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文案: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世事总是如此,你不可能预知明天会发生什么,遇到什么人,开启怎样的命运之门。 这个故事是我年少时代起念念不忘的梦想,融汇着我的希冀与现实,寄寓着我对人世的爱与恨。 如果陈扬是光,叶祺就是影;如果陈扬是明,叶祺就是暗。 而谁能料到,十年不到,一切反之亦然。 我想给你们看的从来不是童话,而是浓缩的真实,两段光耀人世同时卑微如尘的人生。 爱情本身并没有坚韧的属性,我们辗转追寻的是内心的安宁,哪怕以焚毁一切为代价。 圣经说,爱如捕风。 究竟要如何勇敢,如何坚定,才能与某人相依相守,抵御漫长的时光之变。 日光之下,也许真的并无新事。他,和他,不过是两个平凡的人。 只是对爱情和生命的无所畏惧让他们熠熠生辉,卓尔不群。 抑或他们只是坚持了一些我们早已放弃的原则,铭记了一些我们早已遗忘的往昔。 他们注定要携手并肩,一直走到路远马亡。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都市情缘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扬,叶祺┃配角:陈飞,阮元和,盘尼西林,韩奕,沈钧彦,邱砾,王援,顾世琮,小猪┃其它:光与影,明与暗 上部:情起缘灭 第一章 尘曲 很寻常的早晨,大二的第一天。云层厚重,闷着一股夜雨留下的湿气,没来由地让人胸口发堵。 这是上海的九月,没给你弄个三十八九度已经算赏脸了。 叶祺起得比其他三只晚了十分钟,被众人果断地抛弃了。预备铃响了他才窜进教室,在邱砾身边坐下,忽然笑道:“叶上初阳干宿雨。” 窗外绿油油的大叶子泛着光,邱砾看都懒得看一眼,自顾自翻开书:“酸人。” 叶祺立马默了,拉开书包拿书。邱砾是他们寝室四个里最适合学工科的人,严谨勤恳,从来不整这些虚的。平时闹归闹,叶祺私下里还是很佩服他,并且他认为王援和顾世琮也默默地仰视着此人。用叶爸的话来说,“只有将自身大脑智能发挥到极致的人,才有可能为人类进化做出贡献”,邱砾当之无愧是其中的一份子。 这学期算叶祺走了背运,上来第一节课就是概率论。数学跟他是宿仇,从小学开始就有仇,只不过那时候还能勉强弄个表面风光,现在……不提也罢。要不是数学一塌糊涂,他也不会进不了第一志愿,莫名其妙被扔进“物流工程”这个双学位的工科专业。幸好他们专业中外合作,外方那个是管理学学位,要求他们跟商学院同步学习很多学科,否则叶祺的大学生活将毫无疑问地更加惨不忍睹。 概率论开头是排列组合的复习和深入,全是高中的东西。那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之叶祺作为男生死要面子,当时这些最基础的东西还是门儿清的,于是心安理得看起了《草叶集》。这位译者脑抽得惊天动地,好好一惠特曼险些被翻译成男琼瑶,偏偏还中英对照,完全一本笑话大全。 正欢天喜地,背后被捅了一指头,王援的声音传过来:“你的早饭。” 叶祺头也不回接过来,一看,又是饭团。烤肉饭团。 他们寝室都不怎么挑早饭,大一上吃了半年包子,大一下吃了半年饭团,大二上来顺理成章又是饭团。算了,忍了。 王援这人大大咧咧,最开朗也最随和,上哪儿都没半个人看他不顺眼,也属奇迹。 还有一个顾世琮,乍一看不怎么扎眼,却有本事按部就班把什么都做得周全。此公子哥实际最为闷骚,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饭团啃到一半,关好的教室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后站着一人,极有礼貌的样子,轻声说了句“抱歉”,这才抬脚往里走。 老师愣了一下,回身礼节性地点了下头,又接着讲他的课。 物流工程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号人,学校里的教室正好装下他们一整个专业,因而从来上课时就没外人。这位稳步进门的仁兄谁都没见过,自然引来全体注目。 顾世琮的脑袋悄悄凑到叶祺耳边:“传说中的陈扬。” 哦,那个学校派出去当了三年兵,回来拿一笔钱还可以自由重新选择专业的家伙。 每届大一都有参军的名额,学校连哄带骗把人弄了去,总会拼命许诺。陈扬那一届许的诺就是回来拿钱选专业,如今三年期满,这位老兄据说在校办扫了一眼专业目录,直接指了他们物流工程。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叶祺抬头多看了一会儿,一路目送他走到离自己座位极近的地方,冷不防被陈扬看了个正着,轰然落进他眼里—— 完全看不出比众人大了三岁,只是眸色沉沉,仿佛不带任何喜怒。最表面浮着一层周密的谦和气质,稳重妥当,内里却是奇异的侵略感,绝对不容小觑的角色。 叶祺怔了片刻,最多也就一两秒,忽然客气地笑了一下。 陈扬扬眉笑回来,潇潇洒洒。 叶祺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总忍不住往人家眼睛里探。果然还是殊无喜色,笑意进不了眼底。 陈扬似乎微微一顿,很快掩过去,调开目光望向后排还空着的几个座位,自顾自走过去了。 顾世琮是个很敏感的人,忽然在后面冒出一句:“这人看着怎么这么奇怪。” 王援接口:“哪儿。”波澜不惊的语气,可见注意力已经回到黑板上去。他也是喜欢理工科的,只是没邱砾那么勤勉,读书人的底子架子可一样不缺。 顾世琮浅褐色的瞳仁闪了闪,自己也觉得莫名:“说不上来。” 叶祺小心合上书,压在包里那本重死人的英语课本下面,淡淡道:“听课吧,上面那位半小时讲了三十几页了。” 下午英语课,全专业按四个班的建制分成小班上课,那个陈扬在隔壁班,邱砾也不跟他们一个教室。四级成绩赶来凑这个开学的热闹,不声不响地在网上公布了。教室里沉默着骚动起来,手机能上WIFI网的人按学号一个一个推算准考证号,慢慢从后排把每个人的分数都报了上来。 王援的英语一向杯具,听了后头的消息立刻气得锤了叶祺一拳:“变态,你六百五十五。” 叶祺沉在书里的时候反应极其迟钝,过了三五秒才回过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回道:“哦,这样。你们呢,都还好吧。” “我五百六十几,世琮五百九。邱砾……哦,短信到了,六百刚出头。” 中外合作专业的学风大多比大环境稍好一些,学英语的气氛尤其好。很快消息就在专业间传开来,全校录取分最高的那个专业有人考了六百六十多。叶祺看着手机屏幕,忽然觉得安稳:他深知自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荣誉就上天的性子,非得有人压着不可。只要有人比他高,他就放心了。 隔了条走廊有人酸得比王援厉害多了,不冷不热凑过来:“人家叶祺什么英语证书没拿过,还在乎咱这个小小四级么。” 叶祺作大惊失色状:“您可别这么说,我哪儿担待得起。” 恰到好处的夸张,大家小范围内哄然一笑,老师很快就不动声色转进了中间的走廊。 叶祺是个很奇特的人,总在对别人察言观色,四两拨千斤地调和着周遭人际关系的微妙平衡,实际上又仿佛毫不在意这些,该我行我素照样我行我素。王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毛茸茸的后脑一会儿,抚着额笑了一下,低头看书去了。 神使鬼差,叶祺忽然压低了嗓音问后面的世琮:“那陈扬是不是被耽搁得没考过四级?” 世琮在装模作样地浅眠,朦朦胧胧睁开眼来,不知所云。王援一副无语望天的表情,替他答了:“没有吧,人家大一结束打包走人的,四级过了吧。” 老师盯着这一块有段时间了,闻言踱过来,居高临下:“陈扬当年考了六百三。” 叶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过去不再说话了。 陈扬离开了校园整整三年,当初的同学刚好全部毕业,自然他就形单影只了。但男生的群体里加个人终归简单,当天下午就有好事者到处发短信召人去打球,欢迎陈扬加入物流专业。 叶祺原本有约,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于是下课后跟王援他们一起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不得不掏出手机给盘尼西林打电话:“喂,我。” 盘尼西林姓林,是叶祺十几年的死党,知根知底。林同学名字非常拗口,像个稀有的西药名,小时候一来二去就被叶祺带头改成了盘尼西林,一叫就改不回来了。同一所高中毕业后,盘尼西林学了法语专业。 那边的背景一片嘈杂,肆无忌惮地吱哇吱哇,叶祺凝神听了一会儿,只听懂一小半。可见他这个辅修专业是法语的半调子,怎么都不能跟人家正经专业的比。真是……人比人得哭,货比货得扔。此时多少因为即将爽约而心虚,没打断他。 好容易稍稍安静一些,叶祺言简意赅把话说明白了。盘尼西林倒是爽快,笑嘻嘻地:“没事儿,本来我也……” “嗯?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边忽然支吾了,声音忽远忽近:“那个……外教还在我旁边……我……Aurevoir(法语:再见)。” 想想也知道那小子又拿了个手机伸长收缩手臂,假装信号不好。那幅场景确实滑稽,叶祺心里暗笑了一阵,干脆把电话摁掉了。 刚才问了老师几个问题,到操场就比大多数人晚了一会儿。他们四个人刚要把书包扔在篮架下加入战局,却远远地看见一辆军用吉普扬尘而来。 叶祺眼尖,白底红字的牌照和开头字母看得一清二楚。南京军区总部开出来的车。 余晖打在猛然停步伫立的陈扬身上,英气逼人,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叶祺居然觉得那是某种可称之为“静美”的景观。 车在篮球场边停稳,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穿常服的年轻军官,即使不经意也站得笔挺。这么年轻,居然是个上尉。 陈扬漫不经心拍着球走过来,路过叶祺身边时从背后反手过给了他。 “陈扬,你跟我回去一趟。” 陈扬面无表情:“哥,不是说好找人不要找到学校里么。” 上尉皱起眉头:“家里确实有事。” 僵持片刻,陈扬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茶色车窗很快降下来,对着大家露出一张惯常笑容:“对不起了啊,下回请你们吃饭赔罪。” 话也算说得地道,众人没有异议,只向他挥手告别。 叶祺耸耸肩,把短袖卷上肩去压好。趁没人防他,直接运球,三步上篮。 夜里,四个人各蹲守一方书桌,啃书的啃书,上网的上网。 叶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捧了本概率论在那儿研究当天的作业。没错,当然研究不出来。 要是数学能让一个大脑结构中只有存储器没有计算器的人随随便便研究明白了,数学也就威名扫地了。叶祺的数学,连身为大学理科教授的叶爸叶妈都放弃了,可见如何没救。说句实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脑残。亏得他记忆力神似扫描仪,看见什么记住什么,语言方面也相当有天赋,否则家里人真要怀疑当初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 于是叶祺可怜巴巴拿着工整抄好的题目去问靠门那两位。王援DOTA正酣,料想没空搭理,邱砾便抬手接过去。看一眼,刷刷三行字,了结。 叶祺无语凝噎,半天憋出一句:“完……完了?” 邱砾叹口气,深沉得很:“这是例题。” 王援埋头苦干,冷不丁冒了四个字:“你个笨蛋。” 叶祺夸张地长叹一声:“想我出身于理科世家,代代书香,天意弄人啊……” 这倒是实话。往上数三代,叶家没谁不是学理的,还都学得有模有样,从水文地质到天体物理。叶祺上周末刚送一个拿了什么学校全奖的堂姐登机投奔腐朽糜烂的美帝国主义,人家是北大数学和生物工程的双学士。货真价实,有血有肉,踹两下还会跳起来河东狮吼的,北大理工双学士。 正在这时,顾世琮迷迷糊糊抬头:“什么属相?” 众人根本懒得理他,各自转回去做自己的事。 世琮的耳朵完全是个摆设,正好应了他那名字:shicong(失聪)。上回邱砾那在北京读微电子的女朋友大驾光临,邱砾说是要上华联超市买点东西预备着,咫尺之遥啊,世琮硬是听成了“牛肉娃超市。” …… 往事不堪回首。叶祺带着一丝笑拉开抽屉拿手机,习惯性要发短信给韩奕,却顿住了:他们还在冷战。 两人是高中同学,后来偷偷摸摸搭上了,各自还窃喜了很久。毕竟大多数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而不是身边情深义重的兄弟……后来进了大学,分居两地,韩奕那样出众人才自然美女环伺,叶祺去看过几次都撞见他挽着不同的娇花儿般的姑娘,最近的一次终于火了。 总不能让他一个爷们儿在电话里发腻:“不准你找别的女人……”这事儿原本就你情我愿,谁忽然爱找女人了,也算是……叶祺心头忽然一阵抽搐……也算是天经地义吧。 于是,冷战。 好像也只能冷战。把一个存在了很久的人一丝一毫从生活中剔除出去,盘根错节全部拎出来斩断,似乎还比想象中简单些。 寝室其余三人一无所知,都以为他单身。叶祺不敢拿同寝的情分赌人家的接受能力,这是个异性恋的世界,他是哥斯拉。 次日,陈扬居然回来了,好端端坐在教室里。 南京到上海开车总要四个多小时,昨天四点半出发,到家要近九点。八点半再赶回上海,那他最晚也是凌晨四点多就出了家门……叶祺用他那没怎么睡醒的浆糊脑袋缓缓计算着,不知不觉眼神又不受控制地飘了过去。 陈扬看来也是个喜欢坐在中间的,这天的座位挑得离他们很近。原本靠在椅背上假寐,却莫名感受到谁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转来转去,他骤然睁眼望去——把叶祺吓了一跳。 咳咳咳,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弊在抽风)……一紧急,叶祺的脑筋就开始飞速乱转,全无章法。 陈扬居然接了下去:“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见叶祺目瞪口呆,不由笑了笑:“你刚才念出声了。” 完了完了,难道真的老了,不能熬夜?怎么忽然傻成这样。 叶祺结结巴巴解释着:“那个……我,我偶尔脑子会乱抽……” 陈扬笑得愈加大度,声音低下去:“我也是,被你说得现在半本《嘉佑集?权书》都在我脑子里转着。” 话音落下,眼皮已重新合拢,大概是累得狠了。 除了他自己,居然身边还有会背《嘉佑集?权书》的人。这个消息太过惊人,叶祺连带着都想替作者苏洵感激涕零一把。 谁说从学校里选了去入伍的人不是学不下去就是急着要那笔奖励金?!简直瞎掰! 眼前这位俨然学养极好的样子,家里还是南京军区总部的,他……他……叶祺突然泄气,靠回自己座位上翻开了《法语综合教程》,很快陷进去轻声叽里咕噜起来。 陈扬的安居问题因为他忽然被家里弄回去而耽搁了一天,很快就落实了。叶祺他们寝室隔壁有一间空着的屋子,只有两张床,本来是留给历届年轻辅导员住的。他们这个专业的辅导员碰巧在学校附近自己租好了住处,学校的安排就落空了。本着对服兵役归来人员的特殊照顾原则,校方原想给他安排到住宿条件好很多的另一个住宿区去,却被陈扬自己拦下来了。 “我就住这儿,挺好的。” 为显示辅导员专用间与普通学生寝室之间的“云泥之别”(其实也就是二人间和四人间的那点人均住宅面积的差别),陈扬那扇门原本就涂成了红色,为了他竟然又找人来重新粉刷了一遍,那叫一个血淋淋…… 叶祺的辅修课都在晚上,刚开学这几周还没开始,于是难得的晚上在宿舍楼里晃荡。路过陈扬门口时,他探头进去张望了一下,笑了:“嘿,血光之灾啊~” 陈扬抱肩站在一地拆了和没拆的行李中间,挺无辜地转过身来苦笑一下:“不带这么幸灾乐祸的。” 总算有点活气了,让人觉着他会喘气会焦虑,还会苦笑。 叶祺端了个水盆途经,里头还姿态舒展地飘了件短袖衬衫,不好多说,客套了几句也就过去了。不料这天夜里两人异常“另类”地相遇了一回。 夜深了,楼下花坛里蛙鸣震天,品种少说有三种:一种呱呱叫,一种咕咕叫,还有一种咕呱咕呱。白天三十四五度的气温蒸过来,晚上也跟着热得天理无存,叶祺十二点爬上床僵卧了两个多小时,汗出如浆浑身粘腻,根本睡不着。 只好下床来,蹑手蹑脚推门进阳台,即使醺然无风也比室内低上几度。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怪异,怎么老觉得左半边脸毛毛的…… “晚上好。” 阴沉沉的声音从隔壁阳台上荡过来,叶祺大惊,视线偏巧粘在楼下路灯的光晕里收不回来,猛一阵眩然。幸好阳台隔得很近,陈扬伸手过来轻轻松松搭了一把,顺便还嘱咐他:“恐高就不要离栏杆那么近。” 毛骨悚然。 叶祺一寸一寸偏过头去,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不带这么幸灾乐祸的。” 陈扬勾起唇角,笑得很清淡:“我说真的,小心点。” 叶祺略缓过来一点,问他:“你也睡不着?太热?”说着抬手抹了一下额头。草,可以的,全是汗,眉毛里都是汗,像长长的虫在爬。 陈扬摇摇头,并未答话,只望向对面楼一片漆黑,间或有几扇窗后的帘子微微动一动,满眼寂灭。 叶祺不敢再死盯着他看,陪着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问你啊,你们那届大一有大物么。” 陈扬还是摇头,陈述了一个非常古怪的事实:“我原来是文学院的。” 太违和了,这叫什么事儿。老子才应该是文学院的。叶祺侧过脸上上下下扫描了他好几遍,疑惑了:“你怎么看怎么像学理科的啊……” 对方懒洋洋地答道:“我真是文学院的,学籍档案在上,我岂敢信口开河。” 叶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陈扬又笑起来,比方才更真一些:“明天再聊吧,太晚了。” 叶祺“嗯”了一声,亲眼目击他回身撑上不高不低的窗台,干净利落,一跃而入。 妖蛾子,绝对出了妖蛾子了。 又过了几天,与盘尼西林例行会餐。 上次放他鸽子,算欠了他人情,所以这次叶祺请客。由盘尼西林带路,两人拐来拐去进了一家小馆子坐定,空白点菜单被盘尼西林扯过来一挥而就,豪迈得一塌糊涂,叶祺直接不吭声了。这么些年了,头一次见丫如此挥斥方遒,来件旧了吧唧的军大衣,再把手反转了往腰后头一撑,就成毛那啥再世了…… 一边等人家上菜,一边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时间过得很快。盘尼西林加上叶祺,整个俩话痨,扯着扯着就笑了。还不是微笑,也不是大笑,是拍桌子砸板凳那种狂笑。越笑越说,越说越疯,笑到后来满屋子人都禁不住往他俩哪儿瞟,好歹盘尼西林面子薄,收敛了。 不一会儿话头就转回了传统领域:教育叶祺保养身体。盘尼西林家里一串医生护士,少吃一顿早饭都是要致癌的大事,连着少吃两顿就是糟践自己的反面典型了,在家只有医生们教训他从轮不上他教训别人,这碰上了叶祺正是小船遇顺风,小狗见粪坑,奥特曼逢了小怪兽…… 叶祺确实不怎么讲究,尤其是日常生活的枝枝蔓蔓,真不讲究。偏偏最亲近的盘尼西林是坚决不让任何除了自己的事物触碰到床铺的严谨人,洁癖厉害得简直需要心理干预,更不要提什么三餐要准时饮食要节制之类的“民族大义”问题了……于是就杯具大发了,囧了,风中凌乱了。 菜上来了。一盘蜂窝土豆堆积如山,活像一千只土豆同时献身的光辉战绩,叶祺整个头嗡得一声,转头却见盘尼西林迎风流泪,“我就爱这一口”……行,好,咱吃,吃死你丫饿死鬼投胎的,你个饕餮转生,玛门降世。 边吃边说,三道菜上来一个比一个壮硕惊人,越吃越有。很快又扯到身边的新鲜事上,叶祺不知不觉就提起了陈扬,且说且在青椒里挑牛柳,欢实得紧。 盘尼西林却听出不对劲了,问:“你跟韩奕到底怎么样了?” 叶祺立时沉默了,咬牙切齿对付起一块连着筋的牛肉。 盘尼西林似笑非笑望过来,没打算给他留什么面子:“你小子,梅开二度了啊。忒不像话。” 叶祺一言不发吃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开口:“滚,少扯淡。” 对面那人几乎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可别再折腾了,高二那会儿你纠结不算差点连我也折腾死。好好谈着吧,挺般配的你们两个……” 被叶祺狠狠一眼瞪到,盘尼西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脑内:要死了,几天不见怎么凶悍了这么多。 竟然就此无语,一通狂吃,抬头一看夜又恬不知耻地深沉了。 付钱的时候居然没多少,五十都不到,叶祺好歹心情松快几分,抬头冲他笑笑。好家伙,这小子五官都快扭曲成几个积分号了,恶人硬要装无辜,犀利哥硬要装弱小,真是……TMD,不是那块料。 九月初这不要脸的天气,一会儿清风宜人,一会儿秋老虎白森森的牙又龇着了。午后只有一二两节课,背着书包晃过走廊的时候瞥见二楼小阳台上没人,叶祺正为了自己那点小情小爱的心烦意乱,心念一动就跑去坐着了。反正有个视角绝佳的角落,坐那儿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看不见,楼下更看不见。 趴了一会儿,无意中从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认出了陈扬。颇周正的一张脸,严肃起来就像启动了某种低气压发生器,让所有人都感到他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偶尔笑一笑却如夜风轻扬,风神萧散。 陈扬往图书馆方向走了没几步,迎面便冲过来一辆奥迪。真的是不偏不倚直冲过来,存心要撞飞他的方向。上面的叶祺刚来得及看清又是白底红字的军用车,陈扬已轻轻巧巧侧身闪了过去,脸上居然还笑得很畅快。奥迪迅速停进楼下白线画好的车位,里面走出的还是那个年轻得过分的上尉,只是这次面色没那么沉郁,也是笑盈盈的样子,一巴掌拍在陈扬肩上:“还行啊,没荒废。” 陈扬顺势把书包甩进车窗里,砸在真皮坐垫上,洒然一笑:“这才几天,就能荒废了二十几年?” 书包太沉,甩起来就没有预想得那么潇洒,落下去的声音有些闷。上尉不经意间皱皱眉,很快遥控了车窗升上来,锁了门,转过脸道:“我有了点闲工夫,自己过来看看你。” 陈扬自然搭上他的肩背,把人往学校的湖边带,恍惚说的是什么“本事见长,奥迪车都能混上军牌”,走得远了,听不清楚。 叶祺静静目送了他们一会儿,起身从阳台后面绕回了走廊上。韩奕,韩奕,你个混蛋。我们也曾这样亲密(当然不是同一种)。路过一间半敞着门的空教室,我们一向自恃温文的叶祺同学差点忍不住一脚踹上去的冲动。 透过门缝一看,里面有人在开会,大模大样坐在中间作宽和学长状的正是王援。这小子混学生会一向混得风生水起。看那一盆混水,连金鱼是什么颜色的都看不见,水泡眼和一点红混作一团,却偏偏有人能在泥沙俱下中把自己的光芒投射出来,轻易耀花了别人的眼睛,比如王援。 若是往常,叶祺大概会敲敲门,跟里面整个部门的大一小朋友打个招呼,但今天不一样,他只想默默走开。王援手底下那些大二的人他也都认识,在同一幢楼里进进出出了一年多,谁不认识谁啊。可日子一天天过,总有隐而未发的各种矛盾,一旦心境阴沉便如同芒刺在背,令人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那些日日欢腾的面孔。 偏有人不识相。 他从前门经过,再走过后门的时候,冷不丁听见里头一女生扬声叫他:“叶学长!” 学长,或者学姐,在大学里别有一层特殊的含义。叫你学姐,是有事相求;叫你学长,搞不好是对你有意思。 叶祺一头雾水,抬眼扫过去,好像是羽毛球社里的某新人,不由驻足。他没事的时候会去社里打打酱油,纯粹为了给那社长面子。初中到现在,好歹也八年同窗之谊了。 “叶学长,我明天有急事去不了社里了,代我请个假好么。” 孩子打扮得够光鲜,却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大一的女生化妆打扮,就像那半生不熟的饺子,看着仿佛是那么回事儿,再看看就露馅儿了。 “哦,好。”随口应了,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王援的笑语,低沉沉的,不知是刻意还是搞笑:“诶诶,专心开会,你叶学长有比我帅那么多么……” 慢慢沿着光线黯淡的走廊逆光而行,无人之处不必装出什么情绪来,叶祺深深感到自己的内心好像是座废墟,不知是痛还是冷。一阵风吹过,每个窟窿都在鬼哭狼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陈飞和陈扬并肩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沉默徘徊不去。 陈飞拿出一盒烟拆了封,想了想,先递给陈扬。见他不动,这才收回来自己拿一根点上。深吸一口,烟雾在肺叶里深入浅出地荡了一圈,心终于稳一点:“家里也不是诚心骗你……” 陈扬往后一仰,用肘把自己撑在椅背上,淡淡道:“行了,家里是不是诚心的你还不知道么。” 陈飞和陈扬是堂兄弟,相差不过三岁,在同一个军区大院里一起长大的。他们的祖父只有两个儿子,都是军人,下面也就他们这两个孙子。在这个充满了铁血气息的家庭中,男人与男人之间保存着最为稳固和深刻的关系,与其说是亲情,不如说是战友的深谊。 陈飞看着桀骜,其实比陈扬循规蹈矩得多。高中毕业进国防科大,读成个军用通讯工程硕士出来直接就是上尉,顺风顺水继承了家业,一腔热血为共和国军事事业做贡献去了。 陈扬却是个异类,从小痛恨条条框框的军队风格,高三竟然一意孤行选了文科,一路考进了这里的文学院,几乎跟家里彻底决裂。后来大一读了一学期,家里就说他父亲癌症中期,他半是愧疚半是被迫应征入伍。 再后来,家里动用一切关系企图说服他放弃学籍留在军队,甚至可以破格让他转军校,最后还是让他退了。 就在几天前,也只好把他从学校接回去,向他坦白当初他父亲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肿瘤介于恶性良性之间,转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想而知骄傲的陈扬受了什么样的打击,摔门离家后自己去车站坐车回了上海。 说来也真是可叹,他连回校后选了工科专业都是为了让父亲“安心合眼”。 陈飞担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犯罪持续时间还长达三年之久,期间跟陈扬照样打打闹闹,简直罪不可赦。今天他偷偷开车跑过来,还能看见陈扬笑脸相迎,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隐约还有点感谢他既往不咎。 这个堂弟跟他感情再好,也总留有几分他始终看不透的内涵。 又是一阵谁也不说话的别扭。面对落日、湖面与白色的水鸟,任谁都会想起人生意义之类的惆怅问题,堂兄弟俩一声长吁跟着一声短叹,直坐到天色将晚才起身。 陈扬稍微伸展了几下上身,恍若无事般轻飘飘地说:“陈飞,我最近不想谈这件事。” 陈飞听得一愣,平时一声“哥”他还是愿意喊的,如今…… 陈扬回身笑笑,搭了把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哥,我带你去附近吃顿饭吧。你今晚要住这儿么,我宿舍里有张空床。” 陈飞不轻不重在他背上拍了拍:“不了,明天早上训练我要是不在,他们还不灭了我啊。我吃完饭还得开车赶回去……” 有一句没一句的笑语,渐行渐远。 第二章 凭什么是他 睡眠啊睡眠,人可以不吃饭,却不可以不睡觉。 秋老虎张牙舞爪扑上来,寝室里四只除了心静如水的邱砾,其余的一概都睡不着。就在这生命垂危的初秋时节,没有天高云淡,没有金风送爽……叶祺心有戚戚地抬头观望,果然,电风扇坏了。 宿舍里就这么一个吊扇,带着残缺不全的转头功能,基本能保证邱砾和王援坐在书桌前吹得到,叶祺和顾世琮躺在床上吹得到。这就是对“世界是公平的,因为它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这句话的最佳诠释:汗流浃背地读书,还是汗流浃背地睡觉,这是个问题。 平衡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有必要存在。电风扇这一坏,寝室就算塌了半边天了,一个个的都坐立不安,如坠炼狱。要修电风扇总得先下手把螺丝拆了,王援第一个先受不了,出门借了一套螺丝刀过来,研究了一下,挑了个十字的就搭凳子爬了上去—— 居然没够到。 三只翘首仰望的登时爆笑:明明是个冬瓜,还要充电线杆子。 其实王援也不矮,178还是有的,只可惜除了邱砾跟他半斤八两,另外两人都比他们高。顾世琮危危险险攀上180大关,叶祺差不多有185……所以啊,还是那句老话,货比货得扔。 百折不挠的战士才是好战士,王援拿了本英文版的砖头状市场营销课本往凳子上一垫,邱砾再友情赞助一本组织行为学,再上去就刚好碰到。造化弄人,他从志在必得折腾到满头大汗,终于苦着脸低下头望着诸位:“太紧了,拧不动”。 邱砾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拧不动。有个螺帽卡在固定圈的后面,没有镊子就稳不住整个螺丝,神仙也拧不动它。 王援不服气,站在上面又折腾了几下,叶祺赶忙拦下了:“别,你要是把螺帽拧花了,上帝来了也没辙。” 于是出门去借镊子。右边寝室这时候肯定没人,他们的课表叶祺是知道的,只能往左转,敲了陈扬的门。 里面八成是开着电脑,放着大概十几年前的那种流行歌曲,小虎队之类,相形之下敲门声就显得有些微弱了。但陈扬还是听见了,很利落地拉开门:“有事?” 叶祺言简意赅说明来意,陈扬犹豫了下,说道:“我这镊子有点儿……嗯,不太好用。你等一下,我把CD收好,我去帮你们拆吧。” “哦?你没用电脑放?”这人身上总是辐射着各种令人出乎意料的东西。 陈扬把门拉到底,示意叶祺进来,自己先去抽屉里翻CD盒子。叶祺在桌前坐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桌上那套半新的合成音响,忽然笑得极欢实,挑了一盘《牧神午后》就塞了进去。 ……神啊,这年头再想买这种音质的台式音响得多少银子?! 陈扬直起身来,晃着手里的CD盒,问:“学过?”正常人不会挑德彪西。 叶祺把自己从嫉妒的滔天浪潮里拔出来,尽量笑得不那么扭曲:“嗯,学过几年钢琴,但不怎么喜欢德彪西。就这盘还算熟悉而已。” 陈扬一边拿钥匙出门,一边说:“我那堂哥送我的,我也不怎么听。哦,就你前天看见的那个。” 前……前天?他怎么知道前天他看见他们俩了? 陈扬稍微有些得意地回头看看他,道:“你一动不动趴了多久啊,我们小时候在家都是特意练过耳朵的。” “哦,哦……”半是尴尬半是懊恼,叶祺踩着个大头拖鞋跟了上去。 原来陈扬所谓“不太好用”的概念,是说他的镊子装在瑞士军刀上,除了他别人不太容易拿得稳。三下两下把螺丝拆了,固定垫圈松开来,邱砾接过手去看电路,叶祺伸手把那把军刀要了过来。 好几个部件都改装过了,换成了主人常用或者顺手的东西,比如惯常的牙签组件就没了。叶祺小心地把指甲卡进凹槽,将开瓶器拉出来,一眼看到上面竟已有磨损了,不知开过多少酒瓶的样子。 这把刀沾上太多过往阅历的印记,拿在手中分量有些沉重,叶祺忽然对金属表面上陈扬的体温感到些许不适,转手递回去。 陈扬在几步之外看邱砾干活,其实扔过去更方便。但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会郑重起来,搞得神情肃穆就差双手奉上了。 幸好陈扬毫无觉察,眼皮也不抬地接过去,顺手把镊子再拉出来,帮邱砾装风扇去了。 陈扬同学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比较好相处的人,话虽然不多,但具备安然融入大环境的能力,让人很难去挑剔他什么。为表出镊子又出力的感谢,顾世琮洗了几个苹果,在阳台上叫了他一声就斜角度扔进了他的窗户。 苹果接二连三掀起半垂的窗帘飞进去,居然没有砸到东西的闷响。懵懂的小顾傻站了片刻,等来一声暴喝,“真会扔啊你”,乃如愿以偿,嘟哝了句“不用谢”,回去盯屏幕了。 王援刚才从小顾湿淋淋的爪子里抢下了一个苹果,若有所思啃了一会儿,蹭到了叶祺桌边:“诶,我今天听说学术部下周要开第一次例会了。” 大一的时候叶祺和王援都是混学生会的,不过叶祺退得早,那时候锐气太盛,不喜欢里面的气氛。学生会里的破事儿在寝室里也只能跟叶祺说说,另两只连人名都一问三不知,说了也白搭。 叶祺在脑海里给自己播放了一下临时制作的“前情提要”视频短片,想起了上学期期末学术部没改选的怪事:“新部长是谁?” 极有可能是辅导员办公室那边搞来的空降兵,因为成绩好或者跑辅办格外殷勤等多种原因得了辅导员青眼,轻易就能盖过在学生会辛勤耕耘了一年的人。这就叫社会现实。 王援小小翻了个白眼,轻声道:“我还真不知道,连辅办那边都搞得神神秘秘的。” 叶祺无奈地笑了笑,拿过他手里的苹果,挑没啃过的半面咬下一块,含糊道:“不知何方妖孽,不妨拭目以待。” 学术部部长在学生会里是一个特殊的位置,通常意味着此人就是下届主席的候选人,总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不管实际学风怎么样,学术部的地位总是在日常工作中被捧得很高,一半为了粉饰太平,一半也是为了抚慰民心:你们看,学校还是尽瘁学术的。综上所述,学术部的部长居然空降一事,等同于学生会小朝廷要册立外姓人当皇太子,还真不是小事一桩。 话说锐气是如何转为隐含气场的,无非是从路见不平引吭高歌开始,渐渐被现实打磨得圆润而平和,最后什么都看在眼里,却恍若什么都没看见。成长,有时候就是冷漠,连一声叹息都混不上。 事实证明,这件事不仅不是“小事一桩”,竟然还是一颗深水炸弹,杀伤力远远超出了叶祺的预料。 这天下午,王援迟到了足有半个小时。财务成本管理的老师从大开本的夹缝里抬起头,极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权当没看到,晃到叶祺旁边坐下了。 知道中午是各部门例会的老时段,见他这张阴森森的面孔,叶祺转着一支黑水笔,问:“是谁?” 王援似乎是从楼下冲上来的,一边平复深喘,一边没好气地说:“你先拿稳了笔,好歹三菱牌的,为这人摔了不值得。” 叶祺似有所感,还真的放下了笔。 王援一字一顿地道:“陈,扬。” 叶祺感觉像人家硬往他喉咙里塞了只死苍蝇,说不出的怪异。 大概对于王援来说,这事也很不好接受。两人都不说话,也都没听课,浑浑噩噩僵过了大半节课。最后的课堂练习还是抄邱砾的,饱受他的白眼。 晚上,叶祺敲着键盘在翻东西,勤奋工作赚外快。这回人家给他的任务是关于食品添加剂的,全是什么什么酯什么什么环,翻得他火气噌噌往上直冒。 其实这大半天下来,思维根本就粘在那一件事上,自然做什么都没效率没效果。王援看样子也差不多,洗完澡上来不顾自己头上还滴着水,往叶祺面前一站:“凭什么是他。” 是啊,凭什么是他,叶祺也想问。 是谁都不要紧,为什么偏偏是陈扬。短短数十日相处,陈扬的精干、缄默、洒脱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叶祺天性喜欢复杂的东西,特别是抽象意义的复杂,因此陈扬在他眼里就是个谜,是个炸得金黄酥脆的千层饼,值得他静静待在暗处观察、分析。但他没有想过这样,凭空飞来一盆污水泼在陈扬身上,简直比泼在他自己身上更让他措手不及。 叶祺坐在椅子上慢慢后仰,仰到最大角度后维持住平衡,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王援心平气和的脸,知道他是气得厉害了反而格外心静。 邱砾忽然开口:“就凭他绩点全校第一。” 王援闻声回头:“什么叫全校第一。” “他大一的时候是他那一届绩点最高的,所有专业都算进去。他在学校查询系统的账号要从毕业生里抽出来特别保留,是我经手办的,我看到了他的成绩。” 邱砾在教务处学生管理部领着一个清闲的文书职务,因为稳重可靠,经常能接触到一些教务方面的行政工作。 大家都清楚,文学院给分是很吝啬的,不像理科或者工科,你自己考得出来就没人敢不承认你。自古文章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说得就是文科永远没法公平,到达某个高度之后全凭阅卷人看你顺不顺眼。 王援沉默了几秒,气焰稍许收敛了几分:“学术部那女生成绩也很好。” 说的是他们大一的时候学术部那个兢兢业业的姑娘,工作态度全校闻名,为了学生会这点事什么课都敢逃,回去就熬夜读书,读得绩点拿出来能吓死一头牛。本来部长职务她当之无愧,今天见陈扬去主持例会,没忍住,大哭了一场。 顾世琮拿着手机,从他的衣柜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来:“我问了一刚毕业的,陈扬当年本来就该是学术部部长,征兵是因为什么突发事件。”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似乎就在水房附近。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邱砾站起来开了门。 事发地点就在他们门口,不少人围着陈扬和另一个男生,有人在两人脸上来回看,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那男生是学术部小姑娘的男朋友,叶祺碰巧还挺熟,随便拉了个旁观者来一问:原来那人端着半盆刚接的热水去水房,在他们门口遇上了陈扬,一时气愤推搡了几下,不巧烫到了陈扬。 学生会任命毕竟是学校的决定,不是陈扬下手从哪儿抢来的。这么明显的打击报复,确实过了。男生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低头问了句“你没事吧”,陈扬只是摇了下头,转身进了自己房门。 错身而过,叶祺看到他整个右臂都烫得通红,决不是能摇摇头就算了的程度。 主角都回房了,众人渐渐散去,依然有人带着不屑的神情。叶祺把那些表情扫进眼里,不知为何极其烦躁,等了半分钟,敲开了陈扬的门。 陈扬拿用左手开的门。怒气倒是没有,只是面无表情,脸上冷得能掉冰渣。 是啊,再好的涵养也只能支撑他得体地走开,没法让他若无其事。 叶祺冲他抬抬下巴,让了一步给他空出路来:“去用冷水冲一下。” 他的手已经撑在门框上,不容拒绝的好意,陈扬很快垂下眼,依言出去了。 叶祺把门虚掩上,从闲置的那张书桌里拉出一张落满灰尘的椅子,无语。四下看了看,拎了本参考消息垫着,大模大样坐上去等陈扬进来。 结果陈扬真进来了,回到座位上去坐好,然后转过来面对着叶祺。叶小朋友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对每个细节都有诡异的控制力:上次敲门他在听歌,站起身椅子没跟地面摩擦出任何声音,现在转了一百二十度也没任何声音。似乎是潇洒的自由主义者,实际上却带有深刻的体制化的痕迹,好像两股力量在他这里始终在针锋相对,藏在他谦和的表壳下面暗流汹涌。 一径默然无声,陈扬先笑了,虽然掩不住的勉强:“谢谢你啊。” 再关照他注意伤口什么的未免太啰嗦,叶祺抬眼望一望他幽深眸色,忽然道:“当初你成绩好得离谱,学生工作又混得好,为什么要应征入伍?” 距离感这东西贱得很,你把它当回事它就狐假虎威,你捅破了窗户纸它也就烟消云散了。陈扬站起来推开窗户,让清润夜色一拥而入,很诚实地开了腔:“当时以为我爸没多少日子了,想遂了他的心愿。家里一直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军人。” 叶祺伸直了他的长腿,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水洗牛仔布料上的一点毛边,低问:“你爸爸……还在么。” 不提还好,一提就杯具。陈扬忍不住苦笑,立在窗边回过身来:“在,身体好得很。” 叶祺很安静地听他三言两语把自己的身家背景、悲惨遭遇都讲清楚了,不由思维乱跳,对着人家挑眉而笑:“好像人生也是件挺简单的事,你看你一分多钟就讲完了。” 陈扬很多天没有连续说这么多话了,顺过叶祺手里的杯子就灌了下去:这小子有点毛病,自来熟拿了他的杯子倒水,还变态到给他的陈述计时……却又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泛上来,液面上冒着轻快的小泡沫,真的太久没有跟别人贫嘴闹着玩儿的心情了。 不要命地训练,只想早日立功让家人欣慰;父亲总很虚弱的样子,让他每次回到熟悉的军区大院都步履沉重;虚掷的三年时光,天之骄子的坦途毁于一旦,没有人能够理解……最后的最后,所有努力都是笑话。为了把他禁锢在家族命运的轨道上,他们合起来骗他三年,包括陈飞。 叶祺凝视他仰脖喝水时的神情,脑子里无数个汉字一圈一圈地转,却觉得什么话说出来都轻飘飘,识趣地闭上了嘴。 陈扬在自己的笑容里掺好适当比例的良善,问他:“为什么跑来问我这些?” 叶祺再次抽风,还抽得相当彻底:“因为我人好~” 陈扬一言不发,愤怒地挥了挥手。叶祺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援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义愤填膺了两三天,正常了。此人当年还系着脏兮兮的红领巾的时候就是什么全市红领巾理事会的理事,混了这么多年各种学生组织,还有什么没见过。其实,说白了,别说这事儿没落在他头上,就是真撞上了,他也只有愤怒个两三天的权利,没准儿转身还得给人家空降部长鞍前马后。 别愤慨,也别哀叹,事情往往就是向着“怎么会这样”的方向飞奔而去。比如学术部那黄牛般勤恳的姑娘,好像叫于娉婷,刚过了不到一个月就跟陈扬联手创建了史上最为和谐的工作环境,就差在校门口张贴海报昭告天下“我们很有爱”了。 为此于娉婷的男朋友气得一跳一跳的,光到叶祺他们寝室就跳了好几回。天可怜见,刚替老婆泼了半盆滚水,老婆就要出墙了。女人啊,啧啧…… 凭什么所有好事都哭着喊着往陈扬的身上撞呢,这到底是凭什么呢。众人都在心底默默地哀叫着同一句话,只有叶祺气定神闲。他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如果一个人的锦绣前程被拦腰斩断,带着满腔愧疚回到最不喜欢的生活里,完了还被骗成了窦娥冤……那么他确实应该顺风顺水一阵子。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也许只有被无辜缠上的男生才知道只隔一层纸的痛苦。于娉婷还真不是那种傻乎乎直接套近乎的姑娘,她很聪明,女人越聪明越不好办。她抓住了学术部工作量大和细节繁琐的特征,每天至少打两个电话给陈扬“征求同意”,让全世界人都在各种场合目击他无奈地按下通话键。“喂。哦。嗯,可以。就这样吧。其实你没必要……好,行。知道了。” 长此以往,陈扬这个受害者在走廊里遇上凶手倒有些尴尬了。世道啊,反了。 十一月的一天,半黄半绿的梧桐叶吧嗒吧嗒往下掉,在林荫道上一步步行来颇有些寂寥。叶祺一个人从教学楼走到校门口,终于觉得有点寒意,低头把卷到肘上的衬衫袖子放了下来。还没抬起头来就听到前面有女生的声音,掺杂着一点点羞涩,很清甜的感觉:“你送我到教室吧。” 然后是男生的回答:“我真有事,赶着回寝室。” 叶祺暗自笑笑,继续走他的路。不料胳膊忽然被人扯住,再一旋,不得不转了回来。诧异看过去,原来是陈扬。 于娉婷的装束似乎短时间内改变了不少,一条波西米亚风的长裙配松绿石长项链,真有点亭亭玉立的姿色。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陈扬,连叶祺都忍不住替他掉鸡皮疙瘩。 “叶祺,昨天我们商务统计的assignment还没做完吧。” 真够可以的,标准的信口开河。统计也是外方课程,英文教材英文授课,assignment发下来的条条框框就有四十五页,整个专业谁都没心思这么早下手。 “嗯,你那部分数据分析太慢了。今天什么时候能回来讨论?” 谁怕谁?!你方唱罢我登台。 “就现在一起回去吧,我晚上也没课。” 话说到这份上,人家姑娘只好放人,还要恋恋不舍加一句“明天例会见”,这才转身自己走了。 空袭警报解除。叶祺笑着接受了陈扬拍拍肩膀的谢意,调侃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陈扬瞟他一眼:“羽毛球社那学妹你怎么处理的?” 原来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也入得了他的耳,叶祺坦然相答:“肯定没戏,我一点儿心思都没有。” 不明不白的,陈扬当然不知道他真实的意思,不搭话也就混过去了。 叶祺与他并肩走着,一时兴起跳起来去碰高悬在路面上方的树枝,颀长身姿令路人驻足相看。 陈扬随手捶他一拳:“你几岁了?我又不是王援,你不用刺激我。” 叶祺转头看看他,嗯,好像比自己还高一点点。“诶你还欠大家一顿饭呢,开学那时候为了你跑去打球,你倒一溜烟回家去了。” 陈扬似乎难得的心情轻快,笑答:“听你这意思,你是要吃独食啊。” 叶祺远目,正巧看到一新开的小馆子,油乎乎的德行看着就亲近,乃招呼他:“玩笑玩笑。前面那家看着挺新鲜,就那儿晚饭吧。” 这一吃,就吃出了大事。 盖浇饭刚上来,叶祺的手机就抽搐着震了一下。拿起来一看,发信人“韩奕”,内容干干净净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太干净了,句号都懒得打上去。 叶祺深吸一口气,完全不动声色,胸腔里跳动着的某物却自由落体。触屏手机上轻巧点了几下就重新上锁,他抬眼对上陈扬问询的眼神,平和如常。 只是再也笑不出来。 谁都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在高中里进出文学社,为自己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几篇幼稚小文沾沾自喜,一边打篮球一边念叨自己文武全才,私下里传颂最爱的作家的名字……叶祺也是这么过来的,而且那时候他全然不是今天的样子。 叶祺曾经是个勉强算得上70%nb,却把自己捧成了100%的人。飞扬跳脱,锐气逼人,又自信满满,是如阳光一般明亮耀眼的存在。他从不避讳谈论自己的成就,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却习惯于诚挚地平视每一个人,真正的平易近人。但,就像某文中提及的那样,一个能用“平易近人”来形容的人本来就不再平凡。 全校上下,从打扫卫生的中年阿姨到高一高二的小女生,从架着眼镜的女教导主任到各年级各学科的女老师,几乎人人看到了叶祺都觉得顺眼之至。所以高二那年,当叶祺发现自己喜欢韩奕,韩奕也喜欢他的时候……吓坏了。 他原来只以为自己比较冷淡,没想到,事实是这样。 两个人纠结了一段时间,然后遮遮掩掩谈了一年多隐秘而甘美的恋爱。就像每一对年少的恋人,他们一起把从家到学校的路走了无数遍,无数次依依不舍,只是永远不能公然十指紧扣而已。 那个骄傲而快乐的叶祺,那个阳光少年叶祺,后来一夕之间成了一地瓦砾。 他的青春岁月血溅三尺死在他的面前,染红了所有的朝霞与夕阳,一度让他以为自己的眼里从此只剩下血。 即使坐拥万里江山,也只能痛享无边孤单。 高考,加上家中变故,手起刀落地解决了少年时期的叶祺,渣滓不剩。 宁定、忧郁、深沉与锐利,这些东西渐渐染透了他的生命,毁了他又重塑,将他变成今天的样子。 于是他的回忆中只剩下一个韩奕,谦谦君子的韩奕,依然象征着笑容里没有半点阴影的叶祺曾经存在过。 韩奕会在他收到杂志社退稿的时候一遍一遍陪他改文; 韩奕会在他成功的时候含笑相看,在他失败的时候寸步不离; 韩奕会在他一个多月闭门不出之后冲进他家,握着他的肩说“世界从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韩奕曾经是那么体贴的人。 可惜他终究还是人,不能抵御八面来风的压力。如今连看过他一路欢歌的韩奕都离开,叶祺忽然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坐标。 在灯下独坐了半个多小时,叶祺终于清醒一些,拉开抽屉打算找点事情出来做。 他一向是自以为生活作风齐整的人,抽屉里的纸质资料按大小从低到高叠在一角,身份证、学生证、图书证等物放在一边,底下垫着一张08年版的上海地图。 韩奕考到了第二军医大学后买了这张地图送给他,上面还有他亲手用记号笔划出的地标。当时以为这点距离根本不在话下,当时以为情分是很坚韧的东西。 叶祺骤然爆发,用了全力扬手把地图扔出了六楼的阳台。 正是荻花瑟瑟的时节,外头风还挺大,地图刚飞出去就被吹得打开了好几层,唰啦唰啦响着化为一道抛物线。 这个平抛运动动静有点大,寝室里其他人都被惊动了,沉默中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叶祺犯什么神经。 还好叶祺也只是扔了件不怎么要紧的东西出去,回身好好地做他自己的事儿去了。不一会儿,他站起来出去洗杯子,一晃神就直挺挺撞寝室门上了,哐当一声。 门背后挂着个半扇门大小的白板,大一的时候买来写通知的,被他这么大力道一撞立马掉下一支卡槽里的记号笔来,滴溜溜滚到了邱砾脚下。 再稳的人也坐不住了,邱砾俯身捡起笔,捏在手里顿了一下,问:“你怎么回事?” 根据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推测,往后几天只会愈演愈烈,极难掩饰。叶祺摸摸鼻子,有点讪讪的样子:“那个……感情问题。” 顾世琮乐了,从座位上一蹦三跳窜过来,简直幸灾乐祸:“失恋了?还是追不到?” 叶祺一阵心火大旺,差点压不住,末了勉强抬起一只爪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别……”说完,掉头就走。 陈扬跟他一起回来的,多少闻到几分不对头,刚才又看见华丽丽飞翔在空中的地图,留意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叶祺这厢出了门,那厢他就拉开了门。 叶祺洗完杯子回来才进了他的门,顺手带上,走进来还是坐在空余的那张椅子上,一言不发。 地上有箱啤酒,罐装的百威,陈扬探身抽出一罐扔给了他。 叶祺目光涣散,双手握着个易拉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起身放回去:“算了,啤酒喝不醉的,不如不喝。” 要别的可能没有,酒还能没有么。陈扬二话不说开柜子拿了瓶白的递过去,叶祺不禁两眼一亮:“你真可以的啊,备着这个。” “前段时间不是心情不好么。”陈扬看他手边放着自己的杯子,索性没打算管他。 笔下那份部长会议的一期述职报告刚写了没几行,多少不放心,他回头一看,大惊——叶祺把一瓶白酒喝得一干二净,瓶子端端正正放在一边,又恢复了刚才那不动弹的状态。 真tmd……从来没见过这么喝酒的,一斤酒十分钟全没了。陈扬死盯了他一会儿,终于看到他的神色没平时那么清明敏锐了,一张脸被窗前天光映得发白,竟然松了口气。 叶祺站起来,稍微有点晃,口齿却毫不含糊:“我回去睡觉了,明天见。” 陈扬只能默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以为叶祺会砰然甩上门走人,却总是让他超出自己的预料:叶祺略扶了一下门框,稳住了便轻轻合上门,发出很节制的咔嗒声,将自己关在了门外。 陈扬伏案一刻不停地写完了那份述职报告,几张薄薄的稿纸终于排满了墨迹。他抬腕一看表,已经一点了。 照叶祺那样灌,要么醉死要么头痛欲裂,看他那硬撑的德行八成是后者。陈扬握着手机想了想,一条短信过去试他到底怎么样了—— “睡了没?” 叶祺昏昏沉沉,各种奇异的痛在脑壳里玩儿碰碰车,隔了半小时才发现手机上有未读短信,乃撑起来回了:“没”。 陈扬刚睡着没几分钟,枕边手机突然照亮了一隅天花板,只好回魂:“你要么去吐出来算了”。 叶祺咬牙切齿:“我倒是想,可惜求而不得”。 陈扬有点担心他,但也无计可施:“你自己当心点,下回要喝我陪你,别灌这么猛”。 叶祺瞟了一眼屏幕,没有再回过去的心思了。正巧一阵剧痛,两眼一翻,如愿昏了过去。 陈扬侧躺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慢慢觉出自己房间里一点酒气都没有:这小子做事未免太利落,喝了他的酒转身就走,空气里连点乙醇分子都没给他留下。 但就凭这一点,不得不承认他与自己是相似的。诡异的神似,温然里头裹着决然,都是成全了别人折腾了自己的破性子。 平日在外粉饰太平的陈扬渐渐入眠,抽离出来的那个真实人格却反复咀嚼着叶祺灌进一斤白酒后的背影,兴致盎然。 第三章 欢实的工作狂 叶祺顶着个宿醉后剧痛的脑袋爬起来,立马变成了从低档跳到高档的仪器,生活效率加快了好几倍。洗脸刷牙用掉三分钟,收拾桌面和书包一分钟,喝咖啡一分钟,五分钟后他一身整洁地站在邱砾面前,洋溢着李施德林漱口水凛冽的薄荷气息,低着头:“可以走了么。” 邱砾比较勤快,永远起得比大家都早,还保留着在家时一边听广播一边喝粥吃早饭的好习惯,实属稀有生物。这时抬头定定看了他几秒,一言不发拎起书包跟他一块儿出去了。 这次早起后来成了一个具备深远意义的事件,因为早起说明叶祺至少夜里睡过了。 一连三天,再没有人见他爬上过自己的床。 叶祺给自己报了个英语演讲比赛,稿子是写完了改,改完了背,背完了精炼语调和仪态,忙个没完;然后他毫无预兆地染上了预习的怪病,上课的时候居然去接老师的设问句,类似于“那么,这道题应该用什么思路呢”这种,滔滔不绝背完了有那道例题的半页纸,连老师都默了;再然后他还学会了天不亮开始晨读法语,法语读完了读英语…… 都看出来了是吧?他根本就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顾世琮心最软,实在担心得很,夜里偷偷摸摸定了个凌晨四点的震动闹钟,到时候被惊醒了探头一看——叶祺桌上灯亮着,人趴在桌上昏睡,一支黑水笔还扣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之间,笔尖定在纸面上一点。 哦,好歹他还会累昏过去。小顾下床给他倒了杯热水,蹑手蹑脚放在他桌上,又爬回去睡了。 寝室里萦绕着另外三个人的呼吸声,有点“蝉噪林逾静”的意味,叶祺等了一会儿,估计世琮睡熟了才抬起头来。他并没有睡着。 天知道他有多累,但他不想睡,也睡不着。太渴望短时间内证明些什么,哪怕只是证明自己还正常,有能力握得住生活的命脉,万事如常。 说来也怪异,别人累狠了神情疲软萎靡,小叶同学却愈发锐利,老是捧着浓咖啡垂着眼做事,狠厉迅捷,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剑。但一旦有人叫他,跟他对上眼神又尽是宁和的态度,带一点点征询的意思望向你,可能还附赠几分维持着距离的笑容。很快,连寝室里的人都不怎么愿意跟他搭话了:叶祺成了奇诡的代言人。 王援不甘心地挣扎了好几次,半句有意义的实情都套不出来,简直恼羞成怒:想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阳光小帅哥一枚,谁能抵挡他的诚心诚意?!叶祺也不管他挫不挫败,自顾自少言寡语,仿佛平日里笑眯眯看着他是假,如今不理不睬才是真性情。 到了第四天早上,一二两节课上完,叶祺真正是头痛得两眼发黑,就像中了什么苗疆奇毒,最基本的和气在脸上都挂不住,不远不近飘在另三个人右前方几步的距离。他下面两节没课,邱砾记得陈扬也没有,在走廊里遇上了便干净利落提了叶祺的后领往他那儿一扔:“带他去下医务室,这人疯了。” 医务室?毛医务室! 韩奕就是个准军医,老子才不去医务室!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医务室了! 那边陈扬很顺手地把人接过来,一手扶在他胳膊上,像是怕他走不稳的意思:“交给我了,你们上课去吧。” 一转身的功夫,叶祺甩开他拂袖而去:“我没事。” 陈扬看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掌心,哭笑不得:怎么对别人都温和客气,就对我这么恶毒凶狠。 快步赶上去,超过他,他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跟我来。”却是掷地有声的力度。 一出教学楼就知道他的方向不是医务室,叶祺一声不吭跟着去了。 目的地是学校正门那边的小树林,离教学楼太远,地理位置太偏,一向人迹罕至。 陈扬拉着他一起坐在枯黄的草地上,低声道:“这儿没人盯着你,睡一会儿吧。” 只有眼前这人知道他是在硬撑着面子给自己看,只有他理解他不过是不甘心,也只有他知道他太需要躲起来歇一歇。 念头一转,眸光便跟着柔软下来。陈扬眼看着这小子要矫情,恰到好处地摊开手掌往他眼睛上一盖:“睡吧。” 叶祺的睫毛沾着些微的潮气,刷过陈扬掌心的纹路,几乎是立刻昏了过去。 演讲比赛的初赛复赛都简单如砍瓜切菜,毫无悬念。决赛开始的前一天晚上八点,组委会突然飞信袭击了叶祺,通知他用一张ppt介绍自己,作为整个决赛的开场。 这还不简单么,叶祺依稀记得高中的时候参加的什么比赛也有这个环节,习惯性点开文件夹翻找。那是一张加了视频窗口的ppt,因为电脑过热有点卡,放出来的时候只有音频是流畅的,画面断断续续。 高中时代的叶祺,穿着清爽的蓝色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一面望着镜头微笑叙述一面沿着学校的杨柳岸往后退,眼里的自信锋芒几乎要灼伤别人的眼睛。“大家好,我是叶祺,摘叶飞花的叶……” 一瞬间回忆翻涌如潮,彼时拿着摄像机亦步亦趋的人正是韩奕,一草一木,依稀如旧。 叶祺下意识手指一颤,页面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算了算了,重新做吧。不就是照片加文字介绍的小事儿么,用不着翻箱倒柜。 翌日,叶祺从衣柜里小心翼翼捧出那套当初一咬牙专门去订做的西装,衣冠楚楚地去比赛了。大一的时候总觉得学校上层都有毛病,就喜欢把各种比赛搞得像衣冠禽兽大比拼,后来才渐渐觉得吧……咳咳,人套进了这张职场精英的皮,还真就有那么点纵横捭阖的豪情打心底里缓缓涌动。大概这就是画白脸变曹操,画红脸变张飞的根本原因吧。 开始前总有领导讲话之类的例行部分,叶祺坐在选手席上默默看稿子。黑水笔和钢笔圈出来的长句短句,空白处的各种修改意见从十天前一路延续到一个小时前,看着看着,心里渐渐定下来:既然天命所归,管它是什么天命。 就文辞方面来说,叶祺习惯上倾向于使用学术词汇和灵活多变的长句,但这儿毕竟挂的是English Speaking Contest的横幅,不好太过分。初稿出来之后他改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句式都按照方便理解的最佳形式推测和颠覆,每个动词都反复斟酌,连复合形容词的出现频率都严格控制过。不是不得意的,好歹是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生而为人的这点骄傲不就在于人前闪闪发光,人后甘苦自知么。谁都一样。 主持人礼节性地拿着话筒鼓掌,欢送外语学院的院长回到评委席上,接着说: “Next,let's welcome the chairman of the academicdepartment of the Student Union.”(接下来,让我们欢迎学生会学术部部长。) 叶祺没有望过去,只是把注意力从视觉转移到了听觉上。有一点隐约的期待:陈扬陈扬,你的发音可千万不能一塌糊涂。 上面那位开了口,叶祺震惊地抬头,正巧对上。陈扬的眼睛闪了闪,立刻又深不可测起来,含着笑意扫视全场。 非常罕见的所谓BBC嫡传,叶祺顿感三生有幸,总算是遇上了。英音很难模仿,一旦学会了却会自然而然带来贵族气质,让人想起伦敦阴沉的街道和满城的黑色长柄伞……叶祺暗自掂量了一下自己那口最多修炼到七成火候的美音,风中凌乱了。 演讲这玩意最讲究心理因素,只要气场强大压住了全场,有的时候连你在说什么都不再重要。某一号上去明显是紧张,间歇狂拍桌子来加强语势,甚是聒噪;某二号更极品,上去说了三句话不到就闷了,结果坦白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下去了……开头太劲爆,中段又平平,选手席那边渐渐沉闷,众人都低着头抱佛脚,交头接耳都省了。 终于轮到叶祺。一切都按部就班,说完“I’mhonoredtobeonthisstagetonight”之后演讲稿就一行一行自动显现在脑海中,很快评委们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形势一片大好。 因为心情沉郁,他在引入部分的语调上稍微做了一些夸张处理,希望能调和整篇稿子的思辨性所带来的沉重感……以及他满腔怨气的外泄。陈扬坐在贵宾席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表现,忽然配合着他的语调微微一笑,好像他看透的不仅是叶祺的意图,而是他的灵魂。 叶祺没来由地心神一凛,不动声色收回眼神,全心全意扮演他深沉思想者的角色。 前两轮的时间拖得很长,大脑高速运转加上些许紧张的情绪,叶祺在九点左右已经感到很疲惫了。他趁着最后一轮开始前的休息,转到大礼堂后门去洗脸,正遇见陈扬倚在窗边吹风。 听到近在咫尺的脚步声,陈扬回过头来,对他很随意地笑了笑:“Goodluck.” 最后一轮只剩三个人,用于决定前三名的次序。谁也不是吃素的,确实需要运气了,叶祺一笑而过,心念一动换了个词脱口而出:“Merci.(法语:谢谢)” 陈扬愣了一下,反应却只慢了半拍:“Derien.(法语:不用谢)” 叶祺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阵铺天盖地的嫉妒,就在他极度缺乏睡眠并且运转速度渐缓的大脑里呼啸而过:很好,非常好,tmd还会法语。 其实陈扬那点法语连半调子都差得远,叶祺后来发现时笑得极复杂,如释重负且得意洋洋。不过这是后话了,此刻的叶祺抬手捏着自己的领带,几乎是恶狠狠地正了正,打算亲手勒死自己的架势:什么玩意儿啊这是,这肯定是妖怪!纯血的! 最后的结果让叶祺有些意外,竟然是第二名。平心而论,第一名的语音非常亮眼,但实际的语言能力不见得比他好。 赛后按惯例与外教评委交流,陈扬半当中突然过来接口:“你不用问他,他给你的是最高分,我看到了。” 外教肯定是没明白,叶祺赶紧多说了几句客套话,把场面圆了过去。 从华灯初上折腾到了灯火阑珊,陈扬和叶祺西装革履的晃荡在回寝室的路上,尽享凉风拂面。作为一个诚实的好孩子,国家和人民斥巨资培养的人才,叶祺憋闷了没多久就冒出了“为什么”三个字,屏息等陈扬给他下通牒。 陈扬放慢了脚步,靠近了一些:“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我觉得你那是歇斯底里。” 叶祺悲愤了,不闪不避瞪了一眼过去,却发现他不是开玩笑了。更要悲愤了。 陈扬在路灯下驻足,平和地望着阴影里的叶祺:“实力是一回事,状态又是另一回事。你可以凭水准进决赛,但你那个心态……确实不如人家冠军稳健。” 三言两语,精确地施力将他的假面捏碎,叶祺忽然泄气,抬眼问:“真那么明显?” 陈扬既严肃且无奈,耸耸肩:“未必,但我看出来了。” 微用力推了推叶祺的后肩,两人继续往前走着,陈扬侧过脸体味他的沉寂,一时冲动:“叶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但……或许你可以说出来。” 叶祺没觉得怎么突兀,一双眼睛在暗处幽然发亮,猛地挑起来盯进陈扬眼底。 陈扬很宽容地笑了,两手放进西装上衣的口袋,愈发松弛的姿态:“你想说,我就听着。不想说也没什么。” 叶祺合上眼深深吸气,刚要开口—— “诶你等等,我也要计时,看你能不能说满两分钟。” 煞风景的祖师爷下凡,叶祺这等小妖只能遁了。当然是被陈扬一把拽回来:“你像话点儿,穿着西装呢,装也要装出个人样来。” 叶祺气结,终于不淡定了,一脚踹过去:“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 …… 交心容易,但咱这儿还有个就算交了心也不能解决的问题:叶祺不能完全说实话。 其实他的经历比陈扬还简单:六月初高考砸了,七月中旬父母婚变,七月底母亲急病,最后失恋。叶祺犹豫了一下,在这四个语法结构相似的分句后面好歹加了一点注释,撑足了一分钟。 陈扬本来半真半假看着秒针,后来听他概括得这么简洁,连眼神都僵在了原地。 “你妈……还在么。”话一出口,荒唐之感油然而生。某个还不怎么熟的夜晚,在他的寝室里,叶祺也是这么斟酌着字句问他的。 叶祺也觉出滑稽来,淡然笑笑:“在,不过没你爸那么生龙活虎,现在人在瑞士静养。” 陈扬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把最后一口一饮而尽,问:“上海医疗条件不够好?” ——不是,是不巧发现她的宝贝儿子是同性恋,实在气得待不下去了。 叶祺的酒量在高三毕业的暑假练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自己那罐早就干了,心痒难耐,四下望了望,答:“不是,我妈那个大学跟瑞士什么学院有合作关系,正好送过去方便。我有个阿姨在那儿,也好照顾。” 陈扬错过眼看他百无聊赖玩着空罐头,恍然大悟——随便谁一个夏天在家灌了睡,醒了再灌,都会喝成他这样。酒对他来说是全无愉悦可言的,他只是渴求着血液里酒精浓度飙升的感觉,但求一醉。 “怎么这么巧。”陈扬沉默良久才轻叹了一句,顿一顿,又补充道:“我是说这个时间。” 叶祺从他们坐的台阶上起身,笑着低头看他:“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嘛。诶,你这什么表情啊,我还没凄惨呢。” 月光如泪,偏偏眼前此人笑得如此清朗,陈扬仰头望去,自己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叶祺俯身拉了他一把:“我又想酒精了,陪我去喝酒?” 陈扬是见识过他怎么喝酒的,心一横,借力站起来:“好啊。” 叶祺却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豪迈道:“算了,想醉太累人了。回去吧,不早了。” 这个温和的孩子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在掩饰自己上,一丝一毫寥落都不示于人前,内里却是一片悲怆的海。看他穿得妥妥帖帖,笑得安安静静,陈扬却觉得很难过。真的是很难过。 陈扬垂着头跟在他后面往回走,宿舍楼大厅的浅黄色灯光在转角处静静等候。莫名的,觉得内心苍凉。 陈扬住的那间寝室太久没人住,电路老化,某日断了电之后就一直拖着请不来人修。整栋楼的电表室钥匙都在宿管总部那里,楼下大叔再无奈也没办法,只能陪着倒了霉的陈扬一起抱怨宿管总部效率低下,草菅人命。 陈扬拖拖沓沓拽着一堆电线把笔记本搬到了叶祺他们寝室,叶祺的床成了他的暂时驻地。 由于邱砾特别喜欢自然风,秋意渐深了他们寝室的门窗还是一直大开着。陈扬就穿了件长袖衬衫在身上,叶祺抬手指指自己的衣柜,示意他自己动手找件什么东西来套一下,免得着凉。 陈扬起身拉开柜门,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你这……” 宿管总部将除台灯和笔记本之外的所有小电器都视为违禁电器,所以叶祺的衣柜底部还横着一个夏天用的便携式电风扇,挂在那儿的衣服有几件下摆搭在上面,稍稍有点凌乱。 叶祺凑过来亲自审查了一下,疑惑了:“还好吧,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陈扬顺理成章回答他:“从左到右按长度由短到长排列,同等长度按颜色由浅到深排列。” 叶祺一声不响拿了个手电筒去了陈扬那黑漆漆的寝室,转了一圈,柜门哐啷哐啷响过一阵,回来了。陈扬略挑衅地含笑看着他,叶祺从善如流,立马蹲下去按陈扬的变态要求把衣柜整理了,谄媚道:“您请~” 全寝室都哆嗦了一下,顾世琮手里的笔施施然掉在地上。 闹完了,各自回头敲起各自的键盘。陈扬做任何事都习惯性地把分贝数降到最低,曾被叶祺戏称为“节能降噪标兵”,看他写公文只见一行行字飘上去却听不见什么声响;而叶祺却偏偏喜欢把键盘砸得疾风骤雨,据说是因为琴弹了很多年手指的力道轻不下来。 不一会儿,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沿着走廊逐渐靠近,最后好像是抬脚踢了踢门。 叶祺正翻到一个需要调换语序的长句,目不转睛道:“陈扬,开门。” 陈扬若有所思,撑着下巴望着屏幕,眼里映着word文档白花花的底色:“我不做无用功。” 叶祺挑眉看他:“别人就活该做无用功?” “你去开门就不是了,你正好喝完那杯什么东西,也该去洗杯子了。” 陈扬很久没有转头看过他,叶祺心知肚明。但他确实说得没错,十秒前最后一滴冰爽茶刚刚滑下他的食道。洞察力,有的时候是很欠扁的一种能力。 叶祺郁闷兮兮地开门放王援进来,低声争辩:“你开了门,他进来了,不就不是无用功了么。” 邱砾不带任何感情因素地接了口:“他作为一个质点,从你床边出发再回来,就已经是无用功了。你物理怎么学的。” 叶祺无语,远目,余光瞥到陈扬但笑不语,掀起叠在床尾的被子就甩了过去。 陈扬不紧不慢把自己剥出来,还是不言语,自顾自去忙了。 王援斜倚在靠背椅上,漫不经心看着,不由感叹外热里冷的叶祺只跟此人玩得极好,其实也不算无缘无故。 王援手里执掌着学生会的新闻部,日常职责之一就是追着其他各部门的部长问最近有没有需要采访报道的新闻,而学术部恰是各学院举办比赛的重点合作对象,整个一新闻主要发源地。 于是王援稍坐了一会儿,收了额上一层薄汗,便起身走到叶祺床边去找陈扬:“这两天有事儿么。” 陈扬把笔记本在膝上挪了一下,露出半张正脸给他,客气地笑笑:“有,明天有个环保知识竞赛,跟地球与环境工程学院联办的。” 王援退了半步避开他那台笔记本的滚滚热浪,颇为同情:“你还真是……昨天刚结了那什么学术论文大赛,你打算今晚把明天的事全赶出来?于娉婷那姑娘不是挺能干么,分一半给她啊。” 闻言,叶祺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陈扬随之摇头叹气:“上回给了她三分之一的策划案和前期准备,她一晚上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 叶祺清清嗓子,瞬间将其捏成尖细状态:“喂,陈扬,策划案第一段要不要开头空两格啊~人家问你还不是因为信任你嘛~” 连邱砾都笑了。他一个不慎碰到了桌上的手机,正巧一个电话进来,手机自己再震了一下,华丽丽砸在了地板上。 众人皆翘首探看:“谁的电话?这么倒霉催的。” 邱砾捡起弹得老远的零部件,装好,却开不了机,有些沮丧:“素言的电话。” 袁素言,邱砾远在京城的女朋友,据说是比他还上进勤奋的人,本来电话就比较稀少,主要靠电子邮件和凑巧碰上的企鹅聊天。 王援迅速翻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先打回去再说,女人不哄立时就要炸毛。” 邱砾却犹豫着没接:“可我不记得她的号码。” 顾世琮遥遥指着他的企鹅界面:“你们不是高中同学么,赶紧问一下别人,总归问得到的。” 叶祺忽然狡黠地笑了,敲敲床栏引陈扬看过来,用唇形一字一句地说:“他不会的。” 陈扬眨眨眼,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依样画葫芦无声地“说”:“肯定不会。” 果然,邱砾想了一会儿,还是算了。他说素言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 当然,谁也不知道,此刻北京的街头冷雨凄迷,一辆辆车的车前灯变换着角度在她面前划过,袁素言一个人拿着手机站在街边,固执地一遍一遍重拨。异乡的生活那么艰难,一个人不可能光凭才华和骄傲去对抗无孔不入的寂寞,圣人都做不到。她冷得简直要肝肺皆冰雪,他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彼时清俊少年,站在黑板前用最简方法解决了那道老师拿来刁难他们的题目,那种倨傲而浅淡的笑意衬着毕业季漫天绚烂的凤凰花,曾经温暖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 如今,却显得那么遥远而飘渺。他不在,他总是不在。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寝室里躺倒了一个邱砾,顶灯一关,其余人等该干嘛接着干嘛。 楼上最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原本一帮一件外套穿两个月的家伙开始勤洗衣服了。但牛仔裤和厚外套都不怎么容易拧干,夜半时分一直往下砸水珠子,掉在他们阳台的栏杆和瓷砖上,滴答,滴答,搞得像恐怖片儿的经典背景音。 邱砾忍无可忍,怎么都睡不着,一翻身坐了起来。平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燃着平静的怒气,让温柔可亲的顾公子不寒而栗,主动请缨:“我去找他们商量一下。” 叶祺刚好忙完手上的活,靠在椅背上往后一仰:“要不我去?” 众人连忙语言催促小顾:“你去你去,就你去最合适。快去快回啊,邱哥等着睡觉呢。” 叶祺莫名其妙,开了个聊天窗口,十指如飞:“干嘛都这么不信任我?” 陈扬点开跃动的小人头,迅速敲回去:“都怕你上去找人打架。” 叶祺委屈得要死:“我是那种人么。” 陈扬毫不犹豫拿起盐罐子扣在他淌血的心尖上:“平时不是,最近是。” 叶祺抓狂,伸手晃悠着床脚,哐叽哐叽:“你对我太不好了……” 陈扬安抚地隔着蚊帐拍拍他悲痛欲绝的爪子:“知道不好就识相点。” 手心抚上他的手背,一瞬暖意,叶祺心里猛地一抽,老老实实把手收回来。 自己默默谩骂着自己:叶祺,你可真够可以的,被人甩了没几天又谋划着对着人家陈扬春心荡漾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盘尼西林的生日就在十一月,那可是个天底下最爱出去玩儿的人,因此仗着自己是寿星弄了个极其宏大的生日聚会,一个个打电话过来叫,非说是自己二十大寿。 那就去吧,还能怎么办呢。叶祺从ATM机里多提了几张粉红色的毛主席,忽然想起陈扬,顺口问:“你要不要一起来?我跟盘尼西林提过你,他知道的。” 陈扬定定看了他几秒,实话实说:“我不太习惯跟陌生人待在一起。” 这话有内涵啊,值得挖掘。叶祺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认认真真往陈扬面前一坐:“你就没有这么一群有空能出去聚聚的朋友?” 陈扬笑,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 他从小就在军区的子弟学校,父亲和伯父的军衔都高,等级森严的地方连别家的孩子都不怎么愿意跟他们来往。来回有车接送,进了军区大院里也就跟陈飞一起玩玩,陈扬的生活其实遵循的是极简主义的风潮,从小到大连个像样的死党都找不出来。 叶祺深感不可理解,问他:“你就没有朋友?” “陈飞,你。”居然还严肃地低头思索了一下:“还有个阮元和,大一的室友。大概就没有了。” 叶祺语塞,抓抓脑袋,默了。半晌,讪讪道:“那我还真荣幸……” 陈扬探身揉了揉他头顶的短发,一副好兄长的派头:“你自己去吧,少喝点。” 叶祺站起身,顺手拎起椅背上的米色短风衣往肩上一搭,回头诧异道:“我本来也不喜欢喝酒……” 某瓶十分钟就一滴不剩的白酒在陈扬眼前翩翩起舞,他甩甩头醒神,挥挥手示意叶祺自行滚走。 叶祺的衣角好像刚刚才消失在转角处,陈飞的电话适时地进来了。 “喂。” “陈扬,我爸要见你。”陈飞压着嗓子,搞不好人还在训练场上。 “……为什么。”跟家里闹得这样天翻地覆,陈扬倒觉得更对不起从小对自己和蔼慈爱的伯伯。 “我……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没课,我过来接你?” 陈飞听上去也是刚被地雷炸过的迷茫,陈扬想了想:“别,我周末自己回来就是了。伯伯不会押我回家吧。” 答应了就好,陈飞安慰道:“看着不像,我爸比你爸平静多了。” “嗯,那我挂了。周末见。” 陈扬心里百感交集,有些气闷,便踢开了阳台的门站出去。叶祺的身影恰好在楼下那条长街上,手放在口袋里走得既挺拔且落拓,像某种风中傲立的树,让他一直欣慰地凝视着,移不开目光。 第四章 荣辱与共 周日晚上,陈扬从长途汽车站打车回宿舍楼,走廊里就遇上了叶祺。 “陈飞他爸怎么你了?” 陈扬拿钥匙开门,稍稍一推门让叶祺跟进来,微微叹气道:“伯伯问我到底想怎么样。” 回身,不出所料看到叶祺用他独有的怪异方式在关门:控制好力道慢慢合拢,插销搭在门框上悄然无声,再缓缓往里施力,最后只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行云流水,手法惯熟。陈扬觉着这人有毛病,而且病得还不轻。他有一定要所有人都喜欢他的强迫症,连关个门这种细枝末节都被他搞得像精密仪器操作流程,只为了赚天下人一句“彬彬有礼”。 处理完关门及相关事宜,叶祺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懒洋洋地:“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扬从包里挖出个没来得及吃的水果,一扬手扔过去:“我没想怎么样,现状挺好的。反正专业是不能再变动了,我也需要一段时间好好静一静。” 叶祺像啃什么动物的头盖骨一样津津有味地啃着食物,眼睛抬起来亮亮地盯着他:“诶,我找你有正事。” 极少看见他如此兴致勃勃、健康向上的表情,陈扬问:“什么正事?” 叶祺笑得简直柔情似水:“商业案例分析大赛。” 这是本校品牌活动,年年声势浩大,也是少数不经由学生会直接由学院独立承办的比赛之一。凡是想出名的慕虚荣的都奔着它去,一准收获颇丰。 “你至于……这么饥渴么。” 叶祺转身就走:“你不饥渴也行。” 陈扬无奈,追着他的背影送去一句话:“算我一个。” 时间并不宽裕,报完了名必须抓紧时间召开第一次团队会议。一贯懒得没骨头的叶祺迅速切换到了雷厉风行的模式,一天下课后直接把陈扬拎进了一间空教室。 里面零零散散坐了七八个人,陈扬略略一扫,竟都是学校里各类型机构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由态度又认真了几分。 叶祺三言两语介绍了陈扬,直接开始谈论案例材料里可以从哪里下手,看来其余的人都不是第一次“欢聚一堂”了,气氛还算得上融洽。由于商业案例基本资料的繁杂和初步工作切入点的无限可能,很快就有人提议借间小教室大家坐下来通宵。叶祺故作惊讶问“学校怎么会同意”,差点被众人蒙起头来打,都骂他“虚伪至极”。确实,学校能提供的一切资源凭这些人的力量都能利用起来,区区空教室算得了什么,打声招呼留门留电闸就是了。 陈扬跟着漫不经心地笑,眼里心里却在暗自掂量这一群人:言谈间显得熟稔,彼此之间却有着挥之不去的竞争感,仿佛摆在面前的是一场4X100接力,每个人都用余光死盯着别人的速度如何。叶祺在他们之中巧妙地扮演者串联和组织的角色,可见这群人是以他为核心聚集起来的,可谓是他的嫡系。当然不会是理所当然的从属关系,也不见得真正人人服他,却当之无愧是叶祺在这所学校的人脉全部调动后的最佳组合。 讨论渐渐走上正轨,大家都是认真的人,资料烂熟于心,思维的火花几乎要映得方寸之地流光溢彩。邱砾一个人沉默地坐在外围,耐心倾听良久,忽然道:“我觉得应该从营销策略入手,先分析该公司的市场定位和目标消费者群体。” 一群人极默契地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反常规的提议,也跟之前的讨论格格不入,只能说他实在大胆,敢在这种不该有争议的阶段另辟蹊径。 在场的现摆着市场营销专业的人,是个神采飞扬的姑娘,甩了甩漂亮的波浪卷发便开了腔:“我觉得不妥,毕竟公司现状还不清楚的前提下谈不上营销,这里有个主次关系。” 叶祺的手原本就放在最近的桌面上,此刻恰到好处地屈指敲了敲,和缓道:“要不就先这样,我们明天开始通宵,利用白天的时候都各自想一想。” 众人颇有微词,却都不坚持,陆陆续续站起身散了。 邱砾收拾了东西独自离开,看都没有多看叶祺一眼。陈扬抬眼望去,正巧撞上叶祺一模一样的凝视神色,便打趣他:“看到没有,人家看不上你们这些俗人。” 陈扬谦逊谨慎,鲜有展露出攻击性的时候,叶祺哗啦一声合上书包的拉链:“他能看得上谁,他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别人。” 陈扬退后一步把刚才自己坐的凳子推回去,笑道:“算了,能把这么一群人聚起来已经是你的本事了。” 叶祺不太在意地晃晃脑袋,关了灯走在前面:“他们?他们次次如此,就从来没有太平的时候。” 次日,没做好充足准备的人倒成了叶祺。 夜色深沉,诸人从校园的不同角落聚集于此,一个个染着风霜疲倦,无精打采地扯出电源线打开笔记本,连讨论时声音都低了几分。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个互相不怎么看得惯的团队全靠叶祺一个人在中间穿针引线,一旦他不经常搭话,火气便噼啪炸响,几乎要烧起来。 陈扬试着帮了叶祺几次,却明显感觉到这个嫡系团队的敌意,虽然没放到台面上来宣扬,却明晰可辨、不容忽视。 叶祺撑着下巴听了很久,终于在事态不可控制前端出一盆凉水往上一浇:“歇一会儿吧,反正还早,我去帮你们买点夜宵拿过来。” 陈扬与他并肩走出去,穿过长长的寂静的走廊,来到外面清凉的月光下。难得的,陈扬没有把握,不知自己的不悦有没有隐藏到十分便贸然开口:“你今天有什么急事?说话这么欠考虑。” 叶祺竟然还有点恍惚,愣了一下才抬头应着:“啊?哦,也没什么急事,就是忘记考虑了。” 陈扬没再开口,只是凭直觉认为他瞒着自己什么。 昨晚叶祺打了大半夜的电话,想跟远在天边的母亲道一声生日快乐。凌晨的时候好不容易打通了,却被小阿姨告知他妈妈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快一年半了,母亲始终不肯原谅他。 叶祺低着头玩地上的小石子,一下一下把它们踢得满地乱滚,在地上拉长的人形阴影里进进出出,心里苦笑着:你让我怎么告诉你实话,尤其是你,你是我兄弟啊。 买了快餐和饮料,他们两个一人拎着两大包走回学校里,一路只是默默。月色真的很美,温柔而凄清,有种脉脉此情谁诉的悸动在心间翻涌。陈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认真走路的叶祺:“我们找个时间谈谈好么。” 叶祺的眼睛在夜里看起来总是有些亮得过头,一动不动凝眸片刻:“就现在吧。” 陈扬犹豫着,看看恰好经过的一列铁制雕花长椅:“教室里那帮人……” 叶祺无谓一笑:“没事,他们都是我多年同学,料想也不会掀了桌子走人。” 端正坐了一整天,脑子里用小汤锅滚着公式和数据,粘稠的疼痛,还混着方才讨论组里带出来的无名之火。叶祺慢慢伸直腿,运动鞋的鞋跟与水泥地的条纹形成一个大约四十度的锐角,几乎能听到膝关节的咔嚓作响。 “你别看他们都这样,其实已经挺克制了。原来在高中里的时候,一个个的骨头硬得要死,硌得年级组长都不舒服。”忆及光辉往事,叶祺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笑意。 秋夜的风是夹着寒气的,卷着一片大大的黄梧桐叶,打着旋停留在陈扬脚边,被他探手拾了起来,捏着叶柄转来转去:“看出来了。不过,能搭上他们,你原来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吧。” 肯定句,平静却斩钉截铁。叶祺低头笑了笑,并不答言,只等他自己接着说。 “我不需要你明里暗里罩着我,你也太刻意了。” 叶祺放眼望向无垠夜色,神色茫远:“哦,是么。”过了几秒,回过神来,正色看他一眼:“好,我知道了。” 陈扬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想抬手揉揉他的头,又觉得不妥,暗自握紧了拳。 前几年在部队里也有过同进同出的兄弟,看上去也挺好,但那种感觉跟叶祺是不一样的。叶祺与他惊人地相似,拥有处处契合的价值观和处事方式,总让他觉得内心安然。几乎是无法形容的惊喜,当你暗地里怀抱着自己的一套信念行走于人群,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怪胎时,有人忽然让你看到完全相同的东西……就是那样意想不到,如获至宝。 然而叶祺却不是让他欣慰地守望着的孩子,他有他自己的威严。如果说陈扬自己的气场更贴近于压迫感,处处有礼有节,天生不容小觑,叶祺便是另一种凛冽,冰雪般的锐白,一眼望去却温文平和。 一时相对无言,气氛却渐渐平缓下来。叶祺换了个姿势怀抱着一叠快餐盒,汲取里面透出来的那点温度,不言不语,一点点笑蕴着难言的宁静。 静谧像烟雾一样蔓延,无声无息笼罩了两人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多么适合倾谈的气氛。 陈扬的思维大多数都像他的眼神一样锐、一样冷,像一把精确的手术刀,没有贵重的刀鞘或是花哨的招数,简单直接,一击必中。譬如现在,叶祺等了他一会儿,等来一个匕首般的问句:“你究竟有多在乎这些虚名?” 叶祺的唇角慢慢勾起,微妙的弧度:“我不在乎。真的,可能你听着有点矫情,但我真的是不在乎。” 陈扬默然点头,又道:“我想你也是不在乎。那你累么,老这么奔波劳苦。” 叶祺最大限度地舒展身体,简直要跟长椅浑然一体:“累啊,能不累么。但我总觉得我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我很早就选择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它会带来很多负面的效应,例如我没有多少热忱可以拿来给别人。所以我对旁人有愧疚,我会做很多事来维持一个……嗯,尽职尽责的表象,该我做的我都去做,该我争的我都去争,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可以缩回我的世界里去,比较心安理得。” 呵,看得真够透彻的。陈扬在心里把他这席话大卸八块,再一块一块拼装起来,最后还原一个完整的叶祺,四肢齐全,笑容可掬。原来如此。 居然会心痒,他没有按捺:“那我呢,你怎么看我。” 叶祺爽朗地笑起来,无声却肆意,转过头认真看进他眼里,仿佛揉碎了一夜的星芒:“你啊,你连自己的问题都没纠结好,别提外部的问题了。” 陈扬不置可否,顿了顿,问:“你就不纠结了?” 叶祺双手交握,仰脸枕在自己手心里,千帆过尽的语气:“我?我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陈扬最痛恨游戏人生的态度,却一时找不出如何责备他,只好随便踢过去:“怎么说话呢你。” 被攻击对象适时地一跃而起,伸手拉他一把,步履轻快地往教学楼走:“走吧,再瞎扯咱这夜宵都快风干了。” 认识了不过几个月,陈扬却觉得他的背影无比熟悉,好像已经看过无数次、守望了无数个春秋。陈扬总在执着地向内剖析自己,从来不怕血肉模糊,所谓伤痛与无奈,不过因为得不到的一向矜贵。可叶祺不同,他什么都不要,他不断地向人世索取,只为了转眼可以将它们撕碎了扔在风里。 很奇怪的沧桑感,就蕴藏在叶祺年轻而挺拔的背影里,让他不由自主想去证明些什么给他看,奉上世上最明亮、最美好的事物,给他一个理由重新相信希望。 不,也许不是希望。叶祺从不缺乏相信的能力,也从不缺乏值得为之努力的希望。他什么都愿意相信,什么都可以接受,毫无怨言,勇往直前。他把自己所有的棱角都磨圆,成为一颗表面光洁的鹅卵石反射着一切光源的辉煌,本身却沉寂。 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什么都不在意。自古多情必无情。 其实组队对付一个学校里的比赛项目是个不断挑战疲劳极限的事件,尤其是你白天没空的情况下。大学生活说白了也就那么回事儿,能提供给你挥霍光荣与梦想的沃土比楼下那花坛面积还小,要么你视若珍宝默默耕耘,要么你视若无睹袖手旁观。 眼下这群神经病算是跟这比赛杠上了,通宵到了第三天夜里,连陈扬这种习惯了凌晨三四点被紧急集合拖到训练场上跑个三五公里的人都已经累了。 外面在下雨,细密而寒冷的液滴自深灰色的云层中倾泻而下,一直对着键盘工作的叶祺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草草披上,顺手把陈扬那件捂到他头上。 几个小时前于娉婷来过一个电话,被陈扬自己下手摁掉了。还有袁素言打给邱砾的电话,他一头扎在数据里恍若未闻,最后还是陈扬接了。不过几句话便挂断,陈扬把手机放回邱砾手边,还开了几句玩笑说这样的女朋友真正难得。 其余的时间,便都是无边的静。机械表被摘下来盘踞在桌上,诡异的角度折射着日光灯青白的幽光,秒针一圈一圈孤独地走着,没人有那闲工夫去瞄一眼。 突兀地,邱砾声调古怪地叫了叶祺一声:“那个……我刚才给你那组数据有问题。” 叶祺写得神思昏聩,眼皮都没抬一下,很自然地接口:“嗯,哪几个?”光标已经回溯到三页纸之前的数据上准备修改。 邱砾略垂了头没有直视他,声音也低下去:“全都有问题,我初始参数输错了。” 叶祺一寸一寸自笔记本屏幕的荧光里抬起头来,眸色隐在眼睑里,死压着不愿示人:“那也就是说,我写了四个多个小时的东西都是错的?” 邱砾的手机又闪烁着震动起来,他想了想,没接,只点了点头。 陈扬将视线全部聚焦到叶祺搭在笔记本边缘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舒缓,给人不知名的压力,可能骤然发力,当然也可能收敛如常。 他忽然如此期待他能发一次脾气,就这么一次。 然后叶祺还是那么克制,慢慢把屏幕无声地合上,起身出去了。自始至终一丝火星都没溅出来。 陈扬很郁闷,非常郁闷。 叶祺的寝室里这会儿只有王援和顾世琮在。王援的手机冷不丁爆发出了划破长空的尖叫,一嗓子走在时代前沿的重金属摇滚差点没把顾世琮吓得从床上滚下来,小声嘟哝着:“跟你说了晚上关机关机,从来不想想别人要不要睡觉……” 王援摸索着在床垫下面挖出手机来,睡眼朦胧地看一眼屏幕,立马清醒了,稳稳神接起来:“喂?嫂子?” 一言既出,顾世琮也睡不着了,睁着眼定定盯着暗色中的某一点。 王援这等见多识广之人,竟然也有点语无伦次,匆匆对着电话那天解释:“不是,嫂子,邱砾肯定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诶,不……你想他能有什么节外生枝啊,是吧……” 顾世琮独自闷在枕头里笑,笑得几乎抽风。 王援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扭头对着兀自抽搐的顾世琮死瞪,半晌,却见他支起半边身子,疑惑道:“袁素言为什么深更半夜打电话给你?就算邱砾不接电话也不用转身就找你啊。” 王援拿着个手机发愣,映得一张脸半明半暗,鬼气森森:“我怎么知道。” 顾世琮泄气,轰然倒下:“天都快亮了,我看我们也别想再睡着了。” 读书和能力的培养,在同志们长期被教育的过程中不知怎么被搞成了对立关系。其实他俩不是,真不是。 读书(特指死抠着课本的条目读)在大学里总的来说是个投资报酬率很高的决策,辅导员看你顺眼,同学指望你抄作业兼作弊,连宿管的大叔大妈见了你这样早出晚归励精图治的孩子都得添几分欣慰的笑容。 而能力嘛,读着读着也能培养出一些来。连着背它几天的概念,在某天的清晨推开寝室的窗望出去,晨光初露,一切欣欣向荣,顿时觉得自己比那开天地的盘古兄弟还伟大,自信心爆棚。 该项目准备到了白热化阶段的时候,好死不死撞上了后延的微观经济学期中口试。陈扬反正脑筋清楚,经济学这点门道难不住他,叶祺则全靠一通死记硬背,顶着一头乱发两眼血丝坐到了老师对面。 中年女老师,乍一眼看去学究气和慈蔼对半开,从镜框的上方打量了叶祺一番,立刻又温柔了一些:“微观经济学研究的对象和重点?” 一旁众人暗自吐血:不带这么玩儿的,凭什么刚才轮到老子就要在您这玻璃台子上徒手比划动态分析?!您这是典型的以貌取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得不面对这一鲜血淋漓的事实,每次口试都会有人被问到诸如此类的问题,经济法会问什么是法律,组织行为学会问什么是组织。 叶祺装模作样还思考了一下,对答如流。老师低眉浅笑,颇为满意,挥挥手放人了。 回到教室,寝室里其他三只都趴下了,睡得人事不省。邱砾倒也罢了,原本生活那么规律的人忽然夜夜不眠,非昏迷不可。可王援和顾世琮昨晚好端端地在寝室里,能有什么事耽搁他们会周公呢。这是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 陈扬坐在一边,听他的脚步声近了,偏过头扫了邱砾一眼,又看向他。 叶祺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然后在他身侧落座,继续写数据分析。 邱砾夜里实在熬不住,总是算完自己那块就趴在桌上睡,我行我素。整个团队就他和陈扬是做数据的,他睡下去陈扬只好来来回回在各分工之间协调,平白多做了不少事情,心里压着一股怨气。叶祺深知邱砾的性格,只能硬着头皮生存在众人的怒视中,还好扫荡的主战场是邱砾的周身,他只是侧翼误伤。 万事俱备,所有人都打扮成了禽兽,连那大大咧咧的姑娘换上职业套装都袅娜起来,果然人靠衣装。 决赛的形式是Presentation,对着事先做好的ppt做最后陈述,全面介绍整套商业案例的分析结果。叶祺拿着稿子在报告厅外面的走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实在受不了其它组姑娘们高跟鞋的声音,转身走了远了点,把半扇窗拉成四十五度角作镜子,挂上微笑最后一次演习。 陈扬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默默背稿子,墨色西装衬着轮廓愈发冷峻,半明半暗的立体感。而邱砾换了衣服从更衣室出来,只是远远站着望了他们一眼,就自己进去找选手席了——组委会不要求每个人都参与presenting,邱砾自然而然选择了坐在台下。 因为是品牌活动,外联部使出浑身解数弄来了大小十几个媒体,台上在调试聚光灯,如水一般流泻在长枪短炮上的暖黄色灯光让陈扬有些不适应。在他的生活里,这样洋溢着青春热情的时刻早已久违。 四个月前,仅仅四个月前的夜晚,他还在烟雾缭绕的兵营宿舍里跟战友们昏天黑地地八十分,抑或是独自在训练场上一圈又一圈静默地奔跑,从暮色四合到星斗满天。 而最为郁结的莫过于,他竟然分不清哪一种环境更让他内心宁定。见了人先看肩章再看脸,见了车先看军牌再看车型,见了证件先看部队编号再看照片……这些都是他太过习以为常的定则,而在眼前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格格不入。 原本以为是理想的环境对他存在着斥力,而原本如斯急切想弃若敝屣的一切却遥遥召唤着他的灵魂。 叶祺从台上走下来,还未收起礼节性的笑容便发现他走神,卷起讲稿敲了敲他的桌子:“隔一个就是你了,好回魂了。” 陈扬闭目不语,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分析内容开始像日光一样缓缓流转,有条不紊,将他的头脑一寸寸照亮。叶祺亲手写出来的东西,句法严谨且用词精准,无意间居然还压着几句头韵,带来一点奇妙的跃动感,母语般的流畅。 如果一个人真的醉心文辞,那么回忆一篇无可挑剔的文章,有时也如酣饮醇酒。身边这位笔者甚至考虑过了相同辅音之间语音上的重复频率,提供了多种强调的停顿选择,堪称无微不至。陈扬一边背一边微微发笑:叶祺完全一口美音,下了笔却是这样优雅的长句,每一处承接都是英式评论文章的老腔调。变态,真是变态。 陈扬的台风并不犀利,相对于他平日的常态更是近乎温和,却有着隐隐的王者气魄。就像巡视专属领地的狮子,安闲随性,只因为真正的胸有成竹。叶祺调高视线看过去,腹诽:怪不得他不紧张,他哪里还需要紧张。此人不仅认为这个第一名该是他的囊中物,恐怕这在场的一百来颗人心也被他算计得毫无差池。他们都会为他所动,无论沉寂还是惊叹,审视还是仰望,无一例外。 叶祺深切地怀疑着,也许全场黑压压的人头在陈扬的眼里就是一个点,镖盘的红心,只需凝神,扬手,胜负已定。 陈扬说完最后一个字,er的尾音散在空气里,然后微微鞠躬,脊背笔挺地走下来。全场掌声顿时炸响。 经久不息的掌声让下一个站上台去继续的家伙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随着掌声得体地微笑,等待着大家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大屏幕上。 叶祺不知道这时候陈扬算他什么人,朋友?兄弟?还是合作伙伴?反正他被自豪的惊涛骇浪席卷了,跳起来热情地拥抱了一下陈扬。后者明显地一愣,立刻把双臂在他背后合拢,用力往里一带:“谢谢你的稿子。” 他们的拥抱在暗处,却依然罩在全场人的视力范围内,稍许弱下去的掌声竟然又响起来。叶祺差点感激涕零,随手抹了一把脸,还好没抹出眼泪来,不至于太丢人:“我没想到它……它效果这么好。” 几乎上万字的文稿里就那么几句排比句,为了加强语势连文章的性质都顾不得了,可见写得何等得意。当时叶祺的初稿出来之后本来想删掉,却被陈扬拦下了,说是交给他就好。 什么叫一击制胜,这就叫一击制胜。大局已定,剩下的不过是等待尘埃落定,然后登临王座。 众人再也不吝啬赞美,一个个从前排后排冲过来拍陈扬和叶祺的肩膀,欢欣鼓舞。马斯洛的人类需求理论告诉我们,最高层次的需求就是自我实现需求。胜利尚未到手,庆祝已经开始,连评委们都频频回望,看着他们那慈祥的架势就像看着亲儿子。 邱砾原本趴在桌上睡着,闻声抬起头来,模模糊糊看着难掩雀跃的人群,问:“结束了?” 大家本来对他通宵的时候争分夺秒补眠的行为就极为不屑,听了这三字,瞬间都黑了脸。陈扬见状不妙,赶紧把讨论的话题扯到叶祺的天才文稿上去,哈哈一笑,好歹带了过去。 趁乱,叶祺凑到陈扬耳边:“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学会怎么做人?” 陈扬压低嗓音:“等会儿再说,他人就在后面。” 活见了鬼,邱砾居然听见了,站起来就要走。陈扬僵了片刻,很快回过头去按住他:“干嘛呢这是,坐下,还有颁奖典礼呢。” 迫于气势,邱砾慢慢归座。陈扬私下横了叶祺一眼,意外地在他眼里捕捉到一丝委屈,自个儿心里倒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怪得很。他饶有兴趣地回味了一下,嗯,大部分都是新鲜。是啊,多新鲜啊,叶祺也会委屈,今晚果然赚翻了。 同一片月华之下,约二百八十公里外的南京,军区大院。两栋砖红色的小楼并肩而立,除了院里的植物和门前的狗,其余一切外观都一模一样,前看哥俩好,后看还是哥俩好。陈嵇和陈然属于那种罕见的兄弟,一母同胞,人生轨迹完全是平行线,从出生一直相伴到白头。就连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这两栋楼都整得像流水线上下来的俩泥胚,俨然七八十年代的端肃风范,却披着挺括的轮廓相亲相爱。 陈飞坐在陈扬家一楼的客厅里,陪着两家四位长辈吃晚饭。陈扬不在,家里就剩他一个小辈,气氛就一直严肃有余活泼不足,逼得他连吃顿饭都恨不得拔军姿。 陈扬妈年轻的时候是文工团最光鲜的一朵花,后来嫁得称心如意,半生心血都倾注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就是她的私人军队,听话得令人匪夷所思。没什么花纹的老式红木桌子上摆着殿堂级别的中式菜肴,连胡萝卜雕花都赫然在案,总觉得与桌面上温厚的实木气息不怎么搭,让人下每一筷子都谨慎得很。 女主人扬起小巧的下巴,亲切地笑着:“来,陈飞,难得我花了一下午准备,你多吃点。” 陈飞低声应了,愈发埋头吃得安静。 不提,都不愿意提,但陈扬这个人毕竟还是存在的,墙上还挂着他高中时得过全国金奖的书法作品,处处都是他在这里成长的痕迹。陈然慢慢放下筷子,问自家儿子:“陈飞,你最近跟你弟弟有联系么。” 怎么可能没有。陈飞咽下嘴里的糖醋排骨,抬眼迎视,“嗯”了一声。 陈嵇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丢下一句“我吃好了”便转身上楼去。楼梯被踏得嘭然作响,回荡在本来就足够沉寂的客厅里。 陈飞的母亲跟丈夫性格相近,都偏温平一路,这时就接过了话头来:“陈扬身体还好么,他一向秋天都免不了要感冒。” 陈扬妈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在灯下显得有些过于耀眼,随着说话的细微动作晃了晃:“如今他也不同以往了,毕竟在部队里历练了几年,身体结实多了。” 陈飞妈和气地笑笑,答了句“那就好”,不动声色说起了别的事情。以前她在军区医院工作了多年,于养生之类的事宜总是非常留心,两家大人都不复年轻,说说这些正应景。 陈飞不似他堂弟那么精人情通事故,杵在这么个空气都微妙的地方简直如坐针毡,没熬多久就借口带了工作回家,逃回了隔壁自己家的房子。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八成是火星上来的奸细。这两个妯娌明明气性不合,却几十年来亲厚得很,连织毛衣的花样都要拿去跟对方有商有量,陈飞晃悠在两个院门之间,头大如斗,只觉得天下兴亡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肩上,浑身不舒坦。 陈扬陈扬,从小就是你比较会做人,只有你才会哄我妈和你妈开心,老头子们的眼神到了你身上都和缓几分,可你这回怎么就这么绝。 陈扬陈扬,你哥我宁可到操场跑一百圈,也不愿意赔着小心替你伺候家里人啊…… 第五章 瑞雪 辉煌胜利的当夜,叶祺刚洗完澡爬回六楼就被人一把拖着往外走:“庆功去庆功去~” 陈扬居然也站在一群猴子的后面笑,人换下西装后眉目平和了许多,大隐隐于市的低调。 叶祺稍微收拾了一下,不情不愿跟着去了,嘴里小声念着:“怎么都这么豪迈,说通宵就通宵……” 陈扬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拉到极近的地方,低笑道:“也就你淡定,刚拿了三千块钱奖金呢。” 叶祺累得够呛,眼睛都发直,被他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飞速烧红了半边脸。 陈扬忍不住躲到一边去笑,众人皆回首围观,正巧撞见叶祺恼羞成怒地一拳挥过去。 有人在侧后方拉住他,声调异常欠扁:“不准殴打功臣!” 叶祺夸张地抽抽鼻子,嚎叫:“他?他功臣?那我是什么?!” 陈扬作恍然大悟状,环顾四周:“原来他嫉妒我啊……” 一通地动山摇的狂笑,直到坐上开往KTV的出租车,还有人滚在别人怀里抽风,话都说不出来。 深更半夜的拉帮结伙去通宵,一准儿没好事。 进了包厢女同胞就跳了出来,高喊着在座的男人都要尊重女性,献歌一首。邱砾略说了几个字表示挣扎,立马招致了舆论攻击,姑娘们吹嘘起了要不是她们卖力地对着评委抛媚眼,今儿也不会赢得这么酣畅淋漓…… 这儿说白了都是叶祺的人际关系网,他自然淹没在人堆里左右逢源。陈扬坐在点唱机旁边看了一会儿群魔乱舞,忽然觉得口渴,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水单过目。 “同志们,同志们!” 好事者看见酒水单,一脸奸邪地跳上沙发吸引注意力。 “同志们都听说过叶祺他酒量好,对不对?” 盛名在外,这火一点就着,一煽就旺。叶祺想把人扯下来,已经来不及。 一票小人群情激昂,连包厢里配的铃铛都拿出来敲,齐声起哄:“对!” “那咱们今晚就见识见识他到底有多少斤两?咱去弄几瓶白的来?”语调最后高高扬起,倒是个煽动能力很强的家伙。 叶祺头脑一热,一出口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下去:“只要你们都陪我,咱们就不醉不归!” 众欢声四起,都推邱砾去买酒,说是给姑娘们赔罪。 陈扬不好说什么,等了大约一分钟,找借口出去了一下,追上邱砾:“买好一点的酒。”说着,从自己钱包里抽了几张百元的递过去。 白酒价格越贵,一般入口就越柔和,喝多了也不至于头痛欲裂。 邱砾顿了一下,没接,只道:“拿奖金买就是了,夜里这一闹,明天谁还知道钱都花哪儿了。” 过了一会儿,邱砾一个人拎回来四瓶泸州老窖,还有一叠一次性纸杯。陈扬看了简直想撞墙:上帝啊,老子就少说了一句少买点,丫怎么就来劲了?! 因为角度巧了,顶灯零散的彩光照在四个排成一排的酒瓶子上,奇光异彩。叶祺看了看拿光了东西委顿在台子上的塑料袋,再转了个锐角定在酒瓶上片刻,最后对上陈扬的眼睛。只消一瞬便已通晓,各自意味深长:邱砾这问题大了,都成了私仇了。为了一句怪他不会做人的闲话,他这是想灌死叶祺。 陈扬终究是不放心,趁着众人乱糟糟轮流去点歌的时候挪到叶祺旁边坐下,顺利地混入了战局。自家兄弟,关上门自个儿按在地上打都没什么,但落在别人手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叶祺掌心里转着纸杯,凑到陈扬耳边:“你能喝多少?” 陈扬笑:“没准,看情况。” 想说谢谢,谢意却太沉重,堵在胸口几乎有些往下坠的力度。叶祺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唱首歌给你听?” 陈扬恍惚听谁说过,叶祺正儿八经学过十年的古典西洋乐,于是咀嚼了一下这句琼瑶兮兮的话,只是很识相地点了点头。他凭着直觉猜测,叶祺这话可能分量还挺重的。幸而事实也是如此。 叶祺特地点的歌不知被谁提前了,前奏响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去拿人家递给他的话筒。那双惯常宁和的眼睛骤然深沉起来,陈扬努力从侧面望进去,却什么都看不透。 是西城当年鼎盛时期的《Unbreakable》。 陈扬读中学那阵子曾跟着BBC一字一句地精练过英音,听惯了不怎么明显的卷舌音和棱角分明的音节切换,这会儿凝神听着叶祺圆润的美音,倒真是津津有味。 绵延不绝,词尾的辅音全部连上词首的元音,总觉得那歌声里满溢着低回的温柔,异样而新鲜的感动涌上来,势不可挡。陈扬发觉自己脖颈僵硬,连转过去看着叶祺唱的勇气都没有。这算什么?似狂风骤雨过境,所有感官都被掀掉了平日的塑封,不可思议的柔软敏感,一阵一阵钝痛。 真是过分啊,连前尘往事都纷至沓来。小时候父亲总会说“等你成了有故事的人,自然会懂”,可他没有告诉过陈扬,当他遇到一个同样被太多故事深深缠绕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感觉。 “This love is unbreakable The feeling my heart just can't deny” 低沉音色忽然拔高进入高音区,柔和转成了明亮,果然不是随便拿起麦克风乱来的水准。包厢里竟然安静下来,有人做出了鼓掌的手势,却愣住,良久都没想起该放下。 一曲终了,叶祺自己也若有所思。 好在节奏明快的舞曲很快切上来,夜重新被欢声笑语侵占。活动的能力一点一点回归陈扬的身体,他猛然仰头饮尽杯中辛辣的无色液体,浇不灭的是心底那簇迷惑的火苗。 一轮接一轮,没完没了地有人过来敬酒,陈扬和叶祺来者不拒,越喝越自然,连姿态都松弛下来。一开始大概还有点起哄开玩笑的意思,后来大家也都在发泄连续一个多月疯狂工作的压抑,转眼倒下了好几个。姑娘们早就被还算清醒的邱砾打包送回去了,眼下沙发上横七竖八躺倒的都是男人,一个比一个没形象。 陈扬那点酒量最多也就算平常,陪叶祺喝了没多少事情就反过来了,成了叶祺在替他挡酒,所以眼看着三点了还有八分清醒。而叶祺打定主意不想醉,装进去近两斤白酒还眸光发亮,倒也是奇迹。 陈扬静静坐了一会儿,意识慢慢趋近正常状态,感觉到包厢里弥漫的酒气,不由蹙眉。叶祺看到了,低声问:“不习惯了?” 陈扬点头,伸手顺过他手里的纸杯放在台子上,示意他别再喝了。 叶祺凝眸看他片刻,开口:“邱砾什么时候走的?” 陈扬闭目想了一下,犹豫着答:“十二点不到吧。”只因太清楚他在想什么,索性接着说下去:“他知不知道你有多大量?” 叶祺苦笑,也并不算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宁可相信他不知道。” 那就是知道了。 他总是善良,即使世界不允许他善良的时候也是一样。面对宏观的外部环境,陈扬知道自己总在索取,永不知足,相对来说叶祺却总在退守。退到无路可退,因而风轻云淡。 陈扬忽然圈住他的肩,手臂安慰地紧一紧,一触即收,却不知说什么好。 顿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睡会儿吧,既然这帮猴子都摆平了。” 叶祺一言不发地合上眼,睫羽相交,如倦飞之鸟栖在他身边。 陈扬把脸埋在自己掌心里,怀着疲惫守候叶祺的气息渐渐平缓。他太累了,其实醉一次也好。可惜求之不得。 后半夜,陈扬起身关掉了包厢里的电源总开关,拉开一半窗让室内混浊的暖意降降温。 这必定不是个晴朗的日子,天色自绸缎般的黛蓝渐渐泛白,云层由远及近地色泽转亮。拂晓清亮的光线大半隐在淡淡铅灰的压抑感之中,但无论如何,它还是降临了。 叶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沉默良久,梦呓般轻声说:“面对早晨六点的太阳,总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一听就知道不是他自己的口气,陈扬笑笑,接口:“那是小说吧。” 叶祺没有正面回答,目光渺远望向绵延至天边的积雨云,只道:“我每一次面对清晨,都会觉得很无力。也许我熬了一夜,也许我刚刚清醒,但不管怎么样,我对这个世界都无能为力,而它随时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同样一个人,人前可以如斯神采飞扬,转眼又会笑着跟你说他是怎样心灰意冷。陈扬站在他身边目送他这样颠沛流离,用隐忍与谦让给自己制造一层不容逼视的光晕,站得近了却能看见内里的灰,一点一点染上去,几乎已经染透了他原该熠熠生辉的灵魂。 叶祺,他连最基本的抗争都放弃。 陈扬曾经认为自己才是历经风雪、对人世全无期待的人,与叶祺相知后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全无期待”。陈扬的冷与锐归根究底还是含有对外征讨的目的性,依然涵盖了对烟火人间的野心勃勃,而叶祺……陈扬觉得自己是非说点什么不可了,为了叶祺而产生的心焦已经让他无法再保持沉默。 “你能做到的事情其实很多,你有那个能力,而且你自己也知道。为什么不能给你自己一个重新出发的机会。” 陈扬的声音洗去了平日的蛊惑感,整个人也不再让人觉得如临深渊。叶祺感念一笑,认真作答:“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因为你不是我。我有的时候深更半夜忽然醒过来,看着寝室的天花板和自己蚊帐的圆顶……”他淡漠地转开视线,实则不敢再与陈扬对视:“满心的怨毒,却不知该怪谁。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叶祺修劲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台面,练过多年钢琴的惯性,漫不经心的优雅。陈扬转过头凝视这件精美的玉白瓷器,心知他早已裂纹满布。 “没有人能怀着放弃的态度去获取,你这样输不起,不应该给自己埋这种地雷。”不知不觉掺进话语里的坚定,与其说是为了说服他,不如说是为了他而暗自下了某个决心。 叶祺似笑非笑看过来,神情却极坦诚,毫无遮掩:“你想我改变,那么给我一个理由。” 陈扬笑得随意,目光直入人心:“就当是你相信了我,可以么。我说这个世界并非全不可信,你面前还有很多东西值得追寻,你相信我。” 叶祺不由自主深定看他,那绝对是不容辩驳的真诚。可他不满足。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期待陈扬再给他些什么。 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兄弟,我当然相信你。叶祺笑着点头,却是最郑重的承诺。 上次睡着那是薄醉,过了一会儿睡意又回来了,这才是生物钟效应……叶祺头脑发涨,想再昏过去却被陈扬拦了:“别睡了,该打车回学校了。” 叶祺心有不甘地翻翻眼,没做声。 回去的出租上,途径宿舍区叶祺就开始贼心不死,蹭到开车师傅的旁边去:“就这儿停停吧。” 懒人多得是,另一辆车上那四个人就全体在宿舍区下车,回去补眠了。 人家可怜的师傅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到陈扬在后头说:“继续开。” 一个不小心,这声音就成了数九寒冬的架势,叶祺打心眼儿里同情师傅,于是转身用万般哀怨的眼神看着陈扬:“我困死了……” 陈扬无动於衷,两眼平视前方,不怒自威,搞得自己像个巡视三军的总参谋长。 叶祺只好默默地吐血。 KTV的通宵场早晨六点结束,学校的晨跑六点四十五开始,时间倒是卡得正好。车开回学校后门,进去就是食堂,陈扬和叶祺随便找了张桌子相对坐了一会儿,然后扔下书包去打卡。 这一出去,碰巧就赶上了二零一零年的第一场雪。 上海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日子居多,雨水不多,雪就更难得。叶祺到现在还记得初三那年圣诞节下的雪,全校学生全跑到操场上去小浪漫,欢呼雀跃,感人得要死。 细碎的雪片在半空中盘旋,万物的轮廓都温柔起来,让人一瞬间可以释怀很多东西。一只姜黄色的野猫从灌木丛里呆头呆脑地钻出来,望着天际露出略有些惊讶的慵懒表情。叶祺光顾着看它,雪落在睫毛上许久才觉得濡湿,抬手去揉脚下就缓了几步,一层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们在起点打过卡,十五分钟内必须到达终点,本来以他们的速度是没有问题的,但既然下了雪,终点打卡的老师就有可能提前回去。陈扬放慢步子等了叶祺一会儿,忍不住回头去叫他:“叶祺,快一点。” 这一日的陈扬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下摆在膝上几公分猎猎飞扬,回身的动作挺拔利落,神情冷凝如常,眼里却蕴了温暖的关照。然后他在路边停下来,慢慢把手收进风衣的大口袋里,平和地等待。 叶祺五雷轰顶。 白驹过隙的须臾光阴,已然福至心灵,原来自己渴望的从来不是他的友情,而是他时时刻刻的挂念、无处不在的关怀、灵魂契合的羁绊……他的爱情。 他要他凝眸相视,从此眼里只有他。 陈扬看他有点愣,干脆自己走回来,唇角勾起笑意:“怎么了?” 叶祺骤然不敢看他,伸手在他手臂上握了一下:“没事,雪花落眼睛里了。走吧。”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惊涛骇浪刚一翻滚就被压进心底。叶祺深深吸气,心脏被自己逼到嗓子眼里,一时狂喜一时茫然,只得一言不发追随陈扬的身影。 原来这就是答案。兔子爱上了他的窝边草。 叶祺心事重重地回到教室,一眼望去就知道不对劲。邱砾面色不善地坐在离大本营很远的角落里,王援和顾世琮都有些悻悻的,围坐在一起嘀嘀咕咕。 陈扬坐下来,习惯性地拍了拍王援的肩,转过头去笑着跟顾世琮打招呼,“顾公子”。 叶祺折腾了大半夜,懒得废话,便直接问:“那位又怎么了?” 王援直勾勾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调转目光央求顾世琮:“你说吧,我实在说不出口。” 顾公子拿那种特有的温柔敦厚的眼神笼罩着陈扬和叶祺,等他们觉得有些瘆人了才打开话匣子:“昨天夜里邱砾回来就接到袁素言的电话,说要跟他分手。” 王援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低声提醒:“你知道的他们不知道。” 顾公子恍然,解释道:“袁素言看上王援了。” 叶祺耳朵里嗡得一声,慢慢捂脸,一阵明显的酸痛从脑组织深处向太阳穴蔓延:“你……你们……唉……” 陈扬不知怎么觉出了滑稽的意味,努力思考了一下,问:“我们前段时候忙那个比赛,是不是袁素言发现邱砾不接电话就打给你了?” 被他这么一提,叶祺回忆起有一阵子王援和顾世琮的神色持续怪异,不由接口:“你就安慰她?一来二去她就看上你了?” 王援一言不发瘫在桌子上,像一条千疮百孔的破麻袋,拎都拎不起来。顾公子代他点头招认,犹豫着说:“我不太明白,她跟邱砾两三年的感情能凭一个多月长途电话就转移到王援身上?” 叶祺长吁短叹:“这就叫世事无常啊。” 顾公子把两条浓密的眉毛皱得死紧:“上次她从北京过来看邱砾,我就觉得邱砾也太不会哄人了。见了面一五一十只知道说学了些什么,学校环境怎么样,硬件条件如何如何,半句甜言蜜语都没有。毕竟袁素言长得不差,人又知道上进,在北京肯定不缺人追……” 陈扬摆摆手,道:“这倒不是问题,她也没看上身边的谁。王援……诶,王援,你是哄人哄习惯了一时失手?还是你自己也多少有点意思?” 王援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我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天地良心啊,我还不是因为邱哥跟着你们早出晚归的怠慢了她,这才多费了些口舌安慰她?!谁知道……” 其余三人对其上上下下地扫描,看来看去都不算纯良。 王援急了:“我手上握着的姑娘就好几个呢,我挑哪个不好,为什么要弄个远在天边的?而且,你们也知道,我喜欢那种比较活泼的嘛……” 这是实话,安安静静的姑娘不是王援的那杯茶。叶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掩面:“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很难收场。人家都破釜沉舟,直接跟邱砾说她看上你了。” 王援苦笑了整整一夜加一早上,嘴角都是僵的,脑门儿上都写着“我有罪”“我不应该”,看着也挺萎靡。 叶祺转而教训顾世琮:“还有你。你知道了还不早点告诉我们?你就看不出苗头不对啊!” 顾公子胆小,被他低吼一句,竟然吓得缩了缩脖子。本来挺硕大一个人,罩在套头毛线衫里都快成一小团了。 陈扬用力敲了敲桌子,沉声道:“别都垂头丧气的,邱砾没什么别的朋友,晚上总得回寝室睡觉,你们找机会跟他谈谈吧。” 叶祺腹诽:那哪里是能跟人家好好谈的角色,那是个别扭大王! 然而顾公子和小王援实在可怜巴巴,再刻薄也不能昧着良心干那痛打落水狗的缺德事。陈扬和叶祺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一天的课排得满满当当,叶祺下了课下意识想要躲着陈扬,但寝室里又乌烟瘴气,跟他们一起回去也是纠结。正徘徊不定,盘尼西林的电话进来了。叶祺掂量了一下他有事找他的可能性,大喜,赶紧接起来:“你有事找我吗?” 盘尼西林一步一步在自己学校的林荫道上蹭,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后悔,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 叶祺听出不对头来,停下脚步靠在教学楼外墙的某个墙根里,好歹避避风:“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依然是开玩笑的语气,盘尼西林那颗邪恶的小心脏被吓得差点骤停,惨兮兮地捂着心口定了定神,道:“刚才程则立打电话给我了。” 叶祺倒抽一口冷气,没想到一阵阴风恰到好处地在墙边绕了个弯吹过来,几乎呛死他。 程则立跟他们都是高中同学,说来应该算韩奕的至交好友,后来很神奇地考进了韩奕的同校同系,延续革命友谊去了。韩奕这两个字,如今对叶祺来说就是毒刺,扎得这样深,拔了疼,不拔更疼。 盘尼西林战战兢兢听着他狂咳了一通,决定坦白从宽:“他问我你平时什么时候有空,然后我就告诉他了。” 叶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压低了声音质问他:“谁让你管这么多闲事,啊?他来了也就算了,万一韩奕来了呢?你让我躲哪儿去?” 盘尼西林不知不觉开始辩解:“我不也是看你硬撑着难过么,凡事说清楚了总比藏着掖着好吧。不管你现在对韩奕还有没有意思,这么拖着肯定不行。就你,你得自个儿把自个儿活活绕死!” 叶祺合眼,大力呼吸几次,这才觉得气息平稳了些:“你听我说,现在韩奕是有女朋友的,是他家里介绍给他的世交的女儿。就算是他让程则立来问你的,我也不想再见他。他那儿什么都挺好的,我也是,整得藕断丝连凄凄惨惨的何必呢。” 盘尼西林在信号那头安静了许久,慢慢劝他:“叶祺,韩奕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这边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你还有那么多年要过,你以为你忍一忍明天就能进棺材啊?不是,咱得跟人家把话说明白了,说清楚了,好不好?然后你再心平气和跟我说‘何必呢’。” 叶祺听完,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盯着来电头像上盘尼西林灿烂的笑容看了片刻,按下了结束通话。 次日,昏昏雪意尚未散尽,韩奕的电话已经到了。叶祺犹豫再三,把人约在了宿舍区附近的咖啡馆里,没让他去学校。 这家店叫SnowFlakes,倒是很应景的名字。叶祺永远摆脱不了骨子里带来的小资情调,偶尔有一个空闲的下午总会点一杯现磨咖啡坐在窗边的座位上,静赏时光翩然。店里的陈设一件件都是年轻的女店主亲自挑选,欧式宫廷风格的高脚凳、深蓝碎花棉布的靠枕、洛可可纹饰的老式电扇……与其说人家在经营一家店铺,不如说是一个梦想。精致的、美丽的小希冀,悄然绽放在水泥森林的角落,烂俗的情节却依旧令人感怀。 然而咖啡馆终究是咖啡馆,不是教室、寝室甚至操场这样随意的地方。叶祺放下手中飘着一堆冰块的拿铁,暗暗叹气:终究是疏离了,彼此付与青春年华的爱人。 韩奕从来没来过这边,大概会找一会儿。但他决不会迟到,一向如此。叶祺随手拿起桌上的留言本翻看,看着看着跳出一句“We don't manufacturese lf-confidence by trying talk ourselves into it ; rather,we need concrete evidence that we have ‘is lands of competence’ ”.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直到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叶祺。” 气氛凝滞了一下,很快,叶祺抬头笑了笑:“坐。” 韩奕的手机放在咖啡杯的一侧,忘了锁键盘,赫然是一张他与女孩子的合照,两个人都笑得甜蜜。 叶祺扫了一眼,直言:“你找我有事?” 韩奕双手交握置于桌上,细细打量叶祺的面容:一如往昔,只是眼里更添了几分寒漠之意。 “我只是觉得,应该当面谢谢你。” 叶祺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看入他眼中,却平和如初。 “不管我是因为什么放弃了你,我都应该道歉。你从来没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是我懦弱,没有陪你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叶祺忽然觉得非常好笑,为了掩饰拿起冰拿铁啜了一口,冰块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你继续。” 韩奕无奈地笑笑,心知自己没有理由再与他开哪怕半句玩笑:“琰琰喜欢我很多年,我们两家父母也……你都知道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们失望。” “嗯,我知道。”再多一个字都是多余,叶祺凝视咫尺之遥的韩奕,依然那样英气逼人,却早已不是往年的不食人间烟火。 “我只是怕你自责,所以不放心你。” 叶祺低头笑了,他总是把不放心挂在嘴边,什么都不放心,最后却忍心让他一个人血肉模糊地学习割舍。 “其实用不着,我没有自责。你有你的路要走,琰琰对你感情很深,你们会幸福的。”杯壁上全是水珠,要用很大的力气才握得住,寒意锐不可当。 “谢谢。”韩奕的眼眸忽然迅速染上悲怆:人不过一颗心,竟可以反反复复碾碎这么多次。而这一次,真正是诀别。以叶祺的骄傲,今生今世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 果然,叶祺放下杯子,温然道:“天晚了,你赶紧回去吧,琰琰可能在等你呢。” 韩奕点点头,起身的时候撑了一下桌子,居然让桌上所有的器皿都随之震颤。 何苦这么不潇洒,如果你走得头也不回,我倒更敬佩你。叶祺恍若不知,循着礼节站起来送到店门口:“路上自己小心。” 永远周到,该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少。这个人身上有他毕生难忘的眷恋,却从此必定相忘于江湖。韩奕挥挥手,转身离去,再也不敢多看。 推门回去拿东西,叶祺苦笑着想,没料到韩奕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方才那个打工的女生一直偷眼看着这边。这家店往后怕是不能再来了。 倒不是刻意遮掩,只是不愿意一次又一次被审视。 不料那个做咖啡的姑娘却添满了拿铁走过来:“这是本店的免费续杯。” 叶祺并不答言,只抬眼望过去,带点疑问的意思。这一仔细看却看出问题来了,他认识这姑娘!这是……这是……哦,对了,是盘尼西林他们学校法语音乐节那个主持人,上回陪那家伙一起看,差点没被他滔天的口水淹死。 “你是……何嘉玥?” 嘉玥粲然一笑,轻轻把杯子放在叶祺面前,俏皮地努了努嘴示意他看桌上的留言本。 叶祺谢过她,定睛去看,却是这么一行字: 世事匆忙,聚散无定,你总会遇见不畏风雨的爱人。祝快乐。 小口饮着添过浓咖啡又醇厚起来的拿铁,叶祺把视线定格在何嘉玥的善意上,慢慢地,浮起浅淡的笑意。 这一夜,时光在叶祺的梦境里回溯,他想起幼年家中尚且和睦的时候,一起回到徽州祖宅去过仲夏。 白墙青瓦的老房子,一进一进走出去反而愈来愈宁静,直到整个人置身于寂寥的夏夜里,唯有凝着霜露的苇丛随着歌谣般的晚风,如钟表指针般匀净摇摆。恍恍惚惚中,人世的所有离合都变得可以原谅,只要还留着自己月白风清的心。 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让叶祺安心地落下泪来。液滴迅速被枕巾吸收,留下一个深色的圆斑,渐渐在无人知晓的夜里风干。 韩奕,我也该谢谢你。至少有你的那一段路,我不曾孤独。 深更半夜,陈扬终于想起他少说有两个月没上过企鹅了,顺手点开。 陈飞的对话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跳出来,还附送一个闪屏:“哦,原来你小子没死啊。” 陈扬很无语:“你想干嘛。” “家里你就准备这么僵着了?烂摊子全丢给我?” “……” “陈扬同志,我党我军是怎么教育你的?!” “……” “你娘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等着你回家看看呢,你……你说你……” “……你再说我下线了。” “md老子手里还放着正事儿呢,抽空来关照关照你就算给你面子了。大不了老子也不回家了,看谁比谁绝。” 陈扬对着屏幕微微一笑,迅速回过去:“你不会的,我党我军都相信你。你手里什么正事?” 陈飞暂时让手指离开滚烫的笔记本键盘,合眼往后仰了仰脖子,果然听到咔嚓一声。缓一缓,再跟他堂弟接着扯:“训练计划。” 陈扬咽下一口纯净水,大冬天的,凉润润一路滑下食管,像灌进去了冰渣:“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第一次写训练计划……” “我下了,你自己慢慢回忆吧!”想让陈飞老羞成怒未免太简单,不费吹灰之力简直没有成就感,陈扬懒得理他,关了窗口准备去洗漱。 正在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动着转了半圈,陈扬拿起它如同拿起一块烧红的铁。果然金属外壳的手机不该放在电脑排风口附近,折寿。 人站在台灯的光晕范围之外,只能靠手机小小的屏幕照亮视线。又是于娉婷,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字,“陈扬,我喜欢你。” 陈扬悚然而惊,吓出一身冷汗。 女人!女人!又是女人! 最近叶祺的身边巴掌大块地方,什么祸事都是因为女人。邱砾变身独行侠,陈扬则成了贼,走哪儿都想往叶祺身后躲,生怕看见于娉婷。 叶祺刚发现自己那点心事的真相,正纠结得一塌糊涂,被陈扬这么蹭来蹭去,不免要躲。陈扬玩着玩着就来了劲,偏偏跟在他旁边往他领子里吹气,闹得不亦乐乎。 冬天温差太大,一口气悠悠吹进去直接烫伤一大片皮肤,叶祺差点没在大街上被此人搞得燥热了,只好拔足狂奔。于是事态演变成了两个大男人在校园里一前一后追逐,不知道的还以为田径队改在大马路上训练了。 跑累了,两人顺便在学校后花园里的河堤上坐了,叶祺气喘吁吁:“你老这么躲着人家姑娘……也,也不是个事儿。” 陈扬鄙视了他几眼,避开不提:“这才跑了几步?你怎么喘成这样。” 叶祺探手摸了摸自己的脉搏,意料之中摸到了早搏。静候五秒,只数到一次而已,大概还不要紧,于是他面上便开始笑得不管不顾:“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耐力好啊,我也就能跑跑一百米。” 从小就有的房性早搏,所谓久病成医,有没有事自己最清楚。 陈扬把故意摇摇晃晃的叶祺扶正了,自己躲到一边去叹气:“我对她那真是半点意思都没有,我还能真的跟她明说,让她别烦我?” 叶祺笑着摇摇头,一副你自作自受的表情,不出声了。 也许,也许他……哦,不对,陈扬根本没谈过恋爱。根据那什么在人群中的百分比,几率未免太小,可以忽略不计。没错,他喜欢陈扬,好像中毒还很深,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打算采取什么实际行动。毕竟活在暗地里的感觉并不好,永远也不会好,没必要好端端害了另一个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叶祺根本没把自己当人看。所有的情感涌动都是客观事实的一部分,他可以冷静自持地选择接受它,然后忽略它。 真的,叶祺他习惯了,他真的以为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哪怕是陈扬。 第六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数月僵持之后,陈扬妈下了道懿旨给陈飞,让他开车送她去上海看望陈扬。陈飞和陈扬两兄弟从小戏称陈飞妈为东太后(性情相对温婉),陈扬妈则是飞扬跋扈的西太后。这头接了西太后的旨,那头陈飞就火烧火燎地打电话给陈扬,汇报出了大事。 这回事态紧急,连叶祺都收到了陈飞的关照,让他提前给陈扬顺顺毛,别在他娘面前又炸毛。发火,对于知道如何自持的人来说,永远都只起到表明态度的作用,而不是什么激烈情绪的宣泄。因此为了同一件事,发一次脾气绝对已经足够。 周六上午,叶祺蜷在棉被堆里正睡得昏昏沉沉,被陈飞叫醒后左右为难:接着睡肯定睡不好,不睡又意犹未尽。呆愣了很久,还是决定爬下床去找陈扬。 隔壁寝室的门虚掩着,叶祺象征性叩了两下门框就进去了,抬眼却两眼一亮,一动不动僵在了原地。 陈扬上身什么也没穿,正在翻箱倒柜找衣服,光裸的脊背上竟然有微汗,窗外散进来的天光使那条仿佛精雕细琢的背部曲线显得润泽,完全不似主人平日的犀利。叶祺骤然发觉自己正用什么样的眼神盯着认真找东西的陈扬,一时烧得眼眶发烫,不由尴尬地错开眼。 陈扬侧身对着门,找出那件灰白格子的长袖衬衫才发现叶祺,挑了挑下巴:“进来坐,我还得找件毛线背心。” 叶祺有点莫名:“怎么,见西太后还要梳妆打扮?” 陈扬开始把衬衫往身上套:“我妈坚定地认为没有立领的衣服都不是衣服。” 妖异了,原来陈扬妈还有制服控这属性。叶祺饶有兴趣地抱肩站着,看陈扬把V字领烟灰色的毛背心也穿上,笑道:“你有立领的厚外套么,羽绒服可没领子。” 陈扬愣了一下,转过身很无辜地看着他:“我记得你有啊,本来打算问你借的。我这不是好几个月没回去么,原来的衣服都没拿。” 叶祺笑得巨奸邪,吊儿郎当倚在陈扬的柜子上:“凭什么,啊?本公子的衣服那都是……” 陈扬二话不说近前来,叶祺要逃,被锁手锁喉锁住每一个关节:“你借不借?” 后背哐当一下撞上松垮垮的柜门,心却颤得比它更剧烈,叶祺猝不及防落入陈扬深沉如海的满眼笑意,吓得赶紧闭了下眼睛,生怕漏出什么深情厚意来,连声答应:“随你随你,我去拿件过来给你……” 陈扬见他有点慌,慢慢放开他,心想是不是有日子没碰下手没轻没重:“待会儿陪我去买点东西,我觉得挺对不起我妈的。” 叶祺都走到门边了,一句“你妈更对不起你”死死哽在喉咙里,终究没说出口。 非亲非故的,人家母子久别重逢,叶祺同学总不好跟着去。正好盘尼西林说他在SnowFlakes里消磨时间,叶祺裹了件厚点的大衣就赶过去了。这小子,自从上次听说何嘉玥在那儿打工就跑得越来越勤,说到底还不是贪图美色。 何嘉玥跟这家店的老板私交很好,半是朋友半是雇佣关系,连一起在柜台后面擦洗咖啡杯都不忘低低地说笑。 年轻的女店主也不过刚刚大学毕业,眼神若有若无往两个大男孩身上飘过去,转头对嘉玥笑:“你都认识?” 嘉玥回身望了望,很诚实地“嗯”了一声,道:“身上一堆金属装饰那个是我们学校法语系的,听说成绩还不错。另一个是他朋友,经常过来,你也认识的。” 店主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压低声音:“你看,那人做事的时候眼睛都不抬一下,手上一点多余动作都没有。你们学校那孩子就一刻不停地转笔,一看就知道就纠结着呢。” 嘉玥笑了:“林逸清就那样,我们上次音乐节请他过来翻一篇串联词,一屋子人都看他在那儿抓耳挠腮地不消停。”顿了一顿,再开口:“但他翻得很好。” 店主慧眼如炬,却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不喜欢另一个?看上去沉稳多了。” 嘉玥把手里的白瓷盘子在水流下又转了一圈,洗去最后一点溢着奶香的浮沫,柔声细语:“叶祺那样的人,远远看着就够了,靠近了会觉得很冷。” “有吗?我觉得人家很和气的。”店主在旁边挂着的白毛巾上拭了手,准备把叶祺点的Espresso送过去。 嘉玥失笑:“那行啊,你去勾搭一下试试看。” 叶祺贼心不死,考研的时候想转专业转到英美文学去,平日里会自找苦吃弄点英文的诗歌来翻翻看。这会儿正坐得笔直,目光宁定地看着某一行诗,神志早已距离人世十万八千里,完全对店主小姐的巧笑倩兮熟视无睹,只不咸不淡给了句“谢谢”,然后客套地笑了一下,自顾自转回去翻译。 盘尼西林抓抓脑袋,踹一脚叶祺:“刚人家美女对你笑呢。” 叶祺很缓慢地眨眨眼:“哦”。 盘尼西林追着店主小姐的背影直到柜台,被嘉玥暖意融融的笑抓个正着,立马老脸通红。叶祺头也不抬地叹息:“春心荡漾啊。” 盘尼西林不甘示弱:“你对陈扬还不是……” 叶祺看着他,神色温平:“不要跟我提陈扬。” 盘尼西林被叶祺一句话说得沉闷了很久,直至落照的余晖斜斜映进屋内,他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这才几个月啊,你至于就这么……提都提不得么。” 叶祺凝眸思索了一会儿如何回答,然后说:“也不是,就是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已经够乱的了,不想深究。” “他,他好像不是吧。”认识很多年了,在叶祺身边也看了不少事情,盘尼西林知道这完全是碰运气。 “我觉得不是。” 盘尼西林忽然为他感到一阵无可抑制的心酸:“你会不会,最后,还是会变成……” 叶祺抬眼笑笑:“你想起上周末我们出去看到的东西了?” 上周同学聚会,路遇gay吧一个,里面的灯红酒绿看过去简直一塌糊涂。但那就是大多数此类人的实际生活,找不到心也找不到情,不如聚在一起寻一夜愉悦,天亮了一拍两散。一辈子能有多长呢,混一混,不也就打发过去了。 盘尼西林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非常忧虑地看着叶祺无所谓的笑容。透彻而干净的一个人,理应站在有光的地方,安享整个世界的繁华。 “应该不会吧,君子爱色,取之有道。” “要不你试试看,能不能下手把陈扬给拧过来?”盘尼西林把脑袋蹭过去一点,贼兮兮地低语。 叶祺顺手合上笔记本敲上去:“胡扯什么。” 他从来这样神闲气定,说不会就是不会,认定自己没事就真的没事,一丝破绽也无。盘尼西林小朋友灰常沮丧,自动结束了这个沉闷的话题,低头看剧本去了。十天后,他们法语系有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要演,说是为校庆献礼。像他这种进大学前就学过本专业语种的人俗称“高起”,搁哪儿都是宝贝,再加上人好能力强,连社团排戏都要扯上他。 叶祺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他那个痛苦翻滚的样子:“你怎么回事啊……” 盘尼西林把剧本啪地一合,怒了:“句子太长,背了头大,咱来说点别的。” 说着说着就说到英语、法语和中文的表达能力上去,叶祺连声调都温柔下来:“英文的表现力还是很好的,多加几个从句把句子拉长,语境自然就宁静了。小词多用一点,避讳长词和词组,适合营造紧张的气氛……” 絮絮低语,暮色悄无声息地覆上来,耳边只剩下飞鸟在檐下振翅的声响。 晚上,陈扬面色不善地从叶祺寝室门口飘过,脸黑得能当砚台。 叶祺恰好目击了他的侧面,目光从毛茸茸的头顶短发滑下去,流畅英挺的面部曲线、喉结、掩在外套里的上身、修长的充满力量的腿……诶,不对啊,那是他叶祺的衣服! 顶着半个走廊都能感受到的强大正压,叶祺觉着自己就是妄图接近N极磁铁的另一块N极磁铁,步履维艰。陈扬拉开门的力道还算节制,背光站着却比青面獠牙的鬼差还阴森,干巴巴问:“你想干嘛?” 叶祺迅速弯腰,从他撑着门框的手臂下面窜进房间,让他只能无奈地自己关门。 “我的衣服还在你身上呢。” 说话间,叶祺扫了一眼他的书桌,上面横七竖八放着几个装满衣服的大包,却没有整理过。依陈扬的习惯,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除非他心情差得连这点心思都没有了。看着被推开一些的椅子,他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方才陈扬是如何默默坐在乱糟糟的桌前,什么都不做…… 陈扬扯下身上的外套,隔着几步之遥扔给他。 叶祺下意识抬手接下一团揉皱的衣服,难免有点不悦,转身就走。 陈扬忽然觉得愧疚:人家借你衣服陪你买孝敬老娘的物事,还不是因为当你是兄弟,凭什么还得负责在你郁闷了之后自动滚走?!叶祺脾气是好,但也不是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程度。 于是他在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拉住了叶祺:“对不起。我跟我妈谈得不太好。” 叶祺反手拍拍他的肩,顿住片刻,身体前倾半拥了他一下:“节哀,老佛爷不好伺候也是情理之中。” 那是一种坚韧的暖意,来自另一个灵魂的深处,陈扬不由自主闭上眼,灭顶之感莫名地袭上来。 叶祺更难受,手肘触碰到陈扬背部的一瞬间,他动用了最大限度的自制力才没有加深那个拥抱。离得有一段距离还好,此时此刻,他差点想偏头吻上陈扬半开领口里亚麻色的皮肤。碰一碰,最好再让他用牙磨几下……欲念在一瞬间狂飙,叶祺纵容自己把头低下去,在陈扬肩上轻轻搭了须臾,咬牙切齿地放开。 “你……你收拾东西去吧,我回去了。” 还是那样彬彬有礼的关门方式,叶祺转身就让自己靠在了墙上:切记切记,以后在这人面前不能脆弱不能喝酒,否则他真能犯下非礼同学的滔天大罪。 然而心底还是像文火炖着一锅色泽妖异用材不明的汤羹,温热的,粘稠的,偶尔泛起泡沫来,翻滚的却全是近乎饱和的恋慕。 叶祺懊恼地回忆他的高中时代,那时候他和韩奕还是同桌呢,也没在学校里怎么情不自禁嘛。碰上一门之隔的那个人,如同再次回到情窦初开的岁月里,每一个细胞都跃跃欲试,每一根神经都想冲破他的理智,跳出来炫耀他的一往情深…… 神啊!杀了我吧……叶祺无计可施,恨恨地拿脑袋去撞墙。 顾世琮在门边饮水机处倒水,忽然转头问里面:“外面有人在敲鼓?” 脸色发青的叶祺一闪而入:“对,驴皮大鼓。” 这一天邱砾很晚才从阅览室回来,浴室断水的时间已经近了,却偏偏找不到装衣服的盆。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黑,顾公子转过头跟叶祺交换了一下眼色,很识趣地都没做声。反正他憋死也不会开口问人家借个盆下去洗澡的,白痴都知道。 快熄灯了王援才从水房晃回来,手里拎着的正是邱砾的盆。顾世琮抢着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王援没注意到门边站着的黑面门神,吊儿郎当地笑:“洗衣服的时候遇上以前的同学,胡扯了半个小时。” 邱砾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大手一挥就把王援桌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扫:“所以你就让我在这儿干等着?!” 叶祺顺着自由落体的运动路径往下看,果然王援正在充电的手机可怜兮兮地砸在了地上,连着长长的黑色电线如同脐带般缠在一边。诺基亚质量再好也不是给人这么摔的,啧啧,真是暴殄天物。 王援站在原地没动,倒是顾公子怒了,推开椅子站起来:“大冬天的少洗一次澡怎么了?你至于么,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叶祺一个人置身事外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了,只得把视线从书页上调开,尽量平静地看着那三个剑拔弩张的人。他估计邱砾发飙前确实没看清王援的手机在桌上,但所谓覆水难收啊~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王援默了一小会儿,忽然万般诚恳地说:“邱砾,你女朋友我真的是没惦记,全是因为你不理她,我为了替你哄着才多安慰了几句。” 叶祺知道王援的性格说白了是外圆内方,能这么说很不容易了,真的。 顾世琮气鼓鼓地盯着邱砾面无表情的脸,自己的手机却冷不丁在长裤口袋里跳了一下,拿出来一看:你别跟着添乱。发件人叶祺。 仿佛千年寒冰受重裂开一条缝,邱砾的神色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了一点变化。那是一种混合着羞恼、无措与愤怒的情绪,当事人感受到叶祺的目光如流水一般漫过自己,不知不觉,稍稍缓和了一些。 邱砾于人际上十分的不上心,现在他要是赌气走出去,恐怕连个能过夜的寝室都没有。叶祺掂量了一下隔壁那位刚面见西太后不久的同志,毫不犹豫地排除了把邱哥塞过去糊弄一晚的可能性。 那还能怎么办?息事宁人吧。 叶祺走过去,立在两人中间:“浴室已经关了。王援也不是故意的。” ——言下之意您还想怎么样,事情不是针对您的,没法洗澡也既成事实。 邱砾顿了顿,终于还是转身就走,一扇并不怎么厚实的门被他摔得震天响,门后的记事白板应声落地。 王援几乎是在邱砾离开之后立刻推开另一扇门去了阳台,他有些不想面对顾公子亮晶晶真诚的眼,还有叶祺的温稳平和。 当然,他也懒得问叶祺为什么这种时候站在他这一边。毕竟曾经有一天邱砾不怀好意买过四瓶泸州老窖,蓄意谋杀他。而叶祺,他只是绝不失态,也并不是圣人。他会平衡身边的人际,一切化于无形之间。 下一次,他一定会回归他的中立地位。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邱同学在学校提供给考研大军的通宵自习室过了一夜,早上早早到了教室,脸上还留着趴在别人书堆上压出的印子。 陈扬晨起倒是神清气爽,毕竟太后娘娘远在天边,眼下的日子过得阴沉沉可算是白白难为了自己,太不划算。 顾公子好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在桌上萎靡了一会儿,爬起来捅捅叶祺:“喂,你说怎么才能讨老女人的喜欢呢。” 叶祺一口豆浆刚咽了一半,闻言差点全喷出来,边笑边问:“有多老?” 顾公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答:“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金娇玉贵的老女人。我妈的闺蜜。” 陈扬回头笑看了他一眼,把书一合:“长本事了啊,顾公子,连你妈的人都惦记上了。” “别瞎扯,我这不是……觉得她家的女儿还不错么。” 叶祺把桌上早餐的残骸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隔着三排桌椅扬手扔进垃圾篓,转头道:“是你妈觉得人家的姑娘还不错吧。” 顾公子还没做出什么应有的动作,现世报说来就来了:叶祺收了条短信就冲出去了,想必是宣传部哪位老太君又一大早宣召他去改稿子,非得随叫随到不可。 顾家确实家大业大,二世祖怎么也得配个大小姐,本来门当户对的姑娘资源就稀缺,能入得了顾妈妈法眼的就更是屈指可数。而倒了霉的顾公子基本属于指哪儿打哪儿的被动状态,多少有点……可怜巴巴。 陈扬其实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如今被迫老是在周末相亲的陈飞就是差不多的例子。这世道,别说结婚了,连恋爱都好像是为爹娘谈的。于是他顺利地接过话头来,指导顾公子:“你留心观察人家喜欢什么。” 顾公子愁眉苦脸:“这不是重点,这些我妈让我送什么我就送什么,准没错。主要是她好像看不惯我说的话,可我本来就这样啊,我能怎么办。” 陈扬侧过半身搭在他桌上:“话不能这么说,事在人为嘛。你在人家面前注意点,斟酌一下词句。” 顾公子一脸懵懂。 “察言观色,然后捡好听的说。” “那可是我家!在家里还小心翼翼的不累么,我以为圆通什么的放在外面就可以了。如果老绷着那根弦,总有一天会断的吧……” 陈扬耸耸肩,笑而不语。 期末考试还有三周就要张牙舞爪地扑将上来,以陈扬的谨慎,向来都是未雨绸缪的。沉在一套概率论的样卷里,就像放松全部思维潜入最纯粹的世界,只有干净的理性闪耀着绝对的光泽。 有的时候题目可以是很有意味的东西,比如一道题算了半个多小时,筋酸骨痛,最后得到一个来之不易的0或者π2-1,你会为数学的简洁美而心悦诚服。当然前提是你心情够好,并且算得够顺畅。 难得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没有课,陈扬一直坐在自习教室的同一个位置上,大约五点多的时候出去买过一点东西。他穿行在走廊上,正巧邂逅金红的落日,圆滚滚毛茸茸的,仿佛是个立都立不稳的傻孩子,却固执地将自己的光辉洒向垂暮的世界,无怨无悔。 没来由的,他想到叶祺。良辰美景如斯,无人共赏也是寂寞的。 于娉婷不知通过哪条秘密线报得知陈扬驻扎的教室,悄无声息过来在他后排找了个座位,一直静静地等着他。 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觉得芒刺在背,陈扬稍微僵了一下,还是专心致志对付他的样卷。 十点,陈扬收拾完东西走出去,一边走一边缓缓澄清着思路:分部积分好像有点卡,回去该把大一的微积分拿出来看看了,否则考场上会耽误很多时间……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追过来,陈扬停下脚步,回头,果然是那个大冬天穿着毛线裙长靴子袅袅娜娜的小姑娘……不由心底叹了口气。这都是何必呢。 于娉婷跑过来,慢慢拉住陈扬的衣袖,低声问:“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那是混合着柔顺与羞赧的语调,如青烟散在幽暗的楼梯转角处,一点点不甘心的倔强。 陈扬低了头看她,尽量控制着无奈:“我不知道怎么回你。” 于是长久的沉默。 于娉婷一动不动盯着他,眼底渐渐聚集了泪水,氤氲着尴尬的气氛。陈扬愈发无言以对,只好陪着她不言不语。 “那么……那么至少……”姑娘犹豫着开口,忽然拼尽全部的勇气,迅速踮起脚尖吻上陈扬的唇。 陈扬的眼睛骤然睁大,不知所措地僵住了。确实是柔软的触感,带点胆怯的触碰,舌尖轻轻探寻着他的牙关,甚至连带着整个温热的身体都贴近自己……却说不出的腻味。 于娉婷几乎是等待着他抬手扶在自己肩上,施力推开了。 这真是再也不能更难堪的境地了。 陈扬稳了稳神,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皱眉道:“你……” 于娉婷怔怔后退,差点在台阶上踏了个空,踉跄了一下才发出微微的声响:“对不起。” 目送她转身快步离去,陈扬感觉她好像是在边走边哭,却什么也顾不得了。意外的反胃涌上来,好似吞了什么不洁的食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难道就这么厌恶么,连色心都消了?!毕竟那是个出了名的好姑娘,勤勉认真,看上去也妥帖出众,至于么。 是啊,陈扬你至于么。这就是半个小时后叶祺的原话。 陈扬有些恍惚地进了寝室大楼,好死不死遇上洗完澡开始爬楼梯的叶祺,不知怎么就实言相告了。叶祺不知为何笑得十分幸灾乐祸,似乎获知了什么他都不知道的秘密,实打实的春风得意。 只可惜那是陈扬的初吻啊,唉唉唉。叶祺抱着个脸盆慢慢上楼梯,侧头看看脸上镇定心里却乱了套的陈扬,猛地意识到自己更深层的想法:他居然期待陈扬是他的。每一个第一次,每一个慌乱无措的眼神,每一次无可奈何的温柔…… 叶祺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闭上了嘴。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冬日的阳光总是格外珍贵,照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恍若碎金,让人茶饭不思,只想找块枯草地躺着去晒太阳。 还是那辆洗得放光的奥迪,像上次一样流畅地滑进停车位,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停顿犹豫。叶祺过去敲了敲窗户,里面很快露出陈飞略带疲惫的面容。因私出行,他没有穿作训服或者常服,身上一件黑色的夹棉外套衬得人更显冷峻,笑一笑像是上天恩赐。 叶祺扶着车窗说:“我帮你去叫陈扬?他在阅览室复习。” 陈飞锁了车开门出来,军靴在水泥路面上转了一下,给人降尊纡贵的错觉:“不是说了专门来找你的么。走,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陈家的人大致都是这样,没有架子也从不挑剔,但出身所带来的贵气宛如天成,举止投足都摆脱不了那种俯视众生的感觉。还好只是骄矜,从不骄纵,因而不会惹人嫉恨。 在学校里十足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落座在上次陈飞过来跟陈扬一起待的长椅上。温度降至零下,人工湖的湖面上有薄冰,一只白色的大水鸟在冰面上晃晃悠悠地走着玩儿,每隔几步就扑闪着一米多的大翅膀,随时盘算着飞走。 陈飞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开了口:“我知道这么指名道姓要找你确实很突然,但我也是没办法……” 叶祺偏过头微微一笑:“两宫太后逼得你要上吊了?” 陈飞愣了一下,立马开始苦笑:“是啊,看来陈扬跟你说过家里的事情了。真是……唉……我是真不会哄家里人开心。眼看着我们两家的房子都快成冰窟窿了。” “我这次特意过来,就是想拜托你劝劝陈扬,让他过年的时候好歹回家看看。他从小没什么朋友,能遇上你也是他的好运气。我算是劝不动他了,只能来找你。” 叶祺看着自己眼前呼出的白气,心里一层一层全是交叠的愧疚。人家家里人都这么信任你,而你呢?你却这么色心蓬勃地觊觎着人家。 “你是不知道,陈扬从小就比我会哄人。明明是他整天板着脸不言不语的,回家大人却都喜欢他,门里门外像两个人。” 嗯,没错,以那个妖人现在的样子来看,小时候也肯定是个风生水起的料。学校上上下下几届学生他都能一股脑全对付了,家里两个足不出户的贵妇人还能搞不定么。叶祺且听且应着,不知不觉发挥出一个绝佳倾听者的能力,引得陈飞夹着半支烟越说越顺畅。 “他啊,比我晚三年被带去玩实弹打靶,也就……是十三四岁吧。结果没几个月就跟我的准头差不多了,谁见了都说天生枪感好,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还有近身格斗,我爸和他爸的本事都给他一个人学去了,连我都是后来上军校的时候跟教官练的。” “要说天之骄子,我真觉得我从来不是。陈扬才是,我只不过是仗着家里环境好,比别人走得快了几步,路上更顺利而已。” 陈飞说话总是谦和的,谁都好,就他自己不够好。叶祺有些犹豫,不知该在笑容里掺上几分熟稔,边想边说:“别,你也太过了,不是家里好一点你就能走得比别人快的。陈扬说过你读书的时候简直不要命,他跟你比根本就是懒鬼。” 陈飞脸上浮起一种追忆似水年华的表情,在氤氲的烟雾中半是惆怅半是搞笑,末了站起来看着叶祺:“不早了,我请你吃饭吧。你可得给我记着拜托你的事!” 叶祺假装害怕地瑟缩了一下,笑着应:“诶呦那我还敢吃您的东西么,吃人家的嘴短啊……” 刚才那位水鸟君总算玩够了,展开洁白的羽翼,振翅飞向光灿灿的晚霞。寒气中的松林迎着风簌簌而响,深幽如面前蜿蜒莫测的未来。 气温摧枯拉朽一般往下狂跌,终于在某一天达到了零下五度。南方的阴冷从来不同于北方,寒意浸润了每一个空气中的水分子,无孔不入地钻进人们的骨头缝里,无处可逃。人在户外的时间一分一秒都像是对冬季的挑衅,而自然也乐此不疲地回应着这种微弱的反抗,时不时奉送一阵柔缓的阴风,令人裹紧了大衣有苦难言。 六楼的寝室简直是呆不下去,晚上手脚冰冷地蜷缩在被子里,要等上很久很久才能勉强睡着。而不幸没有占到阅览室的位置时,大家不得不坐在自己的桌前,忍受着膝盖以下完全没有知觉的那种冷。 爹娘们来指导工作的时候总会说你们这算哪门子的艰苦,殊不知这种艰苦的直接原因正是国民总体生活水平的急剧攀升,也就是俗话说的人比人气死人。全国人民都有暖气,就你哆哆嗦嗦坐在寝室里,你心理能平衡得了?! 学生这个职业啊,说来有的时候是最没有节操的。再尊崇素质教育的学校最终都免不了考试,而对分数再嗤之以鼻的学生一到这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投入轰轰烈烈的战斗。复习嘛,就是从头学习,众人聚在一起抱怨着、嚎叫着、哀怨着,第二天考完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年关将近,人心惶惶,考试季如约而至,年年如是。 然而全身心投入复习之前,陈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买新手机。 他原来那个手机是比较老式的翻盖商务手机,被他最近拿在手里开开关关地居然整个断成了两半。作为学校里混学生会的中坚力量,一到期末各种总结和述职蜂拥而至,少了手机简直是要命。 于是寒风阵阵中,陈扬拖着叶祺来到了上海的著名地标:火车站旁边的不夜城。 不夜城卖的手机基本上是最接近正版的水货,价格大概便宜个二三百块的样子,不太信仰正牌货的人都会从上海的犄角旮旯里赶赴不夜城。这两个人坐了两个小时的轻轨转地铁,终于踏上了火车站附近这块光怪陆离的土地。 叶祺跟在陈扬身后钻出地面,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风,忽而感慨道:“你看,这就是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看到的景色。这么多年了,都没什么大的变化。” 陈扬奇怪地瞟他一眼:“哦?你不是上海人?” 叶祺望着他三秒,然后笑得很复杂:“我在南京待到了十岁呢。”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是老乡?” “你不问我,我怎么告诉你。” “我没事问你是不是上海人么。” …… 其实事情的真相更接近于叶祺实在不想再多跟陈扬扯上任何关系了,免得心火噌噌往上冒,真出点什么事绝对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是啊,他们是老乡,叶祺家还就住在距军区总部三个路口的地方。可这些,何必去提及呢。 依叶祺的性子,开了这个头肯定有话没说完。陈扬心知肚明,替他开个头:“诶,你说每天从那个亮晶晶的候车大厅里走出来的人,有几个能如愿以偿。” 劳动人民的卑微梦想在这一刻感染了叶祺,太多情绪冲上心口,倒是无语凝噎了,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陈扬。 对方讶然失笑,拉他一把避开卡车开过的喧天尘土:“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 叶祺皱皱眉,并未与他争辩。陈扬言语里的宠溺不幸被叶祺解读成功了,整个胸腔八级强震,自然不敢再去跟他搭话。 如果你知道我整天对你存着什么心思,你会不会一拳打上来? 你会不会走得头也不回? 叶祺自嘲地笑了笑,在陈扬上臂不着痕迹地搭了一把,低头道:“行了,快点过去吧。” 两人趁着夜色绕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买了一款跟叶祺一模一样的诺基亚触屏。陈扬挑着眉毛问他难道不怕人言可畏,说他们俩用的是情侣款。叶祺很豪爽地挥挥手,回答他“我跟你本来就情深似海,还怕那些流言蜚语么”。陈扬扫一眼旁边小橱窗里陈列的粉嫩嫩的夏普翻盖,很识趣地沉默了,这下连店里的老板都笑了个合不拢嘴。 好几年后,陈扬要淘汰这款手机的时候,叶祺坐在沙发上恋恋不舍地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最后还是陈扬抢过来扔到一边,把他扯到怀里去顺毛,这才解了他那滔滔不绝的伤感。 是啊,想当年,他只能把渺茫的希冀寄托在小小的手机上。 第七章 球形闪电 冬夜苦寒,众人实在冻得睡不着总习惯闲扯一阵子。直观地获知另外还有三个人醒着,大概也能在心理上制造出些许温暖来。 邱砾照例一言不发,叶祺和王援正说到兴头上,你一言我一语聒噪个不停,顾公子跟着间歇笑两声,宣告自己还存在着。这样的夜晚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就像他们四个人共同度过的无数个寝室之夜一样。 谁又能未卜先知,如此清润良夜,竟把一个人的人生拧转了一百八十度。 谈兴正浓,房间里又是一阵捶床大笑,忽见顾公子的手机在暗中亮了,紧接着就是哐当一声。 王援坐起来探身去看,立马笑背过了气,叶祺连声问询他怎么都答不上来。也真不能怪他,人一辈子真没几次能狂笑到这个地步,自主呼吸都丧失了,胸腔腹腔都存不下氧气。 天可怜见,顾公子掉地上了。 好不容易喘过来一口气,叶祺道:“怎么这么半天还没爬起来?可别摔个生活不能自理啊。” 王援上气不接下气,说出来的话却照样欠扁:“生活不能自理没事儿,留只手X生活能自理就行了……” 邱砾愤怒地转了个身,声音硬邦邦敲在墙上又弹回来:“你们让不让人睡觉了?!” 骤然静了静,王援拖长了声调嘲讽道:“果然黄花小伙子嘿,这话都听不得了,还不知道以后……” “行了,你少说两句。”叶祺忽然沉声说出这么一句话,一切刹那间安静了。 王援诧异地回头,先对上的是叶祺肃穆的神色,再转一转便看到了地上的一堆棉被和里头卷着的那个人:顾公子坐在那儿,满脸空茫无措,僵直地死瞪着手机屏幕,就像一瞬间被抽走了三魂六魄。 王援明显被吓着了,小心翼翼出声:“顾世琮?” 顾公子喉结滑动,咕噜一响,干涩得连开口都勉强。叶祺本能地想要爬下床,却连带着被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末日般死寂。 之后的无数次回忆都曾反复掂量这个时刻,叶祺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传说中地球被上帝放弃的情景。所有的大天使撤出战场,光明泯灭,黑暗肆虐,世界被撒旦接管。很久很久以后他们才清楚地得知事情的始末,是顾爸爸手下的一个高管猪油蒙心,搞到最后资金链三分之一都是黑的,顾家作为董事会首席难则其咎。事发突然,连资产转移都来不及,这就叫一朝倾颓。 而此时此刻,顾世琮只是睁大了茫茫然的眼睛,像个丢了整盒糖果的小孩子。他说:“我爸,被抓进去了。” 这事一出,真没人有心思找周公了。半痴呆的王援坐在床沿上陪着半痴呆的顾世琮,邱砾坐在床头就着桌上台灯的光翻书,叶祺受不了这么憋闷的气氛,胡乱套了件厚衣服去阳台上看夜景。 但,有什么夜景好看呢。无非是花坛和寒风。 陈扬的窗户就在斜后方,透过玻璃看到了叶祺的背影,很自然短信就过去了:“怎么了?” 叶祺在没怎么穿整齐的外衣里挖了一会儿,把振动源握在手里,想了又想,还是这么回了:“没什么,你早点睡。” 印象中,这好像还是叶祺第一次婉拒跟他说实话。陈扬放下手机,拉上了窗帘才敢露出一点懊丧的表情。果然人人身上都有盔甲,靠近了总归会刺痛彼此,何况他是叶祺,他是把滴水不漏、淡定温和诠释到极致的叶祺。 你以为你是他的谁,竟然妄想事无巨细么。陈扬忽然抓起桌上的杯子把半杯冰水送进喉咙,灭了心底那点小火苗般跃动的惆怅。 早上,顾世琮失魂落魄在水房里收拾仪容,王援束手无策站在一边看着,着实担心他要拿牙膏挤在手心里洗脸。 对面寝室有人前几天听到了顾公子打电话约人家姑娘出来,见了就打趣他:“洗个脸还找参谋啊,怎么,去约会?” 当事人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王援忧心忡忡示意人家别说了,自己想了想又凑上去:“好像你约的还真是今天,你还去见人家么。” 顾世琮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转头把泡沫洗掉,血色所剩无几的嘴唇缓缓动起来:“不用了。这种事,在我们这种圈子里传得很快的。她……她不可能来了。” 陈扬碰巧也在水房里,背对着两人洗漱,闻言不由一怔。原来是顾公子家里出了事,不是叶祺的私事。 温柔倜傥的贵公子,一夕之间学会了什么叫人情冷暖。陈扬透过镜子观望,身后王援正急得团团乱转,对视一瞬均是摇头叹息。 叶祺原本想劝顾世琮请假在寝室里歇一天算了,或者赶回去陪陪顾妈妈也好,但陈扬和王援都坚持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失了常态,主张拖他去学校。难排众议,叶祺只好轻声询问他:“昨晚你妈叫你回家了么。” 顾世琮叼着一包王援塞给他的光明特浓,似乎一口都没喝进去,半晌才摇了摇头。 陈扬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候才接了句话:“那你还是去上课吧。” 顾世琮二话不说,背起书包就走。 一屋子人都有些愣了,莫名的悲伤笼罩着这个不过三十平米的寝室,没人发得出一点有意义的声音。 王援最先醒过神,立马抬脚追出去。 叶祺于沉默中与陈扬对视了一眼,究竟什么意思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两人也慢慢跟了出去。 而邱砾,我们长期别扭着的邱砾,一直在冷眼旁观。寝室的门最终在他手中轰然合上,叶祺忍不住转过身看了看,仿佛无忧青春的门就这样轻易地合拢了。生活的森森白牙,终于向着他们之中最快乐的人露出了刀锋般的尖利。 连一场盛大的告别都谈不上,顾世琮只是咬着牛奶包装袋被撕开的边缘,垂着头往前走。就这样,走出了他一生中沐浴在阳光中的日子。 是夜,风在六楼阳台途径,刮出了十足鬼哭狼嗥的气势。叶祺睡得本来就不沉,听着这种动静早就醒了,心里还挂念着阳台上两件衣服千万别乘风归去了,一个人在那儿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阳台的门幽幽地开了。叶祺翻了个身,心想一会儿下去喝水的时候要把衣服收回来,这风也太妖孽了……等等!这门,这门不是从里面才能开的吗?! 他无声而迅捷地坐起来,往外一看:顾世琮!顾世琮站在阳台上!那个上半身全部探出去的姿势…… 难不成这孩子受不了刺激,想跳楼? 再回头,原来王援和邱砾也都醒了,大概这风声太过凄厉,人人都感到脊背发寒,睡不安稳。夜色里六只惊恐的眼睛很快找到了同伴,对上之后在彼此的眼睛里都找到了同样的怀疑。这,这,这……邱砾忽然举起泛着微光的手机屏幕,小幅度地晃了晃。另两只这才醒过神来,当下最紧要的就是不能惊着顾世琮。管他是不是想跳楼,都不能让他发现有人醒了。 很快第一条短信就过来了,王援的,“咱要是都不说话,他直接就下去了怎么办?!” 短信来来回回,连振动提示都被切成绝对的安静。那是他们的朋友,那是一条命,叶祺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跳下去。 焦虑在每个人心间蔓延,冰冷粘腻,极致的恐惧。 凝滞的静谧中,邱砾告知了另外两个人,决定赌一把。刻意做出的朦胧的声音,他拖着懒洋洋的长音开口:“你有病啊,这么晚了站阳台上。滚回来睡觉……” 顾世琮黝黑的背影猛然一震,依然沉默。 叶祺屏息静气,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这一刻,他向所有的神佛祈祷:让他回来!让他回来!未来不会再像原来那么好,或许会很艰难,但这并不是放弃的理由! 顾世琮,你听到了么。坚韧,原本就是生而为人的责任之一。 于是,在阳台的门再度从里面被合上的那一刻,叶祺满嘴血腥味,却如释重负。 自然没有人敢问他刚才是不是真想跳楼。顾世琮一声不吭爬上床去,不一会儿呼吸就悠长起来,倒是真的睡着了。 叶祺尽量慢地放低背部,终于又躺回床上。这样的气温,竟然让他急出了一身汗。但很奇异地,有一种久违的真实感渐渐包围了他。叶祺不无悲哀地发现,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他的喜怒甚至他的存在,都需要别人所引发的事件来标记。 透过蚊帐的顶,天花板上是深蓝色纵横交错的宽带线,像一张无可逃脱的网。叶祺仰脸平复着心头的震颤,习惯性去探自己的脉搏,果然又是不正常的。他忽然想起上回去看专家门诊的时候,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医生谆谆嘱咐他要避免剧烈运动、避免情绪波动、避免熬夜,还很好心地跟他说心律平毕竟有毒性,不能总是吃着…… 叶祺想着想着,居然笑了。他的生活比连续剧更像连续剧,教他如何避免情绪波动。稍稍有一些胸闷,料想是早搏次数多了的正常反应,幸好不是很严重,定一定心神也就睡过去了。 明天,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日子。 顾世琮足足失魂落魄了一个星期,直到周末回去了一次,看到家里人情绪状态什么的都还算稳定,这才自己也稳了神。他有王援陪着,那夜闹了一回疑似跳楼案之后,邱砾也不似之前那样冷言冷语的,寝室里的气氛恢复得很好。恍惚时光回到了他们大一刚刚开始住一起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是客气,现在是赔小心而已,一模一样的平和。 叶祺这学期是打定主意想拿学院里的奖学金,所以早早就准备开始通宵复习了。邱砾一向睡得早,于是他几天内把常用的书、电脑和几件最能御寒的衣服都搬到了陈扬那里,弄得晚了就在那张空着的床上凑合一下,反正离天亮也没多久了。 这一天看市场营销看到兴头上,这种虚大于实的东西也不想再翻第二遍,叶祺在桌边坐到午夜前后,连脖子都僵硬了,只好转战到床上去。 陈扬在忙着跟陈飞瞎扯,一起长大的感情果然还是不一般。时间流逝地飞快,窗外的深冬冻雨发出细碎清越的动静,屋内除了翻页和敲键盘之外就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了,纯粹而宁谧。 那一阵钢琴曲响起的时候,陈扬的第一反应是去看自己有没有打开附了音频的网页,却听到叶祺在房间另一头开了腔,声音极其疲惫:“是我的手机。”四下望了一圈,无奈道:“好像在你桌上,我刚才随手放了忘记拿走。” 陈扬看了看,果然在电脑后面。叶祺见他自然而然伸手拿起来,就添了句“免提吧,我听着呢。” 那边一接通就是一声“叶祺”,低沉温柔,声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韩奕。 叶祺缓缓转过头去,目光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却似没有一丝温度,陈扬觉得自己拿着他手机的那只手冰火两重天,几乎要被灼伤。 电话那头不管不顾接着说下去:“叶祺,我还爱你。我真的离不开你。” 沙沙的电流音,通话效果却出乎意料得好,叶祺甚至能从那边马路的喧嚣中辨别出程则立略显慌乱的声音。如果有他陪着,那韩奕很可能是喝多了。 尴尬到了这个地步,叶祺也很奇怪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是啊,要不是喝多了,韩奕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声音还在继续:“叶祺,我们……我们能重新开始么。” 陈扬指尖一颤,终于还是摁掉了电话。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叶祺也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掀开斜搭在腿上的棉被,慢慢站起来。 陈扬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他,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要出去静一静。他经过叶祺身边时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叶祺依旧站在那儿,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行动能力,连关节都卡住了。苍天为证,这一次他真的只想默默倾慕一会儿就转身走开的,哪怕中一辈子的毒他也认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天总爱跟他开这样荒谬的玩笑。 呼吸丧失,眼前甚至都有金星在飞舞,这感觉活像上一刻还衣冠楚楚,现在却赤身luo体置于大庭广众之下。羞耻吗?意外吗?委屈吗?似乎都不是。 那是叶祺最为熟悉的一种滋味。它叫绝望。 仅仅十分钟以后,当陈扬觉得不妥,从楼下再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 叶祺风卷残云般撤走了在他房间里的所有私人物品,从喝水的杯子到晚上盖的棉衣,干干净净,一件不剩。 陈扬不得已拿手掩着半边脸,坐在床沿上艰难地深呼吸。这小子真识相,识相得未免也太过头。他只是……只是一时被震住了,并没有说他半句不是,怎么就能走得这么干脆呢。 就好像,他这里只是个旅店,说走就可以走了,招呼都不用打。 很镇定地到寝室放好东西走到楼下,叶祺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想打车去学校通宵自习室混一晚都去不了。自行车钥匙和钱包都在寝室里,现在这光景肯定都睡熟了,他刚才已经进去叨扰过一次,最好还是别有第二次。 所以呢,叶祺同学无可奈何地游荡在下着雨的冬夜里,最后熟门熟路地摸进了不远处的SnowFlakes。这家咖啡店每当考试期间都会应顾客要求二十四小时营业,因而也就是他唯一的去处了。 刚进去就撞见离工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上有两个熟悉的人影,盘尼西林和何嘉玥,含情脉脉地对坐着,还隔着十几步就能闻到情缘的甜香。嗯,咖啡味的。 这活脱脱就是先给你泼上一盆冰水,转眼让你去晒太阳。阳光固然温暖多情,可那是别人的阳光!再说了,你已经冷透了,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叶祺一直觉得这一对搭上的速度太快,性格都没读通了就你侬我侬的,看着就像末世危情。当然,鉴于他自己怨念太重,极有可能判断力跟着扭曲消亡了,因此他从来没跟任何一位当事人说过这一看法。 何嘉玥好歹没有盘尼西林那么全情投入,余光看到叶祺就起身了,并不多问,只道:“喝什么?” 叶祺再次扫过那张烂熟于心的菜单,低声回答:“爱尔兰咖啡。我没带钱,问你家盘尼西林要钱。” 爱尔兰咖啡是一种既像酒又像咖啡的咖啡,原料是爱尔兰威士忌加咖啡豆。特殊的咖啡杯,特殊的煮法,认真而执着,古老而简朴。然而叶祺内心此刻却没有这份闲情,只想着里头的那点酒精。 盘尼西林就坐在旁边一张圈椅里,听到这声音低得过分,里头半点生气不带,自己先肃穆了。于是连莫名其妙被人当钱袋使唤都不计较,乖乖把自己的钱包扔给何嘉玥,转过头窥探叶祺的神情。 此人印堂发黑,面色不善,偏偏还从容淡漠地迎视着自己。 不能看了不能看了,林同学凭着多年练就的警觉调转视线,该说的话还是说出了口:“就你那心脏,你不能熬夜。” 叶祺根本没打算搭理他,注意力全在嘉玥手里那瓶爱尔兰威士忌上,忍不住开口:“那瓶酒能给我么。” 盘尼西林像踩了弹簧一样蹦起来,脸色大变:“叶祺你神经病!熬夜也就算了,还喝什么酒啊!” 叶祺回过头,认真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死的。” 嘉玥在心底叹了口气,绕出工作台,把酒瓶细细的颈交到叶祺掌心里,转向自家男朋友温言道:“你让他喝吧,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 盘尼西林真的急了,冲过来抢已经来不及。他太清楚叶祺心情不好的时候是怎么灌酒的,那是真不要命啊,一点也不夸张。 果不出其然,叶祺接过酒瓶,一仰脖就全下去了。清冽的酒液源源不断滑下喉管,起先冰凉,随后火热,最后落入胃里是灼痛。恍惚回到了那个众叛亲离的夏天,什么都坍塌了,只剩酒。 嘉玥后悔不迭,跑过来要扶叶祺,却被他轻轻摇头制止。 盘尼西林目送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一个人坐到落地窗边的吧台旁,暗地里拦住了嘉玥,当真随他去了。 见嘉玥的眼神总忧心忡忡地往窗边飘,我们的林同学忽然深沉了一把,握起姑娘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柔声道:“他的事情,我们管不了的。” 周围气温渐渐下降,气压也转低,偌大个咖啡店因为叶祺的存在而格外静默。后来很多孩子都风传在SnowFlakes这一夜通宵复习的效率特别高,殊不知那全是特邀嘉宾的功劳,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凌晨三点,外面的天色正在纠结地犹豫,暗与明的临界点飘忽不定,第一缕晨光被压在黑云的深处,怎么也撕不破天幕。 叶祺伏在吧台上,背部线条彻底放松,拉出修劲的身体轮廓,时不时有人偷偷往他这边看。嘉玥自从不小心给了他那瓶威士忌,再也不肯给他喝别的东西,过一会儿居然轻手轻脚送来一杯调了蜂乳的温牛奶,让叶祺哭笑不得。 脉搏黏连,危险的缠绵感,要计算早搏的前提是至少还有连续几次正常心跳,叶祺凝神探了半天居然一无所获,悻悻垂下手。 谁知盘尼西林一直盯着他,看他莫名其妙手上失力,吓得赶紧窜过来:“你……你没事吧。” 叶祺缓慢地转了转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半开半闭到全部睁开用了足足好几秒,然后笑了:“干嘛呢,一惊一乍的。” 盘尼西林不明白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当下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后搬过一个吧凳在他旁边坐下,轻声问他:“你不是真的告诉陈扬了吧。” 叶祺苦笑了一下,小幅度摇头。 盘尼西林蹙着眉看他,拿过他面前的玻璃杯喝一口牛奶,叹道:“你能不能别老这么……” 叶祺意兴阑珊地抬眼,问:“嗯?什么?” 我们纯真美好的林同学忽然就没话说了。说什么呢,面前这人就是光鲜亮丽的一滩烂泥,怎么劝都是白劝,因为他什么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生命的残酷也许就是存在于每一个空气分子里的,如果你幸运,那么请暗自窃喜,与此同时,即使无法理解也该敬重别人的不幸。 嘉玥收好一套杯盘,顺便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柔:“叶祺,我帮你去把牛奶再热一热,你喝了到那边沙发上睡一会儿吧。” 要是这话出自盘尼西林之口,那倒真可以理都不理。但人家是个小姑娘,柔声细气地跟你商量着,希望你多保重……叶祺终究扶着吧台的边站起来,冲嘉玥客气地点了点头。 待叶祺胡乱搭了条薄毯倒下了,盘尼西林幽幽地望着沙发那边对嘉玥道:“我有的时候真担心他猝死。” 嘉玥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一道点心,回头问:“病得这么严重?” “他不说,我也没法细问,但这些年下来肯定是每况愈下,你看看,你看看他是怎么好好保重的……” 已近清晨时分,陆陆续续有通宵的学生撤回寝室去洗漱,也有起得极早的上班族西装革履地走进来点西式早餐。嘉玥答了盘尼西林一句“今天没课,一会儿回去睡”,就再也没抽出一分钟的空来。哪怕是这座城市的边角地带,生活也一样匆忙,万事规整,恰似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天课上完,叶祺的脑袋成了浆糊瓶子,他一边在街上慢慢行走一边想象着自己的小心脏已经跳成了什么样子。那条开启杯具的短信就是这个时候抵达的,“我在宿舍楼下等你,直接回来。” 这算什么?绝交前还要来个临终遗言? 陈扬,他的陈扬,果然还是不够狠绝。叶祺勾起唇角笑得轻巧,心道你怎么不把对付外人那套拿来对付我,没准我也受不了呢,没准我也对你言听计从呢。明明打算要依言直接回去,可惜怎么也走不快,根本不想面对必然的那个结局。 纵使已是必然。 陈扬站在路灯的杆子旁边等他,宿舍楼侧面比较偏的一条路,紧靠着旁边另一所大学,他们的下课时间过了之后基本上就没人了。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习惯性地将脊背挺得笔直,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该张扬的时候张扬,不变的是那种对人与事气定神闲的控制感,令人安心,亦令人无力与之抗衡。 夜的慵懒缓缓倾覆,灯晕绵延几百米的路面,细雨纷飞,气氛立时柔软下来。叶祺一步一步靠过去,垂头不语。 没想到陈扬扔给他一罐啤酒,劈头就问:“昨天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叶祺的手指卡在拉环里,动作顿住:“你不是人都出去了么,怎么,你想我在那儿等你回来骂我?” 陈扬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说:“我不是特别在意这个……我是说,我又不是你父母,你喜欢男人好像跟我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叶祺心里不由冷笑了一下,好,第一步,父母。 “我后来想了下,你前几个月失恋也是……”陈扬忽然觉得语塞,说句完整的话怎么就这么困难呢。 嗯,第二步,串联前后逻辑,理清事件原委。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毕竟你爸妈也只有你一个儿子。”说到这儿,陈扬已经想弄个橡皮塞把自己的嘴塞上了,这就叫典型的自相矛盾,两句话前说自己不是特别在意的也是他。 很好,终于来了,说教。 陈扬犹犹豫豫地说原本准备好的那番话,叶祺边喝边听,心里一分一分沉下去,又好像激出了一点久违的感觉。哦?那竟是愤怒么。 这不能怪陈扬,当然不能。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叶祺所有的郁结都在于“就连我喜欢你,都怕你不喜欢”,他却在道貌岸然地遵循作为朋友的道义。也正由于触及这个微妙的点,叶祺千载难逢地愤怒了。 凭什么我如此小心翼翼,你却如此懵懂无知? “行了,你别说了。”手里的易拉罐轻轻放在水泥地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得出他究竟压了多大的火气,咽了多深的苦涩。 叶祺站起身来,陈扬仰头见他站得笔直,凭直觉就知道他要发飙。他太了解叶祺懒洋洋的德行,现摆着路灯杆子他却不去靠着,本来就不正常。 耶和华啊,佛祖啊,你们都来看看,铁树开花了!叶祺准备发飙了!陈扬在听清楚此人在说什么之前,还来得及最后唾弃一下自己的幸灾乐祸。或者说,那是长期企盼这么一次情绪失控而最终如愿以偿的兴奋感。 但事实却不是陈扬企盼的那样。这把愤怒的火直接把他烧成了焦炭。 