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祈求您 作者:鬼丑 文案: 爱到极致的极致,尊严性命都顾不上。 他一辈子都没有什么期盼,只希望能站在他身边。 当最忠诚的仆人。 仙女攻X阴暗受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怜,尤恩 第1章   即使是最为光明的地方,仍然会有阴暗角落。   海上航行的时间,天气再怎么晴朗开阔,船的最底层仍然是潮湿阴冷,充满寒意。   底层人只能住在最底层最尽头的房间,如果不是休息时间,他们很少回到自己的住处。   中午休息时,几群人聚在仆人们用餐的地方不肯离去。因为午饭时有主人剩下了几口酒,收拾残羹冷炙时仆人偷偷留了下来,均分后每个人都能喝上一口。   前面的人稍微抿了一下,沉醉在酒香的余韵中,后面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抢走。   等喝光了那一小杯葡萄酒,还有人将杯子舔了舔,不舍得放下。   突然有人冒出了一句。   “那个瘸腿的小子怎么没来?”   短头发的仆人哈哈笑了一声:“就算来了也没他的份。”   “说起来,他中午也没有来吃饭。不会躲哪里偷懒吧?”   “不会,”短头发的用手指了指楼上,道:“你是新来的?你以为是谁在刷厕所。”   新来的那个惊讶了一下:“他瘸着腿,还能去刷厕所?”   短头发的耸了耸肩:“反正我们决定让他去扫厕所的时候,他毫无反应,拿了拖把就去了。”   后面的人哄笑一声:“就算他有不满,也不敢说出来。我都怀疑那小子是个哑巴!”   “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哑巴!哈哈哈哈哈……”   正嬉笑着吵闹着,突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房间里稍微静了片刻,待看清来人,重新哄笑起来。   “扫完厕所回来了啊?”   “你要把我们的碗刷掉。”   “还有厨房的地板,一定要擦干净。”   “……”   进来的人保持沉默,直到众人叽叽喳喳每个人都交给他任务后,他才拖着一只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没有人继续关注他。既然他没有拒绝,证明就是答应了。   自从这个瘸子来到船上后,所有人似乎都轻松了不少,因为凡是脏活、累活,只要和他说一声,就能安心的交给这个瘸子。   这个瘸子到底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家里情况如何,这些事情通通没人关心。他当然也不是真的哑巴,却很少会和别人说话。   好像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大多数人都叫他“瘸子”、“哑巴”、“跑腿的”,只要这样叫,他便知道回头看人一眼。把活儿交给他之后,他也就默默地去做。虽然他的腿走起路来有些吃力,干活儿也没有人家快,但是总能把任务完成。   那瘸子清瘦,个头又高。只是看第一眼,觉得他像个学生。然而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以及阴暗的性格,没有人瞧得起他。   所有人都不觉得这样对他有什么过错。这大概并不算是欺凌,为什么呢?只要这个瘸子拒绝,其他仆人并不会强迫他去干。虽然有时候有了好东西,大家都不会想着留给他,但是他也不会抱怨。   没有拒绝,没有抱怨,就代表这个瘸子不觉得别人对他不好,因而这绝对不是欺凌。   新来的尚未了解这么多,只觉得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他拿着一小块面包走了过去,递给了那个坐在角落处沉默的人。   “只剩下这么多了。”   那个瘸子默默地看了看,最后接过来,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你叫什么名字?”   即使听到了这样的话,那瘸子也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中午的船舱里,潮湿闷热。人聚在一起更热。但没有人愿意回到住宿的地方。有人靠在桌子上睡觉,也有人小声地闲聊。闲聊的话题无非是这么几个,女人、酬薪和主人。   “最慷慨的主人?当然是伊怜先生。”说话的人不假思索,好像时常侍奉伊怜先生一样:“最友善的也是他,最仁慈的也是他。只是……”   按理来说,仆人是不能够议论主人的。但这并不能堵上男仆人的嘴巴,尤其是喝了酒的男仆的嘴巴。   他们口中的伊怜先生是这次航行的主人,但并不是唯一的主人。伊怜先生和朋友到欧洲考察数日,雇了最豪华的轮船,光是船上的仆人就有三四百人。仆人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日常的工作是服侍船上几十个贵族,伊怜先生是他们中最有钱的一个。   只有身材长相都出挑的仆人才能去贴身服侍他,而这种仆人也不会住在最底层的船里。   有人便说:“你服侍过伊怜先生?”   “不……”那个短头发的仆人模糊地说,随即又洋洋得意起来:“但我听说过他。也在擦拭桌子的时候看过他的照片。”   “照片!老天,那么,他长什么样子?”   “穿着黑西装,金发蓝眼,头发有些卷。”   “相貌呢?”   “并不出彩。”   “听起来很普通。”   “确实很普通,和我们没什么区别。”   众人哄笑吵闹着。   “你知道你和人家有什么区别吗?人家每一秒赚的钱,就比你一整年赚的多几十倍,人家鞋子的价格,超过你家房子的价格!”   被群起攻之的人显得有些恼怒,大声说:“这些我当然知道。但是……他也有缺点。”   他这话说的狡猾极了。谁没有缺点呢?   “比如?”   所有人的笑了起来。因为这个喝醉酒的男人说得好像很了解伊怜先生一样。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   那短头发的略带神秘地说:“比如,他能同时和三四个女人交往。”   众人间发出惊叹的声音。   有个声音冒了出来:“听着,这对于有钱人来说,似乎并不算什么缺点。”   短头发的露出被打断话语的不快神情:“我还没说完呢。而且,他还有那种癖好。”   “哈哈,什么癖好?”   “他乱伦。”   “……”   他这话一说出来,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你……这话说得无凭无据。”有人口干舌燥地说了一句,声音都降低了很多。大概是因为刚才喝了酒,这短头发的一定是喝多了,才说出这么让人心惊的话。   然而他说的话也确实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怎么是无凭无据?”短头发的人洋洋得意地说:“我的朋友就是贴身照顾他的仆人,现在就住在他房间的隔壁。那个卢克,长得十分高挑的小子,他亲口和我说,伊……”   短头发的正得意,突然间后脑被重重拍了一下,他好似被什么压住了,不由自主地朝地面低头,下颌抵住锁骨。   当他意识到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时,不悦的感觉令他火冒三丈。正在短头发猛地抬起头,转身大骂:   “谁!”   令他震惊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对他头部殴打的人,居然是那个从来都默不作声的瘸子。   那瘸子的脸苍白得可怕,满脸怒容,眼中充斥着血丝,好像遇到了杀父仇人一般,带着无穷的恨意。   由于太过震惊,短头发一时语塞,不敢置信:“你……”   瘸子一声不吭。   他个头很高,一手压着短头发仆人的头,另一只手握紧拳头,杀气腾腾,提拳又打。   短头发被揍得倒在了地上,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怒火瞬间被点燃。   “你他妈的干什么?”   短头发的咆哮着翻身反击,抬脚冲着瘸子下体踹去。   他身材更加高大,力气也足,“砰”的一声响,瘸子站不稳,闷哼一声,被打得摔在地上,脸颊蹭着地板滑了几厘米。   瘸子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看上去并未善罢甘休,固执得要与短发仆人一决胜负。   他的左脸迅速肿胀起来,看上去有些凄惨。   “啊、等等,瘸子怎么回事?”众人纷纷说着。谁也不知道瘸子突然发什么疯,居然主动挑事,和人打架。不过众人看的津津有味,也没有人上前制止。   这场架毫无悬念。瘸子这瘦弱的小身板,怎么能打得过短头发呢?大概几秒钟后便能分出胜负。   事实果然如此。   基本上,这场闹剧,就是短头发单方面殴打瘸子。   而瘸子在被揍的鼻青脸肿时,只能趁机反击两三下。   没人知道这瘸子突然发什么疯,只知道他打断了大家听八卦的兴趣。他们在瘸子被殴打的情况下,竟然产生了几分快意,好似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惩罚这瘸子几拳。虽然这瘸子对他们并没有任何的威胁,也好像给他们帮了不少忙。但是他是所有仆人中地位最低下的一个,谁都不想吃亏,就让瘸子吃亏;谁都不想吃苦,那就让他吃苦。   这瘸子被揍得狠了,嘴角好像裂开一样,鲜血滴落在潮湿的地板上,又被蹭开,眼眶淤青一大片。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瘸子眼中有怨恨的怒意,这样喊道。   他太久没说话了,人们都忘了原来他不是个哑巴。   短头发的听了这话,拳头停了一下,自己也愣了。   随后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   “我算什么东西?”短头发的反问道,抓住瘸子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狠狠按在地板上,发出重物坠落的声音:   “那你又算什么东西呢?”   这场架只是短头发的单方面殴打。在他打得没力气之后,他把瘸子扔到了旁边,说了句:“累死了。”   旁边的人也意兴阑珊,道:“真是白费力气。马上就要开工了,我去甲板,你呢。”   所有人都逐渐走了出去。闷热的房间里,空气中充斥着腐烂的味道。   最后走出去的人说了句:“瘸子,你去扫厕所。”   说罢,哈哈笑了一声,将门关了起来。   瘸子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那天花板上凝结着水珠,好像马上就要坠落。   他整个人都好像随着这湿润的天气,随着摇摇欲坠的水珠,逐渐腐烂在地板中。 第2章   需要底层仆人打扫的二楼的厕所,主人们并不经常使用。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有单独的盥洗室,有高级仆人去打扫。这样看来,扫厕所其实并不累,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尤其是主人们使用的厕所,不仅干净,而且凉爽干燥,比仆人们住宿的地方还要豪华许多。   然而,扫厕所这话说出去似乎不大体面,打扫女厕所这件事更让男人说不出口。很少有人打心眼里愿意扫厕所,就算是去船舱里搬运货物也好过给人打扫厕所。   于是这种令人羞赧的活计统统被交给了尤恩。   尤恩行动不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最适合这种不需要什么体力的工作了。   况且他并不会抱怨什么。就算是最脏最累的活,交给他之后,他也毫无怨言。   有时候一起工作的朋友会互相聚在一起,说尤恩是个没见识的穷小子,是拿不出钱的乡巴佬,一看就知道他那件衣服穿了不止三四个年头。这话就算被尤恩本人听到,他也不会反抗发怒,只是拖着那条走路并不利落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回房间。   然而这次尤恩突然发疯,居然主动去和别人打架。这实在是出人意料,让很多人都有些吃惊,就连仆人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会选择离尤恩远远的座位,生怕他还会暴躁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   尤恩并不辩解什么。他好像是永远这么沉默。   他错开了和别人一起吃饭的时间,在午饭的时间,他一个人拿着蜡板和封箱,打算给二楼的洗手间打蜡。   洗手间的墙面和地板都是大理石铺成,装饰着当代有名画家的油画,以及浓郁外域风情的花瓶和吊灯。房间偌大,至少可以同时容纳五十人,尤恩日常的工作,就是把每一个角落用湿布擦干净,再用干布擦掉留下的水渍。他每隔一周就要给这里消毒,每隔一个月就要给这里上蜡。   上蜡并不是轻松的事情。他在地上支起破旧的梯子,颤颤巍巍地爬上去,先从顶部墙面开始打蜡。有时候一不小心用手碰到了打蜡的地方,不单是墙面变得斑驳,手指上粘住的蜡也长时间内不会脱落。   他也有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时候。因为没有人给尤恩扶着梯子,支撑着墙面的梯子会自己向下滑落,直到重重地倒在地上。   这些工作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基本上没有主人会来这边“方便”,每天都是同样的干净。   但尤恩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专长。他只能干这种没有什么意义的工作。   尤恩沉默依旧。   他中午被人打的地方肿得不像样子,疼得厉害,不过幸好没有受到什么极为严重的损伤。依照尤恩对自己的了解,大概两三周就能痊愈。   尤恩不为自己看似冲动的行为感到后悔。   只是伤口多少会妨碍他工作,平时上蜡只需五六个小时,但这次保守估计来看,大概他需要整整一天才能擦完第一遍。   如果在这期间没有人使用洗手间,当然是最好的事情,可事实总是会与意愿相反。当尤恩正擦着墙面时,听到了外面有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一人小声道:“我不想用这边的洗手间……”   另一人的声音相对冷清:“得了,你不是说忍不住了吗?何况这里每天都有人收拾。”   两人交谈时,脚步声逐渐向洗手间靠拢。   能使用这边厕所的当然不会是仆人。当尤恩想要收拾一下然后走出去时,就有一双手推开了门。   走进来的第一个人丰神俊朗,身材挺拔,上扬的嘴角使他即使并未微笑仍能看出笑意。尤恩认出来他是来自南方城市的贵族,纪伯伦先生。   这位先生长了一张十分惹人喜爱的脸,他看上去随和大方,开朗热情。第一次看见纪伯伦先生的人总会忍不住猜测他是一位仁慈善良的主人:实际上纪伯伦先生对待自己和他人都十分严格,仆人犯了错误,他能面带微笑着让别人把仆人的腿打烂,扔下船让他自生自灭。   见到进来的是纪伯伦先生,尤恩心中一惊,害怕地收了收自己的东西,低着头走出去,尽量避免和他有直接接触。   谁想纪伯伦先生后面的人紧接着走了进来。   尤恩只好瑟缩着站在原地不动,想等两个人都进来之后再出去。然而他的余光看到了后面进来的人,整个人愣在了原处。   后进来的人,身穿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相貌十分英俊,有一种吸引人的自然的风雅。相较于纪伯伦先生明朗的面庞,他却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一副极难讨好的模样。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冷漠高傲的人居然就是之前仆人们盛赞“最仁慈”的主人伊怜先生。   伊怜先生身份高贵,刚刚与他结识的人很容易对他抱有偏见,认为他是典型的西部贵族:傲慢无礼,不体恤人。伊怜先生对于这些评价不置可否,甚至是用轻蔑的态度泰然处之。当然,不得不说,如果用客观的角度来评价伊怜先生,如上言辞绝对是有失公允。   就算伊怜先生再怎么流露出清冷的神情,他眼中的温柔仍旧非常好看。   当这两位天之骄子走进来,并发现里面有人时,两人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你看,我说过这里每天都有人打扫的。”   伊怜先生说着宽慰人的话,语气却很生硬。   纪伯伦笑了一声,看了一眼站在墙角处的仆人,竟然主动开口:“你待会儿再来打扫。”   尤恩分明听到了他说话,却并没有走出去。他只是贴着墙站,手紧紧握在一起,并悄悄挺直了后背。   尤恩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他的注意力全都在其他方面。   纪伯伦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走到小便池处,伊怜站在他旁边,同样也解开了裤链,掏出了那根东西。   两个人关系好到可以一起洗澡,当然也不介意一起使用卫生间。   纪伯伦朝着他那底下看了一眼,嗤嗤笑着,但因为有别人在,他也不多说什么调侃的话。等纪伯伦结束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印着花纹的纸巾,擦了擦穿好衣服,待再想拿一张递给伊怜时,竟然摸了个空。   他只有一张纸巾。   纪伯伦啧了啧舌,转头对着站在一旁的仆人说:   “你去拿些纸巾来。”   那仆人好像没听到一般。纪伯伦又叫了一声,他还是毫无反应。   这让纪伯伦有些恼怒。这要是在平时,他早就狠狠地惩治这个仆人,然而现在他却没有这个时间和机会,于是只是嘟囔了一句:“是个聋子啊。”就罢了,干脆想自己去拿。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像是雕塑一样的仆人突然挪动了起来。   之所以说是“挪动”,是因为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尤恩站着时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一走起路来右腿的缺点就暴露无遗。   处境有些尴尬的伊怜先生看到那仆人走过来,心中一松,然而表情却没有改变。那仆人走路很慢,终于挪了过来。   然后他突然跪在了地上,双手举起,托着为贵人准备的纸巾。   “……”   伊怜吃了一惊。   一般来说仆人只需要单膝碰一下地,站起来即可,而眼前这位居然恨不得五体投地一般跪在他前面。   可是伊怜又想到,大概是他腿脚不便,不能单膝跪下,才使用了这种姿势。   伊怜没有说话。从他这个角度看跪着的人,总觉得有些眼熟,但伊怜想不起曾经在哪儿见过他,更不记得认识过腿脚不便的人。   就在伊怜先生准备从他手上接过纸巾的一瞬间,他突然看到那个仆人抬起头来。   这张脸…   伊怜微微一愣,正回想着到底在哪儿见过他,那仆人主动开了口:“我来服侍您,可以吗?”   站在两个人后面的纪伯伦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原来这人不是个哑巴或聋子;又想这人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擦…擦净这种事哪里需要别人的服侍!   伊怜也觉得奇怪,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却听到那跪着的仆人声音沙哑着说:   “尊贵的伊怜先生,我的主人,我祈求您…祈求您能够满足我的要求,让我服侍您!”   听这仆人说了这句话,站在后面的纪伯伦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可不妙,按照他对于挚友的了解,十有八九伊怜不会拒绝这个奇怪仆人的请求。   就在纪伯伦想要走上前帮伊怜解围时,那一直跪着的人突然朝伊怜扑了过去。   一瞬间伊怜和纪伯伦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不知道这个仆人到底是谁,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们总觉得这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仆人不会对他们两个年轻男子造成威胁,更何况这个仆人仍然保持着跪着的姿势。   那仆人朝着伊怜抱过去,一把环抱住了主人的腿,他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狂喜和执着,又似乎是一种绝望的感情。   他轻轻将伊怜先生仍然暴露在外的xx含进了嘴里。   “……”   “……”   整个密闭的空间安静下来,就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那个陌生的仆人,居然像遇到了珍宝一般,捧着伊怜的那根吸吮起来…   站着的两个人都僵直地站着,好像连怎么移动都忘记了。他们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实是措手不及。   伊怜先生只觉的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就是这一刻。他想自己大概是在做梦,才会有如此怪诞的事情发生,他简直没有办法呼吸,甚至感觉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他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砰”的一声巨响,下身一痛,原本被湿润的东西包裹着含着,现在终于被吐了出来。   伊怜僵硬着转头,强迫自己去看到底发生什么。原来纪伯伦已经提前回过神来,那声巨响是因为纪伯伦一脚踢过去,把那仆人踹到了墙边。   “你他妈的…!”   伊怜最好的朋友:纪伯伦先生,人前人后从来都是文质彬彬温和有度。伊怜从来没见过他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如同暴怒的狂犬,疯狂的野兽,一脚一脚往那瘸子身上踩,好像他身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蚂蚁。   “畜生,你他妈的干什么!”   纪伯伦蹲下身掐那仆人的脖子。那仆人被打了这么久,居然一声不吭,被勒住脖子后脸先是涨的通红,随及变为苍白。   他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任由纪伯伦先生进行单方面的殴打。   伊怜愣了足有两分钟才回过神来,看到纪伯伦如此疯狂的样子,他先是感到有些错愕,随及穿好裤子,从后面抱住纪伯伦,用手臂制止住了他的动作。   “你疯了!快住手,你要杀人?!停下,停下!”   纪伯伦仍然挣扎着要打他,他力气大得出奇,眼看着要伊怜就要制止不住他了。   就在这时,可怜的被害者伊怜先生暗骂了一声,对着墙角处的仆人严厉地训斥一声:“你还不快出去?”   那仆人之前像是死了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然而在伊怜对他说话时,他整个人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生机,转动着眼珠向伊怜看过去。   纪伯伦听了这句话,更是气的头顶冒烟,怒骂着:“你他妈的脑子坏掉了,到底是帮着谁?!”   “你冷静一下…”   ”还要怎么冷静!”纪伯伦几乎是暴怒起来,伊怜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一时间竟也有些手足无措。   “你的英雄病又发作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神吗?你是圣人吗?!他这么侮辱你你还能帮着他逃脱,自以为能够让别人对你感激涕零。原谅这种人是上帝的事情,不是我和你的责任!”   第3章   两个人在地面上,一个想要逃离压制,一个想要控制形式,什么风度礼仪全都忘到脑后。就这样僵持了一刻钟,等两个人全都筋疲力竭,才互相放开了对方。   那个仆人早就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闻所未闻,大开眼界。”   纪伯伦先生低声重复了几次。他终于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平常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尴尬,于是站起身整理仪表。   伊怜冷着脸把西服的外套脱掉,直接扔进垃圾桶。   “你真是……”纪伯伦恢复了明朗的表情,摊了摊手道:“好吧,反正也不是我遇到这种事。要我说,要不是我恰好遇到,也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   “行了。”   伊怜显然不想再提这件事,他和纪伯伦并排着走了出去。   两个人对于这件事情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   伊怜先生出身权贵,金枝玉叶,在这件事情上却只能吃哑巴亏。   他后来仔细想了想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位仆人,甚至还深刻地怀疑是否曾经得罪过他。但事实上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只好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伊怜先生的日常生活十分忙碌,他是这次航行真正的主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一一处理,这种小事自然不值得浪费他更多的时间。   一周之后,在船上卖药材的店主找伊怜先生汇报一周贩卖药物的情况,顺便将税钱交给他。   那胖胖的店主絮絮叨叨地说着,伊怜先生听得似乎并不怎么用心,用手撑着下颌,一副困倦的样子。   店主吃了一惊,以为他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索性的是,船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伊怜先生从不会苛责仆人这件事,所以店长也并不害怕。   突然,伊怜先生伸出手指,指着文件上的一行字说:“这种药比上个月多用了一倍。”   店主伸长了脖子看看:“哦,这个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消炎镇痛的药物。”伊怜的声音如同带着冰碴,却也掩饰不住他的关心。   “这个是……”店长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应当说出来。   伊怜说:“你直说就是。”   “有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子,好像快要死了。”   店长说完这句话,就看到伊怜先生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什么叫快死了?”   “瞎,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乡巴佬,还是个瘸的。上船以后一直挺老实,也卖力干活。只是前几天不知道和谁打架,弄得一身伤,肋骨也断了两根。”   “……”   “他打架倒是痛快,可就他每天赚的工资,还不够药钱。他每天也就能买点消炎药,自己回去扛着。这几天,他没有再来买药,大概是快要死了吧。”   说着这种话的时候,店长的语气并没有任何同情或者怜悯。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   最底层的仆人充斥着压抑与不甘,尤其是年轻的小伙子,更容易被激怒。不要说这个瘸子了,一直被人欺负,有一天突然爆发出来,那一定是大打出手。   谁能想到要用命来偿还呢?   伊怜先生沉默着,并没有多说什么,向后面翻了翻其他的账单,见没有什么问题后,他对店长说:“你先回去吧。”   店长想,他大概是不想听这种有些残忍的描述现实的话。   伊怜先生今年不过二十岁,出身高贵,从没遇到过社会上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情,所以他并不知道,对于底层人民来讲:吸烟、喝酒、滥交,跳舞、工作、打架。这些才是生命的常态。   伊怜用钢笔写信,一手流畅的英文十分好看。   等他写完这封信后,他将信封在了信封里,贴上封泥,然后叫了一声。   贴身的仆人很快走了进来,恭敬地等待命令。   “去把纪伯伦……”   伊怜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   仆人摸不着头脑,空手而归。   伊怜先生从桌前站了起来,在房间里一步步地走。他低着头,双手背在背后,来回走动,似是在思索什么复杂的问题。   他本想让纪伯伦过来,帮他一起想一想。可是,之前挚友那狂怒的样子,让伊怜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件事不能和他商量。   如果说那仆人做错了,毫无疑问他当然是做错了。但是,罪过要是算成分数的话,需要依据很多才能定下确切分数。   伊怜当然很生气,他罪恶的分数应当加上十分。   况且纪伯伦也很生气,应当再加上五分。   可是……可是……   也就如此了。   那仆人,并没有带给伊怜实质性的伤害。   这十五分的罪恶,难不成就可以要他的命吗?   伊怜走路的脚步变得焦急起来,一步步都透露出主人现在纠结的心情。   等着、等着。   伊怜并没有要他的性命。真正置他于死地的并不是这十五分的罪恶,而是因为他没钱。   没钱买药看病,这并不关伊怜什么事。   如果今天伊怜没有多嘴问一句的话,那就真是毫不知情。那瘸腿的小子究竟怎么死的,谁都不能查出来。   虽然心中这样想,伊怜却没有感到任何轻松之感。   在房间里足足绕了十五分钟,伊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穿着的黑礼服脱了下来。   本来,他穿着这一身,是打算到顶层的大厅参加宴会。   然而现在他把衣服脱下,换成了一身休闲的衣服。   然后他打开门,顺着楼梯走到了船舱最底部。   伊怜先生从来没有进入过最底层的船室,他以为同在一艘船内,不会有很大的差距。   然而直到这次真正进入到这里,他才真正看清楚,原来这里的世界和他所居住的世界截然不同。   黑暗潮湿的地方透露出一种让人恐惧的陌生感,伊怜走在地板上,只觉得那湿滑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惊。   听人说,仆人们都出去工作,只有那个瘸子还留在住宿的地方。   伊怜走到了那里,思索一番,等到终于没有什么拖延的理由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并没有人回复。   伊怜尝试着推开,门并未反锁。   房间凌乱潮湿,并没有床,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被。   伊怜看到了有人躺在地上,却看不清楚他的脸。   “你……”   伊怜才说了一个词语,那人就好像被吓到了一样哆嗦一下,随后猛烈的咳嗽起来。   这让伊怜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   那人边咳嗽着边抬起头,看到了伊怜的脸,居然苦笑了一声:   “活见鬼了。”   “……”   伊怜还未搞清楚这仆人说话的用意,就听那仆人自言自语道:“我是要死了,才能见到你吧。真是抱歉,让你出现在我这样的人的梦境里面。大概这也是对你的玷污。”   “……”   “伊怜先生,我由衷地感到抱歉,因为上次对你、做了如此失礼的事情。”那仆人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也没有机会和你见面,所以不能当面诉说我的歉意。我……我如此卑微下贱,实在不好脏了您的眼。但是,我马上就会离开,带着一切肮脏的事情消失在这个世界……”   这仆人说话很慢,他还没有说完,伊怜就打断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那瘸腿的仆人愣了一下,好像终于明白这是现实。   仆人低着头小声说:“我叫尤恩。”   他刚才以为是在梦里,说出了如上不堪的语言,现在反应过来,拖着病重的身子跪着,完全不敢看伊怜先生的脸。   “尤恩。”伊怜先生点了点头,在狭小的船舱里走来走去。   “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如此的……所以,即使纪伯伦先生要了你的命,你也没有什么资格心生怨恨。这点你同意吗?”   尤恩俯着身点头,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上了我的船,签下了协议,你的性命早就不属于你自己。不要说你已经做错了事,就算完全无错,被主人打骂也不可抱怨。”   伊怜站在他面前,冷冷地向下看。   伊怜.休伯特先生十分高挑,身材纤长。他手的样子很美,且相当白皙,即使自然垂在身体两侧,也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他不说话时神色沉静,一双眼吸引了人的全部注意。   尤恩说:“是、是。”能和伊怜先生说话,真是他这辈子从未想过的事情。但他也知道,是因为伊怜先生船上马上要死一位仆人,这传出去对伊怜先生声誉有损。所以伊怜才不得不亲自过来和他交流。   于是尤恩在地上磕了磕头,鼓足勇气抬头,对上伊怜先生的眼睛:   “……您不必有任何的顾虑。如果之后航行到了哪片陆地,请您直接将我扔下,这样我的死亡就与您和纪伯伦先生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不幸死在您的船上……我现在就可以写一封信,全权声明我的死亡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伊怜先生那深邃的眼眸,足以让人神思恍惚,魂不守舍。   蒙田说,爱情是一种朝三暮四、变化无常的感情,它狂热冲动,时高时低,忽冷忽热……   那么谁来告诉尤恩,究竟怎样才能让这种令他不得安宁、惶惶终日的情感离之远去,怎么样才能变得朝三暮四、变化无常?   尤恩倒下的时候,看到了伊怜先生有些讶异的脸。   那是怎么样一张面孔?   爱情,为什么会被定义为一种疯狂的欲望? 第4章   三周后。   此时尤恩正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医生往他的伤口上涂抹酒精,本应十分疼痛,他也一声不吭。   伊怜先生就在不远处的办公桌处。他像是有些苦恼一般,手指用力拽了拽微卷的发丝,直到头发凌乱起来,他才停止了泄愤的动作。   如果是纪伯伦看到眼前这幅场景,知道伊怜不仅原谅了这个仆人,还花钱给他买药,那又会是一场争论的风波。   纪伯伦对伊怜的评价合情合理。岂止是英雄病,他所有的举动都有些莫名其妙,让人难以理解。   名叫尤恩的奇怪仆人,和伊怜独处时能说会道,可当房间里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又重新变成了哑巴,只会点头摇头。   伊怜问:“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那仆人摇头,不说话。   船上的医生机灵地接过话茬:“伊怜先生,他是杂工,做一些粗重蠢笨的活计。”   “我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他。”   “那是当然,他还不够格能在您面前出现。”   伊怜沉默了一会。他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这人有一种熟悉感,两人明明没有见过面。   “你行动不便,不适合做太重的工作。”伊怜先生思考了片刻后,语气淡漠地说:“你身体这么弱,也和过于劳累密切相关。以后让别人代替你的工作,你去看守仓库即可。”   医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伊怜先生会做出这种决定,但这种决定又极其符合主人的性格,他没有多嘴。   伊怜先生考虑的如此周到,按理说尤恩应该立刻跪下谢恩,表达自己的忠诚。然而实际上,尤恩只是低着头。   他过于阴郁寡言,从表面上看不出究竟有何感想。   伊怜先生说:“你有什么不满吗?”   那仆人看了看旁边的医生,不说话。   “……”“……”   伊怜先生知道,有别人在旁边他可能不会说话,于是他缓和了一下态度,对着医生说:“如果处理好伤口的话,请您先去休息吧。”   这让医生目瞪口呆,然而他并不会反抗主人的命令,十分顺从地走了出去。   仆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像重新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他说:“伊怜先生,我这样的身份,绝对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见。但是如果是您询问我的意见,那我不得不说,看守仓库这件事情我并不乐意。”   伊怜冷笑了一声:“这就是你说的没有主见。请你告诉我,我的安排究竟哪里让你不悦?”   尤恩道:“您的安排合乎道义与理性,没有丝毫让我不悦的地方。只是……我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   “我祈求您,让我当您的贴身仆人。”   “……”   伊怜先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全身暴露于阳光下。他在房间走来走去,动作透露出主人烦躁的心情。   他有一种惊人的美,好似古典主义油画中身形纤细的造物主,没有一丝一毫的出格和违礼。然而他的话语却不如外表温和,反而充满了荆刺。   “你……你当真奇怪。”伊怜先生语气不善:“你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但又受到惩罚,我便原谅了你,你并不知感恩;之后,你不但不避开我,反而要离我更近,要当贴身仆人。”   尤恩低着头不说话。和伊怜先生无暇的美相比,尤恩的长相有些阴郁,这让他不自觉的总是想把脸遮挡起来。   “你有什么优点足够当上我的贴身仆人呢?”   伊怜先生说话并不客气。他向来如此生硬,态度高高在上,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能入他的眼。   有人畏惧他、有人尊敬他,也有人早就摸清了他的性格,既不惊恐也不惶惑,反而从心底疼爱他。   尤恩和伊怜先生从未有过什么交集,看上去这位卑贱的仆人应当属于第一种,对伊怜先生抱有畏惧的心情。   但事实上,尤恩是属于第三种类型。他早已了解伊怜先生的性格,甚至比纪伯伦更加理解。   纪伯伦只知道挚友性情有缺憾,对待任何人都太过于仁慈。但是他不知道,也许没人知道伊怜先生的一个秘密,或者说是弱点。   而尤恩,这个一无所有的仆人却清楚地了解,伊怜先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我祈求您,让我当您的贴身仆人。”   对于伊怜先生的质问,尤恩并未回答,在跪在原处沉默了许久后,他平静地说出如上话语。   伊怜露出了些微吃惊的表情,随即犹豫起来。   仆人再次开口:“我祈求您。”   “我想当您的贴身仆人……”   他卑劣地利用了伊怜的弱点。   这个弱点,甚至连伊怜先生本人都不是很清楚。   伊怜先生不能拒绝别人的请求。一切请求。   果真在尤恩的请求下,伊怜先生思索一翻后,叹了口气,神情却高傲如旧,“你的要求确实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   尤恩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看到一抹纯粹的颜色。   “如果实在想来的话……你就过来吧。”   最后,伊怜先生果真没能拒绝他。   ——   贴身仆人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伊怜先生的每一根发丝、手指,都有人来负责照顾。   尤恩说要当他的贴身仆人,果真不去工作,反而是一直追在伊怜的身后。   但大多数时间,尤恩都仅仅是冷冷地在一旁观看。   仆人为伊怜端茶递水、收拾房间,他站在一边碍事;仆人为伊怜先生找换洗的衣物,他也不帮忙寻找;等到仆人们主动从主人房间里退出来时,他居然还站在原地!   伊怜先生拿着衣服,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尤恩,道:“你可以出去了。”   那仆人慢吞吞地说:“我可以帮您换衣服。”   “……”   伊怜尝试着解释道:“我从不用别人帮我换。这种事情我可以自己来。”   尤恩抬头看了他一眼。   “明白吗,你可以帮我忙,但是要在我需要的范围内。”   那仆人明明是听懂了,却又装聋作哑起来,看来是并不打算出去。   伊怜先生犹豫了一下,最终心平气和地说:“你可以帮我换鞋子。”   尤恩听了这话,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拖着并不方便的腿走过去。   他半跪在主人面前,给伊怜先生换鞋。   “伊怜先生,您是要下楼参加宴会?”   伊怜点了点头。   “我想、能不能请您带我过去,为您布置餐饮……”   伊怜先生自高处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在开玩笑?”   尤恩缩了一下脖子。   他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身材过于单薄了些。住在船舱内,久日不见阳光,皮肤自然白皙。头发天生黑色,眸色与眼珠同样乌黑,一眼望去看不到底,让人难以捉摸。   他长得并不拔尖,可也算不上丑陋。   伊怜打量了他一下,蓦地笑了一声:“我知道,凡是人都想要向上攀爬,这是人的本能驱使。你自然也不会例外。”   一直以来困扰伊怜许久的事情突然寻找到了眉目。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一切都能解释清楚。   一个出身不幸的仆人,拥有着“宁可死去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决心”。所以他行为怪异,贪婪的索求。   要成为贴身仆人,要做独特的工作,要到贵人密集的宴会上服侍。   所做一切,目的都是为了青云直上。   伊怜以为自己已然对他的企图一清二楚,谁想那仆人听了尤恩的话后,竟然摇了摇头。   他说:“不是的。”   话没说完,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向伊怜诉说。然而尤恩只是张了张口,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有人打断了两者的对话。   “伊怜先生,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有钱人的生活还能让人产生一些幻想,但这条法则似乎并不适用于权贵者。   船上的很多地方,尤恩从来都没有踏入过。在尤恩多次请求下,伊怜先生终于同意让他作为贴身仆人参加这次晚宴。今天是他第一天走进这偌大的餐厅内。   这里仿佛不是人间。   优雅的音乐玄荡于空中,大厅内灯光恰到好处。高贵的女士身穿曳地长裙,在抹胸的挤压下几乎难以呼吸。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也能谈笑自如,在绅士面前挺直腰板。   “伊怜先生。”   伊怜来得迟了些,他并没有打算走到前面入座,本想就近找个位置,谁想一位身份高贵的夫人向他打了声招呼,示意他坐到前面。   伊怜只好重新站了起来,而他的仆人跟在他身后。   他走过的路上,每一个人都露出惊讶的目光,完全不能理解为何伊怜身后的仆人走路的姿势如此不端。可即使他们感觉到奇异,也绝不会说些什么,更不会在伊怜先生面前表现出惊异。   伊怜行礼之后坐在了夫人的对面,纪伯伦的旁边。   因为伊怜和纪伯伦都在忙碌于之后考察的事情,这几周来,两人几乎没怎么见面,也不知道对方现况如何。看到朋友坐过来,纪伯伦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正想要放下茶杯和伊怜说些什么,然而当他瞥了一眼伊怜身后的人,那口茶差点喷了出来,被纪伯伦拼命压制住,所幸没有出丑。   旁边的夫人被纪伯伦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   这位绅士拿着旁边的纸巾擦了一下嘴,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女士,我并无大碍。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场景下,居然看了到一位蠢笨……且下流的仆人。”   纪伯伦说话时,向着伊怜身后看了一眼。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紧,好像是从牙缝中磨出来一般。   高贵的夫人同样看过去,捂住嘴惊呼了一声。   “这……我们船上,居然有这样的仆人?”   她虽然应承着纪伯伦的话,好像十分认同他一般,但事实上她完全不明白,这“下流”的评价究竟是从何而来。不过人与人交往的一条原则,就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这位纪伯伦先生是伊怜先生最好的朋友,如此回复定然有益无弊。   女士朝着伊怜先生看去。令她惊讶的是,伊怜先生向来冷漠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些许愤怒的神情。   “我想你并不是在说我的贴身仆人,对吗?”伊怜说。   房间里安静了一下。从很大程度上来讲,伊怜先生才是这次航行真正的主人,他和纪伯伦先生身份高贵,富贵荣华,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是整次宴会的风向标。   纪伯伦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有想出言语,过了一会儿,脸色变得通红,是气急却拼命忍耐的表情。   “我没有听错吧?贴身仆人?”   “没错。”   伊怜先生声音平淡,甚至还对身后的人说:“尤恩,请你为我布置菜肴。”   尤恩仿佛从未发现主人和他朋友的争执,行了礼便去为他准备晚餐。   纪伯伦忍了又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未能爆发出来。他恢复成微笑的神情,对着身旁高贵的夫人道:   “我的朋友一向如此,见到人有困难就要帮一把,这种性格一直为人交相称赞。而我作为他最好的朋友,却总是担心他吃大亏。让大家见笑了。”   纪伯伦重新坐回伊怜旁边,两人并没有任何交谈。   伊怜真的是在生气。他和纪伯伦在这一方面争论不休,谁都不能说服谁,纪伯伦认为人的高低贵贱与生俱来,笑脸可以给和自己身份相同的人,而对于那些烂在泥巴里的贱种,根本不需要费心思讨好。   伊怜却觉得生命是最为奇妙神圣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上帝去践踏他们的生命与尊严。两个人在这方面的思路截然不同,但并不妨碍两个性情真挚的人成为朋友。   纪伯伦生气的时候不爱说话,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姿势优雅的用餐。   尤恩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为主人端来了餐具食物。   纪伯伦立刻露出了讽刺的微笑。   伊怜完全不在意友人的目光,他微微侧身为仆人让路,尤恩将餐具整齐地摆放,随后将主食与配菜送到主人面前。   当他把最后一道配菜送上桌时,旁边的纪伯伦啧了一声,用斥责的口吻说:   “你不仅笨手笨脚,还没有心肝。”   伊怜皱了皱眉:“我想请你不要说话。你对他抱有偏见的态度,因而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会挑剔……”   两个人虽然在吵架,然而声音却不高。其他人互相交流着用餐,没有人注意到这他们俩又开始争执起来。   “我挑剔?”纪伯伦冷笑一声,“请您看一看,你这‘贴身仆人’是做什么呢?”   尤恩从未做过服务高贵人士的工作。就结果来看,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可以称得上是糟糕透顶。   譬如说准备主人的餐饮,贴身仆人要做的绝不是将食物从一处挪到另一处,他们需要学习搭配的美学。   甜汤配合香辛料,水果搭配奶酪,放置餐品的容器既要实用,位置必须得体妥当。贴身仆人的修养不仅仅关乎他们自己的素质,也代表了主人的地位和颜面。   尤恩端上来五六个盘子,几乎是随心所欲地放到了伊怜先生的面前。   冻肉的旁边是杏仁蜜。特拉法尔加式布丁上浇了枫糖,勺子歪歪地插在里面,又在下面不伦不类地放了金边骨瓷盘。主食和甜品堆在一块儿,又配了牛奶,鸡蛋在旁边。   难以评价的摆餐风格。   “……”   即使伊怜有心为仆人辩解,到最后也只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谁也不是生来而知。”   尤恩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给主人丢了颜面,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等待着责罚。   然而直到宴会结束,伊怜都没有再说什么。   只不过虽然这摆餐方式丑陋,那仆人拿来的东西却并不难吃。   起码伊怜先生比平时吃得明显多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   “拥有着宁可死去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决心”,是红与黑中的话。 第5章   很快,船上的人都知道了伊怜先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贴身仆人。   这仆人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正是因为他完全不出众,甚至还比普通人要来的差劲。这样的条件却能够成为伊怜先生的仆人,才是他最为特殊的地方。   很多人都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瘸子感兴趣,但都没有机会靠近他。   因为他时刻不离伊怜先生左右,除了和主人对话外,他就像是个哑巴。   每个人都很好奇,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得到了伊怜的青睐。   “他到底有哪里好?”   纪伯伦和伊怜坐在露台喝咖啡。旁边并没有站着那个碍眼的瘸子,纪伯伦才能心平气和地问出如上问题。   伊怜先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阳光洒在其柔软的金发上,他那蓝色的眸子仿佛闪耀着波浪的荧光。   “哪里好……也说不上吧。”   “过几天,我把我手下的仆人送到你那去。”纪伯伦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老天,你不知道你后面那个仆人,走路姿势多么奇怪。每次你经过时身后都会传来嘲笑声!”   伊怜先生皱了皱眉。   纪伯伦明白好友这幅表情背后的潜台词,他只好换了个思路说:“请问博爱的伊怜大人,如果您当真足够公平,那么为何你以前的贴身仆人都跑来向我诉苦?他们说难以得到你的欢心,可能马上就要被发配到船舱底部修船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伊怜微微一怔,随即平静地说:“他们想多了,我对仆人们一向一视同仁。”   “算了吧,”纪伯伦把手中的杯子放下,“你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和那个瘸子在一起。”   “……”   “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话题重新回到了最初的讨论。   伊怜轻微蹙眉,仔细回想了一下。   他最近确实和尤恩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要说原因的话……   “他一直黏在我身边。”   “老兄,这可说不通。难不成其他仆人不想黏在你身边吗?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因为你在下命令时,首先叫的名字永远是‘尤恩’。”   “还有就是,他比较护着我。”   “……?”纪伯伦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你护着他吧?”   “他护着我。”   伊怜露出些许高兴的神情:“纪伯伦,你真应该尝试和普通人交往。他们每个人的性格都如此鲜活有趣,并不像那些接受过过多教育而显得死板的绅士。”   “你把我搞糊涂了。”   “前几天,在会议室的前面,‘那位先生’又找过来了。”   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纪伯伦脸色冷了下来,随即愤怒地嚷嚷:“你怎么没和我说?”   伊怜说的人,就是在船上最喜欢和他对着干的一位。‘那位先生’也并不明着来,却总喜欢给伊怜找点小麻烦。   “这次他是怎么找你麻烦的?”   伊怜说:“那天,有运输果蔬的船只来往。他从船上挑了想要的东西,顺便给我带了一份手礼。”   “手礼?”   “大概有一百多株太阳花,包在一起送给我。”   “……”   纪伯伦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连骂了好几句脏话,脸上的微笑全垮掉了。   伊怜先生从十几岁开始,就对鲜花过敏。一株两株倒还可以忍受,一百多株放在他面前让他拿着,伊怜先生就可以直接去见上帝了。   “你怎么处理的?”   “我当然推辞。但是他非要亲手给我送来,我退到走廊都没有摆脱掉。”伊怜先生淡淡地说:“我想他并不是不坏好意。他可能不记得我对鲜花过敏,只是想用这种方式与我重归于好……”   “见鬼的不记得!”纪伯伦的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水杯都跳了起来:“然后呢?”   “我正苦恼于如何谢绝他的好意。那个叫尤恩的仆人一瘸一拐地冲过来,一下子把我拦在后面。”   “……”   纪伯伦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他重新坐了回去,淡漠地说:“哦。”   “尤恩说,把这束花交给他就可以,他是我的仆人,可以代替我拿着。‘那位先生’当然不乐意,说你这个瘸子算什么东西?”   “……尤恩怎么回答?”   “他不说话,但是也不躲避。你知道的,人多的时候尤恩总是不想说话。‘那位先生’气恼之际,推搡他好几下。我本想干脆站出去算了,谁想尤恩竟牢牢地把我护在后面,静默地忍受‘那位先生’的拳头!”   “……”   纪伯伦说不出话来。他端起咖啡杯,放在唇边好几次,也没有喝下去。   伊怜先生侧了一下头,似乎在回想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尤恩为什么有那么大力气。就算我想让这可怜的仆人快走,竟也推不动他。他被打得鼻子出了血,也只是侧着脸擦了擦,什么都没说。最后‘那位先生’看我真的急了,收回手笑着道了歉,这件事竟不了了之。”   伊怜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十分冷漠。然而依据挚友对他的理解,他固然处在平静当中,性情深处却又压抑着怒火。   纪伯伦叹了口气:“我不得不说,你没有生命危险,才是我最为关心的事情。”   伊怜先生点了点头:“我明白。自从那以后,我总是觉得尤恩在多方面给予我帮助。他对我的了解甚至超过了我自己。这让我十分困惑。”   “……”   “他对我展示出绵延不绝的善意,我不得不更加依赖他。”   纪伯伦轻咳了一声:“听着,在你的叙述中,我感觉那个瘸……好吧,尤恩,他大概是个可以信赖的仆人。可是,你可以给他奖赏,但是绝不可以依赖他。明白吗?”   伊怜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毕竟……”纪伯伦不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说:“他一开始见到你,就直接舔……我敢说,任何一个心智正常、别无所求者,都不会像他那样和你‘打招呼’。我完全可以说他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伊怜先生像是才想起了这件事情,同样露出了有些郁闷的表情。   ——   伊怜先生和朋友的对话就在此处截止,两个人谁也不能说服谁,因此并不打算过多的交谈。   当天晚上,伊怜先生沐浴结束后,正擦着头发走出来,就看到尤恩站在旁边,刚刚把拖鞋对着伊怜的方向放好。   看到主人走过来,尤恩低着头退后了几步。   之前服侍的仆人都出去,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这实在是一个交流的好机会。   伊怜先生决定把好友问他的问题搞清楚。   尤恩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看着伊怜穿拖鞋。   老实说,伊怜现在真的搞不清楚。仆人尤恩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看着十分可怜,却要求很多他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伊怜本想对他置之不理,他却千方百计地讨好主人。   伊怜坐在桌前,看着尤恩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暗,正要走出去,伊怜叫住了他。   “你受的伤已经痊愈了?”   尤恩尊敬道:“感谢您的关心,我并无大碍。”   “我好像总是看到你受伤。”伊怜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继续说:“并且,你每次都是因为我受伤,不是吗?”   尤恩抬头看了他一眼。   “上次你为了保护我而受伤。说起来,我并没有感谢过你。”   “不……”   “同样,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你因为侵犯我的尊严,被纪伯伦先生殴打。你也并没有和我道歉。”   伊怜先生有一双奇妙的眼睛,将他温润文雅的性子暴露无遗。   当他与尤恩说话时,尤恩不清楚他是否对两人所说的内容感兴趣。可他会专注地凝视尤恩的双眼,只使人感到神魂俱荡。   此刻,尤恩便是这种感觉。   仆人的手激烈得颤抖起来,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难以压住心中那种突然升起的巨大的情感,颤颤巍巍地说:“请您原谅我。”   伊怜垂着眼看了看桌上,回想了一下:“你我之前从未相遇。你……”说出这句话时,伊怜感觉心中有异样的情感升起。他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然而这种情感似乎并不重要,于是他忽略掉接着说:   “你擅自作出如此…让人吃惊的举动,让我和纪伯伦先生深感羞耻。为什么这么做?”   “抱歉。”   伊怜不依不饶地追问:“告诉我原因。”   那仆人沉默了许久。   房间里极为安静,伊怜甚至轻微的耳鸣。眼前的人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什么,这让伊怜又产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同情。   当伊怜刚想要说算了的时候,只见那仆人好像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其实……”   “什么?”   “其实,”那仆人声音放得很轻,伊怜要仔细一点才听清楚他说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其实,我有病。”   这句话让伊怜吃了一惊。   “什么病?”   尤恩听到主人的追问,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向您诉说。您是最友善的主人,但是遇到这种事情,正常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自己也常常处于困扰当中,因此不敢告诉你……”   “你到底怎么了?   伊怜上下打量了仆人几眼。那仆人虽然看上去瘦弱,但绝非身体不佳,当他贴身仆人的这段时间,尤恩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根本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就算生病也没什么。只要不是大病,用钱找个医生,总能治好的。就算是很严重的疾病,要多花些钱,也不打紧……   就在伊怜先生幻想了多种情况的同时,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伊怜抬头一看,只见那仆人竟然把手伸到腰带处,三下五除二将裤带解开。   伊怜先生的眼睛睁大了些。   他不知道这难以让人看透的仆人究竟要做什么。   当他意识到尤恩是想要脱裤子时,伊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你做什么?”   那仆人磕绊着说了几声“我、生病”后,【略】   “……”   伊怜先生在震惊之余,头脑空白,一时不知所措。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惊慌的神色,手指向旁边摸索着,这是人在困境中想要寻求自保的姿势。   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叫人进来,将这位无礼的仆人拖下去。   尤恩的动作有些僵硬,却十分迅速。【略】展示一般指着那处,对伊怜说:   “我其实、有病。”   “……”   “我是【略】   伊怜只觉得呼吸困难。   那仆人继续说着:   “自从上了船,我就再没做过,几乎快控制不住了。这才忍不住……”   伊怜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只是声音有些虚弱:   “老天、你,你先把衣服穿好再说。”   尤恩依言穿好衣服,一边穿着一边说:   “您有一种让人心惊的特质,现在我还难以为其想出名字,只觉得那特质是非同寻常的吸引人的东西。而船上的其他人,说实话吧,无论是地位如何高贵,他们在我心中都不值一提。我感染上这种病,实在不好去随便找女人发、泄,所以才对您……”   伊怜原本安静地听他讲话,当听到尤恩说到“找女人发泄”时,立刻正色道:“绝对不可以。”   船上的女仆如果怀孕,是要被推下船的。   大骇之下,伊怜先生关注的地方都变得奇怪了。   尤恩点了点头:“所以我祈求您,请您让我给您□□吧。那样我就绝对不会对无辜的女人下手了。”   “……”   今晚发生的事情对于伊怜来说,真是一件比一件离奇。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尤恩带着一丝期望,抬头看向主人。   