黑吃黑 作者:文盲土拨鼠 文案:李明宇没有想到自己打小的玩伴从一名为人称道的警校尖子生,沦落为无所事事时的社会待业人员。他念及旧情,拉竹马入伙,直到两人平分秋色,势均力敌……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匹竹马早已经长成一匹恶狼。他引狼入室不说,还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杀手x地痞,美强/强强,不互攻,1v1,he。 文中涉及脏话、低俗、暴力。现代微架空,请勿对演练出勤等一系列细节较真。 PPS:感情线看似慢热,其实是因为剧情较紧!(所以其实并没有很慢热啦)…… PPPS:攻君后期黑化严重。 第1章 杜以泽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了。 郊区的路况太差,路面也是坑坑洼洼,要不是因为他开了辆越野车,屁股都得遭殃。这条形同废弃的马路嵌在一片平原之中,两旁地势开阔,乌央乌央的都是及腰的杂草。一路上没有路灯,可见度极低,杜以泽也不好打开强光灯。现在这种地势对他来说是劣势,放在以往他都是躲在半人高的麦田里,随时准备好爆人车胎,可现在局面已变,他不想变成活靶,哪怕目之所及连只老鼠都看不见,他也只得将车速控制在四十迈左右。 一般行驶在这种几乎没有车流的路段上时,李明宇总会怂恿他开快点,说是车速到达六十迈的时候,将手从窗口里伸出去,便可以感受到C罩`杯的触感。 杜以泽倒还真会听话地将速度提到六十迈,李明宇便立即从窗口里伸出一只胳膊,一脸淫`荡地眯起眼,抓着无形却有力的风。 “哟!没摸过啊?”杜以泽会这么问他。 “我什么没摸过?”李明宇砸吧砸吧嘴,答,“我是觉得吧——这个也不怎么大。” 以往这个时候,李明宇已经开始催他提速了。 杜以泽扭头看了一眼副驾驶。李明宇不像以前一样骂骂咧咧的,他瘫软在大片的阴影里,一侧的太阳穴抵着车窗边缘,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轮廓都几乎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这吸入式的麻药虽然见效快,药效却因人而异。万一再这么拖下去,李明宇突然苏醒过来,抢他的方向盘,揪着他的衣领要锤爆他的头,干出点什么同归于尽的事情出来,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杜以泽捏紧了方向盘,烦躁地踩了脚油门。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这么多条后路,偏偏选了这么麻烦的一条。 可还能怎么办?人都带上来了,总不能现在把李明宇扔进水泥沟里。 杜以泽只能暗自祈祷。他不喜欢暗自祈祷,因为这是弱者陷入了被人掌控命运的境地时的行为。他不喜欢被人掌控命运,掌控别人的倒还行。 不过话说杜以泽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如今能够好胳膊好腿地风驰电掣,全都得益于他的运气。今晚,幸运女神如以往一般在他眉心落下一吻,途中他没有遭遇袭击,李明宇也没有苏醒。半个多小时后,他将车停在了一家城郊的小旅馆门口。 旅馆老板兴趣缺缺地靠在小竹椅里,白色的背心松松垮垮地卷起来,搭在圆润的肚皮上。他正望着台式机的屏幕哈欠连天,漏音的耳机里偶尔传出几声细微的呻吟声。杜以泽抓住李明宇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扛着他站在前台,从外套的夹层口袋里拿出一张证件在桌上敲了好几下才终于得到对方的正眼。 “标准间。” “啥标准不标准的,都是一张床。” 老板接过他的身份证,说一晚五十,只收现金,时不时地抬起眼皮打量昏睡中的李明宇。等到他记录完证件号码以后,他的目光也已经由试探变为了赤裸裸的调戏。 “你们这是搞什么?” “搞对象。”杜以泽面不改色道,“怎么,没见过?” “我啥没见过?”老板嗤笑一声,从木抽屉里的众多小隔间里拿出一把钥匙搁在桌上,接着右手食指朝走廊尽头随意地一指,“右拐上楼,最里面的房间。” 头顶的天花板上还在往下落灰,走廊墙壁上裂开的缝隙里泛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像无形中张开了一张老旧的破蛛网,将这座小旅馆之中的客人缠得背脊发凉。杜以泽拿过钥匙,费力地扛着李明宇朝二楼走去,他每往木质楼梯上踩一步,脚下都要响应两声,嘎吱嘎吱,摇摇晃晃。 杜以泽半拖半拽了好一会,终于穿过二楼逼仄的小走廊,将李明宇送进了房间内。他将李明宇放在床上躺平,还好心地给他脖子底下垫了块枕头。 房内只塞了一张床和一张凳子,卫生条件更是令人堪忧。李明宇身下的被子被角泛黄,像是先被脏东西洇过,干涸后留下的痕迹,也不知道是没洗干净,还是洗不干净,还是压根没洗。不过杜以泽也懒得计较,他在比这差十几倍的环境里生活过。他也并不打算在这张床上躺下,因为他睡不着,也没法睡,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对睡眠的需求量很低,换句话说,他的被被害妄想症有点严重,况且明早还得赶路,现下他只需要等李明宇醒过来。 杜以泽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还未开封的烟,撕掉了外包装的塑料袋随手扔在地上。这烟是他登记的时候顺便从旅馆老板那儿买的,虽说八成是假烟,但毒不死人就行。他现在无事可做,只好抽两根烟打发打发时间。 男人大多靠烟酒联络感情,杜以泽不喜欢酒味,便选了烟。他喜欢往烟里做手脚,比如下一点毒素,这在对付一些无足轻重的小罗喽时非常有效,或者藏一些迷药,例如他递给李明宇的那只烟。 杜以泽将窗帘拉上,也不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只是搬了个椅子挪到床边坐下,避开窗口,然后翘起二郎腿给自己点烟。橙黄的火光在他的食指间忽隐忽现,他眯着眼狠吸了一口,直到脑袋都微微发晕才呼出一串烟雾,接着用食指敲了敲烟嘴,抖掉一小节烟灰,心想——不至于啊。 我为什么要把他给带出来? 这个问题杜以泽刚才想了一路,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他认为自己把李明宇带出来纯属是出于下意识,可是人类的下意识往往都是用来自救,这一次却怎么看都像是在自杀。 他虽能想出不同的跑路方案,但一旦在方案里加了一个人,那选项就得减半。如果这人手脚也不怎么灵活,脑袋也不好使,又蠢又蛮,成功率更会打折。 李明宇是他实施计划里的一部分,但绝不是他撤退计划中的一部分。 那只能是因为其他原因了。可还能有什么原因,能够强烈到让他下意识地做出了不够理性,甚至可以称得上愚蠢的选择? 革命情谊?杜以泽脑袋里突然蹦出这么几个奇怪的字眼出来。简直莫名其妙!这词离他太过于陌生、遥远——遥远到现在听来只会让他觉得十足得讽刺。 然而当他转头看向李明宇的脸时,他才想起这词的出处。 第2章 他与李明宇是有“革命情谊”的。 这词还是他们俩扒在街对面卖馄饨的小餐馆的窗沿上看红色电影的时候学的。馄饨店的老板将店面一分为二,前半部分用来做生意,后半部分则作为他和他老婆的卧室。馄饨店每天早晨五点半开张,任凭风吹雨打,店老板岿然不动,定时定点地将一口大锅从厨房里挪出来,摆在店门口,各式各样的调料被摆放在凹凸不平的不锈钢小碗里,搁在断腿的小木桌上一字排开。等待将水烧开的间隙,他会将两手揣进棉袄的袖子里,竹子一样站立在寒风之中,一脸严肃地打量路过的两只灰老鼠。 尽管店面面积很小,坐不下三两桌客人,老板还只卖馄饨,这家苍蝇馆子却足足撑起了他们那一整条街的居民的早餐。老板虽然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却打理得干净整洁,煮馄饨的时候他会挽起袖口,以免让衣服沾上油污,不由令人怀疑他的衣柜里是否还有好几件一模一样的长衫。 老板从早到晚只顾埋头做事,但这并不妨碍别人兴致勃勃地等他为自己盛上一碗撒着葱花的猪肉馄饨,更不妨碍一些年级稍长的女人在接过馄饨以后,有意无意地说最近又在哪里看到你老婆跟别的男人喝酒啦。哪怕舌头已经长到了他的耳边,老板也只是耷拉着眼皮,拿着银色的汤勺咣当咣当地在煮锅里不耐烦地敲上两下。 他老婆不像他这般勤奋,上午很少有机会看到她,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看见她出来帮他收钱,收累了就坐在一旁补口红,然后将刚收的钱揣进牛仔裤后的屁股兜里。那个时候一整条街上只有她穿着一条低腰的牛仔裤,稍一伸手便漏出腰部一小截雪白的肌肤,两只裤腿又宽又肥,扫把似的。她会当着大家的面在老板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口红印,一转眼就跑没了影。 街坊邻居不免交头接耳两句,说来说去就那么一个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太违和了”。 老板为了逗他老婆开心,给她买了台电视机放在卧房里,卫星电视接收机就架在卧房的窗户外头,刚安上的时候还白得像陶瓷,引来一群街坊领居围观,后来就变成一顶黑漆嘛乌的大锅盖。 老板所住的这栋筒子几乎与隔壁的筒子楼相毗邻,墙贴着墙,过道窄得只够一人穿行而过。介于楼上的窗户里又常年伸出横七竖八的竹竿,挂起香肠或者衣服被子,于是这过道上滴滴答答的洗衣水便在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和物理化学反应之下演变成了一坨坨灰白坚硬的污垢。 因为这并不是一台公共电视,老板自然想不到竟然会有人躲在两栋楼之间的缝隙里偷看他家里的电视。 其实李明宇最先开始并不是为了电视才来的,街坊里的男人们总是当着他的面大肆讨论着店老板的老婆。李明宇听他们形容着“白花花的馒头”,听他们说“丰满的肉包子”,听得口水直流,于是慕名而来。 不来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李明宇头晕目眩,两只小手抓着窗户上的防盗栏,晕晕乎乎地说,“以后我也要养一个这样的女人。” 除了养一个如此风骚的女人以外,李明宇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开一家馄饨店。自打他听说这台装着小人的黑色机器要1000多块钱以后——哪怕当时他对1000块钱并没有概念,他就将自己的人生梦想与开馄饨店挂了钩。 在他眼里,馄饨店老板就是人生赢家,有女人有电视,还有一辆拖菜的三轮车,想去哪去哪,自由自在,来去如风。 老板的老婆不换衣服的时候,李明宇就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窗,一瞬不瞬地看着电视上来回播放的红色电影。 杜以泽先开始还跟着看了两眼,后来实在是不感冒,靠着墙根直打瞌睡。他不明白满脑子装着奶`子的李明宇怎么会对这类电影感兴趣。 同样的,李明宇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学生杜以泽会喜欢子弹乱飞的黑色港片,他觉得杜以泽深受其害,竟然像个娘们一样把头发留长,用水打湿,一股脑的往头顶梳,还非说自己是个有大背头的古惑仔,结果得瑟了不过两天,就被他妈揪着领子按到路口的王师傅那里剃光了。 杜以泽还不死心,摸着自己的青色的发茬,一口一个“阿宇”,活像在叫自己的马仔。 李明宇则更着魔,回敬他一个“小杜同志”。两人整天一个“阿宇”、一个“小杜同志”,简直就是一段教科书般的魔幻现实主义友谊。 杜以泽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个称呼,李明宇一旦这么叫他,杜以泽就追着他满街跑。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叫你啊?”李明宇捂着脑袋直纳闷。 “不好听。” “哪里不好听?” “就是不好听!”杜以泽双目圆瞪,“我又不是老头子!” “你当然不是老头了!” “所以你不能这么叫我。” 李明宇抻着脖子,刚想辩解两句,转眼一想杜以泽说的有道理啊,电视里确实都是糟老头之间才这么叫,只好点点头,妥协道,“那我以后叫你小杜,行不行?” 杜以泽双手抱臂,脚尖在地上思索似地敲了几下,才说,“行。” 李明宇顿时眉开眼笑,拽着自己的书包带子,扭捏道,“那……小杜小杜,你今天晚上来我家一起学习吗?” 说得倒挺好听,其实只是想抄作业。 杜以泽抬抬下巴,“你上课干什么去了?怎么又不会写?” “我又不是你。”李明宇讪笑道,“你最聪明了。” 第3章 学习对于李明宇来说可以称得上是一大世纪难题,他不明白为什么语文老师嘴里吐的每一个字词短语组成句子以后他就再也听不懂了。老师出题让大家一起练习珠心算的时候,他的脑袋里只会闪过店主老婆胸`脯上的两只小白兔。 杜以泽就不一样了,他好像学什么都得心应手,总能在放学前将作业全部写完,考出年级前五就算发挥失常。李明宇望尘莫及,死乞白赖,撒泼打滚,终于抱上了这根大腿。 不过李明宇并不知道自己这么轻易便傍上学霸的真实原因——这并不是因为李奶奶的饭菜做得有多么好吃,也不是因为杜以泽有多乐意教他学习,更不是因为他所分享出的火柴盒里真的装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有趣到足以吸引杜以泽经常来他家里串门。 杜以泽根本就谈不上有多喜欢他。 尽管他们俩是邻居,特别近得那种,门对着门,两人又上的同一所小学,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杜以泽在李明宇面前能有一种微妙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于他认为李明宇毫无威胁,这让他感到自在、舒服,哪怕他不喜欢李奶奶的混沌和耳背,也不喜欢李明宇的无聊与愚蠢,但至少在这一小片天地之内,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成绩低了两分而将他关进衣柜里。 到了晚上睡觉的点,杜以泽家里就会来敲门,大部分时候都是杜妈妈来接他,一旦是杜爸爸过来的话,杜以泽就知道,他们又吵架了。 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他妈妈又挨打了。 杜以泽木头人似地站在床边看着他妈妈垂着头哭,边哭边抹眼泪。她的下巴上破了道口子,沁出殷红的血,眼角也青了一块。她说你爸不是个东西,不是个东西啊—— 杜爸爸听到这话立刻冲进来,揪住她一把头发往床头柜上撞。 杜以泽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躲进了衣柜里,隔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他看见那个男人将他妈按在床上扇巴掌,打到一半又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到后来,杜以泽缩在衣柜的角落里,双手牢牢捂住耳朵,努力不去听房间内压抑又痛苦的呻吟。 只有到这个时候,他才会从心底里生出一点羡慕的情绪来。他想,如果我没有爸爸的话,我大概会过得像阿宇一样高兴,哪怕妈妈年纪很大、不漂亮也没关系。 最让杜以泽奇怪的是,他妈妈就像一根弹簧一样能屈能伸,无论前一晚的战争有多么激烈,第二天早晨都能像每天按时升起的太阳一般恢复原样。她只要狭小的梳妆台前坐上一会,脸上的淤青伤痕就都不见了。她还会像往常一样戴上围裙,扎起高高的马尾,去楼道里的公共厨房里给家里做饭,再出门上班。 街坊邻居都称赞杜爸爸,说他的儿子优秀聪明,妻子美丽贤惠,可不知道是不是筒子楼内的隔音太差,李奶奶又离得够近,所以才能够看出一点蹊跷。 这天杜以泽敲了敲李明宇家的门,李明宇便像一只兔子一样从屋内窜出来,手舞足蹈地给他分享起自己昨晚做的五光十色的梦。杜以泽兴趣缺缺地点头应付,两只耳朵却高高竖起,他听见李奶奶小声说,“你这样对孩子也不好,对你自己也不好。” 杜以泽注意到他妈妈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她只是抿了抿嘴,又眯起眼,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我这不挺好的吗?您看看。”她甚至有些刻意地挽了挽鬓角的头发。 李奶奶看了眼杜以泽,略带哀愁地说,“我儿子总是爱找你们孩子学习,要是你不介意,孩子也喜欢的话,平时可以让他睡在我们家……” “那不行!那怎么行!”杜妈妈猛然打断,声音尖得如同粉笔划过黑板,她大概都没想到自己如此激动,于是抚了抚胸口,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然后才放平声调,缓缓说道,“您年纪大了,您懂什么呀?您不懂的,您又不懂……” 那个时候杜以泽虽然年龄尚小,却仍能隐约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但他总是刻意回避着这些暗藏于湖面底下的复杂的波涛。他不是选择漠不关心,只是在面对无法用特定公式解决的成人世界时,他还是会感到无所适从,感到惶恐。 第4章 李明宇也记不得风向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他只知道餐桌上肉类的出现频率大大降低。难得吃到一次鸡肉,他却在里面挑出半块破碎的鸡屁股。 杜以泽更为纳闷,他不明白为什么爸妈都不去上班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他爸有一天拿着一张信封回的来那一天起。 杜以泽家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他隐约记得两人的吵架内容围绕着“什么再就业都是放屁”,以及“你懂个鸡`巴”之类展开,到后来根本他们就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吵,而是发泄似地互相撕扯着对方的头发、衣襟。白色的遮尘布上布满脚印,搪瓷碗也碎了一地,窗外的夕阳一照,反射出玻璃珠的光芒。杜以泽背着自己的书包,默不作声地准备去找李明宇,却突然被他妈揪住了后衣领。 “你去哪?” “去找同学。” “不准去!” 杜以泽疑惑道,“为什么?” “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杜妈妈揪着他肩膀的衣服,尖声质问,“我让你写的检讨书呢!” 杜以泽眉头一紧,小声道,“老师说了,这次考试难……” “顶嘴!”杜妈妈抬手就是一个巴掌下去,“你敢顶嘴!” 这一巴掌直接把杜以泽给打懵了,这是他妈第一次动手打他。 “我问你,你为什么没写?” 杜以泽的右脸迅速泛起一个红色的五指印,他突然恶狠狠地转头盯向不远处的杜爸爸,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我没写。” 他爸被他一瞪,快步而来,揪起杜以泽的衣领,问,“你瞪我做什么?你跟老子叫嚣什么?” 杜以泽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衣领勒住他的脖颈,让他几近窒息。但他不服输似地掐着他爸的手腕,踢蹬着双腿,混乱中一脚踹到了他爸的肚子上。 这一脚的后果非常严重,杜以泽的额头撞上水泥地面,眼前转起无数星星,接着他又被他爸扯着一只胳膊从水泥地上提起来,踉跄地往房间里拖。 当天的争吵重心被迅速转移,这也是有史以来他爸妈第一次在某件事情上意见达成一致。杜以泽被塞进衣柜里,因为膝窝被狠踢了一脚,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匍匐着跪在衣柜里,拿起纸笔,面前铺着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分析起上一次的语文考试。 李明宇家里也受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李奶奶也不知道从哪里拣了个空油桶回来洗刷干净,里面放上几块蜂窝煤,桶底架上小车轮,揉好面饼以后就推上街卖馅饼。李明宇还没察觉出什么大不同来,除了经常被城管追着跑以外,他觉得摆摊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因为自己时常能从隔壁摊位的叔叔阿姨那里讨来两颗水果糖。 两个孩子饥一顿饱一顿,每天的期望都放在了馄饨店的老板身上。店老板虽然脾气古怪,不怎么说话,却对杜以泽格外得好,兴许只是看他瘦胳膊瘦腿的,有时候会在他上学路过的时候给他盛上四只小馄饨,李明宇如果在场——他一般都在场,所以也能分到一小碗。然而馄饨店再怎么结实也架不住这股飓风,老板有一天突然就带着他老婆一起人间蒸发了。蒸发的前一周,李明宇还扒拉着窗沿问杜以泽,“什么是革命情谊?” 杜以泽抬了抬眼皮,“就是非常崇高的友情。” “什么样才能叫崇高?” 杜以泽不耐烦道,“就是共患难、一起吃过苦的友情。” “喔,”李明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宣布道,“那我俩可是革命友情啊!小杜同志!” 杜以泽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都说了别这么叫我了!” 再后来,一起摆摊的叔叔阿姨也逐渐消失李明宇的视野之中。其中给李明宇印象最深的一位男人姓刘,他总是戴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为人和善,听说原本在小学里当老师。他消失的前一天塞给了李明宇很多零食,李明宇以为他像大部分人一样离开了这里,出去打拼,直到后来有一天,当他揣着薯条零食包在街上闲逛时,他看到一群人围在一栋筒子楼门口议论纷纷。李明宇挤进人群里,看见刘叔叔刚被人从屋内拖出来,他的脸上发青发紫,眼镜掉在一旁,镜片已被踩碎,镜腿弯了两折,他身旁还躺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地上倒了一个同李奶奶卖馅饼一样大的油桶,只不过里面的煤块塞得满满当当,也不知道先前到底煮了些什么。 李明宇为此感到心酸、自责,他认为自己拿光了人家的零食,才让刘叔叔一家忍饥挨饿,以至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在一夜之间坠入谷底,李明宇还听说有人去商店里偷吃饼干,被抓到的时候已经饱得走不动路了。那人哀求警察给他一点水喝,结果水流进肚子里,饼干一膨胀,就把他的肚皮给撑裂了。 自此以后李明宇就不怎么吃膨化食品了。 同样的,杜以泽家也在另寻出路。杜妈妈开始学着做小本生意,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坐在一架灰褐色的机器前织毛衣,脚下的踏板踩个不停,结果因为舍不得点灯,毛衣还没学成怎么织,眼睛就不行了,她的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时常酸涩无比,碰到强光就会控制不住地流泪。 杜爸爸早出晚归,说是培训去了,学习新技能,但是因为赚不到钱,两人经常因为这事大打出手。杜以泽瘦得只剩一小把骨架,脖子肩膀青一块紫一块,眼眶稍一下陷就显得眼珠子贼大,李明宇也不问他是不是家里吵架了,只是从荷包里掏出一根两毛钱的火腿肠,掰成两半。 杜以泽接过那一半火腿肠,继续带着李明宇跑街窜巷,小手一指天,道,“我们将来要过得比谁都要好。” 所以说,李明宇将他们之间的友谊划分到革命情谊之中,并不是不无道理。尽管时代并没有将烙印直接打在他们俩身上,忍饥挨饿的痛苦也足以让他们印象深刻。但如果要回溯两人相交的起点,那还得往前再数几年,数到约莫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杜以泽还顶着个圆圆的锅盖头,刘海几乎盖过眉毛,他遗传了他妈妈的皮相,五官精致,眉清目秀,再加上还远远没到变声的年纪,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一到放学就总有几个同班的小男孩围着他打转,大声叫他“娘娘腔”,喊他“臭娘炮”。 李明宇就是这个时候冲了出来,他把那几个小男孩推开,粗声粗气地吼道,“放你妈的屁!” 这是他学过的最狠的脏话了,第一次骂人,他还心虚,生怕被大人听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杜以泽抓了抓自己的额前的刘海,说,“关你什么事?” 李明宇看着那张水灵灵的脸,心跳咣当咣当横冲直撞,他接连后退几步,满脸通红,眼里甚至带着一点惊恐,一转身就跑了,边跑还边捂着眼睛,好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在此之后的一段日子之内,李明宇都避着他走,偶尔两人对上视线,李明宇还会受惊似地拔腿就跑。然而这种悸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因为有一天,当他们在厕所里小鸟对小鸟的时候,李明宇瞠目结舌,他的视线来回在杜以泽的脸上以及小杜以泽的头上来回跳跃,最后怅然若失道,“原来你是个男娃。” 第5章 小学毕业以后,李明宇跟随杜以泽的步伐上了同一所中学,只不过区别在于杜以泽是重点中的重点班,又名火箭班,将来是要冲刺重点高中的,李明宇则在普通班里继续做一名浑水摸鱼的吊车尾。 李明宇本来并不想继续读书了,委婉地告诉了李奶奶之后,李奶奶就成日在他耳边子“砸锅卖铁也要读”,“不读你以后就跟我一样”,“这是读书人的天下”之类云云。李明宇一听,反问“卖馅饼不也挺好的吗?”,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他妈给气哭了。李明宇见不得他妈掉眼泪,只好闭上嘴,拿着自己的草稿纸去找杜以泽学数学。 失业的浪潮并没有将两家人全然吞噬,李奶奶虽然愈发容易感到疲倦,鬓角也逐渐被日月染白,供李明宇读书的花销让她心力憔悴,可一想到他以后还得上大学,她就能充满勇气与希望,推着自己的蜂窝煤油桶,脚步欢快地跑上街头。 杜爸爸在意识到再就业真的是纯属放屁之后,就去邻省的工地里做小工了,一个月回来一次,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但因为很少在家,他与杜妈妈的矛盾急剧减少,两人之间的关系竟然有恢复到原来模式的倾向。 尽管杜以泽认为这种表面上的平和来源于他妈妈的精神崩溃,以及他爸爸的出轨。 杜妈妈自打眼神不好以后就去菜市场里帮着摘菜,扫垃圾,趁着别人收摊的时候捡捡菜芯子回来。她那么一个骄傲的女人,生活的目标突然降为“不被饿死”,心理落差太大,一下子就摔坏了。她开始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杜以泽经常听见她在夜里小声啜泣,或者在房内来回踱步,直到天明。白天回家以后她也不做饭,有时候就面对着墙坐着,目无着落地发呆,或者莫名其妙地开始大哭。 她变得有些疯癫,虽然大多数时候意识清醒,但发起病来杜以泽必须得抓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撞墙。杜爸爸就像她的解药,他一回来杜妈妈就能立即恢复正常,好像天下太平,继续扎起高高的马尾,端着搪瓷碗在走廊尽头的公共厨房里与人谈笑风生,甚至还会经常将杜以泽带过去,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自己儿子刚刚拿了学校发的奖学金。 杜以泽是在他妈让他把他爸的外套递过去,她要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他爸出轨的证据。 那是一只用黑色人造革所包裹的口红,口红的颜色红得像家门口底下的野蔷薇。杜以泽捏着那根口红,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大概在经过了几十年之前的动荡之后,大多数人早已经能够将根深埋于地下,哪怕是对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生活也逼得他们必须挺直脊背,好迎接这直直朝脸上扎来的暴雨。大概是命硬,大概是这操`蛋的世界里终归还是有点什么希望,在眼前发着光,哪怕那只是一个迷幻的泡沫在反射阳光。 有时候人总得靠着点幻想过活,如果非要把糖纸撕开,将内核摆在眼前,按着你的头让你去数那根根分明的白骨,那也不是谁都受得了。 所以杜以泽在他爸慌里慌张地将口袋从衣服里翻出来的时候,递过去了那只口红。 杜爸爸一愣,夺过口红,问,“你从哪拿的?” “洗衣服的时候掉地上了。” 杜爸爸解释道,“我是准备给你妈的……” “我知道。”杜以泽垂下眼皮,“可我妈现在已经不化妆了。” 这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维持了不过短短一年。这个美妙的泡沫在杜以泽并没能如期拿到学校励志奖学金的那一年彻底破碎。 这份奖学金是校长自己掏腰包提供的,据说他在大家都困难艰苦的那段日子里买下了几家工厂——杜以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有钱,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就是管理者的校长对在工厂门口拉着横幅静坐的工人们无动于衷,不明白为什么他故意让工厂破产倒闭,自己却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与教育家。奖学金里还添了校长的名,目的是为了奖励优秀学生,尤其是家境贫寒的学生,顺带吸引一波生源。 初一的时候,杜以泽被带着上了全校的表彰大会,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他被校长搂着肩膀合影,还登上了当地的报纸,并且站在国旗下讲话,到各个班级演讲。校长甚至还为他发动了全校募捐。 当李明宇看到杜以泽站在自己班级的讲台上,怀中抱着一个木盒子的时候,他很不好受。 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好受,大概只是猜测杜以泽并不开心。 可是杜以泽脸上挂着标准的、甚至有些淡漠的微笑,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好像那些芒刺一般尖锐的视线并没有扎在他的背上。 然而第二年,一切都变了。 周一升旗的时候,当校长在办公室里拿着杜以泽的成绩单指指点点时,当他越坐越近,手也从杜以泽的肩膀移向他的裤裆时,杜以泽的耳边适时响起了扩声器里嘹亮的国歌,他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 他不仅站了起来,他还朝校长的鼻子上砸过去一个拳头。 第6章 杜以泽将这件事告诉他妈的时候,杜妈妈大惊失色,她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内转着圈圈,脸上挂着焦急,眼里带着火光,“怎么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那晚杜爸爸刚巧从工地上回来,杜以泽只告诉他了结果,并没有像对他妈一样将这件事情全盘托出。杜爸爸就像一座装满了熔岩,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怒目圆瞪,额头上绷起青筋,牙关都打抖,“怎么会这样?” 杜以泽求救似地看向了他妈,然而之前那一星半点的愤怒早已在杜妈妈眼中消散干净,她怯生生地嚅动着两片嘴唇,“——他打了校长。” 杜以泽被他爸拖了出去,按在楼道的水泥地上,上衣也被脱掉,竹条做的扫帚柄一下又一下地刮在他赤裸的后背之上。杜爸爸骂“自己养了个白眼狼”,骂独以泽成了“长本事的畜生”,骂他“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吵闹声之大惊动了这一整层楼的邻居。眼见越来越多人从屋里走出来,有几个甚至想要上来劝架,杜妈妈嚎啕大哭,抱着杜爸爸的腿,说你不要在外面打孩子,有什么事情回家讲。 竹扫帚是扎捆而成的,粗糙得很,末端都未削平,扎在皮肤上如同钝刀片,杜以泽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红痕,有些伤痕的末端已经渗出血珠,他趴在地上,捏着拳头,一声不吭,也不挣扎,任凭空中接连响起“唰唰”的声响,那不是划破空气的声音,是落在他的脊椎上、脑壳上的声音。 李奶奶这个时候打开了家门,李明宇正站在她身后,他朝地上看去,杜以泽朝向他们家的门口,背上的伤痕像浮雕一样根根分明地红肿起来。 杜以泽性子里是很倔强的,像头牛一样,那个时候李明宇就感受到了,哪怕他没有对上独以泽的视线,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如果要不是有人出来阻拦,李明宇觉得他肯定会被活活打死。 李奶奶上前一把抓住杜爸爸手里的扫帚,喝道,“有你这样的吗!” 杜爸爸怒不可遏,想要夺回扫帚,“老子教训儿子,关你什么事?” 李奶奶手中的扫帚被他一拽,自己也接连往前倒了一步,但她立即站直,稳住身体,接着另一只手也跟着抓上扫帚,“他犯了什么大罪,要被你这样打?” 杜爸爸没来得及说话,杜妈妈哀声打断,“家事!”她哑着嗓子哭号,“别打了——别打了——有什么事回家说不好吗?” 就在这时,李明宇挤出门外,迅速将杜以泽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伤口要清洗干净以后才能上药,直接从装针线盒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过期的药粉往杜以泽背上抹。 成年人还在外面争论个不停,杜以泽灰头土脸地坐在厨房里。李明宇看不到他眼底里深藏的情绪,还以为他只是沮丧。 李明宇往手心里倒了一小撮粉末,杜以泽后背上的条条红痕便立即盖上一个小小的五指印,李明宇一边为他上药一边为他抱不平,说你妈为什么不帮你啊——求情哪能算帮啊?抱着你爸的腿哪能算帮啊?还不如我妈呢! “没关系。”杜以泽说,“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李明宇望着他背上狰狞的伤痕,发自肺腑地佩服他,挨了这么多下也没听他叫一声。 “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我妈做梦都能笑醒。你爸妈怎么不知道满足?” 杜以泽开起玩笑,“那不如我们换换?” 李明宇撇撇嘴,“得了吧,我可不想挨揍,你也不会想要像我一样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想要像你一样?” “嘁,你能容忍那些打屁虫叫你’杜小野’吗?” “你不也容忍不了吗?” “好歹我打得过他们,你不行,你只会挨打。” 杜以泽听闻哈哈大笑。 那时李明宇在同学们口中还有另一个名字,初始版本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野孩”,或者“野种”,叫了好多年,逐渐就演变成了李小野。 李小野,你妈怎么又老又丑? 李小野,你妈是不是搞破`鞋,所以被你爹抛弃了? 李小野,原来你连妈都没有!嘁——真惨! “放屁!”李明宇总会一个个地揪着他们的衣领揍回去,“你打屁虫吗你?一天到晚放屁。” 李明宇在杜以泽背上挑了块完整的皮肤轻拍了一下,“你不准这么叫我,否则我’格揍勿论’。” “为什么不行?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谁可爱了?你他妈骂谁呢?” 笑完过后,杜以泽问,“你一点都不好奇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吗?” “不重要。”李明宇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我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了,要吃饭,要睡觉,还要上学校,写作业,人生哪有那么多重要不重要的事情。什么事还能重要过活着?” 第7章 很多时候,杜以泽也希望自己能像李明宇一样豁达。 尽管很多年以后,他终于意识到活着确实为重中之重,在经过无数年的摔打之后,他也演变出同等豁达的心态,进化成能毫不留情地将一同训练的队友崩成残废的顶级杀手,甚至能够端着狙击枪蹲在自家对面的楼顶,瞄准他爸的眉心。 挨完揍的第二天,杜爸爸用自己一个月的工钱,去镇上买了一条烟回来。 杜以泽爸妈双双朝校长下跪,跪在他的办公室里,一齐朝他磕头。窗帘都没关上,窗外人来人往,小半天不到,这事就在所有老师耳里传了个遍。 杜以泽被杜爸爸按着脑袋,就像他经常匍匐在衣柜里一般,额头贴着地面。 杜爸爸忙不迭地向校长道歉,跟他讲明家里的情况。校长陷在柔软的办公椅里,揉了揉眉心,“杜先生,这没什么特殊的。你知道学校里有多少学生家庭情况跟你们家一样吗?”他指指自己完好无损的鼻子,“再说了,万一你儿子给我鼻子打断了,我能直接让他进去。” 杜爸爸一愣,立马说了一连串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脑袋在地上碰了三下,突然抬起一脚踹在杜以泽的腰窝上。 杜以泽一下在地上打了个滚,他缓了缓神,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又挨了几个重重的巴掌,鼻血顷刻间淌了下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杜妈妈连眼皮都不敢抬,眼里都是惊恐。到最后竟然还是校长看不下去,他将烟收进办公桌的抽屉里,摆手说,子不教父之过,你们要尽好家长的责任,小孩不懂事就算了,你们还能不懂事吗? 杜以泽没有被退学,但也失去了拿奖学金的资格。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班主任趁其他班主任不在的时候将他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说你打了校长。” 杜以泽摇头。 “你是个很优秀、很聪明的学生,老师很想帮你,可如果你什么都不说,老师也没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的。” “你怎么知道老师没有办法?万一我能为你做主呢?” 杜以泽听到这话,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望向她,问,“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你又不是爱打架的坏学生。” 杜以泽沉默了半晌,最终将事情的经过告与她。 这信息量显然对班主任有些过大,她连问了两遍“真的吗”之后便不再说话,视线飘到房间的角落里。 班主任沉默了很久很久,比杜以泽沉默的之间要长得多,她的两根柳眉拧成麻花,食指轻叩着桌面,直到广播体操结束,其他班主任陆陆续续地回到办公室里,她才回过神来。 班主任以别人听不到的音量对杜以泽说,“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个问题而影响学业。我可以帮你申请市里的奖学金名额,我也愿意拿出一些工资来帮助你……” 杜以泽打断道,“不用。” “为什么不用?” “我不要,我不要钱。” 班主任缓缓叹了口气,踌躇着说,“现在对你来说,紧要关头就是学习,如果……” “不是!”杜以泽猛然从嗓子迸出这么一声,这一声吸引了办公室里所有老师的注意力,他接着椅子上站起,抿着嘴,捏着拳头,肩膀剧烈地颤抖两下,然后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这天晚饭过后,杜以泽说要去找李明宇学习,却一个人偷偷跑上了天台。天台上拉满了错综复杂的晾衣线,杜以泽从巨大的床单被褥中穿行而过,楼下的摊位都已经收拾干净,对面楼层的窗户里有零星几点灯火。万里无云,月朗星稀,月亮上没有长毛,这意味着明天不会下雨,又将会是晴朗的一天,一切都会按照地球自转一样完美运行。 他站在天台的边缘,一只脚尖已然悬空,打着补丁的短裤下,两只膝盖隐隐作痛。秋日的凉风鼓起他的短袖,钻进他的裤脚里,衬得他纤瘦、脆弱、摇摇欲坠,他闭上双眼,展开双臂,即将与自由自在的风融为一体。 那一刻,杜以泽耳边响起了熟悉又聒噪的叫喊声。 “小杜!小杜——” 这声音由远及近。李明宇贴着墙根看到杜以泽的身影在飘舞的床单后若隐若现,他立马冲上前来,火速穿越这满是洗衣粉味道的天台,伸手攥住杜以泽的衣角,将他一把拽下,“你大半夜的吹啥风呢!” 杜以泽栽回平台里,站稳后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不是说今晚来我家学习的吗?……怎么了?你不开心吗?”发觉杜以泽不说话以后,李明宇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吗?” “你都听到些什么了?”杜以泽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明宇如实回答,“我……听说你打了校长,”他立即补充道,“不过就算你真的打了他,那也肯定是因为那王八蛋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杜以泽抬了抬眼皮,“我确实打了他。” “打了就打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看起来就不像好人。你说说,大家全都遭殃,他凭什么还能过得那么好?肯定是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李明宇揽住他的肩膀往楼道里带,“不过说到这个,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你觉得这事结束了吗?我妈上次跟我说,她以前工作的工厂地上要盖起新公司了——就是我们老看见有人静坐的那家……不过既然开了新公司,为什么不用她们呢?”李明宇滔滔不绝,“我还听同学说,我们班上的一个女同学现在去做皮肉生意了,都不来上学了。那是卖肉的意思吗?” 两人借着昏暗的灯光,一前一后地在逼仄的楼梯里往下走,李明宇每说上一句话,都要回头看看杜以泽的表情,虽然这种环境下他是肯定看不清杜以泽的,但他一定要回头看看,好确认他跟在自己身后。 杜以泽点了点头,“嗯,就是卖肉的生意。” “那应该很赚钱的吧!她家里上哪去弄那么多肉?你说她卖的什么肉?猪肉还是牛肉?” 杜以泽一只手搭在李明宇的肩膀上,犹豫了一会,答,“鸡肉。” “说的我都饿了。”李明宇拍拍自己的肚皮,“今天我家还剩一个馅饼没卖出去,我给你留了一半!” 第8章 中考临近的那一年里,杜妈妈跟所有人都疏远起来,李明宇极少看见她在楼下晃荡,杜以泽的出现频率也跟着大幅度减少,别说是晚饭后的学习时光没了,就连早上李明宇出门上学都碰不见他。 当李明宇在放学后再一次向杜以泽发出邀请,并再次遭到拒绝以后,他大发雷霆,骂骂咧咧地跟在杜以泽屁股后面,“你怎么最近都不来找我玩?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了?妈的,我跟你说话呢!” 杜以泽突然转身,反手握住他一只胳膊,问道,“阿宇,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李明宇一愣,“我不知道。你怎么开始想这些事情了?” “我想要上重点高中。” 李明宇莫名其妙,“你要上不了重点高中,咱们学校还有谁能上?” 杜以泽望着街道尽头的地平线,道,“我想念最好的大学。” 李明宇点点头,“然后呢?” “当官吧。” “当官?”李明宇疑惑地歪过头,手心里开始冒汗,“你爸不是最讨厌吃官粮的吗?他能同意吗?” “当上了就不一样了吧?” “你怎么今天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李明宇踢着石子沿着路边向前走,“原来不还说打死都不当官的吗?” 杜以泽捏着自己的书包带,慢吞吞地跟在李明宇身后,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上个月,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的家长因为交不起书本费而自杀了。” 李明宇“嗯”了一声,没有接话。这样的故事他们听过了太多太多,李明宇也是长大之后才意识到刘叔叔并不是真的因为少了两块饼干而作出那样的选择。在一个失业率高达20%的国家里,人人自危,谁都没有保障,谁都束手无策。 哪怕这一带的人民风简朴,性格温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坐以待毙。然而反抗者们——那些被称作扰乱治安、影响市容、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的叛乱者们的动机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的玉石俱焚。 李明宇那个时候还并不明白为什么对那些人来说没了工作等同于断了生路,李奶奶帮他撑下了一小片天,所以他能够自在地躲在那一小片阴影里,他不知道在一个从教育到医疗保险,从就业到养老送终都能得到保障的国家里,人们是不会有多少积蓄的。他更不知道国家在抛弃了这些人之后,不仅拒绝承担责任,还编制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试图否认自己才是那个撕毁合同的背叛者。这些人原本都充满着希望,他们的祖祖辈辈都在按部就班地努力生活、工作,他们相信自己不会被抛弃,国家一定会为他们提供出路,保障他们的下一代,直到第一个寒冬来临之际,他们才发现自己连两块蜂窝煤都承担不起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成了经济发展的包袱,成了巴不得被除去的一大块污渍。 “她的语文很好,作文总是被老师拿出来朗读。”杜以泽的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悲愤,“我想让人们得到应得的资源,想让那些愿意上学的女孩不会因为读不起书而辍学,不会因为吃不饱饭而去……” 杜以泽的声音戛然而止,李明宇转身回头,他看见杜以泽脸上挂着一种迷茫的神情。杜以泽望着那轮刺眼夺目的、金黄色的太阳停顿片刻后,突然耸了耸肩膀,故作轻松道,“我就是说说而已,我只是个普通人。” 李明宇没想到杜以泽的小脑袋里竟然装着这么宏伟的计划,小声嘟囔道,“普通人不也挺好的吗……” “你难道都没有想过自己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吗?” 李明宇咽了口口水,他当然想过以后要做什么,他想开家馄饨店,想给他妈买个电视机,想有一个馄饨店老板的老婆那样的女人,从早干到晚,这样的愿望对他来说已经足够遥不可及了,可是一旦跟杜以泽的梦想摆在一起,他又忍不住为自己害臊。 李明宇只好鄙夷地摆了摆手,“不想!有什么好想的?怪浪费时间的。再说了,这是想想就能实现的吗?” 人生梦想这件事,当然不是简单地想想就能实现,哪怕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中考的前一个月里,杜妈妈整日在杜以泽耳边念叨着没关系,劝他压力不要太大,考不上也没关系,早点就业更好,怎么着都比读书强。 杜以泽把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明白,但他什么都不说。初三那一年里,他放学了也不回家,就趴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木凳那里写作业,李明宇偶尔陪着他划上两笔,后来发现杜以泽是真的在奋发图强,就不好意思霸占他的时间抄作业。杜以泽去找小卖部老板借没有烧完的小截蜡烛用来晚上看书,周末便给小卖部收钱作为回报。三百六十五天里,他没有一天的睡眠时间超过六个小时。 功夫不负有心人,杜以泽依旧稳居第一名的宝座,他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并且成功申请了特困生。因为成绩优异,学校为他免除了学杂费,还给予了补助。 杜以泽的名字又被中学拿来做宣传,旁边还配上了初一时校长为他颁发奖学金时的照片,校长油腻的右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几个家里情况稍微好一点的邻居不惜买上一小篮鸡蛋上门请教杜妈妈的教育学,杜妈妈就乐呵呵地笑,说,“我啊平时也没怎么管,就监督监督他写作业,看看他的考试卷子。” “那你这是儿子自己争气懂事,不需要你管!哪像我们家那个?一天到晚就知道玩!” “哎呀,小男孩都一个样子!我儿子也贪玩。您等着,我把他叫出来,哎,这孩子,一天到晚都闷在房间里……” 杜以泽难得过了一个非常轻松的暑假,然而这一年对他的家庭来说却并不轻松。 杜妈妈发现了杜爸爸出轨的事情。 具体怎么发现的杜以泽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有一天在小卖部打完杂回家的时候,他看到他爸妈如同两只长了头发的负鼠,在地上滚作一团,嘶吼、尖叫声全都夹杂在一起。他刚踏进门口的脚步立即收了回去,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一样,转身去敲李明宇家的房门,喊他出来玩。 杜以泽请他喝了一瓶冰镇汽水。炎炎夏日里,树叶都被烤得发奄发黄,他们躲在绿色的树荫里去追前方的两只阿猫阿狗,两人手里拿着绿色的玻璃瓶,手掌心冰冰凉凉,舒坦得很。李明宇走上好几步路才舍得嘬上一小口手里的饮料,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 一口火辣辣的汽水下肚之后,李明宇说,“那个王八蛋校长,听说他要出国了。” 杜以泽“哦”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在路边找着四叶草。 “你不生气吗?” “生气也不能改变现状。”杜以泽说,“反而显得我很无力。” 李明宇看他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问,“你怎么今天这么高兴?”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杜以泽说,“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第9章 由于杜以泽上的是个寄宿制高中,李明宇极少见他回家,偶尔回来一趟,李明宇还要拉着他,让他给介绍一下省会的姑娘。 杜以泽当然是没有能力给他介绍姑娘的能力,虽说他住在省会里,但学校奉行军事化管理,周末连出入学校都要打报告,他平时又没有什么休闲娱乐活动,所以接触的人事物实在是少得可怜。 班上绝大多数人的家庭情况都比他要好,所以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为人处世原则,杜以泽没有跟任何人闹过矛盾,但也没有交过任何知心朋友。 他不再是凤头,成绩在中上游徘徊,不再属于老师的焦点之内。 彼时杜以泽已经长成高挑的少年,眉骨英挺,他眼神笃定,目光灼灼,“我会过得比谁都好的。” 街坊领居都知道杜以泽以后肯定过得比谁都要好。他成绩优异,志向远大,高中毕业以后就被招到警校去念书了。 那个时候李明宇已经不念书了,他去杜以泽的学校找他,两人坐在学校后面一条小吃街里麻辣烫门口聊天。李明宇问他,“你怎么要去当警察啦?” 杜以泽开了一听啤酒,朝嘴里灌了一大口,说,“福利好,制度内。多好?” “原来你也有想要吃铁饭碗的一天!”李明宇拿自己的啤酒罐碰了碰他的啤酒罐,“没事,照样也能改变世界!” “哎哟喂,你可别取笑我了。”杜以泽夹着碗里的毛豆,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能怎么样?还不是就是想要混口饭吃呗。”李明宇咂咂嘴,“不像杜警官您呐,我连个饭碗的影都见不着。” 这是他们俩在青少年时期的最后一次相见,在此之后,他们的人生天翻地覆。可哪怕这最后一次见面,他们都没有说尽实话。杜以泽的人生在高考之后突然分了一条谁都没能想到的岔道出去,他没有选择去念一所重点大学,那意味着他还得再度申请贫困生助学金,意味着他还得将他的人生再重复过上四年。 念大学意味着加重家里的经济负担,意味着他得去考公务员——杜爸爸的原话是,“你要念大学就得考公务员。”他指着杜以泽的鼻尖,面目狰狞,音调拔高了八个度,如果此时有人站在楼下,估计都能清楚听到他的训斥:“公务员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你个白眼狼,没有吃过苦,没有挨过饿,你懂个屁?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大概是杜以泽青春期终于姗姗来迟,他去报考了警校,因为警校生的学费由国家承担。 其实他并不是讨厌公务员,不是讨厌普通的、望得到尽头的人生,他只是很单纯地讨厌这个家庭,所以连带着一齐讨厌这个家庭所趋之若鹜的世界。 这次反叛的最直接的下场是他又跟他爸打了一架,但他已经能够抓住他爸迎面而来的擀面杖,能够在挨了一皮带以后,冷静地去劈对方的手腕。一场架下来,杜以泽几乎没有挨到几下打,反倒是他爸还摔了两跤。 杜爸爸扶着桌沿,握皮带的手臂上隆起根根分明的青筋,他半垂着头,斜着眼盯着杜以泽说,“我老了,打不动你了。” 警校的老师跑到杜以泽家里劝说,他说你们孩子很聪明,笔试面试都是第一,逻辑思维、应变能力都很强,说了一大堆优点,杜以泽爸妈除了学校愿意承担杜以泽学制内的所有费用,以及这个饭碗跟公务员的一样铁之外,什么都没听进去。 杜以泽离家的那一天,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失望,他妈一边给他装着寥寥无几的行李,一遍偷偷抹眼泪,而他爸直接出门喝酒去了。杜以泽以为他跟他爸的战役可以再持续得更久一点,久到可以让他有契机朝他爸脸上砸上一拳头。 杜以泽并没有告诉李明宇自己还是更想读书,而李明宇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离开了那条载满两人回忆的街道。 中考后李明宇去了一所附近的普通高中上学,但只呆了一年不到。高一时他碰见一男同学扯女同学肩膀上的胸`罩带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人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谁知道他打的是一富三代,结果富二代气势汹汹地杀到校长办公室,说我给你学校交了这么多赞助费,敢情你们就让我儿子鼻青脸肿的,像什么样子?最后校长又赔钱又陪笑,李明宇也滚蛋了。临走前,他将课本一股脑扔进校门口的垃圾桶里,脱下裤子对着学校的大门口露出自己光滑的两片圆腚,还被保安追了三条街。 当李明宇成功甩掉保安,跑回家以后,他刚开始还觉得过瘾,在家里上蹿下跳,乐得直叫,不禁为自己的英雄事迹沾沾自喜。然而当他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不仅书读不过别人,赞助费更交不过别人。当李明宇记起他妈总是念念叨叨地鼓励他上大学以后,他再也压不住决堤的情绪,在家大哭了一场。 这是他第一次掉眼泪,以前他被别人叫李小野的时候没哭过,被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奚落时没哭过,被城管揪着耳朵喊小杂种的时候也没哭过,可他不是因为被退学而哭,不是因为后悔打了人而哭,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一种找不着落脚点的痛彻心扉。 李奶奶晚上近十点的时候打开了家里的门,她以为李明宇已经睡了,一抬头看到他一个人呆坐在黑暗之中。她听到模糊的抽抽嗒嗒的哭泣声,连忙扔下手中的推车,小碎步上前道,“怎么啦?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李奶奶愈发老了,佝偻着背,两只手无措地来回搓动,她低下头关切地去看李明宇,混沌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眶里不安地转了转。李明宇一下站了起来,他已经比他妈高出一个头了,他忍不住扑上前,捶着她的肩膀。他不想怪他妈的,可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 “你为什么要领我回来?你干嘛要管我?” “你干嘛送我去上学?” “我又不聪明,我知道的,我读不了书的,我不会读书,我又不像小杜……” 以及那个他想问,却一直都不敢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啊?他妈的,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能帮他们出头?” 李明宇被退学以后就出去打工了,一路做过各种体力活,搬砖、洗车、运货,但总是因为毛手毛脚,脾气暴躁,干不了多久就被老板踢屁股炒鱿鱼,后来不知不觉地就开始给各路大佬跑腿,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偶尔路过杜以泽的学校,他还不免在门口感叹一番,但时常因为长得不像好人而被保安怀疑。 所以这最后一次见面,李明宇本来想要告诉杜以泽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从未想象过的人生道路,并且觉得这样的路子也不差,可是一想到杜以泽马上就要成为人民警察了,便怎么也开不了口。 哎呀,这小杜就是不一样,做什么都能做得有模有样。李明宇将啤酒罐里的最后一滴橙黄色的液体饮尽,他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弯月,长叹一口气,想象着他们下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心里不禁冒出一点自卑的情绪。 第10章 杜以泽所念的警校被围在一层高筑的水泥墙之内,就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笼牢。这墙太高太厚了,导致杜以泽时常以为自己生活在一座巨大的井里。井里空气潮湿,云压得低沉,每一天从刺耳的小号声响起时开始计时。 天才刚蒙蒙亮,阴冷的气流像是能够钻进皮肤的毛孔,直接冻到人骨头里去。小号一响,灰色的宿舍楼里就会涌出一小群一小群穿着统一制服的男女,如同群蚁一般一齐朝操场汇去。杜以泽同其他人一样穿着白短袖黑短裤,随着人流一起加快脚步。 大约是因为过去的生活不太营养,高中又缺乏锻炼,经常一坐就是一天,刚进学校时杜以泽体力不算太好,但他总是争着跑第一,有时候因为低血糖在操场上栽了个跟头,磕破了额头,还要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继续。 跑完了再是俯卧撑,全部做完了才能去吃早饭。有时候杜以泽两只手臂还没从前一天的训练中恢复过来,酸得直打颤,他只得瘫倒在操场上,侧着头看着别人完成训练陆陆续续地站起来往食堂里走。 他太拼了,导致大家以为这是他的梦想。 小胖不明所以,揣着个馒头跑到他跟前,弯下腰说,“说真的,你这是跟谁较劲呢?” 杜以泽接过馒头,从地上做起来,盘着腿,“我这不是为了锻炼身体吗?” “那你也不能蛮干啊!你跑步跑太狠就没力气做俯卧撑了。” 杜以泽长叹一口气,“可能是我的强迫症吧,第一名总是对我的吸引力很大。” “你这脾气!谁给你惯的?”小胖舔舔嘴唇,“我说啊,你这毛病可真得改改,曲线救国也是救。” 杜以泽听笑话似地笑了两声,挽起一截短袖的袖管,冲小胖展示道,“我已经比刚进来时壮了。” 小胖冲他扬了扬手里的肉包,“又有什么用?” 别看叫小胖的人一般都肥,小胖却精瘦得像只猴子,跑步里混个中下游,不至于落到队尾挨骂,还能省下一定的力气完成俯卧撑,赶上食堂里的最后一口馒头和热粥。他这得过且过的态度着实让杜以泽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家里塞进来的,说是死也得死在学校里。 “嘿,你是不知道我家里动了多少关系才把我送进来。”小胖咬了一大口包子,腮帮子都鼓起来,“可是我不喜欢啊!操,他们从来都不管我怎么想。” “我家里也不管我怎么想。” “怎么?敢情你也是被塞进来的?” 杜以泽说,“是我自己填的志愿。” 小胖啧啧称奇,“那你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小胖作为面食掠夺者,哪怕在警校里混了一年,身材还是和刚进来时差不多,脱了衣服还能看到根根凸起的肋骨。杜以泽自从伙食跟上来以后,终于开始长肉,他知道自己体力不好,就争取起得比别人早,教官要找人做演示,他也自愿上去当人肉沙包。一年多以后,他已经长出漂亮匀称的腹肌,肌肉线条明显,大小腿结实紧绷,刀刻一般。他又是八头身的比例,小胖曾经在洗澡的时候感叹道,“你不去做模特真是可惜了,每天走走路就行,公司还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真是暴殄天物!” 杜以泽问他,“模特?还有男模特?” “那当然了,撅撅屁股,扭扭腰,都差不多。” 杜以泽一听要撅撅屁股,扭扭腰,摇头说,“那还是算了,我估计做不来。” 夏天里最炎热的正午时分,男生往往会在训练休息的间隙将上衣脱掉,伴随着背心落地的,还有隔壁班女生的嬉笑。她们都觉得杜以泽在这一群糙得令人发指的汉子中最为好看、特别。明明大家都是一起在烈日底下晒太阳的,相较于周围那些像刚挖完矿山的男同学中,杜以泽的肤色浅得像个外族人。 杜以泽不是没被晒黑,背心一脱,还是能看到肩膀上两道更白的皮肤。 其中总是被簇拥着朝杜以泽的方向起哄的是一位头发短到耳根的女孩,她正双手叉腰,挺着胸,努力用气势汹汹的表情来遮掩自己的心虚。 杜以泽朝她的方向撇了一眼,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也想不太起来,弯腰拿地上的水。 小胖冲他挤眉弄眼,“不喜欢啊?” “喜欢什么?” “燕子啊,你不喜欢?” 杜以泽皱起眉头,“谁啊?” “你真傻假傻?苏燕啊!” “我真不认识!” 教官突然吹响了哨子,学生们便一溜烟地从树荫底下钻了出去,杜以泽也是在这时才发现那束横穿人群,投射到自己身上的视线。 杜以泽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个姑娘,但一旦他开始留意,他发现苏燕能够无孔不入地出现在他视野之中。 杜以泽跑第一,她就一定要跑第二;杜以泽做训练,她也要在旁边一起晒着。明眼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就连杜以泽本人也发现了点端倪,但苏燕什么也不说,她不厌其烦地躲在人群之中,却又在快要贴近的时候立马停下脚步,好像生怕打扰到他,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还要上前呵斥,让他们闭嘴。 杜以泽一开始还很受不了,他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像他妈那样端着的,哪有这么不要面子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苏燕为了他接受了隔壁班上的男生的挑战书。 那挑战书实际上是下给杜以泽的,那男孩也当然是喜欢苏燕的,他觉得杜以泽是个吊着别人不放的大渣男。苏燕不想天降一口大锅于杜以泽头上,抢先接下,说,跟我比也是比,我代他接了! 比赛项目是格斗,三局两胜制。场地就设在平时上课训练的教室里,许多人闻风而至,将比赛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胖兴奋地发狂。别说是这笼子一样的学校了,就算这事是放在外头的普通大学里,也值得大家津津乐道好几周了。小胖拽着杜以泽往场地里走,说赶紧的有人为你打架了!杜以泽不明所以,不情不愿地被他拉到了教室里。因为两人来得有些晚,他就和小胖站在涌动的观众们身后,看着这两人在做了特殊处理的绿色地面上翻腾。 第一局,苏燕胜。 她掰了掰手指,骨节发出清脆的咯吱声,脚步在原地来回轻跃两下,挑衅说,“你不是格斗挺厉害的吗?原来就这么点水平?” 那男生被她惹怒,从地上翻身跃起,向她发动了进攻。塞满学生的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战况。男生利落地抬腿、出手,动作间都带出风声。 苏燕在紧密的攻击下慌了阵脚,一不留神被他趁机从身后锁住脖颈,她不甘示弱,抓着对方的胳膊,重心后压,试图弓起背,用脚反击。 这是杜以泽的生命中第一次出现为他打架的女性生物,尽管头发极短,胸`部也是肉眼几不可见,除此以外他的记忆里只剩下李明宇。 剩下的两局,苏燕都败了,男生其实也什么都没赢到,从他脸上看不到一点喜悦的神色。人群稀稀拉拉地散去,杜以泽走上前,伸手将坐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 第11章 苏燕觉得自己那一架打得非常值,因为她摸到了杜以泽的手,这么想着她又有点害臊,觉得自己活像个女流氓。 苏燕站起身后连忙收回手,在上衣的下摆上擦了擦手心,闷声说了句“谢谢”。 小胖上前夸道,“燕子,你可真行啊,还能掰他一局。” 苏燕说,“第一盘他明显让我了几招,论实力我是比不上他的。” “那你为什么还接挑战书?” 她抬眼朝杜以泽看了一眼,“输就输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请教学习了。” “你看看,你看看,”小胖用手肘去撞杜以泽,“你看人家多贴心!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不懂,”杜以泽望着苏燕,“你想要什么?” 苏燕眉头一紧,张了张嘴,而后才磕磕巴巴地说:“你想多了!我、我就是想跟你做朋友。”一说完就攥着拳头,大阔步地跑了。 杜以泽说,“哦,原来是这样。”他转头看小胖,“你误会她了。” “什么这样?”小胖在一旁急得干瞪眼,“我说大兄弟,你可真够直的。你是不是冬天里撒泡尿结冰都是笔直笔直的?你没谈过恋爱啊?人家什么意思你真看不懂啊?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杜以泽摇头,“没谈过。” 小胖絮絮叨叨的话语被一刀凭空砍断,他愣了几秒,立即伸手去摸杜以泽的裤裆,眼里冒出八卦的精光,“妈呀,小处男啊你,珍惜动物……” 然而他手才刚伸出,就被杜以泽一个肘击揍到五官贴地。 苏燕说想跟杜以泽做朋友,杜以泽就真把她当朋友看,一起晨练、吃饭、训练,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却又仍旧隔着一道沟壑。 杜以泽并未觉得他们之中是存在沟壑的,他已经像对小胖一样对待她。苏燕却觉得他将自己看作一个男人,这是道性别沟壑,一旦成立,着实很难跨越。 她心想,没事,未来那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蓄长头发。 说到未来,苏燕和杜以泽都以为自己会顺利毕业,成为人民警察——用小胖的话来说,就是去公司里应聘当保安,平日里吹着空调看看新闻,提前进入养老生活。 第三年年初的时候,教官换成了王家宇,大家都叫他王队长。他来的那一天,学校操场边上涌出了乌泱泱的大片学生,杜以泽也在其中,他望着正在操场上抽烟的男人,问,怎么好像大家都认识他? 苏燕回答说,这人是特勤队长。 特勤,又名特种精英,招录的都是些特殊人才,负责反恐、维稳,做得全都是实打实的危险任务。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挂着精英的头衔,小胖也只显得兴趣缺缺,他从食堂里顺了两个包子,趁着大家都不注意一溜烟跑回了宿舍里。 王家宇抽完一根烟,跟教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话,而后才转身走来,他面带笑容,朝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好!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就在这住下了。” 王家宇虽然嘴上说在这住下,一周里顶多也只有三天能见到他。大概是有任务在身,手下又带着别的队员,尽管只有一半的日子里能够见到他,杜以泽他们的训练项目却完全变了样,强度、难度、险度上也有了质的飞跃。他们全副武装地登上全新的训练场上,参与到各类枪战术、爆破防爆、入室抓捕的演练当中。王家宇往往充当指挥员的角色,手里拿着对讲机,负责指定侦查与抓捕。一天的练习下来,天都黑透了,大家精疲力竭,抱着洗脸盆面带疲倦地在洗漱室门口排队。 尽管苏燕是个女孩,她却并不比同时参加演练的大部分男同学差,体力强过小胖,智商不输杜以泽。杜以泽也并不反感这类训练,因为往往只有王家宇过来的时候,他们才能被带出学校。尽管没法下车,但隔着浅色的防弹玻璃,杜以泽也算是从某种程度上接触到了校外的世界。他会望着街道两旁的小餐馆出神,好像那排排叠起的蒸笼里藏着点什么能够勾起他回忆的雾气。 苏燕一边检查自己的头盔一边问杜以泽,“你看什么呢?看这么认真。” “以前我们家附近也有很多这样的小餐馆,有一家馄饨店卖的猪肉馄饨特别好吃。” “是吗?”苏燕听闻也朝窗外望去,“等我们毕业了,我也要去尝尝——你得给我领路啊。” “可惜后来生意不好,馄饨店关门了,老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苏燕颇有点失望地回过身来,她怀着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岔开了话题,“不过我们毕业了说不定会更忙——谁知道我会不会成为特勤呢?” 杜以泽听到这话直起背,低声问道,“你也觉得王队长这是在选人?” “可不是吗?要不能有这么多的演练?”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兴奋,一点对未知的向往,“说不定以后我俩就是冲锋陷阵的战士了,我弟肯定会特骄傲的。” “你还有个弟弟?” “是啊。你呢?家里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杜以泽摇头。 苏燕自顾自地说起来,“我那个弟弟又瘦又矮,还天生少了只胳膊,所以总是受人欺负。他为了保护自己,整天跟别人说’我姐是警察’。”她模仿起小男孩尖声尖气的声音,“‘我要告诉我姐,让她来抓你们!’” “结果别的小孩喊他骗子,说哪有女孩子当警察的。我一听,女人怎么不能当警察了?然后我就去报名了。”苏燕说到这腼腆地挠了挠耳根,“我爸妈特不理解,他们觉得这活吃力不讨好。不过我也不后悔,毕竟我从没见我弟那么开心过。”她顿了顿,“这理由还挺奇怪的吧?你可别取笑我,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 “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我怎么不一样了?” “你谦虚什么呀?”苏燕咯咯笑起来,“我们都知道这是你的梦想。” 杜以泽愣了愣,接着垂下眼皮,“这都是谁传出来的?” 苏燕没有看出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苦笑的意味,“大家都这么说啊!而且我们看得出来,你跟我们不一样。”她抬抬下巴,示意杜以泽朝昏昏欲睡的小胖那里看,“好比说,他只是想要混日子,而你就跟他就完全不一样。” 杜以泽冷不丁地想起了李明宇那张认真至极的脸,于是借用他的话道,“混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活着不已经足够重要了吗?” 苏燕也同样认真地补充道,“不不不,你不一样。你就像……就像那泥地里的苗一样。” 杜以泽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什么比喻?” “哎呀,我读书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杜以泽觉得这话听起来格外熟悉,似乎以前李明宇也经常以这种艳羡的目光望向他,当时他还会因为这种目光而沾沾自喜,然而现在,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所做的选择全都是身不由己,周围的人望向他的时候却像是在看一个幸运儿,一个被这残酷世界所宠幸的赢家。这让他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愤怒、惶恐和狐疑不决,都在这种羡慕的目光之中变成了挑剔与做作。 第12章 杜以泽与苏燕在离校前所参与的最后一次训练是反恐演习,小胖也在其中。他们全副武装,同其他被王家宇选出的同学兼战友一起登上了一辆防弹装甲车,王家宇则单独坐在另一辆装甲车里,跟在他们车后。这一天阴云密布,温度却高,装甲车经过这么一烘一烤,有限的空间内顿时被汗味填满。 这一次他们的任务是解救人质,地点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陌生地带。等到了目的地,大家纷纷从车里跳下,杜以泽他们才发现自己踩在一片黄色的土地之上,两旁皆是一人多高的枯黄稻穗,视野极其受限。泥泞小道延伸进森林的深处,黑黢黢的一片,人质便被困在这道路尽头的泥房子里。 他们还没等到王家宇下车,周围便传来扣动扳机的“嗒嗒”声。杜以泽一惊,身旁已经有两位队友的头盔上冒出蓝色的烟雾,他们面面相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杜以泽脑袋上也戴有这么一个头盔,他手上的枪支则经过特殊处理,枪口处装有发射器,头盔及胸口上安装有接收器,一旦被激光打中,头盔上的发烟装置便会冒出对应颜色的烟雾,武器上的激光装置也会在同时被关闭——这意味着他们已经退出战斗。 当一个空包弹在杜以泽的脚边炸开以后,他立即翻了个滚,顺势滚进田地里,一下压倒了一小片稻穗。苏燕紧随其后,端着枪为他断后,小胖平日里在学校里练就了一身审时度势的机灵劲,立马猫下腰,跟着他们俩往田地里钻。 成员都被冲散,他们从明处跑到了暗处,如同三个落单的臭皮匠,尽力拧成一股绳,向着森林里缓慢推进。 苏燕出了一身的冷汗,杜以泽的鼻翼急促地翕合,小胖就快要拿不稳手里的武器。三人背贴着背,组成一个小三角,确保每一个方位都能被照顾到。 等到枪声逐渐消失,天空中也不再升起蓝色的烟雾后,杜以泽终于换了口气。刚刚在混战之中,苏燕打中了对面的一名成员,那人身上的装备与他们相似,只不过头盔上升起的是红色的烟雾。 苏燕几次试图接通对讲机,里面却只传来断断续续的杂音。 “太奇怪了!”小胖一手抓了抓自己的裤子,擦干手心里的汗,“这是什么操作?怎么还带突袭的?” 苏燕说,“没法与王队长取得联系了。现在怎么办?” 杜以泽用枪口指了指森林的方向,“继续任务。” 三人顺着风的方向匍匐前进,尽力将稻穗的摆动幅度压到最小。直到爬出田埂,进了密布的白杨树林里,他们才直起腰,以高大的灌木丛作为掩护,继续组成小三角阵型向前行进。远处偶有枪声传来,树梢上飘起的烟雾有红有蓝,运气不好的时候遇到对方的巡逻成员,难免发生一场激战,打头阵的往往是杜以泽,小胖则抱着保命的优先原则,一定要先找到掩护才肯加入战斗。 这种头盔的设置实在是让苏燕喜欢不起来。在她眼里,这烟雾就跟信号弹似的,他们必须打一枪换一炮,否则远处的人一下就能看到哪里出了事,立即就能派人过来。杜以泽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完全可以藏在暗处,等着别人主动踏进陷阱里。 理论上当然可以这么做,但是万一对面派了一群人包抄过来,存活的可能性还是非常渺小。 安全起见,任务为上,三人缓慢地行进了小半亩地才终于看到目标基地。那是间独立的两层小瓦房,前方的空地上停了两辆军事越野车。现下门口有四人把守,车里还坐了两人在抽烟,杜以泽看到二楼的窗口处有人影在晃动。 “强突是肯定不可能的。”杜以泽指了指南边,“绕到后面看看。” 杜以泽隐没在树林之后,警惕地观察着对面的一举一动,他数了下人头,发现加上一路所见的红色烟雾的数量,对方的人数总和与他们相差无几,只不过介于刚刚的突发事件,杜以泽这队已经折损了一大半兵将。 绕了半圈以后,杜以泽看到后门只有两人看守,分别守在东西两角。 “一楼没看到人质。”苏燕悄声说,“我们得上二楼。” “把枪收起来。”杜以泽将枪背到背后,找了块平整点的泥地,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块长方形,然后按着记忆中的方位在方形旁点下圆圈。 “二楼的阳台是突出来的,而且刚好位于后门上方。这是他们的盲点,也是我们的突破口。” 小胖气喘呼呼,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忍不住打岔,“燕子啊,你跟队长联系上没啊?” “估计是信号不好吧,荒郊野岭的。”苏燕安抚他道,“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学校里教了那么多,现在可不就是应用的好时候吗?” 小胖不买账,吐了口唾沫,“学校里哪里教过这玩意?” 他们不知道的是,信号是王家宇切断的,频道也是他关闭的,而三人头上的智能头盔正在传输实时画面到大屏幕上,甚至连杜以泽在地上画下的策略图都被毫无遗漏地展示在王家宇的面前。 而原先管理杜以泽班上的教官正坐在王家宇身旁,他从桌上挑出两份档案,递给王家宇,“他们俩都是属于吃苦耐劳的类型,尤其是男孩,身上有股韧劲,好像怎么都拧不断——你应该用得上。” 王家宇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再看看吧。” 教官从椅子上坐直,看起来犹犹豫豫,似乎很不理解,“我知道你缺人,但你来我这选新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怎么?舍不得了?” “那倒不是。”教官跟着叹一声,“我是觉得你费这么大心思,亲自带人上阵来操练这些小孩,不是做无用功吗?” “怎么会是无用功?说不定他们能赢呢?” “就算赢了,他们的经验也不够上战场的。” “经验多少其实无所谓。”王家宇的视线终于从屏幕上移开,投向手中的档案,“能抓到’老鼠’的都是好猫。” 第13章 杜以泽三人已经在几棵白杨树后的灌木丛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他们发现对方半小时换一次班,无奈场地太小,几乎找不到突破口,之前负责突袭的成员也陆续回到车内休息,对方似乎就打算围着人质不走了,任务变得难上加难。 “我们只能自己创造突破口了。”杜以泽向苏燕征求意见,“让小胖去吸引注意力吧。” 小胖小声嘟囔道,“哎!你们怎么都不问问本人的意见?” 苏燕点头,“我觉得可以。” 小胖挥舞着拳头,“什么可以?怎么可以了?” 苏燕在地图上点了点,示意杜以泽,“上了二楼以后,我掩护你。” 杜以泽继续点头,“没问题。” “你俩能别无视我么?” “没有没有。”苏燕拍拍小胖的肩头,“你就用你那蛇形逃跑法,偶尔打两枪挑衅一下,如果可以引诱他们往树林里跑最好,注意可别死了。” “什么逃跑?我什么时候逃跑过了?” 杜以泽修饰道,“燕子是在夸你身手灵敏。”他握了握小胖的手,“革命能否成功就全靠你了,请你一定要帮我们拖延一些时间。” 小胖听到这话直接皱起了眉头,“你平时都在看些啥玩意啊?” “时间紧迫。”燕子推着他往前走,“别废话了。” 小胖咕哝着“知道了知道了”,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枪猫着腰朝房子前方的树林缓慢移动,苏燕与杜以泽则继续呆在原地。 待到第一声枪响划破天际的时候,杜以泽看到二楼的人手离开了后窗,估计是忙着往前窗口上架枪。一名原本在后门的防守成员也跟着朝前面的空地跑,剩下的一名成员似乎并不打算加入战斗,只是往前探头探脑,看样子他对自己的队友抱有百分百的自信,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后背留给了杜以泽与苏燕。 苏燕健步如飞,冲到那人身后,扑上去从他背后扣住他两只臂膀,杜以泽紧跟着立即夺过他手里的枪背在自己身上,一边捂住他的嘴,两人合伙将他拖到树林里。 在演练中,一旦没了枪,就等同于没了进攻力量。杜以泽并未在树林里做过多停留,而是率先窜到二楼的阳台之下、出口之旁躲藏起来。苏燕也不再试图控制男人的动作,只是伸手在他脖子上象征性地比了一下,意思是你已死亡,退出战斗。 他们本来是希望小胖能够拖延一定时间,最起码能够等到他们两双双进入屋内再挂,无奈他们俩才刚干掉对方的一名成员,枪声就完全消失了。 小胖估计是“牺牲”了。 后门的另一位看守成员此时也从前线赶回,杜以泽故技重施,在苏燕的提示之下,在那人刚踏出后门的时候从他身后一把扣住他手里的枪,一个擒拿,将他压制于阳台的阴影之下。 杜以泽俯视着他,用刚从对方手里抢过来的枪支枪口轻轻顶了顶他的胸口,示意对方你已死亡。 那人躺在原地,不再动作。 二楼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苏燕却没能来得及跟上,现下她几乎不可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完好无损地冲过来,于是只得继续隐蔽在树林之间。她冲杜以泽打了个手势,告诉他自己可以吸引火力。 杜以泽表示认可。过不了多久二楼就会发现楼下少了人,如果想要成功,他们只能拼一把,让苏燕去做第二个小胖,帮助他成功登上二楼。 然而杜以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面像是突然开了挂,转眼间二楼的一部分成员已经默不作声地往楼下走。当他看到苏燕冲自己疯狂地打“撤退”的手势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枪口已经瞄准了他的脑壳,他头盔上的机关也被应声触发。 杜以泽本能地提枪反抗,无奈武器已被锁定,无法扣动扳机。他不想暴露苏燕,于是在原地放下武器,可是对方甚至都没有朝他身上多看两眼,而是一齐朝树林里某一个特定的方向前进。那是苏燕所在的位置,杜以泽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露出了马脚,直到他僵硬地转过头,才发现树林里有一股红色的烟雾正在散去。 那位躺在树林里的、理应退出战斗的树林哥,却在“死亡”后故意放出了自己的烟雾,给队友打信号。 苏燕意识到对方已经发现自己,可惜刚端起枪就同杜以泽一样“牺牲”了。杜以泽他们作为存活的最后一行人,还是没能翻盘。 树林哥从地上爬起来,走上前同队友击掌。杜以泽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当他看见王家宇不紧不慢地来到他们跟前时,他才意识到这次的“突发情况”根本就是王家宇一手设计的。 傍晚王家宇将两队人马集中在瓦房前训话。教官的学生们全军覆没,其中有一部分反应太慢,刚下车就被迫退出了战斗。相较于他们的失落,王家宇手下的特勤队员则神采奕奕。 王家宇问他们,“高兴?高兴啊?” 看他们齐齐点头,王家宇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高兴什么?作弊所得来的胜利,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树林哥一愣,他知道王家宇是在说他放出烟雾的事情,抻着脖子辩解道,“我’伤亡’后,本就应该放出烟雾!” “那是不是以后敌人死亡时还得向你打个报告?”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还笑?都给我滚上车!” 王家宇一声喝令,他们才意识到队长真的生气了,一个个耷拉着头爬上了越野车。王家宇朝剩下的教官面前的学生走去,他在每人面前停留片刻,将他们的脸与档案以及任务中的细节对应起来。走到杜以泽面前的时候,王家宇停留了很久,杜以泽也没显露出任何面对上级时的局促。两人在半黑的环境里对视了半晌,王家宇突然问,“你为什么想做警察?” 一旁的苏燕顿时兴奋起来,巴不得替他回答。然而杜以泽却猛然紧张起来,他的余光扫到苏燕一脸期待的模样,这样的目光压得他几近喘不过气来。 “为了惩恶扬善。”杜以泽的喉头滚动一下,回答道。 苏燕一个劲地点头,表达赞同。 王家宇听闻竟然笑了一声,这人说的分明不是实话。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杜以泽肩膀上点了点,“那你想不想加入我们特勤队,跟我们一起惩恶扬善?” “我们这一行可危险多了,打击恐怖分子,剿灭毒窝,干的可都是惩恶扬善的活。”王家宇望着他的双眼,像能一眼看穿他的弱点,“最重要的是,你会变得强壮,你会拥有力量。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第14章 一同被选入特勤队的还有苏燕,学校已经为他俩打点好了手续。离开的那一晚,同班的同学全都跑出来送他们俩上车。王家宇靠着车门看手表,教官与他时常说笑两句。小胖将他爸妈来看望他时塞给他的零食装进一个大行李袋里,推给杜以泽,泪眼婆娑地像个送女儿出嫁的老妈子,他攥着杜以泽的胳膊道,“我听说特勤队的训练都极其变态……你可一定得活着回来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的生命力比我们楼道里的蟑螂还要顽强。” 苏燕叉着腰笑话道,“别哭了,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 那是他们俩离自由最近的一天,王家宇载着他们朝基地驶去,教官站在车窗外冲他们俩礼貌性地挥了挥手,就把剩下的学生往学校里赶。苏燕在路上跟杜以泽讲自己家里坚决不让她进特勤队,但她还是瞒着家里进了,问到杜以泽有没有告诉家里人的时候,杜以泽摇了摇头,说,“没必要。”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完全没有通报给家里,相较于苏燕提起的欺骗所带来的负罪感,杜以泽却感到如释重负,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心想自己未来到底是会侥幸活到退休,还是在某场任务之中牺牲,然后名留青史。想了一路,他都没想出这两种未来之中哪一种会更好。 进入基地以后,他们的生活节奏比学校里快了两倍,手里拿到的也都是实打实的任务。苏燕主要负责监听,有时候就在一架设备前从早坐到晚,努力从漫无天际的信号中分辨出一个特定的频率,她保持着一个坐姿,手里的笔却动得飞快,时常会让杜以泽想起他妈为了谋生时坐在缝纫机前的模样。 “这是性别歧视!弄得我跟个后勤一样!”这天苏燕从基地里出来,揉着酸痛的肩膀跟杜以泽肩并肩地往宿舍楼走。 “我觉得也是,你说王队怎么还真把你当女人看?凭什么一直把你放在幕后?” 苏燕不高兴了,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点,“我不就是壮实了点吗?好歹生理上还是个女的吧?” 杜以泽安慰她道,“其实后勤才是顶梁柱,我们都得听你发号施令。” “发号施令的是王队,又不是我。” “你得这么想,是你在掌控、上报信息,等同于说是你在提供决定性的参考意见。” 苏燕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沮丧起来,似乎十分自责,“我们在监听技术上还是非常领先的,一旦成功定位,一般都不会出错……可是你们最近几次出勤还是全都扑了空。” “那是因为毒贩们的人手与武装往往都远超于我们,况且我们出勤那么大阵仗,难免不会打草惊蛇。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技术上的问题。”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苏燕两手抱臂,“我也好想跟着你们一起冲锋陷阵啊。” “肯定会有机会的。平时你不也还是跟我们一起训练吗?王队估计是看你心细,才让你负责监听工作。” “那你给我讲讲,你每次出勤的时候都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啊,光是坐在屏幕后头都足够紧张、激动的了。” “说出来怕你笑话,”杜以泽顿了顿,实话实说道,“每次我冲进目标区域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下一秒会死。” 这一带的跨境贩毒、军火走私的两位巨头是世纪冤家,各自占据这座城市的南北方。特勤队员们先开始还不了解这两人之间的恩怨,直到后来才经常发现有误入对方地盘的小贩横尸街头。 往往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现场进行处理,媒体就已经准备将报纸出版了。消息一旦登报,无异于是在变相帮助杀人的一方向另一方发出挑衅。大多数情况下,发出战书的一方叫吃猫鼠,被挑衅的一方叫丑猫——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绰号。 丑猫处事低调,猫一般来去无踪。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江湖上便传他奇丑无比,没法以真面目示人,因此得了个丑猫的名号。 丑猫比吃猫鼠的资历要大得多,吃猫鼠原本叫老鼠,性格与丑猫截然相反,他草菅人命,狂妄自大,走私的时候一旦被警方拦截,直接提枪上去就是干,从不不考虑后果。没想到他这野狗一般见谁咬谁的作战态度反倒还帮他拉拢了一批人脉,让他一蹴而就,却也让他成了特勤队的头号目标。 据说当年吃猫鼠本来与丑猫是互利互惠的关系,一方贩毒,一方贩枪,两者加在一起可谓是强强联合。不过丑猫后来因为看不惯他的作风,彻底与他断绝了往来。吃猫鼠却认为他们俩合作纯粹是利益使然,半路谈什么性格不合纯属放屁。吃猫鼠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侮辱,心生恨意,眼看数次挑衅都未得到回应,反倒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于是一怒之下带人偷袭,趁着丑猫的女人出门上街时干掉了她,因此与丑猫结下梁子,还自诩吃猫鼠,口头禅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以前发生这类小规模流血事件时,丑猫都极少做过回应,几条人命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吃猫鼠似乎根本无法激怒他。然而只有这一次,丑猫带着人全副武装地袭击了吃猫鼠的三家地下实验室,他不像吃猫鼠一样挑落单的小兵下手,目标是直接捣毁对方的造毒场。现场血流成河,遍地弹壳,门框、墙角上都布满了弹孔,活生生被打成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杜以泽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都不禁对满屋子先进的装备与巨量的子弹数目而感到诧异。 吃猫鼠自此以后便对他忌惮三分,虽然不再明着挑衅对方,两人却仍旧针锋相对。他们俩像是各为猫鼠,平日里忙着各自打理杂事,运货收钱,一双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彼此,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机会,一刀利落地划开对方的咽喉。 这些消息都是杜以泽进了特勤以后才知道的,往往当他的队友们谈论起这些信息时,气氛则会变得压抑又严肃,他们不是以茶余饭后的态度在闲聊,而是以一种沉默的、悲哀的语气,来叙述一件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件。杜以泽知道这是因为任务迟迟没有进展,光以他们的统计数据来看,吃猫鼠去年一年的牟利已经破亿,他还在壮大他的贩毒队伍,特勤队员却在不断牺牲,如同一只又一只扑向火海的蝴蝶。 第15章 杜以泽在进入特勤队以前,一度认为自己会受人排挤——这就像是另一所他即将就读的学校,没人乐意与孤僻的、被老师优待的三好学生交换真心。杜以泽是被王家宇提前选拔进来的,相较于树林哥等其他经过层层选拔、历经打磨的队友来说,他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偏袒。 尤其是树林哥,杜以泽以为他会格外反感自己,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进队的第一天,树林哥就约他出去抽烟。那是杜以泽第一次抽烟,树林哥轻车熟路地给自己点了根烟,然后把打火机递给他。杜以泽学着树林哥的模样给自己点了根烟,尼古丁钻进他的脑袋里,烟砂纸一般刮过他的喉咙,他张开嘴,还来不及吐出烟雾就呛进了自己气管里。 “你不抽烟啊?”树林哥想拿回杜以泽手里的烟,“那算了,别抽了,万一跟我一样弄得戒不掉就不好了。” 杜以泽咳得眼眶都红了,还不忘往回收了收手,“我正愁找不到解压方法呢。” 树林哥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指间的香烟看了一会,“说起来我当年学抽烟纯属是为了吸引隔壁班的班花。”他抖了抖烟灰,沉默一会,又道,“那天我确实不应该放出烟雾……你可别介啊,我们确实是胜之不武。” 大约是英雄惜英雄,又或者是很少陌生人向他表露出善意,杜以泽回答说,“如果我要是你,说不定我也会放出烟雾。” 树林哥转头望着他笑,“我女朋友老说我胜负欲太强,说我这样不好。” 树林哥的女朋友在外省工作,两人在学校里相识。她就是他口中那位想要吸引的班花,只不过追到以后,树林哥才知道人家并不觉得自己抽烟的样子有多么炫酷。 每次出勤之前,树林哥都会拿出胸前口袋里的一张小照片看上两眼,那女孩生得温婉,长发及腰,典型的南方姑娘,小家碧玉。杜以泽每每多看上一眼,苏燕就不甘心地问,“你喜欢这样的啊?” 杜以泽评价道,“还挺好看的。” 苏燕瞪大眼睛往树林哥身边凑,树林哥便立马将照片收进胸前的口袋里,“好啦,不给看了,别给我弄皱了。” 他们这一行永远在前线战斗,突袭、空降,样样精通,可比起人数众多、装备齐全的吃猫鼠来说,每一次出勤都是一次拿生命做赌注的冒险,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一些对面的兵将,运气不好的时候扑空不说,说不定还会引来报复。树林哥每次出任务时都要看看女友的照片,说白了还是出于心底里的一丁点不能名状的恐惧。有人靠着宿舍里床头柜上的一张全家福来克服这种恐惧,有人靠着一通定期的电话来支撑自己。 可是杜以泽却不一样,他不与家里人通电话,钱包里也没藏着什么人的照片,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底气十足。 那是他最容易想到李明宇的一段时光,也许是儿时的回忆会让人稍感轻松,又或者是李奶奶家的馅饼格外可口。距离他们上次见面竟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杜以泽不知道李明宇过得怎么样了,但他暗自决定下一次任务以后要回去看看。 这“下一次任务”也成了杜以泽在特勤队里所参与过的众多行动之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们顺着吃猫鼠的客户摸到了一处藏货地点,巨大的货箱填满了大半个仓库,一片枪林弹雨之中,一名经常出现在吃猫鼠身边的男人试图逃跑,杜以泽不要命似地直接飞扑上前,一把缠住对方,两人一齐栽倒在地,连滚了三圈。 那是他们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次收获。在王家宇的带领之下,他们缴获了近一吨的毒品,抓到了一名吃猫鼠集团下的元老级人物,没有成员死亡,杜以泽也仅是在与对方的搏斗之中伤了一条腿。 他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拍了个片子,做了个手术,等他从麻醉中醒来以后,医生的脸就怼在他眼前。 “好好休息,好好养伤,近期你都不能出任务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知道吗?” 王家宇给杜以泽放了假,杜以泽却非要拄着拐,拖着厚厚的裹着石膏的右腿来到基地,不愿意落下任何细节与进展。苏燕终于如愿以偿,虽说是顶替杜以泽上场,但她总算得以换上一整套齐全的装备,跟着队友出生入死,干着自己喜欢的刺激活。 不过自这次收获以后,吃猫鼠加强了自己的的安保措施,还换了一大批成员,内部信息密不透风。抓来的人嘴又严,打死都撬不开,王家宇他们相当于重新回到起点。 两个月后,王家宇开了场紧急会议。那天杜以泽刚好拆完石膏,还没适应走路,一瘸一拐地赶到会议室里。根据线报,吃猫鼠今晚凌晨将会亲自出面与丑猫进行谈判,出于和平发展的意愿,双方都只会带上自己的左右手。 杜以泽听了以后眉头紧锁,他小声问树林哥,“这话能信吗?毕竟线人与我们本就是买卖关系。” “你自己都说了,买卖关系嘛,就跟做生意一样。”树林哥说,“有的线人想换张免死金牌,有的是为了戴罪立功,欺骗我们一点好处没有,只会成为全城通缉。” “可这线报的信息量也太大了。” “你啊,还太年轻。”树林哥其实只不过比他大上三两岁,他滔滔不绝道,“王队说过,无论多渺小的机会都不能放过。现在这样一条鱼摆在你面前,你是宰了它,还是打算等它长成足以吞掉所有人的大鲨鱼?”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王家宇为了避免再度出现打草惊蛇的情况,故意从别处调来了人手与车辆,伪装成全城巡逻的阵仗,混乱对方的视线。他从手下选了一支精英小队混在车队之中,出了基地以后先在城里跟着车队转了几圈,等到夜幕降临之后,才按照计划换上一辆车身画满牛肉广告的运货大卡车,朝那家特定的废弃仓库驶去。 废弃仓库虽处于市中心,但市中心也分繁华和衰败地带,好在它附近都是烂尾楼,少有居民居住,理应不会伤及无辜。 司机将车停在了一家对街的牛肉厂车库里。这家牛肉厂一天运两波货,清晨一次凌晨一次,他们提前跟牛肉厂老板打好了招呼,向他那借来了车和车库。 苏燕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准备提枪上战场。杜以泽则做着苏燕原本的工作——坐在车厢的最里头敲着键盘,向基地报告情况。 司机将两扇车厢的大门拉开,队员们紧接着跳下卡车,只剩下杜以泽还坐在上头。