叶祺眼中的光异常冷凝,好似一道飞箭的锋芒,语调却极稳定:“你觉得不能接受这个是吧,太震撼了是吧。你听着,我告诉你一更震撼的: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 陈扬原本在手心里玩着空罐头,闻言,硬生生僵在那儿了。 五,四,三,二,一。 叶祺无声地数了五秒,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干净利落转身就走。 于是什么都结束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如何看着陈扬的同时放弃他,但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陈扬躲着他,鄙夷或者痛恨他,那么忘记这个人总不会太难。 谁也不是天生的贱。 叶祺意外地甚至有些轻松,就这么很自然地离开了,没有丝毫异怪。 留下焦炭陈扬在冬夜的细柔雨丝中,一个人,目瞪口呆。 辅修那边的考试不知不觉已迫在眉睫,因为毕竟不是专业学语言的,老师捏着脖子填鸭的结果也最多能接受70%左右,每到期末前总是一阵难以规避的鸡飞狗跳。于是叶祺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沉默下去,成天抱着他的法语课本不言不语,耳朵里塞着耳机循环播放课文录音,这佛脚绝对抱得天地黯淡日月无光。 风闻邱砾、王援和袁素言达成的共识是等她寒假回来了好好谈谈,可悲可叹的叶同学还来不及八卦就被顾公子的家事吓走了半条命,接下来自己又出了祸事,霉得印堂发黑兼两眼无神,读读法语都满腔怨气。 寝室里诸人都觉得叶祺在心情不好的表达方式这一点上跟顾世琮差远了。天壤之别。小顾什么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一双无邪的大眼睛满溢着浓浓的忧伤,而叶祺就是块精致的铁板,除了反应慢一点食欲差一点之外,几乎就没区别了。 王援在一天中第三次将叶祺从车轮子附近扯开之后,痛心疾首地发现,最要命的就是这没区别。 你都不知道他究竟神经到什么程度了,你只看到他宁和得体地对你微笑,专注认真地复习,然后他就恍恍惚惚走路不看车,东风大卡车他都看不见。 他们都知道叶祺神经了。但他们都不知道叶祺为什么神经了。 唯一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奉尊师之命,作为上海赴英国某大学联谊交流的学生代表团成员之一,匆匆忙忙飞赴大不列颠岛了。放眼全校,也就陈扬一个人拥有一口完美的牛津英语,外加“就算少复习几天也一样考得好”的好学生招牌,不让他去还能让谁去呢。 盘尼西林天天午夜时分到SnowFlakes报到,自觉自愿,只为了给叶祺提供随时请教法语的机会,并且盯死了不准他乱放电骗取店主小姐用来调制爱尔兰咖啡的威士忌。他很烦躁,非常烦躁,但他真的每天必到。 说白了很简单,他怕叶祺把自己逼死了。 有种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却没有什么分寸,让人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不过这种行为倒是阴差阳错地博取了何嘉玥进一步的欣赏。本来就是个半聪明半糊涂的姑娘,这下被盘尼西林一点小温情戏码套得更死了。叶祺有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也会从书本里抬起头奉送他一个巨大的白眼:捡了这么大便宜,怎么还好意思卖乖。 大半个星期混下来,店主小姐都开玩笑说要给叶祺发工资,按他这驻店时间都快赶上店里的助手了。这里没有人真正认识他,常客们到了凌晨会聚成一桌少玩几盘桌游提神,哈哈一笑连时间都有滋有味起来。 日子没了谁不是过呢。叶祺把书重重一合,趴在桌上昏然入睡,筋疲力尽,可一颗心还是浸泡在酸苦的液体里沉沉浮浮,不得解脱。 他相信,这只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 南京,陈飞家的红砖小楼。 周末照例在这个钟点踏进家门,陈飞妈迎到门口的时候手里拿了张明信片,笑眯眯地:“陈飞啊,你弟弟寄过来的。” 他不是上周一才去的英国么,怎么会这么快明信片就到了。陈飞放下只装着寥寥几件换洗衣物的包,接过来一看,果然有个国际特快的邮戳在上面,哭笑不得。 小时候陈飞的父亲就是怕陈扬性子太急往后要误事,这才力排众议让他军人家庭出身的宝贝侄子去学什么修身养性的书法。结果他还是这样,自己寄个明信片都等不得,真正急性子。 初衷没完成,但成效还是有的:陈扬的字是很难得的那种漂亮,舒展而流畅,软笔一手柳体,硬笔就是字帖般标准的行楷。 陈飞: 我在伦敦郊外,同学家的农场附近。这里完全是我们当初想象的样子。可惜你出国须层层审查,否则真的应该亲自来看一看。 出门在外,惟愿家中安好。劳烦你多加照顾,多谢。 陈扬 二零一零年一月 翻过来就是伦敦郊区的如画风景,陈飞扫了一眼自己袖口的军绿色,苦笑:大概真的很难亲眼去看了。还好陈扬有了一回良心,没向他细细描述,还算顾念他小小的嫉妒。 陈飞当然不知道,这套明信片一共有三张,一张陈扬寄给了自己,一张给了他,还有一张却被匆匆藏进旅行背包的最深处。 因为那上面留着陈扬下意识写下的开头: “叶祺:” 然后,陈扬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简直想质问上帝,他为什么会挑出自己最喜欢的那张,顺手就写上了叶祺的名字。 上帝但笑不语。 第八章 长夜深沉 周末,叶祺居然回家了。 他那个家最多一个月回去一次,纯粹为了打扫卫生,因为根本没人住。父亲另有家庭,母亲远在瑞士,房子里到处是昔年生活的遗迹,活像个历史博物馆。 人的成长历程中,很关键的一步就是将安全感的来源从父母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完成之后其实家这个概念会渐渐淡化。但叶祺是个非同一般的矛盾的人,他有多独立就有多恋家,他有多寡情就有多温情……在外部世界过得一塌糊涂之后,他还是会想着回到这个空荡荡的地方,擦一擦家具上的灰尘,给他的珠江立式钢琴打蜡。 大一的时候每周回家,那完全是因为答应了带他多年的教练,要在周末的时候去会馆帮忙指导下师弟师妹。空手道相对来说还不算剧烈运动,只要准备活动的时候别跟着大部队傻跑傻跳就行了,反正教练对这个家长事先打过招呼的病秧子也没什么期望。无心插柳柳成荫,叶祺从小学时学起,竟不知不觉就考完了黑带,然后顺利地晋升为教练助理,时不时还能拿点小钱去买书和琴谱。 也许是大学里熬夜太多,酒精摄入量也没怎么控制,身体状况确实不如从前了。叶祺跟教练商量过后,频率基本降为一月一次,只是让自己别忘记而已。叶祺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人迅速砸上去,四肢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放松,只留下呼吸系统忠诚地工作着。 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念殴打和被殴打的感觉,所以才回来。 男人通常会通过xing和拳头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叶祺没有前者的客观条件,只能选择后者。他仰躺在沙发上,独自狞笑了一下,结果自己被自己吓到,伸手摸了摸脸,无语了。 瘫了一会儿,忽然想起U盘好像上午被谁随手扔进了书包了,于是爬起来翻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叶祺这几天容易失控,直接倒着拎起来往地上倒——于是意态优雅地飘落了一张便签纸。 嗯?没印象嘛。 弯腰捡起来一看,靠,是陈扬的字,不知哪天见他抬手写了,觉得好看才抢过来收着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彼时觉得来日方长,真没怎么当回事儿,随手往砖头书里一夹而已。 叶祺愣了半天,捏着那张纸回了卧室,稳稳妥妥贴在了书桌上,用透明胶带四面封边。 我会一个月回来看你一次,平时尽量不记得你。就算向你赔罪吧,原谅我。 与此同时,陈扬在伦敦的街头闲逛,阴雨绵绵,满街神色平淡拎着长柄伞的人。 身边是个财大的男生,十足欢快地拉着他絮絮叨叨:“你看你看,又来了个美女。啧啧,下着雨还踩这么高的高跟鞋,多有职业精神。” 美女原来还是个职业么,陈扬笑了笑,没搭腔。 那哥们儿却不满意了:“诶诶,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了,你怎么看都不看一眼。难道你见过更极品的?” 陈扬在红灯对面驻足,凝神思考了一阵子,道:“我大一的时候有个同学的妹妹,真的是很漂亮。” “上海的?上海还有不是独生子女的?” 陈扬认真地点点头:“我那同学的爸爸有马来西亚国籍,可以多生几个的。不过他们家有个他妹妹就知足了,没再接再厉。” 男生大喜:“那么好看?回去了你可得帮我引荐一下。” 陈扬无奈地看着他,方才眼里那点回忆的温软已烟消云散:“很久不联系了,指名道姓要见人家的妹妹不太礼貌。” 扯淡太投入了,一堆人跟在他们后面很容易就迷了路。难不成离了带队老师十分钟就打电话求助,这也太没出息了。陈扬瞄上了一个步伐缓慢的老人,走过去很客气地问路。 老人有些惊讶地抬头:“孩子,你在伦敦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怎么走?” 陈扬愣住了,下一秒疯狂的得意在心头狂跳,笑得愈加礼貌:“先生,我不住在伦敦。” 老先生不由赞了几句他的发音确实好,随后才抬手指了一条路。 众人鱼贯而行,那男生立马把话题转到了陈扬居然能让伦敦人认为他是伦敦人上头,浑忘了美女的事儿。陈扬却一面走一面整理起关于阮元和的事情,神情微微茫远:他难得有个朋友,一转眼,竟也有两三年没联系过了。 想来连他毕业后在哪儿工作都没有打听过,好像,确实是有那么点不太像话了。 家里暖气开足了之后,叶祺很顺利地在客厅里睡着了。累极了的睡眠,连梦里都会想起“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真心诚意不想醒来。何必呢,一睁眼就是没完没了的折腾,不如睡死算了。 傍晚,正是残霞如血的光景,顾世琮打了个电话过来。叶祺迷迷糊糊凑到听筒边,那面劈头就是一句“你赶紧下来,我在你家楼下。” 要不是音质差得远了点,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一觉睡得时光倒流了。无数次,韩奕站在楼下那个玻璃罩子都不完整的公用电话亭里,说完这句话就心虚地挂断,等他兴冲冲跑下去。 拿了钥匙关门的时候,叶祺自嘲地笑了笑:一个陈扬还不够你烦,还要想韩奕,犯贱啊。 楼下顾公子坐在他的火红小跑车里,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发愣。叶祺一看他那个样子心里就是一沉:算了,还是不要问他为什么找自己出来。也许他潜意识里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于是跌倒谷底的时候会莫名其妙找上门来?…… 叶祺拉开车门做到副驾驶座上,清了清嗓子:“我直说了啊,你这车怎么没充公啊。” 顾公子两眼发直的状况下就启动了,车沿斜线后退:“这是我外公送我的生日礼物,不在我们家名下。” 叶祺吓得赶紧闭了嘴,毕竟他在开车,再问两句也许就一车两命,大家全玩儿完了。 没想到顾世琮一声不吭把车开到了一家车行门口,老板笑着迎出来,张口就显出熟稔来:“小顾啊,这车简直是全新的,你才开了几个月啊?怎么,又想换新的了?” 顾公子顿了顿,下车上锁,敷衍着点点头,问:“你看能卖多少?” 叶祺不动声色跟着出去,心里却一惊:这小子竟然是叫他来陪他卖车的。 趁老板前前后后审视这辆曾经是顾公子心头宝的跑车,叶祺忍不住压低声音把他拉到一边:“你家至于么。” 顾世琮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暂时还不至于,但我不想要它了。” 叶祺转头凝视他,无言以对,只好拍了拍他的肩:“也好,反正你还有辆正常的车。” “那辆……已经卖掉了。” 说罢,顾公子还很正常地笑笑,低声道:“待会儿再说,让老板听到了要压价的。” 叶祺毫无预兆地感慨万千了。其实真是没几天的功夫,顾世琮就像被大刀阔斧地砍掉了所有温雅淳厚的部分,笑起来已经让别人看着想哭。 谁也无法预知,他这是毁了,还是涅槃了。 周六,某空手道会馆。 教练眉头大皱,寻个空当避开了叶祺杀气腾腾的旋踢,半是斥责半是疑问:“你今天怎么回事?!” 叶祺如梦初醒:“啊?我怎么了?” 教练人也年轻,是个非典型IT工程师,留着这一手本事周末出来打发时间,顺便圈钱而已,所以说话丝毫不掩火气:“我挖了你家祖坟么,下手这么狠!” “对不起,我错了。”好歹是恩师,没大几岁也是有师生之谊的,叶祺认错态度极其良好。 教练那边刚和缓下来几分,休息的人堆里马上走过来两三个小姑娘,不过初中生的样子,规规整整向叶祺鞠躬道歉:“学长,我们……非常抱歉。” 叶祺与教练相视苦笑,只好安慰她们这也不是朝夕之功,不必操之过急之类,心里却是无语得很。这几个孩子不知是怎么娇惯大的,连最基本的动作都学不会,绕训练场跑个几圈就喘得惊天动地,简直是瓷娃娃。 有个孩子退回去前很恭敬地发问:“学长,你遇到过比你更厉害的人么。” 有啊,怎么没有,陈扬问他借衣服那会儿一秒钟不到就把他整个人控制得动弹不得,他连对方怎么动的手都没看明白。空手道是套路,是架势,却不是一击制胜的法宝,更不要提什么一剑光寒十九州的气魄了。 叶祺仰起头故作迷惑状思考了一下,严肃地告诉小妹妹:“我不记得了。” 教练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那点不愉快也带过去了,挥挥手让小姑娘回去休息,低声问:“最近过得不顺?” “嗯,是有点。” “那我陪你接着打吧。”教练用一种烈士就义的眼神看着他。 要是平时,叶祺早已七手八脚扑上去打人了,如今却只凝滞片刻,摇摇头:“不用了,我这样自己也容易受伤。” 教练更觉诡异:“奇了怪了,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自己受不受伤了。我从来就没见过你知道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 再忧郁兮兮就矫情了,叶祺朗然一笑,舒展几下肩背:“时过境迁啊,现在老胳膊老腿,哪能那么拼命。” 原本一个人对于肌体的精确控制应当是很有吸引力的,每一次旋转、发力和攻击,瞬息组织起完备的攻防体系,这些都令人着迷。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终将抵达精疲力竭。我以为倦怠了身体,就能顺带麻痹了精神,谁料依然徒劳无功。 为什么会这样,他本不是这样深情的人。叶祺站在整面墙的大镜子前沉吟着,第一次感到有些挫败,连抬手拭去额角的汗都忘记。 陈扬回来了。 叶祺当然事先知道他的归期,但事情如今不是一点半点的尴尬,聊他是个人精也摸不透陈扬会给他什么脸色看。他灰心丧气,他纠结扭曲,他避之不及。 到了第三天一大清早,叶祺打定主意要逃掉最后一节组织行为学,蹙着眉在枕头上翻来翻去:噩梦一大堆,没一个是平安喜乐的。 全无防备,半梦半醒的时候,整张床猛地哐当一震。 ……地震了?还是有人踢了他的床?叶祺痛苦地睁开眼睛,焦距都调不准,过了几秒才看清楚床头站着的这个人。 陈扬?!那张线条锐利的面容他曾无数次用目光描绘,躲在不同的角度偷看,谨慎地拿出一点点深情款款融进去,就足以鲜活好几个晨昏。 叶祺犹豫着坐起来,动作极缓,眼神闪躲,慢慢地问:“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答疑课都不去上,你找死么。” 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会有这样的胆怯。叶祺一声不吭掀被下床,利索地着手洗漱,只不敢往陈扬脸上看一眼。 看一眼又怎么样呢?他人都找上门来了,眼里总不会写着刻骨鄙夷。 但他确实不敢。战战兢兢像怀揣一整个养兔场的兔子,狂蹦乱跳,面上却愈发沉静。 陈扬似个门神般站在叶祺的寝室里,空气里很快累计了两个大气压、三个大气压……五分钟后叶祺收拾停当,陈扬亲自把他的书包从椅子上拎起来,转眼已经带上了门。 叶祺是蹭着门缝冲出来的,差点被陈扬潇洒的一甩手夹成肉饼一张。不多不少半步距离跟在他身侧,叶祺牵起书包带把东西顺到自己肩上,心里止不住掂量着他这份怒气的材料配比。 七分莫名,被另一个男人表白了必定是一头雾水; 两分了悟,之前无数细心关怀都追根溯源,终于不再是干干净净的朋友; 还有一分是真的生了气,他才离开不过几天,自己已经迅速发展到答疑都懒得去,原形毕露。 叶祺在下完六楼楼梯,行至深冬阴郁的室外空气之时,已经分析出陈扬也不过是只气势汹汹的纸老虎。于是他心情大好,安享陈扬无疑有些过度的纵容,甚至替他把早餐的钱都付了。 陈扬稳稳当当走在前面,对叶祺依旧不理不睬,却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这就是最大的让步了,你喜欢我就喜欢吧,我全当不知道就是了。叶祺从来不会不识相,如今简直是心满意足,受宠若惊。 其实我多么喜欢你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讨厌我就很好。真的,足够了。 一个装傻充愣,一个欢欣鼓舞,日子居然也就这么过了。期末考试最后一门大幕落下,陈扬紧跟着叶祺提前交了卷,追到长廊尽头拍上他的背:“喂!” 叶祺回过头来,一脸懊丧:“你跟着我干嘛,我本来想自己去做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来着。” 怪不得抱着的那堆书看起来不像刚考完的那门,定睛一看,竟是一套精装肖邦集。 考完了实在欢快,脑子一抽就口不择言,陈扬笑着与他并肩而行,戏言:“我反正跟定你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其实到底是不是一时失言,他自己最清楚。他陈扬真的不想试探所谓喜欢他是什么意思么,未必。 叶祺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重复:“哦,原来你跟定我了。” 陈扬抬脚就踹,被人很漂亮地闪过,不由扬眉诧异:“你是不是学过……” “没有,别瞎想。” 叶祺的脸色差点挂不住,摇摇欲坠之后,保住了笑容没冷下来。打架的结局就是压倒,压墙上或者压地上。无论他被压还是压了陈扬,八成都没法收场:四目相对,气息未定,搞不好就要干柴烈火。所以还不如咬死了不承认,就算练了近十年是瞒不过去的,但他还能怎么着?屈打成招? 陈扬啊,嘿嘿,你那道行,实在还浅点儿。 他们走进SnowFlakes的时候,嘉玥很高兴地迎上来:“你答应了他们一定会过来,所以一早开始都惦记着你呢。”转了个角度才看到陈扬,不由问叶祺:“这位是……” 陈扬大方地一笑:“陈扬,叶祺的同学。”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已久,嘉玥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他几眼,这才伸出手去:“你好。” 那边叶祺已经坐到了钢琴前面,意态悠闲地漫声询问店里的孩子们:“要听什么啊?” 见多了他面无表情地安居一隅,这样轻松的笑意实在稀有。众愣了一会儿才有人出声:“您……您随意好了。” 叶祺从一套琴谱里抽出一本,熟稔地翻到某一页,指尖一动旋律便开始潺潺流淌。天气依然很冷,窗户外透进来的天光却染上轻灵的色彩,恢弘的世界忽而收敛了爪牙,低下头安静了。 嘉玥把陈扬引到叶祺最喜欢的座位上,菜单在他手里停留了很短的时候却又交回来:“你推荐我点什么?” “本店的咖啡一直是特色,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不错。”她几乎透明的小巧手指在塑封的页面上跳跃了几下,叶祺却趁着一个长休止符的时间停下来,转头对嘉玥道:“别给他喝咖啡,两杯蔓越莓冰茶。” 不能让你在这儿点咖啡。如果我日后每一口咖啡喝下去都会想起你,这地方就真的待不下去了。我谢谢你啊,给我留个容身之所吧。 琴声复又漾起,陈扬轻轻合上封页:“听他的吧,都是大杯。” 叶祺这一天好像特别有兴致,非要在上面赚满了掌声才肯回到座位上歇歇。陈扬抬眼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唇边都含着春风气息,不由自己也笑了,就着杯垫把冰茶推过去:“冰都快化完了。” 见惯了他洞悉人世的一张万能面具,你要他如何就如何,冷也好,暖也好,不过是一闭眼换副神态的功夫。也不知何时生出这种无休无止的念头,随日升月沉在心头蜿蜒生长,枝繁叶茂,只想看他的真心真意露出些许端倪。 叶祺假得全世界都安享太平,却只有他陈扬一个人想看真相大揭秘。一步一步,鬼迷心窍,连“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这种惊雷滚过了都能释然如初。 等他魔障时间过去,面前已多了个刚开机的笔记本,是叶祺早早寄存在店里的,暂且给他玩儿着。“刚才好听么。”对面人无意识啃着大玻璃杯的杯沿,蔓越莓的色泽衬得他唇红齿白,却问得含糊。 陈扬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视线成功地抽离:“我又听不懂。” 叶祺撑起自己的脑袋,若有所思,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我倒觉得钢琴不必听懂,主要是认真与否。最好连曲名和作曲家都不知道,只听旋律,保准你听不出什么国仇家恨,纯粹只是音符描绘的情绪涌动。” 陈扬的目光稍稍越过笔记本屏幕的上限,自上而下投在桌上,并未细看他,慢慢地重复着:“情绪涌动。” 说起擅长的领域,叶祺很快退回童心未泯的状态,语调简直有点恬不知耻的得意洋洋:“是啊,就是一点遮掩都没有的情绪涌动。命运表达的就是愤怒,月光表达的就是荡漾,只要你听到了,这些曲子自己也百口莫辩。” 陈扬正在敲键盘的手不由一软:“你说什么?!荡漾?!” 那真的是很珍贵的顽皮神情,带着点古灵精怪的味道洋溢在他脸上,还要特意做出严肃状来:“对,就是荡漾。” 两人定定对视片刻,各自转到一边去笑,肆无忌惮地笑。各怀鬼胎。 因为昨天叶祺放了话会带琴谱过来随他们点,今天店里的人特别多,居然还有白领抽空从商务楼里跑过来的,嘉玥既惊讶且无语,默默在水池边洗杯子。 店主小姐靠过来的时候,她笑吟吟抬头瞪了她一眼:“就知道来了个没见过的人,你肯定要来问我要八卦。” “你别说,我还就真不明白了,这随便哪个都比你们家林同学有气场,你怎么就看上了……”店主小姐亲手挑选了店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杯子,从嘉玥手里接过一个骨瓷小碟就迎着光开始自恋了。 “我觉得他最适合我,不像叶祺陈扬他们那么复杂。” 店主小姐喜上眉梢:“哦?他叫陈扬?” 这么点声音已经足够让陈扬发觉,被谈论的那人转过头来很有风度地笑了笑,倒让店主小姐不好意思了。 那厢叶祺却在盯着自己的玻璃杯垫狂看,那叫一个笑容款款柔情似水。嘉玥路过的时候推了他一把:“你疯了?” 叶祺抬起头,纯白无害,坦然答:“杯垫很漂亮。” 嗯,不仅漂亮,而且角度绝佳,把陈扬的每一个表情都映得清清楚楚。 只有上天给你这个特殊的人,你才能领会什么叫“今朝有你今朝醉”。 因为你,我只贪恋此时此刻。 陈扬又打算回去了。 肯定不是回伦敦,他预谋着回南京去了,只不过心有不甘,连陈飞都不想通知。 叶祺一刻也没忘记过人家陈飞哥哥特意跑到上海来找他的,嗯,深情厚谊,事先准备了一大堆说辞,企图说服陈扬。而实际上事情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复杂,只是比他想象得诡异太多。 考完后宣传部拉着叶祺审稿子改稿子,学生会扯着陈扬收拾半年的烂摊子,谁也走不了。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叶祺敲开了陈扬的房门,看见地板中央放着一个打开的旅行箱,却没收拾任何东西。 “陈飞来找过我,让我劝你回家过年。”小心翼翼窥视着陈扬的神情,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好像说慢了会死人。 陈扬眼睛都不抬,继续给钢笔打墨水:“嗯。” 叶祺咽了下口水,不受控制地又开始描绘这人站立的姿态和侧影,猫爪挠心:“我也觉得你应该回去过年。” “嗯。”沉和安宁,几乎蕴了笑意。 他怎么了?他被荡漾版叶祺附身了?这腔调已经不再是纵容,这是宠溺。 就在叶祺的心思很危险地向不怎么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的时候,陈扬转过身来问:“但我不想在家待那么久,明天寝室关门赶人,你有地方让我年前先住十天么。” 叶祺愣了一下,笑了:“我家除了我就没别的人了。” 纵使动机不见得多纯洁,陈扬真听到了这话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平静地问:“方便么。” 叶祺果断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一闪已经到了门口:“赶紧收拾,明天上午跟我一起走。” 柜子里的衣服整理起来实在太方便,本来也叠得四四方方,直接往箱子里一挪就结了。最多十二个小时后就将搬进叶祺家这一事实,就像丰美多汁的一只水蜜桃,暗夜里还炫耀着它的诱惑力。在陈扬的认知里,此事新鲜的程度不亚于母猪上树、狗拿耗子,反正他也没跟别人同居过,他不知道同居是怎么一回事。 多亏他不知道。 传说鸭毛和狗血是一对好兄弟,这俩人要在一起住十天已经很鸭毛,狗血事件自然纷至沓来。叶祺一到家就要开空调,不料太久没清洗过的系统很快洋溢出令人崩溃的酸味,两人只好躲到叶祺房间去。好歹是一直有人住的地方,上个夏天拆下来彻底洗过一遍。 书,一天一地的书,触目惊心全是书。 陈扬回想了一下自家连弄本海子诗集翻翻都白眼相向的家庭环境,沉默了,拉开书柜随手抽了一本就坐在床边开始看。 电光火石间,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划过叶祺飘飘然的脑海:也许……难道……赶忙窜到客房和主卧测试了一下,果然,都是酸味。两年没洗的空调啊,都快等同于沙林毒气发生器了。 于是他微红着一张脸推门回来,抱着肩站在门口,望着陈扬:“其他房间空调都像客厅似的,你晚上……” 陈扬已经自来熟到靠在一堆棉被里,抱枕都在背后塞好,比主人还安稳:“哦,睡你这儿挺好,也替你省点电费。” 我靠,你是挺好,我好不了了。 叶祺神色古怪地僵硬了几秒,转身走人了。这心理准备真要提前做好,否则天知道夜里会有什么禽兽行径。 北京时间二十三点,叶祺把怀里的笔记本关机合上,侧过头感慨:“您总算看完了。” 这也是本事,能安安静静躺在别人的床上把一本《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看完了,还意犹未尽地给你来一句“果然第二遍看感觉会不一样”。 陈扬看他很无语的样子把温度设定好,手指搭上壁灯的开关:“睡了?” 那眼波真叫一个温柔,恰如几个小时前的夕阳全打散了融在里面,无声沉醉。 叶祺心头轰然烧起火来,转而脸色一沉,卷了被子就倒下去:“关灯关灯!” 这事儿上陈扬确实懵懂了点,最多也就一知半解为什么叶祺忽然发脾气。不过接下来的杯具用现实凶狠地教育了他。 叶祺靠墙睡,由于小心脏健康状况欠佳,只能往右侧躺。陈扬一动不动了一会儿,向左转过头来,完全是呼吸相闻的情形:“你怎么了?” 哦,陈扬你个祸害,为什么这个时候声音格外低回沙哑呢。老子……不是柳下惠…… 于是毫无疑问地,叶祺的气息愈发紊乱起来,在硬撑了三分钟之后,怒气冲天地跳下床去造访洗手间了。 陈扬的脑子仿佛生了锈,齿轮缓慢地转动,最后才严丝合缝:他起了色心。这二十年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时半会儿真转不过来,他陈扬是个平头整脸的男人,不是什么妖娆艳丽的姑娘,为什么,凭什么,他就…… 床头灯重新亮起来,陈扬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他在这个诡异至极的时候想起了于娉婷,和她那个本该温软却最终恶心了的吻,骤然明白了些什么,彻底无措了。 他翻身坐起,因为不熟悉地形踢到了椅子,叶祺远远地隔着好几道门嚎叫:“你别过来——” 尴尬得要命,叶祺顶着满头黑线回房来,陈扬却已经睡着了。他尽力把自己缩在整张床的三分之一处,避免任何可能的肢体接触,依然悲催地辗转到了下半夜。 陈扬僵直地躺在那儿,心跳比叶祺回来的脚步声都响,轰隆隆响在心口与耳边,血气翻滚。睡得着才怪。模模糊糊地,他想着,如果这时候自己也燥热了,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一夜心乱。 天色将曙,叶祺忍无可忍地爬起来,伸出一只爪子晃醒陈扬:“起来,帮我洗空调。” 陈扬反正也没怎么睡,浅眠中一叫就醒,刚要起身却被叶祺拉住:“听着,你不能老在我旁边蹭来蹭去,我会有反应。” “……我没蹭来蹭去。”被指控的人连耳尖都红透。 叶祺仰天长叹,迎风流泪,最后只好说:“你确实没有……你离我远点就好。” 正当陈扬和叶祺纠结着这残余的九天怎么过的时候,市中心的某家星巴克里正端坐着一对我们极其熟悉的,相顾无言的小情侣。 邱砾生平第一次为了这种问题跟人对峙,实在不知如何开这个口,只好一口一口喝着他的星冰乐,等着袁素言来解释。 但人家姑娘也很无语,滔滔长江水还有个源头呢,她存了半年的话你连个开头都不提供,也太不够意思。 “咳,那个,我跟王援谈过了,他好像不太……” “我知道。” 邱砾不禁恍惚了一下,这话的迅疾干脆简直跟当初那句“我喜欢王援,我们分手吧”一模一样,果然是他们家素言,发挥如此稳定。 “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为好,反正……你的生活也不需要我。”素言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原木色清漆桌面上的一块光斑,好似那里头藏着什么世间盛景。 邱砾一直觉得素言跟自己是同一种人,不知为何忽然变得莫名其妙了:“我们不是一直这样么,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也不是不需要你,我以为这样相处是我们都习惯的。” 素言笑,抬眼看着他轻轻摇头:“其实你根本不明白我要什么。只要你忙,全世界你都可以丢开,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邱砾无言以对,只觉得该女人不可理喻。 最后的最后,袁素言拂袖而去,居然还扔下了自己那份焦糖摩卡的钱。深褐毛线裙、长筒皮靴、决然而去的背影……这一切都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不复存留青葱岁月的任何痕迹。邱砾坐在那儿,斜角度仰望天际沉沉,深感这个世界癫狂了。 临近午夜,叶祺家阳台外的猫开始了呼唤春天的交响曲,时而凄厉时而悠扬,听得人毛骨悚然。 叶祺从床头柜里摸出耳机,唉声叹气地戴上,倒回去继续安眠:佳人不过一墙之隔,偏偏猫都来嘲笑他求而不得。 正睡得太平,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扬捂着脸作痛苦状:“你家门铃响了。” 叶祺莫名了:“门铃响了你这么痛苦?” 陈扬哀叹:“因为响了很久……” 叶祺囧了半刻,认命地飘到外头开门,手却生生顿在门把手上: 如果是他爸,那解释下就行了; 如果是他妈,他就一咬牙承认他带人回来同居; 如果是别人……他就掐死他!!!这tmd都几点了?报丧啊! 门总是要开的,外面赫然是盘尼西林的面孔,而且这小子第一反应就是往叶祺身后的陈扬身上瞟,眉眼一变立马意味深长起来。 叶祺毫不犹豫一拳挥过去,盘尼西林躲了一下轰然撞到门上,隔壁家的小博美犬警醒地开始狂吠。这下可好,深夜公寓成了闹市街区。 陈扬顶着巨大的压力将来客拖进屋子里,劈头就问:“出什么事了。” 叶祺的脑子这才清楚一些,就算盘尼西林这个小精神病也不会无缘无故半夜来敲门。 林同学颓然瘫在羊毛地毯上,垂着头像一只被抛弃的家养犬:“嘉玥跟我,分手了。” 番外一 第一印象 今儿咱得闲了,首先来说说一往而深里诸位男人相貌加气质的八卦。 其实这也不是八卦,这是个很严肃、很实在的问题。看文就得YY,YY就得有依据,此乃天理。 陈扬长得颇为周正,不怒自威的腔调,但格外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比如大家都会觉得,这么一对浓密的眉毛舒展开来会不会很可爱,这么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笑起来是怎样春花灿烂,这么一个冷凝的唇部曲线柔和起来是什么样子,etc.但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陈扬看上去最像人类而不是阿波罗雕塑的时候就是想起了或者看到了叶祺的时候,眉毛会舒展、眼睛会染上笑意、唇角会弧度柔和……其实一眼就能看出他被情意浸润了。哦,对了,陈扬的身材很好,但没有肌肉暴突的情况,只是健美的倾向而已,这样正好比较符合咱“稍微练一练但不能练过了”的要求。平衡很重要,身材的天平就在于不能成了肌肉男啊啊啊啊。 叶祺相对来说清俊一些,五官更为精致,立体感也好一些。如果陈扬是“大漠孤烟直”,那他就是“长河落日圆”。叶祺的外貌亮点在眼睛,平静这一种情绪在他眼里有无数中表现形式,大多数时候像湖水,柔波抚岸的感觉,看着让谁都说话礼让三分;生气的时候像古井,愈发无波无澜,陈扬每每看到都有点害怕,想方设法激他发飙,一般都不成功;面对陈扬的时候吧,那就像春水了,深沉的温柔却含了那么点荡漾的意味。最后一种比较少见,持续时间也短,因为俩都是色狼嘛,看着看着就滚倒了。 陈飞继承了他爸和他叔叔的特征,穿了常服脸一板就能上征召人民子弟兵的宣传海报。他的棱角格外分明,线条真正如刀刻,两眼锐光四射,从小被龌龊的陈扬嘲笑“长得像肩章”(外面直线中间亮星星)。这么多年的军校和军队生活也给他那张面孔增添了一些儒将风范,但没什么压倒性优势:一个人读过再多书,老在尘土喧天的地儿摆弄着军用通讯工程这种东西恐怕也不会惦记着自己是个读书人。实在人看上去都让人觉得安稳,陈飞在这一点上属于典型,大到保家卫国小到喂个猫狗的事都能放心交给他,他会一一处理好。得夫若此,妻复何求。 盘尼西林丫一囧人,却极没天理长得极好。从十一二岁到二十一二岁,叶祺觉得他的脸都没怎么变过,只是躯干不断拉长而已。没错,盘尼西林的特点就是纯洁美好,笑一笑冰雪都消融,大楼都坍塌,男女老少全趴下,再爬起来就心心眼了。最具杀伤力的效果还要配上他的名字:上课的时候老师按座位表查到了这个睡觉的家伙,低头一看念出全名“林逸清”,再看看那张怎么也让人发不出火气的脸,基本就默了,盘尼西林就圆满了。叶祺打心眼儿里嫉妒盘尼西林的脸,真想把他的皮剥下来…… 韩奕走得是欧陆的那种英俊路线,鼻梁挺拔眼睛深邃,好像他爷爷是亚平宁半岛来中国做生意的,后来就留下来生根发芽了。韩奕也很温和,这点跟叶祺有点像,但他更理想主义,很大程度上容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因为他对世界充满幻想。所以他那个眼神仔细看的话总觉得有点超脱,冷不丁要想到梅妻鹤子什么的,有点瘆人。后来的后来,韩奕成了一个妥帖而洁净的人,但那真的是很遥远的事,并且……也许我和你们都不愿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酸得能倒出老陈醋来。 阮元和,就是那个陈扬三友之一,他大一的室友。此人活脱脱一副谦谦君子的好皮囊,笑如三月江南杨柳岸,静如塞外万里晶莹雪,但真正认识他的人都觉得那是天然呆,不是什么温润之类的性质。阮元和正好一米八,在一往而深这帮男人中是最没有压迫感的,令人如沐春风,总是抱着书平静地望着你,让你……灰常无语。 邱砾的面容比较冷,还不同于陈扬那种锐不可当的冷,是冷到骨头缝里的冷,半点情绪都不沾染。与其说他那是人脸,不如说是人类理性结晶的外包装,还挂着森森白霜。邱砾是个有原则并且固守原则的人,他有他自己的信仰,每天武装到牙齿来对抗这个不怎么像样的世界。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我们所有人的钦佩,因为每个人都曾经有过原则,但大多数人都最终把它扔在了风里,一朝别后无寻处。其实连笔者我也没想明白当年他和袁素言是怎么成的好事,哪个姑娘会爱上铁板脸呢?估计也只有能学微电子的姑娘吧,呵呵呵呵呵……(墙先生你表追杀我) 王援是个永远笑眯眯喜洋洋的家伙,别人提出什么他都说好,转身就开始运行他自己的那套准则,保证做到外圆内方。我们平心而论,社会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孩子。任何机构的运行都需要调和剂,一方面拉拢心高气傲的开拓者,一方面抚慰劳苦功高的奠基者,而这调和剂才是栋梁之材,哪儿都缺不了他。王援的相貌加气质足以在交谈十句话之内,就顺利地让大家觉得他是一个完美的合作伙伴:耐心,活跃,沟通能力卓越,并且能屈能伸。 顾世琮长得堂皇贵气,却让敦厚冲淡了一些,调整到了一个比较能让大众接受的程度。变故之后他就像一块石头,磨着磨着就放光了,通透得让人心疼。谁能想到当年差点要跳楼的小公子会成为销售行业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呢。人这个东西,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无非都是见异思迁、落井下石……再这么说下去就太沉重了,能从家变中爬出来,于大漠黄沙中为自己再造锦绣天地,顾公子已经很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负,只盼别人不要一面袖手旁观一面嘲笑讽刺罢了。 然后,我们来谈一谈女人的问题。理论上来说,凡是耽美文啊女人都是炮灰,但我这儿不是。社会要河蟹,人类也不能灭绝,所以大多数男人还是应该找个适合自己的好女人,少数去享受所谓势均力敌的强大爱情就可以了。或许再现实一点,这只是生活方式的不同,每个人选择前路都有自己的准则,各自勇往直前就好。 于娉婷这姑娘其实一直承受着大家的误解,都说她见异思迁,仔细想想也未必是错。她跟原来那男朋友感情本来挺好,后来强悍神奇的陈扬从天而降(囧),她瞬间就被委屈击中了,随之而来的是向强者屈服的那种传统的小女人的爱情。再与众不同的姑娘都摆脱不了一个心愿,那就是有一个足够好的人来爱她,那么于娉婷勇敢地奔向视力所及范围内的最佳选择就可以理解了。毕竟我们大多数人,也都存着这样隐秘而实际的小心思,愿拼着青春美貌求一个好归宿,所以别只苛求她一个人。 袁素言作为一个具备了工科头脑的雌性珍稀动物,唯一正常的行为大概就是转投了王援,即使结局如何尚未明晰。邱砾真的不是能用以谈恋爱的材料,张口闭口都是以描述客观事实为目的的陈述句,没有疑问也没有感叹。他的生活是完美无缺的,不需要素言一个姑娘家的任何参与就已经自得其乐,那她能不伤心么。有谁能孜孜不倦地爱着一个其实不懂得重视自己的人?!王援给出一点点并非出于好感的关怀,素言就感动成了这样,没多久就准备破釜沉舟以身相许了,至少八成都不是她的问题。这很悲情,真的很悲情。 阮沁和,前文已经提到过一次,就是陈扬在伦敦的时候,希望还有人记得她。这是一个很罕见的美人,古典东方的气韵,现代东方的精神,天生丽质,见之忘俗。可她也是个很平凡的姑娘,守着一簇小小的理想的火苗,等待了很多年终于美梦成真,然后一帆风顺地幸福着。看着一个美人她怀抱孩子笑望良人,哪怕该良人不是你,也足够赏心悦目。另,剧透一下,她的良人就是上面提到的男人们之一,肥水不流外人田。 何嘉玥的问题也极其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干脆放正文里算了。 欢宜,后文相对重要的一个角色,某人的夫人。沁和的幸福生活是天命所归,她则纯粹是幸运星漫天闪烁的结果。番外二将顺带着聚焦在他们夫妇身上,因而此处一笔带过。 最后,我们需要来概括一下《一往而深》本身的第一印象与未来的走向。它以校园背景开端,一切伴随着LesRoisDuMonde欢快的旋律拉开序幕,基调却注定与封面的氛围契合。没经历过暴风雨就得来的宁静会让人意犹未尽,没经历过痛彻心扉的颠覆就得来的厮守会让人不懂珍惜,他和他,还有他们,都不是天生幸运的人。我会犹豫,会纠结,会于心不忍,但我的初衷就是要给你们看一段晦暗曲折的光阴,几对分分合合的恋人,最后才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给我一个理由,我就能接受残缺的命运;而给我一个契机,我也可以重拾最初的梦想。愿他们也能给你勇气,让你看见永夜的浮光。 第九章 寤寐思服 月色并不是太好,婵娟大姐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家门口明明灭灭的一条路陈扬走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决定停下来忧郁一会儿的时候不幸挑了个不甚恰当的位置。 陈飞踩着拖鞋奉老娘之命出来扔垃圾,乍一眼看到大垃圾桶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活物,不由自主想到了“魂兮归来”,差点直接背过去。 “……哥,是我。” 陈飞缓过神来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我知道是你。” 陈扬迷离兮兮地看着自家庭院的外墙,握着旅行包带子的手指紧了又紧。 “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跟我进去吧。”陈飞向来不是多话的人,陪他静默了不过三秒就开了口。 陈扬苦笑了一下,任陈飞接过他的行李箱:还是你省事,不用家里大费周章骗你玩儿,最后还挖空心思骗你回来。 进了门先“觐见”父亲,陈家的老规矩一向做得很足,陈扬放下了东西就上二楼书房去了。门虚掩着,他习惯性地理好了衣领,拉平袖口和前襟,终于吸口气走进去。 陈然在写大字。这些年先是眼睛不行了,后来身体又不好,原来那手流畅的小字算是雨打风吹去了。 陈扬一眼瞧上去,还未说话就先多出三分愧疚,自己先郁卒了。幸而老爷子沉得住气,不以为意,只唤他过去,递上一个白釉小壶:“你看看。” 独子学着书法,陈然就把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都拿去琢磨文房用具和摆件了,一晃孩子都不在家里长住了,零散添东西的习惯却还留着。这也就是陈扬在外面不太愿意动笔的原因,一笔砚台磨墨惯出来的字如何用得惯塑料瓶往外一倒就完事的现卖墨汁。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他握着小壶的颈迎光一转,不由眼睛一亮:“永乐甜白?” 老爷子忽然觉得这儿子再怎么闹腾,回了家就是说不出的舒心,火气也消下去一大半,抬头先笑了:“还是你识货。” 永乐甜白,特指永乐年间官窑的白瓷、白釉,能使人内心产生“甜”“白”此类美好细腻的感受。 “找人验过没有?不是甜白可亏大了。”陈扬捧着那么件东西爱不释手,十足书生痴气,大概给他一只月下幽狐他就准备跟着去了。 陈然眯缝着眼看着,慢慢证实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念想:也许这孩子性格里清高的成分还是太多,原本不适合军旅生涯。作为老辈,纵使一世武勋无人可继,也不至于要强迫唯一的儿子去委屈自个儿几十年。 是的,那些不甘心都过去了。 楼下陈飞在楼梯口团团转,招来了陈扬养的德国狼犬跟着一起转。为了避免跟狗一个德行,陈飞停下步子,笨狗却一头撞在他小腿上,傻乎乎地呜咽了一声。 什么人养出什么狗来,陈飞的拉布拉多就是很有腔调的温厚状,全然不似陈扬这只的傻劲。按理说狼狗智商高,但陈飞坚持认为它被陈扬养出了性格深处的本质,两个字,NC。 陈扬手握一个什么白生生的玩意下了楼梯,陈飞刚想迎上去,不料又跟狗同步了:狼狗人立起来有一米高,叫得欢天喜地,转眼被陈扬一声吼得夹着尾巴逃窜,喜感泛滥。 “叔叔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既然回来了,安分过完年再说。”当真看都不看陈飞一眼。 “你……你可以的,我爸前几天弄了个青花的水呈,让我有空就给你。”陈飞气鼓鼓地说着,一边还下意识回头去注意陈扬别摔死在自家门槛边上,惊觉自己就是个操劳命,无语凝噎。 那厢陈扬走了,盘尼西林可没挪窝,俨然把叶祺空荡荡的公寓当成了免费住所,就差拉匹骡子来栓门口,再给个牌匾“悦来客栈”。 叶祺之所以没有赶他,完全是因为他这回垂头丧气的程度不太对劲,整天只知道蜷在卧室里一言不发,给他吃的就吃点,不给就算了。 终于有一天,叶祺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叫了份皮蛋瘦肉粥来往盘尼西林手里一放,尽量平常地问:“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嘉玥说我不成熟,她不要跟小孩子恋爱。” 叶祺忍着充当居委大妈的不适,催他好歹进了几口粥,然后细问他干了些什么,那么死心塌地的姑娘都能气走了。 “我也没干嘛啊,就是玩红了眼,三天没顾得上回电话。嘉玥那几天正好生病了。” 叶祺暗自感叹,我倒是温柔体贴又不黏人,可怎么我看上的就看不上我呢。来得无所谓,走得更无所谓,挥一挥手不带走半分郁结。 跟这种人多说无益,不如直接给条出路:“她就喜欢你这样的,过两天送花送卡片,再追回来就是了。” “真的?”盘尼西林从粥碗里抬起的眼睛蒙着浅浅一层水光,倒是极真诚。 叶祺叹着气点头:“真的,我看得出来。” 两相沉寂了一会儿,盘尼西林忽而捅捅他:“喂,我觉得陈扬对你也有意思。” 心头禁不住一颤,随后立刻往下沉:“少胡扯。” “我说真的。你前两天社会实践不是出去了一趟么,他问了我不少中学时候的事,还在你家绕来绕去看你常用的东西,反正我看着是不太正常。” 叶祺不语。 “小同志,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林同学拿出了困难时期中央首长的架势,无奈此话实在过于放荡,被叶祺一巴掌按在脸上,高举着碗躺倒了。 四目相对,气息未定,盘尼西林眨巴了几下浓眉下的大眼:“你对我会不会有感觉?” 叶祺利落地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会,要有早有了。” “你到底为什么看上陈扬呢,偏偏人家还是直的……”盘尼西林嘟囔着爬起来,躲到一边喝粥去。 为什么?为什么……老子怎么知道为什么,无非一朝初雪,从此折戟沉沙,再无退路。天意如此。 小红楼前的院子里,陈扬拿着橡胶水管正给狼狗洗澡。陈扬妈心不甘情不愿地伺候了儿子的爱犬长达几个月,早就火冒三丈,如今指尖都不愿意碰一下,搞得人家狗狗千百种温柔心肠都白费。 人,和狗,触感怎么就差这么多呢。陈扬在阳光中舒展身体,扬起晶亮的水逗着狼狗来回疯跑,心里却止不住回忆着那天夜里……他与叶祺的手臂近在咫尺,不期然牵出无限幻想,却惘然。 院门外响起一阵熟悉的犬吠,狼狗立马躁动起来,冲到门边急停,只等着陈扬替它开门。除了陈飞狗和陈飞,还能是谁呢。两条狗如久别重逢般缠在了一起,咬得不亦乐乎,滚得天地失色。 陈飞抱着肩站在院子里,沾上些许水渍亦毫不在意,笑道:“它们俩,八成有JQ。” 陈扬粗粗打量了他堂兄几眼,也笑:“天气真好,我和你也好久没打架了哦?” 说罢,手里的水管已经拖着大冬天浑身湿透的威胁往陈飞身上甩过去。 于是,两个人并两只狗,在小小一方院子里闹得尘土飞扬,连陈然都从书房探出头来欣赏,还时不时扯着嗓子支几招。 在这两个河蟹的家庭中,一切都是成对出现的,比如两栋楼、两个女人、四个男人、两头犬。期间,陈嵇提着一小缸女儿红进来了,淡定地穿过混战区域,很快成了窗口里伸出来的第二个头。 可惜好景不长,西太后备好了午饭便粉墨登场了,站在门口一声狮吼:“狗,进来吃饭!” 狼犬和拉布拉多很有默契地停了,摇头摆尾飞奔而去。 没想到陈扬妈过了会儿又折回来,对着两兄弟喊道:“你们俩,没听到啊!进来!” ……你,你刚才叫得不是狗吗?! 老哥俩在楼上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险些一个接一个栽下来。 陈扬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即将没入室内阴影的那一瞬,接到叶祺的短信:“你干什么呢,家里还好么。” 真话呼之欲出,但绝对不是能说得出口的。他回了句“都好,勿念”便快步进了门。 这个时候的陈扬,怎么会知道不过数月之后,他就能脸皮厚如城墙地回人家“当然是在想你”。人生峰回路转,很可能转着转着它就穿越了。 过个年能有多久呢,叶祺觉得一转眼就回到寝室里一个人待着了。年前三天加年后三天都是在林家混的,帮着买菜烧饭倒也偷得些许别人家的温馨,可他们开始走亲访友的时候叶祺就没法再跟着了,只好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把各路亲戚扫荡了一遍,然后在寝室开门的第一天就搬了回去。 其实这是没有必要的,只是寝室里来来往往总有些外地的同学会提前赶来,听着人声会觉得自己不是孤绝的。仅此而已。 开着电脑放在桌上,他晃晃悠悠出去洗了一回衣服,回来就听见这么一首老掉牙的歌: “…… 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 我越陷越深越迷惘, 路越走越远越漫长, 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 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 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 却看见长夜日凄凉, 问你是否会舍得我心伤。” 晾衣服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放下盆回到桌边把歌词调出来一句一句仔细看,叶祺暗想:我已经捉住了你的眼光,可能也许大概你都快有跟我一样的贼心了,可我能给你什么呢。至佳情形不过是“长夜日凄凉”。 去它的“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上完了怎么办,相视成怨怼?那还不如早早放手。不,根本不要执手。 可这样竟还是不够,什么都不做守候在他身边也还是不够,必须要远远退开。 叶祺默默把爪子搭上触控屏,一不留神把所有开着的网页全关了,心中兀自循环播放着自己的嗥叫声:“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何谓业障,就是指这个时候恰好曲起手指叩门的陈扬,带点兴冲冲的意思拎来了他里三层外三层抱着陈年旧报纸带来的永乐甜白壶。 叶祺刚接到手里来就喊着“我什么都不懂啊”,但真正看清楚了却不说话了,疑惑着问:“你有几成把握这是真品?” 陈扬想了想,老实作答:“八成。” 叶祺仰头向日光灯行了长达十秒的注目礼,视线转回来却更犹豫:“我觉得我家用来装醋的容器跟这个质地差不多啊,十几年前我爸从徽州老宅分来的纪念品。”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书香门第么,陈扬心犹不死,决定找个时间跟叶祺再回去一次,鉴定他家的醋罐子。 叶祺素来看人极准,果然开学不到一周何嘉玥已经被盘尼西林追回来了,又浓情蜜意地依偎在一起。小林同学面对失而复得的美女,大喜,特意征召了适龄男女二十余名,挑了个周日晚上开了间豪华派对包间,只为博嘉玥一笑。 夜里两点左右,嘉玥靠在盘尼西林怀里已经有点倦意,于是重磅炸弹被甩手扔出来,国王游戏。一群人里只有他们这对是学语言的,纯粹的文科,文人要狠毒起来绝不是常人能及,竟然直接用抽签的。国王可以指定任意两名玩家在包厢范围内做出任何动作,自有人会拍照留念。 在这么彪悍的游戏规则下,战果还是相当丰厚的:盘尼西林和嘉玥当众双唇贴合了十秒,另一对情侣在舞池中央热舞了一曲,还有人嘴叼玫瑰绕场地蛙跳一周…… 疯得渐渐脱了正形,陈扬紧皱着眉把旁边一睡得昏昏沉沉的姑娘从自己肩头扶开,用手背拍了拍叶祺的胳膊:“能先溜走么,吵得人头疼了。” 叶祺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离得极近才明晰起来,他开口说了些什么,却实在太喧嚣,陈扬根本听不明白。 上面吧台上的盘尼西林抢过不知谁拿着的花筒,欣欣然叫道:“诶诶,陈扬,叶祺,我是你们的国王!” 正要解释的叶祺闭嘴了,无奈地耸耸肩,站起身冲着已经兴奋过度的盘尼西林喊:“放马过来!” 陈扬莫名其妙被人推了几把,刚站稳正好看到林同学眼珠一转,兴高采烈地公布了他的国王命令:“我要你们……借位吻一次,不用吻上去啊,让我们留下JQ照就可以了。” 全场只有他们最熟悉的四个人是听明白内情的,其余只是看个热闹,却哄然疯狂鼓掌,屋顶几乎都要落下陈年积灰来。 好几台照相机外加无数手机都已就绪,叶祺倒是很大方地侧过身,一手轻轻搭上陈扬的后颈,忽然往前一带—— 真的只是三五秒的功夫,陈扬看着他靠过来,慢慢偏过了头,精准地顿在接吻前的最后一个相对位置。 陈扬觉得自己胸腔里的一颗心仿佛被绑架上了云霄飞车,无限制的失重冲击,连惊讶都忘得一干二净。叶祺的呼吸因为酒精的缘故微微发烫,眼睛低垂,好像只是在偷看他,却不知哪里来一种酸楚深情的错觉。 大约是感受到了陈扬胶着的目光,叶祺在咫尺之距干脆地合上了眼。竟然是很漂亮的长睫毛,浓密的,黑亮的,还带着点潮湿的感觉。 陈扬彻彻底底愣住,恰似很多年前玩CS的时候网吧忽然停电,什么都静下来了,脑子一片空白,恍惚记得另一个世界还在运行,却无能为力。 果然有些东西,是真的不一样了。否认和回避是多么荒唐而渺小的尝试,陈扬的大脑和手在绝地厮杀,一个想抚上叶祺的侧腰,一个死也不敢。叶祺手心的热度已经严重烫伤了他,究竟怎样无所期待,才能这样安然如常。 然而叶祺却轻描淡写地松了手,退开一点后对着众人笑:“拍完了?拍完了蓝牙传我一张,这人的豆腐不容易吃到的。” 盘尼西林高高悬在天边的忧心终于落下地面,还好他小子留住了最后一点分寸,万一真的吻个不可开交,就连他都跟着下不来台。 这一夜如此深沉,沉得像浓墨一样,叶祺满脑子都残留着KTV里的人声,洗完澡后在没开灯的寝室里坐了很久都睡不着,索性抬脚踹开不怎么灵活的门,站到了半开放的阳台上。一架夜航的飞机在天际缓缓划过,导航灯有规律地闪烁着,有条不紊的样子。他仰头望着它划出一条与阳台檐顶约成三十度角的直线,远去了。 楼下那条街道只剩下路灯亮着,一盏一盏连成整条街的昏黄光晕,那种廉价的暖意对叶祺来说,几乎是锐利而凉薄的。温暖于常人而言是多么易得的东西,与亲人拥抱、与恋人缠绵、与友人相伴,但叶祺却什么都没有。父母反目,心仪之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而他的朋友们都各自幸福安康,让他不忍心去打扰。 一串路灯中忽然有一盏灭了,十几秒后又亮起来,一会儿再暗下去,像是接触不良。叶祺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由衷地认为那盏坏掉的灯才会跟他有共同语言:他和它都是有序世界中不该有的失序。 叶祺甩了甩自然风干到一半的头发,把那些过于美好的回忆甩到一边去,垂眸打量起自己置身的方寸之地。还是那几根看着就不牢靠的横栏,与隔壁的阳台离得极近,当初陈扬就是那么轻易地一伸手拉住了他,然后在他的眼皮底下耍帅,利落地撑了下窗台跳进房间。也许,只是也许,那一瞬间就种下了因果的种子,日后才会这样盘根错节、爱欲纠结。 说真的,他自认还没有准备好将自己与过去彻底割裂。谁没有白衬衫与篮球的年少时光,谁没有傻乎乎笑得没心没肺的日子,谁不是暗地里对过去情根深种。他叶祺天天糊着一张自欺欺人的淡定面孔,说白了还不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人。 然而眼下的这段感情来得太激烈,汹涌澎湃击溃了他所有的理智与挣扎,残忍而骄傲地展示了“爱”这个东西不可抗拒的力量。陈扬,陈扬,陈扬。念三遍这个平实的名字,一颗心便被滚着蜂蜜的刀刃一切到底,鲜血淋漓,却甘之如饴。 与韩奕的那段情缘不可谓不静好,怎奈情深缘浅,最终败给时间和距离,还有旁人的目光。叶祺从不觉得自己虽败犹荣,败了就是败了,无论多狼狈他都认了。可是他至少可以坦然地对自己说,我愿赌服输。这就是最好的终局,一点一点释怀,一点一点放弃,总有一天会相忘于江湖。谁也不能断言那就不算圆满。 怕就怕此刻他飞蛾扑火,到头来输了还不服输。万一他毁了陈扬……不,他舍不得。 陈扬,陈扬是不一样的。他是那么绝对的存在,他太明白叶祺,他包容他、指引他、陪伴他。叶祺怀揣着陈扬无声的纵容,如同抱着天下至宝,却不得不犹豫着是据为己有还是奋力丢开。陈扬是天之骄子,有着最好的家世和最光明的未来,因此他值得一个温软的女人来爱他,应该拥有一个安稳的家。没有谁天生活该一辈子躲在暗处,眼巴巴地希冀阳光下的爱情,叶祺颇有些心酸地想着:既然我已经活在暗处,我宁可你永远离我远远的。 彼时曾有过那么恣意放纵的青春岁月,爱了就爱了,管你是谁都要一起燃为灰烬。叶祺喜欢韩奕那会儿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么多,那个时候他有资本,他坚信自己才是天理,有能力带给韩奕难以企及的满足与快乐。叶祺小心翼翼地回忆着,却笑不出来:人不轻狂枉少年,可人永远不可能再年轻第二次。 爱情就是悲欢离合,你愿意放弃所有的宁定安然去换取燃烧灵魂的大起大落。平心而论,叶祺觉得自己和陈扬是两个内心破破烂烂,表象却完美无缺的人,这样做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他们就应该各自悲辛着、哀凉着,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孤独行走,成为别人口中的传奇。或许地底三万尺还真的有满天星光。 叶祺心里沉得直往下坠,似有巨大的引力要将他的心脏扯入万丈深渊。能不疼么,爱得这么深,痛不可当,却已打定主意要疏离。 他回头看了看隔壁的窗内,陈扬还在伏案书写。他这人就是这样,固守着用蓝黑钢笔在稿纸上写策划书这种老套的习惯,死不悔改。可他就喜欢他这么固执、倔强而坚定……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爱你爱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局部最优解却是离你越远越好。我只能隔着几道横栏望着你,寂然无声。 叶祺觉得自己差一点点就要把一口心头血全数喷出来,但他只能勉强咽了,回身进门。 公历三月,柳絮漫天纷飞,为免一身白毛,连挚爱冷色调的陈扬都换上稍稍温浅的颜色,整个人也跟着和缓一些,收敛了不少十步之内压力骤增的气场。 适逢阳光午后,辅导员办公室里七七八八一堆杂事,没的坏了人到草坪上去躺躺的兴致。陈扬在办公楼转角处碰上大一时一门专业基础课的老师,不得不带着点歉疚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回文学院继续读下去,不知不觉耽搁了好一会儿,再一转身居然碰上叶祺。 “你找辅导员有事?”陈扬怀里还抱着要重新录入校正的学生档案,一时忘记要收起公事公办的态度。 叶祺望进他眼里,略微探寻的意思转瞬即逝:“开假条,明天有事。” 陈扬被他一看,下意识温和了神色,正要擦肩而过却想起另一件事,再叫住他:“诶,上次我试着翻了篇稿子,你抽空帮我润色一下?” “你晚上发给我,我明天有空帮你看。” 陈扬不由疑惑:“你明天不是请事假么,怎么……” 那真的不过是片刻无谓的犹豫,叶祺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不可能刻意隐瞒面前此人任何事情的,索性实言相告:“我就是去医院做例行的二十四小时心电监护,贴好电极挂一盒子就可以走人了。” “你的心脏……”陈扬立刻皱起了眉头。 叶祺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人已经往前走去:“房性早搏而已,以后跟你细说,我在医院的预约快来不及了。” 耶和华从来热衷于跟人开玩笑,叶祺读了十几年书从来没跟同学提过的心脏病相关事宜头一次出口,三天不到就来了个现世报。这回差点没玩儿死他。 校运动会那天,团支部书记心血来潮让陈扬过去,说是“有点急事”。全校在校生接近两万五千人,在体育场里济济一堂便组成极难穿越的人潮,陈扬心底默默哀叹了一下便努力扒开最近的一群人挤了过去。 当他勉力再平安归来的时候,突发事件已经迅猛发展到了他始料未及的程度——叶祺呼吸心跳骤停。 当年陆战体能考核的时候他都没冲得这么快过,最后干脆是撑着三米高的栏杆跳下跑道的,迎面而来的是王援惨白的一张脸和断断续续的解释:“我刚才不舒服……我让他帮我代一下五千米,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应该做什么?流程早已刻在脑海深处,一触即发,判断、人工呼吸、胸外心脏按压。可为什么下不了手,陈扬几近惊恐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眼前闪过的竟是浓重的血色。一年之前的实弹演习,他亲手在受伤战友的腿上划出标准的十字,制式钳取出弹片,那时不曾有丝毫慌张紊乱,现在却五内俱焚,生生定在原地。 他僵硬地抓住王援的衣领,声音枯涩焦躁:“你会现场急救么。” 王援也是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经他一问才连滚带爬扑过去动手,一面自己还大口大口地深喘,活像只快要拉坏的风箱。 陈扬脱力一般跪在叶祺的右侧,颤声问:“你不知道他有心脏病?他昨天还刚熬过一夜。” 王援闻声就是一愣,紧扣的手掌都一阵发麻,不由大声吼回去:“他有心脏病?!” 陈扬连跪直了的力气都不剩,一再地深呼吸,终于敢接手王援的活,却听他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啊,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们,否则我怎么敢叫他来代我……” 一分多钟过去了,陈扬无暇顾及任何四周的喧嚣,他甚至不知道一滴一滴砸在跑道尘埃中的到底是自己的汗还是泪。你个不要命的蠢货,你当你是什么啊!你连路边的流浪猫都要跑过去喂点面包,你就不知道你自己也是一条命?! 我求求你,你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你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你家用来装醋的甜白…… 真正是急火攻心,眼睛都有些聚焦障碍,还要王援过来拉住他,他才知道叶祺已经睁开了眼。心有余悸,陈扬把掌心在叶祺的心口一再停留,确定里面那颗一度放弃的心脏又恢复了功能,这才盯住他慢慢开口:“你……” 平日不慌不忙的王援此刻才真的疯掉,膝盖一软跌在地上,眼泪都滚下来:“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答应我,你要不要命啊……” 陈扬什么都听不见了,只顾自己把话说完:“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你让我……” 叶祺刚找回来的宝贝心跳又是一滞,险些并发了心肌梗塞,哪里还敢听这位祖宗说下去,连忙自己往起撑:“我没想到会这么……额,我真的自己也不知道会这样。” 王援这下真的哭了,手心还沾着灰就往脸上抹:“叶祺你tmd神经病!……” 人声骤然间炸响,辅导员匆匆赶来,正看到他自己坐起来,抚着胸口就数落起来,一时哭的哭笑的笑,成了活生生一台情景剧。 而叶祺却只有一个念头:刚才陈扬那是什么眼神他再清楚不过,他简直不敢与他对视。要不是割去了心头肉,人类绝做不出那么痛苦的表情。 我什么都想明白了,可你居然爱上我。 你怎么能爱我?! 自从校运会上那事之后,叶祺打心底里有点害怕陈扬,早上先于他逃出去,晚上仗着课多回来得也越来越晚。在那些不得不相处的时间里,两人总是诡异地沉默着,古怪的张力像拦着洪水的大坝,但谁也不敢去泄洪。就在这样的气氛里,转眼暮春时节姗姗而来,叶祺二十周岁的生日。 鉴于寿星近来实在郁郁寡欢,盘尼西林都看不下去了,征得叶祺同意后一手包办了聚会所有的准备工作。叶祺的好人缘在这时候充分地发光发热,等他被陈扬和盘尼西林一左一右簇拥着走进他们事先定好的饭店,这才知道他们给他弄出了多大的排场。 就是那家去年秋天跟盘尼西林一起吃过蜂窝土豆的小店,几乎被四面八方赶来祝寿的同学们塞满了。看他这个主角姗姗来迟,许久不见的程则立第一个从座位上跳起来:“罚酒三杯,居然干晾着咱们!” 半真半假的埋怨夹着诚心诚意的祝福,一切蜂拥而来。 盘尼西林从椅子下面拿出一个纸盒子,眼神躲闪地递过来,叶祺拆了一看,竟然是整整一盒走私的CD,一张一张都是挑过的,包括很多他死也找不到的珍品。盘尼西林窥探着他的表情:“我到夜市去挑了半个晚上……” 叶祺张开双臂,然后用力把他勒紧:“谢谢!” 全场欢声雷动,不由分说先每人灌下去一杯青岛纯生。众人纷纷拿出礼物来,顺便敬酒,场面立马变得狗血起来,一堆大男人抱来抱去,陈扬看了只能暗笑。 酒过三巡,少数几个人已经多了,叶祺也感觉有点薄醉,而陈扬就在身边坐着,他很自觉地闭紧了嘴,生怕自己一冲动说出什么不应该的话来。陈扬是纵容他,但人要脸树要皮,他不能恃宠而骄。 可他那个晕乎乎的样子引起了陈扬的注意,半边侧脸竟然被陈扬的视线烫伤,无可救药地火热蔓延。叶祺逼不得已,抬头道:“帮忙拿瓶酒过来。” 陈扬有些严厉地看着他,没动。 所以叶祺也不动,迷迷糊糊盯着他。支开他一秒两秒也是好的,至少可以缓一缓。 陈扬瞬间被挫败了,二话不说起身去拿酒。天知道他有多害怕听到叶祺说出“我求你”这种话来,估计稀松平常的一句“拜托你”他都受不了。叶祺的骄傲,不知何时起成了他的心头至宝。 又过了一会儿,程则立摇摇晃晃自人堆里站起来,拎着半瓶酒往叶祺这边走来。盘尼西林看他那样实在担心,赶紧在背后撑了他一把。 “叶祺,你……我有话跟你说。” 叶祺奋力甩了一下头,好歹清醒一点,抬头很诚恳地说:“你说。” “你……你到底为什么要甩了他?”程则立没忘了给他留情面,又往前晃了几步,声音也刻意压低了。 叶祺猛地一愣,话出口就有点打结:“他……他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跟琰琰分手了?!琰琰从小喜欢他,就因为在街上遇到两个同性恋,说了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事情……他当街甩开她就走,你知道么……都是你啊,高中的时候要不是你,他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和琰琰早就应该……”程则立愤怒地挥舞着酒瓶,离他最近的陈扬偏了一下头才躲过溅出来的啤酒。 叶祺一言不发,低着头听。 “韩奕他那天喝得站都站不稳了,那时候才敢打电话给你,说他爱你,他离不开你,结果呢?啊?你一声没吭就挂了!” 陈扬不知为什么,心脏开始狂跳,酸和辣滚成一锅粥,不自觉地环顾四周:还好叶祺的同学们都在扎堆聊天,没人听见程则立有些失态的质问。 叶祺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没出声。 程则立急了,挣脱盘尼西林的扶持,举起啤酒瓶就砸过来:“你说话呀你!” 陈扬下意识伸手去拉叶祺,快搭上他的时候却神使鬼差想起寒假那天凌晨他说过他会有反应的事情,居然愣了一下,手臂直接迎上那个酒瓶子。 叶祺完全震惊了,只见陈扬的右手硬是顿在半空中替他挡着,酒瓶自瓶颈处断裂开来,上半截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斜立在陈扬的前臂上。 下一刻,血流如注。陈扬咬着牙撑过最初的锐痛,自己上手把形状狰狞的玻璃卸了扔到地上。 叶祺慢慢站起来,手指收紧揪住程则立的衣领,一字一句道:“你骂我什么我都听着,要动手你也冲我来,可你不能动陈扬……” 陈扬从未见过叶祺真的动怒,第一反应是要拦他。但等他真正听清了叶祺在说什么,竟被震得待在原地,动都动不了。 明明怒极,说出来的话却犹如梦呓。叶祺的手又紧了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一阵阵久违的火气冲上来,头痛欲裂。 那厢程则立的反应却透着几分怪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扬手上汨汨的鲜血,眼里半是震惊半是悔意,过了几秒竟然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全场人都愣住了,盘尼西林也没反应过来,手上慢了半拍,直接让程则立软倒在地上。幸好有高中同学跟他还算熟稔,轻声提醒:“程则立他晕血。” 事情踩着西瓜皮滑到了异常滑稽的境地,一群人面面相觑之后作鸟兽散,纷纷告辞,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去照顾程则立。而陈扬身边站了个脸色发青的叶祺,生人不敢靠近。 陈扬内心一片兵荒马乱,伤口里肉眼都能看见玻璃渣子,静了一会儿,对隐忍不发的叶祺低声道:“我们打车去医院吧。” 叶祺点点头,一路推开其余的人,仿佛无论是谁他都已经看不见了,只知道像捧易碎瓷器一样护着陈扬,一只手始终扣着他没受伤的手腕。 陈扬皱起眉来,刚要开口,却被叶祺低低斥了一句:“我求求你别逞强了行么,别再逼我了,我也是人。” 陈扬浑身一震,十几年自持功力毁于一旦,胸口堵得话都说不出,血腥气从五脏六腑翻滚出来。伤口疼得这样厉害,他冷汗淋漓,转瞬被叶祺抬手拭去。 陈扬那只手不断地滴血,看着有些吓人,连着几辆出租车司机都减速看了看,然后加速离去,大概是不想弄脏了坐垫。 叶祺回身扶着陈扬,给出稳定的支撑的力量,声音不可思议的低柔:“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陈扬如坠迷梦,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甜蜜得恬不知耻,简直想反手抽自己一巴掌。对,就是滚油烧蜜糖的滋味,他疼得没有余力再去否认。 叶祺凝视他忍得发白的脸色,拼命按下倾身去吻他额头的冲动,转过去接着拦车。 陈扬心里的黑色小城墙摧枯拉朽般坍塌,后面血色的黎明正炫耀着它喷薄欲出的壮丽,如此鲜活明艳,什么都敞亮了。他明白了,全明白了。原来如此。 第十章 芳菲四月 当日十一点整,陈扬的寝室。 外伤加本来就受了凉,他有点低烧,正晕乎乎睡着。叶祺拿了块浸湿的毛巾帮他敷额头,指尖一遍一遍摩挲着他脸上的皮肤,趁着难能可贵的机会尽情吃豆腐。不知多想吻上去,心里由迷茫到空寂,天人交战,终究不能。 天花板上两盏日光灯在秒针抵达12的时候熄灭,正点熄灯。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于是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印象就浮现出来,一如光线下的明晰。他的深目,他的鼻骨,他的唇色……他的隐忍与包容。这次真是太大意: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水汽的凉润与陈扬额上的热度交织纠缠,叶祺慢慢停下动作,忍不住叹息:他这一颗自以为静水流深的心,竟然也能掰得这么碎。 陈扬的睫毛忽然动了动,慢镜头般开启了他的眼睛,聚焦在叶祺身上。传说中的魔法时刻,他徒劳地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又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叶祺眼里的温柔退潮,渐次恢复那种惯常的波澜不惊,最后从他的床沿上起身,竭力淡然:“你好好休息。今天……多谢了。” 陈扬就着他的凝视眨了眨眼,努力找回发声的能力:“我有话要跟你说。” 急切的惊恐奔涌在血管里,原来爱上了就是情怯,不敢想象他此刻真的离开。 似有所感,叶祺错开了视线:“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么,这么晚了。” 陈扬不作声,直到他都快望穿秋水了叶祺才重新坐下来,伸手将他额上的毛巾重新叠了一下,翻出藏在里面的凉意,然后再开口:“好了,你说吧。” “我,我最近想了很多……”真tmd见鬼,越是关键时刻越是容易出问题。陈扬的喉咙干得要冒火,热度好像瞬间飚了上来,热血沸腾。 叶祺勉强笑了笑,点头:“我知道。”顿了半晌,又道:“我很抱歉。” 陈扬伸出手去扣住叶祺垂在一侧的手腕,不知不觉颤得一塌糊涂:“不,你听我说完。我今晚才知道,我早就把你看得比我自己还重了,我……要是这样我还不敢承认我喜欢你,我不是有病么。” 叶祺略微挣了一下,立刻感到陈扬手上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减弱,不由愣住了,活像被谁一刀刺穿胸口。 陈扬深知自己有多无耻,居然用刚包扎好没几个小时的手去留住他,摆明了赌他不忍心用力甩开。无论如何,他没有走……他没有走! 叶祺抑制不住地苦笑,声线涩得仿佛生锈:“别开这种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太自私了,我眼里只有自己,让你白白等了这么久。叶祺,我……我想和你在一起。” 一线月光自檐下悠悠倾泻,似乎只为勾勒眼前这人的轮廓而来。叶祺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紧盯着陈扬,却没有深究的勇气。最后的最后,还是走投无路。 一寸一寸抬手,覆在他仍颤抖的手上,叶祺一字一顿:“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掌心磨过他的手背,令人心醉神迷的一点点阻力,叶祺几乎要落下泪来。下一秒,决然起身走出去。 人的毅力总是有极限的。刚刚转出那扇门,叶祺立马脱力贴着墙壁滑了下去,只死撑着面子没有蜷成一团而已。落水狗也不过如此吧。 我爱你,所以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真tm比琼瑶还琼瑶,他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陈扬连把自己从枕头上撑起来的力气都不剩了,他终于理解了那个冬日雨夜里转身离去的叶祺。这就是被人放弃的感觉,倾尽所有,仍得不到他一眼回顾。 如果就这么善罢甘休,陈扬就不是陈扬了。默默郁结了一分钟,他从枕边拿起手机拨了叶祺的号码。 铃声当然就在门边。 陈扬忽然深恨叶祺的懦弱,拉开门揪着领子把人拽进来,直接甩在门板上:“你看着我!” 叶祺抬起泪眼,神色从未有过的凛冽,犹如困兽。 “爱就爱了,你还躲什么?!”陈扬咬牙切齿地低吼,双手握住他的肩,用力收紧。 叶祺骤然大怒:“陈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条路根本没有人能理解,连你自己都不愿意去理解!你根本不懂这有多难!” 陈扬把他合在怀里,任由过于丰沛的情感灌满胸腔,哑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真的不能再自欺欺人,我们都受够了。” 叶祺浑身都在颤,手在身侧紧紧握拳,似乎陈扬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全盘崩溃。 于是陈扬趁胜追击,稍稍松开他一点,认真望进他眼底:“你太累了,任性一次吧。再也没有谁对不起谁,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只能等待叶祺的决定。 绝望,原来是这种滋味。一切都太晚了,当他反反复复审视过自己的内心,再等来一个恰到好处的啤酒瓶砸醒自己,他早已想好要离开。 叶祺眼看着他缓缓放开手,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痛苦,滑稽且悲哀。 陈扬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眼底血色泛滥,心疼得简直不像话。他的手放下去,身体一点一点退出叶祺的安全距离,恍惚能听见时光飞速回溯的声音,退回素不相识。或许,还不如素不相识。 叶祺犹豫得如此之久,要不是陈扬放了手,他还能没完没了地继续犹豫下去。但……心底的那根弦轻轻崩断,委屈混着痛楚汹涌澎湃,他猛然扑上去,扣住陈扬的腰背将他按在衣柜的门上。 陈扬大惊,完全没防备地被他压死,来不及说出任何一个字就被吻住。霸道地撬开他的牙关,叶祺疯狂地向他诉说着积压已久的爱恋,缠紧了舌根怎么也不肯放。 直到他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背,一下一下顺着脊椎滑动的安抚……主动权渐渐回到陈扬那里,极尽温柔的唇齿缠绵,仿佛正在吮吸的是对方的灵魂。 我们心知肚明,彼此都鲜血淋漓。那么,何必还要遥相对望。 你这么痛苦,我真的再也看不下去。 就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万劫不复。 压抑太久,两人分开的时候都有些气息急促,陈扬轻轻地把手心覆上叶祺微红的脸,忍不住又倾过去吻他残留在眼底的水分。 叶祺心里完全轻飘飘的,美梦成真后强烈的不真实感使他格外地小心翼翼,顺着陈扬的意思合眼低头,让他发烫的唇吮上来。 这姿势真是熟悉,叶祺放松下来环着陈扬的腰,轻声问:“你还记得你问我借衣服那时候么。” 陈扬恋恋不舍地退开一点,依然目不转睛望着他,点头道:“记得。” 叶祺抬眼看他,回忆中的遥不可及终于掺上甜蜜的意味:“也是这个柜门……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敢想会有今天。” 陈扬把手放在他背上,满足地叹了口气,力道和缓地收紧手臂,灼热的呼吸就在叶祺耳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要他人在自己身边,那些酸楚的回忆但愿都不再明晰。 相拥的时间久了,陈扬身上的热度竟然将两个人都弄得要发汗,叶祺忽然想起这人还在病着,抬手一探已经烧得滚烫,赶紧从他怀里挣出来:“你快点……唉,先把衣服换了,回床上躺着去。” 陈扬出现了典型脑缺氧的症状,幽深的眼睛里水光迷离,一动不动盯着叶祺:“那你呢。” “我陪着你啊,我还能去哪儿。”叶祺简直哭笑不得,难道这个陈扬是只有外包装看着好看,拿到手立马白痴的类型? 那他也认了,谁让他是他的情之所钟。 宿舍里的床就那么大,两个人在上面必然要凑在一起,叶祺掀开被子的一角躺进去的时候心头猛然一沉:陈扬烫得像个炉子,退烧药起效并没有说明书上写得那么快。 “你坐起来一下,让我睡里面。”厚厚纱布包着的右手还放在那儿,叶祺看着就添堵,不愿意安分躺在他右侧。 陈扬勾起唇角笑了笑,让了他躺好,转身就逼过去。叶祺往后退了没多少,后背已经抵上了墙,只好低声哄他:“别闹了,等你养好了再……” “再怎么样?”陈扬笑得多少有些虚弱,叶祺看了连被调戏该有的火气都散尽。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睡吧。”伏在耳边的温言,陈扬觉得自己烧得更厉害了,这才知道不能玩火,很听话地平躺着闭上了眼。 病人睡得快,但也睡得浅,叶祺实在心疼他不依不饶握着自己的手,十指相扣连指缝的皮肤都烧得厉害,索性侧过身把手臂横在他身上抱紧。这下更睡不着了,热得要命不说还不敢掀被子影响陈扬发汗,叶祺蹭着枕头吻一吻他汗湿的鬓角,心想大不了我就为你熬一夜算了。 结果,这一晚上过得比单纯不睡觉艰难太多。 也许陈扬这些日子以来都在盘算着怎么跟叶祺坦白,翻来覆去策划都快成了魔障,这一病就成了天上难找地上绝无的缠人精:每隔二三十分钟就要喝水要人帮他用薄荷膏揉太阳穴,偏偏还迷迷糊糊的,让叶祺想发火都不忍心,只能认命地受他指使。 陈扬连着高烧了几个小时之后开始怀疑刚才那都是做梦,非要这么折腾才能证明叶祺一直都在。他从此可以盯着他保重身体,盯着他不再那么拼命,他得到了独一无二的特权,当然这特权也包括让他围着自己忙来忙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陈扬的体温跌破三十八大关,叶祺看他睁开眼多少清楚一点,坐在床沿上劈头就问:“你回回生病都这么折腾人?” 陈扬拉过他的手扣在自己心口,有气无力的低沉:“不是,这不是有你么。” 行,好,你就甜死我算了,省得我担心你……叶祺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不但偃旗息鼓,甚至还俯身去亲了他一下,晃了晃杯子问:“你还要喝水么,我去倒。” 陈扬病着,叶祺自然不会去学校,百无聊懒从他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在桌前翻,每隔几分钟回头看看他睡得是不是安稳,倒也清闲。中午他打电话替陈扬叫粥铺的外卖,自己也不敢公然在病人面前吃什么好东西,跟着对付一顿算了。 没想到陈扬这个不太生病的人竟然病来如山倒,一觉从凌晨睡到下午,日光最盛的时候才坐起来,转身看到叶祺懒洋洋趴在书桌上,还是觉得不真实。 “你……你醒了?”叶祺把还温热的食物递给他,忽然想起要不好意思了。 陈扬低着头吃了几口,认认真真问:“昨天为什么想想又答应我?” “……怎么还有你这样回过头来问为什么的。”叶祺正拆着塑料袋,闻言手上顿了一下:“因为我受够了。” 这人真是习惯了这么说话,不知不觉就会选择最容易让人心疼的表述方式,连理由都不是“我爱你”不是“你爱我”,而是该死的“我受够了”。 陈扬自己还在皱眉头,反应过来的叶祺已经开始反问:“你呢,你为什么。” “其实我想了很久了,你知道的。”坦诚得简直令人感动。 叶祺含着半口粥在嘴里,听了就是一阵闷笑:“是啊,我知道的,但我原来认定你永远有贼心没贼胆。” 陈扬笑了笑,恰到好处地不再接口,只是粥送进嘴里已经辨不出是咸的还是甜的。 黄连汤喝得久了,蜜罐子劈头盖脸扣下来难免让人不知所措,两个人只顾着埋头吃东西,还不如平常坐在一起的时候话多。叶祺收拾了残骸,开门出去扔在水房的大垃圾箱里,回来的时候乍一眼看到了闲置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极精致的长方形盒子。 “打开吧,就是给你的。”陈扬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一件衬衫,头还闷在布料里。 那是一支钢笔,中规中矩的线条,银灰外壳,是不怎么好买到的旧年款式,陈扬还为他在笔身上刻了一个篆体的“祺”字。盒盖翻开,里面还有张折成正方形的便签,行云流水的一手字写了“芳菲四月,深浅红妆;倚栏思人,落英满裳”。 陈扬从窗口那边靠过来,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在背后拥住他:“别笑我,我先是不敢写,写了又不敢给你。” 叶祺覆上他交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放松了把重心挪一部分到他怀里,声音不知不觉低下去:“没事,你昨天已经送过礼物了。”合眼依偎片刻,终于还是不满足,转过身凝视他:“你不是把你自己都送给我了么。” 送上门来的哪儿有不要的道理,陈扬从善如流,捏了他的下巴拉过来亲吻,温情脉脉地用舌尖巡视自己的领地,抵在他的上颚上还贪心不足地舔一舔。 叶祺渐渐觉得缺氧,推开了躲到一边去平复气息。陈扬凑上来蜻蜓点水般轻吻他的鼻尖、唇角,兴致勃勃向下,总算知道不能过分,埋首在颈窝里磨蹭。要不是此刻,谁能相信另一个人颈窝里那点细软肌肤就是千古传颂的温柔乡。 果然是不能招惹,一沾上就没完没了,叶祺无奈地把人拉起来:“你该去医院换药了,别……诶,让你别蹭来蹭去,你还没完了?!” 陈扬笑得肆无忌惮:“现在蹭来蹭去是我的正当权利。” “那你也给我先去医院!” 虽说窗户虚掩,这一声暴喝还是惊起了呆鸟数只,扑棱扑棱从房檐上跌下来。 浓情蜜意,蜜意浓情,除了陈扬健康状况欠佳之外,两人再无嫌隙,天天一回寝室就黏成一堆,只恨专业排课排得太多且一天没有四十八个小时。 叶祺辅修着纠结至死的法语,按理每天都该早起晨读,自正式勾搭上了陈扬居然还真的勤勉起来,专门大清早跑到阳台上去读《茶花女》,全是“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快乐与信仰”,让陈扬日日在鸡皮疙瘩的汪洋大海中醒来。这时候叶祺才知道陈扬那点法语只把基础语法学完就再没往前踏过半步,不由大喜,读得愈发风生水起,借此发泄对他那口BBC英语的嫉妒之心。结果有的时候事态会严重到六楼阳台之间飞舞着砸出来的枕头,然后叶祺再黑着脸给陈扬送回去,半天后出来就满面可疑的潮红。 陈扬对安静和人少有着执着的偏好,向来中午是不会去食堂掺和那人挤人的盛况,叶祺本来也懒得正午的时候来回跑,两人就连中午的一个小时都赚到,坐在一起安静地说说话也好。 为免晚上老缩在同一间寝室里有伤风化,他们答应了一同学帮着做营销方案,不料在合作中却得了些其他的名头。很快连辅导员都知道了这样的玩笑,说陈扬和叶祺一起做事就像一个人先一刀把你刺穿了,然后另一个再充满爱心地摸摸你的头送上一句“真可怜”,然后你就死心塌地了。一来二去连学术部的小姑娘都开始向陈扬打听物流的叶学长如何如何,问着问着陈扬的脸色就越来越沉,阴差阳错还得了个不爱论及八卦的好名声,叶祺为之捶地狂笑。 一个星期不到,估计当晚就看出不对劲的盘尼西林终于打了电话过来,叶祺在陈扬温柔的注视之下结结巴巴把事情解释清楚了,那边林同学立马发出哈雷撞地球级别的惊呼加痴笑,勒令他们洗洗干净到SnowFlakes去等他,他要“验货”。 叶祺围着陈扬心急火燎地转,连衬衫都殷勤地替他拿来套好袖管,招来他挑眉相看,似笑非笑的神情更让人脸红:“你干嘛呢。” “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他?都是我找来的麻烦……” 陈扬习惯性地抬手要卷衣袖,看到绷带自己先顿住,立刻有个内疚得一塌糊涂的人接手帮他。看在他这么贤惠的份儿上,就决定不耍他了:“没什么,盘尼西林我又不是没见过。” 再说了,我挖掘你和那个韩奕到底怎么回事还要指望那个囧人呢。 叶祺难得有些慌乱地看着陈扬很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温文尔雅,什么淡定宁和,统统付诸滚滚东逝水。陈扬不由心想见个盘尼西林就能让你把盔甲卸干净了,果然之前我还不如他啊,飞醋混着狗血一大盆,从天而降的结果就是他气鼓鼓地站在门口,对着叶祺板起脸:“快点!” 忧心忡忡的小叶被人像拎奶猫一样拎出去,走廊走到一半的时候好歹收拾起一点常态,伸手扣着陈扬的臂弯,按着动脉就会有掌控他的情绪的错觉:“你没生气吧。” 陈扬不知哪里学来十足十的公子哥腔调,勾过叶祺轻佻地吻在眉心,完了才低低道:“你说呢。” 趁他半刻怔忪,陈扬甩开他就往前走,边走边笑,嚣张至极。叶祺下意识就要飞身踹过去,却不敢让他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咬牙切齿地追上去,权当自己压根儿没被调戏过。 SnowFlakes里里外外都不见盘尼西林的影子,叶祺索性点了两杯热拿铁拉着陈扬坐下来等。陈扬熬夜熬得再晚也是不喝咖啡的,所以他也不会点咖啡,全随了叶祺的性子。 店里备了全套的几米和朱德庸,陈扬嘴角噙着笑在那儿一页页翻,叶祺光明正大地凝神看他,连指节上常年握笔的茧都看得一清二楚,手上还有些来历可疑的细小伤痕。 叶祺啃着杯沿,唇上还留着一层细细的奶沫,含含糊糊地问:“哪儿来的?” 陈扬估摸着他视线的落点,微微握拳做了一点无谓的掩饰:“咳,你那个祺实在有点复杂……不太好刻。” 一阵压都压不住的脸热心跳,眼神都跟着躲闪起来:“辛苦你了。” 陈扬拿起杯子倒了一半在叶祺那儿,严肃了几秒倒笑了:“幸好现在送得出去,否则更冤死了。这还是你多喝点吧,我觉得苦。” 原本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喜欢巧克力和蜂蜜已经够诡异,没想到是觉得拿铁苦的程度,叶祺摇摇头接过杯子,两人的指尖无意中相触,如明火点燃了烟花厂的仓库,一瞬间竟然口干舌燥得要命,一不留神就哀怨地转向那团不识趣的绷带,陈扬觉得自己的手臂都要被他看出个窟窿来。 “昨天医生说……什么时候拆线来着?”明知故问,陈扬的恋爱技术在不过几天的时间里几何级增长。 叶祺也不跟他绕着玩儿,坦率直白地看过去,明明白白写着yu求不满:“下下周三。” “其实,可能,也不是太要紧。”边说腿上边做一点小动作,膝盖相抵,骨头也是可以传热的。 叶祺守住原则,不为所动:“不行,等你拆线再说。” 陈扬情不自禁伸手去碰碰他的鼻尖,欣赏他略有些吃惊的表情,就像静水微澜,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 与此同时,盘尼西林在角落里遮遮掩掩了半天,终于招手叫嘉玥过去:“一会儿我溜出去一下,再进来你装作我刚来,知道么。” 嘉玥秀气的眉峰刚皱起来一点点,盘尼西林已经开始解释:“叶祺这次迷人家迷得简直恐怖,我想先看看陈扬有没有……额,欺负他的倾向。” “应该没有吧,你看他为了不打扰叶祺,选了个恰好的角度不让他发现,但是一直在看着他。”嘉玥大概也闻到了那边情缘美好的香味,笑起来美目流盼,一转身就嗔怪:“你都没这么看过我。” 盘尼西林苦笑:“我怎么没有……我……” 一激动声线就拔高了,陈扬示意叶祺转身看,正抓住窃窃私语的小情侣一对,华丽丽地穿帮了。叶祺掏出手机一条短信过去,“滚过来验货”。 虽然以前见惯了叶祺与韩奕眉来眼去,但陈扬的气场终归是不一样的,盘尼西林搂着个靠垫摊在软布艺沙发上,一时还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还是嘉玥的善良比较无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率先开了这个口:“上次在KTV我就觉得你们不像只是朋友,我还以为我多心了呢。” 陈扬笑得风度翩翩,心里却犯嘀咕:“有那么明显吗?” 嘉玥狡黠地捏着粉红色的小吸管,得意洋洋:“那时候你分明就是希望叶祺真的吻你吧,呵呵,我都看出来了。” 一边的盘尼西林眼珠一转,忽然忆起自己就是那局活该千刀万剐的国王,一点一点缩起来,几乎想圆润地离开了。 叶祺不过多瞪他几眼,陈扬却是个绝对的狠角色,客客气气问他手机号,连说改日要特别谢谢他促成好事。 这时候谁能知道陈扬暗地里打得是什么算盘呢,他就是个狼头狐狸尾巴的怪物,谁也逃不过他摆上一道,完了还心服口服,依然亲厚如初。 所谓“下下周”千呼万唤始出来,两个人谁也不点破,却都兴奋得可以,走着走着就绕到小餐馆里去月下对酌了。陈扬面上算个文人,叶祺骨子里真的就是个文人,凑一起就是不要面包只要爱情的纯癫狂派,既酸腐又甜蜜。 只不过几瓶不值一提的啤酒下去,叶祺的眼睛已经亮得过分,陈扬一面把他往外领一面他已经开始说个不停:“拆了线还留着疤,不好看,原来你手臂上那肌肉的线条是很光滑的……” 声音虽然低得如同幻觉,这么赤果果的花痴点评陈扬还是听清楚了,热血恬不知耻地往上涌,脚下差点一软,却疑惑道:“这么点酒你就晕了?你这有装醉的嫌疑啊。” 叶祺在七八点人流如织的大街上就把头往陈扬肩上搭,还笑得放肆:“你懂什么,这叫今朝有你今朝醉。” 正当陈扬都不忍心再怎么扶他站直的时候,叶祺从口袋里拎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甩手往他怀里一扔,自己挺直了背脊往前晃当:“今天是周五,你跟我回家。” 校区离市中心也就几站地铁之遥,半小时后他们已经开了家门进了浴室。叶祺坐在自家浴缸泛着白瓷面光泽的沿上贪恋地打量陈扬慢慢脱衣服,这就是他最钟爱的躯体的全貌,再没有隔着公共浴室迷离的水汽或是难以言喻的心灰意冷。 这目光烫得如滚水,却比滚水缠绵,惹人心痒。陈扬扯过莲蓬头就往那颗装满乌七八糟念头的脑袋上浇水,叶祺一挣人就往后倒,陈扬赶紧撑住他,不料一滚全跌进浴缸里。 叶祺生怕又伤着他的手,翻身坐起来细看,一脸惊惶。陈扬心里软得成了棉花堆,握着后颈把人拉近慢慢地接吻,衣服顺手替他剥下来,湿淋淋就这么扔在地砖上。 这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因为汗水而更亲密地黏在一处,水流冲上来只让人更心醉神迷。在陈扬的吻落到胸口的时候,叶祺凭着最后一点理智坐起来:“别在浴室里。” 陈扬正在兴头上,没怎么当回事,只随口问了为什么,没成想他会认真回答。 “真的,别在浴室里,我等会儿可以告诉你为什么。” 陈扬不轻不重啃了他一口,趁他吃痛抽气的时候拎起浴巾胡乱擦了一下,拥在一起都不知是如何转进了卧室,急不可耐倒在叶祺的床上。 潮湿的吻蔓延在彼此身上,粘腻浓情,气息很快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陈扬不甘心陷在叶祺一个动情的长吻里,抬手在他大腿内侧轻轻抚摸,然后握上去。 叶祺咬唇忍下低吟,随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蜷起腿,浑身颤得越来越厉害,时间却被刻意地延长,再延长,仿佛与他坏心地闹着玩,却是真正深入灵魂的满足。这一点上陈扬技术还算不错,但也是他唯一有经验的部分了,当叶祺最后仰着头释放在他手心里,他的反应居然是愣住了。 这是家里,以前再大胆也不会在自己房间里做,很可能什么都找不出来。任甜美感还在体内四下流窜,叶祺喘着气在陈扬耳边低语:“你去看看,或许床头柜抽屉里有点橄榄油……我也记不清了……” 陈扬翻出那瓶东西先往自己手上抹,低头笑得意味深长:“你怎么还在家里备着这个?” 叶祺立刻就怒了:“想什么呢你,我这是冬天用来擦手的,否则就干裂!” 谁知下意识抬起来踹人的腿被人恰好握住了脚腕,连脚背都要温存地吻过,然后放在肩上,下面沾满了油的手指小心地扣进来……这样小心,还是疼得很难忍受。 叶祺一直不吭声,陈扬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也就不依不饶地把手指往里送,直到他腰身的肌肉都收得像一张绷紧的弓才发现不对:“你很疼?” 稍稍停下来就有了缓冲的时间,叶祺深吸气尽全力放松,只能苦笑着指导他:“你好歹也顾一顾前面,前戏不做好我明天就不用下床了……” 聪明人一点就透,况且这也不是需要多教的事,无非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就是了,陈扬找到了里面那一点的位置,清晰地感到叶祺的身体在他手下剧烈地一颤,却还是有些犹豫。抬眼望向叶祺,他倒已经闭上了眼。 一寸一寸进入,伴着细密温情的安抚,出乎意料地谨慎和缓,叶祺的眼底其实早已湿透,意识亦模糊起来,随波逐流。他把陈扬的头拉过来激吻,无声地示意他尽管继续。 无论外面包裹着多少层伤感,每个人的内核总是那些亘古不变的本能,得到满足的时候依然会狂喜,比如被爱,比如zuo爱。彻底地融合,尽情地律动,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我们只要彼此,我们只有彼此。 风住雨歇,摩擦过度的钝痛从脊椎的最末端一节一节爬上来,叶祺回过神来才想起一件很严重的事:“你直接弄在里面了?” 陈扬已经一个人在那儿懊恼得不行了,一开口,歉意浓浓:“我帮你洗……都是我不好。” 叶祺撑起半身看看自己一身狼籍,疲惫地笑开来:“当然都是你不好,我看我明天是真玩儿完了。我还是自己去洗吧,你记得以后备好东西。” 还不是叶祺毫无限度地宠着他么,陈扬心知肚明,于是更加手足无措地站在浴室门口往里面看,视线被叶祺扬手一带帘子完全隔断。他的声音有点颤,从帘子里传出来甚至是虚软的:“你站这儿有什么用,回房间里等我吧。” 等人安稳地回到身边来躺下,陈扬翻身紧紧地抱住他,埋头在他脖颈里道歉:“对不起,第一次就这个样子。” 叶祺引着他的手去按摩自己的腰,居然还反过来安慰他:“就是第一次才会这样,你别紧张,不要紧的。” 陈扬乖乖地替他揉着不知是酸还是痛的身子,半晌才等来他一句中肯的话:“其实我觉得很好,真的。” 暗夜里,陈扬在正上方凝视着心上人的眼睛,不言不语,只是深深凝视。 叶祺没过多久就改了口:“我是说,还好,不算很糟糕。” 陈扬叹口气,展臂将他整个人拥进怀里,侧过脸反反复复吻着,心疼泛上来简直要人命:“你就不能说实话?我知道我错了还不行么。” 叶祺似乎是闷在被子里笑了一阵,然后安心地缩成一团,很快裹着陈扬的体温睡过去。 陈扬就着窗外的一点点光看了他很久,幸好梦里眉头没有蹙起来,至少快乐还是给了他的。只是,远远不够,他的叶祺原本值得更多,就让他来心甘情愿地给予。 次日,陈扬醒来的时候发觉叶祺的睡相不是一般的乖巧,整整一夜一动不动,还是那个睡着时候的姿势,安安静静栖息在他怀里,呼吸绵长而宁定。 他撑起半个身体才发现叶祺的手一直攀在自己胸前的衣服上,这一动他已经惊醒,睁开眼迷茫地看着他,好像还有点委屈的意味。 不过这个让陈扬刻在了心底的表情只持续了两秒左右,很快被叶祺甩甩头扔掉。看他醒了也依然困倦不堪,陈扬替他把被子掖好,留下一句“你睡你的”,自己先带上门出去了。 叶祺这个家的厨房什么器具都不缺,却什么食材都没有,莫名地有种家徒四壁的凄清感。陈扬已经记得这里开关的位置,就着灯光四处看了一圈,无奈还是出去买了菜带回来,把橱柜里杂七杂八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全部洗一遍,留下要用的其余归还原处。 厨房似乎离卧室的距离有点太近了,也顾不得什么油烟重的问题,别惊扰了叶祺的清梦才最要紧,于是陈扬把里里外外的门也都关上,只留客厅的窗敞开着。 因为起得早,买来的藕新鲜白润,切了片放在青花盘子里已经赏心悦目。叶祺挑食得厉害,不吃的东西太多,其中就包括绝不碰肥肉,所以陈扬挑来打肉馅的是一块精瘦肉,拌上一点姜末,为了里面那个口味异常清淡的家伙连蒜茸都不能放,只好添一点剁碎的黑木耳和胡萝卜丁…… 叶祺过午才爬起来,红着脸不肯让陈扬陪他在床边吃,坐到桌前倒真的两眼一亮:“你做了藕盒?” 早上在柜子里找衣服换的时候发现叶祺的衣柜跟自己的格局完全一样,恐怕是那天知道了他的习惯之后回来就……陈扬低头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油渍,想起早上那个可亲可爱的衣柜,不知不觉就笑出了无边温柔:“嗯,南方人哪有不喜欢吃藕盒的。按理一早不该吃这么油腻,但你过了午才起来,那就无所谓了。” 叶祺愣了一会儿,忽然撑着额头开始笑,笑着笑着趴到桌上去抽风,眼看着就要扶着腰摔到地上去了,陈扬顶着一头雾水还是过去抱住了他:“你干嘛啊……” 叶祺笑完立马发情,舌尖一卷就含上了陈扬的耳垂:“你好贤惠啊~” 陈扬赶紧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你不是腰疼么,还有闲工夫招我啊,好好吃饭吧。” 炸藕盒、青椒土豆丝和切片的酥皮烤肉,很简单的午餐竟然被陈扬做出家乡的味道,叶祺咬着筷子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岔开话题:“你过年回去的时候家里的事都解决了?” “不算全解决了,但家总是要回的。你看你家连人都不住了,你不还是恋着这儿么。”对于叶祺这种看得比上帝都透彻的人,其实不用怎么注意避讳他的家事,你放任他压在心里反而容易出问题。 叶祺并不答言,只是一点一点慢慢吃他的藕盒,脸上的笑意丝毫没有退却。 果然生活只需要微微一缕阳光就足以灿烂起来,背后的阴影并不妨碍眼前的明亮,一盘风味熟悉的藕盒就是幸福。 第十一章 流波上的夏日 大二下的时光前半段混乱而痛苦,下半段却恍惚起来,竟不知是怎样一晃而过。叶祺成天血管里奔流着浓稠的鸡血,六级考到了人神共愤的境地,连分量极重的韩素音青年翻译大赛都获了个小奖,各种级别的其它奖项隔几周捞来一个,日子过得熠熠生辉;陈扬还是那个有条不紊的德行,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绩点刷到了凡人皆望尘莫及的高度,再这么读下去恐怕学院都要把他的名字镌刻在校史馆里了。 最好的年华绽放在最爱的人眼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圆满的呢,叶祺不知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迎着光真心地微笑,活像一只觅得了救命稻草、执念了却的淹死鬼,欢快地奔跑在前去投胎的宽阔大道上,不知疲惫。 只要你愿意发掘,校园就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地方,从晨曦到夕阳,除了不能堂而皇之携手而行之外,他们可以并肩走过每一个地方。羽毛球场、篮球场、跑道,这些都是他们嬉笑打闹、挥汗如雨的地方,但叶祺始终回避跟陈扬一起踏入道场,出于某种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终于有一天,学校空手道社的社长不知从哪儿听说陈扬出身于军人世家,撺掇社里一个物流专业的人打了陈扬的电话,约他在社团活动时间会一会。 没几分钟之后叶祺就接到了该社长的电话,特地叫他也过去看。人家当然不知道陈扬和叶祺的亲厚非同一般,恐怕都不知道他们两个认识,只是拉他过来观战而已,算是两条线在他们这儿碰巧缠在了一起。叶祺一念之差,借口书放在图书馆的箱子里锁着,晚了一会儿才蹭过去,依然是遮遮掩掩的心情。 果不出所料,那可怜的社长哪里是陈扬的对手。一个多年研究如何打得好看,一个一门心思只在如何一击制胜,这何止是杯具,这就是个餐具。 叶祺坐在人堆里看了一会儿,正想在社长同学想起还有他这号人之前溜走,却听到人家强压着巨大的没面子的愤怒,扬声叫他:“叶祺,你要不要来试试?你们一个专业的吧。” 陈扬从听到这句话到叶祺在他面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定,统共不过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例如“你小子还真的留了一手不告诉我,你等着,咱慢慢算账”、“亲爱的,我们来打架吧”和“你给我滚过来,难不成打架还要我等你”…… 其实小叶同学很清楚,凭他正常发挥几乎不可能对付得了陈扬,脑筋一抽就先让过了几招,不料全场人包括陈扬都会错了意,以为他这是不屑于下手,于是拳风立马加倍的犀利起来。 在陈扬眼里,叶祺在某一刻怔住之后忽然转了性子,规规矩矩的招式几乎一瞬间就带上了狠绝的气势,居然逼得他连着躲了好几步。陈扬饶有兴趣地眯起眼,哦,原来自家养着还不是只徒有其表的纸老虎,这日子愈发滋润了,干脆打起精神缠斗上去。 众人只知道看热闹,社长同学却算得半个行家,慢慢连冷汗都看得淌下来,在叶祺一个疾速的旋踢后实在害怕了,连忙喊:“差不多就行了!叶祺!可以了!” 就在下一秒,叶祺的拳头堪堪停在陈扬面门前半寸。连压箱底的那份锐意都被他激出来,最后却还要靠他诚心相让才能收得了场,陈扬清清楚楚看到叶祺脸上凛然的冰雪气息风流云散,里头透出孩子般的一点懊丧,心头一软差点当场把他勒进怀里。 多年习惯根深蒂固,叶祺退后一步向陈扬鞠躬,再向观众鞠躬,陈扬忙不迭还礼,满场人心悦诚服,竟也都寂然无声,默默散了。 回去一路上那社长都在试图打圆场,在寡言的两人之间像只忙忙碌碌的绿头苍蝇一样窜来窜去,直到陈扬实在撑不住扑哧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谁也没介意,这场面才算最终消停了。 两人回寝室坐定,陈扬拿杯子倒了水,想想叶祺从不喝纯水,拿冰爽茶的茶粉过来加了点,搅匀了才递给他:“你怎么突然下手那么狠?” 叶祺一直有点垂头丧气的,以为陈扬肯定要怪他隐瞒不报,不料问出来却是这么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抬眼看看他,暂时没出声。 “我到底怎么刺激你了?装装样子给人家看不就过去了么,你想打架可以回来慢慢打啊。”陈扬盯着他盯了一会儿,怕他老这么阴阳怪气地闷下去,调开视线渐渐和缓了口气。 有些话从来都无形的融在心底,作为性格的一部分从不需要理出来说给别人听,叶祺顿一顿才开口,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倾谈的姿势:“我其实最不喜欢这些,每次被别人逼到一定程度就会变得特别急,然后……我不是针对你,你知道的,是谁也不会是你。我猜我也打不过你的,所以不想告诉你。” 陈扬起身把椅子拉近,与叶祺促膝而坐,拉过他的手与自己交握:“既然这样,小时候学这些干嘛呢?” 这更是从来没跟人明说过的话了,叶祺反手扣紧他的手指,边想边慢慢地说给他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整个心血管就情况不是很好,房性早搏加上天生血压高,医嘱是多参加有氧运动,所以我断断续续学过不少东西,学到底的只有空手道。” 陈扬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又酸又苦,抽出手抚上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那你还熬夜,啊?你还代王援去跑什么五千米,你怎么想的啊。” 叶祺颇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被陈扬压低了上半身吻上去,轻柔而怜惜,好像他是碰一碰都会折损的珍宝。 “以后记得要注意身体,我会心疼的。”这又是周五,两人熟门熟路摸回家去缠在一起,荡漾够了且相拥着絮絮低语。陈扬扣着叶祺的脉门忧心忡忡,情话越说越顺口:“答应我,乖。” 叶祺冷不丁被寒到了,初夏的季节居然在被子里哆嗦了一下。 陈扬也跟着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自己说了些什么,估摸着怀里这人很快就要炸毛,赶紧凑上去吻他,好把剩下的话全堵上。 这是个对叶祺来说很省力的姿势,斜倚在陈扬胸前,后脑被他托在手里,连仰头承接的力气都替他省了。渐渐又有了兴致,他稍稍转了个角度撑起一些,温柔便一路从陈扬的唇边开始滚落,到了小腹上也只片刻犹豫,轻缓地,依旧吻下去。 无异于惊涛拍岸的冲击,陈扬差点直接跳起来,一把将叶祺从下面捞上来,瞬间脸红成了一只熟透的虾:“你……不用这样……” 叶祺抬起眼睛,眼底凝着些微水雾,纯真地一塌糊涂:“我也不会,试一下而已,你怎么反应这么大。”竟然还要慢慢咬住下唇,然后才展颜而笑:“真的很舒服?” 食髓知味啊,只是湿润的唇轻轻一触而已,但不让他做下去大概陈扬这辈子都不会甘心了。叶祺用一种混合了渴望和好奇的神情一直盯着陈扬,十足妖孽降世,很快握着他肩头的力量就撤了下去:“你就……试试看好了。” 什么人啊这是,还搞得自己很委屈似的,叶祺故意把节奏放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气得陈扬恨不得推开他自己动手算了。 一点一点忘乎所以,叶祺用余光打量他,只见那只抓着床单的手已经握得死紧,然后陈扬抽身退开了:“别呛着你,我自己来吧。” 叶祺抬手拭去嘴边的一点透明,当着他的面舔了舔嘴唇:“看在你这么体贴,要不要进来?” 赤果果的YD,陈扬哪里是对手,握着他膝弯的内侧就把人折了过去。 嗯,确实进步神速,现在已经挑不出什么不到位的地方了,叶祺随他怎么摆弄自己,模模糊糊地回忆着害他睡了整整一天的第一次,心满意足。只是陈扬的好奇心尚且处于旺盛期,喜欢尝试各种奇怪的动作……罢了,反正韧带好,让他玩儿去吧。 夜里两三点的时候,事情终于平息下来,陈扬搂着叶祺咬耳朵:“是不是多做做就不会腰疼了?” 叶祺闭着眼睛答:“不知道,不过可以实验一下,只是寝室里隔音不好。” 每每做完,他的状态总是最真实的,声音柔和淡静,问什么答什么。那种温顺而全无遮掩的坦率,偏偏还就是陈扬的死穴,一碰就心间柔软,抱着他都舍不得用力。因为只有陈扬面前的叶祺才是这样,一旦出了这个门,哦不,离了这张床,他就会用壳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陈扬走神了半天才让思绪回到刚才的话题,凝神想了想:“那……我暑假搬到你家来?” 真是灵光一现,洞天顿开,叶祺翻身扣着他的腰,黑夜里亮着一双眼睛笑问他:“你不用回家?” 陈扬捏捏他的脸,也笑了:“晚一点不要紧。” 于是流波上的夏日,拉开了它粉红桃心的序幕。 学校的事结了,这两个人连辅导员的召唤都置之不理,手机一关拎了行李就撤,上了地铁叶祺倒沉默了,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凭陈扬压低声音问了好几次为什么,只是垂首不语。 硬的不行咱可以来软的,陈扬小时候就见过堂堂中校被他爸训得说不出话,转眼又被他伯伯劝得声泪俱下,平生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人心,于是选了个叶祺不得不答的问题接着问:“诶,上次为什么不肯在浴室里做?” 咫尺之距,呼吸相闻,拼的就是谁更具洞察力。叶祺一向是个深不可测的角色,神情居然愈发落寞下去,半晌到站了走出车厢才开口:“你知道什么,我最讨厌在水汽里看着你,怎么看怎么不像真的,越看越不舒服。” 陈扬恍然大悟:“原来你一直在公共浴室里看我?” 叶祺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面,郁闷的背影折腾得陈扬心头一抽一抽地疼,好像还有点失落,不知何时起居然妄想把他的心握在手里。但他是叶祺,依然是他最为欣赏的那个深若寒潭、冷静自持的叶祺,怎么可能是他抓得住的。 回了家叶祺要把箱子里的衣服全翻出来,该挂的挂,该叠的叠,陈扬只要把行李往客厅地板上一扔就没事了。于是趁着他进进出出,陈扬坐在叶祺的书桌边静静地打量他自幼生活的地方。 书架里林林总总将藏书分成了很多类,但只有日本文学和英国文学是辟出了专门领地的,可见他最喜欢的是什么。每本书里都有书签,大多数都是一张对折的白纸,有些空白,有些则留着当初阅读时的零星感想,下面是日期和时间。再看桌面上,用最传统的墨绿漆面铁书立拦着一列笔记本和常用工具书,抽出来看一页一页字迹都工整得很,全然不是如今惯常的那种漫不经心。 这也是必然的,没有谁天生有资格漫不经心。笑看风云,无非因为曾经沧海,只是放在读书上没那么惨烈而已。 再去扫一眼书架,陈扬忽然觉得好玩儿了,这人居然还堂而皇之在书柜里收着一套简装本的哈利波特,就在莎士比亚和狄更斯中间。这里的书不管放了多少年都像新的一样,可见每一次取阅都小心翼翼,陈扬屏息静气去翻他的书,这一看就看得掉了进去,连叶祺收拾停当坐在他身后的床沿上都不知道。 “夜骐,夜骐不是哈利波特里黑翅膀的飞马么。你看你这名字起得,天生就是被人……”——天生就是被人骑的。 陈扬的话之所以没有说下去,是因为叶祺已经面色极为不善地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于是开打。关起门来打架就叫做情趣,只是这一次叶祺带了火气,陈扬不敢怎么抵抗,很快被他压在床上,手臂还横在他的脖子上,活活掐死他的架势。 一秒,两秒,三秒,又是四目相对的时刻,但在叶祺忆起前尘往事之前,陈扬忽然眨眨眼,笑了:“别生气啊,我没那个意思,要不你来上我?” 叶祺维持着压制的姿势没有动,慢慢地眯起眼睛,用空着的那只手抚上陈扬暗色的唇:“你确定?” 拇指的指腹多少有些粗糙,划过下唇的触感异常清晰,陈扬却完全没有退却的意思,避开叶祺的目光,点了点头。 上天真是残酷,就在陈扬以为自己进步神速的时候,叶祺毫不留情地让他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前戏。衬衫的扣子是可以一颗一颗用牙齿咬开的,胸口的皮肤不仅可以吻更可以舔和咬,必要的时候可以在关键的地方附近绕来绕去,心急如焚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更不要提在他跌跌撞撞学习基本方法的时候,叶祺同时也在勤奋地实验他的新方式,陈扬节节败退,最后发现自己咬着牙都忍不住从齿缝里溢出的声响,喘息里夹带着令人耳热的一点点鼻音,自己都难以置信。 叶祺在他膝间抬起头来,七分得意三分怜惜,接着把他吞得更深,手从下面绕上来百般安抚着其他的地方。那是他从不知道的热情,极尽挑拨之能事:身体被重新开拓,什么感觉都十倍百倍地更加敏锐,哪怕叶祺舌尖再细微不过的小小辗转,于是烈火烹油,一切不可收拾。陈扬最后在他的主导下绷直了身体,那声呜咽简直像溺水的幼兽,听得叶祺只想找录音笔录下来,以后拿出来欣赏欣赏绝对心旷神怡。 自从家里成了荡漾的常用场所,一应物品都齐全得很,叶祺抽了张纸巾把东西吐干净,停一会儿转过身来润滑剂已经涂妥当了,微微含笑看向沉浸在方才愉悦里的陈扬,依旧是征询的意思。 陈扬默认了。 虽然那人垂着眼,但睫毛还在不自觉地颤动着,多少还是紧张吧。叶祺倾身过去侧卧在他旁边,一边吻着他让他放松一边稳住他的膝盖,极缓地送进去一个指节。 滑腻里包含着不可抗拒,陈扬下意识要收紧肌肉,叶祺却扶着背把他放平,居高临下地凝视片刻,然后俯身吻下来。浓情缱绻,陈扬被按在枕头上动弹不得,叶祺的舌尖灵活地抵到口腔深处,手上细致地继续先前的推进,直到转圜自如。 目光的纠缠太实质化,什么静水流深,什么狼头狐狸尾巴,外面那层壳统统粉碎,唯有灵魂裸呈相对,彼此需要。身下传来细碎的水声,陈扬只觉得脸上烧起来,却不知道红成了什么样子,喃喃地说:“你别这么看着我……” 叶祺突然极深地盯他一眼,笑意弥漫,轻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把这个极度失神的人翻过来是很简单的事,叶祺吸口气把手放在他腰侧,贴着他的背在耳边低语:“听话,放松点。” 陈扬居然回过头来看他,深喘低吟里全是不知所措。叶祺被他折腾得满头是汗,终于到了底部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是应该很疼么,为什么是这样?角色倒置了陈扬才真的明白,自己曾经是个多么失败的案例,居然能把这么情趣盎然的过程做得举步维艰,末了还要叶祺硬忍过最初的那一阵。 他的愧疚加一点新鲜劲让叶祺只尝试着动了几下就觉得没什么阻碍了,掐着他的腰施力按揉,渐渐加了力度撞上去。星火燎了原,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陈扬最昏沉的时候,叶祺忽然又动手把他整个人翻了个身,退出来再次压到底。陈扬好容易找回一丝神智,喘着气抱怨:“你干什么啊……” 叶祺低眉而笑,汗滴摇晃着坠下来砸在他身上:“我舍不得错过你的表情。” 陈扬再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个瞬间如同漫天烟花绽放,映照沉暗天宇,而眼前却模糊一片,泪水漫无目的地顺着眼角滑下去,落入叶祺柔情的唇舌之间,转成带笑的问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又没有参照物,怎么可能知道你做得怎么样。 可惜这么经典的回答他也只能躺着自己想想了,叶祺兴致勃勃地缠上来吸吮他的胸口,刚刚盖上来的被子又不知掀到哪儿去了。 事实证明,陈扬在上很失败,在下更失败。当叶祺试着换个花样的时候,他动了动唇无奈地承认他腰疼。 叶祺挑起眉:“因为你韧带太硬了还是我刚刚做过头了?” 陈扬不吭声,叶祺也不说话,只管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弄他,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施力点却精准无比。 “你……嗯……不是你做过头了……”认命地望向天花板上的顶灯,理智的陈扬漂浮在半空疯狂地嘲笑着下方那个情不自禁的花痴的陈扬。挫败感铺天盖地,他活了二十几年还头一次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东西。 叶祺却没打算就这么算了,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腰下,手放了一点又握上来,笑着安慰他:“不要紧,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喜,欢,你,这三个字简直就是原子弹,轰得一声炸毁了陈扬残余的所有念想,升腾起蘑菇云连感官都渣滓不剩,只有叶祺的含情凝视是真实的,带着湮没心脏的欢欣与悸动。 叶祺似乎感到了什么,勾起唇角笑得肆意张扬,沉默下来一点一点将他带向下一次烟火缤纷。 这一夜直闹到下半夜,两个人都疯得可以。其实还是做得过了,陈扬却实在不好意思说他腰酸腿疼。人做到这个份上还好意思抱怨什么?他只能默默地安慰自己多做做就好了,眼前的叶祺完全就是高山仰止的水准,需要长期膜拜才能望其项背。 叶祺做的时候温柔体贴,完事了立刻恢复尖酸刻薄,笑吟吟丢下一句“你自找的我就不安慰你了啊”,转身就面对着墙自顾自睡了。 陈扬按捺了很久,真的很久,最后还是在背后拥着叶祺,一字一句地问:“之前是不是都弄得你很疼?” 叶祺静了一会儿,往后蹭了蹭靠近他,轻声道:“睡了,不要胡思乱想。” 夜的安谧到达了极致,连星光都隐去,万籁俱寂。可这仅仅是暑假的第一夜而已,一叶扁舟,前路还有波涛万顷。 同居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陈扬怀着各种愧疚在家里晃来晃去,能看得到的事情都顺手做了,直接导致叶祺有一天恍然发觉自家连地板都重新打过了蜡,光可鉴人。而叶祺原本就细致,天生劳碌命,结果陈扬依然觉得自己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委在沙发里显得相当的郁闷。 叶祺看看外面誓要烤死全上海的太阳和奔赴SB会的全国人民,再看看屋里一言不发的陈扬,长叹了一声还是拉着他出门了。 衡山路上多得是小资情调的咖啡馆,雕花铁桌羊皮灯罩,落地窗外来来往往都是妆容精致的丽人和嬉笑欢快的学生,看着就觉得世界美好,生活富足。 陈扬坐在窗边位置绝佳的座位上,定定凝视一杯腻死人的热可可,听着对面叶祺疾风骤雨般敲键盘翻译的声音,觉得这就是最适合谈论感情问题的气氛,于是开口:“叶祺,我有话要问你。” 叶祺迅速抬眼望了望他,分析了一下这眼神的成分,直觉告诉他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他往柔软的靠垫深处缩了缩,找到最舒适的角落放松下来,然后伸手把笔记本的屏幕按下去一半,直视陈扬的眼睛:“嗯,你说。” “你为什么看上我?我是说,其实你也有足够大的选择空间,为什么是我?” 这不是傻乎乎的丫头才会盯着问的问题么,叶祺疑惑地看过去,撞上陈扬十分严肃的神情,不得不据实以答:“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陈扬的浓眉大眼立刻透出不悦的迹象来,叶祺啜一口咖啡,无可奈何搬出实话来:“你要是真想知道……”还没出口自己都想笑,“凡是暗影都想追逐阳光,你明白么。” 果然文艺了。陈扬愣了一下,缓缓地说:“那么,当初你告白完了就装没事人,是因为不想……” 叶祺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当初确实不想跟你在一起,那个时候一冲动告诉了你,转身我就后悔了。我没法心安理得,毕竟……再说你那么纵容我,我更不好意思了。” 陈扬状似不在意地笑笑,却遮不住一张脸从耳朵开始红起:“什么纵容你,我那不是喜欢你么。” “我后来才知道,之前我都怕你趁月黑风高,从寝室窗户爬进来把我灭了。”叶祺满头黑线加瀑布汗,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床上谈谈都嫌矫情的问题要摆到咖啡馆的桌面上来讨论,但万般无奈只好陪着他。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心态,原本神采飞扬的一个人,没几天就在情人面前透出自卑来,觉得自己这个也不好那个也配不上,好像除了叶祺的感情之外一无所有,因此这份感情也显得虚无缥缈了,需要问问明白才敢全心信任。 陈扬低头不语,叶祺更无语,压低了用最轻的音量问:“你到底怎么了,啊?自从搬到我家你就老这么垂头丧气的,连早上的牛奶都是我热好了递给你,我还有哪里对你不够好?……” 真tmd矫情得让人心虚,叶祺决定直奔主题:“是不是我回来那天上你上出什么问题来了?!” 陈扬大囧,摇头不诚实,点头更不行,哪里还有半点叱咤风云的人精劲头。叶祺在学校一直是与他精诚合作的最佳工作伙伴,什么境况没跟他一起处理过,就是从未见过他手忙脚乱……毁了毁了,全毁了。 叶祺实在忍不住,埋头一阵大笑,爬起来才勉强说出话来:“你要是觉得你水平有限,多练练就是了,怎么就值得你闷闷不乐这么多天?你啊,原来我真没看出来是这么纠结的人。” 陈扬险些要郁卒了,端起可可一通狂灌,不料实在是甜得离谱,真的呛着了。 鸭毛狗血,漫天飞舞的黑线和粉红小桃心,这不正是烟火人间么。 当晚,早早吃了饭陈扬就说自己打电话订了羽毛球场,叶祺知道他需要运动发泄一下郁闷,背着拍子就跟着去了。 叶祺正经学过几年,陈扬仗着身体素质好,这一个小时打得旁边场地的人都围过来看,十足打出了八辈子宿仇的狠厉。谁也没让着谁,一场球打完各自汗流浃背,恩怨扯平,心满意足正好散步回家。 进了门陈扬就抢着去洗澡,很快躲进卧室开了空调。叶祺多少猜出他存了什么心思,偏要洗澡洗得不紧不慢,半个小时后才披着惯常那件白浴袍晃进房间里。 陈扬握着送给叶祺的生日礼物正在写着什么,听到开门的声音就顺理成章放下笔,转过身来问得异常体贴:“洗干净了?” 这也太直白了点,简直情调都不要了,满脑子只剩那啥。叶祺怔了一下,索性往床沿上一坐,算好了角度抬眼温然一笑:“当然,你随意吧。” 刚出浴能穿多少东西呢,不过一件浴袍加一条干净的内裤,叶祺很配合地撑起来一点让陈扬替自己把它们全脱了,立马坦白如初生婴儿。壁灯暖黄的柔光映在那些身体线条上,甚至显得精致美好,更别提一点点带笑的缠人眼神。 陈扬贪恋眼前风光,一时没有动。等他想起来要去摸开关,叶祺这边已经坐起来,连他身上那件短袖睡衣的纽扣都解了一大半,低着头哑声道:“不关灯也可以,我都随你。” 慵懒低柔的声线,说起话来只几个字就千回百转,明摆着告诉他不用客气。陈扬慢慢把叶祺按下去亲吻,一面毫不犹豫地覆上他刚刚兴奋起来的部位,等待着手里的触感逐渐变得饱满而炙热。 叶祺的喘息有些急促了,陈扬便半托半抱把他放倒,目光流过他无意中拉出来的一条颈部曲线,盘算了下往后一周都可以不出门的,于是放心大胆地吮了上去。 今夜的陈扬格外专心致志,叶祺没想怎么忍,低低一声呻吟从喉咙里溢出来,眼眸半闭,胸口愈发剧烈地起伏着,安心沉醉,色授魂予。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缘是劫。情到深处,真的什么都会不在意,陈扬把手下这具身体的每一点情动都掌控得小心翼翼,没有半刻错眸地留心他的表情,总算在鸳鸳相抱之后听到了叶祺很是享受的轻叹声。 “咳,那个,明天你还会不会腰疼?”陈扬的手还搭在叶祺的小腹上,问得无比真诚。 叶祺笑:“恭喜你,应该不会。不过现在还早啊,你就准备这么睡了?” 陈扬会意,手刚要再探下去,自己却先一步被握住了。枕边人侧过身,曲起一条手臂撑着头,斜斜看来满眼都是无须掩饰的宠溺:“傻瓜,尽兴就好,想那么多干什么。” 正是波光潋滟时,再不要计较谁欠了谁的。但凡你要,只有我有,就让我们纠缠不清,倾尽一世欢情。 七月过得实在太荒唐,连陈扬的生日蛋糕都是在床上吃的,叶祺痛心疾首地认为这未免太重口味,接陈飞的远程遥控,决定督促陈扬回南京去过八月。 下午五点多的空调软席,午饭后陈扬就开始找不见叶祺的踪影,看来看去居然看他手托脑袋坐在书房里盯着敞开的拉杆箱,一动不动。 “你舍不得我走?” 叶祺不想搭理他。 “你在南京不是还有亲戚么,你跟我一起回去?” 叶祺咬了咬嘴唇,然后下定了决心:“不行,我要看考研专业课的资料,再拖着就是寻死了。” 陈扬莫名得很:“我在这儿快一个月了也没见你怎么用功读书啊……” “你还好意思说?我的书桌就在床边,您哪次见了我坐那儿不是直接往床上拖?”叶祺不知该苦笑还是该悲愤,结果一句话说出口居然平平静静。 陈扬深为折服,人怎么能把最荡漾的意思用最淡定的态度表达出来,他算是长了见识了。不过昨晚,明明不是在床上,是打来打去滚在了地毯上嘛,而且自己是怎么被叶祺压下去的都不记得了,凭什么他这么委屈? 近三十天不问世事,叶祺要送陈扬去车站的时候才想起,手机好像至少一周没开过了,上次电用完就忘了充,赶紧换了块电板带出去。人刚进了电梯,手机就在口袋里没命地狂震起来,叶祺拿出来扫了一眼,心头立马沉重起来,仰头抵在墙壁上叹了口气:“陈扬,顾家的事情宣判了。” 陈扬握着拉杆手柄的力道不由紧了一紧:“十五年?” 叶祺缓慢地摇头:“偏了点,二十年。” 快五十岁的人判个二十年,跟死刑能有什么区别呢。顾家家大业大,本来也不可能多么干净,一朝被血淋淋地扯出底下的根系来,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顾世琮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你看我最近打过电话给谁,手机都多少天没开了。”乱是两个人的事,叶祺一时心急去怪陈扬,话说完了也就算了,没深究。 陈扬想了想,苦笑起来:“我好像也快十天没往家打电话了,但愿太后别误会我又闹别扭了。” 叶祺微微一笑,顺手给他一拳:“你不是在‘社会实践’么,可惜晒得不够黑,搞不好要穿帮。” 陈扬躲得得心应手,趁电梯还没降到一楼,一把把人扯过来给了一个浓腻的长吻。 偷情总不得长久,这个世界依旧守在家门外虎视眈眈。终究,还是要回去。 第十二章 溪云初起 一帆风顺的顾公子按常理推断是很难接受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能心平气和地去卖车,并不代表他能心平气和地生活。叶祺估摸着缓冲期也该过得差不多了,选了一天打了他好几次手机,终于接了,却是相当轻的一点点声音:“家里人都睡了,我不方便多说,你有急事么……” 叶祺也跟着控制了一下音量:“我没事,我怕你有事。” 那边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家里乱七八糟,也就我还过得去了。详细的以后再说,我先挂了。” 连应一声都来不及,顾世琮已经匆匆挂断。叶祺目光涣散地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想这位好歹还能让人明白前因后果,邱砾和王援那件事则是问都问不得的,果然女人都是祸水,看上去再省事都是披着纯净水包装的祸水。 白驹过隙,陈扬这一走也已经二十几天,期间除了不咸不淡几个电话之外,短信也并没有多少。一方面叶祺看起书来不问世事,另一方面陈扬和陈飞久别重逢后玩儿得昏天黑地,直到几个小时前我们长着翅膀的小黑马同学从书堆里爬出来,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又不怎么真实了。 陈扬那时候正倚在一棵挺拔的小白杨下,望着自己的狼狗很没骨气地绕着陈飞来回乱转,只因为想抢在拉布拉多前面抢到即将远远飞出去的那只肉包子。说实话,陈扬自己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东西没给它吃过,从鸡鸭鱼肉到飞禽走兽,此狗来者不拒,就差连狗肉火锅都要蹭一口,可还是这么馋,馋得它家主人面子上都挂不住,只想掩面长叹。 “你在干什么呢。”短信的内容让他漫不经心一扫,立马在心底撒下一把绵白糖,笑意渐渐浸透。 几秒钟后,叶祺的手机亮起来:“当然是在想你。” 收件人愣了一下,笑了,孺子可教也。心神这么毫无预兆地一晃,拇指动了动再发过去就成了抱怨:“再想也得开学见了……” 陈飞拿肉包子耍狗玩的娱乐活动随着陈扬的一句话戛然而止:“你那奥迪能借我几天么。” “几天?”陈飞回过身狐疑地看看他,脑海中闪现出自己可怜的座驾曾被陈扬以几天之名骗去了几个月,到头来告到俩老头那儿去,结局居然还是异口同声骂他一个堂堂现役军官只知道跟弟弟抢玩具。 陈扬也知道他回忆起了什么,愈发笑得诚恳:“真的就几天,开学前我送回来还你。” 陈飞一边上下打量他的嘴脸,一边慢腾腾地在口袋里掏钥匙,然后凌空一掷:“你小子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急着赶回去也就算了,还要借我的车去显摆。” 狼狗贱不啰嗦地跳起来咬住了不明飞行物,摇头摆尾地给陈扬送到手边,可叹拉布拉多趁机抢走了它的最后一个包子,一个囫囵统统下了肚。 两兄弟忍不住一阵大笑。 晚上十点多,叶祺关了家里所有的灯,开门准备出去。 门口不见一丝光的走廊里,极近处幽幽亮着一双眼睛,任谁见了这场景都会甩手把门再摔上,但门外的人连这点时间都没有给他。 热切的吻先落在唇上,略舔了舔就探进去,温情而坚定,仿佛有千言万语融在当中。叶祺下意识扶着门框退回去几步,陈扬顺势就扣住了他的手腕,反压在后腰上逼得他动都动不了,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体温不分彼此。 既然握着人家的脉搏,陈扬就不客气地分心去算那个节奏,随即只好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一点点咬着叶祺的下唇问:“你昨晚几点睡的?心跳又不对劲了。” “它什么时候对劲过。”叶祺活动了一下胳膊,却舍不得把手抽出来,只是换个姿势与他十指交缠。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一旦碰上就分不开来,情热如烈焰,有时候再矫情也让人甘之如饴。 只要没有怀中此人,日子一天天就像浮在云上,神思飘渺不知所踪,这一刻方知尘埃落定,三魂归位。陈扬觉得自己肯定是魔障了,四个多小时开着车满脑子都是想要吻他的念头,生怕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叶祺让他抱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手下这件衣服的触感像是全新的,一时兴起,伸手去探他的衣领。 陈扬有点惊讶:“我以为你正要出门呢,你不会是想在这儿……” 叶祺瞪他一眼,握着他的肩往后退几步,看了又看才开口:“衬衫是你自己买的?” “不是,我妈硬塞给我的。” 叶祺替他把领口的扣子再往下解开一颗:“那还情有可原。你记着,新买的衬衫如果能在脖子和领子之间放进进两个手指,洗过之后才会合适。另外,你的衬衣领开口、皮带扣和裤子前开口外侧应该在一条线上……嗯,这点倒是还好。” 陈扬眨眨眼,托起他的脸仔细看:“你还研究这些?” 斟酌再三,小叶同学决定说真话。一不留神,几分平日压着的倨傲就透了出来:“一代通文墨,二代识风雅,三代方知礼仪。” 生平第一次,有人明着跟他谈出身,而陈扬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叶祺身上隐着太多似乎是世袭的气息,士族清贵加上老派西学的传统杂七杂八地聚拢在他的言行举止中,让人不知不觉就要仰头去看他。陈扬跟着叶祺往外走,心里千回百转,最后泛出一层隐约的骄傲来:这座宝藏,终究已经是他的。而眼下来日方长,他一点也不心急。 就像砖墙里封着的光源,被陈扬撬开一条缝后金芒乍现,而小光源本身反倒惴惴不安了。电梯里,叶祺慢慢凑上去碰了碰陈扬的唇角,小声嘀咕:“你要不是我的人,我才懒得管你衬衫合不合身,穿得够不够妥当……” 陈扬低垂着眉眼,正看到叶祺长年弹琴的修长手指伸过来,形状圆润,触到脸上却带着微微的凉意,多少有些气血不足的感觉。 这一阵心软来得铺天盖地,疼痛滚着感慨一起汹涌,陈扬抬手牵住他漂亮的指尖,吻一吻,接着一路上都没放开。 叶祺在副驾驶上指挥陈扬哪儿直行哪儿转弯,十分钟不到就停在一家不怎么起眼的乐器行门前,这么晚了早已关门打烊,却开了一扇侧门等着叶祺驾临。 陈扬忙着看人家的店面,身边叶祺被他握着手指根本走不了,无奈地叫他:“陈扬?你先放一放。” 这边脸色微红地放开了,被放开的那个倒大大方方反手扣回去,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啄,这才开门下车,站到台阶上等他停了车过来。 斜角度的暖黄灯光,打在叶祺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沧桑感,轮廓勾勒得纤毫分明,望之却如隔世,羽化而登仙之感。陈扬抬眼一看,差点真的痴了,赶紧拉了人往里走,躲开这个奇特的气场。 外厅里摆着十几架全新的钢琴,柜台里老板听到人声,转身对叶祺笑笑:“来啦?帮忙看看那边三角架的音质怎么样吧。哦,还有,里面进了一新的古琴,你感兴趣就去过过目。” 这显然是老熟人了,陈扬没有多问什么,过了一会儿叶祺就从一堆钢琴里转出来,跟老板低语几句便引着他进了内堂。赫然一架琴摆在正中,大约是价值不菲的,陈扬确实什么都没看懂,好整以暇等着叶祺解释给他听。 “制琴之要,博大精深。桐为阳,宜作琴面;梓木为阴,宜作琴底。阴阳相配以召和。面圆法天,底方法地;广六寸法六合;长三尺六法三百六十日周天度。徽十三,法十二月;文上有池,言其平;池下有滨,四海滨服;龙池八存,法八风;风池四才,法四气;腰腹四寸,法四时;琴弦取蜀中拓丝为上。调剂阴阳,平和水火……” 这淡淡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叶祺转过头笑了笑:“都是老说法了,现在这琴早就乱了,能弹而已,你也别当真。” 两人相识不到一年,若有若无的神秘感在亲近了之后反而更清晰,陈扬顿了很久才问他:“你怎么会背出这些……” 叶祺想了想,记忆中一无所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知道而已。” 这才算一扫方才静穆的气氛,两人出去一看,老板留了张字条压上钥匙,竟然已经放心大胆地打道回府了。倒是叶祺习以为常,关门落锁,钥匙往一边的盆景下一塞就完事了。虽然说起来这家乐器行主营的是大型乐器,要搬也搬不走什么东西,但人对人的信任其实还是存在于某些纯简的人之间,这样想或许更温暖一些。 陈扬一声不吭开了车在阶下等叶祺,光线一明一灭间真觉得他是从魏晋时代穿越来的,飘飘欲仙,不像个血肉之躯。 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有强于广大人民群众的求知欲,有的靠勤勉,有的靠天资,最终会在读书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作为勤勉代表的陈扬亲眼看到了叶祺是多么懒散,说实话他嫉妒叶祺的博闻强记,因为来得太轻易,简直信手拈来。 叶祺出神地望着窗外缓缓流动的璀璨夜色,慢慢解释给他听:“我的记忆好像是图片式记忆,不是一直这样,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作……” 陈扬趁着打方向盘的间隙含笑看了他一眼:“一旦发作,你就过目不忘是吧。” “嗯,对,所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记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叶祺不知不觉把天赋异禀当成了某种间歇性精神病来谈论,浑然不自知。 陈扬边想边说,语速稍稍慢下来:“那就是说,你应该还一目十行,半页纸留个图像在脑子里,一边处理一边就可以接着看下去了……怪不得你敢号称自己博览,这也是偶尔发作的?” 叶祺斩钉截铁地说:“阅读速度当然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只是偶尔发作。你别诬陷我啊,除了跟你,我可从来没提过博览的事。” 这是个熠熠生辉的人,从来都是,最可贵的恰是他的温文平和,绝不自傲。陈扬一点点回忆着叶祺真正看起书来的样子,谁跟他说话一概都听不见,心想他确实也不算懒,只是不喜欢的事情不肯迁就而已。作为一颗恒星,陈扬在个人问题上的至高理想无非是有另一颗恒星与他交相辉映。当初模糊的念想,转眼已经成真。 也许正是这么个万物不萦于心的性子,才让陈扬觉得被他惦记是无上荣耀的事情。谁知道呢,如今情缘已深,原本都是天意。 既然咱看着不真实,脱光了抱在怀里肯定就真实了。陈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惜一个不识趣的电话扰了他用牙齿咬扣子的兴致。 叶祺的手机就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赫然跳动着两个硕大的汉字:韩奕。 陈扬反应比该接电话的人还快,劈手夺过来就按了免提,叶祺好像没看见他干了什么,很平静地“喂”了一声。 这回那头倒没给他们送上什么劲爆的开头:“是我。你最近还好么。” “还好。” “上次程则立的事情……” “哦,大家都有点多了,跟你没关系。” “有人通知你下周同学聚会么,我想你要是不去,我也就不去凑热闹了……” 这俩旧情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陈扬的手却一动不动僵在叶祺的胸口位置,一种陌生的叫做妒火的东西噌得一下熊熊燃烧起来。什么叫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散都散了你还想见他干什么?!还有我的叶祺……小小年纪就落进了你手里…… 这么一想如何还收得住滚滚思潮,叶祺很客气地用一句“我不确定下周有没有时间”结束了通话,转头却看见陈扬眼底都快泛出血色来了。 嫉妒其实没什么,遇到这么高山仰止的情人就注定了在你之前他……但陈扬居然忘了做润滑,手指扣进去很快寻到某一处,甚至没等到叶祺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就不怀好意地往下一揉。叶祺立刻闷哼了一声,堪堪说出一个“你……”字,下一次却是略弯曲了手指用指甲划上去的。 陈扬明明白白看到他浑身一弹,却听不到任何预料中的声音,于是定睛去看:只见仰卧着的那个人偏过头不看他,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所谓针锋对麦芒,说得就是这种死不让步的情形。陈扬连自己的快活都不要了,伏在叶祺身上来来回回地磨蹭那一点,一心只要他屈服。谁知叶祺素来温和,最恨的就是别人逼他,这会儿随陈扬如何求索,他再怎么颤抖就是绝无声息。 后面一边疼得磨人一边积累着暗涌,前面却被人很好地照顾在手心里,无所不用其极,叶祺咬唇咬得血腥气四溢,呼吸渐渐深促,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陈扬听到他气息紊乱,终于还是醒过神来,顿住了动作,小心翼翼问:“你没事吧……” 叶祺转过眼来,目光深邃冷定,只最里头燃着一把熄不掉的火,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要,停。” 这一次做完,叶祺用力甩开陈扬,自己撑着去了洗手间。 那边水声依稀,陈扬搭着空调被坐在床头,想着想着,懊恼地一拳砸在自己头上。这算什么毛病啊,不就人家老情人说了几句无所谓的闲话么,他居然又把叶祺弄得这样。平心而论,人家没有半点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处处照顾得无微不至,以前的恋人提都没提过…… 床头灯被叶祺关了,在周遭的黑暗中两人一径沉默着。叶祺不能压迫心脏,从来只能向右侧卧,可这一转必定转进陈扬怀里,所以他没有动。陈扬也知道他没睡着,犹豫了好半天,轻声对着上方的空气说:“对不起。” 没人搭理他。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是我又没轻没重了……”陈扬语无伦次,真想赏自己一巴掌。 又来了,他又来了,每次他收起那套内敛的自信,在自己面前露出慌乱无措的情绪来,一切坚持就统统沦陷。再生气也盖不过此刻的不忍心,叶祺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很疼。” 陈扬侧过身抱住他,满怀愧疚,几乎不敢看着他疲惫的眼睛,只好埋头在他颈窝里不动。 叶祺略显沙质的声音慢慢响起来:“韩奕在高中里有交情的人很少,也就我和程则立。我如果不去那个聚会,他犯不着跑去见同校同专业的程则立。” “嗯,我知道你和他已经没关系了。”陈扬的话接得很快,听上去倒真的心无芥蒂。 叶祺苦笑,心想你要是这么想得通,为什么现在我全身上下不是疼就是酸? “叶祺。” 陈扬停了停才开口,仿佛下了好几辈子的决心。叶祺没有做声,只是伸手握住了他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缓缓摩挲着。 “我爱你。” 叶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还笑得很放肆:“你啊,这话非要留到这时候才肯说,是不是没有韩奕的电话你就准备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陈扬不满意,抓着他的肩晃了晃,也不管他是不是筋酸骨软。 叶祺转身拥住他,收紧手臂加深了这个拥抱,随即在他耳边低语:“我也爱你。” 一句话,三个字,这气就算消了?!陈扬根本没脸见人,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你太纵容我了。” 既然都醒着,不如趁气氛温软多聊几句。叶祺拉着陈扬的手放到一阵阵发痛的后腰上按揉,一面问他:“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在我之前。” 陈扬仔细想了想,又想了想,别扭地承认:“没有。” 叶祺轻笑了一下,在他怀里寻到了最舒适的位置,然后合上眼:“你听我说啊,你真的是跟谁都不一样。你知道的,我的心思不太放在这些事上,之前……咳,跟韩奕的感觉就像是碰巧同路了,相互扶持着走一段。但你,你就像我生来要奔赴的目的地,是我的宿命。” 陈扬拿捏着力道替他揉腰,心脏浸泡在似水柔情里沉沉浮浮,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爱人在努力地把自己从惯常的宁和里剥出来,坦然无畏地向他奉上脆弱的真实,无论这过程有多么疼痛,充斥多少挣扎。陈扬想,你都把我看作宿命了,我还能拿什么回报你呢。 这世上还有没有比“我爱你”分量更重的话? 一定有。我可以默默地守着你,直到驱散你心里所有的阴霾,直到你笑起来不再蕴着忧郁。只是这些都不需要言语,我会一一做到。 有时候最简明的话就是最有效的回应,陈扬不懂怎么跟人恋爱,却通晓人心的底细。他施力把人抱紧了,胸膛相贴,心跳声仿佛合二为一:“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所以没的比较。我只爱你,我也只有你。” 就在陈扬感慨自己无以为报的时候,叶祺也在私下回忆,这个一剑光寒十九州的人是怎么落在了自己手里,眼下满心满怀都是无害的温柔。大概最初的最初,他也是有那么点心醉神迷的吧,否则何来一路如此顺遂。 他拨开陈扬半敞的衣襟,纯粹而耐心地亲吻他,在心口徘徊不去,感受那一层温热切切实实是从心底透出来。 叶祺觉得他所有求之不得的颠沛流离,都已经得到了偿还。 在这个人的身边,太轻易就可以安然睡去,谁要管它明日是洪水滔天还是山崩地裂。 学校每学期开学的前三周都会有个徒有其表的“学风大检查”,今年不知谁出的馊主意,竟然拉了无辜的学生会进来搞什么自检自改,学生自治。这天陈扬大清早接了个电话,很快开始到处打人家手机约定临时部门会议的时间,雷厉风行的派头又拿出来了,听得叶祺闷在枕头里暗暗感叹: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陈扬。 等他风卷残云般收拾了部门里所有宅在家里的懒骨头,定下来下午在徐家汇某茶坊里开会,转眼又露出仿佛能滴出水来的柔和神色,蹭到叶祺面前抱怨他腰疼。 这一转未免转得太迅猛,叶祺实在反应不过来,于是婉转地表达了一下他的感受,不料换来陈扬一番讥讽:“你以为你就表里如一了?” 叶祺转了转眼珠,慢悠悠道:“我哪次上你不温柔体贴?我哪次让你上不配合你?我怎么就表里不如一了?” 两人做朋友没做多久就不对头了,工作上斗嘴也大多为了做戏营造效果,说来还真没好好享受过打情骂俏的乐趣,不由都来了兴趣。 “你个得着心脏病还替人家跑五千米的神经病,浴室里那点水汽你就叫气压低了,你受不了?” “你个扎了啤酒瓶都一声不吭的怪胎,隔三差五缠着我喊腰疼,你还不假?” “你……你衣服都不穿一件就跟我吵?你怎么好意思啊!” “跟你这种人共处一室,穿衣服不是多此一举么。我问你,昨天我那件衣服洗完澡才穿了几分钟,啊?” “……” “怎么了?你没话了?” “……叶祺,咱面子都不要了,能留点儿里子么。你也太不要脸了。” “……滚,你更不要脸。你自己低头看看,看看!” “你找茬是吧,这一大早的,你不也一样么!诶,你,你……呃……嗯……” “哼,就这点出息你就想跟我斗嘴……这儿?这儿?还是这儿……我记得昨晚你就是这里最有感觉对吧……” “……叶祺,你给我等着……嗯……啊……你手上能不能快一点儿?!” “认了吧,啊,就是你更不要脸……” 闹爽了,闹够了,叶祺守在浴室门口甩给他一套干净的衣服,陈扬抖开来一看都有妥帖的折痕,想必是洗了烫了再叠好收起来的。这完全是陈扬带给他的习惯,照叶祺的性子,哪天衬衫皱得看不下去了才会烫一下,只是他对于看不下去的定义还算能够接受而已。 这样的迁就是无声无息的,但它很实在,很温暖,就像家里的甜食一天天多起来一样,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陈扬。 叶祺在他的眼神彻底缠绵了之前砰然带上门:“行了,约了一大帮人开会,你自己不能迟到。” 正午刚过,闹市区的小小茶坊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到了。这是非常规的突发事件,按理说是很难聚得齐人的,但叶祺毫不怀疑陈扬的号召力,他说都答应了,就一定会全员到齐。 定好了十二点半开始,有个身负重任的副部却姗姗来迟。陈扬拿出手机打电话找人,被告知人还在路上,最多十分钟就能到,于是大家静静地等人。 学生会说白了是一个相当松散的组织,一般部长分派任务前都会不厌其烦说上十遍百遍的“我知道大家都很忙”,然后才敢给一点一两个小时就能搞定的小事。学术部副部位高权重,确实握着不少实权,也算是他们快升大三这一届里拔尖的干练人物,不知今天这是怎么回事,竟一反常态。 叶祺是混过学生会的,他知道大三上的上半学期就是各部门部长竞选主席团的节骨眼了,学术部向来出太子,唯一要守住的底线也就是太子党内部不能出问题:内部投票的时候不能有任何一票是反对票。这对于陈扬而言根本也不是问题,但今天这件事到底他是发火好还是不发火好呢,不处理不足以平民愤,处理了可能就会逼出反对票,进退两难。 但这个烫手山芋是握在陈扬的手里,不是别人。叶祺没有一点担心,安然靠在椅子里等着看热闹,好整以暇,甚至还勾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招得部门里几个姑娘都偷偷往他这儿瞟。 副部总算到了,陈扬带头起哄要他请客,至少把几个姑娘的单买了,算是给大家浪费的时间赔罪。按说如果学术部部长平庸些,上面宁可选了这里的副部也不会怎么认真考虑其它部门的部长,换句话说,正是陈扬的出类拔萃剥夺了几个副部晋升的良机。叶祺暗地里扫视了一遍在场的几个当事人,估摸着马上就要出事。 他看人向来是精准无误的,果然,另一个貌似姓徐的副部跳了,趁着最其乐融融的时候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不服咱们部长就别来,既然晚了还来讨什么骂”。 场面一下就冷下来了,迟到那位左右一看,根本没人帮他,索性站起来转身就走。出了隔间要关门,这人极有涵养地没摔,但门把手还没转回原位,徐副部就给他火上浇了一勺油,扬声道:“这一走可算白干了两年了,真是没意思。” 正在复位的门把手猛地一顿,叶祺忽然挑眉看向陈扬,两人的目光在半空对撞,心有灵犀的火光四溅开来。 叶祺慢慢垂下眼,花了一点力气才克制住笑意:得此良人,夫复何求。要的就是这份无须言明的默契,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相同的细节。因为同样敏锐,所以有如神助。 那边陈扬却没时间回味,立刻对着门叫了一声:“回来!没人怪你迟到!” 这人如果刚才就这么走了,反正不是陈扬亲口气走的,不算什么大事。但眼下话被推到了白干两年的份上,不拦住恐怕就要出问题,陈扬是个万千城府化于无形的人,细节的把握最见功力。 徐副部自知惹了事,整个会议进程中都一言不发,临了布置了任务也只是默然一点头,吓得旁边几个低一届的孩子都悄悄把椅子挪开了几公分。 完事了,陈扬屈指敲敲桌子,话锋一转:“大家听好了,为表公正,同时也为诸位兢兢业业的副部着想,我们学术部今年开放参与主席团竞选的申请资格。不管是副部,还是一般的工作人员,都可以和我享有同样的资格。当然,是否投反对票的权利还是握在大家自己手中,这样也更有利于我们接下来工作的开展。”然后,他转向了跳出来招惹是非的徐副部,客客气气问:“你认为呢?” 徐副部应声抬头,却见陈扬原本平和的眼眸骤然锐光大盛,竟然硬生生被唬得低了头,默许了这句听上去彬彬有礼,实际比刀锋还利的问话。 于是皆大欢喜,众人一一告辞散去。等这包厢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叶祺笑着拱手为礼:“贤兄好手段,愚弟望尘莫及。” 陈扬舒展了一下筋骨,总算展颜笑开:“算了吧,除了你还有谁能看懂这些?我都嫌在部门里太寂寞了。” 叶祺嗤之以鼻:“早你怎么不想起我来,这都快竞选了还说这种话。” 陈扬把他拎过来抱了抱,手掌停在他后颈上抚摸着,叹道:“你哪里看得上这种可有可无的虚名,我又何必问你。” 叶祺顿了顿,把手合拢在他腰上:“说得也是,还是你了解我。” 当日答应了车主要只借几天,陈扬为了学风检查的布置任务多耽搁一阵子,转身就急着开车回南京。叶祺算算离开学真的没剩几天了,实在也不好意思再依依不舍,干净利落地把人送出了家门。 车里空调开得再足也架不住南方疯了的阳光,陈扬一路开回去,热得一点办法都没有,钻进自家的二楼就忙着洗澡换衣服,看着晒得发红的皮肤只好连连叹气。已经是古铜色的了,再晒岂不要向非洲同胞靠拢,他站在花洒下想起叶祺相对白皙的肤色,稍微有点郁闷。 最近的衣服都是叶祺在收拾,这会儿他从箱子里抽出的这件正好袖口钉了个暗扣,不知怎么叶祺竟然替他扣上了。这上衣袖口有点紧,脱下来的时候没什么,穿的时候却不巧卡在胳膊上,陈扬只好先把头退出来,再抽出另一只手去解纽扣。 陈飞就是这个时候推开了陈扬房间的门。 自家堂弟背对着门换衣服,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躲着的事,陈飞这一眼看过去大惊失色,原是为了陈扬背上极其明显的吻痕。昨晚数度春风,叶祺按着人没完没了,这点印记是不可避免的。 大学里恋爱没什么,做了也没什么,但这吻痕……为什么会在背后?!巧也就巧在这位置上,陈飞愣了半天,不知不觉脸色发青,阴沉沉在陈扬背后问:“你这背上是怎么回事?” 陈扬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了一下,心想这要对付过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偏偏不该有也不能有的心思冒了出来,终究没出声。 陈飞原想他大大方方承认昨晚玩儿了什么新鲜花样也就算了,只要老头老太不知道,这真的不值得追究。可陈扬这一沉默,传统正直的好男人陈飞同志不由脊背都发了凉,幡然醒悟,冲过去一把揪住堂弟的衣领:“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 赌了这一把,赢了就多一个盟友,输了不过多一份尴尬。一念之差,陈扬点了头。 如同一盆冰水浇下,陈飞的脑子瞬间乱了套,怎么理也理不出他这个弟弟从小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只管没头没脑低声咆哮:“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对得起家里,你告诉我是谁!是谁!” 陈扬慢慢握住他的手腕,使一点力拽下去,并没有答话。 这一点直觉还是有的,陈飞知道他的社交圈原本就窄,想一想立刻眸色又沉了几分,惊问:“是……是叶祺?” 这更不得了了,陈飞很少真心信任什么人,叶祺恰是其中之一。那一瞬间,他觉得他被全世界背叛了。 陈扬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态度了,但他并不后悔,只是错开了陈飞往外走。 热血冲头,陈飞不知自己抓起了手边的什么东西,一言不发就砸了上去。陈扬回过头,下意识是想拿东西去挡,或者避一避也还避得开,想了想却没有动,只是用手护住了脸。 远山相隔的上海,七个小时之后。 没有陈扬盯着,叶祺又恢复了夜猫子的习性,一个人拿了本书在床头懒懒地翻着。眼看天色渐渐泛白,黎明将至。 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尖锐刺耳的乐声回荡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极其惊悚。叶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紧张地喉头发紧,开门的手都有点抖。 果然是陈扬。 进了门,开了灯,叶祺赫然发觉此人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而且左手绑着石膏。 “你……” 你这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受了伤为什么急着赶回来,什么事这么急连打个电话通知我都顾不上。 无数问题一拥而上,叶祺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这骨折的第一夜是最难熬的,他不敢想象陈扬是如何一个人赶回上海,一时无言以对,只知道不能多话。陈扬这明摆着不想多说的表情,搞不好身上还带着热度,或者疼得已经撑到了极限。 “我给你找点止痛片,你吃了先睡一会儿,好么。”斟酌许久的一句话,陈扬深深看他一眼,没有提出异议。 这一切似乎比定情那一夜更加危急,叶祺坐在床沿上凝望他紧蹙的眉头,小心翼翼拭去他额上源源不绝的冷汗,整颗心漫无边际地沉了下去。 第十三章 芦荻秋 这一夜加一个上午究竟是如何过去的,陈扬事后根本就想不起来。回忆里还算清晰的画面就是叶祺红着一双眼睛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边,硬是一分钟都没有睡过。 最后的最后,陈扬觉得他是被叶祺的眼神惊醒的。他眼里浓郁的不安像张网一样笼着陈扬,却极其安静地一个字也不问,见他睡够了也只是默默拿靠垫过来扶他坐好。 鉴于他对时间近乎偏执的依赖,陈扬的机械表是从来不离身的,这时见窗外日光大盛,他习惯性地抬腕去看表,却被叶祺探手过来拦住了:“别动左手,我帮你把表放在桌上了。” 大概也是疼昏了头,陈扬稀里糊涂居然说了句“谢谢”。 叶祺原本端了杯亲自试过温度的水递过去,听到这突兀的两个字,没来由地心底一震,手上一个不稳小半杯水就洒在了空调被的被面上,浅褐色棉布沾了水就转成深褐色,恍惚间有种血色蔓延的慌乱。 陈扬赶紧稳住他的手,加力握紧,歉然道:“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剩下的话被叶祺堵回去,舌尖长驱直入,很快交缠在一起。明明自己还在忧心忡忡,努力给出的却依然是安慰,陈扬闭上眼专心地吻回去,放弃了他的解释工作。 就着光看过去,面前这暗色的唇竟也在细致的唇齿缠绵后显出了润泽来,叶祺忍不住又近前去舔了一下。湿漉漉的触感,说不清是挑逗还是安抚,陈扬极淡地笑了,扶着他的腰随他做什么,并没有闪避。 毕竟心里还有事情压在那儿,叶祺吻完了第二次也就鸣金收兵了,拿起那杯水送到陈扬唇边,目不转睛盯着他喝下去。谁知看到一半,他就不得不强迫自己错开眼去:原本真的自以为清心寡欲,但自从碰上了陈扬,连玻璃杯的杯沿抵在下唇上都成了无药可救的性感,再看怕是又要看出激情万丈来了。 “说吧,是不是家里知道了?” 叶祺放好杯子,回过身来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问了。 陈扬心想你真是聪明啊,太聪明了,想让你少聪明一点都是妄想。 “只有陈飞。” “……你既然想瞒,怎么不小心一点呢。”清淡的口吻,说着抱怨的话却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 他低垂着眼,维持着不让人看出任何情绪的姿态,似已陷入自己的回忆里。陈扬缓缓抬手去抚摸他紧皱的眉心,叹道:“我换衣服的时候他正好进来,看到背上的……我当时想,如果他反应不那么大,今后万一我父母知道了也许能帮着挡一挡。” 叶祺笑得有些茫远,语气愈发轻柔:“下次别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原想说点类似于“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之类的话,但看着叶祺如此宽和的神情,真的说什么都多余。陈扬停了一会儿,只是低声说:“不会有下次了。” 叶祺拉过他的右手安安分分握好,慢慢地说:“你家那边你老是不辞而别,早晚要出问题。往后三个月之内你是肯定不能露面了,等陈飞冷静一点我来打电话给他,口供总要对好了。你睡着的时候我翻了一下你的旅行包,病历什么的都在里面,陈飞能替你料理这些,估计也没我们想象得那么绝。” 陈扬默然点头。这个心思细密的家伙,前因后果加善后都替他想得万全,他也只有点头。 紧握着的那只手稍微放松了一些,开始悄悄摩挲着自己的手背,陈扬从侧面看着叶祺抬起头来,望向自己轻声问:“陈飞一个人在那边应付得过来么。” 陈扬微微一笑,无限疲惫还是透了出来,人也倚回了靠垫上:“他再怎么气疯了也还是陈飞,至少不用担心这个。” 正当那一对忐忑不安的时候,自家宅院里的陈飞几乎就要崩溃了。 如果让俩老头和东西太后看见了陈扬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那不管他们兄弟编出什么理由都肯定骗不过去。于是去医院的路上,两人暂且化干戈为虚无,简短地商议出了解决方案:陈扬从医院直接回上海,该跟谁同居还跟谁同居去,陈飞回家去瞎扯胡诌,保证完成哄骗爹妈的光荣任务。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陈飞看着陈扬满面寒冰,知道他是疼狠了,自己心里也实在难受。“对不起”三个字来来回回在嘴边晃悠,奈何他就是说不出口,或者说他彻底混乱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形。 在部队里待久了,到处都是平头整脸的男人,也只有平头整脸的男人,大家互相娱乐娱乐啊什么的也有些弄假成真的,但……但这是他家陈扬!他记得早几年拉他一起跟女孩子出去,他也没什么不乐意啊,难道,难道他是双性恋?! 额滴神啊,同性恋就够他纠结的了,还……还双性恋?!双性恋又是个什么东西?! 年中刚升了衔的陈飞少校从此就成了我党我军的勤奋楷模,一月写了仨程序,送上去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喜得从上到下都合不拢嘴,不等他修完bug就想拷走一份先供着。眼看着秋季的演习就要开始,打了人的愧疚慢慢压过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陈飞犹豫再三,半夜里打了个电话给陈扬。 其实说实话,从陈扬选择不闪不避的那个瞬间起,陈飞就已经开始愧疚了。 “喂,那个……咳,你怎么样了?” 陈扬坐在通宵教室里背竞选发言,看了一眼身边睡得人事不知的叶祺,起身走了出去:“还好吧,石膏快拆了。” 陈飞心一横,下句话也逼出了口:“你们……额,最近都是叶祺在照顾你吧。” 陈扬靠着廊下的白墙,仰头看到一轮滚圆可爱的月亮,声音也染上几分温和:“是啊,当然了。哥,你有话直说吧,想了这么久也难为你了。” 事到如今,不如有什么说什么来得痛快。“我想过了,我是你哥又不是你妈,你爱跟谁混都不该我来过问。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家里我帮你瞒着,你自己凡事小心点。” 教室里的叶祺撑起半个身子,迷迷糊糊往外望了一眼。陈扬示意他没什么事,那人便无声无息又趴了下去。 想想也知道陈飞现在黑着一张脸字斟句酌的样子,陈扬笑着问他:“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么,一次说完算了。” 陈飞闷了几秒钟,然后才开尊口:“叶祺在么。” “他在教室里面睡着,你找他?” 其实这时候陈飞同志心神不宁的原因是,生怕惊扰了这两人的夜半锻炼……“不不,你代我转达也好,告诉他,谢谢他照顾你。我上次……头脑发热了。” 陈扬实在忍不住,最后还是笑了:“哥,不管我跟谁在一起,我还是我啊,你这么客气装给谁看呢。” 原想就这么再扯几句算了,可陈飞终究不死心:“我问你,你老实告诉我,这事是谁先起的心思?” “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上他。” 陈飞彻底泄了气,歇菜了:“……行,你真可以,你是从小到大从来没让我安生过一天啊。就这样,挂了!” 陈扬慢慢把手机收好,一回头就看到里面那张桌子上摆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机子,搞得像姻缘天注定。 其实我知道我为什么看上你,你就在我眼前这样锋芒四射,而我却只想挖出你的真性情来独享,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 又是一年的枫叶荻花秋瑟瑟,往年这时候的各种比赛卷土重来,校园里再次一片欢腾。而这时候的陈扬却丝毫顾不上这些,满心满眼都是主席团竞选的琐碎,人都沉默下去。叶祺真心诚意地认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角逐,就凭分团委书记看陈扬那种欣慰无比的温暖眼神,这学生会主席也非他莫属。 但陈扬不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他要的不是胜利,而是光耀人世的胜利。因为耽搁的三年永不复返,他太需要绝对的优势来巩固自己好不容易在校园里寻回的安然心态。两人性格实质截然相反,但做起事情来的狠厉却如出一辙,叶祺回忆起去年此时他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疯狂劲头,想想还是事无巨细地参与了陈扬准备竞选的全过程。 虽然早上从通宵教室里走出来,谁也免不了眼底发青,但是,我能让你少辛苦半分也是好的。 正因为叶祺一篇篇地过目陈扬所有的策划书,寝室里的王援同学就不乐意了。自家兄弟莫名其妙给外人拐走了,天天废寝忘食地陪着人家作准备,那他怎么办?这一支上可通天下可挖地的健笔,并不只是陈扬才知道他功用非凡。虽说不是学术部的人这主席宝座是想都不用想,但副主席也是要竞选的,少了叶祺他多少觉得有些不爽。 于是情况迅速演变为叶祺昏头涨脑两处讨好,一晚上不知在两个寝室间折返多少次,暗地里哀叹这两人幸好不是直接竞争关系,否则他就要上演现实版无间道了。 每一天都睡不足五个小时,这时日就变得格外漫长艰辛。叶祺原本的意思是不让陈扬带着资料回去过周末,好歹松一松弦也不至于走火入魔,谁知周五下午两人刚走出寝室楼没几步,后面顾世琮就追了出来:“陈扬!你的资料!” 叶祺略有不悦地说:“他都背成这样了,周末还看这些东西干什么。” 顾世琮横他一眼,一堆杂七杂八的纸已经塞进了陈扬手里:“他又不跟你住,他要看你管得着么。” 既然做了贼,咱就不能忘了心虚的本分。叶祺听到“他又不跟你住”几个字,心头一惊,立马闭口不语了。同学们都知道陈扬一直去上海的“亲戚家”过周末,只是跟叶祺回家是同一条路线而已。 陈扬把东西收到文件夹里,走出老远才敢凑近了笑道:“看到没?这就叫劳碌命,不想看还有人送过来。” 叶祺翻翻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腕瞄一眼时间:“对了,你陪我去趟市立图书馆吧,今天难得早,还来得及。” 落日时分的街景总是温情的,一切都镶上了暖洋洋的金边,上班族挤在公交车里不掩倦容,一堆一堆的私家车挤在一起慢腾腾地挪不动,金毛大狗伸展四肢赖在草地中央,主人叫了它几嗓子也就懒懒地不说话了。陈扬与叶祺从地铁里爬上地面,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迎着绚烂的余晖并肩而行,静享那种沉默的满足。 在都市里,一条漂亮的大狗永远是人们目光关注的焦点。叶祺看着它的慵懒就想起了陈扬养的德国狼狗:“诶你们家狼狗叫什么名字?” 陈扬答:“狼狗。” “……狼狗就叫狼狗?!那陈飞那条拉布拉多呢?” 从小叫惯了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陈扬头一回意识到他们兄弟俩起名的无能,囧然道:“拉布拉多……就叫拉布拉多。” 叶祺被深深地震撼了,好半天哭笑不得。 轨交转乘的时候耽误了十几分钟,上来又没想着赶路,叶祺心知是肯定赶不及进图书馆了,索性一闪身就晃进了路边的一家可颂坊。 陈扬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没多久一个透着温热的纸杯就塞进了自己掌心里,上面连吸管都体贴地cha好,叶祺扬首在他耳边轻快地说:“放心,不是咖啡。” 奶茶这东西,一入口就能尝出红茶和奶精的配比如何,失之毫厘就能谬以千里。陈扬这点嗜好甜食的阴暗心理也就叶祺愿意惯着他,在别的地方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提。作为生长在物质之都的小青年,叶祺对自己喜欢的奶茶品种充满信心,满眼笑意地看着陈扬,甚至都没有问他味道如何。 纸杯上印着书写体的法语,陈扬习惯性地读出来,三个词温柔地流转:CroissantsdeFrance(可颂坊)。 叶祺啜了一口现做的摩卡,毫不客气地笑了笑:“够难听的。” 陈扬也不在意,随着他在大型百货商店的一楼落地橱窗前驻足:“你听谁说法语不难听?你是盘尼西林他们系的老师教出来的嫡系,亏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跟别人比。” 叶祺的辅修就在盘尼西林的学校读,那是个拥有无上权威的法语系,生来具备藐视别人的资本。 “……我其实就是嫉妒你的英音,你知道的。” 陈扬侧过脸,认真地看着他:“其实没必要,你就是我听到过的最漂亮的美音了。” 人人都有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赞扬多了就算不得什么,叶祺也不明白为什么陈扬的一句话能让他立刻开始脸红。 “我小时候一直认为美音不够精致,直到听到你的口语才变了观念。美音……”陈扬想了想,看到叶祺的神情,不由也笑起来:“美音很圆润,也并不比英音简单到哪儿去。” 叶祺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刹那间无言以对,然后脑筋忽然跳频了,笑眯眯伸出手去:“给我尝尝。” 陈扬依言把纸杯递到他手里,叶祺的目光却胶着在那吸管的顶端上。陈扬有咬吸管的习惯,嗯,刚才这一截塑料还被他用牙磨过…… 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陈扬觉得极度莫名。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阿玛尼的专营店,叶祺越走越慢,结果又停下了。陈扬顺着他的眼神往里看:“哦?你喜欢这种大衣?” 叶祺笑笑,轻描淡写:“趁着年轻还能穿着休闲装招摇过市,再过几年肯定只能守着有领子的衣服了。” “你是不是想让我说,以后有钱了买给你?” “……滚!” 如果陈扬四肢健全,接下来肯定要上演全武行。但叶祺此刻只是象征性地撞了撞他的肩,然后带头往前走。 其实叶祺刚才挪不动脚步的原因并不是阿玛尼,而是那些长风衣的款式,就跟某个下雪的早晨陈扬那件一模一样。悠远的回忆被勾起来,情思如毛线团上牵出来的线一般晃晃悠悠,夕阳一映便什么小悸动都藏不住了,一齐拂在心间确是痒不可耐。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开口,但与其说在问陈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呢。” 陈扬似乎是低头想了一会儿,叶祺自知问了奇蠢无比的问题,愣是没敢仔细看他到底什么反应。 “我觉得……我可能是太骄傲了,我从来只想找一个跟我一样强势的人,所以能入得了眼的人真的很少。你真要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我只能回答你是一见钟情了。” 叶祺没做声。 “说真的,你那天出事差点吓死我。之前一直不敢细想,忽然被你吓醒了,那时候只知道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估计也跟着毁了……” “你……你别说了。”叶祺的声音有点颤,几个字出口陈扬就很听话地停下来了。 幸好迎面走来的一个年轻男人成了叶祺的救星,没让他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节外生枝。来者眉目温和,一身浅色显得格外干净,见到陈扬微微有些讶异:“好久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陈扬言简意赅:“骨折。” 叶祺此时深感陈扬是一只神奇生物,转眼就从深情款款变回了惜字如金,速度比翻书快多了。他刚想对人家露出一些歉然的意思来,忽听得一句差点雷焦了他的话:“嗯,习惯了就好了。” 什么?!骨折是能习惯了的事吗?这人……这人……这还是人么。 陈扬倒是安之若素,向叶祺介绍道:“阮元和,我大一的室友。” 这下叶祺觉得正常了,阮元和,传说中的陈扬三友之一,必定不是什么正常人,否则也不会让陈扬承认他是朋友。 互相认识过了,阮元和点点头就准备走人。这回连陈扬都有点无语,一把把人抓回来留好了手机号,总算没再次“失散在人海”。 元和兄认为自己想不起来留手机号很正常,陈扬想起来了也很正常,于是报完一串数字面色如常地走了。叶祺一寸一寸回过头去目送了此人很久,最终还是迎风流泪了…… 陈扬存好号码发了短信过去,猛地想起刚才说了一半的话,边走边问:“为什么不听我说下去?” “回去再说。” 又是深夜。人就是这么个人,翻来覆去从各个方面中文英文地介绍自己、介绍那套针对学生会和学校学生工作发展现状而提出的施政方案能有多大新意呢,全部文辞方面的东西都在叶祺眼底下过了一遍,剩下的就是他陈扬熟读成诵,最后调整语音语调、台风举止的后期工作了。忙得差不多了,陈扬一抬头,对面那个住宅区连灯光都不剩几盏了,回头看看叶祺,不出所料还在等他。 收拾好资料,一转身就坐上了床沿,陈扬把他从电脑屏幕边拉开,顺手搭上了他的脉门。叶祺下意识抽手,没抽掉只好开始赔笑脸:“它一直就这样,今天……咳咳,今天好像是特别不好,但我没觉得什么,真的。” 陈扬没说什么,心里清楚要不是为了自己,叶祺这么多天根本不至于累成这样。忌烟忌酒简单,让他不熬夜确实不太可能做得到。说是关心他关心他,但临了还不是仗着他喜欢自己来占用他的睡眠时间么,陈扬愧疚地揉揉他的脑袋,主动问:“既然晚了,要不要……” 叶祺撑着头凝视了他几秒,全身放松往床上一躺:“要啊,为什么不要。但是我累了,我不想动。” 陈扬愣了一下,抬起右手就卡住了该妖孽的脖子:“我还没拆石膏呢,你什么意思啊!” 纸老虎,掐着人家的脖子半点力气都不用,还嚣张什么……叶祺拉着他的手移到自己唇边,舌头舔上了掌心粗糙的纹路,音调已经低下去:“你用手好了,反正我人在这儿,随你怎么弄就是了……” 除非实在压不住火,这两人一般不敢在寝室里荡漾,这一周忍下来就很难经得起撩拨了。陈扬让叶祺坐在自己怀里,拉开拉链把手探进去,没动几下就在顶端触到了粘腻,一时兴起便滑到底下用指腹掐住了揉他:“你到底存了多少?” 怀中人受不了这么实际的调情,反手也去拨弄他:“你说呢,你不也一样么。” 渐渐地,叶祺发觉这是一场不怎么公平的游戏。陈扬在他腿间为所欲为,他碍着陈扬身上有伤却不敢妄动,于是索性去用最快的方式,在最敏感的头上拿指尖掐进去了一点点。 陈扬这一受刺激,前面下手陡然快了几倍,狂乐似乎是同一时刻来临的,然后陈扬扳过叶祺的脸用力吻下去,手上就着刚才的润滑卷土重来,没多久叶祺的喘息又急促起来…… 前面被逼得紧了,他整个人都下意识往后缩,于是原本就拥在一处的两个人贴得更紧。陈扬感受着他乖顺的、全凭自己控制的颤抖,很是怜惜地亲了一下他的耳朵,随即兴致盎然地把舌尖送了进去。 意乱情迷的当口,叶祺觉得身体的反应一丝一毫都落入陈扬眼里,随后他用最刁钻的方式顺应他的需求,最后连无力的腿都被他绞紧了拉开到最大。于是自我的意识被远远地放逐。此刻我是你的,你想怎么样……就尽管怎么样吧。 后来陈扬贴在他耳边说了很多很多话,包括黄昏的大街上没说完的和从来没想到过会说出口的。 “我只对你有兴趣,别人都看着你波澜不惊,我只想拥有你最真实的一面,比如现在……”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早一点承认,也许你就不会那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我喜欢你……” 居然只用手也能做成这样,叶祺连心底都颤起来的时候不由感到万分神奇。他仰脸与陈扬极其眷恋地亲吻,什么也不愿多想了。 竞选的事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真到了最后几天还是紧锣密鼓地折腾。陈扬拆了石膏之后叶祺没什么足以掩人耳目的理由能一直陪着他,而且骨子里也实在不喜欢争名逐利的所谓“盛宴”,看他认真起来也就随他去了。 从暮春到深秋,一晃神两个人已经在一起半年了。陈扬眼里的叶祺实在有太多种面目,体贴起来万分周到,一转眼赖在床上又像个小孩子,还有挑衅的时候、打着玩儿的时候、忧郁的时候、安静的时候……曾经的陈扬奔走在自我实现的道路上,连自己那颗心是冷是暖都无暇顾及,如今遇上这么一个人才觉得天地一家春,生活也可以动人心弦。 甚至有时忙到了厌倦不堪,想想一墙之隔那间寝室里的人,不知不觉都会松快不少。多年之后怀想这段日子,总会觉得人生神采飞扬的极致亦不过如此,年少气盛,尚不知前路荆棘丛生。 BigDay在各种焦灼的期盼和不期盼中,还是到来了。陈扬破天荒地逃掉了半天课,却怎么也找不到叶祺的人影,只好悻悻地一个人回寝室去换正装。短信不回,电话不接,问谁都说一早从寝室出去就没见过了,陈扬眼见着夕阳在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的空隙处轰然沉坠,无奈之下卡着时间冲进了图书馆大楼顶层的礼堂。 与此同时,叶祺不知从学校的哪个角落冒出来,把静音状态的手机拿出来瞥了一眼,总算看到时钟已经划过了五点半,基本可以判定陈扬在竞选开始前找到他的可能性为零了。至于那些内容大同小异的短信和成打的未接来电,统统被叶祺一个挂机键按没了。 向晚寂寂,光影随着太阳的隐没而徐徐变幻,叶祺站在图书馆大楼下面沉默地仰望这栋四四方方的建筑,终究放不下里面那个可能正在指点江山的人,一步一步还是上楼去了。 也就在不远的地方,礼堂里的陈扬挂上了库存的笑容。恰到好处的锋芒和一点点礼貌的疏远融汇于同一张面具,戴上去可谓再顺遂不过。皇太子的竞选演讲和理念展示自然用来压轴,前面的部长和副部们一个个粉墨登台,鱼贯而上,陈扬看着却一概平平。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欣赏叶祺的台风,春风化雨,平实利落。只要那小子愿意,他可以是所有人的五月阳春,但一转身的真实却令人心痛如绞。 陈扬在一片掌声中走上台去的时候,忽然有了一个勾出深深倦怠的念头:叶祺不在,他再熠熠生辉又有什么意义呢。归根结底,他也只想要那一个人的眼里映出自己的耀眼风华。 所有的流程都很顺利,下面的王援随着全场人一起鼓掌,暗自觉着自己欠了不是一点半点的火候。在他的威逼下,叶祺花在替他改稿子上的时间其实是多于陈扬那边的,但气场这种东西真的不是几句话的措辞能改变。正装、聚光灯和礼堂,走进这里就等于走进陈扬的王国,他都不需要如何认真,你就已经一败涂地。 那不是傲然,他也有忐忑;那不是志在必得,他也会患得患失……但所谓王者风范,从来就是眼里一道与众不同的光而已。而陈扬,陈扬是能让人输得心服口服的人。 最后一张合影的闪光灯亮过,陈扬转过身跟每一位评委老师握手,然后笑着告辞:“辅办的门我还没有关,手头还有……” 老师们不约而同都给他开绿灯放行,毕竟这一届一届的主席团如流水一般,难得出一个能干又讨喜的主席大家工作上都得心应手不少。互惠互利,一点小小的特权真算不了什么。 礼堂外有很长一段大理石地面,一天两遍清水擦得光可鉴人,陈扬走了没多远就开始扯领带脱西装,经过垃圾桶顺手把撕过几道的演讲稿也丢了进去。 是的,这实在太不理智。随便哪个老师或者同僚看见了都足以损伤他一贯的形象,但陈扬不在乎。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叶祺对待这些的态度,管它是多么金光灿灿的荣耀,叶祺漫不经心拿到了手转身就扔掉,他是真的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可你就不能直说么。为什么临到了今天你才一声不吭地销声匿迹?! 陈扬走的不是大厅正中螺旋楼梯的方向,而是习惯性地往侧面的出口走。那扇门一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大一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了它其实没锁死之后就开始从那儿进出:他极好静,一两分钟上下楼梯的安静也值得他绕一点路。 人到了门边,烦躁至极的陈扬抬脚就踢了上去。哐得一声响完了他才发现这扇门没有打在墙上,而是停在了门轴范围大约一半的地方。 居然有人坐在小楼梯门后的地上。 一把火从心头烧起来,烧到了眼眶里激起明晰的疼痛,不过陈扬已经不受控制了,闪身到了门后甩手就把门关了,努力地深呼吸控制情绪。那分明是他最希望在三个小时前就看到的身影。 地上那人倒很平静,正是那种令陈扬始料未及又深恶痛绝的寻常版平静。叶祺说:“你来了。” 刚才还在聚光灯下得体微笑的眼睛并没有那么快适应楼梯里的黑暗,陈扬用力闭了一会儿眼,不经大脑过滤的话脱口而出:“你都到了这儿了还不进去?你就这么不屑于看着我?” 叶祺的呼吸声明显地顿了顿,然后他低低地道歉:“对不起。” “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么。” 叶祺一言不发。 越是这个样子陈扬心里就越没底,无名火窜得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一气之下随手推了叶祺一下:“你说话啊!” 谁知道叶祺极其松散地坐在那儿,被他一推竟然真的往栏杆那边撞过去。陈扬这一看吓得不轻,也管不了火消了没有,赶紧扑过去把人再拉回来。 叶祺被一股力道带着一头撞进陈扬怀里,半边身子全给他压紧,倒抽一口冷气,不由抱怨了一声:“疼。” 陈扬这才想起刚才那扇铁门结结实实砸在了叶祺身上,而那一脚真的没留力。这么一闹还怎么僵下去,他只好退开一些把人松松地护在臂弯里,沉默半晌,唯有叹气。 这人确实经常有话藏着不说,心事沉得像永夜,但他不会随随便便道歉。要说三思而后行,再也没有比叶祺更好的典范,凡是他想好了付诸实践的事都不会再有更改的余地。于是陈扬感觉到了他的怪异,一时又理不清头绪,想了半天就差怀疑叶祺想跟他分手了。 那边叶祺埋首在他胸口,一遍又一遍深呼吸,再开口却是更加淡然的声音:“坐下来吧,都是我不好,你不用这样。” 陈扬心头一紧,更认定了这是事出有因,依言坐了之后仍然去揽叶祺的肩。还好,对方只顿了片刻,顺服地靠了过来。 “我家里出了点事,我觉得在你把这件事做完之前不该让你陪着我头疼,所以躲了你一天。” 叶祺一旦开口,逻辑就理得非常清楚,陈扬知道最好的选择就是耐心听下去,所以只是沉默着把他拥得更近了一些。 “我爸又有了个女儿,我昨晚刚知道。” 陈扬浑身一震,恨不能让时光回转,亲自赏三分钟前的自己一巴掌。 