如果说一开始伊怜先生只是震惊、惶恐,慢慢地他平静了下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后,伊怜又露出了那种令熟悉的、怜悯的表情。   “我很抱歉。”   伊怜先生慢慢地说着。   “但是,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喜欢的人吗?”   听了这话,尤恩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耳光,耳鸣中听不清主人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伊怜的口型,猜度他在说些什么。   “我想在船上,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尤恩低着头愣了好久,才慢慢地说:“我不知、不知道。”   伊怜神情温柔,充满怜悯:“我有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偏好,你却能明辨,我以为你对我很了解。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却一无所知。”   尤恩颤抖着说:“是什么人?”   “你并未见过。”   “这样……”   尤恩跪在地上发呆,好像被抽走了力气,连背也无法挺直了。   伊怜也并不催促。他从心底可怜这位仆人,知道尤恩一定是走投无路,才会提出如此要求,但伊怜却拒绝了他。这一定让尤恩难以接受。   那仆人思考了许久,突然俯身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对不起。但是有没有可能,请伊怜先生您假装我是别人,让我代替您的心上人,为您做一些事情呢?”   “……”   “我确实是在痴心妄想。”尤恩的声音冷静起来。他语速飞快,不让伊怜先说出拒绝的话,“我是男人,对您来说非常方便,您只需要发泄就好。而且我绝对不可能会说出去。我也没有病,很干净……”   “……”   “您只需要闭上眼睛,将我当成别人。那样我也不会再对别人做出格的事情。”   尤恩列出了种种好处,未了加了一句:“我祈求您。”   伊怜盯着眼前的仆人,难以置信地想,怎么有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肯定是尤恩说出来哄他的。就算他祈求他,他当然,也不会同意。 第6章   能听到窗外海鸟环绕飞翔和鸣叫的声音。   船只进入了较为平缓的海域,一点波浪带来的晃动都没有,伊怜甚至感觉不到身处海上。   伊怜先生难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   他被黑色的绸带遮住了眼睛,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   普遍来说,人对于未知的事物都会产生恐惧之情,但伊怜几乎从未感受过较为深刻的恐惧。   朋友都说他太过于好心肠,总把别人想得太好。并不是每个人都怀着善意接近他,所以要时刻小心。   可是……   “您遮住眼睛,我不说话。我保证不会不舒服的。”   尤恩说完最后一句话,就闭上了嘴。   他的手在发抖。   伊怜先生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尤恩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与他匹配。   他太善良了。   有人觉得,合乎尺度的善良才是聪明,如果善良过头,就显得愚昧。   这句话当然不错。   当尤恩看着身穿白色衬衫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因为看不见而露出略微茫然的神情时,尤恩心中的情感难以控制地展露出来。   性、上、瘾、症这种名字,如果对于尤恩的话少有怀疑,立刻就会察觉到不对之处。   只是伊怜先生过于相信别人,尤其是这个对他不错的仆人。因此他并没有发现有异常之处。   在一片黑暗中,伊怜感觉到有一双手在碰他。这令他有些紧张,微微蹙眉,“……还是不要做了。”   【略】   尤恩产生了一种之前从未产生过得感受。他忍不住想到,自己和伊怜的心中人一定有天壤之别,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身上所有的缺点都暴露无遗。所以他究竟是胆识过人,还是一时被蒙蔽了内心?居然如此厚颜无耻地向伊怜先生提出了如此要求……   随着时间的增加,尤恩越来越窘迫,冷汗从额头上流了下来【略】   伊怜先生,他尊贵的主人,为什么没有立刻叫停呢?   当然这并不代表着什么,只是出于主人对仆人的同情,或者……   就在尤恩紧张到无以复加时,门口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仆人吓了一跳,手指立刻抽了出来。   那门只是被敲了几下,在并未得到主人的许可下,外面的人就推门而入。   “我有事找你商量……”   纪伯伦先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当然是伊怜。谁想坐在桌子后面的伊怜竟然和以往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居然在眼前罩着黑色的丝带。   纪伯伦的脚步停了下来,一种异样的情感油然而生。   伊怜摘下了眼罩,脸色十分不好看:“我并未允许你进入。”   纪伯伦“哦”了一声,有些惊恐地指出:“你一个人在做什么?”   相较于纪伯伦的惊讶,伊怜心平气和道:“我正想要午休。”   “……”   “你找我有什么事?”   纪伯伦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伊怜先生抢先了一句:“尤恩,你可以出去了。”   尤恩好像被吓到了一般,直到听了主人的命令才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尤恩重新回到了船舱的最底层。   很多日子没有回来,那里还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夜晚的海上凉快了许多,晚宴上主人们留下来的剩酒,被几个男仆瓜分。   尤恩并没有上去凑热闹,反而转身向一个角落走过去。   “这不是伊怜先生眼前的红人嘛!”   仆人们住宿的地方一向幽静。这里潮湿不适,没有人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只有生病了实在爬不出去的人,才会留在这里。   伊怜先生就是在这种地方救了他一命……   说话的人是个生病的胖仆人,他很虚弱的样子,说话都很费劲。但是看到尤恩,他还是感到高兴。   尤恩沉默了一阵。   胖仆人以为他是个哑巴,并没有期待得到他的回答。在生病的几天里,胖仆人几乎没和人说过话,这让他感受到无比的寂寞。因此,即使尤恩不能给他回答,他也甘心和他说些话:   “老天,你不知道,这几天仆人们谈论的话题都是你!你看你穿的鞋子,还有衣服!这种凉快的布料一定很昂贵。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修了什么福分,才让伊怜大人相中了你?“   尤恩并不会想要回答这个问题。   胖仆人喃喃自语道:“每个人的命都是不一样的。以前大家都瞧不起你,觉得你长得一般,不会说话,又是个瘸子!哈!可最后你却一步升天,跟着有钱人享受生活去了。   “而我呢,一直觉得我自己是天下最特别的人。现在,却要死在这种鬼地方……”   胖仆人一边说话,一边摸了摸自己身上溃烂的地方,苦笑了一声,说话的欲望消失掉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过了许久,尤恩才说:“你得了什么病?”   “……”   这是尤恩很少几次对着伊怜以外的人说话,他感觉到不适,却必须要说下去。   “我把我所有攒下来的钱都给你。虽然不多,但是应该可以治好你的病。不过……”   胖仆人来了精神:“不过什么?”   “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   “伊怜先生……”尤恩思考了一会才继续说:“他,有喜欢的人?”   “……”   这是什么问题?   胖仆人犹豫着接话:“这件事情,不是人尽皆知吗?”   “……”   尤恩的脸色沉了沉。   “伊怜先生喜欢的人,是一位既聪明又高贵的女性。” 第7章   伊怜先生坐在桌子的后面,从他的表情来看,他目前并不怎么开心。   “我想你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来找我。”   他说话的声音一向温润,今天却刻意用冷漠的声音说。   依照纪伯伦对于挚友的理解,他明白如果自己不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那么伊怜一定会非常生气。   虽然纪伯伦不知道他生气的理由……但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纪伯伦开门见山道:   “那个人的信,我亲自跑到码头的邮局,帮你取了回来。”   听到纪伯伦的话,伊怜那蔚蓝色的眼睛都亮了许多,猛地从座子上站了起来,立刻就想走到纪伯伦身边。   但是在伊怜站起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大矜持,于是放缓了脚步。   他说:“那是我误会你了,实在抱歉。”   纪伯伦玩味地笑了笑:   “你这个家伙,真是见色忘友。我有事情不能直接来见你,‘那位’给你寄信过来,你居然还会和我说对不起!这还有天理吗?”   好像逗弄一般,就是不把信交给伊怜。   伊怜先生露出了焦急的神情,眼神中充斥着渴求。但是他并不求人,也不说话,就这样站在朋友的面前。   伊怜生了一双引人注目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无论他怎么摆出一副冷漠的脸孔,那双眼睛却仍旧单纯且充满柔情。当伊怜向别人祈求某样东西,任何人都不会感觉讨厌,只想要答应他的请求。   纪伯伦无奈地摊了摊手,把信递给了他:   “好吧。我得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玩这些‘浪漫的把戏’。你和你的心上人从来没见过面,却来来回回交换着信件。到底有什么乐趣呢?”   伊怜从他手里从容地把信拿了过来,拆开信的手却有些焦急。   他一边拆信一边说:“她不想见我,那我就不能和她相见。”   大约在几年前,伊怜与一位神秘的笔友,通过写信的方式交往。   那位笔友学识渊博,谈吐自然,显然受过很好的教育。一开始伊怜并没觉得这位神秘人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互相通信而已。来往了几次,笔友那令人惊讶地知识储备、高雅趣味,以及对于人生生命深刻的思考,几乎让伊怜难以置信。   他曾经怀疑过这笔友是从哪里抄来的哲思,但在伊怜的阅读范围内,从未见过相类似的观点;他也怀疑笔友是对他有所求,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笔友甚至不愿意见他一面,更不要提什么物质方面的往来。   他们的交往只依靠信件。   伊怜先生从未见过如此特殊的人。   有时候伊怜会遇到烦恼的事,他愿意写在心中向笔友倾诉,笔友会很快给他回信,通过只言片语就能让伊怜打开心结。   他曾经提过可不可以见面的请求,笔友说只通过写信就可以满足。真正见面时,如果对方并不符合自己脑海中的印象,甚至连朋友都做不成。   伊怜深以为然,害怕自己哪里不好会让笔友不喜欢,于是闭口不谈见面的事。那段时间他甚至十分焦虑,总是怀疑自己条件不够好,多次拽着纪伯伦问他“如果你是女生会喜欢我吗”这样惊悚的问题。   伊怜甚至不知道笔友的名字。但是每次,那位都会在信上落款一个“休”字,含义不明。   他们两个的交往从未间断,每周都要通信几次。   有时候伊怜不得不进行海上贸易,短则几周,长则半年。即使在海上,伊怜也想收到笔友的来信,他知道这种事情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又不想在那么长的时间内和休停止写信。   于是伊怜在信中将这种苦恼写了下来。   没想到休的信很快寄到了他的手上,并写道:“伊怜先生,无论你在哪片海域航行,终究会有在港口停泊的时候。只要您在信中详细写明您将会停泊的码头以及停泊时间,我会将信寄到离您最近的邮局。”   “所以我才说,你喜欢上的这位女士,可真是神秘无常!”   纪伯伦坐在了原本伊怜坐在的地方,悠闲地为自己倒上红茶:“我们雇佣速度最快的游轮,你的笔友却比我们还要快,提前几天就能把信送到你要到的地方。”   伊怜也觉得不可思议。   纪伯伦继续道:“要我说,找遍全欧洲最有钱的家族,也没有哪家小姐能做到这种事。更何况,又有哪个小姐能够不顾父兄的管教,满世界给男人寄信?船上的人都说你爱上了身份高贵的小姐,万一她并不是呢?也许她只是个家境贫寒却读过书的女子,或者……”   伊怜先生不是没有怀疑过笔友的身份,可是……   “这些事情都无所谓。”   身份、钱财、地位,根本无关痛痒。他只想着,能够收到“休”的来信就可以了。   纪伯伦知道挚友对这位从没见过的笔友怀着多么纯真的情感,哼了一声:“这次我为了能够摸清这个女人的底细,派人提前到我们即将靠岸的码头,在邮局前面守了五天,却一无所获。没有哪个身份可疑的人把信扔进邮筒。那位女士,当真小心得很!”   伊怜先生眉头拧在了一起:“你何必做这种事?”   “……”   “我并不想和那位见面。”   “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伊怜摇了摇头:“如果两个人见面,感情反而会减淡。我对现在的我还没有自信,直到成为更好的人之前,我不想见。”   “……”纪伯伦沉默片刻,委婉道,“你可以稍微自信一点。不过,你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别人?我一直觉得,你对每个人都很公平。”   有怜悯心的人引人喜爱。但有过于充沛的怜悯心,就会显得无情。觉得每个人都有优点,因此对每个人都很仁慈——这样的人居然会有自己的私心,会找到喜欢的人并玩着单恋的把戏?   伊怜思索了一阵。   他思索的时间很长,却并不是在走神。他思考得很认真,皱眉时就像是他自己也十分困惑一般。   过了好一会,伊怜才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位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只是,我只觉得,看信的时候,我不再是只身孤影,而是有所归属。”   “就好像……我和那位的心相互契合,彼此亲密无间。”   尤恩走路的时候浑浑噩噩,脑海中不断回忆生病的仆人对他说的话。   伊怜先生有喜欢的人,那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女人。听贵人在闲谈的时候说,那个女人的名字是戴安娜。他们门当户对,这次航行过后就要成亲。   他们买了大庄园,结婚后就会搬到南方的城市,出海贸易也会中断。   尤恩也就不能再当他的仆人了。   尤恩走进来的时候,纪伯伦先生已经回去,只留下伊怜一个人在房间里。   伊怜坐在桌子后面,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后抬起了头。   仆人半跪在他面前:“伊怜先生。”   伊怜站了起来。   就在不久前,伊怜找人把尤恩叫了回来,说是有事情要吩咐他。   尤恩知道主人并不是有什么事情非自己去做不可。   伊怜神情淡漠,缓慢地在房间踱步。   他显得心事重重,却并不迷惘,显然早就知道要说什么。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开口:“今天我答应你做的事情,事后回想起来确实是很荒谬。你是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可怜仆人,即使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什么过错。要说奇怪的话,是我答应你这件事。”   “不、不,我是无礼的仆人……”   “听我把话说完。”伊怜打断了他的话,“我仔细思考过,我之所以同意你的请求,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是因为……”   “因为您想帮助我,尽力满足我的需要。”   尤恩的声音有些沙哑。   伊怜愣了一下,才说:“是。”   “我知道我并不特殊,甚至还是个下等仆人,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尤恩突然抬起了头,“但是,即使是这样,您仍然答应了我。您是最仁慈的主人。”   “……”   伊怜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进去。   “全天下的人见到您,都会赞叹您的了不起。”   “……”   “您喜欢的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现在没有和您在一起,一定是因为她不知道您的心意,”尤恩说了一长串的话,但是他说的非常缓慢且真诚,一点也不显得油腻狡猾,是真正地从心底流露出的赞同的话语:“如果您向她表白,那她将会是多么、多么……”   他难以找出合适的形容词,慢慢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她是多么的幸福,快活,日后的生活永远不会有阴霾。   尤恩愿意倾尽一切去换取主人的注意,就算只能依靠卑劣的手段触碰到主人的身体也好。   但他也明白,像他这种条件的人,永远也不能得到贵人的垂怜。   伊怜沉默了一阵,对他说:“你站起来吧。”   尤恩依言站了起来。   伊怜很久没有再说话,而是盯着窗外看。   那片透明的窗的外面,是一望无垠的辽阔海洋。在宽广事物的面前,人类的一切烦恼都微不足道。   过了许久许久,伊怜才说:   “我想当个好主人。”   尤恩紧紧地盯着主人的侧脸。   一瞬间,尤恩竟然对主人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同情的感觉。他心想,伊怜先生真是有些可怜。   但尤恩明白,他的目的一定会实现。   只要看伊怜先生的眼神就知道了,那种充满着对于万事万物爱意的美妙目光,那种隐藏着热烈与信仰的期盼,那种文雅柔和又潺潺自然流露出的怜悯……   伊怜先生永远也看不到这短暂即逝的场景。   尤恩怔了许久,才慢慢地低下了头。 第8章   伊怜先生每一天都会有大量重复的事情要做。他的一天从清晨换衣开始。   伊怜旁边有数位贴身仆人。每个人具体的分工不同,但他们都是形态优雅、受过教育的高级仆人,做起事来十分麻利,且没有一点声音。   伊怜先生被他们这些仆人包围着,就连漱口水都端到面前。   高级仆人们卖力的时刻,尤恩并不在里面。准确的说,他是站在一旁观看,绝不打算参与其中。   有些仆人早已习惯了主人身边这位特殊的贴身仆人,但今日情况较为特殊,有几位新人被安排到了伊怜先生的身边,他们自然会看不惯眼。   尤恩站在房间的最后侧,一位身材高挑的仆人朝他走过去,压低声音说:   “快去将伊怜先生的胸针拿过来。不然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尤恩听了那人的话,也不回答,就好像没听到一般。这种没有反应的反应惹人生气,却让人毫无办法。仆人本打算自己去拿,就在这时尤恩动了。   他默默地走过去拿胸针。只见他这一走路,瘸腿的缺点全都暴露无遗。   尤恩的右腿不直,走起路来就会晃荡,姿态十分的僵硬。有几个仆人正好等着他出丑,看到这幅场景,嗤嗤笑了起来。   原本让尤恩拿胸针的人也吓了一跳。   高级仆人的选拔十分困难,要受过教育这一条规则就已经把大部分人淘汰掉。身形必须匀称端庄,相貌不能有明显的瑕疵,就连皮肤上多几颗斑点也不行……   伊怜先生怎么会有这种贴身仆人呢?   正发愣着,尤恩不仅把胸针拿了过来,还将伊怜先生的西装端来了。   旁边的仆人正了正形色,彬彬有礼道:“请让我为伊怜先生穿衣。”   说罢,手就要接过尤恩手上的物品。   谁想那个瘸腿的男人却明确地拒绝,手向上一举,并向右边平移:完全是不合作的表现。   那位仆人尴尬了一下。他是新来的仆人,千辛万苦通过了选拔,好不容易成为伊怜先生的贴身仆人,想要在先生面前表现。谁想仆人里面居然有个条件这么差的瘸子?   他心中不平,脸色沉下来,却仍然用很礼貌地声音说:“把衣服给我。”   要不是伊怜先生就在身后,他一定会一把抢过来,给这个瘸子一些教训……   尤恩摇了摇头。   他一个人端着那些饰品和衣服,一个人走到了伊怜先生的面前,用一种无上尊敬的口吻说:“请您让我为您更衣。”   伊怜先生并未注意到仆人们之间的小矛盾。对于他来讲,无论是谁给他换衣服都无所谓。他点了点头,让没有事情做得其他仆人下去,只留下了尤恩一个。   当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伊怜先生的表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他说:“你把东西放下,我自己穿衣服。”   尤恩说:“先生,请让我帮您做吧。”   伊怜犹豫了一下,说:“只是穿鞋的话……”   尤恩依言跪在了主人的面前,当他为主人穿鞋的时候,听到了伊怜打开抽屉的声音。   尤恩抬头一看,只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里。   这封信……   “您在看什么?”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主人吓了一跳。伊怜先生惊讶地看向身下的仆人:“你……”   尤恩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将头贴在了主人的鞋子上:“抱歉,我只是、哦,看到纪伯伦先生拿过这封信……”   伊怜先生正了正形色,道:“是我拜托纪伯伦,让他把信拿过来。”   “是很重要的东西?”   “……”   伊怜先生一时语塞。他拿出来的正是纪伯伦为他带来的“休”的来信。自从信来了以后,他就没有找到过合适的时间来阅读,每天都有许多仆人围在他旁边,实在是难以拿出信来读。反而是尤恩一个人在的时候,伊怜先生能够心无芥蒂地直接拿出来看……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伊怜先生啧了一声,好像在感叹他真是个麻烦的仆人。   尤恩的额头贴他鞋子更近一些:“抱歉……”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伊怜淡淡地说:“普通朋友寄过来的信而已。”   尤恩的心好像缩在了一起,那种疼痛感十分陌生。   “如果没事情的话,你也可以出去了。”   听了这话,尤恩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伊怜对信毫不在意的模样,心想主人这是要把信扔掉了。   没有什么用的废纸当然可以扔掉。   只是……   尤恩忍不住道:“抱歉,但是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您。”   伊怜轻微蹙眉。   这仆人实在是要求太多。   尤恩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就擅自开口:“只是普通朋友的来信的话,那么您在扔掉信件之前,能不能把信封赐予我呢?”   伊怜先生看了他一眼:“你要信封有什么用?”   “我也想给、给朋友寄信。只是信封的价格过于高昂了。”在说到朋友时,尤恩磕巴了几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祈求您……”   伊怜说:“你还会写字吗?”   “只是稍微懂一些。”   伊怜摇了摇头:“信封我有许多,你可以自己去拿,这种事情不至于向我祈求。”   尤恩吃了一惊。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出去。”   “……”   “我祈求您”这句话太好用了,以至于第一次被拒绝的时候,直到尤恩走出房间时,仍觉得神情恍惚。   大概,就算伊怜先生要把信封扔掉,也不会让它到仆人的手里。   从这一点来讲,尤恩应当高兴才是。   尤恩买信封很挑剔。   他的薪水不高。一日之中只吃早餐,剩下的钱攒足一个月,就能够买一个较为高档的信封。挑选信封时,尤恩十分警惕,从乌拉尔到伊比利亚半岛的纸源都有,单纯依靠信封不能分辨寄信人的身份。   伊怜先生慷慨地说,可以随便拿取他的信封。但是贵族使用的信封,散发着悠悠的香味,在上面又刻有主人姓名的缩写,拿出一张,一摸便知是何人所有。他哪里知道尤恩想要废弃信封的缘由呢? 第9章   过了几个月,伊怜先生再次收到‘休’的来信。   上次的回信中,伊怜先生诉说了自己的苦恼。他询问的非常委婉,他问心灵和肉体是否可以分开?如果说爱情至高无上,肉体不过是爱情的附庸,为何有人因为爱人的不忠而痛不欲生。   在笔友的来信中,对方的观点十分鲜明。   “我毫无保留地认为,情与肉并无关联,两者可以完全独立。如果有一天您因为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将二者分开,我也不会对您产生一丝一毫的改观……”   伊怜并不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很多事情是他自己难以控制的。   譬如说现在,他就搞不懂为什么,在一天晚上,书房中,自己会再次被人蒙住了眼睛,解开了裤子。   【略】   伊怜先生的手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他恼怒道:“你疯了!我没允许你……!”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拒绝的动作却并不明显。   对于身份高贵的人来说,这种经验多一些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能够炫耀的资本。可惜伊怜先生较为保守,他从来没有和别人如此亲密过。   为什么要和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人做这种事?   伊怜脑海中出现了耶稣挂在十字架上的画面。   上帝的苦难理所当然,耶稣代替父亲将福音传播。   伊怜先生抓住对方头发的手渐渐垂了下来。   当天晚上两个人做了那种事情。到了第二天早晨,伊怜先生发烧的很厉害。   他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适,以为自己是因为受了惊吓才会生病,强忍着头晕目眩坐在桌前继续工作,却连坐都坐不稳。   那仆人偷偷地把医生叫过来,诊断一番,说是有些感染。   “您这里不是肿着吗?”医生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说:“船上有买byt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以让下人为您去买一些。”   “……”   “感染并不是因为【】不干净,也有可能是因为您本身就是容易被感染的体制。只要您能够使用byt,注意卫生,就不会再发烧了。”   伊怜先生白皙的肤色变得红了,随后脸色又变的苍白起来。   医生以为有哪里冒犯了他,害得他生气,连忙说:“您放心,这种事情在贵人之中非常常见,绝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我也绝对不会说出去。”   伊怜先生的脸色过了许久才恢复了正常。   他服用了医生开的药物,又喝了水,这才说:“多谢您。我并没有什么大事,您的诊疗费我会拜托仆人交给您。”   说完他盖上被子,蒙住头休息。   心中百种念头交杂不断。   房间里的人都放轻了声音,伊怜听到有仆人将医生送到了门口,医生叮嘱了注意事项,门这才关上。   伊怜以为房间中的人都出去,却又蓦地听到有脚步声逐渐向床边靠近。   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似乎是不想打搅正在休息的伊怜。但是那种渐重渐轻十分有特点的脚步声,让伊怜先生一下子就明白究竟是谁。   从醒来之后伊怜就故意不去看他,他居然还敢过来。   一种恼火气油然而生,伊怜装作睡着的样子,只想让瘸子仆人自己离开。   尤恩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他好像并不是为了做些什么事情,走到了离床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犹豫半天还是没有走过去。   等到伊怜睡醒之前,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主人休息。   一直站了七八个小时,不曾离开。   伊怜本以为荒诞不经之事可以就此打住,没想到过了不久麻烦事再次找了上来。   那天他在房间里面处理公文,尤恩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服侍。   自从发烧事件之后,有很长一段事件伊怜并不理会尤恩。他让尤恩保留着贴身仆人的称谓,拿着和以往同样的薪水,却并不再使唤他。   有其他的仆人时,他就会叫其他人。没有其他人时,他就装作看不见,宁可自己亲力亲为。   尤恩一开始还想要走过去帮忙,然而他走路较慢,还没赶过去伊怜已经做好。   他知晓主人的态度后,只要看到主人走过来,就立刻察觉到自己的碍事,先躲到远的地方,不敢向前。   尤恩曾经想要和伊怜先生亲自道歉,可每当他要说话的时候,伊怜就会冷着脸走开,似乎真的是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   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了瘸仆人失宠的事情。尤恩本人好像并不在意,就算伊怜先生并不叫他,他也雷打不动地跟在主人身后,一瘸一拐地,他会躲到很远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尤恩跟着他。   伊怜先生认为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合情合理,但是有时候看到那个瘦弱的仆人躲在门后,想要用门的掩护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却又偷偷地露出一只眼睛看他时,伊怜先生也会轻微皱眉。   那天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已经过了深夜,其余的贴身仆人都回房休息,尤恩和以往一样还站在门后。只要主人在工作,尤恩就没有休息的时间,等主人第二天醒来之前,他就早已站在主人房间里面。别的仆人尚且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而尤恩仿佛从来不要休息,只要能站在伊怜先生身边,就算不需要他做任何事,他也甘之如饴。   伊怜先生伏案签字,那一直躲在远处的仆人经过了许久的心理斗争,慢慢地走向了桌子,好像有事情要和他说。   伊怜本想和以往一样装作没看见,谁想尤恩突然跪在了他面前。   “……”   伊怜先生手中的笔停了一下,余光看过去,那仆人似乎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才知道尤恩双手朝上,上面摆放着一支byt。   ——   “……”   伊怜先生的脸色冷了下来,他向来说话不很客气:“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把那东西拿走。”   尤恩很执着的跪在那里。   一开始伊怜只想当做没看见。他想,不能再答应这仆人的请求了。和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纠葛的人,做这样无聊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尤恩看上去并不是喜欢自己的样子,也许只是想要追求名利。但是不做这种事情也并不妨碍他追求名利。   向上爬是没错的。为了向上爬而出卖身体,伊怜觉得有些可耻。   一个普通的仆人,和一位绅士。他们应当是毫无交集的两类。   可是,那仆人一直跪在那里。   直到伊怜把文件看完,又拿出闲书来看,一个小时过去了,那仆人还是跪在那里。   时间早已过了凌晨,快要到伊怜先生休息的时刻。   他好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伊怜先生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熄灯入睡,他大概会跪到第二天早上。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你起来吧。”   听到伊怜先生的话,那仆人欣喜地抬起了头。   有人说,连圣者也得有几分硬心肠,不然就无法成就背后的光辉。但伊怜先生连那点硬心肠都没有,所以才会被小人物拿捏。   这句话传到了纪伯伦先生的耳朵里,当成笑话讲给伊怜听,伊怜当时只觉得是毫无根据的废话,现在想到,却五味杂陈。   到最后,被拜托的那个人总是不能拒绝,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伊怜先生一直没有想清楚。   两个本来毫无联系的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大约三四天一次,仆人尤恩会跪在他面前,手上放着byt,祈求主人‘受下委屈’。   伊怜总是坐在座椅上沉默,直到他将椅子转过去,算是默许,尤恩才会从地上爬起,在主人身后为他戴上眼罩。   过程中伊怜不能说是完全痛苦,他的身体习惯了对方,又戴着眼罩【略】   在伊怜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持续了许久。   一开始伊怜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仆人三四天就来求一次。偶然有一次他听人说,尤恩的薪水与别人是不同的。别的贴身仆人都是按月发放,只有尤恩的薪水是按日发放。   没人能确定他到底能在伊怜先生身边服侍多久,干脆每天结算清楚。   大概三到四天,尤恩就能攒一磅左右的零钱,他拿到这笔钱,才可以到船上的便利店买一支。   因为伊怜先生是容易感染发烧的体质,尤恩不敢拿主人的身体开玩笑,每次都确保byt戴在上面。   除此之外,他就没剩下任何钱了。   每当船只停靠在岸边的日子,仆人们受到贵人的嘱咐,会去热闹的市场上买些特产,如果自己攒了一些钱的话,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买下来。在船上,仆人们的薪水多是花在这上面,但大部分人都选择将钱攒起来,待下船后留给家用。   伊怜想,是人都有私心,可尤恩辛苦来的工资全部都花在这种地方,实在是不可理喻。   即使伊怜会可怜他,但他绝对不会为尤恩出这笔钱。   他倒想让尤恩捉襟见肘、自顾不暇,买不了,再也不敢来他房间胡来。   但是伊怜先生的祈愿并未成真。每隔三日,必定会在房间里看到那人跪着的姿态。   这种关系对于伊怜来讲当然是勉为其难,他拒绝了几次仍然未成功后,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他郑重地警告过尤恩,说这件事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   尤恩当然不会说出去。可这种事,总会有人察觉些端倪。   “你是不是出轨了?”   当纪伯伦狐疑地上下盯着伊怜看,说出如上话语时,伊怜的脸蓦地变红。   “你在说什么胡话!”   伊怜先生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些。索性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纪伯伦摊了摊手:“最近听人说你有‘身体交流’的对象?你不是只痴情于你的笔友?”   “……”   伊怜沉默了一阵,纪伯伦一看他这个反应,吃惊地问:“是真的?”   以往这种传言也很多。因为不知道源头是哪里,也根本制止不住别人对于伊怜好奇的议论,纪伯伦都是直截了当地去问本人,本人否定之后,他就当做是谣言对待,根本不放在心上。   就算有人说的再难听,纪伯伦也对自己好友的品性一清二楚。他知道伊怜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所谓的‘乱伦’云云,更是无中生有。   “你怎么不反驳我,”纪伯伦推了推他的手:“快说这些都是谣言。”   伊怜先生沉默了一阵,随后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纪伯伦焦躁起来:“这并不重要。”   他一直等着好友的回答,然而他也仅仅是沉默。   过了许久,只听伊怜开口说:“我觉得这不是出轨…我并无背叛之心,只是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所以…”   这下轮到纪伯伦开始沉默。   不过他自己的私生活也乱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立场去指责好友,他只提醒他注意卫生安全,就离开了朋友的房间。   纪伯伦那惊讶的眼神令伊怜心中有种说不明的滋味。他不能说心中没有挣扎,有时也会担忧这是不是对休的背叛。   但那仆人别无所求,仿佛只要他的身体就足够了。伊怜几乎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当真明确地拒绝了他,那个仆人的眼神中会流露出怎么样的绝望。   爱情可以和肉体分开。休在信中如此说道。 第10章   不过,即使伊怜再怎么纠结,这种纠结并不会伴随他很久。   “我们在岸边停留三五日,等洋流一变,不出十天就能回到出发地,结束旅行。”   “太好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如上消息很快传遍了船内上下。   当天晚上贵人们相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庆祝接下来将要重归陆地上享受生活的日子。   在高兴的人群中,显然并不包括尤恩。   船靠在岸边,没有波浪的冲击,平稳如同站在陆上。尤恩却脸色苍白,如同换了晕船症一般。   房间内干燥舒适,明亮的顶灯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楚。左边的墙上挂着拉斐尔派圣母像,在灯光的照耀下,圣母的眼神柔和且平等地关照着每一位乘员。   伊怜先生坐在主座,穿的并不庄重。他的领带甚至松了一些。   在今晚的宴会上,他喝了不少的红酒,脸颊的颜色变得微红,平时故意装出来的冷淡表情不复存在,眼神中难以伪装起来的柔情展露无疑。   在不知不觉中,伊怜先生吸引了许多贵族小姐的注意力。   他的眼睛难以用语言描绘其美,如果只是看照片的话,那种灵动性会被降低许多,只有亲眼见到伊怜先生本人,才会明白为什么和他交往过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一位胆大的小姐走上前去,用红酒将伊怜先生的酒杯装满。   “先生,从未见您喝过如此多的酒。”   伊怜先生低低笑了一声。   “因为有好的消息……”   “是马上就能上岸了?”贵族小姐反倒叹气,压低声音道:“一方面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只是不能再和您一起旅行,也令人遗憾……说起来,航行结束后,我可否和父亲一起去您家中拜访?我听说您在佛罗伦萨买了新的庄园。您真的很能干。”   伊怜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随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说:   “我只是很幸运。”   他今日当真喝了许多酒,大概是醉了一些,较平时显得反常。   譬如说他并没有直接同意女士的请求,反而只关注了最后一句话。聪明人大概明白他并不想让客人来到自己的家。   女士虽然失望,却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如果有人能够凭借幸运,就达到您今天所达到的成就,那才真是闻所未闻。”女士说:“幸运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我听说您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因素。您不仅会读拉丁文,还说得流利的法语。只要一有空闲,您就会在船舱内的图书室里学习,即使那里的环境让人难以忍受。”   伊怜先生笑了起来。   “这种传言不是毫无根据吗?实际上,我只读过拉丁文的圣经,法语也只是会讲一些。我总是在奇怪,为什么别人总喜欢给我按上一些莫须有的谣言,有些尚且是捕风捉影,但大部分都是无中生有。”   外人对于伊怜先生为什么在今日取得如此成就这件事上,编了不少的故事。   有人认为努力者必须勤奋聪明,因此在他们口中的故事里,伊怜几乎无所不能。他似乎每个国家的语言都有涉及,看过无数本国内外名著,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哲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医学家……   伊怜却觉得自己十分无知。   如果非要为自己冠上因何成功的标签,他自己的选择永远只有一个。   那就是“幸运”。   凡是熟悉伊怜的人都知道,他在诉说自己为何成功时,那种神态绝对不是沾沾自喜,绝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得意。伊怜先生说话时异常谨慎,甚至还带着点谦卑的味道,确实是在诚恳地诉说自己的观察。   他出身高贵,权势显赫,然而家产在父亲那一辈早已败落,徒有其名而无法支撑整个家族的运行。年幼时,伊怜先生一直在饿肚子,无法支付私人教师的费用,他小时候读书不成体系。所以在有人说他聪明时或者博学时,伊怜会有一种无名的自卑。   不过,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赚了很多的钱。与他合作的人不嫌他年轻,反而愿意信任他。现在伊怜先生已然可以挥金如土锦衣玉食,他却并不怎么骄傲。   他自己只说是因为幸运才能做好。   “可能是因为您身上传奇色彩太过于浓厚,所以才会有如此多的流言。”贵族女士终于抓住了时机,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不过,我知道有一个流言不仅仅是流言,反而是得到过本人的证实。”   伊怜先生抬头看了看她。   “那就是您已经有了深爱的人,并且和她有了婚约。”   伊怜先生沉默了一阵。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女士有一种感觉,好像伊怜并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对着她说话。   女士向周围看了看。除了一个瘦弱苍白的仆人站在他们旁边,其他的贵人们都在较远的地方跳舞,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   女士只当自己感觉出了错。   伊怜略微垂下眼睑,道:“这确实不是什么谣言。我想也没有必要遮掩,我有心爱的人,也有了婚约。”   女士略微失望。   伊怜先生本身极具吸引力。虽然社会地位差的不多,但即使船上所有的贵族加起来,可能也没有他那么有钱。   在金钱的推动下,所有人都想讨好他,然而伊怜更加神秘的一点是,他展露出友好的一面时,同时保持着距离感。他对每个人都很温和,但是又不和人深交。   所有人对他了解甚微,只有一点是大家的共识:想要讨好他的女性不用白费力气。因为伊怜有了未婚妻,而且对那位感情很深。   这位女士却有些执着,想要从对话中探寻到蛛丝马迹。她问:“她的名字是……?”   伊怜的回答却十分肯定。   “戴安娜。”   这与流言的内容一致。   女士叹了口气:“看来您真的很爱对方。”   他们没有再多的交流,很快女士转到了其他的地方,和其他的贵族热切交流起来。   伊怜先生垂下眼睑,又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那个一直站在不远处畏畏缩缩的仆人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先生,您喝得太多了。”   伊怜攥住杯子的手紧了紧。   刚才的话,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听到自己亲口说的事实,还会做出那种无理的举动吗?   莎士比亚说,血液中的火焰一旦燃烧,最坚强的誓言也就形同干草。   他以前当然是不相信这句话的。然而最近几天,他却因为自己身体难以克制的反应而难堪,进而产生了对于自己的怀疑。伊怜痛恨那种控制不住身体的感觉。   “伊怜先生,”那个仆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悲伤,“即使您要继续喝下去,也请您吃些东西吧。您身体的健康远超过我的生命,当您责罚自己的身体,对我来说是痛入骨髓……”   伊怜的脸有些发热。   他心想这仆人在说什么胡话。然而沉默半天,伊怜也并未真正说出斥责的话,反而将手中的杯子放到了一旁。   只听伊怜淡淡地问道:“航行结束后,你打算如何?”   那仆人跪在主人的脚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恭敬地回答:“我身有残疾,本就不适合在海上工作。太过粗重的活儿,我又没有力气,像我这样的废人……我可能会回到家乡。”   “你家乡有亲人在?”   尤恩摇了摇头:“我没有亲人。只剩下我一个了。”   “……”   伊怜先生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   “请您不必道歉,是我从未提及。我什么都不会做,也可能走不到家乡。”尤恩顿了顿,继续说:“走到哪里都可以。”   尤恩说的轻描淡写,但任何人都知道,凭借他自己的力量,他是回不去的。   他没有攒下一分钱,光凭走路是决计不可能回去。   “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尤恩很快改了口,不再提家乡的事情:“我会四处闲逛,找份工作糊口……如果有合适的人,我希望不再一个人孤独终老。”   仆人还未说完,就自嘲地笑了笑。   他也知道这只是奢望。   他对于未来的设想中没有提及到伊怜先生。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两人本来就不可能再产生任何的交集了。   这次航行之后,伊怜先生就可以恢复他旧有的生活,安心幸福度日。   而尤恩,会在某个他也不知道的地方死去。从某个角度来讲,他也是幸福的。   起码他得到了心爱的人的肉体,即使这段时间异常短暂。   尤恩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他的手向前伸了伸,好像要触摸主人的鞋子一般。不过到最后,他还没有触摸到,就把手缩了回来。   “我以生命,祝愿您日后一切顺遂。” 第11章   船舱内许多人往来,然而却并不吵闹。   今天是航行的最后一天。船只停靠在距离城市最近的码头,很多贵人已经下了船。即使在船上的生活惬意舒适,也不能减弱贵族们即将回家时的兴奋心情。   伊怜有同样的感受。他十分思念在家里的家人,一点也不想在船上多待一秒。这次航行的时间,和以往相比并不是最长的,伊怜却觉得这是最煎熬的一次航行。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和以往的自己相差很大,而他并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这一切的变化是从那个仆人出现之后而出现。这个仆人太过于奇怪,他不得不在每天都花时间去想他的事情,实在让人心神不宁。如果离开了他,说不定自己也可以恢复正常。   自从那日之后,伊怜就再也没在船上见过他。那个仆人似乎并不想要纠缠。   伊怜本以为他会祈求自己,让他做出一些救济的事情。这并不是伊怜本人妄自忖度,实际上尤恩早就已经向他提出过许多要求。   然而这次,当他真的需要帮忙的时候,他反而什么都不说。   伊怜先生自己也在思考,到最后他做出了决定:只要这个仆人不自己找来,他就当做不认识他。   虽然说尤恩名义上是伊怜的仆人,尤恩应该随时复命,但事实上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瘸腿的仆人。   有人说他可能已经下船了。   船上其余的散工,在这次航行结束后就会寻找新的雇主,在另外的地方工作。那个仆人应该也是如此。   “伊怜先生,所有的行李已经整理好了。如果您检查无误,我们可以出发。”   仆人毕恭毕敬地说道。   伊怜嗯了一声,左右看了一下。   就在前不久,这艘船上还是生机勃勃的场面,贵人们欢声笑语,宴会时觥筹交错。现在却没有一点的人气,仿佛船舱也随着人类的消失而丧失了生命力。   船上只留下最后几个人。   那个仆人没有出现。   伊怜莫名地感觉到了一阵轻松,他心中似乎有一种直觉,暗示他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再也不用离经叛道、直面真心,更不会多出那么多烦恼。   伊怜先生点了点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乱的西服,将衣服略微松开一些,低声道:“可以回去了。”   就在他要走出门的一瞬间,伊怜先生突然停下来。   站在他后面的纪伯伦差点撞到他的脊背,他用手撑住前面的人,抱怨着说:   “干什么?”   伊怜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先走。   “我有东西忘了带。”   说完这句话,不顾纪伯伦在后面“你怎么自己去”的话,自顾自往楼上走。   那个东西并不是真的属于伊怜,就算仆人忘记整理带来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伊怜却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会差点遗忘,忘记去把它拿回来。无论怎么找借口也不能洗刷伊怜心中的懊恼。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更加混乱慌张,接近图书室的门口时,见四下无人,干脆跑了起来。   他害怕图书室被人锁上,确认可以打开门才松了口气。   可以说,船舱内的图书室完全是为了附庸风雅。里面的书籍古老而陈旧,厚重的部头只是为了码放起来好看,实际上内容并不怎么有趣。图书室建立在船舱内顶楼的最里面,平时没有人会来这里看书。   当他打开图书室的门时,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就连伊怜本人也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里。   刚上船的时候,他因为无聊经常回来这里翻阅书籍,然而书的质量太差,之后他就自己买书在卧室看了。   只是图书室里有一本书,他一定要带走。   伊怜走进了潮湿的房间,凭着记忆向房间左边走了过去,然而他还没有走两步,就渐渐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   图书室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   伊怜的声音十分淡漠:“你怎么在这里。”   尤恩原本弯着腰坐在桌前,衣服很脏,蹭了不少灰尘。他听到声音后回头一看,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神中,立刻流露出无上的欣喜。   那欣喜只是一瞬,他马上低下了头。   “我、我看看书……”   伊怜的心跳漏了一拍。看到尤恩的一瞬间,他只觉得慌张,为了避免和这个人有过多的交流,伊怜不再和他讲话,沉默地自己走到书架旁边找书。   那个瘸腿仆人,这么久来没有见面,原来是一直躲在图书室里吗。   他知不知道船上的人都已经走光了?   刚才伊怜匆匆看了他一眼,就知道那仆人这段时间瘦得厉害。抬起眼睛的时候,脸小了一圈,全然是营养不良的样子。   伊怜先生皱了皱眉,这不管他的事。   他开始焦急地寻找那本书。   但是,图书室的书籍没有任何的码放顺序,即使伊怜先生记得那本书的大致位置,也只能一本一本的翻过去。书架上的尘土飞起来,轻缓地落在贵人的发丝上,很快他就变得狼狈起来。   为什么找不到……   伊怜先生的动作越来越迅速,甚至发出了较为大的声响,有一本书的厚度和他想要的那一本差不多,他本以为终于找到了,拿出来一看却也不是。   伊怜失望地把书塞回去,但是他用的力气太大,没有对准方向,只听“吧嗒”一声,那本书掉在了地上。   他低下身子正要拿书,听到了脚步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规律,一重一轻,是个跛脚的人走了过来。   伊怜先生握了握拳。   “对不起,对不起……”   那仆人上来先说了好几句抱歉的话,声音轻的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一样。道歉了数次,且一直低着头,尤恩也知道主人根本不想看到他,但还是强撑着说:“可是您很着急地在找东西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帮您……”   “……”   “现在船上没有多少人,”那仆人细声说,“您找到后就可以马上离开这个脏地方了……”   “……”   伊怜站直了身子,从上往下俯视着这个瘦弱的仆人。   然后他重新问了一遍之前问过的问题:   “你为什么在这里?”   那仆人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要离开的。”   他这样子低头的样子,突然和伊怜记忆中的一副画面重合起来,似有似无的印象在伊怜脑海中不断刺激他的神经。   伊怜不由得皱眉:“我是不是,在以前见过你?”   ——   听了这句话,尤恩稍微抬起了头。   他这一抬头,让伊怜看到了他露出来的锁骨。那种凸出的样子,好像要把皮肤扎破一般,瘦的这么厉害。   也正是因为他这幅瘦弱的样子,身上又沾满了灰尘,让伊怜一下子想了起来。   “原来是你。”   伊怜先生低声说着,垂下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之前怎么不说?”   尤恩摇了摇头。   那是尤恩刚刚上船的时候。他身有残疾,又不爱说话,很快就被别人排挤。每天他都要做很多额外的工作,结束工作时常常都是深夜。   尤恩不喜欢在船上生活,又必须找个工作。午休的时候,他经常到所有人都不去的地方,譬如说这间破败的图书室。   他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里面。   尤恩本想退出去。他有自知之明,贵人在的地方不是他这种人可以进去的。但是那个人却说并不在意,让他和他一起读书。   两个人当然都是各自读各自的书。伊怜先生读起书来十分用心,他的注意力很集中,一个下午全神贯注地盯着书本,几本书很快都可以读完。   他读的书都比较深奥。图书馆里那种几大卷的厚重书本,他会用一个礼拜的时间将它们读完。在伊怜读书的时候,他不会做任何其他的事情,甚至根本就不曾理会过尤恩。   那段时间他读完了图书馆最主要的几本书。尤恩在没有工作的时候,也会到图书馆中学习。他当然也会看书,只是没有伊怜先生那么夸张,很多时候他都在默默地做一件事情。   尤恩会将书举起,假借看书的名义,偷偷用余光去看那位先生的脸。   伊怜先生的眼神里沉淀了已经逝去的岁月。那种万般揉碎的温和与风雅,那种灵敏、充满活力的感情让人震惊和感动。他仿佛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怜悯与同情,观之,无人会无动于衷。   但是,很快伊怜先生就病倒了。   图书馆里的灰尘太多,伊怜先生大概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脏的地方。因为不知不觉吸入太多的灰尘,他开始发高烧。   有一个星期左右,尤恩都没有再见过这个贵人。他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更不可能亲自去打探贵人的消息,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尤恩只能每天有空的时候都跑去图书室张望,看看那个人有没有再过来。   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才在图书室的门口再次见到他。   “我想你没有见到我可能会担心。当然,这也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伊怜的声音很轻。他的表情冷淡,但是说话却很温和,“你不用再等我了,以后可能只有你自己读书了。我很少看到仆人向你一样用功,希望你日后能多加努力,也要注意身体。”   “可是,您还有一本书没读完……”   “我会买新的书,到寝室里面阅读。谢谢你的关心。”   说完,伊怜先生抬起手,用纸巾将尤恩肩膀处的灰尘擦净。   他的动作十分温柔,好像对待的并不是一个瘸腿的仆人,而是什么珍贵的瓷器。   尤恩有些恍惚起来。   他不由自主的问:“请问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那人的眼神温情而又平静。   “伊怜。”   伊怜刚刚说完这句话,只见那仆人原本还算正常的表情猛地变化。   他好像遇到了什么可恐的事情,牙齿相互碰撞发出了咯吱的声响,在竭力忍耐住一样,就连眼睛也瞪大了许多。   尤恩颤抖着说:   “你是伊怜、伊怜……是你……呵呵……”   那表仆人情实在是太过于奇怪,伊怜却并没有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对于这个图书馆相遇不足一个星期的仆人,伊怜记忆不深。   他只是依稀的记得,那仆人好像没有受到过别人的礼遇,所以当自己稍微对他展示出一点温和时,他就从心底由衷地产生感激。   即使伊怜其实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原来我们曾经见过,”伊怜先生喃喃低语道:“怪不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熟悉。”   尤恩低着头,说:“这些都是小事……即使您不记得我也没什么。我这种人,您不必放在心上。”   “啊,不过是你的话,一定知道那本书在哪里,”伊怜提起了精神:“我怎么都没有找到。时间太久了,我只记得那本书的封面,就连名字都忘记。”   “您请说。”   “我最后一天没有读完的那一本,”伊怜先生轻声说,“我以为之后总能买得到同样的书,但是却不记得名字,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过。你还记得那本书吗?”   尤恩仿佛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沉默许久才说:“您为什么要找到那本书呢。”   伊怜听了这一句话微微一愣:“我的一位‘朋友’引用了书中的话。”   “是什么话?”   “……”   这仆人问的话实在是太过无礼。伊怜先生皱了皱眉,刚要拒绝回答,只听那仆人开口说道:   “书名是《怪癖》对吗?‘上帝可能缺席,你要一直在场;要想善良,须得残忍,只可惜好人没有结局。’”   仆人说完这句话,伊怜的眼瞳蓦地睁大,好像被抓住了痛楚一样,他刚要说些什么,那仆人抢着回答:   “怪不得您找不到!我刚才阅读的书,就是您要找的。开篇这句话,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   伊怜并未回答什么,他快步走到刚才仆人坐着的地方,拿起书看了一眼,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是这本。”   他身后那个瘸腿的仆人缓慢地跪下来,将地上伊怜先生不小心弄掉的书籍捡起,又站起来,慢慢地把书放回了原处。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伊怜先生……您找到那本书后要怎么做?”   “我要把它带走。”   尤恩的动作顿了一下,背对着主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很好。他回家,他去别的地方工作。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也可能会相见。   但那时候,伊怜一定会再次不记得他。   那也没有什么。   伊怜先生的声音传过来:“你帮我收拾了弄乱的书籍?很抱歉……”   尤恩说:“不。先生,这里就交给我打扫吧。您可以回家了。这是值得庆祝的好事。我没有要收拾的行李,有贵人同意我可以挑选一本书带走,我想要在这边再看看。”   仆人的声音十分镇静。   伊怜的声音有些犹豫:“难道这本书是你挑好想要拿走的?”   尤恩摇了摇头。   但是伊怜知道很有可能这就是事实。他犹豫了一番,还是走到了那个仆人旁边。   “我刚才对你并不友善,对不起。”   那仆人苦笑一声:“您说了很多个对不起,然而我不知道您到底有哪里需要道歉。我是个卑微且蠢笨的仆人,就算您打我骂我都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您并未有不礼貌的行为,一直都温善讲理。如果我接受了您的道歉,那是短寿的事情。”   伊怜先生略微垂下了眼。当他心中出现烦恼挣扎的时候,他总会做出这个动作。他并不想让别人看清楚他眼神中隐藏的神色。   他现在正处在苦恼当中,还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手里的书有些烫手。 第12章   尤恩对自己的评价很客观。   他一无是处。   没有任何优点,只是厚脸皮,所以才会拿捏住伊怜先生的软处,让他不得不可怜自己。   但是现在,他并不想让他为难。   房间里尘土飞扬,这让尤恩想起主人并不能在此久留。他说:“您可以拿着这本书回去了。您的家人正在等您回家。”   说完这句话,尤恩行了庄重的送别礼,说道:“我亲爱的主人,希望日后能再与您相见,再为您服务。”   两个人都知道,下了这艘船,就再也没有会面的可能了。   伊怜叹了口气,灰尘顺着窗外阳光的痕迹攀爬起来,盘旋着在空气中飞舞,很快就引得伊怜先生低声咳嗽。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伊怜先生朝着门口走过去。   他的步伐并不紊乱,一步一步极有规划,仿佛从来没有怀疑犹豫过什么。   尤恩静静地听着主人的脚步声,好像要把这最后的记忆完整存留在脑海,每一步的声音都不要错过。   他和他相处的时间只有这么短暂,根本来不及将所有的想法告诉他。不过,尤恩是个无聊的人,伊怜也不愿意听他说话。   尤恩与他通过许多封信,在许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他了。信中的伊怜先生十分纯真,把他现实生活中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所以尤恩才能如此轻易地找到他。   