他腿脚还没恢复好,于是挪动到靠门的边缘,等到王家宇布置完任务,才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冲队友们说,“嘿,今晚全看你们的了!” 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古有花木兰为父从军,今有小燕子替夫上场!” 周围冒出一阵窃笑,杜以泽低喝一声,“别扯淡了,大家都是兄弟。” “谁跟你是兄弟啊?” 一道细缓的声音凭空切了出来,杜以泽没想到说这话的竟然是苏燕。此时苏燕已经蓄长了头发,头发的长度刚好够她扎一个小小的冲天炮绑在后脑勺,只不过冲天炮被硕大的头盔压着,盖过她的鬓角,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小秃驴。 “杜以泽,我也是个女人啊,你不能老把我当爷们看。” 杜以泽从屏幕前抬起头来,“你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怎么会是划清界限?”苏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等我干完这一仗,我也披头散发,化个妆给你看看。” 杜以泽盯着她扁平的防刺服看了一眼,他突然觉得苏燕留起长发也许并不比树林哥的女友差,于是勾起嘴角,答应道,“好啊。” 第16章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安静空旷的废弃仓库里突然爆发出一道足以震破耳膜的爆炸声,那声音的剧烈程度就像是有人在你耳边同时引爆了十颗手雷。爆炸所产生的气浪震碎了附近的几十扇玻璃窗,甚至掀起卡车的一侧。杜以泽被摔出车厢,连带着一齐滚在地上的,还有他手里的电脑及各类仪器。几十米高的火舌从仓库里钻出,毫不受阻地向外蔓延,仿佛拥有了能够吞噬一切的生命力。 一连串紧跟的爆炸声被杜以泽的双耳消音,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声以极高的频率在耳廓里炸开。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跳了两步,结果被王家宇从身后抱住,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嘴里也吃了一团灰。 在这座算不上繁华的小城市里,今夜却无人入眠,人们被这震天动地的声响惊醒,他们以为世界末日突然到来,连忙拖家带口地往楼梯间里冲,而那些跑到窗边的居民,则看到远处鲜明刺眼的火光,伴着硝烟、火药,伴着滚滚而起的浓烟,一同点燃了半边的天空。 杜以泽趴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仓库出神,两颗眼珠被火海染红。他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才好,是否应该扇自己两巴掌好从噩梦中醒来。当他发觉自己的右腿传来一阵剧痛时,他张了张嘴,大约是想要叫谁的名字,可这热浪实在是太灼眼了,刺得他干涩的眼眶里突然涌出两行清泪。 杜以泽再次见到苏燕的时候,她正躺在无菌室里,浑身裹上纱布,身上插满了管子,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也都烧了个精光,要不是病房门口挂着她的名字,杜以泽都不知道里面躺着的那半截人黑漆漆的人是她。苏燕爸妈哭晕在病房门口,头发在一周之内从黝黑到半白,而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弟弟则被暂时送到他舅妈家住着,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满心欢喜地等着姐姐回家,等着她给自己带回一块香甜的糯米糕。 至于剩下的那些队员,包括树林哥,则在事发当晚就被直接送进了太平间。杜以泽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他什么也不做,只是背靠着大厅的墙壁,目无着落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从他眼前匆匆路过。他看见时常有崩溃的父母们踉跄着走进医院,看见一名小男孩抓着他奶奶的袖子,问她“我们什么时候见爸爸呀?”,看见一位长发及腰的女孩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像座雕像。 有一天苏燕被转移出了无菌室,护士让她的父母做好心理准备,杜以泽也终于得以走到她的身边看看。他看到苏燕脸上焦黑一片,唯独一双眼珠仍旧像原来一般清明。 苏燕望着她爸妈,努力咧嘴想笑,杜以泽却看到她的牙齿都掉光了。 她又望向杜以泽,杜以泽立马弯下腰,凑到她的脑袋旁边,然而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苏燕的喉咙像被硫酸烧过,虚弱的气流从她破损的气管里挤出,只迸出两声不成形的音节。 苏燕的心跳跳得很慢,慢到杜以泽几次以为她的心电图会在某一次波动之后长出一条笔直的线,他去握苏燕缠着纱布的手,肩膀高高耸起又落下,最后他抿着嘴,咬着牙忍了半天,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讲故事一般轻声唤道,“燕子,小燕子,你短发也很好看。” 苏燕很坚强,是那次秘密任务里存活的最久的一位队员,她在去世的前一天蓄足了力气,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尽管声音依旧微弱到几不可闻,但杜以泽用耳朵贴在她唇边,听到她说,“可别告诉我弟啊。” 苏燕不喜欢热闹,不喜欢更多的人为她伤心流泪,所以他们为她举办葬礼的那一天,她弟弟没来,出席的只有她的父母、杜以泽和王家宇。白发人送黑发人,苏燕的父母早就流尽了眼泪,却自始自终都没怪过王家宇,他们称呼他为“王老师”,可一声“王老师”之后又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沉默。 葬礼后,杜以泽先送两位老人回了家,再和王家宇一起坐车回了基地。基地里的成员没人说话,也没人干活,王家宇一推开基地的门,他们就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数十道目光犹如尖锐的针刺。杜以泽跟在王家宇背后,在一片灰暗的沉默之中跟进了他的办公室。待王家宇关上门,杜以泽突然说,“那就是个反水的线人。” 王家宇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次任务也是王家宇所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他损失一半精英,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重新打造出一批同等能力的队员。 他的沉默在杜以泽眼里看来是在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杜以泽看到王家宇板着脸坐在办公桌前不言不语,又想到了苏燕父母脸上悲伤且隐忍的神色,他一个箭步上前,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王队,你怎么能!……怎么能不确认一下线报就……” 王家宇垂下眼皮,神态疲惫,有气无力道,“时间紧张。” 杜以泽愣住了,他不知道王家宇到底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还是根本不屑一提。怒火被迅速点燃,一路烧至脑仁,杜以泽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时间紧张?就只是因为这个?他们的命是不是在你眼里不值得一提?” “你没有资格来说教我。” “你犯了错!队长!” “你凭什么跟我分对错?”王家宇一掌劈在书桌上,震耳欲聋,凉透的茶水杯里都溢出几点水花。他从座椅里站起,紧绷的脖颈皮肤上暴起青筋,“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也要试试。我们不去争分夺秒,明天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杜以泽目眦欲裂,两只拳头撑在桌上,“你这是送他们去死!” “他们是特勤,这是他们的使命!” “他们的使命不是去送死!” “这就是他们的职责!”王家宇铿锵有力地强调,“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你懂什么?” 王家宇说完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他又在椅子上坐下,森然道,“我看错你了,你是逃兵。” “我不是逃兵!”杜以泽两只手背上的骨节用力到发白,上下牙关发出几声摩擦时的轻微声响。其实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哪怕他们知道这就是一次送死的任务,他们也义不容辞。可现下当他成了一位旁观的幸存者,当他侥幸苟活,当这些人里有他的挚友、他的队友,他没法将这些生命的逝去当做理所当然。 可是王家宇的冷淡让他感到迷惑,他觉得王家宇的话里似乎有几分道理,可似乎又太过严苛、冷血,以至于不能成立。杜以泽木木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不是正义。” 王家宇伸手指了指门口,“我知道你不好受,休息两天再来。” “这不是正义。”杜以泽抬起头,目光灼灼,像燃着两簇无法被熄灭的火苗,“丑猫——为什么我们不能跟他们合作?” 王家宇上下打量他两眼,怪笑一声,“合作?怎么可能?” “我们为什么不能借用他们的力量?为什么宁愿耗损不必要的金钱和精力,也不愿意使用更高效的方法?” 王家宇答,“因为立场不同。” “这不是正义,这是虚伪!”杜以泽打断道,“王队,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承认,以我们的能力根本就无法接近老鼠?” 王家宇盯着他看了几秒,唇缝间飘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他不耐烦地扯过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桌下的隐秘抽屉,抽出一本牛皮纸袋摔在桌面上,“好啊,那你去跟他们合作!我没什么意见!” “看看,好好看看,”王家宇从牛皮纸袋里抽出厚厚一沓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档案,一巴掌拍在桌上,“你是不是还觉得他性情和善,从不跟我们对着来?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他对我们的人了如指掌!你说得没错,他不跟我们对着来我就要谢天谢地了。而你呢?你他妈算什么种?你有什么资本让他跟你合作?” 杜以泽的瞳孔在瞄向王家宇手掌下的第一张档案时猛然紧缩,他看见馄饨店老板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他不再穿着长衫,而是一件浅蓝色条纹的衬衫,而档案上则用鲜红的盖章印上了绝密两字。 “……我认识他。” 王家宇的眼珠在眼底里转了半圈,眸光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移开手掌方便杜以泽更清楚地看到丑猫的信息。 杜以泽的眼睛像涂了胶水,牢牢地粘在丑猫的照片和真名上,过了足足一分钟,他肯定地重复道,“我认识他。” “行了,别想了,都是些脏活。”王家宇将档案收进牛皮纸袋,正当他准备将纸袋放进抽屉里时,杜以泽伸手握住他一只胳膊说,“我能做。” 第17章 王家宇有一点说的很对,那就是他们真的没有时间。杜以泽无法像港片里的英雄人物一样去卧薪尝胆、去当卧底,他的方法简单直接且粗暴,粗暴到他险些丢掉了自己的小命。很久之后当他再度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当时也许带着一点寻死的心思,否则他大可以使用更稳妥、更安全的方法来切入内部,而不是单枪匹马地跑到丑猫的手下面前,把佩枪一扔,证件一递,说,“我要见他。” 杜以泽对自己生命力的坚韧程度的认知比较准确,毕竟他曾形容自己“比楼道里的蟑螂还要顽强”。他的腿还没好,但是丑猫的人并不关心他的腿有没有毛病,他们把杜以泽关在一间储物用的地下室里,用麻绳绑起他的左右手,将他吊在半空中。杜以泽先开始还会感受到清晰又剧烈的疼痛,这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然而地下室里密不透风,当他在长时间的折磨之中失去了时间感之后,他的感官也逐渐麻木。有时他猜测自己断掉的肋骨有几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灵魂出窍,正飘在天花板上看着自己像一块烂肉一样狼狈地垂着脑袋。 杜以泽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有一次他甚至都出现了幻觉,他认为这是临死之前所见的走马灯,他看到李明宇的脸从他眼前晃过,紧接着是苏燕一边扎头发一边说“我给你化个妆看看”时的模样,再后来,他看到了曾经递给他一小碗馄饨的店老板。 丑猫走上前来,将人反复看了好几眼,颇有些惊异地问他,“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挺聪明的。怎么去给那边做事了?”他拍拍杜以泽的脸,毫不介意他脸上凝结成一片的黑红色的血痂,“你找我有什么事?” 杜以泽努力睁了睁眼。当他意识到自己所见不再是幻觉之后,他的呼吸开始加剧,胸膛里像装了一只巨大的风箱,喘息的时候嗡嗡作响,空荡的地下室里回响着他压抑的、嘶哑到近乎撕裂的声音。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杜以泽望着丑猫,却像在问自己,“她只不过是替我出了任务,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丑猫眉头一紧,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面带忧愁地摇了摇头,“节哀。” 一位小弟走上前来,将地图递给丑猫,“哥,这就是我搜到的地图。” 丑猫从小弟手中接过地图,在杜以泽面前展开,“这上面的圈圈点点是什么意思?” 杜以泽强撑着回答,“地图不完整,你放我下来,我给你画。” “哥,不能放他下来啊!他是警察!” 丑猫转头训道,“你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他还能飞走不成?” 小弟模糊地咕哝几声,不情不愿地给杜以泽解开绳子,将他提领到木凳子前。丑猫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只笔递给他。 杜以泽握拳一样地握住钢笔,他尽力撑起血肉模糊的手腕,好让地图保持干净,奈何他双手被绑太久,实在使不上力,只得颤抖着在地图上的某一处标记点了点。 “这是老鼠的左右手躲藏的地方。”笔尖又移到了另一处,“这是他们下一次交易的地点,时间在下个月的第一个周三。”杜以泽将地图往怀里扯了扯。吃猫鼠的野心很大,下月的第一个周三他就要与邻省的下家见面了,然而王家宇他们元气大伤,很难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掏出足够的资源。现在他来寻求合作,他急需丑猫的一点信任。为了表示出自己的诚意,杜以泽按照记忆艰难地补下了几个歪歪曲曲的叉,“这是我们近期会加强审查的路段……你们得避开。” 丑猫感叹道,“你们信息比我们全啊,怎么还会抓不到?” 捕捉信号是一回事,出动又是另一回事。杜以泽说,“我们的基地处于他的地盘范围之内,时刻有人盯着,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他眼前一阵发黑,赶紧闭上眼缓神,“但是你不一样……你比我们的力量要强得多。你比他们……都要强大。” “可是我不打算跟你交换信息。” “我不是为了与你交换信息。你想要什么信息,只要我知道,我都愿意给你。” 丑猫捏着自己的下巴,“这要是被你们的人发现了……你的赌注下的可够大的。” 杜以泽有一瞬间的出神,而后他喘了口气,说,“这个不重要。” “那那个人呢?”丑猫将地图折叠起来收进口袋里,问,“那个人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老板,”杜以泽这样叫了他一声,“我们都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 杜以泽算是正式与丑猫建立起了合作关系,因为受的伤过于严重,他没能尽早赶回基地。丑猫将他送到自己名下的一家医院里住着,请医生给他接骨、疗伤,并将一位名叫“虎子”的小弟介绍给他。杜以泽躺在医院里的那几天里,虎子就在病房门口守着,嘴上说是有什么需求就跟他讲,杜以泽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丑猫怕他玩小动作。 出院的那一天,虎子原本想将杜以泽送回宿舍里,但杜以泽说不行,自己身上还裹着纱布,这样直接回基地会引起怀疑,于是请他为自己在外头开了个房间住下。 这段日子里,王家宇根据监控视频大概知晓了杜以泽曾进入了丑猫的哪一片地盘,但是杜以泽自此杳无音信,犹如人间蒸发。王家宇还曾一度感到可惜,他觉得自己当初就不应该允许杜以泽去出这种任务,现在最是缺人的时候,哪能还没用完就死了。 王家宇根本没有想到杜以泽能够活着回来,所以当他看到杜以泽在大热天里穿着长袖长裤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时,他不免感到惊异。 “辛苦了,我跟他们说你在放假休息。”王家宇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到自己的电脑跟前敲了敲键盘,“我会帮你抹除摄像头记录的。” “谢谢队长。”杜以泽没有看他,视线飘在瓷砖地上。 第18章 虽说杜以泽与丑猫是合作关系,但他的处境仍然十分被动,丑猫想要见他的时候也并不是提前约好时间地点,而是直接让人找机会往他脑袋上套一麻袋,塞进车里载到跟前来。 杜以泽每次都向他提供自己所知的所有有关吃猫鼠的信息,顺便指出近几日的审查地段,而丑猫回报给他的则是压倒性的胜利——他们总能抢先一步对吃猫鼠进行打击。 王家宇并没有放弃对吃猫鼠的追查,他们不再扑空,只是往往当他们赶到交易地点的时候,现场已经一片狼藉,吃猫鼠的人手死了大半,没死的也都是些只剩下半条命的元老,丑猫故意将他们留了下来供王家宇审问。 特勤成员面面相觑,他们觉得自己最近运气暴涨。借刀杀人,还不用流血,干脆改名为捡漏小分队得了。 丑猫不比特勤人员克制,也不需要担心一系列的公关问题,他们往往神出鬼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个头,直接扛着火箭炮往仓库里面炸。吃猫鼠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丑猫突然对他了如指掌,他手下的人数急剧减少,不仅把有合作意向的下家吓跑了,大半客户都选择不再与他保持往来,生怕被牵扯进这趟浑水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吃猫鼠的商业已经走向终局——胜负已定,他已被困在死胡同里。 一个月后,吃猫鼠连夜逃往外省。此时他只剩下几名亲信为他开路,人脉关系也已经变成了一吹即碎的蛛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实验室与仓库被特勤捣毁,但他还想要东山再起。 那晚特勤队员们在高速收费站上将吃猫鼠拦截,架着大喇叭让他们投降。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吃猫鼠突然发了狂似的从车里跳了下来,仅拿了一把手枪。他带着仅剩的几名手下,赤身肉搏地往数十位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冲去。 那甚至都不能称得上是一场火拼,吃猫鼠的零星几枪打在了特勤队的卡车上,而他身上被无数子弹穿过,他已是一片秋叶,营养的脉络干枯殆尽,又或是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肉身一戳即破。 主要矛盾被消灭以后,次要矛盾则自动上升。自从丑猫加入到对吃猫鼠打击活动以后,王家宇就不再能够捕捉到他的任何行踪。丑猫的交易流量成倍增长,甚至能在他们出勤之前就将货物一并转移。特勤队员们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向王家宇报说,有内鬼。 王家宇说,我知道了。 在此之前,王家宇并不是有意对丑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原计划是利用杜以泽将两伙人马一网打尽,坐收渔翁之利,再不济也要从丑猫那儿捞取一点信息,他哪里想到杜以泽会玩双面间谍这一套。 现下丑猫如虎添翼,王家宇想,倒不如先抓最容易抓的。 隔天杜以泽又被虎子接走了,送到了丑猫常在的一处别墅里。丑猫不穿布衫的时候看起来精神多了,比以前那副病怏怏的样子不知道有劲了多少,他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些笑意,还倒了点酒给杜以泽,不过杜以泽没接。 “又不是要你喝到烂醉,”丑猫说,“还是你觉得我会在里面下毒?”没等杜以泽说话他自个儿又乐了起来,“放心吧,你又没什么威胁性。” 杜以泽冷静地回答,“我明天还要回基地。” 丑猫没有强求,将杯沿送到唇边抿了几口,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见杜以泽不回答,他单刀直入,“你觉得他能保你多久?” 杜以泽一惊,脑袋里的警铃咣当作响。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一个队员,权限又不高,怎么可能从头到尾一点破绽都没有?”丑猫从沙发里坐直,将酒杯放回桌上,两只手十指相握,“王家宇能保你到什么时候?” 杜以泽的喉头滚动两下,额头上冒出薄薄一层冷汗,“这事是我一意孤行,与他没有关系。” 丑猫摆了摆手,像是让他放心,“我对他不感兴趣。你帮了我们大忙,我就是好奇你接下来的打算。” 杜以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持垄断地位的军火走私贩要关心他的未来,他觉得自己今晚很有可能就栽在这儿了——以前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没人会无缘无故地表露出善意,只有在顶头的老大打算手刃敌人时才会请人喝酒、吃饭。放在古代,这就是鸿门宴。不过一想到吃猫鼠已被解决,他也并未拖累王家宇,杜以泽一时间又觉得如释重负,于是坦白道,“我并没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这可不能作为打算!”丑猫说,“要不要来我这里?我这里可比你们基地里自由多了。” 杜以泽不免愣了一下,他听不出来这到底是试探,还是真的向他发出邀请,但无论到底是试探还是邀请,他都选择了婉拒,“算了吧,现在已经太晚了,我要向上面请假怕是来不及了。” 虽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可除却这层关系,他仍然与丑猫站在对立面上。临走之前,他对丑猫说,“以前我都没来得及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可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过来了。” 丑猫慢悠悠地举起酒杯,似笑非笑,像在向他敬酒。 如果说杜以泽自高考之后踏上了一条意料之外的岔路,那他人生也是在这条岔路之上被撕裂的。 杜以泽离开丑猫的地盘之后并未直接回宿舍,而是立马去了基地。王家宇说晚上统一开会,有领导莅临指导,将会对丑猫接下来的行动做出针对性的安排,他便完全没有多想,让安检人员拿走了自己的佩枪。 当杜以泽推开基地大门的时候,五六名队员迅速从两侧冲上前,抓着他的胳膊反剪身后,相扑似地堆叠在他身上。杜以泽被压在瓷砖地上动弹不得,直到这一刻他还没意识到这是一场为他所设的埋伏,然而当他被关进审讯室里,双手被铐在椅子上时,当巨大的屏幕里播放起他在丑猫的地盘上出入时的画面,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这份视频非常详细,毫无遗漏地记录下了他在哪一分哪一秒被虎子接走,甚至包括他第一次主动去找丑猫时的录像。 杜以泽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未出口就被一名队员一拳打断了。 “你这个叛徒!” 王家宇认为杜以泽是可用之人,错就错在不太听话。他一把揪起杜以泽的衣领,几乎将他连人提起,急促的呼吸间所喷出的气息吹在杜以泽的鼻尖上,“原来是你在助长他们的气焰。” 杜以泽大睁着双眼,嘴角渗出殷红的血,空洞的双目里倒映出王家宇紧绷的五官。 “你以为这是正义吗?这是黑吃黑!”王家宇捏着拳头,眼神清明、凌厉,“为了达成正义,手段却肮脏不堪,这样的正义不是正义。” 王家宇的愤怒十分真实,好像他真的对此怒不可遏,可杜以泽也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点别的东西,那一点特别的情绪被愤怒的外壳的所包裹着,转瞬即逝。 “现在证据确凿!你是非不分,价值观扭曲,根本就不适合从警!” 杜以泽移开视线,目无着落地望着前方,突然苦笑两声,道,“既然证据确凿……队长,你在害怕什么?” 第19章 审讯室里的白炽灯嗡嗡直响,如同灯管里钻进了好几只聒噪的无头苍蝇。王家宇隔着一层单向玻璃望向室内,杜以泽正像个垂死的病人一样瘫坐在椅上,脊骨都被抽掉似的,一瞬不瞬地看着单向玻璃的正中央。 王家宇抱着双臂,已经与他对视了很久——虽说杜以泽根本看不见自己,他仍旧觉得对方的眼神令人生厌。 门外的看守见王家宇一直紧皱着眉头,还以为他是在担心杜以泽逃跑,“明天一早我们就将他压走,您不用担心。” 王家宇点了点头。他在门外站了这么久,连杜以泽的一句否认都没等到。尽管杜以泽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但他一句话都不说就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以为按照杜以泽的性格,他会宁死不屈,坚决不承认自己黑吃黑的勾当,说不定还要拉他下水,说自己是受队长指使。 王家宇抄起车钥匙转身往外走,他早已想好如何对付这种言论,倒是没想到杜以泽选择缄默不言,看来是早就做好了觉悟。 沉默最好,沉默是金。 而单向玻璃的另一面,在杜以泽被铐在椅子上的这段时间里,他曾努力回想爆炸发生的那一晚,苏燕还跟他说过什么话,只不过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脑袋里的齿轮总是还没转上几下就会被尖锐的耳鸣声打断,就好像是他的身体机制正在抗议这种自揭伤疤的行为。到最后他干脆放弃,耷拉着脑袋靠在椅背上,任由白炽灯灼烧着自己的眼皮。 再后来,有人突然打开了审讯室沉重的门锁,杜以泽以为白天已经到来,自己即将被送到市里接受审判与惩罚,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将他揍懵的拳头。 杜以泽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直响。这一拳的力量极大,不过在长时间的精神压力之下,他四肢百骸的神经像在麻药里浸泡过,变得麻木、迟缓,钝痛感片刻后才从他的脑仁里一阵阵地传来。他正过头,想要努力将视线聚焦到眼前的身影之上,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却率先刺破他的耳膜。 那人揪着他的衣领,在崩溃的边缘哽咽——“你还有良心吗?!你对得起燕子吗?你对得起她吗?” 杜以泽模模糊糊地认出来,眼前这个男孩是当初喜欢苏燕,为了她给自己下战书的人。他一下就清醒过来,手铐撞击着金属栏杆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面对王家宇的时候杜以泽自始自终没有一句辩驳,唯独面对这人时他却控制不住地紧张、恐惧,他的肾上腺素急速飙升,好似自己终于得到了一个向苏燕坦白的机会,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叛徒。” “你对得起你的队友吗?!你凭什么进特勤?你怎么不去死?” “我没有对不起她!”杜以泽的声调渐高,情绪逐渐沸腾,“我不是叛徒!” “你这个懦夫、杂种,燕子是替你去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杜以泽的瞳仁紧缩,脸色瞬间白了半个度。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自己? 男孩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你害死了她!你这个杀人凶手!” 杜以泽几乎将自己的一排后槽牙都咬碎,“——我不是叛徒!” “你这个杀人犯!” “我不是!!”杜以泽猛地站起,却只是将焊接在地上的椅子撞出刺耳的声响,口中只重复着这一句话,“我不是叛徒!” “你杀了燕子!你杀了她!” 又一拳毫不留情地甩在了杜以泽的太阳穴上,他被打得弯了腰,斜斜地垂在扶手的一边,汗水将他额前的碎发打得透湿,一缕缕地粘在额头上。杜以泽喘着气,如同一只将死的野兽,只听“咯哒”一声,他将自己左手的拇指骨掰错位,从手铐里挣脱出来,一把揪过对方的衣领,用自己的膝盖去撞对方的大腿。 男孩猝不及防,双膝一软,身体栽向审讯椅,顷刻间便被杜以泽夺过配枪。 尽管看守已经及时从单向玻璃之外赶了进来,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杜以泽,杜以泽却也已经用左手臂勒住男孩的脖颈,同时将配枪顶向了他的太阳穴。 “把枪放下!” 杜以泽厉声道,“给我解开脚镣!” “你这是自寻死路!” “钥匙!” 男孩因为缺氧而脸色青紫,十根指头徒劳地抓在杜以泽的胳膊上,留下道道鲜红的抓痕。 “钥匙!否则我打穿他的脑袋。” 看守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吗?” 眼见看守往外退了一步,杜以泽的左手臂陡然施压,“不准动!” 男孩的喉咙眼里挤出几下嘶哑的干呕声。杜以泽冷笑一声,“我是不能活着出去了,但你敢再搭上一条警校学生的命么?” 看守的喉结滚动两下,托着枪座的手指松开又握紧。这不仅仅只是一名警校学生的命——这可是条太子爷的命,太子爷头上罩着五花八门的保护网,权势滔天,足以撼动整个基地,否则他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人进审讯室。 “论子弹的快慢,你比不过我。”杜以泽的大半张脸藏在白炽灯所投射下来的阴影之中,眼神锐利、阴森,如同一只蛰伏在峭壁上的鹰隼,“把钥匙踢过来,我就不开枪。” 看守这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罪犯,然而从杜以泽的眼里,他却看不到丁点对死亡的恐惧。这样的眼神他顶多只会在反社会人格的瞳仁里见到,可杜以泽不一样,身家清白、普通,性格测试的结果也属于正常范围。他不明白一个加害者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到底有何资格愤怒到只剩下同归于尽的疯狂。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杜以泽一字一顿道,“我要去见王队。” 第20章 杜以泽说的是“我要去见王队”,言下之意是他要亲自去找王队,而不是被人绑着捆着,以一个罪人的身份去见他。至于见到了要说些什么,他还没有决定好,但他觉得王家宇肯定有话想跟自己讲。 杜以泽盯着持枪的看守,眼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寒光,开口却是在对被自己挟持的男孩说话。 “把钥匙捡起来。” 男孩感到脖颈处的手臂力量立即减了一分,他的血液循环猛然加剧,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杜以泽用枪管不耐烦地顶了顶太阳穴,“现在捡!” 男孩因为缺氧头昏脑胀,脸色发青,还是忙不迭地侧身去捡,但杜以泽不让他离开自己的禁锢,他只得奋力身长手臂,两根手指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捡起一小把钥匙。 “给我把脚镣解了。” 男孩艰难地喘着气,另一只手握起杜以泽脚镣上的锁,斜着眼努力寻找锁孔的位置,钥匙尖在锁上慌乱地撞了好几下才终于插进锁眼。 杜以泽与看守的视线全程就没有离开过对方,犹如两虎相斗,剑拔弩张。等到那声清脆的“咔嗒”声响起后,杜以泽不紧不慢地踢掉脚镣,从与地上焊接成一体的审讯椅里缓慢地站了起来。 男孩被他挡在身前,看守不能开枪。杜以泽每前进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你该把人放了吧?” “我说话算数,但不是现在。” 杜以泽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审讯室,他依旧将男孩架在自己身前作为肉盾,自己则背贴着墙,缓慢地朝审讯室外挪动。 基地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仅剩的几个特勤队员在看到杜以泽持枪挟持着人质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纷纷毫不犹豫地掏出枪,指向了自己曾经的队友。 “我不想杀人,”杜以泽收紧手臂,道,“我只是想出去。” “你这样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杜以泽眼神晦暗,没有答话。从他走出审讯室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杀戮的念头从杜以泽的脑袋里一闪而过,犹如一道妖艳的闪电,他可真想一枪崩了手上这人,要不是介于这个闯入者的逼迫,他大可不必落入如此境地,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杜以泽已经退到了基地门口,他知道身后的门外是另一片自由的天地,也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松开禁锢,将男孩往前狠狠一推,自己往后一缩,撞开基地的大门,从半开的门缝中冲了出去,迎着呼呼刮过的夜风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他一个利落的肘击揍弯了保安的腰,迅速翻过基地外的安全围栏,落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正当杜以泽手足无措之时,街对面的一辆小轿车发出两声短促的喇叭声,虎子摇下车窗冲他招手,“上车!” 他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匆忙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虎子一脚踩下油门,伴随着轰隆隆的引擎声,转眼便消失在从基地里追出来的队员们的视线之中。 “老大让我跟过来看看情况,”虎子瞟了他一眼,打趣说,“没想到你小子可以,还能跑出来。” 杜以泽发觉自己手里还拿着那把枪,赶紧将它放在座位底下。他已经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光是袭警这一条罪名就足够他去号子里蹲个十年八年的了。 想到这他不禁弯下腰,双手捂住脸,重重地喘息起来,双肩都微微抖动。 虎子心情倒是不错,哼着小曲开了一个多小时的夜路,从基地一路驶向临近他们的中心地盘。 “你今晚去我那休息吧?” 等到杜以泽回过神来的时候,虎子已经拔了车钥匙准备下车。他见杜以泽还木愣楞地坐在副驾驶上,提高音量道,“这是我们的地方,他们进不来。”接着朝杜以泽伸出一只手,“来,把枪给我。” 杜以泽将座位下的配枪交给他之后慢吞吞地下了车。他到现在还没有从之前的情况里缓过神来,虎子跟他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除非贴在他耳边大声询问才会“嗯啊”地回应两声。 现在已经接近凌晨,蝉都停止了尖叫,风刮过树梢,骚扰着虎子的耳朵眼,他走在杜以泽前面,脚踩着干脆的树叶,带着他进入了一条狭长的小巷道。这条巷道通往他的居住地,位置极其隐蔽,长得跟杜以泽以前所见的两座筒子楼之间的通道有点相似,只不过干净、宽敞很多,也不会时常滴下脏兮兮的洗衣水。 “我看你还行,”虎子说,“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干?” 杜以泽先开始只是摇头,直到虎子第三次向他发出入伙邀请的时候,他冷声拒绝道,“不用,我不感兴趣。” “为什么?你不会还想要回去吧?”虎子倒是不放弃,“报纸明天就要发行了,不信你明早去看——不过你能不能光明正大地搞到份报纸还是个问题。” 杜以泽掀起眼皮,“什么报纸?” “那姓王的早把消息送给报社了。”虎子看他一脸疑惑,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同情,“我是不认识的报社的人,但我老大总认识吧?”他毫不吝啬地分享起来,“我老大看你被人当枪使,看你可怜才想帮你。你倒是不识好歹。” “老鼠快活了那么多年,王家宇不知道这是换的第几批人了,好几次都要因为办事不力被革职了。” “现在好咯,找到原因了,”虎子怪声怪气地说道,“原来是有内鬼。” “你知道记者打算怎么说你的吗?说你是老鼠的卧底。” 杜以泽一怔,联系起刚才那人的突然闯入,以及他一口一个“你害死了燕子”,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王家宇早就想好了说辞,无论是对付上面的,还是应付外界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风一夜之间就能吹到学校里。 杜以泽犹如当头挨了一锤,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嚅动着嘴唇,呢喃着,“我不是老鼠的人。” “这重要吗?”虎子挑眉道,“你还真以为他护着你啊?人家那是目的还未达成。现在达成了,自然就要找内鬼,为自己正名,顺便再向上面邀功。” 杜以泽咬着牙低声骂道,“闭嘴!” 虎子愣了一下 ,接着大笑起来,“王家宇可比你聪明多了,难怪他要当局长了,你却得四处逃亡。哎呀,你说这人跟人差距怎么这么大?” 杜以泽一个箭步上前,也不管会不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一把揪住他衣领,拳头都在颤抖,“你他妈闭嘴!” “别这么紧张,兄弟。”虎子一脸笑意地掰开他的根根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粉末,在他眼前晃了晃,“要不要来点?我看你今晚就是压力太大了。” 杜以泽在看到虎子手中的小塑料袋时浑身一颤,他的眉头越收越紧,像要拧成一条麻花,脸上也呈现出强烈的震惊与不解,“……你怎么能吸毒?” “精神时常紧绷,需要放松呗。” 杜以泽张了张嘴,依旧问的同一句话,“你怎么能吸毒?” “我不刚刚才说了吗?”虎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票准备卷成柱状使用,“你他妈别不是傻吧?” 杜以泽脑袋里那根弦在绷到不能再紧之后应声断裂,他抓住虎子双肩的衣料将他连人摔在地上,接着摸过他腰间的枪,卸掉枪里的弹夹,又抢过他手中的一小袋粉末,一拳头捶在泥地上。小塑料袋被锤裂,杜以泽沾了满拳头的白粉,他便用这拳头狠狠地砸向虎子的额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还未等对方反应过来,杜以泽又落下一个接一个的拳头,“这是几十条人命!你知道个什么?” 一个普通的走私犯又怎么打得过全能的杜以泽?虎子呜咽两声,一会便没了反应,杜以泽却毫不犹豫地落拳,他没使任何技巧,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拳头的频率,力道之大如同在打一只沙袋。他的视线模糊,耳边一片白噪音,此时就算是落进油锅里,他大约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这样打了五分钟,十分钟,又或者二十分钟,他不知道,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虎子已经断了气,脖颈都几乎被他打穿。 杜以泽呼吸一滞,受惊一般地松开了虎子的领口,他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掌心和指甲,如同在看一双陌生人的手。 杜以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恍然间他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一瞬间的迷茫,像极了当年他和李明宇并肩走在回家的路途上时的样子,只不过此刻天已经黑透,前方没有金灿灿的夕阳,一阵寒意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唤醒。 前警校的尖子生,现在不仅杀了人,还沦为了全城的通缉犯。尽管这条小巷道里没有摄像头,但街道外仍旧天眼密布,他毫无遮掩,况且之前又是特勤,自己的信息备案齐全,王家宇想要抓他简直轻而易举。 杜以泽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从地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后知后觉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双手擦了擦,最后低着头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现场。从这一天开始,他还在行走、奔跑,舞刀弄枪,不再忍饥挨饿,不再屈膝认命,也不再愤怒,甚至比以往还要坚强千百倍。之后的那些年里,他很少想起李明宇,更是从来都没有想起过那个名叫燕子的姑娘,她像是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一样,化作尘土,化作晨光,漂浮在他所生活的世界里,可他却无法看见,也再记不起来。 他在这一天里,同那个死去的小枪贩一样,永远地倒在了这条黑色的小巷里。 第21章 杜以泽这个名字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掀起了满城的风雨。起初在那条无名的小街道上,李奶奶是不信的,众多邻居们也是不信的,只不过当他们看到杜以泽的名字被印刷成铅字,当杜以泽的照片下写着悬赏金额,当悬赏金额的数字等同于他们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时,他们再也没有为他讲过一句话。 记者去采访的时候,他们争先恐后地指着杜以泽爸妈居住的筒子楼,指着不知道哪一扇黑漆漆的破窗户说,“就住在那!看到了吗?就是那!” 记者问他们杜以泽平时为人怎么样时,他们便努力地搜刮着记忆,试图将自己平生的所见所闻都杂七杂八地堆在一起。 “他是挺好的一男孩……”有人回答到一半突然停住,看了看记者,又看了看摄像师手里扛着的镜头,最后补充说,“不过也没见他有什么朋友,我看他性格孤僻得很,这种人都很可怕。” 还有人说,“他原来还是学校里的尖子生啊!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你说这是不是叫物极必反?” 记者去杜以泽小时候打杂的杂货店里采访店老板时,店老板说,“他很努力。” 记者问,“然后呢?” “很用功,很上进。” 记者挑了挑眉,“上进怎么还会做这种事情呢?”她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几份报纸摆在了店老板面前,“您看看,这是不是他?” 店老板拿起报纸认真地端详起来,其实他早已看过这份报纸了,只是在白纸黑字的证据面前,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可信的。 哪怕是住在杜以泽对面的李奶奶在接过厚厚一沓的报道与监控截图之后,也只是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段时间李明宇就像吃了炸药似的,只要目之所及有杜以泽的通缉,他就第一个冲上前将纸张从墙砖上撕下来,撕不下来就接桶水泼上去,打湿了再趴在墙上用手指头抠墙缝,甚至还在回家探望他妈的时候与邻居发生了不愉快的推搡事件。 他扯着刚被别人贴上去的通缉,大着嗓门吼道:“你们怎么这样啊?你们是不是想害死他!” “谁知道他会不会害死我们!”有人将一份后续报道塞到李明宇手里,“你看看,不仅贩毒,还杀人!” “放屁!”李明宇看也没看就将报纸撕得粉碎,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跺,“你认识他吗你就在这扯淡!” “行啊!就你跟他熟,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对方尖声嘲笑,“人家早都逃到天涯海角去了,你他妈算个屁啊!” 李明宇气得脸色发白,嘴唇抖个不停,就差抓着对方的驴脑袋干上一架了。他觉得这里的人都疯了。他们明明是一起生活、长大的好兄弟,也是在这儿住了十几年的熟人,为什么这街坊上的人们能够在一夜之间毫不犹豫地站到他们的对立面? 这大概也是李明宇离开这里的主要原因,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世界黑白不分、正反颠倒,他感到心寒,于是也无法在这样的乌烟瘴气中呼吸。 李明宇一路向南,直奔大城市而去。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机会时,他也曾打算金盆洗手,这样别人就不会因为他是个小混混而连带着看低杜以泽,然而关系市场里的好位置都不会为他而预留。李明宇虽然找了份工作,拿到手的工资却与合同里的数字天差地别,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怒气冲冲地去找人说理。对方当然是身经百战,油嘴滑舌,他在发现自己的舌头不顶用之后只得用拳头说话,结果赔完工作赔医药费,他给别人免费打了一个月的工不说,还倒贴了一千多块钱。 李明宇只得重新做回老本行,他依旧是个脾气暴躁的小年轻,依旧一路招惹了不少人,唯一一处优点是他够义气,宁可自己饿着也要给弟兄们分口吃的,从单打独斗到后来的一呼百应,他的地盘越扩越大,直到有一天与山中老虎发生了冲突。 黑帮之间打架并不需要什么正儿八经的理由,哪怕你多看了我的女人一眼也能演变成两派之间的火拼缘由。李明宇真的很倒霉,他无意与人发生冲突,可打架这事不是他不想打就可以不打的。对面的大哥请他吃饭,他又没有杜以泽那样的脑子,还真以为对方想要求同存异友好发展,结果就是被人打成重伤,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当时他只剩两条路可选,要么蹲一辈子号子,要么被仇家追杀一辈子,横竖都是一眼望到头的一辈子,没想到他的雇主把他捡了回去,不仅给他治伤,还给他吃,给他住,条件是当雇主的一条狗。 这位雇主姓顾名烨,李明宇尊称他一声“烨哥”。虽说这位烨哥年龄比他还小,但已是社会精英。李明宇住院的那段日子里,顾烨亲自给他拿来了合同,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卖身契。李明宇心想这文化人就是做作,是不是逛个菜市场买颗大白菜也要签合同,他原本只是想表表忠心,告诉顾烨不需要合同绑着他也心甘情愿,毕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况且这违约金他十辈子都赔不起。 “我也不值钱,您这……” “怎么不值钱?”顾烨靠在椅背里,漫不经心地说,“你这一身器官怎么也能卖一点钱。” 李明宇闷闷地点了点头。敢情顾烨并不是意在签合同,而是为了警告他:如果你敢跑,我就敢把你切了卖给黑市。 他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初愈以后便风尘仆仆赶着回家。虽说刚入社会就挨了顿打,但俗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现在给大企业的老板打工,四舍五入相当于晋升白领。 李明宇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正准备告诉他妈自己在大城市里找了份高薪工作,结果惊喜没送成,受的打击倒是不小。 李奶奶在他刚刚住院,与家里断了联系的那段日子里病逝了。事发突然,老人家突发脑溢血,一个摔倒后便再也没能爬起来,加上身边又没人照应,被邻居发现的时候已经臭了。李明宇甚至连他妈最后一眼都没见上,人就给推进火炉里烧了,只留给他一个褐色的小盒子和一串房钥匙。 那晚李明宇爬上楼房的顶层,在天台旁坐下。他怀里抱着那个小木盒,两只脚悬空,脚后跟随意地敲打着天台外延的红砖。他想起他妈做的馅饼,想起里面裹着的为数不多的韭菜,想起她笑起来时布满鱼尾纹的眼角,一会叹气,一会又笑。 “你说你留个房子给我有什么用?” “你以为我想住这啊?我一个人怎么住?”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小杜学的?怎么招呼也不给我打一声就走了?” 李明宇从夕阳西下一直坐到晨光熹微,夜晚潮湿的空气冻得他膝盖都疼,到最后他掏出口袋中那张顾烨给他的银行卡,用卡敲了敲手中的木盒子,有些难过地说,“可惜我这刚买的电视机了,四十多寸呢。” 第22章 在那之后,李明宇成了一股黑社会中的泥石流。 头几年里他的日子过得很舒坦。别家的大哥都忙着树立威信,四处招兵,他倒好,隔三差五地往养老院里跑,陪那些老头老太太搓麻将,还收了一位青龙小弟。 收小弟对于李明宇这位道上大哥来讲实在不能称为奇事,他这些年来收过无数小弟,只不过这位青龙小弟的脑袋实在不太灵光,所以值得一讲。 虽说李明宇主要为顾烨干活,平日里他也经常在自己的地盘上走动走动壮大势力。偶尔碰到有人找茬,还得靠他出面摆平。那会儿青龙才刚刚入伙,愣头青一个,他见李明宇走路带风,仰首挺胸,一挥手就罩下方圆十里的街巷脚店,心里不免产生崇拜之情。 店家老板们本来都很惧怕李明宇,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悻悻送上了保护费。没想到李明宇将这些钱全都花在了请小弟们吃饭喝酒上面,带去的也都是老板们自己的店面,相当于将钱最终送还到他们自己的口袋里。 不仅如此,每当老板们遇见麻烦事——吃霸王餐的,打架滋事的,借着酒劲骚扰人的,李明宇一声令下,小弟们便像搬运食物的工蚁一样将人抬起来,头朝下扔进垃圾桶里。再者,有些店老板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照顾老人,后来才知道李明宇竟然是他们爹妈的麻友。李明宇长得虽不像好人,久而久之却在这片地带里最受欢迎,到后来他出门吃饭喝酒也不需要自个儿买单了。 青龙参与的第一次群体斗殴事件便发生在他刚入伙之后。一般打架前,双方大哥都会报上名号,互相喊话,一是鼓舞士气,二是震慑对面。青龙非常激动,他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生怕给大哥丢人,李明宇刚叉好腰,一句话还没说完,他提着一把劈西瓜的大砍刀嗷嗷就上,一边吊着嗓子喊,“啊——我劈死你——大秃驴——” 对面的老大地中海多年,手下们都知道这是雷区,谁知道这小毛孩能这么不要命,纷纷提着家伙就冲。 一场混仗下来,李明宇他们落荒而逃,不是说实力不够,主要是话喊崩了,败在了士气之上。事后李明宇气得天灵盖冒烟,夺过青龙手中的大砍刀,作势要把他夺成肉馅。青龙年纪还不到二十,立马吓软了腿,抱着李明宇的大腿嚎开了,“您别赶我走!我就您一个亲人啊!” 一群小弟面面相觑,李明宇皱着眉骂道,“谁他娘是你的亲人!” “哥啊——”青龙撇着嘴唱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山歌,“哥哥你坐船头啊——弟弟我岸上走——”他吸溜吸溜鼻子,又变了个音调,“只要你心里也有我——是苦是甜一起过——” “……” 李明宇本来不想管他了,可看着青龙一把鼻涕一把泪,又觉得不管不行。现在大家都知道青龙是他的跟屁虫,万一没人罩以后在外受了欺负,那还不是相当于将屎拉在了他的头上? 于是李明宇就这么默认了他的存在。自此以后,青龙看谁都用下巴看,他学李明宇骂人时的神态,一边勾起的嘴角,还有轻蔑的眼神,狐假虎威得很,唯独到了李明宇面前马首是瞻。 “大哥!我给您买了水果!” “大哥!我给您捶腿!” “大哥!我给您磨了刀!” 李明宇接过刀,抬手就要砍他,“你能不能闭嘴!”他烦得不行,见青龙身上一块纹身都没有,抬手打发他去弄个威风的纹身再来见自己。 青龙一愣,点点头走了。 青龙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李明宇不知道纹什么纹身要纹一周,但他总算是享受了几天来之不易的安静时光,一个人在家高高兴兴地喝酒睡觉。 这天青龙赤裸着上半身来找李明宇,昂首挺胸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大哥!我纹了条青龙!” 李明宇陷在沙发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敷衍道,“不错不错。”等睁了眼,他从沙发里坐直,眉心挽成一个结。 青龙呼吸一滞,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李明宇眯着眼打量,“你怎么纹了条蚯蚓?” “小巧点比较百搭,穿什么衣服都可以。”青龙点了点自己胸口上一条拇指粗细的青龙,“您再仔细看看?多精美!多别致!” “百搭?”李明宇又盯着他的胸口看了两眼,扭头按灭了烟头,“你他娘的当老子瞎呢?”他跳起来就要暴打青龙的狗头,“你这大脑瓜子上的眼睛是不是也是贴的?你看老子不给你撕下来!” “我错了大哥!”青龙不敢躲他,只得捂着脑袋,弓着腰,鸡啄米似的认错,“我错了大哥!我这不是怕疼吗大哥!” 李明宇非常生气,怎么自家出了这么个糟心玩意儿,当天便带着人将他绑进了纹身店里,和纹身师傅合计起来。 “这个怎么样?”李明宇从墙壁上满目玲琅的照片里挑出一张正儿八经的青龙纹身,龙头在脖颈,龙尾在腰侧,看样子可不是小工程。 纹身店里回荡着青龙凄楚的喊叫声,“我不要啊大哥——不要啊——” 李明宇拍案道,“就这个了!”他幸灾乐祸地嘿嘿搓手,“别怕,大哥不是在这陪着你吗?” 青龙被人按着从早躺到晚,虽然疼得喊哑了嗓子,当晚还不乐意跟李明宇说话,结果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衣服也不穿了,流氓似地满大街跑,逢人便指点自己的胸膛,炫耀自己大哥给他精心挑选的纹身。警察以有伤风化为名将他拷进了局子里,最后还是靠李明宇托关系才把他给捞了出来。 总而言之,青龙就是个行走的麻烦体,平日里挨了不少李明宇的打。李明宇虽然嘴上骂他骂得凶,实际上却很照顾他,走哪都将他带在身边,好像真养了个弟弟似的。 那时李明宇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听说过杜以泽的消息了,偶尔夜半睡不着觉起来抽烟的时候还会想起他。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李明宇虽说不能常常见到杜以泽,却时常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那样的光明前途他自己想都不敢想,但杜以泽稍一踮脚就够到了。他觉得杜以泽将来肯定会成为雄赳赳气昂昂的人民警察,指不定以后两人见面还得短兵相接…… 那件事发生后,李明宇却不怎么敢想象杜以泽的未来了,不是因为真的认为他做了坏事,而是觉得对他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李明宇认为这般残酷的境地光是想想都让他于心不忍。 所以他便不再去想长大成人后的杜以泽,顶多只会想想小杜——那个倔强又骄傲的小杜,不像别的优等生一样端着架子看不起他,也不会像班主任一样斜着眼睥睨他,而是愿意跟他分同一张饼、吃同一根火腿肠。 李明宇潜意识里认为杜以泽撑不过来,他知道杜以泽坚强,可坚强与坚韧却又不太一样。 然而事实上杜以泽不仅撑了过来,人也已经脱胎换骨。 有天晚上,李明宇交完差事,正抽空和小弟们在苍蝇馆子里吹瓶子,谁都没留意到有一人也跟着走进拥挤混乱的店面,搬了个其他桌的椅子挪到李明宇身后,歪着脑袋打量了他几眼。 青龙坐在李明宇身旁,首先发现了不对劲,于是回头去看。那人倒是瞧也不瞧青龙,只是定定地望着李明宇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最后轻声问道,“阿宇?是你吗?” 这个声音清澈、熟悉,味道却有些不一样。 青龙一巴掌拍在桌上,张嘴就来,“你他娘的跟谁说话呢?” 李明宇一愣,扭头的瞬间就坐上了时光机器。他急吼吼地站起身,胳膊撞翻了桌边的啤酒瓶,伴随着酒瓶碎裂的声音,他在青龙脑袋上狠搓了一把,搓得青龙一个踉跄。短短几秒中的时间内,李明宇的眼皮几度掀起又垂下,他甚至不敢朝杜以泽多看两眼,骂起青龙却铿锵有力,已经是习惯使然,“你他娘的跟谁说话呢?” 第23章 杜以泽头上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虽低,李明宇却能大致看清他的五官。相较于李明宇记忆之中那位阴晴不定的少年,现在这位杜以泽眼神明朗,轮廓分明,他手里捏着一瓶听装的啤酒罐,罐底搁在一只膝盖上,他咧嘴冲李明宇笑道,“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 李明宇连忙起身,局促地收回刚要伸出的手,下意识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汗,“杜……杜……”他结结巴巴,好似这个名字属于一个陌生人,“杜……以泽?” “你记得我!”杜以泽面露喜色,跟着站起来,自然地伸出双臂,给了他一个紧实的拥抱,“哎呀,听得我心里都暖暖的。” 李明宇身体僵硬,木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想到自己浑身都是臭汗,还带着一群牛鬼蛇神在这胡吃海喝,顿时脸色绯红。 杜以泽松开他,朝圆木桌上的其他人点头示意,“阿宇跟我小时候是邻居。” 小弟们看看李明宇又看看杜以泽,一个个都不敢说话,他们从未见过李明宇这么慌张过,还以为面前这人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杜以泽察觉到这一现象后冲他们扬了扬手中的啤酒罐,试图缓解气氛,“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啊各位,我这见到老朋友,一时激动就没忍住。”他拍了拍李明宇的肩膀,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你们好好玩”之后便晃晃悠悠地朝门口走去。 李明宇目瞪口呆,他脑袋朝门口的方向一转,发现没了人影,不管不顾地拔腿追了出去,生怕一转眼的工夫杜以泽会再次蒸发。就像是刚从一场短暂的梦境中醒来,而幻境却还未来得及从脑海里消褪干净,他看见杜以泽一手插着裤兜,不急不慢地走在黑色的树荫底下,身形的轮廓模糊,好像随时就能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前,一把抓住杜以泽一只胳膊。 杜以泽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李明宇咽了咽口水,又张了张嘴。一阵风刮过树梢,树叶发出稀稀拉拉的摩挲声。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象过两人重逢时的景象,毕竟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见到杜以泽了,既然不可能,那就不要想了。然而今晚,命运却决定让这两片沉浮的扁舟相遇,他怎能就这么放杜以泽走了? 杜以泽不仅没死,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哪怕他李明宇已经离开家乡,与过去的一切割断联系,哪怕他只是这诺大城市里的一只小蚂蚁,他却在今晚碰见了另一只曾与他触碰过触角的小蚂蚁。 杜以泽还活着——李明宇依靠手中的触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了? 两人在黑暗里沉默了半晌,李明宇的脑袋里弹幕似地闪过无数问题,最终他问道,“你住哪?” 他看到杜以泽眼底里闪过一丝失落。 “四海为家。” 李明宇眼眶一热,一口咽下卡在喉咙里的无数问题,走上前揽过杜以泽的肩膀说,“从今往后,你都不用再四海为家了。” 李明宇就这么把杜以泽带回了自家的公寓。之前光线昏暗,李明宇还未留意,现在客厅里开了灯他才发现杜以泽竟然留长了头发。不同于小时候的大背头,杜以泽将他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绳扎了起来,于是乎后脑勺的帽子里伸出短短的一小截辫子。 趁杜以泽还没参观到自己的卧室,李明宇抢先跑进去用脚将地板上的脏衣服踢进床底下,“你要是不嫌我这儿地方小的话可以一直住这。” 李明宇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说小却又不小,住一人足够滋润,况且还处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杜以泽在他的客厅里转了一圈,评价道,“这怎么着也得要个千百万的吧?” 李明宇讪笑两声,“哎,都是我老板给的。” 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当年他都是跟他妈挤一张床睡,贴着墙角的床单霉得就差长上两只蘑菇,人生理想也只不过是将来别饿肚子,哪能想到他现在不仅不用饿肚子,还误打误撞地住进了连天花板都一尘不染的高级公寓。 “阿宇你现在是发达了啊!”杜以泽感叹道,“你这都做的什么工作?赶明儿我也去申请一下,蹭套房子住。” 李明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大街上转转……看个人什么的……” “看人?”杜以泽问,“看什么人?这工作累吗?” “先开始还好。”李明宇一想起难伺候的顾烨,不禁感叹道,“后来就不行了,累死累活。” 当初李明宇签卖身契的时候还以为顾烨需要保镖,谁知道他是个兄控,捉李明宇过来纯属是看他熟悉这七拐八叉的街道,做起监视工作来方便。看来这天上确实不会掉馅饼,自打顾烨将他哥弄回国以后,李明宇的舒服日子就过完了。顾烨他哥很不好搞,整天不是想跑就是要弄幺蛾子。李明宇白天得亲自带人盯梢,一点风吹草动都得跟顾烨报备,晚上也不能关闭手机,万一手下打电话过来,他还得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你说说,这哪里是人做的事儿?”李明宇说到激动处声调都高了起来,“我他娘的巴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围着那位祖宗爷转。”一般他用“祖宗爷”代指顾烨他哥。 杜以泽认真地听他抱怨,时而笑上两声,“真好,真好。” “好什么了?我就没睡过几天安稳觉。”李明宇从厨房里接了杯水出来递给他。 杜以泽接过杯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不错啦!” 李明宇不置可否,跟着坐在他旁边,抠抠自己的大腿,又揪揪膝盖上的裤子布料,试探道,“那你呢?” 杜以泽耸了耸肩,“我啊——失业青年一个,没钱没车没房。” 李明宇暗自责怪自己明知故问。杜以泽这些年来定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估计还得挑这种夜晚,更别说找工作了。 一想到现在都这个年头了,世界发展这么快,过去再怎么艰难,大家也都爬了起来,只剩下杜以泽还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破短袖,脚上的球鞋鞋底都脱胶了,头发估计也是因为没人打理才留长的……李明宇顿时心里一阵酸楚,“我帮你找找,我可以帮你找……” “不用了。”杜以泽垂下眼皮,抿一口杯中的水,“我不想拖累你。” “开什么玩笑!”李明宇不想碰及杜以泽的伤疤,他太想躲开这个话题了,以至于表情都有点夸张,“你怎么会拖累我?” “你知道的……”杜以泽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你是无辜的!” 杜以泽抬头看他。 “我一直都知道。”一种无形又强烈的责任感充满了李明宇的胸膛,这种责任感还伴随着一种保护欲和莫可名状的信念,“他们那么说是因为他们不认识你,可我他妈不一样啊!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吗?” 这晚李明宇将沙发展开作杜以泽的床,又从家里翻出一条备用的毯子。杜以泽洗完澡后套了件宽松的浴衣从卫生间里出来,见李明宇正坐在沙发边上玩手机,于是问他,“阿宇,你这有没有吹风机借我用用?” 李明宇连忙说“有有有”,结果在家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最后还是给前台打了个电话才从电视机底下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全新的吹风机。 “我都没用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你试试。” 他将吹风机递给杜以泽,与杜以泽视线一个相撞。 杜以泽本身就白,在潮湿的高温环境里一蒸,脸上白里透红。他头发又披散下来,长度还未及肩,等李明宇找吹风机的功夫已经干了一大半,蓬松柔软,衬得他下巴尖尖。 杜以泽两只桃花眼一眯,嘴角向上一翘,“谢谢你啊,阿宇。” 李明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大惊。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他含糊了句“我先睡了”,扭头就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待李明宇关上房门,杜以泽手拿着吹风机,佯装四处走动寻找插座,实则在仔细打量公寓的边边角角,没想到一圈转下来,竟然连个摄像头都没发现。他从自己堆放在卫生间的衣物里掏出一部款式老旧的手机,手机的端口上连着一根白色的连接线,然后回到沙发旁,拿起李明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将线的另一头插上李明宇的手机接口,等到屏幕亮起,显示“导入完成”后,才将手机放回原位。 第24章 次日,李明宇是被一股温柔的饭香味唤醒的。 难得这天他没有接到任何紧急通知,舒舒服服地睡到了自然醒,睡梦里李奶奶正佝偻着背在公共厨房里活面,两只手时不时拍打在砧板上,甩起纷纷扬扬的面粉。他就站在他妈旁边等着,等了好久都没见她揉好,于是不耐烦地大声嚷嚷、催促。李奶奶回应说“好啦好啦,马上就好”。他踮起脚来看,本应搁在木桌上的砧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口黑色的大锅,他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掌起了勺,拿过一只不锈钢的小铁壶往滚烫的锅里倒油。 李明宇就是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很少梦见他妈,又在床上躺了十来分钟,等到大脑里林林总总的大小齿轮重新运转起来才决定起床。他走出卧室,看到杜以泽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家里现在是有客人的。 “我出门买了些菜。”杜以泽听见声响瞧了他一眼,“我带了口罩和帽子,你别担心。” 李明宇倒不是担心这个,他是觉得自己身为主人却睡到了正午,反倒让杜以泽招待起自己,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连忙阔步走进厨房,“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吗?” 杜以泽想了想说,“你帮我拿几个碗碟出来吧。” 李明宇生怕拖后腿似地迅速拉开碗柜的门,里面却空空如也。 杜以泽提醒道,“在洗碗机里,我看上面都沾了灰,就都帮你洗了。” 李明宇尴尬地点头应声,听话地拉开洗碗机,从里拿出两个刚烘干的碗碟放在灶台旁,还有点烫手。 “马上就做好了。”杜以泽见他木愣愣地站在一旁,还以为他饿了。 李明宇看着油锅里两块滋滋作响的小牛排咽了咽口水,“没事没事!不着急!” 他快速朝杜以泽看了一眼,发现他又将头发扎起来了。 窗外正午的阳光一打,加上没了帽子的遮掩,杜以泽的五官怎么看怎么精致。他眉骨隽秀,鼻梁硬`挺,笑起来单边一个酒窝,要不是因为短袖下露出了两只结实紧绷的胳膊,说他那张脸能够放在女人身上都不为过,顶多就是太英气了些。 李明宇想起以前听他妈讲过,田螺姑娘是天上的神女,下凡照顾一位孤苦伶仃的青年,为他做饭、洗衣、打理家庭……那时他还认为这天上的小仙女脑子里有泡,怎么会喜欢穷苦的农村青年,可如今当这等好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时,他倒一点也不觉得杜以泽脑子有泡。 想到这他忍不住又朝杜以泽多看上一眼,一边感恩戴德,一边又颇有点遗憾地想:为啥他也有把儿呢? 李明宇忍不住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做饭。” “我也是后来学的。”杜以泽用铲勺敲了敲平底锅的边缘,“我出行不太方便,总不能顿顿出去吃。” 还有一个原因杜以泽没有说。他刚去当雇佣兵的那段日子里,去参加营地的魔鬼训练,在野外经常一呆就是两周,吃过树皮,煮过鞋底,还被人下过泻药,牛皮与一泻千里的滋味他至今都记忆犹新。哪怕后来有钱了,条件好了,他还是习惯自己做饭,觉得只有经手自己的东西才真的安全,健康,可靠,卫生。 李明宇的自理能力就不太行,作为一名百人之上的黑道大哥,他出门总会有人买单,不出门时也不缺自愿送外卖上门的小弟,所以他生活比较粗糙,对着房子里的各类功能设施了解得估计还没刚来半天的杜以泽全面。好比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家还有口罩和围裙。 杜以泽将菜出锅,盛进盘子里端到饭桌上,然后取下围裙,折回厨房里盛上热气腾腾的两碗饭。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所以东西方都做了点。” “我不挑食!”李明宇连连点头,夹了块牛排往碗里放,他边扒饭边从碗边沿后露出两只杏仁似的眼睛往厨房里打探。杜以泽身上穿着自己昨天给他拿的干净衣物,没想到还挺合身,短袖的肩宽也是刚好,看来以后买衣服的时候多买一件自己的码子就行。 李明宇满足地叹了口子,腮帮子还鼓鼓囊囊,“好次,好好次。”这些年他的胃口差点就要被油水多口味重的饭菜惯坏了,突然吃到小时候常吃的家常菜系,喜欢得不行。 “好吃就好。”杜以泽慢条斯理地夹了口菜送进嘴里,“我倒从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我以为你不喜欢大城市。” 以前李明宇说自己不喜欢大城市,那是因为他们的中学校长就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哪怕他与这位校长并无交集,通过杜以泽的只言片语,他也愤世嫉俗地讨厌起大城市的人,认为他们都无恶不作,没有良心,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到大城市里发展。能够成为另一个馄饨店老板,有他一半有钱,那就足够令他满足的了。 李明宇到现在都还没有放弃他开馄饨店的梦想,而他之所以还是跑到了大城市里,其实只是因为那条家乡的小街道里所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都没了。 “我妈走了以后,我本来想找个新工作。我觉着吧,这儿机会兴许多些,没想到还是做回了老本行……”李明宇停顿一下,继续道,“其实当年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刚念警校的那段日子里我就已经开始给人跑腿了。” 杜以泽点点头。这些信息他早已在李明宇的资料里看过了。 “可能是怕你嫌弃吧。”李明宇咽下一口饭菜,“我妈特喜欢你,她就觉得读书人特牛`逼,可惜我也没你那个脑子,高中都没念完。”他嘿嘿笑了两声,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不该再继续讲下去了,否则话题就该转移到“杜以泽干什么去了”,于是小心地抬眼看了看他。 “念书有什么用?我念完高中还不是照样混得这样惨?”杜以泽毫不介意地报以微笑,“想当年我竟然还想改变世界,真是又天真又愚蠢。” “那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头几年我都躲在小地方,后来他们因为一直找不到我,抓捕也没以前严密了,我就跑了出来。我跟你想法一样,觉得大城市里鱼龙混杂,兴许可以活命。” 李明宇觉得这话听起来颇为凄凉,尤其是从杜以泽这样的落魄失志之人嘴里说出。他闷头扒了两口饭,转头又觉得杜以泽说得不无道理。这拯救世界的事情哪是人人都能做的呀?哪有那么多闲得发慌的救世主?再说了,这人家要不要他们救还不知道呢!有这个功夫多去赚两沓钱不好吗? “咱之前说什么来着?活命才是最重要的!”李明宇兴致盎然,“你别慌,我跟这一带的警察熟,你就在我家住着,他们抓不到我头上来!”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炫耀的意味。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而被杜以泽需要的感觉更好。李明宇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当一回救世主,况且杜以泽确实需要他的帮忙,他不是在做无用功。 “真的?” “那还能有假?” 杜以泽勾了勾嘴角,“你这般包庇我,我都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啥包`皮不包`皮的?”李明宇一见杜以泽笑就高兴,于是也跟着讪笑,“你别跟兄弟我客气,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讲。”他想到什么似的,脸色突然一变,又问,“我是不是应该通知你爹妈一声?” “那倒不用,他们都以为我死了。” 李明宇一愣,“你都没联系过他们吗?” “我要是联系过他们,现在还能坐在你跟前吗?” 李明宇心想也是。 杜以泽耸耸肩,“就让他们觉得我死了吧,只怕你嫌弃我这么个’死人’朋友。” “什么死不死的?你能不能别老讲这不吉利的话?” 杜以泽伸手拍了拍嘴,示意道,“是是是,我不说了。” 李明宇看他垂着眼吃饭,发自内心地认为他变了。杜以泽以前说话绝对不是这样的!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他与杜以泽相隔的这么多年换算可不得有好几个世纪嘛!这样一想李明宇又觉得完全说得过去,况且在他眼里,杜以泽的性格算是变好了,交谈起来也比小时候容易多了。以前因为两人思想不在一个频道上,他想搭话都不容易,用现在的话来讲算是尬聊,双方友谊全靠两人死撑。 可是尽管对不上线,李明宇仍旧觉得他们俩小时候非常亲密。那个年代里大家的精神物质需求都不高,你说你的,我讲我的,两人一人一句,能在回家的路上做个伴就不算得上孤独。 第25章 李明宇吃完中饭,接了个电话就走了,临走之前还说自己晚上应该可以回来。杜以泽则在他走后,拿出那部复制手机,调出片刻前的通话记录,搁在耳边听了起来。 李明宇接到的似乎是名小弟打来的电话,那人一口一个“大哥”,藏不住的谄媚劲,期间谈论到了一些时间地点,杜以泽便将其记在心里。挂了电话之后,他将自己的床恢复成沙发的模样,在腰下垫了块枕头靠着,然后双腿交错,脚搁在茶几之上,慵懒地舒展筋骨。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深入腹地,这比他参与过的任何一次任务,任何一场战争都要轻松。 杜以泽在被王家宇通缉的日子之初跑到了非洲,参加为期七个月的测试周。非洲是雇佣兵的天堂,而前来参加的申请者大多来路不明,有嗜血如命的暴力分子,有退伍兵,更多的则是同他一样的亡命之徒。 因为杜以泽是少有的亚洲面孔,而且又长得细腻,初来乍到就被群起而攻之,被人嘲弄说是个发育不完全的小娘炮,还问教官怎么能让一个娘们做他们的队友。由于种族关系,他并不比其他肤色的人种显得健硕,衣服一脱,虽然一点不瘦弱,但也比不上虎背熊腰,二头肌夸张的其他队员。 营地的训练条件极其艰苦,被安排到野外训练是家常便饭。有人拿杜以泽打赌,赌他撑不过第一次野外训练,甚至愿意拿一条香烟作为赌注——虽说训练营占地几千英亩,可目所之及不是黄土草原就是原始森林。在这种封闭的训练营里,金钱不再好使,营地恢复成最原始的货物交易模式,而一条外国香烟就是所有货物里的上等货。 一般只有两成不到的新人能够撑过为期两周的野外训练,他们比杜以泽早进来几个月,敢拿他打赌就是笃定他连第一周都撑不过。 杜以泽就是在第一周里被人整了。他适应能力极强,第四天依旧精神奕奕,毫无倦色,跟着其他老队员一起跋山涉水,在泥地里穿行。有人不想损失一条上好的香烟,于是趁他不备,往他裹着稀泥的米汤里下了泻药。 杜以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队友——那个时候警校的思想还扎根在他的脑袋里,他还以为一齐参加任务训练的都能称之为队友。然而当他第二天脸色惨白,冷汗浸透了里件的打底和夹克,几乎就要迈不开步子,其他成员却毫不遮掩地等着看他的笑话时,他才意识到不仅营地里不把他当人看,就连他的队友们——不,顶多只能称呼他们为成员,都想要弄死他。 他的命不值钱——起码在通过考核,成为雇佣兵之前,他的命还抵不上一条香烟。 不过杜以泽也是真的命硬,他不仅没有死在野外,还熬过了第一次训练,只不过因为泻药的原因进度较慢,不至于卷铺盖走人,却还是拖了后腿,回到营地里的时候被罚三天不准吃饭,而且还得给其他人打水、洗衣、擦厕所。那几个成员因为输掉了香烟而将火气全部发泄到杜以泽头上,他们幸灾乐祸地将沾满秽物的衣物扔到他脸上,用鞋底结着泥痂的皮靴踩着他的肩膀让他用嘴舔干净。 倒不是杜以泽锱铢必较,只是如果你在面对这种待遇时毫不作为,别人就会觉得你没种,好欺负,所以那个给他下泻药的家伙则在有一天上厕所的时候被人莫名其妙地用刀划烂了下`体。 杜以泽故意选了把生锈的钝刀杀鸡儆猴。那人因为伤口感染化脓,而营地里的医疗条件又差,最终只能把胯下那一两肉给切了。他没了男人的象征,连行李都没收拾就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跑了。 他们都知道这事是杜以泽干的,无奈缺乏人证物证,又不能真的把他抓起来怎么样。再说了,就算真的有人证物证,杜以泽罪不致死,罚完一顿估计就得挑着他们下手。在这儿说话的只有绝对的力量。杜以泽通过这次事件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你们想上一起上,大不了同归于尽,反正老子也不惜命。 他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以暴制暴,并且开始尝到甜头,一点摇摇欲坠的正义感被风一吹就散了。 七个月之后,通过考核的成员寥寥无几,杜以泽却是其中之一。他被分配到一处有名的雇佣军部队里,开始了自己的刽子手生涯。 雇佣兵们都绝对忠诚,杜以泽也不例外,他忠于自己的雇主——主要是他们手上的金钱,毕竟他也不知道雇佣自己的人姓甚名谁,一般都是部队帮他们联系雇主、接下任务,所以他并不关心自己的目标到底是重要首脑,还是大多数人眼里的“好人”或“坏人”。剩余的日子里他则在打仗,有时跟别国的正规军一起,这让他讲得一口流利的外语,有时则直接取代正规军。绝大多数时间他也不知道他们在为哪方打仗,只知道手里的火箭炮应该瞄准什么位置。 战争残酷又血腥,杜以泽刚开始还不适应,看到满眼的断肢胃里不免一阵翻江倒海,吃不下饭。后来技能熟练了,场面见多了,也就习惯了,性子也被长期的训练与任务中泡变了味——战争总能使人麻木,人头在他眼里好像长得都一样,这总是让他感到兴趣缺缺。 杜以泽打了两年仗之后便退出了部队,捡起了以前在警校里学的技术活,去刷“榜单”上的排名。 “榜单”是一个杀手榜,一个暗网,一切交易都由虚拟货币隐秘进行,是非法交易者的天堂。上榜者大多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陆种兵,他们没有什么爱国情怀——他们可能连情怀都没有,黑白界限模糊,更像是活在灰色地带里的老鼠,长着一双狭长冰冷的眼睛,只要钱到位,要他们发动政变都没问题。 杜以泽在进入市场之前,去了一个训练营为自己转行作准备。这个训练营不比雇佣兵的营地规模大,更像是一个将申请者与“榜单”紧密连接的地下中介。训练营里的日常活动及武器装备由各式各样的雇主们赞助,而训练营回报给他们的,则是能力足以登上“榜单”的顶尖杀手。虽说“榜单”上的排名粗鲁直接,佣金与能力成正比,不问来路不问背景,但百分之八十的上榜者一般都出自这个闭塞的训练营。 训练营就是个加强版的雇佣兵营地,大大提高了必备能力训练的难度系数。申请者们被要求能够上天入地,掌握的技能也是五花八门,平日里接触到也都是尖端科技,毕竟来这儿的人都想要单干,然而个人任务又对精准度要求极高。 所有想要参与到“榜单”市场中的人都要在这浑水里泡上一遍,没被呛死的就能在训练营的引路下进入暗网。训练营以变态出名,要是挨不住训练强度,一不小心挂了,当天就会被拖到营地的后山里埋了,包裹行李也都被一齐烧毁,他们的床位也会立即住上新的申请者。 没有人会为他们哀悼,一把火,一桶油,就能让一个人消失在这广袤无际的天地之中。杜以泽以前在宿舍外抽烟时常看见后山的山谷里冒出灰黑色的滚滚浓烟,细长的火光直往天空里钻,与血色的夕阳几乎融为一体。 训练营每年招一波“学生”,每年出三个“毕业生”,这个数字放在二十年前算多。杀手也算半碗青春饭,年纪大了,稍有不慎便会丧命。不过这些年局势变了,国家动荡不安,杀手们供不应求,榜单上的平均佣金也以每年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速度在增长。 雇主们都渴望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而在这些血液之下的森森白骨,却没有人看得见。 第26章 那一年训练营的毕业任务设在一片松林里,杜以泽想起自己当年似乎也是这样入的特勤,只不过这回是真刀实枪地干了,存活下来的最后三人才是这一届的“毕业生”。 这就是一场自相残杀式的毕业典礼。训练营的创始人认为他们如果连毕业都无法完成,以后活着也是浪费雇主们的资源,也不知道那些早早因受伤退出的成员是否应该对自己没有资格参加毕业礼而感到幸运。 这场毕业到底有多残酷呢?他们甚至连毕业礼的日期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在某一天清晨被一群人从宿舍床上拽了起来,头上套上麻袋,塞进一辆越野车里,每人脖子上都被戴上了特殊的项圈用来监控生命体征,手里分配到一样的装备。越野车在松林里来回行驶,一路颠簸,开到某一处放下一人,偶尔会同时放下几人,导致一关上车门,里面的人就能听到车外传来不绝于耳的枪击声,车厢里同步响起的伤亡通知重重地撞击着他们脆弱的耳膜。这让参与者的精神高度紧张,听说以前有人还没来得及被放下车便吓得突发心梗,暴毙而亡。 杜以泽是在中途被放下的,同他一起被放下的还有另外一人,好在他眼疾手快,翻身躲过几乎贴着他耳边呼啸而过的子弹,抬手一枪爆掉了对方的头。他没时间休息,没时间喘息,弓着腰在森林里穿行,脖颈上的项圈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耳机里不时传来场上剩余几人的提醒。这声声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就像是一把足以吞噬他的大火,烧在他的屁股后头,逼着他前进,逼着他活下来,哪怕只是苟延残喘,否则他就跟那些死在营地后山里的弱者没有区别。 杜以泽运气不差,而且耐性也非常好,他找到了一处还未被占领的制高点,然后匍匐在地,守株待兔。 人越少的时候情况越是危险,这地带谁都不熟悉,一旦走动起来就有可能变成活靶。松林里明明已经放下了不少成员,却又寂静得好似一片荒芜之地,太阳才刚升起,林子里的雾气还未消散。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发出任何一点声响,从而暴露自己的方位。虽然不少成员能够在正面交锋之中险胜,却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身后一发黄雀的子弹,杜以泽都换上了安有消声器的手枪,以便有人想要踏上这片制高点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了结对方。 太阳从东边落到西边,有人因为能力不够而丧命,也有人死于鲁莽、急躁,甚至仅仅只是运气差了一些。等到夜色降临,典礼也进入了尾声,杜以泽的耳机里终于传来“仅剩三人”的通知。按理来说,大家这个时候已经可以出来握手言和,庆祝成功了,但他还猫在阴影里,静静地等待着。 也许今天他们还能称兄道弟,可是一旦成功毕业,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成为追杀自己的对手。 当一名幸存者难掩兴奋地阔步踏进杜以泽的视线范围之内,杜以泽并没有下杀手,但他放了冷枪,打中他的膝盖,瞄准他的手掌,让对方还没毕业就提前退休。 剩下一名原本跟杜以泽一样藏匿在树林间的人跳出来警告道,“够了!不要再开枪了!” 对方的身影在七百米开外的树林间晃动,如同一只路过的小动物。杜以泽想,反正都签了生死状了,不杀白不杀,一边侧身换了把远程的狙击步枪。 于是乎那一年真正的“毕业生”只有杜以泽一人。为了杜绝此类“恶性竞争”,训练营甚至在此后对规则进行过大幅度的修改。 毕业后的第一件事情,他跑回了自己儿时的居住地,端着狙击枪伏在对街筒子楼的楼顶。透过瞄准镜,杜以泽看到他爸妈正挤在破旧的小沙发上听收音机。杜妈妈正一脸满足地依偎在杜爸爸的肩膀上,家里一片平和、温馨,没有互相嘶吼和无穷无尽的憎恨,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好像那些伤害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杜以泽最终还是没有开枪,倒不是一时心软,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那位中学校长也早已远走高飞,在国外买了一栋带有游泳池的房子,听说还生了一男一女,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之后的那些年里,杜以泽都专心刷着排名,不接任务的时候就躲在一处隐秘的小公寓里睡觉、健身,心情好的时候会买张机票出国度假。 杜以泽现在这一任雇主姓祁,出重金让他接回自己的侄子。两人见面的时候,祁先生递出名片的手都顿了顿,他将杜以泽上下打量两眼,狐疑道,“你就是……狐狸?” 杜以泽礼貌地点头,“哎,是我。” 狐狸这个代号还是他刚毕业的时候取的。当时有人派他去刺杀一名商界元老,无奈这位元老行事严谨、小心,不仅别墅门口有重兵把守,出入家门时都有多辆防弹汽车开路,也不知道人到底藏在哪一辆车里。杜以泽在门外蹲守了近一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后来听说这位元老有些奇怪的癖好,尤其喜欢白净的男孩,私下里会去一些地下俱乐部里寻欢作乐,找寻猎物。杜以泽在黑市里转了一圈,发现实在是买不到这类俱乐部的邀请函以后,只好把脸一洗,头发一修,胡子一剃,去应聘成了一名服务生。 那晚杜以泽穿着纯黑的燕尾服,手上戴着白手套,端着托盘在纸醉金迷的夜场里穿梭。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显得淡漠又不合群,唯独有一次,他站得近了些,元老招手让他过来倒酒,他便在弓着腰的间隙,掀起眼皮看了元老两眼。 这两眼大胆又直接,像是好奇的猫,单纯、干净,对危险无知无觉,一下让元老来了兴趣。 元老问他是做什么的,怎么来这里卖酒。杜以泽说,“家道中落多年,家父就盼着我能翻身……”他顿了顿,强忍着失落继续道,“可合伙人卷款潜逃,我现在创业不成,还落得一身债,怕是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 “卖酒赚不了几个钱。”元老上手握住他的手腕说,“我看你不如想想别的法子。” 第27章 杜以泽当晚就被带去了元老家里,进门前还被人搜了身,拿走了手机,手里拎着的一个黑色小背包也被打了开来。他一个人长身鹤立于元老家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扬着下巴,依旧拿一种天真坦荡的眼神打量周遭的环境,耐心地等待他们完成检查。 检查完毕,元老并未将他的小背包还给他,而是自己提着包,领着他往厅堂里走。元老看他下巴尖尖的,半开玩笑道,“你怎么长得像只狐狸?” 杜以泽听闻一下就笑起来,两只眼睛跟着眯起来,弯弯的。他实在是太漂亮了,看的元老一阵心花怒放。 元老在柔软的沙发椅里坐下,接着从他的包里掏出简历,却不去看,翘着腿调笑道,“怎么还随身携带简历?” “白天也得谋生。” “你啊——骗人的技术差了些。”元老将他的简历塞回包里,“你有目的。” 杜以泽根本就不否认,而是迟缓地点了点头,“背水一战,总得豁得出去。” 他这句话算是默认自己知道将要付出的代价了。 元老脸上的笑意更浓,“那如果我愿意帮你呢?” “那您就是我的贵人了。”杜以泽低眉顺眼道,“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结果元老刚爬上床,连杜以泽的手指头都没碰到就被他掰断了脖子。讽刺的是,自此以后杜以泽便拿这“狐狸”一词作为自己的代号。那晚他从背包里拿了张便利贴出来,想着这是个刷名望的好时机,于是戴上一双塑胶手套,拿出一只圆珠笔,潇潇洒洒写下“狐狸”两字,贴在了元老断掉的脖子之上。雇主们还以为这个代号意在表现他的狡黠与灵敏,哪能知道竟然只是形容他好看。 刚进入市场的时候,杜以泽曾为了打片好名声四处揽活,尤其爱选刁钻古怪的任务,以绝对的高效和零失误率在短时间内跻身“榜单”前列。他确实是有天赋的人,技巧熟练,手起刀落,一点痕迹不留,加上以前特勤队员及雇佣兵的背景,一年之间就成为了“榜单”上的抢手货。第二年杜以泽却突然有了隐退的迹象,几乎没有接下多少任务。巧的就是同一年里,“榜单”上的人数逐渐减少,训练营里的“毕业生”似乎也总是碰上事故,物又以稀为贵,他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再往后的那三年里,狐狸这一名号已经成了市场里响当当的人物,身价高不说,乐意接下的任务种类让人捉摸不透,请他出洞更是难上加难。都说这“榜单”上的亡命徒唯钱是从,可这只狐狸却好似不喜欢钱,据说有一年一位从政的雇主曾出高价想请他为自己做掉自己的竞争对手。市场里议论纷纷,说要是狐狸接下这一单,身价立刻暴涨,明年就能登上第一的宝座,可谁能想到他竟然没接! 听闻这项任务刁钻无比,理应符合狐狸的口味。事后狐狸圈内的人去问他为什么,狐狸的原话是——“谁他妈度假还在工作?” 当祁先生与这位狐狸见面时,他没想到这位“榜单”前三看起来这么的——这么的不“榜单”。不是说杜以泽不出众,他身材高挑,长相养眼,只是祁先生认为这“榜单”上的人理应健硕高大,满身堆着小山一样的肌肉。然而杜以泽赤手空拳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要不是介于他将两人的约定地点设在自己手底下的一家制毒场前,他还以为杜以泽只是个路过的学生。 杜以泽跟在祁先生身后,去工厂里头的办公室里拿定金、签合约。他一身轻松,看起来毫无防备,哪怕周围跟着数十名安保人员,还敢在参观的时候打趣说,“要不这钱我不要了,您给我分点集团里的股份?” 祁先生听笑话似的笑一笑,手一挥,按下一处办公室里的机关,只听得轰隆一阵鸣响,办公室的墙壁缓缓推向一侧,露出满墙琳琅满目的武器。 杜以泽收过两箱子塞得满满当当的现金,这才开始照顾起雇主的需求和喜好,“您喜欢什么风格?要是喜欢刺激点的—— ”他在墙壁前走来走去,挑了个杀伤力极强的机关枪出来,半眯着眼掂了掂份量,准备好大杀四方,“我半天之内就把人给你带出来。” 没想到这位祁先生倒也也不心急,他想让杜以泽过去当个卧底,先摸清楚对面是个什么路数之后再说。 杜以泽本人并不喜欢卧底任务,这意味着他要做更多的调查,付出的时间也要成倍增长。雇主要他做卧底的时候多半是为了求得绝密信息,所以一般他拿了信息就跑,不会发生正面冲突,更不需要打斗见血。 他顿时就有点后悔,甚至觉得手里的箱子都怪沉的。 祁先生倒是已经将大致信息整理清楚,他递给杜以泽一叠档案,说,“这些人都跟我侄子有关联。” 杜以泽接过档案,想着反正还没有签合同,意思意思看个两眼再拒绝也不迟。他打开第一张档案,看到照片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脑袋里还在转着,试图想个双方都好下台的体面理由,等看到名字的时候,他的某根神经被一把小捶轻轻敲动,这才想起来:哟,这不是他的小邻居吗? 照片里的李明宇还留着短短的寸头,他浓眉大眼,但因为皱着眉,抿着嘴,有点凶神恶煞。杜以泽想象着他拿着大砍刀,带着小弟们厮杀时的情景,竟然还真觉得他像个古惑仔。 有意思,真有意思!李明宇的保护对象竟然正是祁先生要找的人。 祁先生拿出合约,放在桌上,抽出胸口口袋里的钢笔,问,“您的意思是?” 杜以泽合上资料,从他手里接过钢笔,笑眯眯地在合约上签下自己的代号,犹如他签在那位元老脖子上时一样洒脱,“这个容易的很。” 所以说,这次小餐馆里的相逢是杜以泽提前策划好的。 他想要见李明宇,因为这是他的任务。 第28章 李明宇当晚回到公寓里的时候简直惊呆了,他两天前扔在烘干机里的衣物被叠得方方正正,搁在沙发一角。中午吃饭用过的碗筷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按照大小、用途分门别类地摆放在碗碟架上。客厅里还弥漫着一股轻微的消毒水味,看来有人给他家做了大扫除。 有时候李明宇回家太累,鞋都懒得换就往卧室里奔,可他望着这锃光锃亮的实木地板,怎么都不忍心踩在杜以泽的劳动成果之上。 杜以泽正在阳台上弯腰打量着什么,他手里捏着一株认不出是什么植物的枯黄叶子,转头看对李明宇说,“这个有点难救。” 李明宇高声喊道,“没事!你不用管那草!” 虽说李奶奶文化不高,但也教过他基础的待客之道,只不过这些年里他习惯了对人呼来喝去,如今被杜以泽这样招待一通,只感到怪不好意思的。他弯腰刚换下鞋,就瞧见地毯边上已经摆好一双白色的拖鞋——哎呀,这杜以泽考虑得可真够周到! 李明宇穿上柔软舒适的拖鞋,十分别扭地往客厅里走,边走还边四处打量,像个第一次参观城里房子的乡巴佬。他想让杜以泽别费这么大心思了,到头来还不得给自己糟蹋了,踌躇着不知道怎么讲客套话,脱口而出一句:“嗬!看来以后我都用不着请保洁了!” 话一说完李明宇就后悔了,杜以泽保不准还以为他是个爱占便宜的铁公鸡。他忙不迭地解释起来,试图挽回一点颜面,“不是,我的意思是说……” 杜以泽放下手中那片干瘪的叶片,回到客厅里,“你就当我是在给你付房租。” “房租?”李明宇呼吸一滞,“你跟我客气干什么!” “我现在吃你的用你的住你的,理应付你房租。”杜以泽和风细雨地解释着,“我不是在跟你客气,亲兄弟都得明算帐。我要是不做点什么,心里过意不去。” 眼看他把话都说尽,李明宇只得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地答应道,“行。” 第二天李明宇就开车带着杜以泽上街大采购去了,出门前还不忘嘱咐他带上口罩和帽子。他们在菜市场里这挑挑那转转,李明宇依着自己的口味随便挑了些食材,又去附近的连锁超市里买了生活用品。每次付钱的时候,他都抢着递信用卡:“你做饭,我付钱,咱俩算是扯平了!” 最后一次结账的时候,杜以泽从口罩里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我以后找了工作,可就真没时间帮你做饭了。” 李明宇拎过购物车里的大包小包,扭头疑惑道,“找工作?找什么工作?” “我也不能一直住在你家,总得想个法子才好。” “现在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你有啥好着急的?”李明宇心想:杜以泽不住他家可不得睡天桥了?他问,“是不是你睡不惯沙发?要不我明天给你扛张床回来放在客厅里……” “那倒不是,能睡沙发挺的好了。” 李明宇依靠这短短一句话就脑补出杜以泽以前过过的窘迫日子,不禁感到胸口一阵酸苦,巴不得立即把家里的现金全都拿出来给他。 两人肩并肩地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经过公交车站时,杜以泽突然停下脚步,扬着头在贴满五花八门的小广告前找寻着什么,过了一会他指了指公告板一角的报纸栏,扭头示意李明宇看。