而怀里这人的语气依然蕴着无限歉意:“对不起,我想与其让你跟着郁闷,不如我就在这儿守着你算了。我都听到了,很好,真的,都跟我想的一样。” 陈扬偏过一点角度吻上他的额头和眉心,语音低柔暗哑:“不说我的事了,再说我哪儿还有脸见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闷着多难过啊,说出来会好一点的。” 印象中的陈扬从来没有如此耐心地哄过人,叶祺靠在他肩上似乎是笑了一下,听上去倒比默然无声还沉郁。幸好这里没有灯,陈扬漫无边际地想着,要是让他看到叶祺眼里有点泪光,估计他这辈子对发火都会有心理阴影。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妈在瑞士都离死不远了,他忙着跟小情人生孩子。” 陈扬觉得他自己都快崩溃了,安慰的话噎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呵呵,也许我在这儿忿忿不平,我妈还觉得我恶心呢。她这一走都快两年半了,逢年过节连个电话都不肯接。陈扬,你看我是多么晦气的一个人。” 心原来是可以这么疼的,从左胸开始扩散,慢慢连手指都跟着冰冷。陈扬用力把叶祺勒进怀里,用力得自己都发抖:“别,别这样……我求你,别这么说自己……” 叶祺过了很久才回拥住陈扬,让他的体温浸透凉薄的世情。脆弱是最要不得的心理,谁也受不了另一个人毫无节制地依赖,所以当他濒临失控的时候,他反而不想出现在陈扬面前。 如果可以,他不想爱得这样深。情深不寿,他们也都是会害怕的。可惜天地不仁,偏喜欢把他整得七零八落,然后逼着他踉跄着跌进陈扬怀里。一贯骄傲的叶祺渐渐觉出一种陌生的疲累来,还有什么可争的,情到深处无怨尤,随便吧。 隔着一扇门,渐渐地礼堂里的人声渐次远去,夜风从窗口溜进来,陈扬被吹得清醒过来,低声对叶祺说:“我们再不出去,图书馆就要锁门了。” 叶祺沉默了一下,答道:“这时候宿舍已经锁了,还能去哪儿?” 陈扬施力抚摸了一下他背部的流畅曲线,稍微有了一些轻快:“回你家吧,明天周五,逃了也就逃了。” 累得根本不想说话,叶祺与他十指相扣,沿着一丝光都没有的小楼梯慢慢地走了下去。 秋夜,月朗星稀,万里无云,而夜幕恰是深蓝如墨的一幅丝绒。陈扬披上刚才乱七八糟丢在台阶上的大衣,拉着叶祺的手藏进口袋里,这回是怎么也舍不得再放开了 番外二 元和纪事 阮元和是典型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不愁吃穿兼生活安逸,仗着还算聪明的脑子顺风顺水地考进了这所大学的文学院,安安心心地随波逐流。从小到大他也没其他爱好,就是爱看书。各种各样的书。兴许是书读得多了,“骨子里就有了些文人式的清高透彻和不拘小节,但心态像是进入了老年,波澜不惊得很”。这是他自己的解释,陈扬却觉得他未老先衰,像是穿越了好几次,从老山孤坟里七手八脚爬出来的。 人和人的成长环境差得远了,性格就差得更远。陈扬具备永远的攻击性,叶祺徘徊在争与不争之间,阮元和却是彻头彻尾一杯温开水,不痛不痒,不咸不淡。 连阮母都看陈扬比看阮元和顺眼,人家孩子虽然看着城府深,但笑起来能让人觉得舒心。看看阮元和,整个一白开水泡面疙瘩,凭谁快饿死了都不想去啃一口。 在女生们眼中的他是个谦和温雅的人,一米八的个子,一张具有一定欺骗性的脸,不错的家境,在男性资源稀缺且大多水平线以下的文学院自然有的是女孩子倒追,可总不见什么结果。他寝室的猥琐单身男们总是嫉妒地打趣他眼光高,甚至还有隔壁寝的怀疑他是不是不行,当然那位老兄在他冷飕飕的一个眼刀过去之后就自动消音。 毕竟还有个私交甚笃的陈扬挡在他前面,更耀眼更欠扁,眼神都更有杀伤力。阮元和乐得消停。 大学里么,你们懂的,特别是男生寝室,各种猥琐人士乃一抓一大把。受女孩子欢迎又总不定下来的往大里说那就是人民公敌啊,曾经就有人开赌局说要见阮元和那第二号面瘫以外的表情,告示写好了往寝室门外一贴,一个小时不到就来了一大串下注的起哄的和围观的。哦,第二号是微笑面瘫,第一号就是他看书时的面无表情。 结果这事不知怎么被对面楼阮元和一发小知道了。 那孩子和阮元和说来是孽缘,从出生开始同个医院,同个幼儿园,同个小学,同个初中,同个大学,也就高中因为阮元和搬家了不在一起。照理说吧,他们两个算是发小,情分想当然应是不错的,哪料到这么多年来,那两人竟然还仅是熟人的关系,连朋友都谈不上,只能说气场不和,但与其他人相比他还是对阮元和比较熟悉的。听说对面楼的哥们打了开了这么一个盘口就当即抖了抖,他同寝的八卦王正说得起劲,怎料他这反应便问他怎么了。那孩子一脸僵硬对那哥们说:“我认识阮元和这么多年只见他发过一次火,还是在他初中的时候。” 八卦王自然一脸八卦地求真相。 那孩子显然是有心理阴影,说:“他小时候长得秀气,加上看书养成的沉静腔调,小学还不觉得,初中时和周围的男生那叫一个格格不入啊。就有一帮半大小伙儿总看他不顺眼,想‘教训教训’他。一天就把他堵在走廊里不让他进教室,一群人嘲笑他书呆子娘娘腔,那时候哪懂那是怎么回事啊,其他人就在那起哄。一开始他显然不想惹事的,结果那天也是不巧,教导主任路过,那是个深度近视的四眼田鸡,看了阮元和一眼就教训那帮人说一群男生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结果那是哄堂大笑。” “然后他就毛了?”八卦王问。 “毛了。”那孩子点头。 八卦王等了许久都不见下文,催道:“那再然后呢?” 那孩子又抖了抖:“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么瘆人的笑,然后那帮人就全倒了,再然后教导主任也倒了。” “那学校也不追究他?”八卦王奇道。 “他全校第一。” 八卦王点头,懂了。 八卦王到底懂没懂我们不知道,只知道经过八卦王添油加醋地宣传,把阮元和传成了一个笑面虎。 据传,他连生气的时候都是笑着的;据传,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曾经一人挑了十几个人;据传,他曾经是全市都数得上名的才子,教他的老师都自卑,如此这般云云…… 陈扬拍着桌子狂笑,连声道这比外头说他扑克脸还荒谬。阮元和无奈得一塌糊涂。 阮元和陈扬他俩一进大学就是同寝,天天抬头低头见。陈扬一开始并不待见阮元和,就凭他死气沉沉那张脸,厉鬼见之都自叹弗如。 阮元和觉得陈扬在拼命抗争的那些东西其实比“抗争”这个念头更根深蒂固,与其抗着,不如顺着。但那个时候的陈扬哪里听得进这种话,年少轻狂嘛,恨不得证明给全世界看,老子就是个文艺青年,不是军界太子爷。 如果要说阮元和平日的态度只是让人不舒服,那么他的生活习惯就基本上是在陈扬的底线上跳舞。阮元和的书架、柜子和桌子大部分都是被书占满的,此人又喜欢躺在床上看书,床上的书也是一堆一堆,人躺在上面几乎也就是埋在书堆里了。而偏偏就是这一点,让素来作风严谨的陈扬极为别扭,看着他那摇摇欲坠随意堆砌的书墙就难受。作为一个文学院的学生,他能劝他不看书?还是劝他多收拾收拾东西?前者搞笑,后者大妈。于是陈扬默了整整一年,直到自己卷铺盖走人。 人这个种群,其实在阮元和的眼里基本没有差别。性别、年龄什么的都不要紧,反正他只在乎他书里的人物。这都是大实话,于是那一种若有若无的违和感就始终环绕在此人身边。 缘分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讲,就这样两个根本合不到一块的人,大一一年一来二去竟然也成了朋友。而对阮元和来说,朋友就是一辈子的了。 哪怕后来陈扬去当了三年兵,回来后又转了专业不怎么联系之前的同学,在阮元和心里,陈扬依然还是朋友。 再见到陈扬已经是第四年的事情了。那时的阮元和已经毕业,在市图书馆找了个清闲公务员的工作,算是遂了自己活在书堆里的心愿,还能时不时地假公济私一下。某天下班路上看见陈扬被一孩子扶着,手臂上还打着石膏。 陈扬也看到他了。 他挑挑眉,走了过去,问:“好久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骨折。”陈扬简单地说。 “嗯,习惯了就好了。”话音刚落就见陈扬旁边那人嘴角抽了一下,那是个看着很清爽的男孩子,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的?” 不管那小孩有没有习惯,陈扬显然是习惯了阮元和时不时缺根筋的言论,淡淡对他旁边的小孩介绍说:“阮元和,我大一的室友。” “哦,你好,我叫叶祺。”那小孩忙道。 阮元和点点头,便向陈扬打了个招呼走了。虽然骨折了,陈扬看着过得还挺滋润的,眼角唇边总带着柔和的弧度,与以往是大不相同了。 那次见面以后两个人的联系也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也会一起吃个饭啊什么的,有时候叶祺也会来。有叶祺在的时候,场面上一般就会比较热络,小孩很会讲话,也爱笑爱说,阮元和是个喜欢听的,发展到后来有时都把陈扬抛到一边了。 来往的次数多了,阮元和对那两个人的破事也多少知道些,难得也会损他们几句。后来那两个人的风风雨雨他也都看在眼里,但那都只是别人的故事,他做个听众就好。 不过,他总是在那里的。 阮元和的父亲曾经持有马来西亚国籍,算是海外侨胞,除了他之外还有个小他一岁多的妹妹。 后来阮沁和遇上了陈飞,嫁了陈飞。 再后来沁和生了个很漂亮的小丫头,眼似深潭面若桃花,性子又温见谁都乐,像个粉团一样扫荡了两家人的心,ORZ。 丫头生得极好,继承了她娘惊为天人的一张脸,轮廓却怎么看怎么过于眼熟,两家人深有同感,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丫头五周岁宴,两家人一个不差聚在一起,众赫然发现——丫头长了陈扬的眼睛和阮元和的面部线条。 神似啊,PS都P不出来这么绝的效果。 首先看出来的是叶祺,黑着一张脸把陈扬拖到角落里,嚎叫:“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扬无语问天:“老子怎么知道?!反正那丫头不是我生的,也肯定不是阮元和生的,更不是我和他一起生的……” 叶祺怒了,把人往墙上用力一抵:“你欺负我不能跟你生孩子!” 陈扬简直要跳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低声下气:“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什么玩意啊这是,我怎么就不是故意的,我……我什么也没干啊……” 叶祺暴跳如雷,一脚踩在他锃亮的黑皮鞋上:“这帐我们晚上慢慢算!!!” 然后大家都发现了,欢声笑语。 陈飞抽着眼角把女儿拎过来看了又看,满脸黑线将其甩掉,对着阮沁和低语:“咱亏本了,辛辛苦苦养个孩子净像了别人了。” “你亏了我可不亏,她是个女孩子,再像俩大男人也越不过最像我。”沁和回眸一笑百媚生,陈飞整个头脑短路三分钟,不了了之。 阮元和犹犹豫豫走过来,拍拍陈扬的肩,见角落中两人悲愤兼莫名地死盯着自己的脸,从额头一路扫视到下巴,不由背后发冷,沿原路遁了。 丫头抱到南京去就喜欢赖在陈扬身上,抱到上海来就滚在阮元和怀里不动,如今……孩子左看看右看看,矛盾得估计小脑筋都要打结了,最后还是爬进了叶祺的臂弯里,撇撇嘴:“叶祺叔叔……” 阮元和若有所思:“哦,可能还是你们俩生的。” 满桌人喷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滚到桌子下面去抽搐了。丫头亮晶晶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得极灿烂,勾着叶祺的脖子玩儿去了,满屋囧然。 丫头也喜欢书,天生是个读书种子。但一叠叠书按大开小开码得很整齐,书架按开头字母顺序理得一丝不苟。陈扬和阮元和都很喜欢她。 让我们把时间轴往回推一点,推到丫头四岁多的时候,欢宜出现在了阮元和视之为第二故乡的市立图书馆里。 欢宜比阮元和小了不少,专业图书馆学,全专业也就没几个人,被学校打包扔到市立图书馆实习。欢宜啊……唉,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痴。她向来就梦想着一个温润如玉、执卷临窗的男人,最后再加上沉默寡言。其实阮元和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沉默寡言,那是天然呆。叶祺翻来覆去启发了欢宜很久,无功而返,回去把外套一甩就跟陈扬大叹:“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女萝卜见了坑尤其疯狂,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欢宜是那种什么都很适度的特例,笑起来文文静静,走路莲步姗姗,基本就是父母辈人看了感激涕零的珍稀动物。只不过支撑着一切的都是她对阮元和的花痴心思,令人叹为观止。 陈扬一直很好奇阮元和这样的人是怎么求婚的,叶祺则疑惑人家姑娘怎么可能答应他。这两个疑问都在婚礼的自由提问环节被解答了。 某日,下午,天色将晚,四野静谧。 阮元和目不转睛看着书,欢宜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元和。 很久。很久。很久。 阮元和被看得毛骨悚然,几乎觉得自己的侧脸要被该姑娘的眼神烧出两个大洞来,不由开了口:“你能不能别老看着我?” 欢宜笑得春花都开了:“不能,我要永远看着你。” 阮元和叹了口气:“要么你嫁给我算了,省得抓紧上班这点时间。” 欢宜耳朵里听到的叹息自动被翻译成了冰块男一生一次的温柔,终于想起应该脸红。红了一会儿,转眼一看阮元和又低下头看书去了,就……就答应了。 两人下班的路上去买了戒指,各自回家汇报说要准备结婚了。 天上飞过一行乌鸦,斜斜掠过这对情侣的上空,哇,哇,哇。 这事儿就算成了。 这两人都是不管事的,正巧陈扬叶祺要搬家,顺手连他们的婚房都挑好了,就在小区里的另一栋楼。两家大人简直要吐血,但儿孙自有儿孙福,鞭长莫及,气着气着也就算了。 于是他们成了邻居,邻居了很多很多年。 欢宜养的那只哈士奇是叶祺开车从饲养基地买回来的。阮元和的三面立式大书柜是陈扬找车去接的。最后,连阮元和与欢宜的儿子都是他俩从医院弄回来的……谁让他们都在图书馆,拿得银子相对少一些,又不肯过问红尘俗事。 话说那天,哦真是tmd想想就杯具。这对囧人不想大张旗鼓麻烦家里人来接欢宜出院,就打电话叫陈扬和叶祺下了班开车来接。一开始挺正常的,欢宜抱着个严严实实的蜡烛包从里面走出来,笑容甜蜜安宁,连叶祺看了都嫉妒,有意无意老往陈扬那儿瞟。 于是气氛就有点欢实得过分了,开了十分钟后,叶祺听出孩子的哭声不太对劲。赶紧把蜡烛包解开一看,陈扬差点气炸:孩子头朝下脚朝上被他妈拎在手里。 怪不得他哭啊,他能不哭吗?!这是个三天大的孩子,不是一只待宰的小公鸡! 只好掉头往回开,再开回医院去,医生一看孩子就怒了。这刚刚抱出去的时候健康评分还是十,现在都快不及格了! 从此叶祺就惦记上了阮元和家儿子的人身安全,时不时接到自己家里来养两天。结果孩子学陈扬学了个至少七成,回去拿那标志性的眼神扫一下他妈,吓得欢宜躲进厨房抖抖索索…… 唉,这都是杯具啊,杯具啊。放着叶祺那么个静水流深的好榜样,他怎么就效仿了陈扬呢。 再说说阮家夫妇给孩子起名字的事情,那更是天下奇闻。 医院恐怖事件之后没几天,欢宜抱着好容易缓过来恢复成十分状态的宝贝儿子,晃晃悠悠就到了正在看书的阮元和面前,笑容恬美无比:“元和,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阮元和抬头愣了一下,侧脸看了看窗外,随口答:“阮棠,你觉得怎么样?海棠的棠。” 欢宜言听计从,催着他去报户口登记姓名了。 不一会儿叶祺就想起了同一件事,陈扬替他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欢宜欢快地回答孩子叫阮棠,然后陈扬转告了叶祺。一切都挺太平,叶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就接着翻译他的诗集去了。 十五分钟后阮元和回来了,刚进门就听见自家电话铃凄厉地大叫,儿子受了惊吓叫得比电话还惨。欢宜按了免提,叶祺惊恐万状的声音立马传遍了整个房子:“你家儿子,你叫他软糖?!” 阮家两个大人到这时候还没反应过来,欢宜追问了一遍:“阮棠怎么了?元和喜欢海棠树啊……” 那边先是一声痛心疾首的长叹,然后估计听筒就摔到了陈扬手里。他的语调沉静而和缓,却明显压着笑意:“你们家按理还能生一个,是不是打算叫硬糖?” 阮元和脸色终于变了变,只好说:“我刚登记完回来。” 那边明显的哐啷一声,后来他们才知道是叶祺气得一头撞上了门。 阮棠大半辈子都没听他叶叔叔叫过一声自己的全名,他只肯叫“小棠”,并且听不得任何人在他面前一口一个“软糖”…… 综上所述,这个世界于阮元和而言,终于从琼楼玉宇的寒,转成了烟火人间的暖。 此生足矣。 第十四章 清平调 一路回去,反正辰光也够晚,陈扬扣着叶祺的手指一直没有放过。到后来连汗都捂出来,他更用力地握过去,可他的指尖还是冰冷。 不知这有多么为难,二十岁刚过的人硬要活出千年古木的定力,一眼看去依旧宁和,只不过冷淡几分。 旁人的眼光很难忽略吗?也许不是。只要你心无旁骛,其余的保准什么都看不见。 几十分钟里叶祺只说过两句话,陈扬光顾着看他没注意电梯的时候说了句“小心”,路过奶茶铺的时候说了句“我要喝热巧克力”。电光火石间的对比,陈扬自惭形秽。原以为自己在楼梯上那阵心疼就是深情之至了,但事实上叶祺才是温柔到令人感慨的情人,天塌了都记得提醒你上电梯要小心,语气柔和,音调低沉,仿佛他只剩下关心你这唯一的职责,并且尽心尽力。 双双走到了家门口,放开手去拿钥匙的时候叶祺居然流露出一丝依依的神情,结果他连开门的动作都迟缓起来。陈扬这一晚先是气得七窍生烟,然后吓得魂飞魄散,最后甜得心神俱醉,人生也算圆满了。 两人回到家,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要干点什么。平时这种时候大半都滚到床上去了,但现在叶祺这副半死不活的忧郁症样子,陈扬心里绵延不绝地疼个没完,什么心思都收了。 既然不知道做什么,那就坐沙发上看看电视算了,恰好有个地方台在播帝企鹅日记这类的纪录片,心不在焉也不觉得对不起人家制片人。叶祺先是软绵绵把头放在陈扬的颈窝里,过了一会儿索性滑下去,整个人摆成猫的姿态趴在他腿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陈扬相当迷惑,总觉得叶祺这一次心情欠佳跟以前的都不一样,好像在深思熟虑之后放弃了什么无谓的坚持。想啊,想啊,这个手全自动地就放到了叶祺的背上,很是轻柔地顺着脊椎安抚他,就像第一次接吻的时候那样,只想给一点慰藉,多少勿论。 可是这颗心被揉得未免太碎了,一地玻璃渣,于是陈扬打破了黯然的沉默:“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让你好一点?” 叶祺很自然地在他大腿上蹭了一下,然后动手开始解他的皮带扣。 果然直接,半个字的废话也没有。 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西装裤褪掉半截,还隔着一层布料手已经摸上去。陈扬深感自己确实不是东西,这种凄凄惨惨的氛围都能兴奋得这么快,而且直逼血脉贲张。 叶祺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来,坚持不懈地隔靴搔痒,指甲细巧的动作毫不吝啬地施加在他身上,于是被拨弄的人简直是神志不清了,一把把他抓起来咬上了唇,最后喃喃地问:“让我来吧,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最好你把我大卸八块,明天可以不必去面对满世界奔走的无耻嘴脸。叶祺抬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起身自己脱衣服。 陈扬甩甩头,稍微缓过神来,迅速凑过去帮他解扣子,手到了胸前就已经迫不及待,一低头唇舌就包裹了上去,舌尖逗弄几下,然后不容抗拒地吸吮。 触电般的感觉一阵又一阵冲上来,所有的血都涌向它们该去的地方,叶祺都不知道陈扬什么时候半跪下去,试探着吻一吻自己,然后含了进去。 叶祺毫无意义地挣扎了一下,无意中碰到陈扬的牙齿,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动。幸好没技术盖不过有诚意,虽然慢了一点让人心焦,效果倒是还不错。最后的时刻陈扬被轻轻推开,忘乎所以间听到一句“别呛着你”,然后愈发烈火烹油,稍停了一会儿又缠过去。 翻来覆去地相互求索,陈扬试图让他缓一缓,歇一歇,却始终不能。中间有一回叶祺推他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真的吓到了陈扬,一迭声叫他慢一点慢一点,同时不断地抚弄别的地方帮他分心。后来,后来谁都不记得究竟谁更疯狂,到处都是黏的、湿的,陈扬握着他的腰一次次用力往下压,激情澎湃。压抑的低吟从来就没有停过,叶祺咬得自己唇色如血,只盼着陈扬撞进来能让他释放得再深一点。 好好的真皮沙发被折腾得惨不忍睹,陈扬洗完澡出来正看到叶祺面无表情地擦着坐垫。他走过去坐在宽大的扶手上,问:“你好点了么。” 叶祺大概是真的累了,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陈扬愣愣地看着他睫毛低垂,眼底似乎藏着一点破碎的光,一时没忍住又把人圈进了怀里。 叶祺被按住了后颈紧紧拥抱,随后小心翼翼地亲吻,若是平时他早已跳起来跟陈扬争夺主动权,这会儿过于配合反而让人害怕了。半晌,陈扬把他手里的抹布拿去洗好晾好,回到房间细心地用被子包好他,不由自主蹙着眉等了很久,一直等到他睡着才安心地合上眼。 太多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但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一连几个晨昏过去,叶祺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都不到二十个字。他是那种语言功能非常发达的人,可以一语中的,也可以口若悬河,但他从来不会如此沉默。陈扬看着他按既定的生活轨迹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钢琴打过蜡隐隐发亮,羊毛地毯用吸尘器一寸一寸吸过,然后他光着脚走到沙发边坐下了。 既然他这么泰然自若,陈扬也就不好意思回避那个承载过激情的可怜沙发了。叶祺在保持沉默的同时也变得很听话,轻轻一带就如陈扬所愿倚在了他身上。这简直是要人命啊,这位小祖宗上蹿下跳的时候他陈扬恨不能手起刀落灭了他,但现在这个样子……陈扬宁可把自己送上前去让他灭了,也不愿抱着这么个连体温都低下去的家伙。 您太能折腾了,折腾自己还不算,连我你也绝不手软。念头这么一动,陈扬的眼神就显而易见地无奈起来,所以叶祺转了转头对上他的眼睛:“嗯?你要说什么?” 这就很给面子了,真的,足足六个字呢。 “以前你家出过多少大事,为什么这次就不一样呢。”对待一眼能把人看出个窟窿的叶祺,一定要坦诚,要有话直说。 “最后一根稻草。” 哦,这样……你tmd肯定是处心积虑要用最少的字达到最显著的效果,我心疼啊我心疼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陈扬慢慢摩挲着叶祺的肩,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离得太近了,再压抑也都听见了。 “我不喜欢立式钢琴。”叶祺忽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陈扬的手爬上他的侧脸,口中只简短地应着:“嗯。” “我想要一架纯白色的三角架,最好还是德国手工制造的,再有个足够大的客厅放着它……”说着自己先苦笑了一下,随意挥挥手:“不要理我,我脑子坏了。” “我小的时候并不想学琴,总觉得那是小姑娘才喜欢摆弄的玩意。后来买琴的那天我爸妈说他们最期待细水长流的生活,期待家里有琴声,还说就算是委屈我了。诶,对了,我的名字也跟他们那个细水长流有关,淇水浟浟……” 叶祺下意识要在半空中比划给他看,人被陈扬锁死在手臂里:“你接着说,诗经的淇水浟浟,我知道的。” 于是他更放松了一些,尽可能让最大面积的皮肤相贴,温热的依赖感:“三点水的淇太轻飘飘,他们就换成了那个福泽绵延的祺。想不到吧,这么一对夫妻也期待过长相厮守。” 陈扬抬起他的下巴,吻下去之前轻声劝慰道:“无论如何,那都是他们之间的问题。你没有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因为伤感,所以温柔;因为占有欲,所以激烈。陈扬这个吻一时狂风骤雨,接着又用舌尖去抚慰刚才咬合过的地方,两个人嘴里同一管牙膏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倒更安心了。叶祺被他搞得有点迷惑,挣开来半张开眼睛:“你怎么……” 陈扬喘息着舔过他的下唇,柔润的质感咬上去也很舒服。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倒是叶祺先撬开了他的牙关。 寻常生活中的一刻,陈扬和叶祺在悄无声息地缠绵悱恻; 陈飞脸上涂着迷彩,坐在一辆步兵装甲战车里红着眼睛写加密通讯码,外头烽火连天,他一个二十六岁资历尚浅的少校只是演习中期重新争夺制电磁权的一颗小小螺丝钉; 阮元和在市立图书馆一人多高的书架间穿行,脸上俨然是最闲适的那种表情,那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第二故乡; 盘尼西林在宾馆房间里醒来,转头看看身边睡得有些委屈的嘉玥,实在分不清自己是无措还是满足; 韩奕在寝室的书桌边准备临床学生一望无际的小测验,手边放着一杯提神解乏的冰水,偶尔会拿起来喝一口:家里不断写信向他这个独子抱怨家运多艰,他已经烦不胜烦; 阮沁和在宽大的工作室里偏安一隅,眼里只有那叠大多没画完的草图,那就是她之前一个月跋山涉水测绘老式徽派建筑的成果之一; 陈嵇和陈然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并肩坐在会议室里观看演习实况,陈嵇知道无数绿色光点里有一个是他的儿子,而陈然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儿子永远不会出现在其中这一事实; 欢宜赖在床上怎么都不肯起来,高一的周末作业总让人绝望,就连下午补数学的美貌男老师也无法让她产生起床的兴趣; 袁素言匆匆转进微电子系专用的阅览室,昨天列好的参考书目详单飘飘忽忽从书里滑出来; 王援还在会周公,他梦见袁素言忧郁兮兮地一直盯着他,一边睡一边皱着眉头; 邱砾留在学校没有回去,校友会的秘书处如今是真的离不了他了; 顾世琮倚在大衣柜边上,听着他半年间白了头的娘一件一件数着存下来的首饰都值多少钱,不知不觉已经走了神…… 而他们的命运之书凌空一掷,齿轮早已开始转动。 是谁说,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 每年都有天寒地冻的一阵子,今年来得特别早。没有人愿意早起,因此清晨顶着呼啸的寒风往教学楼上狂奔成了必不可少的课前运动,那是真冷啊,冷得人死死掐着领子恨不能用针线给它彻底封死。 为了解决这个寒风钻领口的严肃问题,叶祺淘宝了一批围巾,给寝室里一人发了一条之后神秘兮兮地溜进陈扬寝室:“只有我们这两条是羊绒的,赶紧把成分牌剪了,免得让人家以为我们有JQ。” 陈扬一边去找剪刀,一边板起面孔来:“你敢说没有?” “我不敢说没有,但你敢说有吗?” 鸡飞狗跳,二人开打。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快要被你掐死了……咳咳咳,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的……” “知道错了就好,那周五你在下面?” “……嗯。” 于是这天陈扬一直保持着一个弧度诡异的笑容,走进辅办硬是把学生工作的总负责老师也搞疑惑了,但一屋子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没有人出声。 老师一:“我们需要一个英语好法语也好的人做一点笔译。” 老师二:“你可以么。” 陈扬立马摇头不止,全场人都没有过于意外的表情。两位老师冲王援点了点头,王援咽了下口水缓解紧张,然后奉命开口:“那就叶祺,你来联系他。” 陈扬郁卒:“你和他一个寝室的,你怎么不去联系他?” 老师干巴巴曰:“王援说他一直跟你共事,别人都叫不动他。” 不是叫不动,是这结果太好预知。叶祺跟整个学生会都有过节,当年他升大二的时候表明态度要么让他做部长要么他就走人,结果本着能力不如马屁的精神,部长不是他。学院里摆着这么一尊金灿灿的小佛爷,却碍于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只能看着他跟别的学院混得愈发如胶似漆,哪边叫他他都愿意去帮个忙,好处占尽名头不要。要不是这回接待外方学校翻译要求太高,本学院又碰巧最近跟外语学院闹得太僵,估计剁了房间里这群人他们也不会去找叶祺。人要脸,树要皮,怪不得刚才摆出那种气氛。 陈扬沉默了一下,表示需要出去打个电话问问看。装模作样走出去一段距离,他拿出手机先发了条短信给屋里的王援,三个字,你混蛋。然后还是短信,简略向叶祺说了一下情况,不等他答复就回到了那群人中间。 “老师啊,叶祺说他大二前就退出了学生会,希望您亲自打电话给句准话他才敢答应。” 老师的脸色黑了又黑,终究认了命:“我一会儿就打,你们先接着开会。” 陈扬入座,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才震了一下,放到桌子下面一看:“你跟那个老妖婆说,老子得不到好处坚决不干,就盼着她丢人现眼。” “嗯,我已经转达过了。”陈扬太了解他,回复了这一毫无悬念的答复。 可叹后面的议程全都围绕着翻译这个问题,没有精准的笔译,来访学校拿不到详尽资料,那就真的什么都不用谈了。万般无奈,该老师按下了通话键:“喂,叶祺啊……” 不知那边的活祖宗说了什么,老师的脸更黑了。“大师杯赛的志愿者名额院里还能多一个。” 哦,这是谈起条件来了。想必叶祺的话说得很圆熟,这边只能憋着气直接利诱。 过了几秒,条件升级了:“校级优秀学生的申请你怎么还没给我啊?” 陈扬暗自微微一笑,这就差不多了,再逼就是险招了。可他算错了一点,叶祺没有任何讨好老师的必要,他只管利益最大化。 最后,“那你今晚填一下校级优秀学生干部的申请表吧。” 举座哗然。叶祺是哪门子的学生干部啊,飘飘然几句话就给了个优秀学生干部?!为了钓一条大鱼,甩手扔了这么大一块肥肉作饵?! 挂了电话,众人皆默了。半晌,割去了心头肉的老师终于找回了神志,恨恨吩咐:“陈扬,他说他不用找帮手,英法两个版本他都包了。你下午去盯着他,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午饭后,陈扬和叶祺在SnowFlakes见面。嘉玥还没来得及问他们喝什么,一通压都压不住的相对狂笑就震撼了她,只见陈扬捶着桌子赞叹:“你狠,你真够狠的,平白无故就成了优秀学生干部,你就是做了部长留到今天也不一定拿得到这个名额……” 叶祺撑着额头抽风,一边抽一边答:“真得谢谢你啊,你真会给我铺台阶。” “你没看到老妖婆那张脸,都变成什么颜色了……” 盘尼西林风风火火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欢乐的图景。叶祺笑得喘不过气来,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先坐下:“我……我请你喝咖啡,你帮我翻译点东西……” 嘉玥笑着摇摇头,做咖啡去了。 院里给的资料字数不多,但大多是溢美之词,越华丽就越难笔译,除非你打算厚着脸皮一个excellent用到底。三个人围桌而坐,陈扬只能帮着他们两个列一些备选词汇,句型之类的大主意平心而论是真的不敢拿。光有目标语的语言水平远远不是个合格的翻译人员,源语言的语感也非常重要,与其在叶祺风生水起的领域逞强,陈扬觉得不如示示弱算了。 第一段翻完,叶祺把中英两个版本一起交到盘尼西林手里,结果他一看就叫起来:“你们学校怎么这么变态,这种东西让你翻?成篇成篇都是废话,标榜得过了也不怕人家合作方看了晕倒……” 叶祺两眼平视前方,几个备选词在脑海中一个个转过来,口中极其平淡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陈扬背后窜起一股凉气,不由定睛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耳鬓厮磨,然后一次次恍然大悟:他只因为面前的人是你才笑意温和,而处世,完全又是另一幅面貌。 虽说多年同学,盘尼西林跟叶祺在一起做事的次数却远远不如陈扬,这厢翻完了就长舒了一口气。陈扬不由笑他:“这还早着呢。” ——你哪里知道,叶祺一做起这些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发作起来六亲不认。上次为了一个长句断句不好处理,硬拉着我在学校湖边折腾了半个多小时。 陈扬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他怎么兢兢业业都觉得赏心悦目,可盘尼西林就不同了。他抓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忍不住长叹一声:“叶祺,法领馆招发资料的小工还给两百块一天呢,我大半天都耗在这儿了,你就请我喝一杯咖啡?”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那部分没敲定么。”叶祺头也不抬。 嘉玥路经他们这一桌,听到这番对话倒替自家男朋友歉然了,柔声细气问他们要吃什么,她去叫外卖。 三个男人坐在这儿,怎能让女人去付钱。陈扬本想自己打外卖电话,但只来得及拿出钱包来,盘尼西林又一句话要把他叫回去,索性就一张红艳艳的毛老头塞进嘉玥手心里:“叶祺那份尽量清淡,我和你家林逸清无所谓吃什么。谢谢啊。” 两三年以后,叶祺做起这种程度的翻译基本辞典是不用翻的,脑子也是不用转的。一篇小说交出译稿,天色也就从正午转成了午夜,他闲下来了依然会恍惚地想起:当年刚试着动手翻点东西的时候,除了这些稿子,他身边还有陈扬。 也就在这个平平常常的夜晚,地铁十几站之隔的医学院附近,两列高大的梧桐簇拥着一条极富情调的林荫道,可惜深冬将至,一片叶子也不剩了。琰琰看着眼前这个人,自己从十几岁就开始迷恋的人,慢慢地收回了眼底的泪光,一字一顿:“韩奕,你真的不能好好跟我在一起?” 韩奕低头凝视她,毫不吝啬他的歉意:“我不想总是欠着你的情。” ——无限制被爱也是会愧疚的。 琰琰苦涩地牵起一丝笑意,低下了头:“既然这样,当初你何必答应你爸妈要跟我在一起,你明明只爱叶祺。” 韩奕沉默了一会儿,不料这个自幼柔婉的玩伴却强调她要听实话。 “……琰琰,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知道我懦弱,我本来就受不了异类这个标签,与其拖着他,不如早早放手。对不起你,我无话可说,但我也不后悔跟你在一起。” 如果这个时候琰琰恰好仰起头,应该还能看到韩奕眼中难以言表的深意,还有沧海般的无奈。并非不爱你,只是无法对等地回报你的眷恋;也并非不爱他,只是不足以坦然与他并肩而立。 感情原本就冷暖自知,而这世界一向现实得很。没有谁会在原地等你,更不可能耗费寸金都买不来的寸光阴去陪着你犹犹豫豫。在韩奕的逻辑里,分手永远比冷战来得理智。而既然最后要分手,那就连冷战都不必了。 “其实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你,对么,你连签证都办好了。” 韩奕用目光描绘着琰琰漂亮的发卷,原本一头柔顺的直发,全为了他一句话特地去烫成这样。情深了就要伤人,不如让她早点抽身离去,也不枉青梅竹马。 琰琰慢慢与他手指交缠,最后一次露出皎然的笑颜:“是啊,我早知道了,机票都已经订好了。韩奕,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女孩子微凉的手总是感觉很纤弱,但韩奕真心觉得她比自己有决断。 “嗯,你一路顺风。” 世事难料,这篇叶祺一字一字过了三遍的稿子交上去,外语学院敬了高香请来的审稿教师却说用词过于谨慎,没有很好地表达原文的感情色彩。 这事是陈扬经手的,人也是他的朋友,自然由他负责到底。修改意见一拿到手,他本能已经觉得不对,毕竟放眼偌大个学院,除了叶祺也就他还算语言能力拿得出手,如何看不出端倪来。你想夸大其词,那也得有个限度,外方学校不是白痴。 周六的时候陈扬在饭桌上问了叶祺一句,对方断然回绝,说中文的夸张不适宜照搬到译文里,只能适可而止,不便再做改动。 陈扬顿了一下,低着头再问:“十几处人家觉得不妥当的,你就没有一处认同?” 叶祺没当回事,不再搭话也就过去了。 洗碗的时候,叶祺偷听到陈扬背靠着书房的门,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诚恳和坚决的语气打电话:“嗯,确实,但这稿子一个字也不能改。……对,到时候有什么问题我负责。” 然后叶祺就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像话了。你清高是你自己的事,凭什么你一个字也不愿意改就让陈扬替你负责呢。虽说是他自愿的,但…… 陈扬打完电话回到客厅,叶祺就在门边等着他,稍微有点严肃的神情:“对不起。” 上一次他说对不起,还是在那个陈扬终生难忘的阴暗小楼梯上。那刺激实在太大,陈扬想我横竖只有一颗心,再给你掰碎了几回我可怎么活,于是凑上去碰了碰叶祺的嘴唇,调配出全套温柔宠溺:“没事,我也觉得不该改。” 陈扬比叶祺高三公分,就是这恰到好处的三公分,直接导致每次接吻的时候陈扬主动起来都更顺理成章一点。叶祺其实不需要怎么仰头,他也够懒,有人愿意包揽那比较累的角色他绝对无所谓。所以无论是接吻还是那啥,真要拿个计数器算的话,恐怕还是陈扬辛勤耕耘的多一些。 最重要的是,陈扬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哪儿哪儿都该怎么办一清二楚,交到他手里自己也省心省力。 这个吻时间有点长了,渐渐地另一种色彩就加进来,叶祺正好心情不错,趁乱把手探下去捏了一会儿。陈扬上下交困不免乏力,趁喘气的功夫按着他的肩笑:“要上就上,你还有心思装你对不起我。” 叶祺也笑:“怎么说话呢你,太没有做受的职业道德了。” 这要争起来是铁板钉钉的没完,叶祺抓紧他五迷三道的一会儿把该脱的脱了,连卧室都懒得去,人翻过来摁在墙上先做完了第一回。 陈扬缓过神就抱怨他腿软,虽然叶祺打死也不信,但实在受不了他那个低眉顺眼的样子,后来战场又转移到了沙发上。这一次更狠,叶祺吮上了陈扬一碰就浑身发软的颈动脉附近,一只手同时摸到了尾椎的最后一节。 被另一个人扣在怀里细细地挑逗,控制不住地战栗,然后用力仰起脖颈冲上云端,这些对于陈扬而言无论多少次都是新奇的。曾经铁血,他知道颈窝里跃动着动脉的那块皮肤是何等危险而脆弱,每当被叶祺熟稔地啮咬和安抚,他都有交付了生命的错觉。只要看到他眼底燃烧着的渴望,那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就会盖过所有的不安。陈扬合上眼,两人更加亲密地吻在一起,交合也因为他的回应而加倍地热切起来。 倒霉的沙发,最多隔一周就要履行职能范围之外的职责,然后被人擦得油光水滑,怎么看怎么心里有鬼,欲盖弥彰。其实这是擦给谁看呢,下次回来了照样意乱情迷往上倒,最多相对位置换一换…… 随着期末的再一次临近,陈扬结束晚自修的钟点越来越晚,经常熬到校园里空无一人,只剩一扇大铁门恪尽职守地敞开着,守门人都在小屋子里昏昏欲睡。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是不是都会感觉愈加安宁呢。陈扬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这个可有可无的问题,一边觉得自己并没有比较的参照物,一边又真心实意不想深究下去。叶祺与他相形之下绝对不算存在感很强烈的人,但陈扬偏偏忍不住总是要偏过头看他,他垂眼看着地面也好,他仰头看着云层也好,甚至他缓慢地眨眼、两手收进口袋的小动作……一旦捕捉到了就要胶着在那儿,眼神说什么也挪不开,哪怕眷恋的只是一盏盏路灯下细微的光影变化。 深冬了,再没有什么月色撩人,树影斑驳,他这如若实质的凝视就算是一路上唯一的风光了。叶祺偶尔会转过来笑着看他,揶揄他快二十四的人了还搞得像情窦初开,连袖子蹭到一起的衣料摩擦声都值得出一出神。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趁着夜色靠过来握一握他的手指,或者再大胆一点,牵起来在唇边一吻。 正因这种潜移默化的肆无忌惮,陈扬觉得至少叶祺寝室里那三只是有所察觉的。但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恰似一颗早就布置好了的深水炸弹,它要是不炸你谢天谢地,炸了也只好愿赌服输。 毕竟在彼此眼中他们都是远远超越了“值得”这一概念的人,别的,渐渐地都可以不在意。 在这种过分恬美的氛围里,陈飞一个电话打过去,听到的毫无疑问是极其平和的声音:“哥,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陈飞莫名有些烦躁,或者说勉强的情绪顿时安稳下来,看来他过得很好:“嗯,我爸让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上次那理由他们信是信了,但都不放心。” “麻烦你了,本来是我不好,倒要你哄着家里。” “你寒假有什么打算?听说今年高校放得都早。” “我和几个朋友想去一次苏州,看一看园林。” 其实是阮元和家的妹妹想趁着年假去重温一回大学时代亲手测绘的那些建筑,说是随便散散心。 陈飞拿起桌上的日历琢磨了一下,然后说:“哪天动身啊,我开车来陪你们吧,顺便我也轻松几天。” 陈扬仰起头思索了一下,疑惑道:“你今年的假不是用完了么。” “你忘了么,是我爸让我打电话给你的。”陈飞的声调已然透出微笑来,连自己身边一径沉默的叶祺也轻轻笑了一声,看来也是会意了。 “所以呢?有区别吗?”大概是刚才脑筋太安逸,陈扬这会儿竟没有绕过来。 “你想啊,老首长惦记侄子,我一个小小少校怎么敢拂了上级的意思。年假算什么,我这叫因公出行。” 陈扬哭笑不得:“那老首长是你爸,老首长的侄子是你堂弟……” “那也不能改变因公出行的性质问题。你定下来日子就告诉我吧,我先挂了。” 叶祺离得近,一句句听得都明白,等他也挂掉了才出声:“陈飞一个军人,张口闭口挂了挂了,也不知道避讳一点。” 陈扬笑笑,解释说陈飞生来就那样,说话直,性格却好得很。 军区宿舍里的陈飞慢慢回想着刚才那声分明极近的轻笑,不知不觉,终究还是皱起了眉头。叶祺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但他不反对并不代表他真心赞成。那两个一晌贪欢的家伙,真的知道眼前是一条怎样的路么。关于这一点,陈飞没有任何把握。 谁都知道陈家两份家业,绝不止一辆军用吉普和一辆年轻人开着玩玩的奥迪,但真正看到陈飞降下双排座商务车的车窗,站在校门口的陈扬和阮元和还是愣了一下。感觉到身边朋友问询的目光,陈扬无奈地耸耸肩:“这肯定是他家的东西,我也不知道。” 陈飞早年就见过阮元和,这时下车来握手多少有些久别重逢的亲切感,然后他问:“你妹妹呢?不是都陪她去的么。” 阮元和摇头叹气:“那丫头临时又被叫回去审新人的设计图了,我又不好意思通知大家不去……少了她也不要紧吧。” 再等了一会儿,盘尼西林和嘉玥也带着简单的行李过来了。陈飞稍稍别扭了一下,低声问陈扬:“叶祺人呢?” 陈扬正巧走到后备箱那边去拿纯净水,脑海里千百个念头差点酿成重大交通事故,最后却随意对他说:“他最后一门选修课恐怕刚刚考完,麻烦你打个电话给他,就说我们都等他了。” 那边接通了,陈飞一张口就说是陈扬让他打电话来如何如何。 叶祺听到陈扬的名字就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短暂的沉默里似有千万种缠绵,又似乎什么都没有。陈飞一瞬间觉得自己有毛病了,难道非要人家孩子一听到自己堂弟的名字就痛哭流涕,他才会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么。 可能陈飞的不自然还是太明显了一点,陈扬走过来把手机接了过去,简洁地答应了几声之后,他很认真地告诉陈飞不要把车开到他们寝室楼下。 “你们的行李不是还在上面么。” 陈扬整个人裹在暗色的长衣里,有些难掩的忧郁:“叶祺特别叮嘱我,他们寝室那个家里出了变故的孩子原本特别喜欢车,怕他看到了熟人开车过来心里难过,不如就停在门口算了。”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彻底变了节,陈飞哪怕在多艰难的时候都没有责怪过叶祺半分。陈扬眼里了彻而柔和的光似乎就是他对人世的宣言,这个心思细密的人已经拴死了他,他用情已深,准备至死不渝了。 一生尚且长得一望无际,他怎么就生出了这样的决绝呢。陈飞无法理解,但也无路可走,只能默认。 一行人被叶祺耽误了一会儿,驱车抵达订好的宾馆已经是深夜时分。其他人都匆匆忙忙进房间去睡了,只有陈扬一个人站在大门口没有动。 叶祺似有所感,慢了几步也没有跟上众人,随后一点点回身看着他。 陈扬笑得很平静,甚至是殊无波澜,外面飘起洋洋洒洒的小雪,堪堪爱上的那一天仿佛就在眼前。 谁不期待这样一个人,安静立于时光翩然之中,眼里只有你。陈扬慢慢地伸出手,开口唤他,不同于寻常的低沉:“过来。” 叶祺像是中了蛊,一步一步靠近,把手乖乖地放进他手心。 这是唯有暗夜方可大白于天下的爱情,叶祺与他相拥,闭着眼睛想:只要天知地知,也就够了。 第十五章 冷暖自知 苏州,拙政园。 人在车里可能不觉得,但室外的温度还是太低了,园子里的路面上都结了薄冰。叶祺很有诚心地弯下腰细看鹅卵石拼出的青鲤图样,一旁陈扬的手一直扣在他的臂弯上,生怕他玩儿忘了脚下打滑。 这是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城市,不免举止会随意一些。陈飞总怀疑自己目击到了什么隐秘的东西,愈加一心一意地摆弄他的单反相机。阮元和站在檐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慢腾腾走过去问他:“陈扬和叶祺……” 陈飞没好气地“嗯”了一声,没想到阮元和云淡风轻地笑一笑,竟然说挺般配的。 “你之前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陈飞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上的事情,但语气已经跟着淡下来。 阮元和看来也略通一二,动手帮他卸了长镜头的镜头盖:“我知道,但他们没明说过。我也是两个月前刚遇到的陈扬,后来一起吃了几次饭……我倒是很欣赏叶祺这个人,清淡稳妥,唯一就执著在陈扬身上,也是不易。” 陈飞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可以不这么难的。” 这就有些没头没脑了,但阮元和很快理解了他,慢慢接了一句“人各有命吧”。 于是也就无话。过一会儿大家都聚拢过来看他们拍照,陈扬间或解释几句光圈调节的问题,但气氛还是无可挽回地沉寂下去。 寒风一圈一圈盘旋着,园里连能让它卷起来的枯叶都没几片,嘉玥瑟缩了一下,轻声问大家:“看完了我们就回去,好么。” 就她一个女孩子,理所应当都顺着她。快跨出拙政园的时候,叶祺回身最后望了一会儿,叹息道:“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太冷清了。” 陈扬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揽了一下他的肩:“你不是就喜欢冷清么……我们有时间春天再过来好了。” 叶祺笑而不语,跟他一起回车里去了。 刚开过两三个红绿灯,盘尼西林就开了口,百般哀怨的样子:“为什么你们都会用单反……” 倒是阮元和有心思搭理他了:“我听陈扬说过,有几年军区那边特别流行这个,他和陈飞就都会了。” 盘尼西林依然有点不服气,阮元和仰在椅背上笑看他一眼,接着说:“他们两个本来就是南京军区数一数二的贵公子。” 叶祺原本一直看着窗外,这会儿转过眼来已经带了玩笑的神色:“哦?陈飞要是数二了,谁还敢数一?” “我也很有兴趣。”开车的陈飞阴森森地发了话。 谁料陈扬这时候冷着脸清了清嗓子:“咳咳,我。” 陈飞十足挑衅地侧过头来,目光如炬:“凭什么?” 陈扬正色曰:“因为我家比你家有钱那么一点点。” 整车人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出来,各自趴在最近的可依靠平面上抽风,最后连陈飞都笑得手发软握不住方向盘,车子差点蛇形扭动起来。众人经过这一惊好不容易静下来,等陈飞开稳了车子又开始不可抑制地疯笑。 叶祺自从这趟旅行开始就一直处于淡然期,陈扬边笑边看着他眼里狡黠的光,本能地觉得要出什么妖蛾子。果然,晚上回了宾馆房间,叶祺靠在床上一唱三叹:“陈二公子~陈二公子~陈二公子~” 他叫到第三声的时候,陈扬顶着一头黑线从浴室冲出来,浴巾一摔就扑上去:“恶心死了你,叫得那么起劲!” 叶祺为了躲他在床单上滚来滚去,最后还是落进陈扬的钳制里,卷成一团笑道:“有本事你让我闭嘴啊。” 陈扬凶神恶煞地吻上去,膝盖迅速卡进他两腿之间磨蹭起来,然后奸邪地调笑:“我还有本事让你叫得更起劲。” 不过一秒失神,叶祺手一勾他整个人就倒了下去,喉结立刻被一片温软覆上,正巧听到叶祺这一夜说出的最后一句清醒的话:“那你不妨试试看。” 次日,陈飞送他们家在上海的四个人去汽车站,然后打算开车回南京。 酒店在闹市区观前街附近,一路开过去车上的人无聊得很,一个个说起过年的计划。阮家准备去马来西亚探访一下祖辈创业的足迹,林家订好了旅行团打算去埃及,陈家照旧在两栋小红楼里其乐融融,只有叶祺一直没接话。 陈飞握着方向盘含笑听着,顺口多问了一句,“叶祺,你呢”。 后座上的欢声笑语停顿了一下,只听他极干净的声音传到前面来:“有个亲戚叫我回南京过年,但我还没有想好。” “谁啊……” 温热气息近在耳边,叶祺下意识躲了一下,话说出口依然平静:“我姑姑。” 叶祺家里好几个姑姑,婚变的时候一致倒向叶父,估计关系也不会如何好。陈扬刚想让他不必勉强,却听得陈飞在前面状似随意地说:“回南京也好,年前或者年后可以到家里来住几天。” 这回连阮元和都侧过脸来看了一眼叶祺,而后者只是抿了一下唇,半晌方应了一个“好”。 来回一趟苏州不过三天两夜,两人趁着寝室楼没有落锁又匆匆赶了回来。附近还有学校在考最后几门,宿舍区周边的一应生活设施都照常开放,这边除了晚上太冷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好,于是他们这回南京行李一收拾就是好几天,说实话谁也不想走。 那毕竟是一个陌生的家庭,双双跑回去粉墨登场,然后演一出同窗情笃的好戏,叶祺只要想想就倦得提都不愿提。一转眼,当年困死了他和韩奕的压力又卷土重来,即使他这一次爱得更投入。 这一天叶祺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什么亲戚家打声招呼顺便拜个早年。因为买的是第二天的车票,陈扬最后检查了一下该带的东西,天色将晚时就开始无所事事,在网上晃来晃去只等着叶祺回来。 这一等,竟等到凌晨两点多。 他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阮元和一个电话打过来,简明扼要,只说叶祺刚刚上楼。也许是实在晚了,再加上大老远从市中心送人回来,电话那端的口气有些疲惫,寻常寒暄都懒得说,挂断前似乎还模糊地叹息了一声。 他这间寝室的钥匙早就配给了叶祺,不一会儿门就开了,外面人进来一言不发先关了大灯。 窗没开,酒精的气息很容易就散进每一缕空气里,陈扬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半天才听到叶祺的声音:“我喝得不少,大灯太刺眼。” “醉了?”陈扬站着没动。 叶祺自己摸到床边,慢慢在床沿上坐稳了:“没有。” “我问你,你不想跟我回家为什么不直说,为什么还答应陈飞。” 黑暗里,陈扬的身影停在书桌边,好像站得笔直,耐性很好地在等他回答。叶祺大脑一片纷乱的疼痛,灌了很多却灌不醉的后遗症一样不缺,真正理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是不想跟你回家,是我今天刚刚知道,我姑姑那边也叫了我爸回去,原意是要我和他缓和关系。” 陈扬明显地顿了一下,叹道:“人家长辈也是好意……” 叶祺不由冷笑了几声,扶着墙一点点靠上去:“算了吧,叶家也不都是白痴,成了年的孙子和不满百日的孙女,孰轻孰重他们自然要掂量。” 自从跟自己在一起之后,叶祺除了被拉出去聚会的时候喝一点,平时真的已经很少碰酒。陈扬满心满脑的乱七八糟,听了这刻薄到极点的话,忍了一下还是没成功:“你这也说得未免太难听了,家里人听了不会心寒么。” “……我从来就是说话做事让人心寒的人,我以为你是知道的。”静默在不大的空间里盘桓了许久,叶祺再接上来的时候声音极低,陈扬要辨别他的意思竟然要聚精会神想一想。 “你一再说希望我遇事往好处想,我理解你,我也试过了。但事实证明我无法成为你希望的那个人,所以,你也累了么。” 果然你就是天生具备让人心寒的能力,陈扬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心里反反复复只剩这一个念头在转,别的感官一概锈死罢工。 叶祺得到歇一歇的机会,言语间气息很快就稳定了不少,但生疏的意味也更重:“姑姑家我是绝对不会去了,你如果一定要我陪你回去……那也可以。” 陈扬一直不吭声,于是他暗自苦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门边:“年前年后我都待在你家好像也说不过去,你再想想吧。” 爱与不爱从来不是问题,敢与不敢才是关键。有的时候明知是重蹈覆辙还要去追寻,临了现实又露出当年的面貌,可悲的是竟然连失望都一般无二。叶祺手里的门把手无声归位,终于还是轻叹了一句“我以为这次会不一样”,留下一个彻底无力的陈扬在门内。 他哪里还敢回头去看。 人走了,陈扬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趁着还有些理智没来得及分崩离析,他拨通了盘尼西林的电话。 “告诉我当初叶祺和韩奕是为什么分手的。” 那边睡到一半被惊醒,思维还在异次元游荡,听了他的话下意识就要推脱并不清楚,或者避重就轻。 陈扬的声音立刻寒如冰刃,惊得盘尼西林在被窝里都哆嗦了一下:“快,我要知道全部。” 盘尼西林大半夜的被吵醒,太阳穴越揉越疼,想了半天才压着嗓子开口:“我跟韩奕不算很熟,可能我知道的也只是个大概。他们本来感情很好,后来韩奕家里听到一点风声就开始施压,韩奕尝试着约会女孩子什么的,最后他答应了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他们就算分手了。” 陈扬沉吟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已经哑了,自己也始料未及:“韩奕家里怎么施压了。” “你看看叶祺那性子,我能问出什么来啊。无非是拍桌子砸碗,问了手机号拼命打,没多久他们自己就开始互不联系了……”说了没几句,盘尼西林也颇有点黯然的意思,草草收场:“就这样吧,出事了你自己解决,我睡了。” 隔着老远的距离把手机往被褥里一扔,陈扬靠在门框上顿了片刻,结果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出了门,并且敲了叶祺的房门。 这门开得十分爽快,叶祺转身往里面走,逆着一盏孤灯纤毫毕现。陈扬并没有多少时间用来多看,一遇上叶祺他是半点自控力都没有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降一物。 叶祺还没走到能坐下来的地方,腰上猛地一紧,陈扬从后面抱住了他。 “你没有让我心寒,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我的家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原想转过身去看着他,不料腰际环着的手臂更紧了一些,后面那人的呼吸也蹭到了耳畔:“我只想你过得高兴一点,从来没想过要逼你成为什么不一样的人。我以为我能够让你更高兴的。” 叶祺心口烫得发软,不知不觉覆上了他紧扣在身前的手。 陈扬像是得到了某种无言的鼓励,慢慢把头搁在叶祺的肩上,吻也小心地爬上他的侧颈:“你总是这样,当初你说你喜欢我,然后转身就走。刚才也是……” 最后这一句简直像个小孩子,浓浓委屈的意味在叶祺听来就是不得不回应的情绪了。他拉起陈扬的手指一一吻过,然后转身拥住了他:“好了好了,不说了。” 见惯他镇定自若,稍微透出一丝软弱来倒是自己先受不了。叶祺一晃神又被他按进怀里,闷在衣料里的声音过了好久才传出来:“陈扬,我们需要谈一谈。” 陈扬不依不饶舔弄了几下对方的耳垂,叶祺又酥又痒,躲来躲去倒像是成心在他身上蹭了,气急反笑:“我们不能一出问题就上床,做完了问题还在啊……” 话还没有说完,一双滚烫的手已经钻进了上衣里,敏感的后腰被人来回抚摸,快意顺着脊椎一路往上烧。叶祺昏头涨脑去解他的皮带扣,隐约听到陈扬的低语:“那就做完了再谈。” 宿舍的床面积有限,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都没留力,天蒙蒙亮了才平息下来。叶祺看他起身去扔东西拿纸巾,自己刚想解决掉却被拨开,另一只带着茧的手握上来富有技巧地滑动:“我知道你还没到。” 叶祺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咬牙催他:“快一点。” 陈扬低头看了看他的神色,一张口又开起玩笑来:“辛苦你了,我帮你吧。” 舌面的质地独一无二,缓缓磨过顶端的感觉如同甜蜜的惩罚。叶祺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根本来不及推开他就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再小心他还是呛到了,叶祺坐起来安慰地拍拍陈扬的背:“杯子在那边,吐干净去漱漱口。” 等他回来的时候,叶祺已经拥着被子靠在了床头,刚经历过情事的嗓音格外低沉:“过年的事,你想好了?” 陈扬凑过去讨了一个吻,坐下来又往他身上躺:“你年前或者年后过来几天吧,其它时间在上海还是回南京住宾馆都随你。” 叶祺不置可否,但眼神还是无可奈何地柔软下来。 陈扬歪在他腿上,一条羽绒被让他们胡乱卷成一堆,倒有种随性的温馨感。叶祺默默伸手揽着他,很自然地把被子匀给他一部分,依旧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陈扬把他连人带被一起抱住,忽然认真起来:“我知道以后会很难。” 叶祺一动不动望进他幽黑的眼眸。 “但我还是希望有你一起去面对。” 在叶祺吻下来之前,陈扬犹豫着还是说出了那句酸得要死,却也异常坚定的话:“我不是韩奕,我不管你心里有多少事……我只要你。” 几经波折,叶祺这一年的春节还是待在了南京。陈家的人无一例外都很待见他,甚至两条狗都摇头摆尾地围着他献殷勤,生活的温平面目愈发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贼,这一切都不知是从哪里偷来的欢欣喜悦。 幸而陈扬实在是个勇往直前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默然相伴,什么时候应该在暗处给出一个结实的拥抱,而什么时候又该不言不语地翻云覆雨。叶祺渐渐接受了一部分陈扬的坚持,甚至启程回上海之前还去几位姑姑家分别辞了行,不细看还当是十足祥和的一家人。 毕竟明日的忧愁是明日的,偶尔担心已是仁至义尽,何必为此拂了今日的心意。 阮家,元和沁和两个人都窝在书房里,空调开得暖如阳春,各自在忙各自的事情。 客厅里回荡着阮妈妈心有不甘的念叨,“一大一小都拖着,二十五六岁了也不见带个对象回来,天天就知道好吃懒做……” 两人显然是习以为常,恍若未闻。 沁和喜欢布艺的家具,沙发拗不过父母买的是真皮质地,但她最常驻扎的这个矮墩换来换去始终是深色碎花的布面。挺娇小的一个人缩手缩脚地窝在里面,活像一只静享时日悠长的猫。过了一会儿,她唤了阮元和一声,顺着光亮的木地板推过来一张卡纸。 元和捡起来细细看了几眼,顺手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另外几张速写,还没怎么对照就引起了沁和的注意:“不用看了,我从不画重复的东西。” “你说你老画我干什么,昨天带回来的图还没改好吧。”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好好地把刚才那张纸收了起来,大小正好的文件夹又放回到抽屉里。 沁和轻快地笑了,神采飞扬:“因为你长得像我啊,我倒想画我自己,可惜没镜子看不到。” 元和也笑,直起脊背略放松了一下:“你个自恋狂,我那是长得像爸妈,哪儿是像你。” 于是书房里又想起了炭笔唰唰的声音,夹杂着极轻的翻动书页的一两次响动,反而更静得吓人。 家里行走一概都穿着厚厚的绒袜,所以沁和站在落地窗边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元和只是奇怪为什么发声的方向忽然变了。她说:“哥,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个好姑娘。” 阮元和随着她俯视这个城市最光鲜亮丽的夜色,语气和缓:“说什么呢,你当然是了。” “那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能让我安定下来的人呢。” 沁和手里的高脚杯在灯下宝光流转,难得元和也有兴致,红酒瓶拎过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觉得你那些见过的、谈过的都还不错,你都讨厌人家什么呢。” 沁和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有些羞涩,声音也小了:“我就是不喜欢态度暧昧的人,一直试探却没有勇气争取。” 元和合上手里的《礼记详注》,走过去摸摸沁和的头顶,柔声道:“找不到就再等等,我们也不急着拿你去换聘礼。你自己开心最要紧。” 上海向来标榜自己是个大都市,真正的中央商业区也就这几块。此时此刻,何嘉玥正在淮海路上仓皇奔走,只盼着一间药房从天而降,赐她一盒紧急避孕药。 二十分钟之前,盘尼西林玩儿够了才清醒过来,看她一脸受惊的表情居然还揉着眼睛问她这几天是不是她的安全期。嘉玥长这么大从未发过这么大火,枕头被子全砸在他头上,调头就出了门。 这年头哪家的女孩儿不是娇生惯养,腰还疼着就在闹市区拼命找药,对于嘉玥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如果真的怀孕了怎么办?同一个恐怖的问句重复几遍,嘉玥已经想找个没人的角落甩自己一巴掌了。 因为两眼发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冲进了哪一家小超市。好不容易有一盒进口药上写着类似的功效,嘉玥拿信用卡划掉了一个有些离谱的数字,还惹得人家营业员连连追问“小姐您真的知道这是什么药么”。 城市华灯璀璨,她一个人拐进最近的阴影里,两手发着抖拆开包装,抽出说明书草草扫了几眼就把药片咽了下去。忘了买矿泉水,这几片没有糖衣的药堵在嗓子里化开来,说不出的怪异苦涩最终还是让嘉玥抱着膝盖蹲了下来,无声地落泪了。 在她摔上那扇门半小时后,后知后觉的林同学总算打电话过来了。“我就是觉得不舒服,所以忘了用。那个……你还好吧,我错了还不行么……” 嘉玥用力抹干泪痕,咬着牙说了一个“滚”字,慌忙把电话挂了。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几分钟手机又响起来。嘉玥呆呆地拿出来一看,上面闪烁的正是自己家里固定电话的号码,不由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何嘉玥受此惊吓,自然整个寒假都气得没有再联系盘尼西林。于是我们懵懂且倒霉的林同学在开学后找上了叶祺,张口就说想一醉方休。谁知叶祺这时候也不知被谁刺激了,二话不说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进了小饭店,菜都没怎么用心点已经先喝上了啤酒。 后来叶祺说啤酒没意思的时候,盘尼西林基本已经分不清杯子里的是啤酒还是白酒了。 他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物体就是老板娘担忧的眼睛,支起身子晃了半天脑袋才想起人话该怎么说:“我……我睡了多久?” 老板娘惊魂未定,好歹递过来一杯清水:“现在十点多了,我们刚才还以为你醉得出什么问题了呢。” 对面没有人,叶祺看来是已经回去了。盘尼西林头晕得厉害,没顾得上思考为何叶祺没有把他带出去,先一步抓住老板娘:“钱你都不要了?” “哦,前面那个人付过了才走的。” 盘尼西林骤然酒醒了一半,惊问:“他走了多久了?” “半个小时吧。怎么了?我看他比你清醒多了啊……” 魂飞魄散,不等人家话说完他已经冲了出去,茫然四顾发觉无处可追,这才想起来要打陈扬的电话:“你……你听我说,你家叶祺跟我一起喝酒的时候说了不少寝室里可能发现了之类的话,后来我醉昏了头他先走了……” 陈扬在自修室的灯下皱起了眉头,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已经开始迅速地收拾书包。原本最要一丝不乱的人,草稿纸塞进去跟课本揉成了一堆。 “叶祺他每次醉得厉害了就是这样,看上去没事,其实马上就要发神经。上次我见他这样是两年前在他家门口的马路上,韩奕送他回家的时候他拉着人家不放,他妈妈开了门他都不知道避一避,结果……反正你赶紧去拦着他,我怀疑他已经回寝室去了。” 陈扬连“知道了”三个字都噎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索性挂了电话一路狂奔。平时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两分多钟是怎么赶到的,更不要提冲上六楼时沿路同学见了鬼的眼神。有人干脆怀疑自己看错了,陈扬绝不是这种冒失的人…… 整场闹剧里最无辜的人当属顾公子,他下楼去打了瓶热水刚走到寝室门口,乍眼就看见脸色发青的邱砾和王援站在那儿,叶祺忽然把手里的茶杯往他们面前一砸,那声音近乎咆哮:“我告诉你们实话!我就是!” 然后神兵天降的陈扬从走廊另一头夺路狂奔而来,在顾世琮面前堪堪收住,可惜已经晚了。他眼睁睁看着陈扬走进去,扣着叶祺的手腕试图把他带走,下一秒竟被毫无防备地拉住前襟,叶祺就这么当着他们的面吻了上去。 顾世琮目瞪口呆,唯一能做的只有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刀割油煎般的几十秒过后,邱砾终于艰涩地挤出了一句“这是你们的自由,但请立刻出去”。陈扬一言不发护着叶祺往外走,从他手里接过门把手拧开的时候还点了点头,低声说:“刚才多谢你了。” 顾世琮手里的热水瓶内压过大,塞子不知什么时候弹出来滚在地上,但没有人发觉。寝室的门重新被掩上之后,每个人都像是经历了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冷汗淋漓,哑口无言。 一墙之隔,陈扬的寝室。 叶祺进门之后就自己拿了个水杯在饮水机那儿接水,陈扬怕他酒没醒,一时只是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水接满了,叶祺反手全部浇在自己头上,用力甩了几下才停下。水滴答滴答砸在地面上,他忽然沮丧地捂住整张脸,声音难以形容地颓败:“抱歉,我害你一次还不够。” 陈扬觉得他就是一只血肉模糊的刺猬,太多话堵在嘴边,他还真的想了半天才得以开口:“你发作也发作过了,现在可以坐下来听我说了么。” 现在只要陈扬还愿意跟他说话,他就已经深感荣幸了。叶祺全无异议,搬了个椅子在陈扬几步之外坐定。 “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追究了,到底因为同性恋而喜欢你,还是因为喜欢你而同性恋……这都没有意义了,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刚才,那大概是我想象的所有出柜可能性中最精彩的一种了,真的,想象力丰富,惊心动魄。” 叶祺把脸死死压在自己掌心里,当真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了,连着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可能他自己都觉得于事无补,最后一径沉默了下去。 陈扬一步步靠过去,想了想就半跪在他膝前,拉开他的手替他擦掉残留的水渍。那动作有些颤抖,仿佛蕴含着极大的悲悯,因而格外轻缓:“你听好了,我不怪你。你看到的怀疑我也都看到了,他们早晚会问。如果今天喝多的是我,我完全可能做出跟你同样的事情来。” 叶祺握住他的手腕,下意识收紧,整个人颤抖着缓缓启口:“你不会的,你会比我冷静。” “你高估我了,叶祺,我遇上跟你有关的事根本就没办法冷静。从看见你第一眼我就疯了,没有哪件事我能冷静得下来,这回也一样。也许我还会打人,或者喊出更收不了场的话来……你知道我的,我从来没有你脾气这么好。” 这话里的恳切万般沉重,叶祺甚至听到了一声脆响,他们用浓情缱绻构建起来的玻璃罩子终于碎成了一地废渣。这才是真实,再冷静也免不了爆发,再优秀也躲不开鄙夷,再情深也避不过缘浅。 可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依然用一如往常的目光笼着自己,似乎外面依旧草长莺飞,天下太平。 “你……你为什么不怪我。”叶祺的语调异常宁和,但那里头的悲伤恰如潮汐,一波一波涌上来都泛着寒光。 陈扬居然还有心情笑,那笑容无限温暖,饱含宠溺:“因为我爱你啊,你以为我说来哄你玩儿的么。我在这间寝室里要你留下的那一天起就觉得对不起你,我们这样爱上一辈子都没多少人知道。现在这真的不算什么,我理解你。” 叶祺垂下眼很安静地听着这一番话,直到听完。然后他毫不犹豫把陈扬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人放下了刀剑,卸尽了盔甲,最后向他奉上全无遮掩的内核。偏偏他还笑得坦然,你看,这就是我的爱情。 这一次,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几天以后,叶祺找了他们三个都不在的时段搬走了所有的东西,最后把寝室的钥匙留在了邱砾桌上。原本那把钥匙下面还压了张纸条,谁知区区“抱歉”二字却让陈扬冷下脸,纸条揉成一团扔出了窗外。他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就是那天晚上,陈扬忙了大半天帮叶祺安顿下来,最后一次洗东西的时候碰上了王援。正巧一个同专业的男生也在,随意地笑着问起某一夜叶祺说他自己就是什么。陈扬下意识想去接口,这次倒是王援抢了先:“他说他就是不还钱的无赖,之前谁问了一句代付早饭钱的事情,他正好喝多了。” 男生忍不住大笑,水房里的每一个人很快都染上了同样的笑意。八卦精神向来容易被发扬光大,整层楼都“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八卦王笑言“举手之劳”,这厢陈扬却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叶祺听他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只说他们三个绝不比陈飞人品差,本来也不至于要诏告天下。 陈扬看到他这副淡淡的表情就没来由地心疼,凑过去拥抱了他很久,最后开起了玩笑:“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挪威,或者法国。” 叶祺没答话,只把他压到床上去狠狠折腾了一回。这两具身体对彼此的了解无以复加,任何一个动作都令人心满意足,没多久陈扬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起来。叶祺俯身寻到他的唇吻紧,不管什么声响都一并吃下去,另一端却用力进到底,然后拿准了某一点反复擦过,再不理陈扬如何挣扎辗转。 快意灭顶而来,叶祺觉得身下的人其实也没组织起什么像样的反抗。那一点就是他身体的开关,情热比预想得更汹涌,陈扬浑身战栗,很快便无奈地攀附着他随波逐流了。 一场无声的疯狂之后,陈扬仰躺在床上半天缓不过神来,最后还是叶祺提醒他汗收得差不多要下去洗个澡。 陈扬赖着不肯动,脸闷在枕头里抱怨:“你干嘛这么狠……” 叶祺这才有一点笑容,抚着他的唇低声道:“既然你要面对这些,那么逃到哪儿去都没有用的。” 陈扬忍着腰酸撑起身来,最后还是坚称叶祺在找理由,并且严正声明他再也不要在寝室里做了。 目送着他慢腾腾出门的背影,叶祺起身替他关门,含着笑腹诽:我上你还需要找什么理由么,反正你自觉自愿,送货上门还自动清理,整个一积极主动服务周到的优质供货渠道…… 第十六章 晦日 流光易逝,蓦然回首看向你的书桌,上面那本台历不知不觉就成了去年的。夜空盛放过一阵烟花,那过去的悲欢就算进了垃圾桶了。 古人还知道临窗感叹“无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现代人不管烟花堪不堪剪,更不关心有没有地方结同心,炸出漫天硝烟就抖擞精神重新出发了。 然而时间终究是不该被轻视的东西,那就让我们一起走进暗房,慢慢翻出当年的旧胶片:一格接一格,耐心寻访一个堪称源起的截点…… 那是一个在韩奕的记忆中无比鲜明的日子,阳光绚烂,人心如洗。 周五下午照例是不排课的,韩奕在解剖室里多待了一会儿,手上的事还没有忙完就来了个辅导员的电话,嘱咐他尽快到院长办公室去一趟。 如果他是其它任何专业的大四学生,那么这时候被单独召唤到院长办公室大概是天底下最值得兴高采烈的事情之一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绝佳实习机会从来走得也不是学生自荐、成绩排名等正常途径。但韩奕学的是八年临床硕博连读,大四离毕业实在是遥遥无期,院长找他这个沧海一粟的低年级学生能有什么事呢。 韩奕很疑惑,非常疑惑。 “院里多次接到你家的来信,反映经济特别困难这个情况。现在有个提前工作的机会,南京军区有位重病在床的老将军,指明要我们找一个程度不需要太高的医学院学生去照顾一下,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就当是临终关怀了。” 面前端坐的年轻学生有些过于沉默了,院长心有不忍,渐渐卸掉了一半的公事公办:“你是这一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这个机会给你院里没有异议。但问题是你的学籍不能保留,只能拿到四年临床的本科学历,学士论文和学位审核可以以后再补。” 如今没有博士学位的医生打着灯笼都难找,医学学士简直就是个笑话。院长叹口气,起身绕出办公桌的区域来到韩奕旁边,言语间难掩惋惜:“前途问题你也不用太担心,军区一定会给你安排好。只是可惜了你的天资……像样的建树是很难有了。” 院长年迈了,怕光,因而办公室厚重的窗帘全部拉上,只余一道利刃般的日光切开满屋阴影。韩奕忽然觉得滑稽,看来所有人都算准了他会答应,连后路如何都一一讲明。 是啊,他原本也没有资格不答应。 院长办公室的门牌号码,门栓上沾了一点汗水的触感,扶手椅用指甲划上去的质地,甚至还有整条走廊需要多少步才能走到头……与那个瞬间相关的一切都永远地被铭刻了,旧的世界成了瓦砾,而新的命数讳莫如深。 走出那栋威严的大楼时,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闪过,阴差阳错充当了一道犀利的闪电,终于替韩奕理清了所有的心有不甘:他果然是配不上叶祺的。他向来是把握不住未来方向的人,家境如此,性格如此,什么都不允许他生出凛冽的豪情来。人世原本就是不公的,有人出身芝兰之室就必定有人诞于鲍鱼之肆,从此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叶祺是个再坎坷也注定要山高水远的人,而他跌跌撞撞跟了一阵,终究不敢要求叶祺等一等他。 自己还在随波逐流,他韩奕怎么可能有那个勇气去置喙别人的航向。 真实的自惭形秽,有时也可以是一曲悲歌。 大四毕业季临近,陈扬几经周折终于签下了五百强,而叶祺的考研事宜也在这几天锦上添了花。本校的英美文学专业张开热情的手臂,大力拥抱了她四年前明显投错了胎的亲儿子,而且导师选的就是国家级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叶祺得了便宜之后受恩师之命前往办公楼卖乖,一路英语老师皆笑颜如花,最后一间办公室里坐着叶祺往后两年多学习生涯的导师,他一激动差点没给人家三鞠躬,“得您照拂学生三生有幸”…… 这阵子陈扬忙于四处被面试以及交接学生会的工作,叶祺缩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复习考研等成绩,两个人算上寒假的后半段竟然也靠着电话短信混过了一个多月,愣是一面都没见。 说来好好地在一起两年有余,彼此间的分寸也渐渐拿捏得更适宜,叶祺听陈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他只欠最后的一道东风,索性连自己眼下的好消息都暂且按下了,几句话应付过去只说还在等结果。前头林林总总有好几个不错的工作机会,陈扬一心大展宏图一概放过,而业界航母的聘用意向又迟迟不到……幸好,兜兜转转也都过去了。 在应届生就业市场紧缩的情况下,朋友圈子里签出去一个就该办一场喜宴,更何况是陈扬这种众星捧月的人物。当下有人听说了,立刻召集出一大帮人去喝酒吃饭,陈扬稀里糊涂被拉了去,居然落座了才知道自己是今天的主角。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道欲语还休的目光悠悠地飘了过来,还没等他抬眼去对上,那边已经迅速地收敛了。 陈扬不由用力抿了抿唇,生怕自己笑出了小别胜新婚的感情色彩来。他知道他不必再看过去了,那绝对又是个谈笑风生的叶祺,没准儿还能客客气气给他送上一句“恭喜”。翻脸如翻书,生存必备。 刚开席,不知谁举杯兴致很高地说:“同学们,从此我们见面就都在不同的散伙宴上了。”于是举座皆静,转眼变本加厉地开起酒瓶来。这就是最最不能提的话了,谁也不知道学校大门的外面究竟是什么,读书读到最后竟然恋恋不舍起来,哪怕你昨天还在为补考和重修奔忙。 所有的赞叹和嫉妒都冲着陈扬一个人去了,叶祺看看他若有若无扫过来的眼神已经有点迷茫,一边心疼一边觉得非常好笑。他拉过旁边一位半生半熟的老兄耳语了一句,忽然就见那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可得好好敬你一杯,本校外语学院是出了名的门槛高啊!你考进了不早说,哥几个昨天还说不知道你工作找哪儿了呢!” 火力几轮敬下来迅速地分散了,叶祺无形间替他挡酒的行为陈扬自然心知肚明。散席后他挥别众人蹭到了最后,放心大胆地一条短信过去,“我今天没安排了”。 叶祺指示曰:“从速滚回寝室。” 进门之前,身经百战的陈扬同学做好了应对一切攻击的生理和心理准备,不料叶祺之不可预测性再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只是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甩出了“过来”二字。 陈扬没有动。 窗帘低垂在桌面上,叶祺的身影一半都隐着,而侧脸的轮廓恰巧被初夏的朦胧天光勾勒得格外清晰,莫名带出了禁欲色彩的美好。这简直令人胆怯。 叶祺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自己转头转到了完全逆光的角度,然后向陈扬伸出手:“怎么了?过来啊。” 真正靠近了没几步,叶祺拽着他的领带猛然施力,陈扬被迫俯身低头,两个人迅速难解难分地吻在一起。谁也不比谁少动情半分,陈扬抬手按住他的后颈借以固定角度,舌尖探到底缠紧滑动,而久违的满足感升腾起来,连心跳都欢欣鼓舞。氧气快耗尽的时候,陈扬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总有人说什么心跳得像初恋,眼下自己的初恋如此持久热烈,往后的日子岂不统统注定是白开水。 其实这个想法他大三下的时候已经向叶祺表达过了,被该暴君上下其手给残酷镇压了。对于这种还恋着就展望未来的贪心之人,他就活该被压在地毯上一直做到腰疼。 叶祺还没有尽兴,轻轻咬着陈扬的下唇抱怨道:“走神是很不厚道的行为,你也太不敬业了。” 陈扬笑了,拉着他坐到床边拥紧:“再不敬业你也认了吧。我刚刚想起了大三下的时候,我跟你说我这初恋太登峰造极……” 提起这个时间段,叶祺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时候……你还记不记得那把隔壁的钥匙?” 叶祺一年多前净身出户,很快王援和顾世琮待他就一如既往了,只有邱砾见了他们就不言不语。大三下的某一天,他在教室里趁着擦肩而过的瞬间递给叶祺一把钥匙——曾经留在他桌上的那把带着歉意的钥匙。 前因后果一闪而过,陈扬扳过叶祺的脸,嘴唇征询般小心地触碰着,低问:“不说这些了。想我了么。” 叶祺很是柔情地凝望他,在火星四溅之前温顺地合上眼,答得比问的声音还低:“当然。” 对于这种来路不明的温柔,陈扬早就被他吓出了心理阴影。这会儿亲着咬着已经开始宽衣解带了,他突然撑起身:“你最近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吧。” 情致刚被挑起来就戛然而止,叶祺生气地眯起了眼,两手却极其自然地环上他的脖子:“陈二公子,请您动作快一点,别等我想起谁说过再也不要在寝室做……” 陈扬放心了,往下滑一点撩开他的衣襟舔上去:“你可千万别想起来。” 总说毕业还早还早,陆续把行李搬得差不多了才显出寝室的空荡荡来,不料人心里也跟着失落起来。这边做完了应该去洗澡,叶祺四下一看,蓦然发觉洗漱用品早已搬得一干二净。陈扬揽着他的手还没放,一把拉回怀里揉了几下:“我一会儿去打盆水来,你凑合着擦一下算了。” 叶祺颇为感怀地笑了笑:“这会儿才真觉得四年快过完了。” “对了,我看好了一间公寓,位置离学校和公司都近,下个月就可以搬进去了。” 叶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我家根本没有人住,你……” 陈扬忽然心情大好,抬手摸了摸叶祺的眉毛,笑道:“你猜我签下来的起薪多少?” “……” “你看到那公寓就知道了,足够租三个一模一样的了。” 由于合作方的一再拖延,他们这一届物流工程的毕业典礼硬是推迟到了六月。正忙着备战期末考的孩子们皱着眉仰头眺望,图书馆大楼的顶层礼堂里人声鼎沸。那是盛宴散场前的最后一场喧嚣。 校方一再希望优秀毕业生的家庭成员能够出席典礼,但叶祺不得不例外了。领奖台上华光璀璨,他年轻的身影却怎么也淡不去孤绝的意味,无论笑容多么得体,姿态多么优雅。这样的时刻是令人无力的,前路迷雾重重,尚有无垠荒原等待着他们去开垦。陈扬难得地有些黯然,他和叶祺对这个世界都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勃勃野心,而由于动力源泉的截然相反,未来变得格外扑朔迷离。 人类总是害怕未知的,死亡、时间、变迁,乃至日日轮转的黑夜。 叶祺从来是个坦然的人,生活上无微不至,感情中敢作敢为,但他依然会让人感觉抓不住。淡漠和决然早已融进了他的骨血,时至今日陈扬仍会觉得胆战心惊:如斯稳妥的人,你偏偏永远猜不到他下一步会怎样,甚至不知道究竟给予他什么才能换他片刻安然。 最见鬼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每当叶祺凝视他的时候,或深沉或含笑,陈扬都能明明白白看见他眼里不曾褪色的迷恋。那就是个钢针密布的蜂蜜罐头,一时害人一时害己,他心甘情愿去体验所有的跌宕起伏,只希望叶祺回过身就能找到他的目光。 念头与念头在脑海中纠结缠绕,最后发展成了大学生涯的劲爆收官:叶祺刚刚脱下学士服就听到身后更衣室的门落锁,陈扬进来不言不语把他按在了墙上。 要拒绝他的理由实在太多,但眼前这人的神色太过执拗,一双深目黑得看不见底……叶祺在心底哀叹了一声,一只手摸上他的侧腰,然后微仰头吻住了他。 那边本来就牙关微启,叶祺探进去舔过上颚和牙床,随即含住滑腻的舌尖轻轻吸吮。陈扬没怎么回应,只是闭着眼任他安抚,但颤抖的眼睫却无意中泄露了更为纷杂的情绪。道不明原因的慌乱才是真的熬人,你死死握着手里的,同时你怀疑着一切。 “你最近怎么回事,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就……”心绪和呼吸一起平复,言及此处,叶祺似乎是忍了笑,抬手慢慢抱紧了陈扬。 刚才那一按是宣泄的意思,这次让整个身体贴合起来,安静和温暖还是一丝一丝传了过去。陈扬不再动作,盛夏将至的阳光还留着最后一点温煦的情致,恰好替他勾勒了一幅模糊的图景:毕竟光阴悠长要靠一个一个日子去堆积,再怎么徘徊时间还是在走,不如忘乎所以。 叶祺前一天晚上在公寓里说的话此刻又飘忽着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仿佛比黑夜里的喟叹更加真实暖人。 “我人在你床上,心在你身上,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陈然的身体每况愈下,于是在陈扬毕业这件事上陈飞就成了全权代表,晚上名正言顺地做东请叶祺和阮元和吃饭。 地方选在一家算得上远近闻名的饭店里,只可惜陈飞来得匆忙订得也匆忙,四个人最后落座的地方只能是大厅靠窗的位置了。城市的夜景像个空虚的游乐场,寂寞和匆忙融成一派混沌。一栋栋楼拉开长而明亮的光线,无数隐没了真实面目的人群在其中或沉默或热闹地穿行,由此组成这里最常见也最容易被铭记的面貌。 阮元和看了一会儿,回头来发现菜单已经在陈扬手里,于是转向了陈飞:“这儿的景色倒比包厢好多了。” “价格也比包厢好多了,包厢是有最低消费的。”陈扬把厚厚一本铜版纸印刷的菜单交还给了服务员。 桌上的谁也不是外人,叶祺想了想并没有压低声音,大大方方地侧过脸去:“陈飞阮元和都在,你点得这么清淡合适么。” 陈扬还在打量陈飞的神色,那边阮元和已经接了话:“上回顺了我的口味,结果你整顿饭才动了几筷子?” “我是真的不吃……”叶祺抱歉地笑笑,自己也知道自己挑食得过分。 陈飞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大度了:“毕业了要庆祝的是你们,我无所谓吃什么。” 先上来的是四道冷菜,手剥笋、马兰头香干、金针菇素鸭和白斩鸡。嘴上说清淡和亲眼所见终归还是不一样,陈飞拿起筷子眼睛一扫就笑开了:“平时我都拣热量最高的往胃里塞,这还真是……” 叶祺习惯性要道歉,桌下的手却被陈扬按住,然后手指熟门熟路地交缠上来,包含着制止与温存的意思。“客随主便,你今晚还要住我的客厅呢,跟着吃点素菜算什么。” 陈飞嚼着满口金针菇,暗叹其实这小子还挺会点菜的,素的也能调味调成这样,但另一边嘴上却不示弱:“什么你的客厅,你租的客厅还差不多。阮元和你看看,这人恨不得拿个喇叭到街上去喊他有钱租房子了。” 元和闻言一顿,忽然把筷子一放:“你倒提醒我了,我忘记带家里钥匙了。” “你妹妹不是在家么。”元和性喜迟到,刚才陈扬打电话去催的时候是沁和接的。 元和从包里挖出手机,人已经站起来往窗边走:“她晚上要去相亲,我得叫她过来送一下钥匙。” 陈飞颇为好奇地盯着阮元和的背影,高大挺拔,气质温厚,怎么看怎么想不通为何一家的大龄青年:“他这半人半仙的找不到姑娘也就算了,怎么他妹妹也……” “你看阮元和长得怎么样。”叶祺抬眼温然一笑,陈飞的大脑刚开始往“我又不喜欢男人我怎么知道他长得怎么样”的方向运行就被扯了回来。 “还可以,比我好。” 陈扬慢悠悠道:“她妹妹长得更好,建筑设计师,你现在到城郊去就能看到她参与设计的房子。” 话还没说到重点,阮元和回来了。先前的对话他听到了一个尾巴,坐下来没开口倒先笑了:“沁和的性子古怪得很,人家看上她容易,她看上别人比登天还难。你们等着看吧,一会儿她就过来了。” 陈扬连着几年不在家常住,平日里陪俩老爹喝酒的光荣任务陈飞就责无旁贷了。那真叫一个憋屈,敬一杯再陪一杯,看他们差不多了就要抢先告饶,千万不能让他们以为英雄不似当年了酒量江河日下了……反正一来二去陈飞在外得了个见酒就两眼发光的名声,熟人知道是家里整出来的,不熟的还以为他真有多爱酒。一个陈飞再加上一个喝多少都看不出的叶祺,很快连陈扬和阮元和都被卷进了战局,沁和走近了看到的就是一人一个玻璃杯把白酒当矿泉水的彪悍状况,于是钥匙往元和头上一扔就打算走了。 陈飞中规中矩活了二十九年,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近景魔术。对,这时刻太过不可思议且难以预料,活像个近景魔术。热血冲头的脑子在看到沁和的一瞬间熄了火,神志无比清明,多巴胺和吗啡肽呈现光速分泌趋势,外人看来就是他脸色骤然一变,目光亦步亦趋地黏上了沁和离去的背影。 阮元和心头一震,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忽而沉沉开口:“要下手赶快,她刚进电梯。” 陈扬紧跟着那句“机不可失”还没发出声来,陈飞已经迅速地站起身跟了过去。本来是很好笑的一件事,在座的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压下了笑意,目不转睛只往电梯那边看。 大堂里疏落有致摆放着近百张桌子,陈飞绕到电梯前的时候门已经快要合上。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一个影响自己终生的决定——伸出手卡在即将合拢的左右两扇门之间,拦住了电梯。 沁和认出了这是自家哥哥席上的朋友,下意识认为自己可能丢下了什么东西,或者元和让人家来带什么话。客气的询问还来不及说出口,陈飞微红着一张脸给她扔下了一枚惊天大雷:“阮小姐,我可以问一下你的手机号么。” 满电梯的人都愣了,并上电梯外的男女老少,全体鸦雀无声。 这年头电视剧变本加厉地要死要活,现实中胆敢拦陌生人的电梯追女孩子还真不多见。沁和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几秒钟后才无可抑制地满脸发烧,低声道:“你去问我哥吧,就说我同意给你号码的。” 陈扬看场面有些诡异,终于还是跟了过来。这一眼望去竟撞上了千载难逢的痴愣版陈飞:一个人盯着电梯上方显示着楼层的小屏幕,微笑着,眼神飘渺不知所终,好似已经被勾了魂。 其实,那是真的被勾了魂。 这一夜元和回家不算晚,沁和房间的门敞着,里面灯光居然大亮。 “又看不惯人家哪一点了?”元和倚着门框,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沁和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厚厚的被子把整个人都裹了个严实,但音调出乎意料地轻快:“我没去,忽然不想去了。” 元和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了然地笑:“好,我明白了。” 多年兄妹训练出了他强大的感知神经和迅疾的反应动作,房间门轰然关上,沁和扔出的大抱枕紧追其后砸在了门上。 一顿酒喝完,陈飞和陈扬已经辨不出谁更醉一些,叶祺还得仰仗阮元和才把陈家的两只搬回公寓里。相对来说陈飞好对付一些,扔在沙发上给床薄被就算没事了,叶祺好心又替他倒了杯水放在手边,然后自己进了里面的房间。 公寓地段好得有点不像话,仅仅一室一厅也贵得陈扬每月要交掉工资的一半才能租下来。陈飞这么一借宿空间立时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叶祺合上卧室的门,回身撞见陈扬一片黑暗里亮着的眼睛,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我大概醉了,但我没喝够。” 略带沙质的声音与他相隔着一张床,叶祺摸了一下床头柜上方的触控开关,墙上一盏羊皮纸灯罩的壁灯慢慢亮了起来。晦暗的光映着陈扬的瞳孔,一时间极明与极暗竟融汇起来,模糊了棱角后漫无边际的随和感开始弥漫。 叶祺从酒柜里拿了两个高脚杯一瓶红酒,人过去了先在陈扬眉心落下一个吻:“介意喝混酒么。” 陈扬抬手解开自己领口的两颗纽扣,笑着答他:“醉都醉了,还介意什么。” 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崭新高脚杯盛了莹红的酒液,晃一晃好似人心都沦陷几分,叶祺倾过杯子与他相碰,忽然兴起:“我们轮流来,问题或者要求,要玩么。” “好。”陈扬抿一口酒,摇头叹气:“酒庄又不是你开的,买来买去都是这个牌子。” “反正没用你的钱。来,好好回答我,最近你想什么呢。” “……我爸病得都出不了门了,我确实心里挺沉的。连带着乱七八糟就想多了,其实没你什么事,真的。” 没事的话还在耳边,陈扬却仰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装个淡定的功夫也懒得做。叶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该你了。” “你为什么要接着读上去,你如果找工作简历会很漂亮。” 叶祺眯着眼想了想,语速不知不觉放慢了:“我想,我是真的不喜欢出去跟人家抢钱。可能置身这个世道这么说太不切实际,但我确实觉得我对物质的需求是有限的,象牙塔外的事情……我看着就够累了。” 静默氤氲成一室安和,陈扬习惯性地揽过叶祺的肩,只听他低低说了句“黏死人了你”,然后泰然接下去:“你为什么非五百强不签?我记得有个机场物流的职位,专业对口薪金也优厚,我以为你会签下来的。” “我放弃了太多才有今天,总想走得更远一点,否则我对得起谁呢。” 叶祺轻声笑笑,显然认为这是个不够积极的动机,但他只是冲着陈扬举了举杯,似是严肃又像调侃:“这算我敬你啊,拜托你别老患得患失的,我都跟着抑郁。” 事实上叶祺在席上喝的绝不比陈扬少,一番话说下来自己也头晕,索性酒杯往床头柜上一放,低声唤他:“陈扬,下一个是要求。过来陪我做一次,怎么做随你。” 他是隔几天就会唇边含笑对自己说“随你”的性子,无限宽和从不苛求,陈扬此刻看着他散漫的神情忽而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真的就只能这样了,他已经尽可能地坦诚信任,或许再去挑剔就该自己道歉了。 温热的口腔裹上来,整个腰身瞬间就软了下去,叶祺昏沉的神志被这么一激当真招架不住,立时哑了声音:“你哥睡在外面呢,你……” 陈扬用舌面蹭了蹭顶端,退出来吻一下他小腹渐渐发热的皮肤:“你忍着点,别出声。” 最敏感的部位得到最细致的对待,情潮如涌,同时炙热的手掌在大力抚摸着腿根,微微一层疼痛的颤抖倒正好催情。叶祺只好吸口气不再做声,什么都任由他控制去了。 卧室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就算烈火焚身也不敢放肆行事,无奈得很。后来陈扬稀里糊涂也让叶祺伺候了一回,一瓶产地年份都不错的红酒一来二去被糟蹋个精光,两人闹腾够了连怎么睡过去的都没谁记得,事后想想也真是荒唐得可以。 在叶祺的印象中,他研一前半年的日子不知为何过得如同飞逝,仿佛盛夏刚过严冬就随之而来,一转眼他们的公寓里已经需要开暖气才能过得了夜。 本科阶段毕竟读的不是文学专业,叶祺为了赶上教学进度成日地盘踞在图书馆里,每个周五回到公寓都已经很晚。原本每天来回也没多少路程,但陈扬加班往往通宵达旦,两相衡量后的格局就成了周末相聚两天,平时各忙各的。 一个狂加班一个狂读书,真到了周末根本没谁愿意起床,常常一躺就到了下午,随便对付着吃点又滚在一起,然后累了接着睡。聊天、做、睡觉,长日漫漫也就这么混过去,趁对方睡着的时候会有人开一会儿笔记本或者翻几页书,临了不是被抢了丢开就是自己嫌烦。生活的主旋律始终就是前头提到的那三件事,除了厮混还是厮混。 当然也有清醒且轻松的时候,两个人会分工合作认真做一顿饭,开瓶酒坐下来慢慢聊一晚。或者去会馆和球场痛痛快快出一场汗也不错,回来洗完澡可以睡得心无旁骛。时日悠长而静好,要不是那一前一后两个电话,也许日子真的就这么一马平川地过了。 一场欢情刚刚停歇,陈扬趴在床上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抚摸。白光闪过不久的脑子还不怎么清楚,所以他有些分不清那是终曲还是又一个序幕。叶祺含上他的耳垂耐心舔弄,极低地问了句“明天你想出去么”,但他还来不及答枕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左右手都被扣住不放,陈扬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未果,倒是免提键叫叶祺抽出手按下了:“陈扬?叶祺的手机怎么不开呢,我找他很久了。” 盘尼西林,那就不用避讳了。叶祺把身体的重心从陈扬背上移下来,直接开口:“可能没电了,你说,怎么了。” 那边习以为常,知道他们两个无所谓免提不免提,也就真的说了:“嘉玥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联合了我和她两家父母逼我赶紧结婚。” “那你就结啊,早是早了点,不过定下来也好。” 盘尼西林的口气毫无疑问是焦虑的:“说得轻巧,你让我拿什么结婚?没房没车,眼下这份差事我还不想长期做下去呢。” “何嘉玥看着不像不讲理的人,你要么仔细问问,或许有别的原因?”叶祺彻底放开了怀里的人,抽张纸巾替他擦掉了额头上的细汗。这动作相当轻缓,陈扬眼睛都没睁,心安理得地承受了。 电话那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下来:“我再试试吧,唉……还是你们俩省事,永远没逼婚这茬事。” 陈扬无声地笑了一下,叶祺侧脸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了句“别胡扯”就伸手把电话挂了。 下一个来电接踵而至,这回是陈飞。 “陈扬,我有话要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是陈飞的作风,连叶祺都面色凝重坐了起来,倒是陈扬一动不动,好像是僵在了那里。 半天过去,陈飞忍不住又“喂”了一声,枕上的人这才道:“好,你说。” “叔叔上午去医院复查,情况比预料得差很多。”陈飞苦笑了一下,决定实言相告:“或者说,差得不能再差了。” “……你直说吧,什么地步了。” “陈扬,你……我也不能再劝你放宽心,医院连杜冷丁都开出来了。你年假千万早点回来,别等明年开春就来不及了。” 陈扬沉默了很久,慢慢拿起手机交到叶祺手里,示意自己不想说话了。 “陈飞,是我。你还有什么要叮嘱的跟我说吧,陈扬也听着。” 陈飞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来沉郁之色愈发浓重:“你最好陪陈扬一起回来。另外,他们家里现在住了个医学院找来的年轻军医,部队里大概就是临终关怀的意思,你知会陈扬一声。” 再也没有人敢说时光是连续的。它要断裂的时候,对你连一声脆响都吝啬。 陈扬家的院子,陈飞刚挂电话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他有些迟缓地回过身去,神情已是极度的疲惫。 整日陪伴着全无希望的病人总不是令人愉快的事,韩奕揉着额角推门而出,只身走进薄薄的积雪里。陈飞望着门内万分焦躁的狼狗出了一会儿神,等他快要与自己错肩的时候才问:“怎么样了?” “吃了药刚睡下。眼下这个情况,还是应该住在医院里最好。” 陈飞抱歉地笑笑:“叔叔一直说自己傲了一辈子,不想最后躺医院里丢人现眼。” 韩奕的目光渐渐透出悲悯来,那里头夹杂了太多的阴霾,沉得人不忍卒读:“顺着老人家的意思也好,反正……” 陈飞了然地点点头,轻声道:“你出去走走吧,这房子太压抑了。” 说罢,自己却转身进去了。铅灰的云仿佛就压在人心头,一场大雪迟迟不肯落下,恰似一个微妙的悲伤隐喻。 第十七章 荆棘王冠 那年新年,陈扬和叶祺踏进陈家看见的第一幕就足够震撼:陈然拄着拐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陈飞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却被陈扬暗暗拉住,他自己抢先发出了声音:“爸,我回来了。”然后放下行李就迎了上去,扶着老爷子慢慢转身回房:“有什么咱们在屋里说啊,你急着出来干什么……” 叶祺低声在陈飞身后解释:“老人家爱面子,他要装身体好最好是顺着来。” 陈飞沉默着点点头,又顿了顿:“你上去打声招呼吧,陈扬他爸看你很顺眼,昨天还问过你在哪儿过年。” 病重的长辈是家庭中最有权威的人物,每个人看到了都不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更不要说叶祺原本就心里有鬼,承着陈然的好意愈发如履薄冰。待他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楼梯下来,陈扬妈已经从厨房里绕出来,依然葱白细巧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一擦,笑着招呼道:“叶祺也留下来吃晚饭吧,一会儿小韩去医院配药也该回来了,凑个一桌人家里也热闹些。” 叶祺听到一个“韩”字已经预感不好,只听陈扬转头问陈飞:“韩什么?一会儿见了我们总不能也跟着喊小韩。” “哦,韩奕。过来前在军医大读的是硕博连读,你爸后来听说了还老念叨着耽误了他。” 幸好这时候陈飞弯着腰在收拾包里的什么东西,并没有看到身后两个人的脸色。陈扬下意识低下头掩饰住情绪,几不可闻地对叶祺说了句“你跟我到房间来一下”,随即自己先进了走廊。 “你希望我找个借口先走么。”叶祺跟在他后面掩上门,人还没转过来话先问出了口。 陈扬其实不知道自己正眉头紧锁,只是觉得连日来乱麻一般的心绪更理不清了,当下便有些烦躁了,捏着叶祺的下巴强迫他正视自己:“我说过么,嗯?你认为我就这么不大度?” 力气没拿准,叶祺觉得骨头都被他捏得疼起来,半闭了眼没有做声。 陈扬骤然发力把他拉进自己怀里抱紧,同样一言不发。 “我只是怕你生气。你最近够烦心的了。”似乎还是应当解释些什么,叶祺慢慢摸着陈扬的背,坚实的肉感让人想起相伴相依的无数个晨昏,心里无论如何都会安宁下来。 “……”陈扬在他肩上像只什么幼齿动物一样磨蹭了几下,叹息里沉重的意味仍在。 那边的心跳声确实稳健,但却响亮得过头了。叶祺忍不住笑开来,两手停在他后腰上不动了。这掌心的温度似乎有了魔力,连羊绒衫都能穿透,与放在光裸的皮肤上竟没有任何区别:“你嫉妒了?” 陈扬不好意思回答他,只能把人圈在手臂里密密地压过去一阵吻。叶祺终究按捺不住,握着脖颈含住了他的下唇,这个拥吻的节奏总算回归了正常。 当晚,陈家的年轻军医只夹了几口菜就再次出去了,与其说是匆忙,倒不如定义为逃避。老人不会追究这些,陈飞只觉得奇怪,幸而有了陈扬和叶祺两个人精的粉饰太平,这顿饭得到了短暂的祥和。 好容易一起坐进了家里的车,陈扬奉父母之命送叶祺回“亲戚家”,事实上却开到了宾馆门口。夜风凄凄,叶祺先前随便裹了件衣服就出来了,站在风口冻得脸色发白:“回去还是告诉陈飞,否则早晚收不了场。” 陈扬苦笑连连,把他不小心忘在副驾驶座上的围巾递过去:“嗯,反正也够乱的,不在乎多一件事了。” “行了,赶紧走吧。” 晚了家里要生疑,风口浪尖的多么小心都不为过。陈扬上前草草拥抱了叶祺一下,目送他进了大堂才驱车离去。 年初二,陈扬依旧是开了那辆车来见叶祺。因为有事要先谈一谈,车放在了停车场他才绕到正门来。远远望去,大厅侧面的落地玻璃窗内立着一人,烟灰毛衣和惯常的旧牛仔,不知怎么竟有秋水长天的意度,陈扬一眼盯上了怎么都移不开,直到看清他和悦神色才加快了脚步。 走得近了,大堂里因天色阴沉一应亮着顶灯,陈扬眼里的情绪稍稍一涌叶祺就靠了过来,言语里笑意浅淡:“慎言,我们回房间去谈。” 陈扬跟着他一路回到宾馆房间里,顺手就摸来一杯温度适宜的饮料来灌了一口,居然是奶茶。他喜欢甜食,但他一直不好意思说,只叶祺一个人惯他惯得无法无天,连出了门都替他处处照应周全。茶杯的温度从掌心一直透到心底,叶祺掩了门转身便见他满面微笑:“宾至如归啊,饮品还特别定制。” “你算哪门子的宾客?” 陈扬毫不客气地抓住了破绽:“恩客。” 叶祺眨眨眼,迅速天真纯洁了:“本人名校出身,经验丰富,陪床陪聊,保证前后流程完备,中间上下随意,请问客官您准备付多少?” 天赐灵光啊,就那么一瞬间,陈扬脑海中闪过了必杀技:“你人有价,这杯奶茶情义无价。” 叶祺哭笑不得,顺手扯了个枕头抱在怀里坐在了床沿上:“你家年夜饭吃什么了?” “……啊?” “你脑子吃坏了。” “……” 陈扬无语,叶祺抽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我有正事跟你说,盘尼西林他们订婚了。” “嗯?订婚又不受法律保护。”陈扬低垂着眉眼,半张脸都模糊在袅袅而起的雾气后面。 叶祺望着地毯的纹路,有些出神:“结婚不也是诏告天下么,只要两家人都请来吃一顿,订婚也没什么区别。” 陈扬以一种锋芒尽敛的放松姿态抬起眼来,那神色分明是歉疚的。他走到叶祺面前俯下身来:“你羡慕了?” 叶祺刚想摇头,整张脸已经被人捧在手里,一个吻落在他慌忙合起的眼睛上,温软缱绻。陈扬欺身单膝跪在床沿上,直起上身将他收进怀里,不想下句却是“正事算说完了么”。 叶祺闷在他胸口笑了一声,就着位置优势拉开拉链,手指碰上了他半睡半醒的器官:“跟这个比,别人的事算什么正事。” 陈扬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声,低头吻上他的嘴唇,直白热烈,含义明显。上面的主动权旁落,叶祺手里的动作便格外热切起来,不一会儿衣衫不整滚作一团,谁也分不清谁先脱完了好几层冬衣。 皮肤大面积接触的刹那间,陈扬几乎要满足地叹息起来。这是他一寸一寸吻过的身体,体温都如此熟悉,一触便水乳交融。叶祺的肌肉线条流畅,骨骼修劲颀长,有那么几处地方或揉或啃就能逼出一点点细弱的呻吟来,然后他会不知不觉打开腿让他照顾到更多的部位……陈扬快要进去的时候,叶祺忽然握着他肩含糊道:“你别没完啊,晚上我还有事。” 陈扬顿住了片刻,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提着他的脚腕放在了自己肩上,然后缓缓推到了底。他自己都难以启口,床上最令他迷恋的就是叶祺昏头了的样子,气息浅乱,咬唇垂眸。时而他会又求助般紧盯着自己,半是不知所措半是焦虑饥渴,看了只想亲身缔造一个巅峰为他双手奉上。 叶祺的反应一分一毫都在他眼里,他尝试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最愉悦的角度,于是一边握住了前面一边撞进去,满意地看到了叶祺皱紧眉头的颤抖。 初相识那阵子,两人都着了魔一般把对方往身下压,那是急切,是征服的需求,或许也是确定来之不易的安全感;后来渐渐地都学会了追求更好的感官享受,做很简单,做得精彩纷呈乐此不疲就需要共同研修了。这一点从未放到台面上来谈,却真实存在于他们滚过的每一张床上:我要你快活,然后,我要你回报。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这会儿陈扬准确地摩擦着关键点,粗喘着蛊惑他:“发出点声音不要紧的,听话……”最后两个字轻之又轻,同时拇指和食指分别在两侧底部一捏,叶祺“嗯”的一声溢出来,鼻音软而腻,立刻听得陈扬心口狂跳,变本加厉地揉弄起来。 结局显而易见,陈扬吻着叶祺岌岌可危的腰肌处问:“一次而已,你不要紧吧。” 叶祺抬手看了看心急如焚忘了拿下来的表,声音冷得像冰:“你从现在开始给我揉,揉到下午就不要紧了。” 陈扬扑哧一笑,双手平摊抚上去,力道均匀恰当,显然是隔三差五就要进行的熟练工种。 叶祺恨恨补充:“你要是再敢动我,我就上到你再也动不了。我说到做到。” 陈扬在他肩上轻柔地一吻:“这么多要求,是不是该你付我钱了?” …… 叶祺住的这家宾馆对面,一家老资格的酒吧在暮色四合的时刻亮起了颇为低调的霓虹招牌。韩奕在靠窗的位置几乎坐了一整天,他记得五年前陪叶祺回南京的时候他说过,这是偌大个南京城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宾馆。 原本只想等到约定的时间再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不料凑巧看到陈扬上午走进去,天快黑了才出来。天之骄子,人不在父母身边却时时刻刻被挂在嘴边,什么都不缺还什么都不满足,跌跌撞撞硬要杀出自己的血路。叶祺会看上他果真理所应当,他要一个无所畏惧的、胆敢开天辟地的人,他需要找这样一把火把自己点了。 韩奕自认了解叶祺,却永远无法理解他。他有一个连医科八年学制都等不及的家要供养,有一对月月往学校写信哭穷的父母,未来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可能性。照顾临终的老将军,然后在随便哪个军区附属医院的底层混吃等死,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卖得很好了。 真tmd值了。 “我在你宾馆对面的酒吧里,你下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我不是叫你打个电话过来就可以了么,没说要见你。” “叶祺,请你滚下来。” 那边当然是按掉了电话,但韩奕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快就会出现。当年彼此了若指掌,如今只用来赌他屈尊一见。忿忿的念头一闪即逝,他还是熄掉了指间还剩一半的烟,亲自到吧台去叫了一杯混绿茶的威士忌。 叶祺十分钟后推开了门,四下一扫便走过来坐在桌子对面,纵使蹙着眉礼数还是周全如昔:“辛苦你了,还特意过来一趟。” 韩奕没多客套,只把那杯东西划过半张桌子推过去。叶祺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拿起来喝了一口:“谢谢。” 这是他预料之外的会面,韩奕可以清晰地捕捉到言语间的犹豫:“你元旦和生日寄来的卡片我都收到了。” “你当然收到了,中国邮政总不会像你这样绝情。”韩奕苦笑了一下,心想来了这么句毫无意义的话你好歹是收起了客气。 “你和陈扬……” “嗯,你看出来了。”人淡静如常,话锋却迅疾地一转:“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些。韩奕,你为什么接受这种工作。” “不是很好么,衣食无忧,前程有靠。谁还真的喜欢读书么。” 叶祺修长的手指握着玻璃杯收紧,一字一顿,将人逼入绝境的陈述句:“你原本是个心比天高的人,我替你不值。” 韩奕眼底发红,慢慢抬眼盯住他,心脏好像被人捏碎了一般,浓烈的血腥味轰然升腾起来。 再没人知道那天叶祺到底说了些什么,更没人知道韩奕在叶祺离开后又喝进去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叶祺,韩奕是少年挚友,曾经分担梦想的人,执着地意图立于云端;于韩奕,叶祺是挥不去的梦魇,如痴如醉,只不敢触摸。 这一场交谈在劫难逃,不是今日也是明日。 这天陈扬从宾馆出来又赶赴了一场同学聚会,回到家已然月上中天。远远眺望着一栋楼漆黑而另一栋灯火通明,陈扬看了看方位就狐疑起来:分明习惯晚睡的是陈飞他们家,为什么眼下是自己家彻夜不眠? 手机似乎是在口袋里跳了一下,料想是家里发来问何时回去的。人都走到门口了,他没有看。 听着那脚步声接近客厅,陈飞整个人都急速地凉了下来,一阵冰冷的血冲上头顶,真的是两眼发黑。 等他再次能看得见东西的时候,陈嵇那一拳已经闷声不响地挥到了陈扬脸上。自家堂弟不出意料地没吭声,踉跄退了好几步,总算站稳。 父亲打人的时候陈飞浑身一震并没有动,在陈扬问出为什么之前他却站到了他面前,不动声色隔开了愤怒的陈嵇和陈扬:“韩奕醉了酒回来,一通爆发把你们三个的事全说了。” 陈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拳头,不需要细看也能发现的微微颤抖,算是尽了平生之力隐了巨大的怒气。如果现在手边有一把机枪,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曾经让全家人骄傲的侄子扫成蜂窝。 陈飞妈忍了又忍终于看不下去,站起身把丈夫拽回沙发上,口中的话却是对着陈扬说的:“人家酒后真言,你不用再解释了。你爸气得背过去了,你妈在守着。” 脸上是火烧火燎的疼,陈扬心头哐当一震,一时连呼吸都找不回来,硬撑着问:“什么叫……背过去了?” 陈嵇骤然大怒,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甩过去,压着嗓子咆哮:“就是吐了大半夜的血,昏迷不醒!” 这回陈飞反应足够快,侧过身把整杯滚烫的茶水都挡了,眼睛闭一闭全当没事。 “爸,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这暗哑的声音准确地击中了在场人的全部坚持,陈飞母亲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转身默默去了内间。 陈嵇撑着额头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再没力气接着发怒:他从未料到陈然数十年戎马的铮铮傲骨竟这样惨淡收场,几脸盆的血一吐再也睁不开眼,摧枯拉朽,全盘崩陷。陈然是他的血脉至亲,是他的生死战友,他看着他成家立业,看着他的孩子出类拔萃……谁知那是个畜生。 此刻,静默就是刀光。 “我爸他……”陈扬低着头,嘴角的血都忘了抹掉,半天才想起半句话来。 陈飞咬牙推他一把,甚至是有些嫌恶地打断他:“滚远点,我也想打你。你趁早去问问你那叶祺晚上跟韩奕在酒吧里说了什么又干了什么,再问问他……” 喉头哽得厉害,陈飞忽然开始用力地扯方才被浇成透湿的衣服,连话都不说下去了。冬天家里暖气开得足,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连帽衫,滚水的烫伤让皮肉与衣料粘成一片,这一扯血立刻渗了出来。 陈扬找回三分神志,在他肩上搭了一把,想送他到里面的房间去找药。陈飞死皱着眉拼力挥开,但人还是跟着过去了。 千头万绪,总要冷下来理清楚。 “叶祺,你晚上见韩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知为何这次通话的电流音格外明晰,叶祺睡到一半并未听出陈扬的刻骨倦怠。 “没说什么,只问他为什么不在学校里读下去,后来不欢而散了……你大半夜吵醒我就是为了吃醋?” 陈扬头痛如裂,嗓音里像撒了一把玻璃渣,血肉模糊:“怎样的不欢而散。” 叶祺从床上坐起来,晚上与韩奕那场谈话的只言片语一一浮现,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韩奕说,你以为当年我想放弃你么,你以为我甘心像个小护士一样给肝癌晚期的老人打杜冷丁么。 韩奕说,我别无选择。 “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需要向你汇报?还是你们家耽搁了韩奕还不够要监视他一言一行?” 外面坐着长辈,危在旦夕的父亲就在楼上,但陈扬还是疯了:“我爸被他气得快死了,你tmd跟我说这个?!你个……” 陈飞劈手夺了他的手机按掉,盛怒之下再反手往他怀里一扔:“都疯了,你也犯病是吧。嫌不够乱?” 动作幅度太大,他肩背处的大面积伤口被再次牵动,锐痛难当。但那一刻陈飞奇迹般地清醒了,似乎站上了一个悬浮在空中的位置来俯视这件事:只要陈然这一死,陈扬的一辈子就算毁在今天了。 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陈扬僵了很久才想起捡了地上的手机收好,那屏幕上还不死心地闪烁着未读短信的光标。发件人陈飞,只三个字,别回来。 这是一个注定要被铭刻终生的夜晚,陈扬像个雕塑一样坐在窗下的一线月光里,似乎已经被剥夺了全部的行动能力。陈飞起先默默陪着,后来实在累过了头浅眠一会儿,恍惚是一个小时都没睡到就被沁和的电话吵醒了。 “陈飞,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自家女朋友的声音什么时候都有安抚情绪的奇效,陈飞听完这一句话忽然松懈下来,话还没答先长叹了一声。 陈扬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依旧是那个维持了很久的姿势,一点还活着的迹象都没有。 “你知道陈扬和叶祺的事么。” 沁和在那一端苦笑起来:“元和知道,所以我也一直知道。” 陈飞心中略宽了些,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了,然后问:“叶祺让你打来问的?” “嗯,他说他只在酒吧坐到八点多他就回宾馆了,后来韩奕喝了多少他根本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回陈扬家里做了什么。” 陈飞下意识握紧了拳,醒过神来又一点点松开来,最终平摊手掌停在了自己膝上:“我想也是,他如果知道人醉成这样也不会放着不管。”顿了许久,他终于客观:“这不能怪叶祺,我知道,但现在……” 他说不下去了,沁和立刻接口:“我等天亮了坐车过来陪你,好么。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么一大家子的事。” 陈飞闭上眼,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思维的能力或者必要了,半晌,沉声应了:“路上当心,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 老人心比女人心还像海底针,谁也没想到陈然勉强醒来后除了韩奕谁也不见。 除了韩奕,谁也不见。 在他毕生最狼狈不堪的最后时刻,他只想让一个外人来照料他。韩奕在陈家成了一个至关重要但无人理睬的人,不过他那个样子也让人无法“理睬”:除了饮食他几乎寸步不离陈然床前,包括守夜。 这个家似乎一夜间变成了坟墓,一天三次开启的厨房油烟机就是唯一的声源。韩奕在全家人的视线中来去匆匆,谁耐不住了去敲楼上那间的门招来的都是他疲惫的应答,“对不起,病人不想见你”。 陈嵇和妻子一早就过来坐在客厅里,一个应付前来探病的旧交及部下,一个接管了一日三餐兼一应琐事;陈扬妈每天只顾着敲门送水送药,别的时候呆坐不语;陈扬自己闷在房间里整天地不出来,极少碰烟的人硬把屋子搞成了毒气室,连忠心耿耿的狼狗都待不下去。 说来也真是凄凉,两条狗现在都不愿意跟人共处一室,宁可找个空调照顾不到的角落趴着。 陈飞深感全家老小只剩下自己一个正常人了,毅然决然在餐桌收掉后拦下了韩奕:“怎么样了。” 韩奕摇头,不敢正视他。 “明说吧。” “我尽力拖延,你趁早做准备。”韩奕感觉到陈飞的状态尚算稳定,吸口气开始坦言:“病人前几天硬撑着过年就很勉强了,这一刺激……家里人你劝一劝,我上去了。” 话恰好是在陈扬门前说的,那扇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推开来,人人得而诛之的陈二公子极诚恳地出现在白烟里:“我爸拜托你了。谢谢。” 韩奕上楼梯的背影明显地一震,手指扣在扶手上紧了又紧,最后只说了句“我当不起”。 沁和想象中的“丑媳妇见公婆”当然也是这样拘谨,但至少应该有点祥和接纳的氛围,而不是这样不言不语点个头就过去了。非常时期,陈飞父母都没有好好打量这漂亮姑娘的心情,倒是陈扬主动打了声招呼,顺便把她和陈飞让进了烟雾缭绕的房间里。 陈飞扫一眼桌上一片狼藉,脸色立时又冷了几分:“你气死一个肝癌的,所以自己想得肺癌?” 沁和寻得他的手轻轻一握:“别这么说陈扬了,事已至此。” 陈扬的眼光在两人一触即分的手上胶着了片刻,缓缓移开。他从来不能和自己的爱人有这样的小动作,最多不过是了然相视,但那时候什么都甘之如饴。 那个人的名字再次滚烫地在心口滚过,陈扬像上了发条一样又去点烟。烟盒边的手机正在一明一暗,静音模式下无声叫嚣着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终究还是沁和细心,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着叶祺打来的二十几次未接来电。 “你为什么……”她暗暗一惊,没怎么思量话已经问出口。 陈扬夹着一支烟出神,一双眼睛黑得让人觉得永夜就是个笑话:“没有为什么。” 明显生人勿近的气场,陈飞拉着沁和很快就出去了,一面关门一面低声跟她解释:“如果没有叶祺跑去找韩奕谈什么前途问题,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现在我叔叔几乎不可能……” “怎么说话呢!”陈飞母亲正走过来,碰巧听到了便出言斥责。 沁和抱歉地笑了笑,主动靠了几步过去:“对不起,都怪我先问的。” 那边倒是相当慈和地拍了拍她的手:“留在这儿住么,我给你再备一床被褥?” 陈飞尴尬不已,沁和也迅速烧红了整张脸,细细地在老人耳边说:“我订好宾馆了。那个……还没……” 陈飞母亲笑了,这样的姑娘如今还真是珍稀……当下语气又亲切了不少:“那也行,一会儿让陈飞送你过去。有时间多来陪陪我,有你在好歹有点儿生气。” 车缓缓驶出大门,外面的警卫兵齐刷刷向陈飞敬礼,沁和看着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不想说出来却是这番话:“你不想跟我睡还可以睡客房吧,干嘛非要出去住……” 沁和斜睨他一眼,眉梢眼角亦是沉重的:“我也不是不想跟你……”说到一半自己先反应过来了,幸好陈飞厚道得很,居然没发觉:“我订的是叶祺住的那家,他总要有人照应一下吧,你看看陈扬那个样子。” 果然还是女孩子想得周到,陈飞想了想,答:“也好,叶祺那人……谁知道他怎么样了。” “你等着看吧,绝不会比陈扬好。” 她这话说得极肯定,陈飞不由转头去看了一眼。那样紧抿着唇线的安静面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阮沁和,但却莫名地让人放心,似乎生命中全部的起伏都可以与之共度,丝毫不用担心她会不够坚强。 “陈扬其实受他父亲的影响很大。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家里人一直说他当初死不肯参军的劲头就跟他父亲年轻时非要参军一模一样。都一样倔,一样焦虑,非要高出别人一大截才肯罢休……别看他们闹起来一年半载互不理睬,实际上感情很好,可能陈扬是把老头子当成人生坐标来看待的。我叔叔这要是真的走了,我都不敢想陈扬会怎么样。” 前头又是个红灯,沁和忽然觉得那圆形的光源说不出的刺眼:“嗯,我刚才看他不接电话就觉得……这件事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陈飞低着头静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他父亲对他来说不仅是亲人,叶祺对他也不仅是爱人。我很担心他,真的。” 沁和温柔地凝视他,趁着车子还没发动凑过去吻了吻他的侧脸:“你先照顾好自己,别的,也只能顺其自然。” 当日,应陈飞和阮沁和的再三要求,叶祺在说了好几遍“我不在”之后还是给他们开了门。 沁和头一回差点为自己太过乌鸦嘴而掉了眼泪,陈飞一句话都没多说,拍拍叶祺的肩又替他把门带上了。这房间里的惨状看过就算数,绝对心理阴影。 这事能怪谁? 叶祺始料未及,韩奕无心之失,陈扬莫名其妙。 现在这样还能去怪谁…… 韩奕废寝忘食,陈扬闭门不出,叶祺形容可怖。 陈飞把女朋友送进房间,好言安慰了几句便掩门出来,自己忽然觉得。面对命运的时候人们确实可以保有抗争的权利,但那只是个死不瞑目的姿态,而已。你会感到无力,粘稠的足以溺死你的无力,那就是人性深处的自卑。或者说,一只蝼蚁灵魂深处的自知之明。 那一刻,一贯泰然的陈飞甚至是胆怯的。这天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塌了下来,每个人都无处可逃,只能仰着头静静等候。 这个年关过得惨淡,初十过没过家里人都糊涂得很:一方面是没心思,另一方面也是往年络绎不绝的访客们都避了晦气,一冷清就什么都忘了。日子一天天往后捱,就在陈嵇都快沉不住气的时候,韩奕传话说陈然要见陈飞。 陈飞自然随传随到,却万万没想到陈然喘了半天说明白的意思竟是让他一定安顿好韩奕。 “叔叔,你不怪韩奕一个外人把你气成这样也就算了,你这是……” 陈然眼里有一种平静的怒意,像燃在冰面上的火:“你是我侄子,你不是外人,但你瞒着我。只有韩奕能给我几句实话,让我死个明白。” 原来只肯让韩奕伺候临终就是为了这个。陈然灰了心丧了气,认为谁都打算瞒他瞒到死,倒是韩奕“诚实”又“勇敢”了一把,换得他另眼相看。 陈飞怎么也不能接受,咬牙又争了一次:“这到底凭什么。” “不……不凭什么,我耽误了韩奕,所以……要你安顿他。” 老人一激动就更虚弱,喘得好像随时要断气。但正因如此,他的意志被更加坚决地贯彻下去:陈飞哑口无言,垂眼答应了一个“是”,转身就出去了。 陈飞在房间里的十几分钟内,这座阴云密布的房子又迎来一阵惊雷。 门铃响了。韩奕似是早有预料,站起来向众人解释:“陈将军要见叶祺,前面让我打过电话叫人过来。” 出乎意料地,客厅里各怀心思的这一家人采取了统一行动,没有人抬眼。叶祺的脚步声分明惊扰了这死寂,却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忽视。 韩奕终究还是担心他,握了他的手腕想尽快带他上楼。叶祺毫不犹豫用力一甩,转了个方向面对沙发,慢慢弯下腰鞠了个躬。 那三个字,艰难地好似审判。他说,“对不起”。 当年叶祺在邱砾桌上压过的那张纸条被陈扬团起来扔掉,是他亲口宣告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陈扬母亲颤抖着站起来,情绪眼看着就要失控。这时候还是陈嵇比较靠谱,一探身适时地拦住了:“坐下,这是别人的儿子,不是你的。” 空气里全是火药味,死亡的阴影混着被背叛的悲痛,叶祺无心充当那个导火索,很快跟在韩奕身后离开了。 陈扬就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里,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叶祺看得很清楚,他甚至没有动一下。 陈飞之后的两场谈话分别是叶祺和陈扬。陈飞稳住了家人再上楼去,叶祺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直接走出了这栋房子,而韩奕正坐在房门外的地板上等着他。 “你知道老头什么意思了?” 陈飞盯着阴影里那个凝滞的身影,一瞬间连怒气都不知从何发泄,活像一只被拆了引线的炸弹。 韩奕点点头,没出声。 陈飞不想跟他多啰嗦,简短地表明了态度:“我安排好了会通知你。” 那毕竟是遗愿,陈然在趁着最后的一阵清醒交待后事。事到如今,大家都引颈待戮,陈飞真的担心里面会发生“老父临终令孽子自裁谢罪”的惨剧。 幸好陈扬出来了,安然无恙。 但担惊受怕的陈飞还是看到了,他的堂弟被毫不留情地抽走了剩余的全部生气,恍若行尸走肉,再无翻身之日。 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陈扬毁了。 第十八章 路远马亡 陈然死于这一年的元宵前夜。 回光返照当然还是有的,房子里所有的人都站在他床前,听他最后一次开口说话。这人一醒疼痛也跟着回来了,韩奕沉默着从静脉推进去一支杜冷丁,不想老头子哆嗦着手拽住了他。 “韩奕这孩子……实心眼,你们谁都……不要怪他。陈飞你记住我说的话。” 一室寂然。 病人的眼睛缓缓转动,在碰到陈扬的时候忽然透出了极其虚弱的狠厉。那实在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但垂暮的恨意……无疑就是诅咒。 “陈扬……你……你有多远……滚多远。” 陈扬母亲几近崩溃,面无表情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作为一个旁观者,陈飞满心都是茫然的悲凉。不是都说出柜后会是谅解吗?就算不是,难道不应该给人足够的时间来坚持己见吗?或许会有争端,会有失望和愤怒,会有众叛亲离……但不能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上帝当然可以关上一扇门,他关上多少扇门都没关系。可是窗呢,tmd世人传颂的那扇窗呢?怎么该开窗的时候四面连条缝都没有。 陈然甚至来不及雷霆万钧就要死了。而死亡,永远是最干脆的结局。 没了的再也要不回,欠了的再也还不清。 人死得利落,但身后事一片一片浮出了水面。讣告这么一登,陈家很快进入了长达半个月的门庭若市阶段。陈飞和沁和都请了年假守在房子里,一时焦头烂额一时心灰意冷,后来连人家问什么时候结的婚都懒得解释了。丧事临头,沁和光速被陈家全盘接受,厅堂厨房统统离不了她,一晃神连老夫老妻的感觉都有了。唯有她面对陈嵇夫妇的时候她依然有些不自在,骤然想起自己和这家人的宝贝儿子事实上还没谈婚论嫁。 韩奕陪到老将军合眼之后就卷铺盖搬走了,陈飞二话没说给他在军区招待所弄了个长期房,什么挽留的话也没说。逝者说他实心眼并不代表家里人都没有怨气:只要他少喝一杯,哪怕少喝一口,也许陈然还能活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这是一段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时期,陈家的两个小辈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一个稳健了,一个阴沉了。 陈飞忙得每天都想跟着陈嵇一起去算了,一票接一票表情肃穆的人往家跑,看多了谁真谁假一目了然,心里慢慢地也就木了,什么都不在意了。直到有一天陈扬饭毕扶着桌子起身却站不稳,日理万机的陈飞才发现他几乎整张脸都是青的,眼圈灰黑,行动迟缓像个僵尸。 “你到底怎么了?” 陈扬不作声。 到底沁和还算是个明白人,仔细看了看,问:“你多长时间没睡过了?” “不记得了,一直睡不着。” 好,很好,又来了个失眠加神经衰弱的。陈飞咬牙切齿往外打电话求医问药,深感家运不济,恐怕明天就要来一道闪电把房子劈成两半了。 关于陈飞是个如何雷厉风行的人这一点,凡是与他有点交情的人都充分地领教过了,当然包括叶祺。约他见面的电话打出去十分钟后,叶祺站到了浴室的镜子前,打量了三秒果断放好一池子水把自己整张脸浸了下去。 深冬的室温让这池水冰寒彻骨,皮肤表面的冷和心底的冷内外交困,两股力量暂时起到了席卷倦怠的作用,他慢慢收拾心绪直起身来,镜中的脸总算有了点人样。 陈飞开始敲门的时候,叶祺正好把一杯浓苦如药的咖啡一饮而尽。意料之中,如约而至的此人顶着一张霜打茄子的黑脸,于是他开宗明义:“我希望能帮你做点什么。” 陈飞嘭的一声摔上身后的门,看到电视机旁边半瓶不知什么东西先拿来灌了一口:“让你帮忙?家里人知道了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叶祺潜意识里认为陈飞一定会攻击他,带把匕首进来捅了他都是正常的。 陈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食不知味又接着喝:“你不用觉得异怪了,我实在是没力气再……”说罢苦笑了一下不再言明,转而直切正题:“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么快,所以你先替我去把墓地看看吧,老头死前跟韩奕说他不愿意葬在八宝山。” 叶祺把酒瓶子一把抢下来,顺手放在一边:“韩奕还在你们家?” “没,老头一走就搬出去了。”看叶祺神色有些沉暗,陈飞不禁多感叹了一句:“跟你走的时候一样,都不声不响。” 叶祺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声音道:“是我犯贱,非要找他谈什么前程。” 陈飞扫了一眼这个外壳完整里面不知烂成什么样子的家伙,终究没有提起“陈扬”二字,再交待了几句行事小心就走人了。沁和几次试着找他,无一例外都以门里传来“对不起,我不想多谈”而收尾,陈飞不觉得自己比沁和更适合知心姐姐的角色。 其实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一切既成死局。 陈扬不是不能原谅叶祺,他是原谅不了自己。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无辜可怜的倒霉孩子陈飞终于找了个小角落去寻觅自己的“知心弟弟”了。阮元和本来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接到该怨气凌厉的电话还是百年不遇地被惊悚了一回。 陈飞劈头盖脸给了他这么一个开场白:“阮元和,老子要精神病了。” 阮元和立时呛进去半口清茶,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你家已经有好几个了,你保重。” 沁和估计也是忙昏了没空细说,陈飞给阮元和的脑子塞进了一些必要细节后就只剩唉声叹气。 元和毕竟是元和,简短的一句话横扫了见惯硝烟与烽火的陈飞。 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陈扬不能繁殖,他爸就会被气死。” 然后元和大手一挥,淡定地给迷惘的羔羊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外面的事尽量交给叶祺,你在家稳住那些快疯的和已经疯掉的。” 挂掉电话后,陈飞难得忧郁地仰头望了下天空。放眼尽是寂澄,乾坤朗朗万里无云。 他面对那一片匀净的蓝,忽而无语:横死的横死,毁灭的毁灭,剩下全是断壁残垣。街边店铺门口倒悬的硕大“福”字活像一张缺了牙的血盆大口,他已经全然忘却二十天前生活原本的面目。 葬礼的全部筹备工作几乎都由叶祺经手,陈飞敲定,再交给沁和去打理细枝末节。陈扬吃过几天安眠药后稍稍正常了些,最后参与了灵堂布置之类的事情,算是尽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孝道。虽然陈然直到死前都在后悔生了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但人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子女,哪怕你因此而活活气死。 人死万事空,但陈然是例外。他死了,别人也都活不成了。 仪式开始前两小时,陈扬伫立在父亲的大幅遗像前,默然无言。叶祺把待会儿要发到宾客手里的白花全部点清,悉数交给陈飞:“预留的在准备间里,我先走了。” 沁和下意识出言挽留:“你跟着累了这么久,就算不能……那你在准备间里坐着也是尽了心意啊。” “我爸妈来了你先避一避就是了,不用急着走。”陈飞最清楚这短短几天叶祺耗了多少心思在这上头,连学校里报到都推后没去。 叶祺已经在往外走,闻声只是挥挥手聊表谢意,脚步并没有停。 谁知他快要跨出灵堂的时候,一直无视他的陈扬忽然发话:“让他走。连他自己都没脸在这儿,你们留他干什么。” 叶祺猛地回过头来,目光越过整个大堂落在陈扬身上:“你想了十几天,就跟我说这个?” 陈扬自知荒谬至极,愣一愣神之后只说得出自己最直白的感受:“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那一刻,叶祺眼里的寒漠成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终生记忆。沁和许久之后才蓦然发觉,在见识过那种神情后,人甚至可以获得面对无垠人生的无限勇气。因为最坏的,不过如此。 凌晨时分,火车站。 叶祺匆忙赶到的时候只剩快天亮时的动车票,没奈何也只能买了。这条铁道线他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从十岁举家迁到上海起至今已经十年有余。 这一次,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南京果然不是个吉利的地方,英雄美人的千古伤心地,如今他自己也有了再不回头的理由。 当年情动也就在这样的时节,微雪,寒风,空气凛冽。 再偶然的事件也包含着某种潜在的必然,叶祺不无自嘲地想着,这又是一个三年了。六年前初识韩奕,三年前凭着一个眼神陷进如今的诡局。 太过丰沛的记忆在寒冷中彻底淹没了他,那个人身上有着源源不绝的温暖,这几年几乎让他丧失了独自面对变故的能力。 也许适时地抽身离去……这样对谁都好吧。 学校里天天在上课,叶祺自己的课加上旁听本科生的那些其实不比之前几年轻松多少。俗话说忘掉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回忆他的不好,叶祺尝试后表示这条路确实行不通。 陈扬没什么不好。他是轰轰烈烈也是细水长流,他成就了今日的叶祺并手把手教会他如何安然。平心而论,如果处境对换,叶祺的反应未必能比陈扬理智。 马克思先生教育我们,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除了划一方天地苟且偷欢之外,人生真的还有很多其它的内容,细想想哪一样都比爱情实际且沉重。比如陈扬气死的爸,叶祺赌气的妈。 所以叶祺严肃地审视过内心之后,发现寂灭感远远超越了微乎其微的愤怒。 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丝毫嫌隙,只是天生没有容身之处,活该长久不了。 周五早上,陈扬的短信出现在刚开机的屏幕上:“今天回来么。” 叶祺这才恍然,陈扬处理完葬仪也回到上海好几天了。半是麻木半是倔强,谁也没联系谁。他握着手机在寝室门口愣了一会儿,想想还是按了通话键:“我周五下午没课,最晚晚饭前会回来。” 那端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平静地告诉他:“我晚上有应酬,你不用等我了。” 应酬?什么鬼应酬,部门经理顾及他家变不久,连加班都替他免了,专门放他早点回去好好休息。陈扬站在楼梯间里唾弃自己的反复无常,既然不知如何面对他,为什么还叫他回来? 是夜,陈扬在外面拖到两点多才回到公寓里。客厅没有开灯,卧室的门紧闭,他以为叶祺早早就睡了,自顾自换过鞋换过衣服,脚步却在那扇门前停滞。 站了半天,陈扬还是将就着躺在了沙发上,手在外衣口袋里摸索一番,终究慢慢燃起了一支烟。不如不见,不如不见。以前总以为码字的人天性矫情,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不吃药就是一夜无眠,可那药瓶却在卧室的床头柜上。陈扬微微叹了口气,坐起来打开电视机,静音。 叶祺倚在床头,守着一线微弱的灯光细听门外的动静,察觉到陈扬不准备进来了才抛了手边的书。陈扬啊陈扬,你千算万算,大约还是忘记了我从不喜欢早睡,平时一直是顺着你的性子而已。 清晨,叶祺推门而出,正对上陈扬满眼血丝回过头来。 “我回来得晚了,就没进去打扰你。” 他解释地够快,却像个借宿的陌生人。什么叫打扰,这原本是两个人的家。 叶祺凝神打量他几眼,回身进屋拿了安眠药给他,近前去的时候却伸手抬起他的脸。 那是一个吻的暗示。 陈扬眼里的犹疑太过明晰,或者,说是沉默的抗拒也不为过。叶祺面无表情松开手,很快换了套衣服出去了。事已至此,确实不用再无谓尝试。 无可挽回,终于从预感变成现实。 陈扬想,至少我挣扎过了。 阮家父母都不在,兄妹二人盘踞在电视机前安度夜晚。沁和中间打了个电话去找叶祺,原本想问问他们两个的现状,却只是“嗯”了几声就挂断了。 元和侧过脸看向自己的宝贝妹妹,只见她慢慢把腿曲起来收到了沙发上,小巧的下巴也顺势搭在膝盖上:“哥,我觉得他们要散了。陈扬让我打叶祺的手机,说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而且那语气……” 姑娘家的犹豫有时很容易营造欲说还休的效果,元和就着电视机闪屏的荧光打量她:眸色如墨,却仿佛映不出节目里欢天喜地的画面。成年之后,这孩子很久没有过这种表情了。元和不自觉地想起一件久远的事,她这样子像极了幼年在路边第一次看到死猫的时候,她仰头问自己“猫咪为什么不动”。神情凝重,倔强认真,但绝没有软弱,更没有泪光。 往事在脑海里一转,元和整个人都更温和了几分,伸出手摸了摸沁和的头顶,鼓励她接着说:“嗯,说吧,陈扬的语气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但总觉得他提到叶祺的时候跟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他听上去很平静,但我觉得他好像特别痛苦了。”说到一半自己先为难了,低声嘟囔:“是不是说得太玄……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我以为他们能各退一步的。” 元和笑了:“退?往哪儿退?陈扬说他不想看到叶祺的时候你也在,你觉得叶祺能原谅他?还是陈扬能忘记他父亲是怎么死的?” 沁和想再争几句,动了动唇,终究只是苦笑着把脸埋进膝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感情这么好,偏偏……”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出声。连日阴霾也辐射到了阮家,静下来四下恍若深潭。 “陈扬这人我也算认识很多年了,他的价值观其实是很单一的。一个人的存在感强就说明他基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有的时候觉得他所有的行为都在向别人证明他可以做得更好。” 元和的声音平缓而耐心十足,沁和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他是个非常自我的人,硬要把到手的一切都扔掉,然后自己去争取全新的,所以压力不是我们能理解的。说白了他就是要让家里人看到他一个人也能出人头地,老人家这一走……还是因为这种原因,他很难缓过来了。” 生死面前,其余的所有都显得飘渺而虚浮。就像一列奔向毁灭的火车,满载着原本光鲜美好的事物往地狱狂飙,谁也拦不住。当然,也谁都不敢去拦。 沁和犹不甘心,转过头来问话,但并没有直视他:“那叶祺呢,他不能委屈求全一点?” 问题小姐模式正式启动。元和站起来到厨房拿了瓶果粒橙给她,自己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接话:“你怎么看叶祺,说实话。” “脾气挺好的,比陈扬看事情要透彻得多,然后……靠近了会觉得很冷。” 元和在茶几的边缘上坐下,正对着沁和表情格外认真,确实是倾谈的态度:“对,他的性格事实上很冷。当初跟韩奕分手他半句话都没多说,这次为了陈扬算是相当仁至义尽了。你仔细想想,陈扬的家事跟他有关系么。” 沁和不回答,眼神里逐渐浸透了了然的悲伤。 元和大度地笑笑,给自己拿个杯子倒了一点橙汁:“恋爱是你情我愿,谁的家事谁摆平。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跟叶祺毫无关系。他为韩奕不值是应该的,而且他没有义务受陈扬家的任何牵连。” 果粒橙在冰箱里藏久了,握在手里不断有液化的水汽滴下来,那声音闷闷的实在令人烦心。沁和拍了下身边的空位示意元和坐回来,同时无奈地叹气:“还是平平淡淡好,光是看着他们我都怕了。” 元和噤声,轻轻搂了她一下,然后缩回去安分地看电视了。 原本安静垂着的落地窗帘忽然随风扬起一角,外面是整座城市起伏的轮廓,夜夜璀璨如新。区区一段感情的曲折微渺如尘,这个世界始终按部就班。没有人值得等待,没有人耗得起彷徨。 南京,军区招待所。 陈飞风尘仆仆,进门就砸给韩奕一个结果:“成都军区总医院,具体工作你自己过去谈,可以么。” 韩奕觉得这个世道真不是一点点荒谬,每个人都来问他的意向,每个人都知道他别无选择。次次如此。 “我有资格提出异议么。”韩奕低着头,苦笑也掩在阴影里。 陈飞居然真的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军帽随手一掀扣在桌面上:“有,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韩奕有些意外,顿了一会儿才答:“成都军区很好,我其实无所谓。” 陈飞认真看了他几眼,确定他的态度之后说了一个“好”字,然后自觉言尽于此,起身准备走人。 “……等等!” 要走的人应声回头。 “陈扬和叶祺……怎么样了。” 韩奕依然回避一切眼神的触碰,里面的东西统统隐起来,能看到的只有一团灰蒙蒙的迷雾。这个房间里好像有毒气,阴郁沁人心脾,陈飞在巨大的压力下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每个字都滤掉了愤怒才说得出口:“不怎么样,估计快散了。” 韩奕摇摇头,似乎是早有预料,一点点苦涩的笑意落入陈飞眼里。 “你满意了?” 韩奕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忽然透出强烈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怒意:“我确实应该去死,我也没想让任何人原谅我,但我至少不是精神病。叶祺跟他在一起很好,我为什么会满意他们散伙?!” 陈飞忍了忍,没忍住,冷笑像活物一样自己冲了出来:“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别以为只有你的感情是感情,别人的都不是。” 这句话脱口而出,然后韩奕深感多日不开口是要憋出脑抽来的:跟陈飞玩儿真心话大冒险?他远在亚平宁半岛的韩家十八代祖宗恐怕都想排着队来扇他这个蠢货了。 陈飞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其实很难界定韩奕这算什么行为,陈家给他的给养优渥,日后又高枕无忧,此人没有任何理由把家里搅得腥风血雨。 除了他真的深爱叶祺并且矢志不渝,整件事确实没有其它解释了。 悲剧的缘起隐没在千头万绪中,陈飞一直把眼前这个人当做怨气所钟,此刻却全无意义。或许这才是事件的原貌,这些当事人一个比一个无辜,包括罪魁祸首。 甩下一句“机票我会派人送过来”,陈飞万分镇定地落荒而逃。 下班前一刻钟,陈扬站在部门经理办公室前最后一次看表,然后拉了下袖口遮住表盘,敲门。 部门经理从一堆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文件里抬起头来,看到心头爱将不由大喜,谁知他递过来的信封居然是一封辞职信。 “为什么。” 陈扬头一回在公司里笑,却笑得经理先生只敢看一眼。那笑容疏离而冷淡,无奈比笑意还深,令人望之生寒,不可逼视。 陈扬在开口回答前忽然神游太虚,心想如果叶祺在的话一定会很欣慰:这是他的惯用表情,笑一笑便生人勿近,只剩陈扬一个幸存者勇往直前凑上去。 “我不想做下去了。如您所见,我最近工作效率低下,心神不宁,对公司的运转百害无一利。” 经理几乎要仰天长叹,您心神不宁比别人全神贯注更有效率,您只是不屑跟别人比。 这不是要跳槽,不是要加薪,也不是什么人际处理得不好被迫离职。经理颇无语地望着这个去意已决的年轻人,自己手里确实没有任何砝码能留住他。哪一行都是一样,愿意忍受沉沉浮浮不过因为急需谷物入腹,一旦不需要谁都会走得头也不回。 这栋办公楼的外面是一整个广袤的世界,陈扬自认内心已被放逐,于是人还被困在玻璃立方体里成了格外难以忍受的事实。 去年夏天过来接任直到现在,这所谓正经的职场生涯只持续了九个月而已,陈扬收拾东西的时候莫名生出一种漫无边际的虚无感来。最近总是甩不掉这样的错觉,生活在浮云之上怎么都踏不到地面,只剩下索然无味伴着沉到麻木的痛感没有厌弃他。 叶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日未遂的亲吻给陈扬也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一切如常的妄念。 连个吻都心存抗拒,这恋人要怎么做下去。 爱情这东西的无力和渺小被诠释得淋漓尽致,相爱有什么用呢,该散了依旧要散的。陈扬坚持着关灯前半小时就往下咽安眠药,以防一个人躺在双人床上不受控制地伤春悲秋。有人说看一个人幸福与否关键是清晨醒来的表情,如果以这个标准判断……陈扬的日子已经可以不要过了。 别说醒来的一瞬间了,他那颗心现在是任何时候都结着一层厚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很清楚自己将要,或者已经失去了什么。 可惜,他无能为力。 承蒙陈扬日思夜想的叶祺此刻正在他们的公寓里,碰巧这两人还在做着同一件事:收拾东西。区别仅在于陈扬要搬出办公室,叶祺要搬出这个不大不小的公寓。 跟韩奕那三年几乎什么都没留下,而陈扬却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记。这公寓像个小型博物馆,到处都是栩栩如生的展品,似乎还在恬不知耻地炫耀着曾几何时的欢情缱绻。 所有的衣服都是陈扬一件件熨过来的,条条裤缝笔直而挺括,衬衫的领子也都跟新的没有任何区别。叶祺把大衣柜里属于自己的一半全数清空,蹲下身在箱子里叠放的时候猛然看到了地板上一块不规则的深色痕迹,整个人立刻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不记得是哪一个周末,两人按信箱里偶然发现的外卖单叫了一大堆意大利餐点,结果懒洋洋吃到一半就滚在一起,餐盒里不知什么酱汁打翻在地上,次日早上发现已经再也去不掉…… 想得有些出神,叶祺索性坐在了地上,仰脸四下打量这个曾经名副其实的“爱巢”。 墙上那盏羊皮纸的壁灯常常彻夜亮着,两个人总是互相等,通常等到了人又要闹到天亮才睡下。长此以往那里面的灯泡就接二连三地烧坏,如果没记错的话,存灯泡的盒子里还剩最后一只。叶祺靠上衣柜半开半合的门,无声叹息:下一次换灯泡,这房间里是肯定没有自己这个人在了。 酒柜里还有各式各样的瓶子排在那儿,用来勾兑的可乐和雪碧在第二层,因为经常开了一支又不喝完,藏品的种类显得格外丰富。叶祺偏着头看了一会儿,拎出一瓶自己最喜欢的放在手边,然后自然而然看了看温控屏,把温度再调低了一些。 高脚杯姿态优雅地倒挂在架子上,叶祺出于对玻璃器皿的特殊癖好将其洗得晶莹剔透,次次拿下来喝酒都觉得心情很好。酒精能够带来的愉悦是待在陈扬身边后他才知道的事物,在家里喝多一点也不要紧,况且这里是卧室,陈扬总是陪着他的。 这实在是有点疼得太过分了,叶祺合上眼放松下来,相当有耐性地品味着分道扬镳的痛苦。从胸腔深处开始的震颤,尖锐的疼痛随着奔流的血液输送到肢体的每一处末端,然后均匀扩散。每一个细胞都不想离开这里,他们的爱情像一场高烈度战争,毁去了一切后剩下的残骸依然具备死死守望的颓然姿态。 有些人的死轻如鸿毛,有些人的死重如泰山。叶祺默默地想,这还真不如大家都陪着老头一起死,我还有几十年,谁知道我会活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很好笑,朝夕相处整整三年,没完没了的拥抱亲吻,做也做过了无数次,但想到“陈扬”两个字依然会有电流通过心脏。 回首全是锦绣,眼前一片废墟,那心情绝对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惆怅。于是陈扬推开门的时候看到了如下一幅场景:房间里全是浓郁的酒气,叶祺放平了两条修长的腿坐在地上,背靠着衣柜目光平寂,悄无声息。 陈扬感到一阵遮天蔽日的愧疚,但他不敢上前去抱住这个人,甚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知僵持了多久,叶祺叹口气扶着墙站了起来,顺手拎起地上收拾完毕的拉杆箱,头也不抬地从陈扬身侧走过:“我以为你还有十几分钟才会回来。有话客厅里说吧。” 长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糖罐,里面盛着市面上糖度最高的各种硬糖和品种繁多的巧克力。叶祺冷眼看着这堆自己一包包买回来的东西,连伸手挑一下都懒得动,直接回卧室又把剩个底的红酒拿了出来。 陈扬慢慢走过来坐下,沉默良久,然后开口:“韩奕去了成都军区。” 叶祺从沙发角落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出了半盒烟,想了想抽出一支点燃,恰好听到陈扬这么一句话,自己居然被逗笑了:“你这是想让我在滚出这间公寓之前,再谢一次你们家大人大量?” 陈扬气结:“你……” 没想到叶祺却认真起来,又狠又深地吸了几口烟后淡淡道:“我真的谢谢你,陈扬。” 又是这副样子,陈扬悚然而惊,忍不住深恶痛绝。就像这些年自己白给了他那么多安宁一样,时光的痕迹迅速消退,叶祺又回到他原本的老性情。 陈扬的沉默永远有足够的震慑力,叶祺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换成稍稍诚恳些的态度。这变化极其微妙,但凭着两人间私密的默契,整个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意味还是渐渐柔软了下来。甚至,是柔软得有些悲伤了。 相对无言,还是叶祺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我都要散了,别说韩奕,好么。” 陈扬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说白了他一点儿也不嫉妒,叶祺爱的人始终是他,韩奕算得了什么。只是眼下已经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他想把韩奕的结局也一并交待好。 来自心底的压迫令人手脚冰冷,陈扬缓缓收紧僵硬的指关节,双手交握在自己膝上:“叶祺,我……”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敢再听了。 外头有的是小儿女卿卿我我的别扭情爱,一道窗帘隔开的黑暗客厅里坐着一对真正灵魂契合的爱人,可偏偏是他们再也过不下去。 骤然爆发后的叶祺明显气力不足,沉吟了很长时间没有再开口。陈扬觉得自己被他炽热的目光笼在里面,呼吸艰难,心痛如绞。 谁都不愿意亲眼见证终局,但光线无可挽回地暗下去,终于只剩屋子里仅有的几个金属面在折射茫远的天光。落地台灯的不锈钢灯罩,茶几一角的金属装饰层,陈扬腕上黑曜石镶面的表盘。 叶祺倾身在陈扬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冰冷,轻缓。 “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谁也没说再见。谁也说不出口的,再见。 防盗门轻轻合拢,叶祺的力道控制地分毫不差,一点声音都不曾漏出来。 他们的世界,一分为二。 番外三 北海游记 在一起很久很久之后,陈扬发现他和叶祺真的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年少的时候他们各自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来流离辗转那几年老是出去散心,又在一起之后索性大大方方携手去游历欧洲,林林总总护照上的章都可以拿出去做展品了。 叶祺当初搬过来的时候把他从小挂在房间里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都带过来了,如今放眼望去,除了局部战争频发和拒签中国游客的地区以外,似乎没哪块地域对他们而言还是陌生的了。 偶尔得闲,陈扬会趁叶祺为数不多的出去交际的时间一个人站在他的书房里,慢悠悠点一支烟,在满室书香里沉默地端详这两幅有年头的地图。叶祺的外祖父是水文地质学教授,留给叶祺的不过这两件随身之物,当年要不是他在他的拉杆箱里看到这两幅图,说实话根本不敢相信叶祺还肯回到他身边。 时光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连陈扬这样向往戎马天下的人都有恋家的一天,所谓奇迹亦不过如此。他越来越喜欢利用有限的闲暇更多地亲近这所房子,回忆他与叶祺之间的每一个日子,渐渐生出不少温柔心肠来。每次叶祺从学校回来,听他无意中提起某件旧事,总是要笑他果然老了,性情都变了。 正因为自己觉得什么好风景都看过了,这天叶祺向他提出想去北海的时候陈扬才格外惊讶,凝神一想,那确实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广西临海小城而已,就算有个银滩,也不值得大老远从上海跑去一趟。 叶祺一味只是笑,说既然见识过了马尔代夫的沙滩,怎么还会贪恋别处的沙子,管它是金是银。陈扬不肯让步,反唇相讥,断言国内的旅游张家界看山九寨沟看水,别处一概都可以不要去了。可还没争出个所以然,两个人的手机就一前一后响起来,叶祺的学生来问研究方向的事情,陈扬接的则是自己手下大客户经理的求救电话,各忙各的也就忙忘了。 晚上叶祺赶论文赶得头疼,一时忘了看时间,倦意涌上来已经一点多了,轻手轻脚回房却看见陈扬还倚在床头翻书,明摆着是等他很久了。 “明天不去公司了?怎么有心思等我。” 这么多年下来,生活习惯早已被对方带过去,叶祺把外面的绒面家居服脱下来,一丝不苟叠好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才在陈扬身边坐下。 陈扬合上手里的《苏轼集》随意往枕边一放,抬抬下巴示意叶祺躺进来:“又不是给别人打工,晚一点无所谓的。我想过了,你难得有个想去还没去过的地方,你定个时间吧。” 叶祺整个人往下滑了一些,半靠在陈扬身上,话里带上了些许笑意:“我肯定只能等暑假了,我们七月二十号启程吧,让我把手上这几个研究生的杂事处理完。” “暑假的事你这么早就跟我说?”陈扬慢慢伸手揽住他,倒真的来了兴趣:“我得去查查这个北海究竟有什么特别。” 叶祺累得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疼,合上眼已经要睡过去,只低声答他:“我们这不是都忙么,提前预定总是放心一点。” 一夜无话。 数月光阴恍若须臾,一转眼已是七月流火,陈扬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叶祺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一大半了。陈扬出于生意繁忙的原因,各处票务上的熟人甚多,平日即使两人一时兴起要去什么地方,再热门的航线也能临时订得到机票。这一次却早早由叶祺包办了一应琐事,甚至还千年一遇地跑来查陈扬的钱包,非要确认他带好了身份证。 稳妥是一种习性,根深蒂固之后根本不用这样处处小心,除非心里有鬼。于是陈扬那点好奇心再度被勾起来,但直接问是肯定问不出什么的,这次北海之行到底有何古怪也只能等到了才会见分晓。 到了机场打印出电子登机牌,这时陈扬才知道叶祺订的是上海飞南宁的机票。他兴致怎么就这么好呢,还要白白花几天从人家的省会晃过去。既已上了贼船,如何还能指望全身而退,这么一想反而气定神闲了,叶祺办好托运再回来的时候,陈扬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疑惑,一如往常。 酒店当然早就订好了,叶祺不说陈扬也不问,两人安安心心在南宁一住就是五天。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赶着酒店早餐的最后十分钟冲下去随便吃点,然后近中午出去随便逛逛,正餐雷打不动是叶祺查好的那些广西名点。 全市最出名的一家米粉店,五十八元可以点到全套,闻着汤底的气味连刚刚酒足饭饱的人都能重新找出胃口来。小小白瓷碟盛着生的各种肉食和蔬菜,一上来就摆满半张桌子,服务员会过来一份一份地倒进煮好沥过水的米线里,最后滚烫的重油汤底浇上来,什么都熟了,香气也愈发浓郁起来。 陈扬偷眼看着叶祺安之若素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疑窦丛生,可人就是这点气性最要命,打定了主意不问就是不问,心再痒也不开这个口。一连几天,陈扬乐得被他牵来牵去,在这座不甚喧嚣的中型城市里赏尽了生活原本的祥和面貌,回了酒店竟然还能心无旁骛地分床睡,一日日的愈发平心静气。 房间里很神奇地给他们配了一本一页页撕的老式年历,陈扬这天七点刚过就醒了,洗漱完乍一眼看到红艳艳的数字“26”,意识业已懒得去计较这几天如何混过来的,一切随着叶祺就是了,原本是他提出要跑这一趟。 又像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一样,东西全是叶祺一个人收拾停当,临走前才走到坐着的陈扬面前,手撑在两边扶手上居高临下:“拿好箱子,我们坐长途车去北海。” 陈扬隔着稍微有点松的衬衫抚上他的身体,然后把人拉下来细细地亲吻:“好,都听你的。” 在日光下半闭着眼坐在摇摇晃晃的旅游小巴士上,陈扬慢慢回忆着叶祺书房里那幅中国地图,即使缩略版也能看出南宁到北海的距离不算近。这可真是精心策划的大阴谋,时间一步一步算得如此之准,直至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知道叶祺打的是什么主意,近在咫尺的那张侧脸宁和如常,陈扬赌气趁着一个急转弯把头歪过去,谁料叶祺用手托了一下,竟容许他就这么枕在自己肩上昏睡了。 一路断断续续地睡,车子一时开得要飞起来,一时又慢吞吞疑似没油,一车人都倦得厉害,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如墨。邻座有位清癯的老者,见陈扬睡得实在昏沉,途中好心过来问了好几次,叶祺心里颇为感激,但也不便多说什么。这些年家里一向宽裕,陈扬出门大约连经济舱都不愿意坐,早已不习惯这样长途颠簸,叶祺把他从自己身上拉起来,看他从眼角到眉梢全是沉沉睡意,不由大叹他四体不勤。 这一晚稀里糊涂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叶祺的手机闹铃就大肆叫嚣起来,随后睡眼朦胧的叶祺居然拉着压根儿没睡醒的陈扬出海去什么天然火山岛。陈扬心里一百万个委屈都快溢出来,到了码头看到昨天那位老者也在,两人一惊之下才统统清醒过来:“怎么这么巧,您也去火山岛?” 老者望着海天交际处的阴云,神情忧伤,口中却只淡淡的:“是啊,这么巧,我去寻访故人。” 没谈几句船已经开了,驶出近海就是烟波浩渺的北部湾,浪头渐渐大起来,一个接一个几乎要扑到甲板上来,气势汹汹。外面的雨势并不算小,舱里体质弱一点的人又是惊吓又是颠簸,很快吐得一塌糊涂,一地都是消化到一半的早餐和颜色浑浊的其他呕吐物。孩子尖锐的哭声划破阴沉的气氛,最喜静的陈扬死死地皱起眉,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眺望。 舱里极少有人还站得稳,一直负手立在窗边的老者不掩赞赏地看着陈扬,开了尊口:“年轻人不错啊,这样还一点事没有。” “碰巧不晕船罢了。”陈扬转过头去客气地笑笑,顺口道:“您不也没事么。” 这一搭话便心知肚明了,若不是有点特殊的经历,这种程度的风浪是个人都要吐出胆汁来,比如那边的叶祺,早已脸色惨白倒在椅背上喘气了。 老人的话匣子终究容易打开,至少陈扬是这么预想的,一来二去却是他自己先按捺不住心思:“您要寻访的故人,听您的口气是已经不在了?” 老者面色沉郁,半晌才应了:“你哪里知道,这里……” 见他欲言又止,陈扬心里却被一道白花花的闪电映得透亮,骤然明白了为何看这位老人的气质如此熟悉,不由脱口而出:“您先前……您参加过三十年前这儿的……” 老者勉强笑了,默然颔首:“你家有谁是高干吧,没想到这事还有年轻人知道。” 陈扬肃然起敬,不知不觉站得笔直,低声道:“家父陈然,向来景仰您这一批敢出领海追敌的老英雄。” 这名字分量太重,陈扬自己心头先是一沉,那边老先生的反应更大,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陈飞是你堂兄?”不等陈扬回答,他倒是真的笑了:“得老将军这句景仰,我们也就不枉此生了。” 陈扬连声说着不敢不敢,声音不由自主黯下去:“命就是命,谁来景仰也唤不回当年一赴黄泉,您可以……不这么轻易就满足的,决策那边也有责任。” 老者缓缓摇头,只说“君子不辱旧主”便不愿再多谈。任他再怎么千帆过尽,总有些东西是碰都不能碰的,陈扬识趣地随之沉默,陪着又站了一会儿便回去照顾叶祺了。 船狂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停靠在火山岛的小型码头。陈扬原想过去再跟老者打声招呼,没成想身旁的叶祺踏上陆地差点没腿一软跪下去。他拉了一把没拉住,只好先他一步膝盖触地,好歹抱住他站起来,摸到栏杆旁让他靠上去。 看着他半天缓不过劲,陈扬既心疼且无奈:“何必忍着呢,刚才在船上吐完了不就没事了么,你啊……” 叶祺又是一阵反胃,抬眼就泪光闪闪,死撑着就是不肯吐出来,忽然抓住陈扬的袖口,用力握紧:“这……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来的地方。” 这个微妙的小动作恰是陈扬多年隐秘的企盼,二十岁最腻歪的时候叶祺都不肯做出来,如今居然顺理成章就出现了。陈扬生生顿在那儿,一下子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缱绻,却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不着边际地安慰着:“别急,我知道,你先缓一缓,我们有的是时间。” 等到两人临风而立,竟已是正午的光景,幸好厚重的云层仍在,游人稀少,并未坏了他们的心情。 陈扬的视线远远投向天边,语气也茫远:“我有话跟你说,你能不能先听听?” 在一起的时日悠长,任何一点小情绪都准确无误地看在对方眼里,何况他这样沉郁。叶祺接话接得诚心诚意,而且很快:“当然,你说。” “刚才跟那个老先生谈了几句,都是些军中的旧事,我忽然觉得我对我父亲和家里已经有了交代了。这些年每次有人提到军队什么的,我心里都像重新经历一次那件事,永远原谅不了自己。可刚才,我发现我已经找到了最恰当的旁观者视角,可以置身事外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或许最好的选择真的是他们安排的那条,但既然错了,错到底也没什么不好。” 陈扬本来就话不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更是难得,叶祺默默伴在他身侧,待他心绪平静一些才说:“真不容易,你退伍到今天已经十五年了,总算过了这道坎。” 十五年……十五年……陈扬恍然大悟,再转过头去看叶祺已经难掩有些狼狈的激动。 叶祺轻轻地笑一笑,道:“对,这就是我非要带你到这儿来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退伍的日子正好是七月二十七……”陈扬几近目瞪口呆,前尘往事汹涌而至。 叶祺半真半假横他一眼,语意依旧平和:“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退伍那天正好是你的生日,从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也已经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看他这么大人了还微微哽咽起来,一个字说不出来,叶祺也有些感慨,自顾自往下说:“我高考结束那个夏天在家灌了将近五十天的酒,最后十天一个人逃到了这里。原本只想找个没什么人旅游的地方静一静,却见到我至今为止认为最美的海。你看,就是这片北部湾。它平凡无奇,但它内里是安宁的,我那个时候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和我的爱人一起再到这里……” 人到中年,再提起年少时的梦想难免要尴尬。可走都走到这一步,不如矫情到底:“你听我说,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就是二十岁那年,你把你自己送给我。今年正好是我们认识十五年,我也想认认真真还你一件礼物。” 陈扬把他这一大篇话听到这里,神色早已跟着郑重起来,侧过身渐渐握紧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凝视。 似乎当年分手、后来又复合的时候都没这么动人肺腑过,叶祺反手扣紧陈扬的每一根手指,一字一顿:“陈扬,我爱你,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们没什么婚好结,但承诺还是应该有的,只要你不嫌我说得太……” 陈扬用力地与他相拥,岛上有没有人会看见全都抛在脑后,眼泪真的被他逼出来:“我不嫌你,我很高兴,真的,我从来没有过过今天这样的生日。没有你提醒,我都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肩头有潮湿蔓延开来,叶祺心头大震,慌忙分开一点距离替他擦掉眼里的水分,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你别哭啊,我知道太晚了,整整十五年我都没开过口,是我吝啬……” “不,不晚。你刚才说的,你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叶祺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心想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两个大男人千里迢迢跑到北部湾来抱在一起哭。可是,为什么心里这样甜蜜呢。 只要有你,这世上的一切我都可以坦然面对,而除了你之外的所有我都可以不再执着。 你是我释然的理由,亦是我坚持的缘起。 我爱你,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这么一煽情的结果,毫无疑问是回到酒店去滚床单。最好笑的是坐船回来的路上,风雨都停歇了途中也舒适很多,但陈扬愣是不敢坐在叶祺身边的位置上,生怕情不自禁了招出不必要的麻烦,直惹得叶祺一路都噙着笑,险些忍得内伤。 一夜温情脉脉地做了又做,凌晨的时候陈扬抱着叶祺的腰,一边捏着揉着一边小声地问他,为什么不准备点物证,应该纪念一下这次处心积虑的生日旅行。 叶祺笑着在他背上慢条斯理地抚摸,一项一项数给他听:复合的时候买过了戒指,十年纪念的时候买过了手表,前年连你的钱包和皮带我都送过了,你大二那年送我的同款钢笔我现在还在用、我们身上里里外外一样的东西数不胜数……你说还能买什么? 陈扬顺着他的话想来想去,只好发狠:“你哪怕备点情趣用品也好啊!” 叶祺很夸张地哦了一声,那厢陈扬的手悄悄摸上了他的胸前,熟稔地安抚应该安抚的地方,他也就不出声了。 陈扬低低喘息着舔弄他的耳垂,满意地看他整张脸都烧起来,愈发柔声细语:“你看天都快亮了,我们不如做到那个时候,然后去银滩看日出吧……这次你歇着,让我来……” 好好一次深情表白弄成了理直气壮地荡漾,叶祺意乱情迷的当口依然得意洋洋:还不知是谁算计了谁,你怎知这就不是我处心积虑的一部分? 且看我们二十年的时候,你能玩儿出什么新花样吧。 我们的日子,真的还很长很长。 下部:潮往汐来 第一章 此去经年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大多数行李都提前办理了托运,韩奕手上只拎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倚在圆柱上跟陈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 终于要离开,韩奕的内心奇异地轻松。回忆自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之后便尽是暗影里的沧桑,枝繁叶茂的愧疚与不甘,即使一年前他离开了部队,离开了医院,也从未放过他一分一毫。 陈扬看他低着头沉吟,不由温然笑道:“万事当心,照顾好自己。” 韩奕也笑:“我这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受苦受难的。” 美国数一数二的医学院,虽然碍着成例没给他奖学金,却早早预备了助教的职位。韩奕从来不是一般的擅长读书,陈扬也知道不必为他担心。 但总该说些什么,不是么。毕竟他们近来大半年都过从甚密,这一走便是相隔太平洋,也许永不再见。 韩奕抬腕看了看表,慢慢站直了,正色向陈扬告别:“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 陈扬点点头,顿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拥抱了他。 韩奕手里还拿着笔记本电脑,只象征性地在对方腰上碰了碰,很快放开。一向的,这两人都不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 六年,其实已经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韩奕当年还会偶尔喝过头,会在叶祺口口声声指责他背叛理想的时候黯然神伤,而眼下却如斯妥帖而干净,泰山崩于前亦不为所动。陈扬伫立在那儿,目送着韩奕最后的背影,忽然动容:年复一年,故人散尽,连最后一个都离去。 这些年,不知为何竟逐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而面上只能愈发不动声色。大约心里藏着人,终究是不一样的。陈扬静静等待着韩奕消失在转角处,意料之中的头也不回,然后自己也转身走向停车场的方向。 夏末时节,暴雨已经有气无力。烈日拨开云层投射下来,一道光束在陈扬的车前盖上闪过,不过须臾,已然远去。 两个月后。 记忆中的那一天真的极其平常,命运没有露出任何一点即将再次转折的征兆,至少陈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感。 邮箱里有好几封秘书整理后发过来的邮件,他点开第一封扫了几眼,皱皱眉打了个电话出去,张口就问:“这种事值得你特意来问我?” 这个新任总经理秘书调来不久,原来是销售部门的星级员工,陈扬误以为她已经足够干练,谁知还是给他找麻烦。 “对不起,因为您事先关照了这次洽谈的口译要求很高,我以为您要亲自过问,所以才整理了备选名单发到您的邮箱。” 陈扬抬眼再看了一眼那没打开的附件链接,随口道:“你告诉我这张名单里最理想的人选是谁。” 秘书小姐看来已经研究过了,答案脱口而出:“叶祺,任教于您毕业的母校,留英博士,具备丰富的口译经验,口碑也很好。” “那就这样吧。下次你自己决定,不要再来问我。” 秘书唯唯诺诺应了,小心翼翼放下听筒。 平心而论,陈扬在那一刻并不觉得意外。做外贸这一行的多少会听说几个好翻译,叶祺回国后只用几个月就赚足了名声,唯一的不足恐怕就是他在学校里有课,能拿出来兼职的时间实在不多。 依叶祺那个散漫的性子,他会不会查到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叫陈扬呢?然后他会欣然应允还是断然拒绝? 陈扬理所应当地认为,无论如何那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 洽谈那天谁也没有多事,陈扬甚至不确定叶祺有没有看到他。假笑挂得久了是个人都觉着疲惫,他跟带来的高管打好招呼便匆匆告辞,没想到人已经坐在车里了还被拦住。 陈扬的公司充分运用了他当年在学校的好人缘,从上到下各个阶层都有校友。今天这位高管不过比他低两届,是他认出了叶祺,为了找他一路带到停车场来。 “陈学长,你们当年是同专业的同学吧。既然难得遇上,我们三个找个地方多聊几句?” 那个人逆光而立,一身黑色西装清隽挺拔,只是面目看不清楚。过多的回忆在一瞬间呼啸而来,陈扬慢慢抬眼望向他,遇上的是一个淡到几乎分辨不出的得体微笑。 他说:“如果你有空的话。” 一别多年,当初两人但求分得干干净净,各自头也不回,不知不觉就成了渺无音讯。这年头星巴克满街都是,一行人随便找一家坐下来,点完单场面立时冷透。 小高管自毕业起收归陈扬手下,兢兢业业拼命历练,可叹勤奋拼不过天赋,在这张靠窗的桌边仍然是最稚嫩的那一个。陈扬双手交握一言不发,叶祺漫不经心搅着咖啡,只有他笑眯眯地两头发问:“叶学长,你出国了怎么想到要回来?” “我在英国读的是一个中英合作项目,读到一半已经答应硕士阶段的导师说要回来任教。”提到母校,叶祺微微有了笑意:“毕竟是母校,回来也算落叶归根吧。” 权当假面舞会,一方姿态优雅,自己怎可一味僵硬。陈扬抬起头,目光掠过叶祺的面容,最后落在小高管那里:“你是不知道,你叶学长当年占尽了文学院和外语学院的欢心,考研那会儿定了英文专业简直普天同庆。” 小高管连连称是,幸而笑容真诚,不算特别惹人生厌。 话题从个人境遇跳到母校现状,叶祺除了读博那几年外算是在学校里生根发芽了,因此相对话就多一些。陈扬一字一句听进去,心里想着原来他的声音还没有变,只不过气度远胜往昔。彼时少年气盛,平和淡定亦压不住满心不甘愿;如今他举手投足真正无懈可击,终于蜕变成功,只可惜不再像个有心跳会呼吸的人类。 人无完人。如果你见到一个无可挑剔的人,是不是可以认定他已不再是人。 叶祺成了精,小高管五体投地,很快学会了借着故人的名头来套上司的实话:“您毕业后明明在五百强安顿得很好,为什么做了几个月就出来白手起家?”说罢,狐假虎威地笑出了满口白牙:“叶学长也想知道的。” 话音落下,叶祺还真的配合他做足全套功夫,半是疏离半是疑惑地看过来。 敷衍的话到了嘴边硬是一顿,陈扬在心里暗暗一叹,实言相告:“那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我没什么心思过朝九晚五的日子,索性辞了职试试看吧。” 作为差了两年的亲密下属,小高管听到“家里”两个字便觉得此行物超所值了,一时喜上眉梢。陈扬趁机扶额而笑,再有什么不自在也统统掩过去。 “我刚回来没多久,我们那届的同学你还有联系么。”叶祺收回多少带些探究意味的目光,选了个不痛不痒又容易展开的话题扔出去。 “我只是知道一点,没怎么特意跟他们联系。邱砾跳了几次槽,现在在哪家的技术部做得挺稳当。王援还在毕业那年找到的公司,好像也不错。”陈扬只多说了几句话,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已经无以为继,只能选好时机转头去看小高管:“提起顾世琮,我说不如你来说。” “哦,顾学长在做快消行业,销售业绩好得不得了。陈学长一直嘱咐我尽量挖过来,都怪我嘴笨不会办事,一直没说动他。” 叶祺鼓励地对他笑笑,咖啡杯举起来做出敬酒的架势:“你也太自谦了,陈扬带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嘴笨不会办事。” 长长一番话下来,陈扬一直竭力避免亲口去说叶祺的名字,只因那两个字是最后一道堤坝,放弃了就要洪水滔天。他万万没有想到叶祺会如此轻巧地说出“陈扬”二字,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大学同学而已。 小高管一激动,就差没站起身来感激涕零,匆忙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叶祺只是抿了一点,笑容在略低头的一瞬间慢慢淡去,一丝不差全落进陈扬眼里。 也就是这一点点失措,他终于敢断定面前的人真的是叶祺,是他生命中失散多年的人。 来的时候陈扬开车带着小高管在前面找地方,叶祺大概五分钟以后才按他们给的地址过来见面,所以三个人深夜离开时才看见街边两辆黑亮亮的车。大概是分离太久,或者是潜意识里太渴望重新与此人扯上什么关系,叶祺竟然觉得那两辆车存在一种奇异的默契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静默地等候他们。 “诶?叶学长,你开的是正好是陈学长原来想买的那辆奥迪,真巧啊。” 巧什么巧,陈家人都爱奥迪,基因里恐怕就埋了人家的商标。