但是对于伊怜,尤恩并没有说自己的情况。   有什么好说的呢。腐烂到极致的人生,就连他自己看都觉得恶心,更不用说出来让他担忧。   就让形象完美的笔友留在伊怜先生的印象当中吧。   这并不是尤恩的狡猾,真要说起来,伊怜先生也不是把所有的情况都说清楚。他没有告诉尤恩,说他已经有深爱的人,也没说他有未婚妻了。   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名优秀的绅士,在感情方面理应同样出类拔萃,如果没有女生追求他,那才是滑稽事。   在尤恩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听不到脚步声了。他知道伊怜走了出去,下了船,带着那本书回家,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   尤恩低声笑了起来,声音慢慢地变大,笑得喘不过气。他趴在充斥着灰尘的地板上,笑声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到最后,喘气的时候都像是在抽泣。   他不愿意却不得不承认,人是有等级差异的。低贱的人,人生都如此糟糕,怎么能觊觎高尚的情感。   尤恩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到最后痛得尖叫出来。他突然想到,刚才伊怜先生不小心把一本书扔到了地上,尤恩要选择那本书带走。   他缓慢地从地上爬起,喉咙里还发出那种忍痛的吸气声,然而尤恩刚一抬头,余光竟然看到有人站在门口。   尤恩大吃一惊,声音全被吃进了嘴巴里。   除了伊怜先生,还有谁会来这种地方?   伊怜完全是一副震惊的样子。他睁圆了眼睛,因为害怕灰尘,用手捂住了口鼻处,却仍然能看出那吃惊的模样。   他为什么还没有离开。   尤恩愣了一会儿,才想到要把脸上擦干净。正一边擦着,就听到门口那人模糊地声音传了过来。   “你刚才……”   他的声音游移不定,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   尤恩的动作顿了顿,干涩地开口:“我是因为终于可以回家,太过开心了。”   “是吗?”伊怜先生带着不确定:“你、你很奇怪。”   尤恩低声说:“您为什么没有离开呢?”   伊怜先生愣了一下,竟低声说:“我不知道。”   “……”   “我好像有事情没有做完。但实际上没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离开。”   “……”   “你知道吗?”   尤恩没有回答。他的嘴唇开始颤抖,又有眼泪控制不住地想要流下来,他知道这种事情太丢脸了,不能在伊怜先生面前流泪。尤恩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低侧着头用手腕内部蹭掉脸上的痕迹。   “你是不是没有去的地方?”   伊怜先生询问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柔和的仿佛能被风吹散掉。   尤恩不确定这是不是幻听,他继续沉默着。   “要不要去我的庄园工作?”   “……”   看到那仆人一直沉默,伊怜先生轻咳一声,说道:   “我家里的仆人很多,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工作,他们不会苛待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的工资是每个月30磅,吃住都在庄园里。当然,前提是你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有……”   “不、不,我没有,我要去,”尤恩磕磕巴巴地说:“即使不给我钱,哪怕要我打扫厕所,要我每天只睡一个小时我也愿意。求您……”   伊怜微笑着说:“我怎么会这么对你。”   尤恩仿佛在抬头的瞬间,透过伊怜先生的肉体、身躯,看到了他蕴藏住的高雅神性。他微笑的时候阳光环绕在身边,犹如圣徒一般,以非凡的仁慈和近似另类的修养,拥抱着若渴的众生。   而尤恩。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我是卑劣者,我是凶恶者,我是无耻妄图拥抱神性的罪人。   只是有一点,尤恩十分确信。他一辈子都没有什么期盼,只希望能站在他身边。   当最忠诚的仆人。   ——   马车很快到达了庄园。   下车时,纪伯伦先生把瘸腿的仆人叫到了一边。   “既然伊怜邀请你过来工作,那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不会再多嘴。但我警告你。”   这位大人虽面带笑意,冰冷的神情却令人后背一凉,“不管你有什么居心,你最好能藏住马脚。被我发现不对劲,那可不是伊怜替你辩解就能了事。”   尤恩从心底害怕这个喜怒无常的绅士,他害怕地点了点头,慌张地跟上伊怜先生。   伊怜先生走路很快,尤恩走路不便,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这时他才了悟,在当贴身仆人的那段时间内,之所以他每次都能跟在先生旁边,是因为伊怜为了应和他而降慢了速度。   但是现在他着急回家,根本顾不上他。   他急着去见谁呢?   尤恩第一次走进伊怜先生的府邸时,恍惚之间并不觉得陌生。   他和伊怜通信已久,有时伊怜先生会花费两三页的笔墨,着重描写他居住的场景。   他觉得自己好像早已经来过这里一样。   时常出现在信件中,被详细描述过得别墅,以及用厚重石板铺成的羊肠小路,甚至连每一寸草地都是如此的熟悉。   伊怜先生走在繁茂地树荫下,阳光斑驳地透过树叶的影子照射于其身,他刚要走下台阶,房门就被打开。   “伊怜,伊怜!”   轻快的声音传来:“我听到你回来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的快乐,好像是泡着蜜饯、浸着阳光,流露出说话人快活的心情。   不难想象,说话者一定是在充满爱意的环境下长大。   尤恩原本站在庄园的门口,本想要顺着那径长的小路走进去,但他很快就停止了步伐,站在铁门处不动。   所有的仆人都站在那里,好像没有主人的吩咐不可以进去一样。   尤恩站的位置视野最好。他清晰地看到那位女士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跳着搂住了伊怜的手臂。   她身穿鹅黄色曳地长裙,金色波浪细发,手臂纤细修长,整个人像是童话中的人物一样优雅温和。   伊怜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尤恩听到他叫她的名字。   戴安娜。   他说,戴安娜,我给你带了礼物。   “发什么愣?已经可以进去了。”   尤恩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才感觉到意识重新回归,四肢也可以动弹。尤恩发觉自己挡住了别人的路,低声说对不起,从地上拿起自己单薄的行李,慢慢地往前走。   不怪尤恩走神。   当他听到伊怜先生叫出那女孩的名字时,一种难以形容的、从未有过的羞耻感自他心中升起,几乎将他整个人全部吞噬掉。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消失在这块地方,他就会羞赧致死。   尤恩都说过什么话?   ‘你把我当成您喜欢的人的替身,遮住了眼睛都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会是一样的?   泥土再怎么遮掩也还是泥土。   而伊怜先生不忍拒绝,自己就装作他也情愿的样子,一共强迫过他多少次呢?   ‘只要得到您的身体就可以’。……尤恩怎么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尤恩的脸涨得通红,幸好伊怜先生和那位小姐已经进了房子,这才让他有喘口气的机会。他全然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后面的人啧了一声:“你怎么不去工作?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尤恩低着头还没想好说什么,后面的人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叹了一声:“是新来的啊!”   “……”   “去找管家,让他为你安排工作。”   “新来的仆人?我没听伊怜先生提起过。一年前仆人就已经饱和得不能再多人了,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怎么还会要新的仆人呢?请您直接和我去见伊怜先生。”   说罢,管家就要和尤恩一起走进那幢别墅。   “不、不用了。”   尤恩努力将情绪平定,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想,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并不是新来的仆人。不用打搅伊怜先生,我直接回去就行。”   说完这句话,尤恩朝着管家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他能够亲眼看到伊怜长大的地方就已经很满足了,实在没必要再打搅伊怜的生活。   信件中的伊怜对他毫无保留地展示依赖,让尤恩错以为他对自己有另类地情感。现在他全都弄清楚,再也不会会错意了。   尤恩费力地加快了脚步。他想要快点离开。当他想要快走时,他的瘸腿的毛病会暴露的更严重,平日里他走路的速度并不快,总想要在最大程度展现出自己的正常。可是现在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关注他,所以才能够肆无忌惮地暴露出自己的缺点。   但他还没有走出铁门,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   “尤恩。”   尤恩本想装作没听到。可是,他走路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即使再怎么装作不在意,他也不想让背后那人看到这幅模样。   伊怜从背后轻轻拽住了他的手腕。   “对不起,我因为太高兴,完全忘记了你的事。刚才管家和我说你要离开了,你生气了是吗?”   “不……”   尤恩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手腕处,很热。   伊怜先生向来如此。一旦察觉到有什么不妥,即使是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仆人,他都会亲自追来道歉。   但是尤恩并不是生气。   “我给你介绍,”伊怜好像很高兴一般,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欢快,“这是戴安娜。戴安娜,这是在船上帮过我很多次的尤恩。”   “……”   那女人也在后面。   尤恩低着头,弯着腰,转过身来向两人行礼。   “您好。”   尤恩深深地向那位女士鞠躬,是无可挑剔地问候礼。他的两只手都束在前面。因为他手颤抖的样子十分难看。   “你好。”女人想了想,问伊怜:“你想让他在家里做什么工作?”   伊怜说:“在船上,他一直是我的贴身仆人。”   “你的贴身仆人,听起来是很厉害的仆人啊。”   戴安娜笑着去拉伊怜的手。   有人说,温柔其实是一种让人难以反抗的暴力。   以善良为名义的残忍,才最苦不堪言。 第13章   伊怜先生被称为‘最仁慈的主人’,这当然不仅仅是夸张。与他交往时间越多,对他的性格就会越了解。   现在,和他长相处时间的管家,就在为他这个特性而头痛。   管家实在是想不出一个职位,把那位新来的瘸腿仆人塞进去了。   伊怜先生倒显得无所谓,在他看来这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让他在书房帮我整理书籍。”   “伊怜先生,您当然有您自己的考量,但是我不得不冒昧地提一句,曾经有不少仆人因为无事可做,而犯下了偷窃的心思;我不知这位新来仆人的底细,想来还是需要有位可以值得信赖的仆人去监督他……”   伊怜沉默了一阵。最后才说:   “就我和他的交往情况看,尤恩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管家低下头:“是我多嘴。”   “不,你只是并不了解。既然你信不过,就让他跟在我身边侍候。”伊怜轻声说:“他腿脚不便,粗重的工作并不适合他。”   “具体的工作是?”   “这很简单。譬如说帮我拿个资料,或是帮戴安娜小姐擦一下首饰……”   “哦,他可以帮您擦拭皮鞋。这也是轻便的工作,适合交给他来做。”   伊怜点了点头。   管家想了一阵,问道:“至于他的工钱……”   “给他三十磅。”   “三十磅?”管家声音不由地抬高许多。   “您有所不知,普通的仆人只有二十磅……”   “我知道,”伊怜先生说,“是我和他说有三十磅的薪水,他才愿意跟我回来。”   “……”   管家不由得皱起眉来。   伊怜庄园里的仆人不需要支付过多的生活费用,薪水与其他的仆人相比也算是丰厚的。   然而新来的这个瘸腿仆人,不但不能做一些粗重的活,反而还要比别人多出十磅的工钱。   “那位叫尤恩的仆人是不是身份特殊?”   伊怜却摇了摇头。   “他只是普通人。”   “……”   “不过他对金钱没有什么追求。”伊怜一边思考,一边说着:“就算给他一分,他也愿意;就算给他百万,他也不会动摇。”   “……”   “时间久了,你自然就会明白。”   管家自然将伊怜先生的话奉为圭臬。然而,从他的角度来看,尤恩这位仆人并不像是对金钱没有什么追求的人。   与伊怜先生的评价正相反,他十分在意金钱。   “伊怜先生使用的鞋油是什么牌子?”   尤恩工作的第一天,当管家交给他任务时,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管家沉默不语。他又接着问:“这么一小盒要多少钱,能用多久?”   “……”   管家实在是大吃一惊,然而他并不会怀疑伊怜先生的判断,只是感叹这个叫尤恩的人,很会在主人面前演戏。   “一盒鞋油两磅。你三四天擦一次的话,可以用一个月。”   管家心平气和的告诉他。   那仆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让管家担忧他到底能在庄园中停留多久。   也许,无论他表现得再怎么差劲,伊怜先生也不会把他赶走。   ——   在游轮上,尤恩的工作非常简单。他出身低贱,没有上过大学,只能做最低层次的活动。来到了伊怜先生的庄园,他原本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可以随时在主人身边侍奉。然而……   “你出身低贱,又没看出有什么特长。虽然主人怜惜你,让你在庄园落脚,但我不可以辜负主人的信任。”管家理了理领带,慢条斯理地说:“按照规定,你只可以从底层做起。”   伊怜先生庄园占据了很大一块富饶的的土地,庄园的最中央是他居住的城堡,为保证主人日常的生活以及城堡的运作,工作的仆人不少于千人。   躬耕在伊怜庄园的农民,有的为他打理马场、农田,有的负责外出采购,他们都绝少踏入城堡之中。   能够进入城堡工作的仆人,无疑具有令人惊讶地优雅举止与杰出的品质。譬如说管家先生,他曾被伊怜派遣到牛津大学读书,熟悉拉丁文、英国文学,可以说半只脚踏入了高级社会。司库掌管城堡内每日的开销,他对数字的敏感出类拔萃。还有那些绅士出身的高级男仆,他们相貌堂堂,英俊潇洒,由他们亲自服侍外宾才能不丢了伊怜先生的脸面。   他们位于仆人职务的最顶层,待遇最优,享受着外人的敬仰,他们是可以直接与伊怜先生接触的高级仆人,寥寥无几,百里挑一。   还有一种仆人,他们虽然也生活在城堡中,不过只是在最底层,并被严格控制了可以行走的房间,以免与主人相遇,冲撞了贵人。他们做得工作简单而繁重,洗衣、做饭、酿酒、打扫……   管家有自己的考量。即使主人安排了尤恩做些轻松的工作,但是管家清楚: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瘸子仆人,要心存警惕。   “你先在厨房打下手,为主人擦鞋……”   管家的声音让尤恩回过神来。   尤恩想了想,伊怜先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亲自到厨房来,他不由稍微抗争一下:“我以为……”   “仆人最重要的是识体。”管家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而你无论是穿着、仪态,作为一个仆人都不合格。不要仗着主人的宠爱而肆意妄为,要知道家族的荣耀远重于仆人的性命!”   “……”   “如果你日后表现出众,也能够成为贴身仆人。这是主人对所有人的厚重恩德。”   “……”   尤恩不得不妥协。   尤恩在厨房搬了两个月的酒,从没见过伊怜先生一面。   不过伊怜先生是郡内身份最高贵,且财力最雄厚的大人,每日有络绎不绝的人群前来拜访。有时候来了高贵的宾客,伊怜先生会在客厅设宴。尤恩站在厨房楼梯处,就能听到伊怜先生说话的声音。   尤恩从未有过如此渴望主人办宴会的心情。   圣诞节前几日,城堡上上下下紧张起来。管家停止了手头上所有的工作,每一件事情都要亲自检查一番。   他们要接待一位远方而来的尊贵客人。   “听说威尔斯利伯爵投资失败,这次来,是因为要向伊怜大人借钱。”   繁重的工作不能阻绝仆人们热切地讨论。他们热爱每一个与金钱、地位相关的话题。   “我想伊怜先生一定会借给他。”   “我看不一定……”   “怎么?”   “我听伊怜先生贴身男仆说起,那位伯爵大人借的钱太多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他还与伊怜先生有些私人恩怨。”   冬日的清晨十分难熬,尤恩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穿好衣服,和众多仆人一遍遍清点宴会需要的餐具和食物,确保每一样食品都充沛且新鲜。   低级仆人穿的衣服并不御寒,站在楼梯处搬酒的尤恩很快就快冻僵了。不过他又为接下来的宴会而感到开心,干起活儿来也更卖力。   所有准备已经万无一失,低级仆人只需要躲在楼下,不发出声音。   而那些高级仆人各个紧张,他们代表着伊怜庄园的脸面,昂首挺胸地用最得体地礼仪接待来宾。   马车一辆辆奔来,城堡的正门打开了。   尤恩不禁竖起耳朵。他听到了让他沉醉的声音。   伊怜先生微笑道:“久候多时,威尔斯利伯爵。”   威尔斯利摘下斗篷,递给旁边的仆人,同样客气道:   “好久不见,伊怜先生。”   室外冰天雪地,城堡内却温暖如春,壁炉里冒着通红的炭火。   餐桌上的银烛台上点燃了白色的蜡烛,所有的餐具全部透明锃亮。   “白金汉郡来了一群南方佬儿,他们以为有了钱就能站稳,真是不自量力!”威尔斯利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随即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要我说,钱这东西还可以再赚,地位却无法改变!”   伊怜先生并未应和。   尤恩觉得他今日心情不佳,说话的次数很少,这让尤恩焦躁起来。   戴安娜小姐察觉到了伊怜的异常,微微一笑:“伯爵出身高贵,自然不必烦恼。”   “女人需要忧愁的就是嫁人,而男人要忧愁的事情可就多啦。“威尔斯利啧了啧舌,让男仆换下第一轮菜色:“不然我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伊怜淡淡地说道:“您直说便是。”   尤恩听到他放下了刀叉,似乎吃不下去了。   威尔斯利也察觉到什么,并不直说,反而换了个话题。   “最近我在埃塞克斯郡买了新的地产,那里离您的府邸很近。别的方面都很好,不过,在装饰风格上让我犯了愁。您知道,为了搭配里面的一幅名画,我又多花了两万磅,去买名家的画作,这才导致最近运营不济……”   “什么画?”   听了这句,尤恩愣住。戴安娜小姐询问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慌乱,就好像她早已知道那副名画是什么。   威尔斯利神秘地笑了笑。   “您知道,我手中只有那副最值钱。”   “……”   戴安娜小姐难以掩饰神情的动荡,她转头与伊怜对视,两人均看到对方眼神中的不敢置信。   伊怜压低声音:   “……《教堂里的玛丽小姐》么?”   威尔斯利大笑着拍了拍巴掌:“没错,没错!我以为只有这幅画才配得上我的庄园,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必须的展品。不然还是放到南边,让它发霉……”   “不、不!”戴安娜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勉强笑了笑:“威尔斯利伯爵,请您慎重考虑……”   “那就要看伊怜先生的态度了!”   竟然是要强迫伊怜先生把钱借给他,否则就要把画毁掉。   客厅里可怕地沉默了下来。   尤恩转身,朝着刚才说‘有私人恩怨’的那个人问道:“怎么回事儿?这伯爵不是来借钱的吗?怎么反而像是讨债来了。”   所有仆人都是第一次听到尤恩说话,不过客厅里事态的走向也让他们感到气愤,几个仆人同样起了好奇心。   只听一位仆人小声嘟囔:“还不是因为伊怜先生的父亲,老先生做得好事……”   那还是在伊怜先生小时候的事。父亲沉迷于赌博,很快把家产败得一干二净。他不得不去投奔住在远方的祖父,只是伊怜先生的父亲为了弄到钱,竟然将他祖父的家产做了抵押……   《教堂里的玛丽小姐》是祖父收藏多年的名画,不舍得给外人看一眼。为了给儿子还债,他不得不将这幅画拱手让出,而买主就是威尔斯利伯爵。   “等到后来伊怜先生承袭了爵位,将庄园治理的很好。伊怜先生曾想过要将这幅画收回,却一直未能如愿。如果这样说,好像伯爵也没有什么错误,只是……”   “只是什么?”   说话的那个仆人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说道:   “只是,那伯爵曾经绝情地拒绝了伊怜先生的请求。伊怜先生祖父在临终前,都想要再看一眼《教堂里的玛丽小姐》,伊怜先生亲自到伯爵家,无论是请求购买,亦或是借来之后立刻归还,他们都不答应……伊怜先生苦苦哀求了三天,都未能成功。等伊怜先生赶回庄园时,祖父已经……”   “……”   几个仆人互相看看,惊讶不已,显然没想到这幅画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所以伯爵是计划好,要用这幅画来威胁伊怜先生?”   “真是太……”   尤恩站在楼梯处沉默着。   客厅内重新传来了对话的声音。   伊怜先生苦涩得笑了笑:“看到您,让我想起了往事。这是我思虑不周、怠慢了您。关于那副画,我和戴安娜……”   “不用这么着急,”威尔斯利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先吃菜,先吃菜!”   伊怜对着管家道:“把冷菜都撤下去。为威尔斯利公爵上羊肉和牛肉。”   管家弯下腰:“是。”   听到这句话,躲在厨房的下等仆人纷纷让开了楼梯的路,将保温着的热菜放到了银盘上。   管家和几个高级仆人下来端盘,以往尤恩会站在并不碍事的角落,而这次他主动走到了银盘的前面。   管家皱眉,压低了声音说:“退后。”   尤恩不做声,从一个高级仆人手里拿走了盘子,低声说:“让我来。”   “什么!”   被抢了盘子的高级仆人和管家都未反应过来,尤恩竟已经走到了楼梯上面。   “……!” 第14章   等到管家和其他仆人反应过来,尤恩已经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伊怜先生坐在餐桌前,等着男仆依此上餐。他没有注意到男仆这边的闹剧,相反,他似乎没能集中精神,脸色有些苍白。   “我热爱您家烤出来的甜饼。上面撒了一层蜜豆,咬起来脆极了。”   相较于伊怜和戴安娜的脸色,威尔斯利伯爵可谓自在惬意。他丝毫没有借钱来的窘迫模样,悠然吃着面前的食物,享受仆人的侍奉。   伊怜先生努力恢复了精神。   “我代替厨娘接受您的赞美。”   这时,第一男仆完成了各式各样菜肴的布置,该为主人倒酒了。   没有任何人的吩咐,尤恩托着银盘,一瘸一拐地向餐桌走去。   “……!”   不仅仅是主人们吃了一惊,就连一起服务的男仆们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管家本来拉住了他的衣角,却没能成功阻止。他只好也跟在尤恩的后面,为主人上酒,警惕着尤恩出格的举动。   在晚会上一直闷闷不乐的伊怜先生,这时才露出了稍微不同的惊讶表情,他说:“尤恩?”   距离上次海外贸易已经很久,要让伊怜处理的事情太多,一直未能见到尤恩,很快他就忘记了这位仆人。   威尔斯利大声说:“没想到伊怜先生的府邸,还有这样一位仆人!”   伊怜解释道:“他刚来不久……”   威尔斯利上下打量着这个身有残疾的仆人,半晌才道:   “想必这位仆人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在伊怜先生的城堡里,担任高级男仆的工作!”   尤恩站在餐桌的旁边,毕恭毕敬地鞠躬:“回大人,多亏我的主人伊怜先生怜悯体恤,让我这样不才的人可以在这里工作。”   “好心可不能当饭吃。”威尔斯利随意地看了看伊怜先生,“高级男仆要会的东西,可不是一个瘸子能做的。”   “回大人,虽然我是庄园里最低贱的仆人,但在基础功课上,可不敢丢伊怜先生的脸面。”   “哦?”威尔斯利感兴趣地说:“你会什么呢?”   他说的话十分讽刺,就是想看尤恩出丑。   管家站在旁边出了一身的冷汗,就算想要把尤恩拖下去解决掉,此时此景也只能继续听下去。   只听尤恩说道:“我可以背诵拉丁文的圣经。全部。”   管家在后面倒吸了一口凉气。   “噢,你……”   “不过这在伊怜先生的庄园上,可算不上了不起的才能。”   “……”   全场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   要之,可没有几位仆人能够学懂拉丁文,更别提背诵圣经……   几位男仆沉默地低下头,只听尤恩仍然缓缓地说道:   “伊怜先生时常教导我们要谦逊虚心,我也知道绝不能以此为吹嘘的根本。只不过我也没有其他的本事,在人才济济的城堡中,我连给主人擦鞋都诚惶诚恐……”   “得了、得了,”威尔斯利打断了尤恩的话,“你要是真的行,请背诵《约伯记》第三章 给我听听吧!”   尤恩站在中央,向伊怜先生鞠了一躬。   抬起头时,他看到了伊怜先生惊愕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这位仆人要做什么。   尤恩张开了口,缓慢而流畅地背诵了下去。   “……”   《约伯记》中最难记诵的部分,就是与三个朋友冗长的辩论。如果不是熟读圣经,且对拉丁文有较高的造诣和心得,决计不能在懂行的人面前掩饰过去。   等到尤恩背完时,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威尔斯利伯爵的声音有些怪异:“原来伊怜先生的庄园里,有众多超群素养的仆人,真让人大开眼界。”   尤恩谦卑地低下腰:   “现在,希望我有荣幸为您倒酒。”   晚餐结束后,威尔斯利伯爵同意让尤恩带领他到房间休息。   在路上,威尔斯利不经意地说:“晚餐时,伊怜先生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啊。”   尤恩低着头,在前面为贵人引路。   “大概是听到了《教堂里的玛丽小姐》,主人回忆起了过去的事……”   “你也知道?”   “听主人说过一些。”   “呵呵。”威尔斯利不在意地笑了笑。   尤恩慢慢地说:“听说,那曾经是伊怜先生庄园里唯一一幅伪作。”   “……”   威尔斯利停下了脚步,向身后看了看。   尤恩同样停止步伐。   确认无人后,威尔斯利伯爵压低声音:“你在说什么?”   尤恩一副胆小的模样:“您不知道?老天,我都说了什么……”   “听着,你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否则我便向你主人揭发你图谋不轨!”   “是、是!”尤恩声音发抖:“我不敢欺瞒大人。我曾经在书房,听伊怜先生提起那幅画。据说那幅画是逝去的老休伯特先生——伊怜先生的祖父亲笔的摹仿习作,也是现在留下的唯一一幅老先生的亲笔画。”   “……”   “《教堂里的玛丽小姐》虽然对伊怜先生来讲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不过并不是名家所作,就算卖出去也不能卖出什么好价钱……”   “……”   “伯爵?”   “哦,”威尔斯利伯爵像是才清醒过来,“没事了。你可以下去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对谁也不要说。”   “是。”   尤恩看着威尔斯利伯爵头重脚轻地走回了客房,又在原处站了一会儿,转身也要回去。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管家,冷冰冰地说。   “伊怜先生叫你过去。”   尤恩颤抖了一下,跟上管家的脚步。   ——   这是尤恩第一次进入到伊怜先生的房间。房间内只在床头点燃了白色的蜡烛,光线并不强烈。   踏入柔软厚重的地毯内,立刻产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感,他刚要后退,门就被管家从后面关上。   “……”   房间陷入沉寂。   尤恩向房间内看了看,没有看到主人的身影。他应该是在房间左侧的更衣室内。   站在门口的仆人吸了口气,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他想要先冷静下。   “你进来。”   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就听到主人的声音。   尤恩哆嗦了一下。   更衣室的门打开了,一道温和的光从侧室打进来。   伊怜先生换了白色绸缎的睡衣,手指整理着纽扣。   “尤恩,很久没见。”他微笑着说。“你请坐。”   尤恩坐在伊怜先生旁边的椅子上,听到自己心脏扑通直跳的声音。   “我听管家说他安排你到楼下工作。”伊怜先生随意提起:“你在那边还习惯?”   “是的……”   伊怜抬起眼睛看他。   尤恩只好说:“是的,先生。即使这和我一开始想象的并不一样,我以为……但是我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每天做着并不繁重的琐事,就能拿到相当厚重的报酬。我只希望能维持原状……”   伊怜先生轻轻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知道我居然有个仆人会说拉丁文,而且说得那么好……你要是早点说,管家不会让你去当下等男仆。”   尤恩立刻紧张地攥紧了手指,过了半晌,才说道:“那是我以前当过宗教仆人,曾经偷听过神甫宣讲。”   即使是如此蹩脚的借口,伊怜先生也并未反问,只是点了点头。他懂得尊重每个人想保留的秘密。   “我有位拉丁文的教师,年过半旬,人也很好,所以我不希望他丢掉工作。只是他在教学方面并不怎么精湛,”说到这里,伊怜顿了顿,才说:“我想说一件事,可能有些为难你……”   尤恩的心跳得很快。他嘶哑着声音说:“ 请您直说。”   “能不能请你在空闲时,教我念拉丁文?”   伊怜先生神色坦荡,丝毫没有向仆人求教时一般人的羞耻,也似乎忘记了在船上他与尤恩不愉快的往事。   一位绅士向仆人请教!   尤恩咽了咽口水:“我只是卑微的仆人,怕是不能担任教导您的工作。”   “你的发音很好。”伊怜说:“是我强人所难了吗?毕竟这会给你带来额外的负担。”   “不、不,”尤恩连忙说:“我当然愿意。”   “那就说好了。”伊怜先生神色沉静,与人说话时,那双富于波澜的眼展露他纯善的性子,“明天早上,请你到我的书房来。”   尤恩难以形容心中的感受。他平缓了几下,才能慢慢向主人道谢。   “你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请说出来。”   尤恩知道主人什么意思。主人给仆人的恩赐,只能是职位和金钱方面,伊怜先生心思细密,不会直接赏给他,只有他要求,他才会给。   但是尤恩并不想要钱。他想要的东西,伊怜也不能给。   过了好一会儿,尤恩才低低地说:“我希望主人能够以低廉的价格,购回《教堂里的玛丽小姐》。”   “……”   听了这话,伊怜愣了一下。“你怎么……”   “我在厨房听到了您和伯爵的对话。如果可以,我希望您不要着急将画购回,是否能拒绝伯爵的请求,在最适合的价钱时再提购买一事。”   伊怜沉默了一阵。   随后他开口:“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并没有购买那幅画的打算。”   听到伊怜先生的话,尤恩惊讶地看向他。   “我以为您想要。”   伊怜摇了摇头。   “那幅画……已经失去了再次购买的意义。戴安娜哭闹着要再买回来,但我想,这是没有价值的事情。看到那副画,她会更伤心。我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   尤恩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想到,自己做的事情丝毫不能帮助伊怜。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是您不买也会有其他人买。您要看着那幅画毁在其他人手里吗?”   伊怜先生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才说。   “威尔斯利伯爵不会低价卖给其他人的。价格不合适,他会在自己手中珍藏,即使那幅画……”   “即使?”   伊怜先生蓦地苦笑一声,“奇怪,这些事情我从未和人说起,却很想向你诉说。”   “我用生命起誓,绝不会泄露丝毫。”   伊怜先生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   “《教堂里的玛丽小姐》,其实是一幅伪作。那是我祖父模仿的习作。”   “……”   “你好像并不惊讶。”   尤恩说:“不,我很惊讶。我只是、未能及时反应。”   伊怜点了点头。“这件事我只和一位信得过的朋友说过,你也知道,是我的笔友。其他人,就连戴安娜小姐也不知。我希望你能为我保守秘密。”   尤恩点了点头:“我明白。不过,既然是老先生的作品,更应该购买回来。”   “我只怕让戴安娜看到,想起以往的伤心事,让她抑郁。”   “不如放在小姐看不到的地方收藏。”   伊怜说:“可惜,威尔斯利伯爵要的价钱太高了。”   “这件事请您交给我去办。”   第二天清晨,威尔斯利伯爵乘马车回家。有几个仆人在旁边侍奉,回来的时候忍不住心情的激动,在楼下大声地嚷嚷。   “你们是没有看到,伯爵大人在走的时候一改之前的态度,低头恳求伊怜先生去他的庄园做客!”   “什么?那伊怜先生答应了没有?”   “当然没有。伊怜先生的事情多得处理不完。”   “是的。伯爵怎么说?”   “他毫无办法,只说过几天要将《教堂里的玛丽小姐》送来庄园!”   “是伊怜先生斥重金购买?”   “当然不是,免费赠送!”   “真是天大的怪事。”   另一个仆人突然插嘴:“这算什么怪事。要我说,还有更奇怪的一件事。”   “什么?”   “那个新来的瘸子仆人,每天早晨都要‘罢工’,去做伊怜先生的贴身男仆。”   “贴身男仆!”不少仆人大笑起来。   “怪事!不过那天晚会上,他表演了一出背诵拉丁文的功夫,真是没想到。”   “怎么,难不成会背诵拉丁文,就能让瘸子升级成为贴身男仆?他依旧不会布置餐桌、整理主人的衣物。甚至连上楼梯都不能走得体面!”   “话是这么说……”   “但主人,好像并不在意。”   说完这句话,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他们默契地结束了对话,走到自己的岗位,做起工作。   伊怜先生的庄园,重新开始了平静温和的一天。 第15章   尤恩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觉得庄园里的任何事情都和自己毫无关系,除了伊怜先生。   在伊怜先生的书房中,尤恩才觉得真正找到了归属。   “……我专心用智慧寻求查究天下所作的一切事,乃知神叫世人所经练的是极重的劳苦。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   尤恩轻声地跟着读:“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伊怜先生又尝试了几次,最后叹了口气。   “我很难发出类似的音节。”   “其实没有您想象的困难,”尤恩坐在伊怜先生的旁边,将手中的《圣经》放下说:“您可以把一个音拆成两部分,加重收音。”   尤恩在说话的时候将声音放得很轻,他十分耐心,伊怜先生不懂的地方他会不厌其烦地纠正,直到主人彻底明白。   伊怜先生念得用心,只是有个辅音他总是念错。   多次下来,让一向好学的伊怜都产生烦躁心理。   到最后伊怜先生有些消沉,恹恹地说:“我不适合学语言。”   “不……”   “你总能轻易地学会,而我却不行。”   “您的时间很宝贵,不像我,有大把空闲的时间。”尤恩说完站起身:“我猜想,可能不是您发音的问题……请允许我失礼。”   这句话刚落,他就腿脚不便地走到了伊怜身边。   伊怜先生惊讶地看着他:“怎么?”   只见尤恩伸出手,用他的右手,托起了伊怜先生的下颌。   “……”   伊怜先生握在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   那仆人丝毫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的手掌贴住先生的下颌处,指尖也紧靠伊怜的喉咙。   “你做什么?” 伊怜先生紧张地说。   “嘘,”尤恩轻声道:“请您用这种姿势,再尝试一下。”   “……”   伊怜先生的喉结滚了滚。   这种姿势。   这仆人,相当的无礼。   没有人敢这么对他。即使他再温和,也没人敢——   “伊怜先生?”   “……”   伊怜微微张开了嘴。   在仆人的催促下,他再次尝试发不出的辅音。   只不过这次,竟然成功地念了出来。   “果然没错,”尤恩微笑着说:“仰着头,手指贴在上面比较容易发音。”   “……”   “抱歉。”尤恩像是才想起来两人的身份,连忙退到旁边。   伊怜先生此时才能低下头。他皮肤白皙,此时却染上了红色,被仆人手指碰过的地方都通红一片。   “不要紧,”伊怜先生摆摆手,掩饰地低头咳了几声,“反而是我应该谢谢你,让我找到了发音的诀窍。”   这次伊怜先生自己抬起头,右手轻按住喉咙。   “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非常顺利地念出声。   伊怜先生每天要做的工作非常多,他学习拉丁文的时间仅限周四的清晨,且时间被严格控制。   当时间到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伊怜先生,来自埃塞克斯郡的包裹。”   伊怜先生露出微妙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完全是高兴。   过了不久,他说:“请搬进来。”   “真是难辨真伪……”   尤恩站在旁边,看到工人小心翼翼地将《教堂里的玛丽小姐》搬进来,忍不住感叹出声。   外行人看不出画的好坏,却能感受到画中蕴藏的心思。这幅画看不出粗陋的模仿痕迹,反而工笔严谨,浑然天成。   伊怜先生让其他人都出去,才轻声叹了口气。   “您看起来并不开心?”   “看到旧物,总会让我想起曾经的无力。我不希望戴安娜看到它。”   尤恩却十分热爱这幅画。   无论是哪位公爵、绅士,都不会吝啬赞美的言语。   “画就是画。它本身不承载喜怒哀乐。”尤恩低着头,想了想:“难道您不会单纯的因为欣赏它而感到快乐?”   “……”   “我知道您本身也是绘画的高手。您难道看不出,这幅画用了多少心思?教堂上的琉璃瓦和树叶,还有玛丽小姐的发丝、眼神……”   后来过了很久,伊怜先生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副画沉思。到了晚上,伊怜才同意将这幅画挂在最左侧的书房。那是他专门用来学习拉丁语的房间。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会画画?”   一日学习拉丁语的时候,伊怜先生像是才想起那天仆人说的话很奇怪,疑惑地问:“我从未在你面前作画。”   “……”尤恩飞速地想着借口:“我听仆人说……”   “说什么?”   “说您很会作画。”   “是么,”伊怜的眼睛盯着他看,“我想应该不会有人谈论这种事。”   “仆人们谈论的话题范围广泛……”   伊怜并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他很少在别人面前作画,除了向笔友诉说过学习作画的种类,外人应该不知道他的爱好。   尤恩急忙说:“管家叫我赶快出去工作。”说完话,欠了欠身,略带慌张地走了出去。   有的仆人以为尤恩早已提升为贴身男仆。否则,他不会天天待在伊怜先生身边。   但是在楼下,尤恩经常干着比以前更加粗重的活计,这也让不少人产生了疑惑。   “尤恩,记得补上早晨的工作。”管家的声音冰冷地传来。   尤恩点了点头。   上次晚宴上,由于尤恩突如其来地一次‘表现’,让这位管家觉得,尤恩并不诚实、谦卑,反而有夸耀的毛病,丢了庄园的体面。   即使伊怜先生没有苛责过仆人,身为庄园的管家,应当采取措施。   他让尤恩干许多活儿,甚至是下等仆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有时为了完成工作,尤恩不得不舍弃晚饭。   管家希望尤恩能够主动提出辞职,离开庄园,到城堡外另寻工作。   但是尤恩从未抱怨。管家交给他的工作,他只是默默地去做。   他也从未向伊怜先生提起这件事。 第16章   尤恩一边摸索着,一边开始了在伊怜先生庄园的生活。   他不喜欢说话,却在仆人们的口中多次听到有关伊怜先生的话题。   即使有外面的仆人喜欢肆意编造,但在庄园里,所有关于伊怜的传言,都体现着仆人对伊怜的尊敬。   有人说,伊怜先生从不吝惜自己的财物,对待仆人也很大方,常常将不需要的物品赐予他们。   有的家庭孩子比较多,他便免除他们的税金,同时又给了一笔上学钱。为伊怜先生办事的仆人,总能领到不少额外的零钱,这也让很多人对‘为伊怜先生跑腿’这件事趋之若鹜。有人腿脚不便,阴雨天就可以轮休,年纪大的仆人在生日那天,都受到过伊怜先生亲笔所作的油画……   一般来说,大人在赏赐物品时难免有傲慢的语气和态度。但伊怜先生从来不会,他很懂得体恤每一位仆人。   对待仆人尚且如此,那么对待戴安娜小姐就更不必多提。   海上贸易结束后,戴安娜小姐收到了一份贵重的礼物。收到礼物的那一天,她吩咐管家,所有参与了航海活动的仆人都可以去领一份赏钱。   无人知晓这份礼物究竟为何物。戴安娜小姐视若珍宝,妥善保存,从未于家中佩戴。直到有一天,仆人一起吃饭的时候——   “是我跑去给伊怜先生拿来的!”说话人得意洋洋,仿佛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一定打开盒子,偷瞧了那么一眼……”   “偷瞧?”说话的人语气不屑:“我是为大人看一眼,那首饰有没有损坏。”   “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是顶级珠宝。”说话的人啧了啧舌头:“上面镶嵌的蓝宝石,和眼珠一般大小!只是链子看不出什么名堂,是银色的……”   “蠢货,”有人立刻嗤笑出声:“那是铂金!”   “只有那群南方佬儿才做得出这种手艺。”   “要我说,这价值连城的珠宝,就是戴安娜小姐的嫁妆……”   “……”   当天尤恩提前干完了管家交代的任务,赶上了晚饭。没有仆人愿意和这位性格阴暗、被管家排挤的瘸子坐在一起。他端着盘子坐在最角落里,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平静地用餐。   庄园的佃户送来了温室里的玫瑰,正是仆人们吃饭的时候,谁也不想站起来把玫瑰放进花瓶里。   伊怜先生因为过敏,和鲜花无缘,家里的鲜花全部是供应给这片土地最高贵的女士,戴安娜小姐。   管家吩咐尤恩去把玫瑰拿回来,挑开得最好的几朵,放到戴安娜小姐的房间里。   尤恩放下餐盘,用纸巾擦了擦嘴,什么话也没说,默默走了出去。   戴安娜小姐与伊怜先生并未住在同一房间。她的房间坐落于二楼的东南面,虽是次卧,实则是庄园里阳光最好的房间,足以见得伊怜先生对她的宠爱。   尤恩站在门口,冷漠地向里面看了看,便一瘸一拐地将门口尚带露水的玫瑰搬进去。   戴安娜小姐的房间里芳香四溢,女人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样样都是稀世之珍,价值连城。   仆人可以随意触碰,却没有一件属于他们的东西。没有定力的仆人会选择偷盗,败坏家族的名声。   不过是摆放鲜花而已,尤恩很快做完工作,他应当立刻退出房间。但就像是被蛛网蒙了眼,他犹豫了几分钟,不由自主地到处打量。   趁着四下无人,他轻手轻脚、向着房间深处走去。   ——原来在这里。   尤恩的眼中流露出柔和的神情。   戴安娜小姐首饰无数,唯有它被摆放在最为特殊的地方。   基督教的人认为,蓝宝石具有干预灵魂的法力,可以驱邪护主。那日在博物展览会上,伊怜先生应当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将它购买下来并赠送给小姐。   手链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着迷人的光芒。   尤恩不由自主地将手伸了伸……   “那个瘸腿的,你过会儿把走廊的地毯换新,再给酒窖的门口……。”   一位个头高大的仆人看到尤恩站在走廊里发愣,开口提醒他一句。他自认为说话声音不大,却看到尤恩猛地跳了一下。   仆人疑云顿生,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尤恩摇了摇头,低声答应着。两人擦肩而过时,那瘸子把右手藏在身后。   当时,个头高大的仆人没做声张,傍晚时刻,这件事情被告知给了管家。   “怎么脸色这么差。”   第二天清晨,伊怜在书房内看到脸色苍白的仆人,惊讶道:“生病了吗?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尤恩摇了摇头,只说没有休息好,不愿意去休息。   伊怜先生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仆人为了转移话题,对主人说:“您今天想读什么呢?”   听到这话,伊怜先生轻微地笑了,他的眼神十分温和。   伊怜从旁边抽出一本书,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在说话时带着依赖的语气:“我想看这本,但是有的地方我不明白……”   伊怜先生有一困惑。这困惑盘踞于心中许久,常常让他不知所措。他知道所有人都藏着不愿告人的秘密,他也并不想追究。但是眼前的仆人,似乎不像看起来那么普通。   他以为他只学过拉丁文。随着交往的深入,伊怜发现他也懂希腊语、法语,对数学和逻辑学都感兴趣。   伊怜在吃惊的同时也产生了疑惑。   尤恩顾虑重重,稍微问些与读书无关的问题,他会非常慌张。   “是自学,在船上的时候,我常常在藏书室读书……”   伊怜先生虽然疑惑,却也不强迫他解释。   他享受两人读书的时光,不想亲手破坏掉两人间微妙的平衡感。   尤恩是不可多得的阅读伙伴。和一般的家庭教师不同,他博学善辩,循循善诱,见多识广,说到在别处所见风土人情与奇人异事,尤恩信手拈来,谈吐幽默有趣。   “这句话结构并不复杂,最长的单词是两次变形。”   光是说不利于理解。尤恩在征得了主人的同意后,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比如说Αφροδ?τη由αφρ?? 和αναδ?ομαι构成。连起来的意思是:泡沫从水面冉冉升起。”   尤恩专心地说完,抬起头想看伊怜先生的表情。   没想到伊怜先生一反往常的样子,竟然盯着他写的字,微微皱起了眉。   尤恩愣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   伊怜先生抬起眼睛,眼神尽是复杂。   “你写得一手好字。”   只是,他曾经在别处见过。   尤恩的脸蓦地苍白了:“我、我……”   “你可以不用解释。”伊怜先生恢复了平常样,将尤恩写字的纸揉成一团扔掉,“我们读原著好了。”   尤恩定了定心神,从旁边拿起了伊怜先生要读的书。   “——禁锢于镣铐和锁链,悬于这万丈孤岩。它是我的牢狱和囚塔,我的灵魂是悲伤的狱卒,在深渊上方续着不倦的守望。”   伊怜先生选择的是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这本书讲述了因偷盗火种,而被钉在悬崖上的殉道者。主题最崇高,风格最雄伟庄严。   但是,显然不适合希腊语初学者阅读。   尤恩为难地说:“怎么是这本?它生词过多,阅读起来并不顺畅……”   伊怜先生嗯了一声:“我读过译本。我只是很喜欢这出悲剧。”   “是……”   “你喜欢这本书吗?”   尤恩还处在刚才的惊慌,并没能想好要说的话。他甚至有些胡乱地开口:“不、我不喜欢。”   “为什么?”   尤恩脑子一热,还没经过思考,话就脱口而出:“因为,无论有什么借口,偷盗都是重罪。”   伊怜略微一愣,失笑出声。   “真是奇怪的见解。”   尤恩却很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喉咙像是被塞了火炭,又疼又涨。   “我很喜欢这出悲剧,即使它略显得冗长。”伊怜先生淡淡道:“因为它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过了半晌,伊怜先生才继续说:   “人类踏着欺骗的肩膀,存活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略微垂下来,似乎并未在看谁。   戴安娜小姐收到的首饰曾被著名的收藏家收藏,赞叹其“润色天成,精工雕琢”,在贵族里享有广泛的名声。没过几天,伊怜先生在家中举办宴会,不少宾客为大饱眼福,慕名而来。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当天晚会上,戴安娜小姐的脸色并不好看,强颜欢笑地和伊怜跳了一支舞,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未佩戴传说中稀有的宝石。   所有人都觉得纳罕,但他们不敢在主人家多嘴。只有伊怜先生并未看出有何不妥,仍旧微笑地招待客人。   尤恩长相不好,动作也不灵敏,被管家派到厨房里倒酒。宴会结束时,他听到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听说过几天要连着下几场大雪。”   尤恩向外望了望。   天气阴沉,厚重的云仿佛要压到楼顶上。   他知道,暴风雪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俺也不懂希腊语,有懂的欢迎挑错啥的(流汗 第17章   仆人从爱尔兰带回一批珍贵的画布,手感细腻,又很透气。伊怜先生决定在书房中作画,近几日,他暂缓读书的事,一口气画了好几副油画。   星期四的清晨,尤恩走到书房时,就看到伊怜先生端着颜料站在窗边。   伊怜先生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立刻说:   “尤恩,你来。我画不好。”   他声音似乎是急迫,又像是终于放心了。   出身名门的绅士家庭里,下等仆人和贵人的界限泾渭分明。有时仆人在走廊上不小心碰到主人,为了避免冲撞到,他要在走廊里面壁,绝对不可以走在主人前面。   若有人进入伊怜先生的书房,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瞠目结舌。   就连别的仆人也瞧不起的瘸子尤恩,站在伊怜先生的旁边,像是两个绅士一样平等地和主人对话。   尤恩看着伊怜的画作,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不知您是否过于自谦,就我看来,您极具创作的天分。”   伊怜沉思了片刻:“我确实遇到了瓶颈。我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好,但是我的画作中有严重的缺憾。”   “……?”   “大概是因为,我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看来我还需要再请一位教师。”   尤恩想了想,最后说道:“他或许还达不到您对您自己的了解。如果您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对方也难以提出相应的建议。”   伊怜的眉头微微拧在一起。   “您的创作令人欣喜又臣服。不是有人说过么?‘凝视自己是捕风捉影’。只不过……”   “不过?”   “也许您的画过于完美,反而显得有缺憾。”   “……”   伊怜先生放下了手中的画笔,面露为难,“我没有听明白。”   “您擅长表现圣洁的人性,画面全无抱憾。如果您说作品有致命缺憾的话,大概就在于……它们实在是太完美了。”   尤恩的声音很轻,说话的语速也缓慢。   “人性并非神性,它之所以复杂,就在于它的不同。即使他们都在幸福地笑,也是千变万化。如果您想要突破,也许可以尝试不同的表情。譬如说没有神情的或是深沉的,哭泣的或是哀伤的脸。”   伊怜先生轻声开口。   “是这样吗。”   “……”   “我从未注意。”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画室是一大片的玻璃顶层,采光极好。在两人头顶上方,是一片碧空无垠,万里阳光毫无遮挡,空气中细小的颗粒都被照得显形。   尤恩站在画架前,凝视着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伊怜用同样的时间在打量他。   突然他转过头,瞧见伊怜正盯着他的脸看。   “您在仔细地看我,伊怜先生。”   “……”   “您觉得我相貌如何?”   伊怜先生转过了目光,脸一下子红了。他低声说:“你这无礼的仆人!”   尤恩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他不用伊怜回答,自己说道:“我有自知之明。和您相比,我简直是丑陋的海怪啦。世界上有您这么完美的人,同样也有不堪入目的我。东边的人有句老话,‘要想认识世界,须得亲至肮脏地’。”   伊怜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那仆人的双眼:“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就算你不在我家当仆人,也是一个很好人。”   “……”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聪明,能找出别人的弱点,也很会讨人……”   伊怜的话还未说完,就自己停住,掩饰着咳嗽了一声,脸上有轻微的红晕。   尤恩慢慢地说:“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得到最多的评语就是木讷蠢笨,只有您把我当成平等的人看待。”   伊怜却微微一笑:“这样说来,我应该停下手中的画笔,请你为我当模特了。”   尤恩只觉得脑子一热,耳朵嗡嗡作响。   伊怜继续说:“你总是很忧郁的样子,我从没画过这样的表情。”   尤恩睁大了眼睛。   他张了张口,刚想要说话,突然听到门外敲门的声音。   管家毕恭毕敬地出现在门口:   “打扰您,实在抱歉……戴安娜小姐吩咐我,请尤恩过去。”   伊怜先生显得有些惊讶:“尤恩吗?”   “是。”   “好,”伊怜点了点头,对着仆人说:“你去吧。”   谁想,他看到了尤恩苍白着脸,几乎站不稳的模样。   “你怎么了?”伊怜吃惊地说。   “我、我,不敢见小姐……”   小仆人牙齿发抖,像是听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   伊怜不由失笑:“我当是怎么了。她又不会打骂你,何必紧张?想是你犯了错误,被她抓到了把柄。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尤恩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他既想让他跟着,又害怕被他听到难听的话。不过,仆人难以改变主人的决定,伊怜先生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戴安娜小姐的房间。   房间里传来摔碎杯子的声音。   伊怜先生收了笑容,皱眉推开了门。   小姐的闺房乱成一团糟,衣服、床单皱着被扔到了地上。听到开门的声音,戴安娜冲过去拉着伊怜的手臂。   “那首饰、首饰……”   话还没说话,眼泪就往外面涌。   伊怜先生耐心地安抚,问她发生了什么,听她断断续续地解释。   原来,从尤恩给房间摆放鲜花后,那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首饰便不翼而飞。   “那天除了尤恩以外,没有人再进入过戴安娜小姐的房间。”管家一板一眼地说。   伊怜向尤恩看了过去。   自从进了屋内,尤恩听着他们说话,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随即又变通红。   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偷盗。”   “……”   管家和小姐是不相信的。   唯有伊怜想起那天阅读悲剧时,尤恩突然提到的有关盗窃的主题。   站在旁边的管家说:“有人看到你从小姐房间出来后,形色鬼祟。”   “可是……”   “你不是很缺钱吗?”   尤恩被这话问住。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头:“对。”   管家脸色也并不好看:“要是普通的首饰也就罢了……偏偏是最贵重的首饰。你敢说自己没做过亏心事?”   自从和伊怜先生一起读书后,尤恩的神色好了很多。他不再瑟缩胆小,反而露出一种细微的幸福感。然而此时的尤恩好像恢复成了以前的他,惊慌地去看伊怜的脸色。   伊怜先生轻声说:“尤恩,你应该一言不讳地回答。”   尤恩浑身出着冷汗:“我、我不能说没有做亏心事,我触碰了小姐的首饰……”   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盗取的东西,足够他上一百次法庭!   “可我真的没有拿走,我只是碰了……”   管家大声地斥责:“闭嘴,你这肮脏下贱的仆人,谁允许你碰主人的东西!”   “够了。”一直没有说话的伊怜先生,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声音说:“你不应该这样说他。”   房间内安静下来,只能间或听到戴安娜小姐抽泣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伊怜先生才缓和了语气,柔声说:   “戴安娜,我们也许可以谈一下你之后的礼物……”   小姐曾经多次提过,圣诞礼物她要伦敦会展的、价值两万磅的象牙盒龛。   只是伊怜心有不忍,从不允许她买象牙的制品。   戴安娜像是知道了什么,睁大眼睛说:“你说什么?”   庄园的主人叹了口气,对着管家说:“你叫人买回来。”   “……”   听了这段对话的尤恩,心中咯噔一下,随即血色翻涌至脸面上。   他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一时间很难形容他的感觉。   可能是恍惚,可能他并没有特别伤心。   尤恩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管家先开了口:“关于尤恩的……”   “这件事情结束了。没有任何人偷盗、犯错。”伊怜平静地说。   他护着他。   尤恩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痛。   作者有话要说:  尤恩站在画架前,凝视着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伊怜用同样的时间在打量他。   突然他转过头,瞧见伊怜正盯着他的脸看。   “您在仔细地看我,伊怜先生。”】   这段,是《简爱》中一小段情节,因为太喜欢啦写过来。注一下。 第18章   伊怜先生本以为这件事情结束了。   近些天天气越来越冷,他很少出去,更多时间是在房间读书绘画。但是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从他醒来就看到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进屋子里。   “尤恩怎么没来?”伊怜看到旁边站着别的仆人,开口问。   自从两个人关系密切后,尤恩经常很早就在伊怜门口等着,听到房间里传来铃声,他便第一个进去。他本不是贴身仆人,却经常做贴身仆人应该做的事。   今天进来的人不是他,而是曾经服侍过的男仆。   男仆一板一眼道:“尤恩身体不舒服,生了病。管家让他在房间里休息,不可以在主人面前出现。”   伊怜先生没有错过他眼中的一丝不屑。   男仆上前为主人穿衣,用小刷子刷掉衣服上的褶皱。就听伊怜突然说:“我应该对管家说清楚,我打算让尤恩当贴身男仆。”   身后的男仆大吃一惊:“先生……恐怕您的想法不能够实现!”   伊怜看着镜子中的那个仆人。   “怎么?”   “您这样做,无疑是让老鼠进入粮仓,小偷进入国库。”那仆人义愤填膺道:“也不知道那瘸子学了什么欺骗人的法术,让您产生提拔他的念头,不过,但凡品行上有缺损的人都不应该再被重用。”   伊怜脸色沉了沉:“谁说他品行有损?”   “这……”   “不要编造没有证据的谎话,如果他真的偷了戴安娜的首饰,我会第一个将他辞退……”   “什么?”那仆人惊讶地一时间忘记了手中的工作,呆呆地看着伊怜:“他偷了首饰?”   伊怜先生略微皱眉。   他不知道,除了首饰,尤恩还偷了什么?   男仆放下了手中的刷子,说:“老天,请让我和您说实话。即使管家让我不要多嘴,但欺骗您的滋味真不好受!那个瘸腿的仆人尤恩,昨天晚上趁着所有人不在,偷拿了一笔钱……”   伊怜静静地听着。   “就是您放在门口匣子中的零钱。半夜被人发现的时候,那瘸子手里还攥着一磅,人赃并获,绝对没有冤枉他。”仆人嘟囔地说:“谁都没想到他会干这种事!那可是您的财产……”   伊怜听完,低着头没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说:“他现在在哪儿?”   “管家让他暂时留在房间里,下午把他送去见治安官。”   伊怜沉默了。   偷窃是重罪。曾经有女仆偷窃主人的珍珠耳环被活活烧死的事情。即使在伊怜的庄园里,一磅的价值微乎其微,但毫无疑问,尤恩会被判处死刑。   “您不会想宽赦他吧?按照您刚才的说法,尤恩可是惯偷,绝不能再留在庄园里。”   伊怜苦笑了一声:“即使我想原谅他,也深感力不从心。我需要思考一下再做决定……”   “不错,正好趁着天气很好,您约定了要和法国的外交官去骑马。在那段时间,您可以仔细思考。”   只会赚钱和室内活动的贵族,称不上是真正的贵族。他们必须要时常进行打猎、射击和骑马运动,让身体保持在最匀称和谐的状态。   趁着冬日里的好天气,伊怜先生和三四个贵人一起到森林中骑马打猎,实际上是一种比赛,关乎着贵人的体面。   尤恩住在楼底下最吵闹的房间,不过这也方便他听到窗外马蹄的声音。   他站起身,腿脚不便地爬到床上,以便更加靠近窗户。他听到伊怜先生微笑着和别人问好。听到主人声音的那一瞬,尤恩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滑下来。   尤恩知道,管家想让他主动辞职。