李明宇抻着脖子,瞪大眼睛,才发现他指的是报纸上的招聘一栏。 “我的要求又不比那些刚毕业的学生,这些砌水泥、搬货的活我都能做。” 李明宇的喉头滚动了两下,犹犹豫豫地问,“你怎么会想做这个?你以前做过吗?” 杜以泽摇头,“以前我还能给别人做账、算钱,不过这大城市里的规矩多,不登记身份就完全不给我活干——我听说工地一般都是日结,有力气就行,根本不会管我从哪里来。” 李明宇只听得一阵胆颤。他可是做过这些活的,知道有多累,在四五十度的高温天气里挑一天的水泥下来,两只肩膀都得磨出连成一片的黄色水泡。想到这他不禁打量了一下杜以泽的身材,虽说杜以泽已经结实了不少,身高也与他差不多,然而第一印象总是先入为主,李明宇仍旧觉得他弱不禁风,搬两块砖指不定就把腰给压折了。 这男人的腰可不能折啊! “你能做个鬼!”李明宇已经想象出杜以泽在工地上被工头欺负,拿不到工资,运气差点再被警察发现身份,一脚踹进牢里度过余生,不禁愤愤道,“你糊水泥还不如跟着我一起干。”他一手握拳,敲敲自己的胸膛,“放心!哥给你搞份工作!” 隔天李明宇就将杜以泽介绍给了自己的小弟们。他将聚会设在一家他们常去的小酒馆里,难得豪爽地点了两箱啤酒,四瓶白酒,还上了几大盆小龙虾,又让老板拿了些七七八八的小菜。李明宇心里那个高兴啊,他一想到杜以泽以后都不会再受人欺负了,忍不住亲热地揽过他的肩膀,扬起手里绿色的啤酒瓶,高声道,“从今往后,你们也得喊他一声哥,知道吗?” “二哥好!”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这么一嗓子,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二哥好!”、“二哥我敬你一杯!”、“我也敬你一杯。”…… “打住!你二哥不喜欢喝酒。”李明宇立即伸手替杜以泽拦酒。杜以泽以前跟他说过,酒鬼都是些成不了大事的无赖,就跟他爸一样,不是发疯就是打人。虽说他现在确实“不成大事”,却不愿让杜以泽去碰他不喜欢的东西。 一群小弟见李明宇这么护着杜以泽,纷纷起哄拍桌子。李明宇久经饭场这么多年,酒量也不是说说而已,他眉毛一扬,春风得意地一抬手腕,半眯着眼露出狡黠的笑容,啤酒混着白的一起往嗓子里倒。 “嘿!大哥真是爽快!” “青龙!快给大哥满上!你小子发什么呆啊?” 青龙一直坐在李明宇的一侧,他不情不愿地抓过圆桌上的啤酒瓶给李明宇倒酒,同时却斜着眼打量另一侧的杜以泽。两人几度撞上视线,杜以泽都客气地冲他笑笑。青龙却不买帐,脸色越来越差,他极少见李明宇对人这么亲热,更何况还是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物,长得跟个女人似的,而且还留着头发!我呸!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李明宇带着杜以泽一起给顾烨看门,强行充当安保人员。顾烨他哥就被关在里面,如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有天杜以泽指着在二楼窗口处晃动的人影问,“他叫什么名字?” 李明宇答,“顾溟。”他附在杜以泽耳边小声道,“……好像说是个私生子。” “哪个字?”杜以泽漫不经心地问道,一双锐利的眼睛却紧盯着窗口。 “三点水,右边一个冥,就是那个——冥冥之中的冥!”李明宇炫耀了一波自己的知识储备,“你就这么记,这兄弟俩的名字中一人有火,一人有水。性格暴躁的那位名字里有火,是弟弟,也是我的老板……”他想了想,似乎名字里带水的那位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于是换了个说法,“烨哥高一些,凶一点。” 虽说顾溟曾经跑过几次,不过每次都被李明宇他们抓了回来,估计还被顾烨整过不少,后来就安分了许多,也不怎么往外跑了,顶多在后花园里坐坐,看见李明宇他们守在门口也无动于衷。李明宇难得松了松弦,想让杜以泽回去休息。杜以泽却说,“我可不能无缘无故旷工。” 李明宇心想杜以泽这点倒是没变,对什么事都很上心,要是顾烨给他放假,他巴不得当晚就跑到夜总会里看姑娘跳舞,喝他妈个烂醉如泥。 等到顾烨晚上回到别墅里,李明宇就算是下班了。为了帮助杜以泽更好地融入到大团体中,李明宇从来都不会忘记带上他一起去吃宵夜。杜以泽在外并不喝酒,顶多喝些茶,吃点毛豆花生,话也不太多,耐心得很,等到李明宇喝尽兴了才开车带他回去。 青龙陪着吃了这么多顿饭,有一天终于爆发了。李明宇不仅罩着杜以泽,还对他格外得好,这让青龙自以为至高无上的特权在杜以泽面前形同无物——大哥哪里让自己在他家睡过觉! 这晚杜以泽如往常一样架着半醉半醒的李明宇走出店面。青龙及时追了出去,抓住他一只胳膊尖声质问,“你到底是谁啊你?” 杜以泽侧头看了他一眼,“我是他的司机。” 青龙冷哼一声,“司机怎么能住大哥家里?” 睡梦中似乎有人要找杜以泽的麻烦了,李明宇突然支棱起脑袋,在青龙脸上狠拍了一把,“就你有嘴叭叭叭的!” 第29章 李明宇虽然嘴上说不需要杜以泽给他做饭打扫,可一旦享受过被人伺候的福气,万一杜以泽哪一天要走,他肯定一时半会适应不了。 李明宇掐着时间数了一个月的天数,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十天,当天早晨急吼吼地从床垫底下掏出厚厚几沓现金阔步走到客厅里。杜以泽靠在他的沙发床里,搁下手中的报纸道,“我以为要等到第二个月才能拿呢。” “没那么麻烦,我这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公司,不用走程序。” 杜以泽接过钱放在茶几上,“你这又当财务又当人力资源,也算是身居多项要职。” “别笑话我了。”李明宇右手食指局促地指了指茶几上的现金,“……你不数数吗?” “这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杜以泽笑道,“而且我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李明宇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数着日子给员工发钱的头头了,他嘿嘿笑上两声,心满意足地回到房间,将床垫重新搁回床板上,压住底下几摞捆成砖头一样的红钞票。 其实杜以泽在他家做大扫除的那一天就将他藏在公寓各个角落里的钱翻了出来。李明宇是真会藏钱,床垫下的还好说,壁画后面的保险箱也能理解,但他连空调插头的缝隙里都要塞上几张一百。 杜以泽有些同行也喜欢藏钱,他们藏钱纯属是怕交易时泄漏行踪,哪怕明明可以使用虚拟货币——看来这被害妄想症也是种甩脱不掉的职业病。他们一藏就是买栋房子专门用来藏钱,而且一藏就是几百万,李明宇的这些钱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才几万块,根本抵不上用。 事实上李明宇也不是没钱,顾烨给他的一张卡足够他度过余生了,但他仍旧定期去银行里取出一小部分钱揣进兜里的白色信封,再将白色信封夹在胳肢窝下,像只仓鼠一样谨小慎微地躲回公寓里,将钱塞进周边的各个角落里。 李明宇并不像电视里那些戴着眼镜、穿着大褂的心理咨询师所形容的“缺少家庭的温暖”,于是乎“需要亲情的安全感”,或是“更加缺爱”——虽说他从小到大缺了个爸爸,周围的小孩就爱踩着他获得优越感,可是他并不脆弱,不自卑,也不残缺。他的安全感自于钱,来自于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金。以前李奶奶给他一毛的硬币当作零花,他就能将所有烦恼事抛到九霄云外,从早到晚都紧张兮兮地将硬币捏在手心里。他想着晚上能和杜以泽去小卖部买花生豆,上课也得攥着拳头,蹲在茅厕里也不松手,还要将手高高举起,生怕它掉进粪坑。 李明宇只有在捏着那个硬币的时候才会感到安全和满足,嘲笑和咒骂犹如吹在他屁股蛋上的一阵茅厕风,虽泛着恶臭,却无法再撼动他分毫。 两人已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一个月了,李明宇觉得杜以泽作为室友真是十全十美,他不吵不闹,安静得像只猫,除此以外还承包了自己的衣食住行。往往等李明宇起床时,早饭已经放在锅里温着了。他明明与杜以泽同一个点互道晚安,杜以泽却每天都起得比他早,不是躺在沙发上看报就是在阳台上捣腾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 平时李明宇上班要是困了,杜以泽就自觉去给他们买咖啡,周围小弟都得尊敬地喊一声“谢谢二哥”,青龙这毛小子却叉着腰让杜以泽干这干那的,李明宇还没来得及骂他不懂事,杜以泽倒是毫不在意地搜寻起附近的咖啡店,还不忘捎回一小盒甜甜圈。 李明宇虽然不喜欢吃甜食,还是拿过一个淋着粉色糖霜的甜甜圈咬了一口。嘿!甜得他牙根子都疼。 他知道杜以泽变了,论谁在外头混了这么多年都会变的,但他没想到杜以泽的变化竟然这么大——变得开朗了,爱笑了,两只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像月亮,垂着眼皮看报的时候,睫毛似小扇子一样抖啊抖的。 按理来说在经历了这么多操`蛋事以后——被污蔑、通缉,被迫过上逃亡生活,杜以泽却能如此自在、轻松,实属难能可贵。 别说是杜以泽了,就算是把他自己扔进这油锅里炸上一轮,他都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如今多亏了李明宇这地头蛇的身份,他才能利用职务之便四处收人,用不着大事小事都给顾烨打报告,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给杜以泽找份活干。 哪怕他不是个地痞,且关系网也强到足以给杜以泽找份所谓光彩的工作,但那用人单位也不好对付,叽叽喳喳查这查那,巴不得把人家里的情况翻个底朝天。 哎呀,这杜以泽又聪明又坚强,命子也硬,还能吃苦,怎么老天这么不开眼,偏偏一点运气都不分给他,让他沦落到跟着自己混日子呢? 李明宇愈发为他感到惋惜,可又不能直接表露出自己的心情。杜以泽从小就站在高处 ,接受他人的仰望,现在要是自己低下头去看他,估计只会挨上一拳头,尽管他认为杜以泽并不是那么暴力的人。 他知道杜以泽虽然面上不在意,但心里肯定介意得不得了——比如说那王八蛋校长给杜以泽搞全校募捐的那一天,他晚上去敲杜以泽家的门,结果却只见到了杜妈妈。杜妈妈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不知真假的忧愁,“这孩子今天晚饭都没吃,这什么优秀奖学金完全就是加大了他的学习压力嘛!” 李明宇早就听说杜妈妈以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宁可节衣缩食也要跟杜爸爸一起生活。他倒没从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爱情里听出什么浪漫色彩,他只知道富贵人家的小姐下嫁了仍旧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可杜以泽却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了,所以杜妈妈的这番言论万万是不能代表杜以泽的真实想法的。 李明宇本来只是出于一丝同情,才忍不住去注意杜以泽的所作所为。这些年他听过各类奇奇怪怪的社会新闻,什么大学生因为瞧不惯室友穿戴奢侈品,心生妒忌往人家水里下毒药啊,什么同学聚会醉酒后拿车钥匙刮花别人的豪车啊,李明宇真怕杜以泽有一天也把自己给憋坏了,憋成心理变态了,哪天夜里就要拿着菜刀将他砍成西瓜片,于是他走哪都得叫上杜以泽,就像他当初带着青龙走街串巷,就像瘦巴巴的小杜曾经带着他一起畅想美好未来。 可自打李明宇朝杜以泽多瞧了两眼之后,他倒有些停不下来了。 杜以泽生得愈发漂亮、精致了,不跟他似的,每天伸手拿到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胡子也是刮两天忘两天,糙像个工地里的苦工。 李明宇一边吃甜甜圈一边偷偷朝副驾驶上的杜以泽瞄上两眼,瞄完又生怕被他发现,赶紧回过头来,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佯装无事发生过,实则心里一阵发慌,百思不得其解。 这男人到底有个啥好看的! 第30章 秋天静悄悄地来了,一夜之间就将人行道两旁的梧桐树叶染成金黄。杜以泽出门得带上一条薄薄的羊绒围巾,李明宇也不再穿着短袖短裤就上街了。这是昼夜温差最大的时节,稍不留神就容易感冒生病。李明宇没有涂防晒霜的娘炮习惯,晒了一整个夏天,洗澡时脱完衣服,身上像穿了件白背心白短裤。 其实杜以泽刚刚来这的时候已过立秋,只不过因为那时秋老虎还在横行霸道,夏天似乎迟迟不愿离去,可秋风说刮就刮,自打一声惊雷过后,上空密布的乌云被妖娆的闪电划了道口子,一场雨帘般的暴雨将城市从东边洗到西边,再从南边洗到北边,洗了足足一周。再然后,秋天就正式到来了。 这段日子里李明宇朝九晚五,宛如真的变成了一位上班族,他不会做饭,只能帮着杜以泽买菜。每天晚上下班之后两人一路从顾烨山腰上的别墅驶向市中心疙瘩角落里的菜市场,久而久之菜市场里的大妈大爷都认识了李明宇,以及他身边那个一直在感冒戴口罩的男人。 这口罩其实是不用戴的,杜以泽长得早已跟小时候截然不同,就算现在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当年的通缉照,他明目张胆地从通缉墙前走过也不一定能有人能认得出来。不过李明宇仍然觉得大城市里人多眼杂,有一天从超市里扛了箱防雾霾口罩回家,说,“这下别人不会觉得你一直在生病了。” 除了伙食得到改善之外,李明宇的生物钟也规律了许多。他虽然有喝酒的毛病,但自从家里多了位客人以后,他平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惹人反感,一周里吃宵夜吹瓶子的频率也大大降低,降为一周两次,两次还都设在周末晚上。 杜以泽倒不似李明宇那般热爱社交,他独来独往惯了,没任务的时候一般都呆在家里擦枪。每周有人给他送两趟新鲜的肉质品和果蔬,所以他确实没必要出门,就算想要透口气也是等到天黑,犹如一只昼伏夜出的蝙蝠。他倒不是怕自己白天出门引人注目,只是黑夜更能让他感到自在。 李明宇工作日里没了夜生活,只能呆在家里打发时间,他曾经尝试跟杜以泽一起看电视,可这年头的肥皂剧越来越多,受众都是些小姑娘,两人兴致缺缺,只好去开两瓶啤酒,再去阳台上抽两根烟,然后早早爬上床睡觉。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敢太在杜以泽面前喝酒,生怕勾起他的伤心往事。反倒是杜以泽去超市里买了各式各样的酒回来,他挑了些上好的洋酒摆在李明宇的酒柜里,李明宇就背着手在酒柜前走来走去,感叹说,“我喝不惯这洋鬼子的东西!” 次日杜以泽就买了两箱啤酒搬回家里。李明宇当时还不喝,边咽口水边扯谎,“没事!其实我不怎么喝酒,我也不爱喝——我跟他们喝那不是为了尽兴嘛!” 之后他才发现杜以泽原来是喝酒的,只是在外不喝酒,因为要开车载自己回去。 哎呀,这杜以泽怎么这么体贴! 杜以泽在家喝酒也很克制,一两听啤酒就打住,不像李明宇似的,总是喜欢兑上杂七杂八的酒一起喝,喝到浑身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红,像只泡在温水里的虾米。 这天晚上李明宇站在玄关处换鞋准备出门,“我有个兄弟最近家里刚生小孩,办满月酒,我去庆祝庆祝。” 杜以泽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我送你去。” “不用!我坐地铁就行。”李明宇拉开门,“估计会闹到挺晚,你也别等我了。” 介于杜以泽身份身份敏感,没有驾照,李明宇白天都不让他开车,所以杜以泽能摸到车的时候大多是凌晨,好比说两人吃完宵夜,李明宇又喝了酒,自己握不住方向盘时。不过今天这顿酒席还不知道要吃到几点,李明宇不好意思让他一个人头脑清醒地干等,所以才不想叫他接送。 一顿胡吃海喝下来已经午夜两点多了,李明宇今晚喝得有些多,他兄弟抱着怀里的小娃娃让人认干爹,他一高兴,红的白的一起喝了,头脑稍微清醒点的时候已经人走茶凉。那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哥我送你回去吧。” “你有老婆有孩子的,你送我干啥,你当我是小姑娘啊?”李明宇打嗝都泛着酒气,他伸手想在对方怀里肉嘟嘟的小脸蛋上捏一把,又怕把人弄疼了,踌躇着收回停在空中的手,又赶人似的轻推着两人的胳膊,“赶紧回家!我打个出租就行。” 他生怕夫妻俩硬要送他回家,说完便扭头歪歪斜斜地走出店面,招手拦了辆黄色的小出租车。报完地址后他不再说话,将车窗降到最下,脑袋靠上车门,眯着眼看着窗外金色的路灯排排倒退,风涌进窗口,抚得他脸蛋有些冰凉。看来这秋天真的来了,冬天不会远了,这南方城市的冬天还是难熬,时间长不说,又湿又冷,冻到人骨头节里去。 李明宇想起对方襁褓里的小宝宝,不禁嘿嘿笑两声,笑完又垂下眼,失神地想着什么。他们一旦有了孩子家庭,基本就意味着要跟这帮派制度告别了,所以今天这顿饭更像是一场“离职欢送会”。其实这是挺正常的一事,没什么值得他感叹的,要是能稳定地过完一生,谁愿意一辈子打打杀杀的呢?再说了,这活也吃年龄,吃体力,不能六十多岁了还颤巍巍地举着拐杖跟人干架。他冷不丁地想象着自己和杜以泽老了以后拄拐打架的情景,又忍不住嘿嘿嘿地笑起来。 等小出租车将李明宇放到公寓楼底下以后,他一手撑墙,摇晃着脑袋,在裤兜里摸了老半天,最终暗骂道:妈的,没带钥匙。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空旷地上,想要抬头看看自家的窗口是不是亮着的,可他的楼层太高了,眼里仅剩的几盏亮起的窗口都重起影来。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杜以泽的电话。 等待的电子音响了两下电话就被人接起。 “我……那个……”李明宇哼哼唧唧,“我没带钥匙……” “行,我给你开门。”杜以泽从沙发上下来,准备去可视电话那儿打开楼下的大门,却听到话筒里传来一阵小声的嘟囔,“我还想抽根烟醒个酒……” 言下之意是希望他下来。 杜以泽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阿宇”两字熄灭后便走到玄关处换鞋。等他下了楼,李明宇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块树荫里,他没选择在光亮的路灯下抽烟,所以杜以泽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晃动的人影突然伸出一只胳膊冲自己晃了晃。等他走近了,李明宇笑嘻嘻地给他递烟。 杜以泽从他手中接过了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李明宇一只手奉上打火机点火,另一只手弓起手心。杜以泽也跟着用手掌心拢住扭动着腰肢的火苗,另一只手覆在李明宇充当保护罩的手背上,轻轻将他的手掌往火苗旁拢了拢,试图防止晚风将其吹灭。 这是个十分自然的动作,李明宇的心脏却冷不丁地漏跳了一拍,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一分。 火苗蓦地灭了。 杜以泽见他半天不点打火机,在他手背上轻点一下,又抬起眼看他。 李明宇回过神来,赶忙用拇指去搓打火机上的滚轮,搓了好几下愣是没搓开,只迸出几点细微的星火。 “我来。”杜以泽从他手中拿过打火机,两人换了换手,变成了李明宇一手护住火苗,另一手轻轻搭在杜以泽的一只手背上。其实他也不想放在杜以泽手背上,但他手里也没拿东西,叉着腰或者裤兜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李明宇手腕僵硬,每根手指伸得笔直,不太自然,他感到杜以泽的手背有点凉,估计是吹了冷风的缘故。 橘色的火光猛然亮起,杜以泽脸上顿时加了一张暖色调的滤镜,李明宇看到他薄薄的眼皮上布着几根细小的血管,两篇薄唇的轮廓如同刀刻,暖黄的光影被缱绻的风微微拨动。 酒精总能软化人的神经,李明宇看得一愣愣的,虽说两人的这一触碰让他清醒了点,可他生理上还是醉得厉害,眼里的一秒放在现实里可能得有五秒。 晃动个不停的光影在杜以泽脸上打下变幻莫测的阴影,李明宇似乎从这阴影的变化中看到了杜以泽轮廓的改变,他好像一会还是那位顶着锅盖头的小男孩,一会又被人剃短了头发,眉骨英挺,神采奕奕。 “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 “有吗?”李明宇猛一哆嗦,撇开头,“我就是觉得……你变了好多。” 杜以泽嘴唇微张,一股朦胧的烟萦绕着他的鼻尖,他眨了眨眼,问,“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 李明宇有些头晕,靠着背后的树干缓缓蹲下,喃喃道,“当然是好的了……好的变化。”他极于力证什么似的,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其实我只是颜控而已。” 李明宇扬起头看他,两只眼珠巴不得翻到眼皮后面,“真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要说服杜以泽,还是说服他自己。 第31章 杜以泽心思灵敏,立即就对李明宇的行为做出了回应。 他不再将筷子搁在碗上,而是亲热地将其塞进李明宇手中,故意让两人的手指相碰。 天气转凉,李明宇改为在客厅里小酌怡情,杜以泽便多喝两听啤酒,再揽过他的肩膀,一只手在他的寸头上搓搓,问,“你每次都剪这么短,也不怕秃头吗?” 李明宇也喝了些酒,扭头便看到杜以泽的脸近在眼前,苹果肌上布着两朵粉色的云。两人贴得极近,肩膀挤着肩膀,对方的体温隔着衣服的布料徐徐传来。杜以泽运动短裤下一只光洁的膝盖还会时不时地碰到他的膝盖。 李明宇看到他小腿上有道缝线的伤疤,忍不住问,“你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杜以泽低头看了一眼,回忆了一会才说,“应该是在学校训练的时候把腿给摔了。” 他自己都忘了这腿上的伤是他还在特勤队里的时候受的。 李明宇到现在都不知道杜以泽做过特勤。在他眼里,杜以泽连警校都没毕业就被踢了出去,莫名其妙任人陷害。杜以泽小时候还细皮嫩肉的,如今身上却布着许多的疤痕:胳膊上有刀疤和挫伤,右腿上缝线后的增生犹如一条扒在皮肤上的顽固水蛭。 李明宇猜测他脱下衣服指不定伤比自己身上还多。 嘿!他想到这里一个气结。人家脱不脱衣服关我啥事? 其实他这一系列的怪诞想法并不奇怪,毕竟杜以泽将两人间所有的触碰做得大方、自然,李明宇一边觉得兄弟之间碰碰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同时却又架不住这种撩拨,心里早已被掀起不自知的惊天骇浪。 李明宇在好几天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思想非常不正确、不正常,因为他的身体遵从本能,抢先于理智做出了回应。后来青龙问他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他只是坐在椅子里捂脸叹气,责怪自己把这段好端端的友谊给毁了。 李明宇认为那天发生的事情纯属意外,他有些内急——人有三急,内急不是很正常?可他有点太急了,跑到卫生间门口就要开门。他想到这儿便止不住地懊恼,这一居室只有一个卫生间,怎么也不看看杜以泽在不在沙发上呢? 就算没看客厅,就算卫生间的门缝严实得透不出一丝光线,就算门里没有传出水声,可那门毕竟关着,家里又住了两人,他怎么着也得敲个门吧? 然而李明宇没有敲,他直接推门进去了。 温热暧昧的雾气扑面而来,杜以泽正拿着浴巾擦头发,胳膊上松松垮垮地挂着白色的浴袍。他原本背对着李明宇,听到声响后立即转身,差点上前一个锁喉,只是冷淡地问了句“什么事?”,然后拉起浴袍,盖过后背上可怖的伤痕。 介于浴室里雾气腾腾,李明宇根本没看到他后背上的刀疤,只看到模模糊糊的半截“香肩”。然而正是因为看不清楚,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画面一下就刺激到李明宇了。 他发现自己一点尿意都没了。 不仅如此,他还硬了! “不好意思啊!兄、兄弟!哈,哈哈哈…… ”李明宇慌慌张张地关上浴室的门,关上之后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重新敲了敲门,抻着脖子说,“里面太糊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一路疾跑回卧室,跳上床,盘起腿,开始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 李明宇闭上眼睛开始念经。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念来念去就是这么一句,念了几十遍以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心绪不宁,握拳暗自骂道: 李明宇你简直就是一流氓啊!你禽兽不如啊你!龌蹉、下流! 你变态啊你!! 他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烙饼似地翻来覆去,又内疚又自责,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自第二天起, 他照常带着杜以泽出门“上班”,晚上却开始寻找起各种理由不回去,生怕再与他共处一室。 他把钥匙塞在杜以泽手里,揽过青龙的肩膀说,“我今天要跟他商量一下收保护费的事”、“快到发工资的日子哩,我得教教这小子理财”,或者“他家的热水器坏了,我得去瞅瞅……”一天编一个理由,一个比一个离谱。青龙刚开始还高兴得不得了,以为自己恢复了在李明宇心里的位置,仰起头用下巴去瞧一旁孤零零的杜以泽,嘴里忍不住哼哼两声。等李明宇到了他家,他才发现大哥瞬间变了张脸,一整晚都唉声叹气。 “怎么啦?大哥?怎么不高兴?是不是那臭娘炮霸占您的房子,不让您住?”青龙撸着袖子,露出精瘦的两只胳膊,挥舞着拳头愤愤不平道,“您拉不下脸没关系,我去帮您捶他,我捶不死他我……” “安静点!”李明宇往他大脑瓜子上捶了一拳头,“你他妈怎么跟只鹦鹉一样呱唧呱唧的?” 这一锤下去让李明宇灵光乍现,看来暴力确实能够解决问题。他眼冒精光,揪着青龙的肩膀问他,“你上次找姑娘是什么时候的事?” 青龙一愣,小脸涨得通红,腼腆地挠了挠头,“我……我不知道……嘿嘿……嘿嘿嘿……” “你跟老子害羞个啥劲?”李明宇往他脸上拍了一巴掌,“问你话呢!什么时候的事?” “我……我……”青龙垂下头,脸扭到一边,不好意思看他,憋了半天突然大吼一声,“我忘了!” 嗬!李明宇明白了,敢情这小屁孩还没开过荤!哎呀,这男人一忙确实容易忘记自己的需求,可真憋屈坏了。他拎着青龙的衣领就往门外走,“走!哥带你开荤去。” “去、去哪开?”青龙被他扯着在地上拖行,两条腿麻花似的拧在一起,“我怕……大哥……” “怕什么?怕就先喝两斤白酒!” 那时李明宇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回过家了,他将自己的不正常归结于这些年来的不近女色。他倒不是真的不近女色,只是自从他开始给顾烨打工以后,就很少有时间想这想那,经常一通电话下来就要跑到城市的另一头去,所以他肯定不是不正常,只是身体在天时地利人却不合的情况之下产生了正常的机能反应。一点意乱情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说他硬错了对象,但女人的温柔乡总能将他掰正。 与此同时,杜以泽独享了一周市中心里的高级公寓,还顺手给李明宇的卧室里赠送了一套监听装备作为回报。 李明宇天天胡诌,不就是怕跟他呆在一起吗? 眼看方法奏效,杜以泽理应感到舒畅,然而他看着手机里的定位,心底里却窜出一股无名火,一窜就是三尺高。 李明宇今晚又是在青龙家过的夜。 第32章 杜以泽纯属拿钱干活,计划也很简单,接近李明宇的目的只是为了找到合适时机绑走顾溟。 可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产生了。 他是怎么发现的呢?大概是有一天晚上,当李明宇揽着青龙的肩膀,两人的脸都要贴在一起,青龙还不忘用眼神挑衅他时,他当即便盘算起什么时候掰断青龙的脖子。 他自然没有下手。他面不改色地喝着茶,眼神微微晃动。那一刻他对自己的占有欲感到匪夷所思,并且立即意识到:他好像是有点喜欢李明宇的。 没成想他跟李明宇之间的这点磕碰竟然把他自己磕碰出了火花,现在好了,成了玩火自焚的经典案例。 杜以泽实在是很难追忆起这情愫产生的源头,他这辈子阅人无数,见过的人大多狡黠、机智,手段五花八门。李明宇的世面再怎么狭窄,也该见识过这样的厉害,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小时候的影子,换句话说,还是蠢得有点可怕。 杜以泽的确是有点喜欢他的,也许是看着他带着一群小弟上街闲逛,路人都像看老鼠一样避之不及,他还浑然不觉,骄傲地抬着下巴,眼里泛着光彩,踩着一双鞋带都没系上的黑皮靴,一手插着裤兜,站在绿色的垃圾桶旁吊儿郎当地抽着烟的时候。 也许是有孕妇经过,他又急忙踩灭烟头,双手翻飞,努力将烟雾挥散的时候。 又或者是见面的那一天,他揽着自己的肩膀,试图安慰说:工作算个鸡`巴?谁没丢过工作? 唯一的区别是,李明宇不再叫他“小杜”了。李明宇叫别人“傻蛋”、“傻屌”、“喂”、“你”、“他娘的”,叫他却叫他的全名。 此刻在杜以泽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李明宇已经在青龙楼下的小卖部里领了两小瓶白酒攥在手里,他率先干完自己的,干完又逼着青龙喝。青龙哪敢喝啊,他不知多少次碰上小卖部的老板娘趿着拖鞋在臭水沟旁冲洗她收购回来的空酒瓶,只能嗯嗯啊啊地。等白酒一上李明宇的头,青龙拧开瓶盖,仰头咕噜咕噜几口,扭头便将嘴里火辣辣的白水偷偷吐在路边。 李明宇揪着青龙风风火火地搭车去了一处远离市中心的居民小区。两人在没有路灯的小区里七拐八拐,绕了半天的弯路,终于在几颗青绿茂盛的梧桐树下找到了藏匿其中的小按摩店。按摩店门口是巨大的透明玻璃窗,由于多年没洗,脏得发青发灰,上面用红色的胶带拼接成“洗脚”、“推拿”的字样,胶带的边缘都卷起一半。 “大哥,你咋知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啊?” 李明宇眼神迷离,冲青龙晃了晃手机,意思是刚刚从兄弟那儿问的。他拉着青龙进了店面,满屋子通红的荧光灯刺得他不禁眯起眼睛。 “给我找个姑娘来!不!来两个!”他拍拍青龙的肩膀,青龙被他拍得一个踉跄,“照顾好我兄弟哈!” 青龙扶着他在破旧的小沙发里坐下,李明宇挥舞着右手,唱着跑调的民歌。前台一位穿着露脐装的姑娘走过来,问他们想要什么服务,按摩还是洗脚。 李明宇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嘿嘿笑道,“那种……” 青龙小声补充道,“就是那种服务。” 李明宇手一松,仰头陷入半昏迷状态。 姑娘答应着,转身拉开隔绝按摩店前后方的灰色布帘,到里头找人去了。青龙如坐针毡,他很少见李明宇喝成这个样子,看来这假酒确实不能喝啊! “我看这空腹喝酒还是不行!” “我吃了东西!”李明宇突然说,“我吃了甜甜圈……” 青龙一想到甜甜圈就想起杜以泽那张脸。奈何李明宇一直对杜以泽保护过度,一旦有人问起杜以泽的过去,哪怕只是闲聊,都被李明宇率先拦截下来。 “什么时候吃的?”青龙明知故问,“谁给您买的啊?” “下午……”李明宇的大脑零件在缓慢地运行着,“杜以泽。” 这是青龙第一次听到杜以泽的全名。李明宇以往都没当着大家的面叫过杜以泽的名字,一般都是拍拍他的肩膀,或者眼神示意一下。 青龙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问道,“杜以泽是谁?”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今晚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杜以泽本来正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吞云吐雾,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这意味着李明宇有了动作。他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坐标位置不停变动,最后却停在了一处陌生的居民区里。手机自带的地图还查不到具体位置,当他拿出自己的装备定位到精准坐标后,他头脑立刻不清醒了,抓过桌上的车钥匙,急匆匆地出了门。 等杜以泽赶到按摩店里的时候,李明宇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瘫在沙发上,论谁叫都不管用。青龙安安分分地坐在他旁边,正打算叫车离开。 杜以泽推开玻璃门,冷笑一声,“哟,办完事了?” 青龙抬眼吓了一大跳,他当然不能煞李明宇的威风,清了清嗓子道,“不然还能是搓麻将咋的?” 杜以泽一言不发,疾步上前握住李明宇一只胳膊,刚要将他带起身,青龙一巴掌拍在杜以泽的肩头,“你干什么?” 杜以泽正眼都没瞧他,“带他回去。” “他都不愿意跟你住了,你还看不出来?”青龙从沙发上站起来,跟杜以泽比力气似的往下按着李明宇的肩膀。前台姑娘看这架势怕是要打起来,偷偷地溜到后屋里准备看情况报警,于是乎小小的店面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墙壁上的电蚊器发射出格格不入的蓝色荧光,嗡嗡直响的电源在人的耳朵眼里打转绕圈,时不时炸起噼啪两声,像是随时要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鸣鼓。 在这说短又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内青龙已经用手机查到了杜以泽的相关信息——虽说重名的人不少,但没有第二个人能对上李明宇口中的街道、年份、甚至是就读的警校。现在他保护欲爆棚,哪怕已经知晓了杜以泽的过去,却一点都不害怕。 “我知道你是谁!”青龙一脸正气凛然,“你就是看大哥没法告发你才住在他家。但我可不欠你的!” 他见杜以泽一句话不说,以为自己抓到了把柄,气焰顿涨,“你这个杀人犯,你别想拖大哥下水!”说罢就要去推杜以泽的肩膀。 杜以泽身子一侧,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一步上前扣住青龙伸过来的手腕迅速后拧。青龙只觉得右臂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自个儿的韧带跟骨头打了结,他的身体跟着旋转一百八十度,胳膊被拧于背后。杜以泽屈起一只膝盖压制他的肩部狠一发力,青龙顿时双膝跪地,手臂脱臼,脸也砸在冰凉坚硬的瓷砖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看来你知道还不少。”杜以泽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揪着青龙的一把头发后扯,“那你知道那人怎么死的吗?知道为什么他的脖子都不见了吗?”他贴着青龙的耳侧轻笑,像在叙初一件引以为傲的成就,“——我把他活活打死的。” 这可比纹身疼了百八十倍。青龙疼得倒抽冷气,浑身发着抖,泪眼汪汪地求饶,“我错了……二哥,我错了……你饶了我…… ” “你要是再带他来这种地方,我就剪了你的舌头,挑了你的手筋。到时候你又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你说警察能听你的吗?” “我错了……二哥,我什么都不说……我错了……”青龙闭上眼呜咽着,眼泪止不住哗啦啦地流。 第33章 马路两旁的高楼大厦直插黑白色的云彩,隐没其中的高层窗户从云雾里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人行道上的男女已经穿上薄薄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扫不尽的梧桐叶上走过。 杜以泽一直在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到密闭的车厢里都是一股烟味,他听到李明宇突然咳了两声,于是降下车窗,手伸到车窗外抖了抖烟灰,微凉的秋风立刻涌进大开的车窗,吹得他片刻前涨热的脑仁都有点痛。 中央后视镜里,李明宇仍旧闭着眼,呈大字型躺在后座上,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睡得不太安稳,时不时凭空抬手扒拉两下,又突然翻过身,“嘣”一声栽到座位底下。这一下都没能将他摔醒,他的身体夹在后座底下的地毯上,依旧睡得坚若磐石稳如泰山。 杜以泽的脸色冷得有些难看,他倒不是担心青龙真的跑到哪儿去告发自己。一个人本质如何,他与人见一面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青龙年纪小,又一直都生活在底层,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告发自己。再说李明宇手下的人来头都不干净,青龙要是想往警局里跑,等同于是坏了规矩,到时候都不需要自己出手,自然会有人来收拾他。 杜以泽心情不佳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犯了错,而这样的错误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 李明宇解决生理需求无可厚非,而他这么跑过去把人接回来,还顺便卸了青龙一条胳膊,这叫冲动。 在他眼中,喜欢李明宇并不是什么大错。他对于李明宇的那点喜欢,就像是普通人之于一只狗、一只猫,一只小鸟,这样的喜欢顶多是出于一种娱乐和消遣。而冲动就不一样了,冲动对他们这一行来说是大忌,这样的占有欲对他来说更是不正常的。 杜以泽一路风驰电掣,大脑的部件也在争分夺秒地高速运转。他有一个好使的脑子,这样的脑袋是在高度紧张与危险的工作环境之中锻炼出来的。 所以当他将车停在李明宇公寓的车库里时,他已经大致想好了解决方案。 杜以泽首先将李明宇从后座里拖出来,一手揽过他的腰将他扛在肩膀上,步伐稳健地进了电梯。大概是肩膀顶到了胃,李明宇喉咙里咕哝两声,杜以泽听到动静便立即将他放下,改为提领着他的双肩,将他扶回公寓里,放到沙发上躺下。 他在李明宇腰侧的沙发上坐下,接着从腰后抽出一把黑色的袖珍手枪。 这把精致的手枪上已经装着一件顶级的鱼鹰消声器。巴掌大的手枪随着主人的思绪转一圈、顿一下。等枪转满十圈之后,杜以泽伸手拿过了沙发上的枕头。 李明宇毕竟不是一只狗、一只猫、一只小鸟,而他自己也不再是普通的平凡人,所以今天的这份冲动需要立即被修正。 他也不怕李明宇这个时候醒过来,反倒有点好奇他会是什么表情。是错愕,失望,还是震惊,惧怕?还是与其他人一样肝胆俱裂,跪地求饶? 可李明宇自始自终都没醒,哪怕杜以泽已经将枕头搁在他的额头之上,哪怕那黑漆漆的枪口,正隔着柔软的枕头瞄准了他的眉心。 只待杜以泽扣下扳机,任务的钟声便被敲响。他早已熟知顾烨别墅的所有值班人员与班次,连附近的摄像头方位都摸得清楚。等他处理完李明宇,再去顾烨那儿抓人,打他个措手不及,情况最差也就是硬碰硬。 杜以泽的食指指腹压紧了板机,他已经想象到一秒钟后弹头被推出枪膛,后坐力即将施加在他的手掌心上。 “小杜!”枕头并没有压住李明宇的嘴,他迷迷糊糊地说着话,鼻间喷出一股清淡的酒气,“我真的没对你硬……” 杜以泽的太阳穴一跳。 这家伙,开个荤就爽翻天了,什么说得出口。 他盯着李明宇沉睡的脸庞,掌心紧握,几乎将握把捏碎也没能扣动扳机。他没好气地收回枪,然后走到阳台上,背靠着栏杆,掏出口袋里那包新开的、只剩一半香烟的烟盒。他从中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心想,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等手中这包烟空了,再进去也不迟。 皎白的月光将阳台照得如同白昼,一同点亮小半块客厅,李明宇小半张脸落在雪白的月光里,照得他鼻尖也亮亮的。 杜以泽缓慢地吐息着,隔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遥遥地望向沙发上的李明宇。李明宇这些年在长相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能是因为发型一直没变的缘故,看起来仍然虎头虎脑的。他身材倒是结实,但并不显得巨大、臃肿。秋老虎那阵,有时他吃饭吃得满头大汗,背心一脱,挂在肩膀上,露出两块坚硬的胸膛。 杜以泽几乎是无意识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现在也不是胜券在握,这人还得留着。 他最终还是没有对李明宇开枪。 李明宇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杜以泽正在厨房里烧菜,抽油烟机嗡嗡响个不停。他从沙发里爬起来,脑袋昏昏沉沉,嗓子干得冒烟,刚要寻些水来,只见茶几上已经摆了瓶矿泉水。他拧开瓶盖往嘴里咕噜噜灌了几大口,起身走到厨房,刚想问问杜以泽在做什么菜,还没来得及说话,脑袋里的记忆便噼里啪啦地苏醒过来,包括昨夜的“嫖娼”事件,以及他不敢回家的理由。 李明宇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给杜以泽添麻烦了,他扭头一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昨晚占了他的地。 “我怎么在这?”李明宇抓了抓自己的头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 杜以泽头也没回,“青龙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喝得太醉了。” 李明宇直纳闷,刚想问你俩啥时候交换的联系方式,还有我不是去找姑娘了吗?但介于杜以泽是个斯文人,昨晚去那种伤风败俗的地方可算委屈他了,所以也没好意思确认他到底是不是去按摩店里接的自己。 李明宇不想提这茬,没想到杜以泽竟然紧追不舍,一开口就是:“你这是醉到连自己昨晚干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李明宇听来,这可并不像是善意的调侃,这就像小学里那位总爱揪着他耳朵的班主任最爱问的问题:你为什么没交作业?什么没带?那你书包里这是什么?我问你话呢!为什么本子一片空白? 这种明知故问的疑问句总会让他忍不住面红耳赤地扯几个漏洞百出的谎,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他又不能说自己喝得太多没硬起来,两只耳朵尖绯红,“还、还能干啥事,难不成找人斗地主啊?” 杜以泽没讲话,炒菜的勺子甩的沙沙直响。 李明宇顿时有些后悔。完了,这下杜以泽八成认为他是个饥渴的大淫魔。这可真他妈进退两难!他总不能再上前解释说:实话跟你说吧,我没干那事儿。这还不是越抹越黑? 况且杜以泽肯定会讽刺道:所以你们是盖被聊天去了? 李明宇拘束地搓了搓手。淫魔就淫魔吧……总比不举强…… 第34章 自此之后李明宇没再往青龙家跑,主要是青龙突然不让他继续借住了,说什么都不乐意,他只得悻悻而归,重新与杜以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过他并没有因同居而心虚多久,杜以泽就“升职”了,搬出了他的公寓。 那段时间顾烨的仇家几次三番地来找顾烨麻烦,李明宇又急又气,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没想到杜以泽一出手,直接帮他把人给整到牢里去了。 幸亏杜以泽以前在警校呆过,知道的套路不少。他巧妙地将顾烨仇家的黑历史捅给警局,因此少走了不少弯路,事也打点得干净,更没留下把柄,一下就从众多资质平平的小弟中脱颖而出。 这可是个大好时机!李明宇立即跑到顾烨面前给他讲尽好话,提起心酸过往时还不忘扼腕叹息,厚着脸皮从顾烨那儿给他要来了个单独的住处。 结果还没来得及庆祝杜以泽乔迁新居,顾溟却跑了,“咻”一下飞到了美国。 顾溟一跑,杜以泽连搬家的箱子都还没搁到新公寓里,后脚被顾烨派到美国去了,着手起一系列的监视活动。 本来顾烨派的都是些私家侦探,但李明宇认为杜以泽应该有更好的发展平台大显身手,而不是跟着自己在这儿收保护费,于是又屁颠颠儿地跑到顾烨面前强行安利起他的业务能力。 “他最会搞那些高科技玩意。”李明宇滔滔不绝,“您就让他跟去学习学习,将来说不定还用得上呢?” 于是杜以泽就跟着几位私家侦探出国了,出国前还不忘将那家按摩店给端了。按理来说按摩店都跟当地的警察有点牵扯,但他越过了这层关系,收集了些证据交给再往上数一级的公安人员,说那有人偷税漏税。 这些私家侦探的职责可比李明宇他们轻松多了,平时看看附近的监视器,上报一下顾溟最近的活动就行,不用亲自干些蹲守、抓人的活。他们发现顾溟的生活太过于三点一线,以至于后来都有些松懈,成天坐在显示屏前面打牌。杜以泽就跟着他们一起打牌抽烟,翘着腿靠在椅背上,偶尔抬眼看看显示屏,打两个哈欠。 可怜的顾溟还以为自己真的自由了,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杜以泽曾一度准备下手,却发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 一旦顾溟外出,总会有一辆纯黑色的SUV远远地跟在他身后。顾溟要是进了哪儿办事,车子就停在一个街区以外等候。由于侦探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室内,对方还未发现杜以泽的存在。杜以泽将范围扩大,调出附近几公里之内的摄像头进行比对,发现这辆车偶尔会在顾溟的居住地附近打转。模糊的监控视频里,车内似乎坐了不止一人。 当杜以泽将这件事告与同行的几位侦探时,他们面面相觑,谁都想不到一打杂人员还会注意到这事。 “这事我们要上报给烨哥吗?”杜以泽给他们递烟。 他们接过烟,互相交换眼神,耸耸肩道,“烨哥不是只让我们看着人就行了吗?我看你也别浪费时间管这有的没的。” 结果他们后脚就将这事报告给顾烨,顺带添油加醋一番,好彰显出自己所做的重大贡献。 杜以泽背靠着楼外的石砖墙晒着太阳,耳机里正在播放着通话记录。他没想到顾烨对此见怪不怪,看来是早就知道了。 顾烨的意思是,这些人早年间替他爸干活,不受他支配,围着顾溟打转估计是在防人,却没讲具体是在防什么人。 顾烨还让他们避开与这些人的正面接触,毕竟那都是些地下杀手榜上的人,不干净得很。 打电话的侦探一听就吓得没话说了。 杜以泽听闻心里不免一跳。以他现在的立场来看,一切都清晰明了了起来。顾溟一直被顾家的人暗地保护,祁先生却说他是自己的侄子,加之李明宇之前又曾提及顾溟似乎是个私生子……杜以泽对这两家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不感兴趣,但眼下这一水装备齐全的“榜单”人员八成就是在防他的雇主了。 他还推测顾烨与他爸之间存在着某种信息不平等,不然不至于雇两波不同的人手来盯同一个人——所以顾烨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爸的真实意图,更别提祁先生的存在了。 杜以泽在下定这个结论以后,不动声色地等了起来。这伙人的保密措施做得极好,半年了,他都不知道车里到底坐了几人,分别是什么来头。他们只是悄咪咪地围在顾溟周围,就像一个加强升级版的李明宇和他的小伙伴们。 再这么等下去就是浪费时间,杜以泽决定主动出击。于是一天夜里,他在侦探们休息以后,带着仅有的一件武器开车跟了出去。对方几乎是立马就发现了他的意图,七拐八拐地带着他绕了两个圈圈,接着出了城镇,远离了喧嚣与灯火。 美国的公路大多荒凉,视线范围内见不到一点人烟,黄褐色的巨大山峦在笔直的公路尽头前起伏,月亮长在山头,照亮顶端一点常年不化的积雪。公路两旁没有路灯,路标反射着车灯,上面画着有鹿出没的提示。两辆车皆是行驶缓慢,一前一后地打着强光在柏油路上徐徐前行。 杜以泽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车后,跟了二十分钟,前方的车辆突然毫无预兆地右拐,毫不受阻地碾上公路外干裂的黄色土地。他跟着猛打方向盘,在坑坑洼洼的平原里放低速度。石砾杂草被轮胎卷起,溅到车身发出连续不断的刮擦声,他一手拿过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枪,别在腰后。 黑色的SUV一个急刹,调转车头,轮胎摩擦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嗡鸣,扬起一连串滚滚而起的黄色烟尘。 强光猛然刺痛了杜以泽的双眼。SUV的车门一开,接连跳下四个人,两人手上拿着机关枪,两人手里拿着手枪,齐齐瞄向了杜以泽所在的驾驶座。 “滚出来!”一道洪厚的男声划破这月黑风高夜。 杜以泽只得打开车门,举起双手,示意投降,极其缓慢地从驾驶座里走出。他半眯着眼睛,试图在背光的环境之中看看对面是些什么人,却突然听有人惊叫道,“杜以泽?” 杜以泽一只手背遮住一只眼睛,勉强看到狐獴一脸惊异地走近,他手里仍然端着枪,警惕地将自己上下打量两眼,问,“怎么是你?” 狐獴算得上圈内人。当年他们俩还在当雇佣兵的时候,就经常一起打仗。那个时候杜以泽还不叫狐狸,但狐獴已经叫狐獴了。狐獴腰长腿短,体型粗笨,跑起来却贼快,一溜烟便不见踪影,而且热爱团体作战——如同一只具有高尚的集体主义精神的狐獴。 狐獴虽然跟杜以泽一齐打过两年仗,但自从杜以泽退出部队之后便再没听过他的消息。狐獴在他退出一年之后也不干了,想着不再打拼,专心养老,可一闲下来才意识到自己不打仗不舒服,后来只得另寻出路,误打误撞地进入到“榜单”的地下市场之中。 他对于杜以泽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以前。当年他们打过一场仗,上头下达的最后一道指令是在敌方的坑道里消灭所有幸存者。他们俩提着沉重的步枪,站在高高的坑道边俯视着坑道里堆叠起来的尸体。狐獴在一片尸横遍野中看到一个瘦小的萝卜头满眼惊恐地趴在坑道里,他浑身抖成筛糠,所以格外明显。那小孩大概只是个从强行街上拉来的平民,可他连个壮丁都算不上。 杜以泽也发现了他,于是提着枪走了过去。 “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小男孩瑟缩着,一只手却不老实地想要去摸膝盖底下的枪支。 还没等狐獴开口提醒,杜以泽已经端起枪,扣动扳机之前,温柔地提醒道,“你得这么拿才对。” 所以在狐獴眼里,杜以泽是只笑面虎,喜欢送人爆头。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杜以泽会出现在这里,可他自己好歹也是“榜单”前二十的成员,身边还带着三个弟兄。就算他杜以泽再怎么优秀,难道还能一打四不成? 遇见同行铁定不是好事。杜以泽脸上挂着笑,寒暄着往前走了两步,“好久不见。” “站住!”狐獴喝道,“我俩也算是朋友一场,我不想对你动手。” 杜以泽狐疑道,“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不是吗?” 狐獴不说话,四只枪口仍然瞄准了杜以泽,八只锐利的眼睛像能同时将他瞬间射穿。 杜以泽叹了口气,“你给顾家工作,我也给顾家工作,你想保顾溟平安,我也是。可一家人为什么要雇两组人做同一件事?你说我们是不是被人当枪使了?别不是让我们自相残杀吧?” 他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一把搅糊了狐獴的脑袋。狐獴皱起眉头,眼神随着思索向地面扫去。 “既然朋友一场,好歹能够通个气吧?我可不想接些不清不白的任务,到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杜以泽垂下双手,试探性地朝狐獴几人走去。 第35章 杜以泽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边都泛起鱼肚白,远方的山头朦朦胧胧地罩上浅蓝色的雾气。此时国内已经快到晚上了,他将房门锁好,又折回去检查两遍,才给祁先生去了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第一次与对方的人打过照面。 “他们什么时候才学得会物归原主?”祁先生听起来很不悦,“你还需不需要什么?” 杜以泽陷在沙发里,双唇没有一点血色,脸色白得像宣纸,他闭着眼答,“我已经解决干净了。” 待祁先生挂断电话,他扶着墙进了卫生间。他左肩中了一颗子弹,稍微偏一些便能贯穿动脉,要了他的命。之前在野外只能用止血带简单绑了一下,一路开回公寓已然让他精疲力尽。 杜以泽取出医用应急箱,从中拿出一套一次性的医用手术刀具,消毒过的缝合线,还有一叠纱布以及医用胶带。他脱掉外套,里件的毛衣已经被血浸透,浅灰色的毛线被染成发黑的血红色。 他拿了把剪刀,从领口处向下,绕过左肩的腋下,剪掉了半只袖管,剩下半截袖管则被他用右手扯断扔到地上,带血的几根毛线藕断丝连地接着他肩膀处的布料。他从浴室里拿了条擦手的毛巾,叠了两叠,咬在嘴里,然后撕开包着刀具的塑料纸袋,从中取出一把银色的医用小刀,往肩膀上几乎粘接成一块的伤口上探去。 杜以泽几乎是一下就咬紧了嘴里的毛巾,眉心挽出一个疙瘩,他对着镜子里血肉模糊的伤口深深扎下一刀,豆大的汗珠顷刻间从额头上滑落,新鲜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胳膊蜿蜒而下,汇集到他的手肘尖滴滴答答地下落,不久便在瓷砖地上形成浅浅的一滩。 切开伤口,还得取出子弹。这种疼是钻心的,深入骨髓,杜以泽甚至都能从伤口的切面上感受到镊子的尖端在血肉里搅动,他一个寒颤,手里的镊子咣当落地,只得闭上眼缓了缓神,而后才拉过医药箱,从中重新拿出一包新的刀具。 等他将一颗裹着血污的子弹抠出来时,天已经彻底明了,窗外响起布谷鸟悠扬的歌声。此时自身出于保护作用而分泌出的激素已经让他对疼痛有些免疫,消毒与缝合伤口的疼痛反倒变得不足为提,他对着镜子缝线,就像在给身上的衣服打补丁。处理完伤口,他往上贴了块纱布后就回到卧室,准备躺下休息。 刚阖上眼,床头柜的手机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杜以泽摸过手机正准备挂掉,却发现是李明宇打过来的。 “几点啦?你咋还在睡?今天不干活了?你可别给我掉链子啊!我可是用我的人头给你做了担保的!”李明宇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这半年来他已经将按摩店风波遗忘得一干二净,之前那一星半点的悸动似乎也被他全然抛到脑后。如今顾溟不用他负责,杜以泽也不在身边——他一下闲得发慌,隔三差五地就要打电话过来问东问西,以督促工作为由打探杜以泽的近况。 “知道了。”杜以泽有气无力地说。 “我要是会讲洋文,烨哥说不定也放我去了。”李明宇感叹道,“你还要在那呆多久?” 杜以泽一身的血腥味,像条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死鱼,他疲惫地张了张嘴,问,“怎么?想我了?” “屁!”电话那头的李明宇骂了一句,久久才小声道,“我家那草啊,我觉得真是要死绝了,你再怎么妙手回春也没用了……你说我要不干脆把它扔了?” 杜以泽并没有听到后半句问话,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一向不怎么做梦,也许是这次失血过多,他竟然梦到了千禧年的新年夜——那可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一年大家的情况都不乐观,他吃的还是他妈从菜市场里捡来的别人不要的菜帮子,李奶奶还推着煤油桶给李明宇挣学费,一整条街上还是没有几家人能吃得饱饭,小孩的屁股后头都打着破烂的补丁…… 可是新纪元就要到来了!他们俩坐在筒子楼的天台边缘,远方热闹的城镇上空亮起拳头大小的彩色烟花。每一朵烟花炸开后,就会有细微的雷鸣似的轰隆声远远地传来。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沓沓,落在头发尖上,如同片片银色的碎屑。两人的双手都冻得通红,直往袖口里缩,可躯干里却藏着一股无法熄灭的火苗,埋着一颗希望的种子,好像无论这眼下的生活无论多么艰难,一旦过了两千年,种子便会发芽,一切都会变好。 李明宇穿着他妈年轻时穿过的旧棉袄,裹得像只小企鹅,两丝白色的人造毛时不时地从衣服的边角里挤出,随着雪花一起飘荡。他拍拍杜以泽的背,说,“以后咱也买个十只八只的,一起炸了!” 杜以泽身上套了两件老旧的脱线毛衣,很是臃肿。 “那你也得用钱买啊,不然你想怎么买?” 李明宇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等你上大学了、工作了,你买。” 杜以泽一脸不高兴,“你要是不念大学的话,你花钱少,应该你来买。” 李明宇嘴一撇,说,“我买就我买!小气鬼,到时候才不给你看。” “到时候我要爬到最高的天台去看。” “不行!那是我买的,我不给你看。” “这天上又不是你家开的!……” 画面一转,他们俩又坐在家后方的小池塘旁,脚踩着布满青苔的鹅卵石。艳阳高照,知了叫个没完,手里的汽水瓶身覆盖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气。杜以泽的视线里,李明宇一直在冲他笑,一笑便露出八颗牙齿,还时不时拍他的手臂,露出的两只小胳膊与脸上差了三个色号…… 然而梦中的杜以泽像是失了所有感官,李明宇的嘴巴一张一合,他的耳边却一片空白,李明宇没轻没重拍过来的手掌几乎穿透他的胳膊而过,好像他其实只是一只飘渺的鬼魂,而李明宇最后也变成一个人坐在池塘边,垂着头,也不说话,也不笑了,落寞地踢着泛绿的池水。 杜以泽一睁眼,满身的冷汗已经将床单浸透,他爬起来给自己补水,又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看了下手表,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匆匆出门和侦探们打卡上班。 杜以泽本来也想过趁热打铁,但无奈祁先生人在国内,他一个人带着顾溟,要跨越半个地球将人送回过去,哪怕坐私人飞机也会留下痕迹,只怕还没将人送到就被顾烨给拦截了。 没想到那群无所事事的侦探们反倒帮了他一把。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辆总是准时准点出现在顾溟周围的黑色小车不见了,于是立刻收集了最近的监控视频,然而上面一片空白——毕竟杜以泽早已做过处理。他们只得将这份毫无作用的视频同报告一起发给顾烨,小心翼翼地说:您上次让我们留意的那些人没再来过了,监控上也什么都查不到…… 四名“榜单”杀手,说消失就消失,这事怎么看怎么蹊跷。果不其然,顾烨隔天就飞过来,火急火燎地将顾溟捉了回去,生怕继续放养下去他也出现什么闪失。 杜以泽便跟着顾烨一起飞回国了,顾烨似乎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来,毕竟与这事有关联的自始自终都没有他,他怎么看都像是个局外人。 第36章 回国当天杜以泽就把没搬完的家搬完了。顾烨半年前分给他的那套公寓并不与李明宇在同一小区,说是已经没了空位。他将存放在物业的两个箱子搬到新公寓之后又出门买了些日用品,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远远便看见一辆拉风的哈雷机车停在门口。 机车的车身为纯黑色,前后轮胎粗大厚重,银色的排气管锃光锃亮,像能随时从里冒出两簇妖艳的火焰,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色猎豹。 驾驭这只黑豹的男人套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下半身穿着松松垮垮的休闲工装裤,脚上还是那双没系鞋带的黑色皮靴。他坐在机车上,一只脚踩地,一手搁在油门上,嘴里叼着根烧了一半的万宝路,时不时的抬头朝楼上的窗户看。 “挺威风嘛。”杜以泽走到跟前,指了指他的后座,“这是用来载女人的?” “载你也凑合。”李明宇一见他就眉开眼笑,“兜风去不?” 杜以泽朝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等我上楼放个东西。” 等他放完东西下来,李明宇给他拿过另一个头盔,他摘下黑色的渔夫帽,却听到李明宇吃惊地“哇”了一声。 “怎么了?”杜以泽戴头盔的动作停在一半。 李明宇看到他的头发长长了,被编成了脏辫,拇指粗细的辫子被他用发绳高高束在脑后,扎成一个不太长的马尾。介于杜以泽刚才戴着帽子,他才什么都没看见。 青龙以前老说杜以泽娘,现下杜以泽把头发这么一编,脸型一览无遗,眼神利落,轮廓深邃。李明宇心想,要是现在把杜以泽带到青龙面前去,青龙铁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娘的,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既漂亮又不娘的男人?杜以泽说话语气正常,也不翘兰花指,力气不小,似乎比他还大,身材也健美得很…… 李明宇脑袋里唰地闪过浴室里雾气朦胧的半片肩背,立刻有些红脸,神经质地干咳了几声,“你啥时候弄的头发?” “就这两天弄的。”杜以泽戴上头盔,抬腿坐上机车后座,在李明宇腰上拍了把,“怎么样?帅吗?” 明明贼他娘的帅,李明宇却嘴硬道,“一般般,像个非洲野人。” 杜以泽便在他脑袋上抓了把,“我看你也可以换个发型试试。” 李明宇油门踩得猛,轰鸣声之大好似他俩正开着一辆拖拉机耕田。远方的落日正悬在地平线上,血红的晚霞像被撕扯开的薄棉絮,深一块浅一块。杜以泽没有抓着摩托车的座椅,而是两手抓着李明宇的腰,不忘捏上两把,不时大声地评判道,“哟,没想到你还有两块肌肉!” “废话!”李明宇的喉头滚动两下。杜以泽就贴在他身后,炙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相互传递。 李明宇竭力想要克制住内心里那点不正常的悸动,今天他纯粹只是为了庆祝杜以泽圆满完成任务。本来他以为杜以泽还要在美国再呆上一段日子,所以买了辆机车回来打发时间,没成想刚拿到车钥匙,兴奋劲还没过,杜以泽就回来了,他这才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炫耀自己刚买的巨型玩具。 他确实还挺想念杜以泽的,这家里养着的雄田螺突然不见,是谁都会不适应的——李明宇认为这种想念来源于一种不适应,好比说万一青龙有一天成家立业,不再跟在他屁股后头了,那他肯定也会想念青龙的。 要说半年没见面,再怎么深的感情总会产生变化,然而杜以泽对李明宇的那一点喜欢竟然没有减少,他以为自己这次回国之后,那一点不合理的情愫理应风飘云散,然而李明宇这般耀武扬威地出现在他公寓门口,着实让他小小地惊喜了一把。 杜以泽这个人非常享受当下,从不考虑过分长远的未来,他不似李明宇一样强行拒绝、否认这份喜欢,而是非常主动地往李明宇身上揩油,比如摸他的脑袋,大咧咧地揽他的腰,甚至在行进途中眯起眼,隔着头盔仔细打量起他压在黑色皮座之上的屁股——李明宇上半身前倾,座椅的弧度又将裤子的布料绷紧,衬得他两片屁股圆润饱满。 好像水蜜桃——杜以泽这么想着。 哪怕李明宇已经开到了郊外的小山头,两人从机车上双双跳下,杜以泽还不忘继续揩油。 李明宇有些不乐意,掐着他的胳膊想把他那铁钳一样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 “你跟青龙不也勾肩搭背的么?怎么跟我就不行了?” “老子什么时候搂过青龙的腰了?!” 扒拉了半天,杜以泽的手臂仍旧纹丝不动,李明宇只好放弃,自暴自弃地和他肩并肩坐在光秃秃的小山头上看着火红的落日被地平线缓缓吞噬。 李明宇问他美国这半年呆得怎样,顾溟还有没有继续逃跑。 杜以泽说,“那倒没有,闲得很。我天天和别人一起打牌。” 任务对于杜以泽来说永远是一条时刻进行的主线,这条线与李明宇完全分开,且绝对不会打结。这一点淡薄的喜欢虽然让他不至于对李明宇下手,却也并不意味着他会将李明宇放在自己的打算之中。 他又问李明宇,“我看你过得挺舒服啊,车子都买好了,是不是准备接下来天天载着女人满大街跑?” 李明宇嫌弃地摆摆手,“啥女人不女人的,我可清心寡欲得很。” “哟,可真好意思讲。”杜以泽斜着眼打量他,“怎么?敢嫖不敢认?” 李明宇没想杜以泽冷不丁地提起这茬。之前他曾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对不是去打麻将了,现在杜以泽信以为真了,他又怕对方觉着自己是个饥渴的流氓,半年来都在问柳寻花,忙不迭地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 ” “你没必要跟我遮遮掩掩的,我也是个男人,不是不知道。” “我真没有!”李明宇支支吾吾道,声音越来越小,“其实我那天喝酒喝太多了,所以才没……” 杜以泽皮笑肉不笑地调笑道,“你竟然还会喝醉?” 李明宇虽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喝了假酒,但在断片前的最后一点印象还是有的,他越想脸色越难看,“我真没骗你,我都断片了!” “那也是办完事之后断的吧,第二天你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昨晚才哪儿。” “不是……我真的没有!不信你去问青龙!” 杜以泽一挑眉,“我当时就问了,他可不是这么讲的。” “嘿!这小王八蛋……” “阿宇,你现在这样特别像被人捉奸,却非要说自己是微醺所致。” 李明宇百口莫辩,“我真的喝多了,没有干事!” “喝多了怎么不能干事?” 杜以泽一看就像是没有喝醉过,李明宇急了,“喝多了就硬不起来呀!” 杜以泽没绷住,哈哈大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倒在一旁的黄土地上。他倒不是在笑话李明宇没硬起来,他就是觉得李明宇刚才那副模样像极了力证自身清白的妇女。 还有一点不能否认的是,李明宇没有嫖人这个事实让他心情很好。 然而李明宇觉得他就是在笑话自己不行,他的脸由白转红,气得像只爆炸的河豚。 第37章 顾烨这次将顾溟弄回国以后,没再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别墅里,而是允许他搬到了市中心。 李明宇再度“上岗”,重新带着一群花里胡哨的小弟负责起顾溟的人身安全。这回他更头疼了,市中心有多鱼龙混杂不说,每天上下班的人流量又大,他一边躲在拐角后暗中观察,还得一边小心不被顾溟发现。 杜以泽则被顾烨点名道姓地放了假——他认为顾烨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他起疑了,没有动手大概只是缺乏证据,无法确定。李明宇倒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他认为这是杜以泽与他平起平坐的信号,毕竟顾溟之前在美国的时候烨哥也给他放了假,现在杜以泽忙活半年回来,让他休息休息合情合理。 这假一直放到新一年的钟声敲响。李明宇在羡慕嫉妒恨之余也为他感到高兴。 “放假还不好?这说明什么?说明烨哥他重视你!” 杜以泽看他满嘴跑着不着边际的火车,说,“太闲了也不好,容易无聊。” “那你要不要把我那机车开走玩玩?”李明宇说着就要掏钥匙,“反正我现在也没时间开。” “这么舍得啊?你不攒了挺久的工资才买的吗?” “我乐意给你还不好?”李明宇头一甩,哼哼道,“千金难买爷乐意。” 这段期间,顾溟身边不是有李明宇他们看着,就是由顾烨陪同出入,哪怕杜以泽跟着李明宇摸到了顾溟居住的地点,也没找到什么十全十美的机会下手。 杜以泽与顾溟的第一次正面接触发生在元旦期间。 本来顾溟节假日里出行也该由李明宇带人相跟着,但事发突然,顾烨不知道怎么的发了高烧,需要有人照看。李明宇接到顾溟的电话时还以为他要诈自己,为了以防万一,他叫上了杜以泽一同前往,只不过让他在车里等着,自己独自上了楼。 李明宇敲开顾溟的房门,走进他的卧室睁大眼一看,本应在外地开会的顾烨竟然真的躺在床上烧得神智不清。顾溟嘱咐他每三小时量一次体温,说完就脚底抹油,与同事们相约着去酒吧里过节去了。 李明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想还好带了杜以泽一起过来,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帮忙。 杜以泽当然是一口应允下来,他在电梯门口及时拦住了刚走出来的顾溟,亲切地请他上车,将他送到酒吧门口,目送他进去以后就坐在车里听广播。 春节就要到了,街头涌动着熙攘的人群。细小的雪花纷至沓来,刚落到挡风玻璃上就化成晶莹剔透的水滴。南方城市下起雪来也是秀秀气气,不比他们的家乡,一夜之间便能绽开千树万树的雪白梨花,气宇轩昂。 主播将正在播放的抒情音乐的音量调小,讲起了亲朋好友,讲起了远方的故土,声调舒缓,抑扬顿挫。杜以泽的内心毫无波动,他将驾驶座的座位朝后调了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慵懒地打量着窗外攒动的人头。 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二月里的一个平凡日子。离开基地之后他不是没有过过年,只不过过的都是“外国年”。那会他还是个雇佣兵,他们会在营地附近挑棵挺拔的小杉树,拿起斧头砍断,抗回部队,挂上一小串彩灯,大家各捧着一杯热可可,讲讲自己的艳遇,和睡过的丰姿绰约的女人——这就算过年了。 他已经想不起李明宇家的饺子是什么味道,他甚至记不得自己有一年咬到了饺子里的硬币,几乎将自己的后槽牙崩裂。 当时李明宇夺过他吐在手心里的硬币尖叫道,“哇,小杜!这是要发财的意思!” 李奶奶往小碟里倒醋,“你长得俊呀,以后都会有福气的!” 可是他确实记不得了。旧时的童年时光如同一块艳丽的图腾,只可惜图腾老化得厉害,图腾上的花纹他早已看不清白。 杜以泽靠着驾驶座,半眯着眼望着酒吧的出入口。他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等到顾溟聚会结束,天早该黑白分明。 没想到没过多久,顾溟就从酒吧里偷偷跑了出来——他已经脱掉了身上的外套与毛衣,像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似的,低着头急匆匆地行走。杜以泽呼吸一滞,当即下车,隔着断断续续的人流紧跟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他进到隔壁一家超市里买了件外套穿上,继续朝与酒吧相反的方向走去。 李明宇说的没错,这人还真的想跑。 顾溟走过两条街,突然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有些失神落魄。杜以泽站在一棵粗大的香樟树后,正打算点根烟,李明宇却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了?你送到没有啊?” 杜以泽用脸侧与肩膀夹着手机,一手打火,一手拢住火苗,“早送到了,人都进去好久了,估计玩得正高兴呢。” 他掀起眼皮看了看对街的人,回忆了半天也没记起祁先生是否提过什么详细的要求,看来只要人活着就行。他准备等顾溟走到没人的地段时,随便抄根棍子敲一榔头拖走。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顾溟竟然起身折返回酒吧里去了,更没算到顾烨也苏醒过来,带着李明宇一行人跑到酒吧里闹了个鸡犬不宁。 杜以泽抱着双臂站在闹哄哄的酒吧前看了两眼,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再呆在那引人注目,于是率先回了家。李明宇将兄弟两人送回家以后就急吼吼地找他去了,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他那就是明明白白地想跑!” 杜以泽心想买了件新外套也不能证明他想跑吧,再仔细一问,才知道顾烨往顾溟身上安了定位。 李明宇暗自捏着拳头,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杜以泽。杜以泽没有上报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顾烨不相信没关系,但他一定要亲耳听到杜以泽的解释。 这并不代表着他不相信杜以泽。好比说以前班上有同学排挤杜以泽,说他是作弊才考得那么好,传得全校皆知。李明宇那时也跑过去问了,但他得到杜以泽一句否认之后便大着嗓门底气十足地骂开了——你有证据么你?你没证据你逼逼啥呀?自己拉不出屎还要怪茅坑哦? 李明宇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态过来的,他心里自有答案,但他一定要听杜以泽亲口盖章。 “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如果我能把他带回来,何必再麻烦你跑一趟?再说烨哥还病着,你要是咋咋唬唬一吵,只会添乱。”杜以泽淡然道,“今晚你不也看到了,他就差把那酒吧的屋顶都给掀了。”他开了罐啤酒,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这大半夜的跑来是想我呢,原来是怀疑我。” 李明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点不可名状的心虚与愧疚,“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烨哥不相信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杜以泽不动声色地将问题抛了回去,“那他相信你吗?” 李明宇匪夷所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是真相信你,何必给顾溟安定位?” 李明宇听闻不免一愣,他倒还真没考虑过自己的事。 那一晚,李明宇第一次劝杜以泽跑路,他知道顾烨多疑,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杜以泽在确认顾烨不信任自己之后更是谨慎行事。顾烨又不傻,确认他有问题却迟迟不动手,估计是猜到他背后有人,想要钓大鱼。 他在短时间内做足了准备,然而东风却迟迟没有吹来。顾烨那段日子里寸步不离地守着顾溟,没过多久两人竟然去阿拉斯加度假去了。 祁先生不太高兴,杜以泽已经超出了任务的既定期限。 等到兄弟俩从阿拉斯加回来,顾烨竟然也给李明宇也放了假。李明宇当时还很高兴,遣散一众小弟,让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跑回自个儿的公寓里呼呼大睡,一倒头就睡到了大晚上,睡醒之后坐在床上发了半晌的呆,而后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又是一路开车飙到杜以泽家,“咣咣咣”地敲门。 这是他第二次劝杜以泽逃跑,没想到这次却把自己都给赔进去了。 第38章 李明宇敲开门,第一句话就是,“烨哥把我给辞退了,你说他是不是也跟着怀疑起我来了?” 杜以泽听闻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走到厨房里烧水,先给他泡了杯热可可。 “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啊?”李明宇不忘回头谨慎地环视四周,关上大门,气急败坏道,“我说你可赶紧走吧,万一他现在就来抓你,你到时候想让我怎么办?” “是我拖累了你。”杜以泽从鼻子里呼出一声长长的气息,“抱歉,真是对不住你。” 李明宇的语调不自觉平缓起来,他垂头丧气地挠了挠头皮,“……没有的事,我没怪你。我只是觉得最近总是心慌慌的,好像总有坏事要发生。” “看来我今晚得开始打包行李了。”杜以泽走进卧房拿出一包烟,引着李明宇往阳台上走。两人抱着有些烫手的热可可,靠在栏杆上。 春节早已过完了,居民们四散着流回自己所属的五湖四海。这年头都不给放烟花了,只剩灯火阑珊,无以助兴,街道干净却也冷清。 “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算是跟你做个告别吧。” 李明宇接过烟,看了看杜以泽,又看了看手中的烟,他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杜以泽,忙没帮上多少,反儿让他再度过上逃亡的生活。 他要是没遇到自己,过得不一定会比现在差——本来嘛也只有警察追他,现在再摊上一个顾烨……那可真是破屋顶碰上连夜雨。 等杜以泽将火点上,李明宇咬上烟嘴,狠狠吸了一大口,巴不得要将烦恼一齐吹个干净。 杜以泽问,“你不打算走吗?” “我不能走,烨哥怎么着也算是救过我一命……”李明宇望着漆黑的天幕,愁云惨淡地叹了口气,“可你顶多只算是拿钱做事,没什么义务跟着他。”他扭头问杜以泽,“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杜以泽笑道,“换个地方混呗,只怕再找不到另一个阿宇来罩我了。” 李明宇半垂着头,眼底里藏不住的失落,“以前我还老说我俩有革命情谊,结果现在搞的大难临头各自飞……” 杜以泽提醒道,“这话一般是讲夫妻的吧?” “哦!”李明宇尴尬地呲牙,又想到什么似的,按灭了烧到尽头的橙色烟嘴,“我家里还有些现金,你等等,我给你拿过来。” 杜以泽跟在他身后,“没事,我存了些钱,足够用了。你不再呆会?” “不用,我很快回来……”李明宇走了两步,神经中枢里一口洪钟被咣当撞响,眼前的事物顿时重了三影。 “怎么了?阿宇?”杜以泽的声音从远方断断续续地传来,形成一个套一个的回音。 李明宇头昏脑胀,身形都晃了晃,两只眼皮好似挂了铅,“我……我怎么有点……”如同一根紧绷的风筝线被蓦然切断,他又勉强往前晃了一步,顿时双膝一软,在即将摔倒之际被身后的人稳稳托住。 杜以泽将他放倒在地上,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给顾溟发了条信息,约他见面。发完短信他又去卫生间里捣鼓了一会,即将出门之际回头看了一眼客厅。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眼能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李明宇还躺在地板上,双眼紧闭,看起来仅仅像是睡着了。杜以泽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他醉酒的那一天,一边伸展着胳膊,睡梦里还模模糊糊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那可是他俩重逢之后,李明宇第一次叫他“小杜”。 就这么一声记忆潭底里传出的模模糊糊的“小杜”,让杜以泽走上前,将李明宇从地上抱起来,塞进了车库里那辆小轿车的后备箱里。 当时他并没有要李明宇的机车。李明宇说没辆车你出行都不方便,所以第二天就拉他一起去挑了个大众车型,付了首付,连牌照都还没来得及上。那天李明宇眼里泛着光彩,拍着胸`脯承诺说等他再给杜以泽搞套齐全的假证件以后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开车上街了。 李明宇自然不知道杜以泽的路子有多野,他在杜以泽眼里简直就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开车会带驾照,吃了罚单还自觉去交罚款。杜以泽认为车选的好,既能做防具又能做武器,可李明宇好像就真只把它当个交通工具。 这会如果他醒着,且不躺在后备箱里的话,肯定得劝杜以泽还是别上街了,万一被拦了那还不得完蛋。 杜以泽将车开到距离顾溟公寓几个街区外的公路边停下了。这段路口最近在修路,一片尘土飞扬,随处可见蓝色的防护栏将施工地带与可通行的马路隔绝开来,车流量大大减少,半天看不见一个路人。顾溟今晚加班,定会路过最近的十字路口,会不会如约而至他并不确定,不来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最担心的倒不是顾溟是否会来,而是不知道有谁正阴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虎视眈眈。以顾烨的性格来看,他不可能在解雇李明宇与自己的同时允许顾溟一个人在这大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半个小时后,杜以泽从后视镜看到顾溟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了一会,接着拐了个弯,朝这边走来。 顾溟快步上前,走到轿车旁侧头往里试探着看了一眼,他虽没有想到是杜以泽坐在驾驶座里,但还是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怎么是你?” 杜以泽笑笑,从口袋里掏出那盒烟,打算故技重施,“烨哥给他放假了,估计正睡觉呢。” “谢谢,不用了。”顾溟没有接那根烟,只是问,“你有什么事?” 杜以泽收回烟盒,将他上下打量两眼。顾溟这人说起话来不温不火,看着倒挺舒服,穿得永远干净得体。他跟李明宇可就不比这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他们从小是被市侩与烟火气浓重的筒子楼养大的,顾溟一站在他俩旁边就显得格格不入。 杜以泽也没有跟他寒暄客套,直接切入正题。 “如果我带您走,您愿不愿意跟我走?”他拇指与中指夹着烟盒,食指拨弄着烟盒的一角,让它在手里转着圈圈,“那句话怎么讲来着?若为自由故——” “哪又有绝对的自由?”顾溟手中的塑料袋还装着一个蛋糕盒,“要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他侧身拉了两下车门的把手,试图下车,却发现门被锁了。 杜以泽倒是没想到顾溟不配合。难道这两兄弟是冰释前嫌了么? 顾溟试图手动打开门锁,却发现门已经被锁死了,得要驾驶座上的人解锁才行。他转过头,一句“麻烦你”还没讲完,一块浸泡过药水的湿手帕便立刻捂上他的口鼻,将他的意识瞬间抽离出去。 杜以泽刚踩下油门,周边不知道从哪儿蹿出三辆轿车,一辆紧跟在他车后,另外两辆从两侧包围而上,试图将他逼停。 左侧的车辆降下车窗,高声喊话,“把人放下!” 看来果真有人盯着在呢!杜以泽冷笑一声,毫不手软地往那辆车的轮胎撞去,硬是顶着那辆车的车头撞开防护栏,将它撞进路面的深坑里。他对这一片的路段格外熟悉,甩开其中一辆车之后,一脚油门踩到底,接着一个急刹,猛打方向盘,不偏不倚地漂进两栋楼之间的狭窄小道,从斜坡的楼梯上冲进一家暗藏的小菜市场里。车胎接连碾过几个摊位,车身撞开堆叠而起的高高的泡沫纸箱,本来用作遮雨遮阳的竹竿被撞断,坠落的瞬间鼓起红白相间的塑料棚,像是打开了一支小小的降落伞。 从菜市场的另一个出口冲出去后,杜以泽一手把着方向盘,从窗户里探出头,向着紧追不舍,却稍稍差他一截的第一辆车的前轮开了几枪。 暗夜里冒出几点闪动的火光,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尖锐得像能划破人的耳膜。紧跟在他身后的车辆翻了个滚,杜以泽再度从车窗里探出头,朝对方的油箱上补了两枪,一切喧闹与疯狂都在两车相撞的爆炸声中划下了短暂的休止符。 第39章 杜以泽最终将车停在郊外的一片荒草地上。相较于独自前来的他,祁先生明显是有备而来,他身边停了六辆汽车,以半圆的阵型将他围在中央,十个男人站成一圈,身材皆是笔挺。 杜以泽下了车,双手举过头顶,任他们搜完身才放下。 “你来晚了。”祁先生穿着一身周正的灰色西装,手里握着一根精致的雕花手杖,他走到杜以泽的小车前,弯下腰,隔着茶色的玻璃朝副驾驶里看了一眼,又用杖头敲了敲玻璃,发现顾溟没有意识之后,便回转过身,示意手下将人带走。 一名男子心领神会,立刻走上前,准备坐进驾驶座将车一起开走。 杜以泽制止道,“我没有车不好赶路。” “我让人送你。” “不劳您费心,我开自己这辆就行。” “怎么?难道这车里还有什么秘密不成?”祁先生手一扬,身后站着的几名男子立即上前对车辆进行搜查,又是爬车底又是翻座椅。他们打开后备箱,发现里面竟然还躺了一人。 杜以泽脸上瞬间盖了一层乌云,眼神灰暗,“这个是我的。” “行,那你开走吧。”祁先生这才往回走,又吩咐手下将顾溟从杜以泽的车内抱出来,放到自己其中一辆车的后座上。 “我这佣金还没拿全呢。”杜以泽似笑非笑,语气森然。之前那两箱现金只能算个预付款。 “办事不力,你现在还想要钱?” “不然你以为我是在做慈善?”杜以泽左右捣了捣脑袋,又活动了下手腕,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激战疏松筋骨,“我先跟你说好,那合同上的数字可不太够——我在这儿都蛰伏一年多,机会成本可一点不低,不给我加些钱说不过去吧?” 眼看数十支枪口齐齐朝他瞄准,杜以泽只是歪过头,怪笑一声,“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胃口太大了吗?” “我觉得你的人头倒挺值钱的。” “那可不一定。”杜以泽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一只表,“你费这么大心思请我捉人过来,想必他对你来说价值更大吧?”他右手按住表侧某一细小的按钮,表面便亮起一层阴森的绿光,寂静的夜晚里响起细微冰冷的机械音。 “可惜了,既然没法达成共识,那我只好销毁’赃物’了。” 几不可闻的嘀嗒声犹如几枚深水炸弹。祁先生往前踏了半步,高声喝止,“住手!” 他盯着杜以泽看了几秒。杜以泽形单影只,无论如何都不占优势,他一声令下就能让他瞬间对穿,变成人形马蜂窝,然而杜以泽脸上竟是一丝惧色都没有,反倒像个看戏的过客,似乎那命悬一线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亡命之徒终究是不能惹的。祁先生扭头对身旁的一名男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人便迅速钻进车里,几分钟之后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先朝杜以泽看了一眼,然后才说,“交易完成。” 祁先生又冲杜以泽重复道,“好了!完成了!” 杜以泽先是退到轿车后,以之作为掩护,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一次性的手机迅速看了一眼,确定钱已到账后,这才解下手腕上的表甩到车底下,拉开车门扬长而去。 一名男子紧接着跑上前捡起手表,递到祁先生手中。同时另外两人也对后座上的顾溟进行了搜身,没想到搜了半天也没搜出想象中的炸弹或追踪器,而那手表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机械手表,上面带了个夜光功能而已。 祁先生望着远处一小串冒起的油烟,感叹说,“年轻人火气怎么这么大?” 越往郊区走,路况越是糟糕,有些路段的路面直接凹了进去,布满大小不一的碎石块。杜以泽所驾驶的这辆小车在之前的碰撞之中瘪了半个车头,一只轮胎似乎也出了问题,他只得中途换了辆车——他在路过一家加油站时抢了一辆正好在加油的越野车,然后将李明宇从后备箱转移到了副驾驶,这才在凌晨顺利地横穿邻省的边缘市郊,最终在这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私营小旅店里落脚。 房内又潮又闷,窗外天寒地冻。介于李明宇穿得实在单薄——也许是之前急着出门,身上只有件短袖和运动短裤,杜以泽不仅很好心地给他盖了层被子,还掖了掖被角。 杜以泽闷不作声地抽了很久的烟,抽到自己都觉得房间内味道太重,他起身将窗户开了条缝,一边打开烟盒,想要再抽一根出来时才发现自己嘴上叼着的已是最后一支香烟了。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抽完了一整包的烟。 杜以泽很少这样疯狂抽烟,大约是他已经意识了自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比起上一次将李明宇从按摩店里带出来时,这一次他更快速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起码当他抱着李明宇,将他塞进车后箱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冲动,冲动是魔鬼。 他原本打算交完任务,出国度假休整一段时间,毕竟这次吃了颗子弹,消耗不小。李明宇算是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尽管事实上李明宇根本不是主动打乱了他的计划。 杜以泽就这么叼着小半根燃烧的烟头,背靠着粗制滥造的木头椅背,微微抬着下巴,在今晚再一次追溯起犯错的根本原因。 平心而论,李明宇待他不差,给予他的也是毫无条件的信任。杜以泽这一生都没有从任何人身上得到过这样的信任,他的想法就跟那从未见过冰块,所以第一次摸上去会觉得烫手的人相似:他觉得李明宇真他妈蠢得可怕。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李明宇确实帮助他更轻松地完成了这次任务。顾烨又不是好惹的主,他要是放着李明宇躺在客厅里不管等于是送他去死。 也许因为互利互惠是人之本性,加之李明宇与他也算是有过一段交情,杜以泽不免回忆起这二十年来的种种,又忍不住嘲笑自己两声。明明刚才还说自己不爱做慈善,怎么这会儿又有闲工夫善良了? 李明宇的呼吸逐渐紊乱,眼皮颤动得厉害。 杜以泽拿下嘴里的烟头,用食指与拇指捏着,不打算再抽。 最后一根烟即将烧到尽头,这份浅薄的革命情谊或许也要跟着走到了尽头。 片刻后,李明宇微微晃了晃脑袋,跟着浑身一哆嗦,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黄色的天花板,发霉的墙角,其次才是杜以泽。杜以泽坐在房间内那把唯一的木头椅子上,目光沉沉,手里捏着一根熄灭的烟头。 李明宇与他大眼瞪大眼,两人谁也不说话。杜以泽并不知道他正沉迷于自己的脸蛋无法自拔,还以为他是无法接受现实。 李明宇大着胆子,将杜以泽的五官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又忍不住往他那头桀骜不驯的脏辫看上两眼,心想——妈的,怎么这人连在我梦里都这么好看? 他的视线下移,猛然撞上杜以泽别在腰一侧的枪套。 操!他该不是发现我对他硬过,所以捶我来了吧? 李明宇心里直发怵:要不还是换个梦做吧。 杜以泽一直在等他的反应,等了好一会,没想到等来却是他重新闭上双眼,佯装无事发生过一般喃喃自语着,“我再睡一会。” 第40章 “你是猪吗?怎么能睡这么久?” 杜以泽的声音格外真实,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李明宇猛然睁开眼,看到杜以泽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他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摸了摸粗糙起球的床单,又在自己大腿上狠掐了一把,嗷了短促的一声后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怎么还在?我不是让你跑吗?”李明宇环顾四周,又问,“这是哪?我不是在你家吗?” “我们在一家私人旅店里,条件差了些,先凑合一晚再说。”杜以泽停顿一下,“我已经将顾溟交上去了,你最好也给自己想个另外的出路吧。” 李明宇虽然摸不着头脑,一听到“顾溟”两字却立刻紧张起来。 “交给谁?交给烨哥了?” “不是。”杜以泽抬了抬眼皮,“交给我的雇主了。” “你的雇主?”李明宇只觉得他用词奇怪,“那不就是烨哥吗?” 杜以泽平静地说道,“不是。” 李明宇心里顿时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不敢细想,也不敢乱猜,木楞楞呆坐在床上,一瞬不瞬地望着杜以泽,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个大窟窿。 杜以泽离开椅背,弓下腰,两只手肘尖撑在膝盖上,十指相扣,他先是从鼻腔里缓慢呼出一口气,接着抬起下巴,道,“你我都是拿钱做事,只不过目标为同一人——你说巧不巧?” 简短一句话却足以掀起滔天的狂风骤雨。这狂风骤雨来得却不急,李明宇一个字一个地默念着杜以泽所说的这句话,每个字都如同巨石掷下深潭,石头掀起波涛,搅起漩涡,顷刻间电闪雷鸣,黑云密布。 李明宇的视线失焦了短短几秒钟,待他分析出杜以泽的意思时,那已是惊涛骇浪,山崩地裂。他猛然从床上跃下,如同一颗爆裂的鱼雷往杜以泽身上撞去。 杜以泽侧身躲过朝他直冲过来的头顶,却还是被李明宇一手拽住肩膀,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李明宇揪着他的衣领子朝他脸上落拳,杜以泽抬起胳膊抵挡两下,后来眉头一皱,一抓一扯,翻身将李明宇压在地上,一手扣住他两只挣动的手臂压至他的胸膛,另一只手则果断地扼住他的脖子。 “打够了没?”杜以泽手下又使了一分力,“真是狗咬吕洞宾,我好心救你一命,你倒是这样报答我。” 李明宇的脸开始涨红,脖颈上凸起青筋,他咬着牙一句话不说,眼里凝聚着打不倒吹不灭的盛怒,宁可被掐死也不求饶。 杜以泽在意识到他这种自残式的暴怒之后松开了牵制,他的目的并不是想让李明宇死,否则不至于将他一路带到这里,更不至于跟他肉搏一场。杜以泽刚一松手,李明宇喉咙里就挤出一声吸气时的尖锐嗡鸣,他的肺部猛然收缩,胸口不免一阵剧痛,像一台破旧的风箱正马力全开地呜呜鼓动。 “你这叫救我?”李明宇剧烈地咳嗽着,喉咙沙哑,眼白上长出细密的血丝,“你他妈了个逼的!你这是害我!”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杜以泽从他身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摇头,似乎觉得他无可救药,“我大可以把你给崩了,或者将你留在那等死。” 李明宇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脸色依旧红得像猪肝,脖颈上印着鲜明的五指抓痕。他不甘心,双肩耸动,喘息紊乱,“为什么?你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好处还真不少。”杜以泽的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挲两下,那是数钱的动作。 李明宇呼吸一滞,“我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是个棋子?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感谢你?” 这是背信弃义!这是不忠!他突然从胸膛中爆出一声怒喝,那怒喝声中甚至参杂着半分哭号,“你这个叛徒!你就是个叛徒!” 杜以泽的太阳穴短暂地刺痛了两下。眼前这张愤怒到几近扭曲的面孔似乎与多年前另一张看似义正严辞的面容重合起来。 “你叫我什么?” 李明宇还没反应过来脸侧就挨了一拳。杜以泽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顶至墙壁。李明宇被撞得后脑勺发麻,牙关发酸,但他仍旧在眼前一片短暂的漆黑中胡乱揪住杜以泽双肩的衣服,吼道,“你这个叛徒!是不是只要给你钱你什么都能做?” 杜以泽也不再一脸风轻云淡,他眼神阴戾,后槽牙磨得咯吱响。 “李明宇,别他妈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你不也只是一条狗吗?” “你他娘的才是狗!” “你可不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杜以泽再度攥紧他的衣领,往自己跟前微微提了一把,紧跟着就往墙上摔,高声讽刺道,“现在到好,跟我分起高低贵贱来了!” 随着一声闷响,李明宇再度撞了个头昏眼花,但他嘴里仍不忘骂道,“操!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你以为你就比我高尚?”杜以泽的眼底里寒光浮动,“顾烨非法监禁,你他妈不就是个共犯?你以为自己有多高贵?” 李明宇紧咬着牙关,声声沉重的呼吸似乎能在他的胸膛之中产生回音。 可他的脑海中仍旧有另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回荡。 “这不一样!” 杜以泽冷笑,“怎么不一样?顾烨让你往东滚,你他妈敢往西滚?” 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几乎相碰,双方呼吸皆是粗重、紊乱,要是此刻在房间里划下一根火柴,那这火药味大概足以将整座屋顶掀翻。 李明宇好似不讲理地吼叫着,“不一样!这他妈的不一样!” 杜以泽很少如此愤怒,极少感到如此汹涌生动的情感试图粉碎他的理智。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威胁道,“你要是再吠一句,老子现在就把你撕了。” “这不一样!”李明宇叫完这一声,绝望地闭上双眼。 杜以泽冷笑一声,右手移到腰侧,覆上了皮质枪套。 既然李明宇这么不怕死,那怪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当初多管闲事。 这一刻杜以泽展露出的是他最原本的样貌——他在深渊里长大,汲取阴冷的露水,依靠黑暗过活,周身蒸腾着杀气,那是只有在白骨堆里打过滚的人才会带有的腐烂气息。 “这不一样……”李明宇的语调突然缓下两分,他再度睁开眼,嘴唇猛然抖动着。 杜以泽看到晶莹的泪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那已不再是初期的暴怒了,情绪的大坝轰然决堤。 “这不一样……这怎么会一样?……”李明宇扯着嘴角,眉心拧起又松开,拧起又松开,他努力不让自己落泪,可声音却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一根极度紧绷的音弦被人粗暴地弹动,随时可能断裂。 杜以泽说的一点不错,他就是条唯命是从的狗,可哪怕他只是条不值钱的狗,他都把最值钱的东西给他了,杜以泽却弃之如敝履。 