叶祺停下脚步,回头问:“后来为什么没买?” 小高管挠挠头,原本也不多的职业风范毁损殆尽:“后来陈学长说这车开回家会有麻烦。”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破绽,幸好陈扬也没有看着他:“这辆保时捷性能更好,况且生意人不必刻意低调。” 叶祺的车滑过他们身边时还没有加速,他侧过脸来极客气地点头道别,然后潇洒地消失在陈扬的视野里。 小高管日后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开车一向很稳的陈扬这天会一脚刹车让他跳起来撞上了车顶。 流年不利,沈钧彦难得勤快叫了一桌外卖等叶祺回来,刚整整齐齐摆好就听到他等的人开了门,然后人家倚着门框来了句“钧彦,我们分手吧”。 于是他下意识回过头,不假思索地问:“你脑袋被门挤了?” 叶祺笑了,自己走到桌边坐好,也伸手拉他坐下:“我说真的。我遇到以前的恋人了,再拖着你对你不公平。” 沈钧彦莫名至极:“为什么对我不公平?各取所需而已,在一起只要付一半房租,而且那什么生活也不用自理啊。” 明显是习惯了他这种语言风格,叶祺坦然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尚且包在塑料袋里的卤菜:“钧彦,你正经点。” “……好,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就搬走。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么,你就吃定了我真的喜欢你?”沈钧彦觉得这段相安无事的同居关系在最后关头忽然变得藕断丝连起来,黏糊糊的挫败感对他而言格外陌生。 叶祺抬眼看着他,目光里有恰到好处的歉意,好像他真的不想跟你分手,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我觉得多少有一点,所以防患于未然。” 沈钧彦毫无防备,硬生生被这眼神激得打了个寒颤:这人有多少诚恳就有多少冷淡,比例一比一绝无偏差,怎么看都不像个人。 神使鬼差,他从桌边站起身的时候很够意思地拍了拍叶祺的肩膀,好言相劝:“不顺心了尽管来找我,单恋可不是你一把年纪玩得起的事情……” 叶祺愣了一下,缓缓勾起唇角:“你怎么知道我单恋?” 沈钧彦这下真抑郁了:“我希望你只是单恋。” 叶祺抱歉地对他笑笑,先一步往卧室的方向而去:“晚安,你睡你自己房间吧。” 同一夜,陈扬在床上躺了很久,悲催地没有半点睡意。极倦却思绪纷繁,然后随着天色渐渐转白太阳穴会开始向内放射疼痛,陈扬对自己的失眠症状习以为常,不一会儿就闭着眼睛去枕头下边摸药瓶了。 手指先触到的是一管表皮冰凉的东西,好像是昨晚在家里过夜那人留下的润滑剂。再往里探一探,他碰上了一种陌生的触感,陈扬仔细想了想,忽然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那是一条细巧的铁链,中央悬着两颗打过孔的子弹,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通体在灯下流转着残忍而决然的光。 看来昨天晚上真是太离谱了,醉醺醺地把人带回来一通厮混,居然连这个东西都弄到床上来了。陈扬皱着眉拎起那条链子,很快把它挂回床头灯的灯座上,似乎不怎么愿意多看它。房间里有点光东西就好找多了,卡在床垫和床板中间的药瓶被用力挖出来,数好的药片混着清水滑下喉管,一切都太平了。 陷入药物催生的深眠之前,陈扬抓紧时间回忆了一下这一晚的全部经历,最后无奈地承认他满脑子都是叶祺的声音。 他曾经提到“陈扬”这两个字,然后他需要低一低头才能掩掉不该有的情绪。 时光荏苒,陈扬依然为窥得他的真实而暗自欣然。奢望太多当然是毫无意义的,那么一点点动容也可以是回忆吧。 近来陈飞任务频频,沁和出于工作忙无暇照顾丫头的考虑索性搬回了娘家,孩子全权交由阮母处理,自己照常早出晚归。倒霉的元和正值租房空当期,难得回家借住几个月竟遇上这等盛事,万般无语只好隔三差五找陈扬出去散心。三岁的小丫头正是最烦人的时候,伶牙俐齿不得停歇,阮元和看着再喜欢也撑不住那永无止息的噪音和自家老妈喋喋不休的催婚咒,只能对外寻求外交援助。 这回陈扬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元和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一眼看去便是客厅里的一片狼藉。陈扬似乎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人还在卧室里就甩出来一句“你先等一下”,谁知紧接着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还预定了下一场的伴儿?!” 慵懒沙哑,却说不出的风尘气息,阮元和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那最有可能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不由脸色一变。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响,期间混杂着陈扬极不耐烦的斥责,大概是带你回来是寻欢不是找麻烦之类的意思,然后他迅速地把人送出了大门。阮元和抬头紧盯着陈扬的眼睛,火气压了半天还是窜上来:“我事先不是跟你约好了时间么,你就不能少混一晚上?少上一个人你就浑身难受是吧。” 陈扬尴尬了一下,但总体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居多。歉然一笑之后他倒了杯水递给元和,看他隐忍着在沙发上坐稳了才开口:“我这是下班回来的路上碰到的熟人,不是我特意去找的……” 元和冷笑,一点面子也不准备给他留下:“熟人?你不是不喜欢找熟人么。” “就这么一张床,一回生二回熟,你以为还能是什么熟人。”陈扬待客用水,自己顺手牵来的却是酒杯:“你管我这些干什么,我反正不像你那么清心寡欲就是了。” 元和极为不满地上下打量了他几个来回,心里却着实叹了一口气:找人上床却从无多余纠葛,陈扬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作为朋友他深感忧虑。且不说健康状况之类的长远问题,陈扬像是个带着黑洞生活的人,拼命抓来能力范围内的一切还是填不满心里的空虚,照样经常夜不能寐。 “叶祺回来了,我前几天刚碰到他。” 元和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你已经碰到了?我还想着过来告诉你你能收敛点呢。” 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这两个人半点关系也不剩,何来收敛不收敛的废话。幸而陈扬不以为意,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英国读博的那个大学向市立图书馆捐赠了一批原版书,特别说是应叶祺的再三要求,借此增进相互合作什么的……附了一封公函写得很明白。” 陈扬似是并不意外,淡淡“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 元和跟他多年熟稔,手指敲敲沙发的扶手丢出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追回来?” 对方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始苦笑:“我怎么听着就像笑话呢……” 那一瞬间元和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你这个什么都有了还活得像死人的人渣,现在他回来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或者“你看看你自己的房子,哪里不是按当年那个小公寓布置的”,还有“自从你们散伙,你就只喝他喜欢的红酒和咖啡,都到这个份上了矫情还有意义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如果有人真的拿一辈子来惦念同一个人,那么他的相关决定必然不会受旁人的任何影响。 那是他自己的灵魂,应当由他自己决定是否继续任其流落在外。 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大约二十分钟,叶祺在回办公室的路上途经了实验楼,结果遇上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沈钧彦。 分手说出口总要冷那么一阵子的,但沈钧彦毕竟还住在那房子里安享一个单独的房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叶祺无奈地抬眼打了个招呼:“你们系里又让你干什么了?一下午没课你还待在实验室里?” 钧彦很自然地与他并肩而行,刚离开工作状态还有些不怎么习惯外边的夕阳余晖,他眯着眼睛答话,声音也没什么平日里的玩笑味道:“物理系除了我没别的讲师了,没人让我干什么,是我不好意思让老教授在实验室里做事。” 这就是叶祺之前默许跟他在一起的原因了,其实沈钧彦是个很实在的人,该严肃严肃该善良善良,收放自如,相处也无比轻松。 “老教授们收的研究生呢?” 钧彦把明显超载的资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拿着,这一笑颇有些惯常的傲然:“只会动手不会总结,我看不下去。” 同是名校出身的海归,叶祺身上从来看不出理所当然的骄矜,或者说骄矜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无需再拿出来见天日了。沈钧彦就是那种人人艳羡的优质大脑拥有者,一帆风顺从国内读到国外,叶祺在英国初见他的时候便对他自然而然的光芒印象深刻。那是来自完备智性的纯粹性情,客观、绝对、明确,从没有精力用来暧昧不清。一个人活成心力交瘁的叶祺对这种直接把同居摆到桌面上来谈的阳光好小孩实在没有多少抵抗力,两人本来就是合租学生公寓的室友,往同一张床上一躺就算定了,方便快捷。 天时地利,叶祺要回来任教的母校也拥有全国领先的物理系,天体物理学博士沈钧彦应邀成为了自己同居情人的同事,于是留学时代的生活格局便原封不动搬了过来。两人还是合租着两室一厅的住处,通常两个房间换着睡一睡,随便谁知道了他们住一起都觉得正常,连遮掩的功夫都省了。 综上所述,对现有生活非常满意的沈钧彦根本不明白叶祺为什么要分手。谁也没要求谁感情忠贞,同床异梦其实也没什么,这年头最稳固的乃是以利为盟,他觉得叶祺没必要做事不留后路。 在同行了一段路又一起回家后,估摸着气氛缓和下来的钧彦做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深更半夜摸进了叶祺的房间。 叶祺爱熬夜,这会儿还没有睡熟,听到声音由远及近就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沈钧彦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一个人睡了十几天了。” 叶祺半睁开眼,身子却一动不动:“要做快点,我明天早上第一节课。” 钧彦哭笑不得:“做也无所谓?那你说分手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就是告诉你我喜欢别人。”叶祺这下连眼皮都懒得动,几乎要睡过去。 沈钧彦自恃淡定,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欠扁的人,脑子一热:“我cao你……” 叶祺立时沉下脸打断他,“闭嘴,我妈死了。” 那边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听到他低低地道歉,叶祺只觉得睡意浓重,无心再搭理。末了,钧彦还是缠了上来,第一个吻顿了顿依旧避开嘴唇,只从脖颈开始向下蔓延开来。 叶祺痛恨别人吻他,以前甚至为此给过钧彦一拳。事后他会表示歉意,但禁忌从那以后便被确认:吻是需要感情的,而叶祺讨厌任何跟感情沾边的东西。 第二次遇见叶祺的机会出现在数周之后,陈扬如约到一家意大利餐厅里等客户,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了叶祺。 他坐在一群文质彬彬的家伙中间,带着几分倦怠与旁人说笑,镜片后的眼睛却在碰上自己的一瞬间猛地一闪,随即清明如常:“真巧啊,又见面了。” 一桌人同时静下来,叶祺回过头去笑笑:“陈扬,我那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然后再转向陈扬:“这都是系里的同事,难得出来聚一次。” 双方相互招呼过后,叶祺的长舌同事们兴致勃勃地打听起当年他读本科时的轶事。陈扬挑了几件无关痛痒的来搪塞过去,大家听了开开玩笑,等人的时间也就这么消磨了大半。 但叶祺却在桌边待得渐渐不自在起来,他听不得陈扬这样云淡风轻地谈论那些他们一起经历的事情。他那些“流芳后世”的译稿无一不是在陈扬身边完成的,“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优秀学生干部也是陈扬跟他里应外合骗来的,而在外语学院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好名声也全靠跟陈扬一起选的那些跨专业选修…… 叶祺起身去结账,陈扬目送他走出去几步后立刻问起了他在学校的情况。在座的正好有一个他读研时的同学,现在待在学校教非英语专业的英语课,碰巧是个问什么答什么的健谈角色。 “叶祺他什么时候戴起眼镜来了?我记得大学的时候他视力很好。” 同事们相视皆是同一个表情,一句接一句跟陈扬描述起叶祺是如何读书做事的:“你是不知道,他读研的时候天天在寝室里通宵达旦,后来有人说了句影响大家休息,他居然弄了个暗得要死的灯泡一直看到天亮,眼睛很快就近视了。” 陈扬心念一动,顺着人家的话往下问:“以前他没这么用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转性了?” 那位同学兼同事敲了敲脑袋,随即很肯定地回答:“研一下,就是那次寒假过完回来。” 果然,陈扬微眯了眼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惨状,不由有些鄙视那个只会拼命读书的死心眼。 你尽瘁学术的时候,我在枪林弹雨。 言谈正欢,叶祺用两个手指有些夸张地夹着账单回来了,一只手随意撑在桌面上笑骂:“谁这么变态,啊?就算我难得请客,你们也不用这样吧。” 陈扬用余光扫了一下,将近一千块了,是有点儿过头。 一同事拿起没喝完的鸡尾酒向他举杯:“校长家千金都有人介绍给你了,吃你这点钱算什么?” 原来这才是同事聚餐的真正原因,陈扬听了心里一沉,过一会儿恍过神来连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掩过那阵错愕。 叶祺就站在他身侧几公分的地方,眼神略显复杂地从他脸上扫过,忽然拍一拍他的肩:“你等的人好像到了。” 于是他起身告辞,这一场狗血兮兮的戏码总算落幕。叶祺刚想背过身去松口气,谁知陈扬又转回来:“晚些时候一起找个地方聊聊?你回来了还没给你接风洗尘。” 叶祺下意识要拒绝,陈扬示意他身后还有一大桌子人在看着,然后好整以暇地摆出礼貌的微笑。 叶祺咬着牙答:“荣幸之至。” 不知陈扬这妖人到底跟同事们说了什么,明明结过了帐这帮人还是不肯走,点了几份甜品和咖啡又开始扯淡,一个比一个能扯。陈扬那边是商务会谈,两个人谈好了条件谈交货日期,半个小时不到已经愉快地握手告别了。 叶祺侧过脸去看了一会儿,看陈扬这些年愈发冷锐的气质和英气逼人的举止,还有那股由内而外挥之不去的沉郁气息。那是他描绘过无数次的轮廓,如今却在最该意气风发的年华里染上了说不清的悲伤之意,这让他移开眼的动作格外艰难起来。 那一刻,叶祺痛恨自己忍不住要去看。 起先还看看表,后来他充分意识到凡是陈扬要做的事情都会计算好时间,志在必得。当年这些精确控制事件进程的尝试从来都是陈扬对外的处世方式,叶祺在被公然算计之后慢慢觉出了另一种心理上的不适:立场变更,他不得不从截然相反的角度重新打量陈扬。 他连出国前境遇窘迫的韩奕都能出手相助,恐怕旧事的阴影于他而言已经消散不少。而且方才的陈扬明显表现出了侵占的意味,叶祺依然熟悉那种笑容,攻城掠池的序幕。 这必将是一场持久战,叶祺却在开火之前就预知了结局。情深不寿,他自认承受不起。 十一点半,宾客散尽,陈扬拦住了走到门边的叶祺:“你不能熬夜,我直接送你回去。” 作为叶祺那心脏病的知情人,陈扬其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之前之后都再没有人知道叶祺不该熬夜。就连他自己都要凝神想想才记得起来,叶祺自嘲地笑了笑:“送我回学校拿车吧,麻烦你了。” 车里暖黄的灯光照得人心烦意乱,叶祺自己伸手把灯关了,不料陈扬一下子把车停在了路边。 “你怎么了?” 陈扬叹了口气,转头凝望他:“你看看外面,看这是什么地方。” 窗外悄然蜿蜒着昏暗的路灯,正是他们并肩走过无数次的,学校正门前的路。 叶祺默然不语,心知身边的人没说完话之前自己肯定是走不掉的。 “校长家的女儿,你答应了?”陈扬关了空调降下车窗,刺骨寒风立马灌了进来,他倒是享受得很。 叶祺把自己的领子翻起来,防风拉链一路拉到顶:“没有,他们瞎热心而已。” 陈扬的神情在暗中显得灼热而执着,叶祺略一触到便撤回了目光:“我有男朋友,从留学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他的声音轻而坚定,带给对方一种此路不通的暗示:“我过得很好,真的,你别折腾了。” 陈扬认真地望着他,沉默也不过短短一瞬:“你过得很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祺尽力按下荒谬的感觉,继续循循善诱:“算了吧,何必呢。” 谁知陈扬却冷笑:“我不管你现在跟谁在一起,早晚你会是我的。”顿了一顿,竟然还有后话:“你只能是我的。” 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叶祺静静地看向他,眼底缓慢地涌动着尚在可控范围内的怒气。 离真相只有半步之遥,陈扬当然不会放弃:“我们可以试试看,你到底过得有多好,这一次又能怎么情比金坚。” 叶祺直接开车门想走,陈扬抢在他前面落了锁。 “陈扬!你有完没完!” 陈扬侧过去用力按住他的身体,声音放得又低又磁:“我不信你能当我不存在。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过得很好……” 叶祺一点没留力,一拳上去逼得陈扬不得不退开。光听那声闷响就知道打得太重了,但叶祺气得彻底红了眼,按了按钮迅速摔门而去,好像还往车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陈扬趴在方向盘上很久才直起身,眼神慢慢变得铁一般冷硬。他从来不是大度的人,何况那是叶祺,他一点也不介意夺人之美。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失态了:一个多年没发过火,另一个早已把霸道挖了坑埋掉,今晚却统统打回原形。 但那又怎么样呢,人总需要一些反常的时刻来证明自己依旧活着。比如,刚才。 沈钧彦坐在沙发上看了大半个晚上的书,后来连拿本书坐下来的初衷都模糊了。等人还是纯粹为了完成审稿的任务,他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渐渐放弃了追究的念头,反正他也不怎么在意。 钥匙送进锁孔的声响有刻意放轻的痕迹,钧彦回过头去正对上叶祺的眼睛。难得的,那里面有称得上沉黯的情绪。 本想问他同事聚餐怎么能弄得这么不开心,但话到了嘴边却让刚进门的人抢了先:“这么晚了,在看什么?” “市教委引进的一套德国教材,刚改编好准备挑几所高中试点,系里接了任务要先替他们审稿。”他索性连视线都收回去,还剩最后十几页没翻完。 两人都是成天泡在学校里的人,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在他们身上并不明晰,平日里也经常与对方谈起教学或研究上的新进展。叶祺习以为常地坐下来,依旧问下去:“引进的东西有什么新意么。” 钧彦慢慢笑起来:“就是从物理量的角度解读中学物理,上来先分了广延量和强度量……具体怎么样要等试点学校用过几年才知道,我现在也说不准。” 叶祺仰着头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默然无声。也许是光和影共同的作用让气氛分外适合怀旧,他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有兴趣听个故事么。” “……果然是路遇旧情人了,怪不得这么晚回来。” 叶祺甚至懒得去瞪他一眼,没过几秒钟就等来意料之中的一句“你说吧,我听着呢”。 故事当然是复杂的,但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会对描述性的叙述产生厌倦心理,经过当事人的高度浓缩概括后,三年的种种纠葛也就是十几句话。 钧彦在倾听的那段时间里,不知不觉把手里的书卷了起来,然后又松开来稳稳地放在茶几上:“我倒真没看出来你也纠结过。” “难道我天生就是现在这样?”这话题远远超出了惯常的安全范畴,谁都觉得有点不习惯。 沈钧彦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认为你的精力不应该放在演家庭伦理剧上面,你有你的事情要做,被谁困住都是浪费时间。” 性向只是私生活的一部分,完全没有理由让它影响生活本身的航向。而那些执迷不悟的人,的确有理由被判定为荒谬。 叶祺认真想了一下,答:“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年分手的决定导致我浪费了更多的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我感觉还是活在那一天。” 钧彦挑眉扫视了他一遍,语调倒愈发淡了:“你们学文的人……确实是矫情,绝症。随你怎么想吧,现在你后悔跟他分手了?” “没有。” 沈钧彦坚持对这种乱七八糟还美其名曰感情的东西表示不理解,很快收拾了随身物品回自己房间去。叶祺知道他性子漠然却随和,因此并不去拦他或者多解释什么,只是自己坐在原地有些发愣。 是啊,奔波多年却只活在某一天,是够矫情的。 但这不是电视剧,这就是他的生活。他也想不矫情,但人生展现给他的无限可能中,唯独没有退路。 第二章 人不如旧 人总得活在某个圈子里,有时候几家人关系好起来可以很多年如胶似漆,其间来往不断,于是再小的事都能弄得家宅不宁。这天盘尼西林皱着眉风风火火而来,阮元和站在窗口看着他在楼下就一路面色凝重,打开门的时候不觉带了些安慰的口吻:“先进来坐,别着急。” 盘尼西林在法资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得意归得意,家里的事却始终不顺心。例如现在,五个工作日连续加班之后,周末还要跑到好朋友家里研究自家林夫人为什么一怒回了娘家。 嘉玥几天前受了闺蜜沁和的邀请,高高兴兴到阮家作客,谁知道当天晚上就没有回家,盘尼西林加班加得直接在办公室对付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才接丈母娘电话,说嘉玥不知为何跑回娘家去生闷气了,据说还“茶不思饭不想”。 话说了没几句,沁和从里面的房间转出来,一见来客就开始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嘉玥来了我应该注意一点,不该让她乱说话的。” “谁……谁乱说话了?”盘尼西林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见原本属于沁和的闺房里摇摇晃晃走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大而明亮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客厅里的三个大人,忽而粲然一笑:“叔叔好!” 盘尼西林的心立马就软了,不等丫头走到跟前就自己起身把她抱了过来,纵容她坐在膝头玩自己的领带。 沁和与元和对视了一眼,慢慢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了。盘尼西林听完只是苦笑。 林家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大致就是当初两个人贪玩又不注意防范,婚前连怀了两次都忙不迭流掉,谁知伤到了嘉玥的身体,后来再也没有过好消息。逼婚订婚之类的过节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这个,林家夫妇感情固然好,但始终隔着这么一层心病,这些年硬是拖得身边的亲朋好友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其实最介怀这事的还是何嘉玥自己,渐渐地她看到陈家小丫头时的脸色都有些古怪,忍不住抱在怀里又按捺不住愁绪。数日之前就是因为丫头奶声奶气的一句“何阿姨为什么不生小朋友”,居然直接惹得嘉玥躲起来伤心去了。 “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嘉玥,再劝一劝?” 沁和是好心,但盘尼西林分析了一下认为纯属无用功:“劝了有什么用。我天天在跟她说不要急不要慌,慢慢调养总会有的,她就是听不进去。” 元和听着这话就觉得不对,闲谈一阵后遣沁和去哄丫头午睡,自己把盘尼西林引到了书房里。在众人成家立业的几年里,阮元和的生活保持着奇迹般的一成不变,依然琴棋书画诗酒茶。林同学拿起桌上反扣的《白雨斋词话》,只扫了一眼便又放回去。繁琐的工作、忧虑的妻子和焦躁的双方父母才是他生活的重心,这些飘渺的精神食粮已经离他十万八千里,因而不看也罢。 “最近没别的事吧,你看着有点不太对劲。” 盘尼西林继续环顾四周,并没有迎上元和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我爸妈那边老是旁敲侧击地问这事,可我昨天打电话给嘉玥她还没心没肺的,说什么庆祝四年丝婚……我真的是,不知道她脑子里进了多少水。” “她那不是没心没肺,是不想你们两个之间只剩讨论这件事。” 当事人沉吟了一下,顿在桌面上的手握成了拳又无力地松开:“在一起过久了,你不能指望我还像刚谈恋爱那会儿一样,感情总会淡的。” 话音落下,书房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就在元和开口说出什么安慰的话之前,盘尼西林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只见过一对始终如一的,偏偏……” 元和知道他想起了谁和谁,不知不觉语调都柔和几分:“叶祺已经回来了。” “我当然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我跟他一直有联系。他当年……你也在场的,那样的事情都出过了你觉得他们还能吃回头草么。” 元和愣了一下,缓缓问:“你说的是,叶祺在医院里那次?” “对,他那遗言我现在想想都害怕,说得像不是他自己的命一样,简直是……” 元和抬手让他不用再说了。两人都心有余悸,这个话题刚开头就被掐死在了摇篮里。 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盘尼西林回顾未遂的事情以黑白晦涩的基调和恐怖电影的手法彻底搅乱了他的梦。老婆不在身边,宽大的双人床让他在惊醒后格外惆怅,索性坐起来好好回忆那件事—— 六年前的那一晚,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一点多。叶祺的手机号,那端的女声却自称是医院急诊室的护士长。急诊室找不到任何紧急联系人的记录,在叶祺本人没有自主意识的情况下只能打他手机通讯记录里的前两个号码,希望能找到他的亲属或朋友。 长廊里正巧有人在嚎哭亲人的离去,他一边心惊肉跳一边向接待台打听要找的人在哪儿。人家护士小姐还来不及查找,阮元和已经出现在他身后,沉着脸拍了拍他的肩。 “他人呢?出什么事了?” 元和想好的一番解释猛地顿在喉咙里,先侧身让出身后病房的半扇门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是叶祺惨白的一张脸。不等他跳起来,元和先一把按住了他:“叶祺在里面吐血,他让你不要太担心。” 此人说话一向有横扫千军的效果,盘尼西林哭笑不得:“阮元和你……算了,他到底怎么了?” “在家喝到胃出血,自己打车到医院来,医生看他这么淡定以为没事,结果刚躺了一会儿就吐血昏迷了。我比你早到五分钟,他现在稍微清醒点了。” 一瞬间可怜的林同学有种抱头痛哭的冲动:一个脑筋清楚的成年人怎么会自己在家喝成胃出血?另一个脑筋清楚的成年人又怎么说得出“叶祺在里面吐血,他让你不要太担心”? 可谁能说他们都有病?人家冷静得天下独绝,一个自力更生到了急诊室,另一个还能站在这儿条理清楚地跟他解释来龙去脉。 这都是什么人,什么混账世界啊?! 跟这帮人相比,他林逸清只是被漂亮女朋友追着结婚真的太正常了。何止正常,简直tmd幸福美满。 “你不就是跟人分手了么,你至于么,啊?你看看你……” 话没说完,叶祺在床边弯下腰继续吐血大业去也。 元和在一边自然而然地接口,就像谈论明天天气如何:“至于的,他已经喝成这样了。” 盘尼西林悲愤地一寸寸转过头,不想听到了更惊悚的阮氏经典语录:“手术室还有五分钟就能让你进了,你有什么要交待的么。” 他想抗议,但叶祺缓过一口气首先就给了他一个“你丫给老子闭嘴”的眼神,然后气若游丝地开口:“不要告诉陈扬。” 盘尼西林大惊,意图伸手握他的肩却不敢下手:“他问你有什么要交待的,你听明白了么,你确定你知道他什么意思?” 叶祺翻了翻白眼,对这两个白痴表示无语,然后顿了好一会儿才凑齐重复的力气:“无论出什么事,不要告诉陈扬。” 这下连阮元和都受到了惊吓,跟盘尼西林面面相觑了半天才敢答应下来。手术室大门洞开,推车把人送进去必然是一阵无声的忙乱,很快主刀医生就趁着插管麻醉的空当走过来了,“病人已经自签了,你们……”。 其实后面应该是“你们尽快帮他联系家属,这次手术的风险还是不小的”,结果盘尼西林得了阮元和真传,只一句话就秒杀了阅人无数的医生。 “我们已经问过遗言了,不劳您费心。” 病人安顿进了手术室,阮元和与盘尼西林身边立刻聚拢了两三个小护士。 “诶那是你们的朋友啊,我们看过他的身份证本来想直接找同姓的亲人打电话,结果他手机里一个姓叶的都没有。” “我在急诊室做了几年了,从来没见过自己走进来叙述病史、用药禁忌的胃出血病人。” “是啊是啊,一个人能喝成胃出血也很难得的……” 听着听着,盘尼西林又想杀人了。 “就让他自己在这儿耗着?我们真帮他瞒着陈扬?” 阮元和有点疑惑地看了盘尼西林几秒钟,然后错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你要是敢去说就尽管去,我不敢。” 小林同学兀自纠结着:“那……那他要是治好了回去再喝怎么办?” 阮元和跟盘尼西林的交集就只有叶祺而已,说实话相处的机会并不多,这还是元和第一次发觉他如此之唐僧。人还在那扇红灯大亮的门里面生死攸关,这位不给他半点安宁还喋喋不休得十分心安理得,元和终于冒出了几丝恼火来:“别以为谁分了都跟你和何嘉玥一样,隔三差五分了再合。叶祺和陈扬不是那么黏糊的人。” 盘尼西林也发急:“你到底是不是他们两个的朋友?” 阮元和直视他焦躁的眼睛,半晌,倒是笑了:“你觉得我们在这儿争有什么意义么。再说了,他们分手之后没多久我就联系不到陈扬了,据说已经不在国内了。” 盘尼西林像一只被各种情绪撑到极点的气球,被元和干脆地下手戳破了,然后迅速瘪了下去。一个比一个狠,都不是人……折腾死活该。 周六,沈钧彦和叶祺一人抱着一个笔记本分别盘踞着长沙发的两端,相安无事。 房子是合租的,理所当然电费也是分摊的。天气渐渐冷到了不开暖气就坐不住的程度,假日里两人尽量还是都在客厅里待着,共用一台立式空调。南方的阴冷总是蚀人筋骨,闲暇时若能缩在住处静听外面的萧瑟风声,不知不觉会令人想起蛰伏在时光深处的过往。 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去了酒吧,名为庆祝沈钧彦审教材的工作告一段落,实为排遣不约而同的那点忧郁:有人为了天边的旧爱,有人为了眼前的jian情。 三三两两微醺的人,半真半假的低吟浅唱,杯子里的鸡尾酒渐渐使人放松下来。叶祺难得地多了些许笑容,顺着钧彦的语意谈起了他们在英国的种种经历,谈起那些仅仅半年前发生过的,却恍若上辈子的事情。 刚到英国那阵子,叶祺时常为了昂贵的房租头疼。那种昂贵不是心理上的不适应,而是切切实实要侵占伙食费和书本费的洪水猛兽,每一个海外学生的梦魇。某次他爬上留学生论坛的时候看到了钧彦发的帖子,于是顺理成章地见面商议了合租公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搬到了一起。说来也是巧合,本来一周都碰不上几次的两个人居然会在学校附近的gaybar门口迎面撞上,当时钧彦嘟囔了一句“好久不见”就上来勾叶祺的脖子,直接导致整间bar的人都以为他们有不为人知的什么情债。后来身边的一圈朋友都知道钧彦和他是情侣,半公开的关系让他们习惯了很多平常的细节,比如在校园里偶遇时会匆匆拥抱一下,或者在各自的朋友问起时不再避讳对方的名字。 沈钧彦之前从未想过维持一段长久的关系,临时找人再一拍两散是他成年以来恒定不变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心思与精力都放在专业上的博士生,他的人生价值在于实验室的大门之内,而出了那扇门他就应该尽快解决生命体的全部不必要需求,以期再次回归工作的时候能全神贯注,乐观坚韧。 叶祺省了他太多时间,而且同样繁忙,同样冷情。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曾几何时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上帝造出了一个不是人的东西,那么就一定会给他安排另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来匹配。但这种匹配具备不可逆转的单向性,是沈钧彦单方面的“幸运”,大概跟叶祺没什么牵连。 于是某种程度上来说,钧彦不可能如此迅捷地接受叶祺强加给他的变化。而叶祺也背负着一点淡淡的愧疚感,毕竟他们的生活原本平静而稳定,细心经营应当可以长久。 正浮想联翩,厨房里传来电热水壶跳掉的声音,叶祺起身去兑了一杯柠檬茶给自己,然后想想还是把水壶拎了回来,顺手替沈钧彦续上了他的龙井。 钧彦抬起头顿了一顿,轻声提醒他:“你的手机,卧室里。” 两个成天一言不发而不以为怪的家伙住在一起,屋子里连手机震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嗡啊嗡地搅得人心烦。叶祺没好气地接起来,结果里面传出的声音立刻让他安静了。 “上次是我太冲动了。过会儿出来一起吃饭吧,算我向你道歉。” 叶祺骤然了一种无法推拒的无力感,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还是我请你吧,我知道我下手太重了……地方你定。” 陈扬无声地笑了笑,下意识抚过自己青肿没有褪尽的嘴角:“好啊,你把地址发给我,我下班了去接你。” 电话挂断,钧彦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握着手机发愣的人,语气带上几分明显的讥讽:“你不是不后悔跟他分手吗?” 叶祺好像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默然点了点头。 “那你这算什么意思?他约你你都会去,但是不打算答应他?” 叶祺撑着沙发一边的扶手坐回原处,有些心力交瘁:“我不想跟他反目成仇。” 沈钧彦冷冰冰地盯紧他,并不给他喘息的间隙。 “钧彦,我们相处地一直很愉快,你别……” 他的话迅速被打断,钧彦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满不在乎地冲他挥挥手:“谈到陈扬你的自控力水平就直线下降,这几句话就受不了,果然没救。” 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避讳,叶祺发过去的地址只有路名和门牌号。一辆火红色的车到了很近的地方还不减速,临了急停在叶祺面前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车窗降下来,里面小高管的脸依旧笑容洋溢:“叶学长,陈学长的车……” 陈扬替他打开后座的车门,淡然补上剩下的话:“送去保养了。” 说句实话,陈扬这样犀利而深沉的人真正不适合坐在火红色的小车里:恰似彪形大汉怀抱芭比娃娃,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叶祺不自觉地嘴角噙了一丝笑,连带着目击陈扬脸上淤青的心理不适都散了许多。 陈扬侧着头细细看他,,目光像流水一样绵延在叶祺的面部轮廓上,随即在他感到异怪前开口:“这星期学校里忙么。” “不忙,我们学校期中考试晚……你知道的。”叶祺停了停,反问:“你呢,公司的事都顺利么。” 他们当年都是商科和工科的双学士,国贸业内的大小事宜对叶祺而言都还算熟悉,于是两人就靠在后座上不咸不淡地谈起了陈扬手里生意的近况。小高管在前面偷听,时不时往镜面里瞟两眼,暗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修炼出这等笑谈风云的气度来。 其实这天对陈扬来说是个好日子,连日的拉锯战谈下来拿到了一笔利润丰厚的订单,随从的管理层个个都禁不住去揣测自己年终奖金会添加多少厚度,公司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可这位被抓了壮丁替老板开车的小高管硬是回忆不起陈扬的任何一个笑容,或许他是真的没高兴过。有些特定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家老板根本不在乎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整个洽谈流程一次次运作,而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惊悚。幸而陈扬要求的地方没多久就到了,不起眼的小店面位于小区数个拐弯后的深处,车开到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就不得不停下来。 叶祺颔首向他道谢,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细密的雨帘里。小高管看了几眼就不受控制地想念起家里守着厨房的小妇人,深感此处阴寒不可久留,方向盘一打飞速逃回家去也。 这雨下得缠绵悱恻,等他们并肩走出小店面的时候恰好发展成暴雨。在挣扎着往小区大门移动了几百米后,叶祺率先放弃了:“雨太大了,找个地方避一避再说吧。” 陈扬一声不吭地拉着他站在屋檐下,区区一把伞撑起一方雨水不侵的天地,但仍然有风。一阵接一阵的风途经建筑物的棱角,鬼哭般的声音回荡在沉沉夜色中,叶祺渐渐忍受不了过于漫长的沉默:“餐馆很好,但选在这么偏的地方生意一定不好。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陈扬原本在望着天地间的倾盆之势出神,闻言便转过来看着他:“我就住这里。” 叶祺被他噎得无语,气极反笑:“你就住附近你还让我在这儿躲着?”说罢眺望了一下远远近近的楼群:“你住哪一栋?” 陈扬默默抬手一指,正是他们身后的方向。 他很想说“你连我的短信都爱答不理,我哪儿还敢奢求你登堂入室”,但叶祺已经自顾自往楼道里走去,甩给他一个笔直的背影。 陈扬只好跟上去。 人请进门安顿在沙发上,陈扬扔了一罐啤酒给他,顺便拿了遥控器把温度直接打到三十。已是深冬了,叶祺素来畏暑畏寒,他都还记得。 两人散得很干脆,但各自余下的交际圈却依旧融合着,归国不久的叶祺一旦问起来实在有很多事情可以谈论。陈飞的婚事如何敲定、沁和怀着小丫头的时候如何兴师动众、元和这些年如何被家里人围追堵截去相亲……陈扬慢慢地说,而叶祺在一边带着笑听,中间适时地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以便对话顺利地进行下去。 雨声,故人,旧事,可望不可即其实可以很疼痛。叶祺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数亿年前包裹在树脂里的甲虫,在合适的温度和湿度下奇迹般地重获生机,又有了阔别已久的、活着的感觉。 平心而论,即使当年不认识陈扬,今时今刻这个笼罩在阴云和沧桑里的男人也足以让他动心。曾经难掩锋芒,如今却可以收放自如。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陈扬顺着不知哪句话提到了叶祺的母亲:“你妈妈怎么样了?还在瑞士静养?” 叶祺握着空了的啤酒罐头沉默,后来再开口的声音却很平静:“不,她早就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陈扬碰到了不该碰的话题,不由有些后悔。 “大概我跟你分手后一个多月吧。”叶祺抬眼看他的面容,眉宇间的神情混杂着惆怅与震惊,于是笑了笑:“你不用替我难过,我妈又不是你气死的。” 言下之意,你爸是我气死的。这还是重逢后他们第一次提起当年最直接的事实,哪怕只是暗指。 陈扬忍不住蹙眉,沉声道:“你怎么说话呢,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难得融洽一回的气氛又冷透了,叶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衣服:“雨快停了,我也该走了。” 陈扬心头骤然漫过一阵恐慌,叶祺与人究竟话不投机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走人,这一点其实他比谁都清楚。 “叶祺!” 叶祺没想停下来,但腰上被陈扬猛然环紧,整个人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别走,不管我说错了什么……我不想每次都让你为难的,但是……” 他的话说不下去,叶祺也跟着一径沉默。外面的雨声再次密集起来,窗户的玻璃一片模糊,叶祺放任他抱了很久,终于开口:“你先放开。” 陈扬更用力地让两个人的身体贴合在一处,于是叶祺感到了某种炙热蹭在自己身上。他立刻开始剧烈地反抗。 大概是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陈扬愣了一下才开始压制他的抗拒。而内涵过于复杂的怒气忽然爆开,陈扬隔着衣服激烈地揉弄着他能碰到的所有地方,声音却沉下去:“跟谁都无所谓,为什么不能是我?” 叶祺压抑着蜂拥而来的,关于愉悦的记忆,随即比他更加愤怒地低吼起来:“是谁也不能是你!你放开我!你……” 陈扬凶猛地咬上了他的唇,趁他因疼痛而不自觉开启牙关的时候迅速侵入,把余下的话统统封进去。 叶祺从不知道亲吻可以如此痛苦而深入,他被托住了后脑用力深吻,挣扎变成了含义暧昧的呜咽,但肢体的抗争并没有因此而消停。陈扬在混乱中扯开了自己的领带,然后利落地捆住了叶祺的双手。 被强迫的人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绕过几圈的领带,那眼神让陈扬有些后悔,但也给了他一种适得其反的鼓励:事已至此…… 衣衫不整地依墙而立原本是个屈辱的姿态,但在陈扬半跪下去含住他之后,叶祺感激卧室里的那面墙。最隐秘的行为,却有最虔诚的表情,明面上再剑拔弩张他们的身体还是彼此熟识,几乎不存在凭理智去推拒的可能性。埋首在他身前的人毕竟承载了他多年的情感,于是最先崩溃的是心理防线,然后一切都无法挽回。 大腿的肌肉全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要不是身后还有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维持着站立的状态。陈扬在用舌尖耐心地折磨他,濒临顶点却得不到想要的刺激,叶祺深促地喘息着,眼底漫上了生理性的泪水。 陈扬适时地把他整个人推到了床上,背后位,预示可能情况下最深的进犯。在拉抽屉找润滑剂的一瞬间,陈扬神使鬼差地抽出了数月之前床伴留在他枕下的东西。那是无限近似无望的心态,因而肆无忌惮,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只想让叶祺示弱,就这一次也好。 一时被抚弄一时被掐紧,来来回回叶祺已经剩不下多少神智了,但身体里渐渐上升的不正常温度还是让他觉出了几丝异样。那润滑剂是有催情效用的,陈扬握着他的腰揉了几下,自己迫不及待地推了进去。 之前的唇舌伺候还能给他留一点忍耐的可能性,但在陈扬重重撞上那一点的时候……叶祺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正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但尾音却因为无可否认的欢愉而挑起一些,简直就是求欢。 第一回放过叶祺其实并没有拖延很久,但陈扬扣着他的身体还没有平复过来,怀里此人的器官却又兴奋起来。他后知后觉地去看丢在一边的药剂管子,这才知道自己没下数实在用得太多了。 一阵接一阵滚过天际的雷声伴着无休止的大雨,叶祺的精神在这个寒冷的雨夜似乎变得特别脆弱。他在每一次陈扬撞进来的时候都抑制不住呻吟,手臂被缚的无力感被无限放大,危险、慌乱与沉溺交融难辨。他几乎连趴在床上的力气都被陈扬榨干了,后来只能攀附着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紧闭着眼承受他的激情。洪水从身体的中央开始泛滥,一次又一次,诚心是要淹死他。一切都落入了陈扬的控制中,或者说叶祺整个人软在了他怀里也不为过。他身上已经遍布了被吮吸、揉捏和啮咬的各种痕迹,从脖子到胸口,再到大腿内侧最不堪刺激的区域,但欢情依然没有停歇。事实上谁也不愿意放开谁,就像心甘情愿在这张床上终结生命一般,抵死缠绵。 药效过去的时候屋里已是一片狼藉,叶祺腰线以下膝盖以上的部位全都在叫嚣着难以忍受的钝痛,更不要说一直做到下半夜才想起要解开的手腕,这会儿已经渐渐泛出了可怖的青紫来。 陈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灯下那具无力俯卧的身体,他求之不得的爱人。明明只是用手掌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后腰,叶祺回应给他的却是下意识的战栗,还有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喘。 四下静谧,静谧得太过了陈扬便在面红耳赤中想起了叶祺刚才的声音,每每临近极点时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的颤抖,还有一刹那失神时再明显不过的茫然和悲伤……然后他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听到这声响,好不容易缓过一点的叶祺报以冷笑,仿佛生了锈的声音慢慢从被子里冒出来:“您这是何必呢。” 陈扬没料到事后他还肯跟自己说话,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敢劝他:“你睡一夜再走吧,别硬撑……” 叶祺尝试着往床的右半边挪动了一下,鲜明的疼痛很快让他倒回原处:“你看我这样,能走到哪儿去?倒在你房门口再被你拖回来接着上?” 陈扬忍不住苦笑,这下缘尽于此的感觉更加明晰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叶祺真的累狠了,他一动不动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陈扬起来以后备了一碗白粥给他,走到桌边看到两个人的衣物一路从客厅散落到卧室,不由僵了一下。很难说涌过心头的是不是悔意,陈扬把它们一件件捡起来,然后送回了床头。 叶祺醒来的时候卧室里还拉着厚重的窗帘,他习惯性地抬腕看表,空无一物。想来应该是陈扬趁他睡着拿了下来,叶祺分辨了一下,熟悉的钟表音就在一旁的床头柜上。他慢慢侧过身去摸,胸前却传来金属撞击的清越声响——低头一看,是一条从没见过的链子。 手腕上赫然数圈凌乱的淤痕,这表也没法戴了。叶祺小心地坐起来,手指依然停留在铁链中央的两颗子弹上摩挲,渐渐地,露出几分沉重的神情。 直接走人的念头竟被压下去,证实自己的猜测似乎显得更为紧迫。 昨晚仓促间没有好好看过陈扬住的地方,眼下他找遍了大半的面积才发现先前放着餐桌的只是客厅的一部分。陈扬坐在不远处的地板上,目光温和而歉然,竟一直追随着他。 “陈扬,这是……” 本想把项链拿下来问他,但陈扬摇头制止了:“是从我肩上拿出来的,红十字志愿那年中的流弹。”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年我辞职以后,手续办好就出去了,帮他们在战乱区做了一年。” 那其实是一条很特别的链子,一环一环全部焊死,除非主人亲手取下搭扣,否则它永远也不可能掉下来。叶祺发觉自己竟然不敢推辞。生死攸关的情意太重,压得他开不了口。 桌上放着尚有余温的白粥,叶祺端起来往陈扬那儿走,走得近了才看清楚他倚着的是一架纯白色的三角钢琴。 此刻陈扬正出神地望着实木地板的高光,半晌才想起应该再漫不经心一点,不等他问就自己先说了:“我唯一爱过的人喜欢白色三角琴,所以买来放着。” 叶祺无言以对,只能走过去掀开琴盖。 整架琴都是崭新的,好像根本没有人动过,钢琴漆特有的光泽像在替谁诉着衷情。而键盘上放着一张微黄的明信片,正面的图案是伦敦郊外的庄园风光。 叶祺动手把它翻过来,抬头写着“叶祺:”,接下来的正文和落款显得新一些,像是中间隔了漫漫光阴的样子。 叶祺: 我爱你。 我想,我永远也逃不过我爱你了。 陈扬 落款是三年前的某个日子,那个时候叶祺碰巧就在英国,在当年陈扬不敢寄出这张明信片的地方。 地上坐着的陈扬也不抬头看他,自顾自开口说话:“大二我去伦敦访问,想寄明信片给你却只敢写个称呼,你看到的正文是三年前买琴的时候我加上去的。琴从德国送来就没有任何人碰过,我就当是个装饰,也挺好。” 陈扬的字还是那样,自己开了公司只有签文件的时候需要写字,大概是他闲暇时刻意多写才留住了一手好字。叶祺站在钢琴前沉默了很久,久得陈扬几乎以为他又要直接开门走人了。 结果叶祺把空碗送回餐桌上,再次走回来的时候蹲在了陈扬面前:“明信片我拿走了,可以么。” 陈扬当然点头。就算现在叶祺让他开窗跳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叶祺稳妥地收拾好琴盖,把明信片平整地放进外衣口袋里,最后极其认真地望着陈扬的眼睛:“其实我小时候学琴学得没那么好,配不上你这架纯手工三角琴。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可惦念的,配不上你这样的深情厚意。” 陈扬连头都懒得回,知道这人肯定又是一声不响地关门离去。 终归是留不住他的。弄巧成拙的次数多了,也许就真的是命中注定。Who knows. 第三章 年关 有的时候人生太纯粹了也不好,叶祺活了快三十年几乎全部经历就是上课和给别人上课。他划分时间的方式跟沈钧彦一样,根深蒂固地以四十五分钟为单位,而且计划性和执行力都比较强,一般既定的时间段都有既定安排。综上所述,叶祺的行迹有任何异常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且一看一个准。 叶祺每天精力最充沛的时间大致从下午三点开始,就算他刚从外面回来也不会歇息,必定要抓住丝毫倦意都没有的这几个小时去做正事。钧彦这天看到他回来就进卧室,而且过了很久还不见人出来,基本已经可以判定他行为反常了。 与其任他藏着掖着不如亲自去关照一下,钧彦轻轻开门,然后万般惊异地发现他已经睡了。房间里因窗帘合拢而光线昏暗,他的外衣外裤全都卷成一堆扔在椅子上,而躺下去了竟然连衬衫的袖口都没解开。这岂止是行为反常,简直是精神失常了。 以前理所应当的动作搁到眼下便需要犹豫了,钧彦僵了一下还是伸手去解他袖口的纽扣,不想里面全是连成一片还泛着青紫的勒痕,自己倒被结结实实地惊到了。他愣了愣再去看叶祺胡乱扯松的领口,脖子和前胸的皮肤与手腕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还真的是被人虐待了一晚的惨状。 叶祺的睡眠向来警醒,平时夜里随便跟他说句话都能回答你,更不要提这样大张旗鼓解他的纽扣了。他恢复一点意识后很自然地把自己包进被子深处,眼睫微微颤动:“原来你在家啊……” 明知不该问或者问了也没用,但钧彦终究还是没忍住:“你昨晚出什么事了?” 叶祺睁开眼凝视他三秒,干脆地合上:“没事,一抽风玩儿自虐了。” 随即的昏睡来得极其迅速,他甚至不知道钧彦是什么时候出的房门,当然也错过了他称得上“无奈且伤感”的一声低叹。叹气的人忽然感到几丝心酸,陌生的情绪飘荡在心口和脑海甚是烦人,他索性再多走几步也回自己房间去待着了。 再醒来已是深夜,叶祺下意识抬腕看表,视线落了个空才想起手表被自己随手塞进了哪个口袋里。究竟是哪个呢,他慢慢调动凝滞的大脑去思考,在一阵阵酸痛的干扰中好歹爬了起来,搜出表看一眼立马再倒回去。不看时间还好,这一看才觉得愈发狼狈起来:跑出去找上,然后滚回来睡十个小时,真可以去订块匾额挂着了,“天下至贱”。 手机好像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里不断地震动,直到没电。他试着转了转手腕把充电器拽出来接好,再开机就跳出了好几个来自陈扬的未接来电。叶祺冷了脸按了会儿键盘,然后起身晃晃悠悠地觅食去了。 与此同时,陈扬正坐在床上浏览上季度的财务报表。他的生意主要是进口欧洲出产的各种酒品,今年诸多葡萄产地的雨水和日晒都不怎么好,直接导致如今公司的运营进退两难。新酒的口感明显欠佳,而大批量进口陈酿的风险又太大,再高的附加值也抵不过消费市场善变的压力,要不是昨天的订单顺利签订估计整个资金链又要告急。 床头柜上就放着一瓶该死的新酒,陈扬拎着细长的瓶颈无声默念了一遍法语标注的名称,然后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过于紊乱的生活人为地戛然而止,他在近日的清净中养成了一些新的习惯,比如睡前适量地少喝一点酒助眠,以及严格控制安眠药的数量绝不滥用。 说实话收敛比他事先预想的容易太多,真正要命的是随之而来的大把空余时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挂钟和手表此起彼伏地发出一点声音,置身疲惫中的清醒最后会把心跳提到耳边,听着只让人想起昭示末日审判的指引之钟。 手机就在他准备吃药关灯的时候跳了一跳,屏幕上只有简洁的一句话。“道歉大可不必,别再烦我了”。 其实两个当事人心里都明镜一般,以叶祺从小混空手道会馆的程度,只有他半推半就陈扬才有可能得手。床头灯上挂着的铁链终于送出去,他替他戴上的时候曾有熟睡的鼻息温软拂过,原来那些短暂纠葛过的鲜活人体统统加起来也比不过回忆里的些微亲近。陈扬在暗中打量自己的手背,猜测着今晚一定会梦见不一样的内容。 至少,不会再是父亲的灵堂。 冬天总让人觉得漫无边际,还好有过年这件事提醒着众人明年还会有春天。元和把再找房子搬出去的计划一再搁置,顺着阮妈妈的意思留在家里筹备年货。沁和婚后把家安在了上海,陈飞想办法调到了上海警备区,远离了家庭的羽翼遮蔽反而更能历练自己。他们夫妇每隔一周会带着小丫头一起回南京过周末,为照顾到两边的老人过年也是轮流的,今年除了陈飞照例赶回去过除夕和初一之外,一家三口基本决定待在上海了。 老人若讲究起来真是无法拒绝,既然要计划着好好过年,那么小年也是不能轻视的。这天连陈扬都接到了阮妈妈亲自打去的电话,幡然醒悟原来还应该过小年后他只得应允晚上过去吃团圆饭。 临走前随手带上的一瓶干白和一瓶干红被陈飞笑着接了过去,拜它们所赐还被沁和称作了“连家里人都不放过的奸商”,陈扬装作无奈叹了口气,果然博得了阮妈妈的同情。 “沁和,你就这么跟你家小叔说话的?长嫂如母难道你不知道?” 眼看自己的娘被外婆训了,丫头摆动着又胖又短的小腿凑了过来,板着脸接上了话:“不知道。” 一屋子人全都笑了,被抢白了的阮妈妈甚至抬手去抹笑出来的眼泪,一时间每个人都觉得整年的不顺全淡去了。生活如斯丰足和美,当真令人感动。 丫头教大人们笑得莫名其妙,只当是大家嘲笑她,撇撇嘴就要开哭。陈扬探身把她抱到自己身上,然后拆开包装把带来的礼物送到她嘴边。幸好路上买的蜜麻花正对孩子的胃口,公主殿下的小脾气顺利地溺死在了点心和叔叔的宠爱里头,家宅立马和睦了。 阮妈妈时刻担忧着元和迟迟得不到解决的婚姻问题,顺带着也惦记上了跟他同岁的陈扬。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什么话题,元和正想拉着陈扬躲一躲却被抓了个现行:“陈扬啊,阿姨不是叫你有伴的话一起带过来嘛。现在很少有人家还记得过小年的,让小姑娘觉得你顾家重感情也蛮好的呀。” 吴侬软语,即使上了年纪也一样动人心弦,柔婉里夹带奇异的强势。陈扬无辜地看了一眼平日里饱受摧残的元和,回过头去答话:“谢谢阿姨关心,我身边还没人呢。”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比赛着晚婚呢,你看看我们家元和,三十二的人了还没个正经女朋友,真是……” 陈扬听了就忍不住要笑,撞撞元和的肩:“你交了多少不正经的女朋友?改天也让我见识见识?” “不正经的好像是你吧。”元和面不改色,只是相应地压低了声音。 不料陈扬居然严肃起来,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都已经过去了。” 元和冷不防吃了一惊,再要问却不敢让其他人听见,只好点点头:“那很好。具体的我们以后再谈,先恭喜你浪子回头。” 陈扬进门前沁和原本手里正看着一份薄薄的文件,这一闹消停了就再回过去继续。区区几页纸能引得她频频蹙眉,元和随口就问了:“怎么了?这一点东西从昨天看到今天。” “我自己翻的一份事务所推介资料,总觉得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太久不碰英语了真的要忘,烦死了。” 元和笑笑,拿了遥控器去换台:“现成放着人为什么不问,打电话给叶祺就是了。” 家里老人都在,况且阮爸爸是个奸诈了多少年的老资格奸商,于是沁和放弃了窥视陈扬表情的绝佳机会,直接把电话拨了出去。 叶祺听她说完后表示要先看她的初稿,沁和的笔记本就开着放在一边,用企鹅传了之后干脆按免提,自己把手放在键盘上以便随时修改。 “既然之前提过事务所的年度目标,那就不要用achievement,我觉得accomplishment更贴近原意。你要掂量一下词根的含义,achieve是一往无前的追求,accomplish是达成目的努力。” 沁和应了一声正要改,忽然陈扬拾起了茶几上的手机飞快地说“ If I eventually have you,should that be called achievement or accomplishment?” 这句话语速够快音量也控制得当,甚至他还把重音放在have上精准地表达了自己的深层意思。在老人没听懂年轻人没明白的一点点时间差里,陈扬已经把手机调回正常模式再递给沁和:“拿着打吧,免提辐射比较大。” 叶祺心口猛地一跳,又听到沁和的声音才平定了情绪。按理他应该问一问那是谁,或者那个谁为什么会在阮家,但都没有必要了。 陈扬是那种不知道什么叫偃旗息鼓知难而退的人,当他认定了某人是他终生挚爱,那么不管歉疚还是怨恨都阻挡不了他的决心。 叶祺解决了电话把咖啡一饮而尽,略坐了坐还是站起身,套件外衣去了酒吧。醉死总比被缠死好,特别是他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时候。 正当陈扬和叶祺这两个人百般纠结的时候,另一对自己已经够纠结的小夫妻居然也忙里偷闲讨论起了他们的问题。 何嘉玥倚在床头翻着用了多年的西汉字典,顺着刚才的话题接着问:“你觉得他们两个真到了非君不可的程度?” 其实谁也不记得这是怎么挑起来的,可能纯粹为了将家庭矛盾外部化借以转移注意力,就像日本为压制国内沸反盈天才急于对外侵略一样,都是挺无聊但极有效的举动。 盘尼西林捧着最大规格包装的乐事原味大嚼特嚼,忽而想起一件原本可有可无的往事来:“你听我举个例子吧。大三那年,有一天我碰巧在叶祺家附近等人,时间快到了那人才打电话过来说要迟到一个半小时左右,我索性就打了声招呼上楼去看他们了。我进门的时候他们俩一边开着各自的笔记本打同一桌八十分,一边还在讨论问题。我在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总共说了三件事……” 嘉玥笑着抬起头,显然极有兴趣地在听着。 盘尼西林诡异地笑了笑:“是这么三个话题,GRE阅读对在评估学生学术能力方面的意义何在,美国黑人文学过度关注肤色争端的长期现象,公司大规模并购的利与弊。” “……这些,这些是怎么过渡的?明明没什么关系啊。” “有关系的,因为他们边说边举实例。第二个话题是叶祺举例说明GRE文风纠结的时候引出来的,第三个问题是陈扬正在看的Economists评论文章内容。” 嘉玥实在觉得匪夷所思:“你确定这是恋人之间的谈话?” 盘尼西林若有所思,久远的回忆依然清晰恍若昨日:“他们都记得具体历史事件的时间、人物甚至背景,提到作家就是一本接一本深谈写作风格和精神内核,那要是录下来外人肯定以为是精心准备过的辩论赛。说实话,有的时候……” 嘉玥在他组织语言的时候适时地送上一点鼓励:“嗯,你说。” “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对方的大脑。陈扬喜欢追究实事的内在逻辑,叶祺关注同一件事的多种解释或解决途径。他们会很融洽地把新闻和历史放在家里讨论,思维方式正好互补,永远都兴致勃勃。” “那叶祺也可以跟别人讨论这些东西啊,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位……嗯,沈先生?不是他的同事么,又是读博的校友。” 盘尼西林“咔嚓”一声送进去一片表面积很大的薯片,十分笃定:“他当然可以,但他再也不会了。” 嘉玥摇摇头,然后无奈地笑起来:“那他们现在这个局面……何止是杯具,简直是餐具了。” “人各有命吧。这话当初阮元和就拿来劝我,近几年我才稍微明白一些。”他一边说话一边盯着挂钟:“别净说别人,还有一刻钟你的药就好了,记得趁热喝。” 不大的房子里渐渐弥漫了渗人肌理的中药味,灶上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小药罐,里面正沸腾着黑褐色的什么药汁。将繁育的希望寄托在草本植物的混合汁液上,这是一件听上去就古老而荒谬的事情,但对于嘉玥这种器质性伤害而非生理构造缺陷的病人而言,林家三代医生找遍了所有的关系也只能让她用中药细细调养。 嘉玥脸上的黯然之色近来是越来越掩不住了,盘尼西林叹口气搂住了她:“不要急,听话,我们还年轻,再等一等也没什么。” 话已至此,索性一咬牙全说了算数:“或者,没有孩子也挺好。过几年我们外派到欧洲去就不怕爸妈跟着烦了。” 嘉玥差点跳起来,一双漂亮的凤眼挑出显而易见的怒气来:“你什么意思啊,我天天喝着这么难喝的东西,你现在来跟我说没孩子也行?!” 盘尼西林站起身,用一种混杂着怜悯与了然的目光俯视着嘉玥,然后摸了摸她的头顶:“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我只是怕你心情不好。” 俗话说年关难过,尤其是那些欠了太多世情债的人。他们在平安喜乐的人群中几乎无地自容,于是无一例外会设计各种方案逃得稍稍远一些。 韩奕假装不记得这一天是除夕夜,一个人守在临床医学解剖室寸步不离。陈扬一觉睡到下午,然后收拾了东西打算开车去海边。叶祺特意在前一天熬了大半夜,再加上晚上六点准时摄入的一斤半五粮液,最终成就了他预谋已久的不省人事。 当然幸福的人们还是大多数,比如阮家和林家的其乐融融,比如沈钧彦千里迢迢前去欢聚的庞大家族。 除夕的海边当然空无一人,杭州湾沿岸一连多少公里都没有像样的沙滩可供旅游开发,可想而知在肃杀的冬夜里是何等景象。海浪隔着遥远的距离时听上去很愤怒,但临近了岸边却有些无可奈何地温柔了下来,恰似对待顽劣不堪的情人,总狠不下心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 陈扬一直待在车里听着波涛声,大约九点的时候出去看了一会儿渔民家的烟火。转瞬即逝的风华绝艳,但随后涌上来的夜色更加浓重,仿佛抹杀它们的存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莫名地,一种难以言表的宿命感揪紧了陈扬的心,果然在别人都欢天喜地的时候是怎么都避不开伤感的。 在近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的生活因叶祺的重新出现而燃起了久违的火光。飞蛾尚且知道要扑火,那么他的种种抉择就不足为奇,甚至是早已注定的。可事到临头……事到临头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公然威胁要挑战他现在的感情,在他不情愿的时候把人往床上按,他气还没有消又借沁和的电话去烦扰他。 愧疚的心理逐渐以毛细现象的速度及方式浸透了陈扬的情绪,漫天花火的明明灭灭之中,他忽然很想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在时隔这么多年之后,他想为了一切或卑鄙或惨烈的过往,向他道歉。 陈飞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他在那端犹豫了半天还是只能直说:“你的狼狗,我们刚才发现它死了。” 陈扬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再尽量平缓地吐出去:“说吧,怎么死的。” “我在年夜饭前还刚盛了肉粥喂过它,那时候只觉得它胃口不是很好。后来吃完饭我爸想把它挪到开暖气的房间里……就发现它已经不动了。” 十五岁中考结束的那一天,陈扬回到家就看到一只黄黑相间的小狗趴在自己床上。那时回过头还有父母和煦的笑容和鼓励,没有人知道那个祥和的家最后会如何分崩离析。这原本是不能想的由头,他过长的沉默逼得陈飞再次开口:“你节哀啊,一条狗活了十七年真的很好了,我的拉布拉多恐怕也差不多了。” 陈扬回过神来低低“嗯”了一声,可再想说什么又格外艰难,最终只让陈飞代向家里人问好而已。每逢年关都害怕回家,一年里都杀伐决断的他必须让自己远远地被放逐,次次都带着一车的软弱沉痛上路,似乎这样就能挽回些什么。 大约几十公里外,叶祺居然在暖意融融的客厅里睡得遍体生寒,刚眯着眼想回卧室去却发现里面更冷。分量最重的那床羽绒被还是今年冬天刚去充的绒,好几斤的白鸭绒齐心协力共同作用,不知为何还是暖不了叶祺这个活生生的人。 这时候电视肯定是不敢开的,大红大紫的庆贺和全国人民的笑声绝非他这种人能承受得起。硬要说拜年的话,十二点还没有到又何必去打搅别人的合家欢。短暂的思前想后完毕,叶祺从房间里拖出了一床羽绒被加一床绒毯,很快严严实实地裹上继续安眠。 这一睡自然就错过了陈扬打来的第一个电话。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以及往后陈扬怕他手机没电了更听不见而实施精确控制的,半小时一次的来电。 叶祺的手机铃声常年都是钢琴曲,而且他只选用以快速和繁杂而著称的那些练习曲,比如现在正在房子里回荡的李斯特超技练习曲第八首Prestofurioso(狩猎)。与其说李斯特先生想展现自己的作曲风格或者表达狩猎时的风景如画激动人心,通常真正弹奏过第八首超技的人都会由衷地认为他徘徊在羊癫疯发作与正常创作的边缘上,只是碰巧旋律构成优美有序而已。 铃声大约响到第十遍的时候,叶祺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看也不看就接了:“喂,您好。” 那是非常克制的,但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被打扰了”的声音,掺在萧索的水声里更显得清冷。陈扬刚要出口的话竟然顿了一下,又一阵海风扑过来的时候才想起该说什么:“……是我。”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深更半夜非找到我不可。” 这倒是个很好的开头,他本可以更加客套地问“您深夜致电有何要事”。浓度过大的异类感让这个除夕夜成了和解的契机,陈扬稳稳地抓住了他言语中一丝无可奈何的意味,立刻诚恳地送上三字真言:“对不起。” 叶祺无声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吵醒了你,还是对不起我上了你。” 陈扬被噎得够呛,又卡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都是。” “哦,那你可真有诚意。” 原本的计划是旧事重提,或许可以问一问他为什么如此排斥自己。但叶祺的呼吸声真的近在耳边了,他又不敢去捅马蜂窝了:“你……你一个人在家?” “嗯。”拜陈扬这位祖宗所赐,初一上午才会袭来的宿醉头痛提前到了凌晨时分,这让叶祺感到万般无力。 “上次是我不好,我本来只想留住你的,但……” “但你实在是太想上我了,情不自禁。行了,我不想听这些。” “……”陈扬在恍惚中看到一匹黑色的长着翅膀的马向他冲过来,然后傲慢而坚决地把他自以为还有转圜余地的事态踩成了烂泥。 叶祺按着胀痛的太阳穴,尽量集中精力去跟他交谈:“我不明白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对我还有吸引力?你就没想过么,凡是五官周正功能健全的人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陈扬猝不及防地心头一痛:“别,别这么说你自己。” 电话那头的人真的安静下来,幸好没有直接挂了。 “我没指望你原谅我,只是欠你的道歉总要还你。”陈扬不得已从车的正面绕到侧面去倚着,避开狂肆的海风:“我真的不希望你跟别人在一起。无论我做过什么……你总该相信我爱你吧。” 叶祺只有苦笑:“陈扬,话不要说得这么绝,我不想连朋友都做不成。” “……好,我不逼你。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就好。” 叶祺伸手把沙发旁边的落地灯也关了,全身心地沉入周遭的暗夜里:“那就这样吧。新年快乐。” 明知道谁也快乐不了,这场面话听着格外讽刺,简直让人想笑出声来。陈扬固执着不去应答,终于还是等来了电话挂断后的忙音。 大年初一的下午,陈飞在自己从出生躺到十八岁高中毕业的床上醒来,听到一边拉布拉多的狗铃铛声才想起狼狗已经不在了。作为一个拥有娇妻佳儿的人,狼狗孤零零地死去这件事让他多少有些遗憾:毕竟它的娇妻佳儿就在两个转弯外的聂副参谋长家,好歹应该牵来让它看一眼的。 虽然谁也不知道狼狗对它们有没有感情。 昨晚陈嵇中将大发感慨,从狼狗之死一直谈到国运民生,于是陈飞走投无路只好陪着往死里喝。长辈一杯对小辈三杯,陈家一向是这个规矩,从陈飞陈扬学会喝酒那一天起从未改变。近年来陈扬死也不肯再回来过年,不到初五必定见不到他的人影,陈飞觉得自己就是个打着“哥哥”名号的挡箭牌。 宿醉的脑子运转速度实在慢,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的天花板,好不容易才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汇聚成打电话给陈扬进行“狼狗逝世及相关事项报告”的行动。 “喂,是我。忘了跟你说了,聂副参谋长家那个什么,年前生了。” 陈扬日出时分刚到的家,还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就被陈飞吵醒了:“啊?……哦,有公的么。” 陈飞摸着额头想了想,答:“有两只公的,一只贱兮兮的还有点傻,另一只机灵得连它娘都偏爱它。你要哪个?” “还是傻的那个吧,我过几天找人替我回去拿。” 陈飞立刻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今年不回来了?” 陈扬沉吟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怕我妈和你妈又追着我问什么时候结婚,最近状态不好,不想回去找麻烦……” “你……唉,你自己跟他们说吧,我不负责代你受过。” 陈扬拥被倒回去,嘴里不清不楚地“唔”了一声。 三十二的人了还孓然一身,陈家两位老夫人几乎要活活唠叨死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年年的盼他带人回来,又害怕他带回个男人来重蹈覆辙,后来听陈飞说他身边从来就没有人她们才算彻底灰心丧气。每逢春节陈扬总是来去匆匆,问他什么都一概报喜不报忧,一旦看到陈嵇阴惨惨的脸色话就更少了。 甚至两年前陈扬的妈妈发了火,还在饭桌上就说出了“家里不要你送钱只要你做个孝顺样子”这样的话,陈扬也只是闷声闷气地道个歉而已。 正可谓一叶知秋,陈飞鉴于各种风声渐渐已经不愿意去关注陈扬的生活状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隔三差五还能跟自己保持联系,那就足够了。在那年陈扬一意孤行去了红十字的什么战地项目之后,陈飞作为他的紧急联系人曾在某个深夜接到过国际长途,那端用一口极难辨别的英语通知他陈扬中了流弹正在手术…… 从那以后,陈飞只希望陈扬这个人好好地存在着,别的都无所谓了。 惊悚回忆录刚翻了没几页,房门悄无声息地被人推开,陈飞用力揉了揉眼睛:“妈。” “刚才沁和和向晚打过电话来了,我看你还没起来,只能说你一会儿再打过去给丈人丈母娘拜年了。” 陈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丫头出生于黄昏,“向晚”这名字乃是陈嵇一锤定音。 陈飞笑着套上一件厚毛衣,随口问:“你没告诉向晚我喝醉了吧。” “没有,你爸跟她说你是个懒鬼,新年第一天就睡懒觉。”陈飞妈想起小孙女就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一面给儿子递上外套一面说:“沁和是真会教孩子,向晚说了一大篇吉利话哄你爸开心,逗得老头子到现在还笑眯眯的。” 陈飞又跟老太太扯了几句小丫头平时的趣事,思前想后还是替陈扬汇报起来:“妈,你听我说,那个……陈扬今年可能就不回来了,好像是新酒销路不好公司里有点麻烦,总之我小婶那儿你先打个预防针,别等陈扬打电话跟她说的时候她又发飙。” 年前刚往他妈的账户里打过一大笔钱,这理由未免牵强得太离谱,陈飞妈忽然认真地看着陈飞的眼睛:“话我可以去说,但你弟弟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回来……你肯定清楚。” 陈飞无言以对。 “妈想听你说句实话,这几年陈扬是不是……有男朋友?” 陈飞苦笑:“我倒希望他有,总比他这样一个人死撑着好多了。我也是真不敢去逼他,万一他又一声不吭地出国了,可能死在外面我们都不知道。” “胡说!大过年的怎么没个忌讳呢!” 陈飞好像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内容震到了,默然不语。大院里别家的爆竹突兀地炸响,一室沉重堪堪掩过,新的一年终究是开始了。 世事无定,我们在判断一个人悲催与否的时候最好也要有个标准。如果我们将陈飞的春节幸福程度量化并假定为五颗星,那么陈扬就是半颗星,叶祺连半颗星都没有。 千万不要误以为他们的实际心理状况有多大区别,陈扬多出来那半颗星完全是因为初来乍到的傻狗一条。 大年初十,叶祺终于坐吃山空,不得已从家里爬出来去了超市。他自己本来就吃得清淡,再加上什么都只要原味的沈钧彦在场,购物着实变成了索然无味的过程,到最后两个人都没了出门时的好兴致。钧彦刚从老家回来,整个人懒洋洋的比平时更少出声,一首HotelCalifornia漂浮在车内的空气里竟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正是这种气氛作祟,叶祺听到街边有人叫自己的时候感觉十分的穿越。前面是红灯他正在减速,扭头一看恰巧望见陈扬手下那个小高管兴高采烈的一张脸。 车子靠边停下,此人相当自来熟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叶祺与钧彦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却听后头传来一个更加自来熟的问句:“叶学长,这位是……?” 这倒像沈钧彦是不速之客了,叶祺无奈地回头答道:“沈钧彦,跟我一起合租房子的同事。” 钧彦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正经打量小高管就重新转向了窗外。 可怜的孩子勉强咽下了对母校教师的满腔热情,身体前倾凑到叶祺附近,很快重整旗鼓絮叨起来:“叶学长啊,我们老板刚才叫我帮忙去拿个文件,可我的车正好出了点问题送修了,你看……能不能顺便送我一下?” 叶祺实在头大,一时无语。没想到还是钧彦通情达理了一回,扑哧一笑后低声说:“我无所谓,你愿意送的话就先开车回家一趟,我拿了东西先上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再推了,等钧彦的身影隐没在住宅楼一楼的大堂里,叶祺淡淡地问:“你要去哪儿?” 小高管欢欣鼓舞:“去陈学长家。他说他一早出来忘带了一份合同草稿,自己又在开会脱不了身。不算很远的,就在上次我开车送你们去的那个小区。多谢叶学长~” 叶祺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没有应声沉下来,但由于害怕后座上的人窜到副驾驶座上来,他还是尽快发动车子又开了出去。 上次事出仓促且事态失控,叶祺其实并没有好好看过陈扬的住处。大致是两百平米的房子,因为地段极佳而显得有些奢侈,采光条件优越的客厅给人一种大气矜贵的直观感受。小高管遵循着指示直奔书房而去,叶祺在门口略站了站便又看到了那架纯白的三角架。应该有人按时去打蜡擦拭,琴的表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匀净明亮仿佛一尘不染的梦境。 就在他难得恍惚兼惆怅的时候,煞风景的行家又冒出来了:“叶学长,你要不要看看陈学长的卧室?” 叶祺心里哐当一响,好歹开口前强忍住了那阵意气,听上去还算是心平气和:“未经允许进别人的卧室,好像不太恰当吧。” 那一晚从客厅一路纠缠到卧室,就是在他一眼望去的墙边,陈扬大大方方地半跪下去,用当年惯熟的技巧撩拨他,继而成功地将强迫性质的情事转成了难以启口的某种隐秘回忆。叶祺几乎想转身先出门去了,不想废柴小朋友还要再鼓动他:“进来看看吧,我听装修的人说过,这卧室全部是按照陈学长以前住过的地方一点一点布置的。我原来以为陈学长是冷血动物呢,没想到这么恋旧……嗯,所以我猜他肯定受过什么感情上的打击啦,然后就……” 叶祺简直要仰天长啸“你还可以再八卦一点么”,但考虑到这种人越被搭理就越起劲,当下只好可有可无地说了两个字,“是么”。 非常不幸,小高管还是谈兴大发了。 “你看啊,我这么猜可不是瞎猜。陈学长买的这架钢琴比整个房子还贵,那时候他明知道公司资金链情况不好,但宁可没钱买床也要先买琴。找人搬琴过来的那天我碰巧也在的,你要是看到陈学长那个小心的样子也会觉得稀奇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钢琴旁边的地板上睡了半个多月呢,等手上那批酒折了现他才配齐了别的家具,说明他……” 叶祺忍无可忍,主动替小高管拉开防盗门:“拿完了就快点回公司吧。” 对方眨巴着眼睛,意犹未尽地望向叶祺,挪动速度直逼蜗牛。 “你不走我先走了,我不喜欢在别人家里待得太久。” 叶祺率先去按了电梯,为了避免听到比“没钱买床也要买琴”更惊世骇俗的故事甚至戴起了耳机,并且一路上再也没敢拿下来。 第四章 阴沟与星空 话说年过完了班还是要上的,阮元和又可以回到他那只有书没有人的工作环境里去了,对他而言就是瑶池仙境。唯一不爽的事情就是阮妈妈为了逼他相亲方便,死活不允许他再去找合适的地方搬出去住,看样子这又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人民内部矛盾。 以往都有沁和帮着插科打诨,这回却连她的媒婆本性都被激发了,一心一意只想帮着她哥找个嫂子。阮家人长得好,元和往哪儿一站都不缺回头率,除了淡定过头之外也挺人模人样的,为毛就是没有女人近得了他的身呢。答案显而易见,但阮家决定全家总动员来解决这个刻不容缓的家庭问题,用人民运动的汪洋大海淹死阮元和这只自以为是的旱鸭子。 元和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是恒定不变的,家里人给他找好了姑娘他也就大大方方下班了去见人家,态度倒很配合。可沁和每每笑容满面去问他“感觉如何”的时候,元和总是以“无所谓”三字应答之,总结下来就是谁都可有可无。 相亲太极打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市立图书馆终于有了一点侵占元和休息时间的工作分派下来,他也终于得以在铺天盖地的各种姑娘中全身而退,“维护了阮元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形象”(叶博士语)。 图书馆学是近年国内的新兴专业,目录整理之类的传统工种不知为何焕发了莫名的新活力,各大学纷纷依托合适的办学条件成立了该专业分支,数年之后一大批毕业生就没头没脑地涌进了事实上没什么人才需求的狭窄市场。市立图书馆今年准备接收一部分图书馆学的应届毕业生前来实习,择优录取,说白了就是找些新鲜面孔调剂一下老同志们的工作情绪,最好是漂亮小姑娘什么的……咳,这是后话了。 被摊派了任务的人其实不少,但这几个跑来了解情况打前站的姑娘都喜欢粘附着阮元和。老先生们乐得清闲,大小事宜一概扔给了他。但咱们元和面上随和,实际上是个挺清高的人,很快就看不惯实习生代表们叽叽喳喳的性格了,因此情况发展成了他一言不发带着几只女麻雀行走于高高的书架之中,阴森的图书馆倍添诡异。 不知算不算机缘巧合,有一天元和在恭送菩萨们出门的途中遇上了叶祺。这厮穿着浅灰色仿军服短上衣,雪白的高领羊绒衫下面是复古色调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学院风高帮帆布鞋依然恪守着最传统的黑白格子图案,乍一看与大学时代的装束毫无二致。以元和为首的一行人路过外文阅览区的门口,恰好看见他迎面走过来,怀里抱着一叠半新不旧的工具书。 “今天你来了啊。” “嗯。” 两人对视了一眼分别往前走,但后面的姑娘们叫住了叶祺:“……叶老师?” 元和叹口气转过身来等她们,无奈地推测这必定又是一场闹剧。 “叶老师有空的时候都在这儿吗?那……我们以后有问题就可以到这儿来找你了?” 叶祺客气地回应:“我也不算常来。” “反正我们下学期都在这里实习了,一定可以碰得到的。” 阮元和对上叶祺的目光,沉痛地点了点头作为确认。 作为人民教师,为人师表还是要的。叶祺微笑着说了一些类似于“转眼你们都要毕业了”的话,渐渐引着话题以“后会有期”告终。 学校里待久了的人应对女孩子总是游刃有余的,可阮元和就没这么丰富的实战经验了,转眼姑娘们跟了上来,问题也蜂拥而至。 “叶老师跟你认识?是你的亲戚还是朋友?” “……朋友。” “那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我们叶老师了?他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女人具备很多难以想象的特殊能力,例如叶祺瞬间变成了“我们叶老师”就让阮元和感到匪夷所思:“呃……嗯,就算是吧。他读书的时候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就是话再多一点吧。” 天时地利拯救了深陷于包围圈中的元和:图书馆的大门到了。于是姑娘们见识了仿佛与叶祺一脉相承的脱身能力,她们的实习指导甩下一句“明天不要迟到”后转身就走,在第一个能拐弯的地方迅速消失了踪迹。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外文阅览室,长桌尽头。窗外是大片香樟树春深似海的阴影,叶祺坐在一派寂然中翻阅手里的打印件,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浅淡的不悦。他并不喜欢审别人的译稿,这是人家真的找上门来了,推不掉才不得而为之。 无论在国外有过怎样的求学经历,叶祺骨子里还是一个安静而妥帖的人,始终坚持着许多独特的行事习惯。阮元和远远走来看到的就是如下一幕:叶祺握着一支钢笔在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上写写划划,面前还摊着七八本相互叠压的相关书籍,好像信息时代根本没有来临过,一切都停留在百年之前。 元和当然没有讨论“信息时代是否来临”这种问题的兴趣,他拉开叶祺对面的椅子坐下来,终于有了可以称之为面部表情的面部表情:“刚才那几个人,你教过她们?” 叶祺把钢笔盖好,放在笔记本一侧,然后相当随意地开始研究蓝黑墨水有没有沾到自己的手指上:“刚回来那阵子代过她们老师的三节课。图书馆专业,能跟我有多大关系。” 元和靠在椅背上缓缓后仰,顺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摸了一本书过来,发现是本阿拉伯文书后又顺手塞了回去:“那她们有什么问题要问你?” “要问的太多了,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有的话是不是打算换一个,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以前有没有学生喜欢我……”叶祺顿了一顿,抬眼问:“明白了么。” 元和颔首默认,很快思维跳跃到了另一个问题上:“陈扬追你追得怎么样了?” 叶祺立刻蹙起眉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这无聊吗?你别见风就是雨。”平静的语调,元和并没有动气:“我觉得你和沈钧彦这些年也挺好的,反正陈扬过得不好是他自己的事,你对他没有义务。” 叶祺正分门别类把自己借的书理好,闻言终究还是顿了顿:“什么叫他过得不好。” 元和看上去很惊讶:“你不知道?” “不知道。” 于是元和开了口,态度与读伊索寓言给向晚听相比没多大区别:“他爸去世以后他去了一年战乱区做急救协助和难民引导,红十字的批准送到了他才告诉我们。然后回来了他就自己开公司,没日没夜了两年左右生意才稳定下来,原来的失眠好像更严重了。私人方面……他一直从酒吧往家带人,我都撞见过好几次。” 叶祺长久地沉默着,再想起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站了起来。 “差不多要闭馆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正好也让你知道点陈扬的近况。”元和俯视着叶祺的眼睛,似乎带着一点悯然的神情:“我本来没想多说什么,但你有权利知道这些事情。” 随着太阳方位的变化,树荫斜斜地漫在桌上,暗色掩住了叶祺的大半面容。 元和难得地有些感慨,每个字说出来都像叹息:“如果你要置之不理,至少应该先明白为什么他非你不可。” 话匣子不开则已,开了就真的收不住。这一晚元和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基本上为叶祺勾勒了一副“陈扬六年生活复原图”,尽责地填补了他对陈扬了解的空白。 陈扬固然是个家庭责任感很重的人,但比这更重的是他对个人成功的强烈渴望,这一点从他当年执意不肯入伍就可以得出。他在红十字志愿工作的一年中算是勉强度过了心理崩溃期,回来后就着手实践起自己的英雄主义梦想,白手起家创办了现在的酒品进出口贸易公司,至今还算是顺风顺水。 但元和觉得陈扬在这些历程中改变了很多,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自我意识的淡化。可能驰骋商场并没有给陈扬带来想象中的成就感,在事业节节高升的同时他倒是愈发迷茫起来,似乎在一步步地反省之前的种种抉择。在创业期间,他曾经有过一段滥用安眠药的不良记录,被医生勒令停止后才渐渐养成了出去买醉加找人回来睡的习惯,说来确实是走投无路的成分与自甘沉迷完全持平。 夜深之后小小的咖啡店里只给他们留了头顶的一盏孤灯,元和的声音在叶祺耳边淡淡地延续着:“如果说谁没了谁都过不了……确实很荒谬,但他到底怎么样你也看到了,具体的我也都说完了,我想他最近尝试着收敛还是为了你。” 叶祺迎光看了看杯底深褐色的残渣,忽然笑道:“知道么,你不是一个很好的说客。叙述得太客观了不容易打动听众的,况且你还附赠了分析说明,这还让我怎么感动呢。” 元和敲了敲桌子叫人结账,似是十分疲惫:“我并不希望你放弃现在的生活去扮演什么拯救大兵,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而已。” 叶祺脸上是太过明显的黯然,元和全都看在眼里,于是再不做声了。 几经周折,人心好歹不是铁石,一个男人被强上了也不能哭天抹泪。而且叶祺心里非常清楚,那天他站起来要走的一刹那未必不期待陈扬拉住他。后来的意气,说白了不过是因为陈扬做得太过分,激起了旧事的阴影而已。 正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陈扬再次打电话过来约人的时候叶祺并不觉得意外。那是三月初的一个周五,叶祺跟盘尼西林约出去打了一场羽毛球之后刚刚到家,人还在浴室里手机就催命一般在客厅沙发上嚎叫。陈扬一向执着,打到第三次“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还没有死心,第四次总算让叶祺接起来了。 时钟已经指向晚上八点多,叶祺听着陈扬略带倦意的声音,掂量着他应该应酬过了,不至于饿得要找人吃夜宵。正疑惑着,陈扬例行问候完说明了意图:“你愿意出来陪我吃甜点么。” 叶祺正在擦头发的手不由自主顿住了,这算什么理由呢,而立之年的男人应酬完要吃甜点?找的还是关系不清不楚的旧情人? 但这偏偏就是最无法拒绝的理由。因为它离谱,所以它没有预谋。 陈扬有太多处心积虑的时候,叶祺甚至可以追溯到他每一次行动的源起,然后推测整个事态可能的走向。但这一次妖孽却换上了出乎意料的诚挚态度,双手捧给他一个婴儿般纯洁无辜的念头:我想吃甜点了,我想你出来陪我。 每当遭遇陈扬,叶祺的理智就是一地不值一提的渣滓。这回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话其实早已出口:“去哪儿?” 陈扬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答应,停了一会儿才答:“我二十分钟后过来接你,见了面再说。” 原本答应了院里的同事要讨论教学方案,叶祺心里有愧,想想还是开了电脑给了人家一封道歉的邮件。这二十分钟飞一般过去,临出门他随手拎了件玄关处挂着的衣服,走到大堂白惨惨的灯光下才发现是身上又是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恍若大二那年的冬天,陈扬在第一场雪里驻足等待,风衣的衣角只轻轻一扬就让他鬼迷了心窍。 耶和华作证,叶祺真的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这些年买来买去一件件长大衣全是一丝装饰也无的纯黑,连款式都大同小异。执念,有时真的润物细无声。 陈扬的车已经等在转角处,里面的人见他走得近了便打开车里的灯,只一点点光就足以引着叶祺靠过去。那一晃神的功夫,叶祺觉得自己飞蛾扑火。 他果然是一脸疲惫,但意外的没什么酒气。叶祺不期然想起元和对他生活状态的详尽描述,坐进去第一句话就忍不住堵他:“真难得,居然没酒后驾驶。” 陈扬知道他余怒未平,可既然人都在车里了,料想也不会如何僵持。所以他只是极低地应了一声,默默发动了车。 路上,陈扬专心开车,叶祺一直望着窗外,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胶州路一向被静安的学生们戏称为“假肢一条街”,现在区教育学院已经搬到了青少年活动中心的隔壁,那也就是叶祺从小到大钢琴考级的地方。人和事都在变迁,叶祺微微地有些感慨,大脑运行速度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缓慢地思考着“为什么被人强了还陪人出来吃东西”这个严肃的问题。 如果,如果陈扬还是他的,现在应该可以跟他说一点读中学的趣事吧。 于是这个假设让叶祺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最不能提的两个字就是“如果”,平白构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惹人伤怀。 流光溢彩的静安寺商圈,仿佛只有时光在往前走,这里的霓虹丽影从不曾变化。叶祺原本还奇怪他没有把车开到以前的什么故地去,谁知等车停在了久光城市广场的停车场里,心底里泛出来的又是另一种无奈。 陈扬转头淡淡看他一眼:“怎么,常来么。” 叶祺把手放在长大衣的口袋里,跟着他慢慢往前去,低答:“算是常来吧,不过来了也只去哈根达斯吃点东西。” 真的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强迫自己不回头,陈扬让无所谓的情绪尽可能融在语调里,酝酿了一下才接口:“巧了,我就是想去哈根达斯。” 店里用的是年轻的女服务员,巧笑嫣然捧过精致的菜单来,叶祺接过来却翻都不翻就送回去:“一份情迷曼哈顿,一杯美式咖啡。” 陈扬多少有些愕然:“你连菜单都不给我看?” 叶祺避开他的目光,拿起高脚杯盛着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方道:“你不就是喜欢哈根达斯够甜腻么,情迷曼哈顿有两个巧克力球一层奶香曲奇冰激凌,下面还是布朗尼蛋糕,再没有比这个更甜的了。” 难为他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陈扬一时没忍住,实话脱口而出:“这么多年了,我也就在你面前能安心吃点甜的。” 叶祺自然没有再答言,两人默然对坐,只等人家送东西过来解围。 夜有些深了,大约白日静心维持的职业化仪态也放松下来,服务员放下那份腻死人的情迷曼哈顿,笑着多问了一句:“二位要不要试试我们的新品?” 说着递上一张单独的宣传页。陈扬粗粗扫一眼图片就决定了:“那就上一份吧。” 冰激凌很快就送上来,造型看着倒没什么新奇,只是下面衬着的盘子让人很难挪开眼去。陈扬把盘子转了九十度,只来得及看清莎士比亚名字的那两个单词,对面的叶祺已经开了口:“不用看了,我背给你听。” 依然是往昔光阴中陈扬最为熟悉的那种平和,只在叶祺谈起与现实无关的内容时才会出现,但如今的他显然愈加安宁,早年的忧郁无意中已褪去大半。 “…… “…… So long as men can brea 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只要人类还在呼吸,眼睛还看得见,我的这首诗就存活于世,并使你的生命绵延。) 十四行诗也就那个长度,待叶祺回过神来已经背完了。他这时才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专注,勉强笑了笑作为掩饰:“你的发音来读这个大概更应景,莎士比亚是英国人。” 陈扬顿了顿,实在是坐不下去了,扔下吃了大半的冰激凌站起来:“失陪一下。” 叶祺撑着头目送他的背影转过弯去,暗自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提起这首千古传颂的爱情诗。这都是何必呢。 他这么多年从未缺少过爱情,但他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没有痛苦。爱情,爱情有什么用。 过了一会儿陈扬回来,正碰上叶祺叫人过来买单,于是他很自然地抽了张信用卡放在桌上。叶祺拿钱包出来的动作停一停,倒也就算了。陈扬看在眼里,心想: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从不跟人争银钱的破事,谁爱付钱谁付,你哪里肯放在眼里。 节外生枝一般都是不可控事件,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候店长会从后面转出来。叶祺一见人家的脸,神色立刻缓和了三分:“你好,又见面了。” 显然这是熟人了,陈扬在一边没有做声,只听店长走过来笑道:“叶先生从来都只点情迷曼哈顿,今天怎么破例了。因为陪朋友过来?” 叶祺暗道不好,事情却早已不按他的意思发展了,陈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冒出来:“说是朋友,我倒不知道他为什么只点这个?” 连陈扬都拦不住,难道还能拦着半生不熟的外人么,叶祺认命地垂下眼。果然店长笑着娓娓道来,说叶祺有一次心情格外不好的时候曾说自己以前的恋人喜欢甜食。 以前的恋人,以前的恋人……还有哪个以前的恋人嗜甜如命,并且值得他念念不忘呢。 陈扬耳边一阵阵轰鸣,连指尖都被血液冲击得阵阵发疼。他机械地看着叶祺跟店长道别,再任由他引着自己回到停车场塞进车里,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是真正的百感交集,这个看似沉静自持的家伙竟次次在这家闻名遐迩的冰激凌店祭奠他们之间的山穷水尽。借着一份他并不喜欢的甜点,默默地,在霓虹灯里怀想同一个人。 等他慢慢转过念头来,叶祺早就不在了。停车场的光线黯淡,诸般静默,只他的手机在副驾驶的座椅上震动了一下,闪出一行冷冰冰的字来,“我先走了,你自己开车小心”。 短信的发信人此刻正漫步在略显冷清的街道上,漠然体味着心里不断翻涌的强烈伤感。 或许是当年曾爱得理智尽失,如今他已经习惯了随时抽出一个独立的CPU来俯视情感波动。想要推开一个人多得是更为绝情的方式,而自己总是在毫无原则地退让,然后毫无预兆地心软。欲拒还迎,犹豫徘徊,接二连三的实在连他本人都快看不下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清醒,对所谓的深爱可以敬而远之,事到临头却还是忍着疼痛去心醉神迷。 原来一个人最大的弱点,是舍不得。 世事沉浮,我们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不断地扭曲自己以适应社会,或者适应一些莫名其妙的规则与默识。扭曲之后我们会多少会得到点什么,但任何东西一旦握在了手里就会变得不那么珍贵,只有仰望和被仰望才能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 基于这一点,陈扬是有心善加栽培小高管的。这孩子虽然资质不算上佳,但踏实肯干勤奋上进,因为八卦帝的封号群众基础也好,最要紧的是家里还有个热衷拜金的小妻子为他摇旗呐喊,因此可以预见将来绝对有机会鹏程万里。陈扬近来越来越压不住对公司事务的倦怠之心,逐渐开始把手里的日常工作分派给上位的年轻高管们,也算是给自己今后的高枕无忧打下一点现实基础。 明天就是新订单磋商前的最后一次筹备会议了,陈扬开始加班前叫住了小高管,顺便把该看的文件分了三分之一给他,嘱咐他拿去看完了立刻汇报情况。大家都是校友,有些人甚至还在大学里就彼此熟识,于是小高管连往家打电话都不怎么躲着人,拿着手机往窗边一站就开了腔:“老婆啊,我今晚加班你自己吃吧。嗯,不用等我了……一个人在家乖一点啊,嘿嘿,明天见。” 办公室里立时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众人大呼酸死了受不了,都说猪八戒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 小高管姓朱,初进公司的时候被大家小朱小朱地叫惯了,渐渐就成了小猪。去年办了婚礼被戏称作“猪八戒娶媳妇”,幸好他脾气好得惊人竟一点儿也不介意。小猪的媳妇是一家大饭店的西点师,有时中午得空了还会大老远的送点心水果到公司里来,原本不大的工作区域被这两口子弄得格外温馨,有时连陈扬碰上了都要蹭几块小蛋糕解解馋。 生活在不同的人身上展现出截然相反的面目,陈扬不可抑制地回忆起自己曾经享有的独一无二的感情经历,心底像被火灼了一般微微发痛。叶祺远比常人的伴侣功能强大,他了解他从内而外的每一种优缺点,按他的生活轨迹照料着力所能及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关键时刻与他并肩而立共看风雨……自从他留下一个冰冷的吻转身离去,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人能填补那个黑洞的哪怕万分之一。 不幸在万家灯火的时刻被勾起了伤心事,陈扬面上更加冷峻深沉起来,一页页翻着资料唰唰作响。小猪有些泄气地看着他完成任务后站起来舒展筋骨,忍不住掂着自己手里依然厚重的一叠纸开了口:“陈学长,你说我是不是太笨了,连点文字资料都看得这么慢……” 陈扬眺望着城市的纸醉金迷,漫不经心地鼓励他:“我听你概括得还算简洁,至于阅读速度……你已经比普通人快了。” 小猪更加泄气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叶学长一样……” 陈扬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多少有点诧异:“怎么忽然想起叶祺?” “大学里老师给我们举过例子,说他教过一个叫叶祺的学生,看什么东西都一目十行。” 陈扬飘忽地笑了一下,补充道:“他其实还过目不忘,只是怕别人打他不敢声张。”为了树立这个重点培养对象的信心,他继续安慰着:“叶祺那是天生的,你不用跟他去比,只要你自己尽量提高效率就行了。” 小高管同学估摸着夜深人静了,老板的戒备也不怎么森严了,想了想索性接着说下去:“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这么说您别生气啊……比如您和叶学长这种人,天生就比别人少很多曲折,天生……” 陈扬笑了,声音不大但很明显,小猪应声收掉了下面的话。 “不全是这样,其实你这么说对所谓的“天生优秀”的人更不公平。因为与众不同,所以要承担更重的责任,比如叶祺上大学的时候几乎天天熬夜,好像只有博览群书才对得起自己一目十行。我……你也知道的,这间公司刚成立那阵子我差点就茶饭不思了,后来都有员工跑进办公室来劝我歇一歇。”陈扬的语速很慢,像是一点一点在剥出事情的真相:“把所有的成就都归功于天资是最草率的想法,公司下面的人也在羡慕你平步青云,但我想你自己应该清楚你付出了多少努力。” 这是正面的、不掩赞赏的评价,小猪听了差点感激涕零,憋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声“谢谢”来,再次把陈扬给逗笑了。 庞杂社会机器的运转确实需要他这样的人,年轻、肯干且上进心强烈,对成功充满了炙热而狂野的渴望。一茬又一茬新鲜的职场人像麦子一样生长着,然后如他们的前辈一般学会麻木与推脱,最后成为新麦子汲取养分的泥土。 无论什么事,人还蒙在鼓里的时候都容易不亦乐乎,一旦看穿了便深感别人都滑稽可笑。所以陈扬宁可把天资打个包送人算了,蒙在鼓里该有多么快乐啊。 同样是深更半夜,有人不眠不休就有人安享温馨。陈飞与沁和鱼水那啥后正相拥着絮语,忽然被一声温软的“爸爸”惊得双双清醒过来。 “向晚?”陈飞一边坐起身一边扯着散在被面上的睡衣:“是不是做恶梦了?” 娇贵的小女儿站在他们床边,声音有点弱却相当平静:“不是。有一只蝙蝠飞进了我房间,我好像把它踩死了。” 沁和在被子里僵了一下,仿佛看到小向晚被阮元和或者叶祺之类的魂灵附身了:“陈飞你去帮她处理一下,我……” 陈飞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长发,黑暗中虽看不见表情却丝毫不减温柔的感觉:“你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没过多久衣料的悉悉索索又近前来,陈飞为了让女儿随时能找到他们,主卧的门还是留了个门缝。沁和掀开被窝的一角把丈夫拉进来,轻声问:“真是死蝙蝠?” 陈飞转了个身面对她:“是蝙蝠,但没死。向晚把它踩伤了,非要我找个纸箱子给她装起来,看样子准备把它养到自己飞走。” “你说她一个五岁不到的女孩子,怎么敢去踩那个……会飞的黑老鼠?还用那么冷静的腔调说话,我简直怀疑她是我哥投胎的。” 陈飞不由失笑:“你哥还没死呢,怎么投胎?再说了,外甥女像舅舅不是应该的么,我挺喜欢她这个性子。” 沁和假装毛骨悚然地瞥了陈飞一眼,然后听到他低低地说了另一句话:“其实我刚才……想起的不是你哥,是叶祺。” “……嗯?”沁和从来没有在陈飞面前提过这个人,因为不确定他对当年的惨烈事态究竟释怀了多少。 “我叔叔去世以后,他在他那个宾馆房间里问我能不能帮忙处理身后事。明明心里乱了套,但看上去还是机械式的冷静,他比那时候的陈扬沉着太多了。” 沁和沉吟了一下,接着一语中的:“陈扬最看重的是责任,而他最看重的是陈扬,所以他在陈扬说了那句话之后才真的开始失望。” 陈飞搂着她的胳膊稍稍收紧了,忍不住叹道:“原来你也记得,唉……也难怪陈扬现在没法让他回心转意,当年那话说得我都心寒。” “原来你也知道陈扬最近在忙这个啊,我昨天还在跟元和说先别告诉你呢。” 房门外传来“会飞的黑老鼠”扑腾纸箱的声音,夫妻俩听了一会儿估计没状况才继续说下去:“我当然知道。我最近不是常去陈扬那儿帮他对付那只傻狗么,他把夜生活的时间都拿去加班赚钱了,想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说真的,他要是非叶祺不可我宁愿陪他去面对家里的老头老太,之前那样看着太不像话了。” 沁和轻快地伏在他臂弯里笑:“弄得像叶祺可以付钱买来一样。” 陈飞也笑了,不知为何慢慢想起一句早年极其熟悉的诗:“我们全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怎么突然文绉绉起来了,这不是你骗我结婚用的那句话么。” 陈飞若有所思地低语:“我们这些人早就成了饮食男女了,只有那两个念念不忘的精神病还在仰望星空。” 沁和搭上了他的腰默默不语,倦意蹑手蹑脚地卷土重来,三口之家该有的宁静很快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 承蒙陈家两口子夜里还惦记着,叶祺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然后往睡衣外面加了一件厚外套。 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外语学院赴加学术交流申请表”已经发呆了很长时间,眼神连带着动作都凝滞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夜归的沈钧彦差点以为他被僵尸啃过了。 叶祺这么晚了不睡觉并不稀奇,钧彦感兴趣的是他正在看的东西:“你还真的在考虑这件事?不会是为了躲陈扬吧。” 叶祺缓缓抬眼:“我不记得我跟你提过他的名字。” 钧彦坐到他身边来摆出回忆往事的表情:“我们还在英国的时候,你有一次好像是跟人家打赌吧,输了要说出前任恋人的名字。” “哦,这么久以前的事你还记着。” 钧彦立刻搬出了叶祺本人的口头禅:“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 叶祺转过头依旧凝视着那张表格,其实他已经填过了好几次,关闭时选择不保存,然后打开来再填。一旦申请了必定会通过,然后一走就是一年半,想想办法留在合作方的大学估计也不是难事。一去不回,那肯定是一劳永逸了。 “我觉得你与其考虑这个选择,还不如找个时间告诉他为什么你们不可能。况且你是你们学院属意要破格提拔的人,出去了又要从头来过。” 叶祺对他怒目而视:“你可以少乌鸦几句么。” 钧彦满不在乎:“我早就说过,遇上陈扬你的判断力就直线下降,果然现在连这么简单的事都要犹豫了。” 说罢十分潇洒地回房去了,扔下叶祺在客厅里继续他填表的“浩大”工程。只是这一次,他关闭文件时选择了保存。 第五章 至亲至疏 上海某国际酒店采购大会。联合国某署的小官员受邀前来剪彩加视察,浩浩荡荡弄来一群人跟着,乍一看还以为是品牌西装集中展示。 叶祺一直保持着紧随其后絮絮低语的状态,程式化的翻译工作状态之外还留有另一层意识,漫不经心地盘算着今晚去阮元和家要准备什么礼物。前几天阮元和突然叫他到自己家里吃顿饭,说是周末陈飞沁和都事先说了不回去,为免老人冷清就找人来做客,回国后还没有正式拜访过他们的叶祺正是最佳人选。 人家一片拳拳孝心,叶祺当时没怎么想就答应了。谁知道早就定好的周六这天居然会冒出这种工作来,摊上一个英语夹杂法语的话痨官员,逼得他不得不在三个语言频道间来回切换,恨不能直接开口问人家索要精神损失费。 大型会展的场合必定少不了官官勾结,趁该官员跟本地的什么长用英语相谈正欢,叶祺告了假开始在展位间的走廊上漫步。A10,他事前看过正是陈扬公司租赁的展位,他不知不觉到了转弯的地方正在犹疑,小高管兴致勃勃的电话替他做了决定:“叶学长!我看见你了!” 叶祺仰天长叹:“我也看见你了。” 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小猪同学举着手机欢快地挥舞着手臂,身后的椅子上坐着陈扬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 所谓展位只是个白色板材临时搭建的小隔间而已,大多数人只是到这里与商谈对象会面然后很快就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细谈,陈扬大概也是如此。在叶祺走过去的十几秒内,女孩有些拘谨地站起来让出了座位,甚至还微微鞠了一躬向他致意:“叶先生好。” 叶祺安之若素,看都没有多看一眼,点点头便自己坐下来:“你们约好的人还没到?” 陈扬笑而不语,依旧是小猪在一边絮叨:“他们就是喜欢迟到,每次都是这样,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 陈扬投过来的目光沉和安稳,内在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一会儿结束了有空么,一起去喝一杯?” 这样的眼神实在慑人,叶祺只敢碰一碰就赶紧收了探究的意思:“不了,我晚上有约。” 陈扬的手机适时地打扰了他们,他接起来“嗯”了几声便挂掉,回过来对叶祺笑道:“刚才我还说今晚难得有空呢,现在我也有约了。” 叶祺不予置评,顿了顿倒是微笑着招呼了那个站在侧后方的小姑娘:“这位是……陈扬的秘书?” 这个女孩子很得体,是一眼望去便能从人堆里辨认出来的妥帖温雅,男领导绝对的贤内助。唯一不对劲的是她每每看向陈扬的眼神,不知是因为看了还是因为不敢看,大半张精致的面容一直烧得粉红,可见是个有了心思都不会藏藏好的孩子。 叶祺顺着她躲闪的方向,视线慢慢移到陈扬脸上,不期然再次撞上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那种神情,不由憋闷了。就在陈扬打算问他在做谁的翻译时,某官员的秘书匆匆赶来,客气地对着叶祺道:“他们马上就要谈完了,请您……” 叶祺起身告辞,途经陈扬身边时被他一把拉住:“你忙里偷闲特意来看我?” 声音压得极低,年少时便磁得要命的嗓音如今愈发显得魅惑。 于是叶祺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他:“是来看你家小秘书怎么暗恋你。” 说罢,显然是心情大好地走开了,扔下陈扬又好气又好笑地站在原地,噎着半句原该解释给他听的话反复回味。而方才叶祺状似亲昵地拍了下他的手,掌心磨过自己手背的触感也还在那里静静地徘徊着。 他想说的是,“你还不明白么……”。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原本是有时间说出来的,但正是因为叶祺太明白他,反而令他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 是啊,他什么都明白的,所以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若要细斟年华逝水,至亲至疏若此,他们却不复往昔。 会展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便散得差不多了,叶祺到停车场拿了自己的车直接开去了超市。要是素不相识的人家就绝没有这么麻烦,正因与阮家熟识多年,太寻常的礼物倒让他拿不出手了。讨得阮妈妈的欢心用那套英国带回来的手套围巾应该足够,但阮爸爸……叶祺在营养保健品区转了很久,最后还是不能免俗地买了蜂胶、人参和药酒,临走之前又在卖场一楼的花店里抱了一束香水百合。 时间还早,叶祺本想开车回去换身休闲装再去的,结果一看到书桌上扣着的原版《茶花女》就走不动了。原想着稍微翻两页就走,但真正想起抬腕看表的时候居然连天色都早已暗了,叶祺懊恼地翻出之前包过礼盒的一套手套围巾,急匆匆地关门出去了。 应人家的邀请去吃晚饭,六点钟了才按响门铃的确是说不过去。谁知更意料之外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给他开门的人,竟然是陈扬。 既然陈扬都在了,那么陈飞沁和小向晚必定济济一堂,叶祺趁着换鞋脱外衣的工夫整理了一下心情,真正进了客厅便开始为自己的迟到而道歉。元和人都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听叶祺开了腔便接过话替他解围:“爸,妈,他肯定是又困在书桌边上了。” 阮妈妈颇不好意思地接过叶祺手里的一堆东西,一面叫沁和过来摆花一面笑道:“没事没事,反正厨房里也还没弄好。你先去看看电视吧,聊聊天也好,正好你们几个都熟得很。” 一屋子人没有谁是不熟的,叶祺在例行问候和客套后想办法单独拉住了阮元和:“你怎么回事啊,不是说没人回来过周末才叫的我吗?” 元和有些歉然地看着他:“陈飞沁和的那个应酬临时取消了,我妈一高兴就叫他们把陈扬也叫来……他们都是家里人,真要来也不用打什么招呼,难道我还当着他们的面打电话让你别来了?” 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叶祺随着元和回到一群人中间,刚坐下就听到沁和在问:“刚才在家躲着干什么呢,连上我们家吃饭都敢迟到?” 叶祺老老实实作答:“桌上扣了本茶花女,一拿起来就……” 陈扬恍若无意地笑笑:“看到第二十四节结束?不看到剧情告一段落就放不开手是吧。” 叶祺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真心希望陈扬不要抓住一切机会向自己证明他的独一无二。只有他知道自己看小说的习惯,也只有他的阅读经历能跟自己的大范围重合。 “嗯,差不多吧。” 话到这里便绕死了,大家都装作专注在电视上,一时没有人再出声。向晚自己从沁和膝上滑下来,顺理成章爬到陈扬身边去说她那个饲养小蝙蝠的神奇经历,渐渐地连叶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陈扬叔叔和元和舅舅都是向晚很喜欢黏着的对象,这今天再寻常不过的一幕忽然引得陈飞抬起眼来。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打量了陈扬和叶祺一遍,随即被沁和摇摇头制止了。 叶祺自然是察觉到了,坐了一会儿索性走到厨房去帮着阮妈妈拿菜盘子。在一片“你是客人你怎么能动手”的声音里,一家人总算是各就各位,连小向晚都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陈飞怀里。 看样子前一阵给元和物色女友的惯性还在,阮妈妈吃了没几口就关心起了叶祺的个人问题,笑眯眯地先给他夹了一块糖醋鱼:“叶祺啊,结婚了吗?” 叶祺差点被呛着,故意忽略掉元和在一旁的暗笑才按捺着回答:“我如果结婚了怎么会不告诉阿姨呢,当然没有了。” “那女朋友有了么。” 这下连沁和都幸灾乐祸起来,隔着一整张桌子遥遥向他举杯,还自得其乐地抿了一口。 “……没有。大概缘分不到吧,还没找到。” 阮妈妈被孩子们理所当然地瞒得很好,于是兴致盎然地继续着:“你喜欢这么样儿的?告诉阿姨,正好替元和看的时候也替你留意留意。” 在场的知情者们从这一刻起彻底佩服了叶祺的场面功夫,因为他不仅笑容丝毫未变,连给出的答案都十分合理且顺畅:“那先谢谢阿姨了,但我现在有看上的人了,只是还没成而已。” 阮妈妈笑得神采飞扬:“诶呀这可巧了,今年你和陈扬都红鸾星动了吧,前头我问他的时候他也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同是出身文学院的陈扬和元和对视了一眼,最后元和开了口:“妈,红鸾星动是形容少女怀春的……” 一桌人哄堂大笑,平日总是严肃着的阮爸爸也撑着额头半天没抬起来,如此当真是宾主尽欢,不亦乐乎了。 陈扬趁乱在桌下握住了叶祺的手,在他发愣的时候迅速问道:“你是看上了我吗?” 叶祺不动声色地甩开,但碍着满屋的人都在,转眼唯有佯装无事而已。 家里毕竟是来了客人,沁和特意准备了一个水果冰激凌拼盘,早早就冻上了这会儿才端出来。大约是估算过小向晚一个人就能吃掉多少,这个盘子看上去有些大得吓人,正欢声笑语的一伙人一时全愣住了,又是一通没头没脑的大笑后才开始动手。 年轻人聚起来的笑声总是很有感染力,阮妈妈兴致高涨地又进了厨房,这回说是要给他们尝尝新买的咖啡豆。可不一会儿老夫人又走了出来,一脸为难地说那个新买的咖啡器具不是很好用,让他们随便谁去帮忙看一看。 叶祺在大家抢着答应之前已经站了起来:“阿姨您坐着,我去做咖啡吧。” 阮妈妈当然不同意:“前面不是说过了么,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 陈飞探身拦住阮妈妈,笑着劝道:“妈,人家叶祺在英国待了那么久,弄杯咖啡还能不比我们在行么。就让他去吧,我看他也是吃了您的嘴软,不做点什么就不舒服。” 叶祺进了厨房才知道,原来阮妈妈买来的是一个容积有限的虹吸式咖啡壶。这么多人都要喝的话怕是要等很久,他干脆把整套东西都搬到了茶几上,众人一边吃着拼盘一边看电视,顺便一起等着一次只能煮一杯的咖啡壶辛勤工作。 阮爸爸几十年如一日地固守着看新闻联播的习惯,连后面的焦点访谈都在必看之列。大家陪了一会儿不由想起了几年前网上总结的新闻联播套路,几个人一起回忆一段笑上一阵,很快气氛就比杯里的咖啡还要暖了。 好不容易笑声平息了一些,卧室那边的说话声便逐渐清晰地传了过来。好像是陈扬让向晚不要玩什么东西,区区几句话后陈扬就有些声厉色茬了,用于跟小孩子说话显然是动了气了。 客厅里的人面面相觑,沁和犹豫着开口:“刚才向晚在叶祺外衣那边拿了什么东西在玩,我看亮晶晶的以为是硬币,就没管她……” 叶祺忽然脸色一变,急急去翻西装内袋的动作也显得过于慌张,最后自己往卧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沁和下意识要起身跟过去,不料元和伸手按住了她:“你别去,你劝不住陈扬的。”顿一顿,微微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如我去看看呢,你们接着谈。” 屋里,陈扬正蹲在向晚面前,摊开手问她要她手里的东西:“乖,一会儿给你玩别的东西,这个真的不能摔不能乱动。” 向晚手里死死攥着的物件叶祺再熟悉不过,仅笔帽上折射的锐光就足够他证实自己的猜测。陈扬回过头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然后同样也蹲在向晚身边:“玩别的好不好,这件东西对叶叔叔很重要。” 向晚大概是刚才被陈扬吓着了,倔强地摇摇头,整个人往后缩去。 “真的很重要,就像向晚的娃娃不喜欢别人摸一样,叶叔叔也有不喜欢别人动的东西。” 这样解释好像更有说服力一点,站在门边的元和正好目睹了全过程,包括最后向晚把东西交给陈扬的那个动作。 叶祺出于安慰孩子的考虑,倾身去抱了抱向晚,然后才默默地接过了陈扬手里的东西。 这是太沉重的话题,谈了不如不谈。就着卧室暖黄色的灯光,元和看清了那是什么之后也选择了沉默。 回到客厅后,这件小事迅速被众人抛到了脑后,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陈飞深知自己堂弟的性情,对叶祺也多少了解一些,忍了一会儿还是凑到了元和附近:“喂,刚才那是什么东西啊,值得他们两个都那么紧张。” “是陈扬送给叶祺的钢笔。叶祺一直随身带着,用了快十年了。” 一顿晚饭吃得还算是顺利,剩下的一片杯盘狼藉全由阮妈妈和沁和去收拾,客厅里少了两个妙语连珠的女人就有些过于安静了。于是叶祺起身告辞,为阮家人这一晚的款待而表达了自己诚挚的谢意,然后陈扬也随着他站了起来。 元和很随意地挥手与他们告别,然后回头向阮爸爸解释:“叶祺回来以后一直忙,他们两个老同学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说是还要出去再聊一会儿。” 老人宽和地笑着,点头应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准备休息了,年轻人肯定觉得还早。” 陈扬换好鞋后又说了一遍要老人保重身体之类的话,转身跟着叶祺下楼去了。屋里的元和正有一搭没一搭跟自家爸爸说着闲话,顺便由衷地为这两个纠缠不清的人感到头大。 地下车库里有一条空无一人的长走廊,穿过去才是车位。叶祺知道陈扬早晚要叫住自己,索性自己停下来先开口:“你想找我说什么?” “我看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有点担心你。” 叶祺颇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过身看着他:“你知道么,如果当年没有我,你现在就应该过着陈飞那样的日子。娇妻佳儿,家宅和睦。” 陈扬似乎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么重的话,顿了一顿才接上:“你没有权利替我决定我的生活方式。”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叶祺抢着说出下一句:“但我至少有权利决定不跟你在一起。” 陈扬在这几个月里始终没看透叶祺躲躲闪闪的根本原因,被他旧事重提后更是一头雾水,一时不知何以为继。叶祺以为他情绪低落了,不知不觉放缓了语气:“说真的,等你玩儿够了就好好找个人结婚吧,或者能有个男人让你定下来也好。反正你是双性恋,怎么都可以。” 挺平实的话在陈扬听来却是惊雷,他猛然间连瞳孔都缩紧了,徒劳的挣扎脱口而出:“什么叫玩儿够了?” 叶祺骤然抬眼盯住他,没准备答话。 可怜陈扬根本不敢跟他对视,很快就丢盔弃甲:“你……你都知道了。是阮元和告诉你的?” 叶祺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怎么,你能做还不准别人说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想趁你还不知道的时候,尽力抹掉一点点也是好的。或者,如果你知道了……也该是我亲口告诉你。” 叶祺这次停顿了很久,好像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组织起一个像样的短句:“你没得什么病就好。” 陈扬难以置信地伸手握住他的肩,在自己没发觉的情况下其实是用力过度了:“你不在意?你竟然不在意?” 谁也没想到爆发的契机竟是这个,包括叶祺自己。经年累月的忍耐与平和已经让人忘记了他最初隐瞒真实性情的动机,忘记了他原本是一个多么桀骜清高且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事实上没有人来得及去细想什么前因后果,此刻的叶祺突然抓紧了陈扬的领子,整个人逼上去将他压在墙上,一开口就是喧天的怒火:“我为什么要在意?说啊,我为什么要在意你见谁上谁?你当年说放弃就放弃了,宁可在沙发上坐一夜都不肯进房间来见我,你想过我会不会在意吗?我那时候有多爱你,你知道吗?你爸他恨不得杀了我,我还鞍前马后替你们家准备葬礼!是,是我犯贱去找韩奕谈什么值不值得,但你们家连韩奕都能原谅,为什么所有的后果都要我来承担?你为什么不早点想想,这些我到底会不会在意?!” 陈扬惊慌失措地去扶他的手臂,立刻感觉他的肌肉已经收紧到微微发抖的地步:“都是我不好,真的,都是我自私,是我懦弱。我爸那件事种下的苦果我尝到了,这些年该来的报应也都来过了,可我现在……你也看到我过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回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当初是你自己爱上我,是你答应了我。我没有错。”叶祺的嘴唇在灯下几乎没有血色,一开一合间透露出强烈的不真实感,像是下一秒就要消逝的幻象。 他的眉宇间凝结了太多无法摆脱的痛苦,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神情恍惚却执拗。随着他之前过于激烈的动作,穿着两颗子弹的铁链从衬衫领口落出来,金属的冷光一来一回地闪烁着。陈扬魂飞魄散,只能轻之又轻抚上他的脸:“是,都不是你的错。你别这样,别吓我啊……” 叶祺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满了悲伤,仿佛往昔里拼命压制的阴影一瞬间全都反噬回来,再次将他的灵魂蚀得千疮百孔。他一点一点放开手,甩开陈扬往后退去:“你,你不过是仗着我拿你没办法。所以你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以为我会不断地原谅你。” 接下来那个笑算是彻底震住了陈扬,因为太过温柔,也太过凄凉:“现在我碰巧也想自私一次,不会再让你得逞了。” 既然千载难逢地发了火,那么他开车走得头也不回就再顺遂不过。陈扬坐进自己的车里发了一会儿呆,没多久就有另一个念头打断了他从震惊中恢复的缓慢过程。叶祺的怒气到最后演化为沉默着离开,也许是因为已经感觉到了心脏的不适。再加上他那种似曾相识的隐忍神色,事情至少有七分可能性了。 于是楼上刚消停下来的元和接到了他的电话:“阮元和,你打打看叶祺的手机,我怀疑他要犯心脏病。”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既然你怀疑了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 陈扬这会儿因焦急而变得语速飞快,甚至没有给元和留下质疑的空间:“我刚想起来他有点反常可能是因为心脏病,他五分钟前已经走了。我和他刚吵完一架,我的电话他死也不会接的。” 元和草草“嗯”了一声就往外走,不想握在手里的手机紧接着又响了起来。这回是心脏病患者本人。 “阮元和,你……出来一下。我不想……死在你家小区外面的……大街上。” 前后这么一激,连稳若泰山的元和都心急如焚起来,一迭声只问要不要帮他直接叫救护车,或者带沁和一起过去在路上照顾他一下。 叶祺在那边拼命喘气,愈发让人觉得他随时要归西:“不用,你……下来开我的车……直接去医院。” “你,你们……你和陈扬两个人都tmd有病啊!你还当你自己是人么,你就应该死了算了!” 话音未落,电话已经断了。 元和心里轰然一沉,旋开家门立即冲了出去。 阮元和硬是在小区的鹅卵石地面上跑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幸好叶祺那辆黑漆漆的奥迪就停在大门外的路边,总算没让他跑上个八百一千米。 病患仰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着,脸和嘴唇都是煞白,一双手在方向盘上握得死紧。元和趴在车窗上望了一眼,悲喜交加:“我还以为你……” 叶祺并没转头看他,只轻声作答:“我只是……不想听你……多啰嗦。” 元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打开车门用力把人扶了出来,迅速塞进副驾驶。车子发动起来刚开出去二十米,他的手机又来了条短信,趁着红灯正好拿起来看。 “找到了么,快送医院。他不想见我,所以我不去了。等你消息。” 元和压下问候陈家一十八代祖宗的强烈冲动,一门心思专注于开车。叶祺在半死不活的情况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侧脸,直到盯得他心里发毛:“这回你又想留什么遗言?” 叶祺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高兴了跳两下,不高兴就停一停,小心脏自得其乐得很。因而他自然是说不出话来的。 “又是‘不要告诉陈扬’?” 叶祺勉强一笑,缓缓点头。 那一瞬间,元和觉得叶家一十八代祖宗也需要被问候了。无名妖火的火舌舔到了他的喉间,实话冲口而出:“晚了。是陈扬先让我来找你的,他猜到你要犯病了。” 叶祺这算是违背了“不宜情绪激动”的医嘱,急救药物从静脉注入后很快就平息了一些。安定让叶祺获得了短暂的深眠,元和接了陈扬一个喋喋不休的电话后终于忍无可忍,爆出了一句“放不下就自己滚过来看”,世界这才清静下来。 事情还没完,过了一会儿一直负责着他这个病人的内科主任特地从内科赶了过来。老人家气得一抖一抖眼看又要教训人,既然当事人闭着眼装死,可怜元和就成了炮灰。他收获了从“你这算是他哪门子的朋友”到“你们年轻人简直是草菅人命”的一大筐痛骂,连带着再赔上连绵不绝的笑脸和道歉,终于送走了德高望重的老医生。 挺尸的家伙直到脚步声远去了才睁眼,顺口气立刻发问:“陈扬在外面,是么。” 从元和坐着的角度看过去,陈扬刚顺着走廊走到病房门口,正巧被这句未卜先知的神语镇在了原地。 “真乃一对冤孽”这句话决不能说出口,它在元和脑子里转了几圈后乖乖归于虚无,取而代之的是他认为不会刺激病人的句子:“你放宽心,他不敢来的。” 叶祺面无表情地仰望输液瓶,语调生硬到了极点:“不管他敢不敢来,现在他肯定在。” 元和无语而凝噎,心想您二位都是属蛔虫的啊,什么都猜个准到底还别扭些什么。然后叶祺又说话了:“你转告他,我没事了,让他可以回去了。” 字字句句都清晰得很,门外的陈扬几乎是应声转身,悄无声息顺着原路返回。 元和长叹了一口气,自觉再说什么都是废话了。 其实他不知道,从叶祺的视角看过去输液瓶正好是面镜子,走廊里一定范围的事物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陈扬走过来,算好时间说了该说的话,然后他再目送着陈扬离开。 要论谁更不是人,阮元和恐怕终其一生也比不上叶祺了。 说来叶祺是出了阮家没多久就进了医院,老夫妻俩原说要亲自来看看,叶祺生怕自己因此而折了寿,指挥着元和死活拦住了。陈飞和沁和成了诰命钦差,十点多的时候提着水果急忙赶到,看到他正跟元和有说有笑才算松了一口气。 “我这去了你们家一趟真叫合算,吃完了还有人送餐后水果,连吃带拿啊……” 陈飞没去搭理这个故作轻松的玩笑,把大半袋苹果放好就拉着元和去了解事情经过了。沁和带着几分忧色走近病床,轻声责备他:“你说你怎么老是这样啊,一遇到跟陈扬有关系的事就不记得医嘱了,看你平时那个温温的样子我还当你保养得不错呢。” 叶祺被人一语道破心思,相当有诚意地赔着笑:“是,大姐,下次一定注意。” 一群人中叶祺、盘尼西林和嘉玥都是一届的,沁和算来比他们大将近两岁,平时也确实有些姐姐的架势摆在那儿。她伸手整理了一下叶祺的被角,嘴上不饶人手里却轻柔得很:“保持情绪稳定,保持情绪稳定,连我都不知道跟你说了几遍了。你们两个成也好不成也好,别弄得一个个要死要活的行不行……” 叶祺明显地沉默下来,透露出不想多谈的态度。 沁和第一次见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没想到浅蓝的竖条纹倒也很衬叶祺一贯的冷冽,刚想打趣他是天生住医院的材料,眼光一错却看见两颗闪着寒光的子弹挂在他胸前。 陈飞一边听元和汇报一边看着叶祺,沁和扭头问了句“这是什么”他便靠了过去。叶祺望着天花板表示自己不以为意,于是陈飞仔细看了看,谨慎地问道:“是陈扬给你的?” “嗯。” 陈飞丝毫不感意外,简单地向沁和解释:“是那年从陈扬肩膀里拿出来的子弹,我见过这种规格。” 沁和定定地看了叶祺一会儿,然后帮他把链子放回衣领里,自己掩上门出去了。 “陈扬?你在哪儿?” “……我已经到家了。嫂子你别急,你听我说,叶祺他不想见我。” 沁和生气地压低了声音:“他不想见你你就不来了?要不是你他也不至于气得送急诊吧。” 陈扬看着狼狗的儿子年糕在屋里做十米折返跑,心里是一阵接一阵的无可奈何:“我去过了,他知道我在但是不想见我。” 这事搁在别人身上只要你情我愿就佳偶天成了,可为什么这两个人却像前世孽债一样没完没了呢。沁和咬着牙问:“你知不知道他只会为你发这么大火?” 陈扬叹气:“我知道。” “还有,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陈扬还是叹气:“我知道。” 沁和尽量对这个纠结的家伙采用循循善诱的方式方法:“那你再好好想一想,叶祺会吃哪一套?追人不就难在求别人喜欢你么,现在他都已经这样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扬想了想,慢慢地答:“我觉得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会后悔没有早点答应我。但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不可能答应我。” 沁和气结:“你再多刺激他几次他就没有什么‘永远’了,我看你们俩埋在同一个坟里都比现在太平。” 电话被她怒气冲冲地挂了,刚一转身却被陈飞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不在里面陪着?” 陈飞表情严肃地拍拍她的肩:“陈夫人,这个走廊是有回声的,我们刚才都在病房里听你的实况转播。” 随即,病房里探出了元和想笑又不敢笑的脸,微微扬声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在足够了。” 沁和终于学会要降低音量:“那你呢?你不走?” 元和挥了挥手人已经缩回去:“我要是也走了,咱爸妈能合伙拍死我。这已经是阮家待客史上的奇耻大辱了。” 叶祺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尾随而来:“你这是怕我孤枕难眠吗?” “……” 例行的磨牙斗嘴再次开张,陈飞夫妇相视一笑,带着略微轻快些的心情相携离开了。 急诊部的医生建议住院详查,但参考了内科的病例存档后所有人都表示无语。这人从来都很清楚自己需要注意些什么,只是他根本不把自己当人看,因此与包括内科主任在内的一批白衣天使都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当年与韩奕在医学院同班的程则立恰好在这家医院工作,顾念着高中同窗之谊特地从自己的办公室跑过来探视,见了元和与清醒的叶祺便与他们开玩笑:“这回不会又是胃出血吧。” 叶祺笑着摇摇头,泰然曰:“是心脏病。” 程则立披着件白大褂还吊儿郎当倚在门框上:“您真是为我国的医疗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不仅提供了详实的心脏病诊疗记录,还时不时自虐个胃出血什么的来充实急诊室的日常生活……” 叶祺抓起个苹果直接砸过去:“行了,回去吧你!我死不了!” 程则立迎面接住了“咔嚓”一啃,转过身还真的走了:“自己保重啊,欢迎下次光临!” 元和若有所思地看着叶祺的眼睛,认真道:“不知道急诊室有没有办打折卡什么的,你光临的频率也实在太高了。” 离得这么近总不好再扔苹果,叶祺一巴掌把那张欠扁的面孔推开,淡定道:“你去不去办出院手续?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元和应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鄙视他:“然后你就打电话向我爸妈道谢,顺便提一提是你自己办的出院手续,让他们回头灭了我是吧。” 叶祺郑重地点头不迭,于是元和板着脸愤怒地走了。 急诊住院区的小护士们窃窃私语:“这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春风满面,分开来就两座冰山……” 恰好元和与他们擦身而过,周边室温随之骤降三度,一伙人立刻作了鸟兽散。 第六章 风雪夜归人 周六晚上进的急诊室,叶祺周日的下午就办好了出院手续。老医生对这个自己常年看顾的孩子十分无语,只吩咐他两个月后来做例行的24小时心电监护,其余的一概懒得多说。看着他匆匆消失在转角的背影,叶祺倒是真的不好意思了,心想下回逢年过节的真该去看看老人家,就算是一点儿精神损失的补偿也好。 阮家老夫妇在小辈的联合抵制下终于没过来探望,但阮妈妈炖了一大锅黄芪乌鸡汤非要元和拎到医院去,惹得众人幸灾乐祸,都嘲笑他这是坐月子。再躺在病床上领受别人的好意未免心里不宁,叶祺坚决要求周一回学校去上课。元和本想劝,结果被他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堵了个严严实实,只好开了叶祺的车把人送回去了事。 不知是谁通知过了沈钧彦,叶祺一进家门就被他推进了卧室。床铺早已替他备好,钧彦面无表情地倚着门框道:“想死得快不如跳楼割脉,何必这么麻烦呢。” 叶祺抱歉地笑笑:“是啊,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省省吧你,好好歇着。” 说罢,钧彦冷冰冰扫了他最后一眼,“嘭”地一声摔上了门。 被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通训,倦意倒真的勾起来了。叶祺几乎是倒在床上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陷进一个始料未及的梦境里。 他梦见自己还在大学的寝室,懒懒地枕在床上翻一本内容模糊的书。似乎上一刻还只是天色阴沉而已,再抬头往外看已是漫天的鹅毛大雪,只一眼就教人打心底里冷起来,裹紧了被子也没有用。 然后陈扬回来了,很快叶祺就被拢进了他怀里,人往下滑一点正好靠在他肩上。骤然而来的暖意让人舒适得只想睡去,耳边恍惚是陈扬带笑的声音:“雪夜读禁书?” 叶祺漫不经心把书递给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看进了些什么。 其实这个场景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那时候外面并没有下雪。叶祺回答陈扬的原话是“今夜无雪,书非禁书,可见你错得离谱”。 仿佛是一个悲伤的隐喻,彼时只知道贪图片刻快乐,却不知前路有多少风霜雨雪。世事终于大发慈悲,在多年后的这个梦里,给出了真相。 陈扬静静地拥抱着他,兴起了便去轻吻他的侧脸和脖子,但大多的时间还是一动不动。 他总改不了小孩子一样黏人的习惯,整天跟他在一起不是抱着就是揽着。而对别人,他连握手都觉得不自在。叶祺迷迷糊糊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很想跟陈扬说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一切的前因后果。 外面的雪几乎铺满了整个视野,叶祺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背后的热源上,更加不愿意开口了。 那么温暖的爱情…… 令人一晌贪欢,宁可相信自己所拥有的、最为脆弱的东西,就真的是最坚韧的…… 就像把盔甲和面具全部剥下来,只剩一个坦诚脆弱的灵魂交与陈扬:知道他会好好守护,因此连防备都可以不要了。 我不恨你,真的,我只是没有勇气重新来过…… 我多么希望,当年从来不曾离开你…… 最后,叶祺是被自己的心脏惊醒的。一点点苍凉的疼痛像裂纹一样扩散,心律紊乱失常,甚至连侧脸压着的枕巾都有些泛潮。 归根结底,他能够想象的、最幸福的场景,不过是陈扬能够在他身边而已。 叶祺慢慢地坐起身来,一把扯过枕巾远远扔开,然后伸手去探自己的颈动脉。正当他犹豫着是否需要再去一次急诊室的时候,盘尼西林的电话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叶祺,你能到医院来……陪我一会儿么。嘉玥她,出事了。” 那声音颤得很厉害,像是随时要灭掉的风中之烛,让人不忍心再听下去。 叶祺在路上打了个电话给沁和,得知嘉玥原来是流产了,现在她这个闺蜜和双方老人都在医院里守着。盘尼西林大概是一接到消息就叫了叶祺,他自己也还在赶去的路上。 沁和的语气相当焦急,又压着声音不敢多说,叶祺的预感一点点坏起来,提前做好的此事并不简单的心理准备。 叶祺停好车从地下车库爬上来,电梯在一楼停了一下,门一开迎面便是盘尼西林满头大汗的脸。 叶祺定定看了他一眼,平和地开口:“先缓一缓,你老婆还没出手术室。字是你丈母娘签的。” 从小跟叶祺一起长大的这帮人里最亲近的就是盘尼西林,后来的交际圈也最大程度地融合了,算来算去还是他性情最真。这会儿被叶祺两句话一堵,小林同志还真的深喘过几口气稳下来几分:“为什么你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祺宁静地注视着电子屏上跳动的楼层数:“因为你挂电话太快了,你家人想说什么都来不及。” 神机妙算吗?其实也不算。盘尼西林挂电话堪比光速,这一点是人尽皆知的。 凡是医院都有长走廊,上下左右全是白粉墙,挂了一些巡诊记录或者白血病儿童创意画之类的东西,散发出让人心情沮丧的潜在能量。叶祺习以为常,他看着盘尼西林的脸色明显地逐渐阴沉,于是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走到了他前面。 如果真有什么事,好歹还能拦他一把。 果然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两家的老人旗帜鲜明分成了两派阵营,一派坐一边。阮沁和一脸无奈坐在其中一边长椅的末端,看到叶祺过来了立刻两眼一亮。 老丈人丈母娘需要打招呼,自家爹妈需要赔小心。趁他们一家子人纠缠不清的时候,沁和迅速地拉过了叶祺:“嘉玥这回怀上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今天加班晚了,出来就跟盘尼西林打电话吵架,结果在电梯门口让自己的高跟鞋绊了一跤,送来就大出血……” 叶祺犹豫着问:“怀孕了会不知道?” 沁和瞪他一眼,低声解释:“嘉玥不是身体不好么,可能一直就不规律,断断续续出血什么的……” 叶祺点点头,一回头发现两派老人居然又吵起来了。 “亲家母,不是我说嘉玥啊,这么大的人了好不容易怀上了居然自己不知道?” “她那症状你也知道的,成天的老出血你让她凭什么判断自己怀上了?” …… 叶祺与沁和相视苦笑,想帮忙都不知道怎么下嘴。 盘尼西林一口一个“妈,您消消气”,闹到后来也不知是劝亲妈还是劝丈母娘,活像是三明治里夹得稀烂的金枪鱼肉馅。末了,他用一种僵尸归来的缓慢速度向他们转过头来,身为旁观者的两个人都被他无措兼哀怨的眼神弄了个哭笑不得。 谁知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老人们的话题已经发展到了翻旧账的地步。 “当初要不是你们嘉玥逼着咱结婚,也许咱就不会找个这样的媳妇,连……” ——连孩子都不会生。 盘尼西林忽然开口:“妈!”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顿了一顿又找到了新的导火索,怒气再次炸开来:“你这小子怎么就这点儿出息?!平时看你跟老婆吵架不是挺凶悍的么,怎么一出事……” 盘尼西林再次打断她:“就是因为出事了,我才非得护着她不可。妈,她是我老婆,再吵再闹……哪怕我这辈子就没有孩子了,她也是我老婆。” 这话说得太震撼了,随便往那部国产家庭伦理剧里放都绝对是华彩篇章。叶祺猝不及防地心底一震,差点要下意识地给他鼓掌。 一言既出,两位老太太都鸦雀无声了,然后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一阵带回声的脚步声,家庭伦理剧转瞬成了恐怖片。 叶祺头皮有点发麻,目不转睛地盯着声音传来的那个转角。 结果出来的是个看上去相当眼熟的年轻医生。太年轻了,一看就可以断定是个驻院实习生。 叶祺抢在之前开了口:“有成就感吧,昨晚躺着进来的,今晚就能自个儿走着进来了。” 实习医生上下打量了他几遍,笑了:“是你啊,刚才我们程医生还在说呢,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向往归西的病人……” 叶祺顺手拍拍他的肩,寒暄了几句“这一班值到几点”之类的话,直到把他送进了医生休息室为止。 话音刚落,一直很沉默的手术室大门轰然打开。 生活,永远比电视剧更像电视剧。 “本来子宫壁就受过伤,怀上了还这么不小心,真是……”医生看了看盘尼西林的脸,颇为无奈地缓和了语气:“好好养着还有希望,小夫妻没事儿别老吵架。”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丈母娘大人第一个抢进去看女儿,盘尼西林要跟上去却被沁和笑着拉住了:“看不出来啊,真出事儿了你能这么情深义重。” 仿佛死过了一回的盘尼西林依旧面色凝重:“以前她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我对不起她。现在……不管她怎么发脾气不懂事,我护着她都是天经地义的。” 叶祺倚在墙边,抱肩而立:“跟你吵架吵流产了,这就够委屈了。大话少说,赶紧进去吧。我走了。” 盘尼西林追着他的背影送上一句“谢谢”,叶祺应付着随便点了点头,转眼人已经远了。 在这一幕的三分钟前,沁和趁乱发过一条短信给陈扬,大致叙述了这场闹剧后特意嘱咐他,“叶祺受了点刺激心情不好,要打电话趁早。” 得了亲嫂子襄助,陈扬自然乖乖听话,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去骚扰叶祺。 叶祺确实受了点刺激心情不好,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接了。 “是我。” “……” “我不为难你,你不用跟我说话。你只要听着就好。” “……” 陈扬深吸一口气,开始斟酌着词句抒情:“我知道你羡慕别人的生活特别稳定,无论出了什么事家人总是在的。我……我就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也可以给你同样的生活。” “……” “昨天你骂我的话我都想过了,都是我不好。这些年辛苦你了,看样子你那男朋友也没把你照顾得很好。” “……” 见好就收也是一种自知之明,毕竟挂电话的主动权在叶祺手里:“连着两个晚上进医院一定很累,你早点回去睡吧……别去喝酒,听到了吗?” “……嗯。” 叶祺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挂了。 叶祺的生日在暮春,今年正好三十岁。 满二十岁那天他和陈扬正好定情,所以后来他都刻意地不去过生日,前尘往事忘了最好。如果没有人替他记得,他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不记得。人不能总靠回忆旧情活着,之前的时间里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于是渐渐地不过生日的初衷便不那么清晰了。 可眼下,陈扬他阴魂不散地又出现了。 一早醒来,叶祺在餐桌边遇上了钧彦:“嗯?你今天早上也有课?” 钧彦一边看表一边啃面包:“没有,我赶着去别的学校开会。” 视线飘过表盘上的日期,钧彦忽然一愣:“叶祺,今天是你生日?” 叶祺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钧彦走回厨房里开始翻箱倒柜:“你哪年的?” “我跟你同届,你说我哪年的?” 钧彦把找出来的龙须面放在台子上,回头对他抱歉地笑了一下:“麻烦你年年记得我的生日,轮到你了这里连长寿面都找不出来。你有空自己煮一点龙须面吧,有那个意思就好了。” 叶祺看了看一连多日未开火的厨房,起身绕到了烤面包机跟前:“算了吧,我随便吃点也要走了。” 钧彦没有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只说了句“你随意”就匆匆出门了。 外面在下雨,依稀还是春雨细如丝的情致,叶祺没来由地不想自己开车去学校了。教工班车的上车地点只有那几个,其中之一离他的住处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一路上行人并不是太多,撑着伞独行正适合回忆一下往事。 二十九岁,博士论文答辩刚刚结束,为了庆祝在酒吧喝到半醉; 二十八岁,好像是利用假期去了巴黎; 二十七岁,不记得了; 二十六岁,刚到伦敦不久,心情欠佳,在地铁里听街头音乐家弹了大半夜的吉他; 二十五岁,硕士论文如火如荼,忘了自己还有生日; 二十四岁,胃出血出院没多久,盘尼西林和阮元和陪着自己吃掉了一锅煮得稀烂的面,青菜肉丝面; …… 再往前的事情,不提也罢。 原想这么混过去也就算了,不料他上完一上午的课回到办公室,年轻的小助教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叶老师的女朋友真体贴,送来好大一束花呢。”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叶祺环视了一下四周,一无所获。 助教替他拉开门,声音里难掩雀跃:“隔壁办公室的女老师们都很喜欢,看你不在就先拿过去了,让你回来了赶紧过去领呢。” 叶祺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祈祷,宁可是白菊花也别是红玫瑰。 真正在别人怀里看到那束花的时候,叶祺还是无法避免地被震惊到了:那是一束鸢尾。 蓝紫色的花朵散在纯黑的包装纸里,中间仅一朵孤高的百合作为主花,绝对的别出心裁。 见他进来了,众人很快迫不及待地笑着去看花里的卡片,说是当着叶祺的面看就不算失礼了。跟一群女人争执是毫无意义的,叶祺伸手接过花束,任她们把卡片拿去仔细研究。 “诶你们看,刚才还说鸢尾是法国国花呢,这里头的字还真是法语。” ——当然是法语。既然送了鸢尾就应该配法语,顺水推舟的好事陈扬肯定不会错过。更何况他那一手字棱角太过分明,只有用字母文字才能掩过送花人的性别。 其实那上面的字很简单,只是法语版的“生日快乐”而已。 区区两个词,陈扬前一晚在灯下踌躇了很久。 写多了唯恐他反感,不写又不够诚恳,先前车库里那一通百年不遇的火气着实吓住了陈扬,行事不得不愈发小心翼翼。 料想他总不至于要拒绝签收,陈扬在卡片的背面加了一行小字,让他收到了就通知自己一声。一束花换一个电话,如果得逞了也算是他赚了。 结果他等来了是一条短信,“收到”。 陈扬握着手机苦笑。他应该庆幸叶祺肯搭理他,还是应该沮丧他连谢谢都懒得加。 “我不想你的三十岁过得太冷清,晚上我把礼物快递给你好么。”斟酌了一下又加了几个字,“我已经准备好了。” 叶祺倒没再犹豫,很快回了他。 “知道了。” 图书馆,闭馆后十分钟。 一下班便迅速撤离,什么单位在这个传统上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偌大个图书馆里一点人声都不见,该落锁的落了锁,元和就着最后一盏没关的灯翻阅着刚才看到最后一章的文言小说,一时半刻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窗外,一串乌鸦雄纠纠气昂昂地停在平日麻雀们据守的高压电线上,仿佛在聚众围观什么即将上演的大戏。 图书馆的房子是上海市历史保护建筑,地处旧租界,原来是黑漆雕花铁栏杆和蔷薇围起来的私人洋楼。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分,这栋楼都渐次阴森下来,幸而元和习以为常,脑子里只有快点看完回家的念头而已。 就在这时,书架的缝隙里极缓地挪过来一双眼睛。 干净的素颜,一丝妆饰也无的大眼睛,清澈美好却闪烁着十足的痴迷,就像见了棉花糖的小女孩,或者……见了书生的小狐仙。 元和翻页的时候猛然撞上了两道热切的目光,生生被吓得退了一步,多亏后面还有一排书架才没直接躺地上。 “……欢,欢宜?!” 欢宜的眼睛惊慌起来的确像鹿,还是那种缺心眼的呆鹿。正因为觉得她傻乎乎的可怜,元和在她们第一天进馆实习的时候才替她的错误辩解了几句,谁知从那以后欢宜就盯上了自己,真正形影不离,亦步亦趋。 就在他消化这份惊吓的时间里,书架那端的欢宜小心地绕了过来:“阮学长,你……你没事吧。” 阮元和不想她跑来扶自己,于是没好气地回答她:“没事,只要你别再吓我就好。” 欢宜咬着嘴唇犹豫道:“学长,我请你吃饭吧……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阮元和默默地翻了翻眼,心想我本来就白得很,不是被你吓的。 “不用了,家里应该在等我吃饭。” 那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亮了起来,只听她欢快地应了:“那我替你打电话回去请假吧。” 元和实在是想问“为什么你知道我家的电话”,但姑娘看他要开口,立刻又给他结结实实地挡了回去:“不要紧的,学长你不要客气,一点儿也不麻烦。” “……” ——你是不麻烦,可我麻烦大了。 “阿姨好!哦,那个……我是阮学长指导的实习生,今晚想请他吃饭向他赔罪的,您能原谅他不回家吃吗?” “就是刚才好像吓到他了,所以……嗯!好的!谢谢阿姨!” “好啊,当然好,改天我一定去看您!” 元和几欲吐血,心想这是何等境界的自来熟,简直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右啊。 鬼斧神工地将熟稔程度提升到“改天我一定去看您”之后,欢宜把手机交给了元和:“学长,阿姨说让你接电话。” 结果那边炸开来的是沁和的声音,或许是阮妈妈欣喜若狂跑去掩面而泣了:“诶呀没想到你这辈子还能被人吓倒啊!……%¥……%¥%%&……%¥” 元和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怒道:“等我回去再说!” 欢宜雀跃地收起了手机,赫然正是陈扬和叶祺当年鄙视过的夏普粉红旋转屏系列。 “刚才那是谁?是学长家的亲戚吗?听上去好年轻啊……” 元和低头看了看已经挽到自己臂弯上的手,本想躲开——却因为那粉色圆润的指甲泛出自然的光泽,而莫名其妙地忘记了本意。 “是我妹妹。” …… 叶祺还是老习惯,华灯初上的时候解决了外卖送来的牛腩米粉,然后缩回沙发上恢复了怀抱笔记本一动不动的状态。 他甚至懒得去否认自己的希冀,在陈扬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点儿也不想自欺欺人。既然他记得陈扬说过的每一句话,又怎么会不期待他送来的生日礼物。 他只是不想跟他在一起,而已,从来不是不在意他。 而立之年的叶祺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正因为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快递而逼近三岁的心理状态。三十岁,恰是耗得起最后一场奢侈的年龄:趁着尚未老去,或许可以…… 当然,叶祺此刻还不是这么想的。 快递公司姗姗来迟,七点多的时候才敲开了门。签收之后,门外递进来一个竹制的卷轴,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置着一幅字。 陈扬的字他素来烂熟于心,洗了手慢慢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列十六个篆体字: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叶祺在刹那间产生了哭笑不得的生理反应。这毕竟是他的生日,而陈扬写了送来的,是弘一法师的遗言。 诚然,用具象的准则去衡量“君子之交”会“咫尺千里”,但他们之间的千丝万缕又岂是君子之交这种虚妄的表达所能概括的。 大约是陈扬怕他随手一扔,写完之后还装裱好了一并送来,说白了就是逼着人家挂他的字。 叶祺深深地叹了口气,找来钉子和榔头,如他所愿地挂上了墙。 在叶祺的生活中,时光仿佛是凝滞的。他依然会在初夏时节骑着车穿越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依然会出没于学校周边的咖啡馆和小饭店,甚至他还在那家SnowFlakes里投了钱,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了墙面和家具。 没走出过象牙塔的人心态总是宁静一些,渐渐活成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任尔东西南北风。 于是当叶祺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电话让他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慨。 王援这个浪荡公子居然要结婚了,特意邀请他去做“伴郎”。此伴郎非彼伴郎,乃是跟在新郎后面帮忙挡酒的角色。 而真正的伴郎是顾世琮,快消销售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 叶祺听得唏嘘不已,一迭声地问对方姑娘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能哄得当年自称“非婚主义者”的王援松了口。 结果王援稍稍沉默了一下,坦言并不是如何难得的人物,只是自己心境到了,想结婚了,就跟人家求婚了。 时间就是这样改变着原本固若金汤的人和事,最后向你奉上雕琢完毕的成品,让你不得不感叹时过境迁。 叶祺又送上了几句由衷的“恭喜”,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找邱砾。 王援一听就笑开来:“我怎么人缘这么差呢,刚才打电话给顾世琮,他也问我为什么不找邱砾。” 叶祺趴在办公桌上阴笑不已:“人家顾世琮那是担心你,就你这不到一米八的小身板,我和他站在你后面岂不像绑匪?” 王援气得跳脚,大概还在上班,因而低声威胁了几句就算了。 “具体的我们约出来详谈吧,时间我再去跟顾世琮和邱砾商量。说来我们四个也很多年没见了。” 叶祺刚回来那阵通知过他们,虽然说着要聚要聚,最后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拖来拖去只得作罢。 工作日肯定是不可能的,当年同一个寝室的四只周六下午见了一面,地点就是叶祺作为小股东的SnowFlakes,顺便也追忆一回似水年华。 街边一溜停着三辆车,车主们在二楼围桌而坐,点了咖啡等着最后一辆车的姗姗来迟。王援足足迟到了十分钟,冲上楼来连短袖衬衫都透出汗来,开口就先道歉:“我前面陪我那女朋友看婚纱呢,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 邱砾趁顾世琮抬头愣神的工夫,迅速夺了他手里的眼摁灭,然后冲着王援笑道:“差不多可以改口叫老婆了,出不出挑都是你要娶的,娶鸡随鸡娶狗随狗。” 顾世琮还是当年那个呆呆的样子,过了几秒钟才去瞪邱砾:“干什么啊你,我那是……” 叶祺顺过烟盒瞥一眼,迅速接过话:“苏烟是吧,苏烟也不行,这儿禁烟。” 邱砾狐假虎威:“听到没,董事发话了。” 王援自己到吧台去叫了冰美式,回来坐下了先仔细打量众人一番,评价道:“顾世琮精明了,叶祺没怎么变,邱砾……你福相了。” 邱砾平静地笑笑,然后一脚踹过去:“你也没变,还是欠扁!” 叶祺抿着拿铁看看王援,忽然言归正传:“王援,从车里到这儿才几级台阶,你这么容易出汗还敢在秋天结婚?一套白西装就能热死你。” “是我……额,我老婆,非要走什么落叶林荫道,我只能希望今年没有秋老虎了。” 婚礼的细节实在太多,王援刚办完了婚房的首付手续,焦头烂额中倒是指望他们三个局外人来替他理头绪了。眼看着天色将晚,王援顺应民意决定请大家吃饭,于是邱砾站起身去打电话回家。 “他这个打给谁?难道这么大了还住家里?”顾世琮探头探脑望着邱砾的背影,然后转过头问王援。 王援显然是一副放卫星的表情,慢悠悠地答:“邱砾早就结婚了,对方是个公务员,对他百依百顺。” 这倒是稀奇了,叶祺暗自顺了口气把咖啡咽下去,盯着王援低声询问:“那袁素言呢,后来你们不是一直搞不清楚么。” 自袁素言看上王援,他们的大学生活就像装上了一枚远程控制的炸弹。如果王援一点意思都没有倒也罢了,一到寒暑假袁素言回到上海他们又频频见面,实在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邱砾试着谈过别的小姑娘,但就他那个板砖一样方正严肃的性格,想想也不可能陪着谁去逛街买衣服,所以袁素言稍微退回来一些他也会表示宽容…… 这件事当事人一直讳莫如深,作为外人也不好多问,正好有了今天这个契机叶祺才提了一句。 王援张望了一下邱砾离开的方向,确认他已经走得远了才开口:“她的事情啊,说来话长。都怪我,大二升大三那个暑假带她回了一次家,我妈特别喜欢她,再加上她不计较我对她不怎么上心……其实我刚毕业那几年还真动过要跟她定下来的念头。” 顾世琮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大概没法把袁素言跟王援扯上特别近的关系:“然后呢。” “然后她不明不白出国了,邱砾没过几个月就结婚了。”王援忽然低头笑了笑,仿佛有一点羡慕的意思:“邱砾的儿子现在都上幼儿园了,早婚也有早婚的好处。” 店里飘着一首柔情款款的老爵士,百转千回地惹人郁结。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才听得顾世琮接了口:“怪不得呢,我老觉得他看上去有那么点不一样。” 邱砾正好回来了,还没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赫然是一个幼儿的照片:“那当然不一样了,我这是居家好男人的魅力。” 叶祺颇为感慨地看着他,慢慢发觉这又是一个时光雕琢的伟大成果。山石一样坚硬冷峻的邱砾,竟然也是个有家有室、佳儿在怀的人了。 王援正在筹备婚事,顾世琮也有了相当稳定的女友,要结婚不过是时间问题。生活没有放过他们,但也没有亏待他们。每个人都从颠沛流离中觅得了自己的安然,不必再点着一盏黯淡的灵魂独自打拼。而他呢,孓然一身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相互顺眼的床伴还被他自己一句话给说散了。早年那种浓重的孤苦感又开始暗潮汹涌,此刻坐在好友之中的叶祺,浅笑之下其实是狼狈不堪的。 幸而,没有人会知道。 这世上仅存的,有可能知道他的人这时正在吃药。小高管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老板,不知第几次出言相劝:“学长,这白加黑不是这么吃的,六到八小时只能吃一次。” 重感冒的陈扬难免要暴躁,凉水通过红肿的咽喉并没有带来太久的舒适,他忍不住拍了桌子:“那你说怎么办?我吃了好几天药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有……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会了!” 重感冒之来势汹汹无人不知,像陈扬这样不怎么生病的人尤其容易病来如山倒。他深知自己容易高烧,面对紧要的会议便着急上火,不惜代价只想把刚刚萌芽的热度压下去。 之前总秘姑娘不明就里,按照陈扬的吩咐买了各种冰饮料,估计含酒精的含咖啡因的都有了,后来想拦的时候总经理先生已经把它们全灌下去了。而且,还是跟药一起下去的。陈扬看着人家女孩子的窘迫,心里多少有点不明不白的歉意,最后还替她拦住了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小猪。 小秘书急狠了便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不一会儿就抹着眼角自己躲出去了。一个时隔多年的细节在这一刻突袭了陈扬,仿佛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的神经,然后狠狠一扯: 那还是他们刚定情的时候,陈扬外伤未愈发着低烧。叶祺躺在他身边彻夜难安,小心伺候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量体温喝热水,最后累得没办法了只好睡觉,每隔十分钟爬起来看他一眼,再接着倒回去。 叶祺眼里因疲乏而泛出的水光,是他铭刻终生却早已遗失的具象。 眼看着气氛愈发低迷,小猪高管翻了一会儿塑料袋后送上药店里刚买来的体温计。陈扬看了一眼就推开了:“我不想看到确切温度,看了会有心理暗示。” “……那您就不停地想,这点小病奈何不了您。” 陈扬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角苦笑:“真是好主意,谢谢。” 两个小时的会,陈扬把办公室小冰柜里的冰块储备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他自己开车回家了。 总秘姑娘红着眼眶问小猪:“朱副总,你说总经理他到底要不要紧?” 小猪叹口气接着收拾东西:“真要出事也没办法,学长他……就是这种人。” 在城市的另一端,叶祺等人正在相互告别。 王援踩下油门前想起了最后一件事,降下车窗又叫住了已经转身的叶祺:“喂,你帮忙通知一下陈扬,问好地址一会儿发给我,请柬我到时候亲自送上门。” 叶祺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推脱的话最终没来得及说出口。 第七章 长河一瞬 犹豫再三,叶祺真正按下通话键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片的灰云匍匐在暗蓝天宇,活像一群伺机而动的巨兽,虎视眈眈想要再践踏谁一番。这个古怪的念头仅来得及在叶祺脑子里匆忙一闪,因为那边接起电话的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这座城市的交通从未如此恼人过,叶祺在高架上堵了一刻钟后简直想爬下去在桥墩下点一包TNT。车流不紧不慢地在路面上缓缓流淌,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令人嫉恨的闲适,如同周五夜晚每一个开车人的心情一样。 仿佛被这个世界全盘离弃,人们酒足饭饱刚结束了饭局,或者念着妻儿等候在归家的路上,只有他叶祺心急火燎恨不得长对翅膀冲出去。这样的焦虑已经很陌生,文火炖着一颗心在胸腔里烧得发烫,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陈扬自己发着高烧还在开车,路上被人家酒后驾车的司机撞到了。据说人没什么大事,但警察在电话那端闪烁其辞,叶祺觉得倒不如直接告诉他陈扬在急诊室之类的,至少可以确定他正被周全地照料着。他痛恨眼下这微妙的,安危未决的境地。 他终于看到陈扬的时候立刻用目光迅速地上下扫视了一遍:四肢健全也没有血迹,只是坐在街边的花坛沿上有些颓然。一个略显青涩的小警察又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再三声明肇事人已经由警员带走,陈扬损坏的车也找拖车送去了修理行,此事一定会依法从严处理云云。叶祺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是蹲下来看着陈扬,然后等来他低低的一句“对不起,麻烦你了”。 叶祺耐着性子打发小警察自行离开,转过头颇为平和地对陈扬开口:“我送你回去。” 这街道离市中心已经有段距离,因偏僻和陈旧竟连着坏了三四盏路灯。光源遥遥地投过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明亮,终究陈扬的面容还是隐在了看不清的界限之内,恍然是懒得去掩饰的无力感。他慢慢地,嗓音沙哑地应了叶祺的话:“我怕我起来会站不稳。” 就在他以为叶祺会漫不经心伸出手的时候,对方认真地俯下了身,接下来托起他的手肘给出了十足支撑的力量,几乎把他整个人的分量都接了过去。或许真的烧昏了头,他甚至觉得当年的叶祺又回来了,抑或他总算发了慈悲决定纵容一回,哪怕在自己往他怀里靠的时候都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叶祺把陈扬安顿在了副驾驶座上,车窗体贴地升到顶避免他再吹风,安全带也亲自倾身去替他扣好。可惜本该受宠若惊的人神志昏沉,只问出一句“为什么不让我躺后座上”就再没力气说话了。 难道他是脑子烧坏了么,看这样子少说有三十八度还自己开车,而且连这种蠢问题都问得出来。就凭他现在的状态,不出三个红绿灯铁定从后座上横着滚下来。叶祺很想骂他却不知从何骂起,一眼飘过去却看到他早已睡过去。或者,晕过去了。 在陈扬不怎么清楚的记忆里,那一晚的时间全是破碎的。每一幅图景都与下一幅连不起来,真要去寻觅内在的联系又要招来生理性的头痛。比如叶祺在路上开了多久他根本没概念,只知道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长时间地维持着祷告的手势,中指弯曲扣在食指上。 “你在祈祷什么?” 刚才还能勉强认为他刻意压低声音,这会儿的吐字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大概是热度更上一层楼了。叶祺蹙着眉头专注于路况,一不留神说了实话:“祈祷你家电梯千万别坏了,否则我怎么扛得动你。” 陈扬的笑意一闪即逝,头痛欲裂的关口实在不剩多少心思可以用来表达什么情绪。 半个小时后,叶祺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迫再次置身于陈扬的卧室。他隔着棉被把手搭在他肩上,到底不敢施力摇晃:“温度计在哪儿?” 陈扬觉得这声音飘渺到了极致,直到叶祺说了第三遍才好歹听进去,含糊地答:“你知道的。” 一个成年人烧到这种热度,说不担心绝对是鬼话。叶祺没顾得上深究他的意思,单纯地推断一下可能性后凭记忆拉开了右边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还真是劣质港产言情的桥段,塑料都发了黄的小医药箱正是当初他们同居时的那一个,打开来格局亦一成未变,退烧药和水银计依然安享它们该在的某一格。 苦笑是唯一切题的反应,叶祺迎着光分辨出三十九度七的高热,无奈道:“恐怕只能去医院了。” 这回他预料到陈扬的理解力低下,俯视着陈扬的脸把同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蜷缩在被褥里的那位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明天……明天可以么,我现在很难受。” 叶祺无奈,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后只好去准备饮用的热水和冷敷的毛巾,心想老子天生就是伺候您发热生病的命。二十岁怎么样三十岁还是怎么样,转眼间一个十年全耗在陈扬身上,他是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抽身而去。 谁知他刚转身,床上的陈扬忽然叫他,“叶祺”。 第一声引得他回头去看,多看了几眼便发觉陈扬其实是半昏迷了。换言之,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再接下来那两个字就像叹息了,陈扬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好像那就是他全部的执念。他侧卧着,一只手不知何时探出来半拥着被角,确是全然无防备的样子,高热中只能痛苦地闭着眼轻轻辗转……就这样了他还要折磨我,叶祺恶狠狠地想着,但怎么也拦不住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 猛然爆发的、撕裂般的疼痛从心脏的部位开始泛滥,灵魂深处的野兽冲出来垂死哀嚎,一波一波将不甘与愤怒转化为新的力度,不过几秒钟就顺着血管贯穿了指尖。凡是有神经通路的血肉都随之浸透了酸楚,叶祺再缓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坐到了床沿上,手指与陈扬的紧紧交缠,即使他想放掉也无能为力。 连他们的躯壳都知道要相亲相爱,叶祺定定地看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理智浮在无限远的上空疯狂地嘲笑自己。但他不想去搭理什么理智了,陈扬手心那份不正常的热度灼痛了他,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他陈扬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就是那一刻,叶祺开始后悔。当初最晦暗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各自执着一些,早知今日,那么何必虚掷六年的光阴去寻求几乎走不通的回头路。而这悔意来得太晚太突兀,鲜血淋漓也改变不了此路不通的事实。 他维持了那个姿势很久很久,每每看不清东西了就抬手用力抹干,到最后满手都是潮湿的泪水,甩一下居然能飞溅到地板上去。如果这两千多个日夜他们是一起度过的,那么……他宁可陈扬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这样的假设。 悬而未决的怯懦和心结依然存在,叶祺实在没有气力去多想些什么。早不是有资格莽撞的年岁……陈扬这简直是疯了。叶祺沉默地抚摸着他滚烫的皮肤,一寸一寸无一不是眷恋,最后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也许沈钧彦的话并没有错,一把年纪了是玩不起单恋的。这段感情走到今天,其实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样,深爱谁怨恨谁都成了自己的事情,与那个爱情交付的对象倒没多大关系。回忆深处有太多值得回味的光影纠缠,心思再放回当下时叶祺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出疲惫来。没有陈扬,那么也就没有今日的自己;但他真正存在于生活中的时候,一切却沉得让自己难以承受。 心里压着的秘事,从不提起也就意味着从未释怀。但叶祺实在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去告诉陈扬,更不敢想话说完了会是什么结果。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先顾着眼下了。 眼下……床上的人一直发不出汗来,裹着被子睡得极不安稳,右手明明不剩什么力道却扣着叶祺的手指不肯放。无论如何总该再找床被子来给他加上去,叶祺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遍“我去拿被子,你先放一放”,好容易脱了手陈扬却睁开了眼睛。 “被子都在……” 话刚开了个头,那边叶祺已经熟门熟路地把被子抖开铺在了他身上。或许是这屋子的格局实在像极了他们当年厮守的地方,心肠还冷着也抵不过神情逐渐柔和下来,叶祺看着他慢慢地说:“我知道东西都放在哪儿了,你睡你的。” 然后仍旧把自己的手交出去,稳妥地覆住陈扬的掌心。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晨曦微明的时候叶祺简直是松了一口气。热度是稍稍退下去了一点,但看他睡得正好,叶祺想了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老同学。 程则立听到他的声音大为惊讶,上回叶祺胃出血住院时明知道他就在同一家医院实习,到头来还是他无意中看见了才赶过去关照了一下。能让他开口找人帮忙的事,可想而知是多么稀有。 叶祺只说有个朋友一直高热不退,暂时不方便去医院,希望他亲自过来看一看。程则立正好住得不远,二话不说匆匆赶来,一眼望过去果然是预料中的那张病容,于是带了笑意味深长地往叶祺脸上看过去——不料竟是一丝松快也没有的愁绪。 “不就是发热么,按理不值得你这么着急啊。”程则立大致检查了一下,料想无大碍后才敢与叶祺开玩笑。 对方这会儿方露出应该有的感谢神色来,倚着门框笑问要不要送他回去。 程则立也跟着笑:“还回什么回,上班的点儿都快到了。是不是肺炎光凭个听诊器没法确诊,如果他一点感冒就病来如山倒也有可能。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尽快让他去医院再查一查,到时候打电话给我。” 叶祺再要说些什么,程则立只扔下一句“别跟我客气,我表弟要不是有你怎么可能转得了专业”就自顾自告辞了。 于是人情往来那点计较也就不过如此。叶祺拎过双人床上的另一个枕头,用它垫着在床沿上趴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睡过去了。 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之后,陈扬在正午的满室阳光中因饥饿而醒来,然后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昨晚大致是怎么回事。 叶祺是连夜里起了风都能听清楚的人,这会儿自然也醒了,很快转身出去端来了一碗粥。 陈扬依旧头痛得想死,当下看也不看就皱起眉头来:“我不吃白粥。” 叶祺面无表情地把碗伸到他眼前:“看清楚,这是皮蛋瘦肉粥。” 青花的瓷碗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确实不是白粥能伪装出来的样子。陈扬也真是饿了,接过来一万个放心地往嘴里送,温度恰好的食物迅速让他的胃暖了起来。 叶祺递给别人的东西绝不会是烫的,叶祺拿给别人的饮料绝不会没有事先打开,连叶祺离死不远了打给别人的电话都绝不会吓着人家。所以陈扬有理由信任这碗粥的温度绝不会不合适直接吞咽,只因那是叶祺。 看他吃得不声不响,叶祺顺手拿了抽取式面巾纸放在陈扬手边,顿了顿还是开口:“厨房里煮了红豆沙,你什么时候想吃甜的就告诉我。” 陈扬咀嚼着粥里切细的姜末,问:“你上午出去还买了什么?” “……你的厨房太空了,我随便买了点能吃的东西。” 于是昨晚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又回来了,陈扬直到他盛了第二碗粥拿进来才打破了沉默:“谢谢。” 叶祺抬眼打量了他一下,语气平淡:“应该我谢谢你,好歹没让谁事后再通知我你出车祸死了。” “你这是……谢我没死?” 叶祺拿出存着半瓶酒精棉花的试剂瓶,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拭水银温度计,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我是谢你出了事还知道告诉我。” 陈扬心里刹那间一团乱麻:“要是换了你,你会不会告诉我?” 