也因此在管家看到他“偷钱”的时候,无论尤恩怎么辩解,都没有人听。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谁会去听一个贫穷的瘸子的辩解呢?更何况这个瘸子还有前科。   死就死吧,他愿带着自己这副残缺的身体下地狱。只是想到那地方没有伊怜先生,他就难掩恐惧,想要再听他的声音。   尤恩一直听着马蹄奔跑的声音,直到再也听不到。   他默默等待着判决。   原本尤恩还以为,趁着伊怜先生不在,管家一定会立刻把他交给治安官。谁想他这一等就等了四五个小时。   冬天的天气变化异常迅猛,前几分钟还是日暖风恬,转眼间就刮起了大风,没过多久又下起了雪。   尤恩听到锁着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管家露出了脸。他说话的语气近乎恶劣:“尤恩先生,你可以出来了。”   尤恩愣了:“我要被抓走了吗?”   管家用难以掩饰的愤怒声音说:“我指的是,您可以自由的选择要去哪里了。”   “……”   “即使找到了您偷窃的证据,伊怜先生仍然可怜你。在出去骑马之前,他留下一封信,说是宽赦了你的罪行。”   尤恩心头像是被软东西扎了一下,流出温热的东西。   “偷盗的事情我可以和您解释,来日方长,您总会知道真相,”尤恩言辞诚恳,就算看到管家不以为然的神情,他也丝毫不在意。不过他看了看外面的天气,不禁担心地说道:“伊怜先生现在在哪里?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似乎不再适合骑马……”   管家冷声说:“大人马上就会回来了。”   主人不在庄园的时候,女仆们会把家中每一个角落都打扫的干干净净。与之相反,男仆会轻松一些。   尤恩跟在管家后面,坐到了餐桌旁。有不少仆人在喝下午茶。   他们都知道了伊怜先生心软宽赦他的事情,神情带着不满和愤懑,间或说出一些嘲讽的话。尤恩权当没听见,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   没过多久,果真传来了马蹄声。   尤恩惊喜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他穿的很单薄,打开门时一股寒风几乎将他整个人吹透了,可是尤恩并不在乎,一边发抖一边朝着外面走。   回来的是几个贵人。他们摘下风衣和帽子,嬉笑着说:“好大的风,好烈的雪!我几乎控制不住我的马。”   “下次再一起去森林深处好了,我远远看到一条河……“   尤恩没资格去侍奉他们,躲在角落远远地张望。直到最后一个人进来,他都没有看到伊怜的身影。   管家便问,伊怜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有几个知情的贵人说:“他和外交官走了另一条路。想来马上就会回来了。”   几个仆人带着回来的贵人去烤火暖身体,只有尤恩仍然站在那边。   这一等,一直等到了天黑。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后,不少人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叫了警卫队,却被告知天气和时间都不凑巧,只能明早出发找人。   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下来。   冬天的雪夜,没有任何保暖的工具,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中……   他们还没想好对策,突然听到了门外有马蹄奔跑的声音。   几个仆人喜出望外地跑过去开门,尤恩睁大了眼睛。   “……没有,没有。”尤恩自言自语地说,脸色刷的白了。   来人是与伊怜同行的外交官。他的脸被冻伤,通红一片,全身都在发抖,他忍不住嚷嚷着:“我还以为我回不来了……!”   发现伊怜先生没有过来,几个贵人连忙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伊怜先生呢?”   外交官狠狠地打了几个哆嗦,才说:“我们走了一条偏僻的路,下雪的时候,来路被堵住了。我们只能继续向前走,以寻找可以回来的路线。谁知在半路,伊怜先生的马匹突然失控,朝着森林深处跑去……我不敢向前追,直到几分钟前才摸索着回来……”   窗外的风怒吼着咆哮,几乎要震碎玻璃。鹅毛大的雪随着风势,几乎可以割破皮肤。   外交官说完这些话,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知道,伊怜先生多半凶多吉少。   没有人能在极端恶劣天气的森林里存活。更何况他还有一匹失控的马。   有人默默地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就像是在哀悼什么。   “你在干什么!这个碍事的废物……!快回来!”   人群里突然传来了怒骂争吵的声音,是从仆人那边传来的。   几个伤心的贵人忍不住了:“你们在吵些什么?”   “回大人!就在刚才,有个瘸腿的仆人拿了不少东西,有厚重的衣服,还有绳子食物,跑出去了……”   “在这个时间他还敢起偷盗之心,真是不知死活!”   仆人都在愤怒地说着,以他们对尤恩的想象,他确实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不过,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那个瘸子,刚才说要去找伊怜先生……”   “……”   “他可能不是想偷盗。”   “……而是去找主人了。”   在这个狂风暴雪的夜?   连警卫队都不敢冒险前去,别说一个有过偷盗前科的仆人了。   所有人都不相信。   客厅中的贵人坐在烧得旺盛的壁炉旁,似乎已经亲眼看到伊怜先生的逝去一样。他们除了悲痛外,还有着难以言说的看戏的心情。   只有尤恩的想法单纯又简单。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要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有提前看过的同学可能知道尤恩为啥偷钱,先不要说哈,让其他人也猜猜看,我之后都会解释的。 第19章   脚踏在雪上发出了‘吱嘎’的声音。风没有停止,越往森林深处走,越是一片漆黑。   一开始尤恩还能跟着凌乱的马蹄向前走,直到再也没有痕迹,他开始思索伊怜先生会去哪里。   风雪肆虐的天气,尤恩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他有过不少绝望的时刻,认为自己再也找不到伊怜先生了。   在荒芜人烟的森林中,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他看到一所破旧的烂房子。   尤恩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有一种预感,他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尤恩尝试着打开门,听到里面警惕的声音:“谁?”   听到熟悉的声音,尤恩又惊又喜,近乎失控地说:   “伊怜先生!”   那边略微停顿一下,借着月光打量了来人,犹豫着:“尤恩?”   房间里冷得像冰窖,没有取暖和照明的东西。尤恩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放到一边,急忙去看伊怜先生的状态。   主人的状态十分糟糕。   尤恩上下打量了一番。   伊怜先生从未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的衣服被刮破了许多口子,从中渗出鲜血。外伤暂且不论,尤恩注意到:即使天气寒冷,伊怜也无力地坐在地上……   “您的腿怎么了?”尤恩问道。   谁想伊怜先生并不回答。他的脸色沉得厉害,丝毫没有被人找到的欣喜,反而像是在忍着怒气。   直到他忍不住这怒气,严厉地说:“你为什么要来?”   “我担心您。”   “我没有事。等天气好,自然有人会找过来。天黑看不到任何情况,更何况外面那么大的雪!”   伊怜先生越说越气,到最后几乎是怒吼着说出,直到咳嗽让他不得不停止训话。   要是普通人沦落到他这种境地,有个人冒着风雪前来寻找,是个人都要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但伊怜先生的心思却截然相反,他不仅不觉得感激,反而有一股莫名的愤怒。   伊怜知道他不应该责骂尤恩。来的仆人不仅瘦弱,还腿脚不便,他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雪来找他,那么伊怜也应说些好话……   可是就连伊怜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伊怜忍不住说:“谁要你多管闲事!”   伤人的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他知道,今天的他有些失控了。   不过,尤恩也和一般人不同。   他丝毫不觉得主人的生气有怪异的地方,反而迅速地拿好消毒药水,靠近着伊怜说:“对不起,主人,是我多事了。您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伤口?”   伊怜就连呼吸都在发抖:“不行!”   “求您了。”   “……”   “我祈求您。”   仆人半跪在地上,把主人沾了血污的裤子扔掉。   伊怜低声说:“我的马发了疯,我只好从上面跳下来,摔断了腿。”   如此危险且致命的事情,被伊怜轻描淡写地说过。   尤恩看着伤口沉默。随后才轻柔地为伤口包扎。   伊怜先生已经恢复的平静,方才的愤怒荡然无存。他明白,如果尤恩没有来找他,伊怜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他不仅受伤,还发着烧,身体非常虚弱。   尤恩麻利地将主人浸了水的衣物扔到地上。给他换上了干燥温热的衣物后,这才小心地掀开了自己的衣服。   “……你要做什么?”   “您看,”尤恩像是展示宝物一样轻声说:“希望我回去后,不会再被误会成为偷盗者了!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被抓到、被误会……”   伊怜往那边看了看。   原来,仆人掀开的衣服里,是一块滚烫的饼子。他怕饼冷了,一路上都紧紧地贴在衣服最里面。   “快吃,还是热的。”尤恩催促道。   “……”伊怜喉头滚了滚,说:“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蠢笨的仆人。”   尤恩腹部的皮肤被烫伤了,那种红色看上去令人疼痛。   “没事,”仆人毫不在意,“一点都不疼。”   伊怜觉得喉咙处疼极了。   为了压住这种疼痛,他拿过食物,慢慢地嚼着。   尤恩也不闲着,找东西往漏风的地方塞。他突然听到伊怜说话。   “对不起。”声音轻轻地,却不敷衍:“刚才和你发脾气。”   尤恩顿了顿,说:“您不必道歉。我知道您只是担心我遭遇不测,宁可自己处于危难当中。”   伊怜闷闷地,似乎仍然不开心。   他一天未进食,吃了食物好了许多,只是身体没有力气,只能坐在干草上。   尤恩把带来的所有保暖东西都给了他,却发觉他的身体持续地失温。   ……他的伤太重了。   又流了很多血。   尤恩看到伊怜闭上了眼睛,这让他无比的恐惧,忍不住叫道:“伊怜先生,伊怜先生!”   连续叫了四五声,他才像是刚听到。   “什么?”没有力气的声音。   “您不要睡着了。不然第二天感冒,又要折腾仆人帮您找医生了。”尤恩故意让他多说话。   他听过太多故事。在大雪夜,有人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伊怜果然笑了一声,“你这仆人……”   尤恩见他不想继续说,又问:“我怎么?”   “实在是,无礼。”   “我总是惹您生气。等回去,您一定要让管家狠狠地责罚我,让我懂规矩。”   伊怜打了个寒颤,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我很困,很冷,尤恩。我可以先睡一会儿吗?”   “还是不要睡了,我的主人。我每天最期盼的事情,就是与您单独相处。现下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请您……”尤恩的眼睛发热,察觉到自己声音在发颤,却还是继续说:“请您多成全我,多和我说说话。”   伊怜低低地“嗯”了一声,竟主动问道:“管家为什么说你偷窃?”   “……”尤恩低垂着头,像是十分难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希望您不会轻视我。”   “我不会。”   “我曾经起过坏心思。我想要拿起戴安娜小姐的首饰。”   “……为什么?”   “因为,那是饱含着您的爱意的东西。即使是他人之物,我也想要触碰。”   “我不明白。”伊怜低声说。   “……因为,我是个偷盗者。”   他想要偷取主人的爱情。   哪怕是饱含着主人爱情的所有物。   尤恩感觉伊怜先生再次没有说话的欲望。他思索片刻,突然掀开了伊怜先生身上的衣服。   “……!”   一股冷风传来,伊怜先生裸露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   “你做什么?!”   “我帮您取暖。”那仆人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天气太冷了,我穿得少,两个人一起暖和些。”   “……”伊怜想不出辩驳的话,只好说:“那好吧。……不要贴我这么近。”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地方,尤恩好像听到了主人的心跳声。   尤恩总觉得自己下贱肮脏,不敢离主人太近。   唯独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想不起来,只想要让伊怜快点暖和过来。   “至于偷钱的事情,真的是误会。”尤恩低声说,“虽然说起来滑稽,不过我想您也不会相信我……”   伊怜声音很轻:“我不相信?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叫管家把你放出来。”   尤恩说:“那天刚好发了工钱。我拿着信封,看到里面是三十磅,心中真是五味陈杂。”   “怎么?”   “我不能拿您这么多钱。我想,要把钱还给您……”   “你是说,当天你不是在拿盒子里的钱,而是往里放钱?”   尤恩顿了顿,低声说:“我不敢拿您的财物,就连一便士也不敢。”   “嗯……”   “只是,管家显然不相信我的借口。”   “嗯。”伊怜先生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谁都没有坏心眼。这很好……”   伊怜先生体温很低。尤恩紧紧地贴在先生旁边,就像是掉进冰窟窿里一样让人难受。   尤恩却装作没有发现异样,绝口不提低温的事,而是想方设法地和伊怜先生聊天。   他说,等回家以后,要和伊怜在书房里读书。不过这次要让尤恩来挑选读物了,尤恩也有自己的喜好。   尤恩和他说了许多许多,包括他曾经的见闻,又给他背诵了好几首十四行诗。   他的语气越来越轻柔,越来越含情脉脉。   只是伊怜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了。   等到尤恩背完《夏天》,他突然听到伊怜先生开口发问:   “我还能回去吗。”   “当然。”   “……我是说活着回去。”   “……”   原来伊怜一开始那样生气,不完全是因为仆人擅自前来。冥冥当中,他察觉自己已经要死了。   伊怜不想让尤恩为一个死人而失去生命。   尤恩掩饰住自己颤抖的手,笑着说:“当然。您当然会安然无恙地回去,我向您保证。”   “……”   “就算是背,我也会把您背回去。” 第20章   纪伯伦先生最近可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的远方表叔去世,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和公爵的名号,近些天他在伦敦为继承的事奔波,片刻不得安宁。   伦敦公馆的晚宴上,他正和一位小姐跳舞,一位失礼的男仆竟然跑了上来。   他焦急地说:“抱歉纪伯伦先生,我们从约克郡收到了一封紧急家书,情况似乎不妙,我想应该立刻通知您!”   纪伯伦表面上带着微笑,礼貌地和小姐说明缘由,转身时脸色就变了。   “如果不是什么万分紧急的事,我要你立刻去见上帝。”   他猛地从仆人手里抽过家书,用剪刀裁开信封,才大概浏览了一番,蓦地神情大变。   “该死!”   他怒骂了一声,猛地向大门奔跑了起来。   后面的男仆愣愣地问:“大人,我还需要去见上帝吗?”   纪伯伦怒吼:“你去见管家。让他赏你一份机灵钱。”   纪伯伦连夜从伦敦出发,赶到了伊怜的庄园。   站在门口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身上的雪掸干净,这才推开了大门。   他收到的信上说,伊怜先生骑马受伤,第二天才被救回来。外伤并不严重,只是……   他感染了罕见的流感病毒。   “纪伯伦先生?”有仆人见到来客,连忙帮他脱去了外衣。   纪伯伦并未停下向前的脚步:“伊怜情况如何?”   “主人一直发着高烧。”   纪伯伦推开房间的门。   伊怜先生的窗子紧紧地闭着,有几个仆人在旁边侍奉,医生坐在旁边诊治,而戴安娜小姐则寸步不离地为伊怜换降温贴。   即使房间温度很高,普通人都在流汗的程度,伊怜先生仍然脸色苍白。   一个仆人轻声解释道:“伊怜先生在暴风雪夜迷失了方向,受了寒。现在仍没有清醒。”   纪伯伦沉默地站在门沿处。   直到医生们诊治结束,纪伯伦这才上前,请医生借一步说话。   他们坐到了伊怜先生的藏书室。   戴安娜留下仆人在伊怜旁边伺候,自己也过来听了。   几个医生互相看了看,都摇了摇头。   纪伯伦的心沉了下去。   “伊怜先生的腿伤并无大碍,但他感染了几年前的流行病。这种病的特征是不断地高烧,病人在三天内精神不错,除了高温感觉不到任何不适。只是……”   纪伯伦耐着性子说:“只是什么?”   “只是,正常的男子,熬不过三天的高温,就会丧命于多器官衰竭。”   房间里立即沉默了下来。   “你是说,这种病三天就要人命?”   见医生点了点头,戴安娜控制不住眼泪,哽咽地哭了。   纪伯伦低头沉默片刻,随即说:“既然您说,这是几年前的流行病,我猜测一定有控制的方法吧?”   几个医生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位年龄较长地开了口:   “一开始死了很多人。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他们找不到任何降温的方法。不过……”   那医生停了停,好像自己都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过,有一个‘偏方’,确实治好了许许多多的患病者。”   纪伯伦立刻精神许多,追问道:“是什么偏方?您放心,无论是什么药材我们都支付得起。”   医生神情极为微妙。   他低声说:“其他的药都好说。只是一样,不是钱能买来的。”   “?”   “要想治好这病,需要一根……”   “……一根成年男人的小指。”   纪伯伦听了这话,突然失声笑了起来:“我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原来是这么寻常的东西!”   几位医生面面相觑。   纪伯伦说:“您只需要照顾好病人。这件事交给我去办。”   等医生走了出去,纪伯伦对戴安娜说:“我这就回去,取一笔钱,找个能保守秘密的男仆……”   戴安娜此时已经不哭了。她非常冷静,抬头对上了纪伯伦的眼睛。   “纪伯伦先生,”戴安娜的声音清楚明了,“您是伊怜最好的朋友,伊怜遇到事情,向来都是您帮忙解决……”   “不用说客气话……”   “但是,”戴安娜话锋一转,声音也充满了严厉,“您最了解伊怜。您觉得,他会接受吗?”   纪伯伦满不在乎:“我当然知道他优柔寡断。不过性命攸关,由不得他迟疑不决,拖泥带水了。”   戴安娜摇了摇头,“不是说他能不能做决定。你认为他会同意一个陌生人为他奉献出小指吗?就算那是我们花钱买来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   戴安娜苦笑一声:“我倒希望这世界上有天衣无缝、不留痕迹的事情。一旦他知道了,只怕你我都会被迁怒。”   戴安娜缓缓地说:“穷人不可以。他们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你我府上的男仆也不行,毕竟外表有损,意味着他们不能再在庄园工作,无论给他多少钱终有花光的一天,到时候他们回来要钱……”   纪伯伦皱了皱眉。   他本以为多给些钱就能解决,没有想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思索无果后,纪伯伦说:“说老实话,我知道伊怜会生气。但只要让他活下来,再怎么生气我都能接受。”   “您只不过是失去一个朋友,而我可能会失去我唯一的亲人。”戴安娜说,“我不能冒这个险。”   “那你说怎么办?”   戴安娜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好像稳定了心神。   她将茶杯又放回到托盘上。   “有一个瘸腿的仆人。”   “……”   “那天伊怜出事儿,他第一个跑出去。第二天雪停了,救援队赶往森林深处,看到一个瘸子背着伊怜往外走……”戴安娜略微停顿一下,才继续说:“他见到救援队,拼命地求他们救伊怜,他把能找到的衣服都给伊怜穿上,自己穿得单薄,冻伤了许多地方。我认为,他似乎足够忠诚……”   纪伯伦皱了皱眉:“他叫尤恩?”   “是的。您认识?”   “在船上见过几面。”   “您觉得,他会同意……”   纪伯伦思索片刻,说道:“以我对他的认识,他很会为伊怜着想。为了伊怜,他不会说出去。”   “庄园里少了一个瘸腿仆人,只要找个好借口,伊怜不会阻止。”   藏书室里坐着的人多了一位。   尤恩前一分钟还蹲在伊怜先生卧室的角落,焦急地等待结果,却突然被主人叫到了藏书室。他以为事情有了进展,连忙跑了过去。   这仆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即使房间再温暖,他也不断地打寒颤。   戴安娜小姐让人给他端了一杯红茶,他却连忙拒绝,说他不应该用如此昂贵的瓷器。   纪伯伦先生讨厌虚伪的奉承,他胡乱地扯了扯领结,展开双手靠坐在沙发上:   “我就直接了当地说明,是这样的——”   等纪伯伦解释完之后,他对着尤恩说:“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但你最好一次性提出来,不要再找伊怜,也不要让别人知道。”   尤恩愣了愣,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你意下如何?”戴安娜紧张地问。   “哦……”尤恩的眼睛突然红了。   两个人皱着眉,以为他是不愿意。没想到听那仆人说:“太好了……先生一直发着高烧,我以为……我当然愿意。”   尤恩的声音有些发颤:“感谢您来找我。老实说,如果您找了其他人,我才不放心。如若他们一不小心,让伊怜先生知道了这件事,后果不堪设想。您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   “……”   “请您尽快准备吧!”   纪伯伦说:“不用着急。医生还在准备其他的药。你真的愿意?”   “当然、当然,”尤恩的表情不见丝毫的犹豫,“我愿意为他奉献全部……”   戴安娜冷静地打断了他:“可是。一旦你同意,就意味着你不能再在庄园工作了。”   “……”尤恩听了这话,突然冷静了下来。   戴安娜说:“我们会对伊怜说,你想要离开庄园,当一个佃户。理由是你想成家。”   尤恩抬头看了看小姐的脸。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   “是我没想清。也对,只要我在庄园待着,伊怜先生早晚会察觉出不对劲。”   “……”   “那么,一切都听从您的安排。”   纪伯伦说:“你可以提一个价钱。无论多少,我都满足你。”   尤恩当真思考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我欠了别人钱,所以我要两万磅。”   “两万磅。”纪伯伦冷笑了一声:“你也敢开口。不过这样才好,如果你说得过少,我还怕你之后会反悔。”   两万磅,别说是一根手指,就连一条人命都可以买来。   这无疑是一场亏本的买卖。   尤恩丝毫不辩解,继续说:“另外,我还有个要求。”   “……”纪伯伦用手擦了擦上唇,已经略有些不耐烦。   戴安娜连忙说:“你请说。”   尤恩说:“今晚,我想单独侍奉伊怜先生。”   “……”纪伯伦忍不住说:“你不要再装作忠心耿耿的样子。拿好钱就两清……”   戴安娜却着急地拽了拽纪伯伦的衣袖。   “这个时候,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求求您别再打岔啦,亲爱的纪伯伦先生!” 第21章   尤恩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房间。   因为医生说要让伊怜先生好好休息,女仆将窗帘拉下一半,房间显得昏暗。   尤恩走到床的旁边,给他换了降温贴,随后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伊怜先生的睡颜异常平静,就好像他从未生过病一般。   尤恩用左手的小指,轻轻地触碰了伊怜的小指。   尤恩明白,他也继承了他那疯狂母亲的基因,愿意为心爱的人奉献一切。哪怕他奉献的是别人不想要的,也甘之如饴。   “……嗯。”   听到伊怜先生突然模糊地出声,尤恩猛地把手缩回,惊讶道:“您醒了?”   “是谁?”   “伊怜先生,是我。”   伊怜睁开眼睛,竟然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是你。尤恩,你真的把我安全带到了家中。”   “我并没有做了不起的事。是您本就不会有事。”   “可只有你一个人听说我遇难,毫不顾忌地跑了出来。” 伊怜轻笑了一声:“真奇怪。前不久我只感觉到冷,现在倒是浑身发烫,好像在炉子里烤着。”   “医生说您受了寒,发烧是正常现象。”   伊怜似乎毫不在意:“我想发烧到我这种程度,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起码我看到纪伯伦从老远的地方赶过来,我问他病情的情况,他一句话都不肯说。”   “……”尤恩说:“您并无大碍。医生说三天之后就能康复。我向您保证。”   伊怜先生却并不相信他。   过了半晌,伊怜突然说:“我知道我的病情很要命。不过我从没做过坏事,即使面对死亡也不恐惧。唯独有一件事情没能完成,让我觉得很遗憾。”   “我说过您不会……”   “听我说完,尤恩。”伊怜声音放得很轻:“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能选择将这件事告诉人,那我一定会选择你。你那么让我信任……”   尤恩忍住想哭的情感:“您请说。”   “我有位深爱的人……”   “……”   尤恩发抖着,牙齿间发出声响,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听下去。   说到心爱的人的事情,伊怜神情有些羞涩,却还是说:“我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未能很好的表达我的爱意。万一我不幸……请你去书房桌子的抽屉里,拿出我提前写好的信,照着上面的吩咐做。”   “我明白。”   尤恩压住声音的颤抖,平静地说:“我也有一件事要向您禀报。”   “嗯。”   “待您康复后,我想辞去庄园的工作。当然,你安排的事情我会去做,不过我想我没有机会替您去做。请您自己向爱人表达心意……”   “什么?”   在主人刚刚诉说过对仆人的信赖之后,仆人竟然说起要辞职的事。   这无疑是极为无礼的冒失举动。   伊怜皱起眉头,咳嗽了几声,耐着性子道:“你是嫌工钱太低?还是做的工作太累呢?这些都可以……”   “不,主人,”尤恩看着远方,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懂的空洞:“因为我想要成家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   “……”   “你有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并不能回应我,所以我打算换个环境,见识更多的人,说不定……”尤恩顿了顿,硬着口气说:“说不定可以找个女人结婚,过的安稳些。”   “不负责任的言论。”伊怜似乎有些生气,瞪了他一眼,转身盖上了被子:“虽然说庄园里没有成家仆人的先例……你要是想留下,我不认为管家会拒绝。”   “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不能再在庄园工作了。”尤恩说,“您会找到更合适的仆人,不像我这么蠢笨。”   “行了。我知道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说完这话,伊怜转过了身。他的精神并不很好,很快睡了过去。   当天尤恩坐在他的旁边,一直看了他一晚上。   天亮的时候,尤恩站起身,为主人掖了掖被角。   他并不觉得恐惧,也不渴求其他。他甚至觉得心情很好,让他想要放声欢笑。   尤恩轻轻地唱起了歌。   ——没有芳艳不凋残或不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雕歇。   你的美艳亦不会遭到损失,   死神也力所不及。   伊怜先生的病情在第三天忽然好转。   所有的仆人都换了新的礼服,为庆祝主人痊愈准备盛大晚宴。   不过,自从主人痊愈后,在仆人之间流传着几件怪事。   他们本以为那个叫做“尤恩”的瘸子仆人,在这次冒险挺身而出,把主人从森林里救出来之后,必然会被大加奖赏。   别的不说,起码他不用再在厨房打下手、砍柴抗酒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事情并不像仆人们想象的那样发展。尤恩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奖赏,反而在主人痊愈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庄园。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异常奇怪。不过没有任何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能在闲谈时添油加醋地造谣。   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是管家先生最近变得暴躁。   他见到主人时当然彬彬有礼,不过私底下,有好几个仆人看到他用双手抱住头,像是在悔恨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邮局寄来的汇款单。打开看了之后,管家一句话也没有说,沉着脸走了出去。   管家来到了伊怜先生的书房。   “抱歉打搅您,伊怜先生,但有一件事情我想我不能隐瞒。”管家开门见山地说,“我必须立刻向您禀报。”   伊怜看到管家神色复杂,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点点头:“请讲。”   “前一段时间,有女仆将小姐的房间彻底清扫了一遍。在打扫的过程中,她发现……”管家咬了咬牙,继续说:“她在桌子的缝隙处找到了,原本我们认为‘被窃取’的首饰。”   伊怜愣了片刻,缓缓道:“你是说……”   “没错,是那昂贵的蓝宝石首饰。我们原本以为是尤恩偷走了。”管家一脸羞愧地说:“明明没有任何证据,我却咬定是他偷的,真是让人无地自容。”   伊怜也皱了皱眉。不过他沉思片刻,就说:   “……我想他不会怪你。毕竟他并未受到处罚,也离开了庄园。”   对于尤恩离开庄园的事,伊怜一直耿耿于怀。即使他对每个人的选择都抱有尊重,他也不能接受尤恩擅自选择离开。   更何况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和主人道别,就连之后工作的地点也并未告知。   他的离别似乎显得过于无情了。   就连伊怜也忍不住想,难不成他的庄园竟是火山汤海,让一个仆人恨不得立刻离去?   管家听了这话,竟然从头上落下了几滴冷汗。   “要是只是这事儿,我不敢前来麻烦您,只要我自己接受内心的煎熬就行!可是……”   伊怜本已经拿起了手中的材料,听了管家的话,他惊讶道:“还有其他的事?”   管家颤抖着将今天收到的汇款单递上来。   “今天,那个叫尤恩的仆人,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两万磅!”说到两万磅,管家的冷汗流得更凶了:“他全都寄给了我,让我帮他‘还钱’。还在信中让我保守秘密。我怎么敢隐瞒您呢?”   伊怜从他手上拿过信和汇款单,表情略显茫然。   “他怎么有这么多钱?”   管家不能给出解释。   不过伊怜很快转了问法:“他的信中写得好奇怪。‘欠了贵人的钱,请您帮忙将钱还掉。不过,请您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只要每周将少量的硬币塞入零钱盒即可。’这么说来,他欠钱的对象竟然是我了?”   在城堡大门处,放置着一个零钱盒。那是伊怜先生出门前必经之路,他时常从里面抓出些零钱,或赏给车夫,或施舍给路旁的乞丐。   看来尤恩想要还钱给伊怜先生。   管家说:“正是。所以我才认为,这件事应当和您汇报。”   伊怜轻声说:“我可不觉得他欠了我两万磅……”   说完这话,两个人都想起了什么,瞬间沉默下来。   伊怜先生的脸色有些难看:“难不成,是我给戴安娜的两万磅?”   两个人都想到,那天戴安娜丢失了首饰伊怜给了她两万磅,让她去买新的象牙盒龛。   “极有可能。”   “他简直是……”伊怜先生仿佛被冒犯到,一副愤怒的神情。   “主人,千万不要因为一个仆人动怒,您的身体……”管家记着主人久病初愈,心头一紧,连忙向前。   伊怜却摇了摇头:“自从尤恩来到庄园,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透着古怪。我敢保证其中有些事情他瞒着我,还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对于一个擅自离开庄园的仆人,我不会如他所愿。听着,我要你……”   管家低着头听完主人的交代,走出了书房。   伊怜站起身,从窗外看去。   那个仆人神秘无常。他对伊怜十分了解,可伊怜却对他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要说:  尤恩唱的那首歌引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好像是编号14?下次查一查。 第22章   伊怜在书房读书,但他并不能专心。他一直想着管家说的事情,一想到尤恩擅自将他当成债主,明明没什么钱还要还他两万磅,伊怜就有一股无名的火从胸中涌出。   伊怜先生正心情不定,门被打开了。   戴安娜推开了门:“我听管家说你叫我?”   她今天穿了法式礼裙,淡红色镶嵌着白色的蕾丝边,又紧跟伦敦的潮流,戴了缝着面纱的高帽。   自从伊怜先生痊愈,她心情极佳,到各处参加晚会,显然今天也是预计要出去的。   伊怜让她坐下,自己却不提叫她过来的原因,而是看着窗外。   过了片刻,直到戴安娜略微不安,他才说:“我想你知道我叫你来的原因。”   戴安娜警惕起来:“我并不知道。”   伊怜轻声笑了笑。   “圣诞节快要到了。”   戴安娜的心情并未因为这句话放松。她知道,说道圣诞节,一定会提起那个莫名其妙还钱的仆人,一定会提到他离开庄园的原因……   唯有这件事情,无论伊怜怎么问,她都不会开口回答。   戴安娜低着头心生万念,做好了种种应对的方案,却听到伊怜开口说:   “圣诞节就快到了。我要让你看一份礼物。”   “……”   戴安娜勉强地笑了笑:“什么礼物?要让我特意下来看。”   伊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他才说:   “因为那份礼物就在这所房间里。”   “……”   “我一直想让你看。”   戴安娜略微松了口气,她左右看了看,才将目光盯在一块蒙了布的地方。   就在伊怜的旁边。   那种大小……   戴安娜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捂着脸:“不、不……”   只因为一个可能的念头就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颤抖着往伊怜身边靠近:“我以为你没有买……!”   伊怜看到她要倒下的样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别伤心。我不希望你伤心。”   戴安娜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   “我并不是伤心。我以为我会,但我并不……”   她颤抖着伸出手,将蒙在礼物上的布拉开。   正是《教堂里的玛丽小姐》。   那副见证了伊怜.休伯特家族的兴衰、包含了三代人爱恨争论的伪作。   可这丝毫不影响人类附着在这幅画上面的情感。   它依旧将短暂的幸福凝固为永恒。   戴安娜说:“我没有丝毫的痛苦,只觉得幸福。伊怜,我敢肯定,你也一样。”   伊怜点了点头。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在画前,沉默地看了许久。   直到伊怜开口。   “我原本怕你伤心,一直不想说我买回来的事。”   “不,我很开心。”戴安娜说:“但你还是继续挂在书房里。你每天都在这里办公,真是个好位置。”   伊怜点了点头。   “请让我猜测一下,你买这幅画,一定花了不少钱。”说这话的时候,戴安娜苦笑且无奈。   依照她对威尔斯利伯爵的了解,伊怜绝对可以说得上是损失惨重。   不过钱都是身外物,这幅画的价值也不能用钱去衡量。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个令她瞠目结舌的价格,没想到伊怜却看着她的眼睛。   然后他说:“我没有用一便士。”   “什么?”   “是别人送给我的。”   “别开玩笑了。我看那位伯爵先生可不是什么慈善家。“戴安娜的口气不免充满着嘲讽。   伊怜的眼神却十分坦荡。   “我没有说是他送给我的。”   “……”   “是尤恩送的。”   听到这个名字,戴安娜小姐的脸色刷的苍白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戴安娜说着,声音却小了许多,“那个瘸腿仆人?”   “嗯。”   “他哪儿来的钱?!”   “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有地方弄到钱,比如说……”   戴安娜的心理咯噔一声。   只听伊怜说:“比如他寄过来两万磅。”   “……”   那天伊怜先生并没有为难戴安娜,他让神情慌张的她回房间,又将管家叫了过来。   “她有事瞒着我,也肯定不会主动说。”伊怜处理着生病期间未处理的信件,“这不打紧,总有一天我会查清楚。尤恩,你去把那封……”   话还没说完,伊怜就愣住了。   管家提醒:“伊怜先生,尤恩已经离开庄园了。”   伊怜像是才回过神,点了点头,“最近总想着这个仆人的事情,一时糊涂了。”   管家说:“他确实吃苦耐劳。什么脏活都肯干,也不仗着残疾的腿逃避工作。”   听了这话,伊怜皱了皱眉。不过他很快哼了一声。   伊怜突然说:“在进入庄园工作前,仆人需要如何宣誓?”   “这……”管家没明白主人为何如此发问,却如实回答:“回主人的话,每位仆人都必须宣誓,‘崇拜的和最尊敬的主人,我将自己交托于您的掌管之下。您谦卑的仆人和受惠者。’。”   “没错。”伊怜冷静地说:“我不需要什么吃苦耐劳的仆人。我只要对我足够忠诚的。”   半途逃跑的仆人可不能称得上忠诚。   不知为什么,伊怜在说着这样冷静的话时,他的表情却表明他处在烦恼当中。   管家低头称是,就在他要离开房间的时候,突然瞥了一眼主人的鞋子。   “您的鞋子……”   伊怜顺着管家的目光看了过去。   管家立刻跪在地上,用胸口处的布巾擦拭主人的鞋子。   ……新来的蠢笨的仆人!他们就应该一辈子擦鞋!   伊怜似乎并不在意:“可能是清晨外出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一点。”   “十分抱歉,我应当及时发现。”   伊怜笑了笑:“你在这方面总是过分讲究。不过之前擦鞋的人很认真,你可以让他在闲暇的时候过来,我要奖赏他……”   “……”管家的神情十分微妙。   “怎么?”   “我的主人……他、可能不能过来了。”   “怎么?”   “之前为您擦鞋的,是尤恩。”   “……”   在下午茶之后,管家穿上了外套,戴上了礼帽,从庄园出发。   他按照伊怜先生的吩咐,搭乘佃户的马车,向庄园南部驶去。   伊怜先生的土地一望无际。他善于经营,又从不苛刻,只象征性地收每户一小部分税金,这使得他的庄园和乐融融,充满生机。   在这片土地上孕育着新的生命,又沉淀着深厚的历史,每一个亲眼看到的人,都会对伊怜产生感激之情。   管家要去的地方在伊怜先生庄园的最南部。   一个管理稍显失控,不过地价最低、租金最低的地方。   那是一个用石头垒砌的房子。缝隙处塞了不少干草,从外部看,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倒。   管家谢过搭车者,戴上帽子,敲了敲那户的门。   屋内谁都没有。   管家坐在小屋门前的石头上,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他才看到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地从远处走来。   管家站了起来。   尤恩看到家门口坐了人,警惕地说:“谁?”   借着邻居家玻璃透过的光,尤恩看清了来者的脸:“是你。”   “你这么晚才回来?”管家有些惊讶。   尤恩点了点头,并不多说话,而是开了房门。   他本就是不爱说话的性子。除了在伊怜先生面前,他很少开口。   在外人眼里,他不仅瘸,还似乎是个哑巴。   管家随着他进入了房子。   房间里点了一根蜡烛,空间不大,但很干净。只有一张床简单的摆放在窗户下,没有其他的家具了。   就好像这间房子的主人并不打算常住。   “你找我什么事?我想我已经把钱还给……了。”   尤恩低低地开口。他从桌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了。管家注意到,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用自己的右手。   管家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汇款单。   “我不能完成你的请求。抱歉。”   “……为什么?”   “这钱来路不明。我不能让主人处于危险当中。”   “……你说得对。”尤恩苦笑了声,放下手中的茶杯,“可我也想不出其他方式来还钱。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伊怜先生啦。”   说这话的时候,仆人眼睑垂得很低,灯光又暗,分辨不出他真实的情感。   管家说:“伊怜先生只是一时生气。我想,他还是很希望你回去工作的。”   尤恩摇了摇头,直接说道:“您来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吧?请您直说。”   如果只是为了还汇款,他大可以再原路退回邮件,不必亲自过来。   管家点了点头,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说:“对不起。戴安娜小姐的首饰找到了。我们诬陷了你。我还是要当面和你道歉。”   尤恩愣了一下,随后说:“没关系。我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可是……”   “至于两万镑,还是请您慢慢地帮我还给伊怜先生,以一种他不会察觉的方式。”尤恩说,“这是他的钱,我不能动。我保证绝不是什么危险的钱。”   “……”管家点了点头,“既然你如此相信我,那我就收下。只是,我曾经陷你于不义,你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无论多么困难,我都会为你实现。”   说完之后,管家仔细地听着。这是伊怜先生的要求,他必须努力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   尤恩惊讶地看了看来客,却也认真思考了片刻。   过了几分钟,尤恩说:“我倒真有个请求……”   “请说。”   “因为工作的原因,每天清晨我会经过伊怜先生的城堡。那时,能不能让我替先生擦鞋呢?我保证会在主人起床前离开那里。”   “……什么?”   “我只有这个请求。”   ……和预计的完全不同,管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第23章   管家说:“可以。不过我得问一句,明明用的鞋油都一样,怎么你擦得特别干净?”   尤恩说:“自然是要多擦几次。”   管家当然不相信他说的话。几个仆人可不敢贸然减少擦拭的次数,却总有疏漏的时候。   尤恩看他不信,也就没再多说。   “伊怜先生正嫌新来的仆人擦得不干净,有你的帮助会让我松一口气。”不过管家想了想,突然觉得奇怪,“你住得太远,在早晨赶过来,时间上怕是不够吧?”   尤恩说:“我找了份闲工,就在先生城堡的附近。”   管家点了点头:“所以你今天这么晚回来,是因为工作远的缘故。”   尤恩没吭声。   他回来的晚,是因为他去看了医生。   不过,这种事情没必要和别人说。   管家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此时天色沉沉,残缺的日光已经和街边的路灯融为一体。他再不走就赶不上回程的马车,于是他和尤恩道别,坐上了车子。   尤恩站在门口,管家突然朝着他说:“看我的记性。我忘了告诉你一件大好事。”   “什么?”   “春天的时候,庄园的主人就要结婚了。”   尤恩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冬日刮来的风能把人吹倒。   他轻声开口:“……真是好事。”   管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在马车向前奔跑时,尤恩还站在那里,因为角度产生了变化,管家正好看到他一直藏起了左手。   不知道为什么,那双手上包扎着绷带。   在伊怜的庄园尤恩很容易赚到钱。不过在普通的社会,年轻力壮的劳动力丰富,没有人想要雇佣一个残疾人。   尤恩找了几天的工作,终于寻到一家能够养活自己的店。工钱不多,幸好尤恩并不需要其他的开销,他很快就开始工作。   那是一家风格阴森的店,平时尤恩的工作就是在店里做些粗活。   店主是一位肥胖的女性,名叫罗丝。尤恩不知道她具体的工作。只是店外经常聚满了人,尤恩以为她欠了别人钱,工作时小心翼翼,并不敢出门。   女店主虽然给的薪水很少,却并不苛待他。   要知道,就连贫穷的家庭也有可能雇佣仆人,大多数的仆人酬薪低廉,雇主却经常对他们拳打脚踢。即使他们打死了低级仆人,也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在法律条文下,仆人不过是雇主的物品,如何处置都是主人的权利。   罗丝女士只和他交代要做的事,并不和他闲聊。就算尤恩最近只能用单手干活,进度较慢,女店主也不骂他。   尤恩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因为这里离伊怜的城堡很近。每天早晨,他可以搭着马车过来,可以为伊怜擦完鞋之后,步行到这里。   空闲的时候,尤恩经常凝望着不远处的城堡。有一天女店主突然对他说:“你可以辞职。”   尤恩吓了一跳。   “我觉得你应该去别的地方工作。”   “抱歉。”尤恩以为是罗丝对他有看法,连忙道歉。   “我不是说要辞退你,”女店主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算你离开这里,也能找到其他更适合你的工作。”   尤恩苦笑着说:“我找了几星期,只找到了这一份。”   罗丝竟然摇了摇头,就好像对他充满了信心。尤恩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敢在她面前偷看伊怜的庄园了。   今年的冬天特别漫长,又下了几场雪,把穷人的房顶压得吱嘎乱响。   最近几日伊怜没有出去骑马。几位医生担心他的身体,停止了他的室外运动,让他在某日清晨,去城堡旁边的乡村医院体检。   一般来说,身份高贵的庄园主并不需要亲自到医院,总会有医生愿意到城堡中为他诊治。只是最近频发流感,庄园里的医生忙不过来,伊怜先生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不愿给人添麻烦,主动要求去医院体检。   庄园的医院建在离城堡不远的地方,靠近马路,位置极佳,是伊怜先生亲自挑选的房子。   等伊怜先生和贴身仆人走过去,竟然看到瞧病的人都从门口排队到了马路上。   仆人站在远处不肯靠近:“伊怜先生,还是让医生来家里吧。您身体刚好,万一又感染了,小姐一定要狠狠地责罚我。”   伊怜点了点头:“等人少了,我们再进去。”   仆人立刻眉开眼笑:“伊怜先生,趁这段时间,我想请您……”   “什么?”   那仆人听惯了伊怜的好名声,并不惧怕,嘿嘿笑了两声:“我听说附近有家店。店主算命极准,非常出名!”   伊怜看出他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过去的样子。   “我不相信占卜。”   仆人着急地说:“就去看一眼,求您了。”   “……”   算命的地方就在医院旁边。   那房子阴森森的,栅栏外围满了人,各个面色焦急,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不过他们并不吵闹,只是耐心地等着。听仆人说,这间店有极好的名声,很多人都要过来算命,没有一个人失望而归。   伊怜却从来不信,他对仆人说:“你看,这里的人比医院还多。”   仆人挤了挤眼睛:   “您有所不知。这位算命的女士很有本事,又很有脾性。她每天只算一次,从等候的人里面挑一个。要是选了您,不就不用排队了吗?”   伊怜听了他的话,笑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我看来得人少说也有三百,怎么就选了我……”   他的话刚说完,破房子的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了。   一个穿着便宜黑布料裙子的胖女人出现在人群面前,冷声开口:“你。”   所有人都朝着女人手指方向看过去。   仆人大惊大喜:“您瞧,我就说肯定是您!”   “……”   “您运气太好了,不少人等了一年都等不到。我在外面等您。”   伊怜刚要说些拒绝的话,围观的人却簇拥着他,把他送进了那间黑漆漆的房子。   像是所有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算命的女巫有着肿胖发白的身躯。   房间里点了一枚蜡烛,却好像被黑暗吞没了所有的灯光,并不明亮。   伊怜坐下来,尴尬地低声说:“我没有带钱……”   女巫的笑声让人不自在:“我不收你的钱。”   “……”   “我看得出你是好人。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听了这话,伊怜半信半疑。庄园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伊怜,这女巫可能也知道。那些没有确切答案、或者基础信息类的问题毫无意义,伊怜想了想,抛出问题试探:   “我心头有个牵挂的人。”   女巫点了点头:“你们通过信件沟通。但你对他目前的情况并不了解,无论是他身处之地,或是音容相貌。”   “……”   伊怜吃惊地看着她。   他问的问题相当隐私。除了他的挚友纪伯伦先生,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刚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却被女巫先行打断:   “这些一点都不重要。我知道,你最想问的问题是:如果你背叛了他,转而爱上了其他人,要怎么和他说呢?”   “……”   听了这话,伊怜的脸色猛地通红,随即又变白了。   他感觉自己被冒犯,立刻沉下脸色,恼怒地说:   “你胡说。谁说你说得准?我……”   女巫呵呵地笑了:“别着急。既然你不同意,那我也就不替你回答这个问题,等你有需要再来。那么,请你再问另一个问题。”   房间里的烛火纹丝不动。   伊怜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仍然不相信眼前这位胖女士。   不过,等他盯着桌子看了半天,却突然轻声开口问:   “我爱的那个人在哪里呢?”   他问了这个问题,却不说谁是他爱的人。女巫沉默了一阵。   然后她说:“他就在你身边。”   “……”   听了这句话,伊怜察觉到自己被愚弄。   他愤怒至极,想要反驳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又‘嘎吱’响了一声。   有人推门进来了。   待伊怜看清来者,声音的惊讶几乎掩饰不住:   “尤恩?”   来者比他更惊讶,揉了揉眼睛仿佛在做梦。   直到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尤恩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几步。   伊怜先生冷声说:“你跑什么?”   那仆人听了这话,战战兢兢地回来,半个身子藏在门后,低着头向伊怜先生问好。   “我不知道你在这边工作。”伊怜的语气说不上好。他仍在气愤仆人离开的事情。   尤恩犹豫了半天,最终没有解释。   “你们认识?”罗丝女士说,“尤恩,给客人倒茶。”   伊怜重新坐回椅子上,和罗丝女士面对面。尤恩等了一会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两人旁边,给女店主和伊怜先生倒茶。   房间灯光暗淡,伊怜看不清尤恩的身体。   虽然罗丝让倒茶,可尤恩不觉得伊怜先生会喝面前稀稠的茶水。罗丝女士经济状况貌似不佳,他们买的茶叶低劣无味,全是碎渣,尤恩只放了几根进去,端上来的杯子边缘磕了个口子。   伊怜先生家的茶杯和托盘都是顶级骨瓷,想必他是看不上也不想触碰的。   没想到伊怜盯着面前的茶水看了一会儿,竟然真的举起来喝了。   尤恩站在他后面偷偷地看,完全不知道伊怜先生为什么回来如此肮脏的地方。   他的病刚好,能出来吹风吗?   尤恩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伊怜问:“他的薪水是多少?”   尤恩听到他问得问题,惊讶地看向他。   罗丝说:“我已经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不能再回答了。”   伊怜想到她刚才模糊的答案,脸色很不好看。   “那么请问,您家的仆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尤恩没有等罗丝女士准许,就立刻回答了伊怜先生的问题。不过他隐瞒了自己的实际工资,说了一个不高不低的数字。说完之后,他看了看罗丝,示意她不要挑明他的谎话。   伊怜先生沉默了。   客人走的时候,尤恩对罗丝说:“伊怜先生为什么会来?”   罗丝女士坦荡地说:“这我说不好。但我肯定他很想让你回去工作。”   “原来您的店铺是用来占卜。我从来不知道您有这样的能力。”   “那是因为你没有欲求,也不想知道未来。”罗丝说,“你很适合在店里工作。”   尤恩不知这算不算夸奖。   罗丝继续说:“你是个好人,我愿意为你提些建议,即使你根本不在意:你有许多无法避免的误会和曲折的路,尽管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既然无法避免,发生后不要悔恨,你会很幸福。”   “承您吉言。”   ——   当天晚上尤恩一个人回到了南边的石头屋,他躺在一块木板搭成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起管家说,伊怜先生即将成婚的事,很难形容心中的感情,只是觉得冷。   贵族的生活很简单,他们读书写诗,多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聪明与博学;练琴跳舞,既能显示曼妙的身材,又为将来嫁个好人家做好铺垫。这些事情戴安娜小姐都不需要去做,她有伊怜先生的宠爱就已足够……   戴安娜是个好主人,肯定也是个好妻子。   尤恩只要当仆人就很满足。   从伊怜先生的家中出来很好,一个人住也很好。起码,他再也不用观察别人的眼色。表面上他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但总被指指点点,嘲弄他做事不便,模仿他走路的姿势……   尤恩翻了个身。   可今天见到了伊怜先生之后,他发现尽管有再多的不好,他还是想回去。   就算要亲眼看到主人们的婚礼,忍受心里的折磨,也好过在这边一个人。   夜晚过于宁静,尤恩又在胡思乱想,很快他就发现身体有些异样。   自从下了船,他再也没有做过,以至于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他近似麻木地伸出了右手。   他开始sy。   尤恩脑海中没有任何绮靡的画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回想着那天被切掉小指时的场面,靠着这段zw,并且愈加兴奋。   他原以为是很痛的。他也以为自己会后悔。   实际上在最后时刻,尤恩哭了出来。医生以为他舍不得手指,进而怜悯地看着他。   “一定很疼吧?你放心,不会有后遗症。”医生说道。   尤恩摇了摇头,却被当成是强忍。   只有尤恩自己知道,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他为自己的行为满意,他的哭泣绝不是舍不得。   而是因为贫穷,因为悔恨。他只能给伊怜这种不稀罕的东西,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奉献、牺牲了。   后来尤恩才知道,爱情并不是如书中描写。他不是敢于挑战恶龙的骑士,也没有任何值得称赞处。事实上爱情需要资本,它是卑微的、不断犯错的,且没有任何改正机会。   当尤恩没有靠近的时候,他不知道爱情是一件比恶习更能摧毁人心智的东西。当他真正触碰到,一切的意志力全部灰飞烟灭。束手无策时,看不清楚下一步怎么走,只能跟随着波流漫无目的地生活。   这种情感对于伊怜先生来说,太过沉重。   而身份低微,又残缺了身体的仆人,再也没有资格去侍奉主人了。   圣诞节前几日,伊怜庄园的仆人就来集市采购节日需要的礼物。   尤恩需要买些药材和蜡烛,远远就看到了穿着庄园礼服的仆人们。   虽然他们并不是高级仆人,只负责采购,但因为在伊怜先生的城堡中工作,已经足够气派。他们趾高气扬,说话的声音隔着十米都能听清。   “老板,我们要最好的果酱,价格方面不要担心,质量必须上乘!戴安娜小姐喜欢葡萄果酱和沙果果酱,再来些藏红花醋……”   正说着话,那位采购仆人看到了尤恩。   “这不是尤恩吗。”他上下打量了尤恩几番,最后将目光盯在他打了几块布丁的裤子上。“您现在过得……比在庄园里好多啦,怪不得要求出来工作!”   尤恩并不想说话,低着头挑选最便宜耐用的蜡烛。   采购仆人旁边的仆人并不认识尤恩,好奇地说:“是什么人?”   “伊怜先生曾经的‘贴身仆人’。”   “什么?一个瘸子?”   采购仆人嬉笑道:“他利用了大人的好心,爬了上去。不过,也不看他到底是什么货色,很快就干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   “我想管家反而要感谢他,如果不是他走了,怎么招来新的仆人。”说到这里,采购仆人想起来,对着老板说:“再加一盒榛子酱。”   “你买榛子酱做什么,主人没有吩咐。”   “算在我自己的账上。你记不记得戴安娜小姐身边来了一位新的贴身女仆?”   “当然记得。那姿色真是人间少有,就连伊怜先生都看了几眼。”   “没错,那女仆最爱吃榛子酱。”   “你要讨好女仆?”   “你最好也去讨好她。说不定她日后爬上了贵人的床,翻身成了主人……”   两个谈话的人露出了心知肚明的微笑:“庄园里的事都是这样,更何况她长得那么美……”   站在左边的采购仆人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尤恩猛地抬起拳头,狠狠地揍了他的脸。 第24章   伊怜先生的城堡中来了一位漂亮的女仆。   尽管对于身份高贵的贵族家庭,美貌并不算仆人的优点,但是也必须承认,一种极致的美会给人带来喜悦感。   伊怜还没见到的时候就听戴安娜提起。   戴安娜坐在桌前用早餐,端起银杯喝了一口。   “今早来了一位新的贴身女仆。”她突然说,“你看,她为我烫得发型很有特色。”   伊怜看了过去:“很高雅。”   “听她说,她曾经在伦敦伺候过侯爵夫人。而且在仆人当中很受欢迎。”   “为什么?”   “因为她天生貌美。”戴安娜说,“我觉得评价并不过分。”   伊怜用勺子喝了一口汤水,显然并不怎么关注:“你喜欢就可以。”   后来有一天,他在阳台读书,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   伊怜抬头一看。一个美貌的女仆惊慌至极,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还在这。”   她手里拿着布巾和水桶,像是正要过来打扫。   伊怜说:“你做你的工作,不用在意我。”   他读书非常专心,并不会受外界打扰。那女仆谢过主人,先去给旁边的树木浇水。   她好像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笨手笨脚地把水洒到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女仆跪在地上和伊怜道歉。她的围裙整洁干净,提得很高,露出了纤细的脚腕。   伊怜说:“没关系。你就是新来的女仆?”   那女仆点了点头,说出她的名字。   “爱玛,”她说,“万分荣幸能够为您工作。”   伊怜没有多想,他低着头继续读书。休息的片刻,他的眼睛也不看向别处,而是观察远方的天色,似乎在忧愁漫长冬天。   伊怜先生从来不会对人抱有恶意,也从不揣度人心的阴暗。因此他不知道,府上的贴身女仆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被派去打扫。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伊怜忘在了脑后。   有一次戴安娜偶然和他提起,说那个叫爱玛的女仆也想要去庄园的集市看看。   伊怜答应她,说会在周末看医生的时候带她一起去。   当天,爱玛穿了最干净的衣服,佩戴了白色蕾丝,才从容地走出去。   马车旁边站着几个男仆,他们要和主人一起出去。每个仆人都对爱玛百般讨好,要么是想获得她的青睐,要么就深思熟虑,似乎也认为爱玛能够向上攀爬,结交贵人。   爱玛心中自然得意。要知道,女仆勾搭男主人可不算是什么丑闻,只不过是最正常的事情,更何况男主人还并未婚假。   难不成还不允许高贵的绅士自由选择爱好的对象?   