李明宇像个发现自己到头来一无所有的小孩一样,发泄完干瘪的愤怒之后,体内只剩积压许久的委屈和不解。 他不是什么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大人物,也没有多么牛`逼、坚强。当这样一份被欺骗、被背叛的事实摆在他眼前时,他就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无法接受、消化,甚至在这时怀疑起自己是否做错过什么事。 “为什么?”李明宇的喉头上下滚动,一遍又一遍,他望着杜以泽那双漆黑的眼睛,失神地摇头,“我对你不好吗?” 这样的自我怀疑来源于他对事实的否认,他宁可觉得自己出了问题,也不愿意去质疑任何一分搁放在杜以泽身上的信任。 在杜以泽眼里,这就是下贱。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李明宇的悲痛竟然也多多少少地传递过来——隔着升高的体温,隔着交错的鼻息。这种共情的体验让他极其不舒服,头皮发麻,好似他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人的事。 杜以泽松开双手,往后退了一步,沸腾如火浆熔岩的情绪竟然也逐渐平息,再也烧不起来。李明宇低着头喘息,鼻息厚重,双手垂在大腿两侧。房内的火药味消失殆尽,又只剩下腐烂的霉味,一片寂静,和无数潮湿却生龙活虎的霉菌。 两人静默着站了半晌,李明宇突然转身朝门口奔去。杜以泽一步上前握住他的胳膊往回拉扯,“你要去哪?” 李明宇一言不发,转身恶狠狠地掐掉他的手腕,继续朝门口走去。 “别他妈犯傻!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李明宇虽不说话,暗地里却咬紧牙关,使出了吃奶的劲推他。杜以泽看到他的腮帮子都紧绷绷的。李明宇最后一次挣脱他的禁锢时,杜以泽没了耐性,并起五根手指,高高抬起手腕,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敲在他的后颈之上。 李明宇眼前一黑,咣当倒地。 杜以泽一愣,看了看自己紧绷的手背,又看着倒在地上的李明宇出神。 这是他犯下的第三个错误。 对于他这种刀口上舔血的人来说,要不是运气好,同一个错误犯三次,几条命都不够送的。李明宇想走就让他走好了,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何必再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留下这个包袱? 可是刚刚这一击却是百分百的下意识行为。他不想让李明宇走出房门,不想看他去迎接必然的死亡。他这一生之中,还从未出现过如此想让某个人活下去的念头,而这个念头的产生绝不是仅仅能用“念及旧情”这四字就能解释得了的。 大概也是从这晚开始,杜以泽才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革命友谊了。 第41章 李明宇醒过来的时候,脖子痛得好似被人拿榔头敲了一棒槌,而后他意识到敲他一棒槌的不是别人,正是杜以泽。回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脑仁里流窜过一道针扎似的电流。 窗外的熹微穿透薄薄的窗帘,将室内照得半亮不亮的,几束细小的光柱里尘埃飞扬。杜以泽依旧坐在那张木椅子上,他双手抱臂,背靠着墙壁,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正闭着眼休息。 昨夜的记忆仍旧在李明宇的脑海中鲜活地跳跃、翻滚,搅起动荡不停的漩涡,又像落入柴禾中的点点星火,随时可以燎原。他斜着眼打量杜以泽,发现他毫不设防之后,正准备爬起来揍他个猝不及防,结果一挺腰,自己连着床板一起晃了晃,床角撞上床头后的墙壁,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 杜以泽猛然睁眼,李明宇正瞪着一双铜铃大的黑眼睛盯着他看。他悠悠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一瓶矿泉水,在床边坐下,问,“要喝水吗?” “喝你妈!”李明宇弯起脖子朝身下看了看,嘴里不禁骂出一句“操”。杜以泽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胶带,将他跟整张床绑在了一起。 “他妈的,放开我!”李明宇在床上疯狂扭动起来,因为动作剧烈,杜以泽又绑他绑得结实,层层叠叠地像在裹木乃伊,他在极度有限的空间里试图旋转身体,结果被胶带撕掉好几根体毛,忍不住放肆地嗷了一嗓子。 杜以泽耐心地坐在他旁边,态度平静,像在看一位在橱窗门口撒泼打滚的小孩。等李明宇挣扎得累了,他才拧开水瓶盖,再次问道,“喝水吗?” “你把老子放开,老子才能喝。” 杜以泽将瓶盖拧了回去,放回柜子上,“那你还不得跑了?” 李明宇“呸”了一声,“你他妈有完没完?你不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么?绑着我有什么用?” 如果此刻杜以泽告诉他,留着你是不想让你挂掉,那李明宇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对他大加嘲讽,所以杜以泽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留下他:“你确实没有什么用,只不过放你回去的话,你后脚不就带着顾烨来抓我了?” 李明宇磨了磨后槽牙,恶狠狠道,“你也是混社团的?” 杀手跟黑道并不完全一样。杜以泽也没直接否认,只是说,“差不多。” “你是混哪儿的?” “单干。” “别他妈扯淡,你能单干?”李明宇皱着眉,两根英挺利落的眉毛拧成倒八字,“你到底有多少同伙?” “为什么不能单干?” “姓杜的,你没必要继续骗我——反正我不是对你没用么?”说到此处,李明宇的眉毛都拧成漏斗,要不是因为现在他被人贴在床上,指不定又要跳起来不顾死活地与杜以泽干上一架。杜以泽盯着这张义愤填膺的脸看了看,大概是发觉李明宇怎么着都不买帐之后,便伸出两只手揪住自己短袖的领口往头顶上扯。 李明宇随即在床板上摆动起来,一点惊慌掺进原本火爆的脾气里,“你要干啥?” 衣服似乎在杜以泽的胳膊肘那儿卡了一下,他的劲腰上绷着线条明显的两列腹肌,白花花的肉`体在李明宇眼前晃过。 “妈的!不准脱!穿上衣服好好说话!不准脱了!” 杜以泽左耳进右耳朵出,一手将衣服扯了下,拉过手肘,这才脱掉上衣,赤裸着上半身,一手握拳撑在李明宇耳侧,微微低顷下`身体,垂着眼看他。 李明宇前一秒还在骂骂咧咧,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杜以泽的高清肉`体上时,他顿时哑口无言,只觉得心窝里被人狠狠捣了一拳,半天无法复原。 “我要是真有同伙,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杜以泽身材健美,可眼前这一幕却像给李明宇当头浇下一盆凉水。杜以泽的皮肤依旧白`皙,只不过已经被伤痕布满,愈合的老增生上覆盖着新的增生,左肩的枪伤就像不小心弹在肩头上的一块泥土。 除了枪伤,还有更为显眼的刀伤,手术后的缝合痕迹在他整齐的腹肌上蜿蜒,就像一只只爬行的蜈蚣。 李明宇冷不丁地回想起他给杜以泽背上上药的那一晚,他还曾担心杜爸爸甩下的皮带与竹扫帚会给杜以泽带来无法消失的伤痕,如今看来,成人世界的伤痕最为不可磨灭。 他原本并不想相信杜以泽说的话,可那触目惊心的伤疤总归不是假的。这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创痕? “不然你以为我喜欢睡在刀尖上吗?”杜以泽在自己的胸口上摸了摸,手指指腹划过微微凸起的瘢痕,他似乎还像原来一样,一脸无所谓,好像根本察觉不到疼痛,更不会像他人一般哭号,以诉说自己的委屈。 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李明宇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你是被逼的,对不对?” “阿宇,你又不是不认识我。你觉得这会是我想要过的日子吗?” 李明宇撇开头不去看他,眼眶却微微发热,愤怒犹如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下大半,耳边响起了一声稚嫩又坚定的——“阿宇,以后我们会过得比谁都好!” 是啊,从前杜以泽走到哪儿都是万众瞩目。李明宇虽然自始自终都明白他与自己不是一类人,可有一点他确信无疑:他知道杜以泽不快乐,否则他该跟那些同他一样优秀的好学生去玩,而不是每天晚上都来敲自己的家门。 人都有择优倾向,否则哪来那么多择优班? 杜以泽肯定不是不愿意择优,他只是交不到朋友,所以非常孤独。 李明宇来者不拒,杜以泽来找他玩,他还觉得自己沾了光,他的救世主心态让他总想拽杜以泽一把,试图将他拽回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世界里来。 他们只不过是两个不同世界里同被边缘化的男孩,一不小心走在了同一条上下学的路上。 这大千世界花花绿绿,李明宇总算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所,虽说他也受过不少伤,可他身边有一众小弟护着,休养的时候时常有人过来照顾、问候。杜以泽单干的话,受这么多伤不说,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难道一点都不会觉得孤独吗? 杜以泽像能一眼看穿他内心所想,他沉声道,“也许你无法理解,可我也得谋生。” 李明宇又怎么不能理解?他就是这样摸爬过来的,求生的欲`望大于一切。他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孩子,一蹦就蹦在了孤儿院门口,当时他身上只有薄薄的襁褓,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浑身发紫,呼吸困难——哪怕这样他都没死。 说到底他只是个孤儿,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他老想在孤儿院里称王称霸,做保护大家的大英雄,所以总是让其他小孩都服从他的命令……但他开口讲话讲得晚,所以讲不通道理的时候,只会一个劲地追着他们的屁股打。 李奶奶来领养他时,院长还曾劝她再看一看,试图让她选个安静又听话的孩子。 可她只是牵着他的手,摸摸他的脑袋说,“这有什么的?这是有活力的表现嘛!” 李明宇知道活着不易,所以他格外惜命,哪怕得活得委曲求全,低声下气。 杜以泽也曾与他一样有着同等强烈的求生欲`望,这种欲`望曾帮助他在营地里存活下来,在军队里摸爬滚打,在训练营里成功“毕业”。也许因为他过分使用了这种欲`望,经年累月的打杀大幅度升高了他的感官阈值,以至于让他逐渐感到麻木,甚至习惯了一脸玩味地跟雇主们一来一回地谈条件。 他不怕死——对于杀手来说这并不是件坏事,当然这也不是说他乐意拿肉身往子弹上撞,否则最应该担心的应该是他是否患了抑郁。他也是个好演员,知道什么时刻对什么人讲什么话最为有效,有时候早晨起床,他都觉着自己似乎可以打包好行李去扮演另一个人顺顺利利地过完一生。 虽然他的计划里暂时还未对李明宇的到来做出详细的安排,但无论如何他需要李明宇的一点配合,而李明宇与大多数人一样,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心软。 “我只是想要自保。”杜以泽说,“就算我放你回去,你就这么有信心他能听你的吗?” 李明宇不说话了。杜以泽说得确实没错,他再怎么不甘心都没法回去了。杜以泽是他介绍进来的,顾烨怎么可能会对他手下留情? 最对不起只是他那一众小弟了。青龙现在指不定正满大街地寻找他,也可能已经同其他人一起被顾烨抓起来问话了…… “你先放开我!” “你还想走?” “我不走。” “真的?” “我他妈走得了么?你还不得一拳头给老子砸晕了?” 杜以泽思忖了一会,最终拿起一把迷你小剪刀剪断一边黄色的胶带,然后双手捏住切口边缘,飞速地向相反的方向拉扯。伴随着撕扯时响亮的几道撕拉声,李明宇从嗓子眼里迸出一句尖锐的惨叫。 他呲牙咧嘴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看,心里顿时凉了大半,然后像个在浴室里刚剃完毛的女孩,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腿。 操,竟然还滑溜溜的! 第42章 李明宇胳膊腿上的毛都被尽数连根拔起,此刻他觉得自己皮肤光滑得像个娘们,所以脸黑得像包公,还不忘让杜以泽穿衣服。 “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你紧张个什么?第一次见男人的裸`体吗?”杜以泽从床沿撕下剩下的胶带,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套上衣服,又拉开窗帘的一角警惕地往外看了看。 李明宇见房间里没有厕所,立马嚷嚷道,“我要上厕所!” 整栋小旅馆里只有一间公用厕所,设在一楼靠近楼梯口的位置,再往外走就是旅店老板的迷你办公桌,以及唯一旅店的出入口。杜以泽与他一起下了楼,目送他进了厕所以后走到迷你办公桌前跟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李明宇坐在马桶盖上,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起他的逃跑计划。 无奈这地方实在是太破旧了,墙壁上的瓷砖黑漆嘛乌,厕所里连个玻璃窗都没有,所以破窗而逃不太现实。隔着轻薄的墙壁,他似乎听到旅店老板模模糊糊地讲了一句,“你们年轻人可真够激烈的……” 李明宇很努力,但他实在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出什么万全法子。他只知道自己如果想要跑路,首先就得经过杜以泽,所以他的法子就是先绕过杜以泽,尽量不引起他的怀疑,必要的话可以与他闲聊两句,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趁他不留神的时候撒丫子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他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走出厕所,脚步紧密,嘴里念叨着:“太脏了,我去外头撒泡野尿……” 他悠哉悠哉地绕过杜以泽,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却在经过他的一瞬间猛然拔腿朝门口冲去,速度之快犹如一头狂野的公牛。他跑了没两步,刚见到初升的太阳,沐浴在金色温暖的阳光之下,一颗子弹就擦着他的脚边而过,惊雷一般炸开,溅起散针似的碎石子。 李明宇吓得脚一崴,翻了个滚,扑通摔倒在地。 杜以泽走到他跟前垂着头看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套麻绳。为了以防李明宇逃跑,他才是真正地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不忘在开枪前敲晕了旅店老板,以免惹来麻烦。他和风细雨地说着话,内容却是一点也不和风细雨: “听话一点,否则腿给你打断。” 李明宇不是没有摸过枪,不过一般都是防身、耍威风用的,哪里用来打过人?现在他的两只小腿肚子抖成筛糠,浑身僵硬,使不上力,像只被人揪住后脖颈的小猫咪,任凭杜以泽抓着他的胳膊拽到背后绑了起来。 “操……”他哆哆嗦嗦地骂道,“你还真敢下手……” “这不是没打到你吗?”杜以泽绑完他的手,又用剩下的麻绳将他的双腿捆了个结实,然后抓着麻绳的打结处将他一把提起扛在肩头,往不远处的越野车走去。李明宇被人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他头晕脑胀,耳边还回响着刚刚炸起他一身冷汗的枪响。 杜以泽拉开车门,将他甩到后座上,坐上驾驶启动车辆,重新驶上荒芜的公路。 李明宇缓了好一会才从刚才的惊吓之中回过神来,他本来面朝着皮质座椅,现在犹如一条巨大的毛毛虫一般蠕动着身体,艰难地将自己从后座上翻过来。 杜以泽问,“你怎么那么想回去?不会是想要找青龙吧?” 中央后视镜里,李明宇气得满脸通红,还不忘出口讽刺,“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忘恩负义?利用完就跑?” 杜以泽一个急刹车。李明宇顿时往前一滚,身体先是撞上前座的椅背,接着脸朝下摔在车内地毯上,吃了一嘴灰。 “你这话说的,我不是将你带出来了吗?怎么能叫利用完就跑?”杜以泽重新踩下油门,“你怎么那么喜欢他?难道是跟他睡过么?” 李明宇一愣,脸色霎时白了一半,扬起头怒气冲冲地骂道,“你恶不恶心?” “所以是没睡过?” “我只睡过你妈!” 看来是没睡过。杜以泽也没感到被他冒犯,反倒还听笑话似的笑了一声。 杜以泽对自己的原定计划做了些微调整,带着李明宇出国度假是不可能了。这一次他虽用时一年多,但拿到手的佣金相当于“榜单”上平均年收入的十多倍——也就是说,别人打工十几年的报酬只能请他出来干这一次活。这个数字非常巨大,因为他们的“工龄”普遍不会超过二十年,对于某些杀手来说相当于他们一辈子所赚的金钱了。 如果不是介于昨晚李明宇也在车内,杜以泽大可以再从雇主那捞上一笔——那姓祁的给毒枭干活,当然付得起这钱。 如此说来,他的身价又要涨了,当然除却佣金本就高昂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全国各地都有房产。 别的杀手买房子藏钱,用于纸醉金迷,但他并不是灯红酒绿迷醉夜场的爱好者,唯一一个花销巨大的爱好就是买房子。 他喜欢在大城市里买房子,包括李明宇所在的这座城市,这样他就不必来回奔波,交完任务直接跑到最近的城市里休息就行。这些年房价爆炸式地增长,无论是处于市中心的隐秘地下室,还是位于郊区的小别墅,都在这几年内翻了三倍不止。 他打算先回到自个儿的地方休整一段时间,毕竟这次多带了张嘴。 此时这张嘴还在叭叭个不停。 “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跟你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李明宇一句话难得冒出两个四字成语。 杜以泽评价道,“你这遣词造句的能力比以前有进步。” “我要报警!你他妈黑吃黑啊!” “既然你也觉得咱俩是黑吃黑,报警可对你一点好处没有。” 李明宇仰头躺在后座的地毯上,看着玻璃窗外高大的树林排排倒退,半天都听不到一点其他车辆的声响,看来杜以泽是要把他载到更偏僻的地方去了。 他蚊子一样不停歇地骂了起来,将杜以泽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杜以泽也不搭理他,李明宇独角戏一样唱了半个小时之后,竟然保持着栽在地毯上的姿势睡着了,待他被一阵交谈声吵醒时,天已经黑透了,窗外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似乎停在一个升降栏前,而杜以泽正侧头跟坐在保安室里的男人说话。 李明宇顿时清醒过来,大叫道,“救命!我被绑架了!” 保安小哥听到声响,朝后座的车窗上瞟了一眼,无奈车窗上贴着防晒膜,看不清车内。李明宇没想到杜以泽竟然降下后座的车窗,似乎是为了让他看个清楚。 “你看你爹呢!快报警啊!”李明宇拼命扭动着,试图让他看到自己被绑了起来。 杜以泽伸出一根食指在一侧的太阳穴上划了划,保安小哥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打开了升降栏,并且并拢食指中指在额角划过,像在冲他们问好。 李明宇瞠目结舌,随即明白过来这人肯定已经被杜以泽收买了。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颓废地垂下脑袋,咸鱼一般瘫着,一个劲地叹气。 这山上全都是私人住宅区,住在这儿的人非富即贵。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杜以泽的小别墅虽然只有两层高,与其他富豪相比占地也不大,但介于他付给了保安们高额的佣金,保安们便对他格外热情、关照。 换言之,他们都是杜以泽的线人。 尽管杜以泽一年来不了几次,但保安们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许多人在这买房只是为了天热时图个避暑的地方,或者来这过个周末,开个派对,哪怕看到李明宇被五花大绑地塞在后座上时,他们也只当是杜以泽有些什么奇怪的癖好。 李明宇被杜以泽从后座上拖出来,扛进一楼客厅里的时候,忍不住又骂开了。 “哟,我说你怎么从来都不点钱呢,敢情是我给得太少,根本没法供您奢侈。” 杜以泽在玄关处内嵌的屏幕上按了几个键,接着一巴掌拍在李明宇的屁股上,“少说两句话。” 李明宇什么时候被人打过屁股?这一巴掌打得他一瓣屁股发麻,“我他妈揍死你……” 杜以泽将他放到沙发上以后,拿了把剪刀为他剪开麻绳。 李明宇被人绑了一整天,双手手臂酸痛得一时半会都掰不过来,过了好一会他才慢吞吞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揉着自己的胳膊肩膀,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贼眉鼠眼地打量着周身的一切。 这房子并不算大,但在李明宇眼里却是金碧辉煌。客厅里挂着闪闪发亮的大吊灯,柜子上堆着奇形怪状的木头和雕刻。他越是打量心里越是愤怒,敢情他还以为杜以泽成日睡天桥,现在倒好,他在杜以泽眼里估计才是睡天桥的穷光蛋。 第43章 在李明宇愤愤不平的时候,杜以泽已经在厨房里烧好了水。 “我这只有泡面,今晚先凑合下。” “吃泡面能符合你这富贵身份么?” 杜以泽懒得跟他打嘴炮,坐在餐桌前自个儿吃了起来。其实李明宇也饿得慌,要不是因为两人距离远,杜以泽甚至可以听到他的肚子在咕咕鸣叫,不过李明宇连屁股都不挪,警惕地贴在沙发垫上。这泡面虽香,可他要是与杜以泽坐在同一张饭桌上,不就代表着他服软了么? 所以当杜以泽走向二楼的卫生间时,他才准备去吃饭。 上楼前杜以泽还告诉他自己要去洗澡了。 关我屁事?李明宇翻了个白眼。杜以泽一关上门他便立即走到餐桌前,不情不愿地撕开方便面的包装袋,烧上开水。等待的间隙他这么安慰自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李明宇一边吸溜着面条安抚自己瘪瘦的胃,一边梳理着为数不多的线索。杜以泽在此之前说话温和,举止得当,还很听话,说什么做什么,现在却怪声怪气的,明里暗里地威胁、压迫自己。 看来他以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 李明宇还猜测,杜以泽的“职位”指不定比他还要高,估计也是哪片地方的地头蛇,说不定也有一众小弟,只不过不愿意告诉自己罢了,否则单干怎么可能买的起这种房子? 杜以泽洗完澡后,走出卫生间,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往下俯视。 李明宇正猫在玄关处,脸贴着墙壁,脑袋在安保系统的屏幕前晃来晃去,他已经琢磨很久了,这啥高科技他根本不会用,上面写的都是洋文,随便点了几下竟然把机器给锁了——上面跳出红色的窗口,里面画着把锁,这个他还是看得懂的。他不时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地点在屏幕上,试图将这把锁撬掉,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地心虚,不想一会被杜以泽发现自己曾试图打开大门。 杜以泽光着脚走下楼,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后。 李明宇宽肩窄腰,短裤是涤纶布料,柔软又有弹性,紧贴着他圆翘的屁股,弧度圆滑优美。 杜以泽鬼使神差地伸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我不是叫你听话一点吗?” 李明宇吓出一声冷汗,猛然转头挥拳。杜以泽一只手掌实打实地接住这个拳头,微微一拧,跟着抢先一步掐上他另一只手腕,将两只手腕压叠在一起,举过他的头顶按在他身后的墙上。 李明宇后背贴墙,试图挣扎,结果刚一使劲,被人牵制住的手腕关节处便传来一阵剧痛。杜以泽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捏上他的脸,说,“这是用来抓小偷的,现在房子的出入口都被你锁上了。” 李明宇瞪着眼叫道,“那不是刚好用来抓你?谁知道你都从哪里骗来了这么多钱?” 他看到杜以泽竟然将一头脏辫给剪了,剪成简单的碎发,大概因为绑了太久的辫子,头发末梢还带着弧度,滴滴哒哒落下三两滴透明的水珠,滑进他的领口。 杜以泽方才擦头发的时候将头发全部拨到额前,凌乱地散着,卷曲的发梢几乎盖过眉毛。他完全没听进去李明宇的嘲讽,脸藏在碎发下的阴影里,本来自带风情的一双桃花眼此刻晦暗不明,他回味无穷地说,“你的屁股好紧。” 李明宇脖子一弯,用自己的铁头往他的脑门上撞。 一声闷响后,杜以泽被撞得后退一步,松开了对他的禁锢,他以为李明宇会追上来揍自己,没想到他只是一转身,冷着脸进了厨房。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明宇似乎意识到自己打不过他,他不知道杜以泽什么时候力气变得奇大无比,竟然一只手就能压得自己动弹不得。 这晚李明宇睡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杜以泽邀请他去客房里睡,但他赌气似的装作什么都听不见,故意让杜以泽的热脸贴上自己的冷屁股。 等到别墅里的灯光灭尽,只听得见秒针转动的滴答声时,李明宇在黑暗中瞪着一双大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杜以泽还藏着更深的秘密,毕竟他跟自己讲十句话,九句半估计都是假的。 这会夜深人静,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还是从他的心头里漫了上来,犹如一溪寒流,渗进三尺高的火焰根源,转眼间只剩下滋滋冒起的白烟。 杜以泽从头到尾都在骗他——这使他愤慨、不解,因为这说明他在杜以泽心目中的地位,与杜以泽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始自终都是不平等的。 然而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伤疤却又让他无法不去在意。 杜以泽大约是在被通缉之后,迫于无奈才入了社团,担心人多眼杂,被人告发,所以极有可能真的是一个人在打斗,否则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一身伤痛。他的老板估计也是一变态,不然怎么会这样剥削他? 狗腿子李明宇竟然在这一刻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老板顾烨,他一心沉浸在愁绪之中,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最终在一个多小时后招架不住精神上的疲惫,阖上眼皮沉沉睡去。 杜以泽这晚并没有休息,他在卧房墙壁后的隐藏室内擦了擦心爱的枪支,并且隔三差五地盯着电脑上的监控,观察李明宇在做什么。 在确认李明宇睡着之后,他走出卧房,猫一般无声无息地走下楼,来到沙发旁俯视着沉睡的李明宇。 这次他不是带着枪来,更不是准备终结李明宇的性命。他是为了做个测试。 李明宇身上的毯子被他踹掉了大半,脸侧向一边,这两天来没有打理,所以下巴上长出了细小的胡茬——杜以泽在沙发旁坐下,伸手在他的下巴上摸了摸。 李明宇的呼吸依旧平稳。 杜以泽侧过身,一只膝盖跪在李明宇腰侧,一只手撑在他耳边,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他伸出另一只手捏住李明宇的下巴,将他的脸正过来,垂着头看了他一会,接着俯下`身,谨小慎微地朝他的脸缓缓靠近。 明明动作大胆,却又在试探,杜以泽像个做实验的科学家一样,精神高度集中,努力分辨这一丝一毫的区别。 直到李明宇的鼻尖都要与他相碰,温热的鼻息抚过他的唇尖时,他才停了下来。 他胸膛里像塞了把滚烫的炭火,靠得越近,越是烧得旺盛,炸起无数噼里啪啦的火光,涌进血管,随着血液一起全身流动,在所到之处点燃狂热与近乎于自毁的兴奋。 杜以泽最终并没有吻上去,他直起腰,望着窗外高悬的皎白的圆月,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重的叹气。 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了弱点。 第44章 这一晚的后半夜并不平安。 危险与变量对于杜以泽来说算是生活常态,对于李明宇来说却不是,虽说他以往的日子也算不上安稳,可今晚的袭击却彻底将他搅进了暗藏杀机的漩涡中心。 他好不容易睡着,本来还在云雾缭绕的梦境中驰骋天际,下一秒脸上就被人接连扇了不轻不重的好几巴掌。 “别他妈睡了!”杜以泽揪着他的衣领猛烈晃动两下。 “怎么了?怎么了!”李明宇浑身瑟缩一下,惊慌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一边伸手揉了揉脸。 “该走了!”杜以泽没好气地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下沙发,就像他拖行细胳膊细腿的青龙。 “我有腿!”李明宇抓着自己后衣领上的手腕狠掐一把,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便看见杜以泽长身鹤立于阴影与月光的交界处,他的侧脸被浅淡的月光照亮,依稀可见冷冽的眉眼。 李明宇的注意力在他的鼻尖上短暂地停留了两秒,随即转移到他手中的两把黑色冲锋枪上,因为他正将其中一把塞到自己手中。 李明宇掂量了下,“……我不会用这个。” 杜以泽急匆匆地朝后门走去,“等到有人打你时你就会用了。” 李明宇一阵心虚,立即跟上他的步伐,两只掌心渗出虚汗。 难道是烨哥寻过来了? 月朗星稀,山里一片寂静,李明宇如同一个小弟一般为杜以泽端着枪,脚步却游移,总是忍不住扭头朝漆黑的林间观望。如果他现在扭头就跑,虽然可以摆脱杜以泽,但烨哥要是搜上山来,还不得把他就地正法了?毕竟这儿地理条件得天独厚,随地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虽说他有些心软,有点动摇,但并不代表着他就能这么原谅杜以泽的所作所为…… 杜以泽打开了车库卷帘,驾驶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里面徐徐驶出,轰鸣的引擎声震天动地,惊起沉睡的飞禽四散而去。李明宇还在打着小算盘,一阵寒意却突然从他的脊背掠过,他回过头,发现自己竟然被杜以泽瞄准了。 “别老想些不可能的事,否则我第一个把你突突了。” “操……”李明宇看着那黑漆漆的枪管,膝盖就一阵发软。 杜以泽晃了晃枪口,“赶紧上车。” 李明宇的双腿不听使唤地朝越野车跑去。他很不争气地想,虽然自己对不起烨哥,可人终究都是惜命的,这不是说他没有骨气,而是他会权衡利弊——他要是坚持往林子里跑,估计还没碰上烨哥就被突突了。 这辆越野车的车型并不常见,四只车轮巨大无比,倒像是电视里军用越野车的改良版本。李明宇一手抓着后视镜的栏杆,脚踩着踏板往上一跃才坐进副驾驶。 副驾驶的车门一关,车身便化身为离弦之箭。山路虽然不窄,却仍是蜿蜒曲折,多见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两条道路之间的土地上布满了低矮的灌木丛。如果泥地里拔起几十米高的松林,杜以泽还会安安分分地走泊油路面,一旦没有密集的树木阻挡前路,他连方向盘都懒得打,直接从四十五度的坡度飞身而下。 在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李明宇的脸色就已然煞白,他觉得自己现在真是上了贼船了,既没法回到顾烨手底下,又没法从杜以泽这脱身。他拉着车窗上的把手,胳膊紧绷,哆哆嗦嗦,每一次坠落都让他的灵魂跟着身体一起在空中飘了飘,每一次轮胎与柏油路面的相撞却又重新将他的心脏顶回胸腔里。 杜以泽脸上也不再是风轻云淡,他拧着眉,抿着嘴,握住方向盘上的双手手臂绷起清晰可见的青筋。 就在他叫醒李明宇前一分钟,他接到了安保打来的电话。他卧室里的座机直接与安保亭的座机连通,一旦有任何不正常的情况,安保一键下去就能直接打到他家。 “有一群警察上山来了。” 平日住在这山上的人家不多,上山下山也只有简单两条路线,而那群自称警察的家伙向安保展示了自己的证件之后,分头从山脚下的两条山路往上逼近。 无论这些人是不是来找他们俩的,杜以泽都得立即行动。 下山的道路并不太长,时间也在他走了捷径之后大幅度缩短,虽然他们已经行过大半路程,杜以泽却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正沿着山脚往上爬行的几排橘色车灯。 萤火虫一般的灯光在杜以泽的视线里蓦然熄灭,他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的位置,也不再继续择道而行。树枝断裂的声响被不停歇的引擎声淹没,越野车身在相邻的山路上穿梭而过,犹如一只凶猛的野兽一边在稀疏的林间飞跃,一边昂着头剧烈地咆哮。 当他们穿越最后一片林子时,李明宇猛然闭上双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烨哥竟然动用了这么多人手来抓他…… 相较于无头苍蝇一般的逃窜,双方打上照面往往是杜以泽最为冷静的时候。猛然亮起的强光灯刺得他双目胀痛,他索性转过头对李明宇说,“防弹的,死不了。” 这句话被同时炸起的枪林弹雨彻底吞没。面对停放在眼前的三辆越野车,杜以泽并未改变自己的原定路线,而是笔直地朝阻挡他沿最短路线下山的中间那辆车撞去。 李明宇被接二连三的撞击与枪击声炸得头脑昏聩,疯狂的碰撞与拉扯间,安全带紧得像要勒进他的血肉里。 “杜以泽!”他控制不住地一遍一遍地喊着,“他妈的,杜以泽……” 杜以泽并未听到任何一句呼唤,他正在努力为他们俩杀出一条出路,双目里齐齐生出交错猩红的血丝。此刻他也顾不得两败俱伤的后果,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直接将中间那辆车推出山路,抵到林间一颗粗大的树干之上。就在这短短的碰撞期间,对面驾驶座上的人不知道从哪抄起一把自动步枪,从车窗里伸出一只胳膊朝杜以泽开枪,哪怕车身被撞得不停晃动歪斜,连续几发杀伤力不小的子弹却不歪不斜地瞄向他的头颅。 杜以泽咬着牙奋力转动着方向盘,一只越野轮胎紧跟着爬上了对方的车头,车身大幅度斜侧,几近翻倒,最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对方的引擎盖上碾了过去,冲破包围!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李明宇口中碎碎念着他的名字。 人在生命最为危机的时刻总会本能依靠起亲近的人。李明宇弯着腰,如同一只刺猬一般蜷缩着身体,他两只胳膊护着脑袋,哮喘似的吸不上气,喉咙深处却重复不断地响起他的名字。 杜以泽忍不住伸手在他抖动的肩膀上用力捏了一把。 李明宇抬起头,双目圆瞪,满眼惊恐。 “没事了。”杜以泽的声带紧绷,因为方才用力过猛,声音有些沙哑。 后视镜里再度亮起了细微的灯光,看来对面并不打算放手。 而他正前方的挡风玻璃上嵌着好几个子弹撞击过的痕迹,玻璃碎裂成锐利的蛛网状,好似随便再来一枪便能炸碎,轻易击穿他的额头。 密集的枪击声已经停止,掌心温热的一捏也让李明宇逐渐冷静下来,他局促地转着眼珠,又回头看了看后方,不安地、小声地问道,“那是烨哥吗?” “不是。”杜以泽脸色阴沉,心情差到了极点。 那个坐在驾驶座上,一连朝他开了好几枪的男人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那是他的老熟人了。 第45章 杜以泽不是不知道王家宇想要活捉他。 起初最难熬的那两年里,他确实恨过王家宇,他认为自己所受的磨难全都来自于对方的背叛,所以每当他在鬼门关徘徊时,他都告诉自己,他得活下去,这样才能将自己中过的所有子弹一颗颗地赠还给王家宇。 愤怒是他的养料,仇恨是他的基石,活着的念头犹如趋光的向日葵。然而自从他在雇佣兵部队里受过献血的洗礼后,王家宇就变成了一块模糊的玻璃碎片,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个有些遥远的存在。他本以为这些年来支撑他行走、呼吸的憎恶无法被磨灭,却在日月不经意的推移中演变成一扯就碎的棉花团,以至于当他后来想起王家宇的时候,就像想起一位不小心从他生命里路过的陌生人。 这种态度上的剧烈转变来源于杜以泽自身的性格变化。虽说人的性格从出生起就已经镌刻在他的基因里,如果不是遭受过严重的打击,一生之中大多不会发生改变。也许杜以泽是个特例,有时候他甚至认为要不是因为王家宇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他永远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因此他很难分辨自己以前到底是抑制天性,还是在打击之下“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所以杜以泽也不恨他了。王家宇带给他的情绪波动最终停留在“如果碰见就顺手把他宰了”这一层面之上,大约等同于他对其他仇家的想法。 王家宇在一举捣毁吃猫鼠的贼窝之后便被迅速提拔为局长,他依旧活跃在家乡地带,这些年来硕果累累。剿灭毒窝让他声名鹊起,唯一的瑕疵就是至今没有抓到内鬼。 他从未停止过对杜以泽的追查,试图为当年的腥风血雨划下完美的句点。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官再大,一旦涉及到跨省抓捕必须提前通知当地的公安机关,必要的时候还得向上头申请调配警署。捕捉杜以泽的行踪本来就困难,这样一折腾无异于打草惊蛇。杜以泽狡兔三窟,往往一听到风声就走了,他实在懒得花费时间精力与王家宇打游击战,所以明面上看王家宇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追捕他,实际上他却将王家宇一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次的情况却与以往大不相同。王家宇的目标明确,他就是冲着杜以泽的项上人头而来,这更像是为了了结私人恩怨而发生的打斗——如果不是出于紧急情况,他们是不能随意朝嫌犯开枪的,哪怕以往在最接近杜以泽的时候,开枪也只是为了阻止他逃跑,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毫不犹豫地瞄准他的脑门。 这意味着王家宇今天八成是私自执法,根本就没给上头打报告,否则杜以泽也不至于被他堵到自家门口。 杜以泽认为暴露自己行踪的有很多种可能性,可能是与顾烨的人手在市中心里碰撞时产生了过多的火花,可能是旅店老板在苏醒之后报了警,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甚至也有可能是安保小哥玩了出双面间谍。 他确实可能在哪留下了破绽,无奈身边还带着李明宇,想想还是算了,否则肯定会先把怀疑对象们给一一处理干净。 李明宇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浑身冒着冷汗,后怕不已,“那都是谁?” “你知道特勤吗?”杜以泽时不时地朝后视镜里看一眼,接着回答了自己的提问,“特勤做的都是些秘密任务,你自然不知道。想要杀我的是我以前特勤队的队长。” 这巨大的信息量一下就噎到了李明宇,他顿时产生了无数疑问:你什么时候去的特勤?怎么都没过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想要杀你?…… 这一切似乎与杜以泽的过去紧密相关,似乎都指向多年前的那篇贩毒杀人的报道。 报道发表的那一年里,杜以泽才二十二岁——或者二十三,这个年龄的男孩们大概还在象牙塔里念书,要么则刚刚涉足社会,内心满怀期待。然而杜以泽踩着青春期的尾巴,过上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半逃亡生活。 李明宇也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一年李奶奶还未离世,他还没当上大哥,性子火爆,还不服输,饿得只剩半口气了也不愿意找他妈要钱。那时整个城镇都在讨论这个杜姓的男孩,成群结队的记者将李明宇家的筒子楼堵得水泄不通,李奶奶每次出门,门框都会不可避免地碰上走廊上黑色的摄像机。 报纸上说,杜以泽作为一名警校学生,却涉嫌杀人,甚至与毒枭勾结。 李明宇曾坚定地认为杜以泽是遭人陷害,然而当他知道追杀杜以泽的人是特勤队长之后,他看杜以泽的眼光却难免发生了点细微的改变。虽然他从未过问杜以泽的过去,也不知道特勤具体来讲意味着什么,但警察在他心中一直是个神圣的职业,毕竟他也曾这样仰望过杜以泽。 一旦哪根神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敲起怀疑的节奏,李明宇的心脏就跟着鼓动个不停,如同有密密麻麻的针尖在心瓣上戳刺,也不知到底是因为身后正有群狼追赶,还是因为他所惧怕的答案有了成真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马路尽头的地平线与漆黑的天幕混为一体,细小的群星在李明宇的眼中旋转,远方林立的树影被拉扯得无限狭长。整个世界被人倒上一桶纯黑的油漆,只让人觉得逃无可逃,唯一一点光明来自于后视镜里闪烁着的明黄色车灯,可是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枪声,这样的光线却也让他感到恐惧。 杜以泽昨夜才在西边的郊区稍作休息,今天好不容易开回东边的居住地,结果现在又要朝着更东的郊区开去。王家宇的人手可不少,杜以泽知道硬碰硬的胜率不大,往市里跑危险更甚,但他知道即将到来的一辆货运火车也许可以救他们的命。 要说西南边的郊区还能被划入富人的建房选址地带,可一旦朝东,尤其在越过东边最后一个人口稍稠密的、尚在管辖内的小镇之后,情况则急转直下。狭窄的泊油马路很快就消失在小镇边缘,越野车轮碾上了荒凉的野地,光秃秃的树干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如同扭曲的鬼魅。 双方都将车速提到了最高,隔着一段浮动的间距不相上下。阴冷的月光几乎照亮不了什么,巨大的乌鸦从低空中掠过,一连串不成调的鸣笛声从身后传来。 杜以泽的耳朵警觉地动了动,他猛摆方向盘,朝左方的铁轨靠近。 火车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追赶上来,与他们的越野车仅隔着短短一两米。杜以泽推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前命令道,“坐过来,握着方向盘。” “你要干什么?”李明宇似乎发现了他的意图,惊叫道,“你是不是疯了!” 杜以泽一手抓过李明宇的衣领揪到跟前,不耐烦地吼道,“坐过来!”他几乎是将李明宇的半个身体都扯到驾驶座上,“踩住油门!” 李明宇被他冷不丁地吼了一嗓子,虽然有些惧怕,却还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并且在杜以泽从驾驶座内跃出的瞬间及时补上了油门。 货运火车的梯子贴在车厢外侧,直接通向车厢顶端,供人员上下爬动。尽管梯子安在外侧,位置却处于两节车厢之间,侧看过去只有一根细细的铁杆,计算时间稍有差池便会落入轨道,沦为肉泥。杜以泽的抓取目标虽小,好处却是王家宇的子弹再也打不到他。 他飞身抓住一节梯子,往上蹬了两节,扭头催促李明宇,“赶紧跳过来!”疾速的风几乎将他的音节砍成几段。 李明宇倒吸一口气,“不可能!我跳不过去的!” 他只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情景,握着方向盘的胳膊控制不住地打着颤,他慌张地正过头,想要搜寻另外的法子,杜以泽却突然喝道: “别看前面!看我!” 尽管他这样喊了一句,李明宇还是大致捕捉到了前方的景象。地平线逐渐清晰起来,而一条面条般粗细的桥梁从笔直的地平线里分了个叉,指向更深更远的黑暗。不远处似乎传来了轰隆隆的涛声,像是从地心里发出的沉闷嘶吼。 荒野的尽头就是悬崖。李明宇脸色煞白,犹如坠入灭顶的洪水之中。 第46章 桥下的汹涌着、咆哮着的滚滚河水就像一条透明的分界线。分界线以西是“公民”,以东则是“难民”。这辆火车即将穿山越岭,驶向最遥远的混乱边境。 “跳过来!” 越野车追赶不上火车的速度,没多久李明宇就被甩在了三节车厢之后。 杜以泽顺着梯子登上火车车顶,他现在跟活靶没有什么两样,猫着腰在车顶跑动的同时,还得时刻躲避着呼啸而来的子弹。每越过一节车厢,他都会爬下梯子,冲李明宇伸出一只手——这已经是他越过的第三节 车厢了。 “我会死的!”李明宇踩着油门的右腿像灌了水泥一般沉重,“我还不想死!” “你不跳过来才会死!” “我会死的!”李明宇重复着这句话,他不敢再往前方看,视线随着杜以泽的身影晃动,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眼睁睁地看着杜以泽在四处亮起的火花中躲闪,逼近的枪声似乎就擦着他的耳边而过。 “我抓不住的,我抓不住梯子的……” 杜以泽看了李明宇一眼,第四次登上车顶,迅速朝车厢后部跑去。 李明宇只能盯着油表盘,强迫自己冷静、放松,强迫自己做深呼吸,他以为杜以泽像刚才一样跑到后一节车厢等自己去了,结果四五节车厢过去了,他都没有看到杜以泽。 李明宇心中突然掠过一个惊悚的念头:杜以泽是不是被打中了,摔下去了! 这个想法立即让他的心脏撞到了嗓子眼。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没吐出来,两只手臂僵直地捏着方向盘,脚底板仍旧死死地贴着油门…… 天哪,我把他害死了! 李明宇嘴角向下一撇,喉咙间响起一股细微的泣音,他的双肩开始不规律地抽动着,胸膛跟着大幅度起伏。 杜以泽早已跑到最后一节车厢。车厢的侧面没有梯子,他像只蜘蛛一样抓着几个为数不过的勾把,从车厢顶部徒手下到侧面,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从车厢内拉开了朝向李明宇与王家宇这一面的车门。 黑色的越野车正在逐渐向他靠近。 “李明宇!”杜以泽在越野车与他齐头并进的时候喊道。 惨白的月亮高悬在空中,他看到李明宇愣愣地转过头,脸上布满了晶莹的泪痕。 他本来想让李明宇不要再他妈犯蠢了,否则死了他也不管,可这会看着他苍白的、失神的样子,又有些骂不出来。 “别想些有的没的,跳就行了,我会抓住你的。”杜以泽一只手握住车门顶端的扶手,语气笃定——“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明宇看到他几乎将半个身体都探了出来。枪子还没停下,点点星火伴着乒乓的声响在车厢外沿闪烁。他在意识到杜以泽这么做无异于是自杀的瞬间,松开了方向盘,侧身一脚踩在驾驶座上借力,将自己蹬了出去。 火车驶上了细窄的桥梁,一连串白色的雾气被它甩在身后。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悬崖上飞落,无声无息地坠入振聋发聩的河水之中。 王家宇一行人在悬崖边停下,他从车上跳下往前追了几步,咬牙切齿地盯着逐渐隐没于森林之中的火车。一名特勤队员跟着跳下车,建议说,“局长,我们要不要把火车逼停?” 王家宇摇头,“这是开往小枪城的。” 小枪城顾名思义,枪支泛滥,虽说它处于国家的土地之上,实际上却是各路非法移民的大本营。当地人员混杂,犯罪率极高,说是奉行“自我管理”,实际上则是在变相地拒绝“被管辖”,与内地的往来也只依靠这列货运火车,所以别说是拦截提供当地人民需要的火车了,王家宇身份敏感,就连进都不一定进得去。 火车已经驶进了茂密的森林深处,车厢的车门还大开着,风声呜咽,树影斑驳。在李明宇方才一跳的瞬间,杜以泽一把伸手揽住他。李明宇当然是八抓鱼一般四肢并用地搂住他的躯干,两人一齐向后摔倒,滚进车厢中央。 现在两人在车厢内抱成一团——更准确地说,是李明宇紧抱着他不撒手。 杜以泽被他压在地上,刚才那一摔撞得他后脑勺还有点疼。李明宇的心跳贴在他的右胸口上击打个不停。 “这不是跳过来了吗?”他拍了拍李明宇的背,“我都说死不了了。” 李明宇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似乎还未从恐惧之中缓过神来,他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地搂抱着杜以泽,胸膛剧烈地起伏,足足过了十多分钟才直起腰。 杜以泽躺在他身下望着他,神色如常,眉目温和,“不怕了?” 李明宇立马从他身上爬起来,杜以泽也跟着起身,先把车门关上了。 车厢内顿时漆黑一片,只有久久不愿平息的心跳震耳欲聋。李明宇背靠着一个货箱,杜以泽摸黑走到他身边,两人肩并肩地倚着同一个货箱。 脚下的车厢在微微颤抖,车轮撞击铁轨发出铿锵有力的金属摩擦声。 李明宇低垂着头,双眼在适应了黑暗以后,似乎可以看见对面模糊的货箱轮廓。 “你当年……” 耳边充斥着持续不断的撞击声,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这似乎成为了他一生中最为紧张的时刻。 “……是不是真的为别人贩毒?” 如果杜以泽说是,那他就算摔死也要从这火车上跳下去。 他甚至往杜以泽身边靠了靠,生怕错过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表露出的任何一点情绪,或者任何呼吸频率的改变。 “没有。”杜以泽早就料到李明宇要这么问他,“王家宇当年说是我内鬼……” “王家宇?” “就是那个特勤队长。” 李明宇闷闷地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点头。 “特勤队长负责的是一整个团队。这个位置上的人跟那些省市的领导无差,如果任职期间情况丝毫没有好转,问责不说,被革职都有可能。” “所以……”李明宇依稀记得那个大毒枭曾经只手遮天。 “所以王家宇不能让上头觉得他没有能力。” “难道诬陷你是内鬼就能让他’脱罪’了吗?” “起码能让他将功补过。” 李明宇又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运气好,从他那里逃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就跑啊,躲啊, 然后就变成你现在见到的模样了。” “那杀人的事情也是他陷害给你的吧……”李明宇自言自语道,“他都已经达到目的了,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尽管杜以泽自己也没有想清楚王家宇突下杀手的转变动机,但他引导道,“你要是我,你能甘心吗?” 李明宇呼吸一滞。 当然不能了,一辈子的大好前程毁于一旦,毁于自己队长的寥寥几语。谁能甘心? “大概是怕我翻案。”杜以泽淡淡地说,“虽然不太可能,但我的确很想为自己正名。” 李明宇伸手捏了捏眉心,扬起头,苦恼地望着漆黑的车厢顶部,像在向杜以泽提问,又像在问他自己,“我还能相信你吗?” 杜以泽已经做到张口便是滴水不漏,他知道李明宇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我没必要骗你……我以后也不会骗你。” 在李明宇眼里,杜以泽大可不必说这种话,然而他心底里仍然残留一丝渺茫的希望,杜以泽这样讲意味着他并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感受。 他想要相信杜以泽是为生计所迫。 “如果你骗我……” 杜以泽开玩笑说,“天打雷劈?” “这年头都有避雷针,怎么也劈不到你头上。” “那这样吧——”杜以泽想了想,道,“从今往后,如果我骗你,那我这辈子都没法得偿所愿。” 李明宇苦笑道,“竟然还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话一说完他就有点后悔。杜以泽已经失掉了自己的前程,而那样的未来是多少金钱都换不来的。 杜以泽没有接话,他知道李明宇是在借此讽刺他高昂的佣金,然而李明宇不知道的是,他并没有那么喜欢钱。 他曾经为了一次考试的第一名熬夜拼命,为了重点高中的奖学金茶饭不思,可如今的“榜单”第一的宝座却也难得让他提起兴趣。 他跟雇主们谈条件其实也不是真的在意那几十万的增减。既然大家都那么喜欢钱,宁可为此撞得头破血流,那么如果他也这样做,似乎就能证明自己也与大多数人一样,是一个有追求的人。 “得偿所愿”这四字对杜以泽来说太过于遥远了,犹如水中月镜中花。从他逃离基地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孑然一身,一生再无可以失去的东西。 第47章 黑夜被无限延长,轰隆声犹如钟表的秒针一样响得规律。火车转了几个大弯,两人的重心一齐偏移,肩膀偶然紧靠在一起,对方的体温徐徐传来,也没有谁尴尬地躲避。 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李明宇又问,“你把顾溟送到哪儿去了?” 杜以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那雇主应该不是想要他的命,否则也不至于花这么多心思。” 这话从某种程度上安慰了李明宇,他只能寄希望于顾烨的神通广大。然而他仍旧难以感到安心,他虽不是最直接的背叛者,可说到底还是做了背信弃义的事情,不仅对不起顾烨,以后也不可能回去了。 另一方面,他又无法不去在意身边的男人。哎,杜以泽也够委屈的了,他还一个劲地让人家发毒誓,反倒显得自己怪刻薄的。 李明宇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平日里难得见到的深明大义,他理解每个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求生手段也是不尽相同,他虽然干不出杜以泽所做的破烂事,但内心深处却又对他恨不起来。他不仅无法责备杜以泽,甚至为他感到可惜、无奈。他甚至觉得自己要是这些年来能为杜以泽分担一半痛苦,那他今天大概也不会做出这一系列的事情。 说到底,他忍不下心再去伤害一个生活的受害者。陌生人大概会对杜以泽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可是他不一样,他知道杜以泽的过去,知道他的软肋,他没法将其化为利刃,没法用利刃刺向他。 李明宇感到一丝迷茫,他不知道这列火车即将带他载往何方。他在这一片浓烈的黑暗之中看到了璀璨的阳光,鲜嫩的绿叶、抽芽的枝条。他看到自己和杜以泽两个人穿着短裤头,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他看到自己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从里面倒出两只黑色的西瓜虫;他看到他们两人脸贴着地面,用手指头弹着蜷成球状的西瓜虫…… “你还不信我吗?”杜以泽转了个身。 李明宇眼神恍惚,还未意识到杜以泽正站在自己面前。杜以泽一只手撑在他耳侧,另一只手握上他的手腕,拉到自己的衣服下摆。 “你摸到的都是我的过去。” 李明宇浑身一僵,血压猛然升高,终于从回忆里抽身出来。他摸到了杜以泽腰上凸起的增生,还有蜈蚣似的伤疤。只有在没有伤疤的地方,李明宇才能感受到他原本的皮肤质感,那是光滑、细腻的,也应该如自己想象中一般白净。 杜以泽带着他的手抚过自己刻着肌肉线条的小腹,即将带着他往胸膛上探去的时候,李明宇触电般地猛然将手收了回来,他知道杜以泽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所以眼神里更是毫无遮掩的慌乱与无措。 杜以泽将手指并拢,抬起手腕,用指背蹭了蹭李明宇的侧脸,“你刚才怎么哭了?” 李明宇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他扭过头,脑袋里乱成一锅粥,马蜂窝一般嗡嗡嘈杂个不停。 “有什么好哭的?”杜以泽问。 “我他妈……”李明宇猛吸一口气,声音发着抖,“我他妈以为你……” 杜以泽未等他说完这句话,搁在他脸上的手突一发力,改为扣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带起的则是一声毁天灭地的爆炸声,如同高压锅突然炸在了李明宇眼前,尖锐的高音划破了他的耳膜,他只觉得整张脸瞬间发起了高烧。 “你喜欢我。”杜以泽以一种沉稳的、陈述的语气说道。 李明宇大张着嘴,两颗原子核在他紧缩的瞳仁里炸起,亮起冲天的火光与红色的蘑菇云。他想要否认,全身的零件却生了锈一般动弹不得。 杜以泽又说,“你硬了。” 我没有!李明宇想要这么喊着,下面却突然被杜以泽握住了。他低头一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又抬起头,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微弱无力地骂出一句:“操……你……呜!” 杜以泽置若罔闻,以吻封缄,他身体前倾,用自己的体重将李明宇紧紧地压在货厢上,一只膝盖挤进他的双腿间,先一步收紧了握在他命根子上的手。 杜以泽也好几天没打理了,下巴长出胡茬,磨蹭着李明宇的下巴,触感粗糙。李明宇被人一握,直感到双膝发软,接着下巴又突然被人一掐,他痛得控制不住地张大嘴,男性的荷尔蒙即刻扑面而来,几近让他窒息。 他确实快要窒息,杜以泽的吻侵略性十足,铺天盖地,猛烈、疼痛,他的嘴角磕破了皮,一丝血腥味混杂着对方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杜以泽也不再隔着裤子的布料进攻,他手微微上移,来到李明宇松垮的裤带处,贴着他紧绷的小腹伸了进去。热烈的激吻也在这个时候逐渐放缓,他从李明宇的口腔中退了出来,只是压着他的嘴角吸`吮。 李明宇眼前卷起了彩色的漩涡,他伸出双手拼死抵着杜以泽沉重的肩头。杜以泽的手掌、手指上都是粗糙的茧,肌肤相贴地在他的敏感`部位上下撸动,让他站都站不稳。鼠蹊处窜起的电流强烈地击打着他的脊髓,直往脑门里钻,针扎一般轻微,快感却是铺天盖地。 “你……”李明宇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使劲眨了眨眼,“哈……” 杜以泽温柔又有力地搓`揉着他的性`器。他侧过头在李明宇的耳珠上咬了一口,喘息间带出的温热气流钻进他的耳廓里,让他浑身过电一般地打了个寒颤。 李明宇咬着牙,闭着眼,想要并拢双膝。他架不住这种攻击,头脑昏聩,思绪断裂成碎片。 杜以泽吻着他的下巴,吻着他冒出薄汗的颈项,吻着他因为紧张而不停滚动的喉结,感受着他不时试图夹紧的双腿,抚弄的频率也跟着增高。 尽管杜以泽也硬得不行,但他只是隔着衣服的布料在李明宇的腰杆上蹭一蹭——不过如果李明宇不介意的话,他当然乐意把他就地正法,压在货厢上狠狠操干一番。 这样想着,他伸出一只手挤进李明宇与货箱中间,抓住他一片臀`部揉`捏起来。 李明宇浑身的肌肉紧绷,所以屁股摸起来也是紧绷绷的。杜以泽满足地叹了口气,他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要从这儿插进去。他要把李明宇干到求饶,干到他骂不出一句脏话,干到他高`潮、失控,干到他喝了酒一般浑身泛红。 李明宇脸红得像能滴血,两只手颤颤地揪着杜以泽的肩膀,伴随着火车行进的声响,忍不住从唇缝间冒出两句细微的呻吟。杜以泽再度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人夹紧了,他提了速,附在李明宇耳边低声问,“要射了吗?” 末了还不忘用温热湿滑的舌尖卷过他一边的耳垂。 李明宇被他这么一舔,颤抖着牙关浑身一哆嗦,喉咙深处咕哝着还未骂出口的脏话,就这么泄在了他手中。 杜以泽这才松开对他的桎梏,不紧不慢地将手从他的裤子里抽了出来,还不忘在他的衣摆处擦了擦。 这一出太过于突然,李明宇已经被他整懵了,当然懵逼的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刚高`潮完,神智还不清醒。 直到杜以泽握着他的手腕,按到自己那根笔挺挺的玩意儿上时,李明宇猛然将他一推,几步跳到一侧的角落里。他看不清杜以泽在哪,所以警惕地贴着车厢内部的墙壁,急促地喘着气。 好在杜以泽并未追过来,他几步翻上一个货箱,准备在上面躺下休息。既然李明宇不帮他摸,那他只好早点洗洗睡了。 又是一片更加长久的沉默,密闭的空间内飘忽着特殊的气味,半天散不干净,时时刻刻地提敲击着李明宇的神经,提醒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李明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你喜欢我”那四字在他耳边无处不在地回响,几乎是锣鼓喧天。他想象着杜以泽说这话时的似笑非笑、胸有成竹的表情,终于打破这沉默,恨恨骂道,“操`你妈。” 过了一会,某一货箱的顶部传来了幽幽一声,“晚安,阿宇。” 第48章 二月底,冷风像刀子一般尖锐,贴着皮肤而过,好似能够刮掉最上层的表皮。火车的车厢虽然能够保护两人不受寒风的摧残,但车厢内的气温还是低得惊人。 李明宇后半夜才勉强睡着,他蜷在车厢的角落里弯着腰,抱着臂,冻成一团。杜以泽则几乎没睡,他从货箱上跳下,坐到李明宇身边。当他在巨大的噪音之中分辨出李明宇牙关打颤的细微声响时,他脱下自己的薄外套铺盖在他的脑袋上,遮住他大半个身体,然后背靠着车厢内壁闭目养神。 无垠的天幕柔软得像块深蓝色的枕头,没多久就被人粗暴地扯开了内芯,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货运火车穿山越岭,沿着蜿蜒细窄的铁轨缓慢爬行,犹如一只细小的黑色蠕虫。当它在最终目的地停下时,时针已经转过了下午六点。火车在行驶了十多个小时之后,终于来到了这座令人闻风丧胆的边境城市。 小枪城坐落于山谷之中,周边群山林立,烟雾缭绕。远处的山头已经盖上了雪白的棉被,藏在云雾里看不清楚。铁路线旁也铺了一层不浅的雪,只不过被来往走动的人群踩成了一片黄褐色的泥水。 李明宇是被杜以泽敲醒的,他一睁眼,发现车厢门已打开,而车厢外的火烧云将整片天空染成渐变的紫红色。 杜以泽从车厢内跳下,迎面走来了几个持枪的亚洲人,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狠,他们将杜以泽围在中心,似乎对这两人的到来很不满意,开口说的也不是中文。 李明宇的太阳穴一阵阵地发疼,他半睁着眼,双目无神地看着杜以泽在不远处叽里呱啦地讲着外语,讲了一阵,那些亚洲人似乎还不买帐,不耐烦地晃了晃枪口,试图赶他离开。杜以泽耸了耸肩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美元递过去,对方便自然流畅地接过钱揣进外套的内层口袋,然后将枪背回后背,扭头招呼起其他人卸货。 李明宇后脚就被人从车厢上赶了下来,手里还揪着那件挂在自己脑门上的衣服。 杜以泽走上前,伸出一只手贴在他的额头上。 “感冒了?你这身子骨怎么这么虚?” 李明宇将衣服揉成一团塞进杜以泽手里,“你他妈才虚。” “你还不虚?摸两下就……” “闭嘴!”李明宇怒目圆瞪,他深知自己打不过杜以泽,所以只能无力又愤怒地骂一嗓子,“我看你就是个变态!” 杜以泽反问道,“你不也是个流氓?” “我怎么流氓了?”李明宇愤愤道,“是你先动手的。” “那你不还是硬得飞快?” 李明宇的脸立刻黑沉下去,两只耳根子却发红,一句反驳都讲不出来。他前半夜没有睡着全是多亏了杜以泽的一亲、一摸…… 是,杜以泽他是长得好看,可男女有别,哪能被男人亲一口就有了反应呢?况且他也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 李明宇越想脑袋越是昏涨,摇摇欲坠往前迈了两步,被杜以泽一把亲热地揽过肩头。 “你之前说得还真没错,咱俩就是狼狈为奸。” 暮色沉沉,小枪城在晚霞的照耀下显得光怪陆离。离铁轨最近的街道两边立着两排三层楼高的小公寓,面对着面。玻璃窗上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琉璃,金色的夕阳一照,五光十色。 小枪城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枪支泛滥,它初期其实是座煤矿业发达的城市,虽然地理位置边缘,却吸引了大批的煤矿工人前来谋生。随着人口与需求的快速增长,聪敏的人们嗅到了商机,原本黑漆漆的街道上逐渐开起餐馆、酒馆、按摩店等等地方供工人消遣,游牧般的小商贩们也跟着到此一游。然而煤炭时代终结之后,煤矿工人们便跳上了货运火车,化身为一批又一批的黑色群蚁,马不停蹄地投身到新兴产业之中。 小枪城却没有因此而落魄,因为其难以管辖,且临近小国边境的“优点”,各种各样的特殊生意应运而生,甚至吸引了对岸的墨西哥人——他们横跨太平洋,带来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白色粉末。 虽说枪支走私在这众多产业之中占了大头,但这些太平洋对岸的外国人也分得了不小一块饼,其中很有一部分人甚至在这安了家。他们热爱红火、热闹,因为想念自己的家乡,所以重建了这条街上的房屋。他们在原本灰褐色的砖房外漆上了鲜艳明亮的颜色,又在外墙上画上巨大的神明的图像。 这条街可以称得上是当地的闹市区了,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甚至因为聚集了太多的墨西哥人而得了个不太好听的别名——“老墨街”。 这词毕竟有些歧视意味,导致当地的墨西哥人都能听得懂“老墨”二字。他们脾气爆裂,一旦听到发音近似的词都会挥舞着拳头吆喝叫骂,不过因为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谁都算不上有多合法,所以种族之间的辱骂与斗殴早已变成家常便饭。打架的原因琐碎平常,无非就是谁嘴碎了点,但是为了种族荣耀,两人间的争斗往往会在几分钟内扩大为群体性的恶性斗殴事件,结果的判定也很简单:谁打赢了,谁就占理。 这也是杜以泽他们所经过的第一条街,紧跟在“老墨街”之后的是条低配商业街,再往后才是其他种族的人口居住地。 现在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成群结队地坐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提着酒瓶,斜着眼打量路过的这两人。其中一人站起身冲他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又转头朝身后的几人挤眉弄眼,说了几句话。 杜以泽听闻竟然停下来,侧过身面对他们,微微歪过头,好似感到疑惑,随后竖起两只拳头,一齐朝他们竖出中指。 李明宇大惊。这他娘的不是摸老虎屁股吗? 吹口哨的男人脸上笑意更浓,他腰间别着把黑色的手枪,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脾气不小。” 说的似乎是西语。 “要不要试试?”杜以泽收回手,笑眯眯道。 “怎么试?”男人毫不犹疑地朝杜以泽伸出一只手,想去抓他的胳膊,结果下一秒就被人掐住手腕,一个擒拿压制在地。哪怕他比青龙强壮十倍,在杜以泽面前依旧落得同一个狗吃屎的下场。 台阶上坐着的几人立即跳起,从台阶上跃下。 “我们就是想找个地方住而已,麻烦兄弟们通融点。”杜以泽在松手的同时,摸过他腰间的枪握住,“这个看起来不错,哪搞的?” 男人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小跑回自己的人手旁边,脸色阴沉,眼里也再看不到一丝笑意。 杜以泽半垂着头把玩着手里的枪支,又上膛试了试手感,看似随意地朝正在揉肩膀的男人脚边打上一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枪响,男人怪叫一声,朝后跳了两步。这子弹口径可不小,要是再往前一点,他这只脚就废了。 这一声枪响将临近几家公寓里的人都唤了出来,他们从自家的窗口里朝外观望着,一旦打起来就打算下楼支援。 “哟,不好意思!走火了。”杜以泽将枪别回腰间,再次问道,“请问这是在哪弄的?我们正好也想弄点。” “我们不卖枪。”一位肩膀上纹着图腾的男人指了指后山的山头,“你得翻过山头。” “谢谢。”杜以泽客气地笑了笑,转头揽过脸色苍白的李明宇,总算穿过了不算太长的“老墨街”。 他对这样的文化再了解不过了,哪怕要在这生活也是如鱼得水。但是李明宇就不太一样,虽说他也靠力气吃饭,但怎么着也没有在如此动乱的地带生活过,枪摸得不多,怎么着还是害怕这些不长眼的子弹。 “你不能显得太怂。”杜以泽说,“就算装,也要装的胆子大一些才行。” 李明宇闷闷地点了点头,活像个受教的学生。这两天他算是见识到了杜以泽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的一面,从跃山路、破突围,到跳火车、夺手枪,他认为要不是因为杜以泽以前在警校呆过,大概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第49章 天寒日短,低配商业街里并没有高楼大厦,挑着竹竿卖衣服与布料的小商贩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热气蒸腾的煮锅里也只剩下最后几只茶叶蛋。卖茶叶蛋的女人倒是会讲中文,杜以泽从她那儿买了四只茶叶蛋,李明宇接过他递来的两只茶叶蛋,一口吞进一个咀嚼起来。一包泡面撑了一天,他确实很饿,两个鸡蛋下肚以后,胃才稍感舒缓。 杜以泽又买了两个灌饼,在他找钱的时候,李明宇自觉替他拿过了塑料袋。 “他们说什么了?你怎么那么生气?” 那几个墨西哥人所讲的流氓话可全都是针对李明宇的,杜以泽显然不想给他翻译出来,只是说,“没什么。” 李明宇看他神情冷淡,猜测那些话肯定跟他的脸有关,便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他跟在杜以泽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泥地上,两人在商业街的尽头买了两件棉袄套在身上。 商业街后的地盘被瓜分成好几片长方形的区域,大小区域里堆挤着低矮的平房,不再热闹非凡。杜以泽在山脚下找了会讲中文的房东。房东收了钱之后将两人领到一处两层楼高的公寓里——公寓楼是水泥砌的,像极了建筑工地旁的临时宿舍。 公寓每层各四个房间,每个房间里各两张床。杜以泽拧开二楼尽头的门把手,李明宇紧跟着进了房间,将门带上。 这儿的地理位置较为偏僻,远离小枪城的中心地带,且临近翻山的道路,山头后就是杜以泽方才在“老墨街”打听到的交易地带——也就是真正的边境线。虽然公寓的条件远不算上佳,但也比他们之前所住的小破旅馆好上不少,屋内有空调、电风扇,两套床被好歹看上去是白色的,天花板正中央安着一个赤裸的灯泡,没有灯罩,一旁吊下一根细长的开关线。 杜以泽先是将窗帘拉上,然后才拉下了开关线。 李明宇身上穿着刚买的棉袄,裹得浑圆,他嘴唇发白,精神萎靡,两只眼皮耷拉着,看来确实是生病了。 “我去买点感冒药?”杜以泽转身就出了门。 一句“不用”堵在李明宇的嗓子眼里,他只好在床脚坐下。 其实他现在是有机会跑掉的,也许是感冒使他头脑生锈,又或者是杜以泽救他上火车的行为让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现在跑了就是不义。 李明宇就这么呆坐在床脚边,脑袋里一片空白,索性吃起了刚才买的灌饼。 杜以泽没多久就赶了回来,手里拿着银色的药版,他将热水壶里灌了些水烧上,然后把药递给李明宇。 李明宇喉咙里咕哝着一句模糊的“谢谢”,从药版里剥下一片塞进嘴里,合着口水吞了下去,还不忘把手中的另一块饼递出去。他看杜以泽腰间还别着那把抢来的手枪晃荡来晃荡去,忍不住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先在这住着。王家宇不一定进的来。” “也不能一直住在这吧?总得有个计划……” “我会想办法。” 杜以泽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就算王家宇进不来,但他万一一直堵在外头,那他们也出不去,况且他也不能再这么不清不白地拉着李明宇一起胡闹。 虽说李明宇无法再回到他原先的地盘,但世界这么大,他的仇家也不似王家宇这般难缠,不是无处可去。杜以泽只是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应对李明宇的到来。 跟李明宇在一起这件事他想都没有想过,因为不可能,所以根本没有杞人忧天的必要,哪怕现在能够睡同一间房,那也只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碰撞下所产生的一滴小水花。他们总有一天会分开,江湖不见,两两相忘。 但他还是喜欢李明宇,哪怕共处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 “早点休息,明早还得去取钱。” 李明宇问,“取钱做什么?” “吃饭,买衣服,还得弄些装备,以防他真的打进来。” 李明宇闷闷地点了点头,他身上一点钱没有,今天的吃穿住都是杜以泽在花钱,所以杜以泽说什么就是什么,拿人手软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杜以泽将烧水壶里的沸水倒进玻璃杯里,搁在李明宇的床头柜上,然后拉灭了中央的电灯泡。 李明宇爬上床躺下,拉过被子盖过自己的肩头,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发起呆来。屋内的暖气正好,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出汗,加之之前在火车上睡得不少,现下毫无困意,思维也活跃起来。杜以泽对睡眠的需求本来就低,况且王家宇的突袭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以为李明宇吃了药理应已经睡着,李明宇以为杜以泽体力消耗过大,所以才要求睡得这么早,事实上两人都没入睡,心思各异。 李明宇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火车上发生的事情。 之前他只顾跟杜以泽赶路,“老墨街”的矛盾又使他心惊胆战,面对着眼花缭乱的新环境时他来不及多想,现在夜深人静,窗外只有乌鸦在叫,他就控制不住地回想起杜以泽的亲吻。 不仅如此,他还回想起杜以泽的抚摸,想起他吹拂在耳边的温热气息,想起他粗糙的指尖顶开自己的马眼搓弄…… 李明宇原本只是试图猜测杜以泽这一系列行为的原因,可没想到想着想着却把自己想硬了,他缩起脖子,将脸埋进雪白的被子里,一边暗骂自己,一只手却控制不住地隔着裤子抚上自己硬`挺的性`器。 他觉得自己是真他娘的疯了,手却忍不住握紧了。内裤的布料来回摩擦过柔软的龟`头,酥麻的电流从头顶窜到脚尖。以往他都是想着女人做这件事,这会却没办法将杜以泽那张可恶的脸赶出脑海。 昨夜杜以泽也是隔着他的裤子这般抚摸,最后还将手也伸了进去。李明宇紧闭着眼,不争气地、偷偷摸摸地将手从裤带边缘探了进去,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自己的性`器,肌肤相触的瞬间身体都禁不住抖了抖,好似昨夜的手感还残留在上面。 杜以泽听到身旁传来一阵压抑的喘气,起身拉开了天花板的灯泡。李明宇在听到开关的声响之后,从被子里猛一抬头,猛地打了个哆嗦。 杜以泽看他脸色潮红,问,“发烧了?”他刚要伸手去摸李明宇的额头,李明宇就身子一拧,刻意躲着他的触碰,背过身道,“没有,没有!” 杜以泽立刻就从李明宇惊慌失措的眼神中读懂了事情的经过,他嘴角一勾,伸手拉灭了头顶的灯,掀开李明宇的被褥钻进去,从他身后将他抱住,像抱住一大只柔软滚烫的等身抱枕。 李明宇立即惊叫道,“你干什么?” 杜以泽两手环过他的腰,调侃道,“帮你纾缓还不好?” “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没有……” “紧张什么?话都讲不明白。”杜以泽与他枕在同一个枕头上,鼻尖温热细微的气流直接吹在他裸露出的后颈皮肤上。李明宇缩起脖子,连忙要将自己腰上的手拉下去,无奈杜以泽先行一步,已经率先探进他的裤子里熟练地抚弄起来。 李明宇只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抓了现行的小偷,他隔着裤子掐着杜以泽的手,奋力想把它拿出去,只不过每一发力,杜以泽也跟着在他的命根子上发力,导致他鼠蹊一跳,无论蓄了多久的力都在杜以泽的一握上功亏一篑。 杜以泽没像昨晚一样直接将他弄到顶点,而是摸到一半就将他翻了个身,然后捉着他一只手腕按到了自己硬`挺的性`器上。 “听话一点,”杜以泽的喘息都有点乱,“不然我就把你这东西拧断。”他软硬兼施,“我都给你摸两次了,给我摸一次难道还委屈你了?” 李明宇羞愤难耐,还没开骂,马眼被人用拇指顶开狠搓一下,痛得他直接打了个寒颤,差点投降。这一搓让他动都不敢再动,脑子里一团乱麻,生怕杜以泽一不高兴就把他的小兄弟掰断,只得任凭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背上下抚弄。 他娘的,明明小学时才那么一点小,怎么现在长得这么大!还他妈发烫!我`操!我不想摸这个!…… 李明宇紧闭着双眼,眼皮颤动个不停,佯装看不见自己正在给他打飞机。 杜以泽与他面对着面,他将脸凑上前,压低声音问,“你会对陌生人硬吗?” 李明宇咬着牙喘气,“你他妈……才会对陌生人……” 顶端逐渐溢出几滴透明的液体,他说话的尾音跟着飘起来。 “我觉得也是,大家不都是对喜欢的人才硬吗?”杜以泽自顾自地说着,垂下眼皮,吻上李明宇的嘴角,“你喜欢我,是不是?” 说到这儿他皱紧眉头,唇缝里挤出隐忍的一声,再度耐心地询问,“阿宇,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语调温柔,气息低缓,像在抚慰哭闹的孩童。 李明宇睁开迷蒙的双眼,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声,一个字说不出来。他小动物似的颤了两下,接着猛然弓起背,牙缝里迸出一声高亢又短促的呻吟。杜以泽跟着发出一声低喘,隆起两只肩头的肌肉,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沾了满手的粘腻。 杜以泽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他贴上李明宇的额头,以几不可闻的音量说道,“怎么办?我可是对你硬得不得了。” 第50章 李明宇在一片迷蒙中并未听到杜以泽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反倒是对方来来回回的几句“你喜欢我”无比清晰,他翻了个身,卷过大半被子,随后便听到杜以泽下床的窸窣声。 第一次的时候还好说,可之后火车上的时候,以及刚刚的那次又该怎么解释? 好似酒后失了身,懊恼夹杂着羞愤,自责又后悔。杜以泽话糙理不糙,谁会对不喜欢的人起反应? 感冒药的药效姗姗来迟,李明宇将脸埋进被子里,在席卷而来的睡意中强撑着眼皮。他的心态有点崩,事态不该发展成这样。等到第二天天明了,他该拿什么脸面去面对杜以泽?况且杜以泽这样捉弄自己,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李明宇怎么都不是小男孩了,快三十的男人,要说情感史一片空白,那也太蒙骗人了。虽说他阅人无数,最让他心动的女孩却出现在他二十出头的后青春期里。 女孩有个很符合她身份的昵称——小蝶。招蜂引蝶,四送秋波。李明宇逃不过世俗男人的狗血幻想,他想赎出这位夜场里舞娘。 小蝶的长相本不妩媚,胸没别人大,台上也并不耀眼。可只要她下了台,待她穿上一件高领修身的黑色包臀裙,往沙发里一坐,两只白`皙的小腿交叠——那就是风情万种的女神转世,性`感得恰到好处。 李明宇很俗套地认为,小蝶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很特别,不谄媚也不奉承,至于为什么做这一行——那肯定是生活所迫。尽管李明宇根本没有多少钱,他却几乎将自己的所有积蓄都倾注到她身上。 小蝶训练有素,欲拒还迎,竟然也愿意坐在几百块钱的小摩托的后座上,陪着李明宇一起兜风。 这样的感情最终难以维持——李明宇没有足够的钱来维持,小蝶也没有足够的感情分配于他。只不过对于小蝶来说,无论感情是否真实,她都能够脱身而出,失恋的忧愁可以与酒精混着一饮而尽,而李明宇的心智不比她成熟,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好一段日子没有出门。 在那以后,李明宇也见过别的女人,有性`感的、清纯的,也有强势的、妩媚的,而她们无一例外,胸都很大。明明小蝶最平,却最让他难以忘记。 ……可无论胸平与否,他都不该喜欢男人。 李明宇一下恨起杜以泽那张脸,要是他不长那样,自己也不至于在小学一年级时认错他的性别。要是没有那次认错事件,他也不会留意到自家对面的男孩。 其实这也很难讲。那样一个年代里,时代与家庭的烙印挥之不去,而孤儿这个身份则处在鄙视链里的最下端,他走在学校里,脸上盖章似地贴着“野种”。这种伤害并不是全来自于同龄人。屁大点小孩哪里分辨的出好坏?三观不全都是从饭桌上父母轻蔑的神情里学习到的吗? 哪怕杜以泽颜值一般,李明宇也难保自己不会走向他。没有杜以泽的话,他不是不能活,只不过会活得更加幸苦。拳头虽刚硬,人却是血肉做的。 对于他来说,无论是那位重要的小蝶,还是在那之后不那么重要的大蝶,中蝶,那都只能用萍水相逢来概括,顶多算是过路人,可杜以泽从小就扎根在他所生活的土壤里,是熟悉的朋友,亲密的兄弟,就算他只是自己寡淡童年之中的陪伴者,那也强过其他的甲乙丙丁。 李明宇在这一刻感到了一丝悲哀。他意识到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仍然希望杜以泽能够出现在小餐馆里,头戴鸭舌帽,冲他打招呼,哪怕明知自己即将承受背叛,也不愿意让内心的猜测成真。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小枪城上空悄无声息地飘荡了整整一夜。 小枪城的天亮得极晚,杜以泽允许李明宇睡到了早上十点。十点一过,李明宇身上的被子就被人掀开,他头昏脑胀地从床上爬起来,下一秒手里就被塞了感冒药。 李明宇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之中慢吞吞地吞下药,穿上厚外套,跟在杜以泽身后出了门。 小枪城的路段并未被人精心修缮过,道路狭窄不说,地理环境又偏僻闭塞,导致居民出行靠的都是马、驴,靠的是摩托。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儿的各类店铺餐馆一应俱全。尽管街道上走动的居民不多,但新铺的白雪地上印着好几串新鲜的马蹄印。 “我们今天要做啥?” “买枪。” 李明宇这才回想起来杜以泽昨天提过要买装备。 杜以泽先去杂货店里买了个黑色的旅行包,又去当地的银行里取了好些现金塞进去。他并未带着李明宇直接赶往山后的边境线,而是先在小枪城里转悠起来,熟悉地形,还不忘找了个餐馆吃了顿热乎的饭菜。 李明宇全程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话也没以往多了,低倾着头,杜以泽以为他是受感冒影响,并不知道他是在为这几日里自己的“超纲”行径而烦恼。 直到杜以泽带着他来到一处卖摩托的店面前,李明宇才终于打起精神,掀起眼皮考量起排排停放的摩托车。这地方太小,威风凛凛的哈雷是搞不到了,但性能不差的摩托车还是有的。李明宇挑挑拣拣,最后在一辆银白色的摩托前停了下来。 “这个好么?”杜以泽走到摩托前,拍了拍座椅。 “还行。” “行,那就买这个了。” “你买摩托做什么?” “当然是兜风啊。”杜以泽扭头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老板叼着根烟,靠在门边,眼皮也不抬,流畅地伸出五根手指头,“五万。” 李明宇眉头一皱,“扯淡吧你,顶多三万。” 老板怪笑一声,“你以为你在哪呢?还三万?爱买不买!” 李明宇火冒三丈,欲要上前扯皮,被杜以泽拦住了。 “美元收吗?”他拎着旅行袋跟着老板进了店里,再出来的时候袋子顿时轻了不少。他冲李明宇晃晃手里的钥匙,接着走到摩托跟前,冲李明宇抬了抬下巴。 ”试试?“ 李明宇双手抱臂,定在原地,还在为极不合理的价钱而不满。杜以泽又从旅行袋的一角里抽出一条好烟,问,“抽吗?” 李明宇还是不说话。 杜以泽只得自己启动了摩托,跨坐上去,他捏了捏把手,摩托便立刻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他大着嗓子,自言自语道,“嗬,还可以嘛!”接着一脚踢开一侧的支撑杆,驾驶着摩托向前猛冲了一小段路。 李明宇这才慌了神,忙不迭地追上前,双手揪住摩托车后座的铁杆,两只脚在雪地上拖沓出长长的痕迹。 “王八蛋!你要去哪?” 杜以泽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回头疑惑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跟我一路了。” 李明宇心想,这里几乎人人腰间都别着枪,要是没有你这王八蛋给我当肉盾,那老子还不得一下就玩完!所以他在摩托车停顿的时候,立即跳上了后座,抓着座椅死不松手,颇有要拉着杜以泽一起玩球的姿态。 “你应该知道我开起车来是个什么样子。”杜以泽抓住李明宇扣在座位边缘的手就要往自己腰上揽,“要不要抱着我?” “滚!”李明宇抽回手,幸灾乐祸地想:我看你能野到哪儿去! 杜以泽吹着口哨,慢悠悠地开出了小枪城的“繁华”街市。因为小枪城坐落于山谷之中,出了街市就剩河流与山野,甚至还能见到野兔在河对面的野林里觅食,而家养的马匹则被拴在临近的岩石或树干上,潇洒地甩着头,打着响鼻,鼻孔里喷出团团温热的白雾。 林间有鸟在叫,河流的尽头的雾气已经被正午的太阳驱散。杜以泽在这一片清新的荒野间,毫不犹豫地将油门捏到了最大。摩托车犹如一只锃亮的纯白猎鹰贴着地面急速飞行。 李明宇怪叫一声,身体向后一仰,随即双腿夹住座椅,两手圈住杜以泽的腰,脸面都顾不得了。 “你他妈故意的吧!” 杜以泽只是笑,柔软的黑发被风吹起,扬到脑后,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藏着火苗,掖着桀骜且刺人的光芒。 第51章 摩托车在河流的尽头处停了下来。正午的阳光直直从头顶洒下,地上虽铺着一层白雪,气温却并不低,杜以泽脱了外套挂在摩托车的手把上,接着从旅行袋里拿出了刚买的香烟。李明宇在他撕包装袋的时候从车上颤巍巍地下来,心有余悸地撑了好一会膝盖。 就在几分钟前,杜以泽故意朝一块斜向上凸起的岩块冲去,连车带人地在空中划了道短暂的抛物线。李明宇在那一刻心都悬了起来,好像瞬间回到了火车上的那一跃,差点灵魂出窍,当场去世。 他看到杜以泽悠哉悠哉地站在河边,不禁怒气冲冲地喊道,“你他妈也给我一根啊!” 杜以泽扭过头,嘴里已经咬了一根,但他没有继续点火,而是转身将烟盒与打火机一起朝李明宇扔去。李明宇胳膊一伸,接过飞来的烟与火,火速拿了一根点着,狠吸了一口才算安下心来。 杜以泽晃了晃手,“火还我。” 李明宇阔步走上前,不屑地将打火机塞进他手里,一同站到河边,百无聊赖地眯起眼,抖着腿。 阵阵寒风从山谷间穿过,河流唱着规律的歌谣,不远处有一位妇人正蹲在河边洗衣服,脚边搁着一个褐色的大木盆。李明宇叉着腰吞云吐雾,心想这破地方条件真是不好,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竟然连个洗衣机也没有! 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与杜以泽的老家附近可没有这种免费的地方供居民洗衣服,唯一一座小池塘里装的还都是死水,上面飘着数不清的浮萍,密密麻麻的,是夏日里蚊虫的产卵盛地。千禧年之后,镇上为了响应新气象的号召,没多久就把池塘给填了。 想起家乡,他又不免想起他妈——李奶奶要是现在还活着,那得有近八十岁了。这事说来也真是奇怪,她以前身体从未出过问题,哪怕头发花的早,走路却永远带风,神采奕奕,可这样一个身体硬朗的女人,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了? 杜以泽的爸妈似乎还居住在原来的筒子楼里。李明宇只在他妈去世以后回过一次家,自此以后,他们是死是活,是否安好,他一概不知。 这么想着,他突然被人拽过后衣领,身体向后仰去。 “你干嘛!”李明宇嘴上的烟都抖了抖。 “有风,打不着火。”杜以泽扳过他的肩膀正对自己,一只手强势地揪着他的后颈不让他动,“借个火。” 李明宇还没来得及骂人,杜以泽的脸就凑了过来,他右手夹着烟,用香烟的末端去碰李明宇嘴上那根燃烧得正旺的烟头。 李明宇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浇了开水似的发紧发烫——尤其是在杜以泽咬上自己的烟嘴,试图引火时。李明宇一动不动,好似一只被咬住后脖颈的猫,他看到杜以泽不时抿起淡色的嘴唇,拧着两根利落的眉毛,毛衣下藏着若隐若现的笔直锁骨,皮肤白得发光。 他们俩靠得实在是太近了,近到几乎能够看到对方脸颊上浅色的绒毛,近到两人看起来就像是……隔着香烟在接吻。 等到杜以泽的烟亮起橙色的火光时,他才将李明宇放开。他注意到李明宇烧红的耳尖,勾起嘴角的时候慢悠悠地吐出一个朦胧的烟圈。 “你脸红什么?” “胡说八道!”李明宇胡乱抓了把自己的脑袋,眼珠在眼底转了半圈,局促地问,“你是不是长高了?怎么……” 怎么会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杜以泽想了想,道,“一米八七——还是一米八九来着?我不记得了。” 李明宇咬紧了烟嘴。他娘的,竟然比老子还高!他扭过头,发现妇人已经洗好了衣服,她正端着盆子,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俩,一副咋舌之态。 “操!她肯定误会我们了!” 杜以泽歪过头看了一眼,问,“误会什么了?” “误会……误会咱俩是……是……” 李明宇怎么都无法将“一对”这两字说出口。 杜以泽漫不经心道,“又不是没有做过更厉害的。” 李明宇的脸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炭,他环顾四周,哪怕妇人已经转身离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还是压低声音道,“你他妈能不能小点声!那、那就是一误会!” “误会?”杜以泽将烟从嘴里拿下,问,“误会什么了?” “怎么不是误会?那顶多只能算是互帮互助。” “是吗?我说呢,难怪你跟青龙这么亲密,看来这种事做过不少。” “这跟青龙有个屁关系?你怎么老提他?” “你难道不会跟他做这种事?” “怎么可能?!”李明宇气急败坏,“你以为老子跟你一样?” “你一口一个互帮互助,不是熟练得很么?” “屁!老子不喜欢男人!” 杜以泽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抬腿朝他走去,“我不是男人吗?” 李明宇咽了口口水,往后退了两步,“你啥意思?” 杜以泽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他胳膊,“你不是挺喜欢我的吗?” 李明宇瞠目结舌,嘴几度张开又合上,最后虚虚骂出一句“你放屁”时,已然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了。他在脑内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斗争的结果都不太好,他无法说服自己这种行为是合理的,只是感到愤慨,还有点委屈。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要是杜以泽没有在火车上亲他,现在他们也不至于陷入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李明宇联想起杜以泽这几日的旁敲侧击,突然意识到什么,惊异地叫了出口——“难道你喜欢男人吗?” 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杜以泽从小就生得清俊白净,喜欢男人也不是不可能。他倒不是对这个有什么偏见,只是受到的冲击不小,“可是我不喜欢男人,你要是想找乐子,怎么也别找我。” “你把我当什么了?” “谁知道你这种花蝴蝶爱干什么事?” 杜以泽的太阳穴一跳,“你想太多了。”他思忖片刻,补充道,“我没有谈过朋友。” 李明宇嗤笑一声:“你他妈骗谁呢?老子又不傻!” 杜以泽意识到自己无法在这件事上说服他,只好问,“看来你是专家了?” 李明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要真是情场高手,不至于现在还一个人,更不至于被人亲一口就起了反应——还是个男人。但他怎么也不能承认,哼哼两声,斜着眼道,“高手说不上,但女人可见过不少。” “那男人呢?” “什么男人?” “跟男人做过吗?”杜以泽非常直接地问道,“要不要跟我试试?” 李明宇气结,朝他脸侧砸过一个拳头。 杜以泽当然是轻易地躲开了,并且不忘告诉他:“就当是互帮互助。” “滚!”李明宇气得头顶差点冒烟,杜以泽长得再怎么好看依旧带个把,况且要他去上自己的兄弟?这也太他妈可怕了。 然而回程的路上,李明宇却意识到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自打杜以泽提出那条变态的提议之后,他就无法抑制地想象起杜以泽高`潮时的表情——毕竟昨晚才刚摸过,杜以泽也不是没有爽到…… 他不时调整呼吸,试图以吸入大量冷风的方式清醒头脑,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他一闭眼,杜以泽的高清面孔与两排腹肌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一睁眼,又能立即意识到自己正贴着他的后背。 杜以泽身上的毛衣还是刚刚在小枪城买的,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居民心不宽体却胖,加大的白色毛衣套在他身上稍显宽松,被风一吹,衣角一飘就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劲腰。 李明宇赶紧捏着他的衣角塞进他的裤子里,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说,“可别着凉了哎!” 第52章 李明宇并不是生来感情就这么迟钝。 他对自己的每一任大哥都很忠诚,每一位小弟都很上心,也许感情上心花了点,但也跟别的小年轻一样每天兴高采烈地开着小摩托去接自己的女朋友上下班。 他为女人打过架,流过血,磕过酒瓶住过院。每一任女友他都爱,只不过每一任女友都会以五花八门的理由离开他。有的生性`爱玩,喜欢花天酒地,他可以理解;有的又太渴望“安定”,巴不得立即结婚——这对他来说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李明宇对成家这个概念有些恐惧,于是落荒而逃。 而对于那些嫌弃他出身不好女人们,他也并不会因此生气。自小蝶以后,他就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清晰的认识,再说了,女人的青春宝贵,他得的便宜已经不小,如果还能睡上一觉,那真是做鬼也风流了。 谁会乐意一辈子跟着一个流氓小地痞过呢?李明宇活着活着就明白了,对生活的期望也随之降低。谈恋爱可以,谈感情还是算了,他似乎已经将自己摆到一个得不到喜欢的位置之上,而站在这个位置上以后,他才过得快活起来。 在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女人之中,或许只有他妈对他的爱才是毫无条件的。 李明宇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会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啥特殊之处,能让他妈在一群机灵敏感的小孩之中将他选中——选中这么一个惹是生非,脑瓜也不聪明的人。别的小孩拿奖状回家,他只能拿着班主任写的字条回去请家长。 他也去算过命,由于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只能拿着他的手掌作为根据。先生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是劳苦命。”他在李明宇的掌心划了划,“掌纹交错繁复,一辈子都会吃苦。” 李明宇不怕吃苦,他急吼吼地问,“那我的姻缘呢?” “嗯……”先生在他的婚姻线上点了点,两根眉毛拧成倒八,“不顺啊!” 李明宇不信邪,又去山上的寺庙里抽签。他学着别人双手合十拜了拜神像,紧接着就去排队抽签,他手拿竹签筒晃了晃,买菜似的挑挑拣拣,终于抽了一根细长的木签子出来,谁想到上面赫然两个字——孤单。 李明宇没法在寺庙里撒泼,但他隔天就带着城管将算命先生的摊子掀了,说他封建迷信,骗人钱财。 不过摊子掀了以后,李明宇的感情道路也并没有通顺起来,但他不如二十出头时那般容易愤怒了。期望值降低之后,命运给他什么他都高兴。他算是想开了,反正大家都是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那他一定要比别人多打几炮才行。结婚?结什么婚?凡夫俗子才结婚。哥横扫一方,身边就该美女如云。 李明宇对成家的恐惧或许还来源于杜以泽的家庭。他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最畸形,认识杜以泽之后,他才意识到多了个爸爸也不一定好到哪儿去。看来长头发有长头发的烦恼,秃子也有秃子的烦恼。杜以泽作为当事人,想法更为独到:远离家庭,远离烦恼。 小枪城的雪已经停了。夜晚降临后,杜以泽才决定翻过山头,去找边境线处的交易地点。他已经打听过了,边境的守卫白天还一丝不苟,到了晚上就是另一个模样了。小枪城名不虚传,这类偷鸡摸狗的生意几乎已经发展成一个完整的产业。