谁知道叶祺竟然微笑:“绝对不会。我宁可去袭警让他别多话,宁可自己倒在街上,但绝不会让你听到一点风声。” 陈扬差点没咬碎了勺子,忍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出两个字:“……疯子。” 叶祺毫不在意地耸肩,然后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吃完去洗个澡,要是能睡得着就多睡一会儿吧,你还在发热。” 陈扬自顾自吃东西,并不搭话。说真的他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或许是他烧昏了导致的幻觉也说不定。 “一会儿再量一次体温。我跟熟人约好了时间,五点半我陪你去医院。” 陈扬把碗还给他,犹豫着问:“你不回去吗?” 叶祺给出了仿佛理所当然的回答:“等你好一点我再走。” 从叶祺出现在事故现场直到现在,他的态度和言语都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闪躲。陈扬深知恃宠而骄的机遇难得,刚想再说点什么,卧室门外却传来一阵熟悉的挠门声。 叶祺先是愣了一下才去开门,看清楚了便更加莫名其妙。他俯下身把地上的东西拎起来,然后直接拎到了陈扬床边:“这是什么东西?你家狼狗呢?” 陈扬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才知道是叶祺事先为他兑过蜂蜜的热水:“狼狗寿终正寝了,这是它儿子。” “狼狗都死了,它儿子才这么点儿大?难道是他临死前抓紧时间跟母狗生的?” 陈扬将蜂蜜水一饮而尽,淡定地回答:“这就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叶祺哭笑不得,把小狗好好地抱在怀里摸了两下,以示承认:“它叫什么?” “年糕。” 叶祺只顾温柔地注视着小狗,并不知道陈扬多么希望这样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因为上个月它偷吃了一块年糕,差点被噎死,我半夜里送它去兽医所才救了回来。” 叶祺终于展颜而笑,并且毫不吝啬地将这个笑容附赠给了陈扬:“看来弱智也是遗传的,它真不愧是狼狗的儿子。” 下午,程则立在门诊快结束之前带着陈扬去做了胸透,完全确认不是肺炎后才给他下了处方。叶祺本来想让他开点静脉注射的药,只要药效快一些他并不在意天天送陈扬来挂水,但陈扬不肯。 这人八成是小时候被家里管得太紧了,童年缺失,除了爱甜食之外还有怕打针的毛病。 叶祺无语了一会儿依然顺着他,嘱咐程则立帮忙陪他一会儿,自己上楼去拿药。 “你们……”程则立坐在陈扬身边,颇为感慨地笑:“你们也真是难得,这么多年了叶祺还对你这么好。” 陈扬还在烧着,头仰在墙上半天才回了一个字:“……嗯?” “叶祺这个人,根本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要是他自己发烧肯定随便歇两天就算了。有一年他就在楼下那个急诊室里胃出血手术,居然瞒着我直到我自己发现他在住院部躺着,事后还说什么不想麻烦别人。” 陈扬忽然睁开遍布血丝的眼睛,缓慢地问:“什么手术?什么时候的事?” 接下来的事坏就坏在程则立太有礼貌,先说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分开过”才准备详谈,不料叶祺正好回来了。一个硕大的白色塑料袋拎在手里显得有些吓人,程则立很快起身接了过去,笑着与他调侃道:“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知道我开出来的药能有这么一大堆。” 叶祺谢过他的帮忙才扶起了陈扬,轻轻在他耳边问:“你能自己走到门口去么,我去把车开过来?” 陈扬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叶祺会意,很快先他们一步走了出去。 程则立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然后陪着陈扬慢慢下楼:“具体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只听值班医生说他是一个人在家喝出了胃出血,居然还跑到急诊室交待了自己的病史才开始吐血,简直传奇了。” 陈扬的脸色却实在不像听传奇故事的样子,叙述的人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劝他:“与其问我你不如去问他本人,他总会告诉你的。” 从医院出来后,叶祺先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拿了一些日常用品才跟陈扬一起回去。这一次留宿前后不过四五天,在他们之前以及之后相处的漫漫光阴中,不过是微渺的一瞬。但这却是陈扬痛苦的追人过程的里程碑式转折点,亦可算作他一生中最甘美的回忆之一。 每个人发烧的规律都不一样,于陈扬而言就是白天缓解晚上再升温,即使不是肺炎也要折腾死人。 白天的时候叶祺严令他卧床休息,陈扬不敢违逆,只好搬了个笔记本靠在床上跟小猪聊msn,远程监控一下公司的日常事务。向晚寂寂的时分,叶祺总会准时从厨房端来晾好的温粥一碗,按着陈扬的喜好总沾着一点荤腥,肉末、碎虾仁或是猪肝,然后配上一杯微甜的饮料。 唯恐太甜的东西要生痰,叶祺只敢在白水里加一点点蜂蜜,每隔几个小时就拿出一杯来照顾陈扬的情绪,也算是强迫他多喝水来排毒降温。更多的时间里他们相对无言,叶祺从自己那儿搬来的几本书就寄放在陈扬的床头,他不是开着自己的笔记本就是在翻阅他们,总之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漫长的离别中,叶祺渐渐成为了一个寂静的人,一举一动皆不着痕迹,只要陈扬愿意甚至可以认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谁都曾有关于完美爱人的幻梦,渐渐地我们在一段又一段爱情经历中成熟起来,不再去追寻年少时的痴念。但陈扬心里的死灰竟然复燃,一点一点,星火燎原,就在他看着叶祺悉心照顾自己的那些分分秒秒之中。 他对叶祺的渴望随着求之不得的延续而愈加炙热,就像一个赢了全世界却输掉真心的亡命赌徒,最后压上全部身家只为求人一顾。 这样的心态不可避免地反映了出来,叶祺在他过于执着的凝视下难免要不自在,只好不断地找借口进进出出。幸好年糕足够热衷于捣蛋,每天都提供给他足够的借口从陈扬身边暂时走开。 为了随时得知年糕的动态,叶祺找了一条红绳子挂着的铃铛给它戴上,于是房子里便时刻响着细碎的声音,在每一个房间里循环往复。陈扬病中的乐趣被局限在了两件事上:听年糕和看叶祺。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想在叶祺那里里寻找温柔的神情已经不是很难。既然没想掩饰自己的担心,那么总是冷着一张脸也大可不必,他偶尔的也会迎视一下陈扬的目光,然后抬手遮住他的眼睛逼他再睡一会儿。 每每夜深人静,陈扬的体温升到三十八度五以上,叶祺都觉得自己的心像注射了软化剂一样无可救药。他这只是感冒,而已,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叶祺是真的走不开,有时手指触到了他的皮肤就会开始流连,最后总会发展为长时间地握着他的手,或者亲吻他紧紧蹙起的眉心。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陈扬反复出现的发热症状让叶祺忘掉了赖以处世的疏离与冷淡,守在床边的时间长了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只有这点出息,见了此人连眼睛都挪不开,那么之前那么多的怨怼与犹疑岂不都白费了么。 在全部的欲盖弥彰都撤去之后,最本质的问题再次摆在了叶祺面前。故人依旧,故事也依旧,谁也不敢保证人生不会让他们重蹈覆辙。而他叶祺只有一次二十岁,也只有那一次伤筋动骨的勇气。 凌晨,叶祺趴在陈扬的床沿上浅浅睡去。 意料之中,他梦见了存在电脑里的那张赴加交流申请表。 有些人活得像动物,有些人活得像植物,这是一种性格角度的区分。叶祺是个植物性的典型案例,他安静而淡漠,状态稳定态度模糊,总是能够恰当地融入各种庞杂的背景中扮演自己的角色;陈扬则是动物性的代表,他锋利而沉着,具备征服和挑战的勇气,像极了立在山顶上俯视领地的猛兽。 生命力在陈扬的身上总是格外蓬勃,他不知道何谓迷途知返,更不可能知难而退。某种程度上叶祺正是相信他的坚强,才敢于一次又一次当着他的面走得头也不回。人们说少了谁地球都一样转,叶祺用“我不重要”这一信念作为支撑,不断地劝服自己陈扬过了这一阵子总会放弃的。而且,没有他陈扬也应该能过得很好。毕竟物质的丰沛还是衡量一个人生活质量的主要指标,有没有爱情实在无足轻重,作为一个成年人恐怕都说不出“我没有爱情”这样的抱怨。 但阴差阳错,陈扬用一场病把他引进了这个房子,向他展览了这些年他是怎样乱糟糟地混日子,并且用事实告诉他自己过得一点也不好。 叶祺站在卧室门口又打量了一边客厅,回头去发现陈扬已经醒了,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正锲而不舍地盯着自己。 “你又想干什么?” 此人上午一睁眼就开始跟他讨论晚上吃什么,鉴于昨晚温度略有下降,他坚决要求晚餐吃荤菜。从鸡鸭鱼肉讨论到了飞禽走兽,陈扬就没有一样提得起食欲的,最后好歹定了白斩鸡、清炒虾仁和蚝油生菜,最后他还奇思妙想要吃沙冰…… 叶祺对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实在是束手无策,只好百依百顺。另外还有一层心思则不敢言明,那就是他看着平日光耀人世的陈扬如此虚弱,连喝杯水都要依赖自己,渐渐地就起了色心。 情与欲是一衣带水不可分离的,情能够延续十年,那么欲就更不要提了。叶祺有些狼狈地错开眼,将胶着的视线从陈扬的胸口移开:他大概是睡得热了,在被子里自己动手解开了前襟的扣子。 “没……没什么。”中间那个停顿是因为嗓子还发炎红肿着,声音格外沙哑而低沉。 叶祺听得心口一跳,强装镇定道:“你醒了,那我去打沙冰的外卖电话。巧克力太甜了,蔓越莓或者蓝莓好吗?” 陈扬温顺地点点头,又湿又长的睫毛好像不堪重负,眨了几下便合上了。 叶祺眼睛里几乎要烧起火来,一转身就逃走了。 陈扬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总觉得那令人脊背发毛的眼神无比熟悉,好像与平日自己看着他的时候别无二致。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到了真正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叶祺已经不想再去看陈扬了。 他手里端着菜所以没有拿筷子,陈扬好心递给他一双,两个人同时一抬眼又撞上了。解开了上面两颗纽扣后露出的蜜色皮肤,早年刻意锻炼过的肌肉曲线,浓眉大眼却是沉默隐忍的神情,整个人懒散而随性,仿佛敛了刀光后最安闲的……叶祺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烈焰灼心,火烧火燎,赶紧吃完饭走人才是上策。 谁知道对面那个被从里到外连皮带骨头yy了几万遍的家伙却不消停了,啃着一块白斩鸡施施然开口:“上次是我对不起你,你要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叶祺的目光瞬间散在了桌面上,只有语气还淡然着:“我明天有事,今晚要回去的。” 陈扬把剩下的一根光秃秃的鸡腿骨放在一边:“没关系,我不介意你上完就走。” 叶祺继续天人交战:“你还在低烧。” 陈扬咬了咬牙,忽然笑开来:“你没听说过么,人体有点发热的时候做起来最舒服。” 这句话效力太狠,陈扬志在必得。果然,三秒钟后叶祺轻轻地放下了筷子。 既然要做就先轮流去洗澡,陈扬坐在床头默默地等他,稍微走神了一会儿叶祺就已经出来了。事前说清楚了这算道歉,陈扬对即将到来的黑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无论是单纯视觉上的还是这场情事本身。但向他走过来的叶祺甚至没有关灯的意思,上身前倾直接含住了陈扬颈动脉处的皮肤,舌尖一扫很快便开始吮吸。 果然他都记得的。陈扬以一种始料未及的速度陷入了甜腻的漩涡里,意识模模糊糊地想起当年叶祺是如何开发了他的这具身体,再没谁能比他更清楚哪里适合怎样的对待。叶祺的动作很轻柔,从他的唇角细细地吻下去,然后停在一侧胸口饶有兴致地玩弄。 陈扬忍不住把手放到他的后脑上,说不清是想催他重一点,还是忍无可忍要他退开。叶祺抬起头来看他,沉沉欲念烧了太久,几乎要从内里幽幽地发出光来。陈扬忽然意识到他在拼命忍耐着什么,于是再也不去干扰他想做的事情,认命地放松了身体。 前戏依然维持着适宜的进度,但陈扬的反应却显而易见的生涩。叶祺一面安抚着前头一面去揉按他即将被拓展的部位,自己俯下身低声问他:“该用的东西呢。” 他的指尖在展开那些隐秘的皱褶,然后就着黏湿越来越快地向前挤压,陈扬深深地喘气,勉强笑着答道:“那些东西……我早就全扔了。” 叶祺用指腹控制住他的顶端,来来回回地揉搓:“润滑剂你总该有吧。” 陈扬在他身下微微颤抖着,有些失神地摇头。 于是叶祺只好去找可以充当重任的替代品,很快有些恼怒地拿回来一瓶蜂蜜。 中间停了一停,陈扬的紧张又变得明晰起来。叶祺沾上了蜂蜜的手指并不急着扩张,只慢慢地推进去转一转,等待他适应。 陈扬心怀鬼胎,原本是指望叶祺暴虐一点来报复他的。这样一来他甚至开始讨厌如珍似宝的待遇,咬着牙开口:“怎么,你还怕我受伤?” 叶祺抿着唇郑重地点头,送了三根手指后停了很久才尝试着进出。然而依旧不是焦急地,他一动不动地紧盯着陈扬的表情,直到找到他记忆中的关键位置为止。在陈扬发出一声闷哼后软下去的瞬间,叶祺贴在他耳边吐出了四个字,“我不是你”。 原来他不是不记仇,而是选择了更为极端的方式来让他歉疚。 腿被分开,然后曲起来,叶祺的手扶在他的腿根上却并不施力,完全是小心细致的进入。尽管如此,以毫厘为计的侵犯还是明晰得有些过分,久远的记忆随着身体的开启一并涌来,迫不及待地要把他们卷走。 陈扬撑起上身,看到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不由心疼地去摸他的脸。叶祺侧过头亲吻他的指缝,身下是谨慎地厮磨:“你是不是……这些年从来不在下的?” 陈扬被他不轻不重正好擦过敏感点:“嗯……是……” 他还是这个习惯,每当忍不住了总是不肯发声,只是尽力把气息都禁锢在喉间,然后溢出仿佛不堪忍受的喘息。叶祺怀疑这个人在了解如何快乐的方面甚至比不过自己,被撩拨得无计可施了总显得毫无防备,反而更加刺激他的独占欲。 就像四处征战讨伐的武夫,已然忘却自己胸膛里还有一颗心。非要等别人将它捧出来细细亲吻,才开始仓皇失措想要落泪。 布满了神经末梢的地方对温度最为敏感,比自己高一度左右的体温就已经足够刺激。实实在在的焦灼从摩擦的发生点一直蔓延到彼此身上,周遭的一切全部隐去,只剩下围绕着他们的火。叶祺看进陈扬湿润的眼里,然后不由自主地陷进了眼下真实可感的狂热里。 一切以顺应陈扬的需求为主导,除了承受撞击之外他几乎是在享受,因而他的快意来得倒是更早一些。叶祺身上的汗大约比他还要多,又深又重地律动几次之后彻底失控在了陈扬的身体深处。 事后,两个人沉默着去淋浴。 似乎是在床上流露了太多的情绪,叶祺的表情就此恢复了淡淡的样子,在浴室里始终一言不发。陈扬趁他替自己拿睡衣的时候捧起了他的脸,对方眉目低垂,并无抗拒,于是他凑过去亲吻了一下叶祺的嘴唇。柔软,微凉,好像已经忘却方才的激情,退回了他自己的世界。 待重新把陈扬安顿在被褥里,叶祺拥被坐在他身边开了口:“陈扬,我们需要谈一谈。” 陈扬只把被子拉到了胸口,十分慵懒地倚在那里无声点头。 “学院里有个去加拿大交流访问的机会,我近来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申请。如果我去了,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 陈扬低沉的声音里已经连失望都消磨殆尽:“作为一个语言工作者,你怎么能离开自己的母语环境。你就这么恨我,宁可背井离乡也不愿意回来。” 叶祺转过身来撑在他身侧,空余的那只手慢慢描绘着他眉眼的轮廓:“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只是……不敢。” 陈扬不想去观察他过分复杂的神情,索性闭上眼等他说下去。 “当初那件事,谁都没有错。你的家庭和你本身都注定了结局,现在就算我回到你身边,我们面对的问题还是不会改变。恕我说句犯忌的话,如果这一次,气死的是你妈呢?” 陈扬浑身一震,猛然睁眼望向叶祺。 “你还是会崩溃,会逼我离开你。陈扬,人只有一次二十岁,我没有胆量在十年之后再重蹈覆辙了。” 陈扬忽然握着他的后颈把他拉近,语气低柔仿佛哀求:“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总不至于一成不变,可你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叶祺顺势靠上去,这一次真的在他唇上蜻蜓点水:“我还在考虑。如果定下来不走,我一定答应你。” 陈扬沉默了一下,疑惑地放开他:“你不是……有男朋友么。” 事到如今,再瞒着他还有什么意思。叶祺坐起身来,实言相告:“早就分手了,况且原来他也不算是男朋友。” “……为了我吗?” 叶祺已经开始穿衣服,闻声又回过头来探了探他的温度:“现在还问我这个,你不觉得多余么。” 陈扬坐在床上独自发愣,心里不知是酸是苦,早就一片乱七八糟。 “叶祺!” 已经走到门边的人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改变主意?上次在阮元和家的车库里……你还有那么大的火气。” 叶祺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他回答:“我也不想改变主意的,可连你感冒一下我都走不开,更何况……” 那目光掺杂着无限沉郁,却也是无须怀疑的柔和,最后一次落在陈扬身上:“早点睡吧,我会再打电话过来的。晚安。” 第八章 尘定 像陈扬这样身体素质明显优于广大群众的人,再怎么感冒高热也不过是几天就过去的事情。叶祺信守诺言连打了几天的电话,后来“重病在床需要关怀”这个理由死活用不下去了,陈扬这才渐渐发现叶祺已经跟他恢复了联系。 一夕欢情,收效便是把千层饼一般的叶祺剥掉了一层,现在他至少不再躲闪了。陈扬暗地里对自己公然色诱的行为万分不齿,但每每看到叶祺回过来的短信就顾不得了。什么事总有个轻重缓急,眼下……面子能值多少钱一斤?! 另一头,叶祺面对着自己的重大人生抉择倒是举重若轻了。在这一年最热的日子里,他要么宅在家里要么在市立图书馆与阮元和为伍,再多下来的时间便一股脑儿交给了王援。除了过来人邱砾觉得很正常之外,剩下的三只单身男人都深叹一场现代婚礼之繁杂与忙碌,可见捞个女人回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不是花了钱就可以的。 未来的王夫人挚爱落叶秋景。就在满街的梧桐树开始刷刷掉叶子的初秋,她挽着王援踏上了通往新生活的红地毯(Orz)。 新娘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一说要结婚了,光同学朋友就把自己家挤得水泄不通,王援等人到了之后大大地被刁难了一番。新娘的大学同学在门里各种搞怪,非要王援亲口说个黄段子逗笑了新娘才准进门。不管什么姑娘,婚礼当天总是要矜持的,王援急得就差上房揭瓦了,人家新娘就是静若处子一声不吭。 最后顾世琮拿着手机拼命搜索,换了十几个笑话才听到了门内的哄堂大笑。 叶祺站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等,好整以暇,颇有点儿看猴戏的味道。结婚证都领过了,难道还愁新娘不肯出娘家的门么。要是实在不行,他们还可以启用PlanB,一群年轻男人索性撞门进去抢人算了。 后来姑娘还是出来了,踩着白色漆皮的高跟鞋走得步步生莲。人确实长得挺平淡,但王援一旦望见就两眼放光,谁能说这不是缘分呢。 顾世琮缓了一步没跟上去,凑在叶祺耳边低语:“袁素言比她漂亮多了。” 叶祺笑着推了他一把:“王援谈过的都比她漂亮,但偏偏就是这一个了。快过去吧,人家伴娘在等你呢。” 悠长的弄堂,一身华服的新人,鞭炮一点七十二家房客的祝福便蜂拥而来。新娘纯白的婚纱裙摆飘过墙边的自行车,途经阿婆的小板凳,最后拂着加长版林肯的车门消失在视线中。新娘的父母怅怅凝望,叶祺诚心诚意劝了几句才把他们引进了后面的车里。 这就是平凡生活里的琐碎幸福,没有太过惊艳的外表,但足够每个人去回味一辈子。 前往酒店的路上,邱砾坐在叶祺身边。 就算是迎亲的队伍,红灯还是要等的。叶祺摸出手机看了几眼,有点无聊地开口道:“你家夫人和儿子呢?” “大概在路上吧,我让他们别到那么早。” 话题无以为继,叶祺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听到了最不想讨论的话题。 “听说……你和陈扬分了?” 叶祺状似无谓地笑:“大学毕业都快七年了,好像不分才不正常吧。” 邱砾定睛看了他几眼,忽然语重心长起来:“一个人过确实挺累的,少折腾点儿,找个人定下来吧。” 叶祺愣了一下,转过头去认真道:“我看上去很像成天折腾的样子?” 邱砾调开视线笑了笑,答:“我觉得很像。” 晚七点,喜宴。 王援携新娘一桌桌地敬酒,顾世琮早已招架不住瘫在座位上不动了,只剩叶祺随着他们夫妇来回转悠。 敬完了父母与同事,王援深吸一口气往一堆大学同学那儿走。这会儿倒是新娘子比较有同情心,回过头有些忧心地问:“叶祺,你还好么。” 叶祺仔细分辨了一下,并没有觉得胃疼:“还好还好,保证你们家王援还正常最要紧。” 正巧一张圆桌上离他们最近的就是陈扬,见主角来了自然而然要站起来:“来,祝你们百年好合!” 王援跟陈扬也算当年学生会的同僚、隔壁寝室的兄弟,他接过杯子打算自己喝掉以示诚意,没想到叶祺从一边伸手顺了过去。 自从听程则立描述了叶祺胃出血的盛况,陈扬实在是见不得他拿酒杯。刚才看着他一桌一桌走过来,少说八两白酒已经下去了,这会儿再看到他略微发白的脸色,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想拦。 当然已经拦不住了,叶祺喝酒的爽快他最清楚不过。 王援在筹备婚礼的这段日子里没少跟叶祺闲话,对于他们两个人的纠葛多少也耳闻了一些。当下他目睹了这一幕,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用征询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看,而且还不敢太直白。 祝别人百年好合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叶祺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太多的内容。一杯酒何其凉薄,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不是一杯酒能清算得了的。他们彼此成就,彼此毁灭,而今却遥相对望,咫尺天涯。 习惯了酒精灼烧的食道和胃囊并不认为这一口五粮液有什么特别,但叶祺觉得他一仰脖喝下去的,是这世上最辛辣的讽刺。 王援大概是觉出了一点不对劲来,挽着新娘先去招呼别的同学,趁乱在陈扬耳边留下了一句“麻烦你照顾一下”。 陈扬让出自己的椅子让叶祺坐下,自己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肩:“你不能再喝了。” 叶祺满以为陈扬仅仅因为他的心脏病而担这份心,扶着额头静了片刻便要起身:“真的没事,没听说过替人家挡酒还能半途而废的。” “你听我一次会死啊!”陈扬就着原本的姿势用力一按,谁知叶祺人是坐回去了,他施力的位置却正好把项链的一节卡在了人家的锁骨上,实在是不巧到了极点。 这一下锐痛实在难忍,叶祺倒抽了一口冷气。 陈扬自己也愣了一下,手绕到前面替叶祺往下解了一颗纽扣,趁他不备用指尖轻轻划过那两颗子弹。 再隐蔽不过的动作,但今晚叶祺的忍耐力似乎格外低下。他迅速地抬手扣住陈扬的手腕,倒像是一种保护着项链的姿态,顺理成章如同天性。 陈扬无声地笑了,低沉的嗓音仿佛要从叶祺的耳朵里钻进去:“交给我吧,你坐着歇一会儿。” 话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左手隔着西装揉了几下他刚才受压的部位:“哪怕你决定要走,我送你的东西也永远不要拿下来,好么。” 肩上的压力转瞬间撤去,叶祺茫然四顾,很快看到的又是笑容满面的陈扬,好像那些暗地里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是夜,月朗星稀。 陈扬看上去处于清醒与不清醒的临界点上,叶祺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把人拖走了。说来他毕竟是替了自己的职责,否则好好地坐在那儿也不会喝成这样。 酒店为每一场婚宴都附赠总统套房,估计王援已经开始滚床单了。事先知道顾世琮免不了喝酒,跟他稳定同居那姑娘特意开车来把人接走了。曲终人散,叶祺扭头看了看走在身边的陈扬,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索性领着人进了街头绿地的休憩地带,伸手拽他一把一起坐在了长椅上。 “到底喝了多少?” 陈扬向他微笑:“不记得了。” 树荫下的他披着明灭不定的光与影,笑起来总带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深意,给人以晦暗难言的感觉。叶祺忽然很想伸手去揉一揉他,但从头顶看到指尖都不知从哪儿下手,只得作罢。 陈扬察觉到他的犹豫,慢慢放松身体换了个更闲适的坐姿:“放心,我不逼你做决定。要不要在一起这种事……还是你自己想清楚的好。” 叶祺默然点头。 即使前程未定,能与心上人并肩坐在秋夜里也不失为赏心乐事。两个人都不想再寻找新的话题,只是乘着微醺的惬意,维持着同样的沉默。 出于从商的习惯,陈扬过了好一会儿没感觉到手机的震动便觉得奇怪,掏出来一看才知道早就没电了。叶祺趁他换电池那点时间回了几条短信,转眼陈扬也把手机收了起来,还顺手摸出了几颗糖给他。 叶祺的表情几乎是立刻柔和起来,含了一点笑挑眉看他:“你几岁了?西装口袋里放着……薄荷奶糖?” 陈扬从他手里拿过一颗糖,剥开了包装纸再递回去,然后理所当然地回答他:“喜欢薄荷的不是我。” 叶祺微仰着头去看路灯的形状,心里并不想去压制那阵毛茸茸的暖意:“我知道,是我。你除了巧克力还知道什么……” 两个人的手机一前一后震动起来,本来挺好的气氛硬是被打断了。 结果在扫了一眼之后,陈扬和叶祺都把手机拿给对方看。同一句话显示在一宽一长的两个屏幕上,“你们两个要耍我何必这么迂回”。 叶祺笑着碰了碰陈扬:“你刚才也收到他短信了?回了什么?” 陈扬抢过他的手机往上翻,果不其然看到一模一样的内容,不由也跟着笑了:“跟你一样,‘有必要么’。” 此刻宾馆里的韩奕才是最大的受害者,陈叶二人在小公园里相视而笑,他倒是彻底莫名了。他刚才发出去的是“我刚到上海,明天出来一下好么,我找你有事”,没想到半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陈扬和叶祺的回复纷至沓来,打开来都是“有必要么”,如出一辙的漠不关己。 不管他们是不是故意的,韩奕都必须见到他们。 相见一叙,这就是他从美国飞回国内的唯一目的,在他正式与琰琰订婚之前。 韩奕在美国待了一年多,日子过得很平静。 当初他从成都军区退伍辞职回到上海,整个精神状态一塌糊涂。循环往复,不是靠吃药去戒酒就是靠喝酒去戒药,人到了家门口硬是没敢进去,生怕一副千疮百孔的惨状吓着了父母。多亏陈扬帮了他一把,动用自己的关系找了静养的地方和合适的医生,并且支持他出国留学的想法。 陈扬大度得人神共愤,连陈飞都表示不能理解。 据说那时候陈飞把陈扬骂得满头狗血,陈扬一言不发,等陈飞爆发得差不多了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放别人一条生路也是放自己一条生路。哥,你不知道,我天天都想去死。” 这话说得够软,也够狠。陈飞最后是捂着眼睛走的,从此再不过问。 韩奕临走之前,陈扬心平气和去机场送他。虽然永远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韩奕好歹不至于被自己逼疯,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过完了韩奕这一关,陈扬总算意识到他自己就是个烂摊子,再不收拾干净早晚灰飞烟灭。所以他敢去追叶祺,他敢去重复当年的一往而深,他只是疼得太厉害,终于受不了了。 韩奕进入美国一流的医学院,凭着以往的从业经验和扎实的理论功底,一切都顺风顺水。早就在美利坚国土上扎根的琰琰找到了他,度尽了劫波之后两个人还是走到了一起,平平淡淡才是真。 订婚前夕,韩奕趁着敬告父母的机会回到上海,迫不及待想要解开过往遗留的最后一个心结。 见到韩奕通常都意味着祸事,陈扬一味盯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狂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韩奕是最先到的,点好了三人份的咖啡放在了桌上,所以他除了不去喝之外也不好说什么推辞的话。 叶祺很快也到了,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先叫来了服务生:“上一份热可可,没有的话就随便什么水果茶。” 韩奕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没有散尽,这时看着叶祺落座后极其自然地移开了陈扬面前的杯子,竟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们……” 陈扬心平气和地回答:“没什么。说吧,什么正事。” 当年老爷子死前曾经分别召见过他们三个和陈飞,就像一股决绝的力量从此扭转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之后陈飞雷厉风行地处理了韩奕的调动事宜,因此只有陈然跟他说的话是大白于天下的,无非是好生安排韩奕的工作云云。 韩奕自己兜兜转转终于看开了不少,临订婚前死活想挖出另外两场谈话的内容来。经历过一段过于凝重的岁月之后,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告别,而不是不明不白地就让它随风而逝。 陈扬的手死死握在冰冷的杯壁上,冰饮的水滴从指缝间流淌下来,但他浑然不觉。 “我爸……他跟你说了什么?” 淡淡金阳洒在靠窗的桌面上,韩奕借扶额的动作遮住大半的光线,依稀是无奈回望的姿态:“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希望我在合适的时候能完成中断的学业,还说我……” 韩奕的眼睛没有聚焦,语意愈发苦涩:“那些话,我没有一句是当得起的。所以我……” 陈扬迅速地打断他:“所以你在成都军总差点没把自己弄进了精神病院,我们都知道了。我爸那天找我说得很简单,说他对我失望透顶,他绝不会祝福我今后的道路。”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点头,因为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情节。 然后陈扬和韩奕都看着叶祺,谁都不开口问,但实实在在地集中了所有的压力施加给他。 韩奕的目光里写着多年前的那种忧郁,半是不甘半是认命的忧郁。而陈扬只是深定地凝视他,好像要在他的灵魂里挖出最晦暗的那部分,哪怕扯得血肉模糊也不容许他继续逃避。 “我可以不说么。” 韩奕苦笑:“我没有资格说不可以。” 陈扬一声不吭,目不转睛依然那么看着他,几乎把他钉死在原地。 叶祺用力地闭了闭眼,慢慢舒张了一下完全凉下来的手指,随即用从未有过的狠厉神情盯住了陈扬:“你爸,他咒我。” “所有你们想得到的,或者想不到的,恶毒的话他都拿来咒我。我当时根本不觉得他是一个将军,他简直是……歇斯底里了,要不是没力气他一定会把抓得到的东西全部砸过来。他说我毁了陈扬,糟蹋了他的希望,他死也不会原谅我。” 这些字句在叶祺的心里发酵、腐烂,终于转述出来时却平静得不可思议。世事,向来荒谬。 他不想说的时候谁都好奇,真的听到了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韩奕徒劳地张了张口,但立刻被叶祺截住:“别说你能理解。” “你不能理解,你们都不能理解。” 真正的交谈到此为止,叶祺再也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直到韩奕叹着气告辞离开。 陈扬陪着他坐了很久,咖啡彻底冷成了烟灰味才慢慢握住他的手:“我们需要谈一谈。” 叶祺欲哭无泪。 想他这小半辈子向来洁身自好,真正纠结过的两个人竟都在今天要找他谈话,你方唱罢我登台。 陈扬站起身拉了他一把,低声道:“你送我回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一路上,陈扬一直都在担心叶祺的状态不适合开车。 刚才那一场言语的强震让他们两个都有些缓不过来,因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沉默。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路况多少显得拥堵,陈扬把握着这点时间努力地理顺思绪,微微的焦躁灼烧着心脏格外难耐。 他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用来说服叶祺,留住这个七年来没有一天安生过的人。 阴差阳错,陈扬到了今天才看清楚:原来心理压力最大的人是叶祺,不是他自己。 车停在楼下,叶祺很自觉地跟着他进了家门。年糕乖乖地趴在地毯上睡着了,食盆和水盆都被它舔得干干净净,毛还很短的小脑袋搭在自己前腿中间,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两个人都小心地绕开地上的狗,轻之又轻地坐在沙发上。 叶祺几乎筋疲力尽,揉着太阳穴望向陈扬:“说吧。” 在车里的时候他比哪一次公开演讲都紧张,生怕一言不慎错过了最后的机会,但真要开口了却奇迹般地镇定下来,大约也是垂死挣扎的孤勇:“我想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不肯跟我在一起。” 茶几上放着前几天剩下的矿泉水,叶祺顺手拿过来一口一口地先喝了半瓶:“陈扬,你一看到我就思维停滞,我很荣幸。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什么都不考虑就重新在一起。你爸一句话耗掉我这么多年,我真是……不敢再靠近你了。” 声音明明极轻,年糕却莫名其妙地醒了。陈扬眼睁睁看着它跳上了沙发,从自己这个正牌主人的大腿上爬过,最后驻扎在叶祺身上,昏昏然又睡了。 叶祺随着狗的行为而放松下来,从正襟危坐转成了斜倚在扶手边。 “那你现在觉得解脱了吗?” 叶祺抬眼,倦得连防备都卸掉:“……嗯?” 陈扬又开始紧张了,他眼前这个懒洋洋的家伙握有判决他的全部权力。这真是命数,一物降一物。陈扬在心底暗叹,自己在叶祺的面前从来没有控制感,只能真心诚意地平视他。 “我是说,即使你离我够远,你还是不能像别人一样了无牵挂地生活。你……”陈扬把手放在叶祺的膝盖上,低着头字斟句酌:“你要是觉得我仗着你放不下才这样,我也认了。毕竟我们现在都很难过,而且我也找不到别的、能让你我好一点的办法。” 叶祺很专注地看着他,坦然,诚恳。 “我觉得,如果,在一起能让我们都稍微轻松一些,你会愿意一试。” 此刻,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局促的,习惯于用双手去筚路蓝缕的人通常不会贸然开口请求什么。叶祺仔细地打量他,就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描绘着那些烂熟于心的轮廓曲线,终于还是心软:“我知道了,我会认真考虑的。” 陈扬不自觉地在他膝上施力:“如果你已经决定要走,不如现在就直说,别让我再等下去。” 叶祺覆上他的手轻轻摩挲,语气变得更加平和:“别瞎想,我真的一直在考虑。原谅我这么犹豫,如果换了你,一定会比我果断得多。” “叶祺,我再说一次,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为你想得不够周全,如果你肯回来……” 叶祺把年糕从自己腿上抱下去,然后起身抚了抚陈扬的肩:“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了,再让我想一想,好么。” 陈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叶祺拿起外套往外走,忽然觉得这场景熟悉得令人心寒。 于是他回过头,留给陈扬最后一句话。 “我对你从不隐瞒,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从陈扬的客厅里出来之后,叶祺没有片刻犹豫地回去收拾了东西,所有的东西。 钧彦不在,叶祺在餐桌上留了纸条,托付他把没法一次性带走的书全部交给快递,地址也附在了上面。因为他原先不确定会不会出国,后三个月的房租是钧彦一个人付清的,说好了事后再跟他结算。 叶祺忽然觉得自己还真是高瞻远瞩,这地方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这么多年的疲惫,当他把车停在陈扬的楼下时,变本加厉地席卷而来。怨恨、不舍、歉疚,这些东西的力量都不足以撑过如此漫长的时光。但它们混合而成的痛苦,可以。 之前没完没了地抗拒无非是出于恐惧,七年前那一场变故将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按理是再也不敢重来一次。可除了重来一次之外,他还有什么选择呢? 躲得远远的? 不,流落异乡的感觉他已经了解得很充分。伦敦的阴霾令人崩溃,连刻骨思念都榨不出半点暖意。 袖手旁观? 更不可能,陈扬感冒发烧都能让他寸步难离,更何况无数其它的可能性。与其次次牵肠挂肚,不如亲手照顾他周全。 况且他这么痛苦。 人总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在未来不可期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缓解目前的痛苦也算是最优解吧。 叶祺坐在车里苦笑,管它是不是呢,他不想再去掂量了。 他累了,他想回去。 叶祺关门一向是没有半点声响的,陈扬沉浸在他走后的寂静里,久久没有挪动。 一支接一支地点烟成了机械性的动作,要不是客厅够大恐怕早已成了毒气室。 他把烟盒里剩下的烟全点完了,然后,慢慢起身去洗澡。 生活永远具备无限可能。上天偏要他遵循着最艰涩的那一种,陈扬觉得他也无力去争辩什么。他已经没有十几年前一意孤行的勇气。 那晚铃声响起的时机极好,就在浴室水声停掉的几分钟后。陈扬接了,“喂”完了就不再出声。 叶祺的声音听上去特别地低,低得让人心疼:“陈扬,你能下来么,我在你家楼下。” 陈扬心里一沉,生怕他再出点什么事:“你等一等……不要挂电话,我马上下来。” 叶祺握了手机趴在方向盘上,说不清胸口呼之欲出的是酸还是涩:“好,我等你。” 一楼大堂的灯光映着那辆黑奥迪,勾勒出一道明亮的线划开了满眼晦暗。叶祺自陈扬出现起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在车窗前停下脚步。 陈扬专注地看着他,顿了半天想开口,却被抢了先。 叶祺骤然调开视线,好像直视着他是一件凝重到无法承受的事情:“行李在后面。” 就像他出了一趟远门刚刚回来一样,陈扬沉默着陪他把三个箱子一路搬到客厅。都是最大号的拉杆旅行箱,搬出门的时候不觉得重,眼下这区区几步路却受不了了。叶祺把它们一一放平了掀开来,看到杂七杂八的一堆就头大起来。 陈扬站在他身后,听到他头也不回的问句:“可以明天再收拾么。” “可以。你先去洗澡吧。” 叶祺点点头,俯身从箱子里拣出毛巾、牙刷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余的就置之不理了。 之前照顾病中的陈扬让他熟悉了这里的开关和电器,于是浴室里的灯暖很快又亮了起来,细密的水声接踵而至。 陈扬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愣了一会儿便坐在了沙发上,望着一地敞开的大箱子继续发呆。常用的书、琴谱、各种充电器和连接线、笔记本电脑、甚至还有泛黄的陈旧信件……他用目光缓缓地审视那些物品,最后停在两轴卷起来的地图上。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九五年版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它们原先被挂在叶祺家中的卧室墙上,看样子也是那所旧宅里为数不多的、叶祺拿出来带走的旧物之一。它们是叶祺外公的遗物,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心目中“家”的象征,走到哪里都一定要带在身边。 陈扬终于相信,他不会再生反复。 浴室里,叶祺按照陈扬的习惯收拾好了残局。台面上的水渍全部擦干,毛巾拧干挂好,最后关灯开门,让水汽在夜里自然散尽。 陈扬在卧室放了个顶天立地的衣柜,上面挂西装下面都是抽屉。叶祺走进去的时候陈扬正蹲在那儿整理衣物,听他人近了才开口道:“我腾空了一半的抽屉给你,你待会儿……” 叶祺在他身后半跪下来,一低头先在他后颈上落下一个吻:“不是说了明天再收拾么。” 陈扬的身体起初有点僵,在叶祺伸手拉他站起来之后依然显得局促。久行雪原的人忽然被塞进了满怀温软,陈扬犹豫片刻后用力地加深了他的拥抱。 叶祺在他耳边柔声低语:“我回来了。” 言语上的安慰统统是苍白的,裸裎相对后叶祺按住了陈扬的胸口,稍用了一点力他就顺从地躺回了枕头上,只是眼神愈发凝定地看着叶祺。 叶祺并不计较他的寡言,侧躺在他身边慢慢地亲吻他。陈扬配合地仰起头,柔软而致命的脖颈被叶祺一寸寸吻过,然后吻蔓延到了胸口,愈发耐心地巡视着久别重逢的肌理。 在一侧突起被含进口中的一瞬间,陈扬浑身剧烈地一颤。 记忆中他从来没这么容易被撩拨,叶祺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手指轻轻抚过陈扬的下唇:“你怎么这么……” 陈扬眼里有种近乎狼狈的情潮,顿了顿还是选择了闭上:“轻点……我很久没有……” 叶祺恍惚是笑了一下,或者没有,陈扬已经分不清了。细致执着的唇舌辗转里包含着不容拒绝的温存,由于速度过慢,叶祺吻上他的小腹时他居然有些久违的尴尬。 壁灯没有关,叶祺的身体曲线在光线里反而模糊起来,陈扬将这奇诡的视觉效果归为自己浆糊一般不清不楚的脑子。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杯纯水,叶祺低低笑着说了一句“放松一点”,然后含进半口干脆地俯下身去。 那是热水。 冗长的前奏使陈扬不知不觉间分开了腿,叶祺非常方便地用手覆住了他的大腿内侧,于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挣扎都被彻底地压制。湿润或是粘腻都可以忽略不计了,高温的细小水流掩盖了其它的感觉,叶祺在充分地利用液体的功效,在他完全兴奋起来的时候才把半口热水咽了下去。 接下来,是他们都很怀念的私密游戏。吞吐,舔弄,叶祺甚至兴致很好地去描绘陈扬血管的走向,时不时还用牙齿轻咬一下顶端,仿佛是为了回馈他无法抑制的颤抖。 陈扬的手抓紧了两边的床单,腰线以下的酸软让他感到强烈的无措。叶祺的动作非常到位,挑拨之后的吞咽每一次都容许他不断地深入,用口腔里的所有触觉引导他的快感。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那么温柔,丝毫没有侵占或霸道的意味。 陈扬失陷在这种无限制的纵容里,应着他舌尖的邀请弓起了腰身。 叶祺用备好的纸巾处理了陈扬的体液,然后平躺回原处轻声喘息。陈扬慢慢找回一点力气,手抚过他的胸腹一路向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叶祺。 只是握着而已,陈扬用征询的眼神望着叶祺,一动不动。 叶祺拉过他的头吻一吻眉心,声音稍微有一点沙质:“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眼前此人的身体总是匀称有力的,漂亮的肌肉和骨架让人移不开眼,而皮肤则散发着类似于阳光下的,干草垛的气味,和暖而充满生命力。叶祺坦诚地凝视他,以此作为最直接的邀请。 陈扬与他深而长久地接吻,手指殷勤地疏导着他方才被激起的热情,无所不用其极。 面对叶祺亮亮的眼睛,陈扬老实交待:“家里还是什么都没有,蜂蜜……被我吃完了。” 叶祺忍不住想笑,下一刻却让陈扬更激烈地封住了嘴唇,无可奈何地在他身下绷紧了身体。 等陈扬在被子里滑下去的时候,那一杯热水正好晾成了凉水。完全放松的状态让快意得以很好地积累,每到叶祺濒临顶峰的时候他都会换一口接近室温的水去缓一缓,这一回他好整以暇地用光了余下的大半杯。 刚刚经历过潮涌的身体总是慵懒,陈扬很轻易地把叶祺圈在了怀里,感受着他的鼻息拂在自己脸上。 一刻静谧,极致的亲近如同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媒介,于无言中连通了他们所有分离的岁月。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我以为你还要想很久。” 叶祺撑起上半身,认真地回答:“我累了,不愿意多想了。” 太久没有人这样亲吻他,只有情没有欲,浅啄深探俱是缱绻。叶祺转而去吸吮他的眼睫时,陈扬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为什么,直到挪回来的吻带上咸涩的湿意才明白过来。 叶祺有些慌乱地安抚着他,一点一点把水分全部吻掉:“你别这样,别这样……” 陈扬闭着眼睛,也懒得动,任他折腾了半天才慢慢开口:“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比我看得开,也许没有我你能更轻松一点。” 叶祺闻言不由停住了,然后伏在他身上笑开来:“轻松?你哪儿看出来我轻松?” 陈扬抬手顺着他光滑的脊背上下抚摸,用手心的温度去暖他的皮肤。他知道叶祺有话要说,自己听着就好。 “我们分手没多久我妈就走了,临死前打了个电话给我让我好自为之。家里那套房子我卖掉了,四分之一的钱转给小姨谢谢她给我妈送终,四分之一转给了我爸,拿了那二分之一我才去得了英国。那阵子……”叶祺笑得茫远,心神已经沉在了回忆里:“那阵子真是难过,我有一次发神经喝到胃出血,一个人。” 陈扬没有点穿自己已经知道了,只伸手在他后脑上揉了揉:“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叶祺在他怀里寻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渐渐不愿意再动了:“手术前阮元和问我有什么要交待的,我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告诉你。所以他们一直不敢。” “……为什么。” “你太容易内疚了,你爸的事还压在那儿,我不想让你雪上加霜。” 陈扬叹气,手上加了点力道把他抱紧:“你啊,看着挺温的一个人,做事永远这么狠。” 在睡意铺天盖地之前,叶祺拉扯着棉被把自己跟陈扬裹成一团:“不管我怎么样……你都认了吧,我就这样了。” 第九章 千山暮雪 叶祺的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房间里依然被厚实的窗帘遮得有些昏沉。一线极细的日光如利刃般劈开了视觉上的混沌,陈扬逆光而立,正在忙碌着什么。 既然看不清就算了,他懒懒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忽然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毛毯。 陈扬在套被套的间隙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昨晚你睡得太冷了,我帮你加了一层。” 叶祺坐起身,牵过被子的一角方便陈扬把它抖开:“你怎么知道我冷……我昨晚抱着你不放?” 那声音还是有点软,一副根本没睡足的样子,尾音还显而易见地带着沙哑。陈扬笑而不答,伸手去摸了几下他的后颈,低声道:“再睡一会儿。” 陈扬手上的那床被子好像是不久前刚晒过的,蓬松柔软。叶祺把原来盖着的东西递给他,裹着新的又倒了回去。 当初还在学校的时候叶祺就曾发过宏愿,信誓旦旦说他为了不早起可以一路读到三十岁,读成了博士就能一周只教几个课时,其它时间连办公室都不用待。话当然是当笑话讲的,但他执着于晚睡晚起倒是真的,因为想睡甚至不去选上午时段的课时。 陈扬记得他周一全天都空着,因而这会儿更加放心地劝他:“睡吧,一会儿叫你吃午饭。” 叶祺满脑子浆糊地躺在枕头上,长而密的睫毛缓缓颤动了几下,还是合上了。 在阳台上晒好了被子和毛毯,陈扬转回屋里到底按捺不住,凑过去吻上了叶祺的眼睛。 这一睡又是黑甜一觉,人事不知的叶祺甚至没听见陈扬出过门,开过火,更不知道他在叫醒自己之前站在旁边凝视了多久。 “起来了,过来看看你要喝什么。” 叶祺闭着眼不肯睁开:“你喝什么就分我一杯……” 陈扬故意拎着冰镇葡萄汁的瓶子在他脸上碰了一下,满意地看着他爬起来,眼神呆滞地仰头问自己:“几点了?” 客厅的地板上依然摊着三大箱杂物,陈扬从中翻了一套衣服扔给叶祺,然后一边往厨房走一边答他:“十二点多了。” 深紫格子的立领衬衫,烟灰色V领羊绒背心,米色工装裤,叶祺垂着沉重的眼皮把它们一件件穿妥,慢吞吞地摸进浴室去洗漱。 陈扬站在桌边等他,叶祺甩着手上的水走出来,一抬眼便讶异了:“坐啊,干嘛这么隆重。” 下一刻,整个人从后面被拦腰抱住,陈扬的鼻息温热地吹在脖颈里:“你真的回来了么,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叶祺从他的禁锢里抽出一只手,然后抬起来反扣住陈扬的头,仰脸认真吻他。并不舒服的姿势,只适合用力地相互纠缠,他们赶在氧气耗尽前适可而止。叶祺舔了舔陈扬的嘴唇,微笑道:“现在真实了么。” 他隔着羊绒和棉布抚摸叶祺的身体,仿佛还需要确定似的拥紧了他。 叶祺嘴里还留着牙膏的薄荷味,气息一阵阵地震动着陈扬的心神:“还是这么黏人……” 陈扬又抱了他一会儿才放开,颇为得意地抬抬下巴示意他看桌上。 虾仁豆腐,银鱼蒸蛋,马兰头香干,鲫鱼汤。四道菜全用同一套瓷器盛着,连汤里斜放着的汤勺都勾着一色的鱼纹,憨态可掬似要一跃而起。 叶祺接过陈扬递来的碗筷,一口一口先把四样都尝了一遍,随即笑眯眯地抬起头:“你多久没做过菜了?” “……确实很久了,我知道我放盐没下数,所以没敢多放。” 叶祺咬着筷子尖看他,一直看到他自己交待清楚:“放少了还能加,万一多了……我怕我拿不准你的口味轻重。” 这未免太小心翼翼了,事实上除了陈扬,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更准确地记得自己的口味。叶祺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到厨房去拿了盐罐过来加盐,一边动手一边慢慢地说:“就算你把这罐盐全扣进去了,因为是你做的我也能全吃下去,你相信么。” 陈扬默然点头。 “好了,吃吧。我在外面读书的时候老找不到中餐馆,所以下厨一直没断过,应该比你有数。” 说着,一勺接着一勺的乳白色鲫鱼汤已经舀进陈扬碗里。随着几句“饭前喝汤养胃”之类的话,略略有点僵的气氛迅速被调了回来,只是不知不觉中照顾别人的人又成了叶祺。 陈扬时不时望过来的眼神里难掩复杂的感觉,但叶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一概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吃完这顿迟了的午饭,叶祺没抢着洗碗,而是抱起来桌下来回转悠的年糕给它喂牛奶。 年糕的爹娘都是纯种德国狼犬,除了陈飞前几个月帮着训练它的服从性之外,纯粹就是娇生惯养。陈扬拿红烧牛肉和牛奶喂它,被年糕噎住那次还让兽医定性为“营养过剩”,后来才改了吃点狗粮。 陈扬关上碗橱回到客厅,隔着几步路就听到叶祺正跟年糕说着话:“要不是我喂你,就你这身高、这体型、这模样,你能摸得着母牛一根毛么,还喝什么牛奶……识相点,再乱扭我捏死你……” 专注于给小狗顺毛的人抬头一看,陈扬正站在一边用诡异的眼神来回扫荡着自己:“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又没说把你捏死。” 其实陈扬想到的是床上那点事,不知自己在下的时候叶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能也是这句“识相点,再乱扭我捏死你”。 再想就阴森了,陈扬把叶祺怀里的玩意拎到地上放开,然后递给叶祺一杯颜色古怪的东西:“你也喝点东西,然后我们把这些东西给收拾了。” 叶祺对着杯子上下看了一圈,确定该液体澄清透明没有沉淀之后才抿了一口。 陈扬清楚地看到他两眼一亮,拉过自己的手仰起头:“你在哪儿买到的这种酸梅粉?” “南京东路旁边有条岔道,专门卖这些上个世纪的东西……你喜欢么。” 明知故问。叶祺握着他的手引到自己唇边,湿漉漉一个吻轻巧地印上去:“当然喜欢。” 两人正要倒在沙发上做点什么,年糕顺着陈扬释放它的方向欢快地踩进了叶祺的箱子里,呜呜叫了几声立刻坏了他们的好事。叶祺把一整箱衣服全交给了陈扬,自己埋头去理书,而年糕被狗食盆引诱到了稍远的地方,一时顾不上干扰人类活动。 坐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叶祺发觉自己最多只带了书桌上的几本杂七杂八的工具书和笔记本,别说书柜了连抽屉里的稿纸什么的都没放进箱子。看来光是托沈钧彦叫快递根本不行,近期他还得亲自去一趟之前的住处,自己的家什还得自己理出来。 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昨晚洗了澡出来顺手关了机,然后他一觉睡得过了午期间也没去看过它。移动信号出现后没几秒,沈钧彦的短信第一个冲了进来:“恭喜。” 叶祺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说来也是好几年的朝夕相处,昨天走得太急甚至没想到打个电话向他道别。 “我这几天还要过来一次,我的东西你先放着。钥匙到时候还你。” 陈扬帮他把箱子都收进储物室,转身坐定便感叹了一句:“你的东西也太少了吧。” 叶祺靠在他肩上笑:“好像很多都忘了带过来,昨天太匆忙了。” “为什么匆忙?我又不会突然消失。” 叶祺实在觉得好笑,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好像总能理直气壮地向他开口要东西,从口头的情话到行为的关照,乐此不疲,有恃无恐。但同时又有一股荒唐的甜蜜感油然而生,清晰到他一走神又去惯他的地步:“是我心急,急着想见你,就没心思慢慢收拾了。” 陈扬从背后绕过去搂住他的胳膊,掌心的热度透过衬衫抵达皮肤表面,然后用力收紧。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尽了,陈扬无从表达自己的感激,只能暗想今后对他要再好一点。 他心知肚明,没有他叶祺也能粉饰太平,可没有叶祺他差点连生活的表象都维持不好。如今仗着人家舍不得再次如愿以偿,他这辈子头一次开始诚惶诚恐,不知奉上什么才能对得起叶祺的深情。 陈扬的沉默有点长,叶祺抚着他的侧腰低问:“你怎么了?”抬头见他垂下了眼且呼吸平静,不由想起了阮元和说过的“安眠药滥用”:“是不是困了?” 陈扬没有瞒他的意思,更没有瞒他的勇气:“昨晚没吃药,所以睡得不好。” “你睡着了么。” “睡了大概两个多小时吧,已经很好了。”他不忍面对叶祺的忧心忡忡,神使鬼差又加了一句:“大概因为你在,没吃药还睡得着。你别太担心,我习惯了。” “习惯了也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去补一觉。”叶祺立刻站起来拉他,推着他的背一路把人送进卧室去:“我想到你平时都在疲劳驾驶,简直毛骨悚然。” 陈扬微微抬头任他掖好了自己的被子,闭上眼连声音都染上笑意:“我订了晚餐的位置,五点前记得叫我。” 叶祺覆上他的额头小心摩挲,眼睛里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好,你睡吧,我陪着你。” 黑暗骤然倾覆,陈扬像绷断了极度紧张的脑神经一般,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 陈扬睡得悄无声息,大概潜意识里缺乏安全感,过了一会儿就把自己卷成了一大团,怀里还抱着双人床的另一个枕头。叶祺心有戚戚地掂量了一下,认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这勒枕头的架势给活活勒死。 也许陈扬的内心真的与狼狗、年糕这种囧囧有神的小动物有相通之处,叶祺百无聊赖地俯视他着他的睡姿,心想至少这是真的睡着了。醒着的陈扬总有种隐隐约约的压迫感,他绝不会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允许自己……呈现婴儿的状态。 门窗全被陈扬开了通风,秋天的阳光实在没什么温度,叶祺找了件外衣穿上,顺便在客厅转了一圈抱回了一叠琴谱。出国前从小用的那架琴已经卖了,回来以后也只靠去琴行转转才能碰得到,眼下放着这么一架殿堂级别仅供膜拜的三角琴在家里,如果生疏了真是对不起白花花的银子。 一阵阵翻动纸页的声音由远及近,陈扬醒来时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撑起上身看了看才明白过来,原来叶祺看得兴起在他身上放满了摊开的琴谱。 “你醒了。”叶祺摸摸他的脸,然后停在捏住下巴的动作上。 “嗯。”陈扬会意,顿了顿起身的动作,叶祺果然靠过来吻了他一下。 刚睡完脑子必定不清不楚,陈扬看着自己一身的音符恍惚掉进了养蝌蚪的池子里,抬手抓来一本《肖邦钢琴小品集》扫了几眼,立马觉得眼更晕了:“这……这是人看的么。” 叶祺奉送了一个白眼给他,心想您花大价钱买来那亮晶晶的东西放家里,不就是希望我看着这些再弹给你听么。 “你找人来调过琴么。” “当然,半年一次。”陈扬把肖邦先生的毕生心血交还叶祺,侧身去安放不知何时被扯到被子里的另一个枕头。 “好琴买来都是闷的,音色得弹个一两年才会亮起来。你也太暴殄天物了,就这么放着都没人动。” 陈扬也不去跟他争,一边扣上扣子一边看他一本本地合起琴谱,修长匀净的手指好像天生只该用来翻书:“你弹琴给我听吧。” 叶祺笑着回他一句“坐享其成”,随后让他在各种花花绿绿的琴谱里挑一本,自己接了转身就往客厅走。 琴声很快招来了陈扬,年糕君也乖乖跑来坐在了琴边的地板上。叶祺一碰到钢琴就有羽化登仙的趋势,陈扬奉命帮他往后翻了一页就站在一边静静听着,顺便看两眼一脸呆滞的傻狗。 陈飞陈扬训练年糕的时候都反复警告它决不能碰琴,琴外一米全是禁区。今天终于看到有人打开了琴盖,年糕估计是被震惊了。 一曲终了,叶祺打心底里心疼琴:“听到了么,音色闷得像新琴……” 陈扬俯身含住他的耳垂,低低地笑:“本来就是新的。你不在的时候还有人一掷千金买你开心一点,请问你有什么感想?” 叶祺抬手拿起下午刚放到钢琴上的相框,看也不看就往后一塞:“你不在的时候还有人天天看着这个,请问你有什么感想?” 陈扬退开一点仔细端详,木质的方形相框里放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明信片,图案向外但并没有固定在衬纸上,明显是舍不得封住反面的文字。 “你这是……向我炫耀吗?” 叶祺转过身去,挑衅一般拉出项间的链子放在唇边,万般深情:“是又如何?” 陈扬笑得自己眼眶发热,最后用力地把该妖孽摁进了怀里。 美其名曰庆祝自己失而复得,陈扬把叶祺拖到西餐馆去吃了一大堆东西,临走时他们还叫了一客酸奶帮助消化。结果这一路上为了抢酸奶两人差点打起来,途中陈扬甚至把车停在路边只等着自己和叶祺笑够了再走,学龄前儿童面对食物时可能都比他们成熟不少。 这样闹到回家当然已经晚了,年糕跑来迎接主人的步子都有点飘,估计已经窝在哪儿睡过一觉了。叶祺本来懒得都不想动,但次日的课全在下午,白白耗费了月黑风高之夜又实在心痒难耐。 于是,沐浴更衣后走进卧室的陈扬下意识接住了向他飞来的事物,紧随而来的是叶祺故意拖长的声音:“陈扬,辛苦你了——” 低头一看,手里赫然是今天刚买来的人体润滑剂。 陈扬明显是有点犹豫,握着瓶子坐在床沿上半天没动。叶祺看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很快心头火起,一伸手便解开了他浴袍腰间的系带:“你总不能因为强上了我一回心里有愧,往后就一直在下了吧。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陈扬被腰腹上逡巡摩挲的手摸得正惬意,听清了这句话不由一愣,很快扣住了叶祺的腕骨示意他先停下:“那件事我是真觉得对不起你,没跟你开玩笑。” 好好一句床上的情话,不知怎么又让陈扬认真了。叶祺恼火地一抬眼正巧撞上他满脸严肃,简直像狂欢节上逢了丧事一样难受,稍不留神声调立马愤懑了:“你这么小心翼翼的有意思么,你这样搞得我特别累你知道么。” 叶祺松开手自顾自躺下了,陈扬只好定定地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泄气,往后一仰隔着被子躺在叶祺身上,顿一顿又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织物里:“我追了你一年才到手,给你赔小心都成了习惯了。” 这话一说出来,两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林林总总这么些事情想来没一件愉快的,况且还身处这么个最不该提的时间点。 陈扬躺的位置不偏不倚,头一歪正好给了叶祺一点点要命的压力,原本就蓄势待发的东西简直要蹭着陈扬的侧脸勃勃跳动起来。这人大概是心里存了不痛快,毫无觉察不说还把那瓶润滑剂随便丢在了叶祺手边,那距离真的只是触手可及。 要是以前,最如胶似漆的时候,这点微妙的小别扭早就演化成了干柴烈火,叶祺绝不介意受累一下爬起来把人上了。但现在,现在他只好咬着牙再度开口:“我明天上午没课,你确定你不想?” 陈扬翻个身面对着他,一双眼睛灼灼发光:“你这样让着我就有意思了?” ……我靠!叫人来上自己未尝不可,第一次开口叫情趣,第二次开口叫热情,第三次他叶祺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了。 所以他一言不发地掀了被子起身,绕过陈扬直接往浴室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陈扬好像是愣到了这个时候才忽然回过神来,拦腰一抱利落地把他扯了回来。掠食是本能,情绪问题到了关键时刻就没了挡道的能耐,陈扬的膝盖迅速抵进了叶祺的两腿之间,他想挣也挣不开了。 “我就在这儿呢,你打算去自己解决?” 床第之私终于回归正轨,叶祺仰望着陈扬微微眯起的眼睛,诡异地笑了笑便牵住了他的手,理所当然引向烈火灼烧的部位。 陈扬轻轻挥开他的引导,慢条斯理先把叶祺身上的衣服剥了扔开。内裤褪下来时某物几乎是弹出来的,叶祺对他怒目而视,眼看着又要开口激他。 于是他在叶祺的唇上落下一个安慰性质的深吻,舌头来回扫着上颚的时候终于握上了那倒霉的器官。早早就准备好却被一番无意义的争执耽误了,陈扬觉得自己掌心里的东西像是有着独立的生命,稍微挑逗了几个回合就兴奋地颤动起来。 叶祺迎向他的眼神逐渐潮湿,时断时续再配上几声低喘,这些让陈扬莫名地有点得意。 “手感真好,整个立起来的时候形状漂亮极了……”一边说着一边巡视般抚过囊袋,然后指甲掐进去轻巧地捏着。 叶祺被分开的腿不自觉地曲起,眼里水润的光似乎要满溢出来。谁知他仰着头呻吟了一声后还记得去回答陈扬:“谢谢……夸奖……” 陈扬从那一刻起开始分不清谁被谁迷惑,指腹按上他的顶端打圈,微不足道的力度用上去很快感受到了叶祺剧烈的颤抖。 床头的纸巾被人忘到了九霄云外,陈扬懒得去洗手或者拿润滑剂,索性就着刚才的粘腻把手指探了进去。 即使沉浸在残留的甜美感觉里,叶祺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陈扬低头细细亲吻他的小腹,看他有了卷土重来的意思就低头含进去,侍弄了他一会儿之后总算是扩张得差不多了。 叶祺合上眼纵容他,陈扬进去的时候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他“疼不疼”,直到滑过某个位置后叶祺彻底酥软下去,他才放心地退了一点再用力撞进怀里的躯体。 叶祺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不要”,只有“再来”,所以他对陈扬的精准动作不置一词,闷哼了一声之后索性自己把手往下探。 陈扬缓过了乱七八糟的别扭劲就依然是陈扬,此刻他干脆地摁下了叶祺的手十指相扣,上身前倾伏到他耳边低语:“别动,让我来。” 叶祺本来要开口,但体内堪堪滑过的冲撞忽然变成了以那一点为目标。身前的人大力进入时他只觉得自己被快意灭了顶,前面要如何也全随了陈扬的意。 前一晚算是久别重逢,现在两人的身体以意料之中的速度找回了曾经有过的默契,陈扬头脑发昏了其实比叶祺更收不住。尽兴之后叶祺趴在床上很久没动,陈扬仰面躺在他身边,想了想还是侧过去摸上他的肩背:“你……你还生气么。” 叶祺大概在枕头里蹭得太深,声音传出来像隔了几个光年:“没生你的气。” 陈扬立刻换了个说法:“你不高兴可以,但别跟我真刀真枪地发脾气。” 叶祺没出声,陈扬便一下下地顺着他的背脊说下去:“我真是被你折腾怕了。上回,你多少年没发过火偶尔炸了一次,然后开着车一转弯就犯心脏病,我……唉,你也替我想想行么,我发个烧你都不舍得走人,那你躺急诊室里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 “……陈扬,你扯远了。” 背上的手慢慢停下来,整个手掌摊开捂热了叶祺后腰的中心位置,迷迷糊糊地有种无以言喻的安心又回来了。 “再大的事我们都好商量,只要你别发火,别动气。我还想跟你在一起守个几十年呢,你……” 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尽数被叶祺压过来的吻搅成了七零八落。 次日,两个人又睡到日上三竿。 前一夜被叶祺亲手勾出的征服感还在,陈扬扣着叶祺的腰身醒过来,手往下滑了几寸又摸上去。 叶祺真正是被快感弄得睁开了眼,结果挑了挑眉又闭上了,弓起背再往陈扬怀里靠得紧了些:“……快一点。” 磨蹭了快半个钟头陈扬才起身去洗漱,叶祺靠在门边笑着看他:“你说我们是不是太过了?” 陈扬神清气爽地回望:“太久没做了,不觉得。” 叶祺晃了晃手里的牛奶瓶,话题转到最实际的问题上去:“你这个小区还有空的车位么,还有,我要不要付……” 他想说我要不要付这个家的水电费之类,但陈扬走过来一把揽住他:“不要想这些,不需要你操心。车位本来我就有两个,你今天回来停进去就好了。门钥匙我已经加在你的钥匙环上了,还有别的问题么。” 叶祺时常是个大而化之的个性,有人愿意迁就他当然好,没有也就算了,连外人都能不着痕迹地宽容过去。他有他自己的界线,一道一道逐渐向内,且每一道都是无形的,因而要接近他难于上青天。 陈扬刚刚经历过第二次层层深入的过程,可以说比从前更了解这个人。叶祺总是要别人绕过表象才能勉强看清的,比如他的愤怒不是真的无可挽回,而是忍无可忍之下的松动。再比如他的妥协绝不会带着残留的不快,他是真的不计较这些。 叶祺在这个拥抱里停留得稍稍长久了些,随后果然没有再纠缠细节,反倒侧过脸亲了亲陈扬耳后的皮肤,低声给了他一句“谢谢”。 清平安宁的生活才是叶祺最适宜的环境,不能再让他为了任何细枝末节而伤神,这是陈扬不敢言明的自我要求。 正因为坚决而郑重,所以才不敢过于轻易地宣之于口。 如果说叶祺现在的样子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他愿意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归根结底,多少“对不起”都弥补不了另一个人的黯然神伤,在他最风华正茂的七年里。 叶祺这天的课是下午一二,上完以后有学生问了个并非三言两语能回答的问题,所以拖延了很长时间他才回到办公室。 教学助理从外间捧进一束百合来,非常干净,淡青色的纸环抱着白色的花,一朵朵开到极盛。 叶祺接过来的时候难免带了点笑意,一边放进瓶子里一边听助理在小声抱怨:“要送花怎么也不送香水百合,真小气……” 叶祺并不抬眼看她,只是拨弄了一下稍微有点拥挤的花茎:“我不喜欢香味,尤其是香水之类非自然的味道。” 小助理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嗫嚅着开口:“对不起,我不应该每天洒了香水过来的,我不知道……” “没事,我都不说你当然不知道。” 上课不看手机是叶祺的习惯,不仅静了音连震动都关掉。这会儿他安置好了花才想起来,果然有一条陈扬的短信早就等在那儿。 “麻烦你回来的时候去一下超市,我晚上带东西回来跟你一起吃。” 叶祺扫了一眼便去吩咐助理:“大三的翻译作业你先帮我看一下,最好的最坏的挑出来放我桌上。我先走了。” 桌上那杯事先备好的咖啡一口未动,教学助理满口答应着掩上了门,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同年进来的年轻助理们都说叶老师脾气好,谁又知道人真的冷起来竟这样难以捉摸。 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叶祺从来不碰冷掉的咖啡,更不会搭理任何品牌的速溶。 与此同时,陈扬无心在公司里久坐,幸而适逢淡季真正要他处理的大事也没多少。记忆中曾有过无数个这样的黄昏,开着车穿越小半个城市去买一点吃食,有时是某个街角的鲜肉生煎,有时是老字号的虾仁小馄饨和西点店的伯爵奶茶。但那时候买完了总在车里随便吃掉,回家停好车愣上半天,通常犹豫到最后还是往酒吧跑,或者直接打一个没来得及扔掉的电话号码。 那些连面容都记不住的人来来往往,期间伴随着失眠症状的时好时坏,因而有一段时间陈扬甚至是惧怕夜色的。 元和曾经劝过他多次,他也动过一回定下来的念头。对方是个小有名气的软件工程师,两人尝试着密集交往了一段,最后不了了之。 毁了就是毁了,绝非换了一个对象就能重新来过,陈扬庆幸自己醒悟得还算不晚。 这一次他买了不少东西,小巧的灌汤包、笋丁烧卖、炒河粉和两份海鲜粥,在楼下的咖啡馆门口他又停了一下,带了两杯暖手的热饮上去。叶祺裹着出门时的衣服还没换掉,开着客厅最亮的吊灯在看书,年糕叼着一根狗骨头趴在一边。 原想让他别坐在地板上,陈扬转念想到自己也喜欢靠着钢琴翻看点无关紧要的东西,话到了嘴边很快换成另一句:“看什么呢。” 叶祺微微怔了一下,回头向他微笑:“我还真不知道我看了什么。主要是等你,不是真想看书。” 见他作势要起身,陈扬一面去摆弄开关一面开口拦他:“别过来了,我们就地上吃吧。等我先把年糕弄一边儿去。” 陈扬的长沙发两侧摆着一对落地灯,无奈离叶祺坐的地方有点远。倒是钢琴正上方吊着一盏铜质雕花的灯,平常从来不开连陈扬都不记得开关在哪儿,试了好几次才把屋子里的灯光给调好了。 “全是点心,晚上就不喝酒了,好么。” 叶祺看着他,点头,神情相当柔和。 可能也是等得饿了,他从陈扬手里接过外卖的包装盒就立刻打开来,因食物的汤汁暖了胃索性多吃了几口才停下来:“以后……你买了花带回来就好,我在学校的时间不多,白放着那么好的百合我于心不安。” 陈扬斜睨他一眼,笑道:“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吧。” “……今天拜你所赐,我莫名其妙告诉助理我讨厌香水味,好像弄得人家很不自在。” 陈扬失笑,替他把勺子放进粥碗推过去:“那是助理又不是领导,你待人接物真的强迫症了?” 酒红色的灯光让人随性,叶祺一时兴起去放了盘CD,待爵士乐如轻纱一般笼罩了房间才走回来。 陈扬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没想到叶祺拉过他西装的前襟先送上了一个吻。 “粥里原来有干贝,我怎么没尝到。”叶祺看着被吻的人眼神有些迷离,原想就此岔开话题却改变了主意,一低头又吻过了第二回,然后与他额头相抵缓缓地说:“你知道的,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喜好。” 顿了顿,他说出一句更明白的话来:“我不希望跟人有太多交集,我不喜欢……人。” 明明是个看得最透的人,可还是要命的一尘不染,而立之年了还能说得像自己不是人一样坦然。陈扬蓦然心动,不知是感慨还是甜蜜,一时间望着叶祺竟不知如何作答。 碰巧叶祺也格外有耐心,两个人抛开一地的事物不管不顾,就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对视。 陈扬犹豫着,就着他半跪的姿势抚上他的背:“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喜欢你这样又冷又淡的人。” 叶祺笑:“没有,但我知道。” 陈扬再要说话的时候,叶祺忽然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你要滚床单还是滚地毯我都奉陪,但先把晚饭吃完好么,我等你等了很久。” “我以为你会说‘没等多久’。” 叶祺笑了笑,坐回去继续吃东西,过了很久才应道:“凭什么对你那么客气……这也是我家,是我在等你。” 因为时间还早,他们收拾掉残渣后坐在一起看了一部悬疑片,说着说着就谈到了以前大学里看《蝴蝶效应》的事情。一群人为了讨论剧情一直从凌晨吵到天亮,整整耗掉了一打半啤酒,第二天就集体逃课让教室空了一大块座位。 这气氛实在太融洽,以至于叶祺接起一个电话的时候陈扬都没有在意,结果盘尼西林便在另一端嚎叫起来:“叶祺,你旁边的是……陈扬?!” 陈扬眼里还留着暖洋洋的笑意,叶祺慢慢向他那边倒过去,最后半个人都枕在他身上:“嗯,是陈扬。” “你们……” “你是想请我们吃饭还是想我们请你吃饭?” 盘尼西林听上去如释重负:“还是你们请吧。我去替你们把人叫齐了,到时候您定时间就行。” 他指的是无非是陈飞、沁和、元和这些人,叶祺清楚得很:“……等等,还是我自己去说吧,哪有你去通风报信的道理。” 话说得漫不经心,但陈扬几乎是立刻从他的神情出读出了些许强硬,揽着他的手臂不由微微一僵。 叶祺三言两语挂了电话,回过头来拥住他,淡然道:“我们的事情不该让别人转达。” 既然分不开,那就无论如何要一起走下去。叶祺忽然执着在郑重其事的开局上,陈扬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好,你觉得需要我说什么就告诉我。” 叶祺在熟悉的体温里辗转了一下,低低地开口:“我只是觉得……上一个十年里草率的因素太多,接下来想要做得更好一点。” 这样的灯光与暖意,面前的液晶电视还在播着剧情片最后的演职人员表,陈扬低头看着那一张温润的脸,声音不知不觉地深远起来:“十年了,我都没有好好照顾过你,你还会像以前那么爱我么。” 叶祺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随即安静地合上眼睛:“我倒是想不爱你,可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第十章 风华 公之于众,在陈扬的默许下被叶祺当成了一件不小的事情。虽然陈扬没想通除了打电话还有什么沟通方式,叶祺依然用了好几天才决定要打电话给阮元和。 这天晚上他在家里来回转了好几圈,最终垂头丧气地拽住了陈扬:“你这里真的没有固定电话?” 陈扬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是啊,我希望我关了手机之后没有人能打扰我,所以没装。” 早已在讲台上磨炼得不知紧张为何物的叶老师囧了,安静了片刻后彻底放弃:“算了,你……你去告诉阮元和吧,我紧张。” 屋里的挂钟尽职地响着,一秒一秒清晰可闻,陈扬停了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起身去卧室里找手机。 叶祺坐在原地,盯着凹下去尚未恢复原状的沙发表面,严肃认真地理了一遍自己的情绪状态,然后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聊表认错态度之良好。 陈扬开了一盏壁灯靠在床头,垂着眼低声讲电话,见叶祺进来了便向他伸出手。 既然他掌心向上,叶祺就顺势握住了他,并且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边的床沿上。 “嗯,真的。我确定不是。” “滚一边去,你爱信不信。我多久不去那些地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祺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陈扬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心里知道他已经觉出不对劲了。 但那些他愿意掩埋的事情,叶祺却不愿意一笔带过。看他挂了电话放好手机,叶祺倚着他的肩颈躺了下来,语气柔和但没留下什么敷衍的可能性:“之前有过什么事情?阮元和怎么会怀疑是不是真的。” 近来总是这样,叶祺每每要谈点什么的时候都会事先拉近肢体的距离。他在不断地暗示陈扬,无论话题多么艰涩都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如今。 颈窝里缠着叶祺的触吻,一下接一下轻缓而耐心,陈扬深吸一口气覆上他的手,声音压得久了难免暗哑下去:“前几年……你也知道的,都怪我混过了头。有一晚被人喂进去不知道什么药,大概是致幻的作用吧,我好像看见你回来了。” 叶祺的动作停了下来,陈扬只好苦笑,硬着头皮再说下去:“当时我喝了不少酒,也不想想你根本不在国内,居然还打了电话告诉元和。” 沉默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叶祺按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温暖依旧,气息也还均匀:“这些年,你还真是过得够差的。” 说完便扳过陈扬的脸,舔了舔他的嘴唇后吻上去。 这个亲吻绵长而甜腻,陈扬醉心于那种太过熟悉的情潮涌动,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扶着后背放平在了床铺里。 叶祺在解他的衣服,视线胶着在结束了长吻后上下起伏的胸膛上,那是真正想把他吃下去的眼神。陈扬原想调笑一句“好看么”,但叶祺的专注显而易见,到头来倒是他自己舍不得去惊破这份静谧。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心急火燎的经历,上学的时候一进叶祺的家门便滚在一起,毕业前后也大多怀有聚少离多的热切,因而今晚的耐性显得格外稀有。叶祺把陈扬的衣物都甩开之后,抬手调暗了灯光却没有全部关掉,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要完成什么郑重的事情。 “别急,我们慢慢来……”这句话带有浓重的安抚意味,最后几个字模糊在又一次的唇舌交缠之中。火苗不知从口腔还是腿间开始燃起,在叶祺有效的撩拨下迅疾地卷上了脊椎,随即一路不可抗拒地烧了下去。 或许是之前的话触动了哪根敏感的神经,眼下叶祺施加在陈扬身上的感受有些太过激烈了。缓慢、坚定,却没有刻意的拖延,陈扬被推上浪尖的时候大脑一片混沌,乘着白光闪过的余韵才渐渐醒过神来。原来叶祺想要讨好的时候可以这样随心所欲。 那是一种无以言喻的契合,就像这具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抑或是全套的密码早已落入了对方手中,留给自己的只能是被动的狂乐。气息在抵达喉间之前已经积蓄了太多的欢愉,最后无力地震动一下声带,转眼一点细碎的呻吟又被新一轮的冲击打散,在叶祺的听觉里引出更深刻的怜惜。 他们在彼此的感情世界中始终不知所措,当年黯然分离也不知道要收回交出去的真心,于是往后过长的时光里都在寻觅那唯一的浮木。 如今找到了,也原谅了,那么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去委屈对方了。 “以后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你过去做过的事我都会陪着你承担。” 陈扬埋在他心口的位置久久不动,在叶祺睡意泛滥的时候才应了一个低沉的鼻音,然后在混着满足感的药效作用下昏然沉眠,终究是比以往安稳得太多了。 按说两人胡天胡地就这么过,谁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封闭的空间,甚至不愿意离开卧室。但叶祺手边缺了大量的书简直没法做事,拖了一阵子他还是决定抽空去拿回剩余的东西。 陈扬装了半天的淡定,最后在他快出门的时候搂了他的腰不放:“我陪你去吧。” 叶祺揶揄他:“醋劲这么大?” 陈扬不言不语,从背后用力抱着他,整张脸都埋在他肩头。 “……好,你去拿钥匙吧。”叶祺叹了口气,一扬手把自己的车钥匙扔回了玄关处的玻璃皿里,一串叮当声招得年糕四处张望。 “亲爱的,你……你生气了?” 叶祺揪着他的后领把人扔出了大门,虽不耐烦也还是笑着:“没有没有,要走就快点,我从来不迟到的。” 钧彦事先接了电话在家等着,叶祺出于礼貌还是按了门铃,待里面的人开了门后直接递上自己那把门钥匙。 钧彦接了,一抬头见到陈扬有些意外,反应过来后客气地冲他点了点头。 陈扬还礼,尽量把各种纷杂的情绪掩得更好一些。叶祺提起此人从不避讳,就像谈起过去用过的一件家具那样自然,陈扬看不懂那是平淡的真情还是确实不在意。 或者,他分明是看得懂的,只是他抑制不住要去妒忌那段没有他的时光。 餐桌上整齐地放着几个大纸箱,看来大部分书籍和随身物品都已经收拾好了,以钧彦的习惯估计不会遗漏什么。叶祺大致翻看了一下,刚想道谢却被钧彦截住:“你卧室里还有几件东西,我不知道你要不要,你跟我进来看一下吧。” 陈扬宽和地为他们大敞方便之门:“那我先把这些箱子搬到车里去。” …… “你这算什么,示威游行?”沈钧彦毫无预兆地发了火,甩手砸上卧室的门之后就开始怒视着叶祺。 “你……”叶祺困惑地看着这个一向比自己更潇洒的家伙,忍不住调侃道:“你不会是在我走了以后,忽然发觉你爱上我了吧。这么狗血的情节,连近年的肥皂剧都不好意思用了。” 钧彦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你好歹一起过了四年多,算起来比陈扬陪你的时间还多,这就是你给我的结局?带了人回来搬东西?” 叶祺慢慢地皱起眉,为这句话里的真实含义而头疼:“钧彦,我们好聚好散,你何必这样。” 钧彦无言以对,荒谬感混着悲哀弥漫开来,顿了很久才艰涩地开口:“你果然是不在意的,你刚见了陈扬一面就回来分手的时候我就该知道……” 叶祺本来已经要走,手放在门把手上终于还是停了停:“你也是不在意的,别因为少了什么东西就非要暗示自己它必不可少。” 钧彦站起身走过去,给出一个拥抱作为体面的告别:“不说了……恭喜你,如愿以偿。” 叶祺反手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含笑:“谢谢。” 开门出去,陈扬就坐在客厅里等着,闻声转过头来立刻去寻觅叶祺的眼睛。 “都搬下去了?那我们走吧。” 钧彦送到电梯前,再没有说出什么令叶祺不安的话来。 车子流畅地滑出停车位,陈扬开了不过一分多钟就在小区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然后点上一支烟一径沉默。 叶祺扣上他的右手手指,一点一点施力:“你怎么了?” “我没有故意去听,只是碰巧……你去年见了我第一面就跟他分手了?” 原来是这件事,叶祺握紧他有些发凉的手背,试图一次性解释清楚:“我们当年刚分开的时候,我还以为过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却是这样,我再也没法爱上别人,后来只见了你一面就连维持稳定的关系都做不到了。” “他对你也很好,是么。” “对,但那是不一样的。”叶祺迎视着陈扬的目光,心情愉快地勾起了嘴角:“你知道的,只要不是你,谁都没有意义。” 在那一瞬,陈扬仿佛置身于幽深的教堂,在永无止境的忏悔之后,终于等来神父的一声“主会宽恕你的”。 叶祺当场被他糅合了惊喜与感慨的眼神给震慑了,足足琢磨了好几天才敢确定他还是正常的。 请客吃饭诏告天下的那天上午,陈扬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叶祺缠在他身上不肯动,陈扬好不容易抽出来一只手接了电话,他还不满地蹭在一边哼了两声,完全是年糕附身的模样。 叶祺痛恨早起,在他看来任何人让他正午之前起床都是不人道的虐待行为,更不要提这种间接的、通过电子通讯设备进行骚扰的无耻事件。陈扬看他慢慢地皱起眉头,生怕他抢了手机真的骂人,赶紧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给他提供再次睡晕过去的客观条件。 这样出发点极好的努力却被那端的阮元和彻底瓦解,十秒钟后陈扬从床上一跃而起,难以置信地追问他:“你?你要带女朋友一起过来?!” 藏在被子里的叶祺浑身一震,然后动了几下愈发裹得严严实实了。 阮元和按着太阳穴颇为无奈,思索着具体情况跟他解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吃过几顿饭以后她就搞定了我妈和我妹妹,现在谁都说她是我女朋友……” 陈扬沉浸在天雷滚滚的感觉之中,卡了半天才接上:“那到底是不是?这还不是你说了算么。” “……那就是吧。” 陈扬彻底飘忽了,以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语气结束了通话,转身立刻去摇晃那团人形的羽绒被。 “唔……额……陈扬!大清早的你诈什么尸!” 陈扬两眼放空,几乎是摸索着给他递上衣服:“九点多了,谁告诉你还是大清早。” 叶祺抓起羊绒衫往头上套,套到一半,忽然狐疑道:“刚才我梦见你在跟阮元和打电话,他说他有女朋友了。好奇怪啊,怎么会梦到这么荒谬的东西。” 陈扬沉痛地看着他,表情极其肃穆:“是真的,他今晚就要带女朋友给我们看了。” 叶祺僵掉了,转了转眼珠目送着年糕在地板上施施然晃过,终于释然道:“还好,年糕没有一夜之间变成一只猫。” “……什么?” “连阮元和都有女朋友了,年糕如果突然变成猫也不算稀奇。” 陈扬用力甩了甩头,依然一脸莫名地转进了浴室。 冰箱里存着昨天带回来的抹茶红豆吐司和乳酪蛋糕,叶祺洗漱出来后拿着瓶椴树蜜犹犹豫豫,不知是不是应该再往陈扬的牛奶杯里倒。什么都是甜的,这样吃下去再好的牙都会蛀光。他天马行空地开始想象陈扬不到六十岁就满口假牙的样子,结果不知不觉的笑容正巧被陈扬撞见。 “你笑了。” 叶祺愣了一下,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我平时也经常笑的。” “阮元和有女朋友”的世界太过虚假,说点私房话才是实打实的,陈扬双手捧起他的脸:“你平时都不是真心的。” 叶祺的大脑短路了:陈扬暗色的唇刚浸过漱口水,看上去像一颗清新的半熟野莓。 陈扬很快就让他称心如意了,舌头从微启的牙关里轻巧地探入,就像第一次亲吻一般好奇地扫过每一处口腔黏膜,最后含住他的舌尖一遍遍吸吮。 叶祺热烈地回应他,两人差点在餐桌边又干柴烈火了。 “喂,你公司里到底有多闲啊,只要我上午没课你都跟着赖在家里。” 陈扬在热牛奶的雾气里抬眼:“最近确实没什么事,我准备下周开始准时上班。对了,说到公司,顾世琮总算让我挖过来了。” 叶祺随手赏了年糕一小块吐司,问:“他不是一直不愿意挪窝么,为什么改主意了?” “你还记得他女朋友么,王援结婚那天开车来接他的那位。他们两个是一家公司的,同居这么久了大概不想再掩人耳目,索性有能力的那个跳槽就是了。” 要跳早就可以跳,据说顾世琮跟人家住一起也已经很长时间了,上次见面他还说要把女朋友带回家给顾妈妈过目。难道这一眼特别满意,老人家直接催婚了?还是节外生枝,发生了他们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事情?叶祺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落入了陈扬眼里,对方隔着桌子伸手碰了碰他的脸:“你要真想知道的话,过几天我正好要请他吃饭,我们一起去吧。” 叶祺失笑:“天天就是吃,吃着早饭想晚饭,还要商量过几天的晚饭……” 陈扬无语,只能等他笑够了才开口:“今晚肯定又要喝酒,你开车还是我开车?” “还是你吧,我去学校有班车,你要是不开车怎么去上班。” 想到叶祺那曾经出过血的胃,陈扬免不了挣扎一下:“我开车不又是你喝酒么……其实我可以不去公司的。” 叶祺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半真半假地训他:“你还可以更懒一点吗?” 陈扬认真思索了一番,正色曰:“不可以了。” ……商议的最终结果为陈扬下午去学校接叶祺,顺便“视察”他的办公室。看他也确实有故地重游的诚意,叶祺想了想并没有反对,与他谈妥之后就自己出门上班了。 下半天的时间里,陈扬连公司里的例行事务都有些心不在焉,赶到叶祺的办公楼下居然还比预计时间早了半个小时。 楼下停车位的旁边是个小小的花园,水池中央的雕塑似乎刚上过漆,一切一如往昔,转角处甚至还能看到年轻的学生抱着资料进出辅导员办公室。陈扬定在原地,心里多少有些波涛汹涌,毕竟一晃已经六七年过去了。幸而,尚未物是人非。 那时候叶祺恨透了自己的专业,拖着陈扬旁听了很多人家外语学院的专业课,最后便很顺利地进展到公然套磁,时常在如今他自己办公的地方出入请教,整个外院都视他为嫡出的好儿子。那真是最为璀璨的年华,他们并肩在这里开创过属于他们的时代。 穿过长长的走廊,出来给他应门的是个相貌相当文静的女助教,看上去最多也就刚毕业一两年的样子,见了人笑得很舒展,十分礼貌地把人往里让:“陈先生,是吗?老师他现在正约了学生在里面,您先进来坐吧。” 看样子办公楼是重新装修过了,至少在陈扬的印象里,外语学院从没有这样套间式的办公室。他在外面一间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得很,便站起来看叶祺放在墙边的书柜。那里面的书大多与叶祺现在的专业有关,不少还是当年在他卧室里见过的旧物,一本本完好如新的样子,倒比人更经得起岁月流逝。陈扬顺手抽了一本出来翻翻,身后却传来小助教有些犹豫的声音:“陈先生,您最好还是……嗯,其实翻一下也不要紧,只是老师他从不出借私人藏书,尤其忌讳别人挪用书里面书签的位置,您注意一下。” 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一点一点死灰复燃,陈扬回过身看了她一眼,强作镇定笑着应了:“哦?那我倒真要看看是什么书签那么宝贵了。” 手上这是一本早年版本的《英美文学精华导读》,书签夹在二百一十九页的地方,是一张对折的白纸,打开来赫然是陈扬自己的字迹。 小助教不明就里,倚着门框笑吟吟地接着说下去:“您拿着的这本正巧是老师经常拿出来翻的,其实里面的选段他都能背得七七八八了,每次拿出来就只看那张旧书签。老师他脾气很好,但上次为了一个学弟乱动这些旧书里的书签,差点把人直接从办公室里赶出去……” 陈扬点点头,勉强掩饰了自己的失态。眼睛从看到自己的字那一瞬间起,早已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其实他也不用看清,他记得自己在这首《Stopping by Woodsona Snowy Evening》旁边写了什么: To feel the flame of dreaming and to feel the moment of me ditating When all the romanceis faraway,thee ternity is always there (感受梦想的火焰与沉思的瞬间,当所有的浪漫远去,永恒依然如故) 叶祺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含笑责怪小助教“怎么见个生人话就这么多”,然后才大大方方招呼陈扬:“你先进来吧,外面空调开得不足。”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间,陈扬知道他是无论如何瞒不过叶祺的,所以干脆抬眼望着他不动。叶祺撞见他眼底有些湿润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睫毛,咸涩的滋味搅得自己心里也乱七八糟的:“你怎么了?” 陈扬的声音沙哑艰涩:“那些书签……” 叶祺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不知道,你在书签上写的那些东西前几年差点把我逼疯了。我随手要翻的这些书都被你祸害过了,我每次一要静心做点事,就看见……” 陈扬用力抿着唇把他收进怀里,连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叶祺沉默了很久,末了,他以一种幻觉般的声音轻轻地说:“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很想你。” 陈扬咬着他的耳垂低语:“Whenalltheromanceisfaraway,theeternityisalwaysthere(当所有的浪漫远去,永恒依然如故).” 叶祺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又顿了一会儿才作答:“Mayitalwaysbethereuntilit’sprovedtobetherealeternity(愿它依然如故,直到被时光证实).” 当晚的席间,陈扬到底还是不放心叶祺喝酒,想方设法保证了他滴酒不沾。幸好在一票密友的概念里,这一顿饭更多的是庆贺陈扬追人成功,多灌他几杯也实在理所应当。 市立图书馆的地段太好,每每下班时段都堵得天理难容,来回几个电话都催不来之后,沁和提议干脆不要等那二位了。推杯换盏了一阵子,叶祺这才知道嘉玥进急诊室那天是沁和叫陈扬打的电话,在他冷冰冰的扫视过后,陈扬二话不说敬了他一杯表示悔过。 大约七点钟左右,包厢的门被元和推开了,然后一个清亮亮的声音惊讶地传进来:“叶……叶老师?” 叶祺差点把炸明虾的虾壳也一并咽下去,回过头去盯住元和的时候简直脸色发白:“你家女朋友是我教过的学生?” 元和展现出人神共愤的淡定:“你有什么意见么。” 欢宜两眼放光地四下看了一圈,最后回归叶祺身上,粲然一笑:“叶老师,你男朋友跟你真般配。” 元和勾起唇角拉着她入座,谆谆教导:“别一口一个叶老师,如果你嫁了我,你就是他嫂子。” 既然是阮元和看中的人,口风应当不用怀疑。叶祺从惊悚中渐渐缓过来几分,却听见欢宜说起更加惊悚的内容:“怪不得叶老师你不搭理我们的小学妹呢,原来家里有这么好看的男朋友啊……” 花痴兮兮的目光分毫不离陈扬的脸,被看的人倒也安之若素,送上一点微笑后饶有兴致地发问:“学校里真的有学生喜欢他吗?” “当然啊,比我低一届的还有人表白呢。那天叶老师在课前早到了十分钟,那个小姑娘就跑上去说‘叶老师我喜欢你’,结果……” 说到这儿欢宜自己先撑不住了,咬着嘴唇努力忍笑。阮元和撑着头看她,笑眯眯地鼓励道:“结果怎么样?” “结果叶老师头也不抬,只回答她‘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叶祺大叹劫数到了,私宴转眼成了花边新闻发布会,趁众人大笑的时候一个人扶额郁闷。谁知陈扬的手很快开始不老实了,在桌布下十分坚决地覆在他的腿上,轻柔地、不怀好意地用指尖抚动。 痒是可以忍的,但这痒的部位至关重要。熟知他身体的手指逐渐滑向大腿根部,甚至还有继续往里探究的意思,叶祺忍无可忍地按住了他,然后事态迅速地往另一个方向发展起来。 陈扬是只妖蛾子。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我好像喝得太快了,失陪一下。” 陈扬起身的时候稍微晃了一下,叶祺不得已伸手扶住了他,随即顺理成章地被带着往外走去。 这么大一家酒店自然天天有人喝醉,两个人去洗手间的路上诡异地纠缠不清,偶尔遇上一两个侍应生也都对他们视而不见。很快小隔间的门便被踹开又反锁,陈扬直截了当地下手解他的皮带扣,温热且带着酒意的声音近在耳畔:“原来你这么受欢迎呢,我从来都不知道。” 长裤散在地上,陈扬把仅剩的一点布料也褪下去,伸手握住他熟练地揉弄起来。叶祺原本还咬着牙解释“我没事告诉你这些做什么”,但快意汹涌而至之后就说不出太多含义明白的话了,渐渐埋首在他的颈边冒充鸵鸟。 就是这张脸,像小孩子一样恃宠而骄,同时强烈的占有欲借由动作渐渐表现,完全不可理喻。 也就是这张脸,叶祺见不得那上面露出任何一点不悦或沉郁,每每看他沉默都忍不住要吻上去。 陈扬大概真的有点薄醉,仗着叶祺的纵容立马色胆包天,这正要命的时候居然撑着他的肩拉开了距离,手上也明显地慢了下来:“叶祺,看着我。” 叶祺脸上泛红,垂着眼一动不动。 陈扬低低地笑了,猛然一阵加速逼得他不得不仰起头来,压抑的呻吟从牙缝里溢出了一点,然后任他顺利地扣住下颚用力深吻。 无论做过了多少次,最敏感的地方落在别人手里总不会让人习惯。叶祺的手臂被牵引着环上陈扬的后颈,在逐渐濒临爆发的过程中连额头都与他紧紧相抵,最后陈扬吻住他吞下了所有的喘息,并把叶祺颤抖的身体牢牢禁锢在了怀里。 目送着那团罪恶的纸巾消失在漩涡里,叶祺叹了口气:“你也真是可以,随时随地都能给我发情。” 陈扬替他把衣物恢复原样,颇有点眉开眼笑的意思:“你看我做得多干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叶祺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回应一个笑容:“是,我很满意。我们赶紧出去吧,包厢里还有一桌子人呢。” “你是满意了,可我怎么办……” 叶祺低头看了一眼,认为他的自制力比他自己宣称的要好一点。虽然也好不了太多。 “你等回家再说吧。” 因为元和与欢宜来得比较晚,基本他们在吃的时候别人都在看。如此一来,宴席也就持续不了多久了,众人很快就笑着相互告别,并无太多眷恋。 这都是相伴了多年的朋友,彼此间寄寓了毫无芥蒂的信任与关怀,因而也就格外潇洒,聚散如常。 回去的路上,叶祺一直维持着若有所思的沉默。陈扬实在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进了家门才等来几十分钟里的第一句话,“我先去洗澡”。 温和的人一旦有了点脾气,那真的难以捉摸到了极点。陈扬忐忑地看叶祺靠在床头,打开床头柜抽屉拿了本书开始翻,依然不跟他多说话。 所以他只好去洗澡,在有规律的水声里思考着今天是不是玩过头了。按理不至于啊……叶祺是何等的坦率大方,从来不在需求上有所避讳…… 磨蹭了不知多久,陈扬猛然发现自己全身的皮肤都被烫红了,不得已才慢腾腾地披着浴袍走出来。叶祺还是靠在那儿等他,抬眼碰上他的视线便把书丢在一边。 他什么都没有穿。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羽绒被掀开来委在床角,叶祺的身体就那么无遮无拦地占领了他的视线,堪称一种骄傲的展示。 怎么也看不够的美好五官,眼睛幽深明亮,唇形饱满诱人;由颈到肩圆润的阴影,两点淡褐色的突起,胸腹部流畅颀长的肌肉曲线;然后是那个微微抬头的、不久前还在自己掌心颤动的器官……陈扬从眼睛到咽喉都着了火,勉强开口连嗓子都是哑的:“你,你想干什么。” 叶祺凝眸看他,戏谑道:“我可什么都没穿,你说我想干什么。” 看到了是一回事,听到了又是另一回事,“什么都没穿”五个字灌进陈扬的耳朵里恰如火星,无边无际的烈焰轰然炸了开来。 “我的意思是,你想上我还是被我上?” 叶祺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隔着几步的距离向他伸出手:“这种问题不是用来回答的,是做出来的。” …… 一人一次,公平合理,事后两人心满意足地摊在了床上,慵懒流连不去。 叶祺半伏在陈扬胸前,玩心大起地啃着他的颈动脉,似乎对里面的动静有着极大的兴趣。刚经历过侵占与被侵占的身体有些发酸,陈扬随着一次接一次的吮吻轻颤,趁着指尖还没有跟着软掉的时候摁上了叶祺的背:“够了,我受不了了。” 叶祺闷在他身上笑,笑了一会儿才规规矩矩抱了他的腰安静下来。 “你知道我不是双性恋,女人在我眼里就是另一个物种。你今天这醋吃得……恐怕是借题发挥吧。” 陈扬摸摸他的手臂,没做声。 “我猜……你还在想钧彦的事情?需要我再解释一下么。” 陈扬捉住他的手指拿来咬,咬够了才开口:“你叫他钧彦?为什么叫我一直都连名带姓。” 叶祺无辜地看他,黑而亮的眼睛正对着他一脸气闷:“难道叫你扬扬?你不觉得像恒源祥那广告么……” 一阵克制不住的闷笑之后,湿润的吻落在了眼睑上,叶祺一动不动随他去舔。 “再说了,你不也连名带姓叫我么。” 陈扬无话可说,倒是若有若无地吻着吻着又起了兴致。平时叶祺在家的时间不算少,本着勤劳的家居精神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这会儿看着偏偏有种妖异的诱惑感。叶祺的皮肤是标准的浅小麦色,衬着地板的木色一定会赏心悦目,或许他动情时的表情还会有一点模糊的倒影。 “再也不提别人了,好不好?我们去地板上再做一次,弄脏了也不要紧。” 叶祺很想嘲笑他只会发情,但下一刻陈扬的舌尖直接送进了他的耳朵里,甜腻的恳求也变得含混不清:“你再让我一回,我想要你……” 再后来,两个人是如何滚到了地板上都没人记得。两情缱绻,原本就不知今夕何夕。 第十一章 老陈醋 周六,天气阴沉得让人抑郁。 陈扬尽量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结果洗漱的一点水声还是吵醒了叶祺。后者在床上又辗转了一会儿,咬咬牙终于挥别了周公。 他在浴室里待得有点太久了,陈扬把鸡蛋和培根煎好后发觉他依然没有出现,于是他狐疑地走回来看。 听到陈扬用手指叩门的声音,叶祺别扭地拉开了移门,蔫蔫地又窝回了床上。 “你不是说想出去走走吗?” 陈扬把早餐拿到卧室里来,见他已经向右侧卧缩成一团,知道他这是不准备起来了。 叶祺没搭腔,甚至动都不动。 屋子里忽然静下来,陈扬很快想通了哪里不对劲,循着叶祺紊乱的深呼吸绕到床的另一边,然后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上他的脉门。 果然,早搏次数比正常心跳还多。 任谁被这样凝滞的、忧愁的目光死盯着都会受不了,更不要说是叶祺这种心里有愧的人。他稍微装了十几秒的疲乏无力就放弃了,睁开眼诚实地告诉陈扬:“气压太低了,我缺氧。” “那岂不是快下雨了你都不舒服?”陈扬沉下脸,快速思考了一下气压低的其它情况:“还有洗澡的时候,水汽重了你也受不了?” 叶祺的嘴唇微微泛白,一边用力呼吸一边点头。 “为什么不早说。” 陈扬想起前几天差点在浴室里做了,当时看叶祺欲语还休的样子还当是他注重情趣,谁能猜到还有这层缘故。那如果真的做了呢?如果他再坚持一下,叶祺肯定会顺水推舟,万一为了这个弄出事来,他陈扬还不如自裁谢罪算了。 他自顾自回忆往事,叶祺却感受到沉默的压力,继而慢慢握住了他的指尖。 陈扬顺着那股微弱的力道坐到床上,神情放松下来随他扣紧。 “最近气氛都很好,我每天都很高兴,所以没想把这件事拿出来谈。”叶祺的语速相当缓慢,不知是呼吸不畅还是斟酌词句:“这也跟天气有关系,黄梅天更明显。我那个心脏……你知道的,何止一年半载,不用太当回事的。” 早知道他会这么说,陈扬忽而觉得心酸:自己只是感冒发烧叶祺就能寸步不离,几乎通宵达旦守在身边,如今对于这心脏病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你老实回答我,以前你要是胸闷气短了会不会多休息?” 叶祺笑了,下唇上是一排清晰的齿痕,刚咬出来的,新鲜得很:“你觉得呢,怎么可能啊。”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照顾你远没有你照顾我来得周全。”这篇话陈扬忍了太久,想说的时候没资格说,有资格了又没了契机,所以他抚着叶祺的脸示意他别出声,自己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我们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总想回报你,哪怕替你打理最细枝末节的事情也好,但结果总是弄巧成拙。我没有你那么体贴细致,至少当年确实如此,但现在不同了……我觉得这一切全是我的错,你养成这样不顾健康的习惯是因为心里太沉了。”话说到这里又成了翻旧账,陈扬像被人扇过两巴掌一样满脸发烫,声音越发暗哑:“是我太自私,连好好地跟你道歉都要拖这么久。” 这人的手指渐渐变得冰凉,叶祺看他真的心里难过起来,自己更加不忍。但陈扬打定了主意要说完,不如不去劝他。 “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想过要跟你再无牵连的,真的。说是衡量了利弊也好,对自己诚实也好,我还是仗着你纵容我,把你找回来了。我想跟你一年一年安稳地过下去,你相信我。” 叶祺若即若离地亲吻着他的手,从指面到指缝,最后贴合在掌心给出慰藉的温度。 “为了我。”似乎是在索取世上最贵重的承诺,陈扬低着头重复了一遍:“就算为了我,你不要再罔顾自己的身体。” 叶祺的脸上浮现出模糊的笑意,咬一咬他的指甲才开口:“拿你自己来要挟我,说到底还是有恃无恐。” 陈扬皱着眉头倚在他旁边,犹豫了一下又要道歉。叶祺却是真正地微笑起来,慢慢抬手将他揽到跟前:“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你就好好照顾我。我会尽量懒一点,这样你就能找到表现的机会了。” “以前的事我也有责任。你愿意谈,我奉陪,你不愿再提,那也可以。”叶祺慵懒地往被褥深处缩去,扯着陈扬也不得不躺进去:“我正缺氧呢,你还跟我说这些。这又是你不好了,多陪我一会儿……” 往事悠悠的死结,似乎又解开了一些。谁说重逢之人必定心存芥蒂,或许,他们可以例外。 这个周末原本两个人是有计划的,陈扬存了私心想故地重游,打算带叶祺去除夕夜那片海边诉一诉衷情。既然一大早就气压太低不宜出游,睡过了正午后也就没谁还想出去了,索性一人抱了个笔记本,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里。 叶祺具备一种随时随地都能静下来的秉性,在陈扬十几分钟没有骚扰他之后,他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备课境界。 一瓶早早开启的赤霞珠放在他们手边,陈扬时不时会去添一点,然后叶祺会摸索着拎起高脚杯喝几口。 空气里飘着一点微尘,年糕趴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细雨,四下只有叶祺低低的嗓音在震动。陈扬敲键盘的动作慢了下来,凝神听了一会儿居然发现自己是知道这篇文字的,好像是当年他也学过的某课文,大概是法语学到了第二年的水准。 “又要帮同事代课?” 叶祺刚收住最后一个元音,挪动手指关掉word文档,顺口答:“嗯,法语系有个老师怀孕了,英语专业两个班的二外交给我带。” “英语专业的二外……”陈扬合上自己的笔记本,转头看着他笑道:“那是出了名的蒙混过关啊。” “是啊,一周四节课,学了一年连复合式直陈过去时都一窍不通。” 纵然恶名在外,陈扬听到这句话还是惊讶了:“这么离谱?看来我手下的那个小孩还算是私下用了功了,我看他们口语都还不错。” “哦?你那儿有我们学校的毕业生?” “你不知道?”陈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近的话题,无奈地发现自己还真的没跟他提过:“我那儿基本上全是校友,自己学校的人知根知底,面试的时候一看成绩单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嗯,朱副总,是什么专业的?”叶祺的好记性全耗在了书上,平时要他记个人名或者人脸倒是非常困难。 “管理学院的,具体什么管理我记不清了。” 叶祺啜了一口红酒,唇角稍微勾起:“哦,那还真是我们的半个学弟了。” 陈扬原想问一问叶祺对小猪的印象如何,但鉴于叶祺明说过他讨厌“人”,所以当即转了个话题:“二外人人都混着,你这么备课还有意义么。” “教学最好不要考虑意义的问题,我只是提供一个让他们学好法语的机会,本来也没寄予什么希望。话说回来,他们要是只想找工作的时候通过面试,多看两部法国电影就可以了,何必听课。” 叶祺素来擅言辞,但大多数都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场面话,再者就是上课。陈扬也难得听他两句有感情内涵的话,不由笑着去引他:“还有什么?满脑子想着就业是我们那个时代的老毛病了,近年总有点新花样吧。” “总体来说,还真是没长进。我们那时候不是都说学术要走下神坛么,现在倒是更加自绝于人民。教书的人都在自娱自乐,下面一片昏然欲睡,尽瘁学术这种话讲出来当真是滑稽了。” “比如?” 叶祺的笑容有点冷,细看还有几丝戏谑的神色:“上回去听他们社科的课,一老教授站在上面一口一个‘当今世界’,下面没一个学生愿意多看他一眼。后来连我都受不了,趁课间的时候逃了。” “你受不了?说得像你受得了都不逃一样,你当年……” 叶祺斜睨他一眼,笑意染上了瞳仁:“当年不是有你在那儿兢兢业业么,我逃了回去还有笔记看。” 然后他喝了一点酒探身去吻陈扬,口腔暖过的液体滑进对方的喉咙里,恍惚间连葡萄酿出的酸涩都察觉不到了。两个人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缠了一会儿,陈扬好不容易找出说句话的空隙来:“原来红酒这样喝口感最好,下回要写到我的包装上去。” 叶祺很正经地看着他:“真的口感好?那你先说服我吧。” 陈扬礼尚往来,照着原样又吻了回去。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而这都市中的一隅却是他们的乐土。通常意义上,我们把这种关系称为,狼狈为奸。 淡季与旺季的交替是商业的必然规律,闲过了那阵子之后,陈扬不可避免地忙碌起来。叶祺算是一改习性听从了陈扬的建议,每天都在正常人理解范畴内的时间上床休息,这么一来两人竟然近十天没见过面:一个回来了,另一个早就睡了;或者一个起床走人,另一个还在酣睡。 于是陈扬在某一天的下班时间接到叶祺的电话,乍一听那声音顿生隔世之感,几乎在毫不自知的时候就已经上扬了嘴角:“是你啊,好久不见。” 那边叶祺也笑,问了几句冷暖后切入正题:“我今晚想出去喝一杯,你陪我么。” “你还真会挑时候,我今天刚定了一笔单子,正好可以按时下班。”玩笑话说完,陈扬抬眼看了看各自忙碌的职员们,稍稍压低声音:“你是遇到什么事了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具体什么事让我喝完再说吧。”叶祺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破天荒的话:“我实在是心情不好。” 陈扬心里猛地一颤,故作轻松地跟他约好了会面的时间地点,挂了电话却渐渐沉下了脸色。 夜色渐浓,叶祺沿着街漫步而来,迎面居然看到陈扬已经在等他了。 “怎么这么早?本来约的就够早了,哪儿有地方这时候就开门的。”叶祺笑着站到他身边,顺手亲昵地抚了抚他手臂的内侧。 陈扬也笑,不着痕迹地搜寻了一遍不悦的痕迹,一无所获:“我是这一家的稳定供货商,早一点进去的特权总是有的。” 他们就这么推开门往里走,陈扬跟老板打过招呼后直接坐到了角落里,一圈软皮沙发中间围着小圆桌的那种位置。 叶祺对酒精的感情实在很深,慢慢地倒真放松下来:“你常来么。” 陈扬拿出烟来点燃,难得地没见叶祺在烟雾里皱起眉头:“以前。” 说罢就似笑非笑地往叶祺脸上瞧,谁知他一个一个状态切换地极自然,这会儿已经没了任何玩笑的心思。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沉默,陈扬也就淡淡地移开了眼,一心一意只去听周遭的响动。 人声像潮汐一样喧嚣起来,有限的空间成了来者不拒的容器,宽纵人们把各种不为人知的情绪置于其中。慢摇的节奏永远不动声色,又似是暧昧夜色所发出的邀请函,不动声色地晃出一派难以言喻的杂乱。 偏偏是这杂乱,最能让人忘乎所以。 叶祺始终垂着眼,留给陈扬一张侧脸的宁寂。一时走神,陈扬很勉强地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你的以前,一定是我不想知道的以前。” 这不是一道容易的选择题,顺着他的话是自投罗网,绕开来又成了刻意闪躲。陈扬权衡再三,顶着叶祺面无表情的压力,还是换了个话题:“特意出来,你不会就准备喝点黑啤吧。” 夜深了这儿就吵得要死,坐在一起的人也不得不尽量大声,叶祺凑到陈扬耳边:“遮掩水准太差,重新想一句。” 之前的日子过得那么糟糕,熟悉的酒吧里当然有点风流史的存在。陈扬略一愣神又被抓住,迎上叶祺玩味的眼神不得已反咬一口:“我好歹算是老实交待过的,你一走就是山高水远,我还没盘问你呢。” 叶祺扬手点了两杯长岛冰茶,回过头来依稀有了点笑意:“我去过的地方多了,你准备去哪里翻我的旧账?” “那我们就去一趟欧洲,一座一座城市地翻。” 陈扬的脸笼在烟与光的幻影里,鼻梁挺拔,眉目锋锐。那漫不经心的一点笑怎么看都邪气十足,配上西装领带和衬衫领真正是极致诱惑。 叶祺目不转睛,陈扬便故意从他的眼睛开始一路往下看,然后停在某处不动了。 “果然长进了,你这是视jian?” 陈扬含笑点头,下一刻迅速偏过头去,这才险险避过了叶祺砸过来的拳头。 “收敛点,乖,要打回去打,当心人家误会你要砸场子。”陈扬在说出“乖”字后准确地拦下了叶祺的又一次炸毛行为,一边完成他的句子还一边勾过人来亲了亲脸颊。 两人在说笑与沉默的交替间自得其乐,又消磨了大半个钟头之后才有离开的意思。陈扬叫人过来结账的时候,叶祺正好接到一个电话,跟他示意了一下便自己走出去了。 老板亲自过来送账单,瞥了一眼叶祺的背影就冲着陈扬笑道:“就是他了?弱水三千只取这一瓢?” 陈扬想翻出几张零头来,未果,于是递上粉红色的毛老头:“是啊,所以最近没照顾你生意……下回多送你几瓶酒。” “我刚才多留意了一下你那位,确实长得不错。” 陈扬作势拱手为礼,笑容还在,眼底却多出几分禁止的意味:“谢谢恭维,不过别拿他开这种玩笑,他……” 终究是喝得多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他是不一样的。” 老板笑着摇摇头,自顾自回吧台去了。 因为叶祺事先说了心情欠佳,这一晚他喝了多少陈扬就没去管他,到了后来索性自己也跟着无所谓起来,现在坐在原地等人竟然有些眼晕的感觉。 果然不能跟这种酒仙出来喝酒,陈扬模糊地存着这个念头,也正因如此才没有看到某个逐渐靠过来的人影。 “怎么……会是你?” 来者近在眼前了,陈扬甩甩头调出一丝清明来辨认他,结果只来得及发出几个音就被人抵住了胸口,然后是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 陈扬推开他的动作用力过猛,那人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居然还醉眼迷离地对他继续说:“今晚你有伴了?” “我已经定下来了。”陈扬下意识地去擦自己的嘴唇,眉头紧蹙:“抱歉,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话是说了,人家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叶祺就站在他们几步之隔的地方,神情平淡,一言未发。常年在外的人没谁会缺少这点眼色,很快方圆三米内只剩下了他与叶祺有如实质的目光胶着。 陈扬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所有的血都冷了下来,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我们走吧。” 叶祺对他明显发白的脸色视而不见,唯一的异常仅仅是没有回头来看他而已。 陈扬在电光火石间竟然想到了那些分离的岁月,继而泛上一丝绝望的苦涩。也许他根本就不能原谅自己身上的沉黯,一忍再忍,终会触及底线。 他咬咬牙起身追上去,心知这一次真的会是最彻底的清算了。 许久没来,陈扬印象中这间酒吧离家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没想到眼下一味地步履匆匆,不过二十分钟就已经到了家门口。 叶祺拿钥匙开了门,陈扬惴惴不安地跟进门,反手推上了门闩才发现他没有开灯。 客厅里有落地窗,平日里视野绝佳,近景是人烟稀少的林荫长道,远眺是中心商圈的璀璨灯火。此刻疏淡的光线在地板上渐变,待陈扬的眼睛调整到能看见的时候,叶祺已经把外套摔在了地上。 “他碰到你了?” 这一路的前思后想让陈扬稍稍镇定了一些,但听到这句万万猜不到的话立时又慌起来,只能默不作声。 “回答我,他是不是碰到你了?” 第一次问是压抑着怒火的颤音,第二次干脆就是逼问。叶祺揪着他的衣领把人摁在墙上,静默中只感到陈扬的喉结在自己手边紧张地滑动。 看来他是死活不会出声了。叶祺的手很快顺着布料的边缘滑下去,一颗一颗解开了陈扬的纽扣,完工后再回过去对付自己贴身的衣服。 陈扬心里实在没谱,冰冷的手指贴上叶祺的后颈,有些颤抖地先倾过去亲吻他。 “对不起”还没有说出口,叶祺立刻以暴躁的热情回应了他的主动,同样温度不高的手不知何时摸上了他的一侧胸口。 “就是这儿。”黑暗中看不清叶祺的表情,但他语气里的怒意却再明白不过:“他碰到了,对吗?” 他语调上扬的瞬间,陈扬感觉到了强烈的抽痛,想来是叶祺用力掐了他一下。 以往,即便是最情热的时候叶祺也很少在他身上施力,反反复复给他的都是潮湿的吻,或者轻柔的吸吮。截然不同的待遇无法得到身体的认同,火辣辣的余韵还在萦绕着,两人已然纠缠着倒在了宽大的床上。 大约是内心不安作祟,温暖的倾覆来得没有想象中迅速。陈扬被他逼着发泄了头一回后仍然手脚发寒,润滑剂抹进体内的感觉也令他不得不战栗。 叶祺的指甲很圆润,从来是弹琴的人特有的精巧细致,而沾满了液体探入内部时也有一点特殊的好处。他不会弄疼陈扬,火气再大也不会,但他可以捉弄陈扬,以一种得心应手的方式。 试探性的寻觅收效明显,陈扬跪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然后叶祺用枕巾蒙住了他的眼睛。 视觉被剥夺,其余的感官便十倍百倍地敏锐起来。叶祺把他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手底下简直是毫无节制地挑逗着内壁的某个位置,揉按的间隙甚至去用指尖去刮,完全不理会陈扬的挣扎。 当然,归根结底,这时候的挣扎不可能有多少力道。 前端一片濡湿,估计前几天刚换的新床单又是一塌糊涂,陈扬在他不知第几次揉弄的时候“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声音很低,极度压抑后非常沙哑,闷在他的喉咙里更表明了情欲的难耐煎熬。叶祺好像是顿了一下,至少在陈扬的记忆里确实如此,然后他在陈扬的身体里曲起了指节,真正不留情面地按了下去。 陈扬猛然在叶祺的臂弯里弓起身子,半是痛苦半是愉悦地被他送上了浪尖。 再然后的记忆便愈发不清楚了,就着后背位叶祺正好能深重地入侵,陈扬在迷乱的潮涌里只觉得无法承受,自己究竟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就更无从回想。 “叶祺,你……你慢一点,让我……” 连这样的简单意思都难于表达,陈扬被蒙着眼再三挑动,叶祺把他翻来覆去做了个尽兴。 最后他整个腰腹地带全都酸软得无知无觉,如何进出浴室的细节也在暗夜里被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叶祺把他丢在新换过的床单上,微凉的棉布质感才让他多少清醒了一点。 叶祺终于开了一盏灯,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俯视他。 陈扬疲惫地笑了笑:“你要说什么?‘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 陈扬无奈地瞪着他,然后渐渐软了下来:“躺进来吧,你也累了。” 叶祺沉默着掀开被子,很快整个人都滚到了陈扬怀里,手臂扣着他的腰小心按摩,带有安慰性质的轻吻细密地落在他脸上。 陈扬对这种任性后的收买十分无语,但说实话还是受用得很,过了一会儿索性把叶祺的脑袋摁到了自己肩上。 叶祺很自然地挪到他的颈窝里,瓮声瓮气地闷在里面说话,听上去比那个被上了的人还要委屈:“我讨厌别人碰到你。你给我记住,决不能再有下一次……” 陈扬啼笑皆非,预想中的喧天风波就这样生生扼死在了床上。 “我是你的。”他抚摸着叶祺的背脊,轻声重复:“我是你的,不会再有别人碰到我。” 叶祺在他的声音里满足地蜷缩起来,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别生我的气,我再也经不起你这样闹别扭了。” “……” “我承认我以前很荒唐,以后不会了。” “……嗯。” 陈扬在浑身不自在的僵硬里躺了很久,连药瓶都不想伸手去拿。可能也是累得太过了,叶祺帮他揉了一会儿后腰,再去跟他说话的时候,不期然听到了他绵长的呼吸声。 时隔多年之后,陈扬再一次陷入了无需药物辅助的深眠里。 既然叶祺都过了而立之年的大生日,陈扬就已经立了三年了。这一身说年轻不好意思,说老也不好意思的骨头被叶祺一节一节压榨了一遍,第二天早上不负众望地……毁了。 陈扬临睡前,叶祺正帮他揉腰,谁知这人一昏睡就一整夜都趴着。叶祺认真思考了一下,认为这肯定是翻身时发现自己僵了,所以他再三尝试只能维持原状。 恋床的那位起来有一会儿了,陈扬才刚刚被大好天光耀得不得不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起身。可惜啊可惜,这腰刚抬起来就酸得差点软下去,为防再受震动只好卡在了那个起床未遂的诡异姿态上。 叶祺闻声而来,抱歉地对他笑笑:“对不起啊,做过头了。” 苍天为证,他真的就是顺手往陈扬腰上轻轻一拍,不料他晃了晃真的倒下去,整张脸闷在枕头里发出一声惨叫。 叶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扭曲了片刻才调配出最温柔的语调来:“我一整天都没事……那个,你今天还上班么。” 陈扬兀自默默咬牙:“你说呢。” “哦,那你先去洗漱一下,一会儿我把吃的东西拿进来。” 陈扬一动不动,装死。 叶祺笑着摇摇头,单膝跪到床上先把他翻了过来,然后一手放到他后腰上作为支撑,尽量缓慢地让他转成了坐姿。 昨晚真有那么过么,未必。 陈扬真能厚着脸皮一装到底么,也未必。 他垂着眼避开叶祺的笑意,低声交待:“其实还好,不至于。” 后者心情愉悦地吻一吻他的前额,似乎已经完全进入了宠小孩的状态:“别硬撑,腰疼乃人之常情。” 陈扬脸上发黑,终究没好意思做声。 由于早餐没有按时供给,年糕这只正在长身体的狗崽子焦躁至极,围着叶祺来来回回地转悠,“呜呜”声比煎培根的炸油声还响。叶祺翻了翻冰箱,剥出一根鸡肉火腿肠作为狗粮盆里的加餐,此狗终于没精打采地甩着尾巴撤退了。 目送它睡眼惺忪地走掉,叶祺忽然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培根装盘后被他直接端到了床头柜上,然后他亲自凑到浴室门口去堵陈扬。 “对了,你昨晚……”话到嘴边,叶祺发现了更值得关注的事物,立刻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陈扬的心脏一通狂跳,以为他要问起酒吧偷吻事件的详情,只能故作淡定地应道:“嗯?” 结果叶祺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你晨勃。” 陈扬头冒青烟:“你废话。” “那我帮你啊……”叶祺笑得既温柔且荡漾,一把拉过他推到床上。 陈扬疼得“嘶”了一声,没怎么用力地推了推他:“白日宣淫,注意窗帘。” 叶祺睬也不睬他,褪了他的睡裤便低下头去。 于是整条棉被劈头盖脸地蒙了上来,旖旎风光被某人惊慌失措地藏进暗处,然后他自己忍无可忍地低吟起来:“你也知道做过头了,怎么还……” 叶祺顺着他的小腹、腰身和胸膛一路吻上来,最后侧躺在他身边改用手指去抚慰:“那就慢一点,正好我前面想起了别的事情。” “嗯……你,嗯……你这时候跟我说……说别的事情?” 叶祺的动作不疾不徐,表情也与平时毫无二致:“你昨晚是不是没吃药就睡着了?” 陈扬是真没想到这一层,刚有点惊喜立刻被叶祺压住:“别乱动,你不是腰疼么。看来你就是欠……” 陈扬瞪了他一眼,要是没有水光威慑力还会再明显一点。 叶祺照着他的唇形吻了下去,手下逐渐加快了摩擦的速度:“然后,好像你该交待酒吧里那人是谁了吧……” 纸巾就在手边,清理体液相当便捷,叶祺替他擦拭的时候发现了不少吻痕,心想昨晚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嫉妒……是魔鬼。 陈扬多喘了一会儿才回魂,任叶祺揽了自己也懒得动弹,只慢慢地回答他的问题:“就是以前的一个……我就不明说了,省得你又炸毛。我总不能在额头上写大字,‘请勿接近’,然后喝得有点晕就被他碰到了。” “哦,就这样啊。” 陈扬撑起上身去拿餐盘,闻言便回过头来:“你什么意思?” 叶祺笑笑,拿个抱枕垫在他腰后:“我还以为会有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等着我呢,你这人说话果然无趣。” 陈扬应声爆炸:“凭什么老子被你上完还要被你调戏,然后你还说老子无趣?!” 既已得寸,何必进尺。再说真正的福利拿到了手,口舌之快让出一点也不算什么。叶祺笑而不答,扳过他的脸啄了下嘴唇,然后气定神闲吃起了早餐。 一日辰光易逝,陈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夜幕初降。四下俱是静谧,只有叶祺的声音蕴着冰寒在屋子里回响。 “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我无意打扰您的家庭聚会。” 他拿着手机站在落地窗前,客厅只角落里亮了一线幽光,这背影显得异常孤绝。陈扬不知下午是如何睡去,好像笔记本也是叶祺帮忙收好了放在床头柜上,这一觉过后他走出卧室便见到这一幕。 他平日很压抑,笑得越温可能心里越寒,这些陈扬都知道。但他差点忘记了叶祺真正冷起来的样子,就算不是跟他说话,照样一言冰封三千里。 叶祺大概是有点情绪失控,离得这么近了还没发觉自己身后有人,略听了几句又再次开口:“我当然不是为难您,您好歹是长辈。既然我父亲执意要见我,那就请您先转告他老人家,我是同性恋,不可能给他传宗接代。如果他还想弥补什么,那就到时候再说。” 叶祺神情冷淡地挂断了电话,一扬手把手机扔到沙发的角落里,默不作声仍去看窗外空无一人的林荫道。 看来这就是他之前声称自己心情不好的原因了,陈扬忽然觉得昨晚让他灌下一坛子老陈醋还真不是时候。心念一动,他自然而然地从后面抱住了叶祺,力道适中地用手臂环着他劲瘦的腰身,顺便就着他低头的弧度吻了吻后颈温暖的皮肤。 “他要过六十大寿,忽然想起要见我。”叶祺还没全然收拢那种漠然,陈扬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声音收紧胳膊。 “简直荒谬,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还让他夫人打电话给我。” 陈扬陪着他沉默,似乎无论什么安慰都在多年的隐痛面前显得无足轻重。犹豫再三,他竟然只说得出:“嗯,我听到了。” 叶祺离开他的怀抱,拉上窗帘后又走回来重新拥抱他。这一次明显柔软了许多,只是他开始执拗地啃着陈扬的脖子,轻之又轻,单纯而温柔。 陈扬很配合地偏了一点角度,正好能给他让出埋进自己颈窝的空间:“那你想见他吗?” 叶祺用牙齿磨蹭他的皮肤:“不想。” 陈扬忽然觉得很心疼,这个人所承受的孤单远比自己要多得多。即便在分离的岁月里,自己出生入死的时候还有家人的牵挂,而叶祺,傻乎乎喝得胃出血都只能一个人打车去看急诊。他有正常的家人亲眷,而叶祺从来只有他。 只要动一动这样的念头,近来在安逸里泡得发软的心脏就从底部起往上灼烧,痛不可耐。耳边是叶祺的低语,他把颤抖的手放在叶祺背上,表示自己一直在听。 “……那些事情不是他想弥补就能弥补的,既然我需要的时候他让我一无所有,那么现在送上门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扬无可抑制地想到了自己,同样剥夺过叶祺的幸福,同样回过头来把他当年的所有物双手奉上。 “他毕竟是你父亲。” 叶祺在他怀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总不能拿对你的心去对全世界,我不是圣人。” 相处久了,彼此分毫毕现,陈扬并不知道自己哪个动作泄露了隐秘的情绪。 “再说了,我也对不起你。”绕来绕去,话题又回到之前的纠结上,叶祺心知安慰这个家伙是个长期艰巨的任务,一回两回恐怕难以有什么好的收效。 结果陈扬自己闷掉了,好像很想避而不谈又不知怎么避而不谈,顿了半天才喃喃地问他:“那个……晚上吃什么。” 叶祺指了指餐桌,真心觉得该人精栽到自己手里就有点痴呆了,感觉出乎意料得好。或者,也可以说有几分隐隐的骄傲,看,他只在我面前是痴呆的…… 锅贴和酸辣汤都是滚热的食物,胃囊暖起来有时可以驱散很多负面的情绪。两人偎在沙发上看了一部新片,然后各自抱了本书又在床头磨了一会儿,大概十一点多就相互调戏着躺下去了。 陈扬比叶祺先睡着,安眠药放在抽屉里没动过,也许是腰背上按按揉揉的手掌实在体贴周到。可不幸得很,天意弄人,深更半夜的他还是醒了—— 叶祺朝着他的方向蜷成一团,睡得极不安宁。 “你怎么了?”陈扬知道他畏光,没开灯。 叶祺尽可能地靠近他这个热源,无意识地轻声道:“冷……” 陈扬去柜子里弄来一床厚重的羊毛毯,床铺的重量立刻增加了不少。 但他躺回去拥着叶祺的时候,又分明觉得那寒气并非来自外界。他的叶祺,总是说得太少,忍耐得太多。 第十二章 诗残莫续 叶祺不动声色下了点猛料,老头对独子是同性恋这事儿感到万分震惊,震惊得好几天都寝食不宁。但传说中不着边际的孙子总没有活生生的儿子来得重要,几经辗转他六十大寿的时间地点还是告诉了叶祺,附送软话一堆悔意无边,只是不知后效如何。 陈扬知道叶祺心软,也猜到他心里正狂纠结,于是非常识相地绝口不提此事。日子稀里糊涂自然过得快,后来恰到好处地发生了一件颇为诡秘的事情,邪门儿兮兮的气氛笼罩了他们长达半个月,父亲大寿这一茬倒真的不算什么了。 怪事起源于一个陌生手机号的来电,叶祺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接了起来,结果直接从陈扬肩头弹了起来:“嗯,您好。” 这回答倒是淡定如常,陈扬打量着他见了鬼一般的惊悚表情,深感此人离奥斯卡影帝已经差得不是很远了。 “额,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当然……嗯,好,我知道了。” 叶祺的脸色越发狐疑,眉头微蹙,仿佛目击贞子七手八脚地从电视机里爬了出来。 陈扬把手从他的肩上滑到腰上,掌心摊开与身体曲线贴合,然后随着他一声“好的,明天见”把他揽进自己怀里:“校长为什么打电话给你?还这时候?” 叶祺翻了个身,仰面躺在他腿上:“他说有个特殊会议需要同传,上面直接找到了他的校长办公室。” 文人积习,叶祺未能幸免,理所应当地愤世嫉俗。凡是针对人的政策他都觉得不顺眼,要不是他心里不在乎,可能他早就成了个政论家。 “你不是一向讨厌‘上面’么。”陈扬挑眉看他。 叶祺的神情确实不悦,但并不明显:“校长这么大年纪了,郑重其事的我总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陈扬很想接上一句“你爸也没比老校长年轻多少”,但遵循着雷区莫入的指导思想,他咽回去了。 次日叶祺本来没课,为了见校长特意开车跑了一趟,结果不到三个小时就重新出现在了家里。陈扬一回头就看到一张怒气冲冲的面孔,半是稀奇半是忧虑地起身迎他:“那特殊会议提什么要求了?” 万物不萦于怀,唯有他的工作是真正要紧的,是他的天分与荣耀。果然叶祺动了气,车钥匙凌空扔进门口的玻璃皿里,一开口连声音都提高了:“上面就这么了不起,可以这样不尊重别人的工作性质?要同传又不给议题议程,不做准备让我怎么去?出了差错谁负责?” 陈扬目瞪口呆地看他一气灌下去半壶冷水,他在抹嘴角了才想起去劝:“何必发这么大火,都说了是上面,哪里能按你的规程办事呢。” 叶祺满心烦躁,敷衍着点点头便一头埋进了书房里,一下午都没出来过。晚饭过后,他跟陈扬说了声“抱歉”又闭关去了,月上中天才回到卧室里准备休息。 “查到什么了么。” 陈扬仰头接受了他的亲吻,然后把枕边叠好的睡衣交到他手里。 “没有,不过大概就那几种可能吧。我怀疑这帮变态要买飞机,或者买精密车床,没猜准的就真的天马行空了。” “你真的没把握?” 叶祺咬着牙向他交了底:“英语是世界上总词汇最多的语言,没有议题,神仙都没把握把这场同声做下来。” 再怎么吐槽,答应了别人的事情还是要做,这种东西人们称之为职业道德。那天一早,叶祺接到通知说有车来接,很快面色肃穆地正装出门了。人家明说了最好不要携带无线通讯工具,但在陈扬的坚持下他还是拿了手机。一辆加长宾利从他们楼下出发往外驶去,陈扬站在窗前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于是打了个寒颤,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天晚上,叶祺十二点多的时候发了条短信给他。“安好,勿念。” 陈扬当真是大半夜都没睡着,后来吃了药也只安稳了两个多小时。半日昏沉,第二天他连公司都不想去了,跟小猪交待了几件要事后睁着眼在床上窝到了下午。 晚七点,叶祺打电话让陈扬过半小时出门,只说议程安排是九点结束。那声音听着实在可怜,特飘渺又硬撑着一丝不苟,陈扬一心疼就直接拿钥匙出去了,宁可多等一会儿。 没想到车刚停稳,叶祺的身影就出现在一堆车的空隙里,摇摇晃晃地向他靠近。陈扬凭直觉猜测此人被摧残得不轻,于是开了车灯引着他过来,顺便车窗也降到了底。 叶祺把手搭在车门上,稍稍发了一会儿呆才开门进来。陈扬觉得自己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蜕皮过程,一本正经全部卸掉,剩下一个软而疲惫的内核回到自己身边。 他有些感慨地揉了揉叶祺的脖子,笑着问:“提前结束了?” “嗯,最后一个议题没谈拢,那帮人不欢而散了。”叶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别问我具体内容,我签了保密协议。” “好,我不问。怎么样,还算顺利么。” 叶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忽然侧过身抓住陈扬:“我想你了。” 陈扬有些得意地看着他笑,确定四下无人后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也想你。” 真tmd腻人,陈扬打心眼儿里鄙视自己,与此同时也厚颜无耻地甜蜜着,好像捕获了行踪不定的风一般欣然。 晚餐当然是有供应的,但叶祺连人家送他回去都婉拒,可见对里面的人实在是无甚好感,估计就算吃了也没吃多少。陈扬变戏法一般递给他一个塑料袋,打开来是几样叶祺素来喜欢的点心,有些他本人并没有明说过,只是陈扬根据他的面部表情推断出来的,然后铭记于心。 民以食为天,叶祺很没出息地眉开眼笑,但开吃前还是先把东西放下了。 陈扬含笑看着他,看他把领带扯松拿下来,衬衫袖口解开,领口的纽扣也往下解了一颗。 “你可别让我误会啊……你想干什么?” 叶祺横他一眼,神情一点儿也不锋利:“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点食物就精虫上脑。这领带快勒死我了,我缺氧。” 陈扬没跟他接着调笑,只是伸手去发动车子:“嗯,你快吃吧,吃完睡一会儿。” ——缺氧哪里是领带勒的,叶祺的心脏功能欠佳,熬上一夜他必然胸闷气喘。 这一睡果然是沉眠,昏天黑地,人事不省。幸好是独门独户的电梯,陈扬搂着他一路到了自家卧室都没遇上什么麻烦。叶祺以最快的速度换了睡衣,然后扑到床上一动不动,半晌才发出一点儿声响:“冷……” 陈扬用力把他拖起来,然后扔进浴室:“电热毯还没开,当然冷。你先洗澡,洗干净再睡。” 叶祺隔着门向他嚎叫了几声,陈扬试图理解了一下,表示实在理解不了,于是自己先钻被窝享受去了。 半小时后,叶祺像个死人一样趴在陈扬旁边,背部线条随着呼吸微微变动。 “你爸的生日已经过了。” 叶祺闷在枕头里回答:“我不知道这会要开两天。” 陈扬抚着他的后腰叹气:“你知道的。” 一片睡前的暖意融融,叶祺对自己睡衣里的那只手采取了无限纵容的态度。他顿了很久才从混沌的脑子里抽出头绪,低低地对陈扬坦白:“I'vetried.” 陈扬一时无言以对,摸着摸着便把人翻了过来:“你精神太紧张了,要不要放松一下?我帮你?” “……待会儿你来劲了,我还得爬起来伺候你。” “不用,我不做到底就是了。你只管躺着。” 叶祺眯着眼将他揽过来接吻,吻到兴起还是成了互惠互利。一场彻底的疲乏,对他们而言正是催眠的良方。 半死不活的叶祺在家休整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在陈扬的目送下老实去上班了,没几个小时又发了条短信前来黏人。 “我来接你下班好么。” 陈扬愕然地握着手机,心想你明明知道我开了车出门的。 “……好。” 剩下的半天都过得有点飘飘然,陈扬的笑容吓得小猪脊背发麻,并且委婉地建议总经理先生千万别到大家的工作区域去恐吓无辜群众。 陈扬恍若未闻,过了半天才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果然抽风是一时的不是一世的,这家伙一定反应过来这样太肉麻了,决定恢复正常了。陈扬沉着脸去开锁看短信—— “我可以上来找你么,我在停车场了。” 收信人彻底惊悚了,把手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不是它坏了也不是自己幻觉了之后才敢挪动手指。 “……可以。” 叶祺走出电梯时,陈扬已经恭候在一边了。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片格子间,长驱直入进了陈扬的办公室。 门一带上叶祺就冲动了,死死抱住陈扬,一言不发。 跟自己体格差不多的生物突然撞进怀里,陈扬愣了一愣才抬手握上他的后颈,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上面”那会议翻出祸事来了。 随即又被自己迅速否决,除非与“陈扬”这个人有关,否则叶祺总能维持一种值得敬佩的绝对淡定,就算动怒也隐含着精确的分寸感。 我做了什么让他担心的事吗?手臂合拢在叶祺的背上,陈扬发现他竟然有些微弱的颤抖。 放任他矫情了一会儿,陈扬自己的心脏都跟着哆嗦起来,一阵一阵没着落地发疼。于是他先下手为强,抬起叶祺的下巴仔细地看他:“你今天遇上什么事了。” 叶祺用格外纯净的深情目光紧盯着他,直到陈扬怀疑自己老脸泛了红才开口:“陈扬,我爱你。” 可怜陈扬活了三十三年,终于得到这一句梦寐以求的情话。 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莫名感,他揽过叶祺开始深吻。对方寸步不让地与他争夺主动权,舌根齿龈都不放过,柔软而粘腻的依存感汹涌而至,这个吻结束时两个人都免不了气息急促。 叶祺与陈扬额头相抵,喘着气低语:“本来想等你下班了再说的,但我想……第一次跟你说这样的话总该有点诚意,所以就上来找你了。” 陈扬连耳根都觉得火热,可想而知脸红成了什么样子。 叶祺笑着凑上前去,小心地碰了碰他沾上水色的唇。谁知陈扬再次响应了他,眨眼又是一场难解难分。 “诶诶,亲爱的,这是办公室……”陈扬轻轻扯开正含着自己嘴唇的人,搂着他一起坐在茶几边:“要发情等回了家也不迟,你先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叶祺拿起他平日用的杯子,顾不得是什么且随便喝了几口:“我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下午接到电话,他女朋友上班的时候猝死,送到医院人都凉了……他连求婚的戒指都买好了,就差说句我爱你把人定下来。” 他心有余悸地去握陈扬的手,十指紧扣:“我当时看着他哭成那样,不停地想如果我也来不及说……” 陈扬笑了,把他的脑袋摁进自己胸口用力地揉:“少胡思乱想。” 叶祺不出声,手捧杯子坐在那儿发呆。 “按你这么说,我们是不是还差一对戒指?” 结果叶祺真的往上衣口袋里伸手:“我已经买好了。” 陈扬不知应当作何反应,三秒钟后起身拖着叶祺走人:“别在这儿拿出来,太不是地方了。我们回家。” 那是一对简单的白金戒指,里面分别刻着CY和YQ,是他们名字的拼音首字母。陈扬一进门就开了客厅的水晶吊灯,叶祺微笑着用戒指圈住他的无名指,稍稍仰脸亲吻他的脸颊。 陈扬从丝绒盒里拿出另一枚,替叶祺戴上后牵着他的手指迎上灯光:“很漂亮。” “当然了,花了我好几个月工资呢。” 陈扬给过叶祺好几张信用卡,但他从来不用。他不跟叶祺算钱,那叶祺就更不计较,说来他连叶祺每个月的进账数目都没什么概念。 两人点到为止地缠绵了一会儿,然后叶祺去翻外卖单找电话,陈扬随手拿起了店里送的丝绒盒,品牌标识闪闪发光。上个月叶祺曾拿到过两张法领馆送来的票,拉他一起去看过一场奢侈品年度发布会,而眼下这品牌绝对是压轴角色—— “叶祺!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你觉得你值多少钱?” 陈扬气急败坏:“老子是无价之宝!” 叶祺从厨房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他滚倒在沙发上:“无价之宝,我们晚上吃什么……” 因为同事的女朋友死了,所以叶祺买了戒指用以私定终生。陈扬在床上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理由相当令人不爽,怎么想怎么血腥,于是他抓住叶祺的手腕,把他的双手固定在了头顶上方。 叶祺颇为惊讶:“我一没挣扎,二没碍着你,你这是……想在戴上戒指的当晚就玩儿sm?” 陈扬的表情有点扭曲:“我没有暴力倾向。我就是……”身下这妖人的肤色实在诱人,他顿了顿才说下去:“我就是想问,你真的因为同事来不及求婚才想起买戒指?” 被人死压着肯定不会舒服,叶祺皱着眉地挣了一下,陈扬没放。 “你到底什么意思……嗯……”恼怒的语气忽而转成了半声低吟,陈扬用力吸吮着他的胸口,很快觉察到这具身体正逐渐柔软。 “我总觉得是我在单恋你,你从来都没什么明显的表示……连买戒指都是受了别人的刺激……”陈扬一点一点把自己往里送,松开叶祺的手腕,转而握住膝弯把他整个人折起来:“你到底……爱不爱我……” 叶祺耳边全是血液奔流的声音,什么也没听清,自然什么也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床总算不晃了。陈扬细吻着叶祺的手指,含含糊糊继续追问:“你这精虫上脑的家伙,刚才没回答我的话。” 叶祺哭笑不得:“谁刚上了谁啊,你说我精虫上脑?!你少给我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多年了你想过要去买戒指吗?啊?居然还来说我……” 陈扬突然叹气:“我怎么没想过。那个时候……我是说我刚毕业那阵子,每个月挣的还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买戒指的钱刚攒了半年多,我们就分手了。” 仿佛一大群蚂蚁在啃着自己的心尖,叶祺在他喉间落下几个吻,低声问:“后来那笔钱呢?” “一直没动,最后拿去买琴了。” “……唉,早知道你这么死心眼,当年我根本就不该走。” 陈扬既惊且喜:“真的?” 叶祺用舌尖逗弄他动脉上薄薄的皮肤,整个上身都与他贴在一处:“真的。那时候太年轻,以为时间什么都能治愈,后来遭报应了……” 陈扬被他弄得头脑发热,一时糊涂连身体的中央都落进他手心里:“你……先别动,你遭什么报应了。” 叶祺翻身跨坐在他腰上,俯下来更加热切地啮咬他:“我再也看不上任何人了,只好死心塌地。” …… 次日,陈扬约叶祺下班后出去吃饭。 他们认识了十年,谁也没想过要去做通常意义上情侣该做的事情,如今倒是被一对婚戒惹出了心思。叶祺站在港汇楼上的围栏边等他,心里实在觉得好笑,但渐渐地便被无名指上的异物感引开了注意力。 小的时候每个周末都要去学琴,钢琴老师总是一遍遍地重申,弹琴的人从指尖到手肘都不能戴任何饰物,最好手表也要拿下来。叶祺天生对身外之物没有长性,金钱观模糊事业心扭曲,所以戴着戒指对他而言,还真的是非常新鲜的感觉。 陈扬从直达电梯里走出来,第一眼便看到自家男人在翻来覆去地看手指。 那确实是一只漂亮的手,纤长修劲,灵活柔软。他的指甲剪得很短,边缘圆润,指尖因缺乏血色而微微泛白,时常勾得陈扬想把它们抿进唇间去暖一暖。 叶祺听到了脚步声,并没有回头:“今天有人问你戒指的事吗?” “嗯,我说我订婚了。” 叶祺看着他微笑:“彼此彼此,我也是这么打发他们的。” 陈扬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臂,还没用力叶祺就挣开了他,然后解开衣袖上的纽扣给他看:“我还没找你麻烦呢,今天教室里空调开得足,我把袖子卷起来才看到这个,后来只好捂了一身汗。” 昨晚叶祺不止要了一次,陈扬忍不了便扣了他撑在两侧的手臂不放,没想到今天成了一圈淡淡的淤青。 陈扬抱歉地笑笑,轻挽了他一下又很快放开:“我订了小南国的位置,走吧。” 古人云,无巧不成书,大约说的就是此刻。前后这么些年从未遇上的人骤然出现在转角,叶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下意识开口道:“爸……” 叶父也是猛地一愣,待叶祺跟自己现在的妻子问了好,又客气地问起女儿的名字时才反应过来。他抬手扶了扶也许并未滑下的镜框,勉强笑着回答:“叶麟……麒麟的麟。” 后面半句解释不说也罢,这一出口叶祺便有些僵硬了。原本已经俯身去看小姑娘的眉眼,刹那间神情不由一滞,倒是甜美的童音给他们几个大人解了围。 “哥哥。” 初次见面,怎么说也该给孩子一点见面礼。叶祺在身上翻了一遍,除了上衣口袋里从不离身的钢笔之外别无它物,又不好直接给钱,幸好陈扬在后面送了张卡过来。什么书友会的书香卡,大概是哪个客户送给陈扬的,还来不及去买书就先放在了钱包里。 陈扬用左手递给他,叶祺会意,也抬起左手接了。一对戒指在两个人的手上闪着一模一样的光泽,叶父猝不及防看在了眼里。 “祺祺,这位是……” 时隔多年,叶祺再次听到只有父母才唤过的小名,第一反应居然是往后退了一步,退回陈扬身侧:“这是我男朋友,陈扬。” 叶祺面若寒霜,随即转向陈扬:“陈扬,这是我父亲和魏阿姨。” 陈扬依礼与两位长辈握手,“伯父”“伯母”也叫得比叶祺更自然。 叶麟有些好奇地盯着他们,忽然仰着头问:“哥哥,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面对小孩子没必要冷着脸,叶祺牵起唇角对她笑了笑:“十年,跟你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 叶父的脸色多少有些灰败,这话算是很明白地向他宣称,他这个缺席已久的父亲早已没有资格对儿子的生活指手画脚。 气氛实在是降到了冰点,陈扬瞥了一眼叶祺的神情,果断地放弃了转圜的努力。叶祺的真性情藏得向来好,但他总是想看,今天算是让他看了个够。 告别的话说完,叶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陈扬叹口气拦住了他:“叶祺。” “……嗯?” “难得一起出来吃饭,不要摆脸色给我看。” “哦。”叶祺果然缓了脚步,等着他并肩而行。 这顿饭吃得还不错,两个人轮流说着工作上的琐事,但终究免不了那种刻意回避的感觉。陈扬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目光从他的睫毛一直挪到盛着芒果布丁的匙子上,忍不住绕回了真正的话题:“看到你爸和你妹妹,你很不高兴?” 叶祺把好好一块布丁搅得乱七八糟:“我看上去像高兴的样子么。” “……都说了叫你别摆脸色给我看,我又没错。” 叶祺回过神来,语意立刻软化不少:“你注意到了么,叶麟穿的是圆头的皮鞋。” “嗯,怎么了?”他从不愿意提起以前的家事,陈扬对这一块历史的了解几乎没有。 “我爸曾经说过,如果有个女儿一定要娇生惯养,要让她穿着圆头皮鞋长大,这样才能养出一双穿凉鞋也好看的脚。” 陈扬知道他那诡异的脑神经又抽搐了,索性不去理他,自顾自说想说的内容:“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被养大的。我早就观察过,你这人连走路都一直保持着直线,以前学校铺着菱形地砖的路面也影响不了你,简直是……” 陈扬摇头笑笑,适时地给他留出接下去的空间。 “说得像你自己不是一样。”叶祺继续虐待着甜点:“不管什么时候你那背都挺得笔直,重心放在身体的一侧绝不超过三秒。你是怎么被养出来的?” 陈扬在桌下撞了撞他的膝盖:“当年,是谁说‘一代通文墨,二代识风雅,三代方知礼仪’?” 叶祺的眼神恍惚了片刻,很快与他谈起了别的事情,不再执着于讨论教养的问题。 内心深处,陈扬是希望他们父子和解的。怀有怨怼的人终归不能安然,他不愿意叶祺用这样的态度看待亲情,哪怕是失却了亲厚的亲情。凡事点到即可,他相信叶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态度,接下来的便是他自己的决定。 无论那是什么决定,陈扬都会不置一词。梦好难留,诗残莫续,生活从不是光明圆满的。这一点对任何人而言,不会有任何区别。 两人到家后不久,公寓的一楼大堂打电话上来请示,说是有快递要叶先生签收。叶祺自己也不知道谁会寄东西给他,签了字拆了包装才发现是件旧物。 一个圆形的金属盒,原来是用来装月饼的,叶祺看着顺眼便拿来存放纽扣。几乎每件衣服买来了都会送纽扣,存得久了竟也有大半盒放在那里。大概是钧彦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漏网之鱼,因而按照叶祺临走时给的地址送了过来。 仿佛打定主意要言尽于当日,沈钧彦连张便签都没写,存根上的寄件人也只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沈”字,行事足够利落。 陈扬倚在门边看着,叶祺也不去搭理他复杂的神情,自己在抽屉里翻出陈扬存下的那些扣子,然后倒进了金属盒里。 “你这样……再要分开就难了。” 无心之语,恰巧一语双关。陈扬说出口才反应过来,但想了一想并没有去解释。 叶祺稳当地收好东西,推上抽屉,然后转过身凝视他。 半晌,他低下头缓缓亲吻自己的戒指:“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不准再跟我提‘分开’,否则,后果自负。” 陈扬只觉得心口轰然沉坠,任由自己在接下来的情绪激荡中,抛却了一切 三天后,周五。陈扬不幸被小猪交给他的一堆报表缠在了办公室里,迟迟未归。 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人说过,叶祺是个事儿精,一闲着了就要出问题。没想到这么多年一晃而过,事儿精居然还是事儿精。陈扬听到手机铃声的时候顺便看了看表,一手接电话一手开始收拾办公桌:“元和?” “你见过叶祺喝醉么,回忆一下,什么状态。” 陈扬皱皱眉,答:“见过,好像特别冷静是吧。” 元和顿了一下,接着问:“是不是有条不紊地说话,说的全是鬼话?” 陈扬一听便知不好,苦笑道:“他真的醉了?他那个胃还能这么喝?” 元和的声音格外镇定,吐字清晰如常:“他本来叫我们陪他出去喝,后来又自己改主意就在家里。反正你尽快回来,他们两个都不太对劲。” “林逸清也在?”陈扬转念一想,不由追着问了一句:“那你醉了吗?” “不知道。他们两个都说自己没醉,都说我醉了。” 陈扬关了空调和台灯就往外走,走出没几步已经忍不住笑意了,勉强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完整的“待会儿见”已属不易。 叶祺好酒,陈扬心知肚明。既然不能禁止他喝酒,只能反复强调“要喝也在家喝”,但他没料到叶祺居然听进去了。至于为什么……陈扬暗自摇头,估计他还是为了他父亲的事。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傻瓜,从来只知道一个人躲着郁结,打着不让自己担心的旗号还要背地里去找醉。 找醉的作陪人员也不太合适,他阮元和果然一辈子都是冷面活宝,活该只能配个小他快十岁的花痴姑娘。陈扬走到门口了还在回味着电话里的那几句话,嘴角噙着笑打开了家门。 叶祺倚在钢琴边,元和坐在沙发上,盘尼西林呈瘫痪状平铺在地板上。离门最近的是一团疑似年糕的移动物体,之所以说它疑似,是因为它晃得太厉害。 晃了没几步,年糕“呜”了一声,当场倒地。 你见过一条狗当着你的面晕倒吗?见过吗?陈扬赶紧揉眼睛,睁开来发现这居然是真的。 傻狗年糕很快站了起来,四脚发软地继续前进,走出一条弧线撞上了玄关处的鞋柜。 陈扬把它拎起来,闻了一下,由于屋子里酒气太重也分不出它是不是跟着喝了点。盘尼西林扭头看着他,忽然怪笑:“嘿嘿嘿,没事儿,就一盆啤酒。” “一盆……啤酒。”陈扬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叹口气放开了年糕,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元和无辜地朝他转过头来,开口:“陈扬,他非要问我要个孩子怎么这么难。我怎么知道。” 陈扬欲哭无泪,但又实在想笑,于是只好在门边先笑过了一轮才回答他:“行了,我明白了,你也多了。” 事已至此,总不能叫他们娇滴滴的夫人和准夫人来接人,陈扬打算容他们睡上一夜再走。阮元和看上去最正常,所以他先拿了床被子给他,无奈地俯身询问:“你就睡沙发上好么,客房给盘尼西林。” 阮元和大概还留了三分清醒,点点头自己躺下了。 三步之遥,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冒出来:“陈扬,你背叛我。” 陈述句,斩钉截铁。 陈扬大惊,转头一看才知道是戒指惹的祸。叶祺死死盯着他的无名指,恨不能用眼神把它切下来:“你为什么戴着戒指?” 他是真的,真的,醉了。连这事都不记得,陈扬开始纳闷他穿越到哪个异次元去了。 “老子本来就喜欢你,变了心还是喜欢你。嗯,老子还真是欠你的。”他蹲在叶祺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从凶狠变成一片迷茫,最后决定过会儿再处理自家人。 叶祺用一种愈发宁静的声音又加了一句:“我为什么戴着戒指?” 地板上的盘尼西林再次怪笑,陈扬被哭和笑这两种冲动撕扯得快要疯了。 在陈扬艰辛的搬运盘尼西林的过程中,他居然以无限近似杂技动作的扭曲姿态又顺过了半瓶酒,欢天喜地拿着它大肆挥舞,嘴里还嘀嘀咕咕:“凭什么别人都有孩子……结婚没几个月都tm怀孕了,我靠……” 陈扬把他用力扔在客房的床上,叹气:“你到底是怪你自己,还是怪你老婆?” 盘尼西林愣了一下,接着嘀咕:“不怪她,怪我,怪我以前不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扬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实际是等他灌完最后一点酒。他从“孩子”进展到“我妈烦死人”的时候,客厅里骤然传出一声重物坠地的响动。 陈扬咬牙切齿地冲出去,发现应该在沙发上安眠的阮元和躺在了地上。此人十分满足地翻了个身,竟然比之前还太平些。 陈扬无语至极,泄气地坐到了叶祺旁边。没想到叶祺像看怪胎一样看着他,好半天不发一言。 “你还认识我吗?” 叶祺严肃地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问“你是哪个年代的叶祺”,但考虑到对方不具备回答这个问题所需的思维水平,他只是笑着说:“为什么这样看我?” 叶祺的眼神全都散掉了,碎光闪烁,恍若星辰:“我一定醉昏头了,居然会看见你。” 陈扬莫名地被震撼了一下,猛地意识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看见我很奇怪?” “嗯,很奇怪。是你逼我走的,你不会再出现了。” 哦,这原来是退回了留学时期的叶祺,怪不得每个字都让人觉得伤心。陈扬尽量小心地架起他,转移到卧室里才接着挖掘:“陈扬逼你走,但他不想让你走的,你知道吗?” 叶祺似是万般疲惫地闭上眼:“我知道。” 可能把陈扬当作陌生人来谈论更令他习惯,叶祺仰望着天花板,慢慢微笑:“我还知道,我完了。” 在他的内心深处,永远有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时刻存在着,无论之后世事怎样变迁。在伦敦小酒馆的角落里,在学生公寓没有暖气的寒夜里,在与当时的陈扬远隔重洋的地方,叶祺曾经过着啃书写论文与买醉自言自语交替的日子。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那一刀既然划下去了,如何能全当没发生过。 陈扬觉得自己心痛欲裂,毫不夸张地说,他抖得像个筛子。他爬上床去抱起叶祺的上身,贴在他耳边低问:“如果陈扬再追你一次,你会答应他吗?” 叶祺合着眼想了一会儿,突然翻个身埋进他怀里:“不知道……心,心疼死了,受不了。” 暖意渐渐浸润了陈扬的白衬衫,他心慌意乱地抱着脑子不清楚的叶祺,想安慰他却不敢下手。 “你别哭,别哭……我……”陈扬说了几个字便全盘放弃,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心疼得受不了了,你还真会折腾人,算你狠。” 叶祺一把揪住他的西装,因为不满意那手感又很快甩开,索性环着他的腰继续伤心。 陈扬看着这个无声的,蜷成一团的家伙,终于认命:“算了,你哭吧。我活该……我欠你的。” 夜深人静,叶祺直到觉得眼睛疼了才睡过去。陈扬像个僵尸一样一动不动,陪了他很久很久。 “当初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以为爱别人是很简单的事情。你那么聪明能干,光彩照人,还对我那么好,我只要每天看着你就觉得很快乐。” 叶祺好像是安稳下来了,陈扬关了灯拥着他,平时说不出的话倒正好说给醉鬼听。 “你有的时候会忧心忡忡的,我也跟着你想过以后的可能性,但真的是不知道应该担心些什么。我总是想着我爱你,所以无论什么都不能让我放弃你,无论什么……” “我对不起你,从前是,现在也是。我希望你能够开心一点,实际上我才是一直需要安慰的那一个,真正撑不下去了却只想着自己。可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有,哪怕我天天都想死的那阵子都没有。” “我会尽我所能地好好照顾你,可我也只能给你从今往后的生活,至于之前的一切……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补偿你。” 陈扬低下头亲吻叶祺的眉心,声线颤得简直要滴下血来:“你告诉我,好么,我该怎么补偿你。” “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 叶祺很平静地躺在他怀里,细看却依然带着淡淡的,融入骨血的伤痛。 “你说过你只要我,可我欠你的不计其数……” ——你让我怎么能安心。 话并没有说完,因为陈扬看到了叶祺的笑容。像是穿透了厚重台风云的阳光,虽然艰难,却实实在在,温暖如昔。 他梦见我了吗? 陈扬愣在当场,后来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果然是潮的。 这天半夜,叶祺捂着脑袋起来找水喝,无比震惊地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对桃子眼。至于自己的睡衣为什么有点水迹……就算他想破了他那宿醉的脑袋也想不明白。 出乎意料的,第二天上午陈扬没有嘲笑他。谁抱着谁哭这桩疑案就此搁置,叶祺乐得佯装不知,陈扬却玩够了真心话大冒险,宁可装糊涂也再不肯提了。 第十三章 神仙眷侣 又是一年年关将近,陈扬再次开始为回家还是不回家的问题而烦恼。谁知天降喜讯,陈家三位长辈早早定下要与梁副参谋长夫妇一同出游,可见旅行度新年的理念传播得确实够快。 这事显然有陈飞耐心劝说兼全力鼓吹的功劳,他也希望陈扬能想清楚了再通报家人,若能为他拖延出一年的时间,也算是善事一桩。陈扬感恩戴德,偷偷请他吃了一顿海鲜,并且给他老婆买了燕窝,给他女儿买了儿童手机。 叶祺从来不过问陈扬的外事,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陈飞吃人家的嘴短,与陈扬里应外合以期瞒天过海,效果居然很好。于是这一年简直是偷来的宁静,陈扬恨不得找个阴暗的小角落捶墙大笑。 但根据RP守恒定律,某些人,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理,做了某些自己也说不清的事情,转眼就要倒大霉。果然没过几天他就遇上了两难的境地:有个实力不容小觑的公司提出了合作意向,但该公司向来的行为都有投机性质,这一笔生意可能赢得很精彩,也可能输得很凄惨。 筹码,大约是陈扬现有总资产的三分之一。 陈扬躲在家里冥思苦想,一屋子烟味熏得年糕团团乱转,听到门口有钥匙声便一溜窜到叶祺脚边。 “……年糕,你有点出息,尾巴别摇那么欢。你爸虽然很傻,但你妈很彪悍。” 想当年,梁副参谋长家的小花咬遍军区无敌手,只有狼狗这厮咬都咬不走。小花蓦然回首,发现狼狗跟自己是同一品种的,所以跟它生了一窝小狗,其中最傻的一只就是年糕。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惹出无数场狂笑,叶祺当然也听不同的人说过好几遍。 这客厅令人窒息,但叶祺没有去开窗,甚至窗帘都没拉开。就像不能从正在喝酒的人手中抽走酒瓶一样,烟雾笼罩的人也不会喜欢一起涌入的新鲜空气。这样会让他觉得私人空间受到侵扰,或者原本的思绪被突兀地打断,因此叶祺只是慢慢地走到了他身边。 可能陈扬自己也不清楚,叶祺对他的纵容和照顾正体现在这些细节上,绝非一蔬一饭能够比拟。他的情绪,无论正面还是负面,点点滴滴都被叶祺无微不至地看护着,所以他离不开他。 陈扬握住叶祺叶祺的手,一径沉默。 “想什么呢。” 陈扬若有所思:“我在想,我该把你拉到怀里来抱着,还是靠进你怀里让你抱着我。” 叶祺看着他笑:“这取决于今晚你想上我,还是被我上。” 然后他坐到陈扬身边,搂着他的腰继续笑:“没关系,慢慢想,我都不介意的。” 陈扬转头吻了吻他,自己走到窗边去俯瞰夜色。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叶祺回来前他不知道自己整天在追求什么,叶祺回来后他的得失心却愈发重了。年轻时太过自信,明明一无所有还敢说要给别人幸福;而现在又太自卑,总是想把全世界都赚来堆在爱人面前,却还是觉得亏欠他太多太多。 事情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其间叶祺没有打断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问题真真一语中的,差点让陈扬以为是自己的内心独白。 “你明明就是个物质需求低下的人,不管赚了多少都过着跟以前一样的日子。”叶祺的感慨渐渐染上笑意:“要不是我,你都不知道把雀巢美禄换成好一点的可可粉。或者,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每天晚上喝的已经不是雀巢美禄了。” “我承认我很幸运,我的工作就是我一向擅长做的事情。你一直都没找到最适合的领域,这很遗憾,但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其实也不要紧。” 陈扬没有回头,一个人站在那儿静静地听。 “陈扬,你记得么,你曾经说过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人。” 一阵寂静之后,陈扬等来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只好答了:“记得。执卷临窗,不问世事。” “我做到了。”叶祺在他身后缓缓地说:“虽然不全是为了你,我自己也天性如此,但我全都做到了。” “现在,你要听听看我对你的希望么。” 反正一辈子都栽在这人手上了,多一个要求算得了什么。陈扬转身回到他面前,点头。 “我希望你不要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伤神。你愿意赌,那就尽管去赌,输赢都无所谓,但你要潇洒一点。” “你真正的生活在我身边,其余的都是游戏。就像我们以前一起打球,传球还是自己投篮,你可以犹豫可以后悔,但绝不值得你闷在家里抽一下午烟。” 陈扬低头看着那双黑而亮的眼睛,一时觉得失语。 这真是个活神仙,如他所愿,钱权不认的活神仙。一切仿佛回到当年的宿舍楼下,叶祺第一次把人生经历当故事讲给他听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淡漠与清冷。什么都变了,这个人却没有变。染缸里来回滚了无数遍,叶祺还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上心,对自己也没有半点要求。 他不会设定任何高度让陈扬去努力,永远不会。他只会把整片可以翱翔的天空指给他看,自己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安闲微笑,淡淡地告诉他“你真正的生活在我身边,其余的都是游戏”。 陈扬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你把我照顾得太好了,我总觉得欠你的情。我好像只会赚钱,可你连这个都不在乎?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叶祺把那只手拉到自己唇边,舌尖温柔地扫过他的掌心:“我就想要你欠我的情,永远欠下去。” 陈扬骤然发力拎起叶祺的衣领,继而一边拥吻着一边往卧室走。 妖孽含着他的耳垂反复轻咬,低沉的笑声愈发嚣张起来:“一进门就问你的问题,居然考虑到现在,要上你倒是早说啊……” 陈扬被撩得眼底发烫,纵身把他扑倒在床上,很快两个人便吻成了滚来滚去的一团。 后来陈扬究竟有没有去赌那一局,叶祺当真问都没问过。 叶祺的寒假就这么过去了,很快那些在家里被滋养得圆头圆脑的学生们就重新充斥了校园的每一块地盘,从教学楼里宽敞明媚的教室到小树林里阴暗暧昧的角落。这一年的雪来得很晚,开春前的最后一波冷空气才让上海的天空有了昏昏雪意。云层徘徊了好几天总算真正阴沉下来,至傍晚时分便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叶祺匆匆归来,看到书房里的陈扬便松了口气:“你在啊……在就好。” 陈扬习惯性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后被一个硕大的包装袋劈头盖脸地砸中。他满心狐疑地拆了一会儿,从里面剥出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来,于是小声嘀咕:“我都有半打这样的风衣了,你怎么还买。” 叶祺近前来直接解他的纽扣:“赶紧换,我特意绕路去买的。”说着又想起什么来,转身去卧室拿来一套牛仔裤、毛背心和厚绒衬衫,一并扔给陈扬。 “快点,待会儿雪大了,我就舍不得把你牵出去了。” 陈扬莫名得很,但看他一副两眼放光的样子,只好按照他的话换好了他指定的衣服。 叶祺一路拉着他往外走,出了住宅楼后便撑开伞罩住他:“陪我走走。” 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身边此人的一意孤行让他感到十分古怪。但叶祺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沉默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雀跃来,陈扬渐渐被勾起了好奇心,也就一言不发陪着他在小区里漫步。 到了一处不怎么繁盛的小花园,叶祺故意停下了脚步。陈扬忙着猜测他的意图,多走了几步才发现叶祺慢了,于是回过身来—— 叶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指在伞柄上握得死紧,眼睛里却是异常罕见的热情。 “你……” 陈扬没说下去,因为叶祺的目光开始移动了。 就像一团流动的火,裹着无限爱恋与温柔,从他的眉眼一路向下。那感觉实在奇异,如同被一只虚化了的手慢慢抚摸,顺着面部轮廓滑下之后,又一根一根巡视过他的肋骨。陈扬喉咙干渴,心头也阵阵发颤,接着几步上前遮住了那双作祟的眼睛。 ——别看了,再看我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叶祺用力把他的手扯下来,转眼就要去碰他的嘴唇。 陈扬赶紧拦住他,然后又推又拽地抓着他往回走:“回家回家,别在这儿有伤风化。” 叶祺在后面亦步亦趋,一边低笑一边说:“你也想起来了,是么。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当年看上你就是因为一件黑风衣和一场雪……” 陈扬急急忙忙又去掩他的嘴:“你饶了我行么,回家再说。” 天知道他多么想就在雪地上把叶祺放倒,再加几句语言刺激就真的要干柴烈火了。 叶祺一直在笑,心满意足地笑,肆无忌惮地笑。陈扬听得心痒难耐,一进电梯就扑上去封住了他的唇,舌头滑进去尽情地挑逗。 叶祺喘息着回应他,一面脱他的上衣一面断断续续地说话:“就凭你刚才回头看我那眼神……我都会再爱上你一次……” 两个一刻不停地相互纠缠,叶祺想摸钥匙都被打断了好几次。陈扬用膝盖挤进他的腿间,揉了没几下便迫不及待起来,手指拉下拉链直接伸进去。 叶祺恰在此刻推开了家门,被他一激迅速丧失了理智,扣着陈扬的脖子便凑了过去,看准位置使劲一吮。 陈扬浑身一震,报复的念头席卷而来,把人压在地板上后他一口含住了某个剑拔弩张的地方。 隐秘的皱褶被舌尖展开,然后不堪入耳的水声从腿间渐渐传出,叶祺不自觉地分开了腿,手也摁在了陈扬的后脑上:“不要……磨蹭,快点……” 陈扬合上牙关,在他的顶端轻轻一咬。叶祺蓦然颤动起来,眼看着大功告成,不料陈扬倒是罢工了。 “东西都在床头柜里……”陈扬单臂支撑在他身侧,含住他的耳垂又舔又啃。野兽般纯然的侵略气息扑面而来,叶祺努力读取着他满眼纵容中的那份凶狠,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心动又泛了上来。此时此刻,他渴望被拆骨入腹。 “帮我弄出来,用那个随便润滑一下。”叶祺想要自行解决,手却被陈扬紧紧压住。 看他依然在坏心眼地笑笑笑,叶祺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快燃烧了:“大不了你就直接进来……” 这话说出口,就是圣人也忍不了如此诱惑。陈扬欺身覆上他,深而热烈的一吻正式开启了这场昏天黑地的战役。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滚无数次床单,但其中没有几次可以称之为“战役”。月上中天,陈扬仰面躺在床上喘气,眼神涣散,满脸的难以置信:“叶祺,我们一定是疯了。” 叶祺用纸巾大概清理了一下,然后坐在床头沉默不语。 “你居然睡过一觉还把我晃醒,你就这么饥渴啊。” 叶祺咬着牙答曰:“第一回洗完澡,是你又扑上来的。” “我去拿了外卖回来,是你脱了我的裤子。” “说好了吃完饭就不做了,是你吃着吃着就来亲我的。” 陈扬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看着叶祺:“这样不好,真的,对身体不好。” 叶祺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狂笑。他从床头滚到陈扬怀里,笑着笑着几乎掉下床去,几番努力就是停不下来。 陈扬扣着他的腰防止他自由落体,结果死撑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没几秒就跟这个疯子笑成了一堆,最后发展为捶床大笑。 明明累得快动不了了,心里的快乐却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身体的契合与纠缠如同舟船,他们企及了某个更为私密的彼岸,万物俱灭,唯有彼此。他们相互求索,相互满足,在征服的同时也被对方所征服。 很难形容那种淋漓尽致的默契,每一次律动都将人逼到悬崖的边缘,但下一次却可以更深更狂肆地进入,真的好像永无止境。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彼此凝视,缓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地缠在一起,变本加厉。 客厅那个分战场早已一片狼藉,两个人在等外卖的时候勉强收拾了一下,后来一顿饭头脑发热就吃到了床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去洗过一次澡,叶祺本来想睡,躺进被窝又落入陈扬的热吻里,很快被吻得什么都忘记了。 那一回好像很过分,叶祺睡过去时嗓子都快哑了,整个尾椎及周边地带全部酸软如泥。然而那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陈扬勒他勒得太紧,以至于他心头火起直接把人摇到半醒,上了…… 原来这才叫放纵,彻底的,尽情尽兴的放纵。 叶祺笑了很久才缓和一些,揉着陈扬的头发长吁短叹:“明天谁照顾我呢,我浑身都酸了。” 陈扬趴在他胸口上懒得动弹,顿了顿才拖着声音应他:“明天我们就在床上挺尸吧,谁饿得不行了谁去做饭。” 叶祺抓过手表看了一眼,又是一阵闷笑:“什么明天,现在都两点多了,早就是‘明天’了。” 陈扬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半真半假地哀嚎着:“这个世界太疯狂了!你这个色魔!” 叶祺奋起捍卫自己对一半被子的所有权,生拉硬拽把陈扬剥了出来,然后采用拳打脚踢等多种方式抢回了容身之处。 “你贼喊捉贼……”叶祺睡意浓浓,语音都含糊起来。 陈扬伸手环住他的腰,低声相答:“彼此彼此,食色性也。” 两人暂时放下了追究责任的大业,筋疲力尽,昏然入睡。 这事过去大半个月后,叶祺从雷允上拎回来一个牛皮纸包,默默煮了一锅黑漆漆的东西端了出来。 陈扬老早就闻到了阵阵药味,最后连那点侥幸心理都被践踏了。叶祺皱着眉把冒白气的药汁一饮而尽,剩下的一股脑全都给了陈扬:“快喝,不准耍赖!” 自然是苦得要死,陈扬抓起巧克力立刻往嘴里送,好不容易才把反胃压了下去。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叶祺有点可疑的脸红,贼兮兮地把碗收走了。 陈扬步步紧逼:“到底是什么?” 叶祺垂着头,蚊蝇状嗡嗡:“……” “大声点!你给我喝了什么!” 这一声暴喝堪比军训时的欠扁教官,叶祺不由一凛,条件反射脱口而出:“补肾的中药!” 陈扬的面部表情瞬间扭曲,伸手就去掐他的脖子:“你自己不行了别扯上我!谁要补肾?!我说了吗?!” 叶祺矮身躲了几下,迫不得已开始反击:“狗咬吕洞宾啊你!我还不是……” 陈扬一脚踢过来,叶祺拿手臂用力一挡,肢体相撞发出“啪”的一声。 两个人的眼睛忽然都亮了,当年在寝室里大打出手的场景历历在目,令人万分怀念。 活像电影放映中按下了快进键,这二位在家里上演了全武行,只可怜年糕被吓得不轻,躲在沙发后面拼命狂吠,就是不敢出来。陈扬好歹是服过役见过血的人,一两分钟后就顺利地压制了叶祺的抵抗。然而滑稽的是,他这个下手的人却有保护叶祺的潜意识,一手摁着他一手还垫在他的后脑下面,生怕真的磕着碰着。 昭示胜负的姿势僵持了一会儿,陈扬“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还像个打架的样子么。” 是啊,谁也舍不得谁,确实施展不开。叶祺推开他自己站起来,活动着肩关节问他:“你跟陈飞会让着对方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被他拧脱臼过。”说着,陈扬拉过叶祺的胳膊示范了一下:“就这样,现在想想还像昨天一样。” 叶祺笑着调侃他:“你高中,陈飞已经在国防科大了吧。那么大人了还没下数?” 陈扬眯起眼睛,表情有点阴沉:“不是没下数,是他非要问我服不服。他进大学就开始体能训练了,那阵子特别鸡血,据说回家连他爸的老骨头都要练练,手痒。” 这样一闪而过的狠厉已经久违了,叶祺沉默了一刻才抚上他的肩:“比起脱臼,被子弹打成对穿是什么感觉?” 陈扬覆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慰:“比起对穿,胃出血是什么感觉?” 谁知叶祺居然笑了,兴致盎然拉着他缩进沙发里,然后捧了个水杯开了腔:“其实那天挺滑稽的,真的。我只买了两瓶白的,本来想喝到差不多正好睡觉。中间一段不记得了,胃疼了醒过来发现桌上好多酒瓶,我自己还先笑了一阵才出门……” “出事那天,我早上起来发现旁边的帐篷塌了。问过别人才知道,前一天夜里有流民抢劫他们。红十字在那边一直吃力不讨好,一边进行医疗和食品援助,一边还要防备当地居民的哄抢什么的,天天乌烟瘴气。” 叶祺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游戏态度感到一丝悔意。 “白天经常有来路不明的武装分子扫街,人群见了他们就四下逃窜,基本生活的常态就是如此。”陈扬说到一半,忽而莫名地笑了笑:“他们扫街可比这儿的老少女人买衣服仔细多了,谁也不知道谁要杀谁,反正有枪声就逃。” “我住的地方附近有居民区,里面有个小孩特别喜欢军用品,给他个迷彩水壶他就能高兴了很久。我中午回帐篷的时候看见他躺在路边,满地是血,后来我刚把他扶起来就被人误伤了……其实只因为那孩子捡了垃圾桶里的肩章,大概是处理尸体的人随便丢的,他戴在身上就有人以为他不是平民。” 叶祺轻轻抚摸他的膝盖,低声问:“你害怕过么。” 陈扬摇头:“我也不知道。哪个角落都有可能藏着枪口,不害怕好像不可能。但那时候主要想的不是这些,光顾着自己纠结了。” 叶祺稍微揽了他一把,陈扬顺势将重心转移到了他身上:“红十字人手总是缺的,有时说了每天管饭就会有当地人来帮忙,缠缠绷带之类的。有一次紧急撤离,他们居然只拿着医药箱就往外冲,事后我们问了才明白,他们根本不知道战地手术室里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应该优先保住什么。” 叶祺安静地听着,心想这些年可能都没有人跟他谈过那段经历,恐怕闷得久了已然腐坏,多多少少在不断侵蚀着他这个人。 “我受过战地急救的常规训练,但我不是真正的医生,遇到伤员我实在是不敢动手。所以我比较倾向于掩埋尸体,至少不会担心做错什么,事前事后向他们鞠躬就好。” 真正的战乱区,人命确实悬于一线。当生和死都无比轻易的时候,人们才能对生命的沉重产生由衷的感慨,继而得到面对所有残骸的勇气。陈扬彼时尚且无法释然,但至少他再也没想过要放弃。 因为,蓦然回首,任何人都没有放弃的权利。你只能选择背负着愧疚和痛苦,不断前行,直到天意给你一个斩钉截铁的终局。 “你的紧急联系人是陈飞吧。” 陈扬垂着眼应了一声。 叶祺看着他叹气:“你出了事在手术室里,你的同事打了国际长途给他,当时差点没吓死他。我听沁和提过这件事,说陈飞一连几天都情绪失控,不敢告诉家人只能自己着急,就怕你真的死在外面。” 陈扬没再出声,只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叶祺搂着这个若有所思的家伙,只能用亲吻去唤回他的注意力。