她再次理了理头发,站在旁边等候主人出来。   这次出行的原因,一是因为伊怜先生要去医院复诊,二是因为他要去小镇中靠近集市的书店购买书籍。就伊怜本人来说,第二点才是最重要的出行目的,因为他想去看一看最新出版的参考资料。   伊怜庄园的集市热闹非凡,书店在闹中取静,一个古老的三层建筑容纳着当前最流行的书籍。   伊怜先生让仆人去集市工作或是闲逛,一个人走到了书店中。   爱玛找了个买书的借口,跟在他的后面。   她说是买书,实际上一直在看伊怜先生。她看到他拿了两本书,面色略带犹豫,最后他把两本都装到了书篮里。   爱玛没有看懂书名,自然不知道有什么名堂。只是伊怜先生仔细地挑选,每一本书的封面目录,以及出版社的年代都翻看,这让她知道这些书的内容十分重要。最后伊怜先生还买了最为昂贵的硬包装书,让人咋舌。   伊怜先生足足逛了四五个小时,才最终买下几本书,让仆人送他去医院检查。爱玛本以为这就是全部的行程,却看到本该回去的马车,向远离城堡的另一个地方驶去。   “我们要去哪儿?”爱玛问。   车夫回答:“很近。伊怜先生最近总喜欢去那儿。”   他们去的地方是一个破旧的屋子。旁边围满了人,却丝毫不能掩饰房间的阴森。   伊怜先生一个人下了马车,让仆人不用跟过去。爱玛不知道淑女的礼仪,她凭着本性急忙跟了上去。   伊怜先生十分焦急,步伐匆忙,并没有注意到她。   他好像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自以为没有人看到,就连走路时的礼仪都抛弃,低着头快步向前。   爱玛疑惑地跟在后面。以她对于男人的了解,只有去见爱人的男人,才会如此行色匆匆。   她可不觉得这间破房子里藏着神秘美人。   果然,只有一个十分瘦弱的男仆打开了门。   令人感觉到奇怪的是,男仆见到来者,立刻收起自己的左手。爱玛发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竟然是个残疾。   而且他脸上肿了很大一片,身上又青青紫紫,像是和人打过架。   “伊怜先生……”尤恩匆忙让开身体,显出谦卑的态度。   爱玛感觉他看到伊怜之后,整个人都被注入了生命力,眼里充满了希望与新生。   伊怜却摇了摇头:“我今天不能久留。站在门口说吧。”   “好的,”尤恩顿了顿,说:“只是您不应该吹风。”   “你的脸怎么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了话,尤恩连忙低着头,用模糊的话掩饰过去。   他总不能说是和您仆人打架,被殴打了一顿。   伊怜微微侧过身子:“那我们长话短说。我这次来,是有事求你……”   听到主人说完,不仅仅是尤恩惊讶,爱玛更是瞪着眼睛,看着瘸腿仆人的样子,好像在看什么珍贵的野兽。   “不、不,”尤恩说:“请您直接命令我……。”   伊怜也不客套,从提着的书袋中抽出了刚才买的书籍。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信赖感,有时候更像是一种撒娇:“里面的字,好难……”   就在刚才,伊怜先生仔细地挑选每一本书,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让爱玛有一种他万分珍惜、情之所钟的错觉。没想到来到一间破房子,他就转手送人了。   尤恩双手接过,翻开书的扉页。   “哈顿公爵的《希腊语单一神话叙事与语义学寓意》?……您居然买到了这本昂贵的专著。”尤恩流露出艳羡的眼神:“我一直想阅读……”   伊怜先生声音又轻又柔:“我听你提起过。但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他露出了苦恼的神情。   “没关系,是因为这本书逻辑线并不清晰,”尤恩很快说:“我会尽快写个大纲给您……”   两个人谈话的过程中,距离逐渐缩短,站得越来越近。   被伊怜先生挡住的女仆爱玛生气地挪动了身体。他们在说什么书?可是什么书能够比女人更吸引男人?   她忍不住说:“伊怜先生,天色已经很晚了。戴安娜小姐还在等您回家。”   伊怜转过了头,这才看到有仆人跟了过来,眼睛都睁大了:   “你怎么跟过来?”他即尴尬又疑惑,简直手足无措地看着爱玛。   ……就算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单独带着女仆出行是多么不雅的行为,不是用一两句可以解释清的伤风败俗……伊怜的脸很快烧起来。   尤恩看了她很久,轻声问:“这位是?”   其实,只看了一眼尤恩就知道,这位必定就是仆人间谈论的貌美女仆。   她确实十分特殊,让人知道她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别人的爱情。   尤恩却看着伊怜。他看到主人手指发抖,似乎生了气。瞬间,尤恩了然:这对于绅士来说,是不可逃避的名誉问题。   尤恩看出了主人的窘迫,主动说:“您只停留一分钟,任何人都不能说您的闲话。请您快回去吧,我很快可以写好……”   ……虽然他还有很多话要和伊怜说。   伊怜脸上的红并未褪却,他说:“好…我先走。下次再谈给你的谢礼。”   又是一番语言的推谢。   等伊怜回到城堡中,脸色都没有变好。   爱玛不知道贵族之间的礼仪,却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她跑到戴安娜小姐那边哭了。   “小姐,我真的是不知情!是…有仆人和我说,伊怜先生需要人的侍奉,我才跟了过去。”她哭起来的样子梨花带雨,当真美得像是带了露珠的玫瑰。   戴安娜听完了她的话,厉声问:“什么?!他去了哪间屋子,见了什么仆人?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爱玛第一次见到小姐如此凶恶的模样,吓得哆嗦起来,她不敢说谎,立刻把当天知道的所有事所有细节说了出来。   “那仆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爱玛脸色苍白,“主人直接和他说话,好像互相之间十分熟悉。哦对了,那个仆人瘸了一条腿,走路十分不便……”   戴安娜声音凌厉:“他还有什么特征?”   “这…这……哦对了,对,他说话的时候,左手藏在背后,好像有什么秘密…不过伊怜先生没注意到,只是和他聊天…”爱玛拼命地回想。   戴安娜盯着桌子看了一会儿。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和温和:“爱玛,你不用害怕,没关系。这件事情只有现在几个人知道,我保证不会再有其他人。你说呢?”   “是,是。” 第25章   伊怜先生对于家里的事情并不是全部都了解。和一般的绅士不同,伊怜先生对于管理庄园兴致缺缺,他更希望让庄园里的每一个人都生活的更好。   一日他坐在桌前作画,一位仆人站在前面,战战兢兢地为伊怜先生做模特。伊怜不是很满意,委婉地说:“你的表情有些僵硬。能不能放松些?还有站姿……”   那仆人照着先生说得做,笑容却更加难看。   伊怜先生只画了两笔,就叹了口气。   “我的主人,您还不让我去刷厕所,”那仆人一副受惊的样子,忍不住说:“做模特!哦,这么时髦的工作我哪里能做?”   在仆人的眼中,模特就是画中人,而画中人都是高贵的绅士,或者美艳的小姐,像他这样的劳动工是不能够出现在画中的。   伊怜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笔。   “今天为难你了。你去向管家要一份误工钱,说是我叫你来。”   仆人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脸上的表情终于放轻松,是方才伊怜怎么说都没让他露出来的神情。   伊怜先生将画笔搁在一旁,凝视着画出一半的草稿。   他想画一幅人物画。   和以往的绘画主题不同,伊怜想要画’悲伤的人’。这是他从未尝试过的风格,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   管家进来给伊怜端茶时,就看到伊怜困惑地在房里转来转去,仿佛满腹心事。   伊怜看到他进来,立刻停下了脚步。   “我今天要出门。”伊怜说。   “好的。我立刻为您备车……”   伊怜否决道,“我去的地方不远,走路就可以。”   管家犹豫了一下,才说:“需要向戴安娜小姐说明您的去向吗?”“不用,我只是去外面取材……很快就回来。”   伊怜先生被管家服侍着穿上了外套,突然说:“如果,有个人帮助过你,你很想表达自己的谢意,会送给他什么东西吗?”   听到主人的问话,管家沉思后说:“冒然请问,这位和您的关系如何?”   “情同手足。”   “哦,”管家略微愣了一下。   就听伊怜说:“我不想送他钱,无论是多少,都显得廉价。可我不知道他需要什么。”   管家说:“您可以投其所好,送一些小物品或书籍。”   伊怜却略微羞赧地说:“他不需要这些。我给了他很多,我们共享书籍。”   管家几乎可以确定了,这位和伊怜先生 ‘情同手足、共享书籍’的神秘绅士,就是纪伯伦先生本人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伊怜先生不明说纪伯伦的名字。明明仆人们对他都很熟悉……   管家以为主人要给纪伯伦先生一个神秘的惊喜,他笑了笑,说道:“我想 ‘那位先生’精神富足,肯定不需要您的钱财。能够让对方高兴的事,一定是您表达出善意与爱意的时候。这就是对方最需要的精神嘉奖了!”   伊怜笑了一声:“他应该不需要……”   “恕我无礼,我请您试一试。我保证,无论什么人在得到您的话之后,一定会欣喜若狂、心花怒放。”   伊怜先生惊讶地看着镜子中的管家,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出来这样的结论。   不过他想,他自己从未当过仆人,肯定不能猜测到仆人的心理。而管家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定是最先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很有可能会迎合尤恩的喜好。   伊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那么,我为您准备今日的午餐。”   伊怜到达罗丝女士的家时,彬彬有礼地敲开了门。   罗丝女士呵呵地笑着:“先生,您来得也太频繁,让我家店都不能开张啦!”   伊怜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却还是接过她的话头:“我来找尤恩。”   “嗯,”罗丝说,“好大胆的仆人,天天想着接待您,却不管其他客人倒茶水。我看,他应该由您支付薪水。”   伊怜笑了笑,却又想到尤恩离开城堡的理由,心中略微难受。   尤恩很快出来,低头鞠躬和主人问好。即使他已经不是伊怜家的仆人,却丝毫没有怠慢应有的礼仪。   不过伊怜先生还是觉得,尤恩很多地方都透露着改变,也许代表了他对伊怜的尊敬程度降低了。   比如说,两人到了罗丝女士旁边的私人茶室。尤恩没等主人坐下,就自己擅自向前,坐在左边的位置。   而且他在拿出书给伊怜时,总是用单只手拿书,这种没礼貌的行为,在城堡里要被管家狠狠训斥。   伊怜说不出自己到底什么心情。   “伊怜先生,感谢您特意过来……”尤恩的声音诚惶诚恐,“按理说,我应该亲自去您的城堡,只是……”   他一时还没想好借口,伊怜就轻易放过,打开了手中的书。   随即吃惊地说:“这么多笺注……!你费了多少工夫?”   伊怜粗略地从头到尾翻过。只见书中贴了大大小小无数张便笺,整本书都变成双倍厚。   “我没想要占用你太多时间……”伊怜的声音带着抱歉。毕竟,他已经不给他发薪水了。   “求您别这么说,”尤恩慌忙道,“您能腾出时间,和我见面,我不知多么欢喜……”   伊怜先生听了这话,竟然从中听出了和管家所说相同的论调。他迟疑一下,不知怎么表达,默默地在心中措辞。   尤恩已经翻开了书的目录。   “这是我写的大纲,只是见解浅薄……”   伊怜顺着他说得看过去。   仆人尤恩写得字很漂亮。一开始,在伊怜刚看到他写得语汇,觉得十分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不过后来才发现是他多虑,尤恩写得一手好字,却又自成一派。   “这里完全可以换一种说法,譬如说……”尤恩的声音放得很轻,两个人在房间里慢慢地读书。   伊怜和他读了几页,越发惊讶于他所做批注的详细。   他略微估算一下,只觉要是自己,大概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更何况尤恩白天还要干繁重的体力活。   伊怜先生心中的不好受愈加严重了。   他突然打断了尤恩的话:“我想,我应该感谢你。”   “不……”   “你需要钱吗?”   尤恩听了这话,脸色刷得变白,好像听到了恐怖的消息,就连说话都哆哆嗦嗦:“不,我不能要您的钱。”   伊怜心中了然,他果然不能接受钱财。   于是伊怜立刻换了一句:“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不会要……”   仆人的脸色仍未好转。   “因为你是……”说到这里,伊怜先生顿了好久,他觉得房间太热了,让他脸上都发烧。   “我不觉得你身份低微,相反,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仆人,是我的挚友,我可以毫无顾虑的占据你的时间,”伊怜放低了声音,慢慢道:“我有这个权利,对吗?”   后来在读书的过程中,仆人尤恩神情一直恍惚,好像被剑劈中了几次,就连说话都颠三倒四。   伊怜却知道他是真得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   当天伊怜回家后,夸了管家很多话,说管家提了很好的建议,帮助主人解决了难题,这让管家幸福得走路发软。   然后伊怜先生对管家宣布:自己取材成功,已经找到了绘画的灵感,最近几天需要频繁地出去绘画。   只是伊怜先生不知道。   戴安娜小姐于当晚来到了庄园的南部,一所破旧的石头房子中。“我给了你两万磅!”   她说话的时候完全克制不住怒火,几乎要将房子掀翻。   “你还不满足,还想要更多钱?我真是瞎了眼,竟然认为你是个足够忠诚的仆人,可以为伊怜奉献……我真傻!”戴安娜咬牙切齿地说。   尤恩忍不住说:“伊怜先生没有发现……”   “够了,你能保证他永远不发现?”戴安娜打断了他的话:“我再给你两万磅,带着钱随便去哪个国家,我要让你消失在他眼前。否则我就报警……”   尤恩沉默了下来。   一位淑女想要让一位仆人消失,那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相比来说,两万磅真是最麻烦的处理方式。   她却唯独选择这种,对伊怜先生的爱意可见一斑。   尤恩一直沉默,直到小姐的耐心快要告罄,他才哑着嗓子说:   “我不需要您的钱。”   “……”   “我会主动离开。只是在这之前,请您允许我再和先生见面……我保证伊怜先生不会发现,否则请您将我送到法庭,让法律处以我极刑。”   “……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想再和他见一面。见过之后,我就离开。”   仆人低下头,蜡烛随着风声身形摇曳,映得尤恩脸色苍白。   他似乎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任性胡为,背叛了和戴安娜誓言的后果。   戴安娜的语气缓和了些:   “好,我再相信你一次。你不用着急搬走,在庄园里婚礼举行后,拿好钱离开这里。伊怜庄园不再欢迎你。”   尤恩点了点头,托着残疾的腿,为小姐打开了门。   只是他想起伊怜先生信赖的模样,以及说过的话,眼睛忍不住热起来。   虽然事情没办法假设。他却忍不住想,要是尤恩不是现在的尤恩就好了。   要是他也能够和伊怜先生站在一起就好了。 第26章   近些日伊怜先生频繁地外出,这可是件震惊庄园的事情。   以前,伊怜先生很少外出。贵族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是多彩却单调,他们每天有许多事情要做,但也做了很多无聊且无限重复的交际。伊怜先生不喜欢交际,除了真正的朋友,他很少去对方家。   所以当伊怜先生以 ‘为绘画取材’而外出时,不少仆人都觉得惊讶。   “难不成遇到了心仪的女人?”有不少仆人在心中猜忌,却都不敢说出口。   冬天的天气变化无常。前一段时间下了几场暴风雪,让人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没过几天,太阳就频繁地出来,屋子里不用烧火,坐在阳台旁边就被晒得暖融融的。   尤恩的声音在温暖的冬日中显得温情脉脉:   “……这是你的上帝要求你的,只有这些:公正地行,温柔地爱,谦卑地和你的上帝走在一起……”   他喜欢和伊怜先生坐在罗丝女士家的阳台处。因为这里阳光最好,而且僻静,不会有人来打搅。   两个人坐在桌前,好像真的没有地位的差距。尤恩说话的时候不用刻意斟酌词汇,只需要真正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场景,竟然成为现实。   “我真的很想让你回去。”伊怜先生说,“我仔细想过你的诉求,想要建立家庭当然是人之常情。我会为你留意合适的人选,并同意你和未来的妻子一起住在城堡中。”   没有一个主人会说出如此殷切诚恳、真心想要让他回去的话。更何况尤恩只是一个从庄园中辞职、身无长物的残疾仆人。   尤恩低声说:“我十分乐意。我的愿望就是每天都可以服侍您,和您读书,只是……”   “……”伊怜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他说出这样退让的话,却还是要被拒绝,就好像他在强迫他。   谁能想到不久前尤恩千方百计地追着他,打也打不走?   伊怜说:“你不用找借口了。”   尤恩说:“不是借口。我要老实向您坦白。”   说话的时候,尤恩真诚地看着伊怜先生的眼睛,阳光照射进他漆黑的眼瞳中,显出了褐色的纹理。   伊怜盯着他看。   尤恩说:“我要向您坦白。其实是……我犯了大错,不能在您的庄园里待下去了。来年春天,我就要离开这里。”   伊怜大吃一惊,看出尤恩并不是在说谎。   “你犯了什么错?”   “我不能说,”尤恩摇了摇头,“所以我异常珍惜与您相处的时间。以后……可能就没有相见的机会。”   伊怜盯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尤恩背后冒了冷汗,突然听到伊怜先生说:“你犯的错,和你一直隐藏的左手有关吗?”   尤恩大惊失色,几乎将桌子掀翻。   “您在说什么?我身份低微,又做了错事,再也不敢对您放肆了……”   尤恩说话颠三倒四,显然害怕到了极点。他将左手缩到了桌子底下,右手紧紧攥成拳。   伊怜先生没再多说。   他懂得尊重仆人,无论是心中或是身体的伤,他都不忍让尤恩亲手揭开给他看。   尤恩说:“我的左手是受了冻疮,实在难看,我不愿让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伊怜先生,预约医院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们已经念了三个小时的《圣经》,在外面的仆人早就等着急了,耐不住性子催促起来。   伊怜说他知道了,站起身想要离开。   就在他站起的一瞬间,不小心碰到身前的桌子,茶壶 ‘叮当’一声,歪扭地倒了。   里面接着滚烫的热水。   伊怜连忙道:“小心!”伸手去扶倒了的茶壶。   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茶壶朝坐着的尤恩迎面泼了过去。   “……!”   尤恩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茶壶。他的位置特殊,只要用左手推开茶壶,就可以毫发无损……   尤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热水全部洒在了身上。   尤恩低头看着自己全部被弄湿的上半身,还未反应过来,就听伊怜先生说:“……你在做什么?!”   伊怜第一次说出这样耐人寻味且愤怒的话。他猛地拽住尤恩的左手:“你到底在做什么?!”   “……”尤恩挣扎着要压下手:“请您不要碰我,水太烫了……”   “别动!”   伊怜全然不顾滚烫的水,即使手指触碰到尤恩湿润的衣服时就被烫得指尖通红,他也丝毫不在意。他知道尤恩的皮肤情况一定更糟,动作迅速地将外衣解开。   那仆人拼命掩饰左手的动作让他火大。   真要是冻疮之类,怎么会有如此惊恐的举动?   伊怜先生的愤怒到达了顶点。他一边拽着他的手,一边暗骂几声,带他去冲冷水。   等到尤恩露出了左手,伊怜先生突然停止了一切行动。   他站在水管面前发怔。   就好像预想了无数情景,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他看到尤恩的左手缠着绷带。   看样子,竟是缺了一根小手指。   …… 第27章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伊怜和尤恩,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仆人尤恩不懂礼仪,惹怒了伊怜先生,让他大发脾气,决定永远不再过来。   也有人说,并不是这个原因。还有别的什么,让伊怜先生决定和他形同陌路。   总之,庄园中的仆人算是松了口气。   一位绅士和仆人走得太近,真是丑闻一桩。   尤恩本人对那天的事情闭口不谈。戴安娜小姐派人来问,是不是暴露了事实,尤恩却说绝无此事。来年春天,他就离开伊怜先生的庄园。   尤恩再次恢复了独来独往的生活,每日早早赶到伊怜的城堡,在后门和偷跑出来的管家见面。   “你到底犯了什么过错,居然惹怒一向宽容的伊怜先生。”管家站在门口,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尤恩摇了摇头,不想多说。管家也就没再多问。要说起来,一个被主人讨厌的可怜仆人,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尤恩低着头,卖力地为主人擦鞋,做得十分细致。   管家瞧见他穿得单薄,寒风一吹,他露出的手就红肿起来。   “天太冷,伊怜先生不经常出门,你早上别过来了。”管家忍不住说:“让别的仆人擦擦就行。”   尤恩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说:“没事。我很快也做不成了。等我弄完就把鞋子放在这儿,您不用在意我,去忙您的吧!”   管家叹了口气,把手缩在袖口里:“我倒希望多点休息的时间。你知道的,马上就要到伊怜先生的生日,庄园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处理……”   尤恩听着管家的抱怨,尽管他一声不吭,管家却知道他听得很认真。   “每个仆人都要送主人一份礼物。把每个人的礼物都送上去也很费时间……”   一直沉默的仆人突然问:“每个仆人都送礼物?”   “嗯。”   “那么,我可以送一份礼物给伊怜先生吗?”   “这……”管家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尤恩立刻说:“您只需要和别人的礼物一起送过去,不用说是我送的。”   大概是想到并不会出乱子,管家犹豫了许久,才答应下来。   尤恩的工钱很少,他把近几个月攒的钱都用尽,才买了一份称心意的拿给管家。   管家打开一看。   “手套应该没问题,”管家说,“普通的仆人都喜欢送个手套、围巾。今年伊怜先生收到了二三十副手套,他不会发现端倪。”   尤恩感激地说:“谢谢。”   “真的不用说是你送的?”   “不用,不用。”尤恩连忙说:“我只是为了感恩伊怜先生,不想让他生气。”   管家感慨地说:“明明前几天,伊怜先生还经常外出取材,你也有亲自见伊怜先生的机会。现在,伊怜先生却把画室封锁,再也不提出门绘画的事。想必是因为天气寒冷,春天的时候,伊怜先生就会原谅你。”   管家再次拿出那副手套,前后左右仔细看,确认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才将它放了回去。   两个人都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是伊怜先生生日会后,尤恩早早地到庄园门口,却看到管家脸上带着怒气。   “手套还给你。”他把东西扔到尤恩的怀中,尤恩懵懂地接过。   “伊怜先生说了,不要你送的礼物。”管家嚷嚷着:“你到底在哪里做了手脚,让我发现不了,却被伊怜先生看出端倪?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快走吧!”   尤恩慌张地向前走:“我……我真的没有做手脚!”   管家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直到他向天发誓,才总算是不再赶他走。   “伊怜先生是如何发现的?他说了什么?”   管家回想半天,仍然不知,只说伊怜先生心情舒畅,温和有礼,管家送了几份礼物,他都笑着接过。不过,等管家趁机将这幅手套塞给他,伊怜先生的脸色猛地变坏了,就连碰都不愿意碰。   听了这话,尤恩愣在了原处。他没想到自己花了几个月工资的礼物,得来的只是嫌弃。   这件事困扰了尤恩很久。日子渐渐过去,直到很久之后,久到时间都无法将两人分开,伊怜先生才说出,为何当日认出了他赠送的礼物。   管家没时间再去纠缠小事,更不关心尤恩和伊怜先生的关系。他忙得脚不沾地,急匆匆向屋里走。   尤恩带着愧疚说:“我愿意替您做事,算是我的补偿。”   管家说:“你帮不上忙。主人婚礼上的事儿,我当然要亲手去办。”   “……”   原来管家忙着操办伊怜先生的婚礼。   “我也想为主人做事……”尤恩这样说。   有一次,管家在闲谈中,无意间提起了准备的挫折。   他说,伊怜先生想要请白金汉郡的大主教过来,对方却说没有时间,只能请庄园里小牧师过来见证婚礼。   当天晚上,尤恩扛着行李,和罗丝女士告了假,预支一个月的工钱,一瘸一拐地向火车走去。   他的衣服破旧单薄,身体又有残疾,当他沉默地走在最繁华的街道上,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乞丐。   据说有很多人看到他时常在圣母院前徘徊,却因为没有钱而进不去;有人看到他喝雨水,吃游客扔掉的零食充饥,就像是真正的乞丐。所有人,包括尤恩自己都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也存活不下去。但在这个冬天,他一定要完成伊怜先生的心愿。   尤恩没有任何机会和高高在上的大主教见面。不过,他却知道缠住大主教无法脱身的事情。整整一个月尤恩四处奔走,只为尽快解决。   为了吃上饭,尤恩在修葺教堂的工厂扛沙袋,寒风中他的衣服被吹得沙沙作响,泥沙进到嘴里。偶尔,当他抬头看着黑夜里点缀的星辰时,心中会觉得伤心,几乎要流下眼泪。   不过很快,他就能忍耐下来,继续工作。   直到尤恩花光所有钱,靠走路走回到伊怜先生的庄园时,他听到对面的人兴高采烈地交谈。   “庄园里最尊贵的人就要结婚啦!”   他才知道,原来春天就快到了。   尤恩到了罗丝女士的家。   “你终于舍得回来啦?”她哼了一声,挪了挪胖胖的身体:“我真是仁慈的主人,同意你请假这么久!”   尤恩闻起来像垃圾,罗丝女士也没有嫌弃,而是让他去洗澡。   “请你原谅我的任性,”尤恩低着头说:   “……我想辞掉这边的工作。”   罗丝女士神情了然:“你要离开这里了。”   尤恩苦笑一声:“是的。我会留到庄园的大婚结束,这段时间您不需要支付我酬薪,只要给我一些面包和水……”   罗丝女士没有多问,点头答应了。   尤恩非常感激罗丝女士,因为她包容了残疾无能的他。可惜,尤恩却没能报答她的恩情。   “婚礼那天,你应该去教堂看看。离这里不远,到处装饰着绣云纹的锦缎,”罗丝女士娓娓道来:“墙壁上挂着许多名画。《求死》、《无穷的爱与美》、《死而复生》……”   尤恩愣了很久,问:“婚礼是谁主持?”   “听说是从远方而来的大主教。由纪伯伦先生亲自请来,费了好大的力气功夫……”   尤恩像是终于放心了。   他总算让伊怜先生的婚礼毫无抱憾。   只要婚礼能够按照伊怜的想法进行,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   毕竟,尤恩早已暗自做出决定。   在伊怜先生婚礼当天,尤恩要亲手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爱情太难了。尤恩没有把握能够再爱上第二个人,只有伊怜先生一人,就已让他狼狈如此,就算断手乞讨也毫无畏惧。   但是尤恩不能让他幸福。   那么尤恩的爱情只能走到这一步死去。   一旦尤恩彻底消失,伊怜先生会很快忘记他。对所有人来说,包括对尤恩自己,都是好结局。   还有比这更完满的爱情吗?   尤恩的眼眶发热。   泪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伊怜先生的脸。 第28章   “庄园的主人是附近最富有的绅士,光是婚礼上的蛋糕,就用了八个厨娘制作。”说话的人与有荣焉,“而且来住持婚礼的,是从白金汉郡前来的大主教,我敢说百年内都再无第二例……”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春天,伊怜先生亲自选定了婚礼日期,婚礼当天风和日丽。小镇里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门张望。他们拿出家里最白的衣服,仿佛要参加盛典,一个个昂首挺胸。   正午,四匹白马拉着黑色的马车,带着新娘在马路上飞驰而过。人群欢呼雀跃,追着马车向教堂赶去,一路上洒满了鲜花。   被邀请的人当然都是名流。他们身穿奢华的绸缎,每一寸皮肤都显现出被人精心打理的痕迹。   人群中突然传来嘈杂的声响。原来是戴安娜小姐从马车中下来。   她穿着婚纱,配搭价值倾城的首饰,一条长裙需要三四位仆人扶在后面。戴安娜小姐的美貌难以用语言描绘,尤其是她的脸型、嘴唇,竟然和伊怜先生有些类似。   此刻,伊怜先生应该在教堂前面站着,等待迎接他最美的妻子。   在人群的欢声中,一个瘸腿的仆人慢慢地走在人群后。他不和任何人争抢位置,只为见伊怜先生最后一面。   戴安娜小姐养过一只名贵的猫。那只猫吃得挑剔,每月要吃几十磅的鲜肉。只有身份地位崇高且富有的淑女才能够饲养。   尤恩曾经想过,贵族们是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在他们的心中,一切都能够用价值衡量,譬如说一只名贵的猫,能够给他们带来名誉地位的象征。抚摸它柔顺的皮毛,心中就会产生愉悦感。   而一个蠢笨的仆人,即使对主人忠心耿耿,也不过就是一个没用的人,他带给主人的价值远没有一只猫来的多。   那么,死掉一只猫尚且需要伤心一下,死掉一个仆人,不会给主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尤恩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他想,说不定下辈子可以当一只名贵的猫呢。   尤恩没有请帖,还是仆人的身份,根本没有进入教堂的机会。不过,他耐心地站在门口,趁着机会,偷偷溜了进去。   只看一眼,绝对不会做多余的事。   尤恩在心中默念道,躲在最不显眼的地方,前面的人群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难以看到前面的状况。   尤恩不免失望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愿望很可能会落空,他没办法看到伊怜先生最后一眼了。不过没关系,尤恩很快换了愿望。他希望最后听一听伊怜先生说话的声音。   自从伊怜先生发现了他的断指,一怒之下离开之后,他们再未见过面。尤恩想念他的一切。   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如果能够完成心愿,那是多么满足的一件事!   偌大的教堂中,牧师的声音非常清晰:   “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尤恩集中精神,尽力辨认着伊怜先生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一声坚定的回答。“我愿意。”   尤恩整个人愣在那里。   一开始他的手脚不能动弹,但很快就有一种刺痛感唤醒了他所有的直觉。尤恩僵硬地向前走,途中撞到了许多人,惹了不少绅士痛恨的眼神,他却丝毫没有在意。   怎么回事?   为什么新郎的声音不是他?   等尤恩穿过层层人群,终于看清了新郎的脸。   “哈哈,哈哈哈……”尤恩低低地笑了出来。   此情此景,当真是十分怪异。   有几个熟悉尤恩的仆人,站在一旁,都觉得这个瘸子仆人是疯了。   只有尤恩知道,他不是疯了,而是他终于知道他曾经做过多少蠢事。   新郎站在戴安娜旁边,而伊怜先生面色平静,他坐在教堂的座位上,并非以新郎的身份参加婚礼……   婚礼结束后,伊怜先生接待了几位从远方来的客人,还有许久未见的纪伯伦先生。   “你最近在躲着我。”伊怜先生直言不讳,“发生了什么事?”   纪伯伦笑了起来,熟悉他的人却能看出其中的勉强。   “最近太忙而已。我怎么会躲着你?”纪伯伦连忙换了话题:“不说这个。戴安娜结婚后,你没有办法再用她作为推脱婚事的借口,再不能说你‘深爱的人’是有妇之夫了。到时候有的是让你头痛的地方。”   伊怜眼中含笑,向着戴安娜看了过去。   “反正都是谎言,人们不会在意女士的名字。就算有人知道是假的,我想他们也不敢当面质疑。”   纪伯伦从旁边的仆人手上拿了一杯酒,不经意地问:“你最近身体如何?”   “很好,只是需要每周到医院复诊。”伊怜说,“我不知道高烧竟然也会有后遗症。医生们都很谨慎,坚持让我去检查。”   纪伯伦看向伊怜。   过了一会儿,伊怜突然开口说:“你知不知道,切掉小指的寓意?”   “……”   纪伯伦心中咯噔一声,警铃大作。他面上滴水不漏,稳稳地喝了一口酒,才说:“我并不知道。也从没听说。”   伊怜垂下了眼睑。他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纪伯伦问:“怎么问这个?”   过了许久,伊怜才说:“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切断了自己的小指,说送给了最心爱的人。在他的民族中,切断小指并赠送给对方,寓意永恒和追求。”   “……是谁?”   “我不能说。”伊怜叹了口气,“如此野蛮的行为,他竟然还真的相信……真让我气愤。”   “我没听明白。你为什么生气?”   “他向来十分聪明,却在这种事情上迷信,我和他大吵一架,至今没去见他。”   纪伯伦听他的描述,就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于是他略微轻松一些,继续说:“你和他关系如何?”   “如果是萍水相逢,我当然不会理睬他。就是因为和他熟知……”   纪伯伦哈哈大笑:“我倒想问问,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到底是男是女?”   伊怜不解的看着他。   “你气恼的原因让我不解。毕竟是人家的身体,送给什么人当然和你没关系。除非你是在气愤……”   “什么?”   “你在气愤那个人并没有把他的手指送给你。”   “……”   “好像在嫉妒一样。”   伊怜说:“你在说什么鬼话。就算对方是你,我也会生气,难不成我也是在嫉妒?”   “你虽然会生气,但是并不会和我吵架,也不会不见我。”纪伯伦说,“那个人到底是谁?我真想见见。”   “……”   当婚礼结束后,伊怜先生坐着马车回到城堡。   客人们已经先行入住在伊怜先生庄园的客房中。戴安娜带着几个女仆住到了新的庄园,她已出嫁,不能再像以前住在哥哥的家里。她和丈夫买了附近的城堡,她将以女主人的身份整治新的庄园。   夜已经很深了。伊怜先生坐在马车里,竟有些昏沉。   他累了一天,下了马车就想立刻休息。   “伊怜先生。”   突然,在门的旁边传来了微弱的一声。   伊怜回头一看。   一个瘦弱的男人站在那边。和以前相比,那男人瘦了很多,衣服也很单薄。只是他的眼神不再无神,反而充斥着喜悦。   管家和其他仆人见了,都异常吃惊。   “尤恩?你怎么会在这里?”伊怜先生摘了帽子,看向尤恩。   那仆人离开庄园的时候毫不留情,甚至没有向主人道别。而现在他以最谦卑的姿势,牢牢抓住了伊怜先生的衣角。   “伊怜先生,”他哀求地说:“求求您,我没有工作,也没有钱……”   后面有仆人不满地嚷嚷:“哪里有反悔了还能回来的道理?不行,伊怜先生不要被他骗了,这个下作的仆人。”   尤恩说:“求您,我不需要工钱,只要给我住的地方。”   双方都在争执,唯独伊怜先生一言不发。   尤恩知道他还在生气,抓住衣角的手更紧了。   “我祈求您……”   到最后,伊怜先生才说:“你先到我的书房里。”   初春的晚上仍然寒冷,书房中仍然烧着炭火。   伊怜先生没有叫其他人服侍,坐在内侧的书桌面前。他有些头痛,又很疲惫,神情恹恹的凝视着窗外。   伊怜先生说:“你怎么过来了?”   “我知道今天是庄园主人的婚礼。我以为是您的婚礼,所以我过来看,但没想到不是您……”   伊怜似乎也想起了在船上和他说过的谎话,脸上微微红了。   但他的神情仍然不好看,对着尤恩说:“你之前说过要走,要成家。现在又要回来,你以为我这边是收容所、慈善院?”   一直站在旁边的尤恩突然跪下,双手紧紧抱住伊怜先生的双腿。   他的动作让伊怜先生吓了一跳,警惕着看他。   “你做什么?”   那仆人的声音几乎要哭泣了:“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我活不成不要紧,只是怕再也见不到您……”   伊怜原本还在生气,听他这话,微微愣了。他看了看尤恩瘦弱的身子,以及残缺的手指,心中什么情绪都有。   “你不要再提出去的事了。”过了很久,伊怜先生说:“其他的仆人会有不满,你先在书房服侍我。只是工钱……”   “我不要您的钱。”尤恩说,“我只想在您庄园工作,留在您身边。”   伊怜看了看他,心中竟有些困惑。   他这么瘦,又说没有经济来源,应当是遇到了难过的事。只是尤恩现在的表情,非但不是悲伤,反而带着几分快乐。   第二天,尤恩重新开始了在伊怜庄园的生活。   他不和其他仆人一起工作,只在书房里服侍。因为伊怜先生已经知道了他断指的事,尤恩也就不再遮掩左手,工作的时候倒没有影响。   在吃饭的时候,尤恩害怕遇到其他仆人,看到他残缺的手指,只好每天早晨,趁着餐厅没有人的时候拿一天的面包,偷偷在书房中解决。   尤恩问伊怜,戴安娜小姐什么时候会回到庄园?   伊怜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打听一位女士的行踪。不过他还是告诉:“戴安娜现在在希腊度假。就算回来,也要到三个月之后。”   尤恩放下心来。   只是事情并不像尤恩想得那样密不透风,尽管他多加小心,仍然会被人看到踪迹。   庄园里最美貌的女仆并未跟着小姐离开庄园,爱玛留在了伊怜的庄园内,看到了尤恩匆匆离开的身影。   当天晚上,爱玛找了认识字的仆人,拜托他给小姐写了一封信。前面都是些问候的语言,直到信的最后,她委婉地写了一句,庄园里来了一个新仆人,名叫尤恩。   所有人都知道伊怜先生有位特殊的仆人。   这位仆人长相一般,身材一般,还瘸了腿。礼仪方面不用多说,就像是从来不知道怎么当仆人一样,如果让他服侍宴会,一定会让主人出丑。   不过尤恩是唯一一个能在书房侍奉主人的仆人。而且,主人曾经夸奖他做事认真,拉丁文和希腊文都学得很好。   伊怜庄园里的仆人都开始讨好他,就像他们讨好以前最受宠的女仆爱玛一样。   不仅仅是仆人,就连伊怜先生最近也一直想着尤恩的事。   他一边喝着茶,一边看今天的报纸,思绪却全然不在报纸上。   自从仆人再次回到庄园后,伊怜先生发觉他变了许多,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有变化。有时候尤恩很奇怪,譬如说他明明没有多少钱,却想方设法地买礼物送给伊怜。   生日时没能送出手的手套,外出摘下的形状完美的树叶,旧书店的书,以及偶然得到的一张珍贵画纸……   伊怜先生说:“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我知道,”尤恩一边为主人整理书柜,一边说:“我只是想对您好。”   这句话尤恩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伊怜先生觉得奇妙,他无论是从经济还是地位,都比这个仆人占优势,可尤恩却一直说要对他更好一些。   伊怜的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有时候他会遇到吃亏的事,或者极其麻烦需要浪费许多时间的杂事。尤恩只要是知道,无论要跑到哪里去办,他都毫不推脱,拖着残缺的身子跑到很远的地方。   伊怜先生知道他是真的想要留在庄园里,渐渐地也放心下来,不再生他的气了。   有时这个仆人会问一些私人的话题。   “您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伊怜先生警惕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尤恩看出了他拒绝的态度,略微失望,却还是说:“我不会到处乱说。”   “我没有喜欢的人。”伊怜先生把手上的书放下:“你从哪里听到谣言?”   他怀疑是有人乱说他的感情史。   尤恩摇了摇头。   伊怜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记得尤恩说要成家的事。   尤恩低下头学着主人不回答,将手上的信交给伊怜先生。   “邮局今日送来的信。”   伊怜先生拆开了今天的信封。只看了两眼,他就微微笑了出来。   “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   “前一段时间,我的笔友很消沉,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但现在,他说过上了无比幸福的生活。”伊怜先生把信合上,“我希望他一直幸福。”   尤恩站在旁边,也随着主人微笑。   伊怜拆开了第二封信,略微睁大了眼睛。   尤恩看向主人。   伊怜惊讶地说:“戴安娜说要过来。她现在在国外,似乎有什么要紧事……”   尤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没有问有关戴安娜小姐的事情,而是先提了要求:“我可以不出去服侍小姐吗?我想在您的书房里……”   伊怜转身看他:“你怎么这么怕她?”   “不,我不是怕,”尤恩说,“是我相貌不佳,害怕冲撞了小姐……” 第29章   伊怜的妹妹戴安娜小姐长相温和,对待仆人也很小心,从不会大声斥责。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对于双方都很了解。伊怜想不出为何,尤恩如此惧怕戴安娜。   尤恩低着头躲在书房的角落里,似乎再也不想出去见人。   他以前在庄园里就沉默固执,现在竟比以往更甚,从来不和其他人说话。   伊怜先生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戴安娜小姐匆匆结束了蜜月旅行,拉着丈夫赶到庄园。   她没有任何客套的话,匆匆看了看周围服侍的仆人,开门见山道:“尤恩呢?”   伊怜坐在客厅中,好笑地问:“你不先问问我,竟然先问我的仆人。”   戴安娜强压住心中的急躁,坐在哥哥的对面。   “你最近心情、身体如何?”   “心情?”伊怜回想一下,“不错。”   “即使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话你并不爱听,我也要说:为什么让尤恩回来?他没有回来的理由。我让管家再给他一个月的工钱,搭乘明早的火车离开这里。”   伊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这么着急为我的仆人安排工作,真让我有种你还没出嫁的错觉。”   戴安娜听出了他的不高兴,缓和了语气:“你让我单独和他说。他现在在哪里?”   “……”   伊怜皱了皱眉。   戴安娜知道,她不可能左右伊怜的决定,现在也绝不是谈论尤恩的好时机。纪伯伦曾经私下里提醒她,说尤恩有些过人的手段,让伊怜对他信赖、依赖,绝对不能直接在伊怜的面前让尤恩离开。   可是,戴安娜心中焦急的火焰难以遏制。那仆人就站在伊怜旁边,身上留着曾为伊怜奉献的伤疤。他怎么可能忍住不邀功,又怎能不说出心中的委屈?   戴安娜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提醒你,尤恩在其他忠诚的仆人中,风评不佳,私生活混乱,似乎做过不少丑事。你要小心,不要让一个仆人败坏你的名声。”   伊怜先生愣了一下,点头说:“我会注意。”   戴安娜小姐没有见到尤恩本人,就离开了庄园。   伊怜一个人回到了书房,当他打开门的时候,竟然没有人在。他左右走了一圈,含笑着说:“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说罢,手推开了窗帘,露出里面战战兢兢仆人。   尤恩低头缩着肩膀,知道戴安娜回去后才恢复了正常。   “你还怪她曾经说你偷盗?”   ‘偷盗’两个字刚说出口,尤恩被吓得不轻,脸色猛地苍白,伊怜先生以为抓住了要害,连忙停止了问话。   戴安娜曾经说他偷盗过顶级珠宝,后来尤恩也表示谅解。没想到竟然会对尤恩造成更深远的影响,现在连看都不敢看她。   伊怜想来想去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过了几天,他把尤恩叫到桌前。   “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伊怜说。   尤恩面带困惑。   “只要是我能做得到,你都可以提出来。不过,在你的愿望实现后,无论戴安娜小姐对你做过什么事,你都要忘掉。要知道,仆人不能为难主人,也不能对主人心怀恐惧……”   尤恩慢慢地听着,苦笑道:“戴安娜小姐没有对我不好,而是我……”   “不要反驳了。你只要能做到,我就满足你的要求。”伊怜看着站在眼前的仆人,说:“你想好了吗?”   过了片刻,尤恩点了点头。   “我希望您和心爱的人表白。”   “……”伊怜仿佛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您和心爱的……”   “不,你还是不要重复。”伊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腹心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尤恩站在旁边,面色复杂地盯着伊怜先生。   尤恩不敢说有多么了解伊怜先生。他只有些许的把握,让他敢于提出这个要求。   如果不是……   尤恩还没有想清楚,就看到伊怜先生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伊怜先生摇了摇头,“我恐怕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   “对不起,我食言了。”   尤恩忍不住问:“为什么?您没有喜欢的人?”   伊怜皱起眉头,显然也是挣扎许久,才说:“因为我喜欢的人,高高在上,学识渊博。我不敢……”   “……”尤恩咽下心头的苦涩,自知所有的假设都已经没有意义。他立刻说:“是我为难您了。其实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希望你能够穿着鞋子,让我为您擦鞋。”   “……”   伊怜忍不住想,尤恩是不想要提苛刻的要求,才会说出这样一个略带玩笑的话。   他本想给尤恩钱,除了钱之外,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尤恩生活的好些。可是尤恩曾说过不要他的钱,伊怜就想让他自己提出来。   伊怜说:“我拒绝过你一个要求,接下来你提的所有事我都不会推脱。你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我从没有怪罪过小姐,您提的条件本就是让我占优。”尤恩说:“我一直想在阳光充足的书房中,为您擦鞋……求您了。”   伊怜说:“你的癖好当真怪异。我曾赏过房子、土地,也给过高昂的嫁妆,免除过租金。你什么都不要……”   尤恩说:“但我擦过的鞋子很干净,我听您表扬过很多次。说不定日后我想开家鞋店,专门擦拭贵人们的鞋子。”   伊怜先生听他说着轻松话,也忍俊不禁起来。   尤恩跪在他面前,专心致志地为他擦鞋。他擦起鞋很认真,动作又十分轻柔。   伊怜先生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捧住的不是鞋,而是自己的心脏……   看到他如此认真的模样,伊怜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决定,今晚要给‘休’写一封信。   他要满足尤恩的愿望。   伊怜先生的画室重新打开了。仆人们以为他又要出去取材,准备好了几辆马车。   谁想伊怜先生除了复诊,几乎不怎么出门。   当被问道,伊怜先生的回答也很简单:“我已经找到了想要创作的题材。”   一日伊怜先生正在画室中作画,一位女仆敲门进来。   他在创作的过程中从不需要仆人服侍。见到有人进来,伊怜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你有什么事?”   那女仆看着很眼熟,伊怜记得她叫爱玛。   “先生,您的红茶。”   “哦……”伊怜先生不记得自己让仆人送茶。但既然已经送到了桌前,伊怜走了过去。   “自从戴安娜小姐走后,管家只让我去厨房打杂。那些吃灰繁重的活儿,……”爱玛说着哭了起来。   “你让管家给你换个轻松的工作。”伊怜没有放在心上,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刚才尤恩说要给他拿点心过来。现在走到哪里了?   他想给他看刚画完的郁金香……   “啊!小心!”   伊怜的思绪还未转过神,突然感觉胸前一热,一低头,才看到热茶全部洒在了身上。   “没事……”伊怜站起身,庆幸没有在画前喝茶。身旁的女仆已经拿起了白色的毛巾,贴身过来。   伊怜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她离的太近了。   “伊怜先生,”女仆的声音带着贵人都懂的挑逗:“我想伺候您……”   “不、滚开,滚开!”伊怜慌忙抽出自己的手,却仍然摆脱不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爱玛“啊”了一声,没想到会有人进来,慌忙退到了旁边。看到来人是那个阴暗的瘸子,知道他不会到处乱说,这才松了口气。   伊怜先生气得发抖,冷声让尤恩把门关上。   尤恩应了一声,说:“主人,先将湿衣服换掉,我怕您生病……”   话还没说完,女仆扑到伊怜身边哭哭啼啼,不过她还没说话,就被冷声赶了出去。   尤恩把手上的点心放在旁边,等到主人平静片刻,他才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您说‘滚出去’。”   “如果你是来嘲笑我,讽刺我,那么我不吝惜再对你说一次‘滚出去’。”伊怜先生整理着新穿的西装,脸上的表情很差,“真是糟糕透顶……”   “您好像对这种事很熟悉。”   “……”伊怜冷着脸看他。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您处理的方式很特别。按照我以往对您的理解,您不会直接把她赶出去,想必是您经验多了,知道女仆不会将这种丑事说出去,才放心的……”   “闭嘴。”伊怜一点也不想听到这件事。   “好的。不过,以后那个女仆即使恳求您,求您和她……您也千万不要答应。”   “……”伊怜说:“你说什么?太荒唐了。我怎么可能答应……”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想起来,在船上,尤恩类似的请求,以及伊怜先生被迫同意的事情。   尤恩忍不住再三提醒:“求您,千万不要答应别人。”   “……”   “不管她说的多么可怜,您也不要相信。”   伊怜先生扣扣子的手停顿,不可思议地对尤恩说:“你……我怎么可能答应?……你也给我滚出去。” 第30章   仆人们在楼下的餐桌旁。   “总听到有人提到‘尤恩’,却从来没见过他!”一位新来的仆人说,“他居然能升为贴身仆人……看来伊怜先生并不注重外表,我要以贴身男仆作为目标啦。”   “你?”有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哦,你当然可以。只是你要提前做些准备。”   “什么?”   “你先把你的腿弄瘸,再减肥瘦一些,让伊怜先生心生同情,哈哈哈!离你成为贴身男仆不远……”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推了一把。   向门口看去,那个在吃饭时从来不过来的仆人尤恩,竟在此时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刚才说话的几个人默默地低头吃饭。   尤恩应该听到了,但他没有说话,从桌子上拿了块干面包,又走了出去。   管家也在这时走进了房间,所有的仆人都站了起来。   不少仆人忍不住向管家询问尤恩的情况。   “他?”管家说,“他很聪明。升为贴身仆人,总要有些过人之处。如果有人能像他一样,那我也十分佩服……”   “什么过人之处?”   “不要操心这件事。”管家说,“我暂时看不出,你们当中有升为贴身男仆的可能人选。”   “……”   “不过,你们最近倒是有个机会。伊怜先生将会再次出海贸易,我们会选择庄园中最优秀的仆人,跟着伊怜先生贴身伺候。被选中的人绝对不能够丢了主人的脸面、败坏家族的名声,甚至要有为主人奉献生命的准备……”   “什么?出海?这么危险的事情……”   “说不上危险吧?我想去!这是接近主人的好机会。”   “不,下等仆人就算想去也不行。你看看你的腿,才这么短,穿不上西裤!”   “听说航海的时候,很多男仆一天只能喝一杯水,就算给再多工钱,我也不干……”   “……”   餐厅内乱成一团,直到管家说了一声“安静”,他们才停了下来,心中什么样的想法都有。   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朵。阳光暖暖地透过窗子,伊怜先生正在阳光中作画。   “你听说过我要出海的消息?”伊怜先生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对着身后的人,尤恩却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是的。”   “我想,你不用跟过去。”伊怜知道,所有仆人都不想去航行。那相当于把命压在海上,不少人都讨厌控制不了性命的感觉。   “可我……”尤恩说了一半就停下来。   “你想跟我去?这次去的地方很危险……”   “我不怕危险。我只怕给您丢脸,让您在其他贵人面前抬不起头。”以前尤恩并不在意这些。但慢慢地,他也学会从伊怜先生的角度去看,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荒谬。   听了这话,伊怜愣了一下,微微一笑:“你若想去,直说便是。我需要一位可靠的仆人相随。”   “我当然想……”   尤恩经常觉得他不属于这里。没有伊怜先生的城堡,就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尤恩没有办法独自一人。   “您最近经常背着我作画。”尤恩突然说。   伊怜手中的笔停了一下:“有吗?……不,你不要走过来。好吧,现在还是秘密。”   伊怜先生小心地将画面旋转,正好避开了尤恩的视线。   尤恩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一定要和您一起去了。否则您不会放心,时刻担心着我会偷看……”   他几乎可以确认,伊怜先生画的是他的脸。   尤恩不能想象,当自己收到画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伊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对了。你上次要求我向心爱的人表达爱意……”   听到这话,尤恩的心咯噔一声。   “我准备答应你的请求。”伊怜嘴角向上弯,声音轻柔且美好:“我诉说了情意,也许只需要几日,就能得知是审判还是救赎……”   尤恩的手在发抖。   近几日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也许过几日,他将更加幸福,只是当前,尤恩只能猜想:是不是伊怜先生给尤恩写信,并且表达了爱意……   尤恩的心脏突然胀痛起来,仿佛泡在蜜饯当中沉沉浮浮,带着果酱的清香。   “您当然能够如愿以偿。”尤恩这样说。   管家带着爱玛,来到伊怜先生面前请罪。   “我不知道这蠢笨的仆人犯了什么错,她只会哭,说惹恼了您,让我带着她和您赔罪。”管家微微低下头,对主人说:“家中仆人的去留当然由您决定。只是庄园里最近缺少女仆,总是招不到合适的人,……”   伊怜先生神色并不好看。不过他也没想让爱玛丢掉工作,“她没做什么。只是不小心把茶洒在了我的身上。下次不要让女仆来侍奉我了。”   “什么?”管家连忙说:“冬天很多仆人都冻坏了手,难怪她笨手笨脚的。没有伤到您的身体吧?”   伊怜摇了摇头。   爱玛一直站在管家后面,低着头抽泣。   伊怜的心不禁软了下来。   她才十七八岁,对自己做过的事都没有概念。想来这几天吓坏了她,一直担心着会被辞退。   伊怜说:“让她做些轻松的活,不要再给厨娘打下手了。”   说完这些,伊怜交给管家一封信,让他帮忙寄过去。   和以往不同,伊怜先生这次的信没有用华丽的信封,而是用厚纸包了许多层。他吩咐管家,务必要在天黑前将信寄到邮局。   爱玛和管家一出房间,她的眼泪就停止了。   我早知伊怜先生不会生我的气。爱玛心中想,却不敢说出来。她捏了捏自己的辫子,对着管家笑了:“我也想寄一封信,能不能麻烦您一道寄过去?”   尤恩算好了时间,在一个下午向管家告假。   “我需要去集市买些东西。”尤恩说。   管家看了看他,“我想你不需要向我告假。”   最近尤恩几乎时刻陪在伊怜先生旁边,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怪事。要是有仆人长相俊美,赏心悦目,那倒不足为奇。可尤恩……   不仅管家,所有的仆人都觉得尤恩手段特殊,很能哄得主人开心,占据了主人所有的时间。   有人嫉妒他,也有人想要模仿他。最近庄园里经常听到男仆练习拉丁语的声音。   据说,有人哀求过尤恩,让他教一些贵人喜欢的书籍。尤恩通通拒绝了。   尤恩听得出管家在打趣,苦笑着:“这种小事哪能麻烦伊怜先生。我买完立刻回来。”   说完,尤恩匆匆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庄园旁边的集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邮局坐落在集市的旁边。   尤恩花了比平时多的时间才走到了邮局前,用颤抖的手翻了翻邮筒。   果真有一封信是寄给他的。   和以往不同,信封是白色的纸。   尤恩愣了愣,这才小心地将信拆开,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   等他看完全部的内容,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喜色。   尤恩平静地将信折好,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小镇依旧热闹,只是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到其他,走路成为僵死的本能。   他不知道作何表情。   等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尤恩的泪已经流到了脖子。他哭着举起拳头,一拳拳砸着旁边的石头,直到拳骨流出血,仿佛代替他流了泪。   ……造化弄人。   做过一件欺骗的事,此生都妄想脱身。   尤恩曾经欺骗过他,就再也别幻想能够坦言。   无论他有多么想忘记曾发生过的事情,现实总能给他最严厉的警告,以及清醒剂。   戴安娜小姐坐在阳台的扶手椅上,左边的矮桌放着红酒与乳酪。她喝了一口红酒,拆开了今天收到的信。   “哦,真奇怪,今天的信居然有这么多层。”她漫不经心地打开,看了几眼就扔到了旁边。   “是什么信?”戴安娜的丈夫揽住她的肩膀。   “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我从没有笔友,更看不懂里面说的文章。信里的人约我见面,还说了时间地点……”   “你会过去吗?”   “当然不。”戴安娜说:“要知道,现在的人都很奇怪,我们需要对每个人报以警惕之心……”   这对于夫妻两个来说,只不过是甜蜜生活中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很快被他们忘在了脑后。 第31章   戴安娜小姐:   我从某些渠道知道了尤恩残缺小指的故事。也许,伊怜先生还并不知情。这件事我需要和您谈谈,如果您有时间,就在X咖啡店见面。   您尊敬且忠诚的女仆,爱玛。   ……   下了好大一场春雨。   伊怜先生看尤恩不时向外看,主动问:“你有事情要出去?”   尤恩顿了顿,点头:“是的,先生。”   “晚饭前可以回来吗?”   “我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回来。”   “你去吧。”   尤恩看了他很久,这才出门去。身后传来了伊怜先生的声音:“记得带上伞。”   尤恩答应了一声,打着一把黑伞出了门。   他特意穿了最好的西装。尤恩当然没有钱买,不久前伊怜先生送给他一套崭新的。伊怜先生说,并不是什么值钱的衣服,而是庄园里统一的男仆礼服。尤恩却知道,衣服的触感太好,并不是统一定制的服装。   “一位客人吗?”   “不,”尤恩说,“提前订好了位置。留的名字是,爱玛。”   “好的,请您去包厢。”   尤恩将湿漉漉的雨伞交给服务员,慢慢地走了进去。   伊怜先生庄园里的仆人,只是在庄园里担任仆人。他们一旦走出庄园,无论是地位、金钱,都远远超过一般人,从来都是趾高气昂。即使尤恩拄着拐杖,身有残疾,都感受到了别人对他的讨好。   尤恩坐下,等着下一位来的客人。   没过多久,包间的门被打开了。   来者一看到里面坐着的人,立刻转身回去。尤恩却低声叫住了她:“你就是爱玛?我见过你好几次。”   爱玛勉强地笑了笑,将头顶的帽子摘下:“怎么是你?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你以为会是戴安娜小姐吗。”尤恩低声说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爱玛警惕地看着他。   “你最好用你的脑子想清楚。你以为你能够勒索到戴安娜小姐?”尤恩将门关上,突然笑了一声:“你不过是个下等女仆,在伊怜庄园里因为疲劳而生病。没过多久去世了,没有人会察觉到不对劲。”   “我……”   “你以为你可以给报社写信,揭露出主人的暴行?别傻了。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乡下丫头信件的可靠性,更何况登出这封信还承担着败坏绅士名声的风险。”尤恩顿了顿,继续说:“以伊怜先生的权势,多大的报社都能关门走人,你又算什么东西?”   “……”爱玛愣了愣,“我听不明白。”   尤恩叹了口气。他从桌子上拿了一根香烟,当着爱玛的面点燃,吸了起来。   爱玛说:“我从不知道你吸烟。”   “仆人当然不能在主人面前吸烟。”尤恩从口里吐出白色的烟雾,过了半晌才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吃亏?”   他用拿烟的右手指了指自己残缺的小指。   爱玛吞了吞口水。   “我从不吃亏。一根无关痛痒的指头,就让戴安娜小姐给我了两万磅。”   “两万磅!”