因为山路曲折,他在落日前时找房东租了匹纯黑的马,检查了跨在它左右两边的竹篮,琢磨着大概能装不少货。 李明宇本来也嚷嚷着让杜以泽给自己租匹马骑,但他手贱拽马尾巴的时候差点被踹断肋骨,说什么都不肯骑了。 这黑马长得可真是漂亮,膘肥体壮,鬃毛漆黑,油光水滑。杜以泽付完钱,转头问李明宇,“要不我给你租头驴?你骑刚刚好。” “滚!” “怎么?难道你不跟我一起去?” “不去!” “也行,”杜以泽抬了下下巴,向他示意自己腰间的手枪,“不过我这就一把枪,留给你我自己就没法防身。”他弯腰在马路边拾起两块砖递给李明宇。 李明宇疑惑地接过,“这玩意能防身?” “我是觉得你再找几块砖,用胶带粘着在胸口贴一圈,说不定能给你挡个子弹。” “……” “还有,你晚上可千万别出门,还记得我们刚来这碰见的墨西哥人吗?我听说他们一直在找我们。” “……” “要不我教你几句外语,一旦碰面你就朝他们求饶,兴许人家不会把你往死里揍。” 李明宇抬起头,放下了手里的砖头,“……要不你还是给我租头驴吧。” “好啊!”杜以泽叫来房东,让他牵头壮些的驴过来。李明宇虽不情愿,但也不愿冒着被人群殴的风险留下来。 “这驴的脾气一直都很好。”房东将一头比杜以泽的马小了三个号的驴子牵了过来。李明宇摩拳擦掌地起身,杜以泽却在他走到驴边上的时候,往驴屁股上弹了个石头子。 还好李明宇躲得快,不然他下半生的幸福就要废在驴蹄之下了。 “咦?奇怪了!”房东扯着缰绳,一脸莫名其妙,“我给你拉着。你再试试?” 李明宇连连摆手,脸色煞白,一手捂裆,“不了,不了。” 杜以泽适时地将自己的黑马牵到李明宇跟前,“我这刚好够坐两人,经济又实惠。”他像个销售人员一般拍拍马背说,“马我会骑一点,跑还是能跑,我给你拉着肯定踢不着你。”他朝李明宇露出自信的笑容,“要不要跟我骑一只?就怕你嫌挤。” 李明宇立即下了台——他这种人,只要给他块砖,他能给自己铺条台阶。虽然胆战心惊,但他还是与杜以泽一同骑上了马背,一齐在凌晨时候朝山上走去。 马走起路来晃动得厉害,马鞍也不比摩托车稳定,李明宇牢牢地揪着杜以泽的衣角——他不敢搂着杜以泽的腰,自打他发现杜以泽喜欢男人的小秘密之后,他就不敢与他产生过多的身体接触。他只能绷紧着大腿的肌肉,死死夹着马背,生怕自己被颠下去,将自己帅气英俊的脸蛋摔个破相。 山上只有一条狭窄蜿蜒的青石板道,杜以泽一手提着手电筒谨慎地看路,不时拉一下缰绳,以防马匹滑进野地里。李明宇在习惯骑马以后,也不管事,跟个小孩一样兴奋地上下左右打量。他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红色电影,革命家们都喜欢骑着马在冰天雪地里跋山涉水。正好这会是冬天,山林间开满了千万梨花,寒风凛冽,四下无人,此情此景真是大大满足了他的英雄梦,他甚至有点激动地问,“你这又是哪儿学的?” 杜以泽紧盯着山路,因为手心出汗厉害,握着的手电筒都有点打滑,“警校里学的。” 这当然不是警校里学的,警校又不是教人开农场。杜以泽只是觉得这个答案十分万金油。 “你们怎么连这都学?早知道我也去当警察好了!” 李明宇一停顿,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他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小声嚅嗫着,“不过我看你们破事这么多,其实也没啥意思。还不如我呢!你说是不是?嘿嘿……” 杜以泽点头,“你说的对。” 李明宇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获得了杜以泽的认同,以前他也常讲这句话,只不过得到的大多是驳斥,女人们会说他没有上进心,而这大哥的地位其实也是小弟们推崇的。他从来都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不想当大老板,更没什么统领千军万马的野心,如果可以的话,倒是想找个喜欢的人快活地过一辈子…… 不过很久之后他才发现,单单这一愿望已经难于登天。 第53章 翻过山头已是凌晨,边境线上毫无动静,只有两束惨白的强光灯打在干硬的土地上。这儿的土质并不适合种地,地面的夹缝里零星挤出几簇飞扬跋扈的黄色草丛,远远看过去更显荒芜。边境线并没有两人想象之中严密。一条笔直的铁栅栏将土地一分为二,自此隔开两个不同的国度。虽然每隔十几米就站有一位持枪的守卫,看着却无精打采。 小枪城虽然枪支泛滥,但绝大部分枪支只是从这流向各个省份,小枪城作为其必经之路,实际占不了多少比重。杜以泽没有选择在小枪城里随便找个黑市买卖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在“老墨街”上所夺来的可不是什么常见货,他想看看货源,先把好的给选了。 两人在山脚下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山林里却陆续走出几人。与杜以泽不同的是,这些人背后背着细长的枪支,马鞍上接着木质推车,巨大的车轮在雪地上碾出两条细窄的痕迹——他们不似杜以泽一般躲在山脚下,而是直直朝边境线走去,最终停在了一百米开外的路边,刚好处于强光灯的照射范围内,可他们也不显得紧张,反倒坐在推车上抽起烟来,谈笑风生。 没多久,一辆绿色的小皮卡就从边境线对面缓缓开了过来。穿过边境线的时候,皮卡司机从窗户里探了探头,栅栏出入口处的守卫竟然连车厢内的物件都不查,直接拉起升降栏放了过去。 杜以泽的手段也很简单,他不想因为抢夺货源而得罪这些接头人,而是等他们完成交易之后,走到他们跟前,以超过黑市标准百分之三十的价格挑了一批货。这批货说多也不多,刚好把马匹两边的竹篮装满,他想再多买也买不了了,毕竟剩下的都已被街头人的客户们预定了。 接头人们自然一点也不介意,他们不仅省下不少佣金,还能少载两篮货,何乐而不为?这些人拿了钱以后心情似乎很好,主动给杜以泽把枪装上,甚至写了个电话号码给他,邀请他以后继续合作。 杜以泽接过小纸条揣进兜里,骑上马回程了。因为买的货少,没多久他就将街头人们甩在身后,男人间的叫骂与调笑声也逐渐隐没在漆黑的树林之中。李明宇如释重负,吊儿郎当地坐在马背上,不时满足地左右查看自己的货物。 两篮黑漆漆的枪管冲着无垠的天际,泥土的芬芳往他的鼻腔里钻,四周寂静无声,他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安全感。杜以泽像是只长了八只手的怪物,好似无论是谁在这时偷袭,他都披盔戴甲,能够带着自己杀出一片天地。 李明宇自己脑补了一出武打戏,不免感叹说,“你小时候长得跟个女娃一样,谁能想到你现在功夫最好。” “你功夫也不差,不是还在教室门口一打三了吗?” 李明宇挠头笑道,“你竟然还记得?” “我能不记得?”杜以泽的手电筒在马蹄边照出一道浅淡温暖的光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乐意多管闲事的人。” “巧了!”李明宇讽刺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忘恩负义的人,竟然连句谢谢都不说。” “那我现在给你补上,行不行?”杜以泽拔高了声调,“——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现在说有个啥用?”李明宇嫌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长长的“哧”,脸上却不自觉露出得意的笑来。 “那你还想我怎么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不必!”李明宇清了清嗓子,“正人君子不可占人便宜,趁火打劫。” “风水轮流转啊,阿宇,谁知道你现在这么菜?”杜以泽笑话道,“是不是轮到你给我以身相许了?” 李明宇往他后背上毫不留情地捣了一拳,“这能比吗?你他妈……”他把警校两字咽了下去,“……你练过,那不一样!” “你当大哥这么多年,不也是练过?” “嘿!你还别说,比力气你不一定比得过我。” 杜以泽轻笑一声,“我怎么比不过你?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按住。” “那不算数!你得等我做好准备才行,我跟你讲,哪天我们比场正规的。” “怎么个正规法?” 李明宇字正腔圆道:“比掰手腕。” “……” 小枪城的黎明像是永远都不会到来,星火般的群星永恒地悬挂在天际。李明宇拉着杜以泽的衣襟,想让他抬头。 “你看看!你看看这天,哇塞,像不像我们以前见过的?” ? “松手。”杜以泽掐着他的手腕,“你想从这滚下去吗?”? 他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迅速抬头望了一眼。 二十年前的天空与现在这般无异——也许宇宙本就是永恒的,每颗行星都在毫不受阻地规律转动,只有地球的地貌在变,城镇、灯光在变,人的容貌在变。这一点闪烁的光芒穿越亿万光年的距离,在他的视线里晃动两下,一下勾画出几段模糊的碎片。 他认得这些星星,知道如何从它们的方位判断时间、地点,然而这些星星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浪漫的含义。似乎曾有人告诉过他,牛郎星与织女星相距甚远,哪怕坐宇宙飞船也得飞几十万年……杜以泽想不起来这一闪而过的记忆源自何方,只当是上学时看过的课外书籍里提过这点。 回到民工房似的小公寓里时,李明宇还舍不得入睡,他厚着脸皮找杜以泽要了钱,从还在算账的房东那里买了两瓶洋酒。他很久没喝酒了,一闲下来就馋得慌,也不顾酒的真假,用门牙撬开瓶盖,和那些“老墨街”的人一样坐在楼梯上吹起瓶子。 夜深了,只有“老墨街”的方向传来了朦朦胧胧的灯光与喧闹。小半瓶洋酒下肚,李明宇打了个嗝,又给自己点了根烟,他散漫地地叼着烟头,从唇缝里自在地吹出两股细长的烟雾,扭头问,“喝啊,你怎么不喝?” “我不是喝了吗?”杜以泽冲他展示里自己手中的酒瓶。 李明宇夺过他的酒瓶仔细观察着,眼珠就差贴着瓶身了,看了半天才还回去,“你喝个鸡`巴!”他开始长吁短叹,“我怎么这么倒霉?上了这么条贼船。” 杜以泽刚要反驳两句,却听到他颇有些气馁的声音。 “以前我还指望你出人头地……” “你指望我出人头地有什么用?” “那样你爸肯定不敢揍你了。” “你倒还挺为我着想。” “结果现在倒好,咱俩跟个逃犯似的躲在这儿。”李明宇晃了晃头,视线里的物体跟着重了三叠,“你怎么到现在连句对不起都不讲?骗我就算了,你他妈怎么连句对不起也不讲?”他放下酒瓶,双手搓了搓自己通红发热的脸颊,“也就是我最义气,要是别人——”他冷哼一声,双肩跟着一抖,“早把你打死了。” “你说的都对,”杜以泽说,“都是我的错。” 李明宇算是得了半个满意的回答,他哼哼唧唧地试图躺下,却被楼梯的棱角硌得腰痛。不远处停着的摩托车似乎在月光下散发出银色的光芒,摩托车旁吃草的黑马不时抬起前蹄摇头晃脑,这让他的思绪跳跃,“我还以为你今天买摩托车是为了上山。” “摩托上山路,容易栽。” “那你还买,钱多也不能这么糟蹋吧?” “我不是看你喜欢吗?” 李明宇握着酒瓶,眯起双眼,流氓似的吹了个口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买如此昂贵的东西,以往都只有他给姑娘花钱的份。 “干啥?逗我开心啊?”他想到自己以前买礼物的时候,确实是为了讨别人欢心,而讨人欢心则是出于喜欢,一想到这他突然情绪低落,低声咕哝道,“我把你当兄弟,你知道什么意思不?意思就是……我对你没那种意思。” 杜以泽没想到他“心理压力”这么大,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我知道,我们就是互帮互助。” 李明宇一听心里却突然冒火,扭头揪住杜以泽的衣襟,“操`你个王八蛋,那你整天这喜欢那喜欢的,你看老子不敲死你……” “你生气什么?”杜以泽一手接住直往自己脑门上撞的酒瓶,一手揽住李明宇晃动的身形。 李明宇瞪着眼道,“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怎么?你还怕我不负责任?”杜以泽满脸不屑,“我看你的情史可比我丰富多了。” 李明宇不免回想起自己的惨淡经历,一下没了劲,他心想我管你有个鸟用,收回酒瓶,摸着墙起身往回走,“你爱咋地咋地。” 杜以泽起身跟上,在他即将朝后仰倒的片刻接住他,扶着他的肩膀往房间里扛。李明宇浑浑噩噩地被人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在被睡意吞噬之前,他还不忘教导道,“这话不能随便讲……我妈说过,男人不能乱讲这种话。” “我会对你负责的。” 杜以泽的语气半真半假,又或者因为他说得太过于从容,怎么听都不像是真心话。 “你咋负责?” “我不是以身相许了吗?” “你别放屁……”李明宇合上眼皮,胸膛里传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杜以泽并没有说谎,他会将李明宇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也许是送他出国,也许是送到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这样李明宇不用继续这种生活,他也不必再背着这么重的包袱工作。 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第54章 来小枪城不过短短三天,杜以泽就已经将重中之重准备好了,现在他们俩的小公寓里堆满了长短不齐型号各异的枪支,黑黝黝的枪管与弹箱叠在一起,实在看得人胆战心惊。李明宇不敢乱摸,生怕擦枪走火,但还是眼馋得不得了,白天一起床就在边上来回晃荡,两颗圆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杜以泽挑了两只勃朗宁系列的手枪,去商业街上配了两只皮枪套,然后将枪装进枪套里,一只别在自己腰侧,另一只递给了李明宇。 李明宇伸手指自己,“给我的?” “还不拿着?” “哎呀,我、我也不太会用这个。” 李明宇嘴上说着不会,身体却很诚实地接下了枪,他小男孩似的握着枪来回把玩,正反打量,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最终将枪套别在了腰后。 “我看电影里都这么搞。跟敌人谈判的时候,我这么偷偷摸摸地往屁股后面一摸——嘿!叭、叭两下就完事了!”李明宇竖起右手食指,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模拟开枪的姿势,甚至指导起杜以泽来,“你要是从腰间掏枪,那不是一下就被他们看到了?”? 杜以泽不仅点头同意,还顺着他的话讲。李明宇被他哄得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指点江山。杜以泽看到那棕色的皮枪套就贴在李明宇浑圆的屁股上,有时候他走得快了,扁平的枪管便轻轻击打在因鼓起而紧绷的布料上。 李明宇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一点,不再是摸上去扎手的寸头,他每走几步都要回头看看杜以泽是不是跟在身后,侧脸轮廓分明,眉眼英挺。杜以泽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晃动的侧脸,与偶尔露出的一只眼睛,心想:他似乎什么时候都很高兴。 不是在喝酒、大笑,就是在骂娘,永远兴高采烈的,一身的能量怎么也用不完。 杜以泽开始想入非非,甚至从心底里冒出一股邪恶的欲`望,他本人并没有什么虐待他人的特殊癖好,但望着李明宇那张容易涨红的脸,他开始好奇起李明宇哭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以前的李明宇颐指气使,手一指,底下的小弟都为他马首是瞻。杜以泽却幻想起李明宇温顺地跪在自己跟前的模样…… 不,他就是喜欢李明宇那副日天日地的嘴脸,他就是想把能够日天日地的李明宇压在身下,压迫他、折磨他,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让他骂也骂不出来,最好能把他搞哭。 杜以泽深吸一口气,笑眯眯地走到李明宇身侧,冲他伸出一只手,“也给我一根呗?” 李明宇一转头,嗬,正好撞上杜以泽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他嘴上的烟都抖了三抖,随即从屁股后的口袋里掏出烟盒递过去。 天气太冷,手在外面放一会就得冻成冰块。杜以泽两只手揣进外套的口袋里,随心所欲地叼着烟,白色烟雾夹杂着呼吸产生的雾气从他一边的嘴角里流泻出来,飘了一半便不见了踪影,暧昧又朦胧。 李明宇提着双肩,斜着眼偷偷地朝他看了两眼。杜以泽的鼻子真挺,鼻尖翘翘的,两扇睫毛根根分明,跟烫过一样,齐齐向上翘去,现在沾了零星几点雪白的雪花;眼睛也是又黑又亮,像藏了两面幽静的湖。 杜以泽一旦笑起来就完全变了个样——眼里像有流光在转,哪怕他有时候只是百无聊赖地掀了掀眼皮,或者烟雾缭绕时眨了下眼,李明宇心里都止不住咯噔一下。 杜以泽一旦不笑,或者不说话的时候,李明宇又觉得他似乎还跟小时候一样,因为两只眼珠黑得像秋寒冬日的夜晚,所以李明宇从来都看不清他眼里装着什么,也许是无边无际的忧愁,又或者是死水般的阴郁。 可最起码的,杜以泽以前绝不会这样笑,他总是笑得很克制,无论是被表扬,还是拿第一,他要么牵强地扯下嘴角,要么礼貌地露出牙关。李明宇想起十五年前的某一个夜晚——那天应该还没现在这么冷,街道的地面上盖着黄色干枯的叶子,杜以泽穿打着补丁的齐膝短裤,他呈大字型站在天台边缘,两只瘦弱的膝盖打着颤,从背后看过去像是即将与谁进行拥抱。 宽松的上衣被瑟瑟秋风卷起,李明宇看到他细窄的腰线,还看到他背上突起的两片肩胛骨,以及肩胛骨上交错的伤痕。那些伤痕是猩红色的,好似下一秒就要从里而外地生出两只巨大雪白的羽翼,将他从这儿带走。 李明宇这辈子都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恐惧,像是有人抽掉了他的脊髓,直接击打在他的软肋上,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将杜以泽从天台上拉了下来。 那时的杜以泽真是太瘦了,轻轻一拽就掉了下来,像接过一片羽毛,他僵硬地扭过头,李明宇便从他眼里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失望。有一瞬间他还以为眼前站着的男孩是个没有生命力的尸体,眼睛深处藏着足以吞噬生命力的深渊。 他觉得杜以泽难过也许是因为发现自己无法长出翅膀,可翅膀哪是谁都能长出来的?人要是长出翅膀,那还不得被送到动物园里关起来? 比起被人关在动物园里,长不出翅膀也不一定是缺点。 李明宇吐掉嘴里的烟头,一只鞋底压上去来回碾压。 “其实——” “嗯?”杜以泽转过头,寂静的湖泊在此刻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李明宇一下出了神,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等一系列成语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的女人都喜欢你这样的。” “是吗?”杜以泽摸了下脸,眼神顿时一暗,心想:我看这里的男人倒是都挺喜欢你。 李明宇反问,“你难道没发现吗?” 从他们到小枪城的那天起,街上的女人总是时不时地朝杜以泽望上两眼,甚至明目张胆地与朋友交头接耳。李明宇头两天还以为她们在看自己,于是故意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叉着腰,抬着下巴,嘴里哼哼唧唧。 直到他们今天去配枪套,店老板娘拉着杜以泽站在门口讲了好一会的话。 李明宇听不懂外语,自个儿去店里转了一圈,等他走出店门时,他才发现附近几家店里的女人都在朝杜以泽的方向探头探脑。 如果杜以泽是个路人甲,李明宇定会对他的长相嗤之以鼻,可他自己也栽在了这张脸上,不服不行,只能迅速走到他身边,赶苍蝇似的朝四周瞪了一眼。 “我跟你讲,现在有些女人跟流氓一样。”李明宇忧心忡忡地说,“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他又问,“你们早上都聊什么了?不就配个枪套吗?又不是买菜!还能讨价还价不成?” 杜以泽后退了一步,两只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将他上下扫视一遍,然后他抱起手臂,似笑非笑地问,“你这么介意做什么?怕我抢了你的女人吗?” “就你?”李明宇嗤笑一声,“我这是怕她们受骗!” “受什么骗?” “你又不喜欢女人,她们肯定会失望死。” 杜以泽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在李明宇的记忆之中,杜以泽确实没有讲过这句话,他愣了好一会,没好气地叫道,“那你当什么互撸娃?!” “你是不是误会了?”杜以泽耸肩,“只要好看,我都可以。”? “他娘的,你还男女通吃?!” “哎,话不能这么讲,我这是不对自己的人生设限。”杜以泽一本正经,且非常真诚地说,“其实我本来并不介意你……没想到你的要求还挺高,我可不想强人所难,免得哪天被你泼个骚扰的脏水。” 摸都摸了还不叫骚扰?李明宇气得几乎跳脚,嘴里说的却是,“我这是为你好!谁知道那些女人……” “这个还真不用你操心。她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杜以泽朝前逼近一步,伸出一只手掌意味深长地在李明宇的胸口处拍了拍,“况且胸大屁股大,不是挺好?你说是不是?” 李明宇头一次被自己的口头禅噎得哑口无言。 第55章 自打准备好枪弹以后,两人开始佛系度日。杜以泽并不缺钱,所以李明宇不必出门打工维生,他没事就去河边拽点野草捎给黑马,不然就是骑着白色的小摩托在小枪城里来回转悠。 这些天来,他觉得自己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来找杜以泽聊天的女人络绎不绝,她们发现杜以泽并不如自己想象中一般清高、冷漠,反倒非常和善,人不仅绅士,还极会聊天,几句话就能把人逗得眉开眼笑。 李明宇坐在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喝着闷酒,此时他并不是一个人前来消遣,杜以泽就坐在他身旁,只不过背对着自己,与人聊得正欢。烫着卷发的异域女人正笑得花枝乱颤,哪怕中间隔着一个杜以泽,他都能听到对方不停歇的笑声。热爱谈天说地的李明宇难得产生一种被人冷落的挫败感,他安慰自己这是语言障碍,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魅力。 其实今晚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了,杜以泽的女人缘好得出奇,哪怕只是出去吃个饭,回头率都高得匪夷所思,于是李明宇便提议要来酒馆,说是消遣,实为猎艳,他认为这可以使他重振雄风,再不济也能让他展现自己的魅力水平。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他刚找到目标,还没来得及出手,目标竟然主动朝他们走了过来,在杜以泽身旁落座,一坐便坐到午夜的钟声响起。 李明宇终于忍不住拍了下杜以泽的肩膀,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所以听起来醉醺醺的。 “我先回去了。” 杜以泽说着就要起身,“我跟你一起。” “哎,用不着!”李明宇将酒杯推给酒保,站起来就往门口走。 杜以泽与女人迅速道了别,紧跟在他身后出了酒馆。小枪城今夜并无多少星辰,夜幕里挂着一轮细窄的弯月,只有一架直升机闪着浅黄色的信号灯从天际边缘掠过。深冬的冷风一吹,李明宇打了个寒颤,他抓了抓耳朵,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颇为幼稚,颇有点懊恼地说,“我又不是认不得路,你干嘛不跟她再呆一会?” “万一路上碰到麻烦,你能应付得了吗?”杜以泽亲热地揽过他的肩头,“我这是为了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他没想到这句话却让李明宇突然炸毛。 “敢情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废物呗?屁用没有,是不是?”李明宇不耐烦地扒开肩头上的手臂,往一旁跨了一步,故意与杜以泽隔开一段距离。 李明宇从小到大都在充当保护者的角色,现在环境一变,他却成了被保护的对象,不仅如此,女人们都朝杜以泽涌去,男人们见了自己却好似只想干架!他今晚好不容易才压下不断冒头的挫败感,现在倒好,杜以泽偏偏划了根火柴扔进他浸泡在酒精的大脑里。 杜以泽眼底的笑意瞬间熄灭,他淡淡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李明宇加快了脚步,脸庞因为酒精而通红,张合的嘴里吐出大团的雾气,“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呆在这里?我他妈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你以为以为是谁害的?” 杜以泽并不是不知道李明宇无法适应小枪城的环境,只不过他们现在确实不能贸然出城。尽管小枪城名义上归其所在的大城市管理,但比起触碰这种混乱地带,当地警署更容易被越权执法的行为所激怒。 他的计划很简单,他要逼王家宇回去。事实上他已经向当地警署打了匿名电话,添油加醋地举报王家宇挑战当地权威,过不了多久王家宇就会接到上头的通知,要求他迅速撤队。 他们暂且还可以呆在小枪城里,但王家宇绝对耗不过他们。 李明宇没想到杜以泽对此一句辩解都没有,他只觉胸膛中的怒气无处发泄,愤愤将双手揣进外套的口袋,用力踩着松软的雪地,巴不得把地心踩穿。他想起杜以泽说过的“人生不设限”理论,又想起他之前在河边问自己有没有跟男人做过……干!敢情这王八羔子真的只是想找个人玩玩而已。 他冷哼一声,“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自打碰到李明宇以后,杜以泽觉得自己真是将哄人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不开心?” 李明宇犹如占了上风的将军,阴阳怪气道,“嚯,这才多久你就忘干净了?”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公寓楼下。李明宇三步并两步地迈上楼梯,杜以泽紧追不舍。房间的大门一关,杜以泽伸手去握他的胳膊,“你是在跟我发脾气吗?是因为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不然呢?你他妈倒好,自个儿过得逍遥自在。” 杜以泽皱起眉头,“我怎么了?我不是走哪都带着你吗?” “你别扯淡!” “你把话讲清楚!”杜以泽一手抓着李明宇的肩膀将他按到墙壁上,直视着他的双眼沉声道,“难道这些天是我不愿意带着你?你他妈自己不乐意跟着我,骑着摩托乱转,怎么现在变成我一个人图逍遥了?” 李明宇握住杜以泽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嘴里冒着酒气,“你想让我怎么跟着你?他娘的,你就这么喜欢让老子当电灯泡?” 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起来,尤其是李明宇,前一秒还气势汹汹,下一秒就开始怀疑人生,他觉得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含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 杜以泽直接将这股酸味理解成醋味。 “你是因为那些女人才……” “放屁!跟她们有个屁的关系!”李明宇像是被人猛然踩到了尾巴,他蛮横地打断了杜以泽,耸着肩膀急促地喘气。 杜以泽站在阴影中,李明宇则刚好被窗外暗淡的月光所笼罩,他撇着头,也不与杜以泽对视,眼珠局促地沉在眼底,两只手抓着大腿侧的裤子布料焦躁地搓`揉着——一切微小的举动与表情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他在说谎。 杜以泽看了半晌,突然如释重负地松开手,转身走进浴室里准备洗漱,“不是就好。” 李明宇呼吸一滞,他听到杜以泽的声音混着流水的哗啦声从浴室里传出:“我就说嘛,你的肚量不该这么小才对。以前你去各种夜店酒吧里找女人,我也没阻拦过你。况且你买春那次——要不是青龙给我打了电话,你以为我乐意妨碍你快活么?” 这一番话让李明宇醍醐灌顶,他曾经以为自己对杜以泽与对待青龙无异,然而今天仔细一想,这样的类比放到杜以泽身上似乎并不成立——他并不会介意青龙出去找女人花天酒地,不会跟着青龙傻笑,更不会因为看到他赤裸的一小截肩膀就起了反应。 杜以泽将花洒的水开到最大,借着这嘈杂的水声,一个人靠在瓷砖墙上想着李明宇的脸,顺带掩盖自己的喘息声。 他不仅想着李明宇的脸,还想着他早晨换衣服时露出的线条坚硬的后背,紧翘的臀瓣,想着他稍一逗弄就烧红的柔软的耳尖。 他现在就可以从浴室里走出去,在李明宇的拒绝与惊恐之中把他给办了——这种事他当然干的出来。叱咤风云的狐狸手腕无数,能不能办成一件事的决定性因素取决于他想不想办。 难得一见的是,他并不想这么做。 李明宇虽然性格粗犷,但毕竟不是块坚硬的石头,强行摸他两下可以,但要玩一出霸王硬上弓,那性质可就变了,很大程度上会闹掰,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或者被王家宇钻了空子,随便哪一点都可能变成致命伤。 但有一点杜以泽已经默认:李明宇似乎已经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特别到如果有一天李明宇挂了,他觉着自己指不定还会沮丧好几天,甚至为此喝两口闷酒都有可能。 走出浴室时,李明宇早已经躺到床上,沉默地将头蒙在被子里。 “醒酒了没?”杜以泽直接掀开他的被子,“我看你真该戒戒酒。” 李明宇伸出胳膊去抢他手中的被子,“关你屁事?” 眼见交流不成,杜以泽只好关掉头顶的灯,他并不急着睡觉,反而询问起李明宇的意见: “那个女人明天约我去她家看电影,你说我到底去不去?” 他明显感觉到李明宇在床上翻了个身,过了一会才听到对方被子里传出的一声闷哼:“去呗,干啥不去?” 李明宇甚至刻薄地补充了一句,“反正又不要钱!” “阿宇,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你他娘的才怪!” 李明宇骂完这一句又将头埋进被子里,尽管他确实醒了一部分酒,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自己如此奇怪。 第56章 李明宇万万没想到杜以泽真的去看电影了。 月黑风高,他一个人躲在墙根下,侧依着冰凉的水泥墙,手里还提拎着只剩一小半的啤酒瓶。 李明宇并不是为了做这变态事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大波浪女人的家。白天他还跟杜以泽兴高采烈地往公寓里搬酒——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待多久,屯点货总是好的,谁料到晚上十点一过,杜以泽一拍屁股,说他要去赴约了。 李明宇一愣,终于在这时意识到原来杜以泽前一晚讲的并不是玩笑话。 他也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感受,有点失落,但又几乎气得跳脚,五味杂陈到几乎就要跳出去阻止杜以泽玩弄他人的感情时才意识到自己管得未免有些太过宽泛——就算是爹也没有这么管儿子的。 李明宇阴阳怪气地说,“那你可得做好安全准备,可别到时候带个孩子回去。” 杜以泽完全没被他激怒,反而还很好心地提醒他,“陌生人敲门不要开门。” “你咋这么多废话?” 杜以泽动作一顿,转身朝李明宇走来。李明宇还以为他良心大发,没想到他只是从桌上扯了上纸,拿了支笔在上面写了一串地址。 “万一有什么急事,可以来这儿找我。” “快滚!”李明宇不耐烦地冲杜以泽摆手,冷着脸赶他离开,接着在他关上门的瞬间抓过桌上的纸张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长夜漫漫,以往这个时候他们都在门口抽烟吹牛皮,杜以泽前脚刚走,李明宇就第一时间感到不快,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从刚到的囤货里随手拿了瓶酒,揣着打火机乐颠颠地下了楼。 一个人才自在呢!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嘴里哼着不着调的老旧歌谣。数了好一会星星之后,他开始感到无聊。没人跟他吵架、扯皮,互相贬低,他感到一丝落寞,好像一夜回到辍学后的时光,生命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成长的烦恼。他回到房间里,从垃圾桶里扒拉出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借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展平,弓着腰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 在被银色月光所照耀的大地上,李明宇的身影摇摇晃晃,几乎与来往的当地人融为一体。小枪城里并没有对工作日与周末进行区分,每天的生活大同小异,饿了要吃饭,没钱了要干活,喝醉了就想做点蠢事。 李明宇也想做点蠢事。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两条双腿已经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大波浪女人的家门口。这儿没有路灯,两旁是齐膝高的杂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尽管他当即就想扭头离开,可两只脚却在原地生了根。 光明磊落的李明宇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将他置入如此尴尬境地的罪魁祸首倒是跟女人快活去了!他索性蹲了下来,愤恨地咬着酒瓶口,抬起眼皮看着透出微弱灯光的玻璃窗,突然拾起脚边一块红砖,往玻璃上砸去。 伴着玻璃碎裂的哗啦声,他拔腿就跑,一溜烟钻进林间,跑回公寓以后还不忘隔着猫眼朝门外观望,生怕有人追在自己屁股后头。 怂!李明宇觉得自己可真他妈的怂,不过总好过被杜以泽发现。他唉声叹气地爬上床,躺在被子之上,双手十指相扣搁在胸前,暗暗喘气。他的左胸口还跳个不停,好似里面装了个大功率的打桩机。 他十分沮丧,心情低落。这股失落并不完全来自于杜以泽,而是来自于他自己。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又怂又蠢,似乎还隐隐透露出自己从未发现过的端倪。 也许是被人砸了窗户,受了影响,杜以泽没过多久就回到公寓里,手里还拎着一个旅行包。听到开门的声响时李明宇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踌躇着该拿包烟还是握瓶酒做做样子,最后在杜以泽打开门的瞬间重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匆忙盖上。 等到杜以泽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才不紧不慢地从床上坐起。 “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看杜以泽衣冠整齐,表情平静,心虚突然被掩盖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不可言状的窃喜,他竟然直接笑出了声,“别不是让人家失望了吧?” 杜以泽将旅行包搁到墙角,“碰到小偷了。”他抬起眼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我差点认错了,还以为是你。” 李明宇干咳两声,“跟我有啥关系!” “你别说,那人跑起来倒真挺像你的。” “啥?” “像只喝醉了的企鹅。”他走到李明宇跟前,弯下腰,一手撑在床头,侧过头附在李明宇耳侧问,“你怎么又喝酒了?” 李明宇在他微凉的鼻尖碰到自己的耳廓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不是猎艳去了吗?怎么回来得比我还早?难不成一个都没钓到?”杜以泽轻笑一声,小声问道,好似真的怕被别人听见,又像是在分享亲密的秘密。 李明宇喉头不断滚动,正当他试图动用所有的脑细胞,想个万无一失的理由出来时,杜以泽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看来我俩是同病相怜。” 杜以泽看李明宇一脸迷茫,忍不住笑,“你真以为我跟她睡觉去了?” “不然你俩还能讨论人生理想?” “买了点改装组件。”杜以泽一只手握拳,拇指指向墙角的方向,“是当地人推荐过的商人,没想到在酒馆里能碰见。” “怎么可能?你之前又没见过她!” “我是没见过她,但她是黑市的,知道最近都有谁进了货、买了东西。” “那你怎么说跟她看小电影去了?” “这你都信?” 杜以泽确实不像刚打完炮的状态,李明宇心里有了底,却不愿意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他故意夸张地叫起来,还不忘摆摆手,“拉倒吧你!别讲这有的没的,我又不是不知道!没关系,大家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 杜以泽打断道,“你试试不就知道我状态好不好了?” “我咋试?” “用手试,”杜以泽沉稳地说,“或者用你的屁股试。” “你他妈变态啊!” 李明宇的脸立马被人捏住了,杜以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半跨在他身上,膝盖压在他大腿一侧的床单上。杜以泽垂着眼皮,神情自若犹如君临天下,当他俯下`身的时候,李明宇意识到他要亲自己,所以及时咬紧了牙关。 杜以泽在只距他几厘米的时候停了下来,两人鼻息交错。 “把嘴张开。” 李明宇几乎要被他这份理所当然的态度气笑了,刚骂了个“你”字,杜以泽就长驱直入地侵入他的口腔,压着他的舌头重重地舔过。 “还挺听话。”杜以泽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尝到了什么美味佳肴,他眯着眼舔了舔嘴角,还不忘在李明宇脸上捏了一把。 李明宇瞠目结舌地张着嘴,脸蛋在蒸汽锅里泡过一般,瞬间蒸得发红发烫。杜以泽落下的第二个吻不似火车上的那一吻一样激烈,他耐心地吸`吮着李明宇的下唇,像吸`吮牛奶味的雪糕,或是甜美的糖果,他逐渐挤进李明宇的牙关,温柔地卷着他的舌尖,时而退出去,挑`逗性地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一口。 李明宇只觉得自己的味蕾被放大了几千几万倍,唇舌交缠的触感十分清晰,湿滑黏腻的触感被杜以泽一遍遍加固。他鼻腔里的气息也变了样,比起被人强吻这一事实,他此刻想的却是杜以泽真香,也许那只是洗浴液的残留味,但他却觉得杜以泽整个人都像在花里泡过一遍——他娘的,这混蛋这么喜欢逛万花丛,身上自然少不了杂七杂八的味道…… 可这味道真是浓郁,像精心调配过的古龙水,又故意混了许多荷尔蒙进去。杜以泽每咬他一口,李明宇就忍不住一抖,刚要吃痛出声的瞬间,杜以泽又会再度挤入,安抚他愈烧愈烈的味蕾,搅乱他本就混乱的思绪。 杜以泽就像一只黑暗里蛰伏已久的蝙蝠,他的亲吻与唾液都带有令人头晕目眩的麻醉效果。被子被拉过,两人裹在一起,李明宇只觉得身下一凉,暗叫不好,手忙脚乱想要起来,杜以泽却立即并拢他两只膝盖,将他的双腿压向一边,紧接着他就感到一根滚烫坚硬的柱状物挤进他的大腿间。 “我`操,老子不是女人!”李明宇几乎立即跳起。 “我知道。”杜以泽顺势握住他的东西一起动作。由于他们贴得太紧,李明宇低下头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伸进一只手阻止杜以泽了,他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犹如一只躺在砧板上的鱼。杜以泽虽然摸得他舒服,却比他想象中磨蹭,来来回回了半天也没有一点结束的趋势。李明宇觉得自己的大腿根指不定都被他磨掉一大片皮,于是毫不留情地揪住杜以泽的一把头发,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拉开。 “混蛋,你到底好了没有?” 杜以泽一手伸到李明宇脑后,揉着他的后颈低声说,“你吻我,我就快点。” “我劝你少做点白日梦。” “现在可不是白天。”杜以泽眼神晦暗,深不见底,“我也不介意再来半个小时。” “操!你可真墨迹……”李明宇断断续续地喘着气,眼一闭,自暴自弃地仰起头,不耐烦地往他嘴上撞去。 第57章 当次日的朝阳穿过白色的窗帘,将房间一齐染成金黄色时,杜以泽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他不仅知道了李明宇在吃醋,而且还被他主动亲吻——虽然这更像是一种撕咬。相较之下,李明宇却不太明媚,他一睁眼就看到杜以泽嘴上多了道口子,一看到那口子他就想到昨夜的事,一回想起昨夜的事他就意识到自己亲了杜以泽。 他这辈子都没亲过男人,没想到杜以泽竟然跟女人一样,嘴巴也是软软的。 不!这不该是重点。李明宇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觉得自己太不正常,八成是生了病才会变得这么奇怪。 杜以泽看他要出门,问,“你要去哪?” “透气。”李明宇头也不抬,裹着厚厚的棉服,像只内疚的仓鼠一样弓着背迅速溜下楼,跨上了门口的小摩托。他想起来这还是杜以泽买给他的,不禁在发动摩托车之前叹了口气。 五万块啊!虽说这价格水分太多,但毕竟四个零摆在这里,他自己都没给女人买过单件五万块的礼物。看来有钱还是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枪城的商业地带已经到了一天之中最为繁忙的时候,商人们往地上铺上一块灰色的亚麻布,手忙脚乱地将五颜六色的果蔬从货架车上卸下,堆叠成金字塔型,扯着嗓子大声叫卖的同时还不忘拿着瓶身扎满小孔的水瓶往菜上洒水,半瘪的塑料瓶被他们捏得嘎吱作响、抑扬顿挫。 李明宇随便找了家中餐厅,将摩托车停在门口。 路边立着几根光秃秃的电线杆,黑色的电线上压着一只肥硕的乌鸦。他双手插兜,晃悠到一根灰色的电线杆跟前。杆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各种语言都有,一张盖着一张,边角上溢出的浆糊都已被冻成冰块。他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头,眯起眼睛,努力在里面寻找他能认得的字。 看了半天,不是老中医妙手回春,就是包治风流百病。李明宇撑着下巴蹲在路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得起身撕掉其中一处小广告下的地址条揣进兜里,暗搓搓地朝目的地走去。 既然都叫“诊所”了,那肯定是治病用的。 小枪城的商业街上布满五花八门的娱乐项目,因此这类“大夫”并不少见。李明宇在商业街尽头的街角处找到了一个白色的小广告牌,上面用蓝色的油漆写着“往里走100米”、“右拐上楼”,后面接了个歪斜的箭头,指向“老陈诊所”,“老陈诊所”这四字还被红色的油漆画上下划线。 这已是最近的一家“诊所”,再往远点李明宇怕自己认不得回来的路,他先是转头打量四周,趁着路人不多的缝隙扭头就往巷子里钻,他跨步上楼,推门而入,小偷似的甩上门,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传闻中包治百病的陈大夫正躺在躺椅里喝茶,他显然并未被这位不速之客所吓到,毕竟来这的男人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从椅子里起身,手里端着一杯白色的陶瓷杯,悠哉悠哉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拿出抽屉里银色边框的老花镜戴上,掀起眼皮,从细窄的镜片后露出两只深褐色的眼珠。 这地方占地不过十几来平米,天花板上吊着个橙黄色的电灯泡。陈大夫的办公桌摆在中间,办公桌后架了个简易的蓝色门帘,用来保护病人隐私。不远处的柜架上摆着银色的医用盘,里面还整齐摆了两套消毒过的手术刀,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小伙子,什么毛病啊?” 李明宇反手将门锁上,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心虚地喘气,“……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抓耳挠腮,纠结了半天,这么开头道,“我有个朋友……” 陈大夫点了点头,抽出一本全新的病例,又从耳后拿下一只蓝色的圆珠笔,跟着他重复,“哦……你朋友怎么了?” “我有个朋友,我这个朋友他还有个朋友……” “人缘还挺好!怎么,睡了?” 李明宇大惊,“不是,没有睡!这哪能呢?!” 陈大夫一语中的,“那就是做了些朋友不该做的事呗?” 李明宇的脸憋得通红,最后自暴自弃地从胸膛里挤出闷闷的一声,“他俩互摸了。” “就只是摸了?”陈大夫捏住一边镜腿往上抬了抬,狐疑道。 “就这!” “摸就摸了呗。”他搁下笔,显然觉得没有继续浪费病例的必要,“你还有什么事?” 李明宇察觉出他想赶人,急忙凑近,忧心仲仲地说,“我觉得你还没理解我在说啥,这事不一样……” “咋不一样了?不就男女那点事呗?” “真不一样!他……他是个……他是个男的。”李明宇一着急,都忘了继续自己是代“朋友”过来看病的,“我俩还打啵了!”说到这他捂住脸,止不住地后悔,“妈的……” 陈大夫眉头一紧,认真地将他上下打量两眼,又问,“那你们还做其他的没有?” “没了!真没有了!” “哎呀!我又不是不让你做,”陈大夫心领神会,从另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盒大小的盒子推给李明宇,“我是让你注意安全。” 李明宇接过盒子的瞬间,脸色变得惨白,刷了道油漆似的。他怒不可遏,从椅子里窜起来,挥舞着拳头,越过办公桌就要抓他,“你他妈什么意思?” 陈大夫从座椅里跳起,连连后退,“嘿!打医生是要遭雷劈的你晓得不?”? 李明宇一手握拳撑在桌上,“那你他妈给我套是啥意思?” “我是为了你好,要你注意安全!” “他妈的!”李明宇叫道,“他是个男的!” “男的又咋了,我看你年纪不大,思想倒挺迂腐!” “男的当然不行了!这不正常!” “两情相悦,有什么不正常的?” 李明宇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冲陈大夫招手,“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咱们好好聊聊。” 陈大夫推推眼镜框,“没关系,你站在那儿说我也听得见。” 李明宇懊恼地捶了把桌子,桌上茶水杯里的茶水都被他震出几滴。 “我对他没那种意思!” “那你怎么还跟他摸了?”? “是他先上来摸我的!” “那你推开不就完了!你这一身肌肉的,难道还推不开不成?” 操,李明宇还真推不开,他咬咬牙,极不情愿地承认,“你是不知道,这家伙力气贼他妈大,跟头牛似的。他妈的,本来我以为他喜欢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男人?” 李明宇犹犹豫豫道,“因为他长得……长得比较精致……”说到这他又来了脾气,“你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女人一样香香的?” “这是人家的基因,你能怪他么?” “我知道,我能不知道吗?”李明宇不耐烦道,“可是你们这儿的女人都跟苍蝇似的,整天围着他打转。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看他就是个臭鸡蛋!” 陈大夫若有所思,“哦……看来这人还挺花心。” “他哪里是花心?他简直就是随便!他男女通吃你知道不?” “你这么讨厌他,走远点不就好了?” 李明宇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不想走吗?” 记忆中的某根银线突然剧烈且高频地震动起来,李明宇一阵头皮发麻,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声,他在椅子里坐下,好一会没说话,最后叹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可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抠着自己的手指头,“其实他也挺可怜的,爹不疼妈不爱,连校长都打压他……你说他要是个丑逼,是不是会过得顺利许多?”他又问,“万一我当年好好学习,努力一下,跟他考到一个高中,或许他也不会这么惨。” “你既然这么喜欢他,还有什么好苦恼的?”陈大夫表示不能理解,“奇了怪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真是奇怪……” “喜欢”这两字之后的话李明宇全都没有听进去,以前他从未对自己的出身与过去感到羞耻,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如此设想,今天却是他第一次觉得如果自己能改变过去,杜以泽的将来兴许会是另一种模样。 这种设想的产生似乎与杜以泽的性别、身高无关,也与他的容貌无关。 第58章 离开“老陈诊所”后,李明宇径直走出小枪城,来到了城外的小河边。每到下午六点钟,小枪城上空就会布满渐变的彩霞,半透明的粉色棉絮从天际的尽头延伸而来,与他初来乍到时所见到的景象无异。再过半小时,深蓝的夜幕即将被拉下,小枪城也迎来带来冬日特有的漫长夜晚。 相较于围墙外的繁华城市,小枪城居民的生活三点一线,种族间画地为牢,这让身处其中的人难以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对于绝大多数当地居民来说,时间的沙漏似乎停止了流动,而对于李明宇这样的外人来说,天边的流光溢彩转瞬即逝。他明明和杜以泽在这呆了两周多,却总觉得自己两天前才刚到。十几天前,他的人生轨道还未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杜以泽还在他手下兢兢业业地干活……半个月后,他却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个“温顺”、“勤劳”的黑社会小蜜蜂产生了一些不可言说的感情。 想到这儿,李明宇心不在焉地捡起脚边一块扁平的鹅卵石,往河面上打了两个水漂。 他之所以那么憎恶宿命论,或许正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定自己被命运捆绑。他觉得自己就如算命先生口中所说的一样,注定孤独终老,只不过这事让他承认起来太难了,起码比否认封建迷信难得多得多——这与恐同即深柜是一个道理。 李明宇在城里兜兜转转了大半天,直到天都黑了才舍得回去,这期间他滴水未沾,竟然也不觉得饿,也许人生岔路口的烦恼只会使人倒尽胃口。他双手插着口袋,踢着路边的石头子,跟个放学许久却始终不愿回家的小男孩一般,转着弯回到公寓。到了门口他也不着急开门,而是木头一般站着,没人知道他一只插在裤兜里的手里握着一把备用钥匙,而那只手心里已经渗出许多黏腻的汗水。 一想到杜以泽就在这门对面,他就紧张、不安,背上冷不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杜以泽是个聪明人,比他早八百年看出来自己喜欢他——这让李明宇非常不爽,他觉得杜以泽就像他的小学班主任,眼放精光,尖嘴猴腮,镭射般的视线一扫就能将他心里的小九九照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从来不在班主任监考的时候作弊。 倒霉的是,他正跟这位比他的班主任还要精明百倍的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而他自个儿琢磨这么久都没琢磨明白的事,杜以泽竟然一眼就看明白了。 李明宇怀疑自己是受雇主影响,这才导致性向出现偏差。这不能怪他,他是受环境所迫,并不是先天就弯。 他一鼓作气推开门,屋内却空空如也,漆黑一片,他下意识就觉着杜以泽是寻欢作乐去了,不免气馁地在床上躺下,闷头呼呼大睡。 也许是白天行走太久,太过心烦意乱,这一觉使他完全陷进深沉的梦境里。他不像往常一般梦见天马行空、五彩斑斓,而是梦见了真切发生过的事,这让他一时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甚至以为小蝶就站在他面前。 小蝶比以前丰满了许多,脸色红润,精神奕奕,看来不会再老是睡眠不足了。她老公正在杂货店里收拾东西,弯着腰埋头苦干,只看得见头顶的一大块秃斑。小蝶则坐在店门口的躺椅里,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时而与身后的男人说几句话,说到高兴处不免乐得两只眼睛都眯成缝。 李明宇心想,这男的又矮又胖,真不知道小蝶喜欢他什么,可他看着小蝶心花怒放的样子,又不免感到一丝悲哀。如果他当年再坚持久一点,如果他能再有钱一点的话,如果他死缠烂打不放手的话……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在对街超市的玻璃窗后看到小蝶的瞬间,他竟然感到一丝心安,就好像一顶悬在半空中多年的鼎终于落了地。 她老公虽然不咋好看,看着却像个老实人,做的虽然不是大买卖,但总能糊口——无论如何他都不像自己一样颠沛流离、打打杀杀,小蝶或许就该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这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 正当李明宇对自己多舛的命途感到无比惆怅时,他脸上被人“咣咣”扇了两巴掌。 他在超市里东张西望,却发现周围并无二人,正觉莫名其妙时,领子又被人揪了起来,超市货架里的商品跟着被卷进凭空出现的时空漩涡里。 “他妈的!” 他听到杜以泽的声音。 “你给我起来!” 李明宇迷迷糊糊地睁眼,一下就对上杜以泽的双眼。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正烧着熊熊大火,差点将李明宇烧成焦炭。 杜以泽松开他的衣领,冷声问,“你去哪了?” “……我随便转了转。”李明宇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试图与杜以泽保持一定的距离。 “去哪儿转了?” “就去街上转了转。” 杜以泽并不买账,“我怎么没看到你的摩托车?” 通常李明宇出门闲逛都会在天黑前赶回来,杜以泽还以为他出了事,天未黑透就出门找人,他几乎将小枪城绕了三圈,不仅没找到李明宇,甚至连摩托车的影子都没见着。联想起他今早的反常态度,杜以泽断定他骑车逃跑了,当即强压着怒气打道回府,准备多带点装备以防万一,一边想着等他抓到李明宇了,一定要把他的腿给打断…… 李明宇显然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话都不会讲了?”杜以泽冷笑一声,“怎么?藏在哪儿了?这么怕被我发现?” 李明宇终于咕哝道,“……被偷了。” 杜以泽眉头一紧,“什么意思?” “我本来把车锁在餐馆门口,结果去个诊所回来车就不见了。”李明宇十分诚恳地道歉,“我不是故意弄丢的。” 没想到杜以泽却问,“你去诊所做什么?” 李明宇咽了咽口水,额头开始冒汗。这种事咋说的出口呢? 杜以泽又问,“生病了?不舒服?” “没有。”李明宇背靠着半边窗户,低垂着头。 “那你去诊所干什么?”杜以泽停顿一下,“说话啊,你是不是要急死我?” “你为什么给我买摩托车?”李明宇突然问。 杜以泽一愣,还以为他是因为摩托车被偷了而不高兴。 “我再给你买一个得了。” “你干啥给我买那么贵的东西?” 杜以泽大概没有理解这句问句的意思。 “不贵,我存了些钱。” 李明宇闷闷地叹了口气,他心底那份乱窜的情愫也许是出于颜控,出于冲动,或者只是出于久别重逢后的欣喜。只不过无论是出于哪种原由——根据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喜欢的人似乎最终都会离他而去。命里缺爱,强求不来,这是施在他身上的无可抗拒的诅咒。爹妈都不要的小孩,哪里又能尝得到温饱的滋味呢? 他抬眼向杜以泽望去,杜以泽也正望着他,视线交错的瞬间像是沧海桑田,时光被压扁搓圆。一想到这个与他相识二十多年的人最终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永远离去,他就忍不住感到伤心。 他希望自己将来还能以亲密、熟悉的方式与杜以泽相遇,而不是站在超市的玻璃窗后,以一个路人、或是某张通缉前的陌生人的角度来看他。 可是这些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一个大老爷们讲这种话矫情又做作,况且热爱逛万花丛的杜以泽又怎么可能理解他的想法? “怎么不说话了?”杜以泽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放缓了语气,“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给你买摩托车是看你喜欢。” “看我喜欢?” “是啊,看你喜欢,所以买给你。” 如果此刻杜以泽是在开玩笑,那李明宇能想出八百种跑火车的方法骂回去,但难得的是,他第一次觉得杜以泽是认真的。杜以泽眼里不再浮着平日里所见到的轻佻笑意,而是闪烁着隐秘又深沉的光,他诚恳得像个学生,直白、简单。李明宇这下觉得自己像个被人追求的小姑娘,在收到高额的礼物之后,陷入两难的境地。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敞开了明说,他想问问杜以泽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想问问他,如果自己对他产生了好感,他会不会觉得恶心。 李明宇不说话,杜以泽便跟着沉默,他望着李明宇垂下的眼睑,却忽然看到一点红色的准星从他的额角一晃而过。 “李明宇!!”他脱口而出。 伴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枪声,玻璃窗应声碎裂。随着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一齐落在地上的,还有本靠在窗台边的男人。 杜以泽好似突然回到了多年前那场改变他人生的爆炸案里,耳旁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前的世界黑白颠倒,他上了发条一般,身上的零件率先于理智动作起来。他火速拿起墙边靠着的一把狙击枪,架在碎了大半的玻璃窗上,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王家宇正处于对面公寓的楼顶之上,这个地理位置对于杜以泽来说非常不利,然而讽刺的是,他们都太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以至于并未尽力躲避对方的子弹。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几乎是双双中枪,同时倒地。 杜以泽被子弹的冲击力打倒在地,他动弹不得,身上的骨头像被卡车碾过两遍,生命力正极其快速地从他的身体里流逝。 尽管他想让李明宇活着,但他却从未觉得这会与他自己的首要利益产生冲突。 两败俱伤的行动是他永远都不可能采取的下下策,然而刚刚,他却笃定了要拉王家宇一起陪葬。 杜以泽艰难地喘着气,他想,这好像已经不仅仅是喝两口闷酒的程度了。 这可真是奇怪啊,在他效率为上、利益为重的原则里,凡事一旦与李明宇挂了勾,他都为他破了例。 第59章 四溅的火星戛然而止,李明宇瑟缩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还不敢站起身,只是弓着腰,四肢着地地往屋内挪动了几寸,然后才心惊胆颤地摸了摸自己发疼的后脑勺。 虽然摸了一手湿热,却没摸到想象中的窟窿眼。好在杜以泽方才叫了他一声,他才在扭头的瞬间躲过一发致命的子弹,脑袋只是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开几道口子。正当他庆幸自己命大之时,他一偏头,整个人如坠冰窟。 杜以泽倒在他眼前,手里的枪掉落一旁,他的脸颊也被玻璃刮伤,留下几道猩红细窄的伤口,窗外惨淡的月色一照,像被圆珠笔的笔尖刮过。 李明宇爬上前,握着杜以泽的胳膊先将他从窗户边拉开。他喉咙里像塞了块泥巴,直堵的他喘不过气来,一开口便是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 “小杜!” 杜以泽眼神涣散,嘴里虚虚吐出几口气,如同漏气的气球。 李明宇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此时此刻却还是慌了神,他颤抖着手腕从墙角的旅行包里掏出止血带,绑上杜以泽一只中弹的胳膊,接着脱下自己的衣服按在他身上冒血的窟窿眼里。 “我还以为你死了……”杜以泽掀起眼皮,喉咙里咕哝着,没好气地骂道,“我`操`你妈……” “我这就带你出去!”李明宇胡乱揉了揉潮湿的眼眶,吸溜着鼻涕,抓着杜以泽一只没受伤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抬起来,架着他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他没想到杜以泽的胳膊是软的,肩膀也是软的。杜以泽倾倒在李明宇身上,被他架着踉跄前行,好不容易穿过走廊,李明宇却因为太过心急,下楼梯的时候踩了个空,两人一齐从第三级楼梯上摔了下去。万幸的是杜以泽倒下时身下有个肉垫,不幸的是他本来就受了重伤,这一摔更是雪上加霜。杜以泽痛得一下闭起眼,胸膛里发出一声闷哼,甚至短暂地晕厥了几秒。等他睁开眼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而李明宇正拽着黑马的缰绳试图将它拉过来。 “你过来啊!”他跟黑马较着劲,说话时却带了哭腔,“他妈的,老子求你了!” “我真要被你弄死了。”杜以泽哑着嗓子,“……你快走吧,他就要来了。” 李明宇置若罔闻,扔下缰绳,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原地转着圈圈。 杜以泽侧过头,又虚虚喊了一声,“快走吧……” 李明宇一怔,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拔腿就跑,消失在公寓的拐角外。 杜以泽望着他漆黑的背影,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躺在楼梯口的草地上,半睁着眼睛,群星在他的眼里旋转、倒退。起先他看到了各个星座,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每眨一下眼,璀璨的光芒渐次消退,一位姑娘的轮廓却逐渐清晰。他又努力眨了两下眼,只见她短发齐耳,身穿白色短袖,五官虽看不清楚,却能感知到她在大笑,能隐约听到她讲着古老的浪漫神话。 这人似乎与他有关。唉,人之将死,他大概是出现了幻觉。 好在李明宇没死,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杜以泽在失去意识后不久便被李明宇抬上了一辆二轮的木质推车,他推着推车在夜色里马不停蹄,丝毫不感疲惫,直到汗液将内衬浸得湿透。 片刻后,黑色的直升机如同一台马力巨大的割草机从小枪城上空缓缓掠过。此次王家宇深入小枪城腹地,当地警署与上级的威压几乎让他窒息,他却无论如何无法放弃这次机会——哪怕成功的可能性不过从万分之一上升到千分之一,他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杜以泽逃脱。他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所以只带了一名精英,装备更是寥寥无几。 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一发子弹就逼出了杜以泽。他看着窗口边晃动的人影,扣着扳机的手指几近颤抖。数秒之后,他虽知道对方中枪,自己却也跟着摔倒在地。他身旁的特勤成员立即拿起对讲机汇报情况,试图让当地的警方派直升机过来。 “他死了没?”王家宇强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命令道,“你快去,快……” 男人熟练地为王家宇止血,面色严峻,冷汗却滴个不停,“您能不能也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危?!” 王家宇的伤势比杜以泽严重,当晚他就被抬上了直升机,送进了邻市一家三甲医院的急诊室里。 李明宇他们则根本没有这样的资源,他不了解小枪城的地貌,这里似乎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医院,他将推车推到了“老陈诊所”的楼下,以防他人发现,还不忘将杜以泽连车带人的藏在楼梯下的阴影里,然后才三步并两步地上楼去敲陈大夫的门。 当他敲下第一声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这只是别人的工作场所,况且大半夜的,陈大夫能在里面么? 但他实在是找不到其他的方法了,这样一想更觉自己没用,只得不间断地敲着门,涕泪横流地喊着“陈大夫,陈大夫!” 没想到他没敲开诊所的门,却敲开了诊所隔壁的门。 陈大夫从里面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骂道,“谁啊?有病啊!” 下一秒他就被人揪着领子从屋里拽了出来。 “你帮帮我!帮帮我!” 李明宇像揪小鸡一样将陈大夫拖下楼梯,拖到楼梯下的拖车旁,他捏着拖车一侧的扶手,指甲都刻进木头里。 “他是不是死了?呜呜……” 陈大夫走上前一看,暗骂了一句,立即让李明宇架着杜以泽的肩,自己则抬着杜以泽的腿,两人合伙将他抬进了诊所里,放到简陋的病床上。病床上的手术灯一开,李明宇吓了一大跳,杜以泽呼吸微弱,脸白得像死人,扇子般的睫毛也停止了颤动。 陈大夫利落地拿了把剪刀剪起杜以泽身上的衣服,一边命令李明宇给他拿来手术刀。衣服刚剪完,陈大夫不禁屏住了呼吸。杜以泽中了三枪,其中一枪撞进左胸口里。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身上还有不少旧伤,新旧伤堆叠,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命可真够硬的!”陈大夫先给杜以泽的几处伤口消毒,“先说好了,出了事可不怪我。”接着拿起一把手术刀,深吸一口气,朝杜以泽的一处伤口探去。 李明宇不敢去看陈大夫搅动血肉,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到病床旁,他去摸杜以泽的手,可杜以泽的手却冰凉彻骨。他焦虑地四处张望,拿出陈大夫办公桌底下的取暖器搁到床边,插上插头,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杜以泽的胳膊上裹起来。 李明宇的两只手心里满是热汗,着了火一般炙热,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地搓动杜以泽的手,他都觉得自己正握着一块冰块,而这块冰块似乎就要从他的手中滑走了。 他甚至都不敢号啕大哭,他怕自己一哭,陈大夫就割错一刀,他只能克制地垂下头,用自己滚烫的额头贴上杜以泽的手背,绝望地、压抑地呜咽起来。 第60章 子弹并未击中杜以泽的腹腔等致命地带,一颗从他的手臂贯穿而过,但因为并未伤到大血管,陈大夫迅速填充了止血药物;一颗卡在肩膀上,陈大夫及时取了出来。这两处伤口都好处理,唯独最后一颗则射进他的左胸膛。陈大夫一身冷汗,他不敢给杜以泽的胸口动刀,只能给他止血,一边催促他们赶紧去医院。 李明宇焦头烂额,“哪儿有医院?你们这有医院吗?” “有一家……” “我现在就带他去。”李明宇说着就要去取挂在杜以泽头顶的吊瓶,就在这时,他的手掌突然被人捏了捏。 冰凉的指尖发了力,在李明宇滚烫的手心里不轻不重地按了按,李明宇却浑身过电一般打了个颤,他立即弯下腰,俯下`身,冒汗的鼻尖几乎贴上杜以泽的脸颊。 “你醒啦?你醒啦!”他的牙关发着抖。 杜以泽的眼珠往旁微微一斜,大致明了了自己的处境,轻声说,“得赶紧走……” 他没想到王家宇竟然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进来。他不知道王家宇带了多少人手,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增援,但无论如何,小枪城都不是久留之地。 李明宇应和道,“我知道,大夫说这里有家医院……” “不能去医院……”杜以泽打断道,“我们得出去……得出城。” “你怎么出去?”李明宇急火攻心,“你体内还有颗子弹你知道不?” “等他们搜进来,跑都跑不了……几点了?”杜以泽撑着眼皮,试图将视线聚焦到墙面上的挂钟,有些焦急地喃喃道,“火车要开了。” 小枪城的火车一天一趟,当天送来当地居民所需的生活用品,次日同一时刻离开。五十比五十的概率,今天恰巧是火车回去的日子。 时针划过凌晨三点,从枪击发生到现在已经不知不觉过去四个多小时。他们即将再度跃上货运火车,任其将自己载向未知的深渊。 杜以泽眉头一紧,不知是碰到了哪里的伤口,不得不闭上眼缓神,喉咙间挤出嘶哑的一声:“你听我的……” 李明宇听闻突然背过身,垂下头,两只手掌捂住眼睛。他知道杜以泽说的都是对的——他比自己聪明、能干,想出来的法子总是最好的,然而这也意味着杜以泽要带着身上那颗如同不定时炸弹一样的子弹,躲在肮脏动荡的火车车厢里苟延残喘。 李明宇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绝望,如果他有权有势,肯定也能搞一架飞机过来,把杜以泽四平八稳地载出去。 “我不是不取子弹。我不能在这里取。”杜以泽缓慢地说,“阿宇,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真是像极了半个月前的情景——他们同样被王家宇追杀,唯一的区别是,那个意气风发地保证他不会挂掉的人,自己都只剩下半条命了。 李明宇扭头瞪他,脸色涨得通红,“我是不想让你死。” 没想到杜以泽浅浅咧开嘴角道,“我不会死的……”他已无力抬起手臂,只能转动手腕,指尖轻颤着指向自己的胸口,“你看……这都没打死我。” 时间紧迫,李明宇和陈大夫一起轻手轻脚地架着杜以泽出了门,再度将他放上推车。李明宇拖着推车,努力降低自己的重心,试图减少颠簸对杜以泽造成二次伤害。小枪城出去容易进来难,再加上天色又晚,李明宇将他扛上一截车厢,让他靠在角落里,为他盖上了从陈大夫家里抢劫而来的一褥厚棉被。 李明宇掀开被褥的一角坐进去,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热棉被。 杜以泽微微张嘴,简短一句话要截成四段说,“把我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 天边传来若隐若现的泡沫声,那是火车发动时烟囱所发出的声响,远远听来又像李奶奶炉灶上变调的烧水壶声。李明宇一个个摸着杜以泽的口袋,终于从他右边的裤兜里拿出一个一次性手机。他借着屏幕上微弱的荧光,按照杜以泽的指示向一个号码发送了一连串数字,发完信息,又将手机重新放回他的裤兜里,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疑问。 “出去就好了。”杜以泽闭上眼,喘了好几口气,小声道,“我累了。” 李明宇如鲠在喉。是啊,只要出去就好了——只要杜以泽能活过这十几个小时。 铁轨的撞击声太大了,撞得李明宇耳膜刺痛,他完全听不见杜以泽的呼吸声。他已被四面八方的恐惧所包围,被一望无际的黑暗,被看不见的未来,被杜以泽随时可能死去的想象所笼罩。可他不能崩溃,他做大哥这么多年,唯一锻炼出的本领就是不能崩溃,然而杜以泽的体温越来越低了,先是手掌,而后是手臂,他的血液循环系统像是停止了供应,逐渐放弃了这具危在旦夕的躯体。 “你给老子撑住了。”李明宇无法放弃他,“本来我要把你送到医院里去,现在依你的,坐了火车,你也得听话一点,知道不?”他想到那张固执的脸,忍不住骂上两句,似乎这样就能将生龙活虎的杜以泽唤回身边。 “我咋就转不了运呢?你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有钱的主,一碰上你——嗬,养老金还没来的及装上就被你一拳头抡晕了……”李明宇说完还停顿了一会,好像在等待自己的咒语显灵,可杜以泽似乎真的没有力气回答自己,他只得缓下语气,“我不是在怪你啊,我就是随口说说。” 火车里伸手不见五指,深处极度的黑暗之中,李明宇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时间过得太慢了,如同永远不会停止的秒针,随着火车的车轮不知疲惫地向前滚动。这比坐飞机要难受多了,心惊胆战,动荡又颠簸,虽然身边靠着奄奄一息的杜以泽,可李明宇却觉得是自己在走这趟鬼门关。 就像重症室门口焦急转圈的亲属一样,管子虽没插在自己身上,却比谁都要难受。 他的记忆深潭底部冒出了一连串的泡泡,明明是灰暗酸涩的旧时记忆,在他眼中却总能变成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沫——这也是他与生俱来的特殊技能之一,他擅长美化,能把黑的涂成白的,灰的染成彩的。 “我给你说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李明宇郑重其事地吸了口气,好似即将站在领奖台上发表获奖感言,“我找着那个女的了——我亲妈,你猜我咋找到的?我妈走的那年,我从她的小抽屉里翻出来一捆信。” “原来我妈刚把我领走没多久,那个女的就来院里找院长,说家里条件好了,能把我领回去了。不过那时手续都办完了,哪能说带走就带走?” “院长来找我妈,我妈当然不乐意了,那女的也没办法,只好一封封地给我妈写信求情——她倒是不知道我们住哪,信都是寄到小卖部里,我妈亲自去取。” “那个女的一开始很想见我,但我妈不同意。她给我妈寄钱,我妈也都还了回去。我妈回信回得不多,顶多讲讲我多大了,多高了,几岁了,照片从来不贴,估计是怕她真的来找我。” “再后来,她们俩也没继续通信了——你知道的,就是大家都很倒霉的那一年。” “我翻到那些信以后就去找那个女的,还转了三次火车!不过我倒没跟她见着面,我就在街对面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我就是想偷偷看一眼而已。万一她过得很好,住啥小洋楼里,那我肯定要去认亲了——我他娘的要把她的钱讹光!” 李明宇让杜以泽靠在自己的肩头,全程滔滔不绝,说到自己嗓子冒烟也不停止。 “原来她也住一小破楼里。唉,怎么大家都这么穷哇?” “以前我还以为我有什么先天疾病,她养不起我,其实压根儿不是这样,她就是觉得我是一负担。” “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我亲妈,我觉着她八成搬家了,指不定已经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这么绝情的人,能过得不好么?” 在李明宇眼里,绝情的、手段无数的人总是过得很好。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能算作是找到亲妈了,是不是?” “狗日的,你怎么睡着了?”他将被子向上拉了拉。 “天亮了我会叫你的。” 第61章 这一晚,李明宇不敢阖眼,焦虑如同千万只蚂蚁在他的心坎上来回啃咬。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跟杜以泽说上几句话,哪怕对方根本无法给予他一丝一毫的回应。 寒风挤进车厢的缝隙,呼啸声如同绝望的独狼,他去摸杜以泽的鼻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李明宇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扯着自己的头皮,好像发丝连接着脑内的某一盏灯泡。 原来不止黑暗才使人恐惧。天亮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不知道火车会将他们载向何方;坐出租车?司机会愿意载满身是血的杜以泽吗?要不抢辆车过来?会不会还没到医院就被那个王家宇抓了?如果路上太过颠簸,还会加重杜以泽的伤情…… 李明宇一个个否定了所有方案。种种忧虑、焦急犹如刷在他脊梁上的鞭刑,他宁可那几枪都打在自己身上,这样杜以泽大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开,他也可以留在小枪城的医院里进行治疗,谁也不必麻烦谁。 可是杜以泽冲上前替他挨了枪子儿。 李明宇觉得自己欠了他一条命。 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杜以泽虽然做过不少坑蒙拐骗的事,可现下人家拿自己的命去换了他的小命——这债可他娘的欠大了。 李明宇又气又无奈又愧疚。这傻`逼怎么这么喜欢往子弹上撞?看来他脑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好使。;他又想,要是杜以泽能挨过这遭,他就金盆洗手,给杜以泽当田螺去,给他跑腿、做饭、洗衣服、端茶送水,干啥都行,只要他能活过来。 他握着杜以泽冰凉的手背自言自语道,“不亏,反正我也不想做大哥了。” 他做好了接受命运审判的准备,却没想到审判来得如此之快。 火车行驶了一夜,或者更久,久到李明宇甚至觉得它开了三天三夜,不过还未行驶到目的地,火车就被逼停了。强行制动的后果就是他几乎往前翻了个滚,但他不忘扶住杜以泽,生怕他一齐摔倒。 明明车轮已经停止滚动,李明宇背靠着的车厢却在微微震动,他甚至以为附近有座即将爆发的火山。紧接着,他听到开关车厢门锁的金属碰撞声,那一刻他顿时觉得头顶上悬上了把银光闪闪的铡刀,随时可能掉落。 是王家宇吗? 细碎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对方的速度非常快。伴随着一道刺耳的“吱呀”声,温和的太阳光线顿时化身成滚烫的火舌,迅速袭向李明宇的双眼,他来不及思索,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老虎,从车厢的角落里猛冲出去。可惜他扑了空,直接从车厢里摔出。他睁不开眼,只听得周围有人在说“找到了”,于是连滚带爬地朝声源扑去,试图阻止他们带走杜以泽。 这是他们当初跳上火车的大平原,枯黄的杂草被螺旋桨所带起的旋风折弯了腰。恍惚间李明宇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隐约看到杜以泽被人抬上担架,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白点。 他刚从地上爬起就被人一脚踹在膝窝,踉跄着跪倒在地,但他却一声不吭,咬着牙再度爬起,一副螳臂当车的姿态,只不过还未直起腰杆,便被人一榔头敲在了后脑勺上。 天已明了,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直升机缓缓升起,螺旋桨高频转动着,声响如同雷鸣。昏迷之中的李明宇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被载回了家乡。 都说流浪的人总是时刻被乡愁缠绕,李明宇却不,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他把他妈的房子卖了以后,中介要求他去签字的那天。 贫穷、饥饿、与无穷无尽的白眼,要让他从那乱七八糟的世道里找出一丁点值得歌颂的东西,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掉漆的砖,灰色的防尘布,楼道公用厨房里藏污纳垢的灶台角…… 还有折腿的镜框,漆黑破碎的小块蜂窝煤…… 还有李奶奶,她站在砧板前,右手抓了把面粉,零零落落的从她的指缝中落了些在地上,雪花一样绵密。 李明宇惊出一身冷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 这不是他家。 房内装饰古朴,墙角点着几支棕色的香,橙色的火光若隐若现,往上窜出妖娆两条细烟。李明宇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跳下床推开门一看—— 原来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落,两旁种着花草树木,中间修了座小桥,桥上的石雕形态各异,花团般艳丽的锦鲤在铺满鹅卵石的清澈河道里畅游。春天来了,空气潮湿,泥土芬芳,天上飘着雪花。这里的雪不比小枪城的雪来得野蛮,不像刀片一般凶狠,它们轻轻柔柔地搭在抽条的柳枝上,一抚就化为水珠。 李明宇再怎么迟钝也该意识到这里不是监狱。这更像是他想象之中专门给有钱老头子居住的地方,干净、宽敞,唯独沿人工河道旁站着几名身材魁梧的男人,军人一般训练有素,面无表情,腰间统一别着枪套,像是随时准备出征。 院落中央坐着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他背对着李明宇靠在躺椅上,膝盖上铺了条毯子,似睡非睡,心情似乎也并未被这些格格不入的守卫所打扰。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轻瞥,一眼便看穿李明宇内心所想,还未等他开口便漫不经心道地答: “子弹停在了心包膜——悬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晴天里炸开的一道霹雳,直直砸在李明宇头上,他身形一晃,扶住墙,双膝打颤。虽然杜以泽没被王家宇抓住,可眼前这人又是谁?他娘的,怎么就是逃不出去? 男人从躺椅里坐起身,慢条斯理地叠好膝盖上的毯子,起身朝李明宇走来。直到这时,李明宇才发现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棉布衫。棉布衫熨贴整齐,一点褶皱没有。 李明宇只觉嗓子眼艰涩无比,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的瞳孔紧缩,皴裂的嘴唇微颤,久久过后终于开口唤了一声,“……林老板?” 男人听到这称呼笑了下,“看来我还没有太老。” 林老板,全名林生严,李明宇不知道他曾有个人尽皆知的绰号——丑猫。 第62章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林生严的脸上留下过多痕迹,他的记忆力还好使,稍微查了查就想起来李明宇是跟在杜以泽身边要馄饨吃的小孩。 此时两人坐在会客大厅里,林生严命人沏茶,自个儿找个了有靠背和软垫的椅子坐下。李明宇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地,看来他刚上火车时发出的信息就是发给林生严的求救信号。虽说林生严以前就对杜以泽好,但在李明宇眼中,那顶多只是出于对弱者的怜悯和关怀,他虽不知道他们俩的交情竟会如此深厚,但他知道光靠卖馄饨是万万不会有钱到能够开着直升飞机随叫随到。 然而在林生严眼中,他与杜以泽不过是互惠互助。 虽说林生严并不是个非常记仇的人,但当他抱着拉杜以泽入伙的心态朝他伸出援手时,还是未曾料到杜以泽会咬他一口——不仅丢了小弟,还上了报纸,可弄出不少声响。自那以后,杜以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人间蒸发。林生严也到了最忙碌的时候——吃猫鼠大势已去,王家宇升职加薪,就在他几乎完全忘记这个人时,刚“毕业”的杜以泽竟然再度赤手空拳地来到他的地盘找他。 杜以泽没有人脉,但他拿出了分量十足的诚意——他不要钱,他只需要一个良好的起点。“榜单”新手所能得到的注意力总是十分有限。他需要林生严的资源、关系、引荐,他需要一个响亮的名声。 当时林生严身边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武装人手,他当着杜以泽的面从酒柜里拿了瓶红酒出来——不是什么昂贵的高级红酒,不过是他喜欢的普通品牌。 杜以泽认出了这个牌子。林生严曾给他敬过同一杯酒,香甜的酒浆装在晶莹剔透的红酒杯里,悠悠晃荡,只不过他当时没有接,他不敢接,也不能接,他正急着赶回基地开会。 林生严没有说话,杜以泽已经了然于心。 那晚之后,杜以泽便不太喜欢喝酒,哪怕跟李明宇呆在一起,顶多也只是小酌两口。 杜以泽一“毕业”便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挤上“榜单”,不仅仅是因为他偷袭了几个同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林生严在帮他推波助澜。况且这桩生意对林生严来说也不亏本,有些路障他不方便碰,却能借杜以泽的手一一移除。 不过“榜单”上高手众多,林生严本身也不缺钱,人头给谁不好,为什么偏偏给杜以泽做?他不过是个警校的学生,一个普通的前特勤,还曾根本不识自己的好意。 其实林生严当晚并没打算放他活着离开,可他看着杜以泽仰起头不要命地给自个儿灌酒的样子,又觉得这小孩怪可怜的。这类人后劲总是很大,爆发力强,林生严预测得不差,杜以泽今个儿已经挤上“榜单”前三。 林生严年纪上来了,野心没以前大了,就想养些花草鸟鱼,也不太需要杜以泽给他干脏活了。虽说他倒是挺想去周游世界,就怕身体吃不消,没想到如日中天的杜以泽倒还不忘在世界各地做完任务以后顺带给他捎个明信片回来。 这样想来,仅仅形容他们俩人的关系为互惠互助未免又有点太没人情味儿了。他俩也算是知根知底,颇有点“合作伙伴”的意思。 不过杜以泽给他发消息这事倒是挺让他吃惊。都说这狐狸独来独往,怎么今个儿回来,身上竟然中了三枪?身上还背着个累赘?呀,真是稀奇。 李明宇在会客厅里呆了不到半小时,还没来得及再多问几个问题就被林生严赶走了,他头上被人戴上黑色头套,塞进轿车的后座,被人载着晕头转向地开了一个多小时,等到头罩一摘,他才知道林生严并不是送他自由,而是将他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关押”起来。 眼前又是一个院落,只不过比他刚才所在的院落小了太多,没有人造河流与锦鲤,只有一颗光秃秃的梧桐立在中央。两室一厅,还有几人站在门口看守。 林生严只是告诉他,杜以泽现在正躺在医院里,状况稳定了就接出来。 李明宇问他,哪家医院?我去看看成吗? 林生严答,我自个儿的医院。言下之意是:不告诉你。 李明宇除了一句“谢谢”啥也说不出口,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觉得林生严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苟言笑。 手术做了一天一夜,子弹虽取了出来,杜以泽却昏迷了整整一周,他苏醒的那天,李明宇又被人戴上黑头套,送到林生严家里去了。李明宇还以为自己要去医院,当他满心欢喜地摘下头套时,林生严正在厨房里煮馄饨,他赶紧环顾四周,却根本没有看到杜以泽的影子。 “哪有刚醒就出院的?”林生严盛了一碗馄饨出来,“手都生了。尝尝?” 李明宇哪敢拒绝,哆嗦着手腕往嘴里送汤,一只馄饨下肚后,反倒没那么害怕了。林老板要是想对他出手早就出手了,何必还给自己找地方住,接来接去,也不嫌麻烦。 他记起自己甘愿当田螺的誓言,试探性地问林严生,“您教教我呗?我也想学。” 林生严也闲,拿着汤勺带着李明宇往厨房里走,边走边趾高气扬地说,“这么简单还要人教?——和面,擀皮,拌馅。” “拌馅怎么拌?” “爱怎么拌怎么拌。”林生严扭头问,“你会什么?” 李明宇咕哝着,“……我啥都不会。” 他跟着林生严挽起袖子,冷不丁想起他做过的梦,想起他妈也是这般站在砧板前,为了攒他的学杂费,将手里的面团揉个没完。 刚把和面学完,天就黑了一半,李明宇很努力,按照对方的指示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来,但林生严累了,他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手一挥说,“下次再教你。”语毕,李明宇只觉眼前一黑,立即被人抬起来塞进了轿车里。 温水煮青蛙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李明宇倒也不觉得自己被林生严软禁,他整天躲在小厨房里练习擀面皮。没有手机,没有信号,基本与外界断绝联系,一切都得听从林生严的安排。对于林生严到底做的什么生意,他兴趣缺缺。谁能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呢?再说了,林生严救了杜以泽一命,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李明宇俨然已经准备好向他理想中的雄田螺形象努力,得空的时候他就找看门的借根烟,蹲在院落的梧桐树底下,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思考人生。 他想他这一辈子为女人花过钱,打过架,破过脑袋——这一系列极具男人味且充满浪漫情调的事情,杜以泽竟然也都为他做了个遍。 第63章 当杜以泽去找林生严时,林生严倒是不介意他住在自家养伤,不过杜以泽的心思根本不在养伤上头,他与林生严简单寒暄几句,对他及时出手相救表达感谢过后,便开始询问李明宇的下落。 “关起来了。”林生严说。 “关起来了?”杜以泽神情凝重,他可是被林生严关过的,一天下来就皮开肉绽,无奈他总不能揪着对方的衣领质问李明宇在哪。 “万一他把你的信息泄漏出去,我也得跟着遭殃。” 杜以泽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逼他。” “你俩小时候不是挺亲近的吗?” “不太一样了,”杜以泽说,“他不知道我是谁。” 林生严若有所思,“你这保密工作做得还挺成功。”他眼里仍旧藏着点狐疑,“难得见你躺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们是生死之交。”他摆了摆手,似乎没了兴趣,“我把他放到别处住下了。” 杜以泽道了谢,临走之前,林生严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是又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活吗?” 杜以泽犹豫了一会,答,“不是。” 林生严“哦”了一声,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点审视的意味,“那我就有点不懂了。”他又一次摆了摆手,表示对方不需要再对自己作答复,“我要休息了。”进屋前,他还不忘叫了个人把杜以泽送到李明宇那儿去,毕竟杜以泽才刚出院,现在急需修养,实在不太适合再继续开一个多小时的车。 这段时间,李明宇在林生严名下的院落里住了大半个月,每当他需要什么生活用品、食物的时候,他就列个单子交给门口的人去购买,日子过得舒服,活像个米虫。 李明宇没有钱,只能腆着脸对他们说:“我那朋友有钱,都记他账上。” 守卫们也不过问,接过单子给他买过来,算是默认了,毕竟林老板亲自下了指令,让他们好吃好喝地喂着,就是不能放跑。 李明宇自打上次去林生严家里学过一次和面以后,就再没有接到他的“邀请”——没再被人套上头套在大白天里拖走。除了杜以泽的大致的出院日期,其余他一概不知,不知道杜以泽出院了要去哪,不知道自己还在这儿要住多久。日子越久思虑越多,他开始琢磨起两人的未来。 人家都给他挡枪子儿了,他还不得赶紧负责? 第一次他想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烙煎饼似的。 杜以泽山上那栋房子八成是拿不回来了,万一再碰到那恶警咋办?李明宇心想,他怎么也得先买栋房子,不能永远不明不白地住在这儿——他在顾烨手底下打工打出心理阴影了,这些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喜怒无常,今天高兴送他房子住,明天就能把他剁了喂锦鲤。 靠谁不如靠自己,不过光买房子这一项就足够让李明宇头大。杜以泽虽然嘴上说自己存了不少钱,但坐吃山空并不是可持续发展的正确战策,李明宇觉得自己也得找份糊口的活干。杜以泽在家呆着就好了,不要再出门了,他会把他藏起来,藏在山洞的宝物盒里,自己坐在宝物盒上,像条巨龙。 他这辈子还没有把谁放到自己的未来之中,这使他略微焦虑,同时又有点不可名状的期待。尽管短期之内买房较为困难,但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天李明宇第三次琢磨起两人以后怎么过的时候,杜以泽走进了院落的大门。他没有想到杜以泽提早出了院,还在厨房里自学成才。他擀面擀得浑身是汗,于是打开客厅的房门透风。半开放式的厨房正对着客厅的门,电视里正播着乱七八糟的广告,夕阳西下,昏黄的太阳打在杜以泽背上,他刚越过门槛,长长的影子便被立即投射在客厅的木地板上。 李明宇猛一抬头,手中的擀面杖啪嗒落了地。 明明两人亲都亲了,摸也摸过,现在乍然相逢,却如同赤裸相见。李明宇就像上次一样,嘴唇张张合合,两只手局促地在两侧的裤缝处抓了抓,在裤子上留下十个雪白的拇指印。 踌躇了半天,他说,“外面冷,我去把门关上。” 明明杜以泽离门更近,李明宇却觉得让他抬手关门是件麻烦到他的事情。他朝杜以泽快步走去,眼神飘忽不定,就是怎么都不敢看向他。偏偏杜以泽也一句话都不说,等李明宇走近了才微微偏过身,让出条道好让他关门。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李明宇的心跳声已然如同擂鼓,他还没来得及回转过身,杜以泽上前从背后将他环抱。 他的动作很慢,伸出两只胳膊从李明宇的腰后往前探去,怕惊到他似的,确认他没被吓到之后才慢慢收紧。 杜以泽比李明宇高那么一点点,从背后抱住的时候鼻尖刚好能够碰到他的后脖颈,他就用鼻尖贴着李明宇的脖子,仔细地嗅着。 “痒!”李明宇刚要动手挣脱,一想到杜以泽才刚出院,立马老实起来。 李明宇一紧张就容易出汗,恰巧他跟杜以泽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容易紧张。男人的汗味并不好闻,杜以泽却难得觉得安心。 “伤好全了吗?” 过了一会,杜以泽清清淡淡的声音飘到他耳边,“还没。” 李明宇扣着铜色的门把手,声音也跟着轻轻的,像是怕惊起窗外筑巢的鸟。 “你见过林老板啦?” “见过了,刚见完。” 两人杵在原地,偏偏杜以泽死不松手,李明宇只好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他本意并不想问这个。他抓耳挠腮这么多天没想明白的事情,杜以泽也未必瞬间就能给出解决方法,还不如不问,免得徒增烦恼。 又或许是他潜意识里担心杜以泽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并且那个解决方案更好,甚至说是完美无缺,却与自己想象中的大相庭径。 杜以泽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住你这养伤了。” 这些天来,他自然考虑过以后的事,并且他也的确如李明宇所害怕的那样,想出了一个对双方都好的解决方法——毕竟他在小枪城的时候,就已经做过设想了,住院的日子里,他将方案完善了不少。 “行啊!不过这毕竟也不是我的房子……”李明宇多少对林生严有些忌惮,自己被扫地出门倒还好说,就怕连累他。 “我打过招呼了,林老板心胸开阔,又有那么多房子,借我一套没什么问题。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杜以泽说话的语气就像房子的主人。 李明宇心里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又问,“我这些天学了学包馄饨……你饿了吗?” 杜以泽有些出乎意料,“真的?” “真的。” 杜以泽答,“我饿了。” “我给你做去?” 杜以泽这才松开李明宇,放他进厨房里忙活起来。李明宇赶忙捡起地上的擀面杖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冲,杜以泽在沙发里坐下,却不看电视,而是望着他在砧板前和面。 李明宇已经有点慌神,他极少有如此窘迫的时候,干脆扔下面团不和了,转身到炉灶前烧起水来,背对着杜以泽。 “我查了查资料,刚出院的人得吃的清淡点。”他贿赂了守卫一条香烟,让他帮自己上网查了查食谱,“你得吃清淡点。是不是还得换药?” “嗯。” “那得少点油水,少点酱油海鲜什么的,免得留疤。” “没关系,伤疤是男人的象征。” 李明宇忍不住笑了一声,这话是他小时候常说的。他常打架,胳膊、双腿难免留下一点疤痕,杜以泽也没好到哪去,后背、脖子上的伤痕不比他少。李明宇不忍看他难过——他觉得杜以泽这么漂亮,必定如同班上的女孩一样,十分在意自己的外貌。 “伤疤可是男人的象征。”末了他还不忘补充,“反正穿上衣服盖上也看不着!” 现在想想,杜以泽少吃点酱油海鲜、能不能让他的新伤不那么明显,对他自己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但是李明宇仍旧对此感到惋惜,在他眼里,这么好看的男人,身体本应也是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才对…… 妈的!李明宇在自己手腕上掐了一把。怎么又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第64章 李明宇从冰箱里拿出提前包好的成品,看似熟练地在灶台上摆上煮锅,开始烧水,没擀完的面团则被他随便裹上保鲜膜扔到一旁。杜以泽坐到饭桌前,他的胸膛、肩膀上还缠着绷带,所以穿的都是带有拉链的线衣与外套。