细碎的,清淡到不可思议的吻落在陈扬脸上,从脸颊开始蔓延到唇边,似是悲悯,又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情。 陈扬微启牙关放他进来,接受他一点一点吸吮自己的舌尖,慢慢地也开始回应。叶祺不会多说什么,但他总是有自己的方式来提醒陈扬不必伤感,随后谨慎却坚决地把他拉回眼下的真实。 那双沉黯的眼睛后面,存在着叶祺最为钟爱的灵魂。当年一见倾心,原本也不是因为他如何阳光无畏,而是折服于那一抹收放自如的锋利光芒。 锋利,一向只用来形容淬血的兵刃。或许这世上终有一个刀鞘,能让它得到最后的安然。 叶祺看上去是真的放弃了重拾父子情谊的努力,但他找朋友回家一通死灌,最后弄出一地醉鬼的事让陈扬耿耿于怀。叶父辗转打听到了陈扬的手机号,出于各种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清的情绪,陈扬答应去见老人家一面。 “伯父,叶祺的态度明摆在那儿,我本来没有私下见您的理由。” 叶教授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似乎想要从视觉上获取某种与叶祺共同生活的痕迹。 无论什么时候,开诚布公总是最快捷的途径,陈扬深谙此道:“因为一些变故,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是我个人不负责任的想法吧,我确实希望您和叶祺的关系能有所缓和。如果有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在’……” 那是叶祺的父亲,应该不会在意几句实话。陈扬客气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将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我这话可能过于直率,您多多包涵。” 叶教授慢慢喝了一口茶,杯子放回去的时候与瓷碟接触,发出一阵难以掩饰的细微撞击声:“听祺祺说,你们在一起也很长时间了。他过得好么。” 陈扬深吸了一口气,视线避过对方的凝视,迅速转向窗外。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三年前,叶祺或许都在期待着来自父亲的一点关怀,即使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渴求承认的孩子。 关于时机的“为什么”与“凭什么”,看来确实是世上最为无奈的诘问。 “您想知道什么。”陈扬尽量平静地微笑,故意提醒他:“毕竟十年不是几句话就说得清的。” 叶教授沉默地抿着茶水,从发根开始泛白的头发忽而变得极为刺眼。尴尬、愧疚、摇摇欲坠的权威……这些情绪都被掩藏在年长者惯常的淡然之下,没来由地让陈扬心中震动。 当然不是没来由的,在陈扬的内心深处,总存有一点绝望的念想。如果父亲还在,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解释这一切?如果父亲看到他的今天,会不会少几分失望,甚至,给他只言片语的认同? 会不会,在忍不住关心他的时候,也露出这样勉强的神情。 叶祺那个奇怪的思维方式,大概至少有一半继承自他的父亲吧。这毕竟是抚养他的人,而且还欠着一笔父子之间永远也算不清的帐。 陈扬暗自叹了口气,沉声开口:“叶祺大学毕业以后转了专业,研究生毕业去了英国,听他说是半自费半公派的中英合作项目。” 叶教授习惯性地敲了敲桌面:“这个我知道。高教界的年轻才俊很多,像他这么嚣张的倒是很少。年纪轻轻就时常抛头露面,这一点我很不赞赏。应承口译这样浮于表面的工作说明他心浮气躁,以他的年龄,原本应该多花些时间在学术积累上。” 同样的小动作,同样的口气,同样的逻辑,不知叶祺看了他父亲的表现会作何感想。陈扬因为这一细节骤然放松下来,颇有些义无反顾地打开了话匣子。 交谈的最后,叶教授毫无悬念地提出,希望叶祺能够到家里来看一看。至少,愿意跟他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说实话,依陈扬的本心是完全不想介入这段家庭纠纷,如此一步登天的要求当然不敢一口答应下来。他只说“一定尽力”,叶父也并不勉强,在陈扬送他回去的路上再没有提起。 临下车的时候,叶教授留下了一句格外中肯的话。 “这条路不好走。你们既然决心已定,我希望你们能安稳地过下去。” 陈扬只能点头,感慨万分地点头。 …… 上海是个属于夜的城市,无论华灯还是树影,总在晚风里才能摇曳出千万种风情,依稀引人遥想十里洋场的辉煌往昔。近年旋转餐厅在浦江两岸风靡一时,初夏时节酒品行业协会的年度酒会也赶了回时髦,索性包下了这整整一层。 叶祺独自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高脚杯缓缓地转,每隔三分钟抬腕看一次表。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一次是因为陈扬也要来,一念之差才在电话里答应了别人。按理所有人都会稍稍晚到一些,但守时成了习惯真的很难有例外,结果他卡着分针准时而来,来了却只能面对人丁稀少的场子自己无聊。 大多数受邀者都是业内相互合作过的生意伙伴,少数才是叶祺这类边缘人物。他自己是经常出现在洽谈会场的翻译,那边的小角落里好像是淮海路哪家大型酒吧的老板,长桌旁还有食品质检局的二把手……前一晚他和陈扬的枕边闲谈又浮现在脑海中,果然,以利为盟才是最亲厚的人际。 此时此刻,陈扬正在一楼大厅等电梯。 等待的时间里,他想起了早餐时随手翻阅的那本散文集。叶祺在的地方向来到处都是书,从灶台到茶几,随便一伸手总能找出他看到一半的各种杂书。那篇文章,好像叫《最好的爱情》。 “有两个独立的房间,各自在房间里工作。” “散步的时候,能够有很多话说。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安全。” “想安静的时候,即使他在身边,也像是一个人。” “不太会想起对方,但累的时候知道他就是家。” 而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应该已经在旋转餐厅的某个位置等他。陈扬的心底有点隐秘的得意,但更多的是安宁,千帆过尽的安宁。 正是晚餐时间,这栋大楼除了行业协会包场的那家店外,其他的餐厅都在照常营业。电梯耽搁了一会儿才到,陈扬绕着圆形场地找了半圈,很快在窗台附近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叶祺的装束相当简素,上衣浅灰下装米色,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人如温玉,但气质却冷得很,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浦江风光,好像室内的欢声笑语皆与他毫无干系。陈扬最喜欢的那双手正捧着一只高脚杯,红酒独特的光泽在他掌心浅浅流转,给他那张线条清凛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不羁的风采。 这一刻实在神奇,陈扬站在二十米外,如同初见一般品读着叶祺的气息。这个人随时可以融入身边的环境,与每一个人恰当亲切地寒暄,对他们微笑,但内里依然有着遗世而独立的原则,从不变更。 数年悲喜沉浮,“外圆内方”他已经实践得这样得心应手,无须察言观色也堪称一只人精。 看够了,感叹够了,陈扬抬脚往叶祺那儿靠近。途中遇上了数位总经理、副总经理,于是他不得不停步打招呼,对上叶祺的眼睛时匆匆流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笑意。 有些人确实与众不同,在他出现的时间段内,所有人都会陷入一种诡异的心理状态:忍不住要去看他,但又觉得直勾勾盯着不太礼貌,于是全体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词不达意。 叶祺也在打量他,并且一心一意回忆着大二开学那天走进教室的陈扬。 那个时候,陈扬还是一把出鞘的剑。他想收敛,但不经意间总会透出些许攻击性,对身边的人也时常施加着或许无意为之的压力。而今时过境迁,这家伙也已修炼成了处变不惊的程度,要如何便如何,别人被他牵着鼻子游过了街,搞不好回过头来还要谢谢他的赏识。 他精明干练,沉默隐忍,因而可以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如果气场这东西是有形的,人们应该可以看到一场小型的、因气场相撞而引发的爆炸。陈扬从对面两人身体的间隙中捕捉到了叶祺的审视,一时兴起,竟然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火星四溅,剑拔弩张。叶祺垂下眼调整自己目光中的内容,不经意间却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下一刻陈扬已经来到了面前。“你把我连皮带骨头都看了一遍,怎么样,还满意么。” 叶祺从旁边拿了杯酒递给他,笑答:“何止满意,简直叹为观止。” “哦?叹为观止?” “真够假的,见了谁笑得都一样,弄个量角器给你量量弧度好么。” 陈扬留神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心想还是你做事细致,不用我提醒已经藏起来了:“不跟你贫,来,那边有瓶好酒,听说是有人特意拿来助兴的。趁人还没到齐,我们先去倒两杯来尝尝。” 叶祺依言而动,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什么好酒?” “产地一般,但年份很好,当时抢购一空,凡是剩到今天的都是上品陈酿了。” 两人心满意足地品了一回酒,转过身来已经有人盯上了他们。 “陈扬?叶祺?你们认识?” 陈扬与这位长期合作伙伴握手,然后回答他:“我们是大学同学,同届同系。” “这么巧啊,那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再找你。” 陈扬微笑着点头:“好,待会儿有的是时间。” 谁知往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陈扬被很多人抓住了拼命打听叶祺。 “他是你大学同学?那你知道他结婚了么。” “那位是叶博士?你们熟不熟啊,改天给个电话号码吧,我家女儿跟他差不了几年呢。” 一开始是诸位老板的家眷发问,后来干脆是西装革履的老中青亲自上阵,好像全世界都想把女儿和表妹塞给叶祺。陈扬听得越来越不是滋味,来回解释着“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居然还听到人家窃窃私语,“反正只是女朋友,说不准哪天就分了”…… 往年,这类八卦红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扬身上,眼下他手上的戒指白花花的耀人眼,叶祺这张新鲜面孔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在长时间、高强度的心理刺激之后,陈扬在马路边就撑不住了。 叶祺跟他肯定不能一起走,出了大楼后连转了两个十字路口,这才拉开车门坐进了早早等候的保时捷里。陈扬立刻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劈头就问:“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找你做女婿?” 叶祺愣了一下,然后很挑衅地看着他:“因为我条件好啊。除了跟你纠缠不清,我活到现在真是一帆风顺。学业顺利,事业有成,还洁身自好,盛名在外……” 陈扬气呼呼地把他拉近,压低声音怒道:“戒指呢?” 叶祺甩开他的魔爪,自己把项链从领口拉了出来,然后把戒指从链上小心地卸下来。 看到那两颗闪闪发光的子弹,陈扬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接过戒指再次戴在叶祺的手上:“还盛名在外呢,怎么没有人说你性冷淡?” 叶祺笑着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边晃一边说:“全校教职工都知道我最近刚订婚,怎么可能冷淡呢。我和我‘未婚妻’感情可好得很,你别给我挑拨离间啊。” 陈扬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踩下了油门。深夜的街道上,黑色的车身迅速滑上车道,里面细微的笑语也渐渐地远了 第十四章 恩泽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好像特别漫长,按理早该是入了夏的时间,但不冷不热的感觉还是没有散尽。叶祺裹着单外套进门,看客厅里没灯光便一面脱衣服一面往里走,然后轻轻地旋开了卧室的门把手。 暖意扑面而来,不仅仅是因为散发着甜味的空气,还有床头灯温柔的光线和那个人浅淡的笑容。叶祺抬头看了一眼空调的出风口,下面悬着的桃木兽首静止不动,是陈扬前些年旅游时买回来的纪念品。黑黝黝的看不大清楚,但叶祺知道那是个避邪的神话生物,口眼歪斜的模样让人觉得有点小小的滑稽。 “我还以为你难得睡得早,原来躲在这儿吃巧克力。” 陈扬像啃排骨一样啃着一大块德芙,光凭气味叶祺就知道那里面有摩卡的成分,因为实在是太过熟悉。什么“此刻尽丝滑”,陈扬估计不等固体化为巧克力浆就开始下咽了,眯起眼咀嚼的样子活像年糕进食的状态。 实际上叶祺没能来得及细细观察他,陈扬拽着他的衣领把人压低,随即仰起头吻了上去。黏稠而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传递,叶祺的舌尖甚至辨别出了榛子果料的碎屑,好像还有点葡萄干?…… 吻完了,嘴唇也沾上了不少深褐色。叶祺满嘴都是腻死人的甜味,顺手拿了一旁的杯子喝一口,居然还是甜的,蜂蜜柚子茶。 “怎么吃成这样?上次买给你的手工巧克力呢?” 陈扬意犹未尽地舔着牙:“馋。你买的早就吃掉了。” 起初叶祺并不甘心沦落为德芙的忠实买家,但什么好东西买来了也禁不住陈扬这样咯吱咯吱地嚼,时间一长只好就随他去了。 “真够可以的,榛子摩卡巧克力配蜂蜜柚子茶,你不胖成猪简直天理难容。”叶祺花一刻钟简单冲了个澡,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里,看到陈扬还在吃就随口说了他一句。 结果他认真了:“我每周都有固定的时间去打网球和羽毛球,有空还会绕着小区晨跑,我为什么会胖成猪?” 叶祺笑着去解他的纽扣,直到上衣全部敞开:“让我来看看你到底胖了没有,空口无凭。” 陈扬继续看他的小说,淡定无比的样子很快引起了叶祺的注意:“嗯?这是《尘封》的新版?” “初版十五周年纪念,我这买的是限量精装本。”陈扬目不转睛地盯着纸页,由衷叹道:“路程真是天才,当年看了要击节赞叹,隔了十几年还是一样不舍得放下。” 叶祺就着灯光细看他的身体,答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那是路程,你当然不舍得放下。” 紧致的肌理,微微起伏的线条下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力量,这实在是太过勾人心魄的俊美一幕。陈扬专心于阅读,平稳的呼吸使身体的状况显得很平静,甚至叶祺抚上他腿间的时候也只是皱了皱眉:“别闹,等我看完这一段。” 叶祺果然没动,行为的目的从挑起对方的兴致转变为满足自己的好奇。他依在陈扬身边,反反复复从牙齿和舌头去感受他腰腹的皮肤,深情款款,乐此不疲。这是叶祺最为钟爱的游戏,陈扬已经非常习惯,过了一会儿还自己调整了一下位置,方便叶祺继续做他喜欢的事情。 下腹哪里是经得住别人细吻慢咬的地方,陈扬把手放在叶祺的后颈上,摩挲着低语道:“轻点,别咬那么起劲。” 叶祺体贴地帮他脱掉其余的衣物,含笑问他:“你喜欢我,是吗?” 陈扬合上书放到一边,眼里盛满了宠溺:“是。” 叶祺笑眯眯地顺着他的身体吻下去,嘴唇蹭过那个精神奕奕的地方:“我也喜欢你。” “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腰?”陈扬拿开背后垫着的抱枕,整个人平躺下来。 叶祺有模有样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做出一个陈扬怎么也没想到的举动:他像一只八爪鱼一样抱住了陈扬,脸埋在他胸口磨蹭,蛮横地丢出一句“是我的,都是我的”。 陈扬愕然,下意识地摸摸他的脑袋,不幸又被叶祺孩子气的笑容电成了一块焦炭。 叶祺是真的把他当成食物了,而且是独此一份的美餐。温暖顺滑的感觉包裹了身下的敏感,陈扬深深吸气,希望能够缓和一下被瞬间点燃的强烈冲击。 以叶祺对他的了如指掌,自然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手指揉捏着根部的球状,顶端则落入缠绵精细的唇舌挑弄之中,快意源源不绝地涌向下腹,随即被很好地引导着重重累加。 陈扬浑身都是软的,从脸到胸口一片泛红,在不自觉抬高腰部的时候还让叶祺用力地按住了:“急什么,我又不是不给你。” 口腔的温软无可比拟,置身其中时是过分激烈的刺激,可离开了却更无法忍受。陈扬喘着气看向他,似乎染上了一丝诱人发狂的脆弱,还有渴求。 叶祺得意洋洋地笑了,用唇先抿去了他分泌的液体,在陈扬无法控制的颤抖中开始用力地吸吮他。 陈扬的手指紧抓着床单,身体里的那根弦终于在极致的慰藉中绷断了。这一刻,真的如同登临绝顶。 刚刚松弛下来的肌肉被叶祺有技巧地按摩着,逐渐恢复成自然而舒适的状态。亲吻萦绕在耳廓和耳垂附近,湿漉漉的,温存至极。 “舒服么。”爱人的声音好像直接在脑子里响起。 陈扬转过身回应他的吻,低声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上我么。” 叶祺捏着他的腰,笑得风流倜傥,漫不经心:“记得记得,你的声音让我印象深刻。” 陈扬翻身压住他,牙齿合拢轻柔地啮咬他的胸口:“我们来重温一下,先后背位再翻回来是吧。我也想听你的声音。” “那就看你表现如何了,能不能让我忍无可忍。” 叶祺挑衅般微笑起来,抬手环住了陈扬的脖子。 楼下就是林荫道,一片愉悦的鸟叫声让叶祺早早地醒来了。昨晚大概陈扬又吃了药,此刻正侧卧在一边睡得极沉。黑而密的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眉宇舒展,神情安宁,此人的睡姿实在怎么看怎么可爱。叶祺轻之又轻地抚了一下他的面容,在他眉心温柔地一吻。 《尘封》是路程创作生涯中期的作品,背景设置天马行空,但人物命运和心理挖掘上都有着太过明显的自传色彩,可谓是一部十分特殊的小说。完整版共有上中下三卷,只有上卷是路程亲笔完成的,中和下都只留下了未竟稿。后来虽然有人替他补完了再出版,但陈扬显然是只喜欢路程本人的风格,因此只买了上卷的精装版回来。 叶祺本来是想自己去买的,前几天看到陈扬在浏览预售的网页,于是作罢。策划人的位置依然写着“南方”二字,简素而谦逊,永远藏在加粗黑体的“路程”后面。叶祺不觉叹了口气,尽量抛却那段传奇的种种影响,翻开书页让自己迅速沉溺。 故事的内容他早就很熟,随手打开所看到的情节是一场小雨。作者以相当散漫的笔调勾勒了街道与路人的具象,主角自转角出现时倒像是雨景中突兀的不协调因素。寥寥几笔,尽得风流,明知道他是信手拈来,却偏偏忍不住去细究那里面的只言片语。 路程这个怪物,总能平静地触及人们的内心深处,然后满不在乎地转身离去,让读者自己去辗转挣扎。 大约翻了五十页左右,叶祺听到身边的被子里传出一点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一本。” “谈不上不喜欢,只是思路稍微有点乱。而且他只完成了上卷,刚看出点兴趣就没下文了。” 陈扬闭着眼躺在那里,懒得动弹:“你读过他的全集,难道对他本身没有一点好奇?路程向来深居简出,受邀参加活动也只是短暂地出现一下,要了解他的唯一途径就是研究《尘封》了。” “了解?你这是窥视他吧。”叶祺笑着看了他一眼,压了压被子盖严他的脖颈:“我刚才在想,南方是怎么跟这个捉摸不定的人合作多年的,简直匪夷所思。” “他们是恋人。” 叶祺觉得冷,起身关了窗,然后重新缩回床上:“我猜路程写作的时候一定喜怒无常,写什么就把什么代入现实生活……共同生活是一回事,一起工作又是另一回事了。比如你,我大概不会喜欢你这样的老板。” “为什么,我发放福利一直很大方的,办公室氛围也很轻松。” 叶祺认真地看看他,严肃道:“你一旦出现在正式场合,周边气压立刻狂降,我觉得很不舒服。况且你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员工,我讨厌别人给我施压。” 陈扬睁开眼,软绵绵地眨了眨:“一大早你就说我不好……” 叶祺失笑,俯下身去连人带被子地拥抱他:“没有没有,快起来吧。我们去吃港式早茶好不好?” 陈扬在他怀里不满地动了几下:“那你开车,我待会儿到车上继续睡。” 叶祺猛地一阵狂摇,陈扬脑子里立马一片嗡嗡声:“就知道睡睡睡,又懒又馋!” “去你的又懒又馋,你天天睡懒觉,怎么好意思说我啊!” 两个人在床上扭打起来,又笑又闹,差点双双闷死在被子里。 一岁的年糕最近稍微有点狗样了,在客厅里踱步的时候依稀能看见纯粹血统带来的威武气质,叶祺感到很欣慰。陈扬忙起来有时会早出晚归,因此日常遛狗和喂狗的工作基本由叶祺承担。功夫不负有心人,叶祺用教学生的耐心去对待年糕,它的服从性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好了起来,至少不会再往敞开的滚筒洗衣机里钻。 陈扬站在窗边看风景,时不时回头看看叶祺训狗,这日子过得真是阳光灿烂。叶祺没问,所以他也没提:在刚刚过去的春季他先是赔了一大笔钱,然后又赢得了几个新客户,几经周折才把损失统统补回来。这些以前牵肠挂肚的事情,如今在叶祺“你的生活在我身边”思想的引领下还真的不算什么了。 赢也好,输也罢,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始终是宁定的。 继汉语和英语之后,年糕在叶祺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居然还听懂了法语版的“坐下”和“过来”。这几天他一直在反复享受自己的训练成果,不知不觉就会盯着年糕笑得极为开怀。 “至于么,为了这么点事笑上好几天?” 原本投射在叶祺身上的阳光被遮去了一部分,陈扬背对着落地窗向他靠近,模糊的温和感逐渐软化了叶祺的感官,甚至带来了比夕照更甚的暖意。 叶祺显然是很享受陈扬的摩挲,微仰头把整个后脑都蹭进他掌心里,然后抬手抱住他的腰:“至于的,年糕成了三语狗了。”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既然欠着笔译的稿子,那在外面跑的事情就推掉一点吧。” “好。等我把明天那场翻完,然后就不再答应他们了。” 陈扬的手正顺着他颈间的弧度滑进领子里,随着他的话倒是停顿了:“真的?” “真的,我一向很看重你说的话。” “……”陈扬有点纠结地想,我也很看重你说的话,但你对我根本没要求。 眼神越来越缠人,手上的温度也捂热了叶祺的皮肤,陈扬忽然对他笑道:“你脸红了。” 叶祺难得反应慢了半拍,呆呆地看着他,没做声。 “在别人面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容易脸红?” 妖孽归来,变本加厉:“因为我不爱别人啊。” “……”陈扬一口气闷在胸口,噎住了。 “诶你脸红了!” 陈扬恼羞成怒,手腕一转就掐上了叶祺的脖子,可惜到底心软,没敢用力。 叶祺伏在他身前没动,过了一会儿才闷声笑了起来,三岁小孩一般乐不可支。 陈扬彻底没辙了,认命地轻拍他的背,省得他笑得喘不过气来。 话说两头,陈扬和叶祺正闹着玩儿的时候,盘尼西林在自家客厅里来回转悠。热锅上的蚂蚁要是跟他一比,肯定恰似闲庭信步。 浴室的门终于开了,嘉玥低着头不看他,一时也没说话。 林逸清大一期末考作弊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想咽口水都咽不下去,喉间的肌肉全部僵掉。他只能用最为期待的眼神看着嘉玥,别的什么动作都做不出了。 嘉玥终于抬眼,对他粲然一笑,轻轻点头。 林逸清差点热泪盈眶,一步上前去紧紧拥抱妻子,毫无章法的吻落在她的发间和耳畔:“我……我们等到了,是不是?终归我们还是有孩子了,我们……” 他自己不知道,嘉玥可看得清清楚楚:这人已经热泪盈眶了,再胡乱一抹简直像只刚从垃圾桶捡来的大猫。 当年爱上他赤诚心性,期间伤心失望更兼漫长等待,而今总算是夙愿得偿了。 嘉玥闭上眼,温柔地微笑:“是,我们等到它了。” 盘尼西林激动过度,行为失常,十分钟内语无伦次地疯狂散布了这一消息。双方老人都说要赶过来看望嘉玥,他乐昏了头连客气的推辞都忘记;叶祺听他实在不太正常,主动问他要不要替他安排周末的聚餐以示庆祝,他当然说好;阮元和简单地表达了一下恭喜的意思,并许诺一定亲自来送贺礼…… 相形之下,嘉玥通知的对象就靠谱得多了。在陈飞和陈向晚说过恭喜之后,沁和细细交待了怀孕初期的各种注意事项,还说一会儿就把当初用过的安胎药方发到嘉玥的邮箱。当了娘的女人就是与众不同,仿佛天性中的谨慎和周到都被新生命激发出来一般,完全脱胎换骨的感觉。陈飞在一边听着沁和柔声嘱咐,忽然觉得生活如此美好,老婆如此贤惠,女儿如此可爱,他圆满了。 每个人的工作习惯都不一样,陈扬喜欢戴着耳机听点快节奏的音乐,而叶祺要求绝对的安静,最好是那种连呼吸吐纳都清晰可闻的环境。自从叶祺搬来,陈扬把整间书房都让给了他,自己就守着笔记本在沙发里或者餐桌边凑合一下。放下手机,叶祺抬眼望了望走廊尽头的一点游光,知道陈扬就在光源下做着他自己的事情,于是便不自知地微笑起来。 疲惫自身体的深处泛上来,眼睛在转动的时候开始隐隐发疼,叶祺看看桌上的资料,暗想今晚就写到这里算了。卧室看上去遥不可及,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在书桌上趴了下来。陈扬在临睡前一定会来找他,会把他拖起来扔进浴缸,会铺好被褥等着他安寝……思绪散漫而柔软地延伸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境的深处。 次日,英法德三国领馆联合主办的泛欧采购洽谈会。 叶祺跟着法领馆的某参赞一起出现,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与别人握手言欢的陈扬。他不动声色地把戒指褪下来放好,先陪参赞去绕场打招呼。 这位参赞先生是个爱酒的小老头,踏入陈扬所在的那一块酒品采购专区就再也挪不开步子,趁着法国酒商们一一上前问候的机会蹭了人家不少展品。叶祺刚说了半句“对不起,我能否……”,小老头立刻笑眯眯地给他放行,还说过会儿离开这个区域会叫人去请他回来。 陈扬的身影在人群中总是特别,叶祺一路迎着他走过去,人到他身边了才含笑叫了他一声:“陈扬。” 陈扬转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喜来:“你好你好,我没听说你也要过来的。” 刚才正与他交谈的两位商人客气地示意他们继续,然后自顾自开始低声商议。 叶祺环视四周,能看得见的几个中国人都不在附近,于是大大方方跟陈扬握手:“他们的底价是4950一瓶,而且他们急于求成。你接着压价,不要紧的。” 陈扬随手拿起展台上的两只香槟杯,递了一杯给他:“你怎么知道的?” 叶祺笑着向他举杯示意,漫不经心喝了一口:“他们以为用葡萄牙语说就没人听得懂了。” “你还会葡萄牙语?”陈扬几乎掩不住惊讶之色。 叶祺做出一副老友重逢的样子来,亲昵地拍拍他的肩:“我没说过我不会。你继续,我先走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陈扬看到了他手指上深深的戒痕,用力抿住了唇线才没有真的笑出来。在陈扬眼里,叶祺离开的背影已经幻化成了一只硕大的金元宝,晃晃悠悠令人垂涎欲滴。这两个人是今天最具实力的供应商之一,刚才陈扬与他们商定的交易量也已经是本年度他本人做过的,最大的一笔生意。而他们被叶祺偷听去的数字,正是谈判中最不应该让陈扬知道的数字:对方能够接受的最低单价。 当然,叶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只是随便晃到陈扬身边来转了一圈,然后随便听到了一点别人以为他听不懂的东西,然后又自己顺着原路晃走了。 陈扬觉得这妖怪是愈发勾人了,不仅予他人间极乐,还顺带着送来财源滚滚,不费吹灰之力。 冗长的、虚虚实实的谈判很快告终,陈扬至少赚到了半栋水岸别墅,还是精装修型的。不是谁都能拥有这种产生实际效益的贤内助,而这种襄助的轻巧和立竿见影让陈扬深为折服,感激涕零。 半小时后。 叶祺早早溜出了嘈杂的会场,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陈扬的车,自己毫无形象地爬进后座里补眠。陈扬心情极度愉快地前来会合,想也不想直接拉开了后座的门,一把揽过叶祺来啃:“亲爱的,你简直是神兵天降……” 叶祺睡得迷迷糊糊,刚被迫清醒过来就被人封住了呼吸,险些活活闷死。一番七手八脚的折腾,陈扬终于好好地抱着他安静了,细细的触吻接连落在他侧脸上:“你什么时候学的葡萄牙语?” “读博的时候选了一门葡萄牙语,超规格选修课,只学了半年而已。” 陈扬颇无语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以前不是最想学西班牙语么。” 叶祺笑得极其欠扁:“我也没说过我不会……” 陈扬迅速把膝盖抵进了他两腿之间,手也扯开他的衬衫纽扣滑了进去,技巧娴熟地揉弄一侧的淡褐色。 叶祺稍微挣了几下,火大了:“去去去,别在车里,我有洁癖。” 陈扬却不肯停手,笑容里三分赞赏七分情动:“你知道你听懂一个数字帮我赚了多少钱么。” 叶祺对他怒目而视,眼看着就要奋起反抗。 陈扬摇头笑了笑,调整了位置的同时拉下他西装裤的拉链,一边含进去一边模糊道:“反正你不在乎,我自己高兴一下就够了。” 叶祺闷哼了一声,腰身一点一点地弓起来。细碎但清晰的水声似乎是从身体内部传递到听觉系统的,淫靡放纵,但确实很刺激,欲罢不能。 “这是停车场,可能……会有人经过……” 陈扬用舌面来回摩擦他,稍稍退开时还不忘用手指接着挑逗:“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下来,你看这停车场都快空了,怎么会……” 句子太长了,叶祺心痒难耐,用手把他的头往下一按:“行了,快点。” 陈扬差点笑出声来,低下头纵容他进入更深的地方,吞咽的动作也逐渐加了上去。 叶祺无计可施,脑袋仰在真皮座椅上来回转动,最后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指节,堵上了最后那声无论如何压不住的呜咽。 看他喘得像条离水的鱼,陈扬细心地探了一会儿他的脉搏,刚要计算早搏的频率却被叶祺轻轻挥开:“我没事,你去开车吧。” 陈扬坏笑:“也对,要是这样做你都有事,我们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叶祺作势挥拳,动作却故意放得很慢。陈扬笑着接住那只手,顺到唇边来舔了一下指缝:“我们去哪儿?找地方吃饭还是回家?” “当然是回家!你不会以为我这样就算够了吧,我都没日没夜忙了快一个星期了!” 陈扬迎视他色欲熏心的眼神,见好就收:“劳您工作的时候还念念不忘,鄙人深感荣幸。” 叶祺砰然关上后座的门:“知道荣幸就好,回家要有行动,不要说空话。” 陈扬忍着笑踩下油门,不料踩过了。车轮压过减速带的时候猛地一震,叶祺慌忙抓住车门内侧的扶手才稳住身形,可不幸还是扭了胳膊。 惨叫声和笑声同时暴起,这辆承载着无限奸情与欢乐的保时捷迅速融入了下班高峰之中,映着漫天金灿灿的余晖。 叶祺是真的兴致很好,陈扬看他笑眯眯地往卧室搬了很多东西,不知不觉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叶祺见不得他闲着,干脆塞了睡衣让他去洗澡,自己继续在房子里来回走动。 陈扬嫌睡衣麻烦,后来是裹着一件浴袍出来的。没想到叶祺居然怒气冲冲地把他推了回去:“不是让你穿好睡衣再出来么,解扣子也是种情趣你明白么,真不解风情!” 床头柜上放着润滑剂、安全套、水杯、巧克力蛋糕、几个蜜桔、一盒面巾纸、干净的床单……以及一只烤鸡。年糕闻到了香味儿,但鉴于已经分了鸡头和鸡脖子给它,勉强没有提出过于激烈的抗议。叶祺安慰了一下它受伤的心灵,转身掩上了门,这样从浴室到卧室就成了一个独立而不受干扰的空间,一切准备就绪。 烤鸡的味道实在让人心驰神往,叶祺沐浴更衣完毕后,怀着沉痛的心情发觉他的鸡只剩一半了。 陈扬一边挤进浴室洗手,一边还好心好意地劝他:“我理解你急色鬼的心情,但你先把鸡吃了好么,一会儿凉了还怎么吃啊。” 于是叶祺吃鸡,陈扬就撑在枕头上静静地看他。看着看着,顺理成章就躺倒在叶祺身上了。 “你背着我偷学了这么多语言,那就找个时间跟我去欧洲度假吧。” “好啊,去哪儿?”叶祺扯开鸡大腿骨与小腿骨之间的关节,整齐的门牙很快把附着在骨节上的肉撕了个一干二净。 那就是平时喜欢轻咬自己的牙,陈扬仰头观察他的动作,渐渐觉得叶祺心里的欲火也烧到他这儿来了:“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只要你有时间。我们去法国过夏天吧,据说每天都能找到不重样的食物。” “这个暑假不行,我要翻一本不怎么容易的小说……喂,别直勾勾地盯着我,我都浑身发毛了。” 陈扬枕着他的大腿,唇角勾起一线暧昧至极的笑:“我看你是浑身发热吧,看看,皮肤都开始变红了。” 叶祺也笑,要比起没皮没脸来这两人绝对是不相上下:“那说明你有吸引力啊。随便靠一靠我就有反应了,很有成就感吧。” 陈扬赶紧推他站起来,并在他后腰上拍了一巴掌:“洗手去,我得把鸡骨头也扔出去,味道太重了。” 再次回到床上,叶祺的眼神比之前又深沉了几分。陈扬心知肚明,这人忍了不到一周已经委屈得要死,恨不得直接扑上来把自己给吞了。那幽幽的眼眸色泽里全都烧着火,笑起来一分一毫都是诱惑,陈扬任他在自己胸口又舔又咬,忽然翻了个身摁住叶祺的肩:“让我来吧。” 说完,一个略显急切的吻已经压了下去。 他们的吻向来是有区别的,各有各的习惯。叶祺喜欢温馨的触吻,一次一次轻碰嘴唇,心满意足了才会真的把舌头探进去;陈扬钟情的方式则简单而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仿佛攻城掠池一般强势热烈。 叶祺对谁采取主动的问题向来无所谓,尤其是陈扬对某件事心怀歉疚之后,他非常乐意享用陈扬更为精细的照料。 身体热起来的速度远远超出想象,薄被早就不知被谁甩到了一边。陈扬的舌尖流连在他的小腹上,来回逡巡,就是不肯滑下去。 叶祺用脚踝勾到他的腋下去,顺手把他整个人拉了上来,低声道:“可以了,你……” 陈扬心领神会,动作轻柔地把他翻了过去,沾过了液体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 被侵入的感觉总不会很好,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陈扬环着叶祺的腰把握他的反应,手里渐渐探到了深处,凭着记忆在某一处轻按浅揉,顺利地听到了叶祺低而急促的喘息声。 蓄势待发的东西抵在入口上,他俯身紧密地拥住了叶祺的背,随即缓慢地把自己推了进去。 被异物胀满的酸,滑过敏感点的酥麻,还有一点点无论做了多少次都消不掉的排斥感,叶祺分不清自己想要他快一点还是慢一点,只好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陈扬煽情地细吻他的后颈,含了笑意的征询盘旋在他耳边:“还好么,疼不疼?” 怎么会疼呢。前戏充足,润滑到位,还有接连不断的爱抚在推波助澜。叶祺把手伸到自己腰间去,握着陈扬的手腕微微一紧,然后意料之中的撞击几乎是立刻拉开了序幕。 凝滞与生涩都渐渐磨开了,再熟悉不过的潮涌一波一波泛上来,然后无可收挽地激荡。陈扬把他拉近,扣紧,反复从他的身体里索求更深的契合,没完没了的律动。 “乖,叫我的名字……” 叶祺意识不清,果真听了他的话,一声一声低低的“陈扬”夹杂在喘息里,自有一番说不出的信赖温存。 在陈扬满足之前,他会把叶祺翻来翻去,翻来翻去……叶祺知道他喜欢变换体位,意识一旦昏沉了就随他去摆弄,只记得最后陈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连续几次全部退出去又重重撞进来之后他用力搂紧了自己,简直要把人烫穿的液体直接留在了能够企及的最深处。 叶祺有点意乱情迷的神情一直是陈扬隐秘的兴趣所在,明知他只差一点点,稍微缓过几口气后陈扬却多晾了他几秒钟,随后才握上去绕着顶端打圈。 叶祺满眼迷茫地看向他,欢悦如电流一般在尾椎处燃烧,那大概是陈扬探过去在按揉。前后夹击,再加上体内存留的火热感,叶祺在他手里失控地颤抖着,终于在指腹的磨蹭下得到了高潮。 两个人在床单上喘成一团,一面沉浸在余韵里一面还贪心不足地抚摸着对方的身体,活脱脱一对饿狼。 几次纠缠不清的深吻让叶祺的唇色变成了更为润泽的红,陈扬恋恋不舍地勾着他的下巴不放,目光就黏在那两片薄唇上:“你说你怎么这么饥渴,嗯?” 叶祺眉眼低垂,神色温软:“还不是你惯的么,做多了忽然停掉,不饥渴才怪呢。” 若有若无地亲吻着他的腰腹,陈扬的声音里尽是纵容和慵懒:“你要进来就快点,正好省得你做前戏……” 叶祺含糊地应了一声,撑起上身来还是习惯性地先去点火。陈扬眯着眼任他为所欲为,偶尔一转眸却坐起身来按住了他:“这是什么?” 叶祺顺着他的眼神看到自己腿间去,赫然发觉大腿内侧有一片淡淡的淤青。 “是……是我弄出来的?” 叶祺哭笑不得:“不是你,难道是我?我啃得到自己的腿?” 想来叶祺虽然爱咬人,但从来都是点到即止,不会留下牙印之类的痕迹。陈扬有些懊恼地伸手去揉,低声嘟哝:“这也该是……四五天前的事情了,怎么还留着。” “我瘢痕性体质,淤青疤痕什么的不容易消掉。” “哦……我以后一定小心……”话刚说了半句,陈扬戏谑地瞟了他一眼:这才几分钟的时间,某个地方又开始血脉贲张了。 叶祺有点脸红,捏着陈扬的腰催他翻过身去:“要是我这么盯着你看,还用手摸来摸去,你也会硬的……” 陈扬把脸埋在枕头里,躲起来窃笑。 “笑什么笑!不准笑……” 叶祺一气之下用力撞了进去,可到了一半陈扬的身体就僵住了。上天一定是看不惯他太过淡定,所以送了这么个冤家来让他手足无措:叶祺低头舔弄着陈扬后腰的凹线,手也绕到前面去细细安抚他,后来索性退出去重新来过。 陈扬背对着他,所以什么表情都看不见。叶祺在脑海里构想着他疏朗的眉目,锐利的神情,再想着这些统统染上半是愉悦半是难耐的色彩,居然在剑拔弩张的时刻生出一点心疼来。 “放松,放松……我不会弄疼你的,相信我……” 陈扬闷声不响,但确实随着他的安慰逐渐交出了身体的控制权,最后寻到了叶祺的手牢牢相扣。 那一刹那,叶祺想奉上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只为了让陈扬感到满足。 认识你之前,我以为人各有命,再如何亲厚也不过是暂时的平行关系,转眼就可以相忘于江湖; 认识你之后,我得到了这世上最恣意明亮的爱恋,也经历了最阴郁沉痛的岁月。 在这么多年以后,我忽然发现,我的人生不仅仅是我的。它也是你的,是你成就了我,铸造了我。 亲爱的,你功不可没。 那就让我用剩下的全部时光来报答你,耳鬓厮磨,相濡以沫。 这晚他们都有点行为过激,床单弄得一塌糊涂不说,连被子都没能幸免。叶祺先去清理,然后把陈扬弄进浴缸后自己出来换了床单和被套。还好窗一直开着一条缝,房间里并没有太多特殊的味道,只有浴室里沐浴露的薄荷味在空气里飘散。 薄荷,是叶祺所喜欢的味道。他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成功地迫使陈扬常年使用他买回来的沐浴露,这样他吻他的时候就能闻到被体温暖过的薄荷味。 陈扬很无语,但既然日用品的采办都是叶祺的事,他买什么也就用什么了。 洗完澡出来,陈扬沾到枕头就睡了。叶祺稍微收拾了一下屋子才回来,看到他睡得怡然自得,忍不住用食指去轻触他的鼻尖。 不是每个人都有幸遇到这样的爱人:相知十年,只要他的鼻息温暖地拂过你的手指,你依然会觉得幸福。 叶祺笑着吻一吻他的额头,然后面对着他躺了下来。 床铺因受压而下陷,陈扬闭着眼睛唤了一声:“叶祺……” “嗯,睡吧。” 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人间天堂,亦不过如此 番外四 译事 为赴南方之约,叶祺破天荒地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 陈扬见他一脸严肃,到了嘴边的调侃硬是咽了下去,只默默给他递上车钥匙而已。关于此事的谈话昨晚已经进行过了,叶祺的郑重其事并不夸张,因为约他见面的人是南方。 既然南方出面,那么一定是为了与路程有关的事情。路程这位众说纷纭却享誉文坛的作家,以及他身边不离不弃的爱人兼合作伙伴南方,对于任何热心文学的人而言都是永远的话题。陈扬和叶祺自相当年轻的时候起便是路程的读者,他封笔前后的无数传奇也都是一桩桩看着过来的,因而前些日子叶祺接到了南方的电话简直觉得是做梦。 “我记得南方一直对外宣称,不愿意让人翻译路程的作品,说是要尽量维持路程的原意不受译笔的影响。为什么他会忽然改变主意?”陈扬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问的。 叶祺想了一会儿,问他:“南方今年多大了?” 陈扬哪里会熟知这些细枝末节,于是起身到书房去翻了半天旧书,最后在叶祺的某张书签背后看到了潦草的记录,正是路程和南方的出生年月。略略一算,得出的那个数字竟然令人心惊。 总觉得他们还年轻,自己也还有资格横冲直撞。然而流光易逝,转眼物是人非。 “风华正茂的下章,永远是风流云散。”叶祺低声说出这一句路程的名言,陈扬回给他一个会意的眼神,却终究笑不出来。 南方恐怕是什么都想清楚了才开始办这件事:明知日后必定有人会着手翻译路程,不如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出别的解释,黯然之下索性把书架上所有署名“路程”的书都拿了出来,堆在地板上静静看了大半天。 路程在大学时代的中后期已经成名,那时候叶祺还在初中里研究如何用“苍茫乾坤,日出东方”这样的开头来吸引注意。不过这样的年龄差距也有它的好处,路程的作品陪伴叶祺走过了整个青春期,又在他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让他读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其他含义,确实称得上是他最钟情的作家之一。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叶祺从不把路程如何杰出如何重要宣之于口,但书柜里终究辟出了单独的一格来存放他的全集:从蜚声文坛的长篇到刻薄辛辣的短篇,从文言文的戏作到英文写就的文学评论。 有些人注定是时代的象征。 他们年少轻狂就引得世人仰望,中兴之时又赚来一身荣光,平白羡煞无数旁人。路程从来不是可以预测的角色,因而没有人看到他的晚景。平淡也好凉薄也罢,统统被意犹未尽的省略号潦草带过。 …… 综上所述,纠结在各种情绪中的叶祺大半夜都清醒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路程写过的场景和人物。陈扬在四点钟的时候突然坐了起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痛苦道:“要不你就起来吧,到书房去再把那一地的书看一遍。亲爱的,我这是外源性失眠啊……” 叶祺难得没跟他斗嘴,想了一会儿还真的又去看了。 他那身体典型的气血不足,格外经不起熬,结果去赴约的时候直接顶了一双可以送卧龙自然保护区的黑眼圈。 陈扬也算是情令智昏了,细细看去竟然觉得这样的叶祺特别好看。原本润泽的眉目被由内而外的肃穆感浸透,稍显苍白的脸色露出不多不少的一点憔悴,黑框眼镜深灰大衣,整个人立起来的时候简直气势迫人。表情纹丝不动,但却偏偏更衬得他温平稳妥,那些被疲倦和紧张冲淡了的表象转而藏在了里面,不期然竟隐隐流转着令人移不开眼的光华。 这样上下一打量,陈扬哪里还说得出劝他别太挂心的话来。他只好默不作声地送叶祺出门,暗自希望南方让他翻译的是他比较熟悉的某一本,省得他一冲动又废寝忘食。 午后的阳光很轻灵,透过了梧桐叶又投射在咖啡馆的木纹桌面上,光斑杂乱,但看着并不讨嫌。周遭没有多少人声,叶祺一向对自己挑地方的品味自信得很,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抵达后便一个人先在窗边的座位坐了。 叶祺是个很勤奋的译者,各种题材都乐意尝试,现在随便走进街头的书店基本都能看到他的译作。很多作者看重自己的文字,有些人甚至会从国外飞到上海,专程与中译版的译者交流。只要每一章都尽职尽责地去翻译,那么见多了这样的郑重也就感觉平淡了,至少叶祺自己是这样认为。 但他从没这样紧张过,短短二十分钟竟然看了十几次表,反应过来的时候连手心都有了薄薄一层汗。 南方算大半个生意人,平生守时已成积习,次次都是早五分钟到场。叶祺起身与他握手,无意掩饰自己久等的事实,态度相当坦率。 南方坐定,微笑着冲他点点头:“你到得很早。” 侍者按叶祺事先的吩咐送上咖啡,南方拿起来抿了一口,不由又笑了笑:“而且点了路程最喜欢的咖啡等着我。你果然看过路程写的每一个字。” 叶祺直视他的眼睛,落落大方,说出来的话却透露着谨小慎微:“希望这样的讨好不会太刻意。南先生,久闻大名。” 南方抬眼望向他,赞赏之色同样毫无掩饰:“叶教授,你跟我想象得几乎完全一样。” 当初刚走上大学讲台的时候,学生一口一个“叶老师”就让叶祺花了三四年才习惯起来。后来升了副教授,又升了教授,由于人实在是相对年轻,学校里还是称呼他本名或者叶老师的人居多。南方这一声“叶教授”,叶祺当真是听不惯。 “我怎么说也比您小十岁,您还是直接叫名字吧。”迎视南方含笑的眼睛,叶祺由衷道:“真 的,我一直不习惯以职称为称呼。” “要说客气,张口就叫我‘南先生’的可是你。” 叶祺顿了一下,有些探究意味地看了看南方,不料对方却直接把一叠打印稿推到了他面前。 这时候如果再问别人为什么决定得这么干脆,可能就真的不识抬举了。只简短地说了声“谢谢”,叶祺接过装订成册的文稿就开始翻阅了。 “这好像是路程在美国出版的那本日记体旅行随笔,但是……” 南方啜着咖啡,平和道:“但是跟你看过的版本相差很多。以前出版过的是沈洛大篇幅修改后的版本,你手里拿着的才是路程的原稿。” 叶祺眼里写满了问号,但他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等着南方说完。 “路程下笔从无忌讳,所以先修改再出版也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肯定有问题要问我,比如为什么中译版倒是准备直接翻译原稿之类的。但我希望你先回去认真地看一看,如果还有什么需要 我解答的,我一定效劳,可以么。” 叶祺当然应允得极干脆,甚至掂量着那些纸张的厚度,隐约有了一点兴奋的笑容。 南方却不知不觉收起了公事公办的态度,一边看着街景一边感叹:“路程以前忙着写东西的时候,总说不同的咖啡豆味道差得很远,每一种都能带来不同的灵感,可我一直都尝不出来。” 无波无澜,叶祺读不出任何正面或是负面的情绪,只好斟酌着劝慰:“路先生封笔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 南方不想让他为难,很快便自己回过头来笑道:“是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很荣幸。” 说罢随意举了举咖啡杯,竟然只是在感谢这一杯热饮。 “容我冒昧地问一句,路先生近来身体好吗?” 南方笑得平淡温雅:“比前几年好一些。无非是遵医嘱静养,劳你费心了。” 叶祺妥善地收好文件,从此却再也聚不拢与南方闲话的心思。初读路程的时光仿佛重现了,他几乎无法维系自己与现实的恰当关联感,一心一意只想找个地方从头读到尾。 后来连南方都看得一清二楚,最后跟他握手告别的时候还揶揄了两句,“让你这样的热心读者放着文稿不看,简直是人道主义灾难”之类。叶祺只是笑笑,并不分辩什么。 叶祺真的忙起来,那是浑然不知日升月沉的。看他成天闷在书房里,陈扬自觉主动地把一日三餐 都备好了送给他,水果甚至是去了皮切成块才递进去的,简直惯得无法无天。 这天,夜深得发寒了叶祺才翻完眼下的一章,摸回卧室去发现灯已经关了。他以为陈扬睡着了,轻手轻脚上了床,结果陈扬默不作声地往一边挪了几寸,给他空出了大半的床铺。 “陈扬?” 呼吸声听上去有点重,但没有回答。 “对不起,这几天都没顾得上你。”说着,叶祺抬手把他身上滑落的被子拉回去,顺便抚了一下他的肩头:“你生气了?” 陈扬毫不客气地甩掉他,还是一声不吭。 工作固然重要,但陈扬的情绪无疑更加重要。叶祺愣了一愣,转而亲密地贴到了他背上:“到底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你告诉我啊,我一定改。” 陈扬狠狠一巴掌拍在壁灯的开关上,人也猛然坐了起来:“你改?我说了多少遍,你不能熬夜不能熬夜,你改过吗?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 叶祺摸过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眼看过去便低了声音:“两点……” “你是从不把医嘱往心里去的,可我记得!一旦熬了夜,明天你睡得再晚都没有用,你到底懂不懂啊!你这每张银行卡的卡号都记得一清二楚的怪胎,怎么就不能多记这一件事?” 陈扬盛气凌人,叶祺自知理亏,因此这一番义正辞严的指责之后,房间里竟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原本怒火熊熊,硬压了一个晚上之后已经冷了不少,现在又因为沉默而无以为继……陈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疲惫且歉疚的面容,长叹一声,只能苦笑:“是,我倒忘了,你是永远不会跟我吵架的人……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下回你忙得忘了又是这副可怜相,你……” 叶祺扣着他的后颈骤然发力,陈扬迫不得已地俯身,接下来自然是不容拒绝的、温存的吻。 可吻完了,陈扬还是笑不出来。发火是万般无奈的最后一招,如果没有效果,那他这辈子就别想 再说服叶祺了。 “你听好了,别把你的身体当成是你自己的。你是为了我,所以不能熬夜。” 叶祺的眼睛映着昏黄的灯光,说不出的温润澄明。陈扬不知不觉放软了语气,命令的句子说出来倒好像是在求他。 侧脸被他轻轻地抚摸着,陈扬仔细感受了一下:还好,不算太凉。为了不让叶祺夜里觉得冷,年年打入冬起他们就盖上了羊毛厚毯。但陈扬身体好得很,常常半夜里热得要命,只好想办法把毯子往叶祺那儿拽。最难伺候的还不是这个:叶祺的心脏输氧能力欠佳,被子压得太重了他又会不舒服。每每折腾到最后怎样都不行,他会迷迷糊糊地从厚毯子那边蹭过来,然后抱着陈扬汲取热量。 还有他刚才拿起来看的那块表,还是几年前自己送给他的,作为迟到的十周年纪念礼物。那个时候信誓旦旦,说全当两个人相识十年从未分离,然后安安稳稳就这样过下去。 平静生活的人证物证俱在,陈扬虽然不说话,但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愤慨了。 “以后如果我在书房,你九点半的时候来提醒我一下,十点前我一定把手上的事结了。”叶祺湿漉漉地舔着他的唇角,既煽情且诚恳:“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 这种话也只有叶祺说得出口,还一脸深情说得理所应当。陈扬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点头,随即便被叶祺抱得更紧。 肢体交缠,某部分的反应也无可遮挡,滚烫的温度仅隔着一层棉布就这么贴了过来。陈扬无奈得很,伸手在他腰间慢慢揉了几下,低声劝道:“明天吧,现在太晚了,你该睡了。” 那什么精神了,整个人也就精神了。叶祺单膝跪在陈扬腿间,还无辜地眨着眼:“我这样怎么睡啊……” 陈扬一把将他推回枕头上,自己屈身在被窝里滑了下去。 叶祺想拦,但已经拦不住了。陈扬口腔里的热度差点让他浑身都烧起来,进进出出都让他心满意足,按部就班地以他最喜欢的方式点燃了一切。 “你……别,慢一点……真的,我受不了了……” 陈扬忽然把他吞到了底。顶端沿着上颚的凹凸一路蹭下去,快意炙热而澎湃,叶祺立刻就只剩下喘息的力气了。 脑子里那根克制的神经被越拉越紧,最后陈扬把他压制在被褥深处,诱导着他释放得淋漓尽致。 “好了,你可以睡了。” 叶祺从背后抱住陈扬,犹在剧烈起伏的胸口紧紧靠在他的脊梁上:“你还生气么。” 陈扬抓起他的左手,不轻不重地啮咬了一阵戒指附近的皮肤,随后便懒得再动弹了。 叶祺这才觉出深重的倦意来,下意识拉扯着裹起被子,整张脸埋在陈扬的项间睡了过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叶祺完成了初稿准备集中精力进行修改的节骨眼上,年糕病了。 公司的股份每位副总都有一点,这个团队在数年前就已经稳定下来,唯一的变数就是陈扬什么时候放手不管。之前他不是没动过直接把事情全扔给副总们的心思,但连着几个相当重要的标都没有拿下来,学弟们一个个呕心沥血的样子他看了也不好意思,于是这几年还是尽量每天都往公司跑。 按说一个刚刚接近四十的男人正值年富力强的好时光,陈扬的同龄人们都在拼死拼活地聚敛财富,但他的心思并不情愿放在这个方面。在叶祺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陈扬认为与其朝九晚五还不如开一间小小的酒庄,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在家练练字看看书也不错。 事与愿违,怀揣活神仙梦想的陈总经理此刻还是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小猪刚送来的策划书静静地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因为工作而脑子不清楚的人,还有一条因生病而脑子不清楚的狗,这一人一狗让他怎么也放心不下。明明挺好一份策划书看得他眉头直皱,陈扬自己也知道目前这心理状态不适合做决策,于是拧开家里带来的保温杯喝了一口。 那是叶祺炖给他的银耳薏仁xx汤,那个xx他没尝出来是什么,当然也没敢问。因为叶祺买东西常常是不看价的,你永远也不会想知道他用什么价格买回了什么东西。上回他在巴黎偶然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款婚戒,瞄了一眼标签上的数字,从此留下了极难磨灭的心理阴影。 当时他简直想冲进店里去逼问人家“凭什么”。这是白金戒指,没镶钻,但为什么价格是按克计算的五倍多?!你们以为这世上就没人关注国际期货市场上的白金价格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亏得叶祺在他身后把人拉住了,连声宽慰他“既然买了你就戴着,管它到底多少钱呢”……问世间钱为何物,直教人锱铢必较。陈扬好歹是个从商的人,听了这话愈发憋闷,险些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吐血。 事实上,基于种种前科,陈扬严重怀疑年糕是吃了什么叶祺喂给它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才毫无预兆地生病了。宠物医院的诊断还真不是很乐观,开了药让他们磨成粉混在水里给它喝,然后还接了句“如果觉得不好要赶紧送过来”。 兽医说这话的时候,年糕没精打采地趴在台子上喘着气。吃了老是吐,因此它也不愿意再进食,他们只能带它去打营养针,看着实在是可怜巴巴。原本威风的黄毛黑背大狼狗成了萎靡不振的拖把一只,从小就给它挂在脖子上的铃铛也不怎么响动了,成天就只呆在地毯上望着两个人类来回走动。 陈扬越想越头大,索性把策划书装进了公文包,用内线电话通知小猪“明天上午召开高层会议讨论”,自己一阵风似的开门走人了。 客户放在那儿又不会跑,该发展的发展,该放弃的放弃,来来回回总在纠结这些事情。每年都要亏几笔再赚几笔,陈扬已经历练得十分淡定,相比之下倒是家门里的爱人与爱犬更让他挂心。 实际情况证明了他的猜测,家里果然乱得可以。 年糕睡着了,听到开门的声音稍微给了点面子,那也只是把毛茸茸的大脑袋从前腿上抬起来片刻而已。陈扬暗想明天最好带它去复诊一次,然后环顾四周寻找叶祺的踪迹。 淡淡的酒味从卧室里一路飘出来,陈扬循着味道推门进去,正撞见叶祺拿着高脚杯倚在床头,满眼的呆滞。 “嗯?这瓶刚打开?” 叶祺把笔记本从自己腿上拿来,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开了很久了,不太想喝……喝了也没用,累死我了,什么都看不进去。” 陈扬坐在床沿上勾起他的下巴,认真看了一会儿他眼睛里的血丝,当机立断把电脑挪得更远了一点:“别看了,我看你快疯了。南方到底让你什么时候交稿?” “半个月以后吧。”叶祺觉得陈扬又要骂他神经,赶紧又解释了几句:“我是怕到时候来不及,或者临时想到还有什么地方要改动……” 陈扬换好衣服便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顺手把他摁进怀里:“行了,我知道了。你歇会儿吧……要不我读给你听?” “会很慢的……”脸颊刚碰到陈扬胸口的皮肤,耳鬓厮磨的熟悉感觉就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叶祺环着他的腰。刚说了几个字就连眼皮都垂下去了。 “再慢也比你放着不看好点。” 分明是深秋,外面寒风大盛,房间里却是“春如醉,人双睡”的旖旎气氛。陈扬一手揽着身上有点发凉的大型生物,一手在无声地移动光标。除了两个人的手表在床头柜上滴滴答答,就只有他的声音低低地回旋在空气里。 叶祺一动不动地听着,偶尔发出几个表示可以继续的单音节,唇边还微微带着一点笑意。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语音标准化的执着追求,这会儿听着陈扬一句原文一句中译地读着,满心欢喜,甚至比听着BBCNEWS还惬意。 他的脑子此刻转得很慢,全都是“我喜欢你的发音”、“我喜欢你腰上的手感”之类乱七八糟的念头……然后他忽然开了口:“停,把刚那句再读一遍。” “I always appreciate the announcement by Wilde that to love oneself is the beginning of a life long romance.Yet as far as I’m concerned,to love you is the beginning of my real life.” 叶祺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微笑:“中文呢?” “我一直欣赏王尔德的一句话,他说爱上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端。但于我而言,爱上你才是真实生活的开端。” 这不是长句,也不是难句,原本没什么好纠结的。陈扬忽然意识到他只是想听情话而已,于是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一下:“还要听吗?” 叶祺点头,于是陈扬又读了一遍。 然后叶祺来劲了,指挥他去读第十二页、第三十八页、第一百七十五页的各种情话,陈扬一一照办。 因为爱一个人,你会愿意纵容他所有的矫情和腻歪,无论何时何地。 而叶祺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他觉得之前所有的疑问都可以不必再去打扰南方了。陈扬正在读的这些句子,正是沈洛大幅修改时弃之不用的部分。这一切实在太不公平:凭什么路程的每一个字都供公众仰视,唯有他对南方的爱意不能见光。南方希望中译版忠实于路程的原意,那他自然有他的理由。何谓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何谓挂念多年依依不忘,叶祺自认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天的熔金落日,就在絮絮低语里烧红了漫天云霞。 叶祺交出最终版译稿的那一天,整个上海暴雨如注。 陈扬主动提出晚上陪他出去放松一下,没想到叶祺接了句“你陪我去看看我爸吧”。原本打算趁着夜色在街上漫步一会儿,但雨势惊人,他接了叶祺后只好直接开到住宅楼对面的街边才停车。 冬天很少有这样大的雨,车停稳了叶祺并没有直接开门下车,而是无言地看着车窗上不断汇聚的汹涌水线,仿佛已然累极了。 陈扬把手放到他腿上,用意单纯地抚摸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该打扰他的静默。 但他终究还是被打扰了。两个人的手指温暖地交缠,虽然真实的情绪还隔着一层解释,但彼此正安安稳稳待在一起的感觉已经准确无误地被传递了。 叶祺握着他的力道忽然重了一点,然后颇有些沉寂的声音缓缓在车里响起来:“昨天最后校正的是他们在香克林镇的游记,我正好有件旧事想拿出来说一说,你要听么。” 陈扬把他的手牵起来,自己低下头去吻了一吻,算是无声的允诺。 “我在英国的第二年,学校里给了两个名额让在读博士去参加一个他们国内的研讨项目。那时候教授们都知道我跟沈钧彦的关系,所以那两个名额就让我和他一起去了。” 陈扬点点头,但很快反应过来叶祺没在看他,于是又多应了一声。外面太暗了,就着车里的灯光其实车窗已经成了镜面,叶祺把他的犹豫迟疑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也没去点破。 “那次研讨的举办地点离香克林镇很近,我们到了那儿才发现,各校派来的都是年轻的博士生。仗着经费充裕又没有人监管,好像是剑桥那几个人提议的,我们后来就索性租了车,一路开到香克林镇去。” 陈扬实际是忐忑的,但不想表现地太明显,最后成了没话找话:“听说很漂亮,那里海边的悬崖美得让人跳下去也心甘情愿,是真的么。” “也许吧。”叶祺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然后又回到他想叙述的主线上去:“我们这一群人是早上到的,除了开车的那几个躲着睡觉去了,剩下的都等不及要出去玩。谁知道到了晚上,忽然一场暴风雨把我们都弄得措手不及。” “那场雨比现在大得多了,海风吹得雨水几乎是水平方向打过来的,我……”他皱了皱眉,彻底沉进回忆里:“我在小酒馆里已经喝多了,正跟几个学文的家伙一起在街上晃荡,莫名其妙就被淋得人都快站不住了。” 陈扬用目光描绘着他的面部轮廓,试图从这陌生故事的讲述者身上读出惯常的熟悉来。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叶祺这个人是一本读不完的悬疑小说:他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章是忧伤还是欢愉,是沉郁还是轻快。 “他们都说那场雨里的香克林镇就像还原的《呼啸山庄》场景,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真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知道我很难过。你别以为我在感受力这方面从未有过挫折,不是这样的。那天沈钧彦没喝酒,但雨太大他不敢出来找我。他打了无数个电话给我,可我一点都不想接……看着其他人在街上狂奔,笑的笑,哭的哭,那一刻我以为我就是个死人。” 这话不是等闲说得出口的,因为沉得无法承受。叶祺口干舌燥,随手拿起车里的矿泉水瓶灌了几口,然后接着说:“我那个时候就在想,会不会我这一生都只能带着空洞生活。我只能在不同的场景怀念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然后假装我拥有敏锐的洞察力,靠着写那些言不由衷的论文混日子……一个人想要透过文字去理解其它人,首先他自己要有一颗活着的心。你明白么,没有你,很多我引以为傲的东西也都不在了。” 陈扬不打招呼地关掉了车里的灯,用力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来,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明白。” 叶祺猛然一愣,下意识地探身碰了碰他的嘴唇:“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我只是……” “不用道歉。”陈扬抬起一只手覆上叶祺肩头,是轻是重连自己也分不清了:“不管你信或不信,你说的我都明白。” 叶祺几乎有些后悔,为什么要一时任性,把自己都不想提的陈年旧事摆到陈扬面前来。他的过去未必比自己的轻松,偶尔提及的几件琐事也肯定不是战乱区志愿经历的全貌,只是他不肯拿以前的疼痛来扰乱如今的心境。或者,再直白一些,是他舍不得自己沾上那些血污。 他和陈扬好像总在重复这一过程:勾起一点点伤心,相互亏欠,然后用千百倍的感情去补偿。罢了,欠了他一辈子,哪里还多这一件旧事。 一时激动之后,陈扬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常态。叶祺给了他一个长而细腻的亲吻,似乎想在缱绻里溺死所有不愉快的过往。 陈扬为他撑起长柄伞,跟他并肩横穿街道走进楼道,然后在门口把他身上的水迹一一拂去。 他想,我一定不能再给他回忆这些的机会。让他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也许就能掩掉更多的沉黯。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这是不容逆转的事实。 我至少,可以拥有他的全部未来 第十五章 家务事 说好了林家夫妇请客吃饭的那一天,叶祺一早醒来陈扬就不在。 桌上放着早餐和字条,上面的字依然漂亮得如同行楷标准字帖:我十点前会回来,公司里有个会议我必须在场。东西热一热再吃,别又忘在微波炉里。 称呼和落款都省了,叶祺拿着那张小纸片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忽然觉得自己督促陈扬常动动笔还是有效果的。至少这一手天妒人羡的字一直没变,每一张留给他的字条他都舍不得乱丢,统统收了起来当作书签。 看来叶祺还是起得晚了,坐在沙发上一个肉包子还没吃完,玄关那儿已经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陈扬人还没进门,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倒是先到了—— “算了吧,人家怀着你的孩子,你还真能说得出分手?别人先不说,光你妈就能把你大卸八块儿……” 叶祺的神情忽然有点微妙,陈扬刚绕到他侧面,什么也没发觉。 “我也觉得你该去看看。好,没问题,我来跟叶祺说……只要把你这毛病看好了,别说让叶祺陪你去,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成问题……嗯,再见。” 七点多在十字路口老师傅那儿买来的肉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开立刻荤香四溢。陈扬挂了电话收了手机,很自然地顺过叶祺手里的食物,把肉馅全叼走了才还给他。 谁知叶祺明显不在状态,愣愣地接过去,一阵沉默。 陈扬刚想问,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准在我面前说‘分手’这两个字。” “我……”陈扬仔细想了想,勉强想起刚才那电话里确实用过这个词语:“我是说顾世琮想跟他女朋友分手绝对没戏,又没跟你说分……” “不准说!” 陈扬被他吼得震了一震,三分莫名七分惊讶地看着这个刚才还懒洋洋啃着早餐的人。就凭他三秒之前一跃而起的气势,陈扬几乎以为他要打人了。 日常生活中面对别人的时候,陈扬本来也不怎么笑,一张脸平平静静的总带着点不怒自威的味道,时间长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吓人。但叶祺不一样,平素嘴角总勾着一点笑意的人最不能生气,脸一板声音一沉,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也许是昨晚刚完成的初稿惹的祸,英国布克文学奖新晋赢家,写的是什么麻风病人关一小孤岛上之类之类的内容,反正叶祺翻着翻着就稀里糊涂地被绕进去了,连着好一阵子都有点隐藏的忧郁倾向。 或者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觉得受宠若惊。在感情生活方面他一直比较背运,高中谈的大学散了伙,大学谈的刚毕业又劳燕飞分,甜蜜过几年全是为了以后回忆起来只想跳泰晤士河。最近这十几个月过得实在太平顺,每天回到家里都能看到以往只在梦里匆匆闪过的那张脸,而且脸的主人还对他关怀备至:早上出门了一定会备好桌上的早餐,晚上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跑来吻他。 这是真的么。 如果不是呢。 叶祺自个儿在那儿前因后果地想了一通,渐渐地怒火冲天的姿态也维持不住了,不知不觉垂下眼睫,眼看着已经准备道歉了。可陈扬没给他这个机会,抢先一步把他揽进怀里,低低地凑在他耳边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没有安全感。 ——对不起,或许我还应该把你照顾得再好一点。 叶祺把下巴搁在他肩上,顿了一下便开始磨蹭,一寸一寸挪到他温暖的颈窝里去:“是我的错,我神经质了。” 陈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搂着他一起坐到沙发上,摸一摸那豆浆还算温热就直接送到了他嘴边。叶祺看他不计较,索性也就不解释了,心安理得靠在人家肩头喝豆浆,过了一会儿甚至还从坐垫的角落里摸出一本书来看。 “喂,顾世琮要你陪他去看心理医生。” “啊?为什么是我?再说我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心理问题。” 陈扬回忆着电话会谈的内容,一句一句地说给他听:“他女朋友又怀孕了,他妈觉得人不错,女方家里也赞成,应该是要准备结婚了。结果顾世琮说他得了恐婚症,一听到结婚两个字就胸闷气短,现在说是心理医生如果没辙他就要跟人家……咳,那什么,你不准我说的那两个字。” 叶祺顺着他的身体滑下去,脑袋不知何时起已经枕在了他腿上:“我就说嘛,当年他家里忽然出事,肯定要留下点心理阴影。” “你积点口德行么,顾世琮这是真心信任你,否则这种生死关头也不会想到你。” “……嗯。” “待会儿林逸清和他们家孕妇大人要先到我们这儿来的,昨天说好了一起去饭店,你还记得么。” “……记得。” 这声音已经彻底地软糯了,尾音颤颤地散在空气里,很快无影无踪。陈扬低下头,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叶祺很少能摆脱清瘦的状态,近来在自己的精心饲养下日渐正常,从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居然有点珠圆玉润的感觉了。他的头发很软,颜色是纯正的黑,摸起来那种松松的触感能一路痒到心底去。还有从肩头到胳膊的整个骨骼线条,利落修长,无论哪个角度都很漂亮。 看着这一幅眉目如画,陈扬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舍不得把他晃醒。 于是他拿起手机发送了以下内容给盘尼西林: 备用钥匙在门口牛奶箱和信箱中间的夹缝里,你自己开门,我暂时走不开。 什么走不开……我还没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到呢,你就能预告你肯定走不开?!盘尼西林挪动拇指,问曰:“你们两个到底在不在家?” 陈扬回复:“在。” 盘尼西林无语至极,只好按照主人的指示自行闯入了民宅。屋里倒是安静得很,没有他预想中什么限制级的镜头。陈扬示意他们噤声后他才看见,原来叶祺正把陈扬当作枕头,悄无声息地裹着毛毯安睡。 据说这两个人私下里黏得要死,这一目击果然震撼。何嘉玥很是谅解地看了看他们,拉着盘尼西林先坐了下来,然后从茶几上随便拿了本书,好歹等叶祺醒了再说。 人的运气有好坏之分,嘉玥拿的是戏说历史类的杂文集,盘尼西林拿的不巧是国家地理杂志。 过了一会儿,他看入神了,随口问道:“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是什么?” 本该人事不知的叶祺回答他:“秦岭淮河。” 盘尼西林顿觉诡异,轻声咨询陈扬:“他这算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睡着了。但他一直浅睡眠,你问他的问题他只要知道就会回答。” 盘尼西林玩心大起,探身抓过叶祺睡下去前看的书,找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就开始读: “Hart Crane was one of the best American poets of the 20th century,who began writing poetry in his early teens and publish his first poem at the age of——” 叶祺果然答了:“Seventeen.” 这下连嘉玥都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笑意来,盘尼西林刚想表示一下由衷的赞叹,不料叶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开了口:“陈扬,我不是你的玩具,不要拿出去炫耀。” “为什么不是?”时光忽然倒退三十年,陈扬回归了三四岁的心理状态。 “哦,那就是吧。” …… 由于盘尼西林的喜出望外,这顿以庆贺为名的午饭丰盛得令人发指。陈飞夫妇在席间一再表示不用这么夸张,怀孕期间有的是机会花钱,但盘尼西林置若罔闻。嘉玥象征性地吃了一点,转眼就被沁和扶到卫生间去吐了个一干二净,于是谁也不知道林先生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大概他只是太高兴了,手足无措而已。大家都能理解他这种恨不能把老婆供起来的极端心情,好歹帮助他把大多数的菜都吃了七七八八,结果各自回去想办法消食去也。 中午吃得太油腻,叶祺宣称晚饭一定要节制一点,于是亲自挽袖进了厨房。陈扬上次体检的时候查出了血脂偏高,顿时饭桌上的荤腥眼看着日日减少,连年糕都倍受打击,经常呜呜地表示抗议。 其实那血脂也就比正常范围高出零点几,陈扬觉得相当委屈。前些日子争论过的“胖成猪”的问题忽然被落实了,叶祺得意非凡的表情实在令人郁卒,好像他陈扬胖得走不动路真的指日可待似的。 年糕最近长势喜人,据叶祺描述已经有了“凶巴巴且傻乎乎”的祖传风范。别的不好说,此狗抱在手里的触感倒确实越来越接近它寿终正寝的爹了,陈扬一边蹂躏它一边回想狼狗当年,不由自主便忆起了一些相关的零散片段。 最后一次给狼狗洗澡,那好像还是前年国庆长假的时候了。狼狗上了年纪之后变得很懒,只要出太阳总是独自躺在院子里不动,一副卫国功臣的拽样。以前洗澡总是用水枪直接追它,狼狗自己会绕着院子四下逃窜,或者干脆跟陈飞的拉布拉多打成一团。彼时它已经老了,行动迟缓了,陈扬怕它淋了冷水要着凉,只是端了盆调好的温水在水泥地上一点一点地洗。 后来他还是不慎把狼狗弄感冒了。因为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很多早已淡去的往事,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秋风一过狼狗自然是受不了的。 陈扬和叶祺大二那年,他们曾经一起在陈扬家过了一个新年。狼狗很喜欢这位访客,老大一条毛茸茸的狗就经常这么横趴在叶祺腿上,谁训他都训不走。叶祺体寒,大多数时间很挺享受狼狗替他暖身子的行为,真的要站起来做什么事才会开口赶它。说来也怪,他的话狼狗言听计从,连陈扬这个正牌的主人都没这魅力。 面对垂垂老矣的狼狗,陈扬确实有太多的感慨。在有它陪伴的日子里,他曾经拥有那样温暖的亲情与爱情,但年少轻狂,竟然不知珍惜。如今父亲早已去世多年,他深爱的人也杳无音讯,真正孤家寡人的时刻连狼狗也快离开他了。 枫叶荻花秋瑟瑟,这个时节是最不能怀想过去的。陈扬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揉着年糕望着街景,郁闷得连叶祺走到他身边了都不知道。 叶祺何等知情知趣,见状也不跟他搭话,只是伸手按在他肩上,慢慢地用掌心的温度给他一点实在的慰藉。 抽出一半神志去想象叶祺的表情,一定是淡然里掺着几分担忧,全心全意都系在自己身上。陈扬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年糕敏捷地从沙发上一跃而下,循着厨房里的肉香径自去了。而叶祺的吻也在这个时候缠了上来,细碎而温柔,从他的侧脸一直行进到唇角,然后在他开启牙关的时候准确地卷住了舌尖。 谁更黏人一点,这个问题随着无以复加的熟稔而渐渐失去了意义。叶祺只知道自己实在是很喜欢与这个人身体相触的感觉,反复向他索取感情的明证,并且愿意与他共享世情的温凉。因为被爱,所以安然。 陈扬被他吻得很舒服,因此在他离开的时候简直想再把人拖回来。叶祺稍微闪躲了一下,笑着把一个杯沿送到他唇边,颇有点献宝的意思:“不烫的,你尝尝看。” 甜,但是不腻,液体澄清透明,袅袅热气洋溢着天然的醇厚感。陈扬犹豫着又喝了一口,疑惑地问:“是……是红枣炖的汤?” “不止红枣。” “嗯,好像还有蜂糖?” 陈扬实际上是拿不准的,他只是喜甜,具体是什么东西甜倒不甚讲究。 叶祺就着他的手也尝了尝:“我觉得很明显啊。这是龙眼蜜枣茶,哪有什么蜂糖的味道。” “你这回又是在哪儿买的材料?” 叶祺含笑回答:“……你猜?” 陈扬皱着眉纠结了一下,抬手捂住额头:“算了算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东西……还有么。” 就在上个月,叶祺买了一小块七十多块钱的香烤猪肋排。正常人拿它当西餐的配菜都嫌奢侈,结果叶祺拆了真空包装就给剁了,并且用来炒了蛋炒饭。陈扬当时观察了一下饭里的肉丁,然后冲进厨房翻找包装,看到价格标签后差点没捶胸顿足。 有了这样永志难忘的心理阴影,他哪里还敢问这龙眼是哪儿来的,蜜枣又是哪儿来的。陈扬的胃也是有承受极限的,搞不好就会因为暴殄天物而痛苦地扭曲起来,绝对得不偿失。 “有啊,还有半锅,你明天用保温杯带到公司去慢慢喝吧。” 说到喝的东西,陈扬又想起了几天前的那壶红茶:“对了,上回那红茶的茶叶也分我一点,我用它兑了点奶茶,味道好像不错。” 叶祺立马变了金刚怒目:“什么?你拿我的锡兰红茶去兑牛奶?” 陈扬亦是大惊:“你平时在家喝的是锡兰红茶?” 他们用一模一样的鄙夷眼神打量着对方,异口同声:“暴殄天物!” 半刻静默,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叶祺也是有脾气的。 他好歹是个活人,有呼吸有体温。如果永远一派温文平和,那绝对是因为装得炉火纯青。陈扬对这些都心知肚明,因此见了叶祺没什么道理的脾气反而觉得挺温馨的。 他也就在你一个人面前蛮不讲理,懒洋洋的还有点无赖,那身淡静漠然的壳子好像早就扔在了家门外的垃圾桶里。 从开始到现在,陈扬对叶祺的感情里总掺杂着这么一种渴望,就是想把他面对别人的态度完全扭转,想看他真正只属于自己的那些隐秘的情绪。 比如说话永远不说满的叶祺私底下是个一开口就让人觉得他欠扁的人:他始终是知道真相的,想瞒可以瞒得很好,想说则可以一语中的。 再比如平日谨言慎行的叶祺其实具备愤世嫉俗的一切要素:因为他什么都不上心,因此看待事件的角度总是高高在上,经常能跳出所有的是非纠葛,在黑白之间看清那个至关重要的灰色地带。 最重要的是,一向淡定的叶祺说白了是个敏感又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会对每一个小细节倍加注意,执拗认真,非要把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打理成他心目中的理想状态。甚至他会不断的审视他们之间的感情状态,适时地加点闲聊或是打闹。 而陈扬知晓这一切的原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叶祺对他情有独钟,整个人里里外外都对他全无隐瞒。 话说人总是有点贱的,明白归明白,陈扬偏偏想要听叶祺亲口说出来。于是当夜他挑了个叶祺最好说话的时候,也就是第一场做完了第二场还在酝酿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地开了这个口。 “上午你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啊,真的听不得那两个字?” 先前陈扬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叶祺的反应上,与其说他自己快活了,不如说是诚心诚意伺候了叶祺一回。被人弄得慵懒舒适之后,叶祺正把陈扬的脖子当玩具在啃,一声模糊的应答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齿间挤了出来:“……嗯。” 原本皮下好几公分的动脉好像跳到了体表来,而叶祺的鼻息逐渐滚烫,一下一下拂过来几乎要着火。陈扬摸摸他的肩膀继续纵容他,并把话题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努力引导:“你就是看准了我对你没脾气是吧,人前什么样到我这儿立刻反一反。” “……”叶祺抬起头来对上他的凝视,水润的、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是,当然是。你喜欢让着我,我肯定得寸进尺啊,人之常情嘛。” “我不是让着你,我是……” 叶祺恰在这个时候把食指的第一个指节推进了陈扬体内:“你是什么?” 几天没做,光是手指表面皮肤的摩擦就让他腰身发软。陈扬把原先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黏膜已经有些发热,一遇上入侵物便暧昧地包裹上来,全然是含住了不愿意放开的样子。叶祺一面亲吻他一面小心地扩张着,加到三根手指的时候开始刻意地磨过里面最不能碰的地方。 陈扬尽量放松身体,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有所动作,于是疑惑地睁开眼来。谁知叶祺一脸玩心大起的表情,手下又换了个角度去揉抚那一点。被玩弄的人非常配合地颤了一下,并没有阻止他这种欠扁的行为,只是伸手把他的脑袋拉低了继续接吻。 玩儿过了叶祺肯定舍不得,毕竟这具身体是他最为钟爱的日常娱乐场所,功能齐全,服务周到。陈扬忍耐着呻吟的冲动,哑着嗓子问他“玩够了没有”,结果叶祺莫名其妙地把这话当成了春药,扶着他的腰一点一点滑了进去。 春宵苦短,辰光金贵,那张柔软的大床很快又随着某种韵律晃了起来。身体相撞的声响与深喘低吟交织在一起,正是这间卧室里最多隔日就要上演的惯常戏码。年糕习以为常,甚至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后来的后来,在陈扬舒展四肢躺在那儿平复呼吸的时候,叶祺忽然在他身边坐起来,然后用一种浓稠得几乎令人害怕的、充满感情的目光盯紧了他。 陈扬意识到他有一点不可言说的郑重,于是自己也跟着撑起上身,并把被子往上拉了几公分,细细在叶祺的肩颈处掖好。 叶祺很认真地看着他照顾自己,结果一开口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么,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会迷恋一个人。” “你说的以前,是十年之前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还是更早?”陈扬忍不住要笑。 彼此过于契合的历史让他觉得有恃无恐,但此刻却被勾起某些更深层次的不安来。微微的一线情绪就这样吊在半空中,说不清是忧虑还是疼痛。 在那个笑容快要消逝的时刻,叶祺开始缓慢地向他倾了过来:“迷恋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情,一点防备都没有,不求回报。而且还贪心不足要占据别人的生活,每一个细节都要抓在手里才安心。” “你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连你说那两个字都受不了。况且还不是对我说的。” 陈扬皱着眉按住他的胸膛,理所应当地责备他:“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对你说呢。” 叶祺勾起唇角,微笑:“你总是这么自信,其实这么多年你根本就没变过。” “你也没有。” “是啊,我想我也是没有,否则怎么会又回到这里来。记得么,我们又在一起也一年了。” 陈扬的眉心整个拧了起来,看上去是无限苦恼的样子:“记得啊,但今天一整天你都没提,我以为你不想提的。” 叶祺照着原先的样子再次缩回他身侧,带着笑的面容轻轻蹭到陈扬身上去:“我当然不想提,我恨不得我们从来没分开过。” 陈扬把他藏在厚实的被褥里,无声地给出一个容他自己纠结和胡思乱想的空间。叶祺没有告诉他,这一刻其实自己的眼眶狠狠地泛上过一阵酸涩,只是很快又被硬压了下去。 再借他一个胆他也不敢在陈扬面前掉眼泪,至少清醒的时候绝对不敢。 他们之间,究竟谁镇住了谁,恐怕是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次日清晨,陈扬被一个求救电话扰了好梦。 他们的某个长期合作伙伴出现了产品质量问题,连带着他们也面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关危机。 小猪还没有学会独当一面,被几位同是副总的同事一逼问,只好躲到楼梯间里打陈扬的手机。 “少推脱责任,这事本来就应该找你,我不是早就把这一块都交给你了么。” 这是叶祺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你把你知道的跟他们说一遍就是了,深入浅出……” 叶祺半张着眼,躺在那儿等到他把电话挂了,然后笑眯眯地拽住他的胳膊:“深入浅出是个好词。” 陈扬稍微愣了一下,也笑了:“到底是深入浅出还是深深浅浅?” “深深浅浅会急死人的。” 陈扬抓起自己的枕头往他脸上捂:“闷死你算了,你个色胚!” 叶祺知道他怕痒,即使看不见也不影响他摸到陈扬的腋下去,然后低沉的笑声便怎么忍都忍不住了。他把陈扬的手分别压在头的两侧,趾高气扬地告诫他:“谁都可以说我是色胚,只有你没资格。” 陈扬当然要跳起来扁他。两人一大早就在床上大打出手,后来叶祺连叠被子的时候都笑个没完。 带着这样的好心情,叶祺上班的路上都一直处于愉悦的状态下。学生们当然不知道,这天他们的叶老师莫名其妙免了作业,实际上应该直接归功于四十公里外某写字楼里,那个同样心情很好的陈总经理。 果然二十刚出头的人都是一群懒鬼,叶祺在学生们欢天喜地的声音里走出教室,心想不过少背一篇不长不短的散文,何至于这么开心。穿过自己年轻时便烂熟于心的走廊,正午的阳光显得和暖且层次分明,哪怕避开那些容许光线直射的建筑物缝隙,依然会觉得过于耀眼。 沈钧彦从理科教学楼的岔道里转出来,看清恰巧经过的身影时稍微愣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 “叶祺。” 声音的频率非常熟悉,叶祺没有回头,只是等着他追上来并肩而行。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上课了,我半个月前递了辞呈。” 叶祺略带讶异地望向他:“另谋高就了?” 钧彦的眼神有些复杂,但终究保持着客气的距离感:“就算是吧。我的博士导师问我想不想回去做他的研究助理,学校也可以给我物理系讲师的职位。” “那真要恭喜你了,指导你那位骄傲的老头居然不声不响地承认你了。” 抛却所有其余的纠葛,叶祺这句恭喜绝对真心真意。沈钧彦的导师在业界声望极高,极少愿意公开承认学生们的学术能力,看来沈钧彦将是他亲自开口召回麾下的第一个亚裔博士了。 叶祺和沈钧彦都在回避一个明摆着的事实,那就是他学成后选择回国时,多少有点为了叶祺的因素。文科本来出成果就慢,大家在国内的大学里每年都只需要写点无足轻重的东西,有幸在核心期刊上发一下当然最好,没发也不甚要紧。但对于理工科而言,这样松散无效率、官僚气息浓重的环境绝对是不利于长期发展的。钧彦也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读完了本科才去了英国硕博连读,按理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当初他答应了回上海任教,同期的博士同学们甚至开玩笑说他疯了。他说他想落叶归根,但实际上那是叶祺一贯的思路,跟他本身实在没什么关系。 如今两个人也散了,他也该回归人生的正轨了。平心而论,叶祺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终点。而沈钧彦理应鹏程万里的学术生涯,应当才刚刚开始。 他沉默了一会儿,钧彦就又开了口:“不准备说点‘一路顺风’之类的话?你不是一向滴水不漏么,不说就不是你的风格了。” “嗯,你一路顺风。”叶祺故意做出最平淡的样子来,然后才笑着向他提议:“怎么说你我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临走前我请你吃饭吧。” 钧彦心底一震,慢慢从“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七个字里咀嚼出几分难以言明的苦涩,顿了顿才笑着应了。 “好啊,到时候给你电话。” 这一整天陈扬除了买菜就呆在家里没有出去。可能叶祺的懒洋洋本质上是一种传染病,连一贯兢兢业业的陈扬都开始不思进取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原本鞭策着他力争上游的,对钱财的渴望淡化了。叶祺基本不把钱当钱,钱多就买点可有可无的东西,钱少不买就是了。换句话说,陈扬挣得再多在他眼里也只是个数字,是他在外面自己玩儿的玩具,跟现实生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不管哪个男人,被心上人老是灌输这种理念之后,肯定会变得不思进取。 年糕渐渐对户外活动的时间有了更高的要求,陈扬在日落时分牵它出去跑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门口遇上了叶祺。电梯是独门独户的,出去了直接对着家门,因此叶祺对着那衣帽镜就开始解羊绒大衣的扣子,一面动手一面随意地问:“前段时间你单独见过我爸?” “嗯,他约我出去谈一谈,我觉得不应该不去。” 叶祺揽着他一起进门:“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跟他能相互谅解?” 陈扬坦然相告:“是啊,我自己没有孝敬父亲的机会了,总不想看到你以后也追悔莫及。” 一旦提到已故的陈然老爷子,这气氛终归有点沉闷。叶祺抬手摩挲着陈扬的背脊,轻轻叹气:“其实你不说,我也觉得我爸没那么可恶了。他年纪大了,我又常年不在他身边,能有个小女儿让他高兴高兴也好。” 前几个月还提都不能提,这会儿怎么突然就替人家着想起来了。陈扬疑惑地从他的拥抱里退开一点,自己在摆好了晚餐的桌边坐下来:“你今天又见过你爸了?” “没错。他也打电话约我,我也觉得不应该不去。”叶祺把一块跟青椒一起炒出来的猪肝送进嘴里,咀嚼的间歇把话接了下去:“他一张口就问我过得好不好,问我跟一个经商的人在一起能不能过得惯,所以……” 想了想,他露出些许唏嘘的神情:“所以我看出来他也老了,没有以前那么固执了。” “经商的人怎么了,你爸对我的印象不好?”陈扬体会到了一种陌生的,毛脚女婿见老丈人一般的纠结感觉。 叶祺用筷子尖叉起清汤里的鱼丸,看准了陈扬开口的时候迅速塞了进去:“事实上他对你印象很好。你是第一个他没有称之为奸商的商人,恭喜你。” “……为什么呢。”陈扬甚至等不到自己把食物咽下去,匆忙提出了一个叶祺觉得有点好笑的问题。 于是他决定言简意赅地解释一下:“因为你就是你啊。你是我认定的人,我爸怎么会看你不顺眼。” “诶对了,上次我单独见他的时候,他好像没什么挣扎就认可我们的事情了,还让我们好好过下去什么的……” 叶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实,我一直怀疑我爸是双性恋。” 陈扬被嘴里的菠菜狠狠噎了一下:“你说什么?!” “至于这么惊讶么。”叶祺抬眼看看他,把桌上盛了柠檬红茶的玻璃杯推过去:“喝口水,缓一缓。我觉得他对自己的取向还是比较诚实的,他跟我妈恋爱之前一直有一个关系很暧昧的……额,就算是朋友吧,同性。” 陈扬继续目不转睛地等他说完。 叶祺颇不在意地耸耸肩:“这很难界定,或许他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或许他选择了相对稳妥的生活方式,或许他觉得没有勇气面对自己……都有可能的,所以他对我现在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震惊。” 他把水晶托盘里反扣的另一只杯子倒过来,给自己也弄了点喝的,顺手向陈扬做出一个敬酒的手势:“我感觉他还有点没明说的欣慰,他说我和你在一起已经十年了,那就应该好好珍惜。他的祝福倒是很真诚,我代你一并接受了。” “那就祝我们,百年好合。” 陈扬的身体往前倾了过来,手中的玻璃杯偏了一点与叶祺的轻轻相碰,发出“叮”的一声。那笑容如此落拓而潇洒,曾经沧海,此刻却能够相对坦然。 叶祺含笑抿了一口红茶,心想我果然是无可救药。这么一张经常让周边气压狂降的脸,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挪不开眼,哪怕在恩怨都成了过眼烟云之后。 饭吃完了,两个人一起把碗筷洗好放好,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地笑了。陈扬推着叶祺的背往浴室那儿走:“你先洗澡,我去铺床。” 他真要关门进去了,陈扬一时心热又把人拖了回来,从后面紧紧拥抱着落下几个含义再明显不过的亲吻。叶祺笑着挣开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 陈扬的兴奋是很容易解释的。他的表象如何暂且不提,骨子里还是顾家的传统思想。自己家里已经无可挽回,如今能得到叶祺父亲的默认对他也算是一点安慰。叶祺站在莲蓬头下用力地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陈扬娶妻生子的那种可能性,不去想他可能与陈飞如出一辙的人生轨迹。 其实想了也已经意义不大,当年或许他还会为引导了陈扬而内疚,现在却早已放不开手。再让他选择多少次,他也一样会深更半夜开车回到陈扬家楼下,然后告诉他自己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生命是有缺憾的,既然有了,不如鼓起勇气直面它。 这房子的规格是两室一厅两卫的,外面浴室用的是煤气热水器,连通卧室的那个则是设定了十点开始工作的电热水器,一般只用于他们做完之后的清洗。陈扬这会儿在客厅里蹂躏了一番年糕,之后竟然自己跑到卧室边那个去洗澡了。叶祺不由鄙视他急色,这十几分钟都等不了,但见到他只裹了条浴巾走到床边来的时候,依然对他笑得毫不吝啬。 陈扬单膝跪到被面上,低下头先来吻他。 叶祺一直怀疑他语言表达能力有欠缺,很多念头都只能用行为来传递。比如眼下这个吻就长得有点过头,温情粘腻,认真缓慢,一点刻意炫耀技巧的意思都没有。 可话说回来,还有什么能比真心真意更惹火呢。 叶祺的手指搭着陈扬的后背,那上面没彻底擦干的水痕逐渐发凉,直接影响了摸上去的一贯优良手感。看他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叶祺只好自力更生往床铺内侧移动,顺便引着陈扬也滚进被子里来。 根据长期实践的经验,第一波快意终究来得太快也太草率,虽然刺激却令人意犹未尽。陈扬正侧撑在叶祺身边平复气息,那两片被他吻得水光泛滥的嘴唇却一开一合说起了不着边际的话来: “陈扬,你今天是不是陪你们公司的小姑娘一起下班的?” “没有啊。”陈扬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个画面。 叶祺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翻身压住他还顺手掐上了他的脖子:“你当着我的面说谎?我亲眼看到你替她拉开出租车的门,你敢说不是你?” 陈扬仔细想,拼命想,终于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本来写字楼下在正常下班时间总会有出租车排队等待,今天却诡异地一辆也没有,所以他多送了那新招来的孩子几步,一直走到转角处的出租车固定扬招点为止。 他当然知道那个路口是叶祺开车回家的必经之路,可心里没有鬼的情况下,他怎么会记得这种鸡毛蒜皮? “咳,那个……我想起了,好像确实是我。可我刚才是真的不记得了。”说到这儿,陈扬词穷了。如果两个人角色对调,叶祺一定能不歇气地说出“你要相信我,我对你其心昭昭堪比日月”、“有你这样的人放在家里,女人都是浮云”之类的话来,但他陈扬没这个潜质。 他与叶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叶祺忽然笑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不是故意说谎?” 千言万语挤在喉咙里,陈扬什么都想说,但什么都说不出,浓眉大眼里全是无奈。然后他垂下了眼皮,低声抱怨:“你无理取闹。” 叶祺咬他的下唇,不过一点也不疼:“我无理取闹?” 陈扬撑起身来,拉着叶祺摆成双膝弯曲跪坐在他腰上的样子:“这样可以么,我用实际行动继续向你解释?” 这好像比骑乘还奇怪,叶祺皱着眉打量即将相连的部位:“我会不会很累?你这是解释错误的态度吗?” “不会,你看你膝盖已经是着力点了,我再稍微往上提一点不就好了。”陈扬探身吻他的耳垂:“我基础物理和力学都是A+。” 叶祺又研究了一下,认为基本可行,乃吸了口气自己靠过去。陈扬哪里会袖手旁观,反而一直托着他让他慢慢地坐下去,放到底后还体贴地抱住他询问:“感觉怎么样?” “……还好,可能太深了。” 陈扬在他耳边低低地笑:“废话,重力作用么。” 叶祺一边深呼吸一边适应着被侵犯过度的异物感,而陈扬则揉着他的腰开始吮吻能碰得到的所有地方,眼看着更为情动的红潮一点点泛起来。 多少还是不习惯,叶祺身上很快出了一层薄汗,喘息的节奏也全都是乱的。陈扬差点要放弃了,刚想启齿却被叶祺封住了唇,然后身下的摩擦迅速地频繁了,一切都滚滚燃烧起来。 谁还去管它疼不疼,省力不省力,而陈扬那女下属又是怎么回事。在仿佛无穷无尽的厮磨中,所有可感与不可感的别扭全都比不上巫山云雨来得重要。叶祺在最后的战栗里一口啃在陈扬肩上,淡淡的血腥味如誓约般美好,令人心甘情愿地陷入了彼此的漩涡。 后来他们都把脑袋蹭在对方汗湿的皮肤上,想起要开口时却说出同一个字来:“疼……” 叶祺咬着牙趴在他身上:“去你的不会累……而且,你个混蛋还拼命把我往下压!” 陈扬拍拍他的后腰以示安慰:“明晚,明晚我随你怎么弄好不好?” 随即一个叹气一个闷笑,统一了意见将经验交流会延后至沐浴更衣完毕。窗外秋意已深,而这屋里却永远是过不完的暖春三月,鸳鸳相抱何时了 第十六章 江阔云低 日头升得老高了,清早被拎起来晨训的兵总算消停下来,陈飞看了看写了一半的报告,把笔放下了。右手握笔久了总有点不舒服,据说是肌腱黏连,估摸着不严重他就没急着去看,反正混到这资历连摸抢的机会都少很多了。 空气干燥而凛冽,似乎飘着一股年轻铁血的特殊气味。当年那种激情满怀的感觉依然在,但心态终究是不同了。无论在什么人的眼里,今时今日的陈飞都不再是南京军区那0002号车送到国防科大的子弟,更不是沾亲带故破格提拔的典型事例,再也不是了。 他做过很多离谱的事,比如破格授衔时企图拒不接受,上级召见劈头就问人家“您能不能别老惦记我爸是谁”,斩钉截铁跟自家老爷子说“如果我有个儿子,宁可捏死了也不让他再穿这身皮”。 但他做过更多靠谱的事,比如调离军总之后在上海警备区撑起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再忙再累也记得一有假就问候自己爸妈和老丈人丈母娘,实兵实装演习舍身救了自己手下的兵。 作为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生活给他的坎坷与波澜都已所剩无几。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只剩下自己这个能折腾也会折腾的弟弟还没过家里人那一关。看了这么些年,他也算看够了:既然非这个人不可,那就索性再帮他一把。 陈扬这种背着愧疚的日子,必定不会很好过。 一个电话打出去,响了很久那边才接起来。陈飞脑袋里还徘徊着乱七八糟一串数据,也没等听到人声就开口说话了:“上次你跟我说的事,我挑我妈高兴的时候跟她提了一下,她答应帮你先去探探你妈的口风。” “……” “喂,不是我怀疑你啊,我真觉得这事你瞒不过叶祺。就算瞒过了,万一你妈发起火来要跳楼要绝食,你一个人能承担得起吗?” 电话那端沉默良久,然后传来了叹气的声音:“哥,是我,陈扬忘记把手机带出去了。” 这回轮到陈飞不出声了。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再见。” 陈飞分辨了一下,那调子里半点颤动都没有,更别说气愤了。可能瞒这么一件事对他们而言也不算什么吧,陈扬只是想自己把家里的意思问明白了再跟叶祺说,陈飞就这么想了几秒钟,转眼差点给忘干净了。 中午,他吃着食堂里的青椒炒干子,自然而然联想到过一阵子宝贝女儿五岁宴席的事情,于是掏出手机来跟沁和随意交待了几句。说着说着就提起上午那穿帮的电话,没想到沁和急得声调立刻就变了。 “你觉得不算什么?你觉得别人怎么样就真的怎么样啊?我还觉得他们俩最大的心结就是你们陈家的态度呢!” 陈飞再度无语,心想今天真是邪门儿,一个个电话都噎得他无话可说。 “……算了算了,你个粗神经的笨男人,向晚以后要是像你可怎么办。你赶紧跟陈扬先打声招呼吧,别又忘脑后去了。” 五分钟后,可怜的陈扬简直想捶桌子哀叹时运不济。陈飞说那是上午的事情,到现在家里的叶祺都没给过他只言片语,可见他算是完蛋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叶祺什么时候都很变态,因此他是注定要爆发了。 当年之事不堪回首,两个人受了伤就天各一方去舔伤口,血腥味到现在还没有散尽。那一次陈扬感冒发热,叶祺寸步不离守了他好几天,连床都上了最后却红着一双眼睛问他,“如果这一次,气死的是你妈呢”。那场景太过惨烈,陈扬如今哪里还敢跟他提自己家里的事。 要不是没几个月又快过年了,他自己也不敢跟自己提家里的事。 岁月已静好如斯,人对变故的承受能力愈发低下。曾有过好几个夜晚,他在月光或是雨声中醒来,看着枕边这张从容的睡颜,无论如何就是不知道怎么向他启齿。 现在可好,他什么都知道了,也无需自己费尽心思遮遮掩掩了。这话带着点自嘲的苍凉在心里滚过好几遍,陈扬在办公室里再也坐不住了,拿了钥匙便匆匆离开。 因为一天都没课,叶祺自起床起就没有出去过。屋子里静得悄无声息,那人穿着深蓝绒面的家居服,外面只随便套了件连帽的厚外套,安安稳稳地坐在离落地窗最近的位置上。陈扬循着咖啡的香气走到他的正面,总算看清他波澜不惊的一张面孔。 无悲无喜,还不如大悲大喜。看得到却摸不透,天下最令人为难的字莫过于“猜”。 陈扬还没尝试就放弃了,捂了额头缓缓坐在沙发上:“我知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这一套样式古朴的珐琅瓷杯碟还是陈扬买回来的,平日金娇玉贵用得轻手轻脚,眼下落在碟子上却是“叮”的一声脆响。叶祺搁下了咖啡杯,冷而平静的眼神直直对上陈扬:“我以前说过我受不起当年那一番折腾了,然后你就决定什么都瞒着我。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照顾我的方式。” 不声不响地,竟然已经生了这么大的气。陈扬宁可他砸杯子、踹沙发、跳起来发飙,那也远胜过这么一副用来给外人看的条理分明。 “我不想让你插手这些。这是我的家事,应当让我自己来处理。”纵然叶祺明摆着不赞同,陈扬的决心还是在那里的,一直都在。 叶祺叹了口气:“当年那也是你的家事,你为什么不自己处理好?” 这话真的说重了,哪怕临出口时换成“陈扬你这混蛋”也会好得太多。若要翻旧账,他们都有得是现成的沉痛记忆,随便翻一段出来就能弄得不可收拾。叶祺看起来冷静,其实脑子里已经被惊怒烧得不剩什么理智了,连这种诘问都一不留神漏了出来。 一股尖锐的情绪骤然涌上喉间,愧疚疼痛与决绝拧成一团。陈扬死咬着牙没回话,自己知道这一开口就必然要追悔莫及。 他不说话,那叶祺不咸不淡的脾气也发不下去了。他拿起杯子,赌气一般一饮而尽,不料陈扬却忽然站了起来:“你想走?你生气了就想走?” 叶祺当着他的面离开,然后轻轻带上门,这一幕实在已经成了陈扬的心理阴影: 第一回,叶祺一走就是将近七年,杳无音讯; 第二回,叶祺被陈扬一时情切硬留下过夜,醒来一身的深浅淤痕,可大门依然关得毫无声息,比陌生人还陌生; 第三回,叶祺明明心里想着陈扬,但声称第二天有事还是弃“病人”而去; 第四回,叶祺说他会认真考虑,会给陈扬一个交代,可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陈扬言语里的激动十分明显,叶祺抬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不麻烦你换了衣服再走人了……你别走,我走还不行么。”陈扬想学叶祺的口吻,可惜学得不伦不类,听上去倒像是失望得心都凉了。 叶祺只来得及感受到心头一阵猛地揪疼,陈扬已经摔了门出去。他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看看空杯子里的残渣,又转回去看看方才发出巨响的防盗门,顿时觉得整个脑子都乱套了。 你可曾试过,在万家灯火的时刻背对着自己的家门,孤零零等着电梯来把你带得更远? 而且那家门里的,不是一三五跟你闹分手二四六又跟你携手看遍长安花的小情人,而是你纠缠深爱了十多年的人。与其他气得掉头就走,还不如你自己先一步关上门。 陈扬伤心地站在电梯前,用力握住拳,可指尖还是冰的。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伤心了不到一分钟,防盗门从里面被人重重推开,然后砰然砸在墙上。 叶祺皱着眉,倚在门框上盯牢他:“你还真的走?” 陈扬觉得他可望不可即:“你……你不是生气了么。” “我是生气了,但我没有跟你吵架。”叶祺站直了往他这里靠近,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你可以解释,我也可以解释。但你不准走。” 莫名其妙地,陈扬意识到叶祺可能是害怕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恐惧并没有写在眼睛里,也没有表现在行为上,只是他把叶祺一把拉进怀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的手指也是冰的。 叶祺也会害怕。仅仅过一过这个念头,陈扬就不自觉地将手臂收紧再收紧,好像把叶祺摁进了胸口,那里面就不会再疼了。 他身上洋溢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薄荷味,是共用沐浴露、洗衣粉和衣物柔顺剂的共同作用。陈扬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一句不是解释也不是道歉的话来:“我爱你。” 叶祺闷住了,半晌才从他颈窝里透出含了笑意的声音:“我上次跟你说这三个字可是送了戒指的,现在你拿什么来送我?” “回去换身衣服,再拿几件换洗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祺满眼的犹疑,陈扬见状便拥着他吻了吻眉心,将他转了一百八十度直接推进门里:“快去吧,我在车库里等你。” 一路上,叶祺把能猜到的目的地都猜了一遍,最后连“你背着我买了套房子金屋藏娇”都说出来了,但陈扬只是笑着摇头。 车没往郊区去,倒是迎着城市的霓虹不断往中心地带靠近。陈扬像回家一样熟悉这段路,终于把车开到了一栋住宅楼的下面,然后扣着叶祺的手径直往里走。 “这附近都是老租界,其实现在也是租界。当初用炮打下来,现在用钱买下来,住的还是一群外国人。这样我们以后出门就可以不用那么小心,反正氛围也宽松一些……” 叶祺抿着唇不出声,任陈扬一边找钥匙一边跟他接着说。 “我买了606和706,中间打通修了个楼梯,你看了就知道了。” 叶祺抓紧他的手指:“你还真的……” 下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因为陈扬忽然打开了顶灯。他真的背着叶祺买了套房子,水电气齐全,连装修工程都全部完毕了。 “这就是我要送你的东西,满意么。” 面积非常夸张的客厅,上下两套格局相同的公寓被打通,螺旋式楼梯上雕着简约的花叶纹,还泛着一层新漆的光泽。液晶电视和沙发已经摆好了,中间空的一大块大概是准备放钢琴和餐桌的,因而看上去稍微有点冷清。 “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扬揽着他往里走,指给他看一间十分宽大的书房:“首付是我想把你追回来的时候就付掉的,没告诉你是因为贷款没还清。这个地段的房价四万五一平米,上下两层总共四百六十平米,你怎么也得容我还上一两年吧。” 书房三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橱,正是叶祺不知哪年说过的,最理想的读书场所。他把陈扬的脸拉得近了些,抬手抚摸他的后脑勺:“你就为了这个,所以那么计较公司的盈亏?现在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好,你非要换?” “那是我一个人住过的地方,这儿才是按你的喜好布置的。你要的布艺沙发,环绕立体声影音室,还有专门放琴谱的柜子,我全都买好了……你有什么愿望我都满足你,这样你就离不开我了。” 一个人住过的地方有什么要紧,这人恐怕是忌讳里面发生过的那些风流韵事,打心眼里厌烦了才想彻底躲开。叶祺看着他认真的神色,眼眶有点发烫,只好勉强笑了一笑:“还好刚才没让你一个人躲到这儿来……告诉我,还差多少没还清?” 陈扬哪会有什么住房公积金,这么一大笔钱都借的是商业贷款,利息一定高得很恶心。公司的流动资金他是从来不挪用的,估计就是老老实实地赚一点还一点,居然没想过来跟他开一开口。 陈扬顿了一下,答曰:“不记得了。” “哦?生意做这么大,倒是连自己欠银行多少房贷都不记得?”叶祺根本不屑于考量他的可信度,直接划归胡扯:“到底差多少?” 陈扬下意识想摇头,结果被叶祺捧住了脸:“让你说你就说。” “……三百多万吧。” 叶祺松开他,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明天去还掉它,密码……咳,那个,密码是你的生日。” 都准备跟人家合购豪宅厮守到死了,真要说出密码是陈扬的生日还是让叶祺顿了一下。那厢陈扬倒为了这钱的来源而发愣了,张口就问:“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出国的时候存进去的保证金后来没怎么用,读书那几年奖学金的结余、笔译口译的薪金,还有我这几年的工资都在里面。除了养你养年糕,我平时也没什么别的开销。” “你……”陈扬后知后觉,忽然反应过来一直是叶祺在养他,吃的用的从来没动过他给的卡。 好像围绕着钱展开的话题都很奇怪一样,叶祺感受到他的纠结,表示非常之不理解:“卧室里有床单被子么,要不要待会儿出去吃饭的时候买一套回来……诶?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 陈扬面色古怪,眨着眼看他:“原来是你在养我。” ——明明我赚的比你多得多。 “有区别吗?你要是不乐意,那以后都划你的卡,我无所谓。” 是啊,他无所谓。 陈扬长叹一声,拉起他的手一起往楼上去参观。如果情分都可以用物质生活的丰沛来兑换,或许他心里会轻松不少,可惜人家根本无所谓。 曾记得某一天在床上,叶祺喘息着在他耳边说过一句“只要有你就足够了”。是谁说床上的话都不能当真,又是谁一言既出竟然身体力行。 “……你什么都无所谓,那我把一辈子都赔给你吧,你会放在心上么。” 叶祺并不计较他没头没脑的言辞,回过身来把他压在楼梯的栏杆上,索性吻了个天昏地暗。 看样子两人想吵架是不可能了,饭也一起吃了,床也一起上了,可第二天还是各执一词。 陈扬觉得我本来就不该拿自己家里的事来烦你,叶祺觉得既然我跟你在一起了那就不该有任何事瞒着我。本来说开了也就行了,但中间始终隔着一层旧事的阴影,在想好了措辞之前谁也不想贸然开口。 僵持期间,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唯一的改变就是他们顿顿晚饭都要开一瓶酒,有的时候还不止一瓶。 陈扬深感这样下去要出事,拐弯抹角利用了陈飞的愧疚心理,让比较会说话的沁和去劝劝叶祺。事后据沁和转述,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叶祺啊,你又不是没试过跟他争是什么结果,绕来绕去还不是不了了之么。不如就不要争了,你说呢?” “……就因为早晚要不了了之,我就连争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结果是叶祺更郁闷了,晚上开了瓶白的,喝完了倒头就睡。 陈扬实在欠缺恋爱经验,从来到这个人世起就爱过这么一个人。叶祺没跟他有过矛盾,他就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如何解决矛盾。正好新到了一批好酒,他干脆跑到私交不错又跟他有合作关系的酒吧老板那儿去了,连人带酒一起出现,让别人想推出去都没门儿。 他打电话给叶祺,说是不回去吃饭了,叫他也过来一起尝尝难得到手的好琴酒,还有几瓶看着不错的朗姆。那边叶祺说这么早我去酒吧干什么,等九点以后我再过去吧。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老板摇头叹气,连说你这下知道收心的坏处了吧,总有一天活活折腾死你。 陈扬无奈地笑笑,问老板还记不记得初恋情人。 对方晃着酒杯,眯起眼睛,一句句话都像天边飘过来的:“我那初恋是高中的时候谈上的,我是早就知道我不喜欢女人,他那会儿还糊涂着呢。我们那学校是寄宿制的,有天在宿舍里就我们两个人,我跟他说了句‘有种别遮着掩着’,就算好上了……” 陈扬咽下半口酒,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就乱了。他看到我在吧里搂了别人玩儿,暴跳如雷说什么本来想跟我一直过下去的。我说他幼稚,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老板的眼神一点点从恍惚退回清明:“就是现在这个酒吧,我后来自己把它盘下来了,自己做。这世上谁能跟谁一直过下去啊,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好笑。” 陈扬也不与他争辩,淡淡地说了实话:“叶祺,就是我为他要定下来的那个人,是我的初恋情人。” 老板愣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听人说你开公司前去做过什么战区急救志愿者,是因为跟谁分手了想不开。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就是为了他?” 陈扬笑而不语。 “呵,连戒指都戴上了,看来是假不了了。” 老板这人看着挺滑,剥开了壳里面却算得上真诚。况且说白了他也是个念旧的人,否则繁华地段的好酒吧多得是,何必专盯着自己有过故事的这一家。 断断续续地,坐在一起的两个人都谈了点过去的事情。既然人家好心问了,陈扬也就一句一句地答下去。 他是个大学老师,教英美文学的,是留英回来的博士。没开玩笑,真的……滚,凭什么我就不能搭上个正经人,我看着哪儿不正经了。性格?性格挺好的,一会儿你跟他多说几句话就知道了。对,也是个好酒的,要不是说今天有几瓶好东西,他可能还懒得出来呢。 以前的熟人慢慢地都出现了,看他身边没人也有凑过来搭话的,但连着回绝了几次也就太平了,可能也是因为他手上有枚闪闪发亮的白金婚戒。 又等了一会儿,吧里面放起一首老爵士。方才群魔乱舞的场面稍稍降了点温,不少人都垂着头疲惫地坐在一边。陈扬这一抬头,正好看见叶祺推门进来。 “你眼光不错,真的。这刚一进门就有人往他那儿瞟了,看见没。”老板状似无意地环视了四周。 陈扬笑着横他一眼:“说话收敛点,我这几天有点拿不准他。” 叶祺还是白天去学校上课的打扮,要说有点不同的话,大约只是眉眼间的神情散漫了不少。有人自动给他让开了路,他四下寻觅了一番,看到了便笔直走过来。大衣脱了随便搭在扶手上,人则落座在陈扬身侧。 他是从家里走过来的,口干舌燥立刻去拿陈扬面前的酒杯,还没喝就含笑问了一句:“没放什么东西吧。” 当然没指望陈扬回答他,自己先灌了几口下去,润润嗓子再说。 “我这儿确实干净不到哪儿去,但怎么也不会弄到你们头上来。” 听到陌生的声音,叶祺转头去看,然后笑着向他点头:“老板是么,上回惊鸿一瞥,您收了钱就撤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行,那我给您赔罪。想喝什么?我用你家陈扬带来的朗姆调给你,难得有这么好的酒。” 真是个好相处的人,叶祺冲他坦率地微笑:“不用了,给我拿个杯子直接加冰块吧。” “喝冰的?你那胃又不管了?”陈扬适时地揽上他的肩。 叶祺顺手摸摸他近在咫尺的膝盖:“美酒在前,谁还顾得上胃。” 老板半真半假地用鄙视的眼神扫射他们,转身回吧台去了。 因为方才一直有老板陪着,不少到得晚的都以为陈扬还没伴,接连几杯斟满的酒都送到他手边来,万分殷勤的样子。老规矩了,拿起来喝一口就是应了别人一起过夜。 叶祺矜持得很,自己垂着眼一口一口抿他的朗姆,极偶尔地发出一点咀嚼冰块的声音。陈扬一杯一杯地推回去,要么摇头要么沉默,直到真正有熟人过来了,不得不开口寒暄几句:“对不起。” 来人笑得随性,确实是惯熟的表情:“哦?你还从来没回绝过我呢。今晚有伴了?” 陈扬懒洋洋地把左手抬起来晃晃:“私定终身了,就算出来了也不是出来玩的。” 叶祺的左手被他不动声色地握住,继而压在后背与座位之间,明显是藏匿的意思。僵局未解,这样别有深意的小动作叶祺却不忍心去挣脱,于是任他如何摆布。 老板正好招呼了熟客又走过来,眼睛一扫便笑开了:“算你识相,让人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那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叶祺好像很惊讶:“陈扬有这么抢手?” 陈扬闷声不吭,老板就替他答了:“那是肯定的。他自己条件就好,原来手上又大方,消失这一年多真有人一直惦记着他。” 叶祺笑笑,没多说什么。可那边老板又去忙了,这边叶祺就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这一酒吧的人你到底睡过多少……对不起,我实在火大,你让我静一静。” 目送他走到吧台边坐下,陈扬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当初空有风流却不快活,如今真的快活了,风流又成了风流债。当真不是万花丛中过的命,他想来想去,觉得要劝回叶祺实在是词穷。 谁能想到,这么个一点就炸的高危时刻,居然有人来找麻烦。 就是刚才他推了的那熟人,见叶祺一个人坐着,晃过去竟开口与他搭讪。原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悉程度,一起睡过也相互抢过人,对方是什么德行陈扬再清楚不过。虽然叶祺没有喝那一口酒的意思,但有人靠近他就如同往陈扬嘴里塞了只苍蝇,又酸又辣的怒意瞬间飙到了最高点。 那人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逗叶祺搭腔,忽然领口被人整个拎起来:“你这算什么意思?” 陈扬的声音低得吓人,仔细听还噼里啪啦冒着火星。被威胁的人似是觉得好玩儿,脖子一梗就接了话:“你说定了,没准你旁边这位还想玩儿一阵子呢。不就问问么,你至于么。” 陈扬硬忍着没出声,试图让自己缓和一些。 “这么宝贝?有种倒是别带出来见人啊!”那人的眼睛微微发红,倒是真的失态了。 叶祺知道陈扬要炸,从旁边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凑在他耳边劝道:“行了,把他放开。打声招呼我们就走吧。” 陈扬整个胳膊都在抖,叶祺用了点力才把他勉强拦住。吧台里忙碌的几个调酒师都停下了活计,周边一小圈人都在往他们这儿看。老板闻声而来,皱着眉听叶祺解释了几句,只说“你们尽管走这里交给我”,拍拍陈扬的肩便去替他们收拾烂摊子了。 陈扬这会儿倒是乖顺了,被叶祺扣了手腕一路往外带,途中一声也没吭过。 直到第一个十字路口近在眼前,叶祺才问出他闹事之后的第一句话:“你到底怎么了?” 语气很平静,颇有点不计前嫌的感觉。陈扬犹豫着,抬手一点一点地抱住他,最后用力收紧。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就是不想让你沾上那些不相干的人。” ——听听,多稀奇。你混得风生水起,一翻脸倒连我跟别人说几句话都受不了。 叶祺只是这么一想而已,手上却在抚着陈扬的背脊,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你要安心……那我给你安心。” 两个人一起往前走,陈扬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叶祺不吱声,那他就自己说下去:“你平时脾气那么温,一提起我要问我家人的意思就那么生气,我想你大概还是心里过不去。” “外面玩儿的地方我以后尽量少去,别的事也都可以依你,只是我妈和我伯伯伯母那边你别跟我再争了。眼下早就不是当初了,他们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我们的日子都是一样过。” 叶祺把手伸进他大衣的口袋里,十指相扣。 “他们没那么大的影响力,你明白么。我妈这几年身体挺好的,就算她发了火,我们也可以一年一年跟她磨下去,总有个尽头的。人人都得为自己活着,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最珍视的又是什么。这些,无论谁都不能改变。” 叶祺握着他的手动了一动,随即用拇指慢慢地摩挲起他的手背,只是不出声。又走出去很长一段,小区的门都能望得见了,叶祺终于开口:“……下周学校有个去苏黎世参加学术论坛的活动,我原来还犹豫,既然如此我明天就把申请表交上去吧。这事我不管了,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回趟南京,十一天后我回来问你结果。” “……”让步来得太突然,陈扬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再经历这些,那就随你吧。但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还在这里。” 夜深人静。昏黄的路灯下,叶祺把陈扬拉过来亲吻。柔韧的唇糅合在一起,彼此口中的酒味都已经发凉了,但心终究是热的。 陈扬喃喃地说“谢谢”,叶祺忍着心疼紧紧拥住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郑重:“这一次,我绝不离开你。” “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只是回家去知会长辈一声而已。”陈扬环着他的腰,轻吻落在他耳后那一小块细腻的皮肤上。 “等你回来,我们就搬家,然后……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叶祺启程的那天,是陈扬亲自开车送他去的机场。 人流如织之中,叶祺拖着黑色的滑轮旅行箱过了安检,然后回过头来看着陈扬。骤然有点“脉脉不得语”的温情涌上来,叶祺凝视他片刻,最后只说“快回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陈扬应了声“你也是”,叶祺听见了但没有回头,一只手扬起来潇洒地挥了挥,背影很快就转过弯去了。 直到这一刻,惴惴不安才扑面而来。 陈飞暂时脱不开身,只能答应他下周末陪他一起回南京。家里那边,陈扬妈坚持“他要说什么让他自己回来说”,让人怎么也摸不清算是什么意思。陈飞的母亲早已成了牵线搭桥的一员干将,陈嵇则对此始终不置一词,像是静观其变的态度。 放眼望去,竟是一盘诡局。幸而他们的感情已不似当年一般脆弱易折,兜兜转转,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显现,于是谁也不会再放手。 约定好的“下周末”还没有到,一辆黑黑亮亮的物流公司大客户专递车倒是开到了楼下。绿眼睛的快递员尽职尽责捧给他一封信,解释道:“叶先生在我们苏黎世要求的是专员专递。” 陈扬愕然,接过笔签了自己的名字。还好人家良心好,没把付费金额印在签收单上,否则陈扬看上一眼就得背过去。 那支钢笔的字迹他是认识的,常年只用英雄的蓝黑墨水,如珍似宝地藏在口袋里从不离身。叶祺并不经常用它,因为害怕磨损,只在他觉得最郑重的时候才拿出来写几行字。比如毕业论文最后的亲笔签名,出去翻译时的保密协议,还有他写给陈扬的信。 陈扬: 我借住的人家是从美国搬到瑞士来的,现在他们在过感恩节,每个人都对着火鸡说谢谢。 我很想你。 苏黎世是个美不胜收的地方,谢天谢地,我现在总算是能把景致看进眼里了。以前自己的心是冷的,去过多少地方都统统白去了。国家博物馆里有你喜欢的彩色玻璃窗饰,下一次你要和我一起来看。 远行与沉思是分不开的,这话是你说过的,我一直记得。这几天我总在回忆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从读大学的时候直到眼下。抛却过去的种种颠沛流离,我们终究是幸运的。 你总在不厌其烦地道歉,可我对你的亏欠,甚至沉得不敢宣之于口。那时候太过年轻,自以为告别与相遇可以同样轻易,归根结底是我先放开了你。如果多陪你一个月,多陪你一年,那么一切都会比今时今日好得太多。 我想,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人,能认定枕边人是自己的终生挚爱。 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 叶祺 这真是质朴到了极点的文字,就像窗外这收敛了全部浮华的静谧夜色。叶祺精于文辞,常常为了一两个词语的不尽人意而思索好几天,轮到给他写信了,却心思纯净地像个刚开始谈恋爱的小孩子。 他把这些平平淡淡的言语跨越欧亚大陆送到陈扬面前,只为了表达他一直压在心底的愧疚。 这世道真是反了,被逼走的人居然还要自责,居然还在想为什么不更倔强地选择留下。 陈扬抱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到冰箱里拿出一壶冰饮来喝,结果入了口才发现,又是龙眼蜜枣茶。上次他夸了几句,叶祺就始终备着一大壶放在冰箱里显眼的地方,出远门之前还记得要再煮一锅,滤掉残渣,替他添满。 这房子里处处都是他的印记。陈扬把刚刚收好的信纸又抽出来看了一遍,然后温柔地对着空气说:“我也想你。” 大约过了七八个小时,天光大亮,陈扬痛苦地从没怎么睡熟的状态里醒过来,决定去冲个冷水澡提神。 寒意还没退下去,桌边的手机已经不要命一般叫唤起来。陈扬皱着眉头扫过一眼,看到一大串莫名其妙的号码时,神情很快愉悦了不少。 “你还没出门吧。我想如果再晚一点打来,你在公司里会不方便说话的。” 陈扬拉开椅子坐下来,勾起唇角笑道:“你想我说什么不方便说的话?” 叶祺没跟他计较:“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拜托你别告诉我快递费是多少,我永远也不想知道。” “……陈扬,我每每看到些什么总希望你在我身边,你上次说过要跟我一起游欧洲的。” 陈扬的语调里掺进了显而易见的温柔:“嗯,我也记得我说过。苏黎世的市政厅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下回跟我一起再来一次。”叶祺在街角的电话亭里拢着话筒,笑起来像是梅雨季节后的珍贵阳光:“这张电话卡还有五分钟就报废了,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嗯,有啊。玻璃缸里的硬糖吃完了,我按你留下的收银条找到了那家店,又买了几斤放进去。原来那家店开车过去要半个多小时,我以前还以为很近。” 其实还有很多话可以说。家里的沐浴露也用完了,我给瓶子拍了照拿到超市里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价格标签让我很无语。年糕的咀嚼能力又有长进了,我买了点鸡脆骨给它加餐,居然也吃得很好。冷空气又要影响南方沿海地区了,我把最厚的那条羽绒被拿去又充了一次鸭绒,今年冬天你应该不会再冷了。 叶祺是善解人意的,知道他是有话说不出,于是自己笑着把话接下去:“当然不会很近。你要吃甜的,这件事我一直很上心。那就先这样吧,到时候你来机场接我要晚一点出门,苏黎世到上海的班机很少有不晚点的。” 陈扬“嗯”了一声,没舍得先挂。 “……等等。你还没回去过,是么。” 陈扬还是“嗯”。 “说话留点退路,别气着家里人。你记着,无论如何,我们之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拜他所赐,陈扬终于开始虔诚地相信,这一次一定会比当年顺遂。 陈家兄弟跑了一趟南京,周日中午便匆匆赶回上海。 陈扬过不了多久就要去机场接人,陈飞就没留他去自己家歇歇脚,只让勤务兵再掉头送他回家。 沁和倚在窗边看着,等他进了门便回身一笑:“这是老爷子的车,老爷子的兵吧。看样子结果不错?” 陈飞俯身抱了抱乖乖巧巧坐在沙发的小女儿,顺手把奶奶亲手给她做的麦芽糖拿出来:“比想象中好点,陈扬他妈说‘过年把人带回来给我看’,别的时候还是冷着脸。” “唉,累死我了。我宁可去打一仗,也好过陪人回家去赔笑脸……” 沁和递一杯热茶给他,随后细细去看那一身的风尘仆仆: 虽然是累,但好歹还有笑容。 城市暗色的轮廓延绵不绝,不久之后,在另一端的陈扬也交代完了此行的结果。叶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连说了几声“那就好”,人都转进浴室里最后还是冲出来,用力把陈扬揉进怀里。 且让他一个人去抒情,明显已经消化过这一消息的陈扬自顾自拆他的礼物。 哦,是巧克力。包装上全是德语,于陈扬而言就是天书,但里面各种贝壳形状的手工巧克力还是非常讨喜的,一个个与衬底上的凹槽严丝合缝,精致可爱。 他拿起一个表面撒了碎榛子的放进嘴里,还没融开叶祺就凑了过来,笑吟吟地说“给我也尝尝”。 甜腻的吻,舌尖几乎抵到了喉底,巧克力浆搅得到处都是,夹心少说被叶祺卷走一半。陈扬的抗议成了几声呜咽,然后也消失在唇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十一天呢。 叶祺抱着人亲够了,自己绕到床边去翻找在家穿的衣服。果然有一套干净的放在枕上,他直起身来,后背却撞上陈扬的胸膛,被他从后面拥住。 “床单怎么换了?我临走前不是刚换过么,嗯?”叶祺明知故问。 陈扬低笑,有那么点不好意思的味道:“有天晚上梦到你了……你明白的。” 然后他把叶祺的耳垂含进了嘴里,一边舔一边说:“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 嘴唇上好像还是黏的,陈扬自己用舌尖草草清理,结果扭过头来的叶祺立刻变了眼神。 环在他腰上的手稍微摩挲了一下,点到即止没有再探下去。陈扬看着他,宽纵地微笑:“那今晚我让你。” “今晚”很快就到了,陈扬躺在床上等他。叶祺把箱子里的衣物和杂物都收好,洗完手甩着水珠回到卧室,走到床前脚步却停下了。 陈扬光着上身,倚在靠枕上,被子只盖到腰间。叶祺愣了一小会儿,找到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然后还是没动。 “怎么了?” “你……”叶祺抑制不住心口狂跳,喉结难耐地滑动了一下:“嗯,长得真好。” 陈扬失笑,在他扔了拖鞋扑上床时稳稳地接住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想要你啊,你是我的。”叶祺骑在他身上,目光相当贪婪地流过他的身体,一低头就去咬他。 叶祺咬得很细,一点一点享受那些皮肤和肌肉的质感,怕真的咬疼了他,其间还会舔一舔刚才用牙齿磨过的地方。他对这个人的感情极深,延绵入骨,不管他逃避还是正视,始终开得满院荼靡。人不在眼前的时候,思念像火烤一样忍受不了。但现在真的撑在他身上了,耐心反而加倍地好起来。 倒是陈扬先忍不了:一条腿被叶祺架起来啮咬着内侧,触感最细致的那一片受到反反复复的刺激,腿间的布料早就有了明显的凸起。 “……脱掉啊,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叶祺依言而动,随即拉着他挪到自己怀里来,让他面对自己,腿分在两侧跪坐下去。正是某一次陈扬诱他试的姿势,后来谁也没想起再重新练过。 手里不容推拒地揉搓挤压他的器官,让那东西在自己掌心里精神奕奕地搏动着,叶祺在他嘴角印下一个吻:“可以么,我们再来试试看?”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叶祺早早替他润滑过,也扩张过,剩下的不过是他自己坐上去。 紧致当然是好的,但紧得过了头叶祺便心疼起来,用手在他尾椎附近慢慢地逗弄着:“放松点,我没你那么缺德,不会把你往下压的。” 陈扬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抿着唇继续努力。 他对前端的照顾一直没放松过,神经被撩拨得如同灼烧,最终在陈扬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瞬间崩断。叶祺恰到好处地挺了挺腰,艰难的推进也差不多同时完成了。 陈扬背上已经能摸到汗滴了,灯没有关,叶祺光是看看他就已经目眩神迷。 听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喘息,叶祺抬手体贴地拥抱他,嗓音暗哑却温柔:“我们做到你心满意足,好不好?” 陈扬满脸发烫,并不言语,只撑起了身子准备开始动作。叶祺忽然一把箍住他,放缓了力道才往下放:“别急,慢一点。否则会疼的,这摩擦的位置太深了……” 陈扬嫌他话太多,听进去了愈发浑身起火,哪知道自己早已看着像一只煮熟的虾。他不去干扰叶祺的小心翼翼,吻他的时候却有着难得的焦灼和急切。 被子早就不知道掀到哪儿去了,或许在床角,或许在地板上,谁去管它。叶祺本身也是硬压着冲动在与他缓缓厮磨,这一个长长的吻彻底烧光了他的克制,一转眼两个人都濒临了疯狂,粘腻的水声很快被呻吟堪堪盖过。 早知如此,真不应该把空调开得那么热。这是叶祺当晚能称得上清明的,最后一个念头 番外五 夫夫一百问 前情提要:当陈叶二位先生受到万川发出的采访邀请帖时,一致认为这女人心理已经扭曲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敢问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叶先生是她拿自己的性格作蓝本弄出来的,陈先生是她心心念念盼望但迟迟没有出现的梦中情人完美范本……俗话说饮水思源,两人缩在沙发里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她这个面子。 万川笑眯眯地请他们入座,然后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关了门。陈扬看了一眼叶祺,叶祺则看着那悄无声息的门把手,两人心有灵犀地一起摇头,心想这女人果然不太正常。 1.请问您的名字? 陈扬:陈扬,耳东陈,飞扬的扬。 叶祺:叶祺,一叶知秋的叶,寿考维祺的祺。 万川:靠,这还是人话么……请问寿考维祺是什么玩意? 叶祺:万川小姐,文盲不是你的错,但跑出来采访居然听不懂别人说话就是你的错了。 陈扬:咳咳,寿考维祺是《诗经大雅行苇》里的某一句,大概是祝福别人长寿幸福,吉祥安康的意思。 万川(莫名得很):《诗经》谁没看过啊,为什么我不记得? 陈扬:因为你的名字里没有“祺”这个字,视觉敏感度不够高。 万川:那你为什么会记得? 叶祺(泰然自若):因为我自恋,我逼他把跟我有关系的句子统统背了。 万川(一头黑线,转向叶祺):连这个他都顺着你的意思…… 陈扬:这没什么。因为我喜欢他,所以应该的。 万川(无语凝噎):好……好吧,算你们狠。 2.年龄是? 陈扬:三十四。 叶祺:三十一。 万川:你俩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好意思黏成这样,啧啧。 陈叶异口同声:老子乐意!要你管! 万川:……先生们,注意风度。 3.性别是? 陈扬:男。 叶祺:男。 万川:嗯,因为我对姑娘不感兴趣,所以你们都是男的。很好,下一题。 叶祺(低声):我们都是男的为什么“很好”? 陈扬(更加低声):不知道,她一直这么颠三倒四的,不必在意。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陈扬:沉稳。 叶祺:冷淡。 万川(躲到一边去狂笑):您二位吃醋的时候怎么没发挥这精神呢,俩色胚……或许这问题应该改成“在对方面前的性格” 5.对方的性格? 陈扬:又冷又淡,蛮不讲理的时候像小孩。 叶祺:很稳,有原则有底线,一回家就像小孩。 万川:那这样看来还是陈先生像小孩的时候比较多? 叶祺(巨淡定):他恃宠而骄。 陈扬(横了叶祺一眼):他仗势欺人。 叶祺(开始咬牙切齿):他欠……唔……(被陈扬一把捂住了嘴) 万川(拿出餐巾纸擦汗):差点啊,叶先生您最近有点口无遮拦,后面那动词怎么能在公众场合说出来呢。 6.两人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叶祺:二零零九年,概率论教室里。 陈扬:对,我重新回到学校那一年,第一节课的时候。 万川:典型的校园恋爱啊,真青葱,真美好~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陈扬:好像对我很有兴趣的样子,但我多看了他几秒他又避开了。 叶祺:是个内容丰富的人,气场强大。 万川(默默地想):你那就是一见钟情,可怜的小韩奕在那一瞬间就被历史的尘埃所掩埋了。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陈扬:性格冷淡,进退得体,一直很照顾我。 叶祺:像剑一样寒光四射,温和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很安稳。 万川:说什么好呢,你们两个果然都是变态。正常人会喜欢什么性格冷淡的人吗?不会。正常人会喜欢跟一个凶器在一起吗?不会。所以,我觉得众女人都白喜欢你们了,随便领回去一个都受不了的。 陈扬(转头与叶祺耳语):你看,她确实不正常吧,采访到一半老是自言自语…… 9.讨厌对方哪一点? 陈扬:让他别熬夜少喝酒不动气,他是从来记不住的。 叶祺:每次进酒吧都有莫名其妙的人跟他打招呼,有一回还冒出一个直接叫“扬扬”的,恶心死了。 陈扬(小声):那不是你不肯叫么…… 叶祺(怒目而视):行啊,回去给你下一Heng源祥广告的音频,循环播放。羊羊羊,羊羊羊,羊羊羊,羊羊羊! 万川:可怜的孩子,那年大概被吓疯了。无数国人误以为电视机坏了,其实只是人家匠心独具啊……(偏题了)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叶祺:不好也得好,又不能退货。 陈扬:怎么说话呢你,来劲了是吧,越说越过分。 叶祺:不愿意听我说话找别人去! 万川:醋缸子啊,它又打翻了。陈先生您回去好好给顺顺毛,大不了再让他随心所欲压一回,反正你也不在乎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陈扬:叶祺。 叶祺:陈扬。 万川:嗯,还是这样听着舒服点。什么扬扬,好恶心……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叶祺:就这样挺好的。 陈扬:还是……还是连名带姓吧。 叶祺:算你识相。 万川:我怎么看到好多火星在到处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对撞吗? 13.如果以动物来作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陈扬:哈士奇。 叶祺:萨摩耶。 万川:诶呀这可麻烦了,等年糕死了,你们到底打算养哈士奇还是萨摩耶? 叶祺:我们准备养猫了。 万川:……猫会掉毛的,你们那些黑黝黝的一柜子长大衣可就毁了。尤其是你买给陈扬的那件羊绒的,猫往上一蹭就算白买了。 陈扬(忽然眼暴精光):请你说话注意点……(眼神传达:再泄露我们的隐私就捏死你)明白了吗? 叶祺(善良地微笑着):别这样,看船戏长针眼,乱说话长溃疡,人家肯定都知道的。 万川(欲哭无泪):我仿佛又体验了当年你们那帮大学同学的感受,陈扬先给一刀,叶祺再来摸摸小脸说句“真可怜”。靠……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叶祺:我已经不知道还能送什么了,大衣衬衫皮带都送过了。 陈扬:送辆车吧,他那奥迪满大街都是。 万川(对手指,怨念):其实奥迪也不算满大街都是,桑塔纳才满大街都是。算你开得起保时捷了,算你有钱。叶祺说得没错,你就是欠……(一抬眼对上叶祺冰封三千里的眼神,硬是被吓得闭嘴了)额,没什么,没什么,下一题。 15.那么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陈扬:没想过。基本我缺的东西他都会买回来,不用我自己考虑的。 叶祺:那就车吧,我无所谓。 万川:陈先生你没救了,都给惯成这样儿了。叶先生,我代表月亮消灭你——我也无所谓别人送我一辆车的,tmd底线还是奥迪A4。 叶祺(笑得愈发温文尔雅):小姐,注意风度。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陈扬:我说过了,他不注意身体。别的就没有了。 叶祺:情债太多,各种东西都跟他有过一腿。 陈扬:……(克制了一下,识趣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万川(偷偷凑到陈扬旁边):我告诉你啊,你们家叶祺在欧洲也没少荒唐,只不过比起你来还是稍微好点。 叶祺:够了! (周边气温立刻下降十度,万川逃亡后台寻找棉衣,裹好了才哆哆嗦嗦回到现场,慌忙转移到了下一题) 17.您的毛病是? 叶祺:做事的时候经常忘记时间。 陈扬:有的时候心理承受能力不是很好。 万川:你们说得都十分地婉转啊。 18.对方的毛病是? 陈扬:随便弄点什么小文章都能让他翻得废寝忘食,改天弄个熊猫眼我还不好意思骂他。其实那点敬业心有什么用,还不如我多谈半笔生意赚得多。 叶祺:动不动就郁闷。郁闷了还不知道自己解决,老把家里弄得像失了火一样烟雾弥漫,还得我去一点点开解他。 万川:看看吧,这才是真相!!!……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会令您不快? 陈扬: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叶祺:老是小心翼翼的,搞得像我怎么虐待他了。 万川(疑惑):难道你没有虐待他? 叶祺(十分肯定):没有啊,我觉得我对他挺好的。 陈扬(宽容地笑笑,含义有点模糊):嗯,他没有。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陈扬:只要进了酒吧,见了熟人,他立刻就炸毛。 叶祺:熬夜吧,超过十二点进卧室他就很生气的样子。 万川:这个答案跟上一题相比忽然生活化的许多哦~ 叶祺(扭头,低声对陈扬私语):花痴女人……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陈扬:能做的都做过了。 叶祺:恐怕不能做的都快做过了。 (两人相视一笑,好大一群河蟹涌上台来,又成群结队地爬走了) 万川:我现在就可以预计后五十题会是什么状态了,本剧场临时决定派送止血棉和餐巾纸,以免出现观众过于激动鼻血狂流失血过多的突发状况。 观众:这已经不能称为突发状况了,简直就是必然的嘛。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陈扬(认真思考了一下):真要说的话,大概是SnowFlakes吧。 叶祺:我记得也是那里,盘尼西林那小子说让我们洗洗干净去见他,他要验货。 陈扬:亲爱的,你一定要把“洗洗干净”也说出来么。 叶祺:亲爱的,刚才你还说能做的都做过了,那“洗洗干净”对你的厚脸皮还有杀伤力么。 万川(刚刚安排好派送止血棉和餐巾纸的具体事项,匆忙奔了回来):打住!这个问题准你们自行回家讨论。 观众(纷纷掩口窃笑):回床上讨论还差不多…… 23.当时的气氛怎么样? 陈扬:挺好的,第一次跟他以情侣的身份出现在朋友面前,有点新鲜感。 叶祺:他都说过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 万川:好吧,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废话。只要你们在一起,不管干什么,气氛一直都挺好的。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陈扬:除了做之外,别的都做过了。 叶祺:拥抱亲吻。 万川(大为惊讶):拥抱亲吻?你们没牵过手? 陈扬(稍微露出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尴尬):你觉得我们可以去哪里牵手?学校里还是大街上? 万川(转向叶祺,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此类问题应该问他):你们没有用手先体验一下那什么的感觉? 叶祺(像回答学术问题一样淡漠):没有,第一次总希望郑重一点,身体力行比较好。 观众(掏出笔记本做笔记):继上回的深入浅出之后,人民终于了解到原来身体力行也有如此荡漾的用法。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叶祺:很多,比如羽毛球馆,图书馆,咖啡馆,餐馆,等等。 万川:怎么都是馆,请问博物馆是吗? 陈扬:不是。 万川(擦汗):很好,很干脆,我们继续好了。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叶祺:安排时间带他出去玩,亲手做一顿晚餐,送礼物。都很平常,正常人都会做的。 陈扬:我也差不多吧。 万川(忽然反应过来,笑眯眯看着叶祺):我发现其实你是有觉悟的,你也知道你不是正常人哦。 叶祺(拿起剧场提供的矿泉水抿了一口,动作非常之优雅):嗯,大家都说我不是,那就不是吧。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叶祺:我。 陈扬:他。 万川:那一次真是壮烈得很,全世界都知道了,不必多说了。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陈扬:没有参照物,我也不是很清楚。叶祺是我唯一的爱人。 叶祺(听到刚才那句话微微一怔):……哦,额,嗯,他是我最爱的人。 万川:你们都这么说了,那下一题还有意义么。 29.那么您爱对方吗? 叶祺:当然。 陈扬:嗯,当然。 万川:我觉得我就是给你们提供机会互诉衷情的,这主持人当得真么意思。 观众(暴动,争先恐后往台上冲):你嫌没意思,不如让给我们啊!!! 万川(强装淡定):……还是算了吧,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陈扬:基本他说什么我都没辙。 叶祺:深有同感。 万川(忽然眼冒绿光):md我嫉妒你们,我嫉妒你们!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陈扬:把他抢回来。 叶祺:杀了他然后自杀。 万川(难以置信):叶先生你确定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你不是万物不萦于怀么…… 陈扬(依然是那种纵容的笑):我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 万川(惊悚地来回打量此二人,一个比一个淡定,一个比一个稳妥,其实都是极端分子):好好好,我也相信。好恐怖的一对。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陈扬:以前曾经以为可以,现在觉得不可以了。 叶祺:不可以。 万川:搞了半天占有欲比较强的反而是叶先生,真是令人大跌眼镜。 观众(嗤之以鼻):切,没眼色,我们早就知道陈扬是纸老虎了……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1小时以上,您会怎么办? 陈扬:继续等,不过他一定不会的。 叶祺:对啊,当然继续等。他从来都是准时的,跟我约定时间的话一般都会早到。 万川:我简直怀疑你们是故意的,默契就默契了吧还要拿出来拼命显摆,到底是何居心?! 叶祺(又喝了一口水,神色平静):羡煞旁人的居心,你懂的。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陈扬:头发,额头,鼻梁,嘴唇,脸颊…… 叶祺:既然如此你不如说全部了。我最喜欢他胸腹部的肌肉群和颈动脉。 万川(打了个寒战):有点恐怖,您是不是趁他不注意切开来看过了…… 35.对方性感的表情是? 叶祺:似笑非笑。 陈扬:一脸淡漠。 万川:为什么陈先生觉得叶先生一脸淡漠会性感? 陈扬:个人喜好吧。 万川:好,好吧。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陈扬(果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叶祺看着他神情开始恍惚了):只要他靠过来,差不多都会吧。 叶祺:……嗯?刚才你问什么了?不好意思没听清。 万川:效果还真够立竿见影的 37.您会向对方说谎么?您善于说谎么? 陈扬:当然善于说谎,但不会对他。 叶祺(笑):我在外面说出来的话就没几句是真的,但不会对他。无论什么事,实话实说一起承担就是了。 万川:那什么,餐巾纸先发下去吧,观众们都开始拿袖子抹着感动的泪水了。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叶祺:有一次他睡得比我早,我忽然觉得他的鼻息拂在手指上就很幸福。 (观众亮起一片狼眼,灼灼发光) 陈扬:每天站在家门前,知道他也会回来,就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可奢求的了。 万川(感慨不已):要求真够低的,可见几年离索会给人留下终生的心理阴影。 39.曾经吵架么? 陈扬:从来没吵过,他直接搬出去了。 叶祺(有点歉疚又有点愤怒):没吵过……陈扬,以前的事别提了行么。 万川:作孽的孩子们,这个到底谁对不起谁的问题还不知道要讨论多少年。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陈扬:以前的事就不提了吧。 叶祺:……(保持沉默,拒绝回答) 观众:行了行了,不说就不说吧……主持人!下一题! 41.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陈扬:做…… 叶祺:爱。 万川:……等会儿,我也去弄点止血棉来备着。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叶祺:对不起,我不相信转世的。 陈扬:我也不相信。 万川:其实我也不怎么相信,你们就把这一辈子好好过了吧。 43.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被爱着? 叶祺:他看着我的时候。 陈扬:他给我吃甜的东西的时候。 万川:我愈发觉得你们其实是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互补关系,一个光想着吃,另一个只要别人看看你就满意了。 44.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叶祺:我实在是不想提,当年他曾经说过一句话…… 陈扬(眉头紧蹙):不想提就别提。叶祺曾经很淡定地跟我说何必呢别折腾了,说他有男朋友了现在过得很好,就是那个时候。 叶祺(苦笑,伸手握了一下陈扬的手腕):我从来就没把他当成男朋友过。 陈扬(了然而温柔的神色):我知道的。 万川:我就是个做电灯泡的命。 45.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叶祺:说出来和做出来。 万川(捂脸):真受不了你,未免太直白了。 陈扬:他说得很少,我们做得比较多。 观众(捂着鼻子愤怒地四下打量):止血棉呢?!怎么还不发?!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陈扬:百合或者鸢尾。 叶祺(深思熟虑):想不出来,真的,我觉得他跟花花草草沾不上半点边。 观众(也跟着深思熟虑了好半天):确实,陈扬是个什么动物还说得过去哦。 万川(无奈):一个个问题都这么糊弄过去,真是,真是……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陈扬:多少有一点,总不能把血淋淋的事情都告诉他。 叶祺:有的时候保持适当的神秘感也是很重要的。 万川(顶礼膜拜):是是是,人精大人说得是。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叶祺:那房子毕竟我付得少。 陈扬:……他是个博士。 万川(鄙夷得很):当初叶祺是要转专业必须自己考,你可是自己把直研资格放弃的,你还好意思说? 陈扬(抓头):额,那时候太想进五百强了。主要是,可能,读了研也不过跟陈飞一样,证明不了什么。 叶祺(云淡风轻地笑):不要紧的,我不在意就好。 49.两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 陈扬:家人和朋友那里都是公开的。 叶祺:社会环境就这样,没必要去给自己惹麻烦。 万川:其实社会精英人群中gay的比例挺高的,你们……算了,你们自己决定好了。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叶祺:我尝试过不维持永久,好像做不到。 陈扬:我一定尽力。 万川:其实你们可以再深情一点的,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得这么严肃的。 观众(面临失血过多的困境,一片混乱):就这样吧,够了,可以了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陈扬:都是。 叶祺:嗯,都是,我们无所谓这个。 万川:如果全世界都像你们一样河蟹,那将是……(观众开始翻塑料袋准备扔西红柿烂黄瓜,万川闭嘴了)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陈扬:上了他就应该让他上,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叶祺:我本来拿不准他怎么想的,结果他自己提出来让我上,从那以后就习惯了。 万川:……(无言以对,一只乌鸦拖着省略号在空中掠过) 53.您对现在状况满意吗? 陈扬:满意,他不管在上在下都很配合。 叶祺:满意。 万川:满意就好…… (刚才已经客串过一次的河蟹队伍再次出现,成群结队在台上爬过) 54.初次H的地点是?陈扬:他的卧室。 叶祺:我的卧室。 万川:不知道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做是什么感觉…… 叶祺(鄙夷地看着主持人):等你再大点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我没有教唆你的意思。 (观众纷纷发出嘘声) 55.当时的感觉? 陈扬:有点慌,总觉得哪里做错了。 叶祺:……疼。 陈扬(很复杂地看着叶祺):时隔这么多年,你总算跟我说实话了。 叶祺(状似随意地笑笑):还好吧,总归会有一点的。 陈扬(突然附到他耳边去):%¥##@#¥%¥¥# 万川(竖着耳朵认真偷听,然后转向观众):他说的是‘今晚给你机会报仇好不好’。 叶祺(严肃地盯着主持人):我鄙视你。 万川(暴走):你凭什么鄙视我,没有我哪有你,你你你……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陈扬:挺温顺的,感觉很纵容我。 叶祺:小心翼翼,所以我连疼不疼都没告诉他。 万川:谁让你勾搭上一纯情男人的,哼,自作自受。 (陈扬安慰似的摸摸叶祺的后颈,忽然把人拉近了开始吻他。观众全体暴动,一个个都想冲到台上来拍照留念,场面一度失控……)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陈扬:让我想想…… 叶祺:不用想了,我记得。他说的是“你睡你的”,我说的是“不用端过来了,我马上起来”。 万川:记性真好,这都什么零零碎碎的话啊…… 陈扬:家里二十来张银行卡的卡号他都记得,这不算什么。 叶祺(淡淡地笑着):可你胆敢不记得初夜早晨的第一句话,这个问题就有点严重了。 陈扬(经过了偷听事件后,愈发肆无忌惮):不是说了晚上给你机会报仇么,我言出必行。 万川:你们……你们注意身体,别太过了,真的不好 58.每星期H的次数? 陈扬:没算过。 叶祺:懒得算。 万川(面对台下无数亮晶晶的眼睛,无语):别这么看着我,我哪儿知道啊。不不不,也许可能大概或者我是知道一点的,但是我总不能就这么说了吧。 观众:切,搞得像你还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一样。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陈扬:就这样吧,挺好的。 叶祺:维持现状就是最理想的。 万川:那啥男科医院简直应该请你们去代言,这私生活也太欢乐了。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陈扬:想到什么是什么,我们都没什么避讳的。 叶祺:是啊,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们身体很好。 万川(有点泄气):跟你们说话真没劲,都没有人想到应该假装羞涩一点,真是的。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陈扬:这实在是废话,当然是…… 叶祺:是人都懂的,肯定是…… 万川:表示我已经懂了,您二位不必明说了。 观众:……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陈扬:怎么又是个废话问题。 叶祺:真要问的话,也许他颈动脉那块的皮肤也算吧。 陈扬:问题问的是最敏感,你说的最多是第二位。 叶祺:有道理,那就当我没说过。 万川(腹诽):居然给我在现场公然讨论这种问题,啊啊啊啊啊,faceless! 63.如果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陈扬&叶祺(异口同声):妖孽。 (万川实在无话可说了)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吗? 叶祺:难道有人会不喜欢么。 陈扬:好荒谬的问题,如果不喜欢还做什么做。 万川(试图对过分河蟹的两人解释):其实可能也许,不是每一对情侣都像你们一样的。 (两人表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陈扬:床,沙发,地毯,地板,车后座。 叶祺(认真分辩):车后座应该不算吧,那也叫H? 万川(面向观众):你们觉得算吗? (不料被肉食彻底惯坏的观众们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最后争论不了了之)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叶祺:目前没有,看到了感兴趣的再说吧。 陈扬:我想办法改善改善浴室的通风条件吧,浴缸好像不错,要不是因为你心脏病受不了低气压…… 叶祺(温柔地微笑):好啊,我们回去再装一个换气扇,空气流通了就好了。 万川:不好意思这四个字你们认识么……认识么……识么……么……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陈扬:基本上都会的,累了的话之后那次可以等到天亮。 叶祺:我有点洁癖,可能的话前后都会洗干净。 万川(欣慰得很):嗯嗯,不洗澡就上人或者找人上自己都是不卫生的~ 观众(一片哄笑):这种主持人,居然还好意思说嘉宾脸皮厚哦…… 68.H时有什么约定么? 陈扬:约定?H时需要有什么约定? 叶祺:哦,有时候会讨论一下次日或者隔日的上下问题,不过这种情况不多。 万川:果然好话题,值得提倡。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陈扬:嗯。 叶祺:嗯。 万川:男人啊男人……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陈扬(不是很自信的样子):反对…… 叶祺(伸手去拍拍陈扬的背):别垂头丧气,乖……我也反对。 万川(开通秘密通话频道对观众说话):你们有没有觉得陈扬特别像年糕,叶祺伸手拍他几下,大尾巴都快露出来招摇了。 观众(支下巴,点头):还真有点像。 71.如果对方被暴徒抢劫了,您会怎么做? 叶祺(简直是乐不可支):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问了。 陈扬(忍了一会儿笑,终于没忍住,两个人笑成一大团):哈哈哈,叶祺初中的时候就是空手道青少年组冠军,暴徒别被他活活打死就很好了。 万川:彪悍的人啊,连这种忧虑都没有滴~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叶祺:不会,从来不会。 陈扬:我原来可能有点,H后吧。现在也不会了。 万川:看看,都看看,好孩子是怎么妖孽化的,就是这样!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叶祺:我没这样的朋友,有也立刻算作没有。 陈扬:我只有三个朋友,陈飞阮元和叶祺。陈飞阮元和都是直的,叶祺就算不寂寞也会要求H。 观众(喷水狂笑):哈哈哈哈,受不了了,太搞笑了……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陈扬:嗯,当然,不过这是两个人相互学习的过程。 叶祺:是啊,经验来自于磨合,进步来自于勤奋。 万川(痛心疾首):亏你还为人师表,你…… 叶祺:记得吗?是你说我不认识不好意思四个字的,你后果自负吧。 陈扬(拿出一派外交家的风度翩然):他说的每一个都为人师表,不信你再默念一遍?难道经验不是来自于磨合?难道进步不是来自于勤奋? 观众(一边笑一边记笔记):至理名言,比子曾经曰过的还牛X,赶紧记下来为好。 75.那么对方呢? 叶祺(上下打量陈扬):我很满意。 陈扬(跳过上下打量的步骤,直接打量最该打量的部分):我也很满意。 万川:导演!有广告可以进来吗?这尺度太大了! 导演:本来有的,但是刚才那一大群河蟹把广告的带子都拖走了,不知所踪啊。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陈扬:说什么都好,快一点慢一点,深一点别磨蹭之类的…… 叶祺:叫我的名字吧,或者别再咬了。 万川:河蟹们,还我的广告带子!!!再不给观众一点时间止血就要出人命了!!!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叶祺:抿着嘴唇不想出声的表情,再用点力他总会忍不住,那一段的表情都很好。 陈扬:眼睛里泛点水光,很迷茫的表情。 观众:强烈要求打120,鼻血流成河了……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陈扬:不可以,他连别人碰到我都要发飙。 叶祺:不可以。 万川:你们终于符合大众观念了一回,谢天谢地。 79.您对SM有兴趣吗? 陈扬:稍微过一点没什么,虐待就不必了。 叶祺(突然笑得极其柔软):我连咬他咬重一点都舍不得,还说什么SM。 万川:又符合了一回,话说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下水道里升起来的?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陈扬:继续索求他的,我无所谓他一直在下。 叶祺:我跟陈扬想法差不多,就是一直攻会很累的…… 陈扬(诧异):这事你也嫌累? 叶祺(奸邪状):别假装你刚知道。不过今晚我可不会嫌累的,我们…… 万川(忍无可忍,一声大喝):回去说!别在这儿有伤风化!你们也不看一看,这都抬出去几个失血过多的了?! 81.您对强制的H怎么看? 陈扬:…… 叶祺(继续拍背):不要紧的,那次不算,其实我没有太不情愿。 万川:看来他们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了,下一题吧。 82.H中比较痛苦的是? 陈扬:不该停的时候停下来,非要说我剥夺了他的听觉享受。 叶祺:他就知道咬嘴唇,开个口比登天还难。 万川:这是个纯听觉的讨论,有点抽象哈。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叶祺:保时捷后座。 陈扬(暗笑):深有同感,一会儿再试试? (观众中有一小撮人已经潜入了演播室的地下停车场,准备届时近距离观赏。鉴于当事人攻击力太强,建议诸位不要擅自效仿。)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么? (两人面面相觑,都很犹豫) 叶祺:这……这就算有吧。 陈扬:在上在下的感觉是有区别的,想哪一种就会要求哪一种,什么主动诱惑…… 万川:他们恢复正常了,又开始跟正常人没办法沟通了。 85.那时攻方的反应是? 陈扬:满足他。 叶祺:满足他。 万川(叹气):你们这样,这访谈还有意思么,啊? 86.攻方有过滥交的行为吗? (在嘉宾的沉默中,略过)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陈扬:大概没怎么反抗吧。(转向叶祺)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叶祺:回去自己洗洗干净趴床上。 (入口处竟然出现了观众淌着鼻血仍然拒不离开的情况,万川极其无语,默默低头翻采访稿)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对象是? 陈扬:叶祺。 叶祺:陈扬。 导演(跌跌撞撞冲进来):不好啦!河蟹又爬过来啦!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此题沦为废话,略过) 90.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陈扬:热水,红酒。 叶祺:今晚试试筷子?正好我下手比你稳。 陈扬:好。 叶祺(若有所思,温柔地):算了,万一弄疼你呢。 万川(捂脸):回去说,回去说,行么。就算等不了,回你们的保时捷后座去说,给观众留条活路吧——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几岁的时候? 叶祺:十七。 陈扬:二十三。 万川(喃喃自语):纯情被人欺……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叶祺:不是。 陈扬:是。 叶祺:原来我就是个用来练技术的。 陈扬:……我对不起你。 万川:错了错了,明明是他对不起你!这年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叶祺:嘴唇。 陈扬(坏笑):真的?我怎么觉得吻到某些地方你更兴奋? 叶祺(不依不饶):少逃避问题,你呢? 陈扬:……那个,还是嘴唇吧。 万川(摇头):居然是两个纯爱派,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叶祺:颈动脉附近。 陈扬:胸口的……左边,左边比右边好像敏感一点。 万川:我不管你们了,随便你们吧,爱说什么说什么……不过为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跟上边的差那么多? 观众(窃窃私语):因为侧重点不一样嘛~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叶祺:言语安慰他吧。 陈扬:大概是……前后兼顾? 叶祺(轻松自然地点点头):嗯,真有悟性。 (25%的观众不顾导演组劝说已经前往车库潜伏,25%送往医院输血。50%还在坚守自己的座位) 96.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陈扬:无非是快点慢点什么的,都知道的,我就不说了。 叶祺:差不多吧,是人都这样。 万川(颔首):这倒是老实话。 97.一晚H的次数? 陈扬:平均两次。 叶祺:第一次放松一下,第二次交换主动权或者尝试新鲜事物。 (120不辞辛劳又来了一趟,不少观众被医护人员强行拖走)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叶祺(思索片刻):他帮我脱的比较多。 陈扬:嗯,解扣子也是一种情趣,这话他早就说过了。 万川(痛哭流涕):河蟹,不要再爬了,快结束了,让咱安生一会儿吧…… 99.对您而言H是? 叶祺:表达感情的主要方式……之一。 万川:算你有良心,还加了个“之一”。 陈扬:弥补语言表达的重要途径。 万川:嗯,这个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叶祺:我们回家吧。 陈扬:嗯,我们回家。 万川(眼冒金星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对所剩无几的观众):相性一百问在河蟹美好的气氛中结束了,请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尽量不要跟踪待会儿开出去的那辆保时捷。 再见! 第十七章 千帆过尽 搬家的事比他们想象中复杂得多,装修还有些细节还完善,把全部家当大老远的往那儿挪也并非易事。叶祺年前那半段寒假全贡献给新房子了,有的时候收拾东西,有的时候索性坐在窗边晒太阳。 考虑到两个人一条狗都喜欢落地窗,陈扬拆了大半面临街的墙,弄出一面积可观的窗台,足够叶祺四肢舒展地盘踞在上面。窗台下安了三孔双孔齐全的插座,让他能在窗台上抱着笔记本待得更惬意。冬天的太阳看着又大又圆,其实没什么暖意,唯一的意义就是让陈扬饱了眼福:日落时分回到家里,总能看见他的爱人和爱犬一起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一切都美得好似油画。 年前,陈扬出于积攒人品的心理给所有人都发了年终奖,连新老员工们迟到早退一两次理应扣除的那部分都一概发了。自己这新年八成是要惊心动魄了,那么不如为别人家的安宁做一点贡献, 哪怕让同仁们都回家给老婆买件新衣服也好…… 想到这儿,陈扬脑子一抽还真去买了件棉衣给叶祺,拿回家去的时候正巧撞见他在整理衣物。过年回南京的行装被他分成了两份,陈扬那箱子里从剃须刀漱口水到围巾手套都有,简直是未卜先知的架势,料定了他们一回去就要分开住。 本来就是两手准备,老太太点头则一起住家里,老太太发飙的话叶祺就住宾馆去。话是这么说,但看着他早早都收拾好了,那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情。陈扬扶着膝盖蹲下去,平视坐在地上忙忙碌碌的叶祺:“非要分得这么清楚?” “我一想到你大过年的打车到宾馆来拿什么日用品,我就难受得想死。” 叶祺答得淡静无波,陈扬却噎得哑口无言。 “八年前,我在南京火车站曾跟自己发誓,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城市。还有,下一次爱上别人,再也不要弄得那么狼狈。” 陈扬放下一边膝盖,半跪在地上抱住他:“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相信我,陈年旧账,算清楚就不会疼了。” ——我一直相信你,否则怎么会愿意陪着你再去求那个不可求的结果。 叶祺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表示认同,然后也就没再做声了。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陈扬提议一起出去吃饭,然后再找点什么节目把时间打发过去。说白了不过是心里没底,叶祺答应得也够干脆,在电话里只问他“吃什么”。 陈扬的声音又放低几分,磁得一塌糊涂:“你说呢?我都随你。” 叶祺顿时觉得心里一软,浆糊脑袋里闪现了两个字:“……烤肉?” “好,我去订位子,然后回来接你。” 昨晚,好像也是这么一把令人分心的嗓子让他输了第一局棋。论棋盘前的心思城府,他和陈扬从来不相上下,有时兴致上来了会默默相对大半个晚上。恰在他快要推出陈扬布局的意图之时,陈扬忽然开口来了句“把领口的扣子扣好,当心感冒”,于是他之前的智力活动统统作废,再一落子自然是满盘皆输。 陈扬究竟是不是故意的,这注定是千古悬案,叶祺无意纠缠于此。陈扬含笑称“承让”,面沉如水,眼睛里却有明锐的光彩,这么一来叶祺就更不会追究了。 年华匆匆而过,陈扬的棋风是有变化的。年轻时步步皆有意图,总有大刀阔斧之势,不免让人心惊折服;而今似已有了些安闲的踪迹,不紧不慢去布局,然后不动声色地收拢,赢得再漂亮也不过是“承让”二字。 毫无疑问,叶祺习惯于从他的表象和内在中寻找自己。这个男人始终在压抑个性中张扬的成分,沉思时一闪而过的神采几乎是他仅有的严峻狠厉,也令叶祺得以窥得他内心的岛屿。那里绝壁千尺,惊涛拍岸,永远存着一份恒定不变的决然。 这些年的息息相关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印记,就像冰川划过山脉,刻痕深入灵魂。每每细心打量,叶祺都会在他的神情中找到与自己太多的相似。或者,看到另一个自己都不曾遇见的,自己。 或者,叶祺本身有自恋情结。他找到一个一见如故的人,用时光细细雕琢他和自己,然后像爱自己一样爱他。 这厢叶祺在面无表情默默回忆,年糕却在埋头大吃。昨天还剩下几根谁也吃不掉的烤香肠,正好赏了年糕作晚餐。一众人纷纷奔赴老家过年,年糕也只能随行,顺便也让它见见一别数年的娘和埋在陈扬家院子里的爹。 家里这人一心等着陈扬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陈扬却亲自上楼来了。 “你想一出是一出,人家烤肉店的座位可没那么好订。我在电话里只报了持卡人姓名,一会儿估计还要拿给他们看的……” 陈扬去放零碎物品的柜子前面转了一圈,拿了贵宾卡,顺手还拎来一件大衣扔给叶祺:“穿上,我们走吧。” “无事献殷勤。”叶祺早知道他会凑过来,很自然地回头吻一吻他的唇角。 陈扬坦然接受,并笑着回吻他一下:“我什么时候对你不殷勤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家门口等电梯,等了半天都没来,倒是转弯处备用的公共电梯先到了。叶祺原想往那边赶几步,但陈扬正稳稳地扣着他的手,略微一紧他便不动了。这样十指交握的样子,任谁也舍不得放的。 如果去乘了公共电梯,见了邻居怎么也要照顾一下别人的感觉,免不了欲盖弥彰地保持一点距离。可能是回家去摊牌近在眼前,点滴亲密忽然重新变得珍贵起来,就连欲盖弥彰也不愿意做了。 谁知出了电梯,这大厅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根本不用询问谁,保安们惊慌的相互交谈就把什么都说清楚了:公共电梯卡在了十七楼。陈扬抬头一看,果然就是他们差点走进去的那一个。 “幸好我们没进去。”已经坐进车里了,陈扬一面看着叶祺系安全带一面开口:“问你啊,如果就我一个人卡在那电梯里,你在外面,你会怎么样?” 叶祺淡然扫他一眼,转而平视着前方的鹅卵石路基:“不会怎么样。你没事当然好,如果你有事我肯定会犯心脏病,那么是生是死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陈扬顿时毛骨悚然:“你这算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就像这条路,我正在走是因为我觉得不算太无趣,绝不是因为谁认为我应该走到底。如果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那就说不准我会不会放弃了。” 对方太平静,陈扬用力闭上眼,沉默了片刻才接下去:“明天那么大的事,你别这时候给我心理压力好么。到时候我妈不管扔茶杯还是砸花瓶,我都不会躲,打我我也不能闪……你千万别过来替我挡。” “这你让我怎么保证?到时候,也许就条件反射了。”叶祺笑得云淡风轻。 陈扬忍不住苦笑,手臂撑在方向盘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停了几秒,一只带有融融暖意的手向他伸过来,以他感到舒适的力道摩挲后颈的皮肤。陈扬闷在自己的衣料里,忧郁却轻飘飘地透出来。 “没事,不用担心。我想跟你一起过下去,所有的事情我都陪着你,是风是雨都不要紧的, 嗯?” 陈扬紧皱着眉头看他,幽深的眼睛分明在表达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我要是真被我妈砸个头破血流,年三十我们俩都得在医院过了。” “那我也认了。怨气已经在了,早晚都要爆发的。”叶祺耐心地安慰着他,同时也是安慰自己。 “不过,就算在医院里过,也比你一个人待在宾馆里好得多……” 叶祺在他后脑勺上亲昵地撸了几下,笑道:“你都有这么高的觉悟了,明天还有什么可怕?你不是说过么,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五年,我们年年送上门去给她打,总能磨得老人没脾气的。” “你……”一丝酸痛游走在心口,陈扬那一贯“深沉磁性”,为叶祺所钟爱的嗓子也差点堵了。 叶祺曾经是忍受不了任何一点小瑕疵的性子,如今为了他,宁可用上死缠烂打的下下策。 “行了,快开车吧。刚还说你献殷勤,现在就耽误我吃晚饭,什么人啊你。” 陈扬很是感慨地叹息:“叶祺。” “嗯?” “没什么。” 车子发动起来,划过地面几乎毫无声息,好性能这时候显得格外讨喜。 ——没什么,我实在是欠你的情太重,说什么都显得不够分量。 那就不必多说了。年复一年,恩爱相叠,我怕是永世也还不清了。 次日,南京市区。 还是那辆车,刚下了沪宁高速,在岔路口便引得人们侧目相看。前几天刚洗过的,在车流中闪着 分外耀眼的光,后座的车窗里还晃动着一只硕大的狗头。 “年糕!老实点!” 叶祺转头去训了一句,然后恢复正常的语气继续对着手机说话:“嗯,我知道了。” 陈飞在那边忧心忡忡:“你们两个都给我收敛点气焰,谨言慎行。你……就全当你第一次进这个 家门,我小婶不提,你就跟着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祺笑着应了个“好”,手上却夺了陈扬唇间的烟,破天荒地吸了一口。 “我让向晚在客厅里玩儿,老太太再怎样也不会吓着孩子,你们……”说多了连自己都觉得别扭,陈飞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太阳明晃晃的简直惹人厌。 都是三十多的人了,遇事居然要五岁不到的小女孩充当挡箭牌。陈扬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等叶祺放下手机便来开玩笑:“向晚真是出息了,用处大得很呢。” “我买了个跟年糕差不多大的娃娃给她,压岁钱放娃娃的口袋里了。” 陈扬顿了一下,终于问道:“你给家里的老人都带了什么?” “给你妈买了一盒苏式点心,一件羊绒衫一条厚围脖,还有撒椰蓉的麻薯。你伯伯的烟酒是你备下的,我都没动过。你伯母我一样是买了件羊绒衫,另外还有几斤豆沙糖饼。过年该给的钱都分在几个信封里了,要给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哪一个给谁。” “你还记得我妈爱吃椰蓉,我伯母喜欢豆沙馅?” 叶祺笑笑,状似无意:“我当年去你家的时候也是留过心的,没想到真要用上这点讨好的心思,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昨晚那嗓子发堵的感觉又有卷土重来之势,陈扬赶紧换了个话题:“一会儿狗肯定要带进去的,那你的行李呢,拿不拿?” “……也拿着吧。我人都到了,难道还怕行李拿进去会惹人生气么。” 陈扬深吸了口气,在下一个路口向右转,直奔军区大院而去。 福也好,祸也罢,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陈嵇老爷子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梁副参谋长家下象棋。这其中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陈飞知道。 逝者已矣,活人还得活下去。就连当年气得要把陈扬灭口的陈嵇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年他的亲侄子已经付出了代价。至于这代价够不够拿来赎罪,够不够让亲人们选择性失忆,陈飞认为衡量的标准应当交给陈扬的母亲。 自从他出了军校,陈嵇便开始认真地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一回事来看待。他确实有过急躁的时候,拼了命要从父辈的光圈里往外冲;也有过犹疑的时刻,为了婚后在哪儿安家的事情再三思量,最后还是离开了一线调往上海……无论如何,陈嵇认可陈飞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各种抉择,这一次更是如此。 陈嵇和陈然是一母同胞,人生轨迹完全平行,娶妻、生子、一次次升衔调任都差不了几年。昔年陈然的死彻底击溃了陈嵇的理智,这是家里家外每一个人都可以理解的。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忘记那些景象,还有他自己心里漫天漫地的血色。 当局者迷,陈嵇深知这不是他有能力做什么决定的境况,甚至他都不该插手。所以他连早饭都没吃就独自出了门,打算天黑的时候回去接受那个结果。 老了老了,他并不想计较太多。眼看着在膝下长大的孩子都已过了而立之年,往后的路,也该让他们自己去决定了。 陈扬和叶祺进门那一刻,客厅里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陈飞默默站起来,走到门边接过陈扬手里的箱子:“你回来了。” 叶祺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门边,单独拿在手里的点心盒则被陈扬顺手端过去,置于陈扬妈面前的茶几上。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掩都掩不住的心慌意乱。叶祺很明白地听到陈扬说:“妈,我回来了。你让我过年把人带给你看,我也带来了。” 空气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向晚坐在陈扬母亲的腿上,乖巧地没有出声。有了皱褶、不再光滑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小姑娘,老妇人的语气温柔至极:“来,向晚替我尝一尝你叔叔带回来的椰蓉麻薯。” 沁和赶紧拆了包装,递了一个到小女儿的嘴里。 叶祺简直是满背的冷汗,控制不住地盯着小向晚的嘴唇,感觉比末日审判还要紧张。 “很细,跟叶叔叔以前买给我吃的一样细。” 不满五岁的孩子,除了酸甜苦辣还能说得出点心“细”,的确值得夸赞。陈扬妈笑了,屋里的人就都陪着有了些许笑意。 “既然回来了,先去跟你爸说一声。” 老太太根本没抬眼,轻声细语一句吩咐,陈扬立刻拉着叶祺转身。 那黑白相片多年如一日地供在楼梯旁边,矮案上瓜果酒品一样不缺,可见有人是怎样在用心安置。 陈扬也没鞠躬,就像父亲仍然在世一样,平平静静说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叶祺倒是恭敬地弯下腰去,还没直起来就听见陈扬继续说着:“爸,儿子不孝,白过了这么些年,现在带给你看的还是这个人。” 陈飞是生怕老太太拿东西砸人,或者自己动了怒晕倒,因此放好了箱子就回来站在沙发边。此言一出,连他都跟着浑身一震,手指不知不觉地根根收紧。 老太太听了自然刺心,提高音量道:“行了!” 陈扬手心的汗完全收不住,很快又被叶祺更坚定地握住了,一步步引着他回到长沙发的正面。 老太太无波无澜地打量他们,从脸上一路看到始终相扣的两只手,终于发话:“既然你也知道你不孝……” 似乎是早有心理准备,陈扬闻言就打算要跪下去。不料叶祺使了点巧劲把他用力一拦,自己“咚”地一声跪在地板上,不闪不避直视着老人的眼睛:“妈,陈扬没做错什么,您要是觉得他不孝,那就由我来替他道歉。” 陈飞可怜的心脏一阵接一阵抽搐着,这会儿几乎是要罢工了。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那个人,怎么也不明白平时的人精腔调去了哪里。这是软着求都不一定求得下来的事,这一对孽障可真是潇洒,回来了没几句话直接给他来硬的。 那边叶祺还在说话,听着倒是愈发诚恳:“不知您具体知道多少,当年读书的时候确实是我先缠上陈扬的。后来出了那样的大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的关系,无论我隔了多少年再来向您道歉,终究是罪该万死的。” 老太太默然不语,目光就那么锁在叶祺脸上,淡淡的教人看不明白。 又等了一会儿,陈扬已经急得要拽他起身了,叶祺这才垂下眼来,温然致歉:“对不起。” 陈扬心痛如绞,伸手揽着他的肩往门口去,整个人从里到外全是凉透的。叶祺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又拎起门边上的行李箱,静静等着他拉开大门。 在他们身后,向晚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叶叔叔!” 老太太的叹息接踵而至:“行李也拿进来了,妈也叫过了,你们还想去哪儿?” 谁也不知道,就在十分钟前,老太太曾站在二楼的窗前迎着他们进院子。陈扬的脚步停顿在家门前,叶祺自然而亲昵地在他背后拍了一拍,低声说了句“没事的,进去吧”。 这一幕在老人的眼里一清二楚,继而浸透了太多岁月留下的悲辛,最终的那分心软也因此清晰可见:那是她唯一的儿子,自己总不能亲手去阻拦他已经认清的幸福。 料得到开局,却料不到终局。叶祺直到坐上了陈家年夜饭的餐桌,依然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不 真实感。 老太太不久之前的目光中,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理解为“慈爱”的成分,但也不是漠然。那是极其复杂的容忍,还有失落与无可奈何,勉为其难给了他们一线曙光。 陈嵇回来的时候,一眼就在屋子里看到了叶祺。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席间一直逼着他陪酒。这明摆着不能代,更不能拦,陈扬只好不断地往叶祺碗里添点米糕之类的东西,希望吃点实在的能给酒精垫个底。 快到午夜,陈飞这个长子奉命出去点鞭炮,顺便把脸色略有些发白的叶祺拎出去“帮忙”。往年这陪酒的任务都是陈飞的,或者陈扬与他分担,这回总算有人来挡在他前面,结果陈飞还打心底里不好意思了。 桌边,陈嵇那张端了一辈子的国字脸上喜怒不明,晃了晃酒瓶子,对陈扬说:“我倒没看出来,这小子量还不错。” “……是,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这样。” 老爷子放下筷子,看着他:“你们才多大的人,说什么年轻的时候。” 一丝笑容都找不出,陈扬悬着一颗心接话:“伯伯说得是。叶祺他以前喝得胃出血过,能不能……容他缓上两天再陪您喝?” “真出过这种事?沁和,这事你知道吗?具体是怎么样的,说给妈听听。”好歹陈飞妈还坐在边 上,气氛僵了半刻便被转移了话题。 “就是那年他们分手后没多久,陈扬出国去找死了,叶祺就自己在家喝出了胃出血。他住院那阵子,我和陈飞一起去看过一次。”沁和难得说出“找死”这样的词,不动声色把叶祺的行径提升到了某个与陈扬相似的高度。 陈嵇忽然抬眼,问:“你们两个还去看过?” “陈飞……跟他关系本来也不错,再说他也是我哥的好朋友。爸,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沁和脸上有点发烫,掂量再三还是咽下了本来想说的下半句。 看这个态势,“爸,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显然比“爸,反正现在都是一家人了”合适得多。 陈嵇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就跟陈扬一样,都是仗着年轻,胆大妄为。” 但终究是把剩下的大半瓶酒放到了桌子下面,不准备再喝下去了。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陈飞倚在门边,借着房间里透出来的微光找那一大串鞭炮的引线。叶祺在一旁笑着揶揄他:“连年糕都在里面,天寒地冻的还让你出来弄这点声响。真委屈你了,哥。” 陈飞凶恶地瞪了他一眼,稍微压低了一点嗓音:“我这是让你抓紧时间醒醒酒的,你还有心思嘲笑我?!你想吐赶紧找地方吐,厨房里有沁和准备好的浓茶,我一会儿去倒一杯给你。” “还是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喝到这份儿上,我喝白开水都像五粮液,浓茶管什么用。” 看这人还挥手挥得挺潇洒,陈飞不由笑了:“行啊你,到底有多大量?给我也透个底?” 军区大院养狗成风,远处院子的鞭炮一响,大年夜里顿时带起一片犬只的狂吠声,还有孩子们依稀的欢笑。叶祺仰头看了看夜空,轻声回答:“按理早该晕了,但今天心里有事,越喝越清醒。” “你们的事,我爸跟我明说过不会过问。我小婶那儿已经表过态了,还有点生疏是难免的,你也 不能操之过急。” 叶祺想说些什么,但陈飞正好点燃了引线,噼里啪啦的声音震耳欲聋。 铺天盖地的烟尘里,陈飞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拍:“你可千万别说陈扬应该带着自家女人和孩子回来过年,别说他了,连我都想打你。每个人都跟别人天差地别,走的路也没必要一模一样,这还需要我在这儿跟你浪费口舌么。” “我还……不至于那么矫情。”叶祺犹豫片刻,还是勾起了唇角。 “那就行了,进去吧。不管谁为难你,就当是……” 叶祺打断他:“就当是赎罪。哥,真的谢谢你。” 陈飞认真地凝视他片刻,继而笑着一把将他推进家门:“还是矫情。” 年初一,叶祺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周边的陈设仿佛从时光深处涉水而来,他撑起身子环视了一圈,慢慢反应过来:这是陈扬住到高中毕业才离开的房间,十几年前他也曾借住过几晚。 理所当然地头痛欲裂,临睡前陈扬给他喝了什么,对他说了什么,叶祺一概是不记得了。 晚起的人自然心里有愧,走进餐厅里先遇到的是早就起来料理家事的沁和。 “……姐,新年好。” “沁和姐”这个称呼远比“嫂子”要亲切得多,叶祺也已经叫过了不少年,所以改口叫陈飞 “哥”的时候并没有跟着改过来。 “嗯,你也是。桌上有一碟萝卜酥,我一会儿再给你下碗面。”沁和回过头看看他,发觉还算齐整:“昨天多亏了你,陈飞陈扬都没醉,真是难得了。” 叶祺依言去进食,在桌边却碰见了两位坐在那儿的老太太,不由有些尴尬地停下了。 “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吃啊。我们家年年初一都有一两个醉鬼要晚起,不要紧的。” 陈飞妈笑语晏晏,叶祺心里又多了几分感激。一边陈扬妈也没露出多少不悦的神情,只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坐下,而后便继续去说刚才的话题。 几块萝卜酥送下去,胃里终于觉得暖起来了。叶祺抬头等了一会儿,等这二位说完了好几桩家常才开口:“妈,伯母,陈扬人呢?” “他一早就牵着你们家那狗出去了,还没回来。” 叶祺点头谢过了,很快起身告辞:“那我出去一下,他的大衣还在房间里,我想送过去给他。” 陈扬妈有些动容,于是叫住他:“或许一会儿就回来了呢,你别特意跑一趟了。” 叶祺笑笑,很是寻常的样子:“秋冬这一阵子他都挺容易着凉的,上回也是遛狗的时候没穿外衣,回来就感冒了。那个……他以前也跟我提过常去遛狗的地方,我还是去找找他吧。” 他匆匆地夹了件大衣出去,沁和在小厨房里正好看见一个背影。果然所谓的和解不需要过多言语,只要让陈扬的母亲看到他们如何生活,一切就当不言自明 大年初六一早,陈叶二位先生完成了一个筹划已久的浩大工程:搬书。他们终于把所有的藏书搬运完毕,分门别类地放进了新房那顶天立地的几个大书橱里。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忙碌了将近一整天,最后看得眼都花了,到底是谁的书只能靠藏书章来分辨。同一本书往往他们拥有不同的两个版本,一次又一次“一时兴起”拿起来比较,时间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直到夜幕降临。 “你这个版本……嗯?居然有大事年表?”叶祺皱着眉头把自己的那本丢开,站起来开了天花板中央的吊灯,然后回到地毯上继续翻看。 陈扬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睛还盯在刚刚失而复得的《围炉夜话》上。谁知道它会长期滞留在大开本的画册里,他还一直以为是什么时候被自己弄丢了。 灯光骤然亮起来的一刻,他疑惑地看向叶祺:“为什么开灯?天黑了?” 叶祺没回答他,整个人已经掉进异次元去了。 “……喂,真的天黑了。我们中午吃的什么?” 盘腿坐得太久,叶祺慢慢舒展着两条长腿:“火腿肠吧,好像。” 年糕围着他们焦躁地转了一圈,吠了几声,表示自己中午吃的也是火腿肠。 两人一狗,只吃了火腿肠,而已。 陈扬的视线顺着叶祺的身体往上,快到面部时正撞上他温和的笑容,于是索性一点点欺身过去。 叶祺随他的动作往后仰,放任他就这么躺在自己身上。吊灯的光太过明亮,叶祺觉得不可逼视,眼睑刚闭合就被陈扬的一阵细吻覆上,和暖而熟悉的触感扑面而来。 这个大起大落的农历新年,总算在地毯上纠缠出了几分真实感来。亲吻维持了恰好的平衡,没有如往常一般炙热起来,倒是顺理成章地向着温馨的方向一路去了。 “你觉得我家……到底算怎么回事啊。”陈扬在叶祺的下唇上重复咬合的动作,可被咬的人只觉得又软又痒,那只环在他腰上的手也跟着紧了一紧。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叶祺禁不起诱惑,揽着他又吻了一回,然后才把话说下去:“总之比老太太把我们两个都砸进医院好得多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初五上午才刚回来,他们还没有时间好好总结这个问题。 陈扬蹭在他肩上,闷了一会儿居然抬腕看表。那个时刻不知对他有什么意义,叶祺只看清他面色忽地一沉,很快起身去拉上了窗帘。 地毯上懒洋洋的那位已经坐了起来,眼里的光敛得冷凝了几分:“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昨天这时候你在干什么?” 陈扬在窗边环臂而立,唇角勾出一线似笑非笑的弧度。叶祺坐着没动,毫不犹豫地答:“不是向你报备过了么,我昨天晚饭是去给一个朋友送行,人家很快就要出国定居了。” “哦?吃完还陪着在南京路上走了一段吧……” 这尾音似有无限深意地颤动着,叶祺蹙眉看他:“沈钧彦与我有同窗之谊,他这一走,估计以后就不会再碰上我了。当初在英国,文学院里根本没几个黄种人,我隔好几天才能见到他这一个中国人……” 要是没有他片刻的怔忪神色,陈扬也许就能自欺欺人,“顺便”把嫉妒压下去。昨天听叶祺说不回家吃饭,他索性约了人去打网球,回来的路上竟然看见叶祺和沈钧彦并肩而行。虽然自家男人脸上没什么太过生动的表情,淡淡的一如常态,但莫名的酸劲还是留了下来。 什么同窗之谊,分明也是同床之谊吧。在陈扬口不择言之前,叶祺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好歹他也陪过我几年,买卖不成仁义在。” 无巧不成书,这七个字继堵上了沈钧彦的嘴之后,又让陈扬得到了某种奇异的满足感。大多数的人情不过就是买卖,完事了各自天涯,临走前还能面对面吃一顿饭。 没有爱过,才会如此坦荡。 于是他走近叶祺,弯腰摸一摸他的脸,随即把他拽起来扔进了单人沙发里。 “你……我靠,怪不得你拉窗帘……” 陈扬俯身解他的纽扣,笑容深得几乎看不透。叶祺怕冷,这房间里的空调开了好几个小时,他也就只穿了件加厚的长袖衬衫。上下起伏的胸膛被迅速剥了出来,陈扬按住一边揉了几下,含上去之前笑着问他:“你到底有没有这意思?没有的话,我就不招你了。” 人凑得够近,叶祺被死死按在沙发里,咬牙切齿答曰:“你个锱铢必较的……” “小人”哪里还来得及说出口,陈扬的吮吻已经细密地落下来。 谁知道陈扬存的是何种龌龊的心理,一手搭着叶祺的皮带扣,一手慢条斯理地隔着西装裤深揉浅按:“请问,我可以打开它吗?” 叶祺深吸了一口气,眼底都泛了潮却勉力瞪向他:“当然可以,我很荣幸。” 陈扬干脆笑出了声,手上飞快地除去了所有的遮蔽,略扶起他的腰把衣物一并褪下,最后居然捏了他的脚踝左右分开,恰好架在沙发的两个扶手上。 虽然早就看够了玩够了,在恍若天日昭昭的客厅吊灯下,摆成这样一览无余的姿势还真是第一次。侵占的意味太过明显了,甚至有肆意妄为的倾向,叶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时没说话。陈扬吻了吻他的大腿内侧,好像是一点安抚的意图。叶祺等了几秒钟,见他拿起两人分饮了一下午的红酒,这才彻底明白过来:“……果然好兴致,可万一过头了呢。” 陈扬笑意不减,第一口先喂到了叶祺嘴里:“让我玩一次,否则……餐桌上可还有白酒。” 叶祺微微地变了脸色。 陈扬在他腿间跪下来,满意地感受到他在放松身体,含进第二口便直接低下头去。 半抬头的器官起初只感到凉意,渐渐地红酒被口腔暖成温的,酒精成分的功效也冒了头。叶祺完全压不住呻吟,腿又被陈扬用手摁紧,一阵阵颤抖之后不得已开了口:“陈扬,陈扬……太,太刺激了,真的……” 听了这话,陈扬挑起眼来看他,三分强制七分矜持。只这一眼,叶祺立刻神魂颠倒,心里暗骂了自己几万遍:当真半点长进都没有,这都多少年了,还会这样恬不知耻地心动。 叶祺的每一点反应都完全可控,陈扬心满意足地让液体滑下了自己的喉咙,同时引着叶祺也进入了更柔软的地域。被压住的人实在无计可施,只好两只手往后反攀着沙发靠背,脖颈亦用力仰着,上身这一抬高却更把自己送进了对方的钳制之中。 陈扬终究是怕他不舒服,一点一点先把他的左腿放了下来,只让右腿继续架在一边,愈发认真地给予他最直接的慰藉。进进出出间,叶祺只觉得自己色授魂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搅得乱如棉絮,最后全部漂浮起来没了束缚。 陈扬做得兴起,没料到他何时要爆发,恰好被呛到了一些。叶祺连并拢膝盖的力气都懒得用,坐稳了身体就伏低上身去亲吻他的爱人。 吻毕,一动不动盯进他的眸子,宠溺的语气简直要腻死人:“你也真是的,不觉得委屈?” 陈扬的脸碰在叶祺手心里,要摇头也没空间。 半晌,他叹着气去捂叶祺的眼睛:“别这样看着我。这又不是我刚跟你谈恋爱的时候,这样的眼神,我承受不起。” 明明衣衫凌乱,欢情未去,叶祺却笑得干净而纯粹,一把扯下他的手依旧那么看着他。 陈扬无奈地与他对视,叶祺便用沉沉的声音邀请他:“我们随便吃点什么,然后这儿还有一点酒,换我伺候你?” 陈扬顺从地把裤子塞给他:“怎么都好,不过这个你先穿上。” “这倒奇了怪了。你好意思做,不好意思看?” “我是……看了忍不住。” 叶祺立时缩进沙发里大笑,任陈扬在那儿恼羞成怒也还是停不下来,连陈扬亲手把皮带再给他扣上的时候都用额头抵着他的肩在笑。 那顿晚饭,顺理成章是陈扬下厨做的。然后吃着吃着,就吃到了床上。 陈家“绝代佳人”陈向晚生于春天,恰是春深似海,香樟繁茂的时节。在她五周岁寿辰前夕,陈扬和叶祺特别拿出一个周日出去为她挑选礼物。 说到底,这二位怎么可能知道五岁的小女孩喜欢什么。睡到十点多开车出门,吃了午饭再开始往店里走,结果不到两点就烦得受不了了,一致同意买个跟孩子差不多高的娃娃送去了事。 因为叶祺坚称“开你这辆车出去会被仇富的人砸玻璃”,陈扬已经揣着车钥匙进了车库,最后还是被叶祺塞进了奥迪里。车后来停在了恒隆广场地下,他们从南京西路一直慢悠悠地晃到了南京东路,抵达外滩时正好遇上满街通明的灯火。 两个人都穿着及膝的大衣,一个烟灰一个纯黑,并肩而行引来了不少路人的目光。有的小姑娘看得入神了,迎面过来便一直盯着,擦肩而过之后还要回过头来继续打量。陈扬懒得转头,余光却看到叶祺脸上的笑意。 “你笑什么?” “很久没有这样走在街上了,都快忘记你聚拢注意力的能力了。”叶祺轻松惬意地回答着,还仰了头去看云层密布的天空:“以前在学校里,总是有人想看你又不敢看。” “哦,那肯定是你在一边表情太阴森,吓着别人了。” 叶祺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把冷掉的星巴克丢进路边的垃圾车里:“如果我都阴森了,那你是什么?” “我……”陈扬下意识地开了口,却忽然失去了争辩的冲动,转而想起了另一句话:“喂,我有 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切纷争都已经结束了。” 叶祺对他微笑:“就像你当年演习结束,看到信号弹以后直接躺倒在地上……那种没遗憾也没奔头的感觉?” 陈扬真正是惊讶了:“你怎么知道?我跟你说过吗?” “是啊,当然是你说过的,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 陈扬一时无言以对。即使知道他不是刻意去记的,知道他经常能复述得出别人说过的话,猛然醒悟自己被人如此惦念还是有些震撼。 当所有的烟尘都散去,你发现整个世界的面目都不再明晰,唯有眼前此人的不离不弃才是你所拥有的珍宝。拜时光所赐,他依然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安静地听你说话,陪你走路,跟你一起面对之前和之后的风霜雨雪…… 这份安心,如眼下十里洋场的繁华一般宛若天赐。而所有的光华都已经收敛,在身体的内部徘徊驻守,熨得整颗心都平滑温暖,就像从未被时光辜负。 叶祺默不作声地品读他的沉默,眼神一分一分柔软下来,终于归总为一声满足的叹息。 懂得与慈悲俱在,面对生活,此刻他们已然别无所求 第十八章 终局 以时光中的某一点为基准,我们总能看到无穷无尽的“后来”。 后来,向晚大小姐安安稳稳过完了她的五周岁,席间被怀疑是陈扬与阮元和同性繁殖的私生女。 后来,冷心冷情的沈钧彦每年圣诞都会寄一张贺卡给叶祺,除了“MerryChristmas”外再无其它文字。 后来,一群人聚会的时候每家都有了满地乱跑的孩子,唯有他们这二位永远是不染尘嚣的。 后来,陈扬和叶祺的欧洲度假计划也终于成真。 成行之前,他们各自做足了功课。叶祺按照以前的印象和两个人的喜好,详细列出了一张行程表,以巴黎为中心辐射他们想去的其它景区,并在一家接一家的旅店都做好了预约。陈扬则认真地准备了一个账户,跨国存取和支票业务全部开通,一连数月的股息分红都分毫未动地转了进去。 虽说叶祺有三个月常人没有的假期,真要空出大半个暑假的时间却也不是易事。为了陈扬的生日能在巴黎度过,他连赶了两周的稿子,临走前那天还抽空去了一趟出版社。陈扬从家里打车到那栋楼门口,正看见叶祺站在濛濛细雨里,手里还夹着一支未燃尽的烟。 “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你把一支烟抽完。” 叶祺把半截烟头凌空掷进垃圾桶,俯身坐进陈扬替他从里面打开的车门:“等得无聊了,问主编要的。为什么要抽完,我又不喜欢。” 陈扬默不作声地伸手,揉了几下他的后颈,忽然觉得心里软得直往下陷:偌大一个人,刚才还风神如玉地立在街边,回到自己身边不过片刻,却已经露出了猫一般慵懒的神情。 看他一径沉默,叶祺倒是笑了,扭头凑在他耳边低语:“都收拾细软准备私奔了,你还不许我紧张一下?” 终究还是小心翼翼的,陈扬不动声色又把手收回来,如叶祺一般真正开始期待巴黎。他还从来没有跟爱人在阳光下牵过手,不知不觉,已成夙愿。 有些人天生没有熬夜的体质,却偏偏生了个熬夜的命。出租车乘着夜幕向浦东机场行驶,叶祺眼睛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之前几天连续工作的副作用一拥而上。 陈扬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叶祺只笑着摇摇头,顺手去摆弄了几下他腕间的表。 那块表跟叶祺手上的自然是一模一样,某一天陈扬给了他,他也就戴了。手表盒子里有张便签,写着“文华不坠,风流永铭”,他看过了才恍然意识到这是庆贺他评上副教授的礼物。 那张纸现在在哪儿呢。叶祺转动着濒临死机的大脑,半天没做声。于是陈扬自己把手腕送到他眼前去:“你这是连手都不愿意抬了?非要看我的表。” “看了也没用。法航,哼,没事都能找出点事来晚点。” 叶祺的笑容又松又软,活像个洒满了糖霜的拿破仑起酥。陈扬看得愣了一下,忽然压低嗓音:“我想亲你了。” 充满感情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声源一路钻进心底去,一瞬间便有了火树银花的错觉。叶祺把他的手掌翻过来,飞快地啄了一下掌心:“等会儿吧,何必吓着前面那老师傅。” 这会儿还能硬撑着谈笑风生,可进了VIP候机室,确认法航果然晚点之后,叶祺毫无形象地靠在陈扬肩上就睡过去了。可叹他被工作蹂躏得可以,睡着睡着连梦里都不安稳,连着从人家肩头掉下来两次之后,陈扬索性把他整个上身放倒在自己腿上。 对面坐着候机的一对法国老夫妇贡献了一条绒毯,陈扬腾出一只手来抖开,居然是2mX2m的规格。叶祺的身体正好被包裹起来,累得有点尖的下巴正扣着绒毯的边缘,恍然有点脆弱的错觉。 命数向来是很难说清的:有些人无病无灾,走在街上会被花盆砸中;有些人伤病缠身,却能摇摇晃晃地活到九十九。陈扬就着他侧卧的姿势,正好把手搭在他的胯骨上,然后暗暗地有些心惊。这才几天的劳累,硬是把之前几个月攒下的圆润都耗光了,骨盆摸上去都突兀起来,隐约硌着他手心的皮肤。 陈扬皱着眉头想,这次度假一定要好好调养他,每天出去的时间都不能早于上午十一点。 广播里开始通知“戴高乐机场上空能见度转好,请前往巴黎的乘客准备登机”,陈扬晃醒叶祺,还了毯子,手上给出一份撑力让叶祺稳当地站起来。 老妇人礼节性地说了句“不用谢”,叶祺从那几个词的英语中听出了法语腔,于是开启尊口多说了几句。法国人最爱法语说得好的外国人,不一会儿老先生便被哄得眉开眼笑,那带着点冰山美人余韵的老妇人也隐隐有了笑意。 让老人先行,然后陈扬迟疑着转向叶祺:“你发烧了。” “……嗯?”叶祺自己抬手摸摸额头,又往陈扬额头上试了试:“嗯,好像是的。” ——不发烧你怎么会跟陌生人多说话。 “那要不要……” 叶祺径直往登机口走去,拉杆箱的轮子途径地板瓷砖的接缝还微微跃动了几下:“不要!就是发烧,我也要去巴黎烧。” 人不可自作孽,否则一定会有意外之祸。叶祺终于踏上了法兰西的浪漫国土,人却已经彻底昏沉了。陈扬要把好几个大箱子都搬进出租车的后备箱,司机先生看了叶祺那个摇摇欲坠的样子都不敢让他帮忙,甚至还亲自把车门拉开了请他先坐进去。 叶祺事先订好了家庭式的小旅馆,据说还是他留学那阵子出来玩时住过的。那地址实在有点复杂,叶祺说得又理所当然的飞快,陈扬勉强听清了在哪个区,接下来就只能捕捉到数字的尾音了。 可怜的叶祺,白学了一口好法语,每每开口的时候却总是在翻译,习惯性地狂赶时间。陈扬半开玩笑地伸过胳膊揽他,原想说“就你这语速,语音再好人家都听不出”—— 但他这么略一示意,叶祺还真的靠了过来,整个重心都转移到他肩上,热度也很快渗透了薄薄的衣料。 一晃神的功夫,陈扬几乎被烫伤,慌忙用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 叶祺慢慢把他的手按下去,然后愈发低眉顺眼,声音也闷在他怀里:“头疼……” 废话,烧得都糊涂了,还能不头疼么。 “让你缓一缓,别那么赶,你真是半句都听不进去。” 怀里的人想摇头否认,但那脑袋显然是动一动就疼得厉害,只晃了半下就被陈扬轻轻按住。低哑的,还有点委屈的解释从胸口处传过来,嗡嗡地震颤着心房:“可你快过生日了,要不是熬了这几夜……会来不及的。” “……”陈扬怔了一下,侧过头吻上他的脸颊,久久不语。 叶祺找了个更舒适的角度躺下,嘴里低声念着:“就你最没劲了,每次一动心就不说话,再过一会儿就假装忘记了。” 陈扬抱着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叹道:“一遇上跟我有关的事,你就整个一缺心眼。现在我们赶在我生日之前到了,可你生病了,这跟在上海过有什么区别?” 叶祺不满地抬了抬眼,很快合拢:“你让我病两天,两天之后,我一定陪你过生日。” “……”随着这话,陈扬结结实实地心疼了一回,恰好又忘了说话。 智商情商都烧没了的叶祺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一口咬在他胸口。而陈扬则一声没吭,俯身亲了几下有点潮湿的眼角,更加抱紧了他。 那句模模糊糊的“不解风情”就这么散在了车窗外的夜风里,此情此景,正好向陈扬诠释了何谓“永志难忘”。 叶祺问陈扬要来“生病”的两天很快过去,可那一点若有若无的低烧却还在那里徘徊不去。无计可施,叶祺只好从旅行箱放纸质文件的夹层里抽出一张纸,命令陈扬在他生日那天,也就是次日必须早起,去菜场按菜单买菜。 “我准备好了菜单,本来想亲手做一顿饭给你的……” 陈扬赶紧搂过他揉了一会儿,表示过了安慰才让他接着说。 “现在只能做这一道汤了,你去把食材买齐了,回来叫我起床。”叶祺唉声叹气地交待完,自己三步一晃地进了浴室。 不一会儿陈扬便宣告了缴械投降,推开浴室的门,张口就问:“亲爱的,saurin是什么东西?” 叶祺满身泡沫地转过身来:“新熏制的鲱鱼。” “macronium呢?” 叶祺像是没看到他纹丝不动的目光,自顾自往身上冲着热水:“月桂叶。” 陈扬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掩门出去了。毕竟叶祺还病着,真拿体温计去量还是有热度的,这时候发情的岂不是禽兽么。自恃正直的陈扬默念了三遍“我不是禽兽”,勉力不去想那一门之隔的漂亮身躯。 也不知道叶祺给他下了什么蛊,越是不该想陈扬就越是控制不了。一寸寸吻过的地方,从发际线往下的每一分轮廓都一清二楚,更别说触感,还有吻上去的质地。叶祺有着劲瘦且弹性绝佳的腰身,如果从那里开始抚摸,行进到胸膛的时候他必定会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就像一个刚识得人事,从没被情潮浸染过的无辜孩子。 没有半分虚伪的欲拒还迎,全然是热情与乖顺…… 偶尔也会喘息着纠缠上来,像发急的兽类一样与他翻滚在一起,却总是在牙齿合拢的瞬间转成温柔的舔舐…… 爱抚爱抚,果真只有与叶祺在一起的经历,才是以爱为基调的相互抚慰,纯然毫无顾忌的快乐…… 于是,当叶祺裹着一身薄荷味回到床上时,只一个眼神就看出了陈扬的异常。 他也懒得开口去问,扯着他的衣服将人一把拉到面前来,手上拉开陈扬的拉链便探了进去,然后顿住。 “果然。”叶祺展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 陈扬定定地凝视他,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出“该怎么办”的指示,然后却把自己弄成了一片兵荒马乱。 叶祺让他盯了片刻,还是自己坐起身来,一颗一颗解起他的扣子来:“我还有点头疼,你轻一点,别晃得太厉害。” 得了这句首肯,陈扬自己把不该有的隔阂都一一褪去了,临覆上来之前却再次迟疑。 “怎么了?都这样了……还要说不想要?”指腹已经来到了兴奋的顶端,趁他凝住不动的时候上下搓弄,劝诱似的引出了潮水般的愉悦。 正如陈扬预料的那样,无论如何,叶祺对自己绝没有半个“不”字。 “我真觉得我挺不是东西的……你,你慢点……你还病着,我就这么没自控力……” 叶祺细致地用指尖挑逗他,就着面对面侧卧的姿态去亲吻他:“没事,真的,就当我还你的情,好不好?你那次生病的事,我都还记着。” 既然侧着,那就索性这样一点点蹭着进去。高于自己体温的黏膜像是自动裹上来的,陈扬不敢多动,勉强控制着自己,额角的汗渐渐密了起来。 叶祺故意收紧了身体,以此作为无声的催促。听到陈扬一声克制不住的深喘,他微微地笑了。 而后,自然又是一场欢情黏腻,夜色旖旎。 就像一次次被人抛上浪尖去,却心安理得地沉醉其中,在彼此的汗水中得到更深的安然。因为这个怀抱,就是他所笃信的归处。 这座被叶祺视为伤心地的城市,终于在时隔多年之后成就了另一种弥补:一个人对自己的亏欠,从来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补得回来。 此生何幸,我能得你相伴。 陈扬三十六岁的生日在巴黎度过。清晨,为了去第五区的Mouffetard市场买叶祺指名要的食材,陈扬开着租来的车穿越了大半个拉丁区,然后又在迷人的晨光中原路返回。T恤牛仔裤的学生族在排队等待新出炉的长棍,长丝袜短裙的白领丽人捧着纸质的咖啡杯穿越街道,这一切都是新鲜而美好的,渐次向他展现着生活截然不同的面貌。 为了谈生意来过无数次巴黎,只有这一次觉得它美不胜收。 叶祺从床上爬起来,晃进家庭旅店的小厨房,一个多小时之后端出了一小锅香味浓郁的汤。他声称那是蜚声海外的“普罗旺斯鱼汤”,但删去了蒜瓣后味道稍稍有点奇特,幸好陈扬也不计较。 拜汤里的胡椒所赐,两个人分食了一锅汤水后,似乎叶祺的重感冒也大有起色。拗不过他的意思,陈扬当天下午就被他拽出去逛街,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立时耀花了他的眼睛。 他们穿过公共起居室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低声争执着什么。女人原本就有些气馁,一眼瞥到这两个英俊的亚洲人十指相扣,沉默而亲密地从她面前走过,吵架的焦点便迅速转到了丈夫不够体贴她上面,最后连胖胖的老板娘都不得不出面劝解。 叶祺这个有恶趣味的家伙,因为此事居然心情大好,当街就扳过陈扬的下巴吻了一回。这下可好,这世界从过分明亮变成了流光溢彩,陈扬糊里糊涂地被他牵着在街上走,暗自镇定了半天才找回一点日常的感觉来。 若真要计较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公开的情侣身份一起走在街上。 叶祺一路都在笑,仿佛这个世界已然恬静美好,令他无可挑剔,每每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陈扬都觉得那笑容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投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个叶祺是陌生的。 一直以来,陈扬都认为最真实的叶祺是淡然而疲惫的,世事变迁尽数丢在身后,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然而,峰回路转,居然还有这样的“真实”,他的叶祺也可以笑得令人生嫉。 途径花店,陈扬买了一支玫瑰。那花红得极其热烈,他小心地抽掉网格,花瓣便随着这动作全然绽放。叶祺接过去,明显地愣了一下:“你不是……只送我百合么。” 陈扬也学着他的样子,笑得不管不顾:“那是掩人耳目。” 他随身带着的瑞士军刀被叶祺抽走,顺便还在他腰侧捏了一把。只见他手起刀落,玫瑰的长茎教他削下来随手一扔,花则小心地放进背包的搭扣里。 做完这些,叶祺凑过来轻吻他的唇角:“我们去广场坐一会儿,等天黑了,你陪我去喝几杯。” “真是好酒,到哪儿都忘不了找酒吧……” 叶祺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闻言又转过身来:“今天是为了给你庆生,也为了庆祝我收到有史以来第一支玫瑰。” 陈扬抚上他的腕骨,往下滑一点,重新扣住他钟爱的修长手指:“好,我们去广场上看落日。” 这天下午简直是琼瑶情节集中大爆发,叶祺折腾自己,也折腾陈扬。玫瑰买了,咖啡喝了,落日也看了,最后这个感冒还没痊愈的“小孩子”盯上了喷泉边的冰激凌车。 “不行!不准吃!” 叶祺垂下眼,嘟哝了几声又重新迎视他:“今天是你的生日……” 陈扬不为所动:“所以你要听我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忍心让我不高兴吗?” “你到底几岁了?三十二还是两岁?为了个圆筒冰激凌你就不高兴?”陈扬哭笑不得。 “子非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不高兴。 陈扬凝视他片刻,终于认输,从口袋里翻出一个一欧元的硬币,然后往空中一抛:“要吃自己去买,我才不做害你生病的恶人。” 叶祺起身,潇洒地凭空一抓,当真笑眯眯地去了。 陈扬就这么目送着他,看他跟卖冰激凌的小姑娘笑语晏晏,看他很快又转身回来,看他只抿掉一小口就把圆筒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说:“你替我吃吧。如果我又病了,你会生气的。” 陈扬从善如流地接了,抬手揽着他顺顺毛,语调一分一分柔软下来:“刚才看着你,让我想到我刚认识你那阵子了。” “……嗯?为什么?” “那时候,好像有很多次你都是这么面向我走过来的。看上去像个圆头圆脑的洋葱,我老想把你多剥开几层,看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 叶祺稳住他的手,偷偷又在圆筒的边缘舔了一圈:“现在看清楚了,感觉如何?” 陈扬笑:“比以前好多了,有时候像个人了。你自己想想,这要是十几年前,你会在我手里吃冰激凌么。” “……”叶祺转了转眼珠,默认了。 他伸了一只手在陈扬腰间,不带任何意图,只是搂着而已。日影飞去,暮色里整个天空都烧得通红,叶祺就在这静谧里拥抱他的爱人,莫名其妙地满怀喜悦。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特别想抱你。” 这话有歧义,陈扬眉峰重重一跳:“什么?你再说一遍?” ——哪个男人都希望自己性感,但都不会希望自己一看就让人想“抱”。 叶祺赶紧安抚他:“不,不是那个意思,就只是很想拥抱你。我总觉得你想把全世界都放在自己肩上,眼睛里的孤独都快溢出来了。还好有点自信,否则你看上去就是个阴沉的自虐狂……” 陈扬原想瞪他一眼,结果却成了一声叹息。 “现在你也好多了,嗯……因为有我在。”在陈扬骂他自恋之前,叶祺亲昵地咬了一下他左手的无名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来找我,我总能给你一个拥抱的。我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活得太累。” 陈扬转过脸来,正对上叶祺认真的视线,听到他一字一顿地承诺:“陈扬,我爱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片温柔的沉默。 叶祺等了很久,只好无奈地叹气:“你真没劲,几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触感有些粗糙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陈扬定睛看着他,忽然变得很严肃:“我以前说过很多不靠谱的话,你信了,后来你伤心了很多年。所以我觉得还是做给你看比较实际……我不是不会说话的人,你知道的。” “……谁,谁说我伤心了很多年。” “前年,就是你刚回来没几个月的时候,你把阮元和林逸清都弄到家里来,三个人醉得没法收拾,还记得么。” 叶祺有点不良的预感,疑惑着点点头。 “那天你喝得够多的,后来拉着我说‘什么永远,全都是胡扯,凡是说得出口的都是做不到的’。大概你没印象了吧,可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咳,我说话有那么刻薄么。” 陈扬低低地笑起来:“当然有了,你要是口无遮拦起来,世上还能有你看着顺眼的东西么。” 叶祺尴尬地摸摸鼻子,沮丧的样子里夹着说不出的青涩,一切好似时光倒流。而那其中的种种缺憾,此刻也仿佛是完满感情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为了学会如何拥有,他们交给“放弃”的学费着实太过昂贵。 陈扬倾身去亲吻叶祺的眉心,鼻梁,然后是嘴唇:“我想说我永远爱你,可你心里是不会认同的。我只能说,每天早晨看到太阳的时候,我都能确定我依然爱你。等我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一定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永远爱你’。” 心神为之震颤,叶祺在一阵阵惬意的晚风中,只觉得搜遍了脑海里很多门语言的词汇还是无言以对。 “哦?这回轮到你不说话了?” 叶祺把这个坏笑着的人拉起来,牵了手就往前带着走:“我总算等到你有点长进的这一天了,跟我来,我们去找瓶年份好的香槟……” 这是叶祺所熟悉的城市,七绕八绕之后进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小巷子,那酒吧的牌子从石墙的缝隙里伸出来,画着一只夹了雪茄的骷髅手骨。 “……诶诶,今天好歹我过生日。你别待会儿弄点什么药把我喂high了,公众场合可真不好收场 啊。” 陈扬犹豫着停下脚步,叶祺索性硬把他拖进了门:“不会的,看着乱的地方未必就乱。再说了,就算你high了,我也负责到底。” 果然,进得门去竟然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装潢相当考究,光线暗暗的让人精神松弛,里面的人丁不超过二十个,听到有人进来也毫无探究的意思。 叶祺径直走到吧台前:“麻烦您去请一下Royer先生,就说那个发明了‘大教堂时代’的中国人来了。” 调酒师明显一愣,继而微笑起来:“幸会,您的创意这些年来一直很受欢迎。我马上去请老板,请问您喝什么?” 叶祺面沉如水,只唇角勾出一分矜持的笑意:“当然是‘大教堂时代’,两杯。” 赴英留学的第二年,叶祺趁着什么大罢工的假期跑到巴黎来,本想自己给自己过生日。后来捧了本书坐在塞纳河畔,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一下午,到了晚上还是思念烈酒,不知不觉进了这家酒吧。 《大教堂时代》是音乐剧《巴黎圣母院》的第一支曲目,那天顾客不多,叶祺明说了是自己的生日,直接要求DJ把这首歌调出来放。神情阴郁,样貌英俊的亚洲人,还有一口听不出任何错处的巴黎标准口音,店里的人一时动容兼好奇还真的放了。一边听,叶祺就一边跑进吧台去玩酒瓶,最后莫名其妙兑出了一杯口感奇特的薄荷鸡尾酒。 那酒被他命名为“大教堂时代”。老板自己尝了一杯,笑得牙眼不见,许诺他只要再来,就喝什么都免单。 叶祺没怎么过分,跟老板寒暄了几句,另外要了瓶香槟便跟陈扬一起躲进了小角落。谁知体己话说了没几句,陈扬连耳尖都红起来,眼神也躲躲闪闪。 “你至于么,啊?我说什么了我……” 陈扬缓了缓神,故作伤感:“老了老了,脸皮都没以前厚了。” “算了,你还是少喝点吧,省得一会儿回不去。” 陈扬抬手一揽,叶祺便给足他作为寿星的面子,乖乖往他那儿倒过去。可就在彻底瘫倒之前,余光忽然扫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叶祺搭在陈扬肩头的手忽而一紧,继而与他耳语:“你看跟我们成对角线的那一桌……那好像是……” “不用‘好像’了,那就是沈洛。我上星期碰巧刚看过他的新闻,在北京办签售会。” “一看就知道正抑郁着。”叶祺迎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无心之作,浅绿色的液体有些妖异,却十分诱人:“只有心里够难受,看着酒杯才是那个眼神,像是看仇人又像看恋人。” 陈扬笑笑,就着他的手又抿进去半口:“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在这儿喝酒,还能有不抑郁的么。” 叶祺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却没有半点惆怅过的影子:“难得出来度假,我们不要想别人的事情。管他是谁,今天都没有你重要。” 陈扬手中的杯子往一边倾了一下,与叶祺那只碰出“叮”的一声脆响:“好,我敬你的不问世事。” 千种风情,万般心境,却是同一片幽幽夜色。百步之遥,沈洛饮尽杯中的最后一滴酒,扶着额头起身离去。那身影任谁看了都想去扶一把,但太冷,也太遥远,分明已是遗世独立的孤绝。 优哉游哉过了大半个月的假期,叶祺忽然提起要去探望亡母。陈扬想也没想就应了,然后叶祺就打电话去订了机票,并且……拉着陈扬出门去买西装。 “你早打算要去扫墓,为什么不带西装过来?” 叶祺这些天竟已养成了牵着他走路的习惯,这会儿掌心的热度还稳妥地覆着他的皮肤:“这么多年了,也就留学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你难道让我把西装折了放箱子里?我们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去看我妈?” 陈扬噎了一下,闭嘴了。 或许是手指缠在一起太让人心软,什么都不想计较了。归根究底之前从未跟任何人携手而行的陈扬,说白了就是个初尝滋味的菜鸟,心里一喜就喜乱了。 他要买什么,就让他去买吧。不就是衬衫领带西装么,买就买了,算不了什么。 事情坏就坏在这份纵容的心思上:叶祺买完了该用的衣物,却对人家稍有差池的剪裁万分鄙视,,说是好歹应当购置一套“像样”的西装,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还没反应过来的一分钟内,陈扬被引着一路穿过了一楼大厅,上了二楼,还七拐八拐进了个小走廊,随即眼前豁然一亮。整洁考究却是老式的陈设,由此可以断定,他们已经进入了杰尼亚最为吃钱不吐钢镚儿的顶级服务区——定制区。 专职量体裁衣的老裁缝戴起了黑色圆框眼睛,叶祺顺手把陈扬往老人家面前一推,自己就躲到一边去看热闹了。足足一百多个数据,一遍量下来可怜的陈扬都快入定了,但一回头看到叶祺一脸不掩喜色的样子,只好忍到了头。 总算完了,叶祺几步上前去办理定金手续,划完信用卡还要填一张硕大的客户信息登记表。陈扬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晃了几圈,忽然看见墙上的广告写了“多种运输方式满足您的多样化需求”,想了一想便回身去望着叶祺填表。 果不其然,这败家的家伙毫不犹豫选了空运。 “管它多少钱,它也只是一套衣服,你让它空运?!” 他说的中文,老裁缝头也没抬,给予他的顾客以充分的私人空间。 “难道海运么,做好就要一个月,再海运回上海,万一你在这段时间里变胖了呢?”叶祺气定神闲,向老裁缝点头致意后就往外走去。 陈扬皱着眉跟上,抱怨道:“我的体重最近根本没变过。” 叶祺旁若无人地亲吻他的侧脸:“这个问题我最有发言权。” “……” “本来就是啊,你最近压在我身上的时候真的重了一点。” 陈扬一阵不自在,忍不住左右看了两眼:“你能含蓄点儿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叶祺“噗嗤”一声笑出来:“来,你跟我把香榭丽舍走上一遍,从头走到尾。如果有一个人能听得懂什么是朗朗乾坤,我今晚就随你怎么玩儿。” 陈扬张了张嘴,那句“就算不赌这一局,你也随我怎么玩儿”差点脱口而出,但叶祺适时地转身按住了他的嘴唇:“别盲目自大,床上的事白天怎么说都是空口无凭。” 叶祺的手原本暧昧地揽着他的后腰,一边说着这话的时候竟一边按上了尾椎,还有继续向下的趋势。 陈扬终于变了脸色,咳嗽了几下:“真的重了?那你回去陪我多打打球?” 刚才还魅惑的一张面孔立马笑逐颜开,一瞬的炫目神采如同晨光初降:“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我很喜欢你的身材,真的,一直很喜欢。” 这话一出口,陈扬便觉得浑身上下曾被他细细啃过的皮肤都酥麻起来,用力闭了闭眼才收起莫名其妙的情动:“别乱玩火。” 电光火石间,他生日那天晚上的事情又闪过了脑海:叶祺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付账,一路上居然有不止一个人上来搭讪,更不要说暗地里亮闪闪的一片眼睛。那天叶祺穿得极清爽,不过是立领短袖衬衫和工装裤而已,却比那些处心积虑要勾搭人的年轻男孩更撩人。 没错,就是撩人。他自己从不觉得,冷着一张脸上得讲坛也进得酒吧,却不知那一身如雨后松林般的漠然偏偏最摄人心魂。 那时候本来说好了再坐一会儿,陈扬却将剩下的酒统统送进口中,走过去搭着叶祺的肩把人带了出去。若不是他光芒太盛,绝非池中之物,陈扬恐怕早已把他揉作一团藏进了怀里,或者安安稳稳锁在家门里,再也不让他人窥得一星半点的真容。 如果叶祺是爱玩的人,每晚到酒吧里多去转一转,或者参加一些圈子里特定的酒会,大约会是炙手可热的理想情人。床下冷情床上温情,这永远是最合意的性子…… 酸劲险些要泛滥在异域他乡的街头,叶祺看着他幽深的一双眸子,忽而毫无预兆地送上了一个绵长的热吻。 这下可算是彻底打破了公众的淡定底线,来往的行人纷纷回过头来打量他们。无暇顾及那些神色的含义,叶祺自己先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陈扬正在兴头上,手臂一勾便熟门熟路地把他捉回来:“那是因为我们长得好看,他们……嗯,嫉妒……” 叶祺合上眼,心安理得地环抱住他。生命中总有些特定的时刻,人确然会一叶障目,然后在一片不管不顾的黑暗中沉沦下去,甘愿被另一个人护在柔软而温热的心口。 他们赶到那个偏远的瑞士小镇时,天际被密实的云层覆满,白得几乎耀眼。 叶祺在途中睡了一会儿,睁开眼车已经停了。陈扬点了支烟坐在一边,见他醒来便抬了抬下巴,示意正前方那个低调的小小墓园:“是这儿么。” 叶祺慢慢撑起睡软了的身体,伸手拿过他的烟盒,顺便把打火机也握在手里玩了两圈。俗话说喝酒的时候“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说的是喝惯了的人拿杯子的手势自然纯熟,那么以此类推,拿打火机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会儿陈扬的余光瞥见了叶祺绕打火机的样子,饶有兴致地探身,忽然摁住他的手:“原来你以前抽过?” 叶祺平淡地扫他一眼,索性手指翻飞把一只锐光闪闪的zippo玩得令人眼花缭乱,区区四五秒里不知换了多少花样,末了才谢幕一般擦出火来。 那手指素来是用作弹琴、翻书之用的,偶尔切点蔬菜水果都像唐突了那漂亮的色泽。气血不足,指甲是极淡的粉白色,纤长的形状仿佛透着看不尽的灵巧,陈扬发觉自己很难想象它们染上烟草的气息。 “这你都瞒着我?” 叶祺笑笑,总算安分点燃了一支烟:“我要是真有烟瘾,还能瞒得住你不成。以前心里闷得狠了,曾经想抽,但总是不喜欢烟雾缭绕的,所以只是一来二去把打火机给玩熟了。” 陈扬托起他垂在一边的左手,看了看又给他放回去,行动间依旧是拿他当瓷器的无微不至。 谁也不能热恋一生,总得转化为别的什么感情才好论及永远。在不经意间,陈扬待叶祺的种种照顾都已不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他是我的”。如同自己的生命多出了一部分,并渐渐地超越了原本自身所享有的重要性,因而成为再寻常不过的牵挂。 那多出来的一部分,就是“叶祺”。 两个人默默地等着香烟燃尽,叶祺先他一步开了车门:“这里是不对公众开放的,我先去给守园人看一下身份证件。你去帮我买束花过来,一会儿我在门口等你。” “买什么花?”这不是妄自揣摩的时候,不如问个清楚。 叶祺的神色里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惯常的三分温和笑意全数收了起来:“我喜欢无香的白百合,原本就是随了我妈。” 还好这里是法语区,沟通没有什么问题。等陈扬买了花回到车边,那墓园刚才还拢着的铁栅栏已经开了道缝,白漆已现出斑驳的印记来,铁锈之上开着馥郁的蔷薇。 园子挺大的,一眼望去只有叶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正在小道间绕来绕去地往前走。陈扬四下看了看,也没找到刚才他去交谈过的守园人,于是自行推门进去了。 前面的叶祺停了步,陈扬远远望见他在对着墓碑说些什么,直觉告诉他不该走得太近。眼下虽不见阳光,天色倒还明亮得很,映得错落有致的墓碑都白生生地泛着光,竟是出尘的感觉。 时间在这里仿佛毫无意义,陈扬很耐心地候着,并没有要抬腕看表的意思。后来叶祺招手叫他, 接过花束去放在那微笑着的女人照片前,然后直起身来轻声说着:“妈,您走之前让我‘好自为之’,我想了这么些年,今天才敢过来给您一个交待。” “要荒唐我也荒唐过了,如今安稳下来,总算还不是太晚。对我最重要的那些人和事都还在,您都看见了,我现在……”叶祺转头看了看陈扬,稍有了点笑容:“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 陈扬莫名地心疼起来,手搭在他肩上摩挲了几下,不料叶祺却转身把手伸进了他敞开的西装前襟里,环住。 “陈扬,你听着。当年你爸走的时候,我是始终陪着你的。可我妈没隔多久也走了,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嗯,我知道你怪我。” “现在你见过我妈了,全当你我两不相欠。从今天起,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不再怪你。” 声音听着很平和,陈扬却忍不住想把他拽开来仔细看看。那眼睛里如果有泪意,不,哪怕一点点沉黯,就会让他觉得自己依然罪不可恕。 可叶祺相当固执地抱紧了他,最后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终于制止了陈扬的探究行为。 不甘都散尽了,人也早不似当初的那样爱恨分明,可分明还剩下了些什么…… 那些深重到难以言表的羁绊,一同走过或是天各一方的岁月,还有如今唇齿相依般的温柔亲密。这些都在潜移默化中抵消着过往的刻骨寒意,一点一滴,让人心重新变得柔软、坦诚,学会如何珍惜,如何安然共处。 陈扬让自己的手掌久久停留在叶祺的后颈上,那是再明白不过的爱抚意味。 “你说,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叶祺闭着眼亲吻他的眉心,虔诚而笃定:“嗯,那就这样吧。” 番外六 醋缸再临 事情的缘起很简单,简单得甚至有点莫名其妙。 叶祺的语言能力实在扎眼,近年外出访问交流愈发频繁。这回一走又要三个星期,陈扬特地转了点钱到他账上,希望他手头能再宽裕一些。 临走那天晚上,陈扬陪他一起收拾行李,把证件理好放进电脑包外侧的时候提了一句。 叶祺答了一个“嗯”。 “看到什么顺眼的就买回来,海关要关税就付关税好了,听见了么。”陈扬凑上前去,手掌揉揉他的头顶。 “其实……”叶祺抬头看着他,诚恳道:“真没什么必要。” 陈扬顿时产生了一种死扛到底的心理:“我天天早出晚归的不就是想提高我们的生活水平么,你能不能别老是给钱都不要?!” “……我没有不要。” “可你放在那儿一分钱都不动。” 叶祺特无辜地仰视他,心想你哪里早出晚归了,明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转过来的钱既然说是我的,那我动不动你怎么还这么耿耿于怀。 陈扬久不闹脾气,阴森森一句话说出来,自己没法下台了。默默拉好旅行箱的拉链,他一个人回卧室去了,从叶祺枕头边上摸了本书不声不响地翻。 过了一会儿,叶祺也进来了,搂了他的腰侧躺在一边,很快合上眼睛。 后来叶祺的手机催命般尖叫起来,陈扬这才想起,他是凌晨三点半的飞机。叶祺本来就是穿得整齐窝在床上,一听这声音就立刻爬了起来,进卫生间去用冷水洗脸醒神。 “太晚了,就不要你送了。早点睡,晚安。” 说罢,在陈扬眉心落下一个告别吻,转身就出去了。 原本真的不算什么事,可和解的话这么一耽搁竟然没来得及说出口。这些年过得实在平顺,怎样闹矛盾没有忘记,可怎样求和却忘得差不多了。陈扬有点气闷地翻出一粒安眠药,彻底埋没了依然叫嚣着的别扭情绪。 叶祺还没出家门,忽然感到身后的灯光一下子暗了,于是脚步停了片刻,最后却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其实没有什么可别扭,真的,叶祺对他这种定期发作的“给你钱你还不要”综合症已经很习惯了。陈扬这人一直像个小孩子,在外面有了成就就非要让叶祺夸他欣赏他,不动他划过来的钱就被认定为不尊重他的劳动成果。 钱钱钱,叶祺看着窗外不断远离的城市灯火,十分迷惑为什么这玩意非要是人们永恒的议题。 袁同学暗恋陈扬也有几年了,还好他人品不错伪装水准也不错,堪堪只让陈扬一个人看出来了而已。 陈扬戴上那枚戒指的时候,曾对着好奇的同仁们宣称自己订婚了。时光一晃而过,老不见他提自己结婚的事情,婚宴更是影子也没有,人们便私下猜测他与那个稳定同居的未婚妻感情不和。或者,他们这位陈总根本是个非婚主义者,戴个戒指就是极限了。 由于公司不是他天天必须去的地方,陈扬没有考虑过解释这个问题。但作为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暗恋者,袁同学上心了。 有一次,陈扬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正听着电话里叶祺跟他讨论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度假的事情。年仅二十六,英俊端方还有点青涩的袁同学不知何时摸到了他背后,极有可能是听到了电话那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陈扬发现了,回头就看到小伙子一脸惴惴不安的表情,噎了一下选择了没发火。 “我……我进来了才发现您在打电话,觉得再出去又不太好。” 陈扬坐回办公桌后面,略略打量这个四五年就爬进决策层,堪称才华横溢的小朋友:“没什么,下次记得敲门。” 袁同学稍微有几分莽撞,但并不惹人嫌,因为这份呆滞的莽撞就是他唯一的缺陷了。刚进公司的时候这孩子的履历很漂亮,这里大多数人都是校友,人事那边传来的消息证明袁同学确实是品学兼优,连傲得吓人的老教授都肯给他写推荐信。 陈扬是亲自看过那份履历的,里面几项传统学术竞赛曾经留有他和叶祺学生时代的记忆,因此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冲人家小朋友多笑出了几分温和。可怜袁同学一见倾心,从此加倍奋发图强,只要能加班一定留下加班,加上人聪明脾气好业绩突出,简直是平步青云的典范一枚。 可从陈扬的视角来看,这孩子的行为愈发不那么单纯了。 去年夏天,一场会议从下午三点开到晚上七点,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快疯了。袁同学出去了一会儿,竟然买回来两斤薄荷糖给大家提神,“碰巧”是陈扬天天在口袋里备着几颗的那个品种。其实纯粹理解为他讨好最高领导也未尝不可,但陈扬起了试一试他的心思,有意无意地漏出一句 “这是我家里那位最喜欢的口味”。 结果显而易见,袁同学的脸色骤然黯淡。陈扬从此长了个心眼,再也不单独找这位年轻有为的小朋友谈什么事情。 年轻人要是下起苦功来,只要有一点点天分的都势不可挡。袁同学一手负责的大客户忽然决定找一家中国公司签订长期合作关系,首要考虑对象就是他们这一家。正式谈判前,公司里所有会做实事的人集体加班,熬过了两夜才算有了七成把握。 叶祺这次去的地方正好与上海有十二小时的时差,连着三周下来陈扬竟一次也没在网上遇到过他。人对于僵局的处理能力是会退化的,陈扬一厢情愿地判定他们这是在轻度冷战,于是答应了同仁们一起奋战,就让痛苦统统的溺死在工作里。 然后生意就众望所归地谈定了,全公司都等于领到了一张长期饭票。一众人立时现了原形,呼朋唤友跑去吃饭通宵,陈扬未能幸免。 袁同学乃是头号功臣,席间就他和陈扬喝得最多:一杯一杯带着笑脸的酒送到面前,一口一个恭喜,你不喝也得喝。陈扬跟叶祺这酒仙在一起这么多年,酒量较年轻时几乎一点没退,去卫生间泼了点冷水在脸上,出去时还顺手把吐过一场的袁同学拎了出来。 转过弯便是个大隔间,金碧辉煌,却只是洗手休息的地方。小袁红着眼睛撑在洗手池边上,一阵阵反胃还是挥之不去。陈扬实在不好甩手走人,只能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酒后特别容易乱,这时候最好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陈扬谨守原则,当真一言不发。 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袁同学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泪光,不知是反胃激起的生理性流泪,还是真的机会难得动了真情。 “吐完了?那赶紧出去吧,他们还在等你接着喝。” 陈扬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人死死扣住。 果然,意料之中。他用力一甩,袁同学一把扶住了洗手台的边缘才勉强站稳,忽而抬起头来镇定地开口:“陈扬,是我自不量力……可我真的喜欢你。” “知道自不量力就好,你可以走了。” “我……我工作地这么拼命,全都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说到后来,陈扬的神情冷得已经不容忽视,袁同学鼓足勇气的表白一点一点哽在了喉咙里。 “你明知道我有爱人。” 袁同学抹了一把眼角的水分,倔强地昂起头来:“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陈扬连摇头叹气都懒得留给他,掩了门自己先走了。 叶祺总喜欢说他的薄唇是薄情的典型象征,陈扬次次笑骂他“胡扯也不找句靠谱点的”。而现在,陈扬走在两面白墙夹着的走廊里,忽然觉得这话可能没错。 自己确实薄情,这一生只为一次告白动过心,然后就什么人都看不入眼了。对他人而言,这怎能不是薄情呢。 大约十五分钟以后,袁同学笑眯眯地从卫生间绕了回来。在他有意无意的因势利导下,更多的敬酒集中到了陈扬身上。 硬撑必定是有限度的,到了最后,陈扬连清醒的意识都剩不下多少。恍惚正置身于移动的车里,他睁眼看了看开车的人,果不其然是袁同学。 “……又是你。” 看着身边这人紧皱的眉头,小袁心里愈发无边无际地凉下去,不由声音也冷了几分:“陈总,我只是受同事之托送您回去。” 陈扬把头转向窗外的方向,脑袋昏昏沉沉,一心也只去看路上熟悉的景物。 自从那年开春的时候搬过来,他和叶祺曾很有耐心地一步一步走过周边的大街小巷。叶祺总是擅长于如何宠溺他的:默默打理他的生活,提醒他什么时候该锻炼什么时候该休息,替他记着亲人们的生日,陪着他出入从电影院、剧场到网球馆、健身房的各种场合……有的时候在一起走回家的路上,他会把手伸进陈扬的外衣口袋里,悄悄地十指相扣。 认命吧,你也就这点出息了。陈扬看着窗上映出的那张神思恍惚的脸,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心想自己在感情方面简直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除了那场痛彻心扉的离别,他的经历就只剩下一片不管不顾的温柔模糊。在那个时间点的之前,或是之后,他身边这个连瑕疵都找不出的爱人始终如一。 要不是真的被惯坏了,他也不至于为了如此荒谬的理由,让叶祺生着气远离他将近一个月。 陈扬皱着眉睡过去,袁同学趁着等红绿灯的时候多看了几眼,不知不觉想起一件旧事来。 有一次公司组织员工集体旅游,选的地方就是上海附近一个新建的人工小景点。挺陡的一片小山丘里,大家分成三队去完成“寻宝”的团队项目,正是近年来时兴的玩法。谁知有一组的指南针出了问题,足足晚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指定集合地点,车辗转上了高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一车的人都睡了,原该笑语晏晏的年轻导游也歪在椅背上打盹,四下俱是静谧。袁同学坐在离陈扬隔一条走道的地方,压低了嗓音问他为什么不趁机休息一会儿。 陈扬漫不经心地答:“我在陌生环境里从来睡不着。”说话的时候目光放得很远,比平日在公司里的态度还要冷漠得多。 袁同学鬼迷心窍,低低地又多问了一句:“那如果身边有人能让你安心呢?” 陈扬没转过头来看他,也没答话。 过了一会儿,小朋友自己窘得受不了了,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 陈扬知道他看得到窗上自己的倒影,于是微微一点头,这事就这么带过去了。 眼下袁同学终于看到陈扬合上眼的样子:浓密的睫毛扑在平素情绪稳健的面容上,竟然有种温情和缓的错觉。 或许,他原本就是个足够体贴的好情人,可以把身边的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一面旁人自然无从得知:陈扬向来公私分明,六点后连手机都会关掉。 隐隐约约地,袁同学也觉出陈扬这一晚有点失态,却说不出是哪一点,更不知道是为 叶祺三天前就开始联系不到陈扬了,手机关机,家里座机没人接。 既然临走前他真的闹了别扭,叶祺也就顺了他的意思,在加拿大买了不少东西往回带,没让他那笔钱白白转过来。没想到他快要回来了,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倒像是等不到别人来哄就赌气一个人走远的小孩子。 平静的日子绵延太久,面对争执的时候便格外容易疲乏。叶祺从机场直接打车回家,开了家门却听到卧室里有陌生的人声,那感觉不亚于一把锤子猛然砸在心口。 血液都冷却的感觉,这些年早已久违。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是情令智昏。一味猜测陈扬是不是生了病,是不是还在生气,是不是公司里有事忙得什么都忘了,却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循着再熟悉不过的光线往里走,门被他无声地推开—— 陈扬躺在被子里,西装和衬衫领子还露在外面。屋里酒气浓郁,明摆着是他喝醉了。床边还站着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年轻人,正拿起床头柜上的《快雪时晴帖影印》来翻看,铜版纸相互黏连的状态被外力破坏,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来。 陈扬还没有完全昏睡,嗓音哑得惊人:“你……放下……” 一语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叶祺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沉声开口:“放下,那不是你能碰的。”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俱是大惊,陈扬扶着额头坐了起来,犹豫着叫他:“叶祺……” 叶祺连抬手指指门的动作都省了,看也不看呆立在一边的小朋友,整个人迅速阴沉下去:“出去。” 袁同学接连受惊,这会儿在壁灯下看清楚了叶祺的脸,又是一句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叶老师……你,怎么是你……” 这真是火上浇油了。谁能料到事情就是会这么巧,袁同学在学校的时候还曾选过叶祺的文学鉴赏课,毕业后也没少拜读叶祺那些源源不断的译作。 叶祺的脸色刹那间难看到了极点,至少是陈扬从未见过的严重程度。忍着太阳穴几乎爆开的疼痛,他伸手扣住了叶祺的手腕:“你别为难他。” 无数次去抓牢他,像这样被狠狠甩开的次数倒是屈指可数。陈扬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叶祺已经抓起了方才教人急忙丢下的厚重画册,用力掼在地上,暴怒的声音也随之炸响:“滚!” 电光火石间,袁同学还是感受到了所谓“别为难他”的效力。好歹那本单手拎着都嫌费力的画册没砸在他头上,这就是万幸。 外人仓皇离开,叶祺退后几步靠在了衣柜上,一时连气息都是紊乱的。 陈扬的酒劲早已醒了八九分,凝神一听这呼吸声就知道不对:“你不能动气,小心……” 叶祺平静地打断他:“我联系不到你,家里电话没人接,你手机也关机。我担心你有事,所以急着赶回来。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太多可以用于解释的话,临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层冷汗几乎是立刻覆满了后背,陈扬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发出声音来。 叶祺苦笑了一下,带着那本画册很快掩门出去了。脚步声一路远去,然后是开门声,以及画册扔进楼道那边的垃圾桶时,发出的轰然巨响。 那是不久前叶祺送给陈扬的生日礼物,十几年前出版过便再无重印的典藏影印本。叶祺知道他心向往之,在私人会员制的书友会里不断托人去买,总算赶在他生日前拿到了手。 他从未见过叶祺丢掉镇静,更不曾领教这样容不得一点沙子的决绝。 陈扬一动不动地拥着被子,然后无力地把脸埋了进去。 叶祺没有离开家,他只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陈扬醒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当晚等到午夜他也没有回来。 白天早早出门,下午上完课后便无所事事起来,叶祺按平日的习惯去了市立图书馆。他和阮元和都钟爱整栋楼采光最好的那间阅览室,因为拐了太多弯才能到,通常知道的人也少一些。果然那家伙还是在的,独自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翻书,见了叶祺只不过点一点头表示看见了。 过了一会儿,欢宜居然拎着个电热水壶来给元和的茶杯加水。 若是以往,这样的恩爱看在眼里也就当没看见了。叶祺听着那杯子逐渐被兑满的声响,忽然觉得一阵刺心:“馆藏区还能用电热水壶?” 元和抬头看看他,坦然一笑:“职务之便。” 昨天刚千载难逢地发过火,今天又失了常态。叶祺推开椅子,默不作声地往外走,连一贯能觅得安宁的图书馆都待不下去了。 冷静下来之前,他不想再见陈扬。那么还能去哪儿呢,暮色四合,城市里正万家灯火,开着车四处闲逛的感觉格外冷清。在叶祺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把车停在了酒吧的对面。 共同生活多年,陈扬的朋友也成了他的朋友。老板惊讶地瞟一眼他手里的车钥匙,笑着问:“怎么,到我这儿来还开车?” “本来没想来的。”打工的小伙子朝这边走过来,叶祺随意地挥挥手:“绿茶威士忌。” 老板依然是那副万事不上心的腔调:“你们两个啊,都是越来越妖孽。这孩子次次看到你都两眼发亮,调酒的劲头都不一样了……” 叶祺重重地叹了口气:“抱歉,我没心情开玩笑。” 他和陈扬常常相携而来,几乎成为这里散发着理想化光辉的一对神人。老板一边享受着陈扬那儿进货的折扣,一边还占着他们这活广告的波及效应,自然经常陪着说说笑笑,不忙的时候索性跟他们坐在一桌边喝别扯。叶祺的性格他也清楚,这样的重话是从来没说过的,眼下一听不免觉得稀奇起来。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难不成你家陈扬出轨了?” 叶祺拿起刚送来的酒杯,原想抿一口就放下的,听了这问题直接改了主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不至于,但也差不多了。” 有意义的谈话到此为止,叶祺开始一心求醉。喝到实在不耐烦了,本来拿在人家手里一杯一杯倒的烈酒被他整瓶要了过来,老板看不下去便过来半真半假地拦:“我这儿可只收现金,你带了多少就敢这么没头没脑地喝?” 叶祺看也不看他:“下次进货的时候,你去跟陈扬算账。” 老板无语至极,只好自己掏出手机躲进洗手间,借着一点清净给陈扬打电话。那边急匆匆拿了备用钥匙过来开车,叶祺却冷冰冰说“想一个人走走”,连安分地坐进车里都不肯。 陈扬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转身便有些丧气地问老板:“他到底醉了没有?” “没有。刚才我们这位痴情的小朋友担心他喝过头了,往他酒杯里加水,他扫了一眼差点把人家孩子吓哭了。” 陈扬顺着老板的指使,用目光找到了那个眼圈有点泛红的孩子,然后毫不心软地扔给他今晚第二个恶狠狠的眼神。 孩子手下正调着的那杯血腥玛丽,后来成了纯番茄汁。客人哭笑不得,跑到吧台前要求换一杯的时候还不忘调侃老板,你这儿什么时候改成鲜榨果汁吧了。 这些都是后话。不久之后,当老板黑着一张脸说把这事给陈扬和叶祺听时,这一对怪物还毫无形象地捶着桌子在他面前笑。然后他们付了两杯血腥玛丽的钱,喝了两杯番茄汁,全当是给可怜老板的迟到的补偿。 叶祺故意在夜风里慢慢地行走,过了一阵子才顶着越喝越清醒、剧痛无比的脑袋回到家里。 陈扬知道他畏光,只开了沙发边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自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我们谈一谈,好么。你不能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叶祺在他对面坐下,疲惫地撑着额角:“好。我来问你,你回答我。如果我理解错了,你可以解释给我听。” 茶几上放着一杯刚沏好不久的热茶,陈扬往叶祺那儿推了几寸,他并没有选择视而不见,而是拿起来浅浅抿了一口。 “你知道他喜欢你么。” 听到这般平淡的语气,陈扬心里也跟着沉了下去:“知道。” “既然如此,按你的个性,一定是尽量杜绝跟他相处的一切可能性了。那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司里有一笔生意,要谈下来还需要努力几天,我正好也闲着就过去一起做了。期间我都不在家,手机两块电板都用完了,充电器也放在家里没带……然后昨天正式敲定了,说好了出去庆祝,他们都敬我……我也就多喝了几杯。最后怎么样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他送我回来的。” 叶祺用一种极其散漫的神情盯着袅袅而起的热气:“好,我相信你本来没想让他送你。昨晚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如果你真的不想喝,没有人能劝得动你。” 这倒真是明摆着的。整间公司都是陈扬的,本来也没谁能逼上司喝醉。 “因为我最近一直心情不好,。”在叶祺面前隐瞒情绪是绝对的不智,还不如实言相告:“你知道的,你走之前我们刚刚有过争执。” “心情不好,所以下属敬酒就没有推辞,是么。” 陈扬这才开始莫名:“大家说好了出去庆祝,本来也不便推辞,我真的没多想什么。” “我现在替你把前因后果理一遍。因为你跟我闹别扭,所以昨晚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顺便给了暗恋你的人一个机会,让他踏进了我的卧室。” 叶祺说得很慢,陈扬听得很专注,然后两个人都一径沉默起来,谁也不出声了。 后来还是叶祺先挑明了态度:“你是太善于计算人心的人,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就算二十几天没联系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接下去的环节中总有一环你是留了余地的。事情终归是环环相扣,少了那一点差错,就不会有昨晚我看到的结果。” “那只是巧合,我怎么知道你会……”说了一半,陈扬硬是把下句咽了下去。 叶祺却只是低着头笑:“怎么,你也说不下去了是么,你也感觉听着像真出了事后的辩白吧。” 陈扬听出端倪来,一双深目忽然盯紧了叶祺的眼睛。 “我相信你没有背叛我,昨晚那是一时激愤……这么多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最基本的信任当然还在。但我希望你能够说服我,告诉我到底哪一环你出了错。或者,哪一环你动了心。” “我没有!” 叶祺又笑起来,甚至凑过来吻了吻陈扬的眉心:“请你考虑清楚再来向我解释,我会尽力相信你。” 那笑容实在太寒,陈扬不由自主又让了一步:“晚上……你还是回卧室睡吧。” ——现在还是冬天,没有那床家里最厚的羽绒被,你夜里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还是算了。无论什么情况下,你对我总是有吸引力的。但很不幸,跟你上床对我而言不是可以随便的事情。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原谅你。” 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叶祺不是没有过“热衷社交”的经历。那个年岁的他早早地把自己从繁复的世情里抽身而出,因为见得太多而不以为意,渐渐学会了观察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有时朋友聚会,一屋子人相谈甚欢,滔滔不绝者有之,洗耳恭听者有之,更不缺的是那些心怀讨好的意思却又无从接话的尴尬角色。叶祺或沉默或微笑,不动声色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却会在一扇门被风吹得砰然关闭时露出淡淡的闲适神情。 陈扬有幸目睹过这样的瞬间,心底无法控制地为之震动。他知道叶祺喜欢这片刻的宁静:巨响之后人人面露惊惶,各自怀有的心思暂且放下,一切归于同一。就像鸟群飞散后裸露的芦苇滩,大片的水光有着难得一见的温柔面目。 正是这些微妙的瞬间,被他一一把握后才得以窥探叶祺的内心。那是太过不可思议的切入点,他看到一枝一叶,然后叶祺交给他整个世界。 也算是机缘巧合,上天又毫无理由地眷顾了他一次。陈扬回家的时候恰好在书房里看到叶祺,后者正在看书桌上的那封信。 叶祺: 这些话或许看着荒谬,但我也只能选择一字一句地写下来,放到你面前,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我们生活地实在太过平静,让步与和解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我早已习惯了。这一次是我让你生着气出门,二十几天里又没能联系到你,最后让你风尘仆仆赶回来看到这一幕,统统是我的错。 我内心的安宁始终是拜你所赐,从二十三岁直到现在。我真的已经不记得如何处理纷争,也不再有把握能让你回心转意,所以一连做错了很多事。也许在你心里,我还是当年那个程序一般精准的性子,可凡是碰上与你相关的事情,关心则乱。 是我算错了人情世故,我承认,但绝不是因为在哪一环动了心。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薄情之人。因为我只看得见你,也只爱你。 以“莫须有”的罪名来否定整件事,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况且我爱你这一事实,原本你也该是最为权威的见证者。 陈扬 怕是先前听到了脚步声,叶祺把信纸折回原样,放进信封,头还没抬起来便开口道:“你吃过晚饭了么。” 陈扬摇头,忽然发觉他的目光没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又补了一声“没有”。 “那我去拿外卖单。” 被冷落的那位还在回味那份久违的失落,叶祺已经与他擦身而过,走到客厅里去翻电话机下面压着的一叠彩印菜单。陈扬皱着眉头,在深重的不安中静静打量他,隐约觉得有一点不对劲。 这分明他心里有气时最寻常的反应,惜字如金,神情冷淡。但凭着共同生活了多年的直觉,陈扬很确定他有异常。至于是哪一点异常…… 半天没听到他出声,叶祺转到沙发后面来,稍微离他近了些:“叫两份意大利面好么。” 陈扬的眼神凝汇在他脸上,仿佛要透过眼眸看进心底里去。叶祺与他对视了几秒钟,状似无意地伸手,慢慢搭上沙发的靠背。 状似无意,那是用来蒙骗外人的,他指尖的几分颤抖全数落进了陈扬眼里。心头骤然一紧,他几步上前去急忙握了叶祺的肩头:“你是不是心脏不舒服?胸闷头晕?” 叶祺抿着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眼看着那嘴唇透出一点淡淡的紫色,陈扬慌得差点要吐血,无奈还不敢动他:“你……你好好地听我说,别逞强,别推开我,好不好?” 也不等这别扭的家伙应声,陈扬不由分说地把他拥进了自己怀里,这一抬手便恰好覆在背后的相应位置上,像是要隔着这具身体把他的心脏护在掌中。 “你可以生我的气,真的不要紧,本来就是我的错。可我以为你是相信我的,所以只会生气,不会伤心。”抱得再紧一点,两个人的心跳成了混响:“我知道你怪我不小心,但是……” 但是什么呢。你自己做得出这样的糊涂事,难道还有资格限制他不准伤心?! 叶祺还没表态,陈扬已经把自己唾弃了几万遍。他可以得罪天下所有的人,却唯独不该触怒这个过刚易折的人,明知道他不能有情绪波动。 常年被过量的温情浸润着,叶祺原本就平和的性格变得愈发宁静,之前至少有好几年都没高声说过半句话。前些天发火的时候恐怕已经伤了身体,再加上内里有怒意在慢火细熬,陈扬根本不敢细想他隐忍了多少不适。 他一时语塞,客厅里便陷入了一片难堪的寂静。但就算是如此僵持的时刻,陈扬依然下意识地来回抚摸着叶祺的脊背,传达安慰早已是不需要大脑来指挥的本能反应。 “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好么。我都快听不到你的正常心律了,全都是早搏。你不能再生气了,听我的话,深呼吸……” 叶祺依旧是一言不发,任他心慌意乱地抱着,半点回应也不给。 百般劝慰未果,陈扬自己也委屈了,咬着牙把平时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话也搬了出来:“是你一直让着我,把我照顾得太周全,所以我才忘记了怎么处理矛盾。是我错了,可你也不能就这么不管我……” 叶祺终于开口:“别说得像你比我还委屈一样。” 话虽如此,人却开始顺着陈扬的意思调节呼吸,身子也一点点放松下来,垂着头靠在他肩上。 就像宠溺惯了的爱人会在危机面前方寸大乱,叶祺觉得习惯了耳鬓厮磨的身体也禁不住这等相见不相亲的对峙。其实陈扬看出他略有不适,并且冲过来拥住他的那一刻,叶祺那颗自以为难过到了极点的心已经软透了。 这个怀抱实在太温暖,只需轻轻一触,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要贴过去。想念如同自己有了生命一般汹涌起来,冲击力之大,甚至让叶祺分不清是那一句话起开始全盘妥协。 即使是目睹卧室里有陌生人的那一瞬间,他也从未怀疑过陈扬的感情。 纵观如今的事态,他确实有很多理由可以责怪陈扬。他可以怪他不够谨慎,怪他算计失误,却不能怪他爱得太肆意,更不能怪他这份为了一点小争执就惶惶不安的真心。 朝夕相处的两个人,爱情的分量竟会重得过了头,以至于再小的风浪都惊天动地。或许真的没有人能够完美无缺,哪怕是人精降世的陈扬,也会有自乱阵脚失了镇定的时候。 叶祺自暴自弃地想,就算为了他能看穿我的心思,能一句句的都让我心暖,我也不想再硬撑了。 原本暖炉边待久了的人就不适合再去跋涉风雪,自己可以强忍,却终究见不得屋内那人满心满怀的为难。 不知不觉地,叶祺的手臂环在了陈扬腰间,合拢成一个再明白不过的、和解的姿势。 那天饭后,陈扬把沙发上叶祺的临时被褥全都收了起来,顺便把他在家穿的衣服也叠了放在卧室床头。虽说这一切叶祺都未加阻拦,那一脸的冰冷还是没褪去多少,活像一根被霜打了还怒气冲冲的茄子。 就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陈扬想来想去,最好还是自己去找死了:“怎么了?还是生气吗?” 用来煎培根和荷包蛋的平底锅被扔在灶台上,锅子意犹未尽地蹦了几下,发出一阵刺耳的“哐当”声。叶祺板着脸迎视他,一字一字都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你,放,陌,生,人,进,了,我,的,卧,室。” 陈扬认为这已经解释清楚了,听到他这话不由愕然。 下一句跟着又来了:“而且,还碰了我送你的礼物。” 陈扬思忖良久,恍然大悟:原来叶祺生气是阶段性的,你说服了他暴怒的理智之后,醋意浸透的情感转而又引发了一轮熊熊怒火。如果说前面那一阵是能够通过语言来交流沟通,进而解决问题的,那么这一阵就是彻底没辙了—— 面对一个根本不打算讲理的人,你能有什么办法? 况且你还顾忌他那有可能要罢工的心脏,同时心里有愧,深感对不起他。 陈扬垂头丧气地远离叶祺的视线,低声向他报备:“我先去洗澡了……你消消气,当心身体。” 叶祺没好气地应了个“嗯”,接着还不咸不淡地叮嘱他“洗干净点”。 陈扬苦笑不已,当真把里里外外都仔细清理了一遍,然后卷在被子里等着他过来验收。 大约过了一刻钟,叶祺拖着拖鞋进了卧室,一扬手先把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砸在了床上。陈扬从被窝里伸出手,那分量一掂便让他百感交集:“你又买了一本?” 正是先前叶祺扔进垃圾桶的《快雪时晴帖影印》。这样难买,他却在短短数日内又找来了一本。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本来就打算原谅我?” 叶祺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这是我的家,我的生活,总不能为了一时负气就不要你吧。你说你爱我,这一点我一直是相信的。” 陈扬愣愣地让他盯着,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什么都想明白了,也早就有了原谅自己的念头,可眼下却还在闹着别扭,怎么也不肯让语气柔软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叶祺自己先泄气了,滚进一堆羽绒被里,声音也瓮声瓮气的:“陈扬,我难受得要命,怎么想怎么生气。” 他把自己裹得太紧,陈扬连拽了好几下都没拽开,只好隔着被子抱住他:“我知道你生气,那你说怎么办?你要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你觉得解气。” 被子团沉默了一下,然后更加愤慨地滚动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怎么办,早就把你给办了!” “那……那我让你上好不好?”陈扬决定面子里子一并豁出去了:“快一个月没上床,你就不想 我?” 被子团再度沉默,随即往陈扬的声源方向挪动了几公分:“我想……可我不是为了这个,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陈扬近乎崩溃,压抑着情绪跟他柔声低语:“你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这样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被子团犹犹豫豫地露出了两只眼睛,黑亮水润,眼波转了转便让陈扬立时失语。可那里面盛满了无处排解的愤懑,眨了几下反而更丧气了:“算了,气得我都没心情了。” 陈扬无言以对,被子团却恢复了往日体贴的本性,拿好了药和水杯送到他面前:“你吃了药自己睡吧,一会儿我要是翻来覆去,会吵着你的。” “……” “我说真的,你赶紧睡。我得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办……我靠,我还是气得想杀人……” 自从酒后告白失败,送陈扬回家又被真命天子赶出门,袁小朋友便开始灰溜溜地休起了年假。五天过后,该罪魁祸首再次出现在公司里,目不斜视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打印好的辞呈就这么递了上去。 陈扬没看他,手指轻巧地按在那薄薄一张纸上:“想好了吗?” 可怜的孩子深吸一口气:“想好了。” “嗯,那你也不用再做三个月了,交接了工作就可以走了。” 手里的项目算是刚刚啃完了最硬的骨头,正要走上正轨了却曲终人散,任谁也不会那么潇洒。袁同学不假思索地接口:“短时间内,能找得到人接替我么。” 陈扬佯装讶异:“你还关心这个?” 两人诡异地对视片刻,小朋友看不懂那眼神里有几分戏谑,又有几分漠不关己,于是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陈扬是真心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但小伙子脸上挂不住这份尴尬,等新人升上来之后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正常人有了辞职的打算,总应该慢慢地先把新工作找好,各种事宜都谈得差不多了才向老公司声明。这孩子终究是年轻冲动,恐怕自己都没理清过头绪就急着调头离开。 后续如何暂且按下不提,当前陈扬生活中的重中之重乃是把天天炸着小火星的叶祺给哄回来。这事不仅他着急,叶祺自己也着急得很。毕竟是一生气就呼吸不畅的病人,平日里淡定惯了,老是身体不适他也轻松不了。 就在袁小朋友递交辞呈的当日,叶祺破天荒地亲自来接陈扬下班。 他自己坐在车里等,五点二十的时候陈扬匆匆下来,一面开门进来一面还说了声“抱歉,忙晚了”。 叶祺定了餐厅的位置,在他们先前住处的附近,曾经是两人都称赞过的地方。原该直接上南北高架,但还没到入口他就看见了“前方拥堵,敬请绕行”的标识,方向盘一打索性拐进了小路。 “我们先去吃饭,看电影,然后回家,上床。” 陈扬的沉默被瞬间击碎,并不是因为叶祺说出“回家”和“上床”时的平和语气,而是因为这听上去异常莫名的夜生活计划。按他的预想,叶祺应该更倾向于拖着他去喝酒,酒后一起乱一乱,多少能缓和一点他满心的怒火。 从侧面看过去,叶祺抿紧的唇线透露着无限倦淡,如同远徙的候鸟,只求一个理由便可以随时降落。但我不能劝,陈扬默默地给自己下着禁令,深知他有他自己的决策过程。与其再用外力去影响他,不如再耐心地等一等。 下一个路口正是红灯,叶祺扭过头来看着陈扬,眼睛里有不少柔软的情绪,当然也有犹豫:“我们像平常一样过一个晚上,也许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化,然后就会想通了。” 陈扬点点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不起,确实是很愚蠢的主意。”叶祺让车子再次启动,沿着略显冷清的小路前行:“我那天急着赶回家是因为担心你,不是为了目击你跟别人一起待在卧室里。我很难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希望你能理解我。” “只要你觉得有用,那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话已至此,那两个人就真的去共进晚餐,然后去电影院看了一场好莱坞出品的枪战片,九十点钟才回到家里。叶祺整整一晚都没什么表示,神情平静如常,进了门也就理所当然地拿好换洗衣物去洗澡。 他的外衣向来是往沙发上一扔就了事的,每次都是陈扬去替他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该挂则挂,该洗则洗。这回被他随手一丢的是件夹棉短上衣,委在沙发角落里之前发出软绵绵的声响,活像是给陈扬的心口又添了一层负担。 于是挂好衣服,陈扬推开了叶祺不久前刚关上的那扇门。 叶祺正站在镜子前脱衣服。 圆领毛衣里他还穿了件衬衫,经典英伦格的领尖翻在外面,恰好衬得他意态矜贵,看上去硬是比实际年龄小上四五岁。这会儿仗着浴霸的源源暖意,叶祺一颗一颗漫不经心地解着纽扣,见到陈扬进来时不由微微一愣。 只有那一瞬间,陈扬敏锐地捕捉到了事情的实质:这个眉目冷肃的家伙实际上又在硬撑,内心必然又酸又委屈,只是自己把自己的心思绕成了无可救药的死结。 “要一起洗吗?” 也不等陈扬回答,叶祺转过身来便开始处理陈扬身上的衣服。下装先置之不理,他最爱的躯体摆脱了商务正装的束缚,逐渐向他展露出无可挑剔的线条与起伏。那是不容质疑的存在,温热熟悉,承载着叶祺自己都难以清算的情感。 白衬衫的纽扣才刚解完,叶祺的手便伸进了下摆,然后顺着脊椎往上抚摸,最终回到他的后腰扣紧。目光始终没有相接,彼此各怀深意,但却不想、也不愿意去探究对方。叶祺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陈扬的锁骨,随即整张脸都埋进颈窝的阴影里去,再也不肯动了。 就这么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陈扬正想着应该说点什么,叶祺却放开了他。 “怎么了?” 叶祺迅速打开了热水阀,示意他站到莲蓬头下方来:“快点脱了过来……你会着凉的。” 陈扬笑了笑,听话地跨进浴缸。水汽模糊了真实的情绪,叶祺刚立到他身边就被半抱住。陈扬先一步自己动手把沐浴露揉出了泡沫,顺势就开始往他身上涂抹。叶祺看了一会儿刚要开口,陈扬倒像是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食指抵上他的唇间让他先别出声。 哪儿都细细地洗过了,叶祺被他摸得耳热心跳,劈手夺过莲蓬头的手柄,把陈扬也照样冲了一遍。对方也不拦他,等他“复仇”过后才抖开一条大浴巾,不由分说把叶祺裹了个严严实实。 陈扬放了整缸的热水,自己倚在缸沿上坐了,随后向叶祺伸出了手。叶祺也习以为常,就着他的手掌撑了一下,很自然地坐到他怀里去。 这是他们经常会做的事情,浴霸和换气扇一起开着,然后在尺寸巨大的浴缸里相互调戏,每次都以就地正法或转战卧室而告终。 热气蒸腾,刚才挑起的热情尚且无处宣泄。陈扬一手环抱着叶祺的腰,一手就顺着大腿根部的曲线滑了进去,凭着对他身体的熟识渐渐动作起来。 叶祺随着他手上的节奏调整呼吸,让快意最大程度地沉淀下去,层层累加,以期得到更畅快的纾解。陈扬低迷且温柔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今晚过得高兴吗?” 每一分刺激都恰到好处,可能自己动手都比不上现在这样舒服,叶祺下意识地动一动腰,背部更加贴近陈扬的胸膛。不管正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叶小祺在陈扬手心里兴致盎然地响应着,对他的抚触没有半点抗拒。 “回答我啊,是不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跟我在一起,还像一个月前一样吧。” 叶祺诚实地“嗯”了一声。 “一切都还是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我错了,你原谅我,本来挺简单的事为什么弄成这样……” 一再被细心地侍弄,叶祺的身体和精神都彻底放松下来,只有那只称心如意的手和拂在脸上的温暖鼻息是真实可感的。 “不生气了,好不好?你看你都不屑于打我骂我,一个人闷着多难受呢。有什么我们说开了就好 了,别折腾自己,嗯?” 真是太舒服了,舒服得心神俱醉,任何一点有硬度的心思都凝聚不起来。叶祺舒适地软在他身前,犹疑了一下,点了头。 总算有了个结果。陈扬含住他的耳垂吸吮起来,伴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快将他送上了顶点。 深喘过几口气,叶祺靠在他臂弯里安静下来。半晌,他被那不紧不慢的轻吻撩得不得不开口:“我只是恨我自己就这点出息,出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还是看不得你为难。” “我们这是过日子呢,要那么多出息做什么?出息值多少钱一斤?” 叶祺转头横了他一眼,陈扬便又把他拥紧些许,尽力劝慰道:“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招来这种事惹你烦心了,确实是我不对。就算你要让我多内疚几天,那也足够了。” 温和的情事,絮絮低语,还有被人护在胸前的安稳感觉,这全都是叶祺情不自禁想念着的东西。知他如陈扬,果然抓住了最能打动他的时机,分毫不差,一击即中。 叶祺顿生一种被人算计的别扭,抓起陈扬的手指就送进了齿间。 “想咬就咬吧,我欠你的。” “……”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叶祺把他的手引到灯下看了几眼,最后也不过是吻了一吻他的戒指。 陈扬微笑着回吻他的脸,低声央求:“去床上吧,我想你了。” 时隔多日,叶祺终于对他展颜而笑:“好啊,我也想你。” 节奏放得很缓慢,事后又洗了第二次澡,终于在被窝里安稳地歇下时夜已深了。 空调开过了头,房间里暖得让人懒于动弹。叶祺躺在那儿,什么都没穿还觉得热,刚想起身却被陈扬抢了先。 黑暗中,陈扬的眼睛幽然发亮,语调骤然沉下来:“你干什么?不会是又……” 叶祺赶紧跟着坐起来,一把拥住他被吓得心烦意乱的爱人:“不是不是,我就是有点热。” 陈扬咬牙切齿:“你未免也太难哄了,我都快神经衰弱了。” 为了安抚他,叶祺想了想便跨坐在他怀里,极尽亲密地与他上身相贴:“我们不提了,就让这事过去吧。” 陈扬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后颈上,缓慢而坚定地说:“你听好了,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如果下次又有什么事让你生气了,你就直接杀了我算了。” 一阵沉默的愕然,叶祺有点发愣地任他按着自己的手。 “就是这里,捏碎了颈骨就可以了。”陈扬又把叶祺的手引到颈间,就放在他刚才还用舌尖反复按压的颈动脉上方:“或者这里,按住了别动,十几秒就死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你这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叶祺用力挣开他的禁锢,摁着他的额头逼他微微仰起脖子,依旧用轻柔的方式亲吻他:“好了好了,别发狠……只准你犯错,就不准我多冷你几天?” 陈扬摇晃脑袋,想把嘴唇解放出来用以争辩。叶祺也是想他想急了,一手绕下去托住后脑,固定住了又是一阵热吻。 舌尖被含住了吸吮,急切是肯定的,但始终不暴力。吻也可以很认真,极尽温情安抚之能事,陈扬心醉神迷,于是不再挣扎了。 这种时候还要开口说什么话。什么都不用说,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相处一会儿,确认这件事的余波也算平定了,这就足够了。 室内沉寂了很久,呼吸此起彼伏,谁也没有睡着。 “喂……我这次出差,在合作方的学校里遇到沈钧彦了。” 陈扬心里嫉妒地一抽,转瞬便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表现出介怀来,所以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只要一提起沈钧彦,叶祺在分离的七年中唯一有过长期关系的人,陈扬就会完全忘记此刻到底是谁在跟叶祺耳鬓厮磨,又是谁躺在正主身边心安理得地吃飞醋。 “他也是英国那边派出来学术交流的,听说在那边已经定下来了。他实验室里有个在读博士,一直缠着他不放……原本没心思的也被缠出心思来了,连交流活动都是一起外派的。” 陈扬把整条手臂都横在他身上,抱着了不算,手里还在摸来摸去:“嗯?学生不是不能和教职工有染么。” “我也问了这一句。他说他们定了没几个月,那小朋友也毕业了,很快就在同一个城市找了工作,所以没出什么事。” 这好像有点抽丝剥茧,真相大揭秘的意思了。陈扬避开那些摸了要干柴烈火的地方,尽量让叶祺觉得他不过是温情脉脉地亲近他而已,语气里却揉进几分恍然大悟:“就为了这个,你回来看到有个年轻人在我身边才生这么大气?” 叶祺的火气都耗完了,一说话便透着浓浓倦怠:“……我不是偶尔在什么公众场合看见的,是在这儿,是我的卧室。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如果你看见了我和沈钧彦在你的卧室里,我还躺床上,你会是什么反应?” 陈扬被噎了一下,顿感这问题不能再讨论下去了。 心间像窝着一锅滚油,烫得发疼,却又掺了喜滋滋的味道:“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反应,但你爱我,我相信你。” “……凭什么你说我爱你,我就非得爱你啊。” 那只抚着叶祺腰侧的手顿了顿,继而挪到他心口上,覆住:“怎么这样的话也敢说,你就不怕我心寒?” 叶祺的心跳很平缓,此刻就如同跃动在陈扬的手心里。他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抓到唇边吻了几下,然后又放回自己身上:“怕。所以我们别说这些了……听话,睡觉吧。” 睡意竟然随着这句话汹涌而来,陈扬无意义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就掉了进去。 叶祺是必须向右侧卧才能入睡的,这一晚却平躺着任他抱了许久。 年年冬天都要用这一条反复充绒的厚被子,被套还是他们一起去买的精纺棉布,然后辗转找了人手工缝的。暗蓝底色,中蓝线条勾出些简单的几何图形,相互叠加在视野中,有时也能让纷繁的心情变得干净不少。 买布找人做被套那天的欢声笑语,两人为了找不到合适图案而相互打趣的情景,一幕幕都完整地存在叶祺的脑海里。正如无数个相依相伴的晨昏一样,明晰如旧。 他面对着天花板上壁纸的纹路,终于沉沉叹息:“陈扬,我原谅你。” 如愿以偿的人早已睡熟,但却像个电暖宝一样尽职尽责地提供着热量,足够温暖叶祺这半生的凉薄。 那么别的一切,都可以不用再计较了。 大年初六,国定假日即将结束。 大概是人们都忙着享受与家人相聚的时光,酒吧里冷冷清清,只几个熟客缩在角落里喝闷酒。老板的家人早年就在国外了,年轻的调酒师则不是本地人,于是凭着这吧台里的小小相聚,也算是驱散了农历新年时的几分孤独。 当然谁也没有说出口:你想在哪里,想过怎样的生活,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总不能因为过年了身边没人,就把忧伤挂到脸上来招人同情。何必。何苦。 在这种气氛下,偏偏还来了一对一点也不掩饰亲密的家伙。 叶祺好久没碰过调制的酒,接过调酒师手上的杯子就连咽了好几口。年轻人看他的眼神未免太过热情,陈扬却一派镇定如常,还客气地替叶祺说了声“谢谢”。 羊绒大衣表面凝结着寒气,陈扬摁住叶祺的手不让他急着脱下来,低声叮嘱了几句,真心怕他受凉感冒。老板简直看不过去,咳嗽了一下才问他们:“别人都珍惜年假去了,你们两个怎么有闲心到我这儿来?” 陈扬笑笑,从烟盒里抖出一支来递给老板:“公司是我的,我懒得去就能不去。叶祺一年寒暑假加起来有三个月,他不知道什么叫年假。” 老板原想跟一句“你们这些人,真该拖出去剁了”,可转头一看,小调酒师已经躲得远了,想开玩笑也无人应和。 眉目挺普通,偶尔笑一笑时还勉强称得上清秀。陈扬往那背影上略扫了一眼,目光还没收便开口问道:“你喜欢这样的?带上床了没有?” “这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喜欢你家叶祺,叶祺眼睛里是半个人影都装不进的,所以一直有点 儿郁结。他年纪轻轻正爱玩儿的时候,郁结了找上我,难道我还往门外推?” “别说得像事不关己似的。要不是你看上了,能准他来找上你?” 老板还没答话,一边的叶祺漫不经心道:“不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爱玩儿的,真的假的,我倒觉得你未必分得清。” 曾经“爱玩儿”的陈扬探身去揉了揉叶祺的后脑勺,从此不再说话。那悠悠的只言片语是否一语成谶,自然也不是此刻的他们能够预知。 不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爱玩儿。 当然不是。有些人年少时便有过对爱人忠诚的心思,但一来二去,终究是被糟践了。 老板从身后的酒柜里随手拎了个瓶子出来,难得自己也倒上了大半杯。想当年,他还不知道何谓“底线”的年岁,曾在这里尝过人生中的第一杯烈酒,勾搭过第一回床伴,也是第一次试着把整 个人间当作游戏一场。 仗着那个人彼时的爱,他在酒精和陌生的身体间放肆流连,总以为转过身去他一定会在。太过笃定的所属物,往往会变得不再令人珍视。 直到他找到酒吧里来,当着玩熟了的人拂了自己的脸面,然后自己一怒之下……将他的真心嘲讽成一文不值。 从此竟真的再也不见,就算多年后峰回路转,也终究是伤透了。 愈是给予厚望,便愈是经不起波折。况且他也不认为自己值得原谅,尤其是多年后才醒悟再没有人肯那样与他相爱,原本就是对那个人彻头彻尾的辜负。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如陈扬,悔伤了肺腑还敢再争取一回。也不是每个人都如叶祺,伤痕还未愈就敢去重蹈覆辙。 老板曾以为孓然一身是最好不过的生活状态,不去爱,就没有伤害。造化弄人,如今他却害怕见到陈扬和叶祺,不想见证他们宁定的相守。 眼下,叶祺正用手背垫着自己的额头,整个人伏在陈扬肩上与他谈笑。陈扬的手臂隐在暗处,不知是否正揽着爱人的肩背,或是握着他空余的那只手,习惯性地摩挲那枚戒指。 如果,当年,能有哪怕一星半点收敛的意思…… 如果,能在那个人拂袖而去的时候拉住他…… 真可惜,当一个人知道悔悟的时候才会明白:流光易逝,可感可怀,却从来没有“如果” 番外七 换车记 事发当日,陈扬正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那是十一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下午上海要例行交通管制,限制主要路段的通行,陈扬索性把公司里的人大手一挥全放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陈扬这边刚准备进电梯,叶祺忽然打了他的手机。 “喂,怎么了?是不是叫我晚上跟你去约会啊?” 一言既出,电梯里几个本公司的员工都极为诡异地瞥了陈扬几眼,低下头去窃窃私语。 “晚上的事再说吧,你先到学校来接我,我的车被撞得报废了。” 陈扬吓了一跳,不由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撞的?直接就报废了?” 那边叶祺思考了半天,答案十分的言简意赅:“Sandwiched.” “既然sandwiched你还能这么淡定,那你当时肯定是不在车里了?” “嗯,不在。”叶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手上把玩着陈扬新送他的一支钢笔,眯着眼睛露出回忆往事的表情来:“我早上过来的时候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我的停车位上,所以就绕到学校后门去停在路边了。刚才门卫处打电话给我,说有辆车从后面全速撞上来,推着我那辆奥迪跟前面也停着的车撞成了一堆……反正看上去一塌糊涂,我叫拖车厂来把它弄走了,赔偿事项还要过两天去警署协商。” 听筒里传来衣料相互摩擦的声响,想必是陈扬正夹着手机找车钥匙:“你可真够倒霉的啊,我就说么,你那人品完全是虚数,不存在的。” 这话上一次说出来的时候恰好是在床上,叶祺心里飘飘忽忽地荡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行了,你赶紧过来吧,别一会儿又堵在路上了。我们今晚去吃稻香蛙好不好?我来试试看还能不能订得到位置……” 为了亲眼看一看那辆曾经被他嘲讽过无数次,却忠心耿耿服役了多年的老奥迪殒身何处,陈扬特意在下市郊高速的时候打了个弯,绕到学校后门去停了车。叶祺收到他的短信,很快拎着电脑包出来了,听了他的来意就抬手指给他看那块地方—— 一塌糊涂的三辆车都已经拖走了,只剩沿街处一地的玻璃渣子,目测一下也绝不止碎了一两扇车窗。 陈扬复又把自己的车窗玻璃升起来,突然觉得它还是完整的就可喜可贺,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开玩笑:“那哥们儿能赔得起么,大白天的发什么酒疯。” “应该赔得起吧,这车都开了多久了,事故赔偿的估价不会高的。”陈扬的车前永远有一瓶矿泉水,叶祺伸手拿过来喝了几口,逐渐放松下来,靠在了椅背上。 因为叶祺对人工香精的味道深恶痛绝,这车里没有一丝半点车用香水或者空气清新剂的余味,开得久了便无可避免得憋闷起来,结果叶祺刚想开窗就听到陈扬来对他管头管脚了:“现在吹风吹得舒服,过会儿要是感冒了呢?” 叶祺懒洋洋地说:“我觉得闷。” 于是两人各退半步,陈扬开了后座的车窗,保证空气流通。 稻香蛙这几年是愈发生意兴隆了,连锁店开得到处都是,大多都在这座城市的主干道附近。两人进去落座,点了单,叶祺特别嘱咐店里把蛙剁得碎一点,然后大半锅白汤底的主食便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 叶祺吃东西喜欢吃好的,什么新鲜要什么。上回甚至从菜场买了一条生剥皮的蛇回家,长长一条血肉模糊的东西,最后还是陈扬去洗了剁了下锅烧了。为防止他再上演血腥镜头,陈扬平日里宁可多陪他吃点人工养殖的青蛙之类的,或者当季新鲜捕捞的野生鲥鱼。 说起这鲥鱼,还当真另有一个故事。据说某一年的八九月份,应该是喜好时鲜的人都要寻条鲥鱼开胃的时候,可年糕这条蠢狗不久前刚被鱼刺卡了个半死,家里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做鱼了。其实没人指望过年糕会吐鱼刺,也根本没给它吃鱼的意思,但此狗又馋又贱,竟然夜里自己去翻了垃圾桶,硬是把鲫鱼汤的残渣统统咽了下去,然后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幸好那天叶祺睡得晚,听到响动就送它去了兽医院,否则年糕早就一命呜呼,飞升见它的狗爹娘去也。 陈扬连说了几天让叶祺不要买鱼,结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惊吓,叶祺居然捂在被子里咬牙切齿念了一声“鲥鱼”,把梦话说出了苦大仇深的气魄。陈扬夜半惊魂,第二天赶紧托人弄来了一条保证质量的大个鲥鱼来,拎到相熟的餐馆让人家厨师整条蒸了。那正是鲥鱼最肥美的时节,连鱼鳞都不用褪就可以上锅清蒸,吃起来鳞脆肉嫩,汤汁也尝不出任何腥味。鱼全弄好了,他一个电话叫来了刚刚下班的叶祺,两个人大快朵颐后才回家去见狗,甩它一块午餐肉当作赔礼,幸而年糕也不怎么计较。 就他浮想联翩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叶祺已经重新拿起了酒水单:“要不要喝点酒?吃完了也该七点多了,出去了要冷的。” 陈扬笑着拿出两张票来,一并交到他手里:“还是别喝了,这种场合要注意风度。” 那票面印刷的格式再熟悉不过,叶祺扫了一眼座次,疑惑道:“第七排,还在中间?你又去找罗祈衡要票了吧,否则怎么拿得到这么好的位置。” “那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了。”筷子尖在火锅里拨弄了几下,很快拣出一条肥硕的青蛙腿来放进叶祺碗里:“快吃吧,七点半开场。” 一场戏就是一场梦,灯光亮起,掌声如潮,造梦人们便纷纷再次出场,笑容满面地向观众谢幕。所有的死者都可以复生,或许前襟还沾着同台之人太过入戏而流下的泪,但在这一刻,一切都已曲终人散。 陈扬站起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邻座掉下来的饮料瓶,蹲下去捡了才跟着全场鼓起掌来:“叶祺?别那么含情脉脉地看着台上,戏已经演完了。你不是一直说最近几年顾修齐进步神速么,现在你去后台叫人传话,就说你是路程那本欧游记的译者,可能顾修齐会同意见你。” 叶祺转过头看着他,思索几秒后真的开始往外走了。 陈扬有些惊讶:“这才第一次谢幕……你还真要去后台?” “先去买束花,总不好空手去慰问。” 既然身边的人都已经让开了,陈扬只好也随着他挤出去,嘴里小声地嘟哝着:“为什么非要去看啊……不就是演员么,有什么好看的……” 叶祺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背影挺拔清隽:“顾修齐就是比你好看。” 这天叶教授穿了件短的皮夹克,一条米黄的工装裤,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快四十的人。他身上仿佛还带着图书馆里的陈年油墨味,连掏钱包付钱的动作都儒雅得无懈可击,就像一本礼仪教科书上的范例。 陈扬并没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去买花,而是选择了站在他后面,隔了一段距离细细打量着他,然后十分无奈地发现:他从不会觉得任何人能比他的叶祺好看,任何人。 如果时空与因缘都发生了错乱,他不曾与叶祺在大学里朝夕相处,而是各自成立后相遇于某个稀松平常的夜晚,或是在商务场合与这么一个一表人才的口译员萍水相逢,陈扬认为自己一定会不惜代价地接近他,最后得到他。 叶祺那里有着太多陈扬失落的梦想,比如不染尘嚣,不计银钱,不求虚名。在他奔波于尘世的这么多年里,他也如每一个寻常人一样,质疑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由自主地感到筋疲力尽。可他当年的全部梦想就存在于他的生活中,每天每夜与他耳鬓厮磨,还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趋向于最完美的模样—— 无怪乎陈扬觉得他最好看。何止好看,简直惊为天人。 这个占尽陈扬之宠,还公然宣称别人更顺眼的家伙捧着一束百合转过身来,一朵一朵皆开得肆无忌惮,活像一大把咧开的娃娃嘴。陈扬陪着他往侧面的入口走,顺便替他开了通道的门。 叶祺似乎很享受这份始终如一的殷勤,趁着陈扬稳住门,自己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吻了一下他的脸,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陈扬笑着拉住他,把这亲吻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你不怕有人看见?” 叶祺空出左手来牵着他,低眉含笑:“有人的话,就嫉妒死他们好了……” 路程与顾修齐的私交有多好,这几乎是全国人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对于一红就是二十多年的顾先生而言,除了罗祈衡这部分之外的所有隐私都已人尽皆知,从他喝咖啡加多少糖多少奶,一直到他每场戏之后要到第二次谢幕才笑得出来。路程在艺术圈里的姿态一贯孤绝,移居英国后更加杳无音讯,只有这个顾修齐是他“为了忘却的记忆”(顾薇语),年年电影节都会跟南方一起飞回来,只为了给顾修齐捧场。 后台一片忙碌,叶祺随便拖住一个年轻的助理说明来意,不久便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音,“顾修齐请二位到化妆室一聚”。 大牌明星的化妆室都是一人一间的,顾修齐的就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里面显然不止他一个人,隔着门都能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笑语声,隐约能听到“路程”、“西区改建工程让他很郁闷”之类的只言片语。叶祺敲门后转头与陈扬对视了一眼,还来不及说什么,应门的人就一下子拉开了那扇薄薄的门板。 屋里有三个人,顾修齐、罗祈衡、南方。三人或站或坐,不约而同地带着笑容,一看便知方才的气氛极好。 叶祺大约半年前还见过南方,那次是为了对欧游记译稿做最后修改的事情,现在看他也依旧是老样子。之前的交集仅限于工作,在这样的私人场合见面还是第一次,南方快步走过来与叶祺握手,视线从他与陈扬紧扣的手上一扫而过:“真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你们,幸会幸会。” 然后又向陈扬伸出手去,同样真诚有力地晃了几下:“初次见面,我跟你身边这位之前合作过……还需要我自我介绍吗?” 叶祺笑笑,把手里沉甸甸的花束交给迎面过来的顾修齐:“不用,我们都是路程的读者,您和路程的名字永远是连在一起的。” 顾修齐当然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听到这里便显得格外生动起来,一面去安置百合一面应着:“名字连在一起,要回国可一直只有南方。那些玩意毕竟是他写的,凭什么让南方来来回回地跑,到处替他联系翻译和再版……哼,他要是老待在格拉斯米尔不肯出来,温德米尔湖都快有水怪了。” 罗祈衡立刻站到他身边去,一只手臂隐在他身后,似乎在慢慢着抚摸他的背脊:“昨晚路程不还打电话给你了吗?为什么不能跟南方一起来也跟你解释过了……别老是口无遮拦的,南方不说话,你还当你真有理了?” 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一个人,在罗祈衡面前整个成了一团糯米糕,随他怎么说都是一味地笑眯眯,仿佛什么都没听进去。 南方看了他们一会儿,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这屋里立时热闹起来,有没有外客都不再要紧,话题也随即天马行空了 从话剧中心回家的路上,陈扬一直一言不发。 叶祺为了诱他说话,先是用手心捂着他的膝盖,后来一路往上摸,几乎有了从大腿正面滑到腿根内侧的趋势。 谁知陈扬还来劲了,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随即怒气冲冲地摁住那只色迷迷的爪子:“叶祺,你真觉得顾修齐比我好看?” 叶祺为这句话中隐含的火气而惊讶,愣愣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愣愣地点头:“是啊……怎么了?” 陈扬咬牙切齿:“那你还摸什么?!别跟我说你这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有什么就先用什么凑合一下!” 叶祺彻底惊诧了,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番,难以置信这种混账话真是他家陈扬说出来的。 “你还真是胆子大了啊,当着我的面就敢这么说,还不止说了一遍?!” 叶祺又怔了一会儿,慢慢地、认命地闭上了眼,低声道:“亲爱的,咱能不这样无理取闹么。我知道让你的智商现在从零调整到五岁左右的水平,这确实为难你了……但五岁的孩子就应该明白的,随便哪个普通人都很难跟演艺圈里的人比相貌吧。” 陈扬依旧两眼冒火地盯着他,不出声。 “我实在不明白我错在哪儿了。比你好看的人多的是,可只有你是我的,我没想过谁好看就冲着谁去。” 一句“我知道你没有”已经滚到了嗓子眼里,但陈扬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坚持着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来。可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他原先摁着叶祺的力道不知不觉中松开了,自己自然摆放的两条腿也被人一点点推开,单纯的抚摸变成了有意的按揉。 “你……”陈扬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挣扎了几下,无奈立刻招来了目的性更明确地侍弄:“你这算什么啊。” 叶祺的面容非常平静,甚至有些说不出的冷淡意味:“是你自己松开的,我这只能算从善如流。” 虽说这停泊的地点是小路,可行人还是有的,三三两两从车前走过。陈扬拿自家的色胚没有办法,只好关掉了车里的灯,眼睁睁看着叶祺换了个姿势,用更为灵活的右手拉开了自己的西装裤拉链。 里面那层最后的纯棉布料也被剥开了,陈扬无法抑制自身的反应,这惯熟欢爱的身体不分时间场合,正无比诚实地响应着叶祺的撩拨。上一次陈扬自行解决问题已经久远得记不起来了,但凡谁家里有个情投意合的爱人,大概都不会再亲自动手了。所以,要说起抚慰他的技术来,叶祺早就不知比他高了几个段数,短短几分钟就引出了仿佛鞭笞般的快意,逗得陈扬自己把腿分得更开。 在吃饭和上床这种最本质的方面,人类都具备相同的属性。陈扬与叶祺向来热衷尝试,卧室里花样百出:要温馨当然简单,要劲爆也绝不会受到身体条件的限制,这些年简直融洽到了人神共愤的境地。陈扬这具身体无疑于叶祺精耕细作的唯一试验田,处处玄机尽在掌握,他心里是再明白不过,自己的手指再怎么压迫也无法满足这个吃惯了“大餐”的家伙,于是又过了几分钟便大大方方地俯身低头了。 陈扬窘得耳朵都红了,手忙脚乱要脱自己的外套,好歹盖在自己腰腹那儿遮掩一下。叶祺趴在他身上闷笑了一声,故意使坏不肯再动,只凭陈扬扯衣服拽袖子的动作自己带动,在恰当的时候用牙齿轻轻一咬—— 陈扬浑身一震,眼睛里全是潮的,不由自主地按上了叶祺的脑袋,似是一种无声的哀求。 叶祺心里还在气他没事找事,存心想好好捉弄他一回,于是用手拢在了那东西的根部,一面掐着一面揉抚饱胀的球状物,动作到位且煽情。陈扬埋头趴在方向盘上,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溢出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这甜蜜的折磨里被活活溺死,偏又对灭顶之灾期待得要命。 自从用上了牙,这场小游戏的性质便愈发恶劣起来,完全是一个成心要玩,一个被迫承受,弄得车子里一片火热激情。后来因为不好清理,叶祺用纸巾包着摩擦了最后几下,替他擦拭干净了又重新整理衣物,这才认真去看陈扬的表情。 等他缓过气来,立刻拿出了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叶祺我跟你没完。这帐,我们回家慢慢算。”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陈扬这种与他的实际年龄及智商情商都高度不符的嫉妒得到了宣泄,地点是他们卧室的大床上。 叶祺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声音还是一点一点地漏了出来,随便哪一声都令陈扬愈加血脉贲张。左手紧紧地勒在叶祺腰上,让他的背尽可能地贴在自己胸前,右手早已摸到下面去,用指腹来来回回地揉搓滚烫的顶端,陈扬把怀里的每一丝颤动都控制在手心里,同时一刻不停地持续着冲撞的动作。 渐渐地,叶祺感到汗水正顺着额头流下来,连视线都一片模糊,脑子则早已混沌不堪。这人是成心的,是故意的,是预谋已久的……一定是!次次撞在最有感觉的一点上,又狠又准,浪潮席卷而来,力道像是要发泄天大的冤屈,根本不管他是受得了还是受不了。前面濒临绝顶的感受与内部层层累积的快意交织在一起,愉悦如硫酸一般腐蚀了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地方不是酸软无力的。 不过两个人在床上滚得太多,这点共识还是有的。大家各凭本事,尽兴为止,期间谁也不会哼出半声“不要”或者“不行”,一切悉听尊便。 最后叶祺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止,陈扬先是自己留在了里面,然后又大发慈悲地让他也步了后尘,前头新换的床单就此壮烈牺牲,一股脑儿地又进了洗衣机。 重新洗干净之后,陈扬意犹未尽地把人团团抱着,揉在怀里一阵阵轻吻,之前闹别扭的样子总算消失得一干二净。 事后的温柔收买实在有点亡羊补牢,叶祺凶悍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被陈扬遮住了眼睛:“你还好意思这么看我?你想想,上周五你是怎么对待我的?” 国庆前当然要调休,上周末全部挪作了工作日,这原本只是惯例而已,算不得什么。但叶祺碰巧被院领导拖住开会,讨论申请英语文学专业博士后流动站资格的事情,上周五回家已经九点多了。要是不开会,他周五只有上午三四有课,有时候连午饭都是溜回家吃的,然后下午还可以好好睡一觉,等陈扬回来接他去吃晚饭。补觉泡汤了,晚饭后的高雅活动(电影、话剧、音乐会)和非高雅活动(网球、台球、羽毛球)也一并没了,叶祺带着明天居然还要上班的怒气回到家里,一眼就看到陈扬正拥被坐在床上。这怒火很快成了欲念,他把陈扬摁在床上这样那样闹腾了小半夜,还故意跟他玩什么磨死人的“情趣”,让陈扬至今记忆犹新。 陈扬仰躺着,被他托着腿弯压在身下,浑身像水里刚捞出来一样,焦灼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可叶祺偏偏在那儿慢进慢出,每次都只送进去一半,只执着在那一点上狠狠碾动,完全是闲庭信步的德行。陈扬耐不住了,问他“到底是不是男人,这时候怎么能忍得住”,结果叶祺笑眯眯地回答他,说“你现在是我的,以后也是我的,我们慢慢来,我一点儿也不着急”…… 忆及前尘往事,叶祺觉得自己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过分,所以也就不吭声了。陈扬进一步地搂一搂他,叶祺便顺应民意地翻了个身,手啊脚啊都往他身上攀,怎么舒服怎么缠,几乎全部的重量都加到他身上去了。 “喂,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样啊……我越是累得要死,你就越是得意?” 陈扬听着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心里还真的涌起一阵喜悦:“当然了,难道你不是?你说不是我也不信,每回上我都笑得像条大尾巴狼,小人得志。” 叶祺张口就咬,把他半个耳朵都收进了嘴里:“不要狡辩,你就是变态。” “那你呢?” “我是因为爱你啊……” 陈扬哭笑不得:“凭什么我喜欢上你就是变态,你上我就是因为爱我?你讲不讲理啊!” 叶祺自己也觉得好笑,舌尖在他刚刚清洗过,颜色尚且红润的耳廓上缓缓滚过:“跟你在一起我还讲什么理。这是我家,我说的就是理。” 两位男主人终于睡了,衣橱顶上那个白色的影子则刚刚醒来。 一黄一蓝的两只眼,浑身纯白的长毛,体态优雅而轻盈,走起路来寂然无声。当年送走了年糕后,叶祺从宠物店抱回一只才两个多月大的纯种波斯猫,说是要保持家里的阴阳平衡,好歹该有个母的什么东西。那时候挪两步都要打晃的小东西,如今行动间已完全是女王的气势了。 陈扬从来没问过它是不是纯种,也不知道它值个什么价格,因为他不想自找惊吓。假设他问了,叶祺也告诉他的,那他眼里的这只母猫必将幻化为一叠粉红色的毛主席,动一动就刷刷地响。 年糕在步入它的老年后变得很萎靡,只有每天带它出去的那一个小时是欢蹦乱跳的。陈扬动了恻隐之心,打电话跟陈飞的父母商量,看能不能把年糕送回南京去养老。那边的两栋房子都有很大的院子,除冬天之外的三季都可以让年糕有更多的户外活动空间,给它一个相对宽松的晚年生活。 后来年糕真的送回去了,叶祺就问陈扬,“没了它你会不会寂寞”。 陈扬那时候正毫无形象可言地倚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一片幽蓝的《海底世界》,愣了半天才答曰:“不会,我不是还养了你么。” 可因为他回答之前的沉默,叶祺还是去宠物店物色了一只新的家养动物,就是现在这只娇生惯养的大猫。 话说猫就是比狗有亲和力,虽然不如狗那么黏人,但也自有它独特的用途。陈扬和叶祺现在住的房子是打通了606和706的结果,他们的卧室在楼上,猫则想住哪里就住哪里,非常之自由。某天夜里,叶祺忽然听见猫在楼下拼命叫唤,还有人的阵阵惨叫,赶紧叫醒了陈扬一起下去看。 原来是有小偷想从楼房的外壁爬进他们家行窃,刚想气撬窗户就看到里面一双一黄一蓝的眼睛,一受惊就出了差错,不幸把脚卡在了窗框的外部装饰物上,越是慌乱越是拔不下来。猫这下可高兴了,从旁边的窗户窜到那个离小偷最近的窗台上,伸出爪子一下一下地抓小偷的衣服,抓破了就抓到肉里去,一条腿抓完了还换了一条。那位倒霉的梁上君子起先还硬忍着,后来忍不住了只好呼救,一声比一声凄惨。这家里从来都没什么声音,猫也习惯了极致的安静,乍一听到这惨叫自己也炸了毛,变本加厉地又抓又挠起来…… 这场闹剧之后,猫也知道自己成了大功臣,很长一段时间里鄙视一切猫粮,只肯吃熬成乳白色的鲫鱼汤。 夜已深沉,两个人类都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猫也蜷在床脚安然睡了。又过了一会儿,叶祺爬起来光顾洗手间,回床上的时候却看见他的猫侧躺在他的位置上。猫的四肢像他一样交叠着,一双大眼睛还特别高傲地睨着他,全然把自己当成了人,把叶祺当成了猫。 叶祺立刻冒了火,隔着被子抓住陈扬的腿一通乱晃:“起来起来,把这死猫给我弄走。” 陈扬睡得正沉,勉强睁开眼来,一黄一蓝两只大眼就对在他的脸上方,万分惊悚。 一声暴喝响彻了夜空,也震得叶祺彻底清醒了:“叶祺!这是什么玩意!” “……猫啊,是猫。还有什么是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啊,你别害怕,它只是猫,不是怪物。” 陈扬吓得心脏都要骤停了,半夜里两眼圆睁地瞪着叶祺:“我让你养狗,你偏要养猫!这……这还是猫么,这就是个妖怪!妖怪!!!” 白色大猫施施然跳下床褥,扭着身子退场了。叶祺道歉不迭与细加安抚的声音都被它甩在了身后,融入好不容易恢复了宁谧的夜色里 陈扬那天夜里饱受心理摧残,数日之内听了猫叫就浑身不自在,表情估计也相当扭曲。叶祺为了避免让他与猫单独相处,难得自己开口把事情推给他做,吩咐他去“参观”奥迪的残骸,然后代为商议赔偿事宜。 “我不是你爸也不是你儿子,我凭什么替你去谈呢?”陈扬拿着车钥匙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回过头来疑惑地问。 叶祺头也不抬,低着头在笔记本键盘上运指如飞:“你是我男朋友。” 蜂蜜般甜腻的滋味在心头滚过片刻,陈扬慢慢觉出不对劲来,这又是叶祺明摆着耍赖不讲理了。玄关的鞋柜上放着一个玻璃盏,陈扬在里面随便摸了个什么东西,一扬手就砸到了叶祺头上:“怎么说话呢你,你就让我这么去跟交警解释?!” 叶祺根本没看到那不明飞行物,被砸中了才知道捡起来看看,原来是一块散装德芙,黑巧克力。等他把巧克力剥开了,也送进嘴里了,他家陈扬还站在门口没走,笑吟吟地只看着他不动。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黏人。你又不是去上班,讨什么告别吻……”不得已放下电脑,叶祺还没走到他身边就被人一把勾住了腰,往前一带就难舍难分起来,热烈的程度出乎意料。 这么多年了,抱怨的还是这样抱怨,黏人的还是这样黏人,无非是愿打愿挨,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陈扬去了两个多小时,叶祺在这段时间里数不清看了多少次表。除非是白天正经上班的时候,否则一旦陈扬不在,他总是表现出对时间超乎寻常的依赖,每隔一两分钟就要抬腕看表,哪怕一身居家服也必须把手表戴在手上。 叶祺事先打了电话到警署,诚恳地解释了自己不能亲自前去的原因,看来陈扬过去没有遭遇任何不顺利。或许他回来的时候绕路去买东西了,或许接了救急电话去公司加班了,或许跟肇事者的商谈出现了无法迅速解决的分歧……这些理由都没能说服自己,叶祺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找点家务来做,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再打电话找他。 于是陈扬终于回到家里的时候,叶祺在客厅里支起了熨衣服的简易架子,正神情专注地熨烫刚收回来的床单。 听到钥匙开门和门锁落实的声响,叶祺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原想等他走近了有话要跟他说,没想到陈扬从背后用力地环住他,一开口就声音沉沉地念着“叶祺”、“叶祺”。 连唤了四五声,那语气里深埋着的恐惧就显而易见了。叶祺有点心慌意乱,刚想挣开他转过身去,陈扬又把围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一紧,脸埋进他的衣领里:“……乖,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叶祺胸腔的最深处被撼动了一下,然后闷痛像水波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人虽然没动,言语却更焦急了:“怎么让你出去办点事就弄成这样,到底怎么了?” “我看到你那辆奥迪的惨状了,你说如果那时候你在车里,那……” “那我肯定挂了。”叶祺非常肯定地说。 陈扬噎了一下,学着叶祺平常的动作去咬他的脖子,上下牙床轻轻合拢,一点一点磨蹭着:“你挂得倒容易,那我怎么办啊……我们这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我欠你的情还没还清呢。” 趁他回忆往事,叶祺转身回抱着他,反手攀着肩稍微收紧,很快陈扬若有若无的啮咬又缠上了颈项:“还‘几年’呢,一晃就快十年了。原来你还想还清欠我的情?我告诉你,你这是永远没指望了。” 陈扬把他那件外穿的无袖小外套的拉链拉开,手伸到里面去抚摸他的背脊,一言不发。 “听到没有,你得给我一直欠着!”叶祺熟知他那颈椎什么地方最酸痛,伸手重重揉了一下,惊得陈扬差点哼出声来。 “好好好,我一辈子欠你的,欠你的……”陈扬一把把人拽到沙发上去,自己摆出一张“我就赖在你身上,你奈我何”的嘴脸,整个人横躺下来,强迫叶祺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 半刻宁馨,叶祺低着头碰碰他的嘴唇,两个人谁也舍不得说话,都安静地待在彼此身边。那大猫聪明得很,知道平时给它糊口的鱿鱼丝就在矮茶几上,自己悄无声息地摸过来偷吃,意态依然娴雅。毛绒绒的大尾巴来回晃着,间或灵巧地在空中打个转,尾巴尖扫在了陈扬的衣服上就唰唰作响,发出这屋子里仅有的一点声音。 “其实我刚才也在想,要是我死得比你早,你该怎么办。我们买了这么大的房子,你会不会住得很寂寞呢。” 陈扬翻了个身,更安适地缩进温暖的怀抱里:“为什么就不能我比你死得早?” “绝对不行。你要是死了,我活着会很痛苦的……非常痛苦,或许你一闭眼我就心肌梗死了。” 陈扬眯缝着眼,抬手贴合着叶祺侧腰的那条线,施力揉捏了一下:“那我就活该看着你死?然后我死前就得天天为你难过,沉痛悼念你?” 叶祺又扳过他的脸来吻了吻,柔声低语:“我什么都为你想,就这一件事自私透顶,可以么。” 陈扬仰脸看着他,居然是专注无比、深情款款的眼神,只好叹道:“可以,当然可以。” 叶祺展颜而笑,笑得甚至比二十几岁的时候还要明亮:“那就一言为定,你要是胆敢死得比我早,我就立刻跟着你一起死。” 陈扬愣了几秒钟,忽然爬起来狠狠摁着这个怪物,隔着一层衣服就去吮他的前胸:“你这个变态,神经病!这种事情,你私底下想想就够了,还当面说给我听!你……” 训了他好几句还不解气,索性用力去折磨左右那淡褐色的两点,衣服胡乱卷起全堆在胸口。一边很快被他吮肿了,另一边又遭了秧,叶祺倒吸了一口气,略一挣扎就跟陈扬一起滚到了地毯上。 “还好没在新床单上……”叶祺模模糊糊地念了一声,陈扬疑惑地撑起身子来,示意他把刚才的话说清楚。 叶祺的职业病立即发作,清了清嗓子才开始陈述:“我刚才熨床单的时候就在想,我们以后得小心一点,一周洗好几次床单真是麻烦死了。下次你要是再弄在里面,或者不戴套,床单就由你来熨,这样你就知道家务事不好做了……” 这岂止是煞风景,简直是不解风情。陈扬苦笑了一下,还得抽空挥走那一黄一蓝两只好奇的大眼睛,然后才得以一心一意探进了叶祺的腿间。 只消一阵深吻,叶祺就把牙关和腿一起向他敞开了,一星半点的扭捏抗拒都没有,真可谓温顺之至。陈扬心里暗暗想着,没有你我真是既不幸福也不性福了,我也跟着你一起死算了……不知天上有没有这么软的羊毛地毯让我们滚…… 其实陈总和叶教授平时做这事的时候都不太会做到底,真要做到底往往有点兴师动众的意味,需要正经空出一晚上来,备好枕巾浴巾新床单,两个人倒好酒制造好情趣慢慢玩儿——基本每周一次。这是下午,又是客厅地毯上,两个人不过相互伺候着放松了一下,没多久就爬起来考虑晚饭的严肃问题了。 但陈扬这类平时情绪稳定的人一旦心理不舒服了,那绝不是三言两语、搂搂抱抱就能安抚得了的。叶祺非常清楚这事儿根本没完,但没想到他“发作”得这么快,当晚就出了妖蛾子。 夜深人静了,连猫都寻好了某个它觉得温暖的好地方,无声无息地睡去了。晚饭的时候开了一瓶酒,从楼下的餐厅叫了两客红酒焗蜗牛来作配菜,叶祺喝得恰到好处,通体舒泰地躺在床上,等陈扬也在身边安顿下来便放心地睡着了。他们那对分置在两边床头柜上的情侣表一直滴答作响,卧室里没有钟,它俩的声音总是一夜一夜地形影相随。也不知是几点的时候,规律的秒针转动声中夹杂了显然不怎么规律的呼吸声,深深浅浅,躁动不安地起伏在叶祺耳边。 仍旧半睡半醒着,叶祺闭着眼伸出手去,正好抵在陈扬胸口:“……你怎么醒了。” 陈扬顿了一顿,翻身把膝盖挤进叶祺的腿间:“……” 炙热的东西就蹭在身上,连勃勃跳动的威胁感都再明显不过,叶祺皱了皱眉,然后忽然笑起来:“大半夜的,你发什么情呢。” 没想到陈扬在他身上撑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绵密地亲吻他,张开口仍然是“那时候要是你在车里……”。 这下叶祺也不敢笑了,帮着他把碍事的睡裤褪下来,自己动手一点点刺激他:“不会的,怎么都不可能的。车被撞的时候我在上课,就算下课了,也一直有研究生在办公室等我过去,我不会跑到自己车里去坐着的。” 陈扬重而急促地喘息着,把脸藏在叶祺的颈窝里:“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有事,可我……如果没有你,我已经不知道我会怎么样了……” 幸好那个相对平静的呼吸声一直都在,伴随着手里温柔的、逐渐加快的动作,在快慰里糅合了无尽的安抚意味:“你说过好多次了,要我替你看好我自己,我都记着呢。我喜欢你啊,我也喜欢跟你在一起,我不会死得这么早……” 叶祺把这番话说得行云流水,可陈扬脸上却慢慢地全烧起来了,不知是冲动被控在别人手心里的窘迫,还是情话听了无数遍还没有免疫:“别弄了,我想要你了……” 叶祺应声停手,摸出套子和KY交给他,自是乖顺如常:“你蹂躏我不要紧,可你别蹂躏我刚换的床单。这可是进口的,除了IKEA哪儿都买不到的……” 陈扬吻住他,舌尖扫过口腔里一个个柔软的角落,似要把他拆成碎块儿全都吞了。叶祺忍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起来,胳膊和腿一起缠了上去,一床秋被眼见着就翻成了云海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两个人都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生活的主题也就是无事兴波澜,再相互抚慰抚慰了 车报废了好一阵子了,肇事司机那边的赔付已经到账,再加上原来的车险,叶祺在网上银行查了一下数额,第一次产生了赶紧把钱花出去的想法。 陈扬之前在公司陪着小朋友们熬了一夜,全当亲民举措,这一回家就洗洗睡了,累得话都不怎么说得动。叶祺闷在书房里好几个小时,听到陈扬回来也只是出去看了一眼,然后坐到桌边仍旧摆弄着鼠标。等他把想得出的汽车品牌官网都浏览了一遍,陈扬早就睡得人事不知了,桌上摆的几样点心倒还是热的,下头压着一张纸条:亲爱的,菜在桌上,我在榻上。 叶祺默默顿了几秒钟,像往常一样把纸条收起来,夹在手边正翻着的专业书里,自己拿起环保餐盒一口一口地吃起来。他其实并不知道,“菜在桌上,我在榻上”这八个字让他足足微笑了一天,以至于陈扬都怀疑人家肇事司机转账出差错了,多加了一个零在后面…… 毕竟不是十几二十岁的身体了,陈扬这一睡就长眠不醒,晚饭都是叶祺做好了给他端到床边的。挺大一个托盘往那儿一放,陈扬再想装睡是怎么也装不像了,况且叶祺毫不客气地揪住他一通乱晃,还在他“悠悠转醒”之前抢着遮了他的眼睛:“猜猜,我都做了什么?” “……”陈扬夸张地耸动了几下鼻子,活像一头憨态可掬的大型犬:“好大的腥味儿,是不是海鱼?清蒸的?我猜……猜鳗鱼。” 叶祺扫一眼那覆着几根姜丝的鳗段,忍不住笑起来:“嗯,对了,还有呢?” “还有?”陈扬好看的眉毛慢慢皱起来,低声抱怨着:“都有鱼了,别的味道还不都被盖过去了……额,至少还有一道素的是吧。上汤娃娃菜?” 叶祺犹豫着把手放开,俯身亲亲他合拢的眼睑:“你肯定不是猜出来的。” “嗯,昨天饭桌是我收的,我知道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排骨汤。你这种宁可饿死也不吃剩饭剩菜的人,除了把它熬得厚一些下点娃娃菜,你还能拿那点汤干什么?” 叶祺在陈扬身后加了个靠垫,十分体贴地递上碗筷:“本来想下碗面给你吃的,但是……” 陈扬笑着接口:“但是鸡蛋面吃完了,只剩龙须面了。龙须面又细又黏,下在排骨汤里会跟骨头渣子混在一起,我刚睡醒昏昏沉沉的,你怕我一不当心就硌着了。” 看他低头吃饭的沉默情状,叶祺很自得地认为自己把陈扬养得还不错,因而自己也拿了筷子坐在床沿上,与他一同分食那段鳗鱼。中餐一直是陈扬的手艺比较好,叶祺在家大多做的是牛排、焗饭、通心粉之类的东西,这会儿一边吃着陈扬还一边轻声叮嘱他:“下回蒸鱼前先用牛奶过一下,去腥的。还有这个盐,你得均匀地撒在里面,不能往鱼皮上一扔就不管了。” 叶祺咬了一会儿筷子尖,笑应道:“没有下回了,下回还是你来吧。” 陈扬也不说他不思上进,只招呼他一起把鱼翻过来:“好,下回我来。不过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忽然买鳗鱼回来?你不是一直嫌这些海味肉粗,吃着没味道吗?” “……我本来是想去买娃娃菜的,但海鲜专柜那边宣传进了新货,全都是日本空运来的,我就买了。” 右手还拿着筷子,因此陈扬用左手去揉了揉叶祺的头顶:“笨死了你,日本海捞出来的鱼能跟渤海湾有多大区别?除了他们那些血淋淋的海豚。” 叶祺不做声了,一转身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汤盅来,揭开便是浓郁的甜香味,陈扬眼眸发亮地接过来,拎着瓷勺子细细翻看着:“桂圆,红枣,银耳……” 浅棕色的甜汤里,赫然飘着几颗红彤彤的东西,陈扬说话的调子立刻沉了下去:“为什么还有枸杞子。” 叶祺把他的碗叠在空盘子上准备拿出去,腾出手来拍拍他的脸:“行了,给你什么就吃什么吧,乖。” 他再嗜甜,也不能毫无节制让他把糖分往下灌,什么汤里加一点药材总是好的。家里备了枸杞子、黄芪和碎参,只是陈扬从来不记得放。叶祺噙着笑意出去洗碗,在卧室的门边却又转过身来:“喂,你睡前洗过澡没有?” “洗过了。” “嗯,那就在榻上给我好好待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就为这句话,陈扬在心理和生理两方面都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速度之快程度之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只好拥被坐在那儿,相当无耻地想着:或许我也不是那么无耻,面对叶祺的需索,难道我还应该有别的反应吗? 等了一会儿叶祺也收拾停当了,走到床边时身上已然什么都不剩,热切而温柔地把陈扬摁进床铺里细细吻起来,然后又把他整个翻过去,自脊椎的开端一路舔咬下去,湿意一下子就透到了心底。 “我看上一款切诺基,明天陪我去买,好不好?” 陈扬深陷在澎湃的感官刺激里,根本想不起来“切诺基”是个什么玩意儿,糊里糊涂就点了头。叶祺笑了笑,缓慢且坚决地沉腰进入他,低语近在耳畔:“嗯,真乖……” 到了次日,两人打电话约上陈飞,让他把车开过来跟他们一起出去。结果车来了,副驾驶上坐着他们都没想到会来的小人儿,正摇下车窗,冲着他们甜甜地笑:“叔叔,叶叔叔。” “向晚啊,今天为什么会跟着过来?”叶祺向来是这一辈叔叔阿姨里向晚最喜欢的,有时候甚至会听到她连父母都不愿意告诉的悄悄话。 “妈妈带小棠去看病了,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所以就陪爸爸出来了。” 叶祺最见不得阮家夫妇对孩子的散养态度,一听就皱起了眉头:“那你舅舅舅妈干什么去了?” 陈飞赶紧开口打圆场,一边开车一边解释:“图书馆那边正忙着新书上架,他们夫妻两个都加班,所以打电话让沁和带小棠去看病……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老咳嗽而已。” 陈扬自叶祺背后慢慢地摸上去,最后停留在他的后颈上,无声抚慰他的忿忿不平。那句“感冒也会诱发心肌炎、脑膜炎”终究低了下去,被陈扬收拢在了掌心里。 这带有服从意味的沉默让陈扬忽然很有成就感,不知不觉就弯起了唇角,奖励似地在那块皮肤上又摩擦了几下,然后意料之中地招来了叶祺一个没什么威力的白眼。 因为叶祺早就想好了要买切诺基,又不想去二级经销商那里看图片谈价钱,所以事先索性就打了人家上海切诺基经销总店的热线,报出几款车型让他们备了现货。这实在是一笔大生意,店里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当时还挺殷勤地问他具体什么时候过来试驾。其实对于切诺基这个选择,陈扬一直保持着颇有微词的沉默,不反对也不赞成,只是陪着叶祺一起出门来看而已。原本他们完全可以就两个人开车过来看,但陈扬还是叫上了常年跟吉普车打交道的陈飞,其中的一方面考虑也是希望他帮着参谋参谋。 切诺基的广告词从来一成不变,“不是所有的吉普都叫Jeep”,俨然吉普车王者的傲慢风范。但在陈扬的感觉里,他家叶祺还是应该买一辆跟前任奥迪差不多的车,或许流线型可以再漂亮一些,或者选择配置的时候更注重动力卓越,这都不重要……但要他一下子接受叶祺开着个越野风格的吉普来来回回,那真是有点勉为其难了。 这一路开过去,陈叶二人坐在后座上,向晚趴在副驾驶座位的靠背上一直看着他们。一边逗逗小姑娘一边讨论着车型,一行人倒没觉得耗掉了多长时间,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停在门店外了。 陈飞自去找地方停车,两个风格各异、却都称得上玉树临风的男人带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进了店堂,本来人就不多的空间忽然安静下来,连正跟客人交谈的售车小姐都停住了话头,屏息往这边看过来。 叶祺稍微有点不习惯,用手肘碰了碰陈扬:“……怎么是这个效果,我最近有越长越好看吗?” 陈扬想笑,但不怎么敢放肆:“我觉得是我越长越好看了。” 向晚小姑娘迟疑着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关注车了,心想自家叔叔和叶叔叔的对话果然跟别人都不一样,随便说出什么来都不带脸红的。 陈飞的车一直挂着军牌,因为太过显眼,所以不得不藏到转弯处的小巷子里去。等他再折回来时,叶祺已经坐到车里去实地感受了,从车窗里望出来恰好对上了陈飞审视的目光:“嗯……眼光不错,真的,我上回换车的时候想买的就是这一款。” “那为什么没买?”陈扬退后几步细细观赏这个车型,顺口问道。 “实在太招摇。”陈飞拿过文件来看了看详细配置,点点头便还给售车小姐:“我的车肯定得挂军牌,太贵了你让我怎么在路上开?那不成了军队腐败的流动展示台了?” 陈扬笑了笑,替叶祺拉开车门让他出来,仍旧转过头对着陈飞说:“你啊,光有赚钱的命,没有花钱的命。其实你心一横不也就买了么,上头那些老头儿什么车不敢买,还专门让勤务兵开着到处转悠呢。” 叶祺低声嘱咐小姐去拿正式的售车协议和相关文件,然后接了陈扬的话:“陈飞大校是何等爱惜名誉的人,你还能不清楚么。我们今年过年回去的时候不还听说他又推了个二等功么,老爷子气得不行,还骂他名为谦让,实则沽名钓誉……” 听到这儿,陈飞也笑了:“这事还提它干什么。那分明就应该是个三等功,我最讨厌他们把讨好我爸的功夫强加到我头上来,所以……推了也就推了,反正已经有好几个了。” 小姐到服务台去转了一圈,刚要把笔跟文件一起递过来,抬眼才发现要签字的顾客已经从上装内袋里拿了一支钢笔出来。作为奢侈品行业的营销人员,人家姑娘自然慧眼如炬,一看就知道那支钢笔价格不菲,暗地里还悄悄地欣喜了一下,估计日后在跟踪服务时还能卖出不少配套产品出去。 在最后落笔之前,叶祺忽然开口道:“陈扬……你真的很不喜欢吉普?” 陈扬盯着那极少被使用,却时时跟在叶祺身边的钢笔看了几秒,很快被泛滥的温馨感淹没了,嗓音也格外低柔起来:“没有,大概只是没看惯吧。你喜欢就行,签吧。” 签完字就该付款了,叶祺打开卡夹时明显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把哪一张抽出来。奥迪被毁的赔偿金归进了叶祺自己的那张卡里,加上原来的存款金额也足够把这车买了。陈扬在一边轻轻咳嗽了一下,叶祺指尖一顿,终究还是拿了另一张出来。那是陈扬早就给了他,他却很少拿出来刷的副卡,主卡正静静躺在陈扬的钱包里。 那一笔刷掉的钱当然是有点惊人的,年轻漂亮的售车小姐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把签购单转过来递向他们,俏皮地笑着:“你们谁来签啊?不过……好像谁签都一样吧。” 这就是认定他们是情侣了。陈扬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叶祺便接过来一笔一划地签了,抬眼时微微带笑看向售车小姐:“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家人吗?” “你们要是情侣的话,不是这样保持一点点距离就能遮掩的。”小姐把所有该交接的纸质文件放进一只牛皮纸的文件夹里,双手将其交予叶祺:“请您拿好,谢谢惠顾,车您现在就可以开走了。” 两人与陈飞和小向晚挥手告别,叶祺率先钻进闪闪发光的全新黑色切诺基里,笑眯眯地向陈扬招手:“进来啊,我们回家了。” 正在此时,陈扬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银行自动确认系统发来的短信,显示的就是刚才叶祺花掉的那一大笔钱。 原先总觉得叶祺的气质与吉普车不配,但这时候仔细看看,那笑容里竟自有一番桀骜不羁的倜傥风流,未必与切诺基有多少不协调,反而给人以相得益彰的感觉。 怀着某种隐秘的、终于成功圈养心爱之人的愉快心情,陈扬绕到另一边去打开车门,丝毫不避人地吻了吻叶祺的脸颊,握上他的手一起拧动了车钥匙。 如同他们无数次一起出行一样,新车往前开了一小段,方向盘一打就融入了暖阳笼罩下的车水马龙。这只是繁华都市里最普通的午后,车里载着庸碌人世中最平常的一对情侣,售车小姐一直站在店门口目送着他们,直到引擎声逐渐远去 ======= 作者有话要说:本番外至此完结,谢谢观赏。请继续关注后续番外,更新时间不保证,但估计还会有的。 新文残烬和江春入旧年都在更新中,链接在右侧边栏里。其中江春是一往而深的后续故事,陈叶一直在里面客串着,也算是重要角色吧:)希望大家都能去看看。 另,今天是我二十周岁的生日,感谢在我19.25-20.00周岁之间陈扬和叶祺两位先生的陪伴,还有始终一路相随的你们。为表谢意,一往而深、残烬和江春入旧年都在今天更新,算是一个小小的饕餮盛宴吧。 这里的故事早在正文完结的时候就告一段落了,所有的番外不过是意犹未尽,想对他们日后的生活有更多的交代而已。无论如何,我们在现实世界里的生活不可能这样甜甜蜜蜜、一帆风顺,这是现实。祝大家平安喜乐,一切顺心。 番外八 血光之灾 盘尼西林要给他家那一对双胞胎儿子办十岁的寿宴,于是陈叶二位先生就在赴宴前几个小时先去了一趟徐家汇,在专柜里挑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电子词典作为礼物。回程的时候途经天主教教堂,见门还开着,叶祺就顺道拐进去坐了一会儿才出来。 用叶教授的话来说,人可以有信仰,也可以没有,但总该找一些安然独坐的时间,在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面前看一看自己的内心。 陈扬之前连着做了几天的噩梦,深感流年不利,刚去买过一个桃木的兽首挂在家里,所以没好意思跟着一起去见耶和华他老人家。就像戴着十字架就别进佛寺一样,做什么事都最好不要弄得不伦不类。 可看样子耶和华还真挺小心眼的,对这种过门不入的人特别地看不惯—— 第二天下午,陈扬倒了血霉,走在大街上居然被一段建筑工地里掉下来的钢管给砸了。虽说没砸到头,但右肩却成了骨科教科书,各类骨折欢聚一堂,反正是惨不忍睹。 他本人理所当然是痛晕过去了,可怜的小助理差点没给吓哭了,打了120连话都说不清楚,还得谢谢路人提醒她才想起该报详细地址。朱副总经理更是无辜,只比老板晚了十秒钟踏出车门,迎面就撞上了这种惨状。 “小刘你别哭了行么!你……来,车钥匙给你,你先开回公司去,这儿交给我吧。” 小姑娘抹着眼泪走了,朱副总直愣愣盯着自家老板那形态扭曲的肩,根本不敢动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他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建筑工地的负责人已经满面愧疚地冲了出来,点头哈腰,鞠躬致歉,连声给他承认错误,“全是我们的疏忽”、“我们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这……这也太荒唐了。你们那起重设备没有安全检查的吗?!这要是再从高点儿的地方落下来,这人还能有命么……”朱副总还是有点儿懵,说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才猛然爆开来:“我靠你们还是中建啊!中建的安全质监就这水准啊!!!” 负责人原本挺端正一张国字脸,眼下已然成了苦瓜脸:“我们……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 说话间,救护车风驰电掣而来,所有人簇拥着大霉星陈扬上了车,围观的人群也很快就散了:受害人晕得太干脆,没有血泪控诉;责任方认错态度过于端正,没有任何推诿;救护车速度惊人,连议论伤势的时间都没留给广大人民群众。 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扇了扇翅膀,一场风暴就此聚集起来。在另一个并不公开的层面上,波澜才刚刚开始。 叶祺上课是从不带手机的,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过。这一天与其它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下了课就拎着公文包慢慢往办公楼走,脑海逐渐放空,开始从教学的固定状态中恢复过来。 一路上有好几个认识他的学生跟他打招呼,有些是跟他从同一个教室里走出来的,有些是以前不知哪个学年教过的。他们一个个都笑着、闹着,对他微微鞠躬或是点点头,叶祺都一一应了。 早几年最厌恶的就是本科生,明明一无所知,却总有说不尽的狂妄梦想,动不动就想改变、颠覆或创造。如今已有太多的学生从他的课堂里经过,叶祺能够看淡的东西越来越多,包括学生们是圆是扁,是慧是愚,他都可以坦然对自己说一声“无所谓”了。 这是个阳光极好的日子,水银般白花花的感觉,照在办公楼下某陌生车辆上,叶祺一时竟没看清是什么车。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还不足以让他加快步伐,可等他走近了,看见了车牌,眉头就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 车里的警卫员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叶祺,一开车门就跳了下来,啪的一声先敬了个军礼:“叶老师!” 这是陈飞的警卫员,没事当然不会跑到学校来找他,叶祺不由紧盯着警卫员的眼睛:“出什么事了?” “我们大校打了很多个电话给你,你都没接,后来手机就关机了。”警卫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叶祺:“我刚到的时候上楼看了一下,教学助理说你上课去了,我就把它拿过来了……” 不好的预感如烟雾般升腾起来,叶祺觉得自己后背都凉了,一不小心就沉下了声调:“我问你出什么事了,不是问你我的手机在哪儿!” 陈飞没交代过这位叶先生是什么身份,年轻的警卫员就想当然地认定他是伤者的朋友:“大校的弟弟是您的朋友是么,他被钢管砸伤了,现在在医院……” 叶祺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冰冷粘腻的恐惧瞬间灌满了心脏,张了张口居然没发出声音来。 警卫员只见这人脸色巨变,忽然苍白到了可怕的程度,随即一把将自己推开,身手矫健地坐进了驾驶座,挥手示意自己绕到另一侧去坐副驾驶。 像他这种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的孩子,普遍都有不善言辞的特点。既然叶祺一个字都不多问,他也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懊恼地抓抓脑袋就爬上了车。谁知叶祺这一脚油门踩下去,毫无防备的警卫员整个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勉强抓住了侧窗下面的扶手才免于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虽说上了军牌的车可以视交通规则为无物,警卫员三年的驾龄中也是第一次见识这么不要命的人。军用吉普打出厂那一天起,极有可能还是头一回被淋漓尽致地使用,连着几处拐弯都发出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音,上了回市区的高速后更是一路飞驰,窗边的景物都成了拉长的流动色块。 “……叶先生!叶先生您别着急!” 叶祺面无表情,只是嘴唇的色泽有些古怪。如果陈扬在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赶紧平复叶祺的情绪。这种发紫的唇色对于心脏病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谁也说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警卫员定睛看了看,又仔细看了看,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幻视。这位叶先生的嘴唇确实已经变成紫色了,唇线还越抿越紧,眼里无波无澜,一心只关注着前方的路况。 “喂,叶先生!您的朋友没有生命危险,真的……”车子猛地顿了一下,车速骤减,警卫员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真的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骨折……骨折而已。” 没想到这车狠狠一停,转眼又歇斯底里地飚了起来,场面简直比刚才还要火爆。警卫员惴惴不安地想着,不知这轮胎有没有擦出火星来,不知这刹车系统过会儿要不要送去检查检查。 为什么我要说出“骨折”那两个字呢!这明摆着是更加刺激他了嘛,我……我悔啊我! 这边叶祺和警卫员在夺路狂奔,陈飞却稳若泰山地坐在病床前,与神色平静的陈扬共商大计。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段被东西砸?这医院……”陈飞掩饰着咳了一声,凑近陈扬低声道:“只敢给你处理创口打止疼针,连个手术方案都拿不出来。” 陈扬毕竟是流了那么多血的人,痛觉神经又受了针剂的强行抑制,精神自然略显萎靡:“这地段难道还是我特意挑的不成,谁知道我就这么霉呢。唉,他们只说要开会商量,又没说就拿不出方案了,你也别……”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被慌慌张张地旋开了,门锁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声,鞍前马后一直伺候着的那位工地负责人把脑袋探了进来,赔笑道:“二位对不起啊,打扰你们了……我们领导刚赶过来,您看是不是出去见一面?” 这话明显是对着陈飞说的,陈扬也就顺水推舟,象征性地捶了陈飞一拳:“去吧,说话客气点。” 谁知陈飞真的出去见了这姗姗来迟的领导,却完全轮不到他这个受害人家属说话不客气。 “你就是那个伤者的哥哥是吧?”该领导敷衍了事地跟陈飞握了握手,还嫌陈飞用力过猛了,泛着油光的粗眉毛皱得死紧:“你弟弟受伤了这很遗憾,但丑话得说在前头,这事和我们公司是没多大关系的。” 陈飞收回手,冷眼看着他。 “我们已经在附近路口都设了提示标志,提醒行人注意高空坠物,按道理我们在这个意外里就不应该承担连带责任了。” 工地负责人偷偷瞄了一眼陈飞的脸色,赶紧伸手去拽自家领导的衣服,想让他好歹别信口开河。那路口根本没有提示标志,铁板钉钉的事实,谁来推卸责任都没有用啊…… 领导同志大概是唯我独尊成了习惯了,当下就豪迈地一甩手,自顾自说了下去:“而且啊,我们中建每天都有例行安全检查的,这种起重机故障只是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几率,只能怪你们家兄弟运气不好,实在是&*&……%¥¥%#¥##” 走廊另一端,叶祺正大步流星往这边走过来。陈飞一身笔挺的军装是够显眼的,不仅叶祺能看到他,别的病患和家属们也都很好奇地偷眼向他那儿瞟,并且对那位拿腔作调的福相老男人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听到身后匆忙的脚步声,陈飞回过头去与叶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继续静静地听着领导的发言。 “虽然这件事很不巧,也很不幸,但我们公司不能承担正常范畴外的责任。”领导说到兴起,满面红光,兴奋难耐:“像这样的事情总归是要发生的,里面这位受伤的同志也该检讨一下自己,走路的时候要看看清楚。尤其是在工地旁边啊,怎么能不看看上面有没有掉东西呢!” 谁也没有看清楚叶祺是什么时候走上前来的,也没人预料到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人会有这么惊人的爆发力。反正警卫员只觉得眼前一花,陈大校识趣地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就是硬拳头撞击到肥肉和牙齿的闷响,方才还挥斥方遒的领导一下子就被打得顺着墙壁滑到地上去了。 陈飞满意地笑了笑,心想总算不用我亲自动手了,表面上做出一副程式化的镇定样子来,只眼眸深处闪现了一丝快意。 “人在里面,一直醒着,你去看看吧。” 叶祺打完了人转身就走,听到陈飞这句低语也不过缓了一下,更低地回了声“谢谢哥”,然后无声无息地掩上了不远处那间病房的门。 陈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然后耐心等着那领导从地上再爬起来。看他还想说话,陈飞终于忍不住了,双臂环抱着朝他又走近了几步:“你们公司最近挺忙的吧,我听说是为了外白渡桥那边老军工厂的改建项目?” 领导捂着迅速肿胀的半边脸,用一种惊怒交加的眼神审视着陈飞,一时还掂量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我好像还听说了一点别的消息,比如……那个项目的施工审批权在我手里。” 领导悚然一惊,脸色立马就变了个彻彻底底,支吾着想额外解释些什么,不幸又被陈飞打断了:“上星期你们中建上海分公司的一把手想请我吃饭,为了避嫌我没答应。而你……” 陈飞忽然笑起来,乍一看温和至极,却让这位倒了大霉的领导觉得脊背发凉:“你从今天起就不用在中建做下去了。否则,你们领导会替我处理好你的,保证你来去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病房的门敞着,陈扬什么都看到了,而且看得一清二楚。叶祺阴沉着脸走进来,掩了门,还没转身就听见陈扬在叹气:“好好的何必动手打人呢,还打的是那种人,你也真不怕手脏。” 叶祺一言不发,一步一步走到他床边去。陈扬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索性与他凝眸对视,却只半刻就明白了哪里不对劲,吓得自己脸色都变了:“……亲爱的,亲爱的你别激动。你看我这不是还好么,就是需要动个小手术,再养一养就没事了。你,你缓一缓,千万不要动气……” 叶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又看,眼眶慢慢地泛了红。 陈扬心里咯噔一声,赶紧伸手去抓住他,拉到自己身边来坐着,什么“大白天的不该仗势欺人”、“不该抬手就打”全成了浮云:“你愿意打就打,没关系的,反正你不动手陈飞也得灭了他。” 叶祺深吸了一口气,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忽然软下来,俯身去跟陈扬额头相抵,然后温柔地碰了碰他的嘴唇:“你要是走的位置不巧,砸到头了怎么办?你让我怎么能不激动,嗯?” 陈扬停了半晌,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倒霉,难道真是因为我没跟你一起进教堂?” 等了足足几十秒,叶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只用前额不停地蹭着陈扬的,露出大受惊吓后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陈扬笑着抚摸他的后颈和肩背:“我真没什么事,不用这样,真的。我以前伤得比这重也不是没有过……” 叶祺闭着眼睛,比他这个重伤员更气若游丝:“那时候我可比现在年轻,自以为没了你日子也一样过。现在……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陈扬向来最恨他这种悲观厌世的态度,加上局部麻醉的药效正在减退,碎掉的骨头疼得排山倒海,一不小心声音就冷了下来:“没有我你也许会很难过,但还是会活着。人总是有韧性的,没你说得那么绝对。” 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大大小小的脾性都磨光了,两颗棱角死硬的石子被时光冲刷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鹅卵石,平时谁也不会硌着谁。平和得久了,偶尔一句话的尖刻就会变得无法忍受。叶祺人虽然没有退开,语气却也跟着不客气了:“原来你觉得人只要活着就可以了,别的只要有韧性,就都不重要了是吧。” 陈扬猛地一愣,忽然发觉对于曾经花了七八年去颠沛流离妄图忘记自己的叶祺来说,这个韧性不韧性的话题实在是不太合适。右手动不了,他就用左手勉强揽了揽叶祺的腰,对方很配合地又坐近了一点,伸出手来搭着他的脖子。 “我……” 叶祺迅速打断他:“开始疼了,是吗?我不会跟你计较的。” 陈扬刚要胡扯说不疼,处理完那蠢领导的陈飞就推门进来了,目光在陈扬和叶祺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开口道:“这家医院的骨科实在不怎么样,普普通通而已,你们觉得要不要转院去军区直属的医院?凡是军医院,骨科和外科都是强项,我刚打了电话,他们说高干病房还有空着的。” 陈扬看都没看叶祺,似乎觉得理所应当:“不用了吧,这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在这儿尽快做完就是了。” 陈飞没搭腔,显然是不太赞同的样子,只管定定地往叶祺脸上看,打量他的意思如何。 病房里静了片刻,叶祺考虑之后还是伸手握住了陈扬的手,转头望着陈飞:“我觉得还是应该转院。虽说骨科一般不会出什么差错,但万一出了……” “你那个肩……已经伤过一次了吧。”陈飞紧蹙着眉,缓缓地说:“你当年那是贯穿伤,阴雨天一直在疼是么。同一块骨头这会儿又伤得一塌糊涂,我也认为你应该转院,不要退而求其次。” 陈扬说不过这两个担心过度,以至于小题大做的人,索性尝试着开始无赖了:“你们两个太离谱了……反正这是我的肩,应该由我来决定吧。” “什么你的肩,那是我的东西!我的!” 陈扬一下子被噎住了,但过了三秒钟,他更倔强了:“我不去!” 陈飞大步走到床边来,语气也不怎么良善了:“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 “我就不去!” “……”陈飞简直不想跟他说话了,可又不得不说,只能一边瞪着他一边想还能怎么劝。 麻药的效力正在飞速流失,护士跑着进来准备续上下一针。没想到抱臂而立的叶祺忽然拦住了人家,自己眼睛看着床沿,极慢、但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法语,然后才放护士近前去。 他说话很少这么慢,面对陈扬的时候也很少这么严肃,因而就算没有眼神接触,陈扬也被狠狠地镇住了。 陈飞完全不了解这是什么情况,正要问,不料陈扬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转院吧。” 小医院送走了这种明摆着得罪不起的病人,其实还是挺欢欣鼓舞的。陈扬重新上了止疼药,推进救护车,半个多小时以后就直接从绿色通道送进了军医院的手术室,整个流程顺畅无比,一分一秒都没耽搁过。 就在手术室能够允许家属陪同的最后一道门外,叶祺握着他的手,当着他的面含笑亲吻自己的戒指,温言道:“我在外面等你。” 陈扬与他对视片刻,忍不住笑了:“我的遗嘱在书房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 叶祺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在他额头上拍了一巴掌:“少胡说八道……” 自动门缓缓合拢,叶祺像是松了一口气,转身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两条长腿交叠着舒展开来,头微微后仰靠在了墙上。 陈飞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手里拿着自己的军帽,看似漫不经心地翻来翻去:“你刚才说什么了,陈扬突然又愿意转院了。” 叶祺笑笑:“也没什么……就说如果他不同意的话,我不介意把他的肩打得更碎一点,这样那家小医院就肯定不敢给他动手术了。” 陈飞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哑然失笑:“你们两个……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他伤着了你就武力威胁他。” “……”叶祺转过头看看一副成熟稳重好男人形象的陈飞大校,脑海里飘过他和陈扬在一起吃顿饭都能随手打起来的幼稚情节,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平平淡淡答曰:“你是家里有孩子,两个人都惯着孩子。我们家里又没有,只好相互惯着……” 陈飞还想说什么,但警卫员从后面凑上来低声说了句话,他拿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最后还是无奈地起了身:“我得赶紧回去了,好像出什么事了,怎么都在忙着找我……” 叶祺点点头:“你去吧,这儿也就是等着而已,一会儿他出来了我会给你报平安的。” 陈飞把军帽扣上,整张脸的神情骤然冷肃起来,像是套上了风霜雪剑打磨出来的面具。叶祺一时兴起,屈起手指送到额角,松松垮垮向他敬了半礼。 见惯了部队里各式各样五大三粗的大爷,或者黝黑朴实的年轻军官,警卫员还真没怎么接触过叶祺这种书生气十足,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不羁神采的人物。陈飞一路沿着走廊往前走,警卫员跟在他后面,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副司令,那位是您弟弟的……” “我就说他们这几年嚣张了,果然,连你都看出来了……”陈飞跨进电梯,目不斜视:“他是我弟弟的爱人。” 之前看到过他们执手相望的样子,警卫员自认是有这个心理准备的,可真的听到首长说了,还是冷不丁惊了一下:“……真,真的?” 陈飞横了他一眼,目光略微发冷,小警卫员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的。既然人家孩子都这样了,陈飞迫不得已又解释了一句:“……真的。当初我也不理解,可他们两个过得确实很好,我觉得……只要有感情,这也未必比结婚生孩子差。” 小警卫员还年轻,跟了陈飞好几年,与他家里相关的事情无非就是替陈飞接送老婆孩子,偶尔搬几袋大米拎几桶油什么的,这会儿难得有这种机会,想不八卦都难。可他还没斟酌好如何继续这个话题,陈飞就先他一步坐上了军用吉普,嘭的一声甩上门。 “趁路上这点时间,你先告诉我,今年他们下去挑上来的为什么全是草包。队内对抗都能全歼,要是出去比试,军区的脸是不是都要给一个上海警备区丢光了?” 警卫员猛地刹住了话头,态度骤然毕恭毕敬起来。副司令员在这个位置上一待就是好几年,实务的一切细枝末节都烂熟于心,绝非轻易就能糊弄过去的。 陈扬那场手术足足做了三个多小时,叶祺等得都快僵了,索性抓了个护士问清楚手术什么时候会结束,然后自己坐车回了一趟家。陈扬在家的一应用具都是多少年不换牌子的,叶祺乐得骄纵他,一件一件替他收拾了都带到医院去,顺带把准备安排给陈扬的高干病房整理了一下,至少弄成陈扬能待得下去的地方。 叶祺忙完了这些,按照护士说的时间回到手术室门口的等待区,倒是恰好碰见推门而出的主刀医生。大概是扑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乱摇的患者家属太多,这位神色平静的让医生一看就舒心不少,还未开口就先笑了:“你倒是淡定得很啊,难得难得……手术挺顺利的,就是旧伤加新伤,有条件的话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肩关节伤成这样总不能说是小事,尽量多补一补,注意休息吧。” 叶祺道了谢,把准备好的红包悄悄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医生熟门熟路地推拒了,坦然笑道:“高干家属的手术本来就有津贴,陈副司令我也是认识的……真不用了,留着给陈扬买点水果吧。” 听他把名字都叫出来了,叶祺也就不客气了:“哦?你认识他?” “是啊,说起来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做红十字战地医疗协助的时候不是受过伤么,回来以后陈飞找了人给他复诊,那时候找的就是我的导师,我正好也在场。” 叶祺笑着跟他握手:“我代他谢谢你了,隔了这么些年还记得他。” 医生也笑:“当年是老将军的公子,现在是副司令的弟弟,我要是忘了才是不正常吧……”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医生透露说陈扬很快就会醒了,然后麻醉刚过去那几个小时会很难熬,所以叶祺也没跟他多聊,相互留了个联系方式就散了。 宽敞的单人病房里,陈扬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沿上的叶祺。 “……等急了吧。” “还好,医生说了你差不多这个时候会醒。”叶祺拿着一串银光闪闪的东西靠近他,绕过他的脖子,小心地扣好:“这个给你戴着。” 他先前回家的时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条银项链,把自己挂在两颗子弹中间的十字架取下来当了坠子。这不进教堂招来的祸患未免也太大了,他心有余悸,不如逼着陈扬把这个戴上。当初加上这个十字架,原本就是为了消弭子弹上的血气,好让自己戴着安心一些。 陈扬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把链子拉到眼前来,只看了一眼就已经认出来了。他想调侃叶祺大惊小怪,想想又觉得不合适,最后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哦。” 叶祺回身合上了窗帘,又锁了门,然后认认真真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笨人,以后走路小心点。” 陈扬一把搂住他,加深这个熟悉而温暖的亲吻:“……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二位什么大风大浪都过去了,肯定只能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了。感情稳定,生活富足,亲友融洽,这也就是烟火人间里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术后总要留院察看几天,陈扬伤的地方还相当重要,足以让他只能僵卧在床上,略微动一动就疼得自己咬牙切齿。