爱玛尖叫起来,“天哪,两万磅!”   “小声点。”尤恩说,“只稍微表演了一下‘忠诚’,就给了我两万磅。要我说,一般人也做不到。”   “是,是。”爱玛一辈子都没见过两万磅,眼里写满了贪心。   “你不再和别人提这件事,我愿意分给你一半的钱。”   “……”爱玛警惕起来:“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尤恩吸了一口烟,才慢慢说:“你威胁戴安娜小姐,她会怀疑我将秘密说了出去。她会千方百计把我弄出庄园。我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的位置,说不定还能拿到更多的钱。我不愿意离开。”   爱玛思来想去,咬了咬牙:“我原本只想和小姐要一百磅。可我身份低贱,小姐定然不害怕我到处乱说,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我愿意相信你一次。”   “嗯。伊怜先生马上要出海贸易,我也要跟过去。等回来,我就把钱给你……”   “出海贸易,”爱玛迫不及待地说:“你有足足两万磅,为什么要出海?太危险了。”   尤恩沉默了片刻,仍然没想到好的借口,于是说:“你不需要担心。到时,我一定会把钱给你。在此之前,要是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别人知道。”爱玛说,“我知道也是偶然。全因为我父亲曾经用同样的方法救了我的母亲……”   “……”   “你以为他们两个很相爱?在别人眼中确实是。不过,我父亲大概不知道,一根小指可以换来两万磅。如果他知道,一定不会选择救我母亲了。”爱玛说话时笑容很甜蜜,仿佛已经拿到了一大笔钱。   尤恩低着头,沉默下来。   尤恩回到庄园时,已经临近晚饭的时间。   管家站在门口,远远看到尤恩就焦急地挥手:“快点。磨蹭的仆人,居然敢叫主人等你!下次再也不准许你出门了。”   尤恩着急地走路时,腿上的缺点暴露的更多了。他一边走一边问:“发生了什么?”   “伊怜先生有急事叫你,”管家说:“快点,跑着上楼。”   尤恩打开了伊怜先生房间的门。   “啊……抱歉。”   管家说得太着急,他以为伊怜遇到了麻烦事,没有敲门就直接进去。   就看伊怜先生光裸着脊背,背对着他坐在床边。   伊怜先生听到声音,回过头,没有丝毫不自在:“你终于回来了。”   “您穿的太少,会发烧。”   伊怜先生站起身,对着面前的衣橱:“得了,家里的火烧得太热。我要找一件白色的衬衣,立领,领口镶着金边纽扣。只有你知道放在哪里……”   尤恩这才知道管家为何如此着急。自从尤恩回来,就由他侍奉伊怜先生穿衣,其他人当然找不到。   “难怪您找不到。前几日交给管家送去干洗店,到现在也没有送回来。”尤恩说:“不知您看这件如何?修剪合身,风格清爽,很适合春天。”   伊怜看了看他拿的那件,果真让他帮忙穿起来。   尤恩心想,伊怜先生从他离开时,就催促他赶快回来,难不成就是为了找到称心的衣服?   此刻,站在镜子前的伊怜先生有些紧张。他的手微微发抖,后面的仆人看得一清二楚。   “太糟糕了,”伊怜对着镜子,“我以前长得这么丑吗?”   “谁说您丑,天下人都爱您,要为您奉献出一切。”尤恩不知道他要去见谁,声音带着气恼:“您的存在就是美与真的写照,就连死亡也带不走您的芳容。”   “……你真肉麻。”伊怜先生露出了腼腆羞涩的笑容,说:“我今天要去见一位尊贵的客人,实在没自信……叫你回来,也是希望你为我提意见,至少在穿着上要体面。”   伊怜先生边说,边拿出了几条裤子,苦恼地挑选。   “您去见什么人呢?”   伊怜先生低头看着领结,用手不断调整位置。   过了半天,他才说:“我去见我心爱的人。”   “……”   尤恩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到最后,他笑了笑,说:“祝您一切顺遂。”   窗外的雨声一直没停。尤恩听到马车逐渐跑远的声音,他坐在窗前,等待马蹄声再次传来。   伊怜先生说,希望他赶快回来。但尤恩知道,主人是不会带自己过去的。因为尤恩走路的姿势并不雅观,会让主人丢失脸面。   平时伊怜先生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是他现在要去见的人不同。那可是他心爱的人,伊怜先生要在那人面前展现出全部的善意和美好。   尤恩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他累了,要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做。   ……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马车赶回来的时候,尤恩不顾外面的雨,匆忙跑了出去。   伊怜先生从马车上下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发丝沾了雨,一缕缕贴在脸上。   有仆人为主人递了热水和毛巾,伊怜却不接,回到了房间。   “伊怜先生遇到了什么?”   跟着主人过去的仆人担忧地说:“我们也不知道。主人让我们将他送到驿站,自己走过去。直到深夜才回来,所有人都急疯了!”   尤恩默默地跟了过去。   房间的浴室里传来声音。从门外看,是伊怜在洗澡。   尤恩略微安心。他淋了雨,尤恩担心他会再次生病。   仆人自然想到了。伊怜先生这次和心上人见面,大概是没有好的结果。   ……   心中阴暗的念头还未升起,尤恩听到了浴室门打开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   伊怜先生只穿着浴衣,头发湿漉漉的滴水。他看起来有些消沉,无意与尤恩对话。   尤恩却说:“我想知道您表白心意的结果。”   “……”伊怜瞪了他一眼:“你难道不知道?”   “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尤恩似乎并不畏惧,“您同意答应我一个请求。我有权利知道您是否兑现了诺言……”   “……”   伊怜让他端茶。一会儿又嫌茶热,让他跑去拿凉奶。尤恩腿脚不便,伊怜先生很少让他跑来跑去。而今天,他却一反常态,连连叫他下楼。   尤恩没有丝毫的抱怨,甚至连反驳都不反驳。他沉默地做了许多工作,直到最后伊怜先生都不忍再叫他出去了。   “我被拒绝了。”   伊怜先生突然说。   “……”听到这话的尤恩,心中竟然窃喜。   “我等了很久,对方也没有来。我才知道,原本就是单相思。”伊怜先生看着窗外。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就连路边的灯也被雨水扭曲了光线。   “您不必伤心,一定会有更好的人……”   “我并不是伤心。”伊怜打断了仆人安慰的话。“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他并不相配。……我也知道放弃。”   “……”尤恩既羡慕,又嫉妒。   过了很久,直到伊怜先生喝完了杯子中的最后一口茶,他才说:   “可是,不知为何,我竟然不为我失败的单恋难过。最先出现的念头,竟然是我恢复了自由身。   “我可以开始新的恋爱。   “……我大概哪里出了问题,需要去看医生了。”   伊怜先生好像被自己吓到,一直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茶杯。   作者有话要说:  尤恩,一个费尽苦心诱骗贵族单纯先生的恋爱脑仆人。哈哈。 第32章   第二天早晨,尤恩很早就到了主人的房间。   “管家怕您生病,让您在床上使用早餐。”尤恩把小桌子立在床上,看着刚睡醒的伊怜先生。   主人看了一眼摆放在桌上的食物,笑了笑。   “很有你的风格。”   尤恩成为贴身仆人,却没有专门学习贴身仆人的礼仪。由于主人的宽容,他近乎随心所欲地服侍伊怜。   尤恩的摆盘风格不够美观,却方便,每一种食物都摆上去,完全按照主人的喜好。   相比于摆放的美学,他更注重伊怜的感受。   “我们可以读塞维尼夫人的《书简集》,学习一下当时宫廷和上层贵族的生活。”伊怜先生不无调侃地说:“我想你肯定也会法文。”   尤恩听出了其中的戏谑,微微一笑:“可我不喜欢古典主义。不如我们读……”   春日的阳光给人一种轻盈的喜悦感。   等主人吃完早餐,尤恩又跟着他到了画室,待他作画后,拿出鞋油仔仔细细地擦主人的鞋。   如此过了几天,伊怜忍不住说:“你最近十分殷勤。”   “能侍奉您是我的荣幸。”尤恩说。   伊怜看了他很久,说:“我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   “我向人表白心意被拒,你却一直很欢喜。虽然我明白你对我的忠诚,可是……”   “不,我的主人,我当然为您难过。”尤恩连忙说,“但我不能表露出来。”   伊怜抬头看着他。   “您知道,水手们常说,爱情不会航海。”尤恩转移了话题,“在海上航行时它会失去活力。您马上就要出海,曾经伤害过您的感情很快会变得微不足道……”   伊怜先生说:“说起来,航行的时候我需要你为我做准备……”   尤恩默默地擦了擦汗。   尤恩经常为伊怜先生做事。近来,伊怜先生也越来越信任他,尤恩一下子从庄园中所有人避之不及的下等仆人,变成了被讨好的对象。   “我亲眼看到伊怜先生给他写了汇款单,让他购买重要的物资。以往这种事儿都是主人亲自去做,没有人能够代劳。”   “说不定,他就是下一个管家。”   “哼,不过是花言巧语,哄骗主人的把戏。他什么都不懂,哪有资格站在主人身边?”   “说的没错。等庄园开了宴会,主人一定不会让他出来见人。”   “……”   尤恩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也不和任何人来往。他对其他人避之不及,除必要外,从不说一句话。   尤恩很满意现状。   《唐璜》中说,热情最会伪装,须知欲盖反而弥彰。犹如乌云越黑,越是显示有可怕的风暴。   尤恩不知道自己伪装的热情是不是成功。他不知道自己荒谬炽烈的情感能隐藏多久,但他不想要遗憾,也一定会抓住时机。   不过尤恩还没遇到机会,就发现,最近伊怜先生看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伊怜先生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即使尤恩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   “明日,叫别的仆人来服侍我穿衣。”伊怜先生说。   尤恩忍不住问:“请问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又或是做错了什么事?”   “你做得很好,”伊怜说话时不看他,“我想换个仆人。”   “可是……”   “我换仆人也需要经你允许吗?”伊怜的声音略微严厉了。   尤恩只得说:“那我去书房……”   “不。今天不用你。”   伊怜先生知道他突如其来的冷漠,有些不近人情。他缓和了下语气,轻声说:“是我个人原因。你先退让几日,等我弄清楚了,也许……”   他后半句没有说完,自己停了下来。   “说这些做什么,”伊怜先生摇了摇头,“你下去吧。”   尤恩走回去的路上,平时找机会讨好他的仆人都视他若无物。   一旦他靠得近些,一些仆人会惊恐地向后退,就像看见洪水猛兽。   “好险!差点,差一点就碰到了。”   尤恩听到仆人小声交谈。他站在走廊好一会儿,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他才慢慢走回了寝室。   当天再没有出来。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在所有仆人都没有起来时就去厨房,想要拿几块面包和点心。   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早。   “尤恩?”管家被站在后面的人吓了一跳,“这么早,你在做什么?”   尤恩说:“我想趁着人还不在,拿些食物。”   “你……”   “伊怜先生也不用我侍奉了。其他仆人也不想在厨房见到我。”   管家犹豫了一会儿,说:“你不要怪他们。是我不让他们和你接触,否则就罚扣薪水。”   尤恩静静地等着管家说话。   “你能博得主人的好感,当然有过人之处。只是你不够小心谨慎……”管家说话的时候仍然带着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您直说便是。”   “有人在庄园说你的闲话。生活混乱,风评不佳。”   尤恩平静地说:“不是第一次了。伊怜先生不会相信的。”   “没错,伊怜先生饱受谣言之苦,当然不会轻信风言风语,”管家说:“只是这次,情况有些不同。”   “怎么?”   “我不便多说,请你等候伊怜先生自己的判断吧。”   说完这些话,管家急匆匆地从厨房走了出去。   尤恩皱起眉头。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他却完全没办法预防。   不过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小事。他从来不在乎在伊怜先生心中的形象,只要能够陪伴主人出海贸易就行。   回来之后,一切对伊怜先生不利的因素,都会消失。 第33章   尤恩被怀疑的这几天, 自然由其他仆人服侍伊怜先生。听管家说, 伊怜先生并不习惯。总有仆人让管家问尤恩,伊怜先生喜欢的胸针是哪一款?又或是先生读的书全是外文, 怎么在书架上找得到?   贴身仆人心惊胆战, 主人也心情不适。他以前并不是挑剔的人, 现在却近似挑剔地看待每一个仆人。   他们身形矫健,相貌很好, 却听不懂伊怜的吩咐,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管家说:“我侍奉了七天,有许多地方做不好, 但主人并不忍心苛责, 反而多加忍耐。我看得出, 伊怜先生并不开心。”   尤恩希望代替管家去服侍,而管家却摇头,并不让尤恩过去。   就这样过了几日,尤恩在一个天气阴沉的晚上, 偷偷跑到了伊怜先生的房间。   他敲了敲门, 主人让他进来,不过一见尤恩的脸, 伊怜先生就脸色一变。   伊怜先生抬手,想要拉铃让尤恩出去。   “求您了, ”尤恩哀求地说:“我有话和您说。求您不要让我离开!”   伊怜先生手上的动作一顿, 最终还是未能拉响铃声。   尤恩站在离他较远的地方,间或抬起眼睛看伊怜的表情。   伊怜先生皱着眉, 显得极不耐烦。他翻着手中的书,一页一页过得很快,显然并没有仔细看内容。到最后,就听‘砰’的一声,伊怜先生将手中的书扔到了地上。   “……”   尤恩从未见他如此生气。   伊怜先生扔了书,靠在椅子上坐了片刻,随即又站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走动。   听着他心事重重的脚步声,尤恩的心跳得很快。   “你怎么敢过来,”伊怜先生低声说:“你居然擅自前来!”   尤恩紧张地说:“抱歉,我不知道……”   “我问你!”   伊怜先生提高了声音,他缓了缓心神,脸色仍然难看,声音却和缓许多。   “我问你,你有没有做错事?”   尤恩睁大眼睛,想了想。他做错很多事,却不知道伊怜先生说的是什么。   难不成让他知道了小指入药的事?   尤恩警惕起来,低着头看伊怜的脚底。   “你不说话。是我误会了你,还是让我代替你说呢?”   伊怜先生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眼中蕴藏着掩饰的怒火。   “庄园里有位女仆怀孕了。这真是丑闻一桩,一旦暴露出去,……”   尤恩听得并不真切,随后听伊怜先生说:“我亲眼看到你穿着讲究,和那位女仆一起走进咖啡厅。”   “……”尤恩抬起眼睛看向伊怜先生,听着他愤怒地说:“我相信你。但是爱玛说,你和她……”   尤恩渐渐知道了近几日被疏远的原因。   “因为我生活糜烂,风评不佳?”   伊怜先生回头去看他:“我误会你了吗?”   他单纯,又很容易信任别人。以尤恩对他的了解,只要尤恩说不是,就算有什么样的证据摆放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相信。   也许尤恩千方百计地留在他身边,就是为了让伊怜发现自己的付出,让伊怜愧疚,从而爱上自己,也说不定。   至于爱玛的谎言太过可笑,尤恩刚想说事情并非她所说。话还未说出口,他就被自己噎住,随即失笑出来。   爱玛可不是单纯的傻姑娘。她知道口说无凭。尤其是男人,她更信不过。所以爱玛和伊怜先生说‘怀孕’的事,让两个人彻底绑在一起。如果尤恩拿不出那一万磅……   她一定会告诉伊怜先生。   尤恩以为自己足够小心,伊怜先生就永远不会知道。可他却不知道,戴安娜小姐的担忧才是对的。尤恩只要待在伊怜先生身边,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事实真相。   伊怜先生虽然仁慈,却不会原谅他,一旦他明白过来,纪伯伦和戴安娜将会面临亲人挚友的责怪;而尤恩,他的付出不仅不会让伊怜感激,反而会让他痛苦。   尤恩如骨鲠在喉,无话可说。他从没想过要留在庄园不走,航行过后,他自然会和爱玛离开,带着所有秘密一起……   尤恩苦笑一声:“我不会让您为难。……这件事我早想向您汇报,等到航海结束后,我会和她一起辞掉庄园里的工作。”   “……”   “那个女仆,……就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   伊怜先生的眼眶突然红了些。   他猛地转过身,“我的庄园不是慈善所。你曾经辞退过,我并未计较。而现在你又说这种一定会被辞退的事情,是不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尤恩的心如同被刀割过。   尤恩说:“我愿为您尽忠。只是……”   “你再次进入庄园时,是如何宣誓的?”   尤恩愣了片刻,才缓缓地说:“崇拜的和最尊敬的主人,我将自己交托于您的掌管之下。您谦卑的仆人和受惠者。”   “你又是如何执行你的诺言?”   “我……”   “够了。”两个人之前的谈话还算得上是和风细雨,直到这个‘够了’说出后,伊怜先生彻底恼火起来:“一切都是你的随心所欲!你,你很有本事,庄园里最美的女仆都青睐你,你骗得我的欢心,骗我说有性上瘾症!”   “……”   “我是多么的愚蠢,竟会被你的言语迷惑。那位可怜的女仆也一定是轻信了你的谎言……”   尤恩闭上了眼睛。   伊怜先生气得脸上发红,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扔到地上。他打碎了名贵的瓷器、酒杯,红酒沾在地毯上。门外有仆人听到了声响,害怕是尤恩冲撞了伊怜,想要开门进去。   伊怜大声地说:“谁都不要进来。”   尤恩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伊怜先生竟然如此愤怒。尤恩不过是庄园里普通的仆人,或许他是有些特殊,会些花言巧语,也懂得如何讨好主人。但也就仅限如此,一个普通的仆人离开庄园,却让伊怜先生这么生气……   尤恩说:“我尊贵的主人,我一切听您的吩咐。既然您不高兴,我让爱玛自己离开,我将永远伴随您的身边。”   伊怜喘着气,眼神十分冰冷。   “我说过,我的庄园不是收容所。”   发过好大一通脾气,伊怜先生终于平静下来。他整理了身上的着装,甚至低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尤恩连忙扑过去:“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   伊怜低声说:“是我发脾气。你不要管了,让我……啊!”   “没事,是我不小心。”尤恩按住流血的几根手指,“不要难过。一点也不疼。”   伊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流出的血,一滴滴掉落在两人的身上。   在争执的过程中,伊怜不小心推了他一把,害得尤恩的手被割破了。   尤恩熟练地从旁边拿来药和棉布,将手上的伤包扎好。他看了看主人的神情,忍不住说:“真的没有什么。您看,它对我没有丝毫影响。”   说完这些话,尤恩轻巧地避开伤口,很快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尤恩想,明明是所有男人都不会觉得疼痛的小伤,只因为是伊怜造成,他就会露出难过的神情。如果让他知道,尤恩的小指……   他正在想着,伊怜突然说:“你把手伸出来。”   “……”   尤恩忍不住将手缩在身后。他伤的是左手,即使他在伊怜面前不怎么掩饰,却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伸出。   伊怜的愤怒全然消失,反而被忧伤的情感笼罩。见尤恩不合作,伊怜低头不言,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拉住了尤恩的手腕。   尤恩顺从地、或者说完全无法反抗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主人将他胡乱包起来的纱布拆开,在阳光下仔细看着他带着伤的手。   尤恩想要缩回,却被伊怜牢牢按住。   他拿出药,仔细的为他上药。   “您知道,一点都不痛。”这句话尤恩说了很多遍,却丝毫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   “我不该乱发脾气。”伊怜先生低垂着眼睑,在阳光的照射下,睫毛投射大片的阴影。“你只不过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仅不帮助,反而想要阻挠你。大概是我心胸狭窄,见不得你比我幸福……”   “不,您是最好的主人,是我……”   伊怜先生摇了摇头:“我一听到你有美貌的朋友,心中全然没有丝毫祝福。……我对我自己很失望。”   “……”   “只是,你难道不记得,那位女仆曾经……”伊怜先生犹豫起来。   尤恩说:“她曾经引诱过您。就像我曾经做过的。”   伊怜先生的脸变红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仔细为尤恩上药。   两个人没有再说有关的话。   过了半晌,伊怜先生才说:“很痛吧?”   “一点都不。”   “我是说你这里。”   伊怜先生的手指轻轻滑过他残缺的小指处。   “……!”   尤恩猛地把手伸了回去。伊怜先生抬头看他,眼中充满着不解。   “对不起,对不起……”尤恩连忙道歉,“我实在不习惯。”   “没关系。”伊怜说:“是我让你想起了当时的痛,对吗?我十分无知,想不出哪个民族中切断手指预示着永恒的爱意。所以我最近正在看这方面的书籍……”   “……”尤恩说,“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举动,而且说是什么爱意,不过是我单方面恐怖式的爱情宣泄。”   伊怜还未反应过来,尤恩继续说:“没有人会因为我的自残而更加爱我。可是我明明知道,却还是想做。”   伊怜为他说的话愣了片刻。   往常他都是性情和善,对待每个人都很有礼貌。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自从见到尤恩后,只想对他怒吼,只想用力捏紧他的手,让他疼痛,让他再也不敢说出离开的事。   尤恩说自己的恋情是自残式宣泄。……伊怜知道,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尤恩可以自由的选择恋爱,因为他仍然是自由身。   ——   只要尤恩答应娶爱玛,那就算不得丑闻。管家同意再次让尤恩当贴身仆人。所有的仆人都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最近伊怜先生提出了很多古怪要求,除了尤恩谁都不能让主人满意。   人人都说尤恩深知哄骗的招式,所以当他讨到如此漂亮的妻子,没有人察觉到其中的怪异,只说爱玛太过单纯,被他骗了身子。   尤恩对伊怜先生说:“我不在乎庄园里别人的看法。像我这样的瘸子,长相不好,穷困潦倒,还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愿意当我的妻子。我没有不满。”   伊怜先生似乎很生气,坐在窗边闷不做声。后来有一天,伊怜先生叹了口气,说道:“城堡旁边有一所房子。你对我忠心耿耿,我愿意将那所房子送给你,作为你们新婚的礼物。”   “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   “不用推辞。还是说,你不想在我旁边居住?”   “……不,我愿意用生命守护您。”尤恩说。   “那就请你收下。”伊怜说:“我知道,你愿意用生命守护我,却不愿意在我身边服侍。是我在强人所难。”   尤恩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话,走出了房间。   庄园在表面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有尤恩知道,伊怜先生已经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伊怜先生对他就像是对待普通人。他不再和他念书,也不再说多余的话。   “你不要多想。”每当尤恩问起,伊怜总是这样说。   有时候,尤恩可以看到伊怜先生坐在窗边,轻声叹气。他大概很不想看到尤恩。   尤恩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在主人身后隐形。   而且尤恩在服侍的过程中,还发现最近伊怜先生常常走神,甚至会看茶杯很久。   尤恩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有一天,管家说要招待一位极为尊敬的客人。   “所有的餐具都要新买,是从法国带来的顶级瓷器。”管家说话的声音带着激动,“餐点足有四十道,主菜有薄汁龙虾、白松露煎蛋配烟熏茴香、辣乳鸽……”   厨娘笑着说:“是什么客人,需要提前一个礼拜做准备?”   管家一开始还保留着神秘感,最后忍不住带着骄傲的神情,吹嘘地说:“可能与伊怜先生的婚事有关!”   仆人之间立刻喧哗起来:“哇啊,从没听说伊怜先生想要结婚。”   “不知是哪家小姐。”   管家说:“公爵的女儿,据说嫁妆是……”他比划了一个数字,站在他前面的仆人张大了嘴。   “这么多!”   坐在一旁的尤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好像知道了,最近伊怜先生时常走神的原因。   伊怜先生曾经说过,他可以开启新的恋爱了。只是尤恩没想到,伊怜先生的新恋情指的是公爵小姐。   ……当真是门当户对。   客人来的那一天,伊怜先生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让尤恩服侍穿衣。   “您今天要穿什么衣服?”   伊怜看着报纸,心不在焉地说:“你看着挑选就行。”   “今天要见一位尊贵的客人。”   “哦,”伊怜像是刚刚想到,将手上的报纸放下,说:“对,黛西要过来了。……那就穿低领的礼服。她不在意我的穿着。”   尤恩想了想,仍然为主人找出最隆重的礼服。   “管家做好了准备,要为客人展现庄园里最尊贵的场景,”尤恩解释说:“您还是在穿着上在意些。毕竟,要见的人是……”   伊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最近他经常会出神,仿佛在想重要的问题。   伊怜任由尤恩为自己换衣服,半晌,说道:“我很不喜欢最近的我。我渴望改变,我想换一种生活的方式。”   尤恩说:“也许是您太累了。如果有我能做的,请您务必说出。”   伊怜先生摇了摇头,他说不出。他自己都很困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黛西小姐的马车停在了庄园门口。庄园里身材高挑的男仆全部外出迎接,伊怜先生站在最前面。   在这种庄重的场合前,尤恩识趣的躲在了房间里。就算伊怜先生不说什么,尤恩也知道管家不会让他在尊贵的客人前丢脸。   尤恩趴在窗户旁边,想要看一眼那位小姐。在窗户的缝隙间,尤恩隐约看到了一位高挑的女士,身着华丽的服装。   伊怜先生笑着为她开门,两个人互相亲吻了对方的脸颊。   当主人们进入城堡,尤恩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尤恩听到房间里传来了贵人的欢声笑语,他们跳舞弹琴,唱歌喝酒,笑声透露着心情的舒适。   尤恩幻想了管家所说最高的接待场景,觥筹交错的场面,心中就像漏了个洞,流出了冷风。   伊怜先生身份高贵,相貌英俊,更有万贯家财。不管是什么条件的女士,都是高攀……   尤恩配不上他,还只能带给他痛苦。   尤恩捏紧了残缺的指头,就像是握住了唯一的依靠。   “至少我还能陪他出海。”尤恩低声说。   黛西女士成为庄园里议论的焦点。据当晚服侍的男仆说,看到了黛西小姐的容貌的人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美丽的容貌在贵族中不足为奇,而这位小姐显然养尊处优,气度非凡,一看就是世代勋爵的贵族女子。   “黛西小姐不仅美貌,而且知识渊博,热衷慈善。她和伊怜先生是高中同学,毕业于伊顿中学。大学毕业后,又考取了纽卡斯尔的研究生。”   “那位尊贵的小姐一直对伊怜先生抱有好感。只是前些年,伊怜先生并未想要成家。这次前来拜访,一定是伊怜先生准备……”   “——您准备结婚吗?”   尤恩为伊怜穿衣时,突然开口。最近他时常沉默,主人不问,他就一句话不说,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伊怜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边说:“说不准。所有人都要结婚的。”   “是……”   “我有过一段荒唐的生活,是时候回归正常的轨道了。”伊怜说:“黛西等了我七年,给我写过上百封信,我却从未理睬。也许在航海结束后,我可以给她答案……”   “黛西小姐身份高贵,对您充满了爱意。……”尤恩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恕我失礼,我要去清点一下航海的物资。”   伊怜点了点头,他为自己整理了一下衣物,说:“你马上也要结婚,为什么从没见你准备过?你甚至不和爱玛相见。”   尤恩哑声说:“穷人结婚而已。”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   尤恩低着头不说话。   伊怜却想起来,这仆人多次顶撞,都是因为不想要伊怜的钱财。这让伊怜很不是滋味,他放下了手,略带愧疚地说:“抱歉,我一时忘记。”   尤恩笑了:“我知道您的好心肠。”   就在他下楼的时候,尤恩路过了伊怜先生的画室。   主人在创作一幅神秘的画,且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平日里,伊怜的画室总是大门紧闭。而现在,画室的门却是半掩,像是忘记关上了。   尤恩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画室。为了伊怜先生的作画,这个房间的采光极好,仿佛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背对着窗户的地方,立着一巨大画架。平日伊怜先生背对着门作画,画完后立即用黑布遮挡,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画什么,他也从不提自己的画。   只是,尤恩常常和他一起在画室中,伊怜先生绘画时,会经常抬起头看尤恩的脸。   ……   尤恩心跳得很快。他缓慢地走了过去。   他想,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是我想的那样,我就……   掀开黑布时,尤恩盯住布下的画,他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突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看到画面的那一刻,尤恩才知道自己到底多么可笑,到底误会了什么。   巨大画架上,是一副伊怜先生的习作,模仿名画《圣玛利亚加冕》。伊怜先生之所以时常抬起头看,不是因为尤恩在那里,而是因为墙上挂着这幅画的真迹。   尤恩经常坐在那副画的前面。所以他不能注意到,伊怜先生看到的风景从来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更广阔的世界。   ——   “瞧瞧,伊怜先生庄园里尊贵的贴身仆人,”罗丝女士啧啧叹了两声:“真是蓬荜生辉。看看你穿的礼服——多么华贵。”   尤恩笑了笑,装作听不出她语句中的调侃,直接说道:“我明天就要出海。这次来,是想给你些钱。”   说完这些话,尤恩从口袋里摸了几把,好几次才将口袋里的碎钱都掏了出来。   罗丝将钱币一枚枚地放在桌上,仔细瞧着,数了又数。   “五磅?”她说:“你为什么给我钱,你并不欠我钱。”   尤恩笑得十分坦荡:“我只有这么点钱,你不要嫌弃。所有人都觉得我碍手碍脚,唯独你收留我,让我吃饱饭。日后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想报恩。”   “你在偌大的城堡里工作,只赚了五磅?看来你的主人实在小气。”罗丝挖苦地说:“还是你自己留着好了。”   “收下吧。”尤恩坐在她面前,说:“我再也没有用钱的机会了。”   “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尤恩无所谓地说:“我要和伊怜先生出海。在船上也有工钱,而且不少。下船之后,我就离开庄园。”   罗丝仔细看了他几眼,说:“我看得出,航行虽然有些凶险,但并不会要人命。”   “我要给主人解决掉麻烦事。”尤恩轻声说。   “噢,你说这个。”罗丝女士从桌上挑了一枚硬币:“你是个好人,我不觉得你会一直倒霉。比如说这次航行,你会遇到好事情……”   尤恩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他并没有把罗丝的话当回事。   尤恩觉得人生不会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糟。他性格偏激,流着执着不顾后果的血液。尤恩太爱伊怜先生,以至于他不求回报,不求对方知道,只想以一种完满的方式为恋人殉情。   对于尤恩来说,他的单恋,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还未开始前就结束。   出海贸易的日子终于来到。   伊怜先生是这次航行的主人,他将乘船远度西欧,名义上是做生意,实际上他带了许多免费的物资,打算做些慈善的工作。码头上的人跑来跑去,也有送别的家属站在船的旁边。上船的仆人都带着得意的神情,仿佛这艘豪华的轮船不仅仅代表着伊怜的脸面,更表现着仆人身份的尊贵。   尤恩忙碌地收拾,准备主人出行的物资,突然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   尤恩回头看清了来者,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站在一边。   “我还以为我看到了鬼,”纪伯伦先生极怒反笑,拿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尤恩曾经想过,纪伯伦先生也会在这艘船上。只是他没料想这么快就见面了。   “我陪伊怜先生……”   “该死、该死,”纪伯伦几乎暴跳如雷:“你敢耍我,两万磅都堵不住你的嘴!你现在本应该在外国,或者那个庄园里,让伊怜再也见不到你!”   他没想到一个绅士竟然被低贱的仆人戏耍,全因为贵族并不知道仆人阴险的心思。   奇妙的是,尤恩竟然并不怎么害怕。   “伊怜先生并不知情。如果我现在离开,他才会感到奇怪。我愿意在下船之后永远离开他,再不提见面的事。”   纪伯伦的脸色非常难看。   “你还想要钱?”   尤恩不做声,让纪伯伦以为他是默认了。   “你不该去找伊怜。”纪伯伦狂躁地走来走去,似乎仍然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是摸准了他的好心肠,所以不断地欺骗他,讨好他。”直到最后,纪伯伦说:“航行结束你立刻离开。否则我会亲手解决掉祸端。”   伊怜的房间在最顶层。那里非常安静,阳光很好。   纪伯伦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他的房门。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   伊怜坐在一旁看书,被好友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纪伯伦冷眼看着站在旁边的仆人,说:“你的仆人冒犯了我。”   伊怜惊讶的抬起头,看着尤恩躲闪的脸。   “他没有见过贵人,有些规矩也不甚明了。”伊怜说:“请你不要和他计较。”   纪伯伦正要开口讥讽,却想起了什么而没说话,气呼呼地坐在了伊怜的对面。   “我听说黛西去见你?”   伊怜愣了一下,迟疑着点了头。   “她路过我的庄园,给我写信。”   纪伯伦说:“没想到你愿意给她回信。看来,你终于放下了你的单相思,愿意面对现实了。或者说,是因为戴爱娜结婚,你再没有推脱的借口,所到之处都有推荐自家女儿的绅士,你只得再找一位……”   纪伯伦说话的时候带着喜悦,“只可惜她父亲虽有地位却穷困窘迫,审美也很奇特,庄园里的油画都是黑漆漆没什么特别。如果你们两个结婚,我愿意送她……”   “行了,行了,”伊怜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可没说我要结婚。”   纪伯伦并不相信。以他对挚友的理解,伊怜不过是在口是心非,否则不会叫一位淑女来到他的庄园。   趁着尤恩出去倒茶的功夫,纪伯伦压低声音,对着伊怜说:   “你一定要小心你的贴身仆人。他没有什么好心思,千万记得。”   这句话很多人都和伊怜说过,伊怜却没看出尤恩到底有什么企图。他只觉得对这个仆人捉摸不透。   航行的过程中,伊怜先生减少了外出,他和贴身仆人相处的时间增加了许多。   “我了解纪伯伦的性情。他只是嘴巴坏,却愿意为我做一切事。”伊怜轻声对尤恩说。   “纪伯伦先生是精神上的贵族,是正派的绅士。”尤恩点头,“我会尽量少在他面前出现。”   伊怜不做声。   以前尤恩愿意和他多说话,说很多有趣的事情。自从黛西来过庄园,尤恩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仆人,和庄园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尤恩很喜欢不经意地触碰伊怜。   穿衣服的时候,他的手指紧紧贴在主人的身上,在伊怜即将在意又没在意的中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且尤恩总喜欢在主人穿着鞋子的时候为他擦鞋。   “这样做不是更难擦洗吗?”伊怜忍不住问。   那仆人却说:“不,主人。您穿着鞋才让我更容易知道鞋子磨损的情况,请您不要在意我……”   伊怜没办法不在意。他在擦洗的过程中总是触碰伊怜的腿,让他看书都不得安宁。   就像是戴安娜的宠物,不断在脚底跑来跑去,间或蹭着他的腿,撒娇似得讨要食物。   只是宠物终究会离开主人的身边。   有时宠物还会博得主人的注意,站起身,讨好地拿着一个布袋。   “我从罗丝女士那边拿来的护身符,”尤恩说:“她说很灵验,能够保您平安。”   尤恩说话时小心翼翼。手里的布袋做工粗糙,布料廉价。他不知道伊怜会如何处置。   伊怜抬起手,从他手里接过,左右看了看。   “我并没有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概是相信它才会灵验。”   伊怜先生将布袋放进了口袋里,微笑着谢过尤恩。   之后每一次更换衣服,伊怜都会把护身符拿出,放在新衣服的口袋里。   和上一次航行相比,轮船的藏书室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其他贵族想要讨好伊怜,不仅将藏书室收拾的一尘不染,还放了许多有趣的书籍。   只是有不少淑女会时常坐在藏书室,渴望着能够和伊怜先生见面。   那一天伊怜先生和尤恩过去拿书,碰到了坐在那边等待的小姐,不得不进行寒暄。   “贝德福公爵的管家在主人去世后,居然爬上了公爵夫人的床,因此被封为里弗斯伯爵,真是好笑至极!而那位公爵夫人只被罚了1000英镑,以儆效尤……”   伊怜先生并没有跟着微笑。对待陌生人,伊怜会用冰冷的态度保护自己。但他也不失礼貌,并不擅自离开。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小姐仍然穿着厚重的礼裙,绑着用鲸须制作的高档束胸。   她看出伊怜不喜欢这种话题,聪明地说道:“这些都是许久前被议论的丑事,放到现在来说并不一定就是丑闻。有人说,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是仆人,有一部分的人能够通过努力,成为贵族。而我们贵族需要做的事,就是赐予他们这种机会。譬如说您身后的仆人……”   “……”   突然被主人提到的尤恩连忙站起来。   “哦,天哪,”小姐注意到了他的残疾,惊恐之下勉强笑了,“……他能够贴身照顾您,想必有过人之处。”   伊怜觉得有些不舒服。他不想别人对尤恩评头论足,正想找个借口走出去,突然看到小姐手上拿的一本书。   “您是否能够将这本书借给我?”   小姐转了转眼珠:“当然可以。只是这本书是我带上来的私人物品,恐怕您在看完之后,需要将书还给我。”   伊怜说:“看完之后,我会亲自送还给您。”   尤恩站在主人的后面,听到伊怜先生如此焦急的语气,也好奇地想要看一看书名。然而奇怪的是,伊怜先生将书翻过来,用报纸包了起来,也不叫仆人去拿,而是自己带回了书房。 第34章   尤恩想帮主人拿过那本书, 伊怜先生却以多种理由推辞, 将书藏了起来。   “您最近喜好什么样的书籍?”尤恩尝试着问。   伊怜先生却并不回答。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读书的事情。   尤恩难过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普通仆人,再也没可能和伊怜恢复从前的关系。   航行的目的地较上次还要向北。又值初春, 越往北走, 天气越严峻。   在书房看书的伊怜, 不过是看了几页,就听到外面打了好几声惊雷。   “你将窗帘打开些, ”伊怜命令道:“外面情况如何?”   尤恩依言将窗帘打开。已是深夜, 房间内又开了灯,看不清确切的状况。唯独落在玻璃上发出震碎的声音, 让人立即明白外面是怎样瓢泼倾盆的雨势。   “看来天气不好。”尤恩回答主人, “我曾听水手说, 前面是最难穿过的岛屿,一旦过了这里,之后的水路都很平坦。不过,今晚的天气并不利于航行……”   伊怜放下了手里的书, 忧心忡忡地朝窗外看去。   一道惊雷在海面上打响, 只有一瞬,紫蓝色的光照亮了前面的海。   伊怜轻声说:“你看到了吗?”   尤恩镇定片刻:“是的, 是一座岛屿。我想其他的水手们也……”   他的话音还未落定,伊怜突然像是被一股重力推了一把, 整个人倒在地上。   伊怜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 就听窗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有人在甲板上来来回回跑动着。   “触礁, 赶快去船底!”   “快快快!稳住方向,别让船横冲直撞。”   “水密舱室漏水……”   伊怜模糊着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喊,却又不慎清晰。他看到了尤恩一双惊恐的眼睛,以及推过来的双手。   尤恩在做什么?   在被撞到脑袋之前,这是伊怜唯一残存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伊怜听到有人在轻声叫他的名字。   “伊怜先生,伊怜先生。”非常熟悉,且柔和的声音。   伊怜睁开了眼睛,立刻感觉到全身都痛得厉害。他呻吟几声,忍不住去探疼痛最厉害的左手。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流出了殷红的血。   伊怜忍不住向四周看去。房间里漆黑一片,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伊怜说:“尤恩,你还好吗?”   距离伊怜很近的地方,传来了那仆人的声音,他将音调放得很低:“是的,我在这儿,伊怜先生。”   伊怜略微放心:“发生了什么事?”   “水手们为了躲避巨大的岛屿,撞上了旁边的小山。”尤恩说,“看来除了有些颠簸外,并没什么大事。”   “我全身都痛,好像摔了不少地方,可见不是什么小颠簸了。”伊怜先生苦笑着说。   “您摔到了哪里?”尤恩一下子紧张起来:“有没有流血,或者骨折?”   “没关系,都是小伤。只是有重物压着我,一时动不了。我们要等其他人的救援了。”   尤恩这才松了口气:“您一定带着我送您的护身符,对吗?”   听了尤恩的话,伊怜先生愣了一下,才伸出手去摸旁边的口袋。   “是的,我带着。”伊怜费力地将布袋拿出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它变得有些破烂。”   “真好,它替您挡了一劫。真是个灵验的护身符。”尤恩笑了笑,还没笑两声,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伊怜听着,皱起眉:“我看不到你。你在哪里?”   尤恩咳嗽的很厉害。等他平复一段时间后,才说:“我就在您的对面。”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这让伊怜忍不住说:“你受了严重的伤?”伊怜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索,他只摸到了尤恩的手。   因为那里残缺了一根手指,伊怜知道那是他的左手。   伊怜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检查他的情况。   尤恩突然笑了起来:“我从没想过和您这么近。我和您,总是被莫名的东西推阻,怀疑,亲密,猜忌,关切……当我想靠近时,您会远离我;当我想离开时,您又会让我不舍……”   “我不明白。”   “就说现在吧,我明明想要离您更近点,却又让您离我远些。”尤恩想要放开伊怜的手,却被主人紧紧抓住。   “不要再说些颠三倒四的话。”   伊怜莫名地感到了一阵恐惧。在漆黑的房间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着尤恩的左手,来察觉他身体的情况。   尤恩不愿意多说自己,反而一直问伊怜有没有不适。到最后,伊怜都被他彻底惹恼,大声说:“不要再提我!你,是你自己!”   “……”尤恩说,“我有什么可谈的呢。”   “你的伤……”   “但愿您不会可怜我。”尤恩说:“一个瘸了腿的仆人,又为了心爱的人失去小指。现在……呵呵。我不想让您看到。”   伊怜的手略微颤抖。他知道,尤恩是伤得很重,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到底怎么了?”伊怜的声音也在发抖:“我不是故意冷淡你。我本想……我本想说出什么,你却另外心有所属。我要离你远些,我不能自大地认为可以获得所有……可我不要你离开。”   他说的话更加颠倒,每一句话都没有明确的指向,尤恩却仿佛听懂了。   尤恩抽出相互握着的手,颤抖着向不远处的伊怜的脸庞伸过去。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   他仿佛摸到了挚爱的珍宝,一寸寸地触摸,直到用手指触碰到了伊怜先生的唇角。   他停住了。   伊怜先生是那么的惹人怜爱,让人情不自禁地沉坠。没有人不爱他,没有人会对他做出残忍的事。   尤恩轻声说:“我看到您吻过许多贵族。但您从不会去吻一个仆人。”   伊怜的呼吸声愈加轻快,就好像要哭泣出声一样。   “因为仆人和贵族并不是同一种人。”尤恩咳嗽了一阵,断断续续地说,“您可以对仆人有类似对待狗的怜悯,但是不可以把他们当人看。您甚至可以亲吻一只狗,却不能……我说的对吗?”   尤恩一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一边微微低下了头。   他的唇角带着笑意,轻轻地印在伊怜先生的脸颊旁。 第35章   伊怜被重物压在身上, 动弹不得, 而尤恩没有被压制住,他正好在伊怜的面前, 轻而易举的低下头, 轻吻了他的脸。   伊怜推开了他。准确来说, 是尤恩自己离开。当伊怜抓紧了他的手时,尤恩明白了他的意思, 抬起了脸。   “没关系。”尤恩说, “您可以当成是被一条狗亲吻。”   伊怜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以为尤恩在戏弄他,哑声说:“你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尤恩边说着, 边再次抬头, 亲吻伊怜的脸。   他并不久留, 轻轻啄吻了许多地方,伊怜喉咙像是被东西噎住,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亲得很认真,所置之处逐渐向下, 很快就亲到了伊怜的唇边。   “走开, ”伊怜张开口说,声音十分沙哑, “我不能和仆人亲吻。”   他张开口的瞬间,尤恩又将嘴贴住他的下唇。伊怜感觉到他的嘴唇冰冷柔软, 像是蛇缠在上面。   伊怜说:“不行, 我有喜欢的人。”   说完他才想到已经被笔友委婉拒绝的事情。在他略微愣神的阶段,尤恩再次亲吻了他的下唇。   尤恩什么话都不说, 只是固执地向上亲吻。   “我不要和同性亲吻。”   “我刚刚决定,要答应黛西……”   “你不是有妻子吗?”   伊怜说了许多拒绝的话,那仆人却一字不言。他把能够想到的借口都说出来,那仆人却在他每说完一个借口后,就亲吻一下他的下唇。   直到伊怜声音越来越小,借口也越来越离奇,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然后,尤恩轻轻吻住了他尊贵的主人。   “……”   双唇交叠时,伊怜仿佛生出一股怒意,却又像是被电流击中。他全身发热,手指震颤不已,想狠狠地推开他,又想再等一会儿。   尤恩叹了口气,像是圣约翰在太阳里见到天使,他也在此时遇见神明。尤恩忍不住紧紧地贴过去,双手捧住伊怜的脸,让他丝毫不能躲避,然后用力地亲吻。   尤恩幻想了许多次,却没有一次能胜过实际。尤恩觉得他看到了圣洁的光,看到了世间的善恶美丑,他仿佛再没有遗憾,可以毫无遗憾的去死。   他知道善良、温柔也是一种暴力。这种暴力没有丝毫强迫,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并且毫无反抗之心。   伊怜先生恰好有这种暴力的温柔。   “唔……”   伊怜吃痛地皱眉,两个人嘴唇分开还带着一丝津液。尤恩的手仍然贴着他的脸,带着愧疚的声音说:“我咬到你了?抱歉,我是第一次和人亲吻……”   “……”   伊怜还未反应过来,本想说些什么斥责的话,尤恩却突然说:   “您摸得到我的小指吧。”   “……嗯。”   “我说,将这根手指给了心爱的人。您曾经和我大发脾气,查阅各种书籍,想看切断手指到底有什么意义。恕我无礼,我想请问您找到了吗?”   伊怜并不说话。   尤恩的左手紧紧拉住伊怜的右手,随后松开,抬起来放在了伊怜先生的胸口。   “如果我说,我是将这根手指给了您呢?”   “……”   尤恩刚刚说完这句话,门突然被打开,发出剧烈的声响。   有人冲进来,打开了墙壁上的灯。   “伊怜先生,我们是楼下的仆人,现在为您……”   突如其来的灯光十分刺眼,让伊怜不禁闭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睁开了双眼。   他看到尤恩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却还在对着他微笑。   尤恩说:“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作数。是我发疯,又说了谎话……”说完,尤恩将左手收在了身后。   扯动伤口时,尤恩痛得低声叹气。   伊怜全身僵硬起来。   进来的几个仆人默契地去搬伊怜先生身上的重物,想要将伊怜解救出来。他们好像并没有看到尤恩。和身份高贵的伊怜先生相比,这个仆人是多么的卑微低贱,不值一提。没有人过问一句,所有人都知道一条举世皆准的真理:伤情并不是判断救援的依据,只有地位和金钱才是标准……   伊怜先生的眼眶红了。他抬起手,狠狠地给了救援仆人一巴掌。   “你们看不到?去救他,去救他!”   这是伊怜第一次殴打他人,他的仁慈心却好像被冻住,丝毫不觉得愧疚。   他只看到尤恩坐在地上,一把伞贯穿了他的肩膀……   血、血。满地都是血。   伊怜先生站在门外。他拿着从贵族小姐那边借来的书,专注地看了起来。   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书的标题。书主要讲述上世纪奇异的流行病,以及死亡人士、奇异故事。这种书为了贩卖,充斥着噱头和假事,编纂无历,从不会出现在伊怜先生的藏书室中。   只是伊怜看到其中一章,名为高烧三日就要人命的感染病。书中详细描写了这种疾病的厉害之处,以及当时造成许多人死亡的事实。不过,书中笔锋一转,谈论这种病在现在消失的原因。   “有人称,这种病是被真情消灭。因为治疗这种病,需要一根成年男子的小指,为心爱的人配药。当病人去世的伤感远高于断指的疼痛,就会有人选择用手指换取爱人的生命。”   “……”   伊怜合上书,盯着面前的门。他的喉咙不断做出吞咽的动作,像是在极力忍耐着。   “伊怜!”   背后有人叫到。那是纪伯伦的声音,他一直没听到伊怜的消息,直到刚才才得知伊怜在这里,连忙跑过来。   “我真担心你,”纪伯伦上下打量他许久,看到并没有明显的外伤,这才松了口气,“幸好你没事。不要站在这里,我们去楼下喝一杯咖啡,说今天……”   纪伯伦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伊怜打断了。   “我要站在这里等。”   “为什么?”纪伯伦十分不解。   “尤恩在里面。”   “……”听了这话,纪伯伦脸上的笑容挂不住,咬牙切齿道:“他?他命大得很,何必要在这里等。我看你也有伤,那可都算在他头上……”   “别说了,别说了。”伊怜头痛欲裂,不想和任何人交谈。   他还未想清全部的事情,唯一想到的,就是从口袋里拿出破烂的布袋,用双手紧紧攥住。   第36章   风雨来势汹汹, 却也预示着第二天的晴朗。等风平浪静后, 船停靠在岸边,不少仆人陆续收拾着船上被毁坏的东西。有不少人受了伤, 甚至有仆人因此丢掉了性命。   “幸好死亡名单里没有贵族, ”有人庆幸地拍了拍胸, “否则就成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会责罚船上每一个仆人……”   伊怜先生一直坐在门口前。有时, 门会打开, 有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手套上都是血。他们一开始看到伊怜, 吃惊地劝他去休息, 到最后他们习惯了, 见到伊怜只会摇摇头。   “他高烧不退。船上的医疗设备也不好,如果他撑不到明天,恐怕凶多吉少。”   伊怜保持着沉默。   过了许久,伊怜才开口。   “他是不是, 也需要一根小指。”   医生听了这话, 惊讶地抬起头:“我……我想并不需要。”他听懂了伊怜先生说的情况,解释说:“这位仆人, 只能靠自己。”   伊怜点了点头。他继续等在门口,双手握着尤恩送给他的护身符。   伊怜中止了航海的贸易。   那是在一场晚宴中, 船上的贵族喝着热红酒, 围着烤炉谈着上次的风雨,虽然心有余悸, 但显然他们并未有所损失,谈起话来更多的是漫不经心地惊叹。   伊怜在歌舞最热闹时走了进来,安静地站在旁边。他的眼前闪过不少人影,但他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在等待。   没过多久,闻讯而来的纪伯伦站在他面前,脸色十分难看。   “你在做什么?”纪伯伦用斥责的语气说。自从那日两人不欢而散,伊怜就再也不见他,纪伯伦怀疑他在躲避所有人,只想站在那个瘸子的门口守着……   想到尤恩,纪伯伦更加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受了伤。他不过是仆人,想要替换掉他易如反掌,有什么事情非他不可呢?你不过是受了欺骗,就……”   伊怜抬起头,看了纪伯伦一眼。   “……”纪伯伦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难以形容伊怜的眼神,只觉得背后生了冷汗,控制不住的吞咽口水。   “我都知道了。”伊怜放低声音,说:“尤恩左手的事。”   听了这句话,纪伯伦才是真的打了寒颤。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伊怜,口中说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现在你可以解释。”伊怜并未有过多的反应。纪伯伦曾经想象过,当伊怜知道有位仆人为他切断手指,将会是如何的愤怒。然而相较于想象,伊怜显得平静许多。   纪伯伦说:“他主动提出愿意为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给了他两万磅。”   “……”   伊怜先生听他说完,竟然笑了出来。   “两万磅。真是好大一笔钱。”   “是的。所以我没想到,他居然仍不满足,恬不知耻地回来……”   过了不知多久,伊怜才轻声说。   “可是,他把两万磅全部还给了我,自己去住漏风的房子。……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纪伯伦愣住了:“为什么要还给你?两万磅,足够让他成为一名绅士。”   伊怜说:“我曾经误会他,错怪他。我不知道,他竟然只有我。”   说这话时,伊怜将声音放得很轻,低着头坐在那里。不知怎么的,他明明没有任何动作,纪伯伦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纪伯伦就是知道,他正等待酝酿着一轮暴风般的怒火。   纪伯伦的全身都绷紧了。他已经感受到了接下来的风暴。   果不其然,当男男女女相拥着走进舞池,传来交谈与嬉笑时,伊怜拽住堆垒着层层透明高脚杯的桌布,用力扯了下来。   纪伯伦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缺什么也没能阻止。   ……巨响,震彻了整个房间。   “……”   所有人都吓得跳起,回头转身看声音传来的地方。有不少女士惊讶地捂住了嘴。   那玻璃杯垒成的金字塔象征着富贵、祈求航行平安。在第一天航行时,伊怜先生站在最高处,将数瓶昂贵的香槟到在上面。而现在,伊怜先生却一脸平静,将所有的酒杯推倒。   “我很抱歉的通知各位,此次航行取消。”   伊怜先生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会给船上所有人一份补偿金,直到所有人都满意为止。”伊怜细声说着,“慈善的部分,后续我会派人代替我出海。……请所有的贵族下船吧。”   人群中小声议论起来,后来逐渐变成了质问。   “你不可以做这个决定,”有贵族矜持不下去,忍不住说:“这有损你的名声……”   伊怜冷声说:“我不在意。”   “我不同意。”一位贵族站了出来,“我绝不会下船。”   伊怜的眼睛向他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不知怎么,纪伯伦的本能告诉他,他应当立刻阻止伊怜接下来要说的话。情急之下,纪伯伦先生站出去,连着咒骂说了好一通话,这才让其他人悻悻地无话可说。   要知道这位公爵纪伯伦先生,可比他的好朋友脾气坏上不止一星半点儿。凡是他看不上眼的人都要倒霉,而且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用钱和武力征服一切。贵族们可能会和伊怜抗争,却到底不敢和纪伯伦叫板。   ……   所有人陆续离开了轮船,只有纪伯伦留了下来。   “我知道你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我。”纪伯伦看了看周围狼藉的环境,竟然笑出声:“嘿,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生气。”   “……”   伊怜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纪伯伦明知他不想说话,却凑到他前面。   “隐瞒了你我很愧疚。但我绝对不后悔,”纪伯伦说:“你的命可比他重要多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我不想对你说谎,从来不想。”   伊怜也不多说。他低下头,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脚。   伊怜低下腰,用纸巾擦了擦鞋子。那里被香槟和红酒沾了一些,让整个鞋子显得有些脏了。   “为什么有人擦得鞋子特别干净?”伊怜突然开口问道。   原以为伊怜会长久地不和他说话,突然听到他问话的纪伯伦在窃喜之余,又感到疑惑。   纪伯伦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伊怜又问:“为什么说穿着鞋子比较好擦洗?明明是屈辱的姿势,他却当成是奖赏……”   “……”   “我只是忽略他,从不相信他。”伊怜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缓,好像从没有做过激的事。   唯有他的挚友明白,他此时一定难过极了。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第37章   纪伯伦说:“你是在说那个昏迷的仆人?我不明白。他只是个仆人, 为主人做事是他的任务, 他也因此拿到薪酬。就算有仆人做得出众,我也绝不会产生异样的心理。”   伊怜并不说话。他现在谁也不想理睬, 只想安静地思考一段时间。   “我知道你好心肠, 但请你不要混淆同情和好感, ”纪伯伦说:“否则对方也不会开心的。”   尤恩被送回了伊怜庄园。   在他还没回来时,伊怜就吩咐管家, 叫人腾出了戴安娜曾经住过的房间。那里阳光最好, 离主卧也很近。他只说有重要的客人要来修养。   管家所有的事情全部亲力亲为,他以为来者会是了不起的绅士。到了那天, 当仍未醒来的尤恩, 被众多医生簇拥着来到庄园时, 不少仆人都恍惚起来。   “那位不是尤恩吗?”有仆人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从没看过伊怜先生如此紧张的脸。”   管家严肃道:“身为仆人,不许议论主人!”   但他自己也在心中默默地想,尤恩怎么会受了伤,还住在庄园里。   庄园里的仆人小心地做事。他们看出伊怜先生心情不好, 每日每日坐在尤恩的房间里, 却离床边很远。   伊怜不说话,也不出去。他甚至连饭也不怎么吃, 只是守在旁边。   戴安娜小姐收到了纪伯伦的信件,得知伊怜知道全部的事实, 连夜赶回庄园。   她看到哥哥坐在那里消沉的样子。   相比于愧疚、担忧, 戴安娜首先感受到了怒意。   “你在做什么?”   当伊怜和她走到书房,戴安娜终于压抑不住心情, 尖声说道:“他不过是仆人,更何况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有人逼迫过他吗?”   伊怜背对着门站立。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就算你们没给他钱,他也愿意。……你说得对,没有任何人强迫他。”   “那你就不用心存愧疚,非要补偿他。”戴安娜说:“不过是两清的买卖,何必兴师动众地把他接到这里……”   伊怜却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到了旁边的画室。   