屋内暖气开得猛,没多久他就脱去羽绒外套挂在衣架上,将里件线衣的拉链往下拉了小半,露出一半锁骨。 李明宇眼神一晃,咽了咽口水,低下头忙活起来。 他做的是猪瘦肉馅的馄饨。猪肉是托人去菜市场买回来的,他左右手各拿一把菜刀,剁了一下午才将肉剁成碎末。他笨手笨脚,本应轻薄的面皮被他擀成饺子皮一般厚,肉也塞得多了,现在一出锅才发现,水煮馄饨变成了水煮饺子,不过这些成品已经算是能看的了,上不了桌面的早已进了他的肚子里。 “你多吃点。”李明宇给他多盛了好些馄饨,只给自己留了半碗。 “你能吃饱吗?”杜以泽接过碗。 “我中午吃得多。”李明宇刚要在他身旁的座位里坐下,想到什么似的又去冰箱里捣鼓起来。他还托人买了不少香蕉苹果与牛奶回来,准备留给杜以泽补充维生素与钙质——这些都是他从网上查来的。 “我得被你喂胖了。”杜以泽又接过他递来的一杯牛奶。 “你现在就得多长长肉!” 李明宇在他身边坐下,捧起跟前的瓷碗开始狼吞虎咽。杜以泽还像以前一般慢条斯理,勺子与碗沿相碰,叮叮当当,像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杜以泽不忘适时赞赏道,“挺好的呀,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贤惠?” 李明宇“嘿嘿”干笑两声,“我看这做饭也没啥难的。” “行啊,那我就不担心了。” “你担心个啥?” “担心你以后生活无法自理。” “你这可低估我了。”李明宇端起碗喝汤,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喝完他搁下碗,一抹嘴,信誓旦旦道,“我以后肯定不会饿着你的。” 杜以泽并不知道李明宇这几日像个第一次娶老婆过门的小处男,紧张地思忖着、盘算着自己需要多少钱、多少年才能拥有一个普通且正常的生活。这可是李明宇平生第一次有了“退团”的想法,他安慰自己道:总归要退的,晚退不如早退,早死早超生…… “你多吃点,补充营养。”李明宇将果篮往杜以泽那儿推了推,又小心地问他,“你伤怎么样啦?” “过几天去拆胳膊上的线。”杜以泽拿了根香蕉剥起来,“肩膀、胸口上换个药就行了。”他抬眼,两颗漆黑的眼珠盯着李明宇,突然说,“我这些天没有洗澡,感觉自己都要臭了。” “哪里臭了?你最香。”话一说完李明宇就觉得自己这彩虹屁吹得有点过了,“等等吧,等你痊愈了就能洗了。” 杜以泽以沉稳的陈述语气说道,“你帮我洗。” “啥?”李明宇莫名其妙,头一偏,正好看见杜以泽将香蕉往嘴里送。杜以泽唇红齿白,两瓣薄薄的嘴唇是桃子一般的淡粉色,可配上那奇怪的柱状物体,李明宇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 “我身上都是汗,你帮我洗。”杜以泽一本正经地重复道。 “我、我怎么帮你、帮你洗?”李明宇结结巴巴道,开始局促不安地挠头,他正对于自己方才的变态想法所不齿。 “我不管。”杜以泽说,“我要洗澡。” “……” 李明宇不好跟伤者计较,只能听话地从浴室里接了盆热水,拿了条干净毛巾。回到客厅时,杜以泽已经脱掉了衣服,层层缠绕的绷带顿时映入他的眼帘。 绷带绕过杜以泽的左肩,紧紧缠绕着他的胸膛,他瘦了一些,脸上毫无血色,似乎稍一用劲就能看到他腰侧凸起的肋骨。李明宇将水盆放到他脚边,拧了把毛巾,杜以泽便自觉地转过身让他给自己擦背。 这一次近距离观察所带来的感官上的震撼比上一次杜以泽大摇大摆地脱掉上衣强迫他观看时更甚。灰暗交错的痕迹上还留有坚硬的伤疤,有几处地方看起来像是曾经被子弹贯穿而过,明明已经痊愈,伤处的增生却像一个小小的肉团。 杜以泽的后脑勺上像是长了双眼睛,他说,“别看了,不好看。” 李明宇觉得自己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杜以泽的头发又长长了,零碎柔软的头发刚刚盖过后颈的皮肤。李明宇一只手将他后颈的头发拨上去,另一只手拿着毛巾盖在他的脖子上。 杜以泽被他带着老茧的手指一碰,身上一个激灵。 “烫?”李明宇立即收回手。 “不烫。”杜以泽表面上气定神闲,心里却更痒痒了,猫抓似的。 “那你抖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杜以泽干脆自己撩起后脖颈上的头发,让李明宇擦,“快点呀,你要洗到猴年马月?你是不是想把我冻感冒?” 李明宇再度覆上毛巾,小声咕哝着,“敢情我成了你的佣人了。” 杜以泽笑,“难得你来伺候我,我可不得好好利用利用?” 李明宇的手再度碰上他雪白的脖颈,一会又搁在他的肩膀上,最后越过他缠着绷带的胸膛。擦到他的后腰时,李明宇认真地蹲了个马步,一手给他擦背,一手握着他的劲腰。他见杜以泽无动于衷,还忍不住捏了捏他腰上的肌肉,暗自感叹了两句。 杜以泽被他摸得浑身着火,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就在快要忍不住时,他突然转身夺过李明宇手里的毛巾。 “前面我自己擦吧。” 李明宇一愣,还以为他嫌自己擦得不干净,有点不高兴地“哦”了一声。 杜以泽背对着他胡乱擦着自己的胳膊,又问,“晚上有我睡的地吗?” “还有一间卧室。” 杜以泽好一会没讲话,直到他将手里毛巾扔回水盆里才说,“那行,我睡那间。” 李明宇答应了一句“好”,将水盆端回浴室。 初期计划时所产生的兴奋感已经褪去大半,剩下的则更多是对现状的思考。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为什么林严生会对杜以泽这么好?他俩到底是怎么认识上的?难道杜以泽这些年都是躲在林严生这里?难不成是林生严在养着他?…… 直到今天见到杜以泽之后,他才觉着这些问题都无关痛痒——除了最后一个,他对此耿耿于怀,但又实在问不出口。 林生严比他有钱、有实力,尽管这些都是事实,但正因为是事实,李明宇才更觉得难以释怀。不是介意杜以泽被他养着,而是介意自己没有他牛`逼。这说出去得多不好听。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李明宇倒完水,重新在沙发里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肉眼可见的距离,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想到王家宇的几枪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不可名状的变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一段时间没有见面,现在反倒感到略微生疏。 这种生疏让李明宇觉着不太舒服,杜以泽的沉默更是瞬间放大了他心底的自责与歉疚——杜以泽比自己能干,跟着他过日子可不是委屈了他吗? 沙发上坐得愈久,他愈是感到沮丧,恨不得打把伞来阻挡头顶乌云所落下的暴雨,反倒是杜以泽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怎么不带我看看我的房间?” 李明宇忙不迭点头,搓了搓手,赶紧起身带着他朝另一间卧室走去。 杜以泽打开灯,在屋内环视一圈,似乎对装潢非常满意,最后他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床垫说,“幸亏有林老板帮忙,否则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话一听,李明宇心里更不是滋味了,片刻前的自卑里又参杂了一分不甘心和一分妒忌。他要是能有林老板的资源,定是一点罪都不会让杜以泽受,哪能舍得让他伤得像个筛子,嘴上却及时应和着,生怕被他读出自己的腹诽。 “那你早点休息。”临走前,他不忘补充道,“有事一定要叫我。” 杜以泽勾起嘴角,笑眯眯道,“谢谢你啦,阿宇。” 他一笑,李明宇又是控制不住地心跳狂跳。他还跟小时候一样漂亮、完美,似乎从来都不会受到外界的任何影响,不会像自己一样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会整日为将来的事情而忧愁烦恼,好像他一旦痊愈,又能骑马出征,鲜衣怒马…… 好像他不需要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李明宇带上卧室的门,心里有点难言的失落。 第65章 杜以泽也很失落,他没想到这座院落里有两间卧室。 他想跟李明宇一起睡来着,没想到李明宇那么决绝地关上门走了。 他还以为对方会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自己。李明宇八成已经发现了林生严的真实身份,这意味着他也会对自己的身份起疑。 杜以泽在床上躺下,盯着天花板发呆。李明宇直来直去,这么个憋不住心事的人,竟然一句话都没问他。 这天夜里他失眠了,他幻想李明宇半夜会来敲他的门,却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 不仅第一天没有,第二天也没有。 李明宇也没有天天顿顿给他煮馄饨吃,而是请门口的看守去附近的餐馆买了些饭菜回来,两人一齐坐在沙发上,合着电视里乱七八糟的广告节目下饭。 他们也会聊天,不过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比如休息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什么时候换药。杜以泽经他提醒才想起今天是换药的日子,于是在饭后搬出小小的医药箱,坐在沙发边上剪起身上的绷带。 李明宇原本还在门口抽烟,余光扫到杜以泽在客厅里脱了衣服,立即按灭烟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去,凑上前说,“我帮你解。” 杜以泽掀起眼皮,“你洗手了吗你?可别给我弄感染了。” 李明宇缩回手,讪笑两声,眼巴巴地看他解完绷带,然后伸手接过脏绷带扔掉。杜以泽撕完医用胶带,取了一半的纱布却突然被他重新盖回伤口之上,他弯腰从药箱里拿出药瓶,接着背过身,垂下头给自己上药。 他不想让李明宇看见,但李明宇还是一眼看到他胸口上暗红色的血痂。那是一条长长的疤痕,疤痕上嵌着蜈蚣样的缝合线。李明宇猛然握拳,指甲掐进手心,好像凭空生出一把利刃直直地在他的心窝上狠剜了一刀。 杜以泽毕竟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他看着杜以泽给自己上药的背影,气血直往上翻涌,差点就要如古惑仔电影之中的大哥大一般,叉着腰中气十足地说——“ 别慌哇!以后我罩你啦!” 他想给杜以泽打气,可是自己却一点底气没有,话到嘴边却像瘪下去的气球。 他想问问他疼不疼,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要邀请杜以泽跟自己一起金盆洗手,可是小枪城那一夜过后,李明宇的胆子突然小得如同老鼠,他既不吱哇乱叫,也不争着抢着要给杜以泽上药了。 “以前还没意识到,”杜以泽换完药,穿上一件轻薄的运动外套,“现在才发现……我好像是怕死的。” “谁他妈想死?”李明宇走上前给他收拾药箱,语气中透露出一点莫名其妙。 他并不知道这句话对杜以泽来说意义有多重大。 中弹的一瞬间,杜以泽的第一反应是,他没法将李明宇送出去了。李明宇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技能根本无法压制王家宇,一旦碰上就是死路一条。与其全军覆没,还不如让李明宇先跑,反正王家宇的目标也不是他。 要不是因为没有力气,杜以泽真想在李明宇扛他出公寓的时候一脚将他踹下楼梯,把他给踹清醒了。可不得不说的是,当李明宇像头驴一样与黑马较劲时——哪怕在当时杜以泽以为自己被人包围、必死无疑的情况之下,他心里还是燃起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那希望就像冰天雪地里被人捂在手心里的一株细微火苗,摇摇欲坠,足以燎原。 杜以泽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在松林里奋力厮杀的夜晚,回到训练营的战场中,回到警校里没日没夜的训练场上,回到令人窒息的满是霉菌的木衣柜里。他的愿望真挚、诚恳、又原始,那是人类的本能。 他想要活下去。 这样李明宇也有希望活着。 杜以泽是幸运的,只要他足够用劲,他总能死里逃生。躺在医院里时,他身上接着管子,胳膊手背上贴着无数针头,虽然身体动弹不得,大脑却十分活跃。他白天想着李明宇,夜里也想着李明宇,好不容易强行出了院,找到这儿,李明宇却多少有点躲避他,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李明宇他真是个木鱼化身,得敲两棒子才能开窍? 他不知道李明宇的想象力十分丰富,这段时间脑补了许多场景,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林老板带着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而李明宇认为自己应该成人之美,退出这段他遐想中的“爱恋纠葛”。 这一晚,杜以泽再也忍不住了,他准备敲开李明宇卧室的房门。李明宇也没有睡着,他从床头滚到床尾,沮丧地直叹气,房门一开,他从床上惊坐起,连忙问房门口的人影,“不舒服吗?” 杜以泽随口瞎编了个理由,“我屋子太冷了,能不能来你这睡?” “啊?那我把空调再调高一点。” “不用。”杜以泽又道,“我睡不着。” 李明宇自己也睡不着,实在无法为他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 “我能不能来你这儿睡?” 这个要求听来有一点奇怪,但李明宇还是往床的一侧挪了挪,说,“……行啊。” 门口的人影立即往床边靠近,紧接着李明宇感到身边的床垫往下一陷,这让他顿时心跳如擂。 杜以泽对他这么主动,是不是对林老板也一样? 他被自己这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想法弄得十分糟心,越想越难受,到最后还真把自己代入到被辜负的悲情角色当中,气鼓鼓地翻过身,背对着杜以泽。一方面他在气自己的不争气,一方面又气杜以泽,气他不该因为别人的一点小恩小惠就“出卖”自己。 杜以泽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问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都说没什么了。” 杜以泽侧过头,冲着他的后脑勺说,“怎么还开始骗人了?” 李明宇有点气急败坏,“我怎么了?” “你睁眼说瞎话。” “我不瞎!你明明就跟林老板……”李明宇一下说漏了嘴。 杜以泽一下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立即皱起眉,干脆地打断他,“你这话讲的,有点恶心了吧?” “那他干啥对你这么好?” 屋子里黑黢黢的,李明宇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期待杜以泽愤怒的否决,期待他揪着自己衣领,骂自己思想龌龊,结果杜以泽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李明宇急了,“那还能怎么样?” 他再也压抑不住,一连串的疑问蹿出了口。 “你跟他交集多吗?” “不多,一年见不到几次面。” “那你经常住在他这里吗?” “我有自己的地儿,你忘了?” “是他给你买的吗?” “当然不是了。” “他给过你钱吗?” 杜以泽对答如流,“没有,我跟他没有任何经济往来。” “一点都没有?” “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别想些不可能的事,行吗?” “那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你对我不也挺好?不也给我地方住,供我免费吃喝?甚至还要给我钱花?” 李明宇被这反问三连给弄懵了,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说,“那不一样!我是因为……我那是因为……” 杜以泽突然说,“我总是梦见你。” 李明宇闭上了嘴。 “昏迷的时候,我经常梦见你。” 可惜梦境的结局都不太好。 那段日子并不好过,杜以泽什么也看不见,动也动不了,人好似被弯曲折叠装进了小小的快递盒里,唯独有一个男声飘来荡去,挥之不去。 那人的声调忽高忽低,音色也由尖到低,从考试卷讲到家长会,从火柴盒里的西瓜虫讲到隔壁班的妞儿,无论是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被那人翻来覆去地嚼碎、反刍。 杜以泽就像一只被困在深井里的青蛙,四周是黑的,抬头向上望去也是黑的,唯独井口的人正滔滔不绝地向他描述自己眼中的世界,赞美它的光怪陆离,还不时地拍打井壁,问他有没有在听。 杜以泽实在是忍受不了,他巴不得把那聒噪的声音撕碎,于是拼了命地挣脱出盒子,朝着井口爬去。他爬得没日没夜,蜗牛一般,每每往上爬两步就要滑下一步,等他好不容易爬出井口,声音却消失了。井口外不是豁然开朗的世外桃源,取而代之的则是李明宇的客厅,而客厅的主人正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杜以泽走近了一看,李明宇的脸红扑扑的,嘴里喷洒出酒气,嗓子里蹦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一低头,发现自己手中竟然拿着一把精致的袖珍手枪。 扣下扳机的瞬间,杜以泽终于睁开了眼。 苏醒之后,他彻夜难眠,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找李明宇,然后告诉他: “我好想你。” 李明宇呼吸一滞,眼眶顿时发酸,挤了柠檬一般,他翻回身,平躺在床上,伸出手揉了揉眼角,一言不发。 杜以泽先用手指尖探路,再以小拇指为着力点,将自己的手掌与手臂拉过去,如此反复,终于得以碰了一下李明宇的手背。 他问李明宇,“你也会想我吗?” 李明宇大约没想到他会伸手过来,明显惊了一下,手背微微一颤,却没往回退缩。这时候一丝一毫的拒绝似乎都是残忍,杜以泽左胸口上的口子就像同时扎在他的心窝上,让他一旦想起就得缴械投降。 杜以泽乘胜追击,牢牢握住了他的手掌,用劲捏在手心里。 李明宇的手掌心早已沁出汗液,可能是被子捂的,可能是紧张所致,捏着黏糊糊的。杜以泽垂下眼皮,左胸口又疼了起来,他的心脏跳得实在是太快了,血液里掺了火药,流动时在他四肢百骸的血管里噼里啪啦地爆炸。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他一点也不想撕碎李明宇。 他更想把他吃了,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第66章 杜以泽想着想着就动手了,他一个翻身,翻到李明宇身上,双臂撑在他耳侧,接着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拇指剐蹭着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杜以泽的脸藏在黑暗里,只隐约看得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五官愈是模糊、阴暗,愈是引得李明宇浮想联翩。两人的呼吸交错,鼻尖越靠越近,李明宇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咣咣咣咣,犹如火车的车轮在撞击铁轨,随后他呼吸一滞,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甚至伸出一只手,去抓杜以泽后脑勺的头发。 回顾李明宇的情史,以往都只有他主动、他亲别人、他耍流氓的份。如今杜以泽贴上他的嘴角,揉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嘴,他倒紧张得浑身僵硬,任人摆弄,像个未经人事的姑娘。 杜以泽伸了舌头,挤进他的牙关,熟稔地将自己的气息全部注进对方的口腔、鼻腔里。温热湿滑的舌尖相缠,杜以泽忘情地捧着他的脸,揉着他鬓角短硬的头发,甚至在一阵深吻过后,用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去蹭他的脸颊,还不忘落下亲昵的轻吻。 李明宇被他吻得大气都不敢出,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浑身的血液一股脑地往身下涌,导致他大脑当机,一片空白。他本能地从杜以泽身下撤出,双手一撑,一挺腰坐了起来。 杜以泽姿势没变,只不过因为李明宇坐起身了,所以双臂的位置从他耳边变到了大腿两侧。好巧不巧的是,李明宇又非常明显地硬了,否则他也不致于如此急吼吼地想要起来,谁想到一起来位置更是尴尬,隔着睡裤的布料,他几乎就要碰到杜以泽的鼻尖。 杜以泽垂着眼皮,竟然伸手握了上去。 李明宇鼠蹊一跳,刚要挣脱便被杜以泽一把捏紧了。 杜以泽没让他跑。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杜以泽拉下他的裤腰,握着自己递到嘴边。片刻前空白的大脑里响起一声惊雷,把他的理智炸了个稀巴烂。 李明宇口干舌燥,一句“你不用这么做”如鱼刺般卡在喉咙里,却下意识地、十分期待地攥住了床单。 杜以泽张开嘴,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往前探去。李明宇被他捏得屁股生疼,一挺腰,本意想躲,结果不小心又往杜以泽嘴里送进不少。被吞入的窒息感让他头皮发麻,却又一阵心虚,生怕挨杜以泽的打,没想到杜以泽只是皱了皱眉,竟然什么也没说。 杜以泽的技术实在算不上好,牙齿多有磕碰,然而在外英勇善战的战士此刻却在他面前低眉顺眼,李明宇身为男人的虚荣心在瞬间得到了极大满足,犹如被剧烈摇晃的汽水瓶,以至于他一旦意识到这件事,就无法抑制地愈发坚`挺,汽水瓶的瓶盖好似随时会被嘣开。 杜以泽换口气,掀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你的屁股怎么这么软?”说罢又揉了两把。 李明宇正沉浸在极度的享受之中,什么也没听进去,他揪着床单一角,头往后仰,忍不住闭起眼睛开始哼哼唧唧。这画面可真是刺激到他了,心理上的刺激更甚。他不闭眼或许还能持久一点,可一闭眼,脑内就自动补充起各类花里胡哨的细节。 结果杜以泽还没含多久,稍稍上手摸了几下,他就浑身一哆嗦,把人家的脸给弄脏了。 李明宇尴尬极了,连忙要下床去找纸,然而杜以泽抓住他胳膊一拧,扣着他肩头一压,李明宇一阵天旋地转,瞬间被他压在身下。 杜以泽沉着脸,一把扒了他的睡裤。 李明宇顿觉屁股凉飕飕的。 “你干啥?!” “你说呢?”杜以泽用一只胳膊擦了擦嘴角,道,“没想到你还挺快。” 李明宇的老脸顿时红成番茄,“老子还没嫌你技术差咧!” “技术差还这么快?”杜以泽挑眉,“你该补补了。” “闭嘴!”李明宇嚷嚷着就要从床上起身,两只胳膊胡乱挥舞着,“你看我不干`死`你!” 杜以泽嫌他动来动去的碍事,抓住他两只胳膊控制住,就着刚脱下的睡裤把他的双手反剪捆在身后。 李明宇心里一惊。 我`操,原来他喜欢玩这么刺激的! 难不成他下一步就要坐上来自己动了? 他一想到杜以泽坐上来自己动的画面就血脉偾张,一想到他健美的腰肢要在自己身上扭来扭去,呼吸都控制不住地加快了。 他乖乖地等了半天,杜以泽都没有动作,他还想着对方是不是在做准备工作呢,一个烟盒大小的盒子突然落在他耳边。 “之前从你口袋里摸的。”杜以泽说,“原来你早就做好准备了。” 他娘的,这是陈大夫给他的,他一直没来得及扔,现在真是百口莫辩。 李明宇像条鱼一般在床上挺了两挺,“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害羞个什么劲?” 李明宇的脸埋在被子里,不满地咕哝了两句。哼,就怕你到时候受不了,到头来要给老子求饶!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撕东西的声响。杜以泽捣鼓了半天,似乎都没有将自己翻过来的意思。 李明宇催促道,“你他妈绣花呢?” 杜以泽不耐烦地回答,“我在戴。” “你戴什么?” “不然还给你戴?” 李明宇愣了一秒,额头上随即绷起青筋。不行,这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反了,反了!” 杜以泽一只手按住他耸动的肩膀,“什么反了?” 李明宇惊叫道,“位置反了!” “没反。”杜以泽突然抓住他的膝盖,提起他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折成跪爬的姿势,然后揉着他一片柔软的臀瓣,微微挺腰,贴上隐秘的入口,淡淡地说,“我好咯。” 李明宇终于发现他的真实意图,又惊又怒地大叫,“不行!!” “什么不行?刚才不还挺行的吗?” “不行!你放开我!!” 杜以泽眼底闪动着危险又晦涩的光芒,他温柔地发问,“我可以进去吗?” “进你妈……啊!!” 话还没说完,李明宇惨叫一声,杜以泽已经将龟`头推了进去。他算是明白杜以泽为什么要给他绑起来了。他娘的,他还以为杜以泽是要亲自给自己戴套。 如同一个紧致、潮湿的拥抱,杜以泽被他绞得眉头一拧,手里的那瓣屁股都因为疼痛而绷紧,他一只手握住李明宇颤抖的肩膀,用力往下压进被褥里,方便固定,一边问着“很疼?”,一边掐着他的腰毫不留情地往里挺进。 李明宇痛得弓起背,牙关打着哆嗦,“操`你妈……我`操`你……”他突然抻直脖子,猛吸一口气,“啊啊——” 杜以泽那可怖的玩意儿正强硬地往里挤入、推进,李明宇觉得自己被人填得满满当当,仿佛稍作呼吸身体都会被撕裂开来。被异物侵入的疼痛感让他的额头上立刻覆了一层冷汗。他也不敢挣扎了,生怕被屁股里的铁棍捅个洞。 “小点声,”杜以泽俯下`身说,“万一被门口的人听见了,多不好。” 李明宇喘着粗气,骂人时的声音却不自觉降低了不少,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害臊。 “你个狗日的……” “放松点,我该进不去了。” “狗`娘养的……” 杜以泽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屁股跟水蜜桃一样,是自己练出来的吗?” “操`你妈……” “我问你话呢。” “我`操`你妈……” “你再骂一句试试。” “我`操死你……” 杜以泽轻笑一声,劲腰一挺,直捣黄龙。李明宇从嗓子眼里蹦出一声难耐的呻吟,他觉得自己要被捅穿了,可这一捅又捅得他浑身直颤,除却剧痛之外,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刺痒电流从股间直窜脊髓。 这一声高亢的叫唤让杜以泽头皮发麻,他深深浅浅地喘着气,因为全然没入,语气都有点飘飘然,“舒服吗?” 李明宇被剧烈的酥麻感刺激得脚趾蜷缩,两只眼眶都红了,他咬牙切齿,粗重的气息从鼻子里喷出来,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还没来得及再骂两句,耳尖上传来一阵刺痛。 “怎么这么喜欢骂人?”杜以泽咬完一口,又亲了亲,接着贴到他耳边,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非得把你操到听话为止。” 第67章 李明宇人生中第一次被压,着实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杜以泽果真说话算数。李明宇压根没想到他在床上竟然有如此变态的癖好,非得说句中听的才肯罢休,他当然也努力地坚持了一阵,一开始还不服输地出口成脏,结果杜以泽发了狠劲,干得他头昏眼花,气都喘不过来。 不仅如此,杜以泽简直跟疯狗没有两样,按着他咬,导致他这一晚腰疼屁股疼,胳膊疼,手腕疼,脖子也疼,最后实在是没办法,还是依了他。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李明宇被撞得头脑昏聩,说话断断续续,“不骂了,我不骂了……再也不骂了。” 杜以泽终于放轻力度,甚至大度地解了他手腕上的裤子,将他翻过身,正对着自己。 李明宇精疲力竭,只想睡觉,他以为这事总算完了,手指头都不想动,想着就算要讨回公道也明个儿再说吧,结果下一秒就被杜以泽架起双腿往下压。 李明宇一个哆嗦,“你有完没完?!” “明天我带你出去玩。” 他被杜以泽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整懵了,以至于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你说啥啊?” “我带你出去玩啊。”杜以泽捏了捏他的大腿根,一边不忘挺腰。 “呃——我日——” 李明宇打了这辈子最幸苦的一次炮。他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正午的阳关穿过半掩的窗帘,打在凌乱的床被之上。他本能地张嘴呼吸,迷朦间一度以为自己得了哮喘,一扭头才发现原来是杜以泽挂在他身上。 杜以泽看起来还没睡醒,一只胳膊钳子一样圈在他腰上。李明宇看他完全一副无事人的样子,怒气直冲天灵盖,正要抓他的胳膊,顺便琢磨着往他那里踹一脚,结果刚伸出手,杜以泽却睁眼了。 两人对视了两秒,李明宇被他盯得缩回手,咽了咽口水。 杜以泽合上眼,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下根根分明的阴影,他懒懒地问,“干什么?” “……我要撒尿。” 杜以泽没有应声,依旧睡得稳如泰山,正当李明宇准备重述自己的生理需求,他才挪开手,翻过身,然后伸出一只胳膊遮住脸,好挡住窗外的光线。 李明宇如获大赦,赶紧捡起地上的裤衩穿上,进浴室之前,又鬼使神差地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到床边仔细打量起床上的人。 被子半挂在杜以泽腰上,精壮的上半身一览无遗,哪怕创伤可怖,依旧瑕不掩瑜。 同样是摸爬滚打过过来的,李明宇想不明白为何杜以泽的力气大得像头牛。哼,肯定是去健身房偷偷努力了,说不定还吃了不少蛋白粉。他蹑手蹑脚地进了浴室,拿下花洒往自己酸痛的后腰冲热水,顺带打算洗个屁股。正当他在不甘心地腹诽、小声咒骂时,浴缸外的浴帘却被人猛然拉开,吓得他屁滚尿流,花洒一下掉到脚边。 “你他妈……” 杜以泽也不说话,脸色有些阴沉。 完了,别不是都听到了吧?李明宇一下止声, 昨晚的惨痛教训还记忆犹新,他心里一紧,伸手关掉花洒,改口道,“你要干啥?” 杜以泽突然踏进浴室,顺手拉上浴帘,将两人困在狭窄的浴缸里。 杜以泽长着一张俊秀、温柔的脸,可此时此刻眼神却阴郁,就像在纯洁无害的兔子脸上安了双半眯着的猎豹的眼睛,他从下到上地打量着李明宇,视线偶尔停留在他身上的青紫。李明宇一不小心与他视线相撞,竟莫名生出一丝惧意。 那是可怕的、充满欲`望的眼神。 “行……你先用就你先用呗。”他只觉大事不好,正要往外跑,后脚就被杜以泽抓着胳膊往回拽,一个踉跄,撞在背后的瓷砖上。 杜以泽贴身上前,用自己的体重将他抵在墙上,头一歪,下了嘴。 “够了!你咋没完没了的?!……” “不够。”杜以泽喘着粗气,手往下探去,“还不够……” 最后李明宇澡没洗成,又在床上躺了半天,躺到屋内的光景从正午的温煦阳光变成夕阳西下的黑咕隆咚。 真他娘的像匹种马——这是他的睡后感。 杜以泽从屋外回来了,他穿了件圆领的白毛衣,脖子上露出一点不对称的白色绷带。李明宇呈大字型躺倒在床上,胯间盖了层薄薄的床单,打从杜以泽一进门他就恶狠狠地瞪着他,好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杜以泽在床边坐下,李明宇突然看见一点火光在黑暗的房间里闪动,猛然从床上跃起,去夺他手中的烟,紧接着他便倒吸一口凉气,被腰部传来的刺痛感弄得呲牙咧嘴——“你才出院多久?!” “就一口。” “不行。”李明宇立即将烟嘴塞进自己嘴里,骂骂咧咧地重新躺回床上。 杜以泽没再要求,而是望着窗外,半天没有动静。李明宇也跟着往外看,他看见院落里粗壮的梧桐树干被夕阳染成玫粉色。窗外无风无雀,无声无息,尽管房屋低矮,从里看不见外头的天空,但他仍然可以想象到火红的天际线。 “天要黑了,你还想出去玩吗?” “什么玩不玩的?”李明宇捏着烟嘴乐不可支,“你是不是住院住傻了,怎么神神叨叨的?” 杜以泽回过头,说,“我看别人都会带女孩出去玩,我也想带你出去玩。” 李明宇手指一颤,不小心抖下一截灰色的烟灰落在被子上,“你说谁女孩儿?昨儿是我让着你,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要不我再给你搞辆摩托,怎么样?”杜以泽又问,“上次你说摩托被偷时不是挺不高兴的吗?” 李明宇一愣,虽说他当时沮丧的根本原因是怕杜以泽因为自己搞丢了摩托而生气,不过现在看来,杜以泽还真是只想逗他高兴而已。 那么他问了自己好几遍要不要出去玩,八成也是出于相同的目的。 妈的,炮打到一半来这么一句话,跟交作业似的。 李明宇重新咬上烟嘴,将手枕在脖子底下,开始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都说现代的红男绿女说起话来套路一个接着一个,活像打游击战,生怕输了气势,低了姿态,没想到杜以泽在这方面竟然跟白纸一样,提出邀约的口气就跟十来岁的小孩一样。 “小杜——你开门呀,我带你出去玩——” 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大咧咧地向杜以泽发出邀请的。 明明大家都在往前走,怎么杜以泽却偏偏停留在过去? “别,你可别浪费钱了。”李明宇说,“你等我把这根烟抽完,我就跟你出去玩。” 第68章 李明宇刚被林生严安排的那天,就知道自己回到了老家。 当守卫说出他所在的城市名时,他多少有点感慨。当年林老板一去不回,他当真以为他外出打拼去了,谁能想到对方的落脚点竟然就在原地。 其实这并不令人奇怪。城里地盘不小,四通八达,刚好供林生严施展手脚。李明宇长大的地方只不过是一条平凡到随处可见的街道,是地图上点一点都都嫌大的市井,是一棵古树上,某片树叶里一根隐约的脉络。它实在太过普通,令人忽视,以至于林生严将馄饨店安插其中,作为掩护。 李明宇隐约记得,林老板是结了婚的。 “我怎么上次都没看见他老婆?”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死了好多年了。” 李明宇不由瞠目咋舌,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说几句惋惜的话,便被守卫们赶回去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家乡,被人软硬兼施地关在这方正的小院落里。虽然林生严的地盘八成离那条无名小街远到不搭嘎,但好歹在同一片土地之上,似乎连自己的两片脚掌都觉得似曾相识。 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究竟是带给他快乐多些,还是委屈多些。 烟头就要燃尽了。趁着李明宇发呆的空隙,杜以泽伸手拿过他嘴里的小半根香烟,塞进自己嘴里。 “嘿!你这人咋不听话!”李明宇又从床上直起腰,要去抢。 杜以泽已然吸了满满一口,若隐若现的火光一口气烧到橙色的烟嘴末尾,他转头捏住李明宇的脸拉到跟前。四片唇瓣几乎相碰的瞬间,他微微张嘴,唇间飘出一团厚重的烟雾,像一小团妖娆的云朵,随着吐息慢悠悠地拂过李明宇的下巴,最终被交错的呼吸吹散。 杜以泽的呼吸是热的,自然吐出的烟雾也是温热的。他们齐齐坐在床边,身前的墙壁上嵌着卧室内唯一一扇窗户。窗外是大千世界,可因为两人侧着头彼此凝视,无论多么美妙的千奇百怪,全都无法入眼。 杜以泽夹烟的手撑在床沿,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熄灭的烟头拉出一缕细长的白线。他另一只手捏着李明宇的下巴,两只剪影几乎相融,好像一部定格的黑白默片。 李明宇可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往脸上吐烟——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做这种事情多半出于挑衅,然而杜以泽又朝他露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笑来。 他嘴角似乎弯得很上,却又没看到酒窝,也许是屋内太暗,让笑容若有若无。他每眨一下眼,眼底的流光就晦涩地转上一圈。空气的温度都在上升,暧昧使人视线模糊,李明宇一会觉得他胸有成竹,就像赌场上一掷千金的老千,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输,所以无比从容,一会又觉得他好像跟自己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会紧张、会寡言少语,会向自己发出言简意骇的邀请。 李明宇又无可抑制地心动了,那已不再是心弦的触动,简直就像是有人大刀阔斧地指挥了一出恢弘的交响乐。 怎么一旦跟杜以泽呆在一起,他就老是干些出乎自己的意料的事,简直就像灵魂出窍,鬼魂附体,他仿佛以第三者的视角看见自己往杜以泽嘴上亲了一下。 只是个普通的干吻,竟然让杜以泽笑开了嘴。这回他可没有威逼利诱、更未绑着李明宇,他可是主动亲上来的。 他很高兴,以至于他一时间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件事情出来做对比。第一次完成任务时没有这么高兴,收到高额的佣金时没有这么高兴,哪怕一度逼近“榜单”的宝座,他都觉得“狐狸”与自己毫无关系。 李明宇似乎喜欢他,哪怕他对自己一无所知。 这简直是一场美妙的幻觉。 “天可真要黑了,”李明宇刚刚才偷袭完,着急转移话题,“咱们看夕阳去呗?” 这是个浪漫的邀请,尽管是他十年前就用过的把戏——李明宇心想,这叫经典。 他作为跑腿专业户,看过各种各样的火烧云,包括后来小枪城里的天空,都是流光溢彩、五光十色,可看来看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同。相较之下,杜以泽得时刻注意身边的陷阱与虎视眈眈的豺狼,所以他从未抬头仰望过天空,油画一般的美丽场景顶多被他当作钟表与指南针。 两人爬到屋顶躺下,恣意地伸展四肢。以前他们都是晚饭后才跑到天台去,夏天天黑得晚,七点才日落,坐在十层楼高的楼顶悬空双脚,一往下看就头晕目眩。尽管林生严的房子只有一层楼高,可躺在平整干净的屋顶上,似乎也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道是不是刚下过雨,李明宇闻道了泥土的土腥味,还有被割草机搅拌的青草味。 “你妈还给我洗过衣服,你记得不?我在泥地里摔了一跤,怕被我妈骂,就去找你妈帮忙。” 杜以泽想了想,随后应了一声。 “后来我妈问我为什么打赤膊回家,你猜我怎么说?我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自己把衣服洗了。” 杜以泽似乎有了点思路,“那次她是不是还揍你了?” “那有啥办法?谁叫我谎撒得太没技术。” “她倒是不怎么打骂你。” “她打人也不疼。她就是不喜欢我骗人。” “你后来还骗她吗?” “还骗。”李明宇嘿嘿地笑,“我还学她签字来着,开家长会的时候她才知道我考了倒数第一。” “她没揍你?” “能不揍吗?不过她后来就放弃了,她说我以后不谋财害命就行。” “那她知道你后来去给别人干活?” “那哪能告诉她?她能把我腿给打断了。”李明宇说到这突然信誓旦旦道,“虽然有些违法的勾当,但我可真没谋财害命。” “赚钱嘛,”杜以泽说,“多少都有些身不由己。” “哎,那个时候咱俩是真可怜,一根火腿肠还得分两半,”李明宇去掏自己的口袋,将空空如也的里面翻出来给他看,“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总不会更差了吧?” 人这辈子活着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比学历,比工资,比谁的家庭更温暖,谁的小孩更聪明。可惜大家到最后都会挂掉,比来比去不过是比谁过得舒心一点。李明宇从来就不在圈子里,所以评判的标准也截然不同。或许“圈内人士”会对他嗤之以鼻,美满的生活能让他们生出无穷无尽的优越感,但他顶多只是台下一名无足轻重的观众,所以并不觉着台上的人会比自己更加高大上。 不过各人各有各人的快乐,台上的人乐在其中,风光无限,李明宇也有许多高兴的时候,好比说现在。 以前很好,现在也不差,至少此时此刻他们俩能躲在林生严的羽翼之下,没有穷凶恶极的巨兽在身后追赶,时刻叫嚣着,要将他们吞入滚滚红尘之中。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李明宇知道这只是他的遐想,所以他仅仅盼望着今天的太阳能够沉落得慢一些。 第69章 从屋顶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开春以后,云层不再断断续续地往下落雪,不过春寒料峭,太阳一落山便是寒气袭人,早晚温差大得令人发指。 他们打算出门吃饭。李明宇回屋内拿出外套和围巾往杜以泽头上套,好遮住他脖子上的绷带,顺带遮遮脸。他不会系围巾,只能胡乱往他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紧紧打了个结。 “咱俩现在要低调行事,万一碰上王家宇……” “别担心,我会把他干掉的。”杜以泽伸手扯松了领口的羊绒围巾。 “行行行,就你牛`逼。”李明宇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两只黑手套,“戴上,你戴上。” “又不是去南极科考。” “叫你戴上就戴上。” 杜以泽只好接过手套戴上,揣进口袋,承认道,“还真挺暖和。” 他见李明宇露着脖子,问他,“你怎么不戴围巾?” “又不冷,吹不着我。” “我不是说冷。”杜以泽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还是说你要故意出门炫耀去?” 李明宇一愣,含含糊糊地骂了一句,奈何屋里的唯一一条围巾让给杜以泽了,他只得将外套的领口竖起来,将拉链拉到了头,遮住脖子上的所有皮肤。 杜以泽忍不住笑,“你这大脑袋像P上去的。” “你要是不跟狗一样,我也不至于这样。”李明宇正准备往门口走,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看他,面色有难。他支支吾吾道,“对了,林老板好像不乐意我出门。” “没事,我不是在这吗?” “怎么?难道他没跟你设’门禁’?” “那哪能呢?我跟林老板交情可不一般。” 李明宇立刻怪叫一声,“哟,那我也能沾沾您的光不?” “我早跟林老板打好招呼啦,”杜以泽自信满满,“跟着我出去遛弯,保准没人拦你。” 李明宇琢磨着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杜以泽补充说明道,“我现在是你的监护人,只有在我的陪同下你才能出门。” “我怎么觉得你在拐着弯儿骂我是狗呢?” “我可没这么说。狗得拴绳,你像儿子。” “……” 眼看李明宇气得牙痒痒,杜以泽也不逗他玩了,“开玩笑的。我现在出院了,你想出去就出去,之前林老板确认不了你的身份才没放你出去。”他当着李明宇的面跨出大门,转身招呼他出来,“这儿是他的地盘,王家宇进不来。” 李明宇半信半疑地跟了出去,守卫果真没拦,而且半句疑问没有。他追上前,可还是放心不下。 “你上次在小枪城也是这么讲的,结果不还是……” “我认识林老板这么多年,从没在这儿见过王家宇的人。”杜以泽大步流星,一点没有在小枪城时的谨小慎微,“林老板眼线多,街上都有他的人,王家宇就是真想要进来,也得先跟他们打上一架,大不了到时候咱俩先跑。” 李明宇瞠目结舌,“他到底是做啥的?咋这么能干?” 杜以泽耸了耸肩。 李明宇打趣道,“我以前就跟你说卖馄饨有前途,你看看,他这黑社会整得可比我专业多了。” 杜以泽不置可否,目光一沉,半张脸藏在毛茸茸的围巾后。 林生严早已在多年前就与王家宇达成一致。林生严每年让出几辆车的货物供王家宇交差。作为回报,只要不搞出太大动静,王家宇也不会干预他的生意。这是两人之间的唯一一点默契,毕竟他们的目的都是降低死伤与成本。 尽管双赢,林生严与王家宇却不能心无芥蒂地称对方为合作伙伴。他们俩共为规则制造者,也为游戏参与者。规则十分精简:王家宇不能在林生严的地盘上杀人,同样的,林生严也不会无缘无故到对方家里去散步。表面上相敬如宾,一旦有人踏过分界线,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以王家宇的力量与资源,他无法彻底扳倒林生严。林生严并不忌惮对方的力量,不过与警察对着干总会吃亏,吃猫鼠就是先例。 他们极具仪式感地将一条由南向北贯穿城市的马路作为分界线,从此将城市分为阴阳两极。分界线以南本是租借地,可惜一直废弃,也没人修葺,导致好几个相连的街区十分荒凉,高耸的欧式风格建筑最后都成了鬼楼。 握手言和的那一晚,他们决定在租借地见上一面。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条马路中央的双行线才是分界线。林生严朝西,王家宇向东,两辆车面对着面朝前缓慢驶去。擦肩而过的片刻,历史性的一瞬间,两人都只降下了一半车窗,但双方眼神、心情却是截然不同。林生严半眯着眼,眼角藏着细密的笑纹,对他来说这又是一次胜利。王家宇虽然没有损失,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林生严知道王家宇想要捉杜以泽——这事当年可是闹得人尽皆知,不过杜以泽声名鹊起之后,他便没再提供任何工作机会给他,一是因为杜以泽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关系网,不再需要自己帮忙,二是因为名声往往是把双刃剑,他可不想因为自己随手捡的一只狐狸,而把自己跟王家宇的关系弄僵,以至于葬送掉整个集团。 他明确地向王家宇表示过,他与杜以泽交集甚少,更不会指使他挑衅对方,所以杜以泽的所作所为与自己毫无关系。杜以泽只是享有任何一个踩在他土地之上的人的权利——王家宇不能动他,也不能派人过来绑架、暗杀,否则就是坏了规矩。当然,如果他自己跑到分界线对面去,林生严也不会干预他的存亡。 游戏规则公平公正,没有特例,没人得到优待。 杜以泽心知肚明,他一直都是个明白人,知道林生严不再想与自己产生过多关联,也知道自己终究会有一死,而且死得绝不安稳,八成死在比他强大的人手中,死在枪林弹雨之中,甚至是王家宇面前,那都是极有可能的。 那样的死是他意料之中的。他有这样的觉悟。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底是后知后觉,甚至是无知无觉更好,还是能够预测未来更好。如果看得到将来的走向,能够预知所有人生之中的岔路口,他是否会做出更为正确的选择。 大多数人都有选择可以做,所以预知未来的能力对他们来说无比珍贵,否则同类型的科幻电影不至于如此常见。可惜他从一出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直通黑暗的深渊。他从来都没有做过多选题。 唯一能够称得上选择的余地,大概也只有呼吸的方式,或者是当下走在身边的人,是否应该与他接吻,是否应该拥抱、互相取暖,是否应该牵着手往前走。 笔直的前路上,昏黄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脚踩在水泥路上发不出一点声响。李明宇的外套没有口袋,手上的骨节都冻红了。杜以泽斜着眼一瞟,他正提着肩膀,瑟缩着脖子,如同被牵线的、肩膀不灵活的木偶。 “这么冷?” 还未等李明宇做出回答,杜以泽就抓着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你揣我口袋里就不冷了。” 李明宇压低声音道,“你干啥呢?” 两人胳膊贴着胳膊,他还故意将杜以泽往墙边挤,哪怕路上鲜有行人。他嘴上抱怨着,“我容易出汗,你的手套一会就得臭了!”却怎么也舍不得将手抽出来。 杜以泽兜里暖烘烘的,口袋不大,塞下两只手算是极限。就在这极度逼仄的空间内,两人手掌相贴,隔着手套慢慢摩挲,像要摸透对方手掌心里的纹路,最后十指牢牢相扣。 李明宇的心路跌宕起伏,“以后你可别在大街上这样。” 杜以泽侧头问他,“为什么不行?”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好,不好。” 杜以泽在一盏路灯下停下脚步,“我让你不高兴了?” 李明宇趁机缩回手,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表达不出来自己心里的意思。以前主动惯了,突然被人这样对待,心里倒还砰砰跳个不停。原本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杜以泽却当真了。 “你以前都跟女孩子做什么?”杜以泽突然问。 “啊?” “除了上床,你们还会做什么?” 李明宇摸不着头脑,“你这话讲的跟我像个禽兽似的。” “我是不是应该陪你看电影?还是跟你出去购物?” “……咱俩都是男人,不太适合吧?” “你教教我。” 李明宇刚要说自己也没有跟男人谈恋爱的经验,没来得及张嘴,却看到杜以泽眼里竟然流露出一点着急。 愈看愈是迫切,甚至还有一点慌张。杜以泽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随即要被风吹走的幻影。 “阿宇,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形单影只的狐狸在这一天主动握住了李明宇的手,虽然只是短暂的一握,却已是他力所能及的选择。被卷入洪流中心的人,如果能够抓住一片孤舟,探出头喘上两口气,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哪怕已经预知到所有的苦难,哪怕仍旧隔着一个坚不可摧的玻璃罩,他也觉得自己当下离幸福前所未有得近,近到他愿意抬头去一睹玻璃罩内真切的风光,近到他甚至刻意去忽视脚下笔直的、灰暗的道路。 第70章 春节竟然过去好久了。李明宇站在小吃街的入口处,望着头顶上悬挂的、还未被来得及拆卸的火红灯笼,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街上绝大多数是餐馆,里面参杂着少数纪念品商店。同样是狭小的苍蝇馆子,李明宇回想起来,林老板的馄饨店可没这么精致,起码他不会在店面门口挂上灯笼或写有店名的旗帜,更别说一块黑底方正的牌匾了。虽然看着高级,其实大同小异,无论菜式昂贵与否,不还是一套锅碗瓢盆造出来的。 节日过去了,商家重振旗鼓,行人比肩接踵,街上再无萧索的痕迹,变幻莫测的彩色霓虹牌令人目眩神迷。现在还不是夜市最繁华的时段,却已经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如同沸腾的锅水中挤成一团转圈圈的水饺。 杜以泽首先去找自助银行里取钱。街上的唯一一台ATM机藏在阴暗的拐角处,轻易被淹没在涌动的人流中。现在都不流行用现金了,一部手机解决一切。李明宇看着他在键盘上输入密码,打趣道,“你咋跟个老头一样。” “手机交易容易被追踪。”杜以泽匆匆取完钱,将卡收起来。 “难道银行卡就不会被追踪了?” “假账户,查不到我们俩头上来。” 李明宇咂舌,看着他将一沓红钞票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我看电视剧里只有犯罪分子才用现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你现在吃我的喝我的,怎么还跟我挑三拣四?” 李明宇反驳道,“我不是也给你包馄饨了吗?” “账不还是记我头上了吗?” “谁告诉你的?”李明宇懊恼地抓了抓耳根,“我这不是照顾伤员,没工夫赚钱吗?再说我又不是没钱,我只是没来得及带出来。” 他转念一想,没来得及带出来不就等同于没了么?可惜他又没法去银行挂失,介于他们俩的“逃犯”身份,贸然与金融机构联系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杜以泽之前嘱咐过他。 “大不了我出去打工。老子力大无穷,上能打架,下能搬砖,难不成还会找不到工作?” 杜以泽拍拍他的肩膀,“现在是文明社会了,别人看到你的脸都不敢雇你。” “我怎么了?我长得还不英俊吗?”李明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英俊,英俊。”杜以泽应和道,“一看就是混混头子。” 李明宇嘿嘿笑了两声,好像被人夸奖了一通,“我看你身手这么好,难不成也是混混头子?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同行?” “混混而已,头子算不上。” “我看也是,你长得也不服众。” “什么叫我长得不服众?” “你起码要长成我这样才能一统江山。” “长我这样为什么不行?” “你长得……就是不太行。你不是我们这一挂的。”李明宇比划着在自己的胸膛上摸了摸,“不过你要是戴上假发,往衣服里塞俩大馒头,肯定有无数男人为你倾倒。” 杜以泽并不介意别人形容他漂亮,哪怕对方将他同女人做对比。他靠着这张脸,不知掰断过多少根脊椎,如果得了便宜还对此嗤之以鼻,多少有点卖乖的嫌疑。 “照你这么说,我戴上假发,塞俩馒头,我就能指使别人为我一统天下了呗?” “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要你勾`引别人。” “你不就是说我长得不男人吗?” “哎!我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李明宇抓耳挠腮,心想话题怎么越跑越偏。 “我是说你好看。”他怕杜以泽误会,急忙补充道,“不是说你娘,只是说你好看。” 杜以泽狡黠地勾起嘴角,“你是在夸我吗?” “当然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李明宇清了清嗓子,“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底下的弟兄们看你长得细皮嫩肉,难免会想入非非。”他一只手握拳捶了捶自己的左胸口,“你看我,你看看我,没有男人会对我想入非非。”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男人吗?我不也在你手底下工作吗?”杜以泽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偷偷告诉你,我想上你想好久了。” 他娘的,又顶着那张脸说这种流氓话!李明宇这回反应迅速,他同样向杜以泽的方向一靠,试图以同等级的流氓来回击他,好赢得一点男人的尊严。 “巧了,我也是。你来我家的那天起,我就琢磨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真的?”杜以泽露出一口白牙,两只笑眯眯的眼睛弯成月牙,一下让李明宇心醉神迷,“早知道那个时候我就该动手了,保准把你操得服服帖帖。” 李明宇呼吸一顿,瞬间烧红了耳朵尖。 “操`你妈。” “说什么呢,你昨天不是还保证不骂人了吗?” 李明宇仗着两旁人来人往,杜以泽再怎么嚣张也不会跟自己大打出手,哼哼道,“昨儿是我让着你,不信咱俩换个位置,保准让你心服口服。” 杜以泽听得乐不可支,“你口气倒还挺大。” 眼看他就要往圈里跳,李明宇不动声色道,“试试不就知道了?总不会让你吃亏。” 杜以泽决绝地拒绝道,“我不。我就要操`你。”他厚颜无耻地提高了音量,“包你吃包你住,还包你躺着就能舒舒服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李明宇只觉着周围的目光如同芒刺,他磨着后槽牙,试图终止话题,“……这事没完。” 杜以泽以为他还不服气,思忖了一小会,给出了解决方案。 “你就这么想试?也不是不可以——等我往你身上开三个窟窿眼,你还能把我绑起来,我就给你试……” 李明宇一手勾过他的脖子,另一手捂着他的嘴,推着他加快步伐,“闭嘴。你非要别人都知道咱俩的关系是不是?” 没走两步,他的手心就被湿热的舌尖卷过,一阵细微的电流从掌心直接跨越到太阳穴。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想到杜以泽耍起流氓可比他牛`逼多了。 “你他妈属狗啊?”李明宇触电般地收回手,嫌弃地在衣服下摆擦了擦,他生怕杜以泽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哄人似地说,“爷,咱先找个地方吃饭,成不?” 这回换杜以泽伸手够住他的脖颈,还顺带搓了搓他鬓角青色的发茬,语气亲昵,眼角带笑,“成啊,你说什么都成。” 两人肩并肩地逆行于鱼贯的人群之中,穿着大家都会穿的外套,戴着常见的围巾手套。没人关心他们是否曾触碰过触角,是否分担过同一片栖身之地。他们是两条隐没于庞大鱼群之中的小鱼,在狭小的天地间随波逐流,周边的无视与漠不关心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弥足珍贵的自由。 能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趁乱捉住对方的手,恶作剧似的使劲捏上一把,把对方捏得生疼,甚至趁着周围没人注意,叛逆地向对方的耳廓里吹一口气,就已经是自由了。对于他们来说,平凡普通便是难得的自由。 第71章 走到小吃街尽头,正经八百的苍蝇馆子如同雨后春笋,简易的塑料招牌目不暇接。李明宇在一家烤串店门口驻足观望了一会,前一桌客人收拾完包,前脚刚起身,他就一屁股坐在还留有余温的白色塑料凳上。 “愣着干嘛?”他拍了拍另一张空凳子,招呼杜以泽过来,“还要我抬轿子抬你过来啊?” 等杜以泽坐下了,他将外套一脱,裹在自己的凳子上,算是正式占了位,然后才走进店面,站在以巨大的红色菜单做成的墙纸前,随手拿起一旁写菜单的小本本。点完菜,他又拎了壶稀释得几乎只剩白开水的茶壶回到折叠小木桌前,往面前的杯子里倒茶。 杜以泽捏着茶杯,冷不丁问他,“宝贝,你点了什么?” 李明宇浑身一抖,恶寒直冒,手里的铁壶咣当落地,本就不圆滑的银色表面又磕了块凹槽,淡色的茶水泼了一地。他骂骂咧咧地弯腰捞起茶壶放回桌上,又拉着自己的椅子靠近木桌,手扶额头,黑着脸说,“你别给我整这肉麻的。” 杜以泽拇指一转,“我是跟他们学的。” 李明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隔壁桌坐着一对小情侣。女方正挽着男方的手臂,两人相视一笑,男方还伸手刮了下女方的鼻子。他回转过神,杜以泽的手正朝着自己的方向探来,他及时抓住杜以泽的手腕压在桌上,“……你再这样我揍你了。” 杜以泽神情自若地抽回手,“怕什么?姓王的又不在这。” “我又不是怕姓王的。” “那你怕什么?” “这儿人这么多,你别瞎搞。” 杜以泽撑着下巴道,“人多怎么啦?旁边那两人不也照样亲亲热热的吗?” “咱俩不一样。”李明宇压低声音道,“咱俩都是男人,在外头不能这么搞。” 杜以泽扯下围巾,准备将自己的头发和脸颊裹在一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高挺的鼻梁,“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我是男人了。” 李明宇哭笑不得,他头一次觉得杜以泽怪孩子气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杜以泽理完围巾,又朝隔壁桌看去。别人偷看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用眼角去瞟,他倒好,正大光明地扭过头去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李明宇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拽了下他的胳膊,“您安分点成吗?” “我学习学习他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学这有啥用啊?” “学以致用啊。” “学了用我身上啊?” 杜以泽理所当然地答道,“对啊。” “……” 李明宇想起来他曾告诉自己他没有恋爱史,忍不住问他,“你以前真的没谈过对象?” “我骗你干什么?” 李明宇掐指一算,“你也得有……得有三十岁了?” 杜以泽仔细回忆了一下,反问他,“你三十了吗?” “快了吧,如果我没记错年份的话。” “那我应该也差不多。” “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吗?” “没有。” 李明宇匪夷所思,“那你平常都在干什么?” “锻炼,睡觉。”杜以泽省去了做任务这一项活动。 “然后呢?” 杜以泽眉心微微一锁,“吃饭?打扫房间?” “……” 李明宇为他把茶水满上,“我是说,你平常都有什么娱乐活动?” “……打枪。” 李明宇一愣,“打手枪?妈呀,你这单身生活过得也太苦了……” 杜以泽嗤笑一声,“我的意思是练枪。” “……哦。”李明宇又问,“你平常看不看电影?下馆子?或者出去旅游?”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李明宇又对他的谋生方式产生了好奇,“那你工作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就做些跟你差不多的活。” “但是比我要赚?” 杜以泽给予了肯定,“比你赚那么一点。” “嗬,你房都买了,那哪止一点?” “我运气好,雇主都比较有钱。” “比烨哥还要有钱?” “我不知道他有多有钱。”杜以泽补充道,“但我不止为一个人干活,这才赚得多了点。” 李明宇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又问,“你都给他们干什么活?”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试图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杀人放火抢劫?” “……就跟我上次做的差不多。”杜以泽目光沉静,“绑个人之类的。” “哈哈,原来是这样。”李明宇往嘴里灌了口茶,“从烨哥的眼皮子底下绑人,佣金能不高吗?” 菜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杜以泽发现李明宇点了个一人份的小火锅,旁边还摆着十盘花样各式的牛羊鸡肉,他自己面前却只有一盆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不仅如此,李明宇还点了一打啤酒,他将啤酒搁在自己脚边,从中抽出一瓶,用门牙崩开瓶盖,瓶口便咕噜噜地冒出一股雪白的泡沫。 “之前跑来跑去的,春节都没过成。”李明宇兴致勃勃,捏着酒瓶开始发表饭前致辞,“今天咱就当把春节过了!” 他发觉杜以泽涮了片羊肉正要往嘴里送,立即握住筷子阻止他。 “羊肉是发物。” “发物怎么了?” “你刚出院,不能吃。” “我都出院好多天了。”杜以泽暗地里使劲,作势就要张嘴。 “不行。”李明宇强硬地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这儿掰,接着脖子一伸,如同一只灵活的乌龟,率先叼下他筷子上的羊肉送进嘴里,殊不知这一举动与隔壁的小情侣无异,就像在要求对方给自己喂菜。 “我不是给你点了一大盆粥吗?”他指了指杜以泽面前的盆子。 “你当我是饭桶吗?” “我这是为你的健康考虑。”说话的工夫,李明宇已经喝水似的干完了一整瓶啤酒,他本来还想问问杜以泽春节都怎么过的,但基于他们俩的上一段对话,他推测杜以泽根本不过春节。 人怎么能不过春节呢?这可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节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李明宇虽然没有回去的地,但往往都是跟几个同样不回家的小弟们一口气喝到天明,然后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地走在被熹微照耀的人行道上。 可怜的杜以泽,生活里似乎只有求生这一项指标。他得想想法子,也让他高兴起来。 “你记得咱俩上一次坐在苍蝇馆子里吃饭是什么时候吗?” 杜以泽摇头,“你记得?” “你个没良心的。我去你学校找你,庆祝你拿到铁饭碗,你忘了?” 当时聊了什么内容,问过什么话题,其实李明宇都记不太清楚了,但他记得那是他们少年时代的最后一起见面。时隔多年,谁能想到他们俩能再一次坐在某条不知名小巷的苍蝇馆子里吹瓶子呢?——尽管是他单方面在吹。 大家都说时过镜迁,物是人非,李明宇却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太阳依旧东升西落,脚下的水泥地永远都湿漉漉的,天气一如既往得沉闷,但杜以泽却离自己更近了,这可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场景。 透过些微失真的视线,他冲杜以泽勾了勾手,接着降低声调,像在说小秘密。 “我可从来没跟男人谈过。” 杜以泽笑着答,“那我真是荣幸之至。” “我一直以为,我跟那北方的电线杆子一样直……”他双目圆瞪,“你说我这是为啥?” 杜以泽拍了拍自己的脸,“还不是多亏了我这张脸?” “不!”李明宇突然义正言辞地挥了下胳膊,“我可没这么肤浅。” “你原来可说过自己只是颜控。” 李明宇听得头顶直冒问号,“我还说过这话?”这种话心里想想就好了,哪能说出来呢?他试图辩解,“我要是真说过这话,那也只针对普通大众。” “那我呢?我算好看一点的’大众’?” 李明宇杏仁般的黑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似乎没想出什么词儿来,最后只是说,“你是特别的’大众’。” 第72章 天色漆黑,游人却不减反增。一打啤酒下肚之后,李明宇兴高采烈地谈起自己的恋爱史,掰着指头给杜以泽诉说哪个胸大,哪个屁股最翘,以及手感如何如何。杜以泽趁着他分神的空档往火锅里涮肉,神情自若地往嘴里送。李明宇全然沉浸在五光十色的回忆中,最后竟然都没发现自己面前少了两盘肉。 回去的路上,他将杜以泽往路边挤,自己走在外侧,试图用自己的身躯将他与路上拥挤的人流隔绝开。路本就窄,有些店门口排着蜈蚣样的弯曲长队,一下占掉道路宽度一半,只有绕开队伍才能继续前行。就在他们往街道中央走,试图绕开队伍时,一名身穿黑色羽绒服的男子用手肘顶开李明宇,好抢占逐渐增长的队伍。 李明宇一个踉跄,朝杜以泽那一歪,撞上了他的肩膀。 “挤啥啊?操`你妈的。”李明宇条件反射地大骂一句,扭头望着杜以泽忧心忡忡地想,可千万别把他的胳膊撞坏了。 男人被人骂了娘,扭头正要回嘴,正好与脸红脖子粗的李明宇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撞都撞上了,他抻着脖子,食指灵活地一指,“你他妈骂谁呢?” “我骂乌龟王八蛋呢,你伸什么脑袋?” 男人嘴一张,气得啥也没说出来,他见李明宇叉着腰瞪着眼,嘴里呼呼吐出白雾,好像下一秒就要吃人,脸色由白转红。 李明宇看见对方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移到身后的杜以泽身上。男人在看到杜以泽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他忍不住朝他脸上多看了两眼,随后打量起他宽阔的肩膀,视线从上到下,到他笔直的腿,到他脚下黑色的牛皮靴。 他的眼神一下就变了味,参杂了一丝玩味,逐渐被嫌弃、厌恶所替代。耐人寻味的细微转变发生在短短几秒之内。他冷哼一声,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孬种”,转身又去排队。李明宇却猛然跃上他的后背,两腿夹着他的身侧,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以防自己被对方甩掉。 男人哪能挨得住他这么一跳,一下被他的吨位压倒在地。李明宇也不打他,扒在他身上揪着他的头发,拉得他脑袋直往后仰。他哎哟喂地止不住嚎叫,伸手却够不到背上的李明宇。 李明宇稍一使劲就撕掉了男人头顶的整片头发,他动作一顿,紧接着哈哈大笑,骑在对方身上,还不忘甩着手里的发套,一手在他光滑的头皮上狠拍了把,发出清脆的一声,像在挑西瓜。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李明宇将男人的西瓜脑袋按在地面上,终于慢悠悠地从他身上站起来。 “你敢扯我头发!”男人狼狈地爬起来 ,说着就要掏手机,“我要报警!”他转头朝身边的人群大喊,“你们都是人证,这有流氓打架闹事!” 一旁的杜以泽悠悠冒出一句,“扯的又不是你的头发。” 男人斜眼尖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男不男女不女的……” 这句话一下就把李明宇惹恼了,他跳起来就要抓对方的脸,“老子今天非把你后脑勺的毛也拔了,给你拔成无毛鸡……” 男人一听拔腿就跑,发套也不要了,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人群之中。杜以泽揪住李明宇外套上的帽子,像扯着马匹的缰绳,“算了。” “这怎么能算了?”李明宇捏着手里的发套,两手反方向一扯就将其撕成两半,扔在地上补了两脚,回头说,“都把你胳膊撞坏了。” “我又不是陶瓷做的。”杜以泽扯着他的帽兜,将他拉出群众焦点。看完热闹的人群即刻散去,街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热闹非凡,方才的一点小骚动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才缝过针,万一碰出血了咋办?” “这只胳膊是好的,缝的是另一只。” 李明宇松了口气,“以防万一,你晚上再给我看看。” “行啊,”杜以泽眨眨眼说,“晚上脱给你看,你想怎么看怎么看。” 李明宇语塞,“……你能不能别跟流氓一样讲话?” “我怎么流氓了?我可没骑在别人身上打架。” “谁说我打架了?我可一根毛都没伤着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李明宇活动着两只手的筋骨,将骨节掰出声响,“下次见到他我还打他,照样拔他的毛,把他拔到一毛不拔!” 那不仅仅是轻蔑的眼神,还藏着猥琐且下流的意味。一想到杜以泽以前定是遭过无数次相似的对待,他就忍不住想把男人的鼻梁砸碎。 “消消气,没什么好气的。”杜以泽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好声好气地说,“你这么沉不住气,怎么办大事?” 李明宇哼哼道,“我就是看他欠揍。” “别一点不顺心就贸然上手,万一你打不过他怎么办?” “您别教训我了成不?英雄救美哪能想那么多?” “你还挺会英雄救美的嘛?看来以前救得不少。” “别的我还不救呢!要不是因为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杜以泽笑眯眯地在李明宇脸上用劲捏了一把,把他捏得呲牙咧嘴。 “怎么不说话了?我问你呢,难道你刚才是为我打架?” 李明宇脸红脖子也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未从刚才的打斗中缓过神来。 “哈,这可是你第二次给我打架了。这事我还是记得的。” 李明宇一愣,回想起来的时候,脸上藏不住的骄傲和欣喜,他头微微一昂,心不在焉地说,“算你还有良心。” “我都记着呢,记在心上了。”杜以泽语气暧昧,“肯定忘不了。” 李明宇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他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轻轻推了下杜以泽的腰,“都说了俩男的在外面不要靠这么近。”实际上他心花怒放,巴不得趁热打铁,加固一下自己在杜以泽心目中的伟岸形象。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朝小吃街入口处的娃娃机走去。 杜以泽不明所以,“……你怎么还玩这个?” 李明宇摩拳擦掌,“嗨,这可不容易,你试试?” “我就算了。” 杜以泽看他双眼发亮,非常自觉地去自助购买机那为他兑换了一篮游戏币,搁在他面前,“你来。” “哪里需要这么多币?”李明宇拿起两个币往投币器里塞,“不出三次,哥就能成。” 杜以泽心想,这不就是骗钱的玩意儿吗?给你一篮币你都抓不到。没想到一语成谶,这台机子的爪子极其松驰。李明宇算是跟它杠上了,打死不换机器,他弓着腰,抓着适合女孩把握的迷你操纵杆,紧张得额头冒汗,嘴里不时嘀咕着问候人的短句。 “我把玻璃打碎,给你捞几只出来。”杜以泽开始卷袖子。 “哪能用蛮的啊?打碎要赔一万八千五!” “你怎么这么了解?” 李明宇咽了咽口水,“……你别说话!该分我心了。” 杜以泽只得跟着弯下腰,等着他“一展雄风”。有时候爪子都把娃娃拎到出口上方了,娃娃却恰巧掉在突出的出口边缘,又被弹了回去。两个人跟小男孩一样,贴在发光的玻璃跟前,紧张地观察着爪子的一举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操纵杆接连着他们的人生走向。 杜以泽也试了三盘,每次都无功而返,他从来没玩过这种东西,抓都抓不起来,技术比李明宇次了不少。李明宇就期待他失败,这样他就能背着手,适时上前对他进行“战术指导”。 用完一篮游戏币,杜以泽被他调动起了兴趣,又去加了一篮,自己也占了台临近的机器。对于男人来说,无论年龄多大,快乐总是十分简单。 杜以泽目不转睛地盯着夹子,“比赛吗?” “谁不比谁小狗!” “谁先夹到谁赢。” “那肯定是我先夹到了。” “翻车了可别后悔。” “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输了怎么办?” “输了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随便你提。”杜以泽说,“你输了呢?” 李明宇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样!你爱提什么条件提什么条件——哎呀!操,成了!成了!” 他猴急地弯腰去掏机器下的奖品篮,一边冲杜以泽招手,“承让了兄弟。” 杜以泽松开操纵杆,承认道,“你还有点本事嘛。” “哼哼,没两把刷子怎么泡妞?”李明宇毫不吝啬地分享起某位前女友的评价——“我这叫心有老虎,细闻玫瑰!” 杜以泽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条龙,表情凶神恶煞,可因为周身粉色,肚皮乳白,恰恰中和了这股恶霸之气,看起来只觉得喜感、可爱。 “送你了,这可是里头最好看的一只。”李明宇大方地说,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龙塞进杜以泽的口袋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不客气,不用谢。” 第73章 花钱的当下快乐,查余额的时候自我困惑。李明宇头脑清醒以后,才发现刚才花在娃娃机上的钱足够他买二十条一模一样的龙。 杜以泽捏着龙翻来覆去地打量,李明宇也斜着眼一起打量。只见那粉龙露出血盆大口,张牙舞爪的伸出白色的爪子,背上多捏几下手指上还会沾上一点粉,龙尾巴尖还掉出一根线头。是粗制滥造的经典款。 李明宇拿过他手中的龙重新塞进他的口袋里,咳了两声。他平生给对象们送过不少礼物,小到鲜花,大的包包,这是最拿不出手的一个。 “哎——别看了,娃娃机的东西都这样。”他抢先对此进行一番打击,否则杜以泽率先开口嫌弃,怪没面子的。 杜以泽便将双手揣进兜里,一只手实则继续捏着填充满棉花的玩具龙,像在捏一个解压球,手上却没使劲。 “我也有礼物给你。” “啊?” 李明宇盯着递到自己手边的银行卡发愣,这是杜以泽刚才取钱时用过的那张。 “这叫礼尚往来。” “……你到底是哪儿来的钻石王老五?”? “从你家对面出来的钻石王老五。” “……” 杜以泽又说,“里面没多少钱,万把来块。” 李明宇握住他的手背,将卡包起来,推回去,“万把来块也是钱啊,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不是一直抱怨自己没拿上养老金吗?就当我赔给你了。” “咱俩谁跟谁啊?说啥赔不赔的。” “万一你出门要花钱,总不能赊账吧?” “反正咱俩都是一起出门,你身上有钱不就得了?” “原来你是想使唤我给你端茶送水?” “不是,”李明宇抠了抠耳根,“我是觉得,你拿着我拿着不一样吗?” “既然一样,你就拿着呗。” “哎呀,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其实这会李明宇已经被说动了,他总不能一天到晚想要买包烟喝瓶酒都得先找杜以泽拿钱,否则就跟他那位结了婚的哥们儿一样,钱全归媳妇管,每月零花三百,四舍五入等于没有,要请兄弟们吃顿饭起码得省三个月的钱。 操,怎么又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了!他跟杜以泽的关系可不一样,咋能跟婚后夫妻作对比……这可不能比! 杜以泽再一次将卡递到他跟前时,李明宇终于讪讪接下来,忙揣进外套内的夹层口袋里,生怕身边走动的路人看见。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放完卡,他隔着外套拍了拍胸口的口袋,“放这肯定不会丢。老子藏钱的技术可是一等一的。” 语毕他立刻抿起嘴,暗骂自己蠢蛋,同时祈祷杜以泽没有听到后半句话。平时炫耀起来他都讲自己力大如牛,虎虎生威。那么多闪光点可讲,藏钱有个啥讲头?他要是结婚了,肯定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他跟别人讲自己特会藏钱,还不得被误会是个卵蛋?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杜以泽表示惊讶,“我说你怎么随手就能从家里掏出那么多现金!牛`逼。” 李明宇急于证明自己不是卵蛋,“因为算命的说我容易散财。” “算命的还说我以后穷困潦倒呢。你看我现在穷困潦倒吗?” “一辈子的事情可说不准。” “你这是在咒我穷困潦倒?” “我的意思是你才三十,正是大好青春,大好年华,还有许多机会可以摆脱潦倒的命运!” 可惜李明宇并不知道对于杀手来讲,三十岁就是转折点了。不进则退,不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就只有被踩的份。他像是抓得了别人的小辫子,幸灾乐祸地凑到杜以泽耳边说,“原来你还挺封建迷信。” “你不也算过?” “聊你呢,聊我干啥。”李明宇手一挥,“你什么时候算的?你都算些啥了?”? “又不是我自己要算。我妈去算的。” “然后呢?” “算得不好呗。”杜以泽皱起眉,试图从大脑里搜刮老旧腐败的记忆碎片,最终模模糊糊地拎出一两块残缺的片段,“那段时间她巴不得再生一个。” 李明宇直咂舌,“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对杜妈妈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性格温和、善良,人也长得漂亮,就是嫁得不好。可就算杜以泽的命再怎么差,那也是自己的骨肉,哪能因为外人的寥寥几句话就再生一个呢? “她怕没人给她养老。”杜以泽直截了当地说,竟然还轻笑一声,“没想到说中了,现在还真没人给她养老。” 李明宇喉头上下滚动两下,“没事,还有你爸呢,饿不死的……” “他啊——外头彩旗飘飘,哪有本事养那么多人?” 李明宇听得心里发怵,没想到随意捞起的一点往事,一揭开都是血淋淋的伤口。想当年杜以泽爸妈对他打骂不断,说是严加管教,到底是为了挣脱命运的桎梏,还是实则更迅速地朝着既定的终点奔去? “我跟你说,这玩意儿还是不可靠。算命的还说我孤独终老——”李明宇深呼吸一口气,故作俏皮地眨起一只眼,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齿,看来有点别扭,还有点凶神恶煞,“你看我现在不还是捞到宝了吗?” 杜以泽嗤笑一声,“你这么英俊,还会孤独终老?” “你别笑!我不是才跟你讲过我的悲惨经历吗?” “谈了那么多女朋友还悲惨?”杜以泽挑眉,“我看你刚刚可兴奋了,又喝又笑的。” “怎么的?难道我应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你哭吗?” “情圣不都爱扮演情深意切么?” “那我可担当不起。你现在说人是情圣,等同于骂他渣男。” “是吗?”杜以泽若有所思,“难怪你只有被甩的份。” “这能怪我吗?”李明宇一顿,这事确实也怪不了别人,于是语气里参了点不可名状的委屈,“她们不乐意跟我过一辈子,难不成我还能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 “一辈子”这三个字眼总是颇为沉重,将话题压得戛然而止。 走回院落里已经转钟了。两人回到各自的卧房,李明宇开始洗漱,他白天睡了不少,现在还算不上太困,匆匆洗了个澡,走出浴室时卧室里却漆黑一片。他以为跳闸了,摸黑往前走了两步,正准备喊杜以泽的名字,问问他那儿是不是也黑了,后脚就被人一推,一个踉跄摔在床上。 “谁?!” 回应他的只有铺天盖地的亲吻,以及力度极大的拥抱。李明宇的胳膊、肩膀被人勒得生疼,像被扔进拥挤的人潮里,被推挤、拥进,被温热的气息烫得皮肤发红,被震天价响的心跳声撩拨得浑身冒汗。 城市拥挤、巨大,遥远的尽头处海天一色,星辰浩瀚,万家灯火寂静。唯独这方正的小院落里,除了塞下两颗悸动着的鲜红心脏,逼仄得无法再容下其他。 他闻到杜以泽特有的清香,被他柔软的发丝蹭得眼角发痒。莫名其妙的是,他陷在黑暗中,却突然觉得自己视线清明,仿佛穿透层层包裹的灰暗,一发破的,竟然得以一瞥杜以泽的孤独——或许是他亲吻的温度太高,抚摸的力度太大,拥抱的动作生疏。李明宇总以为他无所不能,高高在上,几乎就要忘了他与自己无异,两人也曾一起躲在烤红薯的油桶旁,借着余温暖和手心手背,诉说各个不被理解,和专属于孩童的无足轻重的痛苦。 他们俩确实分别太久了,久到李明宇几乎忘记杜以泽也是生活的受害者,不被喜爱,甚至不被尊重。 一辈子那么长——李明宇突然意识到,能不能同甘不重要,起码他离杜以泽很近,近到他曾目睹他的痛苦,也理解他的孤独。 有关未来的打算实在太过繁琐,令人望而却步,可是是止步不前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幸福。不用逃亡,不用担心明天的伙食,还能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安心地相拥,床铺柔软,心窝也软。哪怕只是温水煮青蛙,风暴前的寂静也足以令人心醉神迷。 杜以泽足足吻够一圈,终于抬起头,“你不是要看吗?” 李明宇头脑发蒙,半张着嘴问,“看啥?” 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看见杜以泽的眼里微芒闪动。 “你不是要看我有没有受伤吗?” 李明宇视线下移,这才发现他把衣服脱了,气得舌头直打结,“你你你你你……” 杜以泽手往下移,探进他的衣摆,抓住他的皮带就要往下扯。李明宇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捏紧。他盯着杜以泽这张写满不理解且略带无辜的表情,好声好气地说,“咱刚刚的打赌还作数吗?” 毕竟打不过他,不惹对方生气或者兴奋才是上上策。 杜以泽点头,“作数啊。” “那就好好睡觉,不准动手动脚。”李明宇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提出这种要求。 两人僵持不下,黑暗中对视了半晌,杜以泽突然说,“我要睡在这。”他下命令似的说,“你也睡在这。” “……行。”李明宇同意了。本意是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杜以泽看他这么好说话,开始得寸进尺,说着就要动手,“就摸一下。” 李明宇来脾气了,“摸个鸡`巴!” 杜以泽垂着眼说,“就摸鸡`巴。” “……滚!” 第74章 第二天一大早杜以泽去医院拆线了,他自己开车去的,甚至都没叫醒李明宇。李明宇醒来时扭头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铺,心下突然一空,就像一脚踩空楼梯的阶级,顿时坠入云雾里,或是一部急速下降的电梯。 直到门卫告诉他杜以泽去医院了,他才趿着拖鞋回到厨房,不紧不慢地从冰柜里拿出两块馒头放进蒸锅里。 李明宇双手撑在灶台旁,低着头暗地里琢磨道:他去医院咋不叫上自己呢?现在这情况能一个人行动吗?就算他有林老板罩着,那凡事都有个万一。 蒸锅的锅盖眼里窜出圆柱状的白色蒸汽,不知不觉地鼓了十来分钟。李明宇掀开盖子,从中拿出一个馒头直接咬在嘴上,嘴皮子差点起泡,一张嘴又掉进手心里,烫得他来回将馒头从一只手掌抛进另一只手掌。 他捧着无从下嘴的馒头跑到院落中央里站着,试图让冷风吹吹,又或者是觉得杜以泽下一秒就会回来,然后他就可以领着对方去厨房里领还热乎的馒头。 只是没想到他这一等直接从正午等到夕阳西下。 “拆线能有这么久?”他问门卫。 “他说他拆线去了。”门卫强调了“他说”这两字,然后瞟了李明宇一眼。 “他去哪个医院了?” “不知道。” “他没说?” 门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 等待的时间愈长,李明宇心里愈是惴惴不安,他抱臂盯着眼前的梧桐树干发了会呆,接着爬上屋顶,叉着腿躺下,给自己点了根烟。他枕着双臂,猛吸一口,暂时允许尼古丁麻痹掉自己紧绷的神经。 难道是伤口感染?又要做手术?还是需要住院观察?如果是因为没有手机而联系不上自己,这也不是说不过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林生严应该知道情况,毕竟医院八成都是他的,说不定已经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说不定他已经在杜以泽的病床前坐着了! 李明宇咬紧橙色的烟嘴,一阵晚风将烟雾吹进他的鼻腔,呛得他打了个喷嚏。他并不想主动联系林生严。 妈的,活该。谁叫那混蛋跟吃了春药似的。李明宇愤愤地想,最好让他的伤口裂个大口子,长长记性,白天干还不够,晚上还非要挤一张床上睡,谁不知道他脑袋里装了些啥。 想到这儿李明宇双眼一眯,伸手拿下嘴上的香烟。 难道他昨晚一巴掌把杜以泽给拍坏了? 嘴臭一时爽,臭完火葬场。自打他骂完一声响彻天地的“鸡`巴”之后,他就被杜以泽压了。他能感受到杜以泽的兴奋,对方的喘息被放大了几十倍,轰隆隆地传进他的耳廓里。好在千钧一发之时,赶在他还未被杜以泽绑起来之前,他胡乱往杜以泽胸膛上拍了一把,及时阻止了他的劣行。 杜以泽闷哼一声,手下动作一顿,李明宇趁乱从他身下爬出,紧张地盯着他的胸口,可惜房间里漆黑一片,倒也看不清楚什么。 “……咋了?” “没事。” “我碰着你伤口了?”李明宇试探地问了一句。 “你撅着屁股让我干不就没这事了?” 李明宇眉头一拧,“……我刚才就该拍死你!咋不把你血流光?” “哎,我开玩笑呢,生什么气?” “滚蛋!” 杜以泽可不想回到自己的卧室。好不容易进来了,现在因为一句骚话被赶出去可不是功亏一篑?他向李明宇保证,“我真不动你。”语气里甚至带了点讨好的意味,“不然你就锤我胸口,你捶死我。” “闭嘴吧你。”李明宇在床上躺下,给自个儿盖上被子,转身背对着他。 得了准许,杜以泽赶紧也躺下,一边扯他的被子,“我冷,你给我盖上。” “你他妈……”李明宇支棱起脑袋,看到他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自己,两只眼珠子黑不溜秋,但又亮晶晶的,导致自己的骂娘一条龙卡到嗓子眼,最后还是被吞了回去。他没好气地掀开被角往杜以泽身上一甩,倒下头闭眼就睡。 “老实一点。”李明宇哼哧道,“否则老子让你体会一下心肌梗塞的感觉。” 其实到最后,他们俩什么也没干。 正当李明宇思考自己的那一巴掌是否真的足以将杜以泽拍出内伤时,杜以泽终于晃晃悠悠地从院落门口进来了。 “你去干啥了?”李明宇一骨碌爬起身,从屋顶上往下俯瞰,冲他喊了一嗓子。 “拆线。”杜以泽抬头看他。还未等他将一连串的后续疑问问出口,杜以泽告诉他,“我弄了把枪给你。” 李明宇立刻从屋顶上下来,房子里由内及外地传出他的声音。 “你就为了搞这,搞了这么久?你可真行。” “你以为我们还在小枪城?”杜以泽走到他跟前,炫耀似的亮出自己手中的M1906。 李明宇瞪大双眼。眼前的枪身通体黑色,看起来平平无奇,唯一的特点就是—— “这也太小了吧?能打的出子弹么?” “给你用刚好。” “你啥意思?” “得教教你怎么自卫。” “你教娘们自卫去吧。”李明宇不接他手中的枪,“你就不能给我弄把跟原来一模一样的吗?” 杜以泽曾经在小枪城里给他弄过一把勃朗宁,设计粗犷大气。不过因为当时跑得匆忙,他什么都没带上,板机还没扣过,枪就被遗落在那儿的公寓里了。 “这是同一系列的。” “真的?”李明宇狐疑道,“但是这把也太小了。” “袖珍手枪都这样。况且这款已经停产了,你以为枪那么好弄?”杜以泽算是听出来了,“你怎么这么介意尺寸大小?” 李明宇眼角一挑,“废话!我就得佩大件的!” 杜以泽点了点头,“也是,不然满足不了你。” “……” 杜以泽清了清嗓子,“你不是想要隐蔽性强的吗?你可以直接把它放进口袋里,不用买个枪套挂在屁股上摆来摆去。”他笑眯眯地握着李明宇的手腕拉过来,将枪放进他手心做对比。 M1906大概只占成年男性手掌的三分之二。尺寸虽小,但是经典,且威力巨大。 李明宇顿时有点着迷,他开始想象起自己从口袋里偷摸掏出武器,冲着敌人叭叭射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你别看它小。”杜以泽卸掉弹夹,给他展示里面的子弹,“它的弹头不容易变形,近距离射击时能将人的骨头都打穿。” “哇塞,能有这么强?”李明宇双眼泛光。 “等你学好了怎么用,三十米之内没人能够靠近你。” “不错不错。”李明宇高兴地直搓手,“咱们去哪里练习?” “明天带你去找个空地。” “我去拿两个空瓶子,咱们今天就可以在院子里练。” 杜以泽听了不禁发笑,“你想把别人都吸引过来吗?告诉他们我们持有枪支吗?” 李明宇尴尬地跟着他一起咧嘴笑,“小枪城呆太久了,我竟然都习惯了。” 没想到人的习惯竟然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自打他跟杜以泽一起跑路之后,他对世界的认知似乎都产生了偏差,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之前生活的社会环境太过安定,还是太过于不真实。 杜以泽也没想到自己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习惯李明宇无处不在的聒噪,和他无头无脑的天马行空。 “明天练就明天练。”李明宇乐呵呵地将枪塞进屁股兜的口袋里,杜以泽却将枪拿出来,还不忘在他屁股上揩了把油,“让你放在衣服的口袋里。裤兜里会看到形状的。” “哦哦,也是。”李明宇听话地任他将枪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就像小学生让家长帮忙整理书包。接着他去摸杜以泽的口袋,“你给自己整啥了?也给我看看。” 他摸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掏出来一看,还是昨天那条粉色的龙。 “你咋还留着啊?”李明宇眼底里有一点失望,显然他同样期望着一件威力巨大,且配得上杜以泽的武器。 “你送的,我可不得留着了?” 李明宇看了看手里的龙,又抬眼看了看杜以泽,又低头继续盯着手里的娃娃看。他心里泛起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愉悦之情,虽说杜以泽说这话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只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就像他也曾心不在焉地对自己的前女友讲“你素颜比那些化了妆的明星都好看”,简直口吐莲花,鬼话连篇,但恋爱中的人头脑都不太清醒——李明宇将龙塞重新塞回杜以泽的口袋里。他突然意识到,他也算是恋爱中的人了。 第75章 这天晚上,杜以泽洗完澡,一出浴室就撞见一片大好春光。 李明宇身上只着了一条灰色的短裤,他正趴在枕头上摸索杜以泽送给自己的袖珍手枪,简直爱不释手。他摸着枪上的保险来回扣动,脑袋起起落落,肌肉线条从高耸的肩头一路下滑至腰线,浑然没有注意到杜以泽站在自己身后。 直到一根手指隔着布料按进自己的臀缝,他才从床上跳起来,一手捂着屁股,“不行!” “什么不行?” “老子屁股还痛!”李明宇抬头看见他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只裹了条浴巾,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杜以泽的头发未被擦干,湿漉漉地被他一齐往头顶拨去,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他鬓角的发丝被水凝成一缕一缕,透明的小水珠顺着发尖直往下掉,犹如断线的珍珠,一连串地坠入李明宇的心坎里,他一下起了歪心思,咧嘴说,“要不你躺着,我来呗。” 杜以泽轻笑一声,好像听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行啊。” 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同意了,李明宇还有点不可置信,“当真让我试?” “你既然这么想试,我怎么好拒绝你?” 李明宇内心狂喜,但他强装镇定,立即跳下床站到杜以泽跟前。此时两人面对着面,杜以泽目光沉静,不闪不躲,更没有出手的意思,似乎真要准备配合他。这下轮到李明宇的眼神飘忽不定了,他犹豫了半晌,也不好意思去看杜以泽,突然说,“我把灯关了,免得你紧张,嘿嘿……” 杜以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长臂一伸按灭了床头灯。李明宇将手心的汗蹭在短裤两侧,然后一鼓作气,揽过杜以泽的腰将他一把拉至自己跟前。 杜以泽的腰看起来细,摸起来却全是精瘦的肌肉,简直跟石头一样。李明宇不禁暗自对比了一下,怎么自己的腰就软绵绵的,跟棉花一样呢?随后他立即将这些杂乱的想法清除出脑海。今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他立志要让杜以泽爽到,这样他以后就不至于成天想着在自己上面了。 他伸手绕到杜以泽的后脑勺,拨开他潮湿的黑发,掌心盖在他高温的后颈之上,似乎都能感受到血管在跳动。他歪着头去吻杜以泽的嘴角,学着他吻自己时的样子去咬对方的嘴唇。杜以泽依旧如他想象中一样香喷喷的,头发是香的,嘴唇是香的,脸蛋也是香的。 杜以泽半眯着眼,眼底的光愈发暗淡,但他却不动作,任李明宇为所欲为,放肆地亲吻,偶尔才伸舌追逐,给予他热烈的回应。两人的肩膀互相摩挲,相碰的肌肤毛孔里生出绵密的电流,胸膛贴在一起,贲张的血脉几乎与对方相融。 李明宇的脖颈上逐渐绷起青筋,冒出薄汗,对方的默许让他欲罢不能。他贪婪地吮`吸着杜以泽的嘴唇,弓着腰用鼻尖探索他的喉结,手往下一勾,扯掉了对方腰间的浴巾。 他自己也只穿了条薄薄的短裤,杜以泽的浴巾一掉,两人便几乎蹭到了一起。 杜以泽很硬,他在黑暗中拧着眉,捏着李明宇腰间的手腕微微发颤。他简直要发狂了。 李明宇揽住他一个转身,面朝着床的方向将他往前一推,随后立即跟上,双膝跪在他腰侧,一手轻扣着他的肩头,另一只手直往下滑。正准备给他撸一发的时候,杜以泽却猛然弓起膝盖,一把握住李明宇的腰眼往右边猛推。 李明宇正吻得忘情,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自己却躺在了杜以泽身下,这次他反应还算得上迅速,伸手就要反击,杜以泽却抢先一步扣住他的手腕,狠压在床上——他总是能够预测李明宇的下一步行动。 李明宇几度奋力反抗,然而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他的两只手腕顶多在床单上微微滑动。 “你干什么?!”他怒目圆瞪。 “你试完了,该我试了。” “我怎么就试完了?我还没有开始!” “刚才不一直在试吗?”杜以泽慢条斯理地抬起李明宇一只暗暗使劲的手腕压在另一只手腕之上,然后一只手紧扣住他两只交错的手腕,牢牢压在他头顶。 在李明宇惊慌失措,甚至带有三分惊恐的视线中,杜以泽用空出来的一只手,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小瓶子,“今天正好去买了润滑油。” “???” “这样你就不至于那么疼。”杜以泽张口咬住瓶子的盖子固定,一只手一点点地将瓶身旋开。 在李明宇短暂的“上面”生涯里,他的双膝曾落在杜以泽身侧。现在两人位置一对换,他相当于叉开腿将自己的屁股送到杜以泽跟前。 “不!不行!!这不公平!!”他眼睁睁地看着杜以泽挺腰,将自己的双腿顶得更开。他试图绷紧膝盖将杜以泽挤出去,然而膝盖夹上的还是自己方才感叹为石头一样坚硬的劲腰。 “怎么不公平?你是不是想耍赖?”杜以泽俯下`身贴着他的嘴角亲了亲。 随着他屁股一凉,两根手指直接闯了进来。 “呃!”李明宇浑身一抖,触电一般。 扩张做得十分急躁,杜以泽贴在他身上亲吻,实则用自己的体重压着对方,不让他动弹。李明宇欲哭无泪,犹如落入敌人手中的俘虏,同时为自己感到十分悲哀。他终于承认自己与杜以泽力量差距悬殊——哪怕自己在外打过这么多群架,干过这么多粗活,他还是一不留神就被人压在身下。 手指刚出来的瞬间,杜以泽就整根莫入,根本不给他做心理准备的时间。李明宇嘴一张,发出一声无声的叫喊,双肩紧绷得直哆嗦。 杜以泽垂着头喘气,双眼紧盯着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掐着他的腰,几乎就要按下一块肉来。他不仅不给李明宇心理准备的时间,甚至连让他适应的时间也舍不得给与。黑暗中李明宇的轮廓阴暗模糊,杜以泽却将他因为自己猛然挺入而颤抖微张的嘴唇轮廓尽收眼底。从未被人知晓的,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施虐欲在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然而这还不够,他还想看到更多。他麻利地动起腰杆,不玩虚招,每次都是实打实地一插到底,力度与频率都不像是人类。他更像一只原始的动物,做`爱只是为了发泄欲`望。囊袋击打在李明宇浑圆的屁股上,撞击声犹如擂鼓声一圈圈地扎进李明宇的耳道,他想要捂着眼睛,可双手却被人扣着;一旦闭起眼,浑身的感官又被打开加强开关,功率高强的电流刺激得他太阳穴跳个不停。 