叶祺为了照顾他,除了去学校上课以外的时间就一直待在医院里,书啊笔记本啊全摊在陈扬身上,明摆着欺负他不能动。 到了晚上,陈扬催叶祺回家去睡,可是叶祺怎么也不肯。陈扬从一个小时跟他说一遍进展到五分钟一遍的时候,叶祺终于轻描淡写说了实话。他说,房子太大了,一个人睡不着。 陈扬立马闭上嘴,成了闷葫芦一只。 这家医院常年接待各种高干及高干家属前来就医住院,单人病房里也摆着两张床,给想要陪夜的亲友提供了最大程度的方便。医院是这么想的,可实际上恰恰是那张空床成了对这帮高干的绝佳讽刺—— 来探病的人可以川流不息,递进来的红包可以络绎不绝,但说到要端茶倒水地伺候一整夜,那是绝对半个人影都没有的。 陈扬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开了这家三级甲等医院的先河,因为他真的有人陪夜。 他自己是打了麻药睡得香甜,可叶祺这个有一点声音就睡不安稳的习惯岂能一夜之间就没了。夜里走廊上难免有护士来来往往,每每走过一个人,叶祺就要条件反射地睁一次眼,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像根本没睡一样难受,上完课回来就趴在陈扬床边静静地睡了。 为什么夜里睡不好,现在倒睡得挺沉呢。陈扬狐疑地伸手去摸摸他露在外面的头发,然后哭笑不得地发现,叶祺竟然去买了副耳塞给自己塞上了。 可怜的叶教授,服侍完陈扬上午必吃的那顿甜点就昏天黑地地睡啊睡啊,直到陈扬下手把他推醒。 这要是平时在家,打扰了叶祺睡觉的只能是天大的事情,比如宠物又被什么玩意卡住了之类的。被迫恢复神智的人抬起一双已经有了血丝的眼睛,一开口连嗓子都哑了:“……怎么了?” 陈扬指指门外,低声道:“你出去看看,好像有人在外面不敢进来。” 叶祺接过陈扬递来的眼睛,好看的眉毛已经皱起来了。其实陈扬猜到了门口等着的是中建的人,叶祺也知道,所以还没开门呢就开始不耐烦了。 他一向行动都是无声无息的,关门拉椅子都一样,这回站起身来却弄得那椅子腿狠狠磨过地面,似乎是觉得那帮人不配让他发火,可不发火又实在是忍不住。陈扬突然把这种别扭理解成了可爱,于是一把拉住这个正值盛年、生起气来向周边辐射着寒气的男人:“……别发脾气,听话。” 叶祺点点头,握一握他的手,开了门就闪身出去了。 外头只有两个人,都是生面孔。一个腆着宛若怀胎十月的大肚子,显然是比昨天那位找打的朋友更高层的领导,还有一个穿着一本正经的西装满面愁容,显然是事故工地的直接负责人。至于区区两个人怎么能制造出陈扬在病房里都觉得嘈杂的声音,这就不得而知了。 叶祺出于礼貌,努力把自己的火气压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二位有何贵干。” 平板的声调,一丝上扬也没有,是白痴都能听出来的不客气。 该领导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不好意思,叶祺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听烦了。一旁的负责人大概是自认身份低微,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候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来,默默地递给叶祺。 信封早已不再平整,摸上去还有点潮湿,估计是负责人先生因为心情紧张而反复蹂躏了它。叶祺在那一瞬间,似乎从自己满心的愤怒里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无奈。 有个蠢领导也不是他的错,何况出了这样的事情又不巧砸了不算草芥的人,这种资历尚浅的负责人一定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按不回去了。原本想反手把信封摔在地上的叶祺慢慢顿住,稍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收下了。人善被人欺,昨天才动手打过人的叶教授明显是忘了自己也曾“仗势欺人”,竟然拿这五个字来平复心情,顺便听着蠢领导进行新一轮的道歉和忏悔。 人也见了,钱也收了,再听他废话就是无用功了。叶祺抬手示意他住口,然后转向负责人,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人家一句:“不要再有下一次了,高空作业的时候做好安全保障。” 领导猛地一愣,意识到对方可能到转身走人了,赶紧把话题再扯回钱上头:“那个……那个,我们送的就是一点小意思,意思意思而已……您给陈先生随便买点水果点心吃吧,这点小意思实在不成敬意。” 叶祺简直不想看他,怕污染了自己的眼睛:“……嗯嗯,慢走,不送。” 领导眼巴巴地盯着他转动了门把手,嘴里还在喋喋不休:“陈先生这次意外的全部医疗费用我们都负责到底,我们……” 叶祺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面永远没完没了的话音。 病房里,陈扬半垂着眼睛,身上还摊着一大堆叶祺带来的书,看上去像个无辜的架子。叶祺忍不住笑了,之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他走过去,一一收拾起床上的东西,然后扶着陈扬的背抽掉了放在后面的枕头,小心翼翼地让他躺平。 “你睡一会儿吧,我出去一下。” 陈扬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准确地抓住了叶祺的手指。 “……我一会儿就回来。” 陈扬不放。 “……我争取在你睡醒前回来。” 陈扬把脸埋进枕头里,极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一点一点地松了手。 知道他还疼着,叶祺临走的时候找护士交待了一声,在他接下来的输液瓶里推了一针安定,索性让他多睡一会儿。 话说两个人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还真是陈扬老是倒霉,至少次数比叶祺多得多。叶祺本来就健康状况堪忧,陈扬竭尽所能地保证他心情平稳、作息规律,自己却仗着身体底子好,熬夜什么的根本不放在眼里,长此以往实际病得比叶祺还频繁。 这纯粹就是一“叶”障目。心思全放在别人身上,自然就分不出功夫来惦记自己了,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他也不当回事,有那么几次甚至要等到叶祺冲到他公司去找他,他才知道应该回家歇歇了。 叶祺买了点东西,又回家了一趟,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才拎着保温桶和保鲜盒进了病房。陈扬半梦半醒地躺在那儿,姿势跟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叶祺把东西放下,立刻探头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起来了,我带了好吃的给你。” 陈扬懒洋洋地配合着叶祺把他扶起来的动作:“什么好吃的?” 叶祺从平时用来搬运书籍和文件的纯黑色大帆布包里,献宝似地捧出一个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大的保鲜盒,端端正正放在病床边安装的简易桌上。 陈扬看他一脸笑容,很快就被感染了,然后就被满满一大盒红得发紫的大樱桃给震撼了:“这……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的樱桃。” 叶祺笑着拎起一个喂给他,自己也坐下来陪他一起吃。这水果实在鲜美得超乎想象,舌尖和嘴唇都为之迷醉,一时间谁也没顾上说话,只见那反扣的盒盖上果核越积越高。 阮沁和代表全家前来探病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对贪吃鬼,解决了一整盒又开始对付包里拿出的第二盒,吃得唇色都格外鲜艳,抬头看她的时候也难免有些狼狈。 原来想好的话都从嘴边消失了,沁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好开口道:“……早知道就不给你们买樱桃了,害得我还特地跑了一趟水果超市。” 陈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指挥叶祺再去拖一把椅子过来,然后邀请沁和跟他们一起享受这个头奇大、味道奇佳的“樱桃”。 “你觉得这是樱桃?”沁和笑得颇有些微妙:“这是车厘子吧。虽然也算是樱桃,但不是内地种的……只有北美进口的才会这么大,才能叫车厘子。” “北美进口”这四个字入侵了陈扬的耳朵,立即引发了警铃大作。他转向叶祺,其实还没问呢心里就已经痛心疾首:“你多少钱一斤买来的?买了多少?” 一颗殷红的车厘子正被叶祺放在掌心里把玩着,陈扬觉得他简直是捏着自己的一颗红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沁和见叶祺犹豫着没回答,索性就直接问了:“超过两百了没有?一般过了两百的都是当日空运的。” 嫂子开了尊口,叶祺只好应了:“……嗯,两百六一斤。” 陈扬差点被噎死。他和叶祺刚才少说吃了有两斤多下去,眼前还有一盒几乎是满的……难道这一眨眼的功夫,六七百块钱已经被自己吃掉了?! 叶祺同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买了五斤。” 陈扬的确想淡定来着,但他毕竟是个商人,是个如假包换的、驰骋商场的商人……商人!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花一千三去买……什么车厘子?”要不是沁和在场,陈扬肯定会把这句话喊得天地为之动容,鬼神为之却步。 “因为中建的人说,他们送的钱是给你‘买水果点心’的啊,所以我就买了……都花完了。” 可叹陈总一世精明,竟跟这么一个买东西不看价、拿着钱当纸花的人天长地久了,也真是造化弄人:“……你老实说,他们给了你多少?” 叶祺翻出一个空空如也的信封,回忆了一下:“……八千八百,大概是想着你是做生意的,祝你发财吧。” 陈扬这下真的欲哭无泪了,自顾自默默地腹诽着:您可真是我养的祖宗,只要有您在,我还有什么发财的指望啊……开什么玩笑啊…… 沁和旁观着这两个人的暗潮汹涌,心里自然觉得好笑,忍不住想给他们再添一把火:“叶祺啊,除了车厘子,你还买什么了?” 叶祺无视死死揪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有一只野生甲鱼,一盅什么十全大补膏。后来我看好像花不掉了,就买了一支参。” 不用说,放在一边的那个保温桶肯定就盛着甲鱼汤了。沁和一边笑一边摇头:“你没把人参全切了跟甲鱼一起炖吧。你这要是给陈扬喝了,他非得闹内热不可。” “没有,我只切了一半,以后一锅汤放几片……还有一半泡酒了。” 沁和总算找到了机会,可以弥补自己只买了两斤本地小樱桃带来的遗憾:“那我下次去你们那儿的时候再带点中药吧,正好陈飞一直喝着药酒,材料都是现成的。” 这家常话一直说到七点多,叶祺执意要送她下楼,沁和最后也没有推辞。陈扬一个人坐在灯火通明的豪华病房里,泄愤一般细细咀嚼着那只价格高昂的野生甲鱼,甚至连壳子就翻来覆去地啃了。 …… 钱啊,我的钱啊……足足八千八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六月二十一日是一往一周岁的生日,原谅我一个人静静地度过了,正好思考一些写作啊人生啊神马的严肃问题…… 咳,为了补偿你们,请看?? 这就是我们高贵优雅、冷漠清淡,还有点小小风骚的……叶祺。 每当回到陈扬身边,他都会…… 陈扬说“来,亲爱的快让我抱抱”的时候,他…… 而这个!就是威风凛凛、忠心耿耿看护着叶教授的……陈总! 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之后,陈扬再也见不得叶祺天天在家、学校和医院之间辗转奔波,更见不得他眼睛下面越来越明显的青色,于是坚决要求回家休养。 医生碍于陈飞位高权重,勉为其难地尊重了他这个病患的个人意愿,但还是尽职地给了叶祺一份十分详细的护理注意事项,还嘱咐他一旦陈扬出现异常就要立刻送回医院。叶祺一一诚恳地答应下来,又特地打电话给陈飞表示谢意,最后才动手伺候着陈扬换下病号服,收拾了随身物品准备出院。 恰在此时,秦清犹豫着站到了陈扬的病房门口。他本该在工地好好地督促工程的正常进行,或者抽空反思一下自己究竟是怎样弄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疏忽……但神使鬼差地,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事实上,从这天中午起,秦清就一直在这栋住院大楼下面来回转悠。作为一个良心未泯的工程责任人,他实在没法如此轻易地原谅自己,哪怕当事人已经决定不再追究。这是他参加工作的第十年,也是他意气风发接下第一个由他全权负责的项目的第一年。谁知楼刚造了一小半,就莫名其妙砸伤了警备区高官的家人,闹得顶头上司被当事人给打了,再上一级的领导亲自领着他登门道歉才算平息下来。 这纯粹是因为他的个人感情问题影响了工作状态,又因为一时大意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归根究底,秦清认为自己应当承担绝大部分的责任。 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敲响了伤者的房门。里面出来的仍旧是那天与他们见面的男人,一脸难以言喻的淡漠,眼眸深处却是温和的,似乎什么都看透了。 “怎么,还有事么。” 看来他们是打算出院了,病房向着走廊的那边没有拉窗帘,里面的伤员显然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旅行包已经拉上了拉链放在床沿上。秦清猛地看到他包裹得极严实的肩,心里又是一阵苦涩的愧疚,不由低声开口道:“我这次来,是向以个人身份再向你们说声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我……” 叶祺安静地站在他对面,耐心等待他说完。 “我最近遇到一些棘手的个人问题,所以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工作也没像以前那样尽心。”秦清怀着诚心悔过的心思,说着说着头也跟着垂下去了:“这都是我的疏忽,我向你们道歉。” 各行各业中,总是年轻人在固守着某些听起来甚至有些可笑的道德准则,然后就像他们的前辈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放弃,最后遗忘。叶祺看着这个大约三十出头的人,举止投足中还带着毛头小伙子特有的那种忐忑,可眼睛里也已经有了独此一份的坚持。 至少他以个人身份特意前来道歉,总比他那些腆着肚子、话里话外只想推卸责任的领导要好得多,更像个有血有肉、知道何谓责任的人类。 或许是平静的日子过惯了,有事没事就想证明一些早已明晰的东西……叶祺原本伸出去只想拍拍对方肩头的手忽地犹豫起来,最后落下去的时候竟然反复摩挲了几下对方的上臂,声音也稍微软了一点,“知错就好”。 这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谅解的意思,掺杂一丝微乎其微的欣赏,因此只是看上去亲昵,实质上倒不会引起什么歧义。这种小细节叶祺一向控制得很好,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去进行,从不会有差错。 爱得久了,彼此的忠诚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再也不需要拿出来重申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叶祺起了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坏心思。 他只是想试试,陈扬还会不会为了他吃醋。 又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一方继续致歉,一方表示原谅而已。叶祺时不时用余光去看陈扬,却只看到他低着头在摆弄手里的钥匙扣,脸上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等他送走了秦清,回到病房里,陈扬也只说了句“我们走吧”。其它的一切如常。 这就是他们惯常的生活,两个人一起回家,把外面惹来的麻烦和晦气都抛下,然后心平气和地相处。可叶祺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一边开车一边转头看陈扬,看了几次之后干脆就不想看了,一路都沉默着只管看路。 车停稳了,陈扬慢慢开了车门出去,一抬眼竟发现叶祺已经走在自己前面了。想到不久前他感冒发烧时自己是怎么照顾他的,陈扬那颗理应坚如磐石的心冷不防酸痛了一下,激荡出一丁点儿久违的委屈来。 可还没等他酝酿出“你为什么不理我”的完整念头来,叶祺正往前走的身形就顿住了,然后匆匆转身折回来,扣住陈扬没受伤的那只手。 所有的动作都早已形成规律,他们总在转入独处的时候第一时间十指相扣,紧接着必定是一个吻。陈扬紧盯着叶祺的表情,总算还是看到那种维持了几十分钟的寒意逐渐散去,最后有点别扭地靠近自己。 陈扬微微低头,顺着他的意思,让他的轻吻落在自己眉心。 回到家里,陈扬被叶祺小心地安置在卧室的大床上,然后他就索性不见踪影了。陈扬只好一面看着手机,一面竖起耳朵听着房子里的每一分小动静。叶祺在厨房开了火,叶祺在客厅里翻报纸,叶祺在等着咖啡机煮好咖啡……可他就是不愿意走进卧室来,不愿意表达此刻应有的关怀备至。 于是,千载难逢的,陈扬提高嗓音唤了叶祺一声。 那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叶祺却被油烟机和咖啡机混淆了视听,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陈扬稍微等了一下,终究还是不高兴了,音量也骤然大了起来:“叶祺!” 彼端所有家电运转的声音都戛然而止,然后叶祺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了。即使在这样明显有了分歧的时刻,他的行动还是那么有条不紊,就像毫不在意似的。火气猛地窜上来,陈扬悲哀地发现,自己连平稳呼吸的频率都维持不住了。 这都多少年了,这个人还是能够轻易地让他失态。一次又一次,全是为了他。 叶祺进来了,就站在自己窗前,修长的手指上还沾着水滴,显然刚才还在洗杯子或者洗菜。两个人谁都不想做率先开口的人,彼此静静地对视片刻,又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目光。 “我觉得发脾气的人不应该是你。” 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又划过眼前,陈扬略微闭了闭眼,用力所能及的、最平静的声音开了口。 原来他看到了,他也放在心里了。他只是习惯了无限度的宽容,即使生气了也不声不响,全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叶祺愣在原地,看着他露出了深深疲惫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纯粹是无理取闹。 他不说话,陈扬以为他还在别扭,就想坐起身来好好跟他谈谈。这一动,重伤的肩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一阵剧痛如狂风过境。 陈扬皱着眉头硬忍下去,动作多少顿了一下。他自己认为没什么,叶祺却吓坏了,整个人一下子扑到床边来,焦急道:“是不是很疼?你别动……别动……” 原本还想问他为什么对那个跑到医院再次道歉的小工程师那么感兴趣,为什么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为什么回到家还不来陪着自己。可这态度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陈扬只能眼睁睁看着叶祺扶住自己的背,轻之又轻地帮着自己躺回床上去。 陈扬觉得自己委屈,这会儿躺平了仔细一看,叶祺眼里的委屈竟比他还要浓厚:“……我以为你不在乎我了。” 陈扬认认真真看了他几秒钟,忍不住笑了。明明昨晚还需要三请四催才能把他赶回家里去休息,明明上午还亲热地在一起吃早饭、看杂志,这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的一念之差,居然就有了这么荒谬的想法。 “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你不是真的对那工程师有兴趣?” 笑得过头了,肩膀又像碎了一样疼起来。陈扬一边捂着厚厚的绷带一边说话,结果说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在咬牙切齿。 他是疼的,叶祺却以为他发火了,急急忙忙凑在他耳边表白:“我……我对他哪儿来的兴趣啊,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在意。” 陈扬摸到他的手,展开来贴在自己脸颊上,一时没有做声。话说到这个地步,最初的不快已经成了旖旎,陈扬这是好整以暇地逼着叶祺说情话。 叶祺见他不说话,慢慢地也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不知不觉竟烧红了一张百炼成钢的脸皮。半晌,他俯身亲了一下陈扬的耳垂,表现出再明显不过的讨好意图,顺带着也让病人如愿以偿:“我只喜欢你……你知道的。” 陈扬笑了,在叶祺的保护下由侧卧换成了仰卧,然后按住叶祺的脖子,理所当然地把这次矫情引发的小事件……以吻封缄。 当天的晚饭,是叶祺做好了拿餐盘端到陈扬床边来的。他自知理亏,一心想用丰美的菜色来弥补,用餐期间甚至手执勺子亲自哄着陈扬多吃几口,满眼疼惜几乎要把陈扬活活溺毙。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夜半时分,禁欲长达两周的陈扬三下两下就被揉出了兴致,叶祺也就挑了这么个时候向他正式道歉。 四下都是暗的,陈扬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来,像是某种即将开始捕猎的兽:“……你快点,不要停。” 叶祺掀了被子,开了灯,缓缓送出灵巧的舌尖,隔着陈扬黑色的内裤轻轻抵上了那片濡湿:“那你原谅我,好不好?” 陈扬邪心大起,打算成心捉弄这个拿天堂极乐公然诱惑他的家伙:“你好好伺候着……自己不许摸,做完两次我就忘记今天的事。” 叶祺叹了口气,脸上却是温柔的笑意,伸手拽下碍事的贴身衣物,抚着他的胯骨低下了头。 一个存心要玩,一个怕伤着对方不敢乱动,这样的69,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公平不合理。 喘息与呜咽里,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也渐次低了下去—— “扬扬,你先帮我弄一次吧,你看我都……” “好,让我考虑一下。” “你……你弄得我不上不下的,我让我怎么……啊,嗯……别……” “抱歉,我实在行动不便,你就委屈一下,忍着给我再做一次好了。” “呜……让我……让我先……呜,不行,别堵着……” “我等着你,你先给我伺候好了,否则我就……” “唔……啊,你卑鄙……”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在家养病的日子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叶祺推掉了大部分可有可无的工作,去学校上课也是快去快回,生活的重心完全转移到了陈扬身上,每天都花上大量的时间围着他团团转。 这天碰巧叶祺没课,半个下午都窝在厨房里琢磨着炖鸽子,六点半的时候才端了个餐盘进卧室,一口一口地喂陈扬吃晚饭。其实在还有一只手能正常工作的情况下,喂饭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可这是在家里,在他们自己的卧室里,那么无论怎么做都不必再用常理来衡量——反正叶祺在家根本就不讲理。 肩还是会时不时的隐隐作痛,陈扬不想下床折腾,所以也就不愿意多喝水,省得过一会儿还要去洗手间。但在家里,他喝的那一份豆浆都是加了双倍糖的,叶祺非要说“我喝不下去”,最后还是盯着他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了。 厨房里的水声消停了,叶祺的脚步声又逐渐接近。合着眼养神的陈扬慢慢睁开眼,突然发现叶祺已经凑到了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并且轻轻地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温热柔软的唇只覆上来片刻,很快叶祺又退开了,飞快地扫了陈扬一眼便垂下眼睫,给人以一种他还在害羞的错觉。陈扬的头脑变得混沌起来,明知道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已经远在将近二十年前,但当初纯粹的心动还是从回忆的深处涌了上来,一下一下冲击着他的心脏。 那个时候……自己简直就是个白痴,陈扬恍惚地想着,开启牙关把叶祺的舌尖放进口腔里。他记得自己一直在犹豫,一直在怀疑,直到已经爱得很深了,才知道恳求叶祺跟自己在一起。那天晚上他受了伤,还发着烧,叶祺迎面朝他扑过来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幸好后面有个寝室的衣柜才给他保全了颜面。 叶祺,什么都不在乎的叶祺,也只有吻着陈扬的时候才会表现出难舍难分的意思来。弱水三千,再加上大千世界,他只爱陈扬这一瓢水。而他毕生之愿,不过是这瓢水也爱他而已。他从不贪婪。 不知什么时候,叶祺的手从陈扬的下巴转移到了耳朵上,像爱抚一只犬似的,宠溺又小心。陈扬脸上发热,身上也有点软,叶祺就环抱着他托住他的肩背,然后慢慢把他放到身后的靠枕上去,动作极尽轻柔。 触吻渐渐变成了执着的深吻,敏感的上颚、舌根都被反复照顾到,身上的衣服也被解开了大半。陈扬的眼神有点散了,他们之间亲密的过往与眼前叶祺的举动糅合在一起,结果就是他的身体变得格外经不起碰,就像怕被烫伤一样微微地颤抖着。 可不管怎样,情事特有的温度还是一点一点染了上来。其实早在叶祺落下第一个吻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叶祺在想什么了。出于一贯的体贴,叶祺知道他们不能做得太激烈,那么节奏不妨放得慢一点,亲吻也和缓一些,以便让两个人一起心满意足地享受大餐。 而这顿大餐里,最丰美的餐点莫过于他们的感情。这么多年了,青涩的冲动早就成了文火熬的老汤,闲时拿出来喝一口,就像醇酒一样醉人。 “在想谁?这么不专心……”叶祺动手把陈扬剥成一只光裸的肉粽子,双手撑在他身侧,一面舔着他的耳垂一面低声地问。 这个被宠坏的家伙,因为被爱而显得肆无忌惮,再没谱的话也能张口就来。 “在……在想你……”陈扬的上身被他拉进怀里,以免受伤的肩在欢爱中受压,而身下刚刚抬头的东西被叶祺严实地握住了,却没有任何逗弄的意图。 叶祺用左手揽着他的后腰,嘴唇贴在他耳旁,低沉的声音直接灌进陈扬的耳朵里:“我不动你,好不好?我们试试看,不动那里能不能让你硬起来……” 陈扬不清不楚地咕哝了一声,垂着头搭在叶祺肩上,并没有反对。 “陈扬,我喜欢你。” 又来了,每次都是用这句话开头。陈扬心里是这么想的,腰却跟着叶祺的话音放软了不少,身体的重量更多的转移到叶祺肩上。 叶祺显然感受到了这一变化,特意调整了坐姿来迎合陈扬的依赖:“我最喜欢你强忍着的样子……其实感觉很好吧,你也喜欢我这么弄你。” 说着这句话,叶祺的舌头煽情地触碰着陈扬的耳廓,一会儿描绘着线条,一会儿又溜到耳根去轻轻吸吮。陈小扬在他手心里很快就改变了形状,肉感变得刚硬起来,显示着主人无法掩饰的情动。 “亲爱的,每一次你因为我变成这样……”叶祺手里稍微紧了紧,好让陈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都觉得很……很自豪。” 腰上的那只手挪到了乳尖上,并不揉捏,只是用指甲来来回回地划动。这感觉太过尖锐,陈扬不自觉地扭动起来,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叶祺的抚慰。 事情进展到最后,叶祺拿出杀手锏,附在陈扬耳边含笑说道:“你下面……哭得都沾到我手上了……” 陈扬果然应声就崩溃了,一把捉住叶祺紧握自己的手,自己带着他上下抚摩起来。 听到他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叶祺总算满意了,扶着他的腰让他躺下去,自己按着他的小腹低下了头。指尖的刮搔和挖掘,口腔的吸吮,指腹的按揉和挤压,这一切都是叶祺惯用的手段,为的只是让陈扬无法自控,在他的亵玩中交付自己的热情。 腰部完全被融化般的快乐所占领,叶祺那张时常表现出冷漠的面孔就在自己腿间一上一下,眉眼温驯如同小动物,瞳孔上一层淡淡的水光似乎带着讨好的意味,好像刚才用语言不断挑逗他自己的人根本不是他。 陈扬觉得自己快疯了,看了脸上要飙血,不看又着实舍不得。他碍于肩上的包扎,上身不敢乱动,最终只能发出沙哑的呻吟声,卡在嗓子里半含半露,于是引来了叶祺愈发热情的探索和爱抚。 叱咤风云的陈总一定不知道,他心爱的伴侣一直觉得他的声音是甜的,尤其是像这样的时刻。 那样磁性魅惑的声音,失去控制的时候竟然会有惊人的甜腻,就像深不见底的、炼乳的海洋。这总能让叶祺情不自禁给他更多甜蜜的折磨,故意放缓磨蹭他的速度,看着那些紧实的肌肉线条一次次随着愉悦的冲击而紧绷,听着他不情不愿却按耐不住的低哑喘息。 最终被允许射出来之后,陈扬浑身都出了一层热汗,仰在枕头上半天都恢复不了正常呼吸。叶祺伸着脑袋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咬着下唇等他去投桃报李,帮他安慰早就蓄势待发的叶小祺。 胸口老是横着这么一个毛乎乎的脑袋,汗湿的头发在皮肤上摩擦出奇特的触感,陈扬无奈地笑了笑,随口跟叶祺开起玩笑来:“……自己脱,脱了再来找我。” 谁知叶祺毫不犹豫,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解腰带。精瘦的腰身和修长的腿一一出现,陈扬眼睁睁地看着他跪伏在床单上,四肢并用朝着自己爬过来,然后低眉顺目地跪在自己眼前,把那渗着透明黏液的可怜家伙送到自己手边来。 “你……”陈扬突然就无话可说了,认命地探手擒住它,就那么半倚在床头温柔地揉捏起来。 只要能让他满足,叶祺在陈扬面前是什么都说得出,也什么都做得出的。陈扬懊恼地仰视叶祺渐渐泛红的脸,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半是得意半是迷醉,突然就醒悟了自己的愚蠢。早知如此,何必还出言戏弄他。 腆着脸和根本不要脸,从来就是天壤之别,彻底没有胜算的。 这样别扭的姿势,结果当然是东西溅到了陈扬脸上。叶祺红着脸给他擦拭,又拿了热毛巾把陈扬膝盖以上的部位都细细清理了,换好了床单才彻底安生下来,枕着陈扬完好的那半边肩膀,老大不满意地亲吻着他腋窝附近的皮肤。 “唔……我的东西……” 陈扬知道,他指的是那个粉碎性骨折的肩。 “乖,不闹了。”既然已经宠成这样,不如就破罐子破摔,宠坏算了:“下次不会了,我再小心点就是了。” 叶祺张口啃他,拿他手臂上的肌肉磨牙。 “我知道你担心得很……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叶祺松开他的袖口,含含糊糊地纠正他:“我害怕了!” 陈扬笑起来,手上用了点力气,拥紧他:“好好好,你害怕了。” 他的笑声让叶祺更加郁闷,索性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拧过来,自己捧着他的后脑压上去。 又是吻,为了寻求安全感而发生的本能行为。说来叶祺也是可怜得很,那天刚上完课就被陈飞派来的警卫员吓着了,一路奔到医院立刻被气得动手打了人,然后还遇上陈扬这么个不肯转院手术的固执狂,最后还必须装成没事人,藏着恐惧继续做他平静安宁的叶教授。 曾几何时,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没有,他不在乎。可现在,他不能没有陈扬。 陈扬被吻得非常舒服,可心底里却感受到叶祺传递过来的一丝悲伤。人是他养的,他知道叶祺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没事,真的。”陈扬揽着爱人,在关了灯的黑暗里幽幽叹气:“只是个意外而已,你不用想太多。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养了这么久……” 叶祺终于也忍不住笑了:“是,你养得真的很久了。” “我什么都答应你,嗯?”陈扬晃晃他的身体,专心地哄他:“别这样。” 叶祺沉默了一会儿,爬到陈扬颈边来,用牙齿碰了碰他的颈动脉:“……好,你给我记着。你欠我一个要求,一定要做到的。” 陈扬宠溺地吻他的眉心:“我记着呢,一言为定。” 天性容易忧虑的叶祺,终于在陈扬的肩头合上了眼。来之不易的安眠,亦在此刻如约而至 传说人随着年纪渐长,内在和外在都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变化,这是真理。对于陈扬而言,他的变化就是越来越热爱私生活,对私生活的大小细节也记得越来越清楚,甚至平时一有空就会慢慢地开始回忆。 他记得很多个叶祺,冷漠的、睿智的、温柔的、耍赖的、快乐的……可是最近,垂着眼乖乖跪在他面前的叶祺成了主要角色,时不时就跑出来困扰陈扬日渐脆弱的神经,让他一闭眼就能重回那天夜里的情景,一根神经总是烧得滚烫。 以陈扬的个性,杀了他他都说不出“你跪下来用嘴给我做”这种话的,他也就只会想想。况且最近叶教授被医生判定为用嗓过度,勒令他课少上、话少说,陈总每每看到眉头紧锁、嘴唇紧抿的叶教授就更不好意思了,此事只能无限期搁置。 就在他养伤的日子里,秋意渐浓,五六点钟的暮色总是伴随着潮湿的小雨,让落地窗边等人回家的陈扬心里发痒。肩伤的包扎全都拆掉了,但从出事那天算到现在还不满一百天,叶祺坚持不让他恢复正常工作,因此他也没有勉强。 很多时候男人在外面撑起一个百毒不侵的架子,无非是希望家里有个人能心疼他。陈扬心里再想逞强,叶祺说一句“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他也就默默地照做了。 年轻时的张牙舞爪都已经过去,人到中年,也该知道适可而止了。除了叶祺,除了这个家,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陈扬也懒得多费神。 就这一会儿神游天外,叶祺已经开了家门了,倒是回来得比陈扬预料中快了不少。经过这些年的共同生活,叶祺总算也知道把医嘱当成人话听了,这些天的确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人是进来了,一身梧桐夜雨的冷寒也跟着进来了,陈扬看他脱了深咖啡色的大衣顺便甩下一地的水,只好转身去拿了足够大的浴巾过来,劈头盖脸把叶祺给罩住了。 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叶祺自己就乖乖坐在了椅子上,伸着头让陈扬给自己擦头发。 隔着浴巾的质地,叶祺的脑袋手感很脆弱,反正肯定还在陈扬用点力气就能捏死的范畴之内。可能是叶祺一忙起来就寂寂无声,在家里存在感异常低下,陈扬只有在触碰他的时候才会觉得家里养着一个活物——一个有呼吸,会发声,并且爱他的活物。 过了半分钟,陈扬把浴巾揉成一大团丢进洗衣机,然后打算把厨房里的热汤拿出来给叶祺暖暖胃。可就在洗衣机旁边,他刚回头就被叶祺给堵住了,迎面就是一双紧盯着他的黑眼睛。 慢慢地,叶祺向他伸出了两只爪子。 眼神加上动作,陈扬的大脑像个称职的读卡器一样读出了叶祺要表达的信息。他想说,陈扬,抱抱。 两个人的身体贴到一起,背上也有了陈扬温柔的摩挲,叶祺享受地闭上了眼,很久都没有再动。 陈扬等了他一会儿,不由贴紧他的耳朵轻声问:“你怎么了?” 叶祺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似乎在疑惑如何用动作来传达一个不怎么简单的意思。结果他还是不说话,慢慢偏过头蹭了蹭陈扬的侧颈——没怎么,就是要你抱抱。 陈扬无声地笑了,抬手更紧地揽住叶祺,就像安抚婴儿一样耐心:“乖,累了就先去洗澡。晚饭我做好了,一会儿早点吃饭……” 外力曾经逼迫叶祺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迅速成熟起来,淡然致远,怎么看都不像个人类。他生命中的顺境都以陈扬为标志,于是这些年来,逆向成长的趋势已经带领他回到了幼年期。满腹的锦绣华章都在外面说完了,回到陈扬身边的时候,他只会闷声不响地在他怀里蹭。 陈扬刚说到吃饭,叶祺突然从他收紧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对准他的嘴唇就凑上去亲了一下。我说了要投喂你,你就这么高兴么。陈扬笑着摸上他的头,反客为主,认真地给了他一个长吻。 晚饭是一锅炖了一下午的排骨土豆汤,一大盆盐水煮的基围虾,还有一盘蚝油生菜。面对那几乎堆成小山的、红彤彤的虾,陈扬默不作声地拿来一只大碗,连同盘子推到叶祺面前,自己则气定神闲先去喝汤。 叶祺喜欢剥虾壳,这已经是陈扬铭刻在心的事情了。每一次家里煮了虾,陈扬都试过自己剥给叶祺吃。他觉得自己挺体贴,叶祺淡得像水的眼睛却会为了基围虾而急迫起来,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饿了许多年似的。屡试不爽之后,陈扬败退了,自觉自愿地把剥虾的工作转让给了叶祺。 他是一定要把所有的虾壳彻底分离,把他最喜欢的虾仁都集中在一个碗里,倒上一点醋,再开始心满意足地进餐。 这边陈扬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碗汤,甚至还咬着瓷勺子等了一会儿,叶祺才笑眯眯地起身去洗了手,像献宝一样向他展示一整碗肥美晶莹的虾仁。陈扬隔着桌子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耳朵,眼神无奈而柔和:“行了,吃吧……你也真不嫌麻烦。” 叶祺自己没动,倒是先夹了一只丢进陈扬碗里:“你先吃。” 陈扬从善如流,嚼了几下之后给出中肯的评价:“这次买得很新鲜。” 叶祺这才算是正式开始吃饭了,低下头去给自己添了几块汤里的排骨,垂着眼,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就在他对面,陈扬发觉自己早先硬压下去的心痒又冒了出来。 叶祺明明穿着睡衣,在他眼里,却跟没穿也没什么区别了。 入夜,叶祺吃完了就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洗了澡就窝在床上再也没下来过。陈扬收拾了碗筷,把流理台清理干净,吃饭的桌子也擦了,最后回到卧室里,叶祺已经在浅眠了。 屋子里的顶灯被打开了,明亮的光线穿透眼睑,叶祺漆黑的视野变成了一片粉红。他刚想睁眼,熟悉的掌心就及时地罩了下来:“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我就是找个东西……” 过了半分钟,顶灯换成了羊皮纸作灯罩的壁灯,陈扬在他身边躺下,轻手轻脚地开了电脑。叶祺闭着眼睛挪过来,手指爬上陈扬的胸口摸了几下。这是询问陈扬要不要做的意思,今晚不要的话,他就真的睡了。 陈扬那可怜的心脏经不起勾引,很没出息地立刻少跳了一拍。但人不能只有兽欲没有人性,叶祺已经领到了少说话多休息的医嘱,大半夜的总不能不让他睡觉吧。 于是陈总咬咬牙,婉拒了叶教授迷迷糊糊的邀请:“你先睡吧,我还有份文件要看。” 叶祺垂在他胳膊上的头点了两下,然后缓缓握住他平时戴表的左手手腕——你也不要太晚,早点休息。 陈扬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应他:“好,不会太晚。” 叶祺很快退回了自己的枕头上,整个人缩起来,安心地会周公去了。 天地良心,这回陈扬是真心诚意想做圣人的。不管七情六欲叫嚣地多么厉害,他都没有晃醒叶祺表达自己的意思。可作为一个食髓知味已经很久的成年男性,他的身体真真切切在怀念着伴侣温热的口腔,拿他本人练出来的高超技巧,还有那一声又一声沾着湿意的“陈扬,我喜欢你”、“我想你进来”。 叶祺那天夜里只在床单上爬了一小段距离,温顺的眉目也与无数次鱼水欢情的时候没多少区别,可他实在是太乖了,让他脱就脱得干净利落,跪在自己面前的姿态又那么理所当然,既是臣服又是骄纵……陈扬早就认输,自认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去驱散脑海深处的印象。现实中得不到满足,他自己又刻意压制,最终的结果其实也是可以预料的。 床笫之私多年和谐美满的陈总,竟然像个青春期的小伙子一样,深更半夜的做起了春梦。 与其说那是一个梦,不如说那是一段录像回放。大半个月前的那一幕重现了,叶祺按着他的腰在下面细细地挑弄,引导着他全身的热量向着那个地方不断汇聚。梦境的真实程度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没多久场景就换成了叶祺在脱衣服,赏心悦目的躯体弯折成爬行的姿态,优雅自然,却令他血脉贲张。然后……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地响起来,分明带着疑惑,好像又不是真的要他回答——“你在想谁?” 在陈扬心里,他毕生的幻想对象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教会他怎么做、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曾经侵入他身体的人。他以这个人为心目中男性审美的范本,热爱他的身体和灵魂,也享受他每个星期都会弄出新花样的坦率热情。 也许是潜意识里认为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回答,陈扬没有开口。他只是遵从着本能动了动腰,以便更好地摩擦正握着他的手心。 …… ……等等,什么手心?! 猛然惊醒,叶祺那双泛着冷光的眼睛近在咫尺,正极其不善地死盯着他:“告诉我,你在想谁?” 来不及判断他是不是误会了,是不是真的生气了,陈扬别无选择地被他手上的动作逼上了顶峰。 他还躺在那儿平复气息的时候,叶祺已经沉着脸坐了起来。幽幽一盏床头灯的光斜着映过来,从陈扬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瞳孔闪耀着琥珀似的光泽。 “我刚才还特地问了你想不想,你让我睡我才睡的……”叶祺转过脸来看着他,语气森然:“嘴上说不要,夜里倒是硬了。这才过了几个小时,你就敢躺在我床上想别人?” 难得的,陈扬对他的无理取闹丧失了解释的冲动:“……我没想别人。” 叶祺的眼睛在暗中灼灼发亮,让陈扬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戏谑还是愤怒:“没想别人?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火气轰然炸开,猝不及防。陈扬把叶祺猛地压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摁住他的手腕:“……我心里想的是谁,你真的不知道?我对你哪点不够好?我全副心思都在你身上,你说我还能想谁?” 叶祺有些惊讶地仰视他,眼里渐渐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意味。 “要不是想着你嗓子不好,你累了,你困了,我为什么要自己忍着?我这到底是为了谁,你还好意思来兴师问罪?” 几句话吼完,整个屋子突然就静了。叶祺心里后悔了,觉得自己表演生气显然是过了头,但陈扬沉默片刻就自己倒回去睡了,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挽回。 吵架与和解都需要练习,情投意合得太久,果然连这些都会忘记。 叶祺睁大眼睛想了半天,快想好的时候,背对着他的陈扬却发出了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想必是真的睡着了。 所有该说却没说的,不该说却说了的,也只好容后再议 下午,办公楼的玻璃幕墙挡不住水银一般倾斜的澄澈天光,陈扬在办公桌边坐了半个多小时,视线还是死死地胶着在文件的第一行,怎么努力都看不下去。办公室里有个小型冰箱,他慢慢站起身走过去,从里面拿出一块叶祺做的蜜枣蛋糕,习惯性地直接往嘴里送。 东西是他做的,也是他细心地切成了一口一块的大小,放在保鲜盒里塞给自己,原因只是怕自己在办公室嘴馋了找不到甜食吃。叶祺的感情一直是细腻周全的,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就能把人照顾得非常好。陈扬坐在小沙发上,撑着额头静静体味那种绵密的口感,感官上的享受与心里的酸涩融合起来,倒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们的感情是世外桃源,携着手一路并肩而行,看到的也不总是绚烂春光。 叶祺最近变得有些奇怪,一会儿怀疑陈扬不在乎他了,一会儿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夜里在像谁,一来二去,陈扬脾气再好也会受不了。日日耳鬓厮磨,陈扬自忖绝无二心,他不相信叶祺看不出来。那么明明是坚若磐石的现状,叶祺究竟为了什么而不安呢。 他其实对我很好,陈扬又拿了一块蛋糕送进嘴里,默默地想着。我只要提过一句的东西,再复杂他也会学着去做,实在做不出也会买回来。我真的累了的时候,他连吃饭洗澡都愿意服侍我,还会早早关灯陪我一起睡。我不高兴了,也都是他一句一句耐心地哄着,从我喜欢你到你长得真好,他什么甜言蜜语都不会吝啬。 你给了我滴水不漏的安全感,可你自己呢?为什么你让我看到的全都是疑虑呢。我甚至看不透你到底是玩笑还是真心,看不透你是不是真的在恐惧。 陈扬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定定地盯了一会儿那些长方形的蛋糕块,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叶祺那双令他百看不厌的手。形状修长,指节分明,手背迎着光就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既灵巧又矜贵,弹得钢琴也下得厨房。 也就是那双手,今天早上恋恋不舍地拉着自己睡衣的一角,一看就知道是保持那个姿势睡了大半夜。叶祺的心脏受不得压迫,必须向右侧卧才能睡着,因而陈扬一直让他睡在大床的左侧,以便经年累月地安享叶祺的投怀送抱。昨晚他临睡前还在气叶祺无理取闹,结果事情就演变成了清晨的那一幕—— 叶祺睡眼惺忪地松开紧握的手指,咕哝了一句对不起,于是换来了陈扬一如既往的、总是落在他额头上的早安吻。 这不算和解,却是可以商谈的信号,是对方战壕里冒出的小白旗,是叼着橄榄枝飞行的傻鸽子。叶祺表现出信赖,陈扬回报以妥协,他们各退一步,由此让出了解决问题的空间。 …… 一个小时后,想通了应该积极争取和平的陈扬出现在了叶祺的办公室门外。他知道叶祺这个时间没有课,但不能确定他在不在办公室里,因而抬起来准备敲门的手就那么稍微顿了一下。也多亏这一两秒的停滞,他才听明白了门内传来的笑声。 就在那一瞬间,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陈总震惊了。 叶祺,和一个女人,正在办公室里有说有笑。 叶祺,和女人。 在这种极易发生流血冲突的关键时刻,叶祺平日里在他耳边念叨的情话终于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他喜欢我,他喜欢的是我。陈扬不受控制地默念了几遍,总算在叶祺来应门的时候没有僵着一张脸。 看到他站在门外,叶祺愣了一下,很快侧过身给他引见自己办公室里的年轻女人:“这位是……” 陈扬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然认出来了:“这不是我们叶老师的第一任助教小姐么,我没认错人吧?” 当年的硕导助理,如今的新聘教师冲着他笑了:“您好,陈先生。” 这回轮到叶祺奇怪了:“你记性真可以啊,这都几年了,你还记得他姓什么?” “叶老师您自己没感觉么,我在这儿给您当了两年助教,陈先生是唯一一个来学校看过您的朋友……所以我当然还记得了。” 既然“朋友”都登门了,前一个客人自然识相地告辞。叶祺把人送下楼,很快又回到办公室,关了门什么都不说,先伸手拥抱了陈扬一下。 “她是我带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刚从外面读了博士回来,所以特地来看看我。” 叶祺伏在陈扬肩上,小心翼翼地怕弄疼了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又轻又软。他和陈扬都是面上功夫绝不输人的,要看情绪如何,只能看到眼底去。而这世上能肆无忌惮盯着陈扬,一路掘到他心里也不会遭到阻拦的人,也就只有他叶祺一个而已。 陈扬任他抱了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圆环塞进叶祺手心里。见外人之前,这个戒指是不得不拿下来的。叶祺很快又抓住他的无名指给他戴回去,这才态度认真地问他:“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 “你也快下班了,我带你去吃晚饭吧……”陈扬突然在他面前局促起来,之前应对自如的风度一扫而空:“我晚上要加班,所以就不回家了。” 多事之秋,叶祺生气也好,平静也罢,陈扬都觉得可以接受。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哪个都不是——陈扬约他去吃饭,他竟然觉得为难。 “今天……咳,晚上有个翻译家协会的晚宴。我……我去年就推掉了,今晚……” 陈扬与他万分诚恳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泄气了:“哦,那就算了。那我,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了。” 叶祺吓得赶紧追出去,也顾不得走廊里会不会从哪间办公室探出好奇的脑袋来,一边跟着陈扬一边急着解释道:“陈扬,陈扬你别生气……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不想跟你一起吃饭。我……” 陈扬猛地顿住脚步,叶祺没反应过来,一头撞在他身上,然后就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没多想,我相信你。” 于是就在下一秒钟,刚刚还揉着额头的叶教授突然发力,把陈扬推进了安全通道的门里,反手利落地锁门,随即急匆匆地吻住了脸色极差的陈总。 人着了急,吻却含情脉脉。叶祺一心想要安抚陈扬,甚至在他齿龈上触碰了好一会儿才探入口腔,勾起他的舌叶慢慢吸吮,像是细嚼慢咽要把这个人给吃下去似的。陈扬没有挣扎,略皱了皱眉头就放他长驱直入了,并且抬手环住他的后腰,用力把他拉近自己。 急切得到宣泄之后,叶祺反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两个人就这么倚着墙相互依偎着,谁也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叶祺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三言两语交待同事说他身体不适,晚宴就不去参加了,让人家代向同仁们致歉。 说出这通话的时候,叶祺一直抱着陈扬不放,每说一个字他的气息都滚烫地喷在陈扬脖子上,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手机屏幕暗下去了,他牵起陈扬的手就顺着楼梯往下走去:“这里下去就是车库,我们走吧。” 陈扬站着没动,从叶祺的角度看过去就是眼若深潭,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到底:“其实你应该去的,我没生你的气。” 叶祺又转过身去,站在比陈扬低一级的台阶上,踮起脚尖,虔诚地亲了一下陈扬的侧脸。 “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晚宴都没有你重要。只要你高兴,我愿意得罪全世界。” 陈扬挑的地方大概出于自己公司和叶祺学校的中间位置,包间事先预定过了,两人进去就直接落了座。彼此的饮食习惯都再熟悉不过,叶祺见陈扬把菜单推给自己,于是拿起来很干脆地点了一个日式牛肉火锅,一盏清酒,双份什锦寿司和天妇罗。 吃饭的气氛总是温暖的,就像在家一样。叶祺拿了个空碗,敲了两个鸡蛋进去搅匀,然后全部倒进火锅里。蛋花浮起来,很快被同样喜欢这么吃鸡蛋的两个人瓜分完毕,然后趁热送入胃里,再抬头便是情不自禁的相视而笑。 陈扬思量再三,觉得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或许在笑容过后提出来还能轻松一些:“叶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他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牛肉汤,话还在酝酿,叶祺却先他一步放下了筷子,音调平平地宣布道:“我胃疼了。” 他那个胃早年是有过胃出血的,后来喝酒一直浅尝辄止。幸好陈扬自己就是卖酒的,每次拿回家给他的酒都是好东西,天长日久就把他的口味越养越刁,寻常酒精根本入不了他的尊口。要不是这家日式料理店的清酒十分正宗,叶祺也不会巴巴地点来佐餐。这下可好,寿司里的生冷和火锅的热气混杂起来,再来点清酒添添乱,他竟然招来了久违的胃疼。 包厢里没有别人,侍应生未经召唤也不会进来,陈扬赶紧转移到叶祺那一侧的软垫上去,展臂把他收进自己怀里,并把人翻过来让他仰卧。 叶祺可怜兮兮地望着陈扬,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胃部引。等陈扬真用自己的手心去给他暖胃了,他又把手叠了上去,慢慢地扣住了陈扬的手指:“你说吧,我听着呢……” 陈扬摇摇头,没做声。我还没开口呢你就胃疼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给我盛一点热汤就行了。”叶祺在他臂弯里蹭了两下,唇边勾出淡淡的笑意:“就是隐痛而已,不影响我听你说话的,真的。” 看着他把大半碗汤喝了下去,陈扬接过碗放回桌上,两只手都用来小心地抱着他,自己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想了很久,确实是……” 紧接着,他和叶祺异口同声地说:“我错了。” 叶祺忍不住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仍旧蜷在他怀里,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无非就是甜言蜜语,温汤暖水,锦衣滑缎。这些你都给了我,我也都给了你,我觉得……很幸福。” 这话已经远远超出了陈总自己界定的琼瑶底线,他很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假装没有看到叶教授的笑容。 “可我就是不明白,最近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害怕。我感到日子这么安稳,为什么你却天天在琢磨不着边际的事情。比如我夜里在想睡,比如我是不是不在乎你了……我只想要你一句话,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叶祺可能原本以为他要兴师问罪,没想到等来这么一篇话,不由得沉默下去。 “……”陈扬低头看着他近乎无暇的侧脸,自己抬手抚了一下,温言道:“我就是希望你想一想,不是逼你老实交待。” 叶祺仰头看着他,目不转睛,只是眼里一点一点流露出迷茫和惭愧来,像个回答不出提问的小孩子。 “如果你不想回答或者想不出答案,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陈扬无奈地笑笑,把他的头扶起来,放在自己肩上,顺势吻一吻他的前额:“不管怎么样,我都……” 他猝不及防地噎住了,后面那两个字毕竟太沉重,无法轻易地宣之于口。叶祺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等到了。 陈扬叹了口气,语调愈发温柔起来:“你没有安全感也好,你喜欢跟我胡闹也好……这些都不要紧。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八点半,后来是叶祺开车把陈扬送回了公司楼下。车里的灯已经关掉了,停车场的角落里,叶祺恋恋不舍地拉着陈扬的手,不肯给车门解锁。 “……真的没事,你不用这样。我没生气,也没非要你回答我。” 叶祺点点头,听话地松了手。 他这么乖,一反常态,陈扬心里倒像少了什么似的,空空荡荡。两人坐在车里僵持了一会儿,门锁解开的声音都显得突兀,陈扬伸手去开门,不料另一只手又被拽住。 叶祺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是两团幽幽的火光:“……我要我的晚安吻。” 陈扬别无选择,只好给他。 加班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陈扬在会议室里待得嗓子也哑了,头也疼了,但还是等到事情全部定下来才离开。这应该是今年最大的一笔生意了,等钱都到帐了,他就可以带着叶祺出国去过冬了。加勒比海的阳光应该能让叶祺畏寒的体质舒服一些,省得他又萎靡不振地缩在屋子里,说什么也不肯出门。 回到家,陈扬拿出钥匙开了门,发现客厅里的水晶大吊灯居然开着。雪白的羊毛地毯上,叶祺穿着一袭简单的浴衣坐在那儿,听到门锁的声音便回过头来,脸上是柔软而温情的笑容。 他走过来,正好陈扬也放下了包脱掉了外套,两个人很自然地拥抱在一起。叶祺全身都裹在质地轻软的衣料里,抱在怀里触感格外的好,陈扬在他背上揉了好几下还是舍不得放:“你怎么穿着这个坐在客厅里?” 叶祺在他耳边低声地笑:“为了等你啊……” 说着,他就引着陈扬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去,轻轻一拽就解开了腰带。陈扬顺着他的意思把手探进去,很快发现他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你前天晚上,是不是梦见了我?” 陈扬被这只敞着衣襟的妖怪牵到沙发边去,脑子里像装了一锅滚水一样,各种绮念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他顾不上答话,这也在预料之中。叶祺笑着把他摁进沙发里,分开他的膝盖,自己转身去弄了一块热毛巾来,脱掉他的裤子开始细细地擦拭。 “你这是……”陈扬满眼的情动里掺杂着疑惑,但人却没有动,乖乖地坐着任他摆弄。 叶祺隔着热毛巾摩挲他,话音带笑:“不擦干净,待会儿怎么吃呢。” 陈扬脸红了。 “你啊,最受不了我给你用嘴了……”叶祺一边上下其手,一边低声说着:“你要是真的梦到这个,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你就算半夜晃醒我,我也一样顺着你的。” “你不是嗓子疼么,我就不好意思说了。”陈扬的回答声音很轻,因为他的视线全部凝结在叶祺身上,就是想挪也挪不开。此人已经丢开了毛巾,+++++++(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如同循着熟记于心的密道深入陈扬隐秘的感官世界。 那种熟悉来源于多年的生活实践,久未自己动手的陈扬早已比不过他。一波一波泛上来的甜美感觉里,其实还融着缄默的温柔,殷勤又妥帖地托起陈扬的全部神志,直到身处云端。 他这么尽心,被伺候的人反而不知所措了。陈扬深深地喘息着,垂下眼正好对上叶祺仰视自己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淡淡笑意,在他冷色的眸子里闪着温和的光芒,而他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像对待稀世珍宝…… “来,腿再打开一点。”嘴上这么说着,叶祺却不等陈扬做出回应,自己动手达成了目的:“要不要先舒服一下?这样第二次就会撑得久一点,嗯?” 全世界都模糊了,只剩下叶祺一开一合的嘴唇,大大方方倾吐着最能让他晕头转向的话。陈扬眼睁睁地看着叶祺亲吻自己(此处疑似不道德),一心一意的表情像在安慰心急要吃糖的小孩子,强自镇定的最后一分心神也彻底乱了。 “不用……跟我商量……” 叶祺温顺地答了一句“知道了”,很快舌尖就开始盯着最前面打圈,时不时还去开发一下欲开未开的??,低眉垂眼,却是无边旖旎。 以单一目标为训练对象,近十年来从未疏于实践,叶祺在陈扬身上总能展现出堪称精湛的技巧。周遭的一切渐次隐没,陈扬向他臣服,同时也是他臣服的对象。最原始的欢愉里,往往能看见彼此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渴望——爱你,想要征服你,也心甘情愿被你紧紧拥抱,承受你的感情与欲念。 畅快淋漓地做完两次,叶祺也累了,默默爬到陈扬身上去跨坐在他腿上,下巴抵在他肩头,跟他一起享受饱餐餍足后懒洋洋的舒适。可他毕竟裸着身子,等陈扬觉得自己手掌下抚着的皮肤不那么暖了,就直接起身把他带回了房间。 床上的被子都已经铺好了,叶祺也不掩饰自己早做了准备,用手垫着陈扬的肩把他放平,然后自己也躺进去,与他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 “陈扬,我错了。” ——不是我喜欢你就是我错了,叶祺的开场白永远先声夺人。 “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叶祺把陈扬的脑袋抱进怀里,一只手小心地抚摸他受伤的肩,像是想把他的疼痛都抚平。 “嗯,我也觉得你应该知道。”陈扬知道他已经想好了如何解释,只低声应了他一句,然后就等着他说下去。 “大概两个月前吧,暑假的时候,我看见你陪着一个男人在逛西装成衣店。我当天就想问你,但又觉得没必要……后来我还见过你们一次,在你们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咳,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心眼那么小,反正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陈扬伸手拍拍他的背,鼓励他接着说。 “我闷得难受了就打算问问你,可是你突然受伤了,我又觉得不应该乱猜忌你给你添堵。”叶祺抬起一条腿缠到陈扬腰上,顺便蹭他几下:“我想证明你喜欢的是我,我就……就在床上……趁着你伤重,反复刺激你,据说可以加深印象……” 陈扬失笑:“加深什么印象?我自己知道我喜欢的是谁,这还需要你来给我加深印象?” 叶祺赌气地用牙磨他的耳朵:“我就是要让你白天想着我,晚上梦见我!” “……” 他确实孩子气,确实不讲理,但他成功了。陈扬以为是自己有伤他才动手动口的服侍自己,没想到他实在闷声不响地执行邪恶的小计划,就等着自己欲火焚身欲求不满,白天魂不守舍夜里春梦连连。 “你为什么不问我,嗯?你在我面前,难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必要吗?” 叶祺倒是很坦率:“我就是怕你问我为什么怀疑你,就像昨天那样。” “那到底为什么?” “我不是怀疑你,我就是嫉妒。我讨厌你跟别人走在一起,讨厌你坐在别人对面喝咖啡。” “……叶祺,那只是客户。他到上海来是为了考察我的储酒仓库,以后就再也不会来了。第一次去成衣店是因为他不小心弄脏了唯一的一套正装,第二次去星巴克是随便聊两句业内的事情而已。” 叶祺缠得愈发紧了,声音却低了下去:“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纠结什么,开口问我一句有那么难么……”陈扬刹那间哭笑不得:“叶祺,你到底几岁了?” 叶教授理直气壮:“两岁。” 所有的理性戛然而止,陈扬无话可说了。他什么都明白,他把你一颗真心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就是喜欢跟你闹着玩儿。他就是要别扭,就是要撒泼耍赖,就是要在你床上滚来滚去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他回到了他的幼年期,在你身上找到了为所欲为的可能,所以他连成人都不要做了。脱了外衣,放下书本和笔,关上随身的笔记本,叶教授只知道拿他那个毛乎乎的脑袋来蹭你,一边解释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一边还表达着今后也要继续无理取闹的意愿。 陈扬在心里叹了口气,自认是抵御不了那种蜂蜜的小洪流咆哮而来,很快把自己的心脏给浸了起来。 是我,是我把他变成了这样。多年以前,他是个冷冷清清,连温柔都带着阴霾的人。现在他被圈养得久了,变成这种恃宠而骄的样子…… 暮色里,叶祺漂亮的黑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盯着他,无论是愧疚还是慌乱其实都很淡薄。这家伙正耐心地等待着自己跟他和好,他信心百倍。 陈扬最终还是笑了,握着他的后颈给了他一个长吻。能板着面孔一分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是不忍心让叶祺眼里的光暗下去的。 况且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愿意惯着叶祺。如果让他为所欲为就能弥补他年少时的缺憾,还有那漫漫七年分别的伤痛,他情愿一辈子都这么任他折腾。 叶祺一直在他身边保持着那个抬腿勾着他的姿势,后来磨蹭的幅度越来越大,陈扬也就不得不注意到了滚烫坚硬的某物。 “你抱我吧。”叶祺笑着亲吻他的眉心,主动提出情债肉偿。 这样优厚的补偿条件,陈扬当然是接受了。因为他的伤,也因为叶祺存心讨好他,后背位的挑逗成了一场缓慢而细致的享乐。隔了一段时间没做,叶祺的身体又紧得要命了,陈扬一开始只能把中指送进去转动,在叶祺细细的喘息里(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 “呜……进来吧……” 陈扬抚摸着他腰线以下的皮肤,很有耐性地送进第二根手指:“不行,你会疼的。” “可是我好难受……”叶祺整个人都在陈扬指尖的按揉下瑟瑟发抖,腰也不自觉地扭动起来。 “放松,放松……乖。”陈扬控制着前面抚弄的频率和后面深入他体内的撩拨,一刻不停地亲吻他泛起粉色的背脊:“让它出来吧,不要紧的,一会儿我来换床单。” 叶祺闷声不响地趴在那儿,不想承认陈扬手心里那个恬不知耻的东西是自己的一部分。它不仅兴奋地微微发颤,还被陈扬的手指弄出了湿润的声音,听得叶祺很想去死。 看他差不多了,陈扬就(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趁着叶祺被轻柔的抚慰弄得神志不清时,中指的指甲在他体内狠狠一刮。叶祺立刻全身都弓了起来,手里抓着的枕头被他揉得变了形,足足在陈扬手里颤动了十几秒才堪堪平定下来。 “陈扬,你欺负我……”叶祺又被他翻过来正面朝上,嘴里气喘吁吁地抱怨着。 陈扬笑着握住那刚刚垂软下来的物体,低下头去吻了一下:“没有欺负你,我喜欢你。” 一向吝啬表达的沉稳男人,一旦开了尊口,那就是地动山摇的强烈震撼。叶祺愣了一会儿,竟然烧红了一张久经考验的脸皮:“嗯……我也喜欢你。” 陈扬把他的两条长腿拉开,架在自己腰上,尽量克制地一分一分推了进去。叶祺与他十指交缠,紧紧闭着眼睛安静地承受,表情简直乖巧得不像话。 “睁开眼,看着我。” 听到这样的命令,叶祺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深知如何取悦他的那个人只退出去了一点点,随后便更深重地撞了进来。那动作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叶祺最脆弱的一根神经上。 他用力向后仰起了脖子,含糊不清地“啊”了一声。 陈扬眼里没有半点理智在了,一手牢牢扣住他离开了床单的背部,一手就探到前面去快速地挑拨起来。叶祺的腿很快就缠紧了他,呻吟喘息尽在他耳边,声声火热,予他人间极乐。 如此步步紧逼,撩人的妖怪也有些受不了了,嗯嗯啊啊中间夹杂了一声又一声的“陈扬”、“陈扬”,已然情难自禁。 陈扬早就什么都听不清了,最后一下时用力按着他的腰靠近自己,抵着(此处疑似不道德)释放出叶祺想要的忠诚的凭证。 叶祺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挂在陈扬身上只觉得舒服,事后很久都不肯放开。 “亲爱的,我想洗澡……” “唔,好吧,那我就先放你去……嗯?” “……为什么又是这样,这都第几双拖鞋了?” 一片寂静,一阵轻巧的铃铛声横贯了整个卧室,浑身沾着灰尘、明显刚钻过床底的犬只正叼着某人的拖鞋,大尾巴还不知死活地在身后狂甩。 “年糕!你给我滚过来!” “呜……汪!”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有人举报,疑似“不道德”部分用(此处疑似不道德)替代,总字数不变。不是我非要赚你们的几分钱,而是vip章节不能锁,修改的话也不能低于第一次发表的字数。这一节的情节还是很重要的,全删的话这个番外就有头没尾了。 这疑似不道德部分也不是非看不可,不影响情节的完整性。实在有需要请进群,群号164845862,敲门砖是任意主角名,谢谢。 P.S.举报的那位,叶教授恨你。 番外九 南柯一梦 初夏时节,周六的上午。 陈扬前一天晚上说要好好在家做两顿正餐,叶祺起床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等人来喂,懒洋洋的一点儿也不愿意挪动。陈扬出去买菜回来,一开门就看见他敞着白衬衫的前襟,支起一条腿,散漫地坐在窗边看书。 听到门的响动,他也不回头来看,只是唇边有了一点温和的笑容:“你回来了。” 关门声,水声,脚步声,叶祺安静地等待着,很快就等来了意料之中的拥抱。陈扬刚洗了手,潮湿的手指先是合拢在他的腹部,然后就被他的瑟缩勾起了坏心,交叉着摸上了两边的乳尖。 窗帘半开半掩,叶祺放下书往后躺,两个人就一同隐入阳光无法触及的区域,那有些冰冷的手指得到了他的默许,眨眼间就解开了皮带扣拉下了拉链,隔着内裤慢慢地摩挲起来。 “怎么,昨晚不够么。”叶祺仰着头靠在陈扬怀里,气息深促,语调却温存得很。 “不是不够,是我现在想玩你。” 叶祺垂下眼睛:“悉听尊便。” 养尊处优的日子久了,叶祺不再像年少时那样瘦得令人心疼。肤色因为少见阳光而变浅了一些,胸腹部摸起来的手感也更舒服了,陈扬对自己的玩具无比满意,把他禁锢在臂弯里上下其手。 最近陈扬似乎爱上了这个新游戏,老是喜欢挑大白天把叶祺这样抱在怀里摸着玩。虽然等他得逞了,叶祺总会回过身去帮忙处理他的问题,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种嬉戏的关键并不是陈扬自己要快活,而是他想看叶祺在他面前温顺听话的样子。 这是潜意识里征服欲的表征,叶祺大致猜到一些,也不想去点破。三十五还不到的人,除去夜里的欢爱之外,叶祺也并不排斥白日宣淫。毕竟是自己的爱人,自家的地板,君要如何便如何,他倒也乐得享受。 做得惯熟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那种特殊的涌动也就平息下来了。叶祺索性脱了陈扬出门的衣服,拿了睡衣来亲手给他换上,扣上最后一粒纽扣便抬手把他的头揽过来,用手掌覆着他的后颈:“告诉我……我好玩吗?” 陈扬知道自己脸皮再厚也厚不过叶祺,不如就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好玩。” “那跟昨天晚上比呢?” “昨晚……”陈扬闭着眼倚在他肩上,每个字吐出来都低沉和缓,透着餍足后的慵然:“昨晚玩的不也是你么。” 就是前一天晚上,陈扬死死按着叶祺的手不让他自己弄,非要试试他能不能不碰前面就泄出来。灯没关,饱胀的东西在两个人灼热的视线里挺立了很久,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可怜兽类,最后还是陈扬低头去重重吸了一下,叶祺才得偿所愿。 暗中的旖旎是一回事,大白天放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说出来,这又是另一回事了。陈扬答非所问,叶祺也不计较,只是揉着他的背与他玩笑:“那今晚换你好不好?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只用后面就……” 话没说完,陈扬就爽快地应了:“好,一言为定。” 看他一脸谈公事的表情,叶祺忍不住笑了,摁着他的脖子轻轻亲了一下额头,然后就高抬贵手放他去做午饭了。 陈扬心里还存着暖意,一面往厨房走一面还带着笑,结果叶祺又从后面扑了上来,严丝合缝如同膏药一般黏上他的背。 “……今天是十五,片子我都备好了。” 陈扬略微偏过头由着他蹭,嘴里低低地答他:“嗯,那我们晚上一起看。” 要说这每逢月圆之夜他们要看什么片子,还得追溯到陈扬和叶祺刚刚和好的那一年。那是中秋节的晚上,两个人一起去买了菜又一起进厨房做了菜,倒上酒摆好碗筷,就在地毯上席地而坐,亲亲热热度过了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佳节。 等他们吃完了,陈扬才恍然发现自己没安排接下来的活动。携家带口出去夜游的人太多了,他们常去的地方肯定也早已人满为患。叶祺喝了点酒,平日里心那么淡的人,眼角愣是勾出了暖洋洋的红晕,只斜着眼看着他,也不追问吃完饭再去做什么。就算他曾经喝伤了胃,酒量还是在的,两个人喝半瓶白酒这点量能让他变成这样,多半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还能为什么呢,不过是叶祺真心高兴能跟他陈扬团圆,真心喜欢这样一蔬一饭的琐碎日子。 陈扬心里热腾腾地发软,探身过去搂了叶祺,低头亲一亲他额角:“我们好好地待着,不出去了,好不好?” 叶祺笑着回抱他:“好啊,那我们看片子吧。” “什么……什么片子?”陈扬一边问着,一边看着叶祺拿了连接线把电脑和电视连起来。摆弄了一会儿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画面,陈扬的眼神立刻就变了。那居然是个闻名遐迩的灵异片。 场景切换令人眼花缭乱,实际剧情的主线却很简单。一对情侣中有一个人先走了,又对活着的那个放心不下,结果就拼尽全力附在各种各样的人和物上头,只为了等爱人一起转世。看的时候谁也没做声,后来看完了,又是照常的甜言蜜语鱼水之欢,那点诡异的气氛丝毫没有逡巡不去的意思。 可叶祺终究是心太细了。他发现陈扬整夜都蜷着往自己这边靠,梦里也皱着眉头,近看倒像是吓着了的样子。 次日叶祺明着问了,陈扬只好回答说自己从小就很喜欢恐怖片,但是天生怕这个,想看又不敢看,所以对这类片子感觉总是很复杂。叶祺听着听着就乐了,心想原来你这么个刀枪不入的人还有这种心病,后来家里就慢慢养成了每逢月圆之夜就抱在一起看恐怖片的怪习惯……其实也说不上怪,两个人的日子里除了你就是我,只要你情我愿,什么都不足为奇。 说白了,人之所以会有这种越害怕越想看的心理,纯粹就是人性本贱在作祟。陈扬为人坦荡,品格上毫无瑕疵,因而这一点点小问题反而金光闪闪了,教人怎么也舍不得忽视。 这是发源在好几年前的事情,后来被他们月复一月地坚持下来,如今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了。 “刚吃完饭别在那儿坐着,站起来。” 一句不怎么高兴的话打断了叶祺回到过去的思绪,人形阴影投射在他身上以及他身前身后的地板上,又威严又凶悍。 叶祺面无表情地看看他,全身的细胞就进入了战备状态,准备开始耍无赖:“我不出去。” “不行,跟我去遛狗。”陈扬寸步不让。 “我吃多了,不想动。” “吃多了更要出去散步了……我说你老实点行不行,赶紧换衣服跟我走!” 叶祺跳起来就想逃,结果当然是被人拦腰挡回来,顺势丢进沙发里。反抗一再被镇压,他不由恼怒起来,眉梢一挑眼看就要找麻烦。 可一个强硬又温暖的怀抱把他给困住了,他连炸毛的空间都被剥夺了。陈扬手里还牵着年糕的狗绳,这么猛地一抬手就扯到了它的脖子,大狗只好跃上沙发委委屈屈地蹲着,小小声呜咽了几下。 叶祺也想哼哼两声,但刚才挑起的不痛快还卡在胸口,一时只是僵着背不肯松下来。 “听话,一会儿回来不是还有片子要看么,别耽误时间。” 叶祺有点受不了陈扬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但勉强躲了还躲不过之后,转念一想也就不别扭了:“那我们一会儿把年糕送回来再去买点东西吧。片子留着晚上看,晚饭早点吃。” 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的哄叶祺散步戏码落幕了,陈扬宽和地笑笑,附带条件一并答应下来。待两人低头去看为什么脚边老有毛乎乎的感觉时,这才发现年糕又把沙发上的坐垫扯到地板上去了,正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狗尾巴刷拉刷拉的声音最容易让人走神,叶祺真的只是愣了一下,陈扬却以为他又反悔了。于是青天白日的,陈扬蹙着眉先下手为强,直接了当把叶祺给扒了。 午后是多云的天气,年糕对这样的温度特别满意,一出去就很是兴奋地往前狂奔,大有宁可被狗绳勒死也要勇往直前的架势。在欺负了不少吉娃娃、博美、贵宾和日本尖嘴之后,趾高气昂的年糕终于跟一只大白熊打了起来。正在势均力敌的时候,十号楼那边来了一条搞不清楚状况的哈士奇,左边咬一咬右边吠一吠,最后三条狗都没了兴致,象征性地叫了几声就各自散了。 叶祺被陈扬动手扒他衣服的彪悍给惊着了,在整个遛狗以及购物的过程中都保持着诡异的安静。平时在家里打打闹闹,一向都是陈扬无条件无原则地谦让叶祺,除非是他自己心情极其不好的时候。午饭后的强制换衣服事件突然提醒了忘乎所以的叶祺,他家陈扬从来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叶祺就像一只被一锤子打回洞里的地鼠,闷着一肚子的不高兴,一直到搬电脑来看恐怖片的时候还沉着脸,时不时贼兮兮地瞥一眼淡定的陈扬。 引发奇特梦境的因素可以有很多,因人而异。这天叶祺半真半假的小脾气,还有那部从聊斋改变来的片子,事后都被陈扬归入了这一夜奇遇的诱因之列。 但至少,这天在他们洗完澡关了灯准备安歇的时候,谁也没闻出奇遇的任何前兆 梦境几乎在陷入睡眠后的第一时间就开始了,叶祺明知身在梦中,感官却真实得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周遭就像虚拟现实,引诱他去探个究竟。 这个心思一起,叶祺环顾四周,立刻发现这里就是自家的客厅。天色已晚,大致是下班的时候,而自己身上还穿着大衣手里还拿着钥匙,显然这个梦是从他下班到家的这一刻开始的。 从未在如此清醒的情况下做梦,叶祺觉得有些滑稽,心里又耐不住隐隐的期待,神使鬼差脱了大衣挂好,尽量轻地往卧室里走。那里头正传出不明物体与织物表面摩擦的细微声响,这是他的家,什么蛛丝马迹都休想瞒过他。 他以为里面会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场景等着他,可事实上,声音的源头只是一只羊。它屈着四肢跪卧在床单上,看到叶祺进来就把顶着一对羊角的脑袋转了过来。 它长着陈扬的眼睛。 叶祺丝毫不觉得惊讶,就像家里本来就圈了羊似的,很平常地坐到床沿上朝着白色的公羊伸出了手。羊自觉地往前挪了挪,正好把头送到他手掌下面。 羊的体积不大,但根据第五条腿和其余四条的比例关系来判断,它像是被等比例缩小的成年公羊,不太可能真的还在幼年期。叶祺大致打量了一下它的体貌特征,这羊纹丝不动表示毫无压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在叶祺收回目光的时候用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叶祺知道它是陈扬,因此对这种程度的示好也很满足了。雪白温顺的一只羊,怎么看都惹人爱。他忍不住又多摸了几下,狠狠心才离开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妙手感,俯身在它眼睛中间落了一个吻,这才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餐。 他这一站起来,小公羊也跟着跳下了床,亦步亦趋地陪在他身边,四只蹄子在木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叶祺打心眼里觉得它好玩,于是停下脚步蹲下来,平展手心送到它面前。小公羊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一只前蹄交给叶祺,任他好奇地捏自己软软的肉垫。 好奇心解决了,叶祺拍拍它的头顶作为奖赏:“嗯,你真乖。” 小公羊谨慎地恢复了四蹄着地的平衡状态,然后歪着头,一面努力蹭着叶祺的脖子,一面轻轻地“咩”了一声。 叶祺登时被他叫得神魂颠倒,稀里糊涂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装曲奇的铁罐子,又找了盘子全部倒进去,端到沙发那儿送给羊大爷吃。早早守候在电视前的羊大爷示意他开电视,叶祺给他开了,并且附赠了调台服务。画面定格在某介绍草原风光的纪录片那里,满眼皆是绿油油的草,那尊贵的羊头终于点了一点,叶祺便放下遥控器老实做饭去了。 因为陈扬嗜甜,家里的曲奇都是自己做的,原料里就加了白绵糖和蜂乳,出了烤箱还要再撒一层蜜渍葡萄干。那玩意看着不错,一入口就是铺天盖地的甜味,一般人咽下去第一口是绝不会还想吃第二口的,只有陈扬会吃得喜笑颜开。 叶祺之所以皱着眉头每个月都做一次,其实就是迷恋陈扬那种心满意足、此生无憾的笑容。至于为什么陈扬变成了羊还是喜欢吃这东西,为什么如此诡异的梦里还会有这东西放在柜子里,叶祺已经没有多余的脑容量去考虑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小公羊轻而易举地把叶祺的脑子给搅成了浆糊。 伴随着小公羊啃曲奇的咔嚓咔嚓声,叶祺炒了豆芽、生菜和土豆丝,又拿青豆和虾仁烩了个蹄筋,一样一样的在餐桌上摆好,最后随口说了句“陈扬,吃饭了”。小公羊从沙发上下来了,仰头望着叶祺走了几步,慢慢地停下不动了。 陈扬出身于一个吝啬情感表达的家庭,因此一直有点患了皮肤饥渴症的意思,心情欠佳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黏人。这只羊现在的眼神,就跟陈扬站着不动召唤叶祺去拥抱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叶祺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卷起的衣袖,走过去把它抱起来,稳稳地放在椅子上。 与一只羊共进晚餐,那素菜肯定是落不到叶祺嘴里了。吃着吃着,叶祺觉得一筷子菜一筷子饭都麻烦了,干脆把米饭全扣在盛菜的盘子里,顺手又想去夹点土豆丝。正当这时,小公羊恰好吃完了放在它面前的两盘菜,蒙着一层温润水光的眼睛转向土豆丝,似乎在犹豫这个能不能吃。 叶祺的筷子顿在伸向土豆丝的途中,然后小公羊用头拱了一下,把那盘子往叶祺的方向推了推。 叶祺弄了几根放在它嘴里,羊咀嚼了一下,表示完全不感兴趣,跳下椅子就走了。可它离开的目的却是要离叶祺更近,从桌子底下钻到另一侧之后,它把脑袋搁在了叶祺膝盖上,默不作声。 “怎么了,没吃饱?”叶祺停了筷子,左手摸摸它的耳朵。 小公羊摇头,继续眯着眼立在那儿,看上去怡然自得的样子。陈扬一向是这样,哪怕他和叶祺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各做各的事情,他也要尽可能地增大相互接触的面积,并且隔一会儿就要凑过来要叶祺吻他。 知道它是什么心思,叶祺也就不去管它了。吃饭、洗碗、收拾餐桌和厨房,无论他做什么,小公羊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发现叶祺在看他就“咩”一声,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忙完。 连贯的梦境到这里就开始模糊了,叶祺的意识散了一下又聚起来,场景换成了他和小公羊一起看电视。 沙发是软的,羊蹄子一踩就会陷下去,叶祺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只白羊浑身僵硬地站在自己身边,犹豫着不知怎么安顿下来。他袖手旁观了一会儿,小公羊果然连声“咩——咩——”起来,向他求救了。 因为实在不信任皮质的沙发表面,又不敢直接站在叶祺腿上,小公羊被叶祺抱到自己身上之后还是僵着,温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叶祺,像是希望他帮忙解决。叶祺哪里和家畜相处过,想了想索性把它整个翻过来,让它的脊背贴着自己的手臂,还算稳当地把它抱在怀里。 就像没有人尝试过大头朝下倒着被人抱一样,羊也没有尝试过四脚朝天的诡异感觉。叶祺欠考虑的举动,实际上极大地恐吓了小公羊。它愣了一下,立刻在空中拼命挥舞着四条腿,慌里慌张地叫唤起来:“咩——咩——咩——” 叶祺没料到它反应这么大,赶紧又把它恢复原样,伸手不断地抚摸它两只羊角之间的绒毛,试图安抚它。也许是之前抱它的动作提醒了它,小公羊小心地蜷曲四肢,终于在叶祺怀里找到了能安稳下来的姿势,然后才撒娇似地开始蹭叶祺的胳膊。 既然看电视,手边总是有零食的。叶祺自己吃了几片山楂片,低头看到小公羊眼巴巴的样子,就试探着给它吃了一点,效果好像不错。一人一羊很是散漫地赖在沙发里,叶祺一刻不停地用手指梳理着羊背上的毛,小公羊甚至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天有不测风云,也不知过了多久,年糕来了。 叶祺模糊地想着,年糕作为一条德牧,牧羊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羊。 表面上看,小公羊态度倨傲冷淡,对跑过来嗅它的年糕不屑一顾,但紧贴着他的叶祺却能感觉到它的不安。仔细看的话其实不难发现,羊耳朵正在轻微地颤动着,泄露了小公羊想一跃而起的真实想法。 “呜……汪!” ——主人,有羊! 叶祺看都不看年糕,心里希望它知难而退,不要自讨没趣。 “……汪!汪汪汪!” ——真的是羊,是羊啊啊啊啊啊啊!!!主人你真的不想开锅炖了它么,羊啊那是羊啊!!! 叶祺一把拢住小公羊的头,又往自己臂弯里藏了藏,漫不经心地冲着兴奋过度的年糕挥挥手。牧羊犬是举世闻名的“坚忍聪慧”,虽然不可能召之即来,但也绝不可能挥之即去。在年糕锲而不舍的“汪汪”声中,小公羊一直拼命往叶祺胸口那儿钻,最后直接把大半个脑袋都藏进叶祺的腋窝里去,拒绝被讨厌的狗当成汤料。 叶祺的坏心立刻被勾起来了:“求我啊,求我我就把它弄走。” 小公羊猛地抬起头来,十分严厉地瞪了叶祺一眼。叶祺知道它一定会妥协的,因而全然不为所动,唇边仍然挂着温淡美好的微笑。 三秒钟后,小公羊伸出舌头,舔上了叶祺的喉结。 叶祺被它弄了个猝不及防,抱着它的手臂一颤,好不容易才稳住。羊舔够了第一个目标,很快从仰头变成了低头,隔着薄薄的家居服开始寻觅叶祺胸前一侧的突起。 是可忍孰不可忍,叶祺一下子站了起来,拎着小公羊大步流星就朝着卧室去了。如果他能听得懂羊语的话,一定能听到小公羊内心濒临崩溃的叫声—— 我是羊啊你怎么能跟羊上床呢!开开玩笑就算了,你口味要不要这么重啊,我是羊啊! 被叶祺丢在被子上的时候,小公羊还意图挣扎,一双黑眼睛里盛满了哀怨和愤慨,似在控诉色魔。叶祺碰巧跟它对上了眼,电光火石间觉得这眼神实在过于逼真了…… 梦境戛然而止,叶祺朦胧着睁开眼,面对他躺着的陈扬竟然也醒着。 与梦中那只羊毫无区别的黑眼睛,正静静 ======= 作者有话要说:公羊是某神话中男性性功能的象征,不要问我陈扬为什么会变成这玩意 睁眼就看见别人正盯着自己,叶祺吓得赶紧把眼睛合上,过了一会儿再睁开来,陈扬还是那么愣愣地看着他。叶祺定定神仔细一看,竟发觉陈扬眼里的莫名其妙并不比他自己少。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狐狸。” 叶祺惊讶地瞪着陈扬,倒也真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大狐狸。 原来这天晚上,梦见了诡异事情的人不是只有叶祺一个。前一秒还能感觉到叶祺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后一秒就已经站在客厅的玄关那里,陈扬茫然四顾,心里同样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梦。 毫无预兆地,沙发靠背的后面探出了一只白色动物的头。陈扬只来得及辨认出它是犬科的,那东西就跳了出来,在碰到地板的时候再次借力,直接朝着陈扬扑了过来。 陈扬一把接住它,结果上臂的内侧立刻就被软软的舌头舔了。在它从沙发那儿起跳的瞬间,陈扬已经看清楚了,它是一只雪白的狐狸。 全身的毛都蓬松又柔软,漂亮的大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深褐色的眼睛里盛满了见到自己的喜悦。这还能是谁呢,陈扬笑着抚摸它背部洁白的长毛:“想我了?” 狐狸伸出前爪攀上陈扬的衣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怀抱这么一个沉甸甸、暖洋洋的东西,陈扬走进厨房,一方面舍不得放手,另一方面也实在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做菜的地方多少还是有油烟的,狐狸早就缩起了爪子,表示自己不愿意碰到那些锅碗瓢盆。 “你说怎么办,要不你去客厅等着?”陈扬无奈了。 话音刚落,狐狸就自力更生爬上了陈扬的肩,垂头耷脑冒充自己是条状的,整个卷在他脖子上。陈扬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拎起那条垂在自己胸前的尾巴:“拿走拿走,当心被油炸。” 白毛狐狸很听话,尾巴很快就从陈扬下巴那儿绕了过去,自己用脑袋压住尾巴尖,彻底成了一条大围巾。 陈扬忍不住嘲笑它就会黏人,反手想去拍拍它,谁知中指一下子就被狐狸收进了嘴里,像吮一根棒棒糖似的不亦乐乎。这里头隐含的意思实在太荒淫,陈扬觉得自己耳朵渐渐地滚烫起来,低声训了它一句:“色胚,收敛点……” 狐狸大为不满,凑在陈扬耳边“嗷呜”了几声,最后还是在他头上咬了一口。 就像叶祺无数次威胁要“咬死”陈扬一样,最多只是牙关合拢再添一点点力气而已,从来不会真的咬下去。陈扬对于狐狸这种名为泄愤实为撒娇的行为置之不理,手脚麻利地开始做饭炒菜,它爱怎么蹭就怎么蹭,都随它去了。 准备晚饭的时候看这狐狸一副恹恹的样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碗筷拿好菜也上了桌,它便大摇大摆地窜到陈扬膝上。陈扬倒是真心想好好吃饭,可狐狸尖长的吻部就凑在他碗边上,不管他筷子尖上夹了什么,它都张大了嘴讨着吃。 冬菇,菜心,鳕鱼,肉圆子……一顿饭下来,陈扬每每想自己吃的东西都被那一声又一声“嗷呜”给骗走,收拾残羹剩饭前想想又给自己加了一碗饭,拌着肉圆丝瓜汤一并吃了,这才算勉强吃饱。 白毛狐狸闹够了,甩甩尾巴自己往沙发的方向走去,走路的速度似乎比之前慢了不少。陈扬暗想它是不是吃太多了,不知不觉洗完的动作都快起来,不过几分钟就关了厨房的灯,赶紧转身去照看他的宝贝狐狸。 果不出所料,狐狸自己在沙发上窝成了一团,眼睛半闭不闭的,看见陈扬来了就哀哀地叫起来:“嗷呜——嗷呜——” 料想它是撑着了,陈扬把这个大汤圆似的东西抱起来放在怀里,然后它就翻了过来,把覆着一层绒毛的肚皮亮给他。 “……你要我给你揉肚子?” 狐狸两眼亮亮地拼命点头,硕大一个毛茸茸的身子在陈扬腿上扭动着,嘴里小声地叫唤,要多可爱就有可爱。 陈扬招架不住,没多久就笑得眼睛都弯了,两只手都摸到它身上去。 三菜一汤,大半进了白毛狐狸的肚子,怪不得吃得胃都鼓起来了。有人给它按摩,狐狸很快就露出了一种介于不好意思和十分享受之间的别扭表情,四条腿都蜷曲着,全身放松,眼里属于动物的精悍光芒全都收起来了,活像个大型毛绒玩具。 “笨狐狸。”陈扬一时兴起,捏着它的一只爪子晃了晃:“吃饱了不能再吃都不知道……你这笨狐狸。” 狐狸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那神态像极了偶尔做了一点蠢事的叶祺。也许是陈扬的手让它太舒服了,瞪归瞪,它还是乖乖地躺在那里,一副任由陈扬搓圆捏扁的样子。 起了点秋风的夜里,怀抱一只暖炉似的动物,梦中的陈扬突然觉得很幸福。他低头在狐狸圆润小巧的前额上亲了一下,托着狐狸的手臂也稍微紧了紧。就是他这一动,狐狸的视野范围随之发生了变化——它看见了茶几隔层里的铁盒子。 在叶祺和陈扬居住的地方,电视机前一定会放一个茶几,茶几的隔层里也一定会放两个老式的装月饼的铁盒。其中一个由叶祺负责补给,里面永远都是满满的巧克力和糖果;另一个是陈扬负责的,装着叶祺看电视时喜欢吃的肉脯、鲜奶话梅之类的小玩意。 狐狸当然也知道有一只盒子里装着它喜欢吃的东西,当下就“嗷呜嗷呜”叫个不停,非要陈扬拿给它吃。这讲理的碰到耍赖的,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抵抗力。明明说好了只吃一块肉脯,狐狸也很正经地点了头,可是袋子一打开,它闪电般下嘴叼走了三四块,一晃身子就跳到了客厅中央。 陈扬皱起眉头:“不准吃!你难道想撑死么。” 狐狸一看他态度坚决,立刻调转方向朝卧室里冲过去。陈扬紧随其后,啪的一声开了卧室的大灯,可惜狐狸已经慌不择路钻进了床底下,现在那里面正传出悉悉索索的咀嚼声。 陈扬一边笑一边叹气,索性坐在床沿上等它吃完。大约过了一两分钟,狐狸从哪儿进去的又从哪儿出来了,因此也就迎面看到了屋里的镜子—— 原本顾盼生姿的雪狐,居然成了一只灰狐狸。 狐狸的自尊心顿时崩溃了。只见它用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眼睛,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最漂亮的大尾巴也没精打采地垂在地上,还用一种委屈至极的声调哀号着:“嗷呜——嗷呜——嗷呜——” 陈扬乐不可支,让它在那儿自怨自艾了半天才去抱它:“笨狐狸,走,我们去洗澡。” 整个去浴室以及在浴缸里放水的过程中,狐狸都死活紧紧捂着自己的眼睛,好像它自己看不见,它就不是灰不溜秋的。传说狐狸都是怕水的,陈扬原本希望把它在浴缸里浸一浸,除去灰尘就可以捞出来了,其实这是大大高估了狐狸的胆量。当他真的弯腰抱起脏兮兮的狐狸打算往水里放的时候,狐狸“嗷”的一声就跳了出去,在浴缸靠墙的那个边缘人立起来,前爪在湿滑的墙壁上徒劳地划拉,背对着陈扬摊成了一张贴墙的狐狸饼。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嗯?”陈扬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扯:“让你别吃了,偏要吃。自己钻到床底下去,我给你洗澡你还想逃?” 一手揪着耳朵一手握着尾巴,狐狸终于被他拽到了水里,发出清晰可闻的噗通声。 然后,差点以为自己大功告成的陈扬,被全身炸毛、大受惊吓的狐狸甩了一头一脸一身的水,还得听它在那儿老大不满意地“嗷呜”、“嗷呜”。 默立了几秒钟,陈扬的好脾气消磨殆尽了。他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的湿衣服,拎着为非作歹的狐狸一起进了浴缸。或许陈扬是它安全感的主要来源,水里有了陈扬,狐狸居然也配合了不少,只在人家给它洗耳朵的时候小小挣扎了一下。 本来根本没打算跟它一起洗,陈扬只好裸着出来,擦干了自己,再把狐狸捉来,整个用浴巾裹住。狐狸性淫,天经地义,原本垂着头等陈扬用电吹风给它吹干毛发的狐狸,突然伸出软热的舌头,在陈扬腿间舔了一下。 陈扬往后一闪:“……等会儿,等会儿带你上床。” 狐狸那两只内壁是粉红色的耳朵高兴地抖了抖,招得陈扬爱心大盛,捏住了又是一通揉弄。 …… “嗷呜!” 过了一会儿,陈扬送它回了卧室,自己打算下床去拿衣服穿的时候,白毛狐狸跳到了床头,威风凛凛地阻止了他。 陈扬也想看看一只狐狸能弄出什么花样来,转念一想就躺了回去,很是纵容地望着它。 狐狸试探着,用一只爪子踩了踩陈扬的肚子,然后就很放心地爬了上去。方才膝头上的热量现在转移到了胸腹,陈扬的体温受到了蛊惑,几乎立刻就升高了。狐狸眯起眼,似是无限满足的样子,前爪搭着陈扬的肩,舌头细细舔着他的耳朵,大尾巴就在下面一点一点卷着它刚才舔过的东西玩儿。看它这副贪婪的样子,简直就是要把陈扬吞了。 “喂,变成人吧。” 狐狸像是没听清,抬起头直视陈扬:“嗷呜?” “你可以变成人了……”陈扬的眼神骤然变得很深:“我想做了。” 再下一刻,陈扬旖旎的驯兽记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他迷糊地看着眼前叶祺的脸,刚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双刚才还含情脉脉看着他的、深褐色的眼睛就睁开了。 短暂的空白过后,陈扬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人陷在柔软床铺里的时候,若没有对方的配合,大概也完成不了拥抱的动作。陈扬伸展胳膊的那一刻,叶祺也就相当温顺地滚进他怀里去,并且缩起身体让他抱着。 手从睡衣的下缘伸进去,光裸的背简直触手生温,一摸就让人心安,陈扬几乎是满足地叹息了:“叶祺……” 叶祺用额头蹭蹭他的胸口,算是回答他。 两个人都梦见了撩人心弦的内容,下面的温度紧紧压在彼此身上,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动。有时候诉衷情可以默默无言,那种紧拥着爱人所招致的血脉跳动,他也不觉得是什么煎熬。胸腔里的振动通过神经、血液和其它不知名的介质,一面往下聚集,也一面往叶祺身上传导过去,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也升高了,鼻息微微地有些紊乱。 “叶祺。”他又唤了一声,音调沉和了许多。 叶祺挣了一下,从他臂弯里仰起头来,突然抬手扣了他的后颈,自己迎上去吻住他。 温柔的亲吻,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甜蜜。当年初见时那个冰川一样广袤清远的少年,后来沉默安静的青年时期,再到后来,眼见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丰沛润泽起来,笑容和脾气都有了温度……陈扬模糊地想着,什么都会变的,只有他的吻没变。 只有他待我的好,从来没有改变。 叶祺是何等敏锐的人,陈扬刚想回神,下唇已经被他轻轻咬了一下:“专心点。” “唔……”回答很快又被堵回去,叶祺的舌尖探进来,在他舌底轻轻勾了一下,然后整个缠了上来。 就像两株被移植到同一个大盆里的植物,他们两个根系相缠,枝叶并茂,已经长在了一起。这是他们年轻时梦寐以求的事,如今习惯了,便在时光里酿出另一种未曾体会过的温情。 吻完了之后,总会有一段惬意的静默。陈扬终于开始觉得,自己硬着的同时被人顶着有点不舒服了,于是他开始逗叶祺:“喂……” 强按着他接吻以后,叶祺又变回他那副乖狐狸的样子,软软地蜷在陈扬胸口。 “喜欢我么……”陈扬压着嗓子,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问。 “喜欢。” “那你帮我……热死了……” 本来就出了一层汗的手心被牵着,慢慢压上熟悉的形状,叶祺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开被子,好歹把自己从快要闷死的境地里解救出来。 “陈扬,你看着我。”叶祺仰头亲了他一下,用上了一种不容抗辩的口吻:“看着我,不准挪开。” 在他熟练的动作与低柔的调笑中,陈扬像中了蛊一样,呆呆地看着他笑意盈然的眼睛。汹涌的热情原本应当是狼狈的,但叶祺的目光实在太温柔,陈扬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在他面前的话,怎样都不要紧”的想法,因而也就肆无忌惮起来,任叶祺笑眯眯地看进自己眼底。 后来叶祺手上动得快了,陈扬难免面薄,没法在他灼然发亮的眼神里坦然对视,终究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叶祺只当他索吻,舔舔他的唇角就真的吻上去。舌尖碰到上颚的时候,陈扬竟然颤了一颤,叶祺不由得意起来,愈发在那儿折腾个不停,结果没多久陈扬就缴械投降了。 投桃报李,陈扬稍微歇了一会儿就摁了叶祺的肩,催他躺平,自己一路吻着一路顺着他的身体滑下去,然后褪了内裤轻轻含住他。 叶祺被勾得立刻绷紧了脖颈,嘴里含糊地呜咽了一声。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梦里的“嗷呜”声,陈扬一惊讶,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床单紧接着就被叶祺抓在手里,皱得无可救药了。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完事后,陈扬意犹未尽地抚摸叶祺修长的腿:“平常没这么快啊……” 叶祺努力做出很无辜的样子。他不敢说自己刚才总觉得自己腰上卖力动作的脑袋上,长着一对羊角。 在黑暗里闹了半天,叶祺终于爬起来把灯开了。他刚才吻陈扬的时候还能尝到牙膏的味道,所以推测他们睡下可能还不到半个小时。习惯性地,他检查了一下床单有没有弄脏,又在被他自己抓皱了的地方蹙着眉抚了几下,这才让房间再次暗了下来。 陈扬一看他皱眉头就觉得不舒服,刚想哄哄他,叶祺就拽住他像抱玩具熊一样抱进怀里,还蛮横地抬腿缠住他。 “你是不是害怕了,所以梦见莫名其妙的东西?” 有了陈扬真实的温度,梦里小公羊的身影就不那么令人难忘了。叶祺用指腹小心地触碰陈扬脑后的头发,硬硬的,一点也不像羊毛那样柔软。 陈扬当然第一反应是否认,但想了一想,自觉没必要:“嗯,可能吧。” 叶祺拍抚他的背,以示安慰:“别害怕,有我在呢。就算我变成鬼,也一定不会吓你。” 越扯越离谱了,可陈扬还是诱着他继续说下去:“……真的?” “嗯,真的。我要是成了鬼,就在这房子里好好待着,等你死了一起去投胎。” 陈扬觉得他傻气,真笑话他又不太好,也只能闷在那儿不响,让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静静地过去。平时看了恐怖片,叶祺虽然没他那么害怕,也绝对不是无动于衷的绝缘体。有时候看了段数太高无法消受的片子,两个人只好凑在一起相互开解,努力回忆刚才哪个镜头穿帮了哪个手法好拙劣之类的,好让大房子里总归会有的各种声音不那么惊悚。 今天本来说好了要上床,连玩什么花样都事先商定了,都怪那片子过于震撼,看完后叶祺跟自己一样沉默,匆匆洗漱了倒头就睡。身体刚才也算满足过了,陈扬心里乱糟糟地闪过一丝遗憾,慢慢把注意力转移到叶祺对他的安慰上去,闭着眼睛感受那里面的情意。 叶祺,叶祺,不讲理的时候其实比那只贪吃的笨狐狸还过分。但反过来想想,叶祺给他的宠爱也向来不少。 三年前,叶祺去而复返,把自己的全部家当一并带来,那是落子无悔的决绝。人回来了,当年的一切也跟着回来了。 吃穿用度,饮食起居,叶祺一手包办,很少有需要他操心的地方。他交给叶祺用作家用的那张卡,很快就拿去办理了水电煤和手机账单的关联手续,陈扬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愿意接受圈养了。可后来他才发现,除了那按时划走的几百块钱,家里其余的花销全都是叶祺出的,有时还包括各种节日和纪念日买礼物的支出。 他曾经埋怨过很多次,次次逼得叶祺拿着他的卡去狠狠刷一笔了事,转眼他还是我行我素,小钱一律自己付清。陈扬气坏了,有一回下定决心跟他冷战,最终却得来叶祺一句轻飘飘的叹息。 他说,我也想养你啊…… 闹了好久的结果,就是陈扬没收了叶祺名下的所有信用卡和储蓄卡作为“交换的礼物”,让他手里只剩下自己的副卡。至于拿走的那些,他指天发誓自己一定会用。叶祺明知道他是无赖,后来还是答应了。就像他在感情中的每一次付出那样,他觉得很自然,却总能让陈扬在往后的时光中一点一点体味他的温柔。 这个动不动就把大头伸过来要他抱抱的男人,事实上拥有陈扬见过的,最温暖坚定的一颗心。他想要照顾的人,他会花上令人不可思议的耐心和精力,把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打理好,最后才摆出骄横的样子来,蹭到人家怀里去表达亲密。 这就是叶祺的性格,给了别人十分,才认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分。或许,他还会做好毫无回报的准备。 我也愿意把什么都给你……这样想着,带着或多或少一点赌气的意思,陈扬手上就不知不觉用了些力气。叶祺本来都快睡着了,腰上被他一勒,赶紧低头亲吻他的额头。 “你还害怕么。” 陈扬在他怀里动了动:“有你抱着,我就不怕了。” 这话从陈扬嘴里说出来,还真有点违和。叶祺珍惜他难得服软的机会,于是愈发细致小心地摸着他的背:“嗯……乖,睡吧。” 白日里挥斥方遒的陈扬,这会儿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这样周全的怀抱,情意深重,体贴安稳,就是他交付全部的最佳归处。他不需要戴着吓唬别人的全能面具,也不需要挂着成熟男人的所谓魅力,他只想享受叶祺的关心,假装自己被区区一个多小时的恐怖片吓坏了。 随着身体的放松,沉实的睡意突然涌了上来。陈扬撑着最后的清明换了个姿势,把头移到叶祺的颈窝里去,蜷起身体枕着他的胳膊,顺便送上一个浅浅的晚安吻。 也许,他还能再梦见那只笨笨的白毛狐狸 =======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整理一下时间轴。完结后的番外里最早发生的是南柯一梦,是叶祺回到陈扬身边三年后的事情。 紧接着是醋缸再临,那时候他们还在为了谁养谁之类的问题别扭。 换车记和血光之灾差不多是同一个时间段的,叶祺四十不到,陈扬刚满四十。细节什么的可能有一点出入,别追究了,差不多就行了。 不要再说他们是老男人了,年轻的时候立誓长相厮守,守着守着自然年岁渐长。老男人既成事实,我还觉得太年轻了不靠谱呢……anyway下个番外再见吧。 番外十 天涯 叶祺过三十四岁生日那天,陈扬开车去学校接了他,两人跑到外滩某旋转餐厅,点了一桌菜胡吃海喝了一顿。年年银烛台小牛排配红酒,偶尔来这么一下大鱼大肉,这二位骄奢淫逸的祖宗竟然都觉得挺满足,直到当晚窝在床上了,叶祺嘴边还留着笑意。 陈扬刚洗完澡,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赶年糕出卧室。白色浴袍松松垮垮地裹着,陈扬拿着毛巾在自己头上草草糊弄着,背部美好的线条隐没在衣领深处,分明看不清,却偏偏最勾人。 自少年时期就着意锻炼的身体,在每个年龄段都无愧于范本这一称号。平日哪怕没有那个心思,叶祺也愿意花上几十分钟的时候,单纯欣喜地亲吻陈扬整个人。虽然这种行为十有八九以烈火熊熊告终,但他对陈扬的迷恋是真的,而且从未改变。 年糕就快被踹出卧室大门的边界了,心有不甘地呜呜了两声,看样子是打算回窝呆着去了。陈扬刚松了口气,原本歪在那儿看动物世界的叶祺突然就不安分了。这厮猛地扑过来,摔了毛巾赶了狗,抓住陈扬就往自己怀里带。陈扬惊了一下,下意识挣了一挣却已经被扣住腰,叶祺的呼吸也凑到了耳边。 “让我伺候你吧。”听到这样的话,又被揽紧了啮咬着耳垂,陈扬低头看了看已经在替他解扣子的那只手,觉得自己的意见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等衣服脱了,裤子也褪了,陈扬裸着的背贴上了叶祺胸口,这家伙居然又来了:“……你答应我吧,我想。” 陈扬无奈地笑笑:“今天你生日,都听你的。” 绵密的吻毫不吝啬地落下来,耳后、侧脸、肩头。陈扬坐在叶祺怀里,迫不得已仰起头,任由他含着自己的喉结,用嘴唇轻轻地摩擦。只是个小动作而已,可与之同时发生的还有胸前的揉捏、大腿内侧的抚摸。活像温水煮青蛙似的,叶祺就是有这个本事让他从内而外地焦躁起来,但又心安理得地认为一会儿会得到最好的抚慰。这具身体被惯坏了,时常罔顾大脑的命令,在特定的那个人面前不知廉耻,亲吻的时候自动开启牙关,被摸到那儿也会自动分开腿。 迷乱渐渐漫上来的时候,陈扬想起自己曾经笑着揶揄叶祺“一上床就不要脸”……看来这不要脸,原本就是天性。无论是谁,被爱着的人精心取悦,一概都会忘掉自己还有脸这个东西,更勿论姓甚名谁。 两个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里,叶祺突然开了口,照例是一面吻着耳朵一面发出的沉沉声音:“对不起,热得时间短了点,好像还有点凉……” 陈扬这才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腿全架在叶祺身上,向两边拉开了一些,中间那东西挺无辜地半硬着,像个没睡醒的小孩子。久经情场,它记住了叶祺源源不绝的各种创意,这种程度的爱抚显然还不够段数。 而叶祺正从装着热水的杯子里拎出润滑剂的小瓶子,拧开盖子直接往自己身上倒上来。温度确实不够,泛着一层红色的皮肤随之降了一点温,却误打误撞突出了最为灼热的感受。陈扬听着那瓶子又被丢开的声响,即使半垂着眼也能看到叶祺的脸在靠近,然后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上唇。 他在索吻。他这么尽心地服侍了半天,他要奖赏。这样模糊地想着,陈扬反手握住对方的后颈,主动去吻这个神气活现的家伙。 叶祺大概把半瓶都倒了,到处滑腻腻的,他还在用手细心地抹匀。陈扬索性合上眼,靠在叶祺肩上,随他在下面怎么拨弄。液体濡湿了小腹,又被引着从鼠蹊处流下去,没入被手指微微撑开的地方。叶祺从未做过什么粗活,一双手细致且灵巧,就着润滑几乎产生了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无论划过哪里都是一阵炽烈的渴求。 “试试这个,可以吗?” 他又来征求意见了,应该还把什么东西拿给自己看了,可陈扬已经不想睁眼,胡乱点了头全当自暴自弃。 于是刚才在入口里进出探寻的手指撤了出来,很快又推着一个体积很小的东西进去,送到某个位置以后就不再动了。又是一个唇齿交缠的长吻,然后叶祺握住他的手横在他腰上,十指紧扣,那边小心地推动了开关。 体内传来的振动让陈扬浑身战栗,幸好只是一两秒就停了,并不过分。叶祺的手指攀上他胸前,带着那种温热黏湿的触感,捉住凸起反复地揉搓:“间隔是十秒,应该不难受的。” 陈扬本意是要谴责他贪玩的,可眼前映出叶祺一张深情沉醉的面孔,他又舍不得说了。舒服么,我想让你舒服。魔咒一样的句子固执地萦绕在耳边,紧跟着脑子也迷糊起来,羞耻感什么的全都被搅散了。 一开始只是慢慢在前面撸动,隔了十秒就有一次的刺激自然促使那东西充血得厉害,像有了意识似的突突跳动;再后来,叶祺手里的动作快起来,却只在那玩具启动的时候停一停,完全就是故意的。 陈扬喘得急了,叶祺就紧紧贴着他的侧脸,温言软语,一味诱导:“再忍忍,放松点……听话……” 服从总能带来更大的欢愉,这是陈扬的下半身“自主思维”的结论,他本人根本无能为力。腿被分得更开,身体的重心全依仗叶祺去支撑,陈扬把全部精力都拿去放松肌肉,不知不觉地乖乖听令。 过于强烈的快乐也会让人不知所措,叶祺的声音是陈扬最熟悉的,很容易就能引得他言听计从,在无措的状态下听他指挥。 深促的喘息织成一片,情动的特殊味道愈发浓了,陈扬不自觉地抓着叶祺的膝盖,手指几乎要陷进去。看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叶祺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干脆把开关推到无间隔那一档,同时把食指的指甲缓缓掐进陈扬顶端的凹处。陈扬忍不住哼出了声,整个人都用力地缩起来,内外夹击之际再也控制不了,硬撑了几秒钟后被迫发泄出来,在叶祺恰到好处的推挤下射了个痛快。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接下去就没了悬念。叶祺用连续不断的亲吻收买了陈扬,按着他的肩把自己缓缓地挤了进去。 做完了,清洗完毕又换了床单,两个人竟然还意犹未尽地抱在一起蹭了很久。这样死命荒唐的结果,就是招来梦里的家养大尾狐再度出动了。 几乎刚合上眼,那只白狐狸就一跳一跳地跑过来了,然后轻捷地跃上陈扬膝头,低下头在他肚子上一通狂蹭。陈扬笑着抚摸它的头,又去捏它的耳朵,狐狸索性就人立起来,探出粉红的舌头舔舔陈扬的嘴:“嗷呜,嗷呜——” 那三角形的小巧耳朵实在可爱,陈扬上了手就再也拿不下来,只管揉着不放。起初狐狸还颇有生气地一次次弹开来,后来干脆就放弃抵抗了,像犬只一样耷拉着一对耳朵,任陈扬兴致很好地捏着玩。 闹了一会儿,陈扬摁着它的脑袋吻了吻额头,示意它安静下来。时常见面,他已经给它起了个名字:“……宝宝,你怎么又出来了?” 狐狸很无语,收起前爪趴下了,尖而长的吻部正好搭在陈扬手腕上。明明是你把我yy出来的,你怎么还好意思问我。 大腿上铺开一片洁白无瑕的毛,手感绝佳,陈扬一下一下给它顺着背,得来狐狸惬意地轻咬他的手指,舒服得根本就不想动了。 人在做梦的时候思维难免天马行空,陈扬也不知道自己是抽的什么风,反正就那么张口问了:“狐狸狐狸,你的王子是谁?” 狐狸恨不得回头去给他一个大白眼,碍于形象只好忍了,可这腹诽就怎么也忍不住了—— 你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还深陷小王子的童话陷阱死也爬不出来啊!就算你真的信那玩意,你也该知道狐狸只能被一个人驯服吧,契约关系一旦成立是不能更改的好吧!我没事儿守着你干什么呢,你敢说你不知道?! 我临睡前还念咒一样说了那么多遍“我喜欢你”,你当我是随口说说的?! 我睡着了还得在你的春秋大梦里客串,还得贡献出裸背给你摸来摸去,你竟然还问我这种没营养的蠢问题?! 你以为你现在摸的是什么,你床上有这个温度还有这个面积的还能是个什么东西,那就是我的背啊!我的背啊!你不觉得裸睡的时候被人深更半夜摸着背很恐怖吗?! 梦境安静了一会儿,狐狸突然直起身子,爪子揪着陈扬的上衣,口吐人言:“王子,你实在是有够无聊啊。” 陈扬悚然惊醒,发觉原本跟自己并肩而卧的叶祺已经被扒拉过来了,自己的手还停留在他背上。 更要命的,是叶祺已经醒了。沉谧绵延的暗影里,叶祺的眼睛幽幽散着寒光。 “陈扬,你刚才叫谁“宝宝”?” “……” 陈扬以为这事很难解释得清,可叶祺总能让他出乎意料,大致听了一下白毛狐狸经常出没的概况就放过了他。 他哪里知道,叶祺这么宽容全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陈扬在大脑皮层里养着他的宝宝,叶祺也在梦里喂了一只被他命名为羊咩咩的东西,时不时就要夜半幽会一番。 夜里做了梦,中途醒来还说了一会儿话,结果早上叶祺先起了床,回过头来找他索吻的时候,陈扬还迷糊着就没怎么积极回应。叶祺有点不高兴,离开前在他前臂上留了个完整的牙印,忿忿然出了卧室,不一会儿客厅那儿就传来了大门关拢的声音。 睡意被叶祺那一口全给咬没了,但陈扬还是眯着眼多躺了一会儿,懒得立刻起来。这是周六,叶祺为了翻什么破峰会才西装革履的一大早往外跑,他可不想跟着受累。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陈扬坐起身打算找件衣服套上,没想到被子一滑下去他自己就愣住了,赶紧到浴室去细细参照全身镜。 叶祺昨晚真是兴奋过头了,竟然弄得他胸前两边都有点肿,身上还有不少红印子。也不知他是怎么啃到这种地方来的,陈扬发现自己脚腕上正清晰展现着叶祺的两颗门牙咬痕时,忍不住一边摇头一边笑起来,心里是难以言喻的、被人倾注了无限温柔的感觉。 被他咬了一口,就像把“我喜欢你”四个字写在身上一样,想感觉不到甜蜜都很难。 叶祺给他的爱情就是这样的,所有外层的硬朗都被剥掉,只有最温软的内核才交到他手心里来。就连成年男性急色地向别人求欢的行为,也能被门牙啃了脚腕这种事情弄得顽皮起来,让他稍微回忆一下就只想笑。 这家伙一早说是生气了,可做早餐的桂花糖馅饼还是一样的尽心。馅料充足,色香俱佳,陈扬坐在餐桌边撕开那馅饼的时候,糖浆的浓郁香气甚至招来了平时只爱肉食的年糕,拼命摇着尾巴也想分一小块。 事实证明,狗永远是不可以用人类的思维来预测的。陈扬捏着半块饼打算喂给年糕,结果这蠢货竟然跳起来抢走了,还拖着油乎乎的馅饼横跨了大半个客厅,搞得地板上惨不忍睹,油渍斑斑。 这就没办法了,只能站起来清理。陈扬叹着气吃完早饭,拿了洗洁精、拖把、干毛巾和地板蜡回来,不料半开的窗户那儿忽然进了一阵风,从茶几的隔层里飘出两张明显发了黄的纸片。陈扬从不知道叶祺还有收藏旧纸片的毛病,当下就皱着眉头捡起来看了。 谁能想到,那竟然是两张车票。 是他们分手那年,春节后去北京的卧铺票。陈扬依稀记得叶祺那时候说要给他什么惊喜,可他们一起回了一次南京,就再也没一起回来过。 旧盟未践,鸳梦成空。 暮春正是春困的好时节,开会开得人人昏昏欲睡,被助手推醒后只好气急败坏地猛灌咖啡。叶祺翻到后来完全不知道别人给他输入了什么信息,更不知道自己又输出了什么,一张嘴一开一合,脑子里早就回归了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 这样的会议是开不了多久的,大家议定了次日的议程之后纷纷撤离,头都不带回一下的。叶祺只负责到这天为止,接下来自有使馆的人接手,于是收拾完笔记资料办完转接手续之后,一身轻松地挥别了阴沉沉的会议中心。 时候尚早,说不定家里的人和狗还在睡午觉呢。叶祺出了过江隧道就拐上了另一条路,特意去淮海路那边拍了半个多小时的队,买了一块招牌巧克力慕斯放在车里,又捎带了一杯滚热的奶茶玛奇朵,然后才慢悠悠地满载而归了。 家里没有开灯,叶祺刚把门推开一条缝,一长条毛乎乎的东西就蹭着他的裤腿溜出去了。他回头看了看,猜想年糕是一整天都没出过门了,憋坏了,也就不去管它了。像它这种血统纯正的德牧,本来就可以单独执行一些简单的搜救任务,独自出去遛遛肯定是不在话下的,他们早就训练过它不戴狗链子的时候要沿墙走,无论如何不准叫。 陈扬究竟怎么了,病了吗?还是有急事不在家?叶祺犹豫着开了一盏小灯,发现沙发上的人影时不由松了口气。 钥匙的声音、年糕的小声吠叫,还有灯光,陈扬不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叶祺尽量轻地靠近他,蛋糕和饮料顺手放在茶几上,想了想还是先把每天回家时必定会有的那个吻给了他。 嘴唇只在陈扬脸上触了一下,那种无法掩饰的潮湿就让叶祺完全震惊了。他甚至顾不得先直起身来,下意识就伸手去捧起陈扬的脸,小心地吻上他的眼睛。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只离开了几个小时而已啊。就像狐狸跑出去晃了一会儿,回来竟然发现自己的星球地震了一样,叶祺被吓得不轻,默默安抚了一会儿也只能爬到陈扬身上去,把这个不知在为什么事情伤心的男人用力拥紧。 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里,叶祺捕捉到了一点点奇怪的异响,好像是纸张被弯折了。很快的,他从陈扬紧握的手指里拽出了两张车票,然后恍然大悟——这就是始作俑者。 那两张几乎被揉成一团的东西抽离了,陈扬硬撑在那儿的力气好像也跟着消失了。叶祺感觉到他的下巴磕在自己肩上,然后又侧了头来跟自己贴着脸,哑声念着:“……对不起。” 他大概是独自在黑暗里坐了太久,开口发出的声音跟平常差别太大,叶祺一时没听明白。 “对不起……祺祺,我对不起你……” 叶祺一下一下给他顺着背,轻轻亲吻他的耳垂:“到底怎么了?” “我那个时候,根本什么自信的资本都没有……是我不懂得以后会有多大的压力,是我不自量力让你什么都别担心,到最后真的出了事,我也没能维护你,还让你一个人……一个人离开我过了那么多年……” 往事的分量实在太沉,稍微一提就让人不得不沉默下来。叶祺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应着:“为什么还要提这些呢,不是都过去了么。那个时候其实我也是个蠢货,我以为只要狠下心离开你,时间就能治愈一切,结果呢……” 陈扬的反应,就像被“离开”这两个字烫伤了一样,居然在叶祺怀里狠狠地缩了一下。叶祺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无奈之下只好继续拍抚他的背,全当怀抱一个特大号的婴儿。 “如果你爱的不是我,是随便哪个脑子清楚一点的人,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这简直是胡言乱语,叶祺很想嘲笑英明神武的陈总也有这种时候,可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换成了表忠心的安慰:“可我爱的从来不是别人。那个时候是你,现在还是你。” 陈扬似乎是满意了,静下来以后又在叶祺身上趴了好一会儿。正当叶祺觉得差不多了,想带他去洗脸的时候,他又冒出了一句更不着边际的话。 “唔……你,你会不会离开我……” 叶祺急了,始终徘徊在眉心的吻立刻往下挪去,准确地把剩下的发散思维堵了回去。牙关自然是为他敞开的,可被他缠住舌头的时候,陈扬愣了半天才想起要回应,那个样子真是让人难受得很。习惯了平时两情相悦的急切,叶祺心里像浸了醋似的发酸,索性又退回来亲他的嘴唇和嘴角。 “为什么怀疑我?”这下叶祺也觉得委屈了:“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怀疑我……” 陈扬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垂下眼帘,凑上去抱歉地吻了他一下:“我没有,我只是……心里不舒服……” “我没想让你不舒服的,真的。这就是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找出来的,我想让你夏天的时候陪我一起去北京,又怕你不同意,所以把这个留在外面,只是想增加一点说服力的。” 听过事情的真相,陈扬也没再自怨自艾下去,当晚就安心享受了叶祺给他洗澡、喂饭的全套服务,最后被他裹进被子里,小心翼翼地圈在怀里。 “你吓着我了。”叶祺低着头磨蹭他的锁骨,声音压得低低的。 陈扬眼睛还有点红,眉宇间的悲伤也没散尽,无论沉默还是出声都令叶祺揪心。喜欢一个人,一定是不忍心他皱一点点眉头的,更何况孤独地躲起来难过。叶祺有心安慰他,搂搂抱抱又收不到期待的效果,后来干脆翻出润滑剂塞在陈扬手里,自己勾着他的脖子索吻:“……来吧,别不高兴了。” 陈扬支起身来,蜻蜓点水似地吻在他胸口:“我陪你去北京,这次票我来买,日子我来定,你什么都不用管。” 叶祺被他亲得身上发热,手脚都软了:“好,我不管。” 再然后,满心歉疚对上了十倍百倍的温驯,自然而然就化作了一池春水,荡漾得理直气壮。半夜,哼哼唧唧的声音里总算拼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陈扬仔细地听了,后来也仔细地应了。 “王子,狐狸希望你无条件地信任他。” “……嗯。” “嗯就可以了吗?不准随便哭你知不知道,你很会吓人啊你……喂,喂这个姿势会很累,你……” “那给你垫个枕头吧,我会一直抱着你的。” “……要对我温柔一点。” “嗯,一定。” 那天晚上陈扬格外地温柔,叶祺也难得地听话,纠缠到软绵绵的倦意涌上来叶祺才肯停下,挂在陈扬脖子上发出糖浆一样黏人的声音来。 “我要洗澡……” 陈扬松开手放他去了,自己去另一个浴室清理了一下,又赶在叶祺出来之前回去,默默递给他一盒东西。叶祺故意不接,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于是陈扬就拧开盖子先倒在自己手心里,揉开了亲自给他涂抹在小腿和肩上。 “你洗澡太多,皮肤干燥……会痒的。” 叶祺笑眯眯地凑过去,亲亲他低垂的眼睛:“谢谢你照顾我。” 陈扬手都没停:“嗯,应该的。” “那你要一直照顾我……”叶祺又勾上他的肩背,任陈扬把他连牌子都不知道的什么玩意涂到自己背上去。 “我会的。”陈扬一点也不吝啬诺言,这会儿回答完了还不算,回到床上把裸叶祺给包好,自己又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叶祺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了,只好凑过去吻他以掩饰面上发烫。谁知陈扬的回吻非常小心,仍是没从白天的事情里缓过来的样子,叶祺一边缠住他的舌头,一边还要自己忍着心疼。 最是年轻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要陈扬为他患得患失,大失常态。可如今爱得久了,才知道这根本没什么好得意的。陈扬心情不好,他自己只会更难受。 实在见不得他那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叶祺陪他并肩躺了一会儿,索性拿了靠垫来跟他一起坐起来,开了电视随便看看。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陈扬像是从他怀里得到了足够的安宁,终于在被子里往下滑了一些,示意他自己想睡了。 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最易令人疲惫,陈扬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变得平静起来,叶祺也总算放心了。在梦的彼端,自然有他养着的狐狸去逗他开心。叶祺轻轻地摸一摸他的头发,因为不想吵醒他,晚安吻也只落在额头上,然后抬手关了灯。 半夜里,大尾狐果然恪尽职守,自己跑出来找陈扬玩。 别的动物是修炼成精才变了人,事情到叶祺这儿大概就反过来了。是他成了精才变了狐狸,连陈扬的梦也一定要霸占。 身高还不到陈扬膝盖的狐狸腻在他腿边,团团转着还拿大尾巴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陈扬叫它自己跳上来,它就仰起头,一边摇尾巴一边龇牙——要抱抱,不然就咬你。 陈扬好脾气地弯下腰,把一团雪白的生物整个抱起来,放在自己膝头。狐狸就理所当然地坐在他大腿上,伸着头磨蹭他的下巴和脖子,小声地呜呜叫唤。它想表现得很可爱,陈扬也确实觉得它可爱,两厢情愿之下,没多久狐狸就蜷起来进驻了陈扬的臂弯,湿润的鼻尖抵在他胳膊上,不时小范围地动一动。 梦里的意识多少有些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陈扬反应过来的时候,狐狸已经表现得十分反常了。明明已经在怀里了,它还要死命往里钻,按住它它就急得吱哇乱叫,尾巴却有气无力地卷在陈扬手上。 陈扬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狐狸的鼻子都凉了,背部也在发抖,还真是不对劲了。 “唔……这是,怎么了……”陈扬不得不醒过来,赫然发现叶祺正紧紧贴在他身上,并且迷迷糊糊地继续努力,恨不能长在他怀里。 叶祺晚上睡觉从来是不喜欢穿衣服的,陈扬总怕他着凉,平时临睡前都会给他把被子掖好。这难得有一天他先睡着,叶祺就真的随便糊弄了一下,结果夜里被子都往床的一侧滑下去,他自己大半个背都露在外面,怪不得冷得要拼命缠在人家身上。 陈扬重新拉好被子,低头看看自己胸前全部被扯开的纽扣,不由觉得好笑。睡着了还知道解人家扣子,叶教授天赋异禀,果真是旁人学不来的。 “冷……”被陈扬好好地拥紧了,叶祺即使睡着了也还是识时务的,恰到好处地开始哼哼:“我冷……” 陈扬笑着叹气,抚摸他冰冷的背:“接着睡吧,一会儿就不冷了。” 那种无与伦比的温柔神态,只可惜叶祺没能亲眼看到。幸而时日静好,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区区小事也并不值得挂心。 第二天叶祺醒来,陈扬已经不在家了。枕边有一封信,纯白信封里的纸张一看就知道是从打印机里抽出来的A4纸,上面用蓝黑钢笔写的字却一行一行完全水平。 ——昨晚你梦里还在念“别哭了”,很抱歉让你这么担心,以后不会了。还有,我答应你的会一直照顾你,我也一定会做到。 叶祺缓慢地揉了揉眼睛,有什么东西很温暖地在心口涨开来,让他无从抗拒。 ——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知道的。从今往后,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都要告诉我,我不想再犯错。 不知为什么,只要稍微想一下陈扬坐在书房里认真写信的样子,叶祺就觉得他充满了诱惑。 ——今天下午你有课的,看完信就起床吧。上完课早点回来,耐心在家等我。我爱你。 叶祺看完了,又回过头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慢吞吞地穿衣服下床,走到书房里拿出一个木色沉黯、样式古旧的匣子,把信封妥帖地放进去。那里面还有很多便签、信封和明信片,都是同一个人的字迹,叶祺一字一句地看过很多很多次。 如此狠狠煽情必定是有效果的,陈扬这天回家的时候,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哪里买来的热巧克力或是蓝莓芝士蛋糕,谁知客厅里的餐桌上直接就是一捧火红的玫瑰,精巧的粉色丝带串着一张卡片,叶祺特意用花体写上了“Iloveyou,too”。 陈扬站在玄关的大理石地面上,脑子像生锈了一样根本转不动,只觉得自己满眼的红,红得热血沸腾。听到大门开了的叶祺从厨房里晃出来,手里端着一大盆嫩生生的菱角,结果还没放下就被人捏起下巴,热情洋溢地亲吻了。 再后来,叶祺连菱角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都不记得,陈扬发起情来绝对生猛,就地把他放倒在沙发上,随手抓了一瓶蜂乳就往他后面抹。 “急什么……我又不会跑。”叶祺抱怨着,脸上却带着明明白白的笑容,抬手勾着他的脖子继续接吻。 一双长腿被褪到脚裸的牛仔裤束缚,为了维持趴在沙发上的姿态,肌肉一一绷紧。叶祺咬牙准备忍过最初的那一阵不适,自己并不知道这副情形看上去多么诱人。陈扬细细啮咬他的脊椎,抚慰着神气活现的前端,同时腾出拇指来按揉尾椎的最后一节,引来叶祺一声急过一声的喘息。 进展出奇的顺利,没多久叶祺的身体就变得柔软了,被陈扬捏着腰侧的时候甚至忍不住扭动起来,已经是无法掩饰的求欢。陈扬想把沾满蜂乳的手指探进去,不料一碰到里面就觉得温度不对,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你……发烧了?” 自己期待的感觉没有到来,叶祺皱着眉回过头来,其实并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看来昨晚是做得过分了,夜里被子滑下去又受了凉,叶祺是真的发起低烧来了。大概是他难得想着要买花送花,心里多少是兴奋的,身体不舒服也被忽略掉了。陈扬这边转了好几个念头,手里一刻不停地揉搓着对方早已湿滑的顶端,叶祺被他弄得真正着了急,挣扎着转身抱住他:“我想,你快点给我啊……” 这个样子怎么能进去,陈扬其实也硬得发疼了,当下也只好让叶祺面对自己坐在怀里,一手握住两个人的东西一并弄着,一手探到后面去,愈发小心地往里摸进去,一点一点揉着那个关键的地方。 即使只是低热,敏感度还是会提升。叶祺分开腿跪坐在陈扬面前,温顺地环抱他,闭着眼睛低低地呻吟起来:“慢……嗯,慢点……” 陈扬被他折腾出一头汗来:“你最好别这么紧张,乖。” 叶祺当然也知道怎样延迟爆发那一刻的来临,微恙的身体状况微妙得很,酸软无力,却很适合放松再放松。反正也病了,放弃对自己的掌控是再顺利不过的事情,叶祺深呼吸了几次,方才的急躁都沉了下去,快意如泥牛入海,在最深处隐隐地翻涌起来。 陈扬却没他这么轻松,一心只怕他太伤神,又想让他舒服地发泄出来,不由指尖的动作就刁钻了几分,轻触直接变成了刮搔和按揉。 叶祺被弄得腰软腿也软,贴着陈扬的耳朵反复哀求:“嗯,快……唔,不要那里……” 陈扬任他死死攀住,一面摇头一面想笑,最终却只是沉默着加快了频率,逼着叶祺先一步解决了问题。 而后,叶祺就顺着他的腿滑了下去,分开他的膝盖,自己靠着他坐在地毯上,张口把他含了进去。 陈扬想说不用你辛苦了,你快去床上歇着吧,但显然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让他为所欲为,就是陈扬所能给出的最大纵容。 最近办公室里气压低得要命,连朱副总都被顶头上司的脸色弄得成天没精神,更别提仰仗着上面人吃饭的一干雇员了。陈总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一直蹙着眉,朱副总并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回家去又不敢说,怕自家怀着第二个孩子愈发女王派头十足的朱夫人说他“唯唯诺诺,妇人做派”,只能趁着递交文件的时候多斜斜眼,努力揣摩着。 “你……对,就是你,先别出去。”说来可怜,朱副总兢兢业业也很长时间了,竟然还得不到被老板叫个全名的待遇。 其实私下他和陈总也有能一起陪客户吃顿饭的交情,但除此之外,他也就跟玻璃幕墙外的职员们一样,对他一无所知了。这位上司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一点淡淡的距离感,稍微笑一笑就会紧跟着更加肃然 ——仿佛笑容是什么奢侈品,他非要留到众人不知道的地方去挥霍。 陈总那一声吩咐镇住了两个人,一个是朱副总,一个是今年新招进来的营销部门经理助理。小伙子当真吓得头都不敢回,后来发现叫的不是自己,一眨眼就跑得人影都没了,生生留下朱副总一个人面对一脸阴沉的大boss。 “你下午……”朱副总又听到一个字,赶紧抬起头来,拿出最诚恳的表情望着老板,谁知接下来的话却是“一点就可以下班了,然后跟我去一趟中药店。” 朱副总把自己的疑惑狠狠捏死:“您看静安寺那边可以么,那是老字号了,离您家里也近。我马上通知司机准备一下,跟他说下午您要用车……” “不用了。私事,我开自己的车就行了。” 圣意已决,朱副总安排好所有工作,提心吊胆地跟着老板提前下班了。中药调理这年头已经不是主流,除了老主顾,新面孔是极少出现在药店里的。朱副总一心还在琢磨自己到底是被叫来帮什么忙的,先头貌似在精挑细选的男人就甩了一句话给他:“喂,你看这久咳不止应该买点什么?” 最先蹦出来的回答其实是“我没听您咳嗽啊”,幸而朱副总年岁没白长,硬咽下去之后猛地反应过来:从这句话往后,就是老板的家事了。陈扬懒得回头看他跟上来没有,他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走到一排货架转弯的地方去了。 作为一个常年工作在天神似的人物身边,却始终没有听闻过其家庭生活的青年八卦男,朱副总一下子从心底窜出兴奋感来,忽然步履轻快地追上去,殷勤道:“冰糖雪梨试过了没有?那个是人人都说管用的……” “试过了,川贝枇杷膏也吃了五瓶了,都没用。” “那……”朱副总噎了一下,想想还是问了:“那您怎么想起问我?” 陈扬愈发眉头紧锁:“我记得你前段时间咳得惊天动地,后来不是吃中药吃好了么。” “哦哦哦,那方子就在我手机里,我现在就去抓。您要不先回车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办好……” 陈扬不知第几次打断他,仍旧是不耐烦的样子:“你去办,我就在这儿等。” …… 朱先生在朱太太的影响下,对中药店里的半成品和成品补方都小有研究。陈总在他推荐的时候一言不发,但后来还是买了不少,结果车都开到自家楼下了,突然想起有两盅十全大补膏忘在人家店里了。 陈扬的意思当然是让朱先生赶紧回家,自己再回去拿一趟。谁知一向对他的决定毫无意义的学弟突然眼巴巴地看着他:“……学长,你就让我先帮你送上去吧。你这戒指都戴了好几年了,我连人家一面都没见过啊我,我可是你最忠心耿耿的……” 陈扬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有点阴晴不定的意思:“你是说,你想去我家做客?” 朱副总鼓足勇气,坚持立场:“我,我的意思其实是……我能不能有这个,荣幸,上去一次。” 车里沉默了长达一分钟。 就在快要吓破胆的朱先生准备放弃的时候,陈扬突然动了一下手指,开了尊口,一字一顿地:“狐,狸。” 没等小猪先生反应过来,车内自动通话系统的电子音就冒出来了,同样严肃认真的音调:“收到。呼叫,狐狸。” 朱先生惊讶极了。在他的印象中,陈扬从来不是一个会用昵称或者绰号去称呼别人的人。即使公司里连刚进来的小朋友都敢笑着叫他一声“小猪副总”,陈扬还是宁可叫他“朱副总”,或者“喂”。 可让他更惊讶的,毕竟还在后面。 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里头含着说不出的慵然,让人一下就联想到一团毛球,从心底不受控制地暖起来。 ——你怎么还不回来,我饿了。 小猪副总第一时间就听出那是谁了,为了掩饰难以置信,他只好死盯着自己的膝盖,看西裤上深灰色的条纹。 ——我忘了几件买好的东西,现在回店里拿。我让小猪把别的先送上来,你留他喝下午茶吧。 陈扬的话音落下,那头跟着停滞了片刻,但很快也就恢复了正常。 ——知道了,你让他上来吧。 小猪先生在努力克制自己情绪的过程中,偷瞄了一眼老板的脸,不想居然看到这些天来的、唯一一抹笑意。 ——我会带茶点回来,你给他喝红茶就可以了。那一会儿见。 叶祺在楼上发出一声尚且带着鼻音的“嗯”,小猪又是一下心惊肉跳,以至于拎着东西上电梯的时候还止不住心跳。 这世界疯了,肯定的。陈总笑了,叶学长发出那种暖得发烫的声音…… 而且他们两个,还是一对。 叶祺看得出来还在病中,近来与鼻塞、咳嗽和低烧的拉锯战消耗了他的精神,让他眼底有些发青。开门之前,他已经从床上爬起来,穿了干净的居家服,拿了专用的茶壶煮起红茶来了。 “随意坐吧。”叶祺平静地招呼他,听上去完全就是每隔几个月会跟他见上一面的那个叶学长。小猪先生饱受惊吓的心得到了一点点安慰,低声道谢以后坐在了沙发一角,结果被气势汹汹前来捍卫领地的一条大得离谱的狗一口咬住了裤脚。 再定睛一看,那根本就是一条十足警用犬派头的、成年的、健康的德牧,一双小眼睛亮得过分,咬合有力,表情狰狞。 “不不不,别!别过来!”小猪先生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大变,几乎成了菜绿色:“我怕狗啊叶学长!我……” 叶祺笑了,伸手一指屋角,命令道:“蠢狗,一边儿去。” 犬不甘心地吠了两声,终究还是转身跑掉了。方才还有那么一点欢乐气氛的客厅骤然安静下来,谁也不说话,默默坐着,隔着朦胧的柠檬红茶的香气。 “小猪?” 朱先生猛地一抬头,愣愣地应着:“啊?” “你看上去一脸的问题。总归要问的,如果不敢过会儿问你们总经理的话,不如现在问我。” “……学长你会回答么。” “再耗下去,陈扬就要回来了。” 小猪艰难地从茶几隔层里标着大大KY字母的瓶子上挪开目光,然后更为艰难地张了张嘴,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你们,是不是在一起很久了……” “从最早的时候算到现在……十几年了。”叶祺很是客气地回答他。 “那就……我没什么要问的了,真的。” 叶祺伸手给他续上红茶:“你可想好了。” “我们公司里的人,其实都好奇陈总家里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小猪先生顿了一会儿,又找回了自己说话的能力:“他从来不带过来参加公司的活动,也很少提家里的事情。我……我算是跟他关系最近的了,连我都没有见过。” 叶祺还是笑,只不过稍稍多了些温度:“你很早就见过我了。” “虽然陈总不说,但我们都觉得……他应该过得很好。” “哦?何以见得。” 在自己家里,叶祺一身冰冷的气质收敛了至少七分,还有三分只管撑着一个架子。坐在自己的爱巢里,握着自己的茶杯,叶祺此刻更像是一个人,而非程式化的一个形象。 小猪垂下头,有点小小的尴尬:“前几年进公司的那批人,大多都结婚了。恋爱的时候都很兴奋,其实婚后也就那样,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陈总一个人……不管得意了还是失意了,第一个动作都是去摸戒指。我们看在眼里,所以心里都清楚的。” 这下倒是叶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原本以为,陈总是只有你一个朋友,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我就是……一下子知道了有点反应不过来,学长你别介意啊。” 就像是专门来回答他似的,门锁咔嗒一响,陈扬推门而入。叶祺条件反射地起身迎上去,走得近了反而犹豫了,碍着外人在场,不知该不该按平时的习惯完成下一个动作。 这回倒是相对保守些的陈扬维护了生活的常态,偏过头吻一吻他的侧脸,低声问:“还发烧吗?” “可能还有点热度吧。”叶祺接过重乳酪蛋糕的盒子,顺便捏捏陈扬的手。 小猪先生还是摆脱不了那种拘谨,竟然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遇,没能亲眼目睹他一直想要八卦的这一幕。 这待客总共用了一个多小时,陈扬最后站起来想送小猪,对方连声推辞,说是叶学长需要照顾,中药最好晚上就吃起来,陈扬也就不再坚持。 门一关,背后的“狐狸”就扑上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他:“为什么让他到我的窝里来?” “我去给你买药,用的还是人家上次生病的方子,让他上来坐坐也是应该的。”陈扬没有回头,脑海里浮现梦里的情景,一只雪白的大尾狐坐在地上,硕大的尾巴敲着地面,一脸带着狡黠的严肃:“我也需要一个知情人在公司里,省得累……” 叶祺开始舔他的耳朵:“你说我都病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你就没被传染呢?” 陈扬心知躲也躲不过去,只能顿在那儿,忍受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脊柱的酥麻感:“我怎么也得等你先好了再生病吧,不然到底谁照顾谁呢,嗯?” 叶祺用力环着他的腰,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又啃他的肩。 “我想咬你。” 陈扬握住自己腰间的手,抚摸他的手背,然后扣住手指:“咬哪里?” “哪里都想咬,特别是……”叶祺用门牙磨着陈扬的脖子,手上的动作已经不规矩了,引着陈扬一起往他胯骨以下摸。 结果陈扬吸了口气,猛地转过身来揽住他劲瘦的后腰,抬手捏住脖颈:“你说,你又怎么了?你又在家里乱翻乱找了是不是?你发现什么了?” “我……” “你给我说清楚了,别自个儿暗地里下琢磨。就算你乐意,我可不乐意。”陈扬象征性地掐着他的气管,凶巴巴地。 “我看到一张小票,你买了个软牛皮的女式单肩包。” “那是送我嫂子的。陈飞前几天打电话说今年要给她过生日,办个酒宴什么的。” “狐狸”眨眨眼,看样子接受了这个说法,于是挣开了陈扬虚张声势的钳制,凑上前去亲亲他的嘴角。 并不确定他想要做什么,陈扬转而缓缓摩挲着他的后颈,目光凝滞在他脸上。叶祺看似非常享受地眯起眼睛,然后就偏着头靠近了,安静地吻住陈扬。 贴合,试探,探入。叶祺没有弄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动作极其温柔。而这样做的成果,就是难以言喻的、被抚慰的感觉像静脉注射一样,一点一滴地渗入陈扬血管,传达着沉甸甸的暖意。 有很多话,说出口还不如默默地表达。比如我又窥探你了,我很抱歉。我又任性了,谢谢你包容我。 亲完别人,叶祺就垂下了眼睑,这是他在等着陈扬来对他做些什么的时候的惯常表现。陈扬知道自己可以选择拥抱他,跟他接吻,或者把他牵到卧室里去。叶祺是温顺的好情人,一旦相信在一起的日子可以长久,就会毫不吝啬地拿出无穷无尽的体贴来,任君揉捏。 陈扬略微低了头,抵着叶祺的前额,手上仍在耐心地抚摸他:“你去床上躺着,我得给你熬药、做饭,过会儿再来陪你。” “我想要你现在就陪着我。”蛮不讲理的口气,故意摆出来的可怜兮兮的表情,叶祺大概是根本不记得自己还可以是什么叶老师了。这么一双浸着水光的眸子紧盯着每每这个时候都抵抗力欠佳的陈扬,其实就是等着他妥协。 果然,陈扬虽然笑着摇头,但还是搂着他去了床上。叶祺说的“陪他”是有特殊含义的,就是要陈扬跟他一起什么都不穿,在被子里懒懒地躺着。最近他病着,就一直是陈扬贡献出肩膀让他枕着,两个人挤作一团,轻易就消耗掉大半个下午的时间。 这也不是他们贪睡,只是叶祺每到夜里就咳得厉害,辗转反侧,坐卧难安,搞得他们谁也睡不了。午后慵懒,叶祺或许还能蜷在陈扬怀里睡一会儿,眉眼间疲态深重,有时候陈扬都不忍心叫醒他。 中医那一套说夜里肺部集中排毒,所以患者会咳得难以入睡的说法,陈扬本来是不怎么愿意相信的。但这一回叶祺断断续续、时重时轻的咳嗽让他不得不信了,并且变本加厉到了要去药房抓药的地步。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以任性地逞强。但偏有那么一个家伙是你的心头肉,见不得他受委屈,更受不了他一直病着。一切标准到了他这里都要打折扣,什么冷硬心肠都成了一滩春水,他一咳起来就跟着心里发颤。 陈扬叹了口气,搂着怀里额头微烫的人,轻轻拍着他的背:“刚才睡着了没有?还是又咳醒了?” 叶祺好像非常难受地哼唧了几声,意欲更深地藏到被子里去,谁知下一秒又咳起来,咳得浑身都在抖。 大概是体察到了陈扬的担忧,生病的人很快就反过来安慰起他来:“没,咳咳,没关系的。咳嗽又……咳咳咳,不会有什么大事……再,再养一阵子……咳咳,肯定就好了。” “别说了,当心呛着。” 这一阵熬过去,叶祺又只能百无聊赖地安歇了。陈扬心疼他病成这样,一直细细地吻着他的额头,聊表同情。可过了一会儿,叶祺就扭动着挣开了他,一串湿漉漉的亲吻从他颈窝里一路蔓延下去,待陈扬回过神来,他已经吻到肚脐以下去了。 “别别别,你这咳嗽可没个准,你万一咬了我可怎么办……” 叶祺抬起头来,相当诚恳地:“可是隔了太长时间,我怕你出轨呢。” “我能出什么轨……”陈扬眼睁睁看着他一下一下地吻着自己,还要舔一舔咬一咬之类的,防御系统就像彻底崩溃了一样,腰部瘫软不说,似乎连脚背都难耐地弓起来了。 “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喜欢你啊……”叶祺蛮不讲理地咕哝着,突然用力在他大腿内侧吮吸起来,不一会儿就制造出一片红印子。 耍赖这一招用过了,叶祺很快又想出新花头。他把陈扬的腿拉开,拽着他坐起来,强迫他看着自己怎么摆弄那个莫名其妙被怀疑要出轨的无辜事物。 “我数过了,你从店里带回来九个纸袋子。你现在告诉我都是些什么吧。” 陈扬先是脸红,紧接着耳朵也红了:“罗汉果。” “嗯,罗汉果。”叶祺握着他的脖子,非要看着他有些潮湿的窘迫神情。 “鱼腥草……” “……”叶祺煽情地含住他的耳垂。 “嗯……白茅根……” “很好。”舌尖描绘着耳廓的线条,然后缓慢地伸进去,勾得陈扬不得不颤抖起来。 “紫苏梗……桑白皮……” “急什么,慢慢说就是了。”叶祺在他耳边哑声笑着,愈发嚣张地亵玩那只通红的耳朵。 陈扬忍无可忍,一下子拨开他不紧不慢的手,自己下手把两个人握在一起,陡然加快了频率。叶祺为了捉弄他,其实自己一直强忍着,这会儿自然是如释重负,亲亲热热地贴了过来,十分坦率地表示自己被弄得很舒服。 “还有百合、野菊花、板蓝根、甘草……”陈扬喘息着完成了叶祺的指令,刚说完就被猛地堵住嘴唇,叶祺迫不及待地向他索要着屏住呼吸的深吻。 两个人相互纠缠,像两只兽一般舔舐彼此,啮咬着对方的脖颈和肩头,总算是缓解了同床共枕却不得亲近的相思之情。 而这样做的恶果,就是叶祺的呼吸状况急转直下,面红耳赤地拼命咳嗽。即使喝了陈扬按方子煎的汤药,夜里也还是折腾到一点多才稍微舒服一点点。 “你为什么非要做呢。”陈扬低头看着这个光裸的、咳得嗓子都哑了的家伙,忽然责备起人家的体贴来:“你还真以为我要出轨不成,你放着我不管,过几天补给我不是一样的么。” 叶祺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咳咳咳,不,不一样。” “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那就什么都,咳咳……别说了。” 陈扬本人在这句话之后,确实沉默下去,只是和缓地抚摸着叶祺的背脊,等待他的呼吸变得稳定绵长。可在意识无法控制的那个空间里,羊却一点也不安静了。 “别叫得这么可怜行不行……”叶祺很是无措地抱着那只长了角的脑袋,几乎想把它的嘴捏上:“喂……你没什么对不起我啊……” “咩——咩——” “你这是装可怜吗?还是你想讨好我?” “……咩。” “还真是讨好我啊……真的不用啊,是我自己特别饥渴,所以才非要做的,你懂了么。” “咩咩——咩——” “好了好了,你不是说你爱我么……” 小公羊突然不叫唤了,乖乖地点头。 “那就足够了。” 于是一切都沉寂下来,陈扬的手彻夜停留在叶祺背上,时刻都预备着要安抚他。 那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的动作。 七月下旬,叶祺花了足足三天的时间来收拾去北京旅游的行李。为了给陈扬消除心理阴影,他很认真地告诉他,十多年前自己是如何预算这场早该发生的旅行的。陈扬也分派了本该自己完成的工作,拿着一罐冰啤,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听他一句一句地讲。 狐狸拖着它的大尾巴,快乐地在房子里来来往往,追逐着过去失落的梦想,陈扬看在眼里只觉得感慨万千。幸好没有错过,幸好最终还是得到了,所以才能把缺憾的都尽量补给他。就在出发的前夜,叶祺终于合上了拉杆箱的拉链,笑容满面地扑向陈扬。 “都收拾好了!我们明天吃过早饭就可以直接出门了!” 陈扬稳稳地接住他,一时起了童心,伸手去摸他的狐狸尾巴藏好了没有。 “今天不行,先欠着好不好?”叶祺以为他是求欢的意思,抱歉地亲吻他的嘴唇。 陈扬笑着碰碰他的脸,叶祺就顺势抓住他的手。任何一个成年男性都应当会把爱侣的手送到唇边吻一吻,可叶祺的动作却是送到嘴里去咬。门牙卡进皮肉,一点轻微的痛感倒是让陈扬无奈地笑起来,一把揽住他摁进怀里:“别乱咬……年糕都不像你这样了。” 叶祺仍旧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晚上煮米线的时候放了不下十种辅料,招得家里的狗狂吠不止,垂涎欲滴。他兴冲冲地表示要喂陈扬吃,结果一碗东西从烫的吃成温的,好不容易才再变凉之前被解决掉了。 对于他这种单纯的、小孩子似的、纯粹因为有人要带他出去玩而产生的喜悦,陈扬听之任之。夜里他回吻了笑眯眯缠上来的叶祺,耐心地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然后自己才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叶祺早就睡着了的时候,身侧却传来了叹息似的声音:“陈扬,你真的不生我的气,也不会说不想看见我了么……你真的愿意陪我去北京玩儿么……” 陈扬知道,这一刻,他问的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陈扬……那个因为年轻而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 “你知道么,那个时候我是想让你跟我一直在一起的……我还买了戒指,想跟你私定终生呢。” “是么……”陈扬拉过他的左手,抚摸现在那枚简单的白金戒指:“那后来戒指放哪儿去了?” 叶祺转过身来,低头藏进他怀里:“扔进泰晤士河了。” “你这笨狐狸……”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此起彼伏,缠绵交叠,陈扬沉默了半晌,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声而已。 不过很快地,一整天都很高兴的大尾狐又抱着他摇晃起来,活像得了玩具的小孩子:“不要想那一对了,你就好好戴着现在这个吧。我早早就看中了这个款式,还去店里看过好几次,当时是想等一个好时机再买的,不过后来……” 后来他的同事痛失未婚妻,他胡思乱想了,所以匆匆拿着戒指跑去找陈扬,要来一个永不离弃的诺言。 陈扬笑着拨弄他没有完全吹干的发梢,顺手揉揉他满头柔软的毛发:“那家店最近出了新的袖扣和领带夹,我预定了两套,等我们从北京回来应该就能去店里拿了。到时候一起去吧……” 悲伤的话题被岔开了,叶祺也不追究,点了两下头就再也不动,贡献出一身好皮肉随便陈扬摸来摸去。 皮肤像是学会了自己思考,总是能够准确地辨别触抚的含义。有的时候,陈扬的手指在说“我想跟你上床”;还有的时候,它们只是在静默中与叶祺温存。那是无关兽欲的,被爱的证据。 次日,叶祺破天荒起得比陈扬早。后者循着食物的香气找到客厅里,正看见他背对自己,动作轻快地摆放着喝果汁的杯子。乘着那么一点点没睡足的恍惚,陈扬还是觉得他身后摇着一条大尾巴,并且随时有可能回头冲着自己“嗷呜”一声。 关于摇尾巴的幻想一直持续到了火车站。早就约好要同去的林逸清夫妇没让他们等得太久,一人抱着一个儿子远远地就朝着这个方向招手了。叶祺上前去接过何嘉玥手里的那个,一时叫不出孩子的名字,结果还多亏了孩子自己机灵,嫩生生地说“叶叔叔,我是家延”。紧接着,叶祺搬出了那种只属于长辈对晚辈的笑意,陈扬这才觉得他收起了尾巴,不再招摇过市了。 相对于叶祺抱孩子的谨慎,林逸清简直是把怀里那玩意揉成一团随便拎着的。烟灰色的小羽绒服整个扭动着,半天才挣出一张跟林家延一模一样的脸,喘着气小声叫人:“陈叔叔好,叶叔叔好。” 林家栋这小子一贯顽劣得让人头疼,陈扬对他难得的有礼貌感到诧异,刚想表扬他一句,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就从孩子手里丢了出来。一声闷响,正中林家延的后脑勺。 林家延也是奇葩,三岁不到的孩子竟已学得一声不吭。只见他自己反手慢慢地翻着帽子,很耐心地找出了那个小石子,随后毫不犹豫地甩手一扔,击中了孪生哥哥的额头。 反击来得又快又准,林家栋愣了一会儿,撇撇嘴准备哭闹。其余三个大人都一脸无奈地看着这对从不安生的冤家,只有叶祺抢在他嚎哭之前开了口:“闭嘴。敢哭就扔掉你。” 林家栋又是一愣,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欺负家延已经成了习惯,欺负完了自己先哭,让大人不好怎么骂他也成了习惯。没想到这儿还有个更厉害的角色,一句话就能把他堵得死死的。 唯恐他想想又要嚎,叶祺摸出一串看上去就很沉的钥匙塞给怀里的林家延,故意用上林家栋也听得见的音量:“拿好了,你哥一叫唤你就砸他,狠狠砸。” 大人们纷纷露出忍笑忍得很辛苦的表情。林家栋非常识相地关上了自己那讨人嫌的嘴巴。 在上火车之前,这小子虽然没有发出过声音,却还是完成了不少壮举。他一趁人不注意就扒拉前面那位姑娘肩上的透明带,后来被骂了,就转而扒拉他爹领子上的扣子,成功地把它给弄掉了。他爹不堪其扰,怒气冲冲把他塞给陈扬,谁知他又把陈扬外套内袋里的钱包掏出来了,随便抽了张信用卡就往自己嘴里送,咬得吱嘎作响。可能是林家延看他的目光里含着太多轻蔑的成分,林家栋把弟弟的脸当成了刷卡机,结果被对方丢过来的钥匙打了个正着。 眼看着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叶祺面无表情地一把夺过孩子手里的信用卡,放回钱包里还给陈扬,然后把脸上已经浮出一道红痕的家延交给他爹,一言不发地接管了林家栋。 “你听清楚了,只要你让我不满意了,我立刻就松手。我可不是你爸妈,我一点儿都不心疼你,也不在乎你摔下去断的是那条腿。” 林家栋气鼓鼓地瞪着叶祺,那眼神活像动物园里被饲养员拖欠了午餐香蕉的狒狒。 叶祺平静地看了他三秒钟,突然在他的小短腿上掐了一把:“回答我!听清楚了没有!” 林家栋“嗷”的一嗓子,倒是很响亮地回答了:“听清楚了!” 这回连端庄的林夫人都忍不住了,一面笑一面摇头叹气,只说这欺软怕硬的脾气也也不知是随了谁。乖巧的林家延并不记恨讨厌的哥哥,没几分钟就趴在林逸清肩上睡着了,睫毛长长睡颜宁静,可爱得教人只想叹气。 大人都站在一起排队准备检票,两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也离得够近。失去了玩伴的林家栋百无聊赖,只好望着林家延发呆。习惯性地,他伸出手去,想捏住弟弟的鼻子。可叶祺的存在太具有威胁性,他又忍不住抬眼偷偷地窥视他。 “你可以试试看,然后看我会不会松手。”叶祺一边拿车票给检票员看,一边心平气和地说。 林家栋讪讪地收回了手。 自从养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林家夫妇就习惯了别人的交口称赞。这一上了车,行李在卧铺床下安置好,邻近好几个房间的人都聚拢到他们周围来,都要求抱一抱睁着大眼睛到处乱看的孪生子。 林家延永远是最抢手的,从姑娘都大妈都喜欢对他亲亲抱抱,遇上他不讨厌的,他还会很乖地勾着人家的脖子。叶祺带着憋屈半天的林家栋远远地站着,凡是有人投来热情的目光,他都微笑着拒绝:“对不起,这孩子太贱,您去抱抱他弟弟就行了。” 林家栋恨得只能咬自己的手指,口齿不清地咕哝:“我才不贱。” “算了吧你。”叶祺毫不掩饰鄙夷地俯视他:“你知道什么叫贱么。” 林家栋傻兮兮地摇头。 “像你这样的,就叫做贱。” …… 漂亮的孩子实在太惹人注意,特意跑来看他们的人络绎不绝,最后连巡视的列车长都按捺不住,向着林家栋伸出了手臂:“来,阿姨抱抱。” 叶祺仍旧是笑:“这孩子不太听话,您……” “没事儿。在这火车上,我什么样的孩子没见过。” 叶祺笑容不改,稳稳地把林家栋递了过去。下一刻,一团林家栋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黏在了列车长的脸上。 人家满面的慈爱立刻挂不住了,赶忙抽了面巾纸清理起来:“这……这是什么?” “早上吃的汤圆!”林家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响亮又欣喜地嚷着。 “我估计他在口袋里藏了好一会儿了……”叶祺还是挂着温淡的笑,只是更加彬彬有礼:“真的非常抱歉,您要不去盥洗室洗个脸吧。” 动静大了,何嘉玥也过来饱含歉意地赔了不少好话。列车长碍于工作在身,也只好笑笑作罢,转身叹着气离开了。 叶祺低下头,正看见林家栋仰着头望着自己,眼里多少有些害怕的意思。 “哦,没关系,你不是在我怀里干的坏事,我不会扔掉你的。” 等何嘉玥坐回自己的座位,叶祺小心地压低了声音:“再说了,刚才那个女人实在有点丑……” 谁也不知道,刚才还势不两立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地笑成了一团。 坐卧铺去北京,这出行方式足够怀旧,可大夏天的也没少给他们添麻烦。半夜里,空调电力不足,气温一直维持在让人微微发汗的水平,想不焦躁都难。九点多林逸清和何嘉玥就一人抓了一个小子,进房间去陪他们睡觉了。陈扬和叶祺跟隔壁房间那对小夫妻打了大半晚的八十分,结果估计是兴奋过了头,叶祺睡不着了。 拿了毛巾去盥洗室擦掉汗,叶祺准备爬回上铺的时候突然被人抓住了脚腕,睡在他下面的是陈扬。他想也不想就屈身挤了进去,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紧紧贴住对方,耳语道:“你怎么也没睡啊。” “我认床。”放到最轻的声音荡悠悠地钻进叶祺的耳朵里,痒得要命。 叶祺下意识偏过头想躲,可那卧铺床几乎窄得只有一条,稍微一动就碰到了陈扬的嘴唇,两个人很自然地拥吻在一起。 “你是不是因为今天……嗯,穿了衣服……所以睡不着了?” “……”叶祺睁开眼,喘息微促,想着瞪他一下却被猝不及防地蛊惑了。 列车飞驰在广袤的平原上,淮河已过,遍野的水稻消失不见,望不到头的高粱地在铁轨两侧铺展着。天光淡渺,静静洒在陈扬平静的眉眼上,只让他觉得美不可言。多年前亏欠过自己的人,细细想来,也曾被自己亏欠。而如今他们怀着更深挚的、复杂到难以言述的感情,一同踏上早该发生的旅途,于是更显出此时此刻的珍贵。 陈扬正侧着头看向他,见他愣愣的样子,眼里的笑意便昭然若揭了:“怎么,这是看上我了?想把我抢回去拴起来?” 叶祺被调戏了,既不生气也不还击,竟然只是不满地哼了两声,仍旧腻在陈扬身上。一个人都热的环境里,两个人密不透风地贴着,没多久就各自出了一身汗,叶祺就说他再去洗洗毛巾,回来帮陈扬擦一遍。 “我有点困了。”陈扬的意思是让他别忙了。 “那你先睡,给你擦汗又不耽误你睡觉。”叶祺轻手轻脚地摸出去,经过对面床的时候,还特意看了看林家延比成人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脸。夜深人静,孩子睡得正好,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叶叔叔已经往返两次了。 叶祺这一去,又觉得自己身上发黏,擦了洗了耽搁了很久,所以等他回到陈扬身边的时候,陈扬是真的已经半睡半醒了。得不到当事人的配合,他也只能先把湿毛巾放下,解了陈扬的扣子,从他胸口开始细细擦拭。 “唔……尾巴要藏藏好。”陈扬迷糊着伸手,轻轻抚摸叶祺的后腰。 “知道了。”叶祺忍不住趴在他身上笑,嘴唇抿住他的耳垂,舌尖在上面飞快地滚过:“狐狸爱你。” 半夜得到了大尾狐的告白,陈扬这一觉十分香甜,醒过来一看天色朦胧,于是出包厢门去洗漱的时候,迎面碰上盘尼西林就笑得微微有些赧然了。叶祺坐在沿车厢壁的椅子上喝冷牛奶,抬眼看到陈扬就忙不迭澄清自己,连声保证自己没喝多少,并且一定会慢慢喝。 等陈扬与他们擦身而过,盘尼西林还是没回过神来,又等了几秒钟才忽地一转头:“你家陈扬,平时都对你这么笑的?” “嗯?他怎么笑了?”叶祺挺迷茫的。 “哦……”两个孩子的爹露出一脸稀里糊涂的表情,犹豫着说:“我就是觉得刚才他笑得特奇怪,都不像是陈扬了,像换了个人。” 这边话音刚落,林逸清怀里的孩子就伸手抓起了桌上的荔枝壳,迅捷无比地往自己嘴里塞。做爹的一下没反应过来,娘在旁边急得赶紧去抢,结果娘抱着的小家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自个儿在那儿前仰后合,叶祺不得不把他接到自己这里来,免得他掉下去。 这一番闹腾过去,盘尼西林早已忘了刚才进行到一半的话题,可他并不知道,叶祺这就算是记住了。 旁人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对幸福生活安之若素的大尾狐。他差点忘记了,出了他的家门陈扬原本是什么样子。 他是天生握着权杖而来的人。 叶祺被人启发了的结果非常简单,那就是陈扬洗漱回来就被他给堵了,拖进包厢带上门,然后抵在墙上细细地吻。 “一大早的你怎么就发情了?”漱口水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陈扬颇无奈地抱着他的后背,低声提醒:“一会儿就要到北京了,你还不赶紧把东西……” 叶祺用那种饱含情意的、笑吟吟的目光紧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唇,很快又蹭上去含住下唇,牙齿合拢试着咬了咬:“刚才盘尼西林说,你遇上跟我有关的事,就会笑得跟平时不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呢。”陈扬笑着回吻他,舌尖轻轻触碰他的齿龈、上颚,说得十足含混不清:“我只爱你,你忘了么?” 叶祺的动作顿住了,然后眼睛也垂下去,方才嚣张且诱惑的姿态偃旗息鼓。陈扬刚想问怎么了,一错眼却看见他慢慢烧到血红的一只耳朵,于是猛地明白过来,这人竟然还知道害羞。 憋闷了半天,眼看着陈扬都快笑出来了,叶祺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你……你流氓。” “我流氓?谁大清早招呼也不打就把我往墙上摁?谁亲了还不够还非要咬?嗯?”近墨者黑,正派作风在陈扬身上的存在感进来愈发低下,他甚至学会了叶祺调戏自己的方式,从措辞到语气都分毫不差。 “别弄我,到宾馆再……”为了摆脱身后揉揉按按的手,叶祺忙不迭地许下了隐晦的承诺。 为免他再因为别人随便一句什么话就激动了,陈扬拥着他无声地抚摸了一会儿,从脑袋到腰,再从腰往下,等把他整个人摸顺了才真正放手。大尾狐疑惑地走开了,一边麻利地收拾行李,一边不时回头看看陈扬,眼里闪着十分复杂的意味。 陈扬很清楚,自己是把他摸出兴致来了,但还不至于要发生生理反应。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把握叶祺会兑现他的诺言。传说吃不到嘴的葡萄,总是最甜的。 摇摇晃晃的慢车本来就晚了点,路上又屡屡临时停车给快车让轨道,真晃到了北京站,外头的天都亮得差不多了。四个大人抱着孩子拖着箱子,一出站就被两辆军用吉普给堵了,几个军装笔挺的男人纷纷下车,为首的一个直接一拳往陈扬肩上招呼过来。 “能耐了啊你小子,来北京都不跟哥们儿知会一声,找抽呢你!” 陈扬侧了身躲过气势汹汹的攻击,笑着答道:“就是怕你们兴师动众才一切从简。怎么,陈飞还是告诉你们了?” “那他必须告诉啊!”后头一辆车下来的那位军衔更高,猛地拽着陈扬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说!咱哥儿几个拉你上哪儿接风洗尘去?” 这都是小时候在一个大院里玩过的朋友,后来他们的家人升职北上,陈家两位老爷子挑起军区大梁,他们就天南地北,只能靠聚会来维系友谊了。招呼打完了,陈扬的事情他们也听说过,一个转身就好奇且热情地跟叶祺大力握手,一口一个“叶老师”叫得特别诚恳。 等他们把陈扬带来的朋友也请上车去,陈扬早就被激动过头、责怪他来了也不说的朋友们轮番殴打过好几回了。直到后来叶祺出手虚挡了几下,这两辆车才得以顺利地启动,一路往市中心而去。 “诶我说清楚啊,我可不想住军区招待所。我要是想住,早就找陈飞给我安排了,我……” 不愧是打小就在一起的人,开车那位很快回过头来笑道:“知道了,诶呦废话真多。这就给你开到希尔顿去,房间我都给你订好了,预留了两间,看样子倒是正好。” 这话说得亲切,陈扬就跟他一句一句地聊下去,慢慢说起各自的家事近况。 “唉,你就别问你嫂子了,现在她最多就是个‘前嫂子’。” “是啊,早几年就离了……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所以就没立刻跟你们提嘛。” “女儿?女儿跟着她娘了,周六周日我让警卫员给我接回来。你别说,就我以前那媳妇儿,她还嫌大院儿里头规矩大,说什么怕女儿学得穷兵黩武呢,真是……唉……” 谁也没料到,温馨的话题往下说会说出这样的收尾来。叶祺暗地里拍拍陈扬的手,自己想法把话引到别的由头上去。 可伤心事毕竟是提起来了,开车的朋友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又开口:“我说了叶老师你可别生气啊,其实当初陈扬不去结婚养孩子,我们几个私下还想着总归是不稳当,说他过几年说不定还得走回这条千篇一律的路上来呢。可看看现在,可真是……离婚的离婚,分居的分居,好像官儿升上去了这家就怎么也守不住似的,闲下来哥儿几个坐在一起,说着说着自己都憋屈。” 叶祺没再去转移话题,只是坐在那儿微微地笑了,好像感慨又好像不是,倒教陈扬捉摸不透了。 “我说你多长时间没开过车了,啊?前头闪光灯还闪着呢你就实线变道啊,你小子够嚣张跋扈啊……” 开车的愣了一下,重又笑得豪爽起来:“老子好歹身先士卒十几年了,这点不守规矩的特权我还没有啊!没事儿我小心着呢,真的,一点儿事儿没出过。其实我周末带女儿出去都自己开车,开家里的私车,我那是比运送液体炸药还当心啊我。” 说到宝贝女儿,作为一个父亲的骄傲终于盖过了数年前婚变的黯然,车里的气氛也随之暖洋洋了。叶祺一直偷偷抓着陈扬的手,食指的圆指甲在他手心里挠啊挠啊,乐此不疲。陈扬没想甩开他,但被弄得实在难受,临下车时便狠狠捏了一把他的手,很快听到叶祺低低地“嗷”了一声。 除了他,别人自然都没听见。 为了安排出时间陪着狐狸上京,陈扬确实是把自己的生日忘了个一干二净。当日在酒店放下行李洗了澡,大家打起精神直接去了故宫,玩过一圈早早出来,下去四点多跑去全聚德被鸭子宰了一刀,最后鸭架子还被盘尼西林给抢去了,陈扬两手空空回到房间,却发现叶祺人已经不见了。 明明叫他先一步回来开灯开电视,怎么刚一转眼,人就没影了呢。陈扬转身进洗手间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结果就在这时候收到了一条短信。 “洗干净上床去,不准穿衣服。” 陈扬还是没想起来这天是自己生日,只是笑着关了手机往桌上一丢,脱了外衣自去洗澡。叶祺讨好他的花样一向很多,一会儿是什么不穿在家里走,一会儿又是一天之内反反复复“我想抱你”、“你喜欢地毯还是床上”的短信攻势,陈扬觉得自己已经没那么容易感到惊喜了。 他曾经在开会的时候被叶祺不间断地短信加邮件骚扰,开完会他气急败坏打电话过去,问他“要不要这么饥渴啊”。可叶祺的回答却是非常肯定的,“我就是这么饥渴,你快点喂饱我啊”。陈扬输了个落花流水,还搞得自己燥热不安,只得乖乖提前下班回家了事。 洗完澡当然应该开着电视休息一会儿,可他心里毕竟还是雀跃的,没几分钟又嫌电视声音大了,手一动就调了静音。叶祺很快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陈扬喜欢的巧克力乳酪蛋糕,看样子是店里现做的,巧克力酱勾出的“生日快乐”甚至还没干透。 “你觉得给他们一家四口留一半,够了吗?”叶祺神色如常地在桌边切蛋糕。 “够了吧。”陈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嗯,那就好。”说着,叶祺走过来一把掀开他身上的被子,把余下的一半蛋糕全都扣在他下腹部。 “你……”陈扬愣住了:“你这是……” 叶祺笑着打量他一身的狼藉,慢条斯理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对不起啊,不小心弄脏了。那我就亲自来帮你清理吧。你不要乱动,好好等着哦。” 妖孽的白毛狐狸,似乎觉得脱光了太没诱惑力,竟然只甩掉牛仔裤就爬了上来,骑在陈扬膝上,浅米色的衬衫半遮半掩着腰部和??,脸上笑得诚恳又温柔:“你开始期待了吗?我真的过来了——” 酒店的床单一片雪白,叶祺扣得又准,一点也没有弄脏,陈扬想着两个成年人还让人家误会把蛋糕吃到床单上实在是不像话,还真的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叶祺小心地弓着腰凑上去,先找陈扬要了一个开场的热吻,然后顺着他的颈动脉一路啃下去,准备正式享受两个人的饕餮盛宴。 “慢,慢点……我说你给我挪回来舔干净啊!” “哦我明白了,你是嫌这里不够是吧……”已经移下去的嘴唇又回来了,包裹着??????轻轻吸吮。 “笨蛋,另一边……” “你又没说清楚我怎么知道嘛,真是的。诶呦小东西,你是不是等很久了啊,还没?呢就?起来了啊~” “唔……下面。” “下面?这儿?哼,就不给你,你好意思你就自己弄嘛。” “……” “诶你好不要脸啊,你还真的自己弄啊~来,让我看看……稍微摸摸就哭了啊,真可爱~” 淫狐两眼发亮地盯着陈扬??,陈扬自己窘得脖子都发烫,手上却像着了魔似地根本停不下来。谁都抵抗不了爱人这样充满爱慕的眼神,虽然那眼神里掺杂了太多欲念,但一切也确实是因他而起。说实话,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爱,只觉得叶祺玩自己玩得有点过分了。 幸好,大尾狐是了解火候的。他一脸急切地拨开陈扬的手,自己贴上去亲了亲那个焦虑的??,很快就慷慨地给了陈扬更周到的服侍。 而在他的喘息还没有平复的时候,叶祺就手脚并用顺着他的身体爬过来了,叼着他的耳垂哼哼:“我也想要,你帮我,你帮我……” 陈扬皱着眉:“我这一身黏糊糊的,我怎么帮你啊。” 叶祺得逞了,笑容突然放大:“那就乖乖让我?干净吧!不过我要把蛋糕盒上的丝带绑在这里,不准你先??~” 陈扬被噎得无语了,瞪着他半晌之后,又震惊地看着自己身下粉红的蝴蝶结,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往后一躺,彻底驯服了。 叶祺很高兴地分开他的腿,整个人扑在他身上又是亲又是啃,再也不在说话上浪费时间了。 半个蛋糕对于吃过晚饭的人来说,毕竟是太多了。视线已然模糊,陈扬被晃了几下才回过神来,看见了叶祺送到他嘴边的一大块巧克力。吃下去还不知道叶祺会说出什么来,陈扬下意识地拒绝松口。 “不许不吃……”叶祺笑眯眯地捉住他下面???????,??着迫使它们相互??,毫不留情地刺激被缠了丝带的??:“快吃快吃……” 陈扬深深仰头,发出模糊的??,巧克力被顺势塞进他嘴里,然后叶祺含住他胸口的???用舌尖??,显然是嫌它红得还不够。与此同时,??着??的手也没有撤离,陈扬头一次顾不上品尝甜食,整个身心都沦陷在叶祺的手指和唇舌间。 在他终于无法配合,咬着牙要求“我想?”的时候,叶祺倒是意外的爽快,应声就解开了颤颤巍巍的蝴蝶结。可膨胀受限的海绵体不能立刻恢复全盛时的形状,陈扬眼底都泛了红,不说话也不自己动手,只是愣愣地看着叶祺,很是无措地环着他的背脊。 那是臣服,更是信赖。叶祺摆出很委屈的表情指指自己精神抖擞的??,陈扬倾身过来亲亲他的眼睛,这次真的握住了他。 叶祺脸上的笑容让陈扬怎么都无法联系上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那种温柔纯净,纤尘不染,绝对是他本人做不出来的。一个羽毛般温软的吻轻轻落在唇角,叶祺扶着他在床头靠稳,低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随即沿着他身体的中线一寸一寸吻了下去。 轻缓的爱抚之后,叶祺把他一吞到底,连续十几个??压下来,干净利落,无可挑剔。如同过电的感觉有着击穿灵魂的力量,陈扬差点把床单抓破,就这样颜面尽失地全盘崩溃了。 虽然对叶祺折磨人也伺候人的好手段无比佩服,但陈扬这辈子也无法想象,最后那个声音竟然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同样地,他也不明白,刚才还非要逼得自己失态的小恶魔,洗完澡怎么就成了蜷在自己怀里的乖狐狸。枕着他的肩窝,手臂横在他腰上,叶祺安安静静地侧躺在那儿,嘴唇一下一下地印在陈扬的脸上。 “唔……你舒服了么。” 一场好的情事之后,仿佛暴风雨过境的虚脱感会接踵而来。如果这一切都来自爱意,那么这种虚脱感应该就是幸福。陈扬习惯性地抱着叶祺的脑袋顺毛,无奈地笑答:“嗯,当然舒服。” “不要生我的气,那是情趣。” “……好,那是情趣。” “那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我刚才好像忘了让你许愿了。” “很简单的,就是你来年要乖一点。” 大尾狐又往下缩了一点,吻着陈扬刚才饱受蹂躏的胸口:“为什么老是让我乖,乖了有什么好处吗?” 逗弄成了抚慰,陈扬被熨烫地身心愉悦:“你要听话,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看中什么我都买给你……” “就这些啊,这些我一个人也能做到的。” 他执意要撒娇,陈扬必须纵容:“只要你乖,好好跟我过日子,我就会爱你。” 话说得又平静又温暖,叶祺在被子里沉默了一会儿,估计是在回味甜言蜜语。陈扬怕他在里面闷着了,于是压低了被沿掖在他脖子里,叶祺趁机咬了他的手指,又舔了他的指尖:“……那恭喜你,你的愿望实现了。” 日子越过越平顺,叶祺最近注意到的变化就是陈扬回答他的方式。无论他说什么,陈扬都会说“嗯,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弄得叶祺忿忿不平。 “陈扬,早饭我做好了。” “嗯,乖” “陈扬,汤包给你。” “嗯,乖” “陈扬,我一会儿会早点回来。” “嗯,乖” …… 这个男人恶劣地鼓励叶祺不断走向低龄化,经常在他还没要求的时候就来抱抱他,洗澡前一定给他拿衣服,晚上坚持帮他盖被子。也许惯得他生活不能自理,陈扬就算是得逞了。 你为什么要我乖呢?为什么不管我多不讲理,你都顺着我呢?如今疑问都得到了回答,叶祺安心地伏在陈扬身边,不打算再刨根问底了。 原来你会爱我。 ……嗯,好吧,我也爱你。 林家延当然点头说“好”,回去的路上还给他买了一只烤得金黄的小羊腿,叮嘱他赶快吃掉,免得让崇尚健康饮食的何嘉玥发现了,肯定要说他们乱吃东西。 只要有人宠着,旧伤所带来的疼痛也就不那么鲜明了。郑予北勾着林家延的腰,两个人说说笑笑地爬上林家延父母家的楼梯,谁也不去提这天下午在病房里的那一幕大戏。 林家延忽然想起了何嘉玥常说的一句至理名言,这会儿才知道是何等的精辟:日子总是得过且过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笑的时候就千万不要皱着眉头。 ……谁说不是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这回确实是伪更,但我有话要说~ 对一往这篇文的再见,其实在一年前就说过了。这一年里一直在慢慢地更新各种番外,把陈咩咩和叶狐狸的故事不断完善,希望能让大家都见证他们生命中的幸福时光,治愈大家被上部结束虐到的脆弱小心肝。但是,一直对第一篇文恋恋不舍是不能往前走的,我已经有了路程和南方、狗狗和鱼,应该要从陈叶的庇护下走出来了。 我知道你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很爱一往,觉得它是我至今为止写得最好的文,但其实它是有不足的,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叶祺的人物形象相对比陈扬更丰满,文到了下部和好之后一路在拖沓,语言风格也多少有些前后不符,这些我以后都会尽量改善。 十是个很圆满的数字,我们的番外也不能没完没了,基本上就到此为止了。年前我会把只放在定制印刷里的一个特别篇写出来,然后再开一次定制。特别篇的内容是模糊了梦和现实的区别,讲述家里养着狐狸和山羊的小故事。这次定制会同时开两个,一个是全部的正文,到网络版目录标示的“大结局”为止,不包括任何番外;另一个是单独的番外集,包括番外一到十和赠送给你们的特别篇。这个特别篇就不会挂到网上来了,算是送给支持定制印刷的读者的礼物,祝你们新年快乐~ 关于我个人的问题,我很快就要工作了,考研的事情出于各种原因还是放弃了,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关心。学术带来的清贫和寂寞看上去很美,但将其作为人生道路,我想我缺乏这个勇气。但不管工作的薪资收入如何,我会记得我的第一笔正式收入来自于你们的喜爱。这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里程碑,好歹想买点什么父母不赞成的东西还能有点私人积蓄,虽然数额非常非常有限。谢谢你们,我会一直写下去的,也希望陪我走过最初一段路的读者都能继续看下去。敬请期待定制印刷吧!可以只买正文或者只买番外集哦!以前开的定制都是正文加番外,建议买过的就只买番外集吧!  我们在其它文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