伊怜用钥匙打开了画室的门,让戴安娜看到画室里面。   兄妹两个从小互相依持着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就算这样,戴安娜也很少进入到伊怜的画室。更何况最近伊怜还将画室上了锁。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被黑布遮挡的巨大画架。   “请你看一下我的作品。”伊怜轻声说。   戴安娜从心底生出一种恐惧。恐惧源于她对于未知的不确定性,她不知道伊怜到底画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戴安娜还是走到了画架前面。她的手有些颤抖,缓慢地掀开了黑布。   “……”看到作品,戴安娜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圣玛利亚加冕》。我记得你买时花了很多钱,特地将它挂在画室,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伊怜开口说道:“不是这一副。”   “什么?”   “下面还有一张。”伊怜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画架的底部。   戴安娜揭开了上面的木板,当她看到下层油画时,面部表情完全僵硬了。   “你让我心安理得享用着尤恩的奉献,”伊怜说:“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改变了想法。”   戴安娜的手指发抖,慢慢地摸着面前的油画。过了半晌,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想不明白!一个卑贱的下等仆人,一个瘸腿的残疾……他们说的一点没错,你是受了蒙骗,被他哄得忘了身份!”   伊怜走到了戴安娜的面前,自己也凝视着那副画作。   那是一副并未完成的画。正在哭泣的人,悲伤穿透纸张,好像能听到人的哭声。伊怜从没见过尤恩的眼泪,但他最想画的就是他哭着的表情。   他画了一半,知道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于是用之前的作品遮挡,又锁上了画室的门。戴安娜是第一个观众。   只看到那副画,戴安娜就已经了解伊怜先生想说的所有话。   他从构思这幅画开始,就对尤恩产生了另类的感情。   戴安娜说:“你前段时间还说有了喜欢的人,难不成就是他?”   伊怜愣了一下:“不,只是……”   “那就请你不要朝三暮四,变化无常。哪怕你喜欢男人,……你也找个地位相当,面容英俊的绅士。”戴安娜低声叫了起来:“你的品位!我真拿你没办法,我不允许。”   伊怜皱了皱眉:“并不是喜欢……我说不上自己的感情。可我不希望尤恩有事,我要让他留在我身边。”   “……”戴安娜说:“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和尤恩有些交往。你以为他是愚蠢的、智慧奉献的傻瓜?我十分担心你。”   不过戴安娜没有住下来,而是很快赶回家。她从医生的口中得知,尤恩极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一个后患无穷的仆人,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让伊怜在毫无愧疚时让他消失……   伊怜重新回到了房间。   尤恩躺在床上,脸颊有些凹陷。他本就瘦弱,现在更是让人怀疑他是否还能生存下去。只有伊怜先生知道,他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以及向上攀爬的决心。   伊怜先生慢慢地走了过去,在床边停了下来。   两个人离的很近,伊怜甚至听到了心跳声,当他感到不可思议时,才想起原来那是自己的心跳。   伊怜坐在旁边,用手伸进了尤恩的被子中摸索片刻,很快找到了他的左手。   ……那晚互相交叠着的手。   伊怜低声说:“你快醒来吧。我有话想问你。”   尤恩的手冰冷,在诗人的作品中,常常用冰冷的手寓意死亡的降临,时间的消逝。   伊怜却握着仆人的手,说了许多话。   “你不是想要离开庄园吗?”   “我没有受伤,你说是护身符的作用。……可我在晕倒前,看到你挡在我前面。”   “你说要成家。这是真的吗?”   “你真的愿意娶妻生子,远离我的庄园?”   当伊怜说完这句话后,尤恩的眼珠滚了滚,眉头皱起,好像忍耐着巨大的痛苦,挣扎着想要起来。 第38章   仆人不过是主人的附属品。在不少绅士的庄园中, 仆人每天要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 全年无休。不少的女仆在睡觉前仍然在地下室打扫,由于缺乏休息, 积劳成疾, 在庄园中经常可以看到生病的仆人。   但伊怜先生的庄园中, 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给许多人工作的机会,也不安排粗重的活计。也因此, 仆人生病时, 即使伊怜先生做了很奇怪的举动,譬如说让仆人住在主人的卧室, 每日坐在旁边看守等等, 也能够被人理解, 并且尊重。   “伊怜先生从来都对仆人友善,是最仁慈的主人。”不少人应和着说。他们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对劲,却并未多想。换句话说,就算主人想要做什么奇怪的事, 也不是仆人能够干预的。   尤恩一直发着高烧, 没有醒来。   他的肩膀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隐隐的渗出鲜血。朦胧中他总听到有人和他说话, 尤恩知道那个人对自己很重要,尤恩也想要醒来回应他, 却没有能力做到。   直到一日清晨, 他终于睁开了双眼。刺眼的阳光让尤恩再次闭上了眼睛,适应了许久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他已经不在海上航行, 而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房间里十分安静,尤恩的右手边靠着一位熟睡的青年。   他轻轻握着尤恩的手。   “……”   尤恩的心猛地跳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只不过是如此微小的动作,靠在床边的人就被惊醒。   “你醒了!”伊怜转过身大声地喊:“医生,医生!我说他一定会醒……”   尤恩的声音沙哑且虚弱:“伊怜先生。”   伊怜又转过身,急切地说:“你有哪里不舒服?”   尤恩摇了摇头:“您一直在旁边睡,怕是会受凉感冒。我没有事情,请您先回去休息吧。”   说话的时候,尤恩感受到两个人交握的双手中有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他送给伊怜先生的护身符。   尤恩惊讶地说:“您还拿着它。”   伊怜先生略微羞赧:“它很管用。……我祈求它让你在今早醒来,你看。”   尤恩哑着声音说:“多谢您。只是我毁掉了您的航海计划,实在抱歉,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偿还。如果您愿意让我留在庄园,我想继续做您的仆人,直到您满意为止……”   伊怜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伤心:“我没有想让你偿还。就像你救了我的命,却不对我说,不要我的补偿。”   尤恩突然哑口无言。   他已经知道了?   门被打开,有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伊怜先生,我们要为病人换药。”   “我可以站在旁边吗?”   护士犹豫地说:“可能会流血,而且有些恐怖……”她不相信生活在金屋子里的贵族先生,能够忍受这样的场面。就算是亲人受伤,也有不少贵族见到血腥场面而晕厥过去,更何况只是面对一个仆人呢。   尤恩立刻说:“请您出去等我。”   伊怜却异常坚持,站在伤口的另一侧,握住了尤恩的手。   他把尤恩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说:“你不要看,忍一忍就过去了。”   医生们看到了两个人怪异的举动,却都没有说一句。一位医生拿着浸泡了消毒药剂的纱布,打开了尤恩的伤口。   看到尤恩伤口的伊怜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能够活下来,真的可以被称为幸运了。   尤恩警惕地说:“很难看吗?”他挣扎着要起来,想让伊怜先生出去等待,伊怜却按住他,不让他反抗。   “别动。”伊怜声音略微严厉:“还没有离开庄园,你就不听我的话,还说什么忠诚、服从?”   尤恩愣了一下,刚想反驳,却被一阵剧痛打断了所有的话。尤恩忍不住痛喊出声,冷汗顺着额头一滴滴地落下。   那叫声实在是凄惨。   伊怜扶住他,安抚着说‘别动’,自己却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手抖。   尤恩听话得很,即使再怎么疼痛,他也只是颤抖、惨叫,将头埋在伊怜的肩膀中,却并不挣扎。他对伊怜先生的服从已经超越了本能,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忠诚地执行主人的要求。   等到换完药,医生对伊怜说,尤恩在接下来的几天需要换几次药水,不过他已经不再发烧,没有性命之忧了。   尤恩苍白着脸躺在床上,等人都走了之后,他对伊怜先生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我怎么会在戴安娜小姐的房间呢?”   伊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只好说:“你不用在意。”   “这不符合礼数,”他竟然撑起一侧身体,想要站起,直到体力不支倒在床上。   “你在做什么?”伊怜生气地扶住他:“知道你昏迷了多少天吗?……你现在只需要把身体养好。你曾经救过我的命,我想对你好。”   “我没想过要您回报我。”尤恩老实说。   “我知道,”伊怜点了点头,“为了隐瞒真相,你不惜和女仆结婚,只想带着秘密离开。”   “……”   伊怜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声音和缓。但尤恩却十分了解,伊怜生气时就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尤恩心中一动,手指都在发麻。   “我很抱歉……”尤恩说:“爱玛不是真的想要嫁给我。她以为我有钱,……我不为做过的事后悔。能让您平安,就算用我的命换我也乐意。我只是不想让您难过。”   伊怜沉默地看着他。   “是我愚蠢,自以为能够隐瞒您。须知,只要我在世一天,您早晚会明白真相。”尤恩说:“您可能不需要欺骗过您的仆人,但我愿意做粗活,只求您留我在庄园……”   说完这些话,尤恩十分忐忑地看着主人。   伊怜并不说话,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   “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蠢笨的仆人,”伊怜说:“你就留在我身边侍奉吧。”   戴安娜小姐乘坐马车,到了纪伯伦的城堡中做客。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中,怒气冲冲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他竟然说……”   纪伯伦显得淡然许多:“他既然喜欢,就让他去尝试。等伊怜腻了,自然就会放手。我不相信一个仆人能够让伊怜吃亏。”   “你打算什么都不做?”戴安娜不敢置信地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怎么忍心让他的品行上受到诟病,让他被人指点……”   “你要怎么做?”   “我当然要阻止他。”戴安娜说:“想想吧,那仆人不过是动了心思,知道怎么样才能讨好伊怜,不断地扮可怜。那种同情心却被误认为是爱情,多么可笑!”   纪伯伦盯着桌上的烛台,说:“现在不是时候。”   “怎么?”   “在船上航行时,那个叫尤恩的仆人,几乎丢掉性命。”   “我知道,”戴安娜冷笑一声:“他现在就在庄园里养病。知道他住在那里吗?我曾经的卧室……”   纪伯伦拿起手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我听当时解救两人的水手说,伊怜的姿势很不对劲。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伞朝着伊怜刺过去,但仆人却替他挡住了。”   “……”   “为了博取同情,做到这种地步。”纪伯伦顿了顿,才说:“我想,他可能真的是疯了。”   “……就算尤恩的感情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呢?他不过是遇到了表现的机会。要知道,无论是你、我,哪怕是黛西,都愿意为伊怜奉献生命,”戴安娜说得咬牙切齿:“偏偏是个瘸子的仆人……”   “你说的没错,况且伊怜也并不一定爱他。”纪伯伦说:“有个秘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你说……”   “事已至此,你就直说吧。”   “伊怜曾经深爱过一个人。”   “……”戴安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你并不知情,也从未见过。他和那位的沟通,一直是通过信件。”纪伯伦说:“不过前不久,伊怜写信给对方表白,似乎被拒绝了。你若是能找到写信的人,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   “我怎么知道,我找来的不是酒鬼、仆人、外国佬?”   “这你不必担心,根据伊怜的描述,对方知识渊博,彬彬有礼,且似乎很有钱。”   “……我会去找的。”戴安娜匆匆喝完茶杯中的水,“我出去的时候,麻烦你时常去一下伊怜那里。我怕……”   纪伯伦点了点头。   天气逐渐变得温暖起来。尤恩住的房间阳光最好,伊怜在旁边陪着,也喜爱这温暖明媚的阳光,吩咐仆人将画室里的画架搬过来。   他时常在窗边作画。   尤恩想起看到的绘画内容,只觉伊怜先生实在没有必要背对着他作画。   伊怜先生却坚决地说:“我还没有画完。”   “您可以去书房取材。”   “我在这里作画会打搅到你休息?”   “不……”   “这里阳光很好。”伊怜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再次用黑布将画蒙了起来,“等你病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画一幅油画。夏天的时候,城堡前面的森林没有危险性,风景很美……”   伊怜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了仆人的敲门声。   “伊怜先生,有您的信件。”   伊怜点了点头:“我这就来。” 第39章   尤恩的伤慢慢好了起来。在此期间, 伊怜先生停下了所有的工作, 一直在他身边照顾。   庄园里渐渐有了不满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是个绅士吗?”   明明是贴身仆人,却被迫去照顾一个身有残疾的仆人, 高大且相貌英俊的贴身仆人忍不住说:“我为照顾这样的人感到羞耻。虽然我们也是仆人, 但伊怜先生不能这样羞辱我们。照顾贵族是我们的使命, 他不过和我们一样,是个仆人……”   不少仆人都赞同这种说法。不仅仆人, 就连尤恩都忘乎所以,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我爱您……”尤恩磕磕巴巴地说:“我想您早就看出来了。但我想亲口对您说。”   尤恩很清楚,就算他说出来, 也没有什么用处。女仆和男主人尚且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对于一个男仆, 则是几乎没可能成功。   和伊怜相处了这么久,尤恩最清楚伊怜不可能答应他。但为了这微弱的可能性,尤恩羞耻得满面通红,拉下所有的面子, 将自己的心剖开, 诉说着爱意。   “听我说这话都是对您的亵渎,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我宁可被您轻视, 也要用凡人的口吻勾绘出您在我心中的形象……”   伊怜听了他絮叨了好一会儿,颠三倒四地说着两人相处的情景, 竟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直到尤恩停下来, 伊怜竟然点了点头。   他说:“我们可以试一下。”   “……”尤恩怀疑自己听错了。   伊怜轻声道:“我不能保证结果。”   有两行泪从尤恩的脸上滑落下来:“就算您是可怜我,我也开心的不知所措。为了这一瞬间, 要我死去都行……”   伊怜对他的态度改变了。之前,尤恩不过是家中的仆人,随便对待即可。而现在两个人算是交往,伊怜先生对他可以称得上彬彬有礼。   尤恩伤好后想要从主人的房间搬出来,伊怜却对全家的仆人宣布了一件事。   “以后尤恩和我一起在餐桌旁用餐。管家需要多安排一位服侍用餐的仆人。”   仆人之间立刻喧哗起来。   “他以前可是在楼下用餐。仆人怎么能够在主人旁边坐着呢?他身上的灰尘和味道会吓您一跳!”   “从今以后,你们也要像侍奉主人一样侍奉尤恩。”伊怜斩钉截铁地说。   “这不大好,”只剩下尤恩和伊怜两个人时,尤恩惴惴不安地说:“我没想改变身份,我只想多在您身边待会儿。”   “没什么,”伊怜说:“我还告诉了纪伯伦。”   “什么?”   “我和你交往的事。”   “……”尤恩可以想象纪伯伦先生愤怒的双眼。   伊怜先生低下了头,声音轻轻的:“我没有和人交往过,也不知道怎么对你好……让所有人知道,是我唯一想到的事。你不情愿吗?”   “不,我当然高兴。”尤恩说:“但您可以不用做任何事。我的愿望是,不改变您和我的相处模式。”   伊怜同意了尤恩的说法,但是实际相处的生活中,又很难实现。起码伊怜很难再使唤他,给自己擦鞋、换衣服。   当两个人独处时,伊怜先生甚至会紧张,眼睛向左右乱看,就是不肯放在他身上。   别说是交往,就连正常的对话都不能进行。   尤恩沉默了许久,终于在一天早晨,在书房里将伊怜先生困在墙边。   “你做什么?”伊怜先生的声音十分慌张。   两个人被窗帘围住,阳光被阻挡在了外面,浓厚的黑色让伊怜看不清尤恩的脸。   尤恩说:“我只是您的仆人。为什么您不敢再叫我的名字了呢?”   “我怎么不敢,”伊怜瞪了他一眼,“尤恩,我命令你放开我。”   尤恩违背了主人的命令。他双手抓住伊怜西装的袖口,整个身体靠在他身上。   伊怜先生的身体有些僵硬,双手抬起来,似乎是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到最后也只是轻轻放在尤恩的腰间。   尤恩说:“您的体温很高。需要为您叫一位医生来吗?”   伊怜恼怒地说:“不用。”   尤恩轻笑一声:“您最近都是自己穿衣服。明明可以叫我,为什么非要自己动手呢?我想继续做您的贴身仆人,希望主人不要疏远我。”   伊怜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调侃。   “闭嘴。你要好好休息,将病养好……然后你就要每日陪我念书,没有休息的时间。”   尤恩比他个子矮。两个人面对面站立时,尤恩只到伊怜先生的下颌处。他轻轻侧过脸,亲吻伊怜的脖颈,边吻边说:“最下等的仆人都有睡眠时间。我却要全天奉命吗?”   伊怜的脸被热气弄红,好像要滴出血来。他后退着想要躲闪,却被仆人看出了所有的意图,暴露的皮肤都是那狡黠仆人狩猎的目标。   “我想起莎士比亚的诗句。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它巍然矗立……”尤恩轻轻地念起了情诗。   他的声音轻柔,掺杂在阳光里,透露无尽的暖意。   被困在墙边的伊怜先生脸色通红,几乎滴出血来。   ……   等到外面有人敲门时,伊怜先生连忙说:“快进来。”他的声音竟然有些慌张。   管家看到,伊怜先生匆匆从阴影处站出,整理身上的衣服。   有些地方尽是褶皱,伊怜拼命地用手指抚平。   管家彬彬有礼地说:“纪伯伦先生在客厅等您。”   伊怜点了点头,没有让管家先行服侍,而是说:“你不要走……我和你一起过去。”   真是主人说过最奇怪的话了。管家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尊敬的主人,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失礼的仆人,竟然给您穿没有洗干净的黑色西装,”管家说:“我立刻给您换一件……”   伊怜低头一看。有一块不怎么显眼的污渍。   刚才那个大胆的仆人……   伊怜脸上一热,刚想说些什么,身后的仆人一瘸一拐地走来。   他谦卑地说:“请您允许我为您更换衣服。”   “不用了。”   伊怜从他手上夺过西装,离开时竟像是落荒而逃。   纪伯伦看到挚友快步走来,坐在他的旁边。   纪伯伦上下看了看伊怜穿的西装:“你居然穿着窄尾礼服来见我,真是失礼至极。”   伊怜将换下来的西服交给管家,对纪伯伦轻声解释:“……我的礼服拿去送洗,到现在还没送来。不说这些,你最近不是忙着租赁的事情?”   “我收到了你的信,连忙赶了过来。”   “你要阻止我?”   “不,我要庆祝你摆脱了单身。”纪伯伦说得并不真挚,“也庆祝你,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真爱。”   “那多谢了。”   “……”纪伯伦刚要讽刺几句,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你没有看戴安娜寄给你的信吗?”   伊怜拿过管家递给他的红茶,轻轻喝了一口,才说:“我没打算看。”   “听她说,是很重要的信。”   “我能猜到她想要说什么。如果我打开看,那是对尤恩的不公平。”   “尤恩?好亲热。”纪伯伦挖苦地说:“我不得不说,你的眼光真是奇异。……好了,我知道。我这次来并不是阻止你,否则你也要将我赶出庄园了。”   “你直接说吧!”   纪伯伦停顿一会儿,才说:“戴安娜说你不愿意给她回信,让我催促你赶快阅读她给你的信。她毕竟是你的妹妹,总不可能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她比我还要害怕你吃亏。”   “我知道了。明天我会抽出时间,给她写信……“   伊怜还未说完话,就看到纪伯伦皱起了眉头:“你……你的衬衣怎么掉了纽扣?上帝啊,即使你找了一个仆人当爱人,也不代表你也要成为仆人。看你那邋遢的服装,这要是上了报纸,很快就会在伦敦热卖,说绅士主动放弃头衔,要成为普通人……”   伊怜低头一看,果真有一颗扣子摇摇欲坠。这让他再次想起尤恩,双手紧紧抓住了领口。   “你今天格外挑剔。”伊怜说:“平时你根本不在意我的衣着。”   纪伯伦大声地叹了一口气:“随你高兴好了。”   他知道不能抱着过高的期待。就像是戴安娜所说,一个不知出身、不知深浅的下等仆人,能指望着他对主人有正面的引导吗?他不过是拉着伊怜先生向下走,让伊怜失去属于贵族的骄傲……   纪伯伦和伊怜出去骑马,天色暗淡下来时两人就回来了。   纪伯伦决定留下来用晚餐。   伊怜坐在餐桌前,看了看摆放的餐具,皱着眉说:“再加一副餐具。”   纪伯伦好奇地说:“还有哪位客人?”   “你认识,”伊怜说:“就是尤恩。”   “……”纪伯伦和管家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奇怪,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就没有看到他。”伊怜转身问管家:“他在那里?”   “呃,主人,他说身体不舒服,不想食用晚餐了。”   伊怜刚想说什么,纪伯伦却笑了笑:“他大概是不想见到我。”   不过,就算尤恩想要躲着纪伯伦,但他也清楚,纪伯伦这次来就是想要见他,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   当天晚上,尤恩偷偷跑到厨房去拿食物,打算明天一整天都不离开自己的房间。   然而他却看到,在幽暗的灯光下,坐着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   “……”   尤恩的心里咯噔一声。   纪伯伦转过头,冷声笑了笑:“想见到你还真是不容易。”   “纪伯伦先生。”   “我要恭喜你。”纪伯伦说:“伊怜既然同意了你的请求,我总不能把你从他身边抹掉。可我觉得你并不愚蠢,你总要有些自知之明。”   尤恩站在理他稍远的地方,接受着来自贵族的审视。   纪伯伦上下看着他:“伊怜很少外出,和外人没有多少交集。要我说,随便一个可怜人都能获得他的欢心,你也只不过恰好遇到合适的机会。”   “是、是。”   “但你明白,当伊怜开始厌倦的时候……”   “我没想过奢求伊怜先生的垂爱,一位贵族怎么会爱上我?”尤恩显得十分平静:“当伊怜先生厌倦时,我会第一时间离开,绝不让他感到为难。”   “你果然不愚蠢。”纪伯伦满意地说:“他有好奇心,我能理解。但这种好奇心绝对不会长久,你感觉到自己成为麻烦,记得离开他……”   尤恩低下了头。   不用纪伯伦特地来提点,这些事情他早就想过。   伊怜先生只不过性子温和,过于单纯。但他毕竟是一位贵族,而尤恩,不过是地位低下的仆人……   爱上贵族的仆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纪伯伦说:“你离开时,可以找我要一笔钱。我不想让伊怜日后感到愧疚。”   瞧,尤恩的结局可以说是异常美好的。   起码他很轻易地就能拿到钱。   就连纪伯伦先生都看到了尤恩日后的结局,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   纪伯伦很清楚,离伊怜厌倦的日子,不会太远。   纪伯伦在伊怜的庄园中住下。   他最近太忙,好不容易得了清闲,每日都在庄园里闲逛。   以往伊怜都会陪着他到处游玩,和他出去做矿泉疗养、寻觅古迹。谁想这次入住,伊怜并没有招待他,而是托人买了一些书,放到书房里。每日不是闭门读书,就是背着人绘画。   一日纪伯伦实在无聊,站在伊怜书房门口,听了一会儿。   ……   第二天他就留下一封信,催促伊怜赶快读戴安娜的信,随后,飞快地离开了伊怜的庄园。 第40章   庄园里下了好大一场雨。马蹄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许多坑洼, 积攒了昨夜的雨水。阳光就在坑洼的雨水中反映出来, 宇宙中最为圣洁伟大的物体就出现在这么卑微的东西里,让尤恩不自觉地看了许久。   尤恩坐马车从集市回来, 手上提着伊怜先生要他买来的书籍。   “镇上出版了威斯坦伯爵的《画谱》、勃朗宁的诗剧《琵帕走过去》。另外, 我看到有人在卖比利时画家的作品, 擅自用自己的钱买了回来。我想您可能需要参考,这种愁肠百结、呼天抢地的作品。”尤恩将厚重的绘画作品小心地放在桌上, 这才脱下身上的外衣。   天气越来越热, 即使昨晚下了雨,也没有带来丝毫的凉气, 就连身上的外套也要穿不住了。   尤恩乘坐最早的马车出去, 他回来的时候, 伊怜先生才刚刚起床,窗帘都尚未拉开。   “你可以去找管家,要一笔钱回来。”伊怜先生坐在床上喝晨茶,他也感到有些热, 睡衣的扣子敞开了几颗, “我不能使用仆人的钱。”   尤恩笑了笑,“您可以当成是我送给您的礼物。仆人表示忠诚, 会在各种节日奉献自己所得,以讨好主人为目的……”   “现在可不是什么节日, ”伊怜说, “我也不能收你的礼物。”   “就当成是我在讨好您,收下吧。”尤恩恭敬地在主人的面颊上落了一吻, 在伊怜先生要躲开时,就提前离开了。“还有今天的报纸。”   伊怜先生捂住被亲吻的地方,看上去有些生气,瞪了他一眼,才拿过仆人手里的报纸。   这几日,尤恩逐渐大胆起来,就算他拒绝了许多次,尤恩置若罔闻,一有机会就会贴在他身边……   “报纸上写了什么?”仆人轻声地问。   “你没有提前看吗。”伊怜怀疑他早就看过,不过是借口多和他说话。   “我一拿到报纸,就很快给您送来啦。”尤恩说,“我怎么敢在您前面看。”   伊怜打开了被熨烫的笔直的报纸,挑着说了几条。   “北边又发生了动乱,死了不少人。军队烧光了贵族的府邸,古老的建筑毁于一旦。报上呼吁所有贵族进行抗议,镇压北部的穷人……”   “战争会影响到这边吗?”   “我不知道。”伊怜说:“也许他们想要烧掉我的房子。想想吧,不少人根本吃不饱饭,就连水都喝不上。而我……”   伊怜忧心忡忡地放下了报纸。   “您哪里有过错呢?”尤恩安慰道:“我敢保证,暴怒烧毁府邸的底层人民,最终都会后悔……他们得不到任何的补偿,只有悔恨陪伴终生。”   “我想捐一笔钱,让我备受煎熬的心宁静下来。”   “哦,现在可不是个好时机,反而会让北部更加动荡。”尤恩说:“如果您相信我,不如交给我去做……”   伊怜点了点头。   “还有一则新闻。”伊怜对着自己的仆人说:“北部有位贵族夫人,斥重资寻找一位走失的贵族。”   “……”   尤恩为主人穿衣的手停顿了一下。   “那位贵族年龄在二十左右,相貌普通,身高比我矮些。他毕业于牛津大学,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还是在一年前……”   尤恩的声音放得很轻:“不过是寻人启事,每个月都有五六则。您怎么会注意到?”   “贵族夫人买下了一整个版面,”伊怜翻开那页报纸:“你看。这一页贴满了,这位贵族曾经获得过的奖项、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喜欢读的书、毕业证……”   “伊怜先生,我想下楼帮管家整理这个月买进的食材。”尤恩语速有些快,“请您允许我离开。”   “好,”伊怜仍然拿着报纸,奇怪地说:“二十岁的贵族,怎么会和家人走散?也许是战火……”   “……我也不清楚。”   伊怜并没有指望他说出什么可信的话,看着仆人急匆匆要走出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尤恩。”   尤恩停了下来,安静一会儿才回应了一句:“是。”   “帮我把信件拿过来。”   “……是。”   伊怜坐在书桌前,一封封拆开了信件。   他有一个星期没看信,没有回复一个人。到现在桌子上堆了厚厚一叠。信件的内容无非两种,工作与生活。   伊怜先生耐心地用小刀拆开了信。他回复了所有工作上的事宜,唯独留下了几封戴安娜小姐所写的信。   他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   前几封她写得急躁,无非是劝诫或警告,而越往后的几封信,却让伊怜皱起眉。   他站起身,对着旁边的仆人说:“戴安娜小姐要在明晚来访,让管家做好准备……”   “只有戴安娜小姐一人吗?”   “不,”伊怜犹豫片刻,才说:“还有一位绅士。”   “请问是……?”   “我也不清楚。”伊怜说,“姑且准备着,应该不是我认识的人。”   直到中午,尤恩才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你现在已经不是仆人,还愿意做这些事情。”伊怜看了一眼推门进来的人,很快低头继续看书,“我可不会额外付你薪水。”   尤恩说:“我想在您身边侍奉。能够看到您,就是您对我的奖赏了……”   伊怜忍不住笑了笑,说:“我原本以为,你想要得到的,是比现在多得多的东西。没想到你很容易被满足,维持原状就可以。”   “当然,我的主人,”尤恩彬彬有礼地说:“我最想保持现状。我可以不在楼上吃饭,但我要为您更衣擦鞋。我想当您的贴身仆人……”   “你还不满足?”伊怜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在我身边的时间,远超过所有仆人……你当然是我的贴身仆人。”   尤恩低着头说:“全因伊怜先生您的仁慈。像我这样身有残疾的人,很难找到工作。只有您从不计较,也不会责怪我没有学过服侍的礼仪。”   伊怜听了这话,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话说起来,我对你的了解很少。”   “您已经……”   “别说些奉承的话了,”伊怜笑着说:“譬如说,你在哪里念的书?又是从哪里学的拉丁文呢?你曾经塞给过我一个理由,但现在想来,是多么站不住脚。”   “……我是当过宗教仆人。学了一些皮毛而已。”尤恩含糊地说,“唉,我有什么好说的。不如说说您吧,我想知道您最喜欢的作家、喜欢吃的菜……”   伊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   “你不愿意说。”伊怜说话的声音很轻。   “……”   尤恩口干舌燥起来。   这是伊怜先生唯一一次,追问了下去。依着伊怜先生的性子,哪里愿意掀开别人的伤疤?正因为他对尤恩有不同的心思,才想要知道他的一切。   “还有你的腿。难道是天生的吗?”   “……”   尤恩的心突然刺痛起来。   他想了许久许久,才说:“对不起。我不想对您说出真相,又不想欺骗您。”   伊怜有些失望,却反而向他道歉。   尤恩知道,伊怜先生从不会隐瞒他。他的身世清白无暇,哪里会有想要隐藏的事。可尤恩不同。他就像是映衬了阳光的水洼,就算容纳了圣洁的物品,仍然不过是泥地里被畜生踩出来的泥坑。他不敢说出他之前的身世,更不想看到伊怜先生失望的脸。   他觉得腿部隐隐作痛,好像没办法站立一般。   尤恩忍不住想,恋爱本就要做好坦诚一切的准备。而尤恩却丝毫不愿意说,难道从一开始,他就从没想过要和伊怜走下去吗?   庄园里的仆人到处传阅一本画集,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仆人都在讨论。   尤恩闲谈似得提起这件事,本以为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伊怜却说:“是最近有名的男演员,对吗?我在报纸上也看到过。”   “没错。”尤恩惊讶于伊怜先生也知道,“据说他就住在庄园附近。有不少仆人想要跑过去看看,甚至还幻想着,他能亲自来拜访您。”   “……”   “不过,我想您不会去见一位登台者。”尤恩如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即使他想来见。”   伊怜先生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了手中的画笔。他问:“那位男演员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凯文。”尤恩凭借着朦胧的印象说。   伊怜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能肯定。   “您怎么会突然问他的名字?”   伊怜笑着对他说:“可能是因为他的相貌极佳。”   “……”尤恩张了张口,想了许多种回复的话,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你生气了吗?”伊怜看着他的脸色说。   尤恩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伊怜先生略微慌张,站起身来拉住尤恩的手,说:“我……我只是想起了有人信中提起了一句,大概就是这位演员。”   尤恩嗤的一声笑出来。   “您不用紧张,我知道您在开玩笑。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是在想,万一您同意接见他,我是不是可以要他的签名,……”   伊怜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摔开了尤恩的手,自己走到了窗边。 第41章   戴安娜小姐回来的那一天, 带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绅士来庄园里面做客。   凡是有高贵的客人来庄园, 尤恩不用任何人提醒,总是躲在自己的卧室, 从不出去给主人丢脸。   而伊怜先生, 则站在门口迎接两位客人。   “我一直很想见您。”男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动听, “我叫凯文,目前住在桑德兰……”   他身材高挑, 相貌极为英俊, 果真符合他名演员的身份。见到伊怜先生后,凯文主动将礼帽摘下来, 向他致敬。伊怜也低下身子和他握手。   伊怜是远近闻名的绅士, 即使在贵族中也享有好名声。他愿意邀请凯文来庄园里做客, 实在是让很多人大吃一惊。最开心的无疑是庄园里的女仆,虽然没有亲自服侍的机会,不过她们早已争先恐后地在楼下占据了好位置,期盼着能够看到凯文一眼。   事实上这并非伊怜主动邀请, 是他收到了凯文亲自写的一封信。在读完他语辞恳切的信后, 伊怜同意让他和戴安娜一起过来共进晚餐。   戴安娜言之凿凿:“我敢保证,你肯定有话要对他说。”   果然, 在晚餐后伊怜和客人来到了书房。两个人谈话的内容无人得知,只是有仆人看到, 在两个人一起出来时, 伊怜先生神情恼怒,似乎在谈话的过程中并不愉快。   尤恩以为, 这位出名的男演员只会在庄园停留片刻。没想到,第二天他来到书房服侍,竟然看到了他。   “……”   本应该空无一人的书房,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凯文来的比伊怜还要早。   书房一向是隐蔽的场所,没有主人同意,客人当然不可能私自进入。尤恩不由警惕地看着他。   凯文微微一笑,展露出融化冰雪的笑容:“别紧张。你的主人知道我在这儿。反倒是你,仆人能够来书房吗?要是有个不小心,弄坏了文件,伊怜先生一定会生气的……”   尤恩装作听懂了客人的教训,主动退出了书房。他将门半掩上,没过多久,从门缝里看到,那位男演员看似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伊怜书桌上的书。   更加隐私性的文件放在别处,凯文似乎没有冒犯的念头,也并不是想要窥探什么。只是他的行为让尤恩感到不适。   尤恩正站在门口,突然听到背后伊怜先生的声音。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尤恩后背一凉,连忙转过身。只见主人身着正装,手里拿了不少信件,正站在他的身后。   “怎么不进去?”伊怜问。   “里面已经有客人了。”   “你说凯文,”伊怜看向他,“他让你出来的?”   “不,是我不想在客人面前献丑。”尤恩低下了头,说:“您有吩咐就叫我一声,没有的话,您可以单独和他谈话。”   伊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好,你上午回去休息。”   说话的同时,伊怜伸手抓住了尤恩的手腕,轻声说:“……是工作上的事情,你不会感兴趣的。你的手腕有些冰冷,记得把房间里的窗户关上。”   尤恩笑了笑,忍不住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演员,真人比报纸上还好看。我祈求您,不要和他谈论过长时间。不然,我的心就像在油锅上煎,非得出来打搅您不可……”   伊怜先生被他说得也笑了,“我可没觉得他长相如何。好了,你快回去收拾吧。”   说完这话,伊怜推门走进了书房,正好看到凯文回头看他。   “您府上的仆人看起来面善,相比也和您的性子相同,待人温和。”凯文站起身,走到了伊怜的面前。   伊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少人都喜欢嘲笑尤恩的身体,只有他非但不惊奇,反而夸奖他的性情。   “他做事认真仔细,是我最……”伊怜的话说了一半,就被自己吞了下去。   凯文说:“不过,他看起来有些面熟。”   “面熟?我想,您和他并没有见面的机会。”   “可能吧。他是否也来自于北部的城市?或许他曾经遇见过我……”   伊怜蓦地无言。他对尤恩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   凯文看出伊怜先生的窘迫,很快转移了话题:“昨晚和您谈过的话,您并不相信。不过我还带着一些信,也许您看过之后就能相信我所言不虚……”   尤恩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然而他推开门后,却看到有人站在里面。   “……”   看到来人,尤恩后背生了冷汗,过了半晌,才低声说:“戴安娜小姐。”   “我还以为你会转身逃跑。”戴安娜站在窗边,怀里抱着名贵的猫咪,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   尤恩苦笑一声:“我瘸着腿,能跑到哪里呢?”   “你倒是得偿所愿了。”戴安娜说:“你住在我曾经住过的房间,足以证明伊怜对你的疼爱。我真想欺骗自己,试图找寻你身上的优点,证明伊怜的眼光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说这话的时候,戴安娜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变化。尤恩知道,她只是不当回事。伊怜毕竟年轻,一位年轻的贵族,无论做多么荒唐的事情,只要他还保留着贵族的身份,总有一天他能够洗清一切污点,再次恢复正常的生活。   尤恩安静地听着。   “不过,他在婚前选择谁当对象都无所谓。”   戴安娜淡淡地说:“他总会娶妻生子,妥善经营庄园。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绝对不能抗拒的责任。”   尤恩说:“我知道、我全都明白。您大可不必来警告我,我没有钱,也没有身份,实在不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   尤恩委婉地说道:“您可以完全控制像我这样的仆人。如果是凯文一样的明星,想来很难处理……”   戴安娜上下看了他几眼,转身坐在了房间的扶手椅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戴安娜说:“我倒宁可是他,起码他是贵族,也对伊怜一片真心……”   尤恩站在门边,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   真心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他不是贵族,真心就是任人践踏的野草,绝不会有人珍惜。   就算都是男人,一个相貌英俊的贵族也好过低贱的仆人。   “没有事的话,你就回去吧。我想你更倾向于每天围着伊怜打转,渴求他分给你些许爱意。”戴安娜讽刺地说:“这也算是你的使命和责任了。”   尤恩向她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   伊怜先生在和凯文谈过几次之后,原本警惕和恼怒的神色消失了。两个人经常坐在书房里闲谈,凯文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会外语,不过他演过许多的话剧,经典的台词更是信手拈来。尤恩站在书房的外面,常常可以听到伊怜压低的笑声。凯文性情幽默,很能抓住别人的注意力,就算他不说话,整个房间的目光都会向他聚拢。   他们两个人闲谈时,尤恩并不愿意前去服侍。很快,伊怜就注意到,他有几天的时间没见到尤恩了。   “你生气了吗?”   一日,伊怜亲自到尤恩的住处,他站在门外,轻声地问道。   “怎么会,”尤恩和主人面对面,说:“客人的性情温和,又很讨人喜欢,我希望他能在这边多待几天。”   伊怜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开心的迹象。   伊怜尝试着辩解:“我只是有事情要和他确认,在没有搞清楚之前……不过,你可以一直在我身边服侍。”   “可我不想在书房里服侍另一位绅士。您知道我笨手笨脚,很容易惹怒客人。”   “……”   “更何况,您也不想让我听到您和他的谈话吧。”   伊怜先生果然面露犹豫之色。   尤恩轻声问道:“是工作上的事情吗?”   “……”伊怜思考了片刻,最终说了实话:“不是。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很担心他……”   尤恩叹了一口气,相比于被隐瞒的伤心,他更多的是担忧之情。   “您知道,我身无长物。”尤恩说:“我害怕您会选择更美好的事物。……我知道这是十分自私的说法,您当然可以选择任何人。”   伊怜却显得焦急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尤恩抬头看着伊怜。既然不是工作上的事情,他希望伊怜先生能够将话说明白。但他也知道,伊怜本就没有必要和他说明。   尤恩的眼神逐渐变得难过了。   伊怜先生看出他神情的变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伸手拉住了尤恩。   然后主人轻轻地吻在尤恩的脸颊上。   吻过后,伊怜先生的脸变得通红。他很快放开了尤恩,又后退了好几步。   “我不想听那些经过别人编写的台词,”伊怜低低地说,就连耳朵都红了,“我想读的书在书房里放了好久了。每一天我都将目光瞥到书名上,要拼命压制住打开它的欲望。……可我暂时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明白吗?”   尤恩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看了几眼伊怜先生。   “我知道,我会耐心等着您。”尤恩轻声说。 第42章   每一日伊怜先生的时间都被严格计算, 准确分成几个部分, 按照规定的时间去做每一件事情。前几日尤恩生病卧床,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按照计划做事, 而现在, 招待客人又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庄园里的仆人注意到了主人异常的生活作息, 就连在闲谈中也会提及。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伊怜先生来书房了。”仆人们一边用干布擦盘,一边嘀咕着:“主人花了很多时间在凯文先生身上。上一个让主人如此在意的, 还是那个仆人……要我说, 那位男演员很会讨人喜欢。”   另一个仆人看左右无人,忍不住说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话题:“如果伊怜先生真的看上这位相貌英俊的演员……”   “那也没什么不好。”仆人晃着脑袋说:“起码凯文先生十分有钱, 而且大方。前一日他说要赏赐下人, 随手摘下了一支金表。他要是能住在庄园里, 那不是好事一桩?”   “嗬,好大的手笔。他时常出现在报纸上,想是赚了不少钱。”   “不过他和伊怜先生有什么可以谈的呢?每次伊怜先生出来的时候,表情都略带忧伤。”   ……   凯文在这里住了两个礼拜, 而且没有要离开的趋势。一开始伊怜只是每天早晨过去一次, 谈论的时间不过十几分钟,可最近两人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直到深夜,才能看到伊怜离开的身影。   庄园上下都有传言。   尤恩也曾经撞到过一次。那日庄园的灯全被熄灭, 仆人在房间休息, 管家也锁好了房门。尤恩举着一根蜡烛上楼,走到一半的路, 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伊怜先生的身影。   “……”尤恩的心跳漏了一拍,竟然有些难受。他连忙弯下腰向伊怜先生致意。   伊怜也被尤恩吓了一跳,他关上了房门,走到了尤恩的旁边。   “夜已经深了,你还在外面闲逛?”伊怜压低了声音说。   “我只是突然想到厨房的灯没有关。您呢?”   伊怜支吾了几声,尤恩像是明白什么,聪明地转移了话题:“您没带蜡烛,请让我送您到寝室前。”   从这里走到伊怜的卧室,绕了好大一圈路。伊怜拒绝道:“没关系。借着月光我也可以走回去,你去休息吧。”   尤恩却显得异常固执。他坚持要把主人送过去,理由是天黑看不清很可能摔跤。实在推脱不了,伊怜才和他一起走。   尤恩稍微站在前面照亮走廊。在学习仆人礼仪时,管家曾经再三强调过,绝对不能和主人并肩行走,仆人应当谦卑地为主人服务,谨慎地认清自己的位置。这一条准则虽然简单,不过尤恩总是忘记,现在他倒是想了起来。   伊怜先生察觉到了仆人的沉默,他将声音放得很轻,问道:“最近在读什么书?”   尤恩回过头,谨慎地说:“劳您费心了。我没有读书,而是在庄园工作。您不必担心,都是些轻松的活儿。”   伊怜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到了房间门口。   尤恩再次恭敬地点头,等主人离开之后,他才会再次抬起头。   伊怜站在门口处,却没有先回房间。蜡烛的灯影将两个人的影子隐隐约约地投射在了一起。   伊怜轻声说:“明日有集会,很多仆人都请假,想要去集市热闹。我给所有的仆人半天的假期,你想要在什么时候休息?”   尤恩说:“我并不在意。没有假期也没什么,如果仆人都放假,管家一个人会很头痛。我不如留下来,帮助管家做事。”   伊怜张了张口,最后叹了口气,直接说出想要说的话:“我要在晚上过去。既然你没有计划,那就和我一起去好了。说不定,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尤恩愣了愣,急忙点头答应。   伊怜这才满意,和仆人说了晚安,走回到了卧室。   其实尤恩想要和伊怜多说些话。这段时间,伊怜先生很少和他见面,更别提说话了。原本尤恩根本不在意,他占据着和主人相处的绝大部分时间。而现在……   但尤恩一开始就暗自在心中决定,他绝对不能成为障碍。无论是主人的情感道路,还是工作方面,他不能问过多的问题。   做出选择的是伊怜先生,尤恩只需要服从即可。   ……   尤恩端着蜡烛站在伊怜先生的门前,直到燃烧下来的蜡烛液烫到了他的手,他才猛地清醒过来,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几乎全部庄园的人都乘坐马车,来到了附近的集市。每到春天,就会有众多小贩举办热闹的集会,他们出售囤积的商品,且价格低廉,在集会上赚到的钱都用来聘请歌舞演员,在集会的最后一天举行露天的歌舞剧。   尤恩知道,伊怜先生对于换置商品无意。主人之所以选择在最后一天来到集会,当然是因为当天的歌舞剧。   据说这次的演出,庄园的主人也添了不少钱,他们邀请了最有名的男演员凯文,在可容纳几千人的大剧院中表演。……伊怜以演员的“朋友”身份坐在最前排,就连演员的睫毛都看的一清二楚。连带着庄园的仆人都可以坐在很前面,近距离感受人气偶像的魅力。   庄园里唯独一位仆人,没有进入到人群中。他似乎对歌剧和人气演员毫无兴趣,形单影只地站在马车旁边,手里拿着一根香烟,在徐徐的晚风中慢吞吞地来回走动。   不远处是热闹冲天的集会,但尤恩没有被吸引,他反而更想回到那寂静的庄园。   然而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回去的。   尤恩来来回回地走,好似并不焦急,只有一个个烟头不断地被扔在地上,被踩至熄灭。   “你居然吸烟?”背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尤恩听出来这是伊怜先生的声音,吓得烟都从手上掉落。他连忙回头看,果然是主人。   现在是中场休息,尤恩本以为没有人会出来,没想到伊怜先生却是第一个走出来的观众。   尤恩被抓了正形,想要掩饰也掩饰不了,只好模糊着说:“我……我吸得很少。”   伊怜先生看着满地的烟头,皱了皱眉。   “倒是您,怎么出来了呢?这人群像是潮水一样,再想进去就难了。”   伊怜说:“我没看到你的身影,问了仆人,才知道你根本没有进来。你身体不舒服吗?从昨天开始脸色就不好看……”   尤恩微笑着说:“我身体很好。啊,现在有不少人出来,您要是想再进去……”   伊怜先生打断了他说的话:“里面空气不好,我并不想回去了。”他一翻身坐上了马车,“马夫还没有回来,先在这边等等吧。”   伊怜先生轻轻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也坐过来。   “……”尤恩坐在了主人旁边,他下意识地遵守了礼仪,离主人稍微远些。没想到伊怜却靠了过来,将头放在他的肩膀处。   尤恩完全搞不清楚伊怜先生到底在想什么。自从尤恩告白之后,他好像离伊怜越来越远了。   “你对歌剧没有兴趣吗?”伊怜突然开口,“你连进去都不肯。”   “不是的。”   “今天演的歌剧,是我很喜欢的一出。”伊怜轻声说:“女神被迫献祭,英勇的骑士解救了她。然而他们摆脱不了命运的阴影,死亡随时笼罩……”   尤恩问:“凯文先生扮演骑士吗?”   伊怜轻笑了两声:“他倒是不可能去扮演海怪。”   “如果村民们肯给我钱,我很愿意去扮演海怪。”尤恩说,“起码那不需要什么技巧。”   “……”   伊怜正起身看尤恩的侧脸,“你是在生气?”   “没有,”尤恩说:“我只是知道适合与不适合。譬如说,凯文先生适合扮演骑士,但并不代表我就毫无用处,起码我比他更适合扮演仆人和丑角,从这一点来说……”   尤恩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自己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伊怜先生的脸色。   伊怜先生显然没弄清楚他抱怨的原因,还在耐心等待着尤恩继续说完。   尤恩再次叹了口气:“请您回去继续观看吧。”   尤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喜怒无常,也不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伊怜先生,他很讨厌现在的自己。   “嗯?”伊怜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海怪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让我选,我最想扮演花农。那些都是假花,即使触碰也不会让我过敏。”   “……”   “扮演骑士也没什么好的。”   尤恩看了主人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轻声笑了。   伊怜也微笑起来,他再次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都没有再交谈。   直到天色逐渐变暗,仆人们三三两两出来,伊怜才离他远些,坐到了自己的马车中。   在离开之前,伊怜对他说:“不要再吸烟了。”   仆人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愣了一会儿才说:   “我知道。”   伊怜满意地上车,伴随着马车前进的声音,和众多仆人一起回到了庄园。 第43章   仆人们在空闲时, 会准备读书会。伊怜先生听了十分高兴, 他特意吩咐尤恩不用侍奉,也去参加仆人读书会, 以免有人说他不合群。   尤恩心不在焉地听着几个仆人朗诵。   ——“只要主教稍微示意, 为了博他高兴, 仆人就可以从钟楼顶上往下跳。仆人愿意为主人效劳,这是因为, 一个头脑笨拙、不灵便的可怜人, 面对玄妙高深的智慧低眉垂目、若有所思。尤其是他的感激之情,就像是狗、马和象对于主人的爱……”   念到激动处, 仆人们悄悄擦眼泪, 一遍遍默读想要背诵。   在这感人至深的时刻, 在这严肃的场合,一个讨厌的仆人居然笑出声音。   一旁的仆人面色不善地看他:“你笑什么?   尤恩摇了摇头,不打算回答他,没想到那仆人不依不饶地问。尤恩只好说:“我在笑你们读的‘宣言’。”   仆人中一片哗然, 不少人嚷嚷着尤恩是个不懂报恩的仆人, 甚至不愿意诵读忠心于主人的小说。   尤恩默默听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可是……你们难道没有看小说的结局吗?最后那位忠心的仆人, 不仅仅是违背了主教的命令,还亲手杀死了他。”   “……”   “我想你们肯定不会在伊怜先生面前朗诵这本书, 对吗?”尤恩说。   不少仆人沉默了。   然后尤恩就被赶了出去, 再也不许他参加读书会。   尤恩无所事事,只得四处闲逛。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仆人们不愿意让他参加, 要论对于主人的忠心耿耿,他只怕能位列头筹;而说到宣布忠诚誓言的书籍,他也能够喋喋不休地说上三天三夜,可惜没有人知道他有这方面的优势。   闲逛之后,尤恩就来到了每天都会去的地方,那就是凯文先生卧室的门前。如果他没有猜错,伊怜先生应该就在里面。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也不怕被其他人瞧见,因为那里有个良好的藏身的地方,他一听到有人来,就会立刻躲起来,没有人会发现他。   尤恩无数次想过,伊怜先生到底会和凯文聊些什么呢?要知道,他崇敬的主人对于流行戏剧并没有多少研究,更是不喜欢那些被改编过的台词。想来想去,尤恩只能漫无边际且胡乱地猜想。   尽管尤恩相信伊怜先生的人品,也知道他并不是以貌取人的庸才,但偶尔还是会有黑色的念头涌上心。   有一天,尤恩实在是忍不住。他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和伊怜先生见面,负面情绪几乎将他淹没。于是他在凯文的门外唱起了歌。   “英俊少年常常心术不正,有许多心不能留住爱情。松柏虽不迷人,没有杨树挺拔,但它一向翠绿……唉,多说无用。美丽就是完美,美丽无所不能,美丽只爱美丽……”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凯文卧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尤恩一下子躲了起来,心砰砰直跳。他明明是想要见到伊怜先生,现在又害怕见到他,害怕被他责罚,只敢躲在角落处。   他听到伊怜先生轻声地喊:“尤恩,是你吗?”   尤恩当然不敢回答,他甚至还屏住了呼吸,暗自懊恼刚才做出的行为。尤恩安静地听着走廊上的声音,他听到伊怜先生似乎来回走了走,又再次回到了房间。   尤恩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想躺在床上乱啃枕头。   当他想要走出角落回去的时候,头顶突然出现了一片阴影。   “……”   尤恩吓得跳起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伊、伊怜先生……”   “果然是你。”   “抱歉,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尤恩惊恐万分,哆嗦着道歉:“我都是胡说,请您和您的客人原谅我,抱歉,抱歉。”   伊怜先生用他那透蓝色的双眼盯着眼前的仆人,一直看到那仆人惊吓得要晕过去,才失声笑了出来:“你为何如此紧张?我没想过要惩罚你。”   尤恩惊魂未定,他只怕他刚才带着讽刺的歌彻底惹恼伊怜,没想到伊怜先生却表情轻松,微笑着看他:“我知道你会躲在这里。这几天我总在想。”   他没有说出来在想什么。   尤恩刚想和他多说会儿话,却又传来了脚步声。   “伊怜先生,您遇到麻烦了吗?”是凯文的声音。   伊怜转过头:“没有。倒是遇到了我的仆人。”   “以前的仆人?”凯文上下打量了躲在阴影处的尤恩,“出来说话。”   尤恩走了出去,在他走路时,尽管拼命掩饰,却还是无法掩饰他伤残的腿。   凯文没有说一般人都会说的话。   伊怜站在离尤恩更近的位置,对着凯文说:“你先回去吧,今天我要提前离开。”   凯文看了看旁边相貌普通的仆人,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但他聪明地没有多说一句,反而恭敬有礼地目送伊怜和他的仆人走远。   直到两个人一起进入了伊怜的书房,主人才回过头去看尤恩的脸色。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了。”伊怜和他面对面,抬起手放在仆人的肩膀。他为他整理了衣服,动作中表示着亲昵:“我听到你在外面唱歌。你是在抱怨?”   尤恩的心再次跳了起来。   “我没有资格抱怨。”   伊怜愣了愣,手也放下来,似乎没想到尤恩这样说话。他尝试着说:“凯文只会停留一段时间,而我有问题想要问他。也许你怪我没有陪你,可是……”   “我怎么会怪罪您呢,”尤恩低低地说:“您看,您和任何人相处都有正当的理由。更何况一名绅士哪能整天和仆人读书?”   伊怜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请你相信,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尤恩抬头看着先生的眼睛,里面的澄澈显示出主人的诚恳。他说:“那您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服侍您?我愿意为您和客人端茶递水,只要让我能够看见您。”   伊怜却立刻说:“不可以。”   “……”   “我和他的谈话内容,一定是你不想听到的。”   “是的,最优秀的仆人就是聋子、瞎子和哑巴:看不到听不到主人的秘密,不能说出‘不’字,也不能散播关于主人的谣言。我却偏偏只是腿有残疾。”尤恩只觉得血液充上了头顶,说完之后脸上发热。他看到伊怜先生吃惊的表情,心情更加低落。   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尤恩开了口。   “我爱您。”这句话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十几遍,恨不得要将心剖出来让对方看。后来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他知道说这些只会给伊怜增加负担。   尤恩说:“对不起,我还是先离开吧。”   他向伊怜先生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一直站在他后面不作声的伊怜,却抱住了他不让他离开。   “我知道你爱我。”伊怜把头埋在他身后,声音闷闷的:“我不也正在努力吗?”   “……”尤恩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面,只觉得眼眶一热。“我也一直相信您,我知道您和客人没有什么,我也知道您不是以貌取人。只是刚才,我不知道怎么了,竟然说出如此混账的话,都怪我。”   伊怜先生轻声笑了。他说:“那我们就算和好了。”   “是的,是的。我以后绝不会乱说。”   时隔多日,两个人再次聚在一起念书。他们阅读着艰涩难懂的哲学书,却无比快乐,时间如同河岸的野草,被那发白的河湾迅速地带走。直到天黑,伊怜仍然不想回去休息,但他心疼需要日日早起的仆人,只好恋恋不舍地让他离开。   凯文先生在第二天早晨起的很早。一般来说,这位客人很少出现在尤恩的面前,今天却好像是故意寻找,特意来到了楼下。   所有的仆人都蹭的站了起来。他们异常兴奋,因为这位知名的男演员虽然在庄园里住了不少时日,却只有贴身仆人能够靠近。像他们住在楼下的仆人,能够见到尊贵的客人,真是走了大运。   凯文先生很会讨好人,不管他心中到底作何感想,现实中的他甚至对待每一位仆人都彬彬有礼。   “我想找一位名叫尤恩的仆人,不知他是否方便。”   “噢噢,尤恩?他当然方便,”被问话的仆人激动地说:“我替您去叫他……”   “好,我有事和他商量,能不能麻烦你让他来我的房间?我住在……”   尤恩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他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而是缓慢地干完了手里的活儿。管家催促他不要怠慢了客人,尤恩也装作并未听到。   直到不能再拖延,他才走了进去。   凯文住在客人的房间,这间客房装饰华丽,里面还有庄园里唯一一台留声机。