一开始李明宇疼得有些受不了,五脏六腑被人操得搅成一团,屁股火辣辣得疼,可每当杜以泽将粗硬的性`器全部插入他的臀间时,他却控制不住地筋挛,就像一下被人抽掉了脊椎,又像被坚硬的拳头击碎了软肋。 疼痛中夹杂的丝丝快感犹如春药,从他的臀缝里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他的喉咙深处逐渐发出不成调的呻吟。偶尔被顶撞过深,还会将腰弓成桥型,头直往后仰,头发都揉进床单里,露出赤裸的脖颈,与上下滚动个不停的喉结。 杜以泽低声喘息,闷哼的嗓音里都是舒服的意味。他松开禁锢李明宇的手,改为托着他柔软放松的臀瓣抽`插。李明宇精疲力竭,他已被卷入欲`望的漩涡中心,犹如溺水的人,无法呼吸,全身瘫软,杜以泽变成唯一的着力点,变成唯一能够带给他欢愉与疼痛的支点。 “叫我的名字。”杜以泽的声带沙哑得好似破碎。 李明宇张着嘴,呜咽了半天没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不是这个,你以前怎么叫我的?”杜以泽拍拍他的脸,“说话。” 李明宇被他操干得几近崩溃,他想要射`精,一只手往自己的身下探,却被人紧紧扣住。 “叫我的名字。”杜以泽重复道。 李明宇咬着牙关,强撑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含糊地应了一声,“……小杜。” 手腕被人松开,他终于摸上自己硬`挺的性`器。被男人压着操弄,却还不知廉耻地自`慰,渴求释放。他愤恨地抠着杜以泽的肩膀,指甲嵌进他的皮肉。 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绵长的哼鸣,他被五彩斑斓的烟花轰入云霄,坠入谷底,从过山车的巅峰落入弯道底端。最后他疲惫地闭起眼,又唤了一声,“小杜。” 第76章 天光大亮时,李明宇点燃了一根延迟了八小时的事后烟,他用枕头垫着屁股,腰靠床头,指尖夹着的香烟愈坠不坠地吊在半空中。 点完烟他却连碰都没碰下烟嘴。他的视线定定地落在杜以泽的侧脸上,直到烟灰在床单上烫出个大洞,他才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揍死你。” 烟味不紧不慢地飘进杜以泽的鼻腔,将他从黑暗中唤醒。他一睁眼,刚好对上李明宇“热切”的视线,于是不自觉露出笑脸,“一大早就这么情深意切?” “呸!” 一个白眼过后,李明宇翻身下床,一溜烟钻进卫生间里。他一手撑着洗手台,上半身前倾以减少腰部的压力,然后将脸贴到镜子前仔细打量。 除却眼眶下两只灰色的眼圈之外,他意识到自己的头发都长长了不少。还是寸头好打理。自打他昨晚在床上进行了激烈的双人运动以后,他一脑袋的头发都被压变了形,不仅如此,现在还带了静电,张牙舞爪地往空气中延伸。 李明宇去拧水龙头,首先就被噼里啪啦地电了一通。伴随着不满的谩骂声,他将手掌打湿,胡乱将头顶的头发抓了抓,发现无论如何都抓不出形状之后,他烦躁地将手甩干,往牙刷上挤上牙膏,塞进嘴里上下刷动。 杜以泽猫一般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只着了件短裤,精赤的上半身一览无遗。 “让一让,我要刷牙。” 李明宇一拳头锤在洗手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盯着镜子里那张欠揍的脸不耐烦地说,“你自己的卧室就有卫生间啊。” “嘀咕什么呢?”杜以泽伸手握住他的牙刷就要往外拔。李明宇不干了,打死不松口,两人拔河似的僵持着。 “嗯嗯嗯——”李明宇用牙关守着已经变形了的刷头,含糊不清地骂着“你妈逼”。因为两人的使力方向相反,各自往自己的方向拉扯,加上杜以泽没想到他突然前进袭击,他一下失去重心,直往后倒。李明宇也没好到哪里去,杜以泽的体重挂在他的牙刷上,几乎将他的门牙一块拉掉,尽管他立即松口,但还是被牵带着一起摔倒。 两人撞在一块。杜以泽手里依旧捏着那根塑料牙刷,白色的刷头毛糙得像被野猪啃过。 “吃炸药了?一早起来脾气这么大?” 李明宇发现自己倒在他身上,立即双手撑地将自己撑起来。他看见杜以泽的肩膀上沾上了不少牙膏泡沫,伸手将嘴巴上的残留泡沫一擦,恶作剧似的往他肩膀上抹,像在给他涂身体乳。 杜以泽眉心一皱,捏着他的脖子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李明宇拔腿就跑,没想到一下被人扯住短裤,他一个踉跄,面朝下摔了个大马趴。在短裤的拉扯期间,他的重要部位被及其富有弹性的皮筋狠刮一下,痛得他太阳穴一跳,蜷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你他妈想把我废了吗?”他捂着裤裆,牙关打着哆嗦,红着眼眶瞪着居高临下的杜以泽。 杜以泽笑眯眯地答,“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妈的,操死你……” “你现在这样能用什么操?”杜以泽光着脚往他大腿上踢了一下,“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给你去挂个男科。” “挂你妈!” “你怎么那么喜欢我妈?”杜以泽蹲下来,摸宠物似的揉着李明宇乱成一团的头发。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自顾自地问道,“怎么十一点了?” 他一向睡得不沉,但今天的睡眠时长已经达到了近十年来的巅峰。上一次睡到十一点大概还是婴儿时期。 他扭头对李明宇说,“你还想不想练枪了?怎么起这么晚?”语气像个不满的教练。 李明宇简直莫名其妙,“你搞搞清楚好不好?你起得可比我晚多了!我十点五十分就在卫生间里了。” “哟,还挺有时间观念。” “……闭嘴。” “还能动吗?要不要我抱你去医院?” “……去你妈的医院。” “你这姿势我可不好背你。”杜以泽又说,“我可以抱你过去,把你抱在怀里。” “……滚蛋!” “行吧,不练就不练,我自个儿出去玩去。我再顺路买点早餐吃,买点热乎乎的豆浆。”杜以泽站起身,临走前还不忘补充说,“我滚了。” “喂!”李明宇喉头一滚,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脚腕,“……给我五分钟。” 等杜以泽离开卧室之后,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心发了会呆。 没想到杜以泽的脚腕捏起来细细的,滑滑的,而且比身上的皮肤还要白,似乎都能看到皮肤下细密的血管,简直像块白玉。 杜以泽载着他去了一所废弃中学,坐的是昨天开去医院的小轿车。学校处于郊区地带,方圆五公里之内人迹罕至,车程足足一个小时。灰色的教学楼侧涂着鲜红的“拆”字,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尘埃,简直跟废弃工地没有两样。 学校操场因为常年无人打理,杂草已经漫过膝盖。李明宇找了块平整的空地,从后备箱里搬出一箱空酒瓶,然后将酒瓶排排摆放在地上,小跑回杜以泽身边,恭恭敬敬地掏出口袋里的枪和弹夹递给他,等待他发号施令。 杜以泽推入弹夹、打开保险、上膛,手一伸,在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中击碎了正中央的空酒瓶。 李明宇瞠目结舌,立刻跑到靶前端详学习,他发现方才杜以泽击碎的是拇指般细窄的瓶颈。 等他重新跑到杜以泽身边时,他脸上已经戴上了谄媚的笑容。 杜以泽将手枪递给他,指了指枪管上的凹槽,“你看这儿就差不多了,这个叫照门。” “不用看准星吗?” “手枪太小了,用不着。” “不都说三点一线吗?” “你还有点基础。”杜以泽说,“等你练好了连照门都不用看,全凭枪感打。” “就像你刚刚那样?”李明宇侧头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道,“可这些都是静物,敌人总不可能站着给我当靶子吧?” “走都不会走,还想着跑了?” “哎呀,我这不是在跟你进行学术探讨嘛!”李明宇干笑着问,“万一有人追我,但我又不想杀他,我该咋办?” “那你就打他的膝盖。” “打膝盖会怎么样?” “会摔。”杜以泽说,“如果对方运气不好,说不定腿还会废。” 李明宇对这个答案比较满意,他挥了挥手枪,兴致勃勃地说,“谁他妈敢追我,我就冲他叭叭叭!——我要冲着那个王什么的膝盖叭叭叭,让他一辈子没法当警察。” “那你更得好好练习了,他跑起来可比你快多了。” “哼,我知道,孬种跑起来都一样快。” 一下午的时光转瞬即逝,李明宇几乎将杜以泽带来的子弹用得精光,好在他多少摸出了点手感,一箱子的空瓶最后都被他击得稀烂。 杜以泽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你还挺有天分。” 李明宇这人经不起夸,一夸就忍不住讪笑,显得有点猥琐,“还不是因为老师教得好?” “你这么叫我可担当不起。” “嘿嘿嘿……”李明宇用手肘撞了撞他,朝他使眼色,“明天我还要来,我要将命中率提高一半。”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眼看太阳要落了,杜以泽在操场上躺倒,大字型舒展四肢。 “咋了?你今天还有安排?”李明宇低下头愣愣地看他。 “当然了,”杜以泽掀起眼皮,故意停顿一会才揭晓谜底,“——我饿了。一会吃什么去?” 李明宇心里的小石头落了地,他豪爽地说,“随你挑!” “我想吃火锅。” 李明宇心想,人家都这么帮自己了,总不能再限制他吃羊肉,只好同意道,“……吃!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我还想喝酒。” “咦?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手里的枪管十分烫,暂时还装不回口袋里。李明宇只得将它放在地上,然后跟着杜以泽一起躺倒。 “你想喝就喝吧,喝他妈的!——” 他舒服地长吁一口气,下意识眯起眼,好遮挡明晃晃的夕阳,没想到面前却突然盖下一小片阴影。 杂草丛生,生得几乎是漫山遍野。两个三十岁的男人好像一朝回到少年时期,回到望不到头的学生生涯里,回到连接吻都要偷偷摸摸的时代。尽管学校离他们俩太遥远了,就像那句“革命情谊”一样遥远,就像刻在课桌上的数学公式一样模糊。可是在某条暗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他们俩隐藏于遮天蔽日的荒芜下,用自己的指尖挨着对方的指尖,传递体温,用自己的嘴唇触碰对方的嘴唇,交换吐息,无论这荒芜之外的世界到底是千里冰封,还是火伞高张。 他们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对对方说过“喜欢”二字。 就像所有躺在操场上偷偷亲吻、拥抱、牵手的少年一样,李明宇以为人生漫长,所以不着急这一分一秒。这是人类的惯性思维,也是一种难以看破的错觉。未来似乎还有很长的路可走,长到他以为前方的风景目不暇接,长到机会无穷无尽,永远不会令人后悔。 第77章 自那以后,李明宇经常跑到操场上去练习,带着成箱的空酒瓶。杜以泽有时候跟他一起过去,指导两下,有时候说要去医院复查,李明宇就自己开车过去,其余时间他们俩都呆在一块,一块吃饭、聊天、抽烟,一块睡觉,几乎形影不离,好似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犹如温水煮青蛙,李明宇甚至觉得如果林老板不赶人,自己倒也乐意这样继续住下去。杜以泽却不是随遇而安的性格,他满打满算,基本已经做好了大半准备,等到计划一旦成功他就可以带着李明宇一起走——哪怕不能一起走,最起码也能保证对方的安全。 他默认李明宇会支持他、配合他,以至于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小小变量所可能导致的重大变故。 这天杜以泽让门卫开车带自己去医院,将车留给李明宇使用。李明宇练枪快有一周了,他刚好趁他出门的时机偷懒,给自己放了个假。他睡了个午觉起来,胃里空空落落,然而杜以泽还未归家。他坐在床边抽了根烟,没想到抽完更是饿得慌,于是准备出门觅食,打算随便吃点填填肚子。 院落门口的道路鲜有行人经过,林生严大约也不喜欢将巢穴安扎在嘈杂的街巷里引人注意。美妙的春天来了,气温迅速回暖,路两旁青绿色的柳条垂着腰扫过李明宇的头顶,他低着头快步前行,走过两条街区时身子向右一侧,拐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里。 他在狭窄的小路里停下转身,手揣进口袋里。 如他想象中一样,一名身高约一米七的男子后脚就出现在他眼前。 男子被指向自己的黑色枪口吓了一大跳,他立马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李明宇看起来冷静,实际上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非常用力地捏着枪柄,手指上都是汗液,几乎要将手枪从手心里挤出去。 他咽了下口水,扬起下巴,生硬地问,“跟着我干什么?” 还未等男子回答,他又拔高音调——“是不是王家宇派来的?快说!” 男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来找、找……”他想了半天,才意识到那人从未告诉过自己他的身份,于是比划了个高度,继续说,“……大概这么高,头发比较长,是个男人。” 李明宇恐吓似的往前捅了捅枪管,“报名字!到底找谁?” 男子的膝盖立刻打起颤,“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他只说自己是做高利贷的。” 李明宇紧盯着他,视线像两道尖锐的扫描光线。 “高利贷?” “他给我了地址,让我有事就来找他……我看门口有人守着,不敢进去,就想在外面等等,后来看你走出来,我就跟上来了。” 李明宇呵斥道,“他长什么样?” “人很白,”男子哆哆嗦嗦地高举双手,“很高,也不怎么说话,好像很有钱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哥,你放我一马,我就是拿钱做事啊。” 拿钱做事?李明宇心下一悬,又绕回了原点,“谁让你来的?” “他让我来的呀!”男子欲哭无泪,“他给我钱,要我给他看人,说有事就来找他。” “看什么人?” 男子开始支支吾吾,对方当时拿枪顶着他的脑袋,要他做好保密工作,他怎么好把这事跟眼前的男人讲。 一声枪响适时地炸在他脚边,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忙不迭地把能说的全盘托出,“他说有家人欠他好几百万,所以把他们家的小孩绑了,付钱让我看着,说钱到账了他就会把小孩送回去。” 李明宇越听越糊涂,“……绑架?” 男子抬起头看他,“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也没打,也没骂,绑都没绑她,怎么能算是绑架?” 得,看来这人的法律意识比自己还要差,李明宇把枪放下了,却依旧捏在手里。 “出什么事了?你要找他干嘛?” 男子期期艾艾,一句话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 李明宇往前走了一步,“我跟他关系好,你跟我讲就行。” 结果男子怎么都不说话,其实他并不是不想回答,他还没理清逻辑,李明宇就再度冲他举起枪,威胁说,“要么我抓你去警察局,要么你就吃枪子儿吧!” “我说!我说!你别开枪!”男子的嘴唇张合了两下,“……我讲不清楚啊,但我可以带你去看。”他的脸色愈发惨白,两颗眼珠时而上转偷看李明宇,生怕擦枪走火,命丧黄泉,“我真的不是主动接下这活的。我不想惹上人命。” 李明宇听到“人命”这两字,太阳穴一跳,他将枪收回口袋里,说,“赶紧带路。” 男子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非得挨了李明宇一脚才抖动着双肩,嘴里嘀咕着,“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他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背走出小巷,“他本来还说绝对不会出事,钱一到账就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李明宇低声喝了一句,“别废话,赶紧走。” 他紧跟在男子身后,不详的预感犹如聚集在头顶的大片乌云。他知道这人嘴中所说的“他”八成就是代指杜以泽。 杜以泽隐瞒身份,说自己放高利贷还可以理解,可绑人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对方提过。 还钱?还什么钱?谁欠他钱了?哪儿要出人命了?还是说这人是王家宇派来的眼线? 李明宇的思维好似扭成一个大疙瘩,缠结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他想要亲自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越往前走,他愈发觉得奇怪,他们俩最后竟然走到了小吃街的入口处。此时街上游人已经不少,且呈逐渐增加的趋势,他觉得男子不是走错了路,就是想要跑路。别人绑架都巴不得把人藏在无人岛上,怎么可能藏在如此繁华的地带? “你别想跑。”李明宇紧贴在男子身后,压低声音说,“就算我抓不到你,给你活干的那人也会找到你。” 然而当他走进临近一栋废弃居民楼的地下室时,他才发现这一行为的合理之处。地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谁会去听地皮底下的声音?就算能听到零星几点窸窣,也只会当做是老鼠在作祟。 居民楼的大门已经生锈了,绿皮的油漆渣铺满了门口的地面。门上拴着一把银色的软锁,像是防止外人进入。李明宇没想到男子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了,他先往身后匆匆扫了一眼,确认没人往这里看之后,再朝李明宇使了个眼色,然后身子一侧,示意对方先进去。 李明宇前脚刚一踏进,就觉得自己坠入到与世隔绝的阴暗之中。楼层内的感应灯早已坏光,无论动静多大,潮水般的黑暗都将他从头到脚吞噬殆尽。越往里走,他心脏越是悬空。现下他终于开始后悔自己如此贸然就跟了过来,右手都不自觉地重新揣进兜里,这样如果男子偷袭自己,他还能及时掏出,与对方斗个你死我活,再不济也能开上一枪,让外头的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他举步维艰,摸黑前行,几乎是汗如雨下。就在这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犹如一只要拽他入地狱的恶鬼。 “在这边,你跟我过来。” 男子朝左边一侧,接着从腰间拿出一支狭长的手电筒。银色的光束在李明宇面前突兀地亮起。 两人面前是一道银色的铁门,铁门上拴着一道锁链,锁链尽头坠着一把粗壮坚固的铜锁。铁门并不是全封闭的,底下开了道细窄的窗户,宽度大约只有成年人的半截手臂长。此时那扇小窗户已经打开,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光亮,李明宇盯着小窗户看,突然一下想起了监狱里的门。 这确实就像一扇监狱里的门。门内关着的就是罪大恶极的恐怖分子。 “你看看。”男子将手电筒递给他。 李明宇接过来,趴下`身,朝小窗户里看去。 惨白的光束率先照亮了一处墙角。他紧张地转动着手电筒,呼吸突然一滞,像猛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看到里面果真躺着一个小女孩。 “关了多久了?” 李明宇不自觉地开始喘气,眼前的光束正打着颤。 男子答,“七天了。” 他突然意识到,七天前恰巧是杜以泽第一次出门拆线,直到傍晚才回来的日子。 第78章 见李明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男子也跟着趴下,往小窗口里望去,他先是发出一声疑惑的“嗯?”,然后伸手往里一捞,捞出一只空荡荡的不锈钢碗。 “我走之前还是满的。” 紧绷的语气突然放松,他冲李明宇晃了晃手中的碗,接着爬起来往门上猛踹一脚泄愤,“别他妈装了!” 金属的撞击声响亮刺耳。小女孩的身体微微一颤,她从地上慢吞吞地翻身起来,四肢并用地爬到墙角蜷成一团。 李明宇心中高悬的石头终于落地,来之前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会碰见这种情况,更没有做好任何出人命的心理准备。他一时有点后怕,万一小孩真的死了,他就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证人,到时候他到底应该先报警,还是抓住男子,确保自己有甩锅对象? 到时候他又该怎么面对杜以泽? 好在没有人命关天,此刻他只是将问题甩回男子。 “万一真的死了怎么办?”李明宇从地上站起身,“你之前怎么不报警?” 自己被十来岁的小孩狠耍一通,男子心中虽十分不快,全身的弦确是都放松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我要是报警,挂的就是我了。”说罢他抚了抚胸口,长叹一口气,像个破洞的大皮球,将肺里的压抑与紧张一口气吐了出去,“还好没报警。” “他经常来这里吗?”李明宇突然问。 杜以泽这些天“拆线”、“复查”的频率很高,难道都是亲自来这里看人? “他也就来过一两次,看了一眼就走了,其余时间都是我在看,一日三餐都是我在伺候。”男子颇有点骄傲地说着,似乎觉着李明宇能在杜以泽面前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 李明宇攥住了门上的锁链,低着头默不作声。兴许杜以泽没有骗他,的确去医院复查去了,只不过顺便来看一眼。 然而他实在没法以这种理由说服自己。他也算半个医院的常客,频繁的复查不是不可能,只是一旦知晓杜以泽对自己有所隐瞒之后,他的潜意识就开始作祟,不断为对方的所作所为安上更加隐晦的含义。 不知不觉李明宇的心情已经跌落谷底,他冷不丁地回想起杜以泽曾经在火车上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再欺骗他,现在他却觉得杜以泽是在跟自己玩文字游戏,毕竟欺骗与欺瞒仍旧有所不同。 瞒并不算骗,只是代表我并未将你划进我的安全区域之内。李明宇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为被杜以泽欺瞒而心烦意乱,还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从未被他信任。 “他给了你多少钱?” 男子从他的语气之中读出点厌恶的意味,他还以为李明宇鄙视自己见钱眼开——虽然杜以泽确实给了他不少钱,但是碍于情面,他抻着脖子,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自己的太阳穴,不满地嚷嚷着,“我当时被他拿枪顶着脑袋——换你你敢不答应么?” 可是在李明宇的印象之中,这段时间杜以泽身上从未出现过任何枪支,带来的唯一一点子弹还是留给自己训练用的。杜以泽说这里枪不好搞,顶多只能给他弄点装备,暂时还来不及为自己做准备。 “他用枪指你?” “不然我怎么会给他跑前跑后的?”男子心想,你不也拿枪指老子? “他怎么会有枪?”李明宇喃喃道,似乎在重复杜以泽说过的话,“枪可不好搞。” 男子十分疑惑,“怎么不好搞?你不是也有么?” 李明宇绞尽脑汁,编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不是本地人,枪是从别的地方带过来的。” “那难怪。枪可是我们这儿的特产。”男子一顿,“你听过丑猫这个名字吗?”借着手电筒的微弱光线,他看着李明宇木愣愣的样子,神神秘秘地说,“你不是这儿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李明宇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太古老了,就跟二十年前的一切一样腐朽,理应被压在箱底,被印在某一张发黄的报纸上,作为回忆时的隐秘注脚,而不是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甚至比以往还要生龙活虎,仿佛在向他昭示、炫耀它不死的命运。 “他的势力大得很,你现在就站在他的地盘上。我们这儿的警察基本都不敢过来。”男子的指向地面,示意道,“我敢说全国的枪有八成都是从他这儿来的。” “你认识他?” “怎么可能?”男子嗤笑一声,“我只听说他长得奇丑无比,老婆却很漂亮,可惜好多年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 “我怎么知道?”男子突然放低了声音,“没人知道。”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与避而不及的态度突然让李明宇联想起自己院落门口的门卫,只不过门卫谈及的不是丑猫,而是林生严。 不仅如此,他还想到林生严家方正素雅的院落,想起人造河流里橙色的锦鲤,躺椅上镶金的扶手,以及身背弹药、全副武装的保镖。 “你那朋友也弄了不少枪哇,每次过来都戴着不一样的货。我看他的势力也不小,家里竟然还有保镖守着。”男子感叹说,“看来放高利贷就是有钱。” 李明宇半天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捏着门上的铁锁。男子走到他跟前,也朝他手中的铁链看去,不过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什么名堂。他往铁门上补了一脚,脸上满是嘲弄,“她还说她爸是警察,要把我们全都抓进去呢。”他又弯下腰冲小窗里耀武扬威地喊,“你爸不欠人家钱不就没这事了么?” 男子浑然没有注意到李明宇脸色煞白,像刷了一道白漆。 李明宇怔怔地松开手,笨重的锁链敲锣一般砸在门上。 “钥匙呢?” “……什么钥匙?” “这扇门的钥匙。” “不在我这,在他身上。” 李明宇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男子跟着往旁边一靠,好奇地打量着他,“你要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声子弹划破空气的剧响,其间夹杂着小女孩惊恐的尖叫声。 李明宇抬起一只脚踩在门把手上往下踩,上半身后倾,两只手扯住铁链奋力往外拉扯,然而被击中的铜锁却固若金汤。他回头一看 ,男子已经逃也似的跑没了影,走廊里传来逐渐变小的慌乱的踢踏声。 他不确定这一声能不能引来外头的注意,这里实在太过隐蔽,又藏在地底下,指不定还会让过路的人以为是哪里在炒爆米花。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被警察当做嫌弃人拷起来,所以他在小窗口前趴下,耐心地说,“我现在就把你弄出去,但是你可不能说我是共犯。你不能跟别人说是我绑了你。” 女孩躲在墙角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雕塑,唯有无法抑制的急促的呼吸声从角落里远远地传来。 “我有枪,他不敢进来了。”李明宇将手枪搁在地上,“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好一会,一道稚嫩的女声轻轻响起: “王田田。” 李明宇呼吸一滞,只觉得自己被一记重拳砸在太阳穴上,顿时眼冒金星。 他深吸一口气,好支撑自己提出下一个疑问。 “你爸爸是不是叫王家宇?” 女孩没有立即回答他。不好的预感在沉默中无限放大,犹如一粒被投入深潭中的石子,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心悸。李明宇匍匐在小窗口前,两只手掌撑地,侧着脑袋往里看。他紧张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想要一窥法官的容貌,似乎这样他就能从对方的表情中推测一二,提前预知未来的走向——尽管他确切地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长久的黑暗与寂静之中,他终于等来了结果。小女孩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抖,却掩盖不住惊喜。 “你怎么知道?” 隔着一扇无法逾越的门,李明宇希望对方否认自己的提问,对方则以为自己等来了救星。 第79章 第一枪之后,李明宇又补了两枪,一枪打在铜锁上,一枪打在铁链上,全都无效。他握着手电筒摸黑走到大门口,却发现软锁已经将活动的大门与外层门框牢牢拴在了一起,看来男子在逃跑途中还不忘锁门关住他。 “妈的!” 李明宇往门上狠踹一脚,软锁被拉紧又弹回,门上窸窸窣窣地掉下更多的油漆残渣。方才的三声枪响似乎被地下室的黑暗漩涡吸收得干干净净,否则门外不至于没有一点人迹。 李明宇抓住大门上生锈的栏杆,从栏杆见的缝隙里往外看,天已经黑了大半,云层忽明忽暗。王田田还在里头的小监狱里,他同样束手无策,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这儿,最重要的是,过不了多久,一旦王家宇找过来,杜以泽就铁定要吃一辈子牢饭。 他不想让杜以泽吃牢饭。 想到这李明宇又扭头往地下室里走,他得想办法赶紧把王田田弄出来,放她回家,大家全当无事发生过,各走各的独木桥,从此互不打扰。可是一想到杜以泽他就来气。真他娘的疯了,警察的女儿也敢绑!这不是等同于找死? 他重新捏住铁锁,蹲下`身,半跪在小窗前,打算跟王田田对对口风。他先用手电筒的光朝里面晃了晃,一张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犹豫了半晌,他干脆问她,“你还记得绑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人在溺水时总会下意识地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物体。王田田看他知道爸爸的名字,而且还有救自己出去的意向,下意识地将他当成了爸爸认识的人,于是从屈起的膝盖后探出头,小声说,“记得。” 她还不忘补充说,“我记得很清楚。我会跟爸爸说的。”言下之意是不会牵连他。 不过这句话却一点没有起到定心丸的效果,李明宇靠在铁门上,一手抓住鬓角的头发,两条浓黑的眉毛拧成倒八。 对于那名刚刚逃出生天的男子来说,今天也不是幸运的一天,他本来只是想跟着李明宇走走,看看能不能碰见杜以泽,没想到技术稍次,没多久就被抓住了。要不是介于李明宇有枪,他肯定扭头就跑,一定不会将对方带进地下室里。 尽管无法确认李明宇的真实身份,好在他及时把人关了起来。如果李明宇真如他自己所言,与杜以泽关系亲近,那么关一下也无所谓。但是通过方才李明宇开枪打锁的行为来看,男子推测他八成是哪儿的卧底、或者是杜以泽的对头。 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兜兜转转,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杜以泽。既然李明宇出现在杜以泽所给的地址附近,这是不是意味着杜以泽已经栽了? 正当男子一筹莫展之际,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抓住往街边拽,一抬头,正好撞上杜以泽的脸。 “我……我去你家找你没找着。”男子激动地挥舞着胳膊,“我碰到个骗子,说是你朋友。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 杜以泽没有回应,他沉着脸松开男子的肩膀,示意他把钥匙给自己。 男子将大门钥匙递出,杜以泽拿过便快步朝那栋居民楼的方向走去。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邀功就吃了隐形闭门羹,但他不愿意放过这个加钱的机会,加快脚步紧跟在杜以泽身后,打算与他一同前往。 杜以泽早就知道这人不靠谱,无奈他又需要一名喂饭工具。地下室里安有两部红外线摄像头,一部在小女孩所处的房间内,一部在走廊里。除此以外,地下室还藏有可远程操控的炸弹,为的就是防止男子报警,不过这终究是个Plan B,王家宇接到报警一定不会独自前来,而警方的大规模伤亡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杜以泽猜到男子八成会带人过去,也做好了迫不得已时按下按钮的情况,然而今天当他正往仓库补充弹药时,他接到了来自摄像头的警报。 显示屏里有两人。当他在监视器里看到李明宇的脸时,他一脚踢烂了显示器,随手抄起一把手枪急匆匆地出了门。 男子对此毫不知情,他还以为自己运气好,在街上走着走着就碰到了杜以泽。两人走到居民楼门口,他还不忘殷勤地在杜以泽进门后反手将门关上。 “就在里面……”他指指走廊,“不过他也有枪。” 李明宇正拉着铁链奋力拉扯,继续做着无用的努力,一边祈祷有奇迹发生。他希望刚才打出的三枪恰巧能让哪里的铁锁脱落。 小孩是无辜的。哪怕王家宇与杜以泽有再大的深仇大恨,他们都没必要把一个小女孩牵扯进来——况且她还是个孤儿。 他并不是有心深究王田田的身份。当时他不过顺口问了句:“王家宇在哪?”听到她说王家宇在医院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喉头一滚,又问,“你妈呢?” 王田田沉默了一会,说,“我没有妈妈。” “离婚了?” “不是。” “……去世了?” “没有,我是被爸爸领养的。”王田田从小窗口里看他,“爸爸还没有结婚。” 李明宇一愣,内心五味杂陈。 他很想把王田田搞出来,一是觉得这样做还有挽回的可能,二是觉得她无辜,现在还多了一条理由,他觉得她可怜。 只是他没有想到王田田却十分清楚地记住了杜以泽的脸。他妈的,绑架的时候犯罪分子不是都会把脸捂起来吗?怎么到了杜以泽这就这么粗心? 显然他并不了解杜以泽,也不了解王家宇。相比之下,杜以泽与王家宇倒是十分了解对方。在杜以泽眼中,无论是从当年共事时王家宇的性格来看,还是从他多年来不依不饶的态度来看,对方从未打算放过他。哪怕王家宇根本不知道李明宇是谁,但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自己身旁,王家宇甚至都不需要说服自己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扣下扳机。 就像小枪城的那一击一样,王家宇的目的是击中窗边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幼童,他不关心李明宇是否与杜以泽有关系,更不关心他是否无辜。只要能够达成目的,无不无辜无关紧要。 李明宇不理解杜以泽为何如此粗心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不知道杜以泽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王家宇与王田田的命。 金属的撞击声中,他没有注意到从大门口传来的脚步声,直到一股寒意从他的脊梁直冲头顶。他一转身,手中的手电筒掉落在地,杜以泽的脸出现在一闪而过的灿白光束中,如同地狱里的撒旦,被一丝烛火照亮了脸庞。 李明宇扑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骂道,“小孩你也下得了手?” 杜以泽反手掐住他的手腕,几乎要将其拧断。李明宇立即吃痛出声,松开手后退两步,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视着,愤怒地喘息着,犹如两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准备随时向对方发起进攻。 李明宇咬着后槽牙,尽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你把她放了。” 杜以泽没有说话,李明宇却能感觉到他同样正盯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反应。 “你把她放了。”李明宇一顿,大概是怕王田田听到,接着压低声音说,“你抓她能有用吗?王家宇能放过你吗?你听我的,你把她放了,我们现在就跑,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来不来得及的选择。有很多事情李明宇并不知道,这导致他有时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王家宇早已成了黑警,杜以泽也不是什么好人,哪怕深陷泥潭,他们都不忘拉着对方垫背。这条道一路走到头都是黑的,没有退路,没有Plan B,哪怕是快刀斩乱麻,也一定要斩草除根。 好比说王家宇后悔自己当年没有及时处理掉杜以泽,否则王田田也不至于被他绑架,但是他却不后悔自己针对杜以泽的一系列打击。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没有时间机器供他操纵,杜以泽已经成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地雷,他得把它拆掉,没有来不来得及之说,没有后不后悔之别,他的目的就是尽早把它的线剪断。 对于他们俩来说,唯一“来得及”的解决方案,就是取下对方的人头。 可是李明宇不明白。 他不仅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明白杜以泽生气的缘由。 那名被杜以泽拉过来干活的男子以为他们俩即将开打,忙不迭地小声提醒杜以泽注意安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这场闹剧的导火索,嘴附在杜以泽耳边机关枪一样扫射一通。 他也没有注意到杜以泽不耐烦的呼吸声,更不理解他突然动作的右臂。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声,李明宇看见黑暗中亮起的火光像要照亮整座地下室,而后他听到一声身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蚊子一般的嘀咕声也应声而止。 几乎是出于逃生本能,李明宇拔腿就跑,肾上腺素的急速飙升让他的太阳穴如针扎般刺痛。不过地下室只有一个出入口,加上周遭环境阴暗,他没跑两步就被绊倒在地,脸朝下撞在水泥地上,磕得他一瞬间以为自己下巴碎裂。 他连滚带爬地摸到墙边,背贴着墙壁,恐惧地喘息着,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座高高的山脉。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数十倍的阴影与恐惧从李明宇头顶压下,他的瞳孔紧缩,几乎就要缩成针眼大小。有人抓住他的肩膀,他却觉得肩膀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压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掌让他感到十分陌生。那只手掌上似乎还沾着别人的血,就像沾着毒药,让他的身体一瞬间没了知觉,无法动弹。 唯有声音与吐息沉稳、熟悉。杜以泽在他跟前蹲下,垂着眼问,“你要去哪?” 第80章 介于李明宇的突然出现,杜以泽不得不提前实施计划,他驾车离开了小吃街,朝着荒废的鬼楼群,也就是王家宇与林生严的地盘分界线驶去。 天依旧黑得飞快。杜以泽降下车窗,仅留下一条缝隙,呼啸的风便呜咽着从窗缝挤进车内,音调尖锐蜿蜒,犹如歌唱的鬼魅、哭泣的群狼。等待红绿灯的间隙,他扔掉手里的烟头,又从烟盒里抽出另一根点上。 烟雾缭绕间,他往后倾了倾,半眯着眼看向后视镜,右手手腕一转,将打火机扔到副驾驶上。 王田田躺在后座上,她双手被反绑,嘴上绕了三四圈胶带,大半头发都被裹进胶带间。车厢内尽是她无法控制的、紊乱的抽泣声。她呼吸不畅,脸色苍白,泪腺如水龙头一般源源不断地供出眼泪,与汗水一起直往下淌。两鬓凌乱的发丝被汗凝成一缕缕,贴在湿润的脸蛋与眼角边。 车辆经过的声响越来越少,她侧过脸,两颗眼珠快速转动,视线却冷不丁与杜以泽的在后视镜里撞在一块,吓得她浑身一震,试图屏住呼吸,憋住泪水,肩膀与胸膛却率先控制不住地耸动起来,如同一只故障失灵的机器人。 她不敢再看杜以泽,惊恐地闭上眼,通红的鼻翼剧烈地翕动着。 杜以泽看了眼红绿灯,敲了敲左手食指尖旁的香烟,老长一截烟灰便稀稀落落地散了个精光,只剩橙色的烟头被风抚得若隐若现,活像一只萤火虫的屁股。 鬼楼群就在林生严的地盘之上。这条橙黄色的分界线将世界一切为二,明明两端是对立的统治者,却又相辅相成,谁也无法独活。 此时王家宇已经如杜以泽要求的那样,独自踏过了分界线,来到了对方所指定的一栋鬼楼的顶楼天台。 天气转暖,昼夜温差却大,王家宇穿了一件灰色的皮夹克,领子竖起,拉链拉到了头,将他的上半身裹得严严实实,遮盖住夹克下蓝白相间的住院服。 他伤得比杜以泽严重,胸腹处的枪伤上周才因为感染而进行过手术,几乎不可能进行反击。尽管以他以往的性格来看,他大可以带上一批精英,做好埋伏与准备,直接将杜以泽一举击毙,但如今人质不是别人,而是王田田,这样的后果他无法承担。 当年他大可以不答应林生严的条件,不与他划分地盘。他大可以当个英雄,名垂千古,可惜王田田是他的“败笔”。用林生严的话来说,多少英雄为逞一时之快,抛家弃子。连小家都无法保护,谈什么责任与情怀? 林生严还说,“王局长,时代变了,英雄也得养家糊口啊。” 不划分地盘,那就意味着林生严随时随地都可能悄无声息地敲开他家的门。他没法拒绝,哪怕林生严给出的是霸王条款,哪怕对方将地盘划到自己家门口,只要他能守住王田田的房间,他都得硬着头皮签。 他防得住林生严,却不一定防得了杜以泽。根据协议,无论是越过分界线,还是绑人,都是不合规矩的,只要杜以泽越界在先,他大可以随意处置,然而杜以泽却挑准了他住院的日子,而且绑的还不是自己的手下,不是特勤队员。更糟糕的是,林生严早在协商时就把杜以泽从自己身上摘得干干净净,两人不是从属关系,所以他也无法通过林生严给杜以泽施压。 天台的风寒冷得像刀片,直往王家宇的胸口里扎,他已经一周没有睡觉了,偶尔疲惫得身体承受不住,好不容易闭上眼,半小时不到又会被噩梦惊醒。杜以泽虽然给他寄了一条王田田的发带,却没告诉他自己想要什么,更未再度联系过他。 不提任何要求的绑匪才是最可怕的,他们不是要人质所知道的消息,就是要人质的命。 王田田不过是个还在上学的小孩,能知道什么消息? 仅仅一周,王家宇就掉了十多斤,前来探望的队员都被他匆匆打发走,他生怕他们发现自己的异常,生怕他们要出警帮忙。他只能祈祷杜以泽绑走王田田是为了跟自己谈条件,祈祷自己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哪怕筹码是他自己的命。 他过得度日如年,心力憔悴,因为抵抗力大幅度降低,几处缝线的伤口都愈合得格外缓慢。今天晚上,他终于等到了一封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短信里只有一串数字坐标,而这个坐标正好指向分界线的另一头。 杜以泽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王家宇自己走过分界线,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林生严毫无干系。 坐标所指向的鬼楼原本是座八层楼高的商场。楼内的两部电梯已经无法使用,银色按钮上布满黑色的灰尘,几乎看不见灰尘下的按钮图标。商家们无法带走的商品货物已然被偷得精光,只剩下空荡荡的柜台与陈列台。被灰尘和泥土染成灰色的塑料模特横七竖八地倒在角落里,像一座堆满尸体的小山。 鬼楼一层本来安装了十六块透明的落地窗,废弃后被人砸得粉碎,地上还能看到残留的小块玻璃渣。杜以泽直接将车开进一层,在角落里停下,拉开后座的车门,抓住王田田的胳膊将她从后座里拖出来。 “如果你现在跑掉,可就再也见不到你爸了。” 王田田心惊胆战,被胶带封住的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头摇得像拨浪鼓。 杜以泽解开她脚下的绳子,用枪管顶了顶她的肩膀,指向对角线尽头的消防通道:“上楼。” 王田田的体力已经在来的途中消耗了大半,她双手被绑,平衡不佳,走起来踉踉跄跄,几度就要摔倒,杜以泽伸手拽住她的后领将她拉住,就像拽住一只小鸡的尾巴。 消防通道里没有灯,杜以泽便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往阴暗的楼梯上照。他让王田田走在自己前面,却仍旧离她离得近,一只手抓着她的肩膀,推着她一层层地往上爬。 八楼不高,两人却似乎爬了很久。顶楼天台的木门虚掩着,一点银色的月光透过门缝洒在杜以泽的脚尖上,他握紧枪柄,一脚踢开门,猛然握住王田田的肩膀向前推,王田田立刻失去重心,歪斜着往前跳了一步,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王家宇被木门的碰撞声惊得汗毛直竖,紧接着视线中央跳出一只低矮的身影,他心急如焚,拔腿就往她的方向跑。电光火石之间,一颗子弹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大腿,他膝盖一软,几乎与王田田一齐摔倒在地。 王家宇忍着剧痛,手肘撑地,四肢并用地要往前爬,杜以泽却一步上前,踩在她的小腿骨上。 “呜——” 王田田眼睛一闭,眼泪又控制不住地齐齐往下流。 她还穿着学校的校服,衣摆上全是灰尘,皱得像腌菜。王家宇一眼就发现她瘦了一大圈,他目眦欲裂,抬头望向杜以泽,脖子上崩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几近爆裂。杜以泽正垂着眼看他,不慌不忙,手里的枪口冒出一阵青烟。 “着什么急?这不是见到了吗?” 杜以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风从他身后涌来,将他的头发全往前拨,几乎遮盖住两只狭长阴郁的眼睛。 他是翱翔于黑暗的老鹰,是沼泽边徘徊的毒蛇。 王家宇趴在地上不敢动作,视线在杜以泽脸上和王田田腿上来回跳跃。此刻他竟然感到一丝庆幸,他庆幸杜以泽的目标不是她,他想逼自己说点什么,好让杜以泽放过她。 “是我的错……”他一只手握拳,望着杜以泽的脚尖,低声下气的样子就像一名垂死的阶下囚,“是我对不起你。” 杜以泽不满地皱起眉头,盯着王家宇低垂的头颅半晌没有说话。比起不满,更多的是疑惑,久久他才舒展眉心,似乎终于想起“对不起”这三字从何而来。 但他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王局长。” 第81章 李明宇醒来时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他试图起身,却一下撞到额头,腿脚更是伸展不开。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头顶和身侧的环境,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被关进了保险箱里。掌心里传来坚硬冰凉的金属感,他还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汽油味。 心跳快得像要失常,他正过身,平躺着屈起双腿,双手撑在腰侧,以腰背做为支撑,猛然发力,抬脚上踢。 周遭一片死寂,除了“咣咣”的撞击声外,李明宇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没有杜以泽的声音,更没有王田田的。 从后备箱里爬出来时,他以为自己还没醒。脚下的玻璃渣踩上去嘎吱作响,梦境的边界处传来悠悠的哭声。楼内没有照明系统,临近的街道上立着两盏细长的、忽明忽暗的路灯。 银色的月光笼罩着寂静的大地,似乎稍一使劲就能将人拽进梦境的最底层。 直到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漆黑的夜幕,他才终于被拉回现实。 枪声是从上方传来的。 李明宇心下一空,四处张望的同时腿脚迅速动作起来。他推开消防通道厚重的门,三步并两步地跃上楼梯,一层又一层地往上攀爬。冷汗从他的鬓角渗出,汇成一道道小溪,穿过他脸颊上短硬的胡茬,顺着下巴一滴滴坠落。越往上走,他越是恐惧。这种恐惧不可名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 他终于看到那扇虚掩着的木门,木门后传来的哭声让他毛骨悚然,被风剪成片段的说话声搅乱了他的思维。李明宇脚步一顿,屏气凝神,弓着腰缓慢地挪动步伐,终于鼓足勇气,从门缝里朝外望去。 他看到杜以泽手握银枪,脚踩着王田田的小腿,王家宇正匍匐于杜以泽身前,抬头仰望,狼狈不堪地等待他的审判。 杜以泽背对着他,长身鹤立,李明宇却觉得眼前的背影格外陌生。眼前的男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命运的审判官,如同一位侵城略地的暴君,站在被攻略的城池之上,手握镰刀,脚踏废墟,君临天下。 李明宇不知道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想象不出来。 杜以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谁给了你我的信息?” 王家宇一怔,“什么?” 杜以泽脸上挂着淡漠的笑。王家宇追捕他多年,手段全都停留在“活捉”的层面上,怎么会冒着滥用职权,甚至被革职的危险,也要对自己下杀手? 最重要的是,王家宇不该知道那一天、那一晚,他会出现的地点。 “别装不知道。”杜以泽脚尖微微使力。王田田背一弓,胸膛里迸出一声撕裂般的沉闷哭声。 “你放过她!”王家宇颤声道,“你到底要问什么?我都说。” 杜以泽冷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你们的技术还没这么好。” 王家宇只觉得喉头干涩,喉结上上下下地滚动着,“……当地警方的记录里显示有一名旅店老板被人击晕,店里却没缺少钱财;同一日,同一方向的加油站附近也有人报案说自己被人劫车。他们俩对嫌疑人的描述相似,加油站的监控摄像头也拍到了你的侧脸,系统里虽然查不到这个人……”他语气一顿,接着定定地说,“但我知道是你。” “你不可能这么快就能赶过来。”杜以泽沉声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跟我扯淡?” 王家宇着急道,“有人跑到我们这儿报了案,说他有一名逃犯的信息,我们才能提前过去。” “谁?”杜以泽眼神一暗。 王家宇报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犹如晴天霹雳,炸得李明宇冷汗涔涔。 “他身上纹着一条青龙。”王家宇还说。 原来青龙在李明宇消失的当天就报了警,只不过当地警方根本不理会他,三言两语就将青龙打发走,还劝他去餐馆、酒吧里找人。青龙想起自己以前所读到的消息,干脆一口气跑到王家宇这儿,抱着仅有的一线希望,将他知道的有关杜以泽的所有都告诉了对方,这才引起了一连串的灾祸。 杜以泽冷笑一声,“我当时就该做掉他再走。” 他在王家宇面前蹲下。 “那你怎么突然想要杀我?活捉的话,说不定还能再往上爬一级。” “我是个警察。”王家宇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而你是杀手,这是我的职责。”他抬眼与杜以泽对视,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已经把所有的难言与苦难都一股脑地吞进了肚子里,“我抓不到你。我没有办法,我……” “你不过是怕我报复你而已。”杜以泽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别老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 “狐狸!”王家宇的视线犹如两把利刃,他恨不得将杜以泽千刀万剐,“你滥杀无辜,会遭报应的。” “弱肉强食,怎么能叫滥杀无辜?”杜以泽从地上站起来,垂着眼冲他笑,“不过杀你可不无辜。” “你放过她!”王家宇急切地叫道,“我已经听你的过来了,你放过她。她对你没用。” “你怎么知道没用?”杜以泽弯腰扯掉王田田嘴上的胶带,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如炸弹一般瞬间爆发。他视若无睹,将手中的枪口瞄准王家宇的眉心。 王家宇心如乱麻,两只在地面上滑动的胳膊扬起一小片灰色的尘埃。他红了眼眶,哀求道,“求求你,只要你放她走……” “你又能怎么样?”杜以泽森森然道,“你看她一会儿会不会来找你不就知道了?” 王田田像条蠕虫一般在地上扭动着,她几乎将身体对折,贴在杜以泽脚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别杀他!求求你,你别杀他啊!”泪水早已将她的衣襟浸湿,她的嗓子哑了,哭嚎的时候几乎是破了音,“我只有一个爸爸——” 王家宇急促地唤她,生怕她惹恼对方,“田田!”他看了一眼漆黑的枪口,那像是一个无限扩大的漩涡,一个阴冷的黑洞。他低下头,强忍着悲痛,又轻轻唤了她一声,说,“田田,你把眼睛闭上……听话。” 绝望又悲恸的哭声夹杂着压抑低沉的呼唤,枪声响起的同时,一道黑影从右侧将杜以泽撞翻在地。子弹划出弧度,射进王家宇的右肩。当杜以泽意识到来者何人时,他硬生生地压制住攻击的本能,李明宇趁机爬起身,奋力一脚踢掉他手中的枪。 枪从杜以泽手中滑脱,转着圈圈从天台的边缘悄无声息地坠落。 包括青龙,包括身份,包括他轻蔑的话语、淡漠的笑声,李明宇全都听到了。那些他不敢相信的、曾经怀疑的不真实感,终于冲破了那层自欺欺人的薄膜。无限涨大的悲愤与失望从他的胸口里往上喷涌,犹如爆发的火山岩浆,此时全都堆积在喉咙眼里,凝聚成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块,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痛难忍,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以泽坐在地上,先是侧头看了一眼天台的边缘,然后才抬头望向站在他跟前的李明宇。 此时两人面对着面,李明宇却还是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这一瞬谁也没有说话。不绝于耳的哭声到这儿就断了线,悲戚呜咽的风声绕过两人而行。他们像黑白世界里的两只蚂蚁,站在彼此的世界尽头遥遥相望。 一步之遥,相隔万里。 第82章 不远处的王田田挪动到王家宇跟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他,鸵鸟一般瑟缩着脖子,背对着两人,将自己当成一堵坚硬的墙壁。 尽管没有受到致命伤,王家宇已然精疲力尽,他不知道杜以泽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他捂住右肩的伤口,趴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视线却越过王田田,警惕地观察着杜以泽的一举一动。 王家宇已是强弩之末,杜以泽就算徒手也能解决掉他,然而杜以泽起身后对李明宇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把你的枪给我。” 李明宇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没、带。” 他面朝杜以泽双手握拳,上半身微微前倾,眼神如枪箭般锐利,下意识的防御姿态几乎是立刻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分界线。 杜以泽冷静得不可思议,像是早就预料到李明宇的回答,他什么也没说,竟然转过身,消失在敞开的木门之后。李明宇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他回头看了一眼王家宇,确认他还未断气之后,迈步朝木门跑去。 楼道内空旷又破败,阴冷潮湿的空气瞬间渗透进毛孔。李明宇握着扶手踉踉跄跄地往下爬。前方传来规律轻巧的脚步声,几不可闻的回音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没有人说话,他甚至连杜以泽的呼吸声都捕捉不到,就好像走在他前方的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一位体内装着齿轮与螺丝钉的机器人。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沉默不语。这个世界里没有光线,却并不让李明宇感到陌生。他回想起那一天,自己也是这样跟在杜以泽身后,跟着他一层一层地慢慢往下走去。同样是阴暗的环境、相似的楼梯,筒子楼内却有感应灯,他一脚下去就能点亮整个楼道,脚步明亮,路途坦荡,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走在一条无穷无尽,只会下降的黑色螺旋上。 明明触手可及,却又好似远在天边,恍惚间李明宇还以为自己站在天台上,他在黑暗中伸出一只胳膊,无声地挥舞着。他试图拽住杜以泽的衣角,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原来杜以泽早已生出无坚不摧的翅膀,他不再摇摇欲坠。 扶手上堆积的灰尘与李明宇手心里的汗液粘在一起,他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炙热的岩浆越过喉咙,夺眶而出。 他希望自己醒来的时候正趴在小学的破木桌上,每日的烦恼只是堆积如山的作业与试卷。一旦门卫大爷敲响下课的钟声,他就能搂着小杜的肩头,蹭一碗鲜香的猪肉馄饨,在破破烂烂的小卖部门前和他一起畅想未来。 去畅想另一种未来,去探索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而不是今天这样的未来。 这不是他想要的未来,起码这不是他想象中杜以泽该有的未来。 李明宇捏着扶手,望着杜以泽推开消防通道的门,眼神有一瞬失焦。他突然闭紧双眼,两颗眼珠都因为用力过度而胀痛。 他以为这只是他课间打盹时所做的梦,可是当他闭上眼,他却看见杜以泽头戴鸭舌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身后,看见他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他紧攥着缰绳在黑夜的山坡上流浪,看见他隐藏在缭绕烟雾后若有若无的笑脸,看见他手中的枪口瞄向王田田,瞄准王家宇。 这场噩梦真实得触手可及,连细节都填充完美,合理化了一切的不合理。 这世界上能有几种职业能让杜以泽在短时间内堆积那么多的财富?得到林生严的庇护?甚至强大到可以将王家宇逼出,两人刀兵相见? 李明宇不是完全想象不到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不过自欺欺人地想,杜以泽总有一天会跟他解释。 然而杜以泽从来就不是受害者,他是名血统纯正的刽子手,人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就像那位丧命在他枪口之下的男子,就像手无寸铁的王田田,就像无辜的青龙,就像被他当成卵石任意踩踏的王家宇。哪有什么情势所迫,逼不得已?这一切都让李明宇崩溃,可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全部。他不是单纯到没有见过鲜血,而让他无法接受的根本原因,似乎也不仅仅是杜以泽杀人如麻的手段。 原来在杜以泽的天平上,他轻如鸿毛。 他又犯了以前的错误。他以为自己已经吸取教训,却还是不小心对生活拥有了期待。 杜以泽的心情十分糟糕,他本没有下楼取枪的必要,他只是不想与李明宇发生争执。他勉强能够理解李明宇的愚笨,也知道他方才的行为不过是出于冲动。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还可以为此买单。然而当李明宇流着眼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却一下没了脾气,郁积的怒火像拳头尽数砸进棉花里。 杜以泽没有说过软话,他从喉咙里僵硬地吐出几个字眼,“我是为了你好……” “是我求你这么做的吗?” 他以为李明宇还在心软,“王家宇不过是个黑警……” “别编了。” 杜以泽一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将李明宇的信任度透支光了。 李明宇抬头看他,眼神空空洞洞,像在看一位陌生人。 “你当年真的给别人贩毒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杜以泽目光沉沉,“我没有。” 李明宇不置可否,垂下眼不再看他。 “既然你已经不相信我了,何必还要问我?” 烦躁的情绪如蔓藤一般飞速扩散,杜以泽转身就要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李明宇却扑上前抓住他的肩膀,钳着他的手臂将他按在车门上。 “你清醒一点行不行?”杜以泽差点就要发作,可是他看见李明宇双眼布满血丝,听到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他妈跟林生严就是一伙的!当年报纸上的人也是你杀的,难怪王家宇要抓你!” 杜以泽还没来得及否认,又听见他说,“那小孩本来就是孤儿,你还要当着她的面杀她爹!” “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到底是什么做的?”李明宇涕泪横流,一把揪住杜以泽左胸口的衣服,像是为了看看他衣服下是不是真的装满了机械零件。 “你不是说你是被冤枉的吗?你不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你怎么能做杀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你不是想要翻案吗?你这样要怎么翻案啊——” 原来他不是在哭王家宇,也不是哭王田田。 翻腾的岩浆灼得他全身都痛,李明宇几乎是嚎啕大哭,“妈的,你把小杜还给我——” 王家宇不是黑警,杜以泽也没有被他背叛,警校的事是假的,故事都是杜以泽编出来的——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变化的每一分表情,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李明宇终于明白他为何从不忌惮从他口中所说的誓言,什么“得偿所愿”,什么“天打雷劈”,反正他铜墙铁壁,谁也不爱。 杜以泽眼神晦涩,沉默不语,无论多么激烈汹涌的情感似乎到他这儿就碰上了冰冷透明的屏障。这大概也是他一直都比不过杜以泽的原因。他只是个普通人,怎么着都不是一条冷冰冰的蛇,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杜以泽看他都像在看一颗无足轻重的石子儿。 “我他妈就是个傻`逼,怎么什么都信。我竟然还同情你,觉得你可怜。”李明宇簌簌泪下,“……你想过要杀我吗?” 杜以泽望着他没有说话。 李明宇咬牙苦笑,摇摇头道,“你骗我那么多次,总该讲一句实话吧?” 时间走得慢极了。他好像等了一辈子,才等来了杜以泽的回答。 李明宇不是没有猜到这个答案,可是从杜以泽口里说出来时,感受还是大不一样。他甚至没有力气再问一句为什么,或许杜以泽做事根本就不考虑为什么,他留着自己只是因为自己不像王家宇,对他没有威胁性。 他确实很喜欢杜以泽,喜欢到宁可去欺骗自己,也要为对方找一个开脱的借口。可是人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谎言里,这沉闷压抑的茧几近让他窒息。 他不想再躲在里面,做有关杜以泽的梦了。 第83章 杜以泽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浪漫主义者,每每想至此他都觉得十分可笑,却还是不自觉地沉浸在若隐若现的幻想之中。 只要解决掉王家宇,他就可以按计划送李明宇出国。他会和李明宇一起坐上走私用的小皮卡,与他一同越过边境线。李明宇八成不会喜欢陌生的国度,但是无论情况有多差,出国的风险都比留在这儿低,起码没有人能轻易地将手从一个国家伸到另一个国家。 王家宇是这一切的前提。 杜以泽匆匆从驾驶座的车座位底下拿出另一把同型号的手枪上膛,紧握枪柄,警惕地朝楼道的方向看了一眼。李明宇还杵在原地,他的眼神已不再放空,杜以泽却注意到他手中拿了东西。 那是他送给李明宇的袖珍手枪。 怒火一瞬就被点燃,不可遏制,几乎从杜以泽的胸膛中炸裂,他将手中的枪别在腰侧,两步上前,李明宇连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被他夺过了自己的枪。 “你准备拿枪指我?”杜以泽怪笑一声,“我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在你这儿浪费这么多时间。”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李明宇弄出去,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预知到被背叛的命运,却还是一点没有改变计划的想法。 在李明宇眼里,杜以泽在后悔当初没有杀掉他,后悔把自己拉上火车,后悔为自己挡子弹。杜以泽这一番话就像无数隐形的枪子,将他打成了破碎的马蜂窝。 时间很紧,杜以泽没有心思与他辩论,他伸手揪住李明宇的衣领,将他往轿车旁拖拽。他用握着袖珍手枪的右手拉开车后座的门,就要将李明宇往里面塞。李明宇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撑在车窗与车门旁,一脚蹬上车座,他几乎将身体折成一把盾,用尽全身的力量与杜以泽做着抵抗,一边吼叫道,“杀了王家宇,然后呢?你是不是还要去找青龙,再把他也给杀了?” “青龙”这两个字简直是火上浇油,杜以泽扯了下嘴角,冷笑一声,“你倒是挺了解我。” 李明宇咬紧牙关,突然从僵硬的身体里生出一股同归于尽的倔劲,他爆发着从杜以泽的桎梏下挣脱,“那你先打死我吧!反正你也不欠我什么,你谁也不欠!” 两人的身影瞬间缠裹在一起。短短几秒间,李明宇就被人按在地上,扼住咽喉。杜以泽压在他身上,冰凉的枪口正顶着他的眉心。 “你以为我不敢吗?”杜以泽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来啊!动手啊!”李明宇呼因为吸不畅而脸色通红,活像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恶狠狠地瞪着杜以泽,冲他执拗地嘶吼、自杀式地顶撞,“你不是牛`逼吗?来啊!” 其实他的嗓子哑了,眼泪也流干了,心都碎了个空,可他却愤怒地叫嚣着、透支着,几乎是发了狂,几乎是不要命一般,只是为了掩盖心伤,掩盖全身心的无力,掩盖铺天盖地的失望。 王田田可以杀,王家宇可以杀,青龙也可以杀,只要稍有不顺心,杜以泽都能下手,包括他自己。李明宇知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杜以泽早已在四周筑起了高大的城墙,无论他在城墙外如何呐喊,城墙后的杜以泽都是听不见的。 可他还是要叫,哪怕喊破喉咙;他还是要去撞,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当年他将杜以泽从天台上拉下来的时候,并不是想将他拉入深渊。 “动手啊!你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吗?”李明宇骂出了自己从未骂过他的话,“开枪啊!别跟个娘炮一样!” 杜以泽终于没有忍住,手腕一斜,扣动了扳机。 犹如一颗巨大的手榴弹在耳侧轰然爆炸,尖锐的耳鸣声犹如猛然拉响的轮船鸣笛,一瞬间划伤了李明宇的耳膜,他因为恐惧而本能地紧闭双眼,针扎般的刺痛之中,他没有听到杜以泽说,“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 也没有听到他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 为什么李明宇对谁都很好——无论是青龙,还是王田田,哪怕对楼顶的王家宇他都能移情。为什么偏偏到了自己这儿就只剩下铁石心肠? 杜以泽鲜少经历情绪的剧烈波动,为数不多的几次里因为李明宇就占了大半。这些累赘又无用的感情不过是生理激素的副产品,此刻却让他觉得万箭穿心。 李明宇半睁着眼,声音发颤,他同王家宇说了一样的话。 “你会遭报应的。” 杜以泽盯着他,眼神却空洞。他感到十分疲惫,像是一直牵引他行走、前进的提线被人断然割裂。他太累了,只觉得浑身都痛,犹如一个暴涨的气球,因为无法容纳更多而从表皮裂出无数条细小的缝隙,仅剩儿的一点生命力便从这些缝隙里悄无声息地迅速流逝。 “活着已经是我的报应了。” 杜以泽甩开手中的枪,从李明宇身上起身,歪歪斜斜地朝着消防通道走去。他浑身发冷,体内的冰块冻住他的四肢,冻住他的血管。漆黑的楼道入口处在他眼里逐渐扭曲,最后变成一个不停涌动的漩涡,闪烁着光怪陆离的金属光泽,吸引着他朝黑暗深处走去。 李明宇从地上颤巍巍地爬起,捡起了地上的手枪。 枪膛里原本有六发子弹。一发打在男子脚边,三发打在锁上,一发被杜以泽打在他耳边。 杜以泽听到一声沙哑又生硬的“小杜”,恍惚间他以为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衣角。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一颗子弹。 他以为自己早已预知到最坏的状况,却没想到自己最终会倒在李明宇的枪口之下。 李明宇握枪的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他开枪打中了杜以泽的一只膝盖,让他不至于失血过多,不至于死去,却再也无法求生。 “呃……”杜以泽屈起背,一手捂住膝盖。他抬起头,李明宇的身影却越来越遥远,直到他再也够不着。 他忍不住张嘴喊道,“阿宇!” 两行清泪紧跟着从他干涸的泪腺里涌出来。 他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单腿往前跳了两步,又歪倒着摔在地上,然后又爬起,又摔倒,爬起,又摔倒。 “他妈的,阿宇!” 没有人回应他,唯有银色的月光如往常般照耀着灰茫茫的大地。杜以泽望着一片虚空,用两只手臂拖行着自己的身躯往前爬行,从牙关间飘出几个几不可闻的气音,“别走……” 李明宇自己是没法逃出去的,他想给林生严打电话。 前方的世界如此静谧,如此平易近人。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以为胸口的伤裂开了,他痛得双眼发黑,却用力抻着脖子,一边摸索着身上的口袋。 明明打的是膝盖,手臂却动地艰难,那一枪似乎将杜以泽的身体机能击得粉碎。他终于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团柔软的物体,颤抖着拿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条粉色的龙,肚皮雪白,张牙舞爪。它笑得怪异又滑稽,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跟李明宇一模一样。 第84章 李明宇身上没有钱,没有驾照,没有身份证,甚至连一部手机都没有。在彩色的科技时代,他却跟着杜以泽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也被迫与过去切段了一切联系。他曾以为的世外桃源不过是冗长生活里的昙花一现,夜晚还未结束,凋谢的时刻却已过去。 他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远离了高耸的鬼楼群。细长干瘪的松树迎面向他走来,悬在头顶上方的月亮像块银色的海绵,吸收掉人耳所能捕捉的所有声响。一切都静悄悄的,这是因为大部分活物已经陷入睡眠,还是说从梦境中醒来的片刻总是悄无声息的? 方才的一切于李明宇来说就像一场梦,强烈的不真实感依旧将他缠绕,他一时半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来了,抑或是跌进了梦境深处。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王家宇,没有林生严,没有杜以泽,也没有那声枪响,唯有两只腿机械地一前一后地动作着。 不一会月亮被一片厚重的乌云隐去,两旁的树木映出绰绰剪影。李明宇觉得自己走在无边无际的海底深处,感官与听觉都被剥夺。细长的树干被风刮过时,晃动的样子就像被过路的鱼群拨动的水草。 李明宇的脑海中突然窜出一条活灵活现的青龙纹身。长着四只爪子的青龙盘起身子,冲他露出一口白牙,巨大的金色尾巴摆来摆去。 他与青龙认识纯粹是机缘巧合,留下青龙更是一念之差——青龙书念得比他还少,长得傻不愣登,同样没爹没娘,一看就是个”英年早逝”的命。当时李明宇给自己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站在青龙面前,如同一尊高大的佛像。 他低声问,“要不要跟着我吃饭?” 青龙抬头看他,目光闪烁,像个虔诚的信徒,“怎么吃?” “用拳头吃。” 青龙没有负他,李明宇消失的第二天他就发现了异常。李明宇的手机关机,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他去李明宇家门口蹲守,蹲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蹲到,车库里连李明宇的座驾的影子都没见着。同时他也联系了原本跟着李明宇一起干活的弟兄,没想到他们说李明宇已经被顾烨赶走了,就在青龙发现他失踪的前一天。 “啥叫赶走了?”青龙问。 “就是炒鱿鱼了,不让我们做了呗。” “为啥?” “我咋知道?”那人看笑话似的看他,“你可省省心吧,大哥说他要好好休息一番,指不定上哪浪荡去了。谁知道呢?”他上下打量青龙两眼,“轮得着你着急吗?” “这怎么能不着急?!” 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青龙立刻号召弟兄们开会,任务目标就是寻找李明宇。刚开始大家还挺认真,毕竟招呼不打就出门旅游并不是李明宇的作风。可是自打他们听说李明宇被辞退,以及顾溟出事之后,他们面面相觑,小声讨论道,“大哥这是躲风头去了?” 尽管事实上李明宇是先被炒的鱿鱼,但在青龙等人眼里,被炒鱿鱼是果,不是因。他们甚至猜测李明宇因此“隐退”了。无法挽回的大错已经铸成,大哥总不能等顾烨回过神来亲自解决自己吧?既然隐退,能告诉咱们吗? 会开完了。除青龙以外,所有人想法一致:他们决定被动地等李明宇联系他们。青龙虽不认同,却也无法说服他们,他气急败坏地大叫,“那个人呢?他怎么没来?妈的!那个谁——” 他们都知道青龙在问谁,可是除了李明宇,谁也不知道杜以泽的联系方式,更别谈他的住址了。 想想还真有点奇怪,这人虽然一来就十分显眼,但是回想起他的时候,就像在一张繁复的背景里找一只变色龙,越是努力想,对他的印象越是模糊,最后竟是连他的脸也记不清了。就连明明阅读过相关新闻的青龙也一时半会想不起他的姓名。 “会不会跟大哥一起跑了?我看他跟大哥倒是挺亲近的?”有人说。 青龙一听顿时脸色煞白。 社团群龙无首,风气散漫,不少人陆陆续续地退了团,在他们眼中,李明宇不会回来了。青龙却不这么想,他知道大哥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急需他的救援,可是以他的力量来看,他甚至都无法为李明宇提供最基础的财力支持,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李明宇才一直都没有联系他。青龙只能眼巴巴地等,与此同时他还找了两份兼职,周一到周六给小饭馆洗盘子,周日给便利店搬运货物,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李明宇联系他的时候,自己的存款能够发挥作用。 他赚得钱子儿不多,勉强够他谋生,等待的希望也在日复一日的刷碗搬货中逐渐消磨。有时他干完活,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两只瘦弱的胳膊抖个不停,连打火机也点不动。他抬头望着银色的勾月,忍不住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这么大个活人说消失就消失了,没有一点音讯,连张寻人启事都没有。他想万一自己有一天消失了,那就更没人在意了。他就像天地间的一粒沙子,风一吹,谁会管他飘到哪里去? 可每当他望向自己胸膛前的青龙纹身,他就想起李明宇眯着眼,鄙视地骂自己蠢、笨。他一想起李明宇那张鄙视的脸,就有了继续刷碗搬货的动力。 他不知道的是,李明宇正在向他奔来。他不联系青龙并不是因为觉得青龙帮不上自己,而是不想拉他下水。李明宇跟了杜以泽这么段日子,知道手机、证件、银行卡都极易被追踪,知道交易的时候必须得用现金。此时他已经坐上了长途大巴,中途不知道要换多少趟车,或许要坐上几天几夜才能到达青龙所在的城市。 长途大巴里塞了几十张小小的床铺,就像一截迷你的火车卧铺车厢,同样分为上下两层。只不过床铺极窄,面积也小,睡觉的时候得蜷起身子才不致于踩到另一个人头顶。凌晨了,大巴里的乘客大多睡着了,打鼾声此起彼伏,和引擎的发动声交织成曲。床铺旁用于遮挡窗外光线的小窗帘都被拉上,但因为盖不严实,路灯光线从窗帘与玻璃窗的缝隙内射进来,在车内拉出晃动的银针光影。 买车票的钱是从杜以泽给他的银行卡里取的,而且那张银行卡并不如杜以泽所说的那样,只有“万把来块”。 取钱的时候,李明宇的手不免僵住了。面对这样巨额的存款,一旦想起这些钱是哪儿来的,他只感到恐惧,银色的数字键盘反射着屏幕上的蓝光,底下似乎藏着一个黏腻的沼泽。李明宇不想碰这钱,他甚至想把这卡扔掉,可是他没有钱,除非去抢、去偷。没有钱的话他就得一辈子困在这儿,困在他与杜以泽的家乡,然而他再也不想呆在这儿了,他想去地图上对角线的最远处。这个城市只会令他感到恶心。 厌恶感最终战胜了尊严,他取了钱,买了票,上了车。车要开一天一夜,这对他来说就是噩梦的另一种延伸。因为手脚无法伸展,所以无法进行机械性的行为供他转移注意力,他每眨一下眼,方才取款机上的银色数字便在他眼前闪现,仿佛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 李明宇蜷缩在二层最里头的小床铺上,他将小窗帘拉开一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孤独感攥住了他,他也因此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玻璃窗冰冰凉凉,使得他感到自己脸颊的滚烫。他用力睁着干涩的双眼,看着巴士驶上没有路灯的高速公路,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想,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随后他便在心底里自嘲起来。他本来就没有家,谈什么无家可归? 没有兄弟朋友,甚至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其实李明宇不是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以往的情况或许更糟,可是这一次他却无力抵挡诅咒所带来的孤独感。它实在是太强烈了,铺天盖地,犹如撞击在礁石上腾飞的骇浪,几乎将他击晕。 以往他昂首挺胸,骂完娘还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了,如今他只觉得委屈。他没有力气再与诅咒作斗争了。 他从来就没有奢求过什么,不图财,不图权,可这众生皆有的东西,他怎么就是一点也分不到呢? 没有人回答他。窗外什么都没有,没有灯光,没有静静流淌的河流,也看不见远方的林木。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金鱼,在黑夜之中的鱼缸里睁着无法闭合的双眼。世界好大,大到他一眼望不到尽头,世界又好小,他困在这个小小的玻璃钢里,连转身的自由都没有。 第85章 青龙看见李明宇的时候,正准备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掏钥匙。摸了一只口袋,没摸出钥匙,反倒摸出个打火机。家里没得窗户,又不通风,青龙心想,干脆抽完再回去,于是转身到行人道旁坐下。路灯立在他身后的墙根,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踩在比马路高出小小一截的台阶上,两只前脚掌悬空,低头点火,猛吸一口,然后头昏脑胀地叹了口气。云雾缭绕间,他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视线顺着小腿往上,到大腿,肩膀,直到他看见街对面的路灯底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踩在他的脑袋上。 那人穿了件黑色的连帽衫,帽子戴起,脸庞被笼罩在阴影下。他将双手揣进腹前的口袋,压低肩膀,看起来有些佝偻。尽管看不见他的脸,但青龙下意识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对方显然不想被别人认出。他妈的!青龙暗叫不好。这个点街上连只老鼠都见不着,还好他刚才没有自顾自地开门进屋,否则等他意识到自己被人尾随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 路灯从李明宇的头顶正上方打下,地上没有影子,在背后斑驳的红砖墙的印衬下,他就像一只鬼魂的剪影。青龙咽了咽口水,右脚脚掌往后挪了半步,突然脚尖一转,拔腿就跑。 李明宇一愣,立刻跟了上去。 “我没有钱——”青龙尖叫着,心跳与喘息声震耳欲聋,浑然没有听见李明宇在自己身后喊:“你等等——”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一只疯狂运作的机械小人儿。李明宇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气急败坏地扯掉自己的帽子,露出自己的脸。 “青龙!是我!”他喊,“别跑了!” 青龙一个趔趄,像是被什么绊了一跤。他回头看见李明宇正撑着腰喘气,脚步一顿,跟着眼眶一酸,开始转身往李明宇的方向走。 因为背光,李明宇只能看到青龙的身影慢吞吞地朝自己靠近,等到人走近了,他才发现青龙正在摸眼泪。李明宇想要像往常一样训他两句,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张了下嘴,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 青龙又瘦了,他低垂着头没看李明宇,露出消瘦的脖颈,一只手就能抓住似的。 “哎……”李明宇抿着嘴,又是好半天说不出来话,只好不轻不重地在青龙肩膀上拍了两下。两人在暖黄色的路灯底下站了一会,李明宇率先打破了沉默,“还没到夏天呢,你怎么就穿这么一点?” 青龙抬头看他,泪水涟涟,叫了一声大哥。李明宇心头一软,又“哎、哎”地叹了两口气,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牵强地冲青龙挤出个笑容,犹豫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李明宇知道他很大程度上会拒绝自己。谁会放弃自己打拼多年的家园,陪自己去一个陌生的疙瘩里生活?这是强人所难,可他还是得问,他甚至做好了青龙不从就把他捆走的心理准备…… 尽管反应慢了半拍,但青龙悟出了他的意思,头点个不停,生怕李明宇下一秒就要反悔。 李明宇没想到青龙答应得如此利索,这下他开始对于自己刚才绑人的想法而感到不齿,甚至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杜以泽这样做的时候,是否也是因为预知到他会断然拒绝? 他确实会拒绝。他宁可被顾烨打死也不会跟杜以泽跑路。看来杜以泽确实很了解他,所以连提问的必要都省去了。此情此景对李明宇来说似曾相识,他觉得自己好似与杜以泽交换了位置,现在轮到他来“拯救”青龙,而致命的危险则变成了杜以泽…… 他这么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他质问那个声音: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 随后他便意识到自己正在为青龙做决定。他无法将一切与青龙全盘托出,可是又不能放他在这里等待杜以泽的报复,他今天来就是要把青龙搞走。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与杜以泽不一样,或许只是为了使自己不那么内疚,李明宇试图变相地提醒他此行的代价,“手机不能再用了,手机号也不能用了。” 青龙怔怔地点头,“那我跟房东打个招呼……” “怎么?你提前付了房租?” “我都是按月付的。” “那就别打招乎了,直接走吧。”李明宇说,“谁也别联系了。” 青龙明白了。看来这次他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他想问问李明宇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还有那个与他一起消失的杜以泽又在哪里……不过李明宇不在的日子里,青龙遭受了一番社会的毒打,现在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不该讲了。他见李明宇脸色阴郁,什么也没敢问。光是李明宇愿意带上他一起跑路这一点,他就是死也满足了。 “……你还有钱吗?”李明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有、有!”青龙立即越过他,着急地朝家门口走,“我现在就去拿。” 李明宇跟在他身后,等他开完门一起进楼。以前他到青龙这儿来过不少次,可这一次,楼梯才下了一半,他顿觉呼吸不畅,好像被人一把扼住喉咙,吊在空中,汗腺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往外不停冒着冷汗。 “我去外面等你。”李明宇喘了口气,嘴唇发白。 “地下是比较闷……大哥,我马上就出来。”青龙加快脚步,身子一拐,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知道大哥这是找自己帮忙来了,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里头没有感应灯。李明宇转身握住一旁的扶手,慢吞吞地挪动步伐,眼神躲闪着不去看身后,直到他爬出地下室,走到楼外的空旷处才稍稍感到呼吸顺畅一些。他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幽闭恐惧症,回头朝入口处扫了一眼,像在看一只洪水猛兽。 片刻后,李明宇看到青龙肩上披着松松垮垮的外套,两手抱着皮球一般大的肚皮,从地下室里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脱外套之前,李明宇还以为他真存了不少钱,没想到衣服一脱,红钞票只有薄薄的一摞,撑起外套的其实是一个绿色的乌龟存钱罐。 “大哥,这里还有不少,”青龙将存钱罐晃了晃,里头的钢镚儿相撞,叮铃桄榔的,“我还没来得及去银行兑换,就是重了一点。”他将现金与存钱罐一起往李明宇那儿塞,李明宇根本不好意思接这钱,本能地将它们往回推。 青龙以为他嫌自己寒酸,有点委屈地说,“大哥,再少也是钱呀,吃几顿饭总是足够的。我会努力赚钱的,我给你凑去。” 李明宇一把按住被推来推去的存钱罐的龟壳。青龙抬头看他,听到他说,“以后别住在这种地方了。” 青龙怀抱着绿色的存钱罐,“我住着挺舒服的啊。” “叫你别住就别住了。” 青龙闷声说,“……知道了大哥。” 李明宇说,“以后你跟我住。” 青龙双眼一亮,简直不敢相信,“好的大哥!” 李明宇叫了辆出租车,两人一起前往长途巴士站。车程很短,十几分钟就到了。青龙从后座里往外看,不远处的巴士站边已经排了一条长龙似的队伍。 青龙转头问李明宇,“我们去哪儿啊?” 李明宇付完钱,拉开车门。等青龙下车以后,他反问道,“你想去哪儿?” 青龙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说的却是实话,“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此时刚刚转钟,一辆浅灰色的大巴慢吞吞地从停车场里转头驶向站台,在曲折的队伍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李明宇脚步匆匆地穿过马路,“不后悔?” 青龙跟在他身后,毫不犹豫地点头,“不后悔。”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很远很远,我们要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李明宇有些惆怅地说,“可能过得比现在还要差……毕竟我也没有钱。” “没关系,我有的是力气。我这段日子给别人打工,可长了不少肌肉。”青龙嘿嘿笑起来,“大哥,我赚钱养你嘛!” 李明宇也笑了一下。不像之前,这个笑容似乎是真心的。可是当他望着长长的队伍时,他的脚步却犹豫了。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为青龙做出了更好的选择,他只知道自己并没有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没有使青龙的生活变得更好,无论去哪儿,他们俩的首要任务还是谋生。 两人排到队伍末尾等待上车。大家肩膀挤着肩膀,空气中弥漫着消散不去的烟味与疲倦。李明宇在人群中匆匆抬头看了一眼,今晚的夜格外黑,他没有看到一点星辰,只有灰白的尘埃在昏黄的灯束下飘舞个不停。他又回头朝身后望了一眼,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城市万籁俱寂,空空荡荡。 以前还没觉得,现在站在边缘上,他觉得眼前好似立着一座华丽的骨骸。他要是一只秃鹫该有多好,到哪里都能独活。 第86章 因为乘客数量过多,大巴公司又安排了一辆车,青龙与李明宇才不至于在车站过夜。他们俩来得晚,目送第一辆大巴远去后,队伍顿时少了一大半。两人站在一小截“龙尾”里原地摆动。青龙等得实在无聊,摸出烟先递给李明宇。李明宇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却一顿,最后收回了半空中的手。 “我口干,不想抽。” “那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商店。” 李明宇刚想制止他,第二辆大巴姗姗来迟。青龙来不及买水,只好跟着队伍往车上挤。大巴驶来的时候,他看到驾驶座前方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厚纸板,纸板上写着一连串的陌生地名,红色的加粗箭头由一个地名指向另一个地名。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明宇,又看了眼纸板,什么也没问。 这辆车空得很,大约只坐了二分之一。条件不比李明宇之前坐的那辆,车厢内没有床铺,只有类似公交的座位,很是硌屁股。李明宇找了个靠近出口的座位,青龙坐在他身边,挨着走廊。趁着巴士还未发动,青龙打开头顶的储物箱,将手中的存钱罐塞了进去,大概是怕旅途中将存钱罐碰碎,他又脱掉自己的外套将存钱罐包裹起来,最后才塞进储物箱里。 车厢内开着亮灯,青龙踮脚伸手的间隙,上衣向上牵扯,李明宇看到他裸露出的腰上竟然有几块浅浅的淤青,不禁心里一跳。 巴士发动,灯光关闭。青龙将手机关机,屏幕蓝光短暂地闪烁两下。李明宇盯着暗下去的屏幕,突然问,“你最近在做啥工作?” 青龙将手机揣回口袋里,“平常在餐馆里洗碗,周日给卡车卸货。” “你这小身板还能卸货?” “大哥,我现在可不一样了!”青龙说完一撸袖管,想要给李明宇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借着站台上一闪而过的白炽光,李明宇将他的胳膊看了个清清楚楚。 青龙跟着他的视线下移,马上将袖子放下了。诡异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开。他知道李明宇看见了,抓耳挠腮地想要岔开话题,李明宇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又给我打架惹事了?你可真行,你要这么牛/逼你干脆单干得了呗?”李明宇故意这么讲。 青龙慌了神,“我真没跟人打架!”眼看李明宇脸色愈发阴沉,他哭丧着脸,“我哪里有本事跟人打架?我只有挨打的份嘛……”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你跟着我就只有挨打的份?” “不是!我不是!”青龙百口莫辩,一不小心讲出了实情,“我把老板娘的盘子给摔了,不是找人打架……” “摔盘子能摔成这样?” 李明宇看到青龙咽了下口水。 “老板娘不高兴的时候会打人……” 李明宇听明白了,也更生气了,“她凭啥打你?” “那我不是把盘子摔了吗?” “不是盘子的事儿!”李明宇没好气地拽过青龙的手腕,往上卷他的袖子,“你自己看看,你看看都成啥样了?”青龙推搡着不让他卷,委屈地蠕动着嘴唇,“没事的,又不疼……” “你干脆让她打死算了!”李明宇忍不住吼了他一句。 这一声怒吼惹得前面的乘客屡屡回头,就连司机都跟着叫了一声,“谁要打架?要打架下车打!” 青龙被李明宇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自知理亏,低着头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又开始揉眼睛。李明宇斜着眼看他,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强硬的语气,“她打你那你打回去不就完了?” “大哥你说不能打女人的嘛!” “……” 李明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简直要被气出高血压了。 青龙一看自己又说错话了,猛一吸鼻涕,主动往李明宇那儿挤。李明宇以前在他面前讲过许多自己的“英雄事迹”,按理来说他挨过的打比谁都多,自己身上这点儿屁都算不上什么。他知道李明宇这是在关心自己,贴过去讨好地说,“别生气了,大哥,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李明宇不想看他,侧过头看窗外。 “我真的错了,以后您要我打谁我就打谁,女人我也打。” “……行了,睡会儿吧。” “您睡吧,到站了我叫您——我们要坐到哪一站啊?” “赶紧睡,我会叫你的。” “你不睡吗?” “我睡,我现在就睡。”李明宇抱着手臂,他实则是不想再说话了。 青龙把未问出口的“万一我们都睡过了怎么办”咽回肚子里,悻悻闭上了眼。车厢内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几乎被引擎声全然盖过。他干了一整天的活,一闭眼就酣然入睡,坠入梦乡。李明宇靠向车窗,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第一次看到淤青的时候他还以为那是青龙磕碰出来的,然而青龙手臂上的伤却绝对是人为的。李明宇对此再清楚不过了,那是被抽打过的痕迹,被皮带,或者竹条做成的扫帚。他知道刚开始伤痕会浮肿,根根分明,如同浮雕,碰到会有灼烧感,消肿后会留下青紫的红痕…… 他曾经也这样“训”过另一个人,替他感到不值,甚至怂恿他反抗……李明宇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一把小手枪。此时它的枪膛已经空了,枪管摸起来冰冰凉凉的,距离上一次使用已经过去了两天。短短两天,四十八小时,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仿佛连一秒钟都被横向拉伸、切割。他去公用厕所里撒尿的时候,透过镜子看到自己胡子拉碴,竟然还有了黑眼圈。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衰老的熊猫。 青龙半夜被一连串减速板颠醒的时候发现李明宇竟然还没有睡,他靠在椅背里平视前方,眼睛眨都不眨,就像一尊坚硬的石膏像。青龙分辨不出来他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觉得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青龙小声说。 李明宇听闻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醒了?” “别想了,大哥,你不是总跟我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吗?总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李明宇重新望向前方,“我刚才在想以后咱俩该做些什么,总不能还跟以前一样混吃混喝。” “那你想出来了吗?” “想出来了。”李明宇顿了顿,“咱俩创业去。他妈的,老子非要倒腾一点水花出来。” 青龙大吃一惊,眼底藏不住的惊喜,随后又立即黯淡下去,“可是我们没有资金哇……” “我有。” 青龙疑惑道,“刚刚不是还说我们没钱吗?” 李明宇清了清嗓子,“……你管那么多干嘛?我说我有钱就是有钱,刚刚我是骗你的,我是为了测试一下你的忠诚度。” 青龙顿时喜笑颜开,“大哥,你还不知道我嘛?你想要星星我都给你摘去。” 李明宇点了点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合伙人了。” “那我是不是不用给别人刷碗搬砖了?” “当然了。”李明宇往他脑袋上搓了一把,“以后你就是你自己的老板。” 青龙笑嘻嘻地挠着自己的耳根,“我现在真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第87章 夏天要到了,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眼。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一家市中心以北的三甲医院门口。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后座车门被拉开的瞬间,林生严不禁眯起了眼睛。他今天难得穿了件工整的衬衫,来之前还让人给自己理了发。他伸手拿过后座上的果篮,下车后挥手打发司机去停车。 司机欲言又止,直到林生严明确地说出“别跟着我”后才回到驾驶座里。 医院门口人来来往,林生严拎着水果篮,有些吃力地顺着通向一楼大厅的台阶向上爬去。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位年纪稍长的男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平凡了,就像隔壁家调皮小孩的家长,一丝不苟,不容易生气,永远隐藏在背景之中,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海吞噬。 台阶有二十多级,林生严爬到大厅后忍不住停下来喘气,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擦完又叠了两折重新放回口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得体、干净。短暂的休息后,他穿过一楼大厅,穿过两栋大楼之间的花园,走进了住院部的电梯。 电梯里挤满了前来探望的家属及亲友,犹如一个上下移动的沙丁鱼罐头。林生严先开始还对医院的消毒水味很不习惯,一个劲儿地皱眉,现下呆了好一会,反而察觉不出来了。当电梯在十层停下时,他说着“借过借过”,侧身挤了出去,先是低头打量一下手中的果篮,确认它未被挤坏,然后环视四周,向右拐了个弯,轻车熟路地朝目的地走去。 这不是他的医院。按照协议,这儿甚至都不是他应该踏足的地方。 林生严在临近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口停了下来,他没急着进去,而是透过房门上的小窗朝里面看,好像担心自己的贸然来访唐突了对方,而对方几乎是立即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仅仅是一个短暂的视线交错,王家宇就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盯着房门上的小窗,好像林生严下一秒就会朝里面扔进一个手榴弹,说话时却是在对王田田。 “田田,你去一楼大厅的贩卖机那儿给爸爸买两瓶果汁,好不好?” “好呀!” 王田田本来趴在床头柜上写作业,听到这话跳起来,从王家宇手中接过十块钱,推开病房的门一路朝电梯小跑过去,浑然没有注意到门口旁站着的男人。林生严盯着王田田跑远的背影看了一会才推门而入,他瞟了一眼床头柜的大小,然后将手中的果篮放到地上,“王局长,您还得静养,我也不了解手术忌口,只好带了点水果过来。你可别嫌弃,孩子也能补充点维生素。” 王家宇客气道,“坐下说话吧。” 林生严拉了把椅子到病床跟前,却没有坐下,他双手撑在椅背顶端,说话时的语气就像在探望许久不见的老友,“胃口怎么样?我帮你削个苹果?” “不麻烦你了。” 林生严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拆开果篮,从中拿出一个苹果走到水池旁冲洗起来,“你这儿有水果刀吗?” “……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林生严洗完苹果,从浅绿色的抽屉里翻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这才在椅子里坐下,垂着眼削起苹果。王家宇看着银色的刀刃边缘长出红色的果皮,不一会就蓄了长长一条,落在地上,从头到尾都没断过。 王家宇已经在这住了半个月了,没想到今天才刚转到普通病房,林生严就过来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谈判的砝码,换言之,他对林生严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他看着在林生严手中不停转动的刀片,感觉那刀片也像在刮他的骨。 一整条果皮掉落在地,林生严开始将苹果切片。王家宇熬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血肉也被林生严切开了,林生严却浑然不觉地说,“王局长,我就给你放这碟子里了。” 王家宇冷淡地说,“还是别这样称呼我了,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局长了。” 林生严切片的手一顿,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足够让人胆战心惊,“说实话,我有一点惊讶,这可不像是您会做的事。”他低着头继续切着苹果,“王局长,你我都是明白人,都得找到脚踩得地方才不至于往下沉。你这一下子,岂不是沉得更快了?” 王家宇确认了林生严的来意——他想劝自己不要辞职。这也的确是林生严此行的目的,他与王家宇合作多年,互相了解。王家宇会做事,林生严也懒得花费时间或者浪费资源在新局长身上,与王家宇继续保持合作是最省事的办法。 王家宇知道全身而退只是遥不可及的白日梦,只是他再也不敢冒任何风险了。他无法忍受杜以泽对王田田下手,就像杜以泽无法忍受他对李明宇下手一样。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威胁之下,两人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杜以泽从之前的“无所谓”到对王家宇进行了几乎致命的打击,而王家宇则向上头递交了辞职申请。他想要带着王田田离开,为了杜以泽的人头而将王田田置身于危险之中,他终于意识到这不值得。 “那您有什么高见?”王家宇掀起眼皮看他。 林生严起身走到水池旁将水果刀洗净,重新收回床头柜里,再度在椅子里坐下,自嘲地笑笑,“我一介俗人,能有什么高见?” “林老板,您就别跟我打哈哈了,咱们还是开门见山——”王家宇一语中的,“你那儿藏了颗地雷,你说我该如何与他并存?” “既然已经踩到地雷,只要你不挪脚,它就很大程度上不会炸;如果你没有能压在它之上的东西——王局长,等到那一天,情况就很难说了。” 王家宇想到了王田田,淡淡地说,“我不能冒险了。” “您可别嫌弃我说话不好听——”林生严笑了笑,看起来还真像是十分真诚地给出建议,“你的仇家可不止他一位。你带着个小孩,别说各类科技尖端了,到时候你连自家门口的电视监视系统都进不去,这还不叫冒险?” 王家宇望着床角没有说话。 林生严趁热打铁,“既然你的重心是小孩,你就把家搬到你们的基地里,平日里雇人接送,实在不行还可以请私教。对了,现在不也挺流行网上课程吗?”他似乎看出王家宇的担忧,意味深长地说,“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嘛。” 在他看来,王家宇辞职实在是愚不可及,相较之下杜以泽则更令他难以理解。根据医生的诊断,杜以泽是在极近的距离内受到了枪击,而对于嫌弃最大的李明宇,林生严曾经在对方即将坐上长途客车出逃的时候询问过杜以泽的意见,杜以泽却没有选择杀掉他。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林生严走出医院时,正午的阳光都柔和了许多,轿车已经开出停车场,停在马路边静静地等候他。司机一路开回了他最爱的方正雅致的院落中,下车后他并没有直接回去休息,而是朝一间客卧走去。客卧门口守着一名男子,见到林生严过来,他侧身为他让路,同时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林生严听完后,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 外头艳阳高照,里面的窗帘却关得严实,室内的温度甚至比走廊的还要低上许多,屋内因为长期没有开窗通风而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道。床上隐约躺了个干瘪的人,对于林生严的“破门而入”毫无反应,要不是因为林生严伸手过去探了探鼻息,他差点以为床上放了个硬邦邦的尸体。 “你还要躺多久?” 林生严垂头看向床上的人,他发现杜以泽似乎是睁着眼的,可或许是因为没有光线,他双目无神,两颗眼珠就像被固定死的粗糙的黑色木珠。 第88章 杜以泽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同样消失的还有他的睡眠,他时常陷入片段式的睡眠之中,多半是因为身体上的不堪重负,往往不到一刻又会醒来。短短十来分钟的睡眠经常让他以为自己昏睡了半天。他像往常一样,睁开眼就去摸床头的止疼片,却发现药瓶已经空了。 门口守着的人随时有可能敲门进来送饭。林生严说了,别让人死在这儿,晦气。他嘴上说着嫌弃,倒也没真把杜以泽赶出去。杜以泽只能偶尔靠饭点推测外头的时间,他的味觉似乎也消失了,吃什么都吃不出来区别,手术后更觉得味同嚼蜡,每天送进来的餐盘几乎都被原样拿走。 杜以泽躺在铺满尘埃的水泥地上时,就已经默认无法逃避衰落的命运。李明宇大约会将位置通报给警察局。出于本能,他翻身朝驾驶座爬去,当他一只手捏上方向盘,准备关门时,他忽然撇见被他扔在不远处的龙形玩偶。 龙被血染成鲜红,也把他的视线染红。他只得又从车上下来,竟然也没想到要先拿驾驶座下的止血带,仅靠着两只手支撑地面,半蹲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动。走到一半他便觉得眼前发黑,耳旁嗡嗡地鸣响着,犹如被重锤击打太阳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前半生的拼图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但大多是破碎的空白。他像个半路寄居进这具身体的灵魂,永远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他在原地瘫倒。实在是够不到那条龙了,够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手枪硌在腰上,他拔出来握在手中,扣上扳机,准备在警方到达的时候多拉几个垫背。 时间的齿轮一刻也不停地向前碾压,秒针滴滴答答,作为永不停息的背景音,又像是即将结束的倒计时。杜以泽望着灰黑色的天花板,恍惚中看到三尺之上的神明冲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似乎听见不远处响起的警笛声,却突然被什么激怒似的,伸手朝上方的虚空一连开了许多枪,直到弹夹空空,只剩下扣动扳机时的“嗒嗒”声。他愤怒地喘着气,接着将手中的枪朝上方甩了出去,而对方刀枪不入,永远保持着低头俯视的姿势,就像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原来仅仅一颗子弹便能将他击溃。在它面前,杜以泽觉得自己只能算得上是一具玩偶,被组装,被训练,人生之于他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他不该拥有思想,不该拥有七情六欲。谁叫他非要挑战这一行的禁忌、底线,现在报应来了,轮到他了。他控制过那么多人的生死,到头来也没能主宰自己的存亡。现在弹夹空了,到时候他只能被五花大绑地捆走。无法选择生也罢,他甚至没有机会选择了结的余地。 意识仅存的最后一刻,杜以泽没有等到死神的镰刀。这大概是上天开的又一玩笑。 林生严的人听到边界线传来的枪声,立即将此事报告给他。林生严一看到几乎陷入休克状态的杜以泽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首先让人搜寻王家宇的下落,命人将他送到对面的医院去,然后才顺手拉走了杜以泽。 这是林生严的怪癖,他喜欢卖人人情,广交“朋友”总不是坏事,尽管杜以泽这一招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好在他及时赶到,力挽狂澜,反而因此拉近了自己与王家宇的关系。 王家宇因为救助及时,鬼门关里逛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基地去了。杜以泽却没有那么好运,他的膝盖的骨质结构被完全破坏,半月板直接被击碎,头三次手术全都失败。第四次手术中,医生为他做了膝关节置换。 医生并不知道杜以泽的“职业”,只当他是在地盘争斗中倒霉受伤的小喽啰,“患者得做好长期康复的心理准备。”并信心满满地表示,“以后得少爬山、走楼梯,绝对不能做剧烈运动!可能会有持续性的疼痛——没事,我给你开一点止疼药。一定要做好康复训练,还是有希望恢复部分功能的。” 医生已经在那一刻宣布了他的死亡。 杜以泽将床头柜上的空药瓶朝墙面扔去。他不想叫人拿药,他谁也不想见,尽管膝盖关节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就像有人拿着镐锤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从他的伤口扎进、拔出。他在床上缓慢地翻了个身,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一手握住靠在床头柜上的拐杖,摸黑走向浴室。 前几周他没有做任何康复训练,已经错过了最佳恢复期。 杜以泽时常会觉得一直这样躺下去也不差。现在没人再能追杀他,他也不需要再杀人了。他可以静静地躺在这里,感受自己器官的衰败,和身体的腐烂。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就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内,却让他觉得亲切又富有安全感。原来他也不会再感到恐惧了。 拐杖撞击地板发出规律的碰撞声,走到浴室的门口时杜以泽忍不住靠上墙壁喘气。上一次吃止疼片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明明已经极少使用那只腿了,今天他却感到膝盖格外疼痛。他靠在门框上寸步难行,太阳穴跟着突突直跳,额角直冒冷汗,只能用肩膀与手掌撑在墙面上往里挪动,却不小心用肩头顶开了浴室里的灯泡开关。 微弱昏黄的灯光简直比三伏天的烈日还要刺眼,杜以泽两个月没有见光,只觉得眼眶干涩又刺痛,忍不住背过身缩起脖子,倾斜着身体倚上墙壁,摇摇欲坠,就像一只畏光的蝙蝠。 等他适应了光线,男人的虚弱与颓丧顿时印入眼帘。镜子里的人颜色憔悴,身材瘦削,握着拐杖的手背上耸起根根分明的青筋,犹如爬行的蜈蚣,裸露出的一只膝盖上布满增生与缝线。他只看了镜子里的人一眼,便弯下腰干呕起来,可惜他什么也没吃,干瘪的胃努力搅动翻滚,最后只挤出几滴苦涩的胆汁。 杜以泽的脸涨得通红,眼眶因为干呕而湿润,他突然摇摇晃晃地向镜面走去,高举起手中的拐杖,咬牙切齿地朝镜面砸去。 镜面仅裂了条缝,更显得其中的人面目可憎。 他勃然大怒,仿佛被一面镜子击败,又是举起拐杖狠狠砸去,几近失了心智,几乎发了狂。他想把李明宇揪出来,在他身上全挑不足以致命的地方开洞,用绳子勒紧他的脖子,再用拳头将他打穿。他要把以往所用过的毒全部下在李明宇身上,让他生不如死,让他跪在自己跟前求饶,求自己放他一条生路。 锋利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每片碎片里都装着杜以泽破碎的脸。 砸到最后,面前只剩下镜子后粗简的灰色墙壁。没了拐杖的支撑,杜以泽躺在一地的碎玻璃中,尖锐的边缘划破衣服,插进手掌。他无知无觉地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隐约中似乎又看到有人俯瞰着他,朝他露出讥讽的笑容。 卧室里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的衰亡的气息,唯独浴室门口透出微暗的光芒,里头好像藏着一头奄奄一息的野兽,躲在几乎能够灼穿肌肤的人造光下,哀鸣一声接着一声。卧室里是诡异又悲凉的寂静。 他已经无法再求生,暴怒时的火焰几乎将自己一齐烧成灰烬。他不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博得谁的谅解。他如此大肆地自我毁灭,不过是渴求一丁点儿从来就不存在的怜悯。 半梦半醒之间,癫狂的梦境边缘,他看到李明宇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他,面露厌恶,眼含讥嘲。 杜以泽竟然笑了笑,用讨厌奖赏般的语气说,“我已经废了,你也该高兴了吧?” 第89章 伴随着五点准时响起的闹钟,李明宇如往常一样走出卧室,先在青龙脸上拍了一巴掌,才去卫生间里洗漱。 青龙被李明宇拍了三个月竟然还没被拍习惯,浑身一个哆嗦从美梦中强制脱身,他从卧室门口的沙发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目光无神地望着前方发呆,一只手还紧巴巴地拽着身上的被子。 窸窸窣窣的水声消失了,李明宇从卫生间里出来,“发什么愣?还困啊?我再打你两巴掌你就不困了。” 青龙这回终于醒了,立马从沙发床上跳下来,小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两只手接住凉水往脸上拍。 “昨天买的包子放在冰箱里了。”李明宇拿上门口的钥匙。 青龙听见钥匙的碰撞声,从卫生间里探出湿漉漉的脑袋,“吃了早饭再出门吧?” “晚了就挑不到新鲜的菜了。”李明宇拧开后门的门把手,仅留下一个背影。 青龙用毛巾胡乱擦完脸,从冰箱里掏出两个包子放进蒸笼里,又倒了杯牛奶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离开门还有一段时间,他拉开李明宇出入的后门,往外探头探脑,确认他已经离开后,偷偷摸摸地从鞋柜最底层的一只鞋子里拿出半包烟,从中抽出一根烟咬在嘴上,又将烟盒重新塞进鞋里,然后才正大光明地从后门走了出去,站在人行道上点火、哼歌,一手叉腰,傲气得很。此时天还没亮,浓重的雾气给世界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薄纱,一切事物在青龙眼里都是朦朦胧胧的。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近三个月了。之前他怎么着撬不开李明宇的嘴,怎样都问不出目的地,两人相当于在长途客车上住了大半个月。在这儿换乘的时候,介于下一班车第二天中午才发,李明宇像往常一样随便找了个附近的小旅店住下。本来青龙还以为他们得继续赶路,结果第二天中午起来,李明宇都洗漱收拾好了,但他盘着腿,盯着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朝阳,突然改变了主意,“要不我们就呆在这儿吧?” 青龙没有手机,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跟着李明宇走上街头,环顾四周,只觉得这里只能用“城乡结合部”这几个字来形容。目之所及连栋高楼都见不着,几乎全是平房,最高的居民楼不超过五层。 虽破败,却不肮脏,街道上倒也干净,顶多就是灰多了点。推着自行车卖早餐的老头看青龙瘦胳膊瘦腿的,竟然还送了他一杯豆浆,说是壮阳。青龙表示自己不需要壮阳,他接过盛着豆浆的塑料杯,烫得两只手来回交替捧着。 吃完早饭,恰巧碰上赶集。道路两旁的地面上铺满了颜色各异的亚麻布,仅留下中间一条细窄的仅供一人穿行的过道。两人挑挑拣拣,什么也没买。李明宇又带他去了集市旁一条较为热闹的街道上转了两圈,最后在街角的拐弯处伸手一指,“我们住这儿。” 青龙伸长脖子一看,李明宇手指的方向贴着一张硬纸壳,上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旺铺招租,他忍俊不禁,“大哥,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 “我们把这儿一分为二,前面开店,后面自个儿住。我看这店面还挺大的。”李明宇又挥了挥手臂,“你看看,有半条街这么长。” 青龙只听到了“开店”两个字,“我们要在这创业吗?” “对啊,这样你就不用给别人洗盘子了。” 青龙喜忧参半,“这儿人又不多,真的能赚到钱吗?” “又不是花你的钱。我不是跟你讲过,不用担心钱的事。怎么的?你担心我拖欠你工资?” “哎!不是,我可没这么想……” “我就问你仨字儿:干不干?” “我干!我能不干吗?您做什么我都举双手双脚赞成。” 青龙随后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店面需要重新装修,他不仅得监工,还得帮着从大卡车上卸货、拌匀材料,首要任务就是在店面中央砌一堵墙。李明宇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白天出门晚上才回,后来青龙才知道,他是去高薪挖厨师与收银员去了。 说是创业,其实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高大上。虽然餐馆的定位是早餐店,不过依旧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十点。店面虽大,切割一半以后,顶多容纳十余位客人。李明宇说话算数,青龙不再需要窝在后厨洗碗,而是变成了“大堂”端盘子的。这项工作可比洗碗难多了,还得记菜名。 这都啥跟啥呀?青龙心想:说好的合伙人呢?我咋成服务员了! 李明宇看出他的腹诽,“店面、装修都花了不少钱,厨师也不便宜,咱们能省就省点。” 青龙摸着自己的脑袋闷闷地点头,毕竟钱全是李明宇出的,有钱的都是大爷。现在李明宇不仅是大哥,还是大爷。 李明宇考虑到青龙没有力气一天端十几个小时的盘子,又招了两个当地的高中生过来,负责下午五点到十点的工作,你一天我一天,轮流干。两位厨师会在前一天晚上将第二天所需的蔬果列成单子,递给李明宇。李明宇就得第二天早起,骑着一辆墨绿色的三轮小拖车去菜市场里讲价,然后在六点钟之前赶回来准备材料,确保店铺能够准点开门。 小餐馆开门后,李明宇变得非常忙碌,清晨买完菜他就得回后厨洗盘子了——青龙不愿意洗,他只好自己来。刚营业的第一周,业绩着实不好看。一个月后人流量才多了起来,主要是因为李明宇定价极低,他做到了正宗的薄利多销,厨师的效率又高,两人早晨往店门口架上两口大锅,用电磁炉烧着——现在早不用煤了,调节温度十分方便,着急上班的人在这里停留两到三分钟就能拿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心满意足地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李明宇开了一家主打馄饨的早餐店,还特意在店面中央安了一台四十四寸的液晶大电视,尽管在狭小的店面中显得尤为突兀,仍然有不少人会在吃饭的时候齐刷刷地侧着脑袋观看清晨的新闻播报。 没想到这个他打小就有的梦想——开馄饨店,骑三轮车,还有一台高级电视机,不是那种需要在屋外架起大锅盖的小黑盒——他的梦想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 李明宇其实也想过自己掌勺,早晨起来给人做馄饨,这样还能省下不少工资,没多久放弃了,一是因为他不够熟练,二是因为他煮馄饨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他不愿想起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会想起那一天下午,那个人包着满身绷带,背对着夕阳,站在一束金光里。 白天与晚上对李明宇来说总是流逝得飞快,唯独只有清晨格外难熬。他骑着小三轮,以为自己终于自由自在,来去如风,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林生严,还有那个冷血的骗子——那人简直就像一只地洞里的土拨鼠,不停地从地面上探出脑袋,睁着那双狭长的眼睛与他对视,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口质问他。 他只好想象自己拿起大铁锤,一旦看到土拨鼠探头就往它脑袋上砸,誓死要把它压回心里去。一旦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土拨鼠就不再接二连三地窜出来。卷帘门一拉,李明宇累到倒头就睡,梦境中一望无际,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浪。海浪是温柔的、涌动的夜。 青龙一根烟抽完,回到房间里换好衣服,推开前门,穿过后厨,拉开了店面的卷帘门,准备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李明宇刚巧骑着车在店铺门口停下,青龙上前帮他把车里的果蔬往后厨的大冰柜里搬。搬完一趟,没想到李明宇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将脸凑到跟前闻了闻。 青龙抿着嘴,后背直冒冷汗。李明宇眉头一拧,“你又抽烟了是不是?” 青龙犟嘴,“您自己要戒烟干嘛要拉上我啊?” “你不知道在戒烟的人附近抽烟是很不道德的吗?” 青龙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委屈地捂着脑袋,“我不是已经趁你不在的时候抽了嘛!” “你还有理了?” 趁着李明宇手刚松开,青龙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回店面里去了。 “不要再被我抓到!”李明宇在他身后挥舞着拳头。 六点一到,第一位厨师进了店面,与李明宇打过招呼以后便进到后厨里忙着处理食材。李明宇走进后厨,拿起一把菜刀帮忙剁馅,手腕起起伏伏。他逼着自己忙忙碌碌,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杜以泽。 第90章 只要谁都不提,一字不讲,李明宇就能永远将这种伪装继续下去,他很成功,甚至连自己都被自己所创造的表象蒙骗,还以为风轻云淡,生活翻篇,直到青龙打开了话匣子。 五点青龙刚下班,一名高中生过来接替,此时人流量较少,李明宇抽空和青龙一起坐在店门口吧唧吧唧地吃着晚饭。 “大哥你现在又不抽烟又不喝酒,我都要不认识你了。”青龙望向桌上的咖啡杯,“以前不是最不爱喝这种东西吗?苦不唧唧的,还贵。” “咋了?你太平洋警察啊你?管得还挺宽。” “说到警察……”青龙往嘴里扒饭,两只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偷偷打量李明宇,“我当时去报案的时候,王局长根本就不搭理我,非得要我在他们门口大喊:’我认识杜以泽——’” 李明宇夹菜的手腕一晃。 “好不容易见着了,你猜他第一句话说什么?”青龙故意压低声音,拧起眉头,别扭地模仿着王家宇严酷又冷峻的表情,“‘你最好讲点有用的,否则就是扰乱公共治安、谎报案情,我能关你个三五年的。’”他将嘴里的剩饭咽下,打了个嗝,“结果等我全部告诉他以后,他却什么表现都没有。妈的,我又不是图悬赏金,可是总不能连住宿费都不给我报销吧?” 天台上的一切从李明宇脑中一闪而过,他没了胃口,放下碗筷,“你怎么知道他叫杜以泽?……你又是怎么知道王局长的?” “王局长?全名是不是叫王家宇?他原来是特勤队长嘛,姓杜的不是之前跟他一起工作吗?” 李明宇警觉道,“你怎么知道?” 青龙以为他在问王家宇,“网上都能查得到的,我还看了不少报纸。” “就凭他的脸?”李明宇琢磨着,杜以泽早与以前大不相同,怎么可能在如此模糊的情况之下查到如此精确的消息? 什么脸?青龙望着李明宇紧张兮兮的样子,这才意识到他在询问杜以泽的事情,于是不好意思地将自己如何趁着他醉酒时从他口中套出杜以泽的信息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什么时候的事?!” 青龙讪笑,“就是你带我去按摩店的那次……” 他随即想起自己被杜以泽按在地上卸了条胳膊,立马笑不出来了。 “行啊,你都敢从老子嘴里套话了!”李明宇气急败坏。 “我、我是怕大哥你出事嘛!你当时那么喜欢他!” “我没有!”心里的一口大缸被打碎了,李明宇刻意不去理会、任其发酵的苦涩与哀愁泼了个一塌糊涂,“……我只是错将他当成了朋友。”他黑下脸,喝酒似的拿起桌上的咖啡猛灌一口,一路从舌尖苦到胃里,“你怎么知道王家宇是特勤队长?” 特勤所负责的都是秘密任务,只有苦劳没有功劳——他一度以为这只是杜以泽所讲过的千百条谎言之中的一条。想到这李明宇禁不住苦笑,杜以泽竟然也有讲真话的时候。 “当时王局长把你们那儿的大毒贩抓了以后,特勤才开始进入大众视线。什么缉毒、反黑啊,基本都是他们在搞,跟特工似的……大哥,你当年难道没有看过报纸吗?这可是大新闻啊!那姓杜的肯定跟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我只听说过一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可是你跟他关系那么近,难道什么都没听他说过吗?” 李明宇眼神立刻黯淡下去,“……我出门打拼了,早没了他的联系方式。” 青龙点点头,一副“原来是这样的”表情。 “那你又怎么知道……”李明宇似乎想要回避杜以泽的名字,却又不想显得自己十分在意,面上镇静自若,实则低垂着眼皮,不想与青龙视线交错,“你怎么知道他跟王家宇一起工作过?你怎么知道他是特勤队队员?” “我去了你们那里的图书馆。” “图书馆?”李明宇狐疑道。 “对呀,我去找王局长之前,先去你们老家的图书馆里呆过几天。那里有不少当时的新闻报道和案件进展,因为太久远了,现在网上都查不到,只能去图书馆里借阅。”青龙滔滔不绝,“我看了好多跟踪报道。有个记者提出疑问,说一个还未毕业的警校生怎么可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他顿了顿,捏住自己的下巴,似乎在努力回忆,“后来王局长出来辟谣,才告诉了大家他的特勤身份,不过因为一直抓不到人,大家也都默认他畏罪潜逃……谁能想到他会找到我们这儿呢?我看他就是看您混得好,所以才死皮赖脸地来贴我们。” 李明宇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当时我真是走投无路,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生怕他……你说他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大哥对他这么好,他怎么……怎么这样?”青龙试探着,可他发现李明宇好一会没说话,就放弃了,“大哥,你也别太难过了,这种人作恶多端,最爱干的就是吃里扒外,倒打一耙。您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得了,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跟他有什么关系?”李明宇的脸色愈发差了,“你哪只眼睛见到我难过了?” “别老把我当傻子看嘛……”青龙埋下头,“咱总不能再咬回去吧?不然不也变成狗了吗?咱们还是把他忘了吧。” 李明宇冷着脸从桌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回到后厨里继续忙活起来,他机械地刷着手中的碗,心情跌到了谷底。 他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不过想找一个一起抽烟喝酒的人。聪明一点最好,因为自己老是犯浑,需要有人提点。最好要会打架,这样才不至于受欺负。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标准在朝杜以泽靠拢,他仅仅只是发现自己抽烟的时候会想起他的指尖,喝酒的时候会想起他眯起的眼角,骑着三轮车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时,他又会想起两人骑过的黑马。那匹马可真俊啊,鬓毛黝黑发亮。小枪城的山路弯弯曲曲,月亮又圆又大,闪烁的星辰布满了夜空。 这些他不想要记忆的逼真细节,同着早晨的朝阳一般毫不受阻地从地平线上定时升起,高高悬挂于空中,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李明宇开始戒烟、戒酒,他戒掉所有与杜以泽有关的事物。路面不平,他就提早起床,绕路走平整的公路。他认为两人之间的联系就像沙滩上用手指画出的图案一样,海浪轻轻一推便无影无踪。 可是青龙的话匣子一开,等同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开始不停歇地回忆起青龙的话,偷偷勾画着自己所不知道的过去,却又隐隐觉得不安。他想起老鼠的案件报案,努力在记忆中抠挖着杜以泽与他勾结、贩毒的描述,又隐约记起某一记者报导杜以泽因为黑吃黑的意图被同伙发现,所以才选择了灭口逃窜。 先不说林生严是不是丑猫,黑吃黑的前科是大忌,杜以泽的这点“前科”不可能瞒过他;假设林生严真是丑猫,这事儿就更说不过去了——丑猫与老鼠势不两立,当年谁人不知?就连李明宇都记得两派人手因为互相杀戮而闹得所有人人心惶惶。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李明宇想不出来,没了酒精与尼古丁的麻醉,敏锐的咖啡因使他夜不能寐。失眠越来越严重,比他刚踏上长途客车时更甚。 身心上的双重折磨让他决定踏上了回程的旅途。 借身份证的那天,青龙问他,“您去干嘛啊?” “出差。” “出差?” “是的,我一周就回来。” “去哪里出差啊?” “商业机密。” “我不是合伙人吗?怎么不带上我啊?”青龙嘟囔着。 李明宇强调,“商业机密!” 他冒用青龙的身份证,一路给人塞钱,坐上了速度更快的绿皮火车,尽管这样,仍需转两三趟车才能达到目的地。今晚他没有喝咖啡,却依旧辗转难眠。车厢里的灯已经熄了,他顺着卧铺的楼梯爬下,坐在走廊旁翻盖式的小座椅上,望着窗外起伏不定的山峦剪影,一时间很想点根烟打发时间。 李明宇知道自己这一趟八成会一无所获,不比青龙能得到的信息多,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亲眼看一看,就像亲手完成一场微不足道的仪式、一次无人知晓的告别。这是他为自己所放的短短假期,在此之后,他决定要像青龙所说的那样,不再因杜以泽而感到愤慨与委屈了。 七天之后,他就会把杜以泽忘了,就像他忘记小蝶,忘记无数个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他曾心存侥幸的对象,所以今天晚上,他不再苛刻,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想一想他。 第91章 李明宇给了自己七天的时间来思考前因后果。回来花了两天,回去又要两天,实则上他只有三天。为了节省时间,他干脆在图书馆附近的小旅馆订了个单人间。 夏天来了,绿树成荫,蝉鸣声又远又近地将人包围,李明宇被晒得无处遁形,走到哪儿都将头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见着。他不敢用自己的身份证,生怕行踪被传到哪一处的显示屏上,因此也无法办借书卡,只能从早上一直待到闭馆。尽管学校都放了暑假,公共图书馆里依旧坐了不少人,有的是学生,同他一样从早待到晚,有的是比他年龄大上几轮的老头,戴着银丝边框的眼镜坐在电脑桌前慢吞吞地按动鼠标。 前台兼职的小姑娘告诉李明宇,所有的报纸按照年月份收录在文件夹里,得上三楼找。走之前,她还不忘提醒李明宇,三楼是安静区,不能说话。 三楼较空,闲逛的人少了,大多在埋头苦读,一声不吭。楼梯右侧,酒红色的木质书架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空间,排排摆放,令人生畏,犹如巨大的多米诺骨牌。李明宇先是抬头扫了一眼每个书架上方标注的相应年份的指引牌,然后朝最里头的书架走去。 2010年以后的报纸五花八门,分门别类以后一年的产量就能占据一整个书架。越往里走,相对应的收录越少,他看见有些指引牌上的时间跨度为三到五年。没想到近几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好像一件也不晓得,反倒是以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现在环境好了,资源多了,大家都提倡精神富足,那些当时在他眼中天大的苦难与颠簸,似乎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明宇在倒数第二排的书架最底层找到了一系列浅黄色的文件夹。此处收录的大多是那个年份的当地小报,他猜测青龙看的就是这些,于是将前半年份的文件夹都拿了出来,然后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找了个空位坐下,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 一翻开文件夹,老旧味扑面而来。他像个等待放榜的学生,心脏狂跳,几乎就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查成绩倒是简单,一眼扫过去就能知晓结果,他却要一张张地翻找,简直就像受极刑,生怕毫无防备地读到宣判结果。 报纸保存完好,纸张平整,也没有太多破损,不像是经常被人翻看的样子,或许是因为现在流行展望未来,不兴怀旧。 李明宇记错了日子,等他翻完手中的报纸,图书馆的喇叭里已经响起十五分钟后闭馆的提醒。第二天他特意起的比前一天还早,几乎是第一批进入图书馆的。他又选了紧接着的半年份的文件夹,在昨天的位置上坐下。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希望自己今天也记错了月份,犹豫了好一会才翻开最上面的文件夹。 没想到第一张报纸的头条就是杜以泽的通缉令,黑色的铅字被时间的流沙侵蚀得变形、模糊。 李明宇心里一悬,就像一脚踩空了楼梯,他压下正准备往后翻页的右手,不小心将报纸的页脚压出折痕。除了通缉,头条里还报道了事件的大致经过。他匆匆扫了一眼就立即往后翻。这只是开始,跟踪报道还在后头,横跨了足足半年,各式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当年发生过那么多动荡,李明宇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特别到能够吸引所有报刊的焦点,以至于他们都不亦乐乎地贡献出头条,尽管稍稍留神便能发现许多报道并不合格,记者们的主观目的昭然若揭。 李明宇尽量不去看推测性格与生活环境的报道。越往后翻,随着话题度的降低,此类描写愈来愈少,找起跟踪报道反而相对容易。相较于夸张的粗字头条,这类新闻简明扼要,往往放在某个板块的小角落里,所阐述的信息却比所有的粗字头条加起来还要精辟。 就如李明宇想象中的一样,他所能拼凑起来的图片并不比青龙全面。他依旧想不通林生严与杜以泽合作的真实意图,况且两人的关系似乎比一般的上下属还要亲近。前者要真是这么粗心大意,哪里有机会一直快活到现在? 除非林生严老早就与杜以泽合作了。 这个想法一蹦出来,李明宇的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林生严给他们俩递馄饨的画面。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杜以泽又不傻,怎么可能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也要为了林生严潜入特勤队?可是为什么王家宇要说他是老鼠的卧底?为什么他说,他是先抓住了杜以泽,才一举击垮了老鼠? 李明宇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啃起报纸,啃到最后,脊背发凉。或许报道出了偏差,本来就不是真的。他又拿了根笔和纸,埋头画起关系图。他先画了个三角形,代表杜以泽,然后让圆形代表林生严,接着画了个叉,表示王家宇,最后用涂黑了的圆形代表老鼠。 如果真像王家宇说的那样,杜以泽不仅是老鼠的卧底,还有黑吃黑的恶习,那他后来绝不可能被林生严接受——李明宇将杜以泽与老鼠之前的关系线划掉;反之,如果他先为林生严打工,进入特勤队一定是为了帮助对方,怎么又会跟老鼠扯上关系? 一条李明宇一直不敢确信的猜测终于显露出成真的可能性:林生严就是丑猫。 客观新闻八成不会出错。老鼠的确倒台了,王家宇不是还因此升职了吗? 难不成杜以泽进入特勤队其实是为了获得老鼠的消息,然后帮助林生严击垮仇敌?而王家宇误会他站在老鼠一方,也许只是因为他对老鼠的消息格外敏感。 李明宇并不知道他的猜测已经十分接近真实情况。杜以泽确实通过特勤队获得了不少老鼠的信息,只不过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帮助林生严,而是为牺牲的队员们报仇。对于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训练营还是“榜单”,这一系列的火坑都不是杜以泽主动跳的。他是被王家宇推下去的,烫得遍体鳞伤,摸爬滚打了近十年,却还是不能保证不引火烧身。 李明宇现在已经断定杜以泽为林生严卖命,他仍然想不通一点:这三方里无论哪一方都如狼似虎,杜以泽这么做简直就是找死。 难道仅仅是因为一碗馄饨吗? 现在来看无法立足的理由放在当时却并不夸张。这一碗馄饨不仅仅是雪中送炭,更是在救杜以泽的命。林生严真他妈应该千刀万剐,这人铁定是老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拉他下水。那个时候杜以泽能有多大?十岁出头的小孩又能懂多少道理? 犹如走马灯时一闪而过的片段,李明宇冷不丁地记起自己打在他膝盖上的那一枪。这是他第一次回想起他与杜以泽的最后一面。好像以往以来,这一颗子弹打出的巨响都被自动隐去了,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引发了地震与海啸。 杜以泽曾经告诉他,6.35毫米的子弹弹头不容易变形,侵彻力更强,近距离射击的话,杀伤力比其他微型手枪强上许多。他还说,我得教教你自卫,保证三十米之内没有人能靠近你。不想把人打死?——那你就打他的膝盖。 李明宇重新翻回第一张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的枪伤能治好吗?治不好该怎么办?治好了他又在做什么?是把发生过的一切抛之脑后,还是没事人一样继续他的杀戮?李明宇接着意识到他竟然将中枪的杜以泽与王家宇一起留在了原地,顿时惊得从桌前跳起,小跑到电脑桌前搜索关键字,结果却没有搜到任何相关新闻。 王家宇是把他抓了起来,还是已经暗地里处理掉了? 他到底还活着在吗? 无论答案是“是”或“否”,李明宇都没有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仅仅这样一个简单的提问就让他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后悔了。后悔骂杜以泽娘炮,后悔诅咒他遭受报应。后悔开枪,后悔转身离开,后悔所有将他抹去的努力与尝试。 他望向手中的报纸,看到头条右侧附上了一张杜以泽的通缉照片,所用的还是他刚入警校时的入学照。杜以泽穿着白色的短袖,头发剃得短短的,他面带微笑地望着镜头,身材消瘦,锁骨突出,显得两只眼睛又大又有神。他笑得干净,又有点生疏的意味,似乎谁也不喜欢,谁也不讨厌。 他是那么令人着迷。 图书馆里不能讲话,李明宇急匆匆地走进厕所,手里还抓着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他推开一扇隔间的门,坐在马桶盖上,忍不住仰起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92章 这是自杜以泽挂彩之后,林生严第二次来看他,这三个月里他忙着跟王家宇签订新“协议”,忙着收拾杜以泽落下的烂摊子,直到今天他才想起来这个人还躺在自己家里。 杜以泽不出房门,不出声响,活得跟神仙一样茶水不进,肠胃也搞坏了,后来全靠医生打营养液维持生存,林生严自然很难意识到他的存在。 同上次一样,林生严没有敲门就推门而入。屋内的空调温度低得可怕,简直像个活物无法生存的大冰库。这回他打开了屋内的灯,总算看清了床上的人,他看见杜以泽伸出一只细长的胳膊遮住了眼睛。 走近了一看,杜以泽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肘关节突出明显,没被遮住的脸色蜡黄,呼吸时脖颈的皮肤紧紧收起,能够看到皮肤下密布的血管。 林生严绕过床,拉开窗帘,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透气,当他转身走到床前,他发现杜以泽已经不声不响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身后的窗户,本来搭在他身上的一小块毯子滑到一旁。 林生严盯着他裸露出的一条腿看了一会,问,“你的腿烂了吗?难怪房间里这么臭。” 杜以泽没有看他,声音好像变了调,“什么时候了?” “下午。” “几月了?” “都快八月份了。” “哦……我的命还挺硬。” “我看你也活不久了。” “林老板,等我死了你得好好把房间消毒。” 林生严嗤笑一声,“你还真打算在我这住到死?你就不怕我明儿把你扔到大街上?” “要扔早就扔了。”杜以泽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两下,努力将视线聚焦在林生严身上,扯了下嘴角,“也就您对我最好……从小就是。” 林生严摇摇头。小时候的杜以泽聪明伶俐,与现在的唯一相似点或许就只有瘦骨嶙峋。他在杜以泽床边坐下,拿出手里的平板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看这是什么?” 杜以泽兴趣缺缺地转动眼珠,眼神却在触及到屏幕时立刻闪了一下。林生严点了一下视频正中央的播放键,处于屏幕上方的小人接着动了起来。 李明宇依旧留着短短的寸头,他正穿过分界线,来到了林立的鬼楼群,接着消失在屏幕的下方边缘。镜头切换到另一个画面,他又从斜上方的边缘里钻出来,脚步匆忙地走进另一栋鬼楼。鬼楼里没有监控摄像头,所以没有拍到他在里面干了什么,街道上的摄像头捕捉到他呆了片刻后又从里头跑了出来,然后在鬼楼门口不停地绕着圈圈,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这是李明宇朝他开枪时所在的鬼楼。 杜以泽捏着平板,手背上的骨节突起。随着视频的停止,李明宇的身影也消失的边界线的另一头。 “我叫人跟去看了看,你猜猜他住在哪儿?” 林生严报出了李明宇所住的旅馆位置。 杜以泽瞪大双眼,恐惧席卷而来,犹如三米高的巨浪。他立即想要起床,林生严也不阻止他,眼看着他摔到地板上,四肢的骨头与地面撞击,发出几声闷响。 “你这样怎么出去?” 杜以泽抬头看他,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词不成句,“那是……那里……” 林生严接道,“是啊,王家宇的地儿,我可够不着。” 杜以泽眼前发黑,“他会死的。” “我倒觉得你可能死得比他快。” 杜以泽爬不起来,仰着头看他,“林老板,你能不能……” 林生严站起身,“不能。” 杜以泽红了眼眶,“……你帮帮我。” “其实我并不想这么说的——但是我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以后可以……” 林生严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已经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以后?” 杜以泽一怔,没有说话,接着默不作声地压低脖颈,低到不能再低,低到他用额头使劲抵着地面,仿佛谁也不想见,连光线一齐躲避。他慢慢蜷起身子,将背弓成夸张的弧形,这个姿势将他的右膝压在地板上。喘息声逐渐加剧,也许是因为呼吸不畅。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像只被拔光了利刺的刺猬。 林生严垂着头看他,他觉得杜以泽真是病得头脑都不清醒了,李明宇能算什么人物,值得王家宇去关心?王家宇就算真想动手,经上次事件以来,也该吃一堑长一智,没必要主动给自己招惹麻烦了。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告诉杜以泽,李明宇已经在两天前安全离开了。今天这一趟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对杜以泽已经仁至义尽,杜以泽自此以后还站不站得起来,也不取决于他。 林生严走之前,杜以泽突然说,“能不能把平板留下来?” 他转过身,看见杜以泽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里传出来的。 “……我会还给你的。” 屋内安静下来,就像过去的三个月一样,听不到呼吸声,更没有生物的气息,这是一片被世界抛弃的黑色沙漠,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林生严没有关灯。杜以泽拿过搁放在自己面前的平板,再度点开了视频。 监控被截取过,没有声音,也看不到日期与时间,可画面上的人却是货真价实的李明宇。 原来外面都是夏天了。杜以泽几乎将眼珠贴上屏幕,李明宇穿着黑色的长袖,摄像头偶尔能够拍到他的侧脸,杜以泽就将视频来来回回地往后调,仅仅为了露出侧脸的那一秒钟。 他是来找我的吗? 杜以泽趴在地板上,暂停了画面,一根手指按在视频里李明宇的侧脸上,好像稍稍努力就能透过屏幕碰到他。他按得有些用力,导致屏幕上出现乱跳的彩色花纹,花纹盖过李明宇小小的脑袋,他惊惧地收回手,瞳孔紧缩,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淌出。 他的视线几乎要将屏幕灼穿了。杀人无数的狐狸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生不如死的心情。林生严不愿意帮他,没有人乐意帮一个废物。短短五分钟的视频后,李明宇一个人无知无觉地走在王家宇的地盘上,到底会经历些什么,他根本不敢想象。 周围的世界不断向他挤压,像四面黑色的墙,以他为中心像内推进,贴上他的皮肤,压碎他的骨骼,挤得他肝肠寸断。他躺在空调房的木地板上,却比躺在鬼楼的水泥地上等死时还要绝望。 这个对他残忍到极致的世界再度将他放进了真空的玻璃罐里,任他大喊大叫、崩溃痛苦,都面色冷峻,毫无反应,给予他希望,又冷眼看他堕落,甚至还在坠落的过程中告诉他:他来找你了,他就要因你而死去。 杜以泽盯着屏幕中央的身影怔怔地流泪,他真想拿自己的命去换王家宇的保证。 他将这份监控视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百遍、几千遍,直到平板的电量耗光。李明宇每一分每一秒的位置他都记下了。一整个下午,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指轻按在李明宇的脑袋上,随着他的走动在画面中一起移动,好似在勾勒一幅美妙的画面。 幻觉几度把他袭击,他苦苦支撑,睁大双眼,用指尖触摸着李明宇的脸颊,按着他的肩膀。他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李明宇,以此攥住幻觉洪流之中的一叶小舟。 第93章 李明宇“出差”回来以后好似变了一个人,青龙发现他起得比以前还要早,往往蹬着小三轮回来的时候自己才刚起床,问他“出差”时干了些什么,李明宇都是敷衍过去,说自己去“谈生意”,神色很不耐烦,吓得青龙不敢多问,以为他生意没谈成。 “大哥,我看你就是太着急了,咱们才刚开始创业,哪能那么快就开连锁店?” 青龙以为李明宇要开连锁店,除了这一点他也想不出其他餐饮业的生意了。 李明宇也不回答,他的话减少了百分之八十。客流量不多的时候,青龙竟然好几次发现他站在厨房的砧板前,半仰着头盯着天花板发呆,手里还握着一把剁馅的菜刀。青龙走上前,站在李明宇身后跟着他一起抬头朝上看,可是除了乌漆麻黑的天花板,他什么也没看到。 没想到生意谈崩竟然会给李明宇带来这么大的打击,青龙带着烟酒过来讨好他,结果被李明宇揪着领子推出店面,“你想死是不是?!” 青龙发现李明宇只有在骂人时还跟原来一样有劲。 他依旧住在李明宇卧室门口的沙发床上,六点起床五点下班,菜名也记得熟练多了,不用写在小本子上。馄饨店门口的树叶子从绿到黄,从多汁到干枯,再到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冬天来了。 青龙有了新的期待。刚一下班,他骑上自己五百块钱的小摩托,去接心爱的姑娘放学。他将摩托车从后门推出来,学着李明宇的样子一脚蹬地,一手捏动油门,伴随着震天响的引擎声,灰色的排气管里跟着喷出黑色的冲天尾气。 姑娘在镇上念大学,平时住在学校旁边的宿舍,父母家距馄饨店有两个街区。刚入秋的时候,姑娘回过几趟家,在馄饨店里吃过几次早饭,青龙因此在她面前混了个脸熟。姑娘总是戴着一条姜黄色的围巾,看起来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结果有一天店里的客人多了些,人挤人不免感到燥热,她把毛衣一脱,青龙见她里面竟然只穿了件吊带背心,露出一只耀武扬威的花臂。 青龙为此神魂颠倒,对姑娘使用了比粘李明宇时还要厉害三倍的狗皮膏药技能,结果姑娘却问他,“有车吗?” “……车?”青龙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当今社会找对象的灵魂拷问。 “不然呢?我又不是在你家门口念书。” 青龙以为自己遭拒,沮丧地表示,“……摩托车行吗?” “行啊!”姑娘冲他眨眼,“我喜欢银色的头盔。” 青龙送走她以后就去二手市场淘了辆小摩托。 学校放寒假的时候,姑娘准备从学校搬出来住。青龙找到李明宇,扭扭捏捏地卷着衣角,不敢看他,“大哥,我跟您说个事……” 李明宇正低着头切菜,银色的菜刀将头顶的白炽光反射到脸上,让他的双眼发出森然的寒光,“说。” 李明宇不仅话变少了,脾气也变差了,经常黑着脸一言不发。这半年多来,青龙谨言慎行,兢兢业业地端着盘子,生怕自己做错事惹他生气。青龙深吸一口气道,“我……我觉得……我有点想搬出去住。”他欲盖弥彰地补充,“哪能一直赖在大哥这儿呢?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脸皮这么薄?”李明宇手腕一顿,停止切菜,抬头看他,“跟谁?那个戴眼镜的女孩?” 青龙被李明宇这么一瞪,双腿打颤,低着头哼哼唧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明宇没有耐心等他回答,砧板上继续响起规律的切菜声。 “你住在女孩家像什么样子?丢不丢脸?” 青龙解释,“不是,我们一起租房子住。离这儿也不远,骑车三十分钟就能到。” “哦……房子都找好了?”李明宇掀起眼皮,眼里难得参了点笑意,“你这是毛长齐了想要飞了?” 青龙讪笑两声,“哪有?大哥在我心里永远排第一位。” “我看马上就要掉到第二位了。” 青龙自知不会再挨骂,不好意思地挠头。 “去呗,”李明宇从鼻子里哼哼两声,“迟到了照样扣你工资。” 青龙兴高采烈地从店里跑出去,发现天上已经下起雾蒙蒙的小雪,黑夜里有些看不清楚,只有橙黄色的路灯才能照出风吹过的方向。 馄饨店开业近一年,终于步入正轨,不出意外的话两年之内就能开始盈利。晚上十一点半,李明宇倒完垃圾,拉下灰色的卷帘门,一个人回到店面后的小屋子里。 卧室外的沙发床本来是给青龙用的,他走后就恢复成沙发的形状。小客厅不开灯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卧室里才有一扇狭小的窗户。李明宇洗漱完毕后,在窗户下的床垫上躺下。时针已经转过十二点,同往常一样,从这里只能看见对面平房的墙壁。这个位置很低,对楼又不矮,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没有尽头的红砖墙,这让他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一辈子都只能一个人被困在由红砖墙建造的枯井里,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 图书馆一行无功而返,刚回来的那段日子,李明宇的工作状态极差,他恨杜以泽恨得要死,想着他以前做过的事情巴不得要把脚下的踏板踩断。到了晚上,另一种情绪便悄然而至,又酸又苦,像酿坏了酒,熏得人眼睛刺痛,肠胃翻腾,哪怕窗外晨光熹微,身体十分疲惫,他的精神思想却不受控制,犹如一头昼伏夜出的凶猛野兽。 他的睡眠质量极速降低,很多时候得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这才导致他脸色阴沉,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要拿青龙发泄。有一次连他都发觉自己说得太过,一扭头,青龙已经被他骂红了眼眶。 李明宇的身体与精神压力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所以他翻篇了。与其说时间抚平伤口,不如说人体的自救系统及时进化出对应政策,降低了他对这个名字的敏感度,好比说一个人打过太多次仗,受了无数次伤,那么以后他对疼痛的容忍度也会逐渐提高。 对于李明宇来说,这更像是一种逃避政策,一种漠视与自我隔离。他还是会想杜以泽,不是思念,只是简单地想起这个人,以及堆放在他身上的冰冷名词,就像想起一位不怎么熟络的小学同学。 李明宇觉得这很好,这代表他已经像青龙所说的那样,忘记了他。 可是青龙搬出去了。李明宇一个人躺在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小角落里,第一次发现黑夜如此寂静,或许是因为客厅里终于不再传来起床、喝水、和上厕所的声响。外面又下雪了,影影绰绰,给暗色的红砖墙增添了一点动态。小屋供暖不好,他浑身发冷,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流浪的野狗。 李明宇卷紧了被子,木愣愣地望着窗外,数着在砖墙上飘动的雪花的影子。他想起一年前的冬天,他在小枪城见过一场鹅毛大雪,羽毛一样大的雪花给地面铺上一层雪被,又盖下一串蜿蜒的马蹄印。 如今杜以泽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想到这些,李明宇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了心痛,他强迫自己不去钻牛角尖,可是伤口依旧血淋淋地挂着,从未愈合,好在也没有恶化,所以每一天都像第一天一样难捱。 第94章 李明宇拎着巨大的黑色垃圾袋,站在垃圾箱旁死死地盯着对街的男人。那人身型颀长,排在正在卖早餐的老头跟前,因为背对李明宇所以没有露出正脸。轮到他了,他低下头找钱,露出绑在后脑勺的一截短短的辫子。 李明宇还没有幻想过与杜以泽见面的场景。比起之前的反感、厌恶、以及偶尔冒头的伤感,今天这样的“模拟场景”只让他生出一股逃离的冲动,但他拎着垃圾袋这样站了五六分钟,甚至还往垃圾箱后躲了躲,侧过头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活像个变态跟踪狂。他下定决心,一旦看到杜以泽的正脸就立马拽上青龙逃跑。 身材精瘦的男人付完钱,拿起油条扭头就走。李明宇意识到自己似乎认错了人,他将手中的垃圾袋甩进垃圾箱,又跟着对方往同一个方向走了几步,抻长脖子多看了他几眼,悬空的心脏这才落地。 青龙回厨房端菜,恰巧碰见李明宇折返回来。他刚刚开始自己的同居生活,心情很好,不禁笑嘻嘻地凑到李明宇跟前,“咋啦大哥?怎么愁眉苦脸的?” “我怎么了?我好得很!”李明宇瞪他,心想你小子刚刚命悬一线,全靠老子给你盯梢。 “是不是又没睡好?”青龙一看他这幅易燃易爆炸的样子,拉着他的袖口走到店面外,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他,“猜猜这是什么?——这是褪黑素,我从我女朋友那里要的,她说睡不好就吃这个。” 李明宇接过瓶子看了两眼,“有用吗?” “要不您先试个两天?” 李明宇将药瓶揣进兜里。 青龙继续安慰他,“大哥,连我现在都攒了点钱,你怎么着也该赚得比我多才对……” 李明宇打断他,“啥意思?你要说啥?你是不是嫌工资低?” “哎,我哪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这不是希望大哥高兴吗?赚钱是件高兴的事呀,您这一天天的……”青龙踌躇道,“干嘛老跟自己过不去呢?哎,不说了大哥,我得继续工作了……” 李明宇还没来得及回答青龙就一溜烟跑了。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他忍不住打量起镜中的自己。难道他的脸刚才真的很臭?可是除了脸色差点,他上看下看也没看出任何结果,他只是觉得杜以泽没有追到这儿来理应是件高兴的事。 一周后就是春节,馄饨店自然也不营业,厨师与收银员们全都回家过年去了,就连原本无家可归的青龙也在两天前跟着姑娘坐火车回老家了——尽管他们还没有见父母的打算,青龙只是在她老家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 李明宇没有能回去的地方。现在馄饨店不营业,他更是无所事事了,一无所事事他就开始想东想西,想起那个买油条的男人,又由他联想至其他。为了消磨大把空闲时光,他开始晨跑、夜跑,睡前还不忘做五十个俯卧撑。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没跑多久就开始喘气,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太久没有锻炼,还是长期睡眠太浅。 过年的这天,他难得坐公交去镇上吃了顿晚饭。镇上还是热闹,不比馄饨店附近的街区,许多餐厅都没有关门。小镇旁的湖泊已经在零下十度的漫长寒冬里结成了坚硬的大冰块,据说前几年曾有人偷偷将车开上冰面,在上头玩漂移。 夜里十一点半,五花八门的烟花已经摆放在湖中心。这是当地居民的传统,李明宇很想过来看看,他在大城市里住了许多年,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看烟花了。 湖面空旷,附近也没有森林树木,几位治安人员在冰上划线,高声提醒大家不要走进圈内,以免发生意外。镇上的部分居民已经携家带口,聚集在冰面上,根据命令站成圆形,将烟花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起来。从湖面上空往下看,人群中央点着几个的方块形的小黑点,像是固定住的圆规一角,人群则是以这一角为中心划出的完美圆圈。 李明宇站在人群的最外层,双手插兜,嘴里有点干,一时又有了抽烟的冲动。正在他思索着要不要搞根电子烟的时候,夜空中轰然炸开一朵绚烂的蔷薇花。这一下措手不及,炸得他猛然抬头,呆立在原地,烟花的光芒在他黑色的眼睛上印出五彩斑斓的花朵。 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烟花的图案层出不穷。人类的悲伤虽不相通,欢乐却能分享,李明宇的心情难得轻盈起来。他想,青龙说得不无道理,钱才是最实在的,今年我要努力存钱,把店面装修得洋气一点,顺便给厨师加个薪,可以的话再带着青龙出去转转……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李明宇在距离馄饨店四个路口的车站下了车,这站之后公交车就要拐弯了。为了图方便,他专挑小道儿走,浑然没有发觉自己被人尾随。在距馄饨店还有两条街的位置,他再度挤进一条两栋楼之间的狭小过道,没走几步便被人按住脖子压在墙上。 李明宇惊呼一声,刚要挥拳反抗便被利刃顶上后背。 “把手举起来!” 李明宇冷汗直冒,大气都不敢出,按照对方所说地慢慢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男人一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开始摸他的外套与裤子口袋。 匕首轻易地穿透了羽绒服。李明宇面对着墙一动都不敢动,后腰的刺痛感明显,那人好像比他还要紧张,握刀的手抖个不停,导致刀尖也在他的腰上微微划动。 “不准动!不准动!” 李明宇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刀尖就离开了自己的后背,他依旧面对着墙,“啪”的一声之后,又听见几声痛苦的闷哼。他不知道男人的手腕已经被踢断了。 男人握着错位的右手腕踉踉跄跄地从过道的另一头跑了出去。李明宇回过头,先是看到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而后才看见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停止了。 对方几乎与银色的月光融为一体,他面孔苍白,毫无血色,两只瞳孔黝黑如碳,如鹰隼,又似毒蛇。 李明宇艰难地吞咽口水,肾上激素正督促他赶紧逃命。他确实很想拔腿就跑,可是两只小腿却灌满了铅,无法挪动分毫,仿佛在地下生出几米深的根。 他打了杜以泽一枪,现在他来找自己报仇了。 杜以泽往前迈了一步,李明宇差点忘了如何呼吸,他一手扶墙,胸口起伏剧烈,似乎对方再逼近一步就要原地晕厥。杜以泽只得退回刚才的位置,“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青龙。” 李明宇不可置信地摇头,“你还活着。” 杜以泽眼帘一掀,两点火烛逐渐熄灭,“你希望我死了?” 李明宇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我只想来看看你。” 杜以泽伸出一只胳膊,似乎想碰他的肩膀,李明宇条件反射般地闭紧双眼,恐惧地偏过头,“我不想看见你!” 半空中的手停顿一下,五指收紧,缩了回去。 这句话就像一句魔咒,李明宇没再听见说话的声音,连脚步声也没有听见。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逼仄的过道里空无一人。他的视线下移,方才落在自己脚边的匕首也不见了。 李明宇出了过道,先是站在出口左右环顾,接着又回头朝里看。尽管什么都没见着,他却像是得到了重要的信号一样,突然在大路中央狂奔起来,边跑边拿口袋里的钥匙。跑到馄饨店后门时他一把握住门把手,因为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有将钥匙插进锁孔。 进门后李明宇立即反锁后门,转身跑进卫生间,脱掉外套与上衣。他背对着镜子站直,扭过头,发现自己的后腰果真被人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正往外渗血。 一时间李明宇根本无法正常思考,他衣服都来不及穿上就跑回卧室,拿出一个小箱子开始往里头塞衣服,此时他仍旧喘个不停。等到箱子都快塞满他才发现行不通,青龙还没回来,他不能自己一个人跑了。 杜以泽刚刚就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准备伸手抓他。无论是开馄饨店还是去图书馆,他都没有使用过自己的身份证,可是杜以泽还是找来了。 这一切都与青龙无关。李明宇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应该跑的,他应该跟杜以泽谈判,尽可能把青龙摘出去。他将几乎塞满的行李箱踢到房间一角,瘫坐在床垫上,焦虑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谈判的基础建立在对各自需求的满足之上,他想不出来杜以泽到底会想要什么。 李明宇起身走到后门,将眼睛贴在猫眼上,接着又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谨慎地从门框后探出半个脑袋,试图从黑暗中分辨其他生物。 什么都没有。杜以泽好似已经凭空蒸发。 第95章 一周后,馄饨店恢复了正常营业。青龙满面春风地将大包小包的特产放进李明宇的客厅里,“大哥,这些得赶紧吃,不然放久了会坏。”他直起身,望着刚从卫生间里洗完脸出来的李明宇,“药吃了吗?睡得好点没有?” 李明宇点头,“好多了。” 青龙给的褪黑素早被他吃光了,不过除了第二天让他头疼欲裂以外,并没有任何显著效果。李明宇还是睡不着,且醒得早,难得的是他逐渐适应了这种令人疲惫的生活作息,后来竟然也不会因此产生过多的情绪波动了。 尽管杜以泽的出现充满了不真实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明宇却愈发清晰地意识到:他确实没死。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悲哀酸涩的心情也淡了大半。他庆幸杜以泽身手矫健,无坚不摧,庆幸他依旧如以往一般自私,只顾及自己的心情。杜以泽没有死这一事实足以让他从无边无际的罪恶感中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李明宇有过带着青龙再度跑路的想法,随后他便意识到,在杜以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青龙与他都无处可逃。他依旧没有想出来杜以泽想要什么,应该不是青龙,否则青龙早该蒸发了,怎么可能节后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过来上班? 这说明杜以泽还没有找过青龙。 于是他便不想逃了,甚至比以往还要有底气。无论杜以泽想要什么,他都给不了,况且他谁也不欠,为什么要跟个犯人一样藏藏躲躲?他巴不得魔咒永不失效,如果杜以泽再敢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不会偏头闭眼。 李明宇将特产放进冰箱,拿上车钥匙,如往常一般骑着小三轮去菜市场买菜。路过自己被人抢劫的路口时,他忍不住放慢速度,再一次扭头朝那里望去。 狭窄的过道被清晨的阳光一照,倒是十分亮堂。薄雾蒙蒙,杜以泽不在那儿。 很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春节之后的一个月里,路过小道儿的时候,李明宇都没有见过他。 杜以泽再度出现的地点不是无人的小道,这回他正大光明地走进了李明宇的馄饨店。这个点青龙早已下班了,李明宇正在后厨喝着咖啡,和厨师们聊天,直到高中生跑进来小声告诉他,“外面有人坐了俩小时了,就点了碗馄饨。” “等朋友在吧?”李明宇不以为然。 “怎么会等两个小时?”高中生补充道,“也不说话,也不玩手机,连动都不动一下,是不是死掉了?” “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李明宇拿着咖啡杯从后厨里出去,正准备让他不要大惊小怪,与此同时杜以泽察觉到他从里面出来,突然抬起头,从帽檐后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两人视线相撞,猝不及防,李明宇右手一抖,里头的咖啡晃出来不少,洒到手腕上,他立马换了只手,将烫到的手腕往衣摆上擦。 杜以泽带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短袖,一下让李明宇想起了报纸上的通缉照,以及那一年的夏天,他也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身后。 他与杜以泽对视了几秒,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异,片刻后眼里却蒙上一层冷淡的灰色,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转身回到厨房里,像是完全没有看见这个人。 尽管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杜以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仍显得十分突兀。高中生跟着李明宇回到后厨,“原来你认识他啊?” 李明宇不置可否,“你就说要打烊了,让他赶紧走。”他看了下墙上的表确认时间,对两位厨师说,“我看今天也没客人了,你们提早下班吧。” 高中生出去一趟以后回来对李明宇说,“他出去了,不过还在树下站着,我觉得他是来找你的。” “知道了。” “你要跟他说话吗?” 李明宇不耐烦道,“不说,我要关门了。” 高中生清完书包,跟着两位厨师一起出了店面,三人忍不住朝杜以泽的方向多看了两眼,只当他是与李明宇有过节的熟人。现在店内彻底空了,李明宇自顾自地将垃圾收拾好,走出厨房,将塑料凳子一一倒扣在桌面上,他不去看店门外的杜以泽,假装他是一团空气,却无法忽视对方针扎般锐利的视线。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与杜以泽正面交锋的准备,现在看来并没有。他多少还是不想见到对方,仿佛一见到他,人生就又会陷入失控的深渊。 放完凳子,李明宇垂着眼皮朝店门口走去,他离杜以泽越来越近,近到两人之间只有三两步路的距离,却刻意不去看店门外的他。 心跳还是不可控制地加快了,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只是很不好受,好似突然坠进泥泞的沼泽,四肢沉重无力,如同被千百条绳索拉扯。他伸手拉过头顶的卷帘门,依旧没有看杜以泽一眼,这扇卷帘门就像保护他的外壳,没想到就在他要合上自己的保护壳时,一只有力的手及时伸进来牢牢抓住了卷帘门下沿,不让他继续。 杜以泽稍稍弯腰,从卷帘门下钻了进来。李明宇本能地后退一步,杜以泽转身将卷帘门拉下,一脚踩到了底,仿佛将两人与世界彻底隔离。 李明宇极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强装镇静地说出早在心里排练过几百遍的台词,“你到底想要什么?” 杜以泽的回答同上次一样,“我想来看看你。” 他说得从容不迫,李明宇只觉得好笑,一瞬间反感多过紧张,他上下打量杜以泽几眼,忍不住冷笑一声。他即笑杜以泽虚假,也笑自己愚钝,竟然还真担心自己一枪打伤他,为此吃不下睡不好,结果呢,人家不还是照样生龙活虎? 李明宇指向已经合上的卷帘门,“滚出去!” “你总是躲在里面不出来,我想来看看你。”杜以泽似乎在为前一句话做解释。 “我没有躲你。”李明宇不买帐,“出去。” 两人僵持着立在原地,李明宇不想用暴力手段将他赶出去,他的呼吸声逐渐沉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开心?” 杜以泽眉头一拧,喉结上下滚动着。沉默犹如火上浇油,李明宇上前两手揪住他的衣领,“滚啊!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滚!” 杜以泽即不说话,也不动作。李明宇咬牙瞪着他,眼白上爬出细密的红血丝。每一次都是这样,所有的情绪到了对方那儿都被尽数反弹,简直是对牛弹琴。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为什么总要做这种无用的尝试? 片刻后李明宇松开杜以泽的衣领,失神地移开视线,“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杜以泽也开始喘气,他有能力自保,也可以保住李明宇,可是如今李明宇却避他如瘟疫,无论他如何开口,思念都变成了刺耳的谎言。在李明宇看来冷淡又无情的眼神也不是他的真实意图,那是被生杀与战争烙印在瞳孔里的伤疤。 他想拥抱他,想要抱着他有温度的身体。 “算我求求你,”李明宇侧身躲过杜以泽伸过来的胳膊,就像躲避一把烧得通红滚烫的铁钳,仿佛一点触碰都会烫得皮开肉绽,“我玩不过你,你放过我吧。” “我不想这样,我……” “那你想怎么样?你要说什么?又要说你想我了,还是喜欢我?我到底上辈子欠你什么了?”胸膛里好像装了一具破旧的鼓风机,呼吸时猛烈地嗡嗡作响,李明宇红着眼吼道,“我这没有你想要的好处……我就想图个安定,图个不被饿死,其他我什么也不图……你能不能放过我?” 杜以泽心里针扎般得生疼,他握着拳头,将骨节不断按出声响,“我想要你……”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好像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件自己都知道不匹配的奢侈品,“我想要你。” 李明宇苦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大傻/逼,是不是?” 杜以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当他再一次流露出想要抱他的情绪时,李明宇忍不住挥出了拳头。这一拳很重,杜以泽却实打实地接了下来,他撞到桌角,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其实他还未完全从手术中恢复,一瞬间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当他从短暂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时,李明宇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他顺着李明宇的视线下移,突然曲起右腿,拉下自己的裤管。 李明宇的视线从裤管转移到他脸上,他怔怔地盯着杜以泽看了一会,脸上是疑惑与不可置信。他蹲下/身,伸手抓住杜以泽的右脚踝,杜以泽触电似的浑身一震,像是突然被人抓住了软肋,立即扣住李明宇的手腕。 李明宇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慌张。 “松手!”尽管杜以泽及时掰开了他的手腕,李明宇还是隔着裤子的布料摸到了他的脚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只觉得头昏眼花,似乎觉得自己在做梦,先是抬头看了杜以泽一眼,而后又是出其不意地抓住他的右腿裤管迅速往上扯。 杜以泽反应迅速,身体立即后缩,尽管没有被李明宇抓住脚踝,裤脚还是被大幅度掀起。 李明宇还是看到了。 杜以泽惊惧地望着他喘气,一手将右腿的裤脚拽得极低,布料被拉出几道沟壑似的深长褶皱。他不敢想象李明宇的反应,是恶心,还是厌恶?自我的抵触与恨恶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他无法再接受李明宇的任何一点排斥。 李明宇四肢发软,无法支撑身体重量,他不再蹲着,改为双膝着地,用两只手掌撑在地面。他的头颅垂得很低,杜以泽只能看见他的头顶。杜以泽不说话,埋头拽着自己的裤脚往靴子里塞,差点落荒而逃,焦灼得如同被放在烤炉上来回煎烤。 李明宇的头越垂越下,到最后他几乎将自己蜷成一只蜗牛的螺旋壳。他抱住自己的头,双肩无声且剧烈地起伏,说话时的声音像破碎的风琴。 他问杜以泽,“会疼吗?” 杜以泽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才说,“不会。” 很小的时候他听过一个笑话。一个小孩一直牙疼,好不容易找医生拔掉了蛀牙。回家的路上,妈妈问他:你的牙还疼吗?小孩捂着脸说:不知道,我的牙留在医院里了。 杜以泽也将自己的右小腿留在了医院里。 第96章 手术是在林生严的医院里做的,不过医生却是杜以泽自己从黑市上找来的。他的右腿并不是完全不能使用,平日里借助辅助工具依旧可以行走,但也仅仅只剩行走这一项功能。他并不想要穿戴式的机械腿,一是容易松动,成为别人的攻击目标,二是不够灵敏,他更想要一条嵌在自己大腿里、比正常人还要敏捷、迅速、力量强劲的右腿。 此类手术对人体的损伤极大,且不可逆,就算是“榜单”精英也不愿冒险,受伤之后大多选择改头换面,彻底隐居。可惜杜以泽没有办法全身而退,就像王家宇同样不可能顺利辞职。断了无法再使用的右腿,他才有机会自保。 杜以泽卖掉了自己在全球各地的房产,才换来这次手术的机会。他截掉的不仅是膝盖,还有整条小腿,不过相较于安装机械腿,截肢的风险算是最小的。 手术之前,他签了免责书。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他只能自认倒霉。手术之后,他全身上下,除了人头,也就这条右腿最为昂贵。 这条仿生机械腿是定制的,功能完全,完美地模仿了行走时小腿肌肉的动作,而膝关节的传感器则能同步感受神经信号,无论是失衡还是受到撞击,都能及时做出反应与调节,减少背部压力。光是联系医生、预约检查和手术就耗费了近半年的时间,不过相较于漫长的等待,复健时的痛苦对杜以泽来说几乎相当于无。他恢复得很快,没两个月就行走自如,只是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这条安在他身上的机器。 林生严看他恢复自然十分高兴,甚至还去医院里看望他,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退休了。”杜以泽说。 “我也想退休。我才是该退休的年纪。”林生严没有问他为什么。 如果杜以泽不退休,或许还有机会成为“榜单”的传说之一。现在他这条腿别说是踢断抢劫李明宇的男子的手腕,就算是肋骨都能轻易踢断一排,可是他确实不想干了,杀戮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他根据银行卡的消费记录找到了李明宇的馄饨店,在附近租了个小小的地下室,每日花费极长的时间做基础训练,好提高自己对右腿的使用与控制。 手术虽已结束多时,截肢的后遗症却无法用药物治愈,他时常因为剧痛从噩梦中惊醒。机械腿没有问题,功能良好,可是他并不存在的右腿上却持续性地传来被刀来回切割的剧烈疼痛感。他永远都穿着长裤,不想任何人发现,更不想看见从他们眼里流露出的同情。 可现在正是因为李明宇的同情——可怜也好,心软也罢,抛弃那一点不值钱的尊严,杜以泽终于为自己换来一个不被赶走的可能性。能得到这点同情已是他的奢求。 李明宇把卧室里的床垫让给他,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卧室的房门没关,侧头就能看见李明宇躺在沙发上的身影。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凌晨三点钟,李明宇从沙发上坐起,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从橱柜的一角里找出青龙藏着的烟盒。他推开后门走上街头,背靠着墙顺气,第一次破了例,颤抖着手给自己点火。风迎面吹来,烟将他的眼眶熏得隐隐作痛。 没一会,杜以泽就从后门里跟了出来。 李明宇猜到他也没睡,“你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本可以及时止损,明明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李明宇勉强扯动嘴角,“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想给我看。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我最恨你这么自私,从来都只顾自己。” 杜以泽沉默地听着,“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他妈的,当然是你的错。”李明宇扯下牙关间的香烟,“你明明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却还要来找我,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你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他说着说着竟掉下眼泪。这辈子没有流过几次眼泪的他,为什么总是因为杜以泽而伤心欲绝?他宁可杜以泽继续做他的杀手,在外头逍遥自在,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动摇,才能毫无负罪感地继续生活。 杜以泽的出现再一次把他对未来的唯一一点美好想象击得粉碎。 片刻后,杜以泽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现在就走。” 李明宇一愣,突然疯了似的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两人一齐摔倒在地。他翻身骑在杜以泽身上,掐着他的脖子,眼眶发红,呲牙咧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我吗?你个王八蛋,非要逼死我才甘心!” 杜以泽咬着牙喘气,“我没想逼你。” “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找我!” 杜以泽咳了两声,哑着嗓子,忍不住一手掐上李明宇的手腕,“我不想让他伤害你。” 李明宇目眦欲裂,“那今天呢?难道今天还有人要抢我?”他收紧双手,杜以泽只能艰难地吐字,“……对不起,我只是想要见你。” 李明宇说得没错,他十分自私,抓着深井里的唯一一根麻绳,却完全忽视了自身施加在麻绳上的压力。因为缺氧,杜以泽的脸色由红转白,他与根深蒂固的求生本能做着斗争,逼迫自己松开握紧着李明宇的右手。 也许他不应该再抓着那根麻绳了。 也许他从来就不属于井外的世界。 这样的死法实在狼狈。李明宇的五官逐渐模糊,他似乎很高兴,看向自己的时候终于不再露出厌恶的表情,杜以泽僵硬地松开五指,手腕无力地垂到耳旁。李明宇浑身一震,瞳孔紧缩,立即收回双手。 新鲜的空气往胸膛里猛灌,杜以泽像弹簧一样本能地弓起脊背,捂着自己的左胸口剧烈地咳嗽。 李明宇从他身上站起来,僵硬地提着肩膀,双手攥住自己背后的衣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要杀了杜以泽,“我没想杀你,我不想杀你……”他神色颓然,喃喃着“我不想这样”,突然捂住双眼。 就算他无法控制自己,以杜以泽的能力,摆脱他也该易如反掌。 杜以泽到底是以命要挟,还是一心求死? 李明宇失神落魄,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次跳动都在脑内挑起闪电状的电流。杜以泽从地上坐起,一手握着被他掐出指印的脖颈喘气。 他想要好好睡一觉,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睡上三天三夜,谁也不想,谁也不恨。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转身回到客厅,几乎随时就要跌倒。他撑着茶几的边缘在沙发上坐下,头昏脑胀地拧开桌上的药瓶瓶盖,却发现里头已经空了。 李明宇捏着空药瓶,盯着上面的英文字母看了半晌,再也压抑不住这一年来的痛苦与折磨,在一片黑暗之中捂着头崩溃大哭。他还是不希望杜以泽死,哪怕对方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仍然会躲在图书馆的厕所里为他痛哭流涕。 原来不是杜以泽抓着他不放,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他也想找个皆大欢喜的借口,试图合理化杜以泽的所作所为,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条与自己握手言和的理由。他哭得实在是累了,最后在沙发上躺下,疲惫地喘着气,好似一条濒死的鱼。 杜以泽远远地站着,直到李明宇躺下了才走近,他立在李明宇的沙发旁,一动不动,像具雕像。 “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也许都是假的,如果是那样也好,起码我知道你所说的反义词会是真的。”李明宇僵硬地转过头,“你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大概就是承认有过杀我的想法吧?”他泪眼模糊,“你知道吗?我还去图书馆找过你的报纸和资料,可是我看来看去,都找不到一个为你开脱的理由。” “那些新闻都不是真的。” “……我知道。” 果然不出他所料,就连有关杜以泽的新闻都是假的,“难道你的一生都活在谎言之中吗?” 杜以泽的眼神略微失焦,“我的一生都活在谎言之中……” 他的人生起于虚伪的美满家庭,起于王家宇的不择手段。 “可是只有想你是真的。” 第97章 李明宇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吵醒,简直就像听见断了半截的粉笔头在黑板上来回摩擦。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从沙发上蹦起来,手忙脚乱地推开隔离后厨与客厅的木门,赫然看见杜以泽正揪着青龙的衣领——杜以泽比青龙高出一个头,几乎将他提在半空中。 见李明宇从里头出来,杜以泽刚一松手,青龙就连滚带爬地躲到李明宇身后,伸出一只食指指向杜以泽,“是他……是他……”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刚才那一声鬼哭狼嚎从他嗓子眼里发出来的。 李明宇看了杜以泽一眼,一把抓住身后的青龙往客厅里拽,接着反手关上门,将杜以泽隔绝在外。他拍了拍青龙的脸,沉声道,“不准报警。” 青龙哆哆嗦嗦地说,“他不是那个……他是那个……他是杀……” “闭嘴!”李明宇低喝一声。 “他为什么……我……大哥你怎么……” “不准问。”李明宇粗暴地打断他,“也不准报警,听到没有?” 青龙的嘴角瞬间坠到下巴,“……听到了,大哥。” “我不会让他碰你。你就当他是空气。” 青龙委屈地点头,心想杜以泽可不一定当他是空气。 李明宇“交涉”完毕,推开门,杜以泽还站在刚才的位置。青龙正眼都不敢瞧他,立刻后背贴墙,躲鬼一般地穿过后厨,去店面里擦桌子去了。李明宇看向墙上的挂钟,吓了一跳,“操,来不及了……”他扭头就要回屋拿车钥匙,杜以泽却说,“我给你买好了。” “什么?……”李明宇定睛一看,才发现灶台旁已经堆满了大包小包的透明塑料袋。 “肉放进冰箱里了。”杜以泽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长长的清单,李明宇一般将其贴在客厅的冰箱侧面,“都是按照你的菜单买的。” “……好。”李明宇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挂钟。尽管时间尚早,厨师还没过来,他仍旧起得比平时都晚。 “我的闹钟怎么没响?”他忍不住自言自语。 “我帮你按掉了。”杜以泽答。 “……哦。”李明宇走到水池边开始埋头洗菜。就算是按掉闹钟也不应该,他醒得理应比闹钟早。 一开始李明宇并不想让杜以泽住在家里,他旁敲侧击地让杜以泽“独立”出去,杜以泽却说,“我的房租到期了。” “不能续租?” “没钱了。” 李明宇一怔,“怎么会没钱?” “手术有点贵。” 李明宇听到“手术”这两个字就不吭声了,与此同时他终于想起这家店是全靠杜以泽的银行卡资助的,理论上来讲杜以泽才是老板。他实在不好把这位“投资人”赶出店面,只得默认杜以泽在这住下,而且还挂着为自己打工的名头。 杜以泽睡床垫,李明宇依旧睡沙发。尽管两人一整天都困在小小的店面里,他们之间的对话却很少,大多与厨房有关,有一种同事之间的疏离感,根本不如青龙与他关系密切。不过自打杜以泽进了后厨,青龙除了拿菜以外,平时根本不敢进来,更别说没事就找李明宇东扯西拉了。 李明宇的身体机能似乎正在弥补这一年来的睡眠缺失,精神状态也逐渐恢复到刚来这里的时候,也许是因为那一晚他大哭一场,终于为精神松了松弦,也许是因为他终于说服自己并不是罪孽深重,也许只是因为杜以泽的出现,又或者是他那句半真半假的思念。 这天李明宇醒得格外晚。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以为后厨乱成一团,赶忙从沙发床上跳下,慌慌张张地推开门一看——杜以泽竟然跟厨师们聊得正火热。厨师见李明宇醒了,打趣道,“你这朋友的刀功可比你强!对了,你以前到底在哪个饭馆干活啊?”后半句是对杜以泽说的。 “以后不要按掉我的闹钟!”李明宇黑着脸甩上了门。 厨师见怪不怪,扭头对杜以泽说,“他这人脾气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李明宇用冷水胡乱冲了冲脸,抬头拿毛巾的间隙瞟到杜以泽堵在了卫生间门口。 “睡得好吗?”杜以泽问。 李明宇反问,“你说呢?”他放完洗脸毛巾,转向杜以泽,“我要出去干活了。” 杜以泽目光沉沉,没给他让路,李明宇有点来气,“怎么了?” 两人干瞪了半天,杜以泽才后退几步,给他腾出过道。李明宇的无名火还没消,他没看杜以泽,侧着身子挤出卫生间,几乎与杜以泽的肩膀撞在一块。 结果还没走两步,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杜以泽肩膀宽,两只有力的长臂一伸,李明宇就像被绳子捆住,他浑身炸起一阵鸡皮疙瘩,从胳膊一直延伸到后脖颈。 “你给我放手。”李明宇紧张地压低声音。 杜以泽收紧双臂,勒得李明宇两只胳膊都痛,他闷哼一声,“赶紧放手,听到没有?” “就让我抱一下。”杜以泽将下巴搁在李明宇的肩膀上,用鼻尖蹭着他的耳朵,像是在闻他的味道。李明宇躲闪着,缩着脖子骂道,“老子揍不死你……” 杜以泽闭上眼,突然说,“我确实与林老板有过合作关系。” 李明宇浑身僵直。 “王家宇想要抓老鼠,不过他资源太少,人手也不够,无论拿到什么情报都派不上用场。我只是把消息告诉林老板,让他替王家宇去抓。” 李明宇看着脚下的地板沉默了两分钟,问,“王家宇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 李明宇听得心惊肉跳,心跳如擂鼓,黑色的眼珠沉在眼底久久不动,像两颗埋在湖底的鹅卵石,“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你大概不会在图书馆里找到这些。” 李明宇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低声说,“我要去干活了。” 杜以泽松开手臂,李明宇没有回头看他就推门走进厨房。杜以泽听见油锅里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门一旦合上就再听不清了。 青龙一下班就骑着摩托车跑了。还没到饭点,店里空了大半,李明宇像往常一样,先给自己泡了杯黑咖啡,接着将闲置的饭桌拉到店门外的街边,搬了个塑料凳摆到桌旁坐下。这段时间杜以泽几乎接替了他的所有工作,从早起买菜,到打烊倒垃圾。李明宇因此闲了不少,主要在后厨和店面里视察,背着手走来走去,还真有了点饭店经理的模样。他望着悬挂在地平线上的金色圆轮,此时又有了一点温水煮青蛙的感觉。 没一会,杜以泽也搬了个塑料凳子坐下。李明宇不想说话,所以也不去看杜以泽,自己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余光却发现他一直侧头看向自己。 杜以泽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恨我……” 李明宇直视前方,眨了下眼,似乎被太阳闪到,“你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乱糟,难道我不应该恨你?”他的言辞不再激烈,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人生,“现在我有自己的馄饨店了,也算完成了一大梦想,过两年说不定还要开家分店,到时候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所以我不想钻牛角尖了,我就当从头开始。” “我也想从头开始。”杜以泽按着自己硬邦邦的膝盖。这世界多不公平,除他以外,所有人都有第二次机会,“可是我大约没有这种机会。” “怎么没有机会?你都跌得这么低了,人生总该向上爬了。” “跌到我这么低的人一般都爬不动了。” “为什么?” “可能因为他们把两条腿都摔断了。” 李明宇若有所思,“万一他们也跟你一样把腿换了,爬起来说不定比两个你加起来还要快。” 杜以泽自嘲地笑笑,抬起一只手搁在桌上,食指与中指轻扣着桌面,嘀嘀嗒嗒,十分规律,就像永不停止的时间齿轮,他问,“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李明宇想起今早两人在卫生间里的对话,“我没有什么想问的,就算有,我八成也不会想要听到答案,所以还不如不问。” 杜以泽坚持道,“你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我都说了我不想问,以后也不会问!他娘的……”李明宇嘀咕着,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掩耳盗铃。问了又能怎么样?无论他的推论是否合理,杜以泽所说的是否真实,他们俩之中都没有人能够改变过去。他暗自骂杜以泽卑鄙,骂他混蛋,现在倒是假惺惺地说起真话,难不成问出他想知道的一切,他就能心安理得地让杜以泽睡大街去? “你说什么?” “我啥也没说。” 杜以泽垂着眼道,“我听见了。” “你听见个屁。”李明宇没好气地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杜以泽则立即无缝衔接地拿过杯子喝起来。 “那是我的!嘿,你他妈倒是还挺大方……”李明宇刚要伸手去抢,听见杜以泽从杯中闷闷冒出一句,“我听见你说’狼狈为奸’了。” “怎么的?难道我还说错了?咱俩这还不算狼狈为奸?” 杜以泽没说话,杯沿后的两只眼睛似笑非笑,被夕阳镀上金光。李明宇终于反应过来,杯子也不抢了,没好气地往椅背里一靠,像个泄气的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