尤恩走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充满着温柔的歌剧。   “我最喜欢的歌剧,《爱神也难逃离》。”凯文没有回头,背后却好像长了眼睛知道来者是谁,“前几日我还登台演唱过的作品。不过平心而论,劳伦斯.奥利弗唱的最好。你怎么想?”   “尊敬的客人,我听不懂歌剧。”   “……”凯文回头看他,说:“可我听伊怜先生说过你的事情,他说你懂得很多。”   “我的审美有限。”   凯文哈哈笑了出声:“你和伊怜先生在一起时,恨不得将你平生所学一一展现,而在其他人面前,你只不过是个下等的仆人。”   尤恩平静地站在他面前,没有丝毫被激怒的神情。   凯文看了他好久,突然说道:“你不想知道我和伊怜先生谈过什么话题吗?”   “仆人不可过问主人的事。”   凯文倒在沙发上,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凯文并不在意,玩味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和伊怜之间的事情。”   “……”   “比你想象的,知道的更多。这全都归功于几个不知全部真相的贵人,戴安娜小姐,纪伯伦,以及可爱的伊怜先生。他们本想利用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让我明白了全部。”   尤恩警惕地看着他:“如果您是想要让我说出主人的隐私,我劝您不要白费力气……”   “你来自北部城市,曾经的名字是‘休.弗洛斯’,对吗?”   “……”一瞬间,尤恩像是听到了世间最为恐怖的故事,更像是被万箭穿心一般,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凯文看到他这副表情,自然全部都知道了。他忍不住仰头大声笑了起来:   “谁能想到,谁能想得到!”凯文的声音抬高了:“一个下三滥的仆人、整日和泥土盆碗作伴的瘸子,却曾经是公爵的儿子,是日斥万金的贵族!这真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寓言,而我竟然得知了真相……”   尤恩站在他的旁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和狂笑的凯文对比,好比云之上和深潭底。过了几分钟,尤恩却很快冷静下来,淡淡地说:“你想要怎么样?”   凯文仍然在笑:“我当然要把你举发给北部找你的人。要知道,对方在报纸上同意给这么多钱。”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也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   “说你真实的想法吧,”尤恩冷声道:“你不是直接揭发我,而是和我东扯西扯,不就是另有目的吗?”   “你太直接了,”凯文说:“伊怜先生怎么看上了你?”   “……”尤恩的声音突然有些嘶哑:“这些事,你没有和伊怜先生说,对吗?”   他说话的时候,全身禁不住地颤抖,明明室内温暖如春,他却好像失温的病人。   凯文反问:“你觉得我和伊怜先生会谈论什么?”   “……伊怜先生说,他并不想让我知道。”尤恩闭上眼睛:“那我就不能知道。”   凯文的声音充满着怜悯:“但是,他说的全部都是你。”   “……”   “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凯文说:“可怜又可爱的伊怜先生,他陷入了自责的深渊,自以为对不住你而愧疚。殊不知他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仆人念的词,尤恩唱的搞笑歌曲都是改变自《巴黎圣母院》,按理说这是个bug但是毕竟是我架空的,大家就当没看见吧~   昨天太困了睡得很早,明天我还会多更点的。昨天等待的读者,不好意思!!! 第44章   凯文先生说的话十分含糊, 要是不清楚内情的人一定会被他的话语绕晕过去。而尤恩却比所有人都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的头上甚至滴下了几滴冷汗。   “绝对不能让伊怜先生知道。”这是尤恩唯一说出类似请求的话。   凯文说:“噢,我还要在庄园里居住几个星期。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 再决定你的命运。”   他把自己说的像是无所不能的上帝, 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尤恩的命运, 随时可以让他坠入万丈深渊。   尤恩只得沉默。他离开了凯文的房间。   尤恩本以为事情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没想到当天下午, 仆人们之间像是爆炸一般疯狂地传递着一个消息。   “凯文先生居然离开庄园啦!”有人嚷嚷着。   “怎么回事?我记得今天并没有去桑德兰的马车。”   “是伊怜先生, ”那人说,“伊怜先生让他滚回去。”   “……什么?”   “主人真的说出了‘滚’。”惊魂未定的脸:“我第一次见到伊怜先生生气的脸。”   “肯定是他说了不恭敬的话。要知道, 他可是以卖笑为生的歌剧演员, 哪能说出什么漂亮话?”   “没错。在他离开之前, 他还跑到了伊怜先生的房间,和主人谈了很久。而伊怜先生在走出来的时候,脸色阴沉,一定是被冒犯了……”   尤恩的心悬了起来。还没等他认清现状, 伊怜先生就把他叫了过去。   在伊怜先生的房间里, 尤恩沉默地站在一旁。   伊怜先生知道他进来,却也并不主动说话。就在尤恩忐忑的过程中, 他终于开口了:“你不是想知道吗?一直以来,我在凯文的房间里, 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尤恩的喉头开始发紧。   “我来告诉你。”   伊怜背对着他, 坐在靠窗子的位置。那里阳光很好,天气晴朗时, 能够看到远方小山的丘顶,和用来祭天的石台。   伊怜说:“凯文说,他有一位好朋友。那位‘好朋友’名中带有一个‘休’字。……只不过他冬天生了一场大病,死在了家中。”   “……”   “我只当一切都是巧合,上天竟然在冥冥之中如此安排,让我知道曾经笔友的真实身份。所以我将凯文留在庄园,一边和他询问死去朋友的信息,一边说了许多我和休的故事……我已经对休没有任何情意,但我还是害怕你知道后会不开心。所以我只好将你支开,每日最大限度地将凯文知道的事情挖掘出来。”   “……”   “很可笑吧?他根本不认识我的笔友,却将我骗得团团转。”伊怜转过头,苦笑着说:“一个用来哄骗我的谎言,我却信以为真,从没想过他是在说谎。现在,你能将事实真相完全告诉我了吗?”   尤恩紧张的看着伊怜先生。   “我听到了你和凯文的对话。”伊怜说,“老实说,我愤怒至极,为每个人隐瞒我而几近抓狂。如果你接下来仍要对我说谎,我不知道我会如何对你……”   尤恩在一瞬间想了许多事情。他不能形容现在微妙的心情,那种复杂感怎么能用语言描述?也许他是恐惧,又可以预料到表白后的快感,但他又再次恐惧,恐惧世间所有的对象。在房间中,每一样物品都冰冷地看着他,都在说“不能说谎。”   尤恩回过神,低低说了一句:“您想知道什么呢?”   伊怜沉默片刻,说:“我要知道你的经历和身份。”   尤恩说:“我明白了。尊敬的主人,请您相信我,接下来的话虽然是我不想让您知道、也是您绝对不想听见的话语,但我保证每一句话的真实性。我不能保证接下来说的话很有逻辑,因为我的人生就是如此杂乱、混沌。   “……我出生在北部的城市。自打我懂事以后,就明白人和人之间千差万别,而我无疑是最优秀的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家庭富贵而安逸,在小镇当中都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在那个城市中,弗洛斯姓氏代表着知礼、智慧、高尚、典雅……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它。   “我的父母十分恩爱。这在贵族中是多么少见,但我不得不说,当时我只能从我所见到的情况来判断事实,并深信不疑。在父母和周围人的关注下,我当然成为一名高雅的绅士,我的鞋子从没有沾过灰尘,我使用的装饰品价值连城,我念了最好的高中,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接受全国最优秀的教育资源。我觉得人生就应如此,没有悲伤,没有挫折,最起码我的人生没有。因为,所有的困境在金钱和权力面前都不值一提。   “在那段时间,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寄错的信。我的庄园和伊怜先生您的庄园,名字只差了一个字,而那新来的邮递员很显然弄错了两个城堡的名字,千里迢迢寄来了一封别人的信。那封信是您写给您自己,并吩咐邮局,三年后再寄还给信上的地址。……阴错阳差间,我没有退还信件,而是将信封打开了。   “您是否惊讶过,为什么有一天,来自北方署名为‘休’的人会突然给您寄信,并且想要和您成为笔友?全因我看了您写信的内容,第一次看到了人间的疾苦。我没想过,同样身为贵族,却有人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日子难熬极了。您要是想笑,就大声笑出来吧!当时我对您怀着怜悯之心,只希望能够通过信件让您振作起来……”   伊怜看着尤恩微微发红的眼眶。   ……伊怜当然记得那封没有寄到的信。   那时候他家境败落,祖父逝世,所有的仆人都被遣散。有一天,伊怜看到戴安娜躺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他以为妹妹被饿死了,心中竟然没有悲伤的感情,只说到,我陪她一起去就是了。   伊怜写下了那封信,让人三年后寄回。却没想到寄到了尤恩手里。   回想过去的落魄,并不让人愉快。   尤恩接着说:“和您通信几年后,我对您产生了恋爱的感情。您待人真诚,性格温善,和我的兴趣又很相符。您对我一无所知,而我却知道您的住址。有一年的圣诞节前夕,我打算乘马车,去您的庄园和您相见。但这一切都被一件事情打乱,这件事情带给我的影响巨大,几乎将我的人生彻底摧毁……   “您也许还记得,我和您多年通信,不过有一年我没有写过一封信。正是因为我遇到了人生的逆境。   “我的母亲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怀孕了。   “她的身体一向不好,又上了年纪,我担心她无法承受分娩的危险,极力阻止。然而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都决计不听我的意见,决意要生下这个孩子。苦恼之下,我离开了庄园,打算到欧洲散心。他们并不支持,也不反对。实际上,从那时开始他们对我的态度已经保持着疏远,而我却并没有注意到。   “我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了父母的不对劲。他们对我不理不睬,母亲更是对我避如毒蝎,不和我相见。我察觉到不对劲,却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从小照看我长大的管家悄悄地站在我身边流泪,劝我赶快离开。他说,我的父母打算杀了我,只要他们能够生出一个男孩继承家业。   “我当然不相信,将管家怒斥了一通。如果说人的感情可以伪装,那么我的父母必须是天底下最精湛的演员,才能够完成这么多年绝伦的表演。我觉得他们对我的爱并不虚假。   “但我不得不承认,一旦知道了一种假设,那么在看待父母对我逐渐怪异的态度时,我就会进一步相信这种假设……   “我听到了父母争吵时无意说出的真相。原来,我竟是父亲出轨和妓女生下的孩子,要不是母亲不能生育,他才不会将我接回家来。伊怜先生,您是想问我真正的母亲吗?她身份低贱,为了让儿子出人头地没有一丝污点,在我被父亲抱走后,就一头磕死在墙上。她一定没想到,日后她的儿子成为了障碍,即将被这对伪善的夫妇灭口。   “我时常想,我继承了我那疯狂母亲的血液。我愿意为心爱的人奉献一切,就算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伊怜静静地听他说完。当伊怜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变得沙哑。   “你之后做了什么?”   尤恩的声音放得很轻:“得知真相,我万念俱灰,痛恨一切富贵。我一把火烧了自己住的庄园,哦,当然没有伤亡,贵族们都到乡下度假去了。由于火灾,我变成了瘸子,却没有死成。然后我逃离了北部的城市,因为我还有一个心愿未能达成。我想见一见伊怜先生,想和他说说话。”   伊怜的喉头上下滚动,像是在极力忍耐着。   尤恩抬起手,慢慢地摸着伊怜先生的脸颊:   “见到您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想要将我的生命清零,而后生命中全部都是您。我后悔了,我不应该放火,不应该戕害自己的身体……但说这些为时已晚。和您相处的日子,虽然清贫,也有痛苦。不过您带给我的快乐,远胜我前生所得的全部。我只痛苦一件事:不能将我是您笔友的事情告诉您,我怕这会让您幻灭……”   伊怜压抑住心中的情感,继续问:“你的养父母呢?”   尤恩的语气变得冰冷:“后来我知道,我的养母生了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孩。这一年,他们疯狂的在报纸上登录寻找我的信息,并且愿意用重金让我回去继承家业。如果我不回去,他们只能将一生的财产,全部拱手让给远房亲戚,这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要知道,控制一个孤零零的孤儿,总比控制一个不认识的亲戚强上许多。凯文和您说,他认识的人已经死去,您不必因为他的谎言而耿耿于怀。要知道,‘休.弗洛斯’确实早已经在大火中死去,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他这么一个人了。”   尤恩一口气说完,抬起头看着伊怜先生的脸。   “我的主人,您为何流泪?”尤恩轻声说。   “我没有。”   “是的,您没有。您最忠诚的仆人祈求您答应我,不要将我送回北边。我愿在您身边终身侍奉。”   “……嗯。”   尤恩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   伊怜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突然抬起手,将他拥在了怀里。   “你个该死的仆人!”他的声音沙哑异常:“你念过《怪癖》中的台词,又在我面前写过字。可我却丝毫没有发现,你竟然一直在我身边。你害得我像傻瓜一样感到愧对于你,因为我以为,我曾经爱过别人……!”   “是我欺骗了您,我……”尤恩的话不能继续说下去了。饱含着情感的晴空,却在他的肩头落下了雨滴。   “你不是任何人,”伊怜拥抱他的双手更加用力:“你是我的仆人,你只是尤恩……” 第45章   伊怜先生与他相拥了许久, 然后他在尤恩耳边嘟囔着说:“真不应该让凯文这么早就离开!”   尤恩轻笑一声:“是因为他长得英俊?”   伊怜放开了手, 和尤恩对视,瞪着他说:“你在说什么胡话。”   尤恩的心情如同飘在云上, 如同他的杯子里装满了生命之水, 可以随意处事, 甚至是和眼前尊贵的人开玩笑。在以前,他因顾及后果, 有些话总会斟酌许久。现在, 他和从前的休.弗洛斯合为一体,再也不必顾虑了。   尤恩说:“那您为何想让他留下?”   伊怜看了看他, 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过了许久, 他说:“我想让你看一出歌剧。”   庄园里会唱歌剧的人很少, 更别提是古典歌剧。一次闲谈中,凯文说他会唱《爱神也难逃离》,伊怜就开了一场集会。   尤恩在小镇上生活的时间很短,他不知道小镇已经很多年不开集会了。伊怜想让尤恩跟他一起听歌剧。   “原来全是您的主意, ”尤恩吃了一惊, 连忙说:“我不知道。……那天我甚至没有进去。”   “所以我想再举办一次。”伊怜低声说:“我要让你和我一起听。”   尤恩止不住脸上的微笑,幻想着那天自己没有进去, 伊怜先生是多么的惊慌,在演出途中就走出来找他。   “如果有机会, 我当然愿意和您一起。”尤恩说。   伊怜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急急跑到书房的架子上,从上面小心地取下厚厚一沓信件。   “这是你今年写给我的信。”伊怜先生庆幸地说:“……幸好我及时察觉了真相。否则再过几天, 我本想把所有的信都扔掉。”   “您何必扔掉呢,”尤恩说,“我又不会嫉妒我自己。”   伊怜看着他:“但我也并不是未卜先知。你很谨慎,说话的风格和休完全不同,谁能想到你就是我交往多年的朋友呢?”   尤恩笑了笑:“自从见到您,我就拼命对自己暗示,决不能被您发现。有时候和您一起读书,我根本不敢提及自己曾经的阅读,就怕您猜出来。现在揭穿了这一层身份,也许我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说话了。”   “……”   “况且,就算我不说出来,您不是也爱上了同样的人吗?”   这句话要是放在以前,伊怜先生一定会否认。不过现在,伊怜先生只是微微红了耳朵,低下头翻着手中的信。   他打开了最后一封,让尤恩自己看。   “你说你要到外国,以后不能和我通信。”伊怜说:“我慌张急了,那时候还有对你复杂的感情,我决心赌一下。所以我写了对你表白的信,可你之后并没有回复,也没有来见我。……我决定彻底忘了你的事,也答应了‘尤恩’的表白。”   “什么?”尤恩惊慌地说:“我从来没收过您表白的信。”   “……”   “我一直不知道您喜欢的人就是‘休’,我以为是那家的小姐。更何况,如果我收到了您的表白信,就算是暴露身份,哪怕是让我万劫不复,我也亲自跑到您面前……”   伊怜先生和他同样惊讶:“原来是你没有看到。我一直以为我是单相思。”   尤恩苦笑一声:“我和您之间确实谈不上顺利。”   伊怜先生盯着爱人的双眼。要说伊怜先生,当真是摄人心魂的美貌,他面庞如画,一双眼睛藏着世间的真善,尤恩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只要尤恩盯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伊怜先生说的全部是真话。   伊怜说:“从今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再也不会有苦难将你我分开。”   庄园里宣布了一件大事。   伊怜先生召集了所有的仆人。就连厨房里打杂的女仆,都被叫到宽敞的藏书室中。   有些穿着并不讲究的仆人,紧张的换上了最好的衣服。他们平时和柴火打交道,每一件衣服都带着灰尘,大多数打杂的仆人都是第一次见伊怜先生的真容,他们真害怕在主人面前出丑。   到了金碧辉煌的藏书室,不少偶人甚至紧张的无法呼吸。   不过当他们看到尤恩也站在伊怜先生的旁边时,好奇心胜过了紧张。   他们心想,伊怜先生到底要说些什么事情?   为什么他离尤恩那么近呢?   管家为伊怜先生倒了一杯热茶,伊怜吩咐道:“也为尤恩倒一杯。”   “……”管家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回主人,仆人的杯子放在楼下。”   “就让他用我的杯子。”   “……”有的仆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哪有仆人用主人杯子的道理?   前几年有仆人笨手笨脚,摔碎了伊怜先生的茶杯和碟子。如果不是伊怜先生好心宽赦了他,他需要赔偿三年的薪水。   庄园中的瓷器、银器都有特定的规格和个数,要是少了一件,所有仆人都要接受惩罚。普通的仆人就连触碰都不敢,更别提使用了……   尤恩都察觉出了不妥,他说:“我不需要喝茶……”   伊怜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以后总需要有茶杯,还有餐具吧。”   “……”   “毕竟你不再是仆人,而是主人了。”   尤恩还没说话,管家说:“恕我无礼,但伊怜先生,他怎么成了主人呢?”   伊怜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   “从今以后,你们要像对待主人一样对待他。”伊怜先生说:“尤恩不需要工作,但是薪水还是要拿的……”   尤恩连忙说:“不,我不能要你的钱。”   伊怜很不满意,强硬着说要给他薪水。两个人甚至在仆人面前开始了争执。   这一幕真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一个三流的仆人,要是在一般人家,只怕连上楼都做不到。而尤恩不仅成功地成为伊怜先生最信赖的贴身仆人,甚至还一跃成为人上人,和绅士平起平坐。   ……不少仆人曾经在私底下讽刺,说他是个只会讨好主人的小人。而现在看他的眼神却变成了艳羡。   居然有人能够在成年后改变身份,那该是多么值得人敬佩啊。   尤恩丝毫不在意身份。他能够享受荣华,也能够每日早起为伊怜擦鞋。   在伊怜宣布两人关系后,尤恩仍保持着从前的习惯。   他比主人早起了一个小时,拿着用自己薪水买来的高档鞋油,轻手轻脚地来到了爱人的寝室。   伊怜先生仍在熟睡。尤恩偷看了他好几眼,这才走到了衣柜间,拿出主人今天要穿的鞋子,仔细地擦拭起来。   昨天晚上两人分别时,伊怜曾说要给他一样惊喜。   尤恩彻夜未眠,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心情轻松得仿佛能在空中翱翔。   伊怜先生和他有话说,其实尤恩也想和他道歉。尤恩多次反驳主人,都是因为不想拿伊怜先生的钱财。   但实际上就算拿了主人的金钱,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伊怜先生曾经穷困过,但现在,以及将来,他都会生活富足。   尤恩的薪水对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况且如果没有一便士可用,尤恩从哪里买来价格高昂的鞋油,并将主人的鞋子擦得干净呢。   伊怜先生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爱人站在身边,他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他从未想过千篇一律的生活会如此幸福。   “早安,我的伊怜先生。”尤恩学着贴身仆人的礼仪,深深地给他鞠躬。   如果是其他仆人鞠躬,伊怜一定会让他坐下。而尤恩这样做,伊怜却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尤恩察觉到了主人对他的戏谑,自己站直了。   “您怎么不和我说话?”   伊怜说:“谁让你要当仆人?况且你的行礼姿势很难看。”   尤恩笑了出来:“那些仆人的礼仪太繁琐,就算让我再学一年,我也学不会。你要体恤我,因为我辈子只会在您面前出丑。”   两个人之间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伊怜拍了拍床铺,说道:“坐下来吧。我可不会对其他仆人说这句话。”   尤恩果真坐在他旁边,轻声说:“您昨晚说的惊喜……”   一听到尤恩说的话,伊怜先生的脸变得有些红了。他站起身来,转移了话题。   “凯文寄信来,他说不会将你的身份说出去……”   “我并不想听这些事,”尤恩打断了主人的话:“我只想和您说话。”   伊怜脸上的表情变了许多次,像是疑惑的,腼腆的,不好意思说出话。尤恩看他站在窗前走来走去,最终才下定了决心。   “那好,你和我过来吧。”   伊怜让尤恩帮他穿好了衣服,带着尤恩走出了房间。   一路上,尤恩看出了主人的紧张。他东张西望,看着城堡中的壁画与装饰品。尤恩几乎能够猜到伊怜先生在心中说些什么,他一定在想:这四周冰冷冷的物件都在嘲弄他,都看出了他的心思。   尤恩不由得好笑起来。   不过,在看到房间时,尤恩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是城堡中锁着的房间。伊怜先生将钥匙贴身保管,此时他拿出来,小心地打开了门锁。   “我曾经画过一幅画……”伊怜说。   尤恩的喉头突然发紧。   他也曾偷看过主人藏着的画。   那没有什么好看的。看了绘画的内容,尤恩确信了主人对他没有任何情感。   难不成这也是阴错阳差的事件?   伊怜看出他复杂的神情,显得更加忐忑不安了:“怎么了?”   尤恩决心装作不知情:“没事。我的主人,您说的惊喜难道是……”   伊怜轻轻拉着他的手走进画室,他们穿过了历代的名画,穿过了放置各种各样工具的区域,来到了画室最里面。   这一次,伊怜没有让尤恩停下来。   伊怜将蒙着黑布的画架打开了。   ……   尤恩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盯着画面,不敢置信地说:“这,这是我?”   伊怜侧着头不说话,也不让尤恩看到他的脸。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这幅画中蕴藏着创作者怎么样的深情。   不需多说,画作就能将话全部表达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庄园的仆人大声地讨论:   “夭寿啦,鬼丑要写甜死人的五万字啦,她说虐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啦!” 第46章   “您画得真好。”尤恩热烈地赞美道:“我能看出您的进步。要是谁有您这样的学生, 一定不用忧愁将来的事。只是您总喜欢画微笑着的人, 怎么到了我这里,却选择了这样的表情?”   伊怜一开始还能微笑, 到最后脸上的表情挂不住了。   “不是你说的吗, 磨练画技要突破题材。”   “但我从没露出过如此悲伤的表情。难不成是您脑中幻想的我?”   伊怜过了许久, 才不情愿地‘嗯’了一声,“我绘画的时候, 你就站在旁边侍奉。我时常抬起头来看你, 还以为被你发现了。”   “我以为您是在模仿我背后的画。”尤恩说,“如果我能早些发现就好了。”   伊怜轻笑一声:“我是不会给你看的。”   两个人的关系改变以后, 尤恩不再站着侍奉, 而是可以坐在伊怜先生的旁边。   尤恩说起了曾经上学的事情。   “我只用了两年就修完所有学分, 写完论文后,我申请了提前毕业。”尤恩说,“即使和您是同一所大学,我们也没能见面。我要是早知道, 肯定不会那样做了。”   “这没什么可惜的, 我虽然上了大学,但是并不怎么去上课。那时候家里乱得一团糟, 我根本没有心情读书,勉强拿到了毕业证书。不然, 我又怎么会在这几年到处寻找教到拉丁文的老师呢。”   “原来是这样。我是否应该庆幸您当时没有好好念书呢?”尤恩打趣地说。   “……”伊怜喝了一口茶, 并不回答无礼仆人的话。   尤恩的生活可谓一波三折,但就在前几年, 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他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家产几乎可以说全部被他肆意使用,就连伊怜先生也不见得像他一样被娇生惯养。虽然后来他成了就连仆人也瞧不起的瘸子,但自从和伊怜先生表白心迹后,他也逐渐恢复了一些原本的性情。   尤恩说:“您是不是可以和我一起睡了?”   “……”   “我想睡在您的右边。早晨仆人打开窗帘时,您总会难受的闭上眼睛,如果我睡在您旁边,您就再也不必担心啦,”尤恩边想边说,“我会亲自把您叫醒,等您习惯了之后,再打开窗帘,那样您就不会难受了。”   伊怜委婉地说:“……还是不用了。你现在住的地方并不算糟糕,要是真的住在一起,其他的仆人也会惊慌。”   很多结婚之后的夫妻都不会睡在同一间房中。要是天天在一起,反而会被仆人笑话,说是不合规矩。   “可我想和您……”尤恩斟酌了片刻,道:“想和您做在船上做过的事情。”   “……”   “您那时候蒙上了眼睛,现在可不需要了。”   伊怜的脸涨得通红,“你在说什么。”   尤恩大吃一惊:“在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时,尚且能够同意,怎么如今水到渠成,您却完全不愿意?”   自从来到了伊怜的庄园,尤恩决心当个好仆人,很少逾越做有失身份的事。   他现在已经不是仆人,而是伊怜先生要好的‘朋友’了。   “难不成您在船上是效仿众神献身,才愿意答应我。而现在,众神归落人间,您反倒不愿意瞧我一眼。”尤恩故意看着先生的眼睛,真诚地说,“那还是让我当仆人吧,我可不想和您疏远……”   “好了,”伊怜先生轻咳了两声,突然低下头,侧过脸颊,亲在了他的嘴上。   伊怜先生显得十分紧张。   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尤恩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让尤恩痛叫出声。不过他并不敢出声,只怕吓到了嘴唇微微发抖的伊怜。   就这样抱着亲吻了几分钟,伊怜先生抬起了脸,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仍然很近。   “你觉得怎么样?”伊怜轻声问。   “当然很好。”   “剩下的,再等等……”伊怜闷闷地说:“我并不是心有障碍。你明白的。”   “我知道,您只是不好意思。”尤恩笑着说。   虽然伊怜没有同意两个人住在一起,但尤恩在他身边陪伴的时间明显增多了。   以前的尤恩,他在伊怜面前收敛了本性,就怕被主人发现什么。现在,他明显变化的一点是:   控制欲变强许多。   管家略带抱怨地说:“所有的衣物都由他来清洗,还有您喝过的茶杯,用过的餐具,还有看过的书,坐过的椅子……您说说看,所有的仆人本就全是为您服务,他抢走了所有的活儿,没有仆人能出现在您面前了。”   伊怜专心地看着报纸:“他竟然做了这么多工作?那他工作起来一定做的很快。”   每天尤恩要和伊怜一起读书,而且时间不短。   “……”管家说:“是他减少了睡眠时间。晚上的时候,仆人可没办法出来工作。可尤恩先生,他住在小姐曾经住过的房间,半夜起来为您准备衣物等。”   伊怜惊讶地看站在一旁的管家,随后摇了摇头,沉着道:“他坚持不了几天。”   “您的意思是……”   “随他高兴吧。”   “是。”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管家再次前来诉苦。   “我看尤恩先生没有丝毫的倦意,他每日精神充沛,而我手下的仆人却都无精打采,”管家拿起记录工作的手薄,翻开一页:“按照现在的工作量,最起码要解雇三名贴身仆人。可怜那位新来的,他父亲是个农民,因为他能够进入庄园而骄傲,还托人送给我礼物……”   伊怜愣了一会儿:“尤恩竟然还在做?”   “是的。您所有的物品都是他在整理。”   “……我从来不知道。你放心好了,我会和他说这件事。至于辞退的事,你不用再提,我会让尤恩多休息的。”   伊怜本以为他和尤恩说后,尤恩会停止工作。要知道是人都会疲倦,哪有生来就爱干活的人呢?   没想到尤恩却一口拒绝了他:“不,我愿意干这些事。您可以让仆人们去喂喂马,或者清扫一下房间顶层的书。上次我爬上去,看到有些书已经被虫蛀,急需清理。”   “……”伊怜说:“你不疲倦吗?”   尤恩转而问:“您又在构思新的油画。这次的主题是关于什么?”   伊怜看了看尤恩,轻声笑了笑:“主题是‘微笑的尤恩’。”   “没错。”尤恩说:“您最擅长绘画微笑的人。我斗胆问一句,为什么明知您要想进步,必须绘画其他的题材,您却固执地要画微笑、完美的人呢?”   伊怜张了张口,明白了尤恩想要说什么。   “是的。您想要有一种掌控感,这种掌控感让您满足。”尤恩深情地看着伊怜先生:“我为您工作,感到了无限的满足。又怎么会疲倦呢?”   伊怜同样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伊怜说:“那也不许。从今天开始,你只能在夜里工作一个小时,不可以多做。“   “啊不要……”   “不然你就搬到我房间,我来监督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不虐是说不会让大家感觉两个人生离死别啦,小的波折还是有的,但都是为了感情升温,别害怕!哈哈哈   今天字数有点少,明天补上哈 第47章   尤恩微微愣了一下, 立刻同意:“好的。我需要主人您的监督……”   伊怜也想过两个人是否进展过快, 不过伊怜向来感情迟钝,一生可能只会爱上他一个, 就算快一些也无妨。   两个人住在一起后过了很长时间日夜颠倒的日子。尤恩有时候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 有时候绑住主人的手。他的声音低沉, 让伊怜心神俱荡。渐渐的伊怜不再羞愧,也学了同样的处理手段侍弄那无礼的仆人。伊怜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愉悦, 只想拥着他, 就连对那些玄妙的书籍都暂时失去了兴趣。   没过几个月,两个人收到了凯文的来信。   尤恩拆开了主人的信封, 一边拆一边说:“他会说些什么呢?不会是威胁您的话吧。他倒是知道很多内幕。”   伊怜轻笑了一声:“他不会。”   尤恩说:“您很了解他?”   “那也不是……只是他并不像是会勒索人的人。”   尤恩打开了那封信, 里面落下了两张票卷。   “伊怜先生, 我邀请您和您的‘仆人’一起观看我的演出,万分感谢。请您务必前来观看,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举动。——凯文。”   尤恩一边念一边拿起票看了看,念道:“《贵人的垂怜》。最近非常有名的戏剧, 据说是凯文自己编排出来的。他倒是做了亏本买卖, 送门票硬让我们过去看。”   伊怜皱了皱眉:“这周末?我不想去。”   尤恩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说您再多画几天,就能完成一副画作。可是您也要休息一下, 看完歌剧后,我们可以去周边参观新展出的画展。据说附近博物馆有十五世纪瓷器展览会。”   到了演出当天, 伊怜不过看了一会儿, 就小声地对尤恩说:“我可算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过来看了。”   尤恩同样点了点头。   歌剧讲的是一位贵族夫人爱上了仆人的故事。这位仆人可以为主人赴汤蹈火,只要是主人的命令, 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执行。两个人通过写信表达爱意,却都不知道这种岌岌可危的情感能够维持到何时。   到最后,仆人被维护传统仪礼的正道人士吊死,贵族夫人郁郁寡欢,没多久也跟着死去。   这场戏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尤其是夫人临死前那一幕,说出最后的愿望是想要再见仆人一眼,而那个仆人早已身首异处,夫人却好像看到了他一样,安详地阖上了眼睛。不少观众甚至痛哭出声。   “我以为凯文只想扮演绅士,”尤恩轻声地和主人讨论:“没想到他也可以穿的灰不溜丢,竟然愿意去演仆人。”   这场《贵人的垂怜》大获成功,凯文再一次成为最受欢迎的男演员。在后台,他大汗淋漓,接待了两位朋友。   凯文微笑着说:“希望你们不要生气。实际上我已经有半年瓶颈期,一直在寻找新的创作素材。是你们的故事给了我创作的灵感,让我重新回到了舞台。”   “可你不必编造出悲惨的结局。”伊怜轻轻拉住了尤恩的手,不满地说。   凯文狡黠地笑了:“艺术源于生活,却也要为生活所改变。譬如说,不是悲剧怎么能吸引贵族前来观看?要是成了喜剧,所有人都要笑话我审美的低俗,只能当个二流演员了。”   “你写出这则故事,我并不怪罪你,也不会过多抱怨。只是尤恩的身份,从此以后你必须严谨地保守秘密,决不能透露出半分。”   “我明白,否则也不会让你们过来。”凯文说:“您和尤恩的故事本身,可比钱财重要多啦。”   伊怜和尤恩互相看了看,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不过,您需要注意一件事。”凯文说:“之前我并不认识您,是戴安娜小姐主动找上我,让我通过自己的演技‘博得您的好感’。”   “……”   凯文耸了耸肩:“我本来也无聊,又对自己的演技十分满意,很快就答应了这位小姐的要求。您要知道,戴安娜小姐是您的亲人,是个十足的贵人,她可不一定能接受尤恩现在的身份……”   伊怜却显得不是很在意:“她总会接受的。”   不过在戴安娜小姐接受这件事情之前,庄园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前几日两个人感情正浓,到了许多地方游玩。他们看画展,听歌剧,又到邻国写生。两个人还去了北欧看冰洞,在夜空下观赏极光。   然而回到庄园里,伊怜先生在看了几封信之后,面容变得严峻起来。   他对尤恩说,需要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随后不再外出,每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工作。   尤恩站在他旁边,想要看一看他的信。两个人很久都没有秘密了,但这次伊怜却摇了摇头。   “你不必担心,要是事情处理不好,你再看也来得及。”伊怜这样说。   尤恩不由得更加担心起来。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了几天,伊怜突然将尤恩叫到了书房里。   他的面前摆放了一沓的信件,略显疲惫地说:“我并没有打算隐瞒你。再过不久,就算你不看信也要知道了,我想干脆让你提前知道,好做些打算。”   尤恩将信打开,面色同样凝重。   “怎么会这样?”   伊怜无奈地说:“北部的战争。我虽然提前做了些准备,现在看来仍然是不够用的。战争摧毁了我多处财产,我还投了一大笔钱,在北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   “那么,现在的情况是……”   “没过几日,我们就将面临几乎没办法维持庄园日常的窘境。”伊怜冷静地说,“你可以通知管家说,绝大多数仆人都可以另谋出处了。”   尤恩仔细看了看近日的信件,心中凉了一半。他知道事情基本无法挽回。   伊怜看着尤恩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知道你的答案,所以我不会为你安排出路。你愿意和我一起吃苦,对吗?”   尤恩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不,先生。”   “……”伊怜吃惊地看着他。   “我可以吃苦,但是我不会让您吃苦。”尤恩说:“您是我的主人。”   伊怜愣了一下,露出了微笑:“事情没你想的那样糟糕。虽然我们不能用太多的仆人,可是总不至于让你受难。”   尤恩老实说:“我可以在任何地方睡觉,也可以不吃饭。但我决不允许您受一点委屈。”   他说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掺杂谎言,眼睛亮得像是黑钻石,从中透着希望的光。   伊怜的心中莫名一酸。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值得尤恩这样去爱。尤恩本人并不在意生活怎样,即使他是从一流大学毕业,但他不去找高薪的工作,只因为心中不愿意,就甘愿一直守在伊怜的身边。   “你、你……”伊怜想了许多话,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他知道他不需要多说一句,尤恩就能明白。   两个人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没想到第二天,庄园的仆人还是照常的工作。   “回大人,”管家毕恭毕敬地鞠躬:“我已经按您的要求,和所有仆人说明了庄园的困顿。但是,没有一位仆人愿意离开。他们宁愿不拿工钱,也想为您工作。”   “……”伊怜正在写信的手略微停顿了,“我并不是在说谎。我没有多余的钱支付仆人的薪水。”   管家的鞠躬得更深:“正如上面所说,您不必支付。”   “……”   尤恩说:“您看,您也许并不需要过于担心。平日里您对仆人的照顾,所有人都记在心上。除了您以外,去哪里找如此仁慈的主人呢。”   伊怜却并不是十分开心。他倒显得忧郁许多。   伊怜失去了一大笔钱,又失去了几所地产。尤恩本以为这就是最糟的情况,没想到没过几天,伊怜的另一处投资也折损大半。   看着主人日渐焦急却又装作没事的表情,尤恩逐渐烦躁起来。   他知道事情不会巧合地撞在一起,一定是有人再找伊怜先生的麻烦。在尤恩看来,金钱方面都是小事,让他烦躁的是,伊怜先生开始委婉地让他离开。   “你也许可以到纪伯伦府上借住一段时间。”伊怜说,“正值航海盛季,他那边有新鲜的食物,而且医疗水平很高。你不必急着回来,等我处理好事情,就会亲自去接你……”   近几日只有面包咸肉和干酪的生活,让伊怜先生忧愁起来。尤恩知道,伊怜先生担心他曾经生过病、受过伤,害怕他不能忍受恶劣的生活条件。   心中明白伊怜的善良和好意,但尤恩却在心中感到了愤怒。愤怒之余,又是一阵无力感。   “……我只想在您的身边。”尤恩的声音放得很轻。   伊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但尤恩发现,只要他还在伊怜先生的旁边,就会给主人带来压力。   庄园的经济已经较为糟糕,伊怜还叫仆人专门买鲜鱼、蛋乳糊等有营养的食物。尽管尤恩拒绝多次,伊怜先生还是执意让他吃掉。   ……   尤恩的心像是被撕开一样,疼得厉害。   他知道,这是伊怜先生对待爱人的方式,要将好的东西留给他,护住他。   尤恩只好先去纪伯伦的庄园里寻求帮助。 第48章   纪伯伦先生也是焦头烂额。   “我继承了公爵的头衔, 看上去风光, 其实接手了烂摊子。”他坦言道:“破旧的庄园,连一副油画都没有, 更别提钱了。为了整顿庄园, 我把所有钱都投进去, 才发现经济已经烂到骨子里,需要长时间才能看出回报……”   纪伯伦实在无奈, 他已经把手里能拿出的钱全都给了伊怜, 却仍然是杯水车薪。   纪伯伦文:“伊怜现在怎么样?”   尤恩低低地说:“回大人,生活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只是, 主人不能支付仆人的薪水了。”   “……”   “您知道的, 伊怜先生不喜欢别人为他奉献。他宁可自己受苦, 也不想克扣仆人的薪水。”   纪伯伦叹了口气:“他之所以如此焦虑,就是因为想要让仆人过上正常的生活吧。怪不得有人说,维持庄园经济是绅士一生的使命,为了这个目的, 绅士应当做出一切牺牲。”   尤恩没有作声。   他在纪伯伦家中留宿了一晚。伊怜的信件上写得清清楚楚, 要求纪伯伦用接待客人的礼仪接待他,纪伯伦果真按照他说的去做。   不过尤恩并未久留, 第二天清晨他就匆匆离开了纪伯伦的家。   纪伯伦站在门外,随意说道:“你是打算去哪里?”   尤恩回复道:“我要去戴安娜小姐的庄园。”   纪伯伦惊讶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很怕见到她, 没想到你还要主动拜访”   “为了伊怜先生恢复平静的生活, 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怕戴安娜小姐也没有办法。”   纪伯伦点了点头:“就算她有钱,伊怜也不愿意和她要。”   尤恩再次叹气, 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纪伯伦看了看低垂着头的仆人尤恩,突然说:“有不少单身的绅士,在庄园快要倒闭时选择娶一位富家小姐进门,用她的嫁妆弥补庄园的亏损。”   尤恩皱了皱眉。   纪伯伦继续说道:“如果伊怜选择这样做,你会如何呢?”   说完这句话,纪伯伦好整以暇地看着尤恩。   他的问题带着恶意和试探。   这位仆人在纪伯伦面前,总是装作一副对伊怜含情脉脉地样子。可纪伯伦看得很清楚,尤恩是地位低下的仆人,爱上伊怜的原因,大概就是地位和金钱。   聪明的主人,自然不用别人担心,他们自己就能将仆人玩弄于手中。可是伊怜不同。别人对他好,他就要千方百计地回报,吃亏在所难免。   纪伯伦希望尤恩能够认清自己的地位。   尤恩抬了抬头,轻声回答:“我尊重主人一切选择。”   “……”   这句话,纪伯伦听他说过很多次。   “即使他娶了别人,你也愿意?”   “我没有选择的权力……”尤恩苦笑了一下,略微鞠躬,赶往戴安娜小姐的住处。   尤恩第一次来到戴安娜小姐新婚的住处。对于妹妹的婚事,伊怜考虑许久,最终选择了条件最好的一位绅士。   庄园占地极广阔,白色的城堡坐落在田园中心,三角塔和卷纹窗充满了现代气息,而庄园内部却是极为考究的古典风格。天气渐渐回暖,花园增添了许多颜色。通往城堡的小径周边种植了大量的花朵,一株株含苞待放,显示出主人悠闲自在的生活。   戴安娜在客厅中接待了尤恩。   她没有刻意为难他,同样让他坐在了椅子上,并叫仆人为他倒了一杯茶。   但是,戴安娜说出的话却直截了当:“我拿不出那么多钱。”   尤恩垂下了肩膀。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他本想站起身走出去,戴安娜说:“我本以为,凯文总能让伊怜产生些许的好奇心。但现在看来,你比著名男演员还要厉害许多。”   尤恩停下了脚步。   戴安娜继续说:“大概是我从未想过要了解你,真不知道你到底有哪里特殊。”   尤恩耐心地说:“难道这是您不肯借钱给伊怜先生的原因?”   戴安娜大惊:“你在说什么鬼话。嫁给别人后,我的嫁妆就不再是我的财产,况且之前还给你支付了两万磅……我不可能不借钱给伊怜。”   “那么……”   “如果你是在为伊怜担心,那你大可不必。”戴安娜说:“我想,当你回去就会知道,伊怜不需要你为他解决任何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戴安娜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类似怜悯的情感。她从来没有对尤恩产生过类似的情感,包括他断指的时候。   尤恩再次搭乘马车,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伊怜的庄园。   他一整天都在奔波,即使没有任何的休息时间,到达庄园也已经是午夜。   尤恩在门外面看到了伊怜房间里亮着的灯,知道主人直到深夜仍没有入睡。他平复了许久的呼吸,这才敢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的人听到了开门声,朝着门边看了过来。   随后他露出了安心的微笑:“是你。怎么没在纪伯伦那边多住几天?”   尤恩老实说:“我担心您。”   伊怜吃了一惊,虽然说了一些不用让他担心的话,但尤恩看到了他通红的双眼,显然是累了几天,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您想好解决的方法了吗?”尤恩不由问道。   伊怜虽然仍在微笑,眼神中却显得疲惫。   尤恩知道了他的答案。   “纪伯伦先生说,您不必担心,他含糊着说,最近会有解决的办法出现。”尤恩将从戴安娜小姐那里得来的消息按到纪伯伦的头上。他想让伊怜不要如此担心。   伊怜听完倒是一愣:“纪伯伦说的?”   “是。”   伊怜摇了摇头,不知道从哪里听出了破绽,他说:“你去见过戴安娜了,是吗。”   “……”   尤恩见无法隐瞒,只好说了实话。   “纪伯伦不知道这件事,只有她提前之情。”伊怜没有丝毫愉悦的表情,反而闭上眼睛,用两根手指捏了捏眉心,像是更为苦恼:“她以为这是契机,是改变庄园的途径,所以她丝毫不担心,反而劝我也不要再为庄园苦恼了。戴安娜哪里知道……”   刚说到这里,伊怜就像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去说其他。   尤恩却十分固执,双眼看着伊怜先生的眼睛。   到最后伊怜叹了口气:“她知道我即将继承一笔财产。”   “……”尤恩不敢置信地说:“您……?”   “是一个远方的表叔。他的大儿子前个月患病死去,写信给我,说他们百年之后继承权将归我所有,并邀请我近日去他府上参观。戴安娜自然也知道这个消息,她以为我可以借这拜访的机会,和他们借一笔钱。”   尤恩彻底明白了。   “那就解决了您目前的困境。”   伊怜却苦笑出来:“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还有三个未婚的女儿。”   “……”   按照礼仪,一旦伊怜想要是让对方出钱,他势必要在三位小姐中娶一位。   怪不得戴安娜小姐一点也不担忧。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庄园的财政问题,又解决了伊怜的婚事。   尤恩说:“无论您作何选择,我都会支持您。”   伊怜摇了摇头:“我不可能娶别的女子。……所以,戴安娜说的方法行不通。”   所以他这几日才会如此焦虑。   “也许您可以去表叔的庄园看一看,说不定他们愿意借钱给您。”说着说着,尤恩自己都觉得天真,停止了说话。   房间沉默了下来。   之前两个人无忧无虑的生活,仿佛是前世的事情。尤恩知道,生活本就是这样瞬息万变,永不存在持续的快乐,和永久的痛苦。   尤恩低低地开口:“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伊怜显得并不在意,却还是说:“什么呢?”   “您可以叫仆人,去我养父母那边换来一笔钱。如果他们知道是我的话……”   尤恩的话还没说完,伊怜几乎是愤怒地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   “你在说什么!”伊怜大声说:“这种话,我以主人的身份拒绝你再次说出!如果你再犯,别怪我把你关在房间里。”   尤恩说:“我不是要离开……”   “行了。”伊怜却不耐烦地打断他,显然根本不想提到这个话题。   对于伊怜来说,无论尤恩想得多么巧妙,计划多么完美,甚至对两人没有任何影响就能够拿到钱,伊怜还是不愿意。   这种复杂的情感,伊怜不知道怎么表达。他选择了一种最坏的方式,那就是让尤恩闭上嘴巴。   尤恩却没有丝毫的愤怒,他温顺地点了点头,用手拉住了伊怜的手:“那还要想些其他的办法。纪伯伦先生真的没有钱了吗?”   “……”   伊怜本以为他会愤怒。正常的情人之间,话说到这种地步,早就会争吵起来。但尤恩却没有任何的抱怨,他真的全身心放在伊怜身上。   伊怜忍不住拉紧他的手,轻声道歉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只是有些焦虑……”   “我知道。”   两个人轻轻地拥在一起,尤恩抚摸着伊怜的肩膀和后背,轻声说:“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第49章   伊怜努力恢复庄园的经济。他是一位传统的绅士, 即使性格和多数贵人不同, 但他也懂得身上肩负的责任。   如果要是他一个人,什么样的生活他都可以接受。只是庄园的衰败会影响一个小镇的情况, 这也让伊怜焦急起来。   最后, 伊怜决定, 去拜访表叔一家。   “你知道,我没打算向他们借钱。”伊怜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物, 一边对着尤恩说:“但是亲戚间也应当多加走动。我从没见过这位叔叔, 万一日后我继承了他的财产,总还是要见他一面的。”   尤恩有些担忧:“他们大概是不希望您取得继承权。”   伊怜笑了笑:“傻瓜, 就算不是我, 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女儿。你不必担心, 我不会久留。”   “我也想和您过去。”   “哦,不用。”伊怜说:“那地方冷得很,对你身体没有好处。叫别的仆人跟着我就行了。”   他让仆人拿起了行李箱,最后和尤恩道别后, 匆匆离开了庄园。   尤恩站在原地, 直到完全看不到伊怜先生马车的背影,他才缓缓地走回了房间。   庄园里, 有仆人在背后小声地讨论着。   尤恩当做没听见,有一位仆人依照伊怜先生留下来的指示, 前来服侍尤恩。   这仆人长得机灵, 又很面善,年龄不大, 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尤恩问他:“庄园里的人都在讨论些什么呢?”   那仆人动作麻利地为尤恩倒茶,听到尤恩的问题,他露出了苦脸。   “我不清楚……”   “我并不会怪罪你。”   那仆人稍微大胆了一些。他一直在厨房做杂事,从没有伺候过主人。不过眼前这位也算不上主人,所有仆人都不想来侍奉他,只有这位仆人被派过来。   那仆人倒也不怕尤恩,没过多久就和盘托出了。   “他们都在讨论,报纸上登着的寻人启事。他们说,您和上面的贵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当然,这肯定是无稽之谈!要知道您一直在庄园里工作……”   那仆人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害怕地看着尤恩。   尤恩却不怎么在意。他叫仆人拿来报纸,仔细地看了看。   随着战争事态的发展,弗洛斯家族悬赏的金额再次增加了。就在不久前,尤恩根本不敢妄想,自己的信息竟然如此值钱。   在这动荡的年代里,有几个人能够安稳地生活着呢?上帝在人生下来之时,就给了他们两条道路,一条通往幸福,一条通往爱情。无论是哪一条路,都充满荆棘,当他们踏上这段旅程,双脚会被刺得鲜血直流,双手布满裂痕。   伊怜先生到了约定的时间也没有回到庄园。他和尤恩的联系是通过信件,然而自从尤恩上次收到他的来信,说明他将会晚归,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信了。   有人说,伊怜先生一定是被叔叔家说服,决定在那边住上一段时间。要知道,当新的继承者打算收下继承权时,他们最需要做两件事情,一是选择一位合适的小姐当做结婚对象,一是在当地入住,以便深入地治理新的庄园。   尤恩不相信伊怜先生会做第一件事,但他十分担心伊怜先生想要住在那边。   尤恩并不想离开现在的庄园。这里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两人交往的信件中,就连每一扇玻璃、每一块地毯,尤恩都了若指掌。   可是,尤恩并不能代替主人做决定。他只能耐心地等待。   后来小镇上下了几场雨,等天晴后,送信员匆匆赶来,送来的却是一封简短的信。   “我在这边生活的很好,不久就会回去。”   伊怜的信件只有短短几个字。有仆人听完,笑着说伊怜先生是打算住在那边了。看来主人是想要收下继承权,而远房亲戚那边也对伊怜先生很满意。   只有尤恩,在看完信件之后愣了一会儿,随后转身回到了房间中。   等他出来时,提着简单的行李包,匆忙戴上了帽子,对着管家说他要出去。   伊怜先生曾经说过让尤恩不要过来,因为这边天气寒冷,且多雨,对尤恩的身体很不好。   当时尤恩没有想到,伊怜先生也从来没来过这座城市,天气恶劣对于他的影响是一样的。   当尤恩下了马车,冷风如同刺骨的冰锥,将他整个人都吹透了。幸好尤恩带了厚衣服,他连忙紧了紧衣服,往当地最有名的庄园走去。   尤恩不知道,伊怜先生还有个如此有钱的亲戚。在伊怜穷困潦倒时,好像并没有任何人愿意伸出援手,站在庄园前,尤恩不由赞叹一声,这里的华美壮丽不亚于伊怜先生的庄园。   有仆人前来接待,尤恩说明了来意,被带领进了庄园。   “您是来找伊怜先生的。”那仆人说,“客人刚来,就因为身体不适一直休息。主人为他请了名医,客人一定很快就能痊愈。”   尤恩的心中咯噔一声,心想果真如此。他强压住心中的担心,说道:“伊怜先生现在如何?”   “身体已经好多了。刚来的时候,客人连坐起身来都困难,现在已经可以自己吃饭写信……”   仆人带着尤恩走到了房间前面,推开了门。只听到里面有嘶哑的男声:“怎么了?”   尤恩的眼睛一热,推开了前面的仆人,率先走了进去。   只见伊怜先生躺在象牙雕刻的床上,穿着严实的睡衣。他的神色并不好,脸色苍白,身材也纤瘦了些,唯独他的眼睛仍然投射出光彩,显得富有生机。   “伊怜先生。”   “尤恩?”伊怜开口的声音都变了:“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许你过来吗?”   尤恩沉着声音说:“您不告诉我生病的事,难道我就猜不出来?您真是狠心肠,竟忍心让我在庄园苦等……”   “……”   伊怜沉默了片刻,让其他的仆人都走了出去。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让尤恩坐在他旁边。   “我只是患上了感冒,并没有大碍。贸然回去反而会让病情加重。”伊怜说,“我不想让你担心。”   “真的不是看上了这里的小姐?”   “……”伊怜急了,刚想要说些反驳的话,房间外传来了敲门声。   “伊怜先生,我为您端来了今天的药物。”一个柔弱的女声。   尤恩朝着主人微微一笑,在伊怜还未说话时,就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女人吓了一跳,尤恩自我介绍了一番,她这才惊魂未定地想要进去。   伊怜在房间里就说到:“小姐,请您把药物端给我的仆人。”   这明显是赶客的说法。不过小姐的涵养很好,也没有变脸色,仔细叮嘱了一番用药的时间,这才施施然走回去。   尤恩站在门口,看着小姐远去的背影,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见,才走回了房间。   伊怜先生脸色极其不好看:“你刚才在看什么?”   “在看您的表妹。”   “……”   “和您不一样,她是一头褐色的发丝,衬着白色的皮肤。又是鹅蛋脸,天生的美人。从家境来看,她应该从未受过苦,衣服上每一片褶皱都有人精心保养。”   伊怜脸色沉了下来:“你想留在这里?”   “不,我只是在考察您在这里生活的怎么样。”尤恩笑了笑:“现在看起来,还不错。”   伊怜还想说什么,尤恩走到他旁边先开了口:“您还是先吃药吧。就算要数落我,也等吃完药再说。”   伊怜脸色极差地说:“不。”   他和仆人生闷气,转过身钻进了被子里不出来。尤恩慌了神,连忙道歉,却没有被接受。   “我只是担心,又嫉妒。”尤恩说:“我的主人,请您原谅我,您的仆人弱小又受不起打击,请您不要不和他说话。”   伊怜忍不住说:“可你说的是什么话呢?我千方百计地想回去,还要写信安慰你……”   “那么,如果我回到了养父母的身边,”尤恩说:“说是要拿回我的继承权,并且写信对您说暂时不能回来。您又会怎么做?”   伊怜愣了片刻,咳嗽了起来。   “您的心情应该也不会愉悦。但这些事情都等之后再说吧,我现在只想让您先把药吃掉。”   伊怜轻哼了一声,坐起身把药吃掉,扭过头不看尤恩。   尤恩故意让他说话:“您怎么看待您的表妹呢?”   伊怜说:“她们都懂礼貌,很知道体恤人。”   “这么说,您是想从中选择一位。”   “说不定。”   “您不怕伤了一位仆人的心?”   “哦,我真不知道哪位仆人会伤心,”伊怜冷笑了一声,“他说不定只想摆脱我这个累赘,想要赶快回去继承家业。”   “……”   “你看见了吧,你的养父愿意用重金换取你的消息,大概你也是想明白,决定离开贫苦的我,还是回去当少爷吧。”伊怜生气地说。   尤恩不再继续说了。他突然伸出手,去抓主人的手,即使被伊怜打开也不气馁,反而将身体重重地靠在伊怜先生的肩膀上。   伊怜吃痛地叫出声:“你这么对待生病的主人?”   “这样才有实际的感觉,”尤恩说:“我的心还在狂跳,似乎没有触碰到真实的您。这很奇怪,明明您就在我眼前,我却感觉不到,非要您说出刺痛我的话,我才快活。好像您……死而复生了。”   “……”   “对不起,用了这样的比喻。我想我是疯了。”尤恩轻声说:“我想见您,想见的发疯。可我只和您分别短暂的时间。如此颠三倒四的话,让您听明白了吗?”   伊怜先生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手搂住了尤恩的肩膀。   主人轻轻地亲吻仆人的头发、额头、眼睑,最后亲在他的嘴角。   “你一定十分担心。”伊怜先生轻声说:“别害怕,我毫发无伤。”   尤恩点了点头,带着央求的声音:“您可以和我回去吗?我们不需要这笔钱,也能过得很好。就算遇到了困难,也总能过去的。”   伊怜思索了片刻,为难地说:“恐怕不行。”   尤恩抬起头,凝视着伊怜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尤恩轻声说:“其实我还有一笔钱。”   “什么?”   “我本来不打算动,一辈子都不想。我想让这钱随着时间变成尘土,再也没有人能用。可是为了您,我甘愿把钱拿出来。”   伊怜皱了皱眉:“不,我不能用你的钱。”   “就当是您和我借的。”尤恩说:“和这家人借钱,不如和我借钱。”   伊怜看着他,“你……我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你的钱从哪里来呢?我想多数人都会怀有这样的疑问。那是你的钱,还是别人的?”   尤恩从伊怜身边站起,在床边来回踱步走了起来。他显得心事重重,思索了很久,他才轻声说:“……是我母亲的遗产。”   “什么?”伊怜的声音提高了。“你的母亲,不是?”   尤恩苦笑一声:“没错。但她曾是多个公爵的情妇,捞了不少钱。您可以想象吗?一位衣食无忧的女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将儿子送给别人,又送上了性命。她死后住的房子和首饰都被拍卖,全是些奢侈的玩意儿,足足卖了十五万镑……”   “……”   “她只留了一封信,说是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幸福。”尤恩的声音带着沙哑:“我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但我想,她会同意我将钱给您……”   伊怜震惊地看着尤恩,有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好像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仆人,那仆人微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手指,都像是被无限放大,牢牢印刻在他的心里。 第50章   后来两个人没有再谈论继承权的事情。伊怜先生仍有些低烧, 他轻声和尤恩谈了几句话, 就睡了过去。   只是他把手伸向尤恩。   伊怜先生的手滚烫,尤恩轻轻地握住, 主人就像是安心了一样, 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安然入睡了。   尤恩不知道, 伊怜先生在发烧时很想让他过来。他一边压抑着心中的念头,一边还要给尤恩写信, 劝慰他不要过来。实际上每天伊怜都没有办法好好休息。   直到尤恩过来, 他才平静下来。就连伊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尤恩如此依赖。   两个人真正交往的时间还不足一年, 伊怜却好像已经和他生活过很久了。   第二天早晨伊怜醒的很早。他难得睡了好觉, 每一寸发丝都透露出轻松和愉悦, 而他的爱人正睡在旁边。   伊怜只不过轻微动了一下,尤恩便醒过来。   “早安。”伊怜先生微笑地和他说话。   尤恩也笑了起来:“您的身体不再发热,看来您已经痊愈了。”   “可见,如果你昨天没有过来, 我很快就能回庄园。”   “要我说, 正是因为我过来看您,您才可以很快康复。”   “……”   伊怜本想说些讽刺的话, 但想了半天,还是转移了话题。   他叫尤恩和他一起去主人的客厅吃饭。   “自从前来拜访, 我就因病躺在卧室里, ”伊怜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站得笔直, “你也穿礼服。”   尤恩并不在意贵族的礼仪。说老实话,自从他脱离了贵族的身份,从前的生活习惯几乎全部都忘记。只不过在这座城堡里,尤恩拜访的身份为‘伊怜先生的好友’,他自然不能丢了伊怜先生的脸面。于是在帮主人穿上衣服后,尤恩随便选了一件礼服,穿上了去。   两个人来到了城堡接待客人的房间内。   主人家已经得知了伊怜先生痊愈的消息,他们将房间烧的很热,又精心换置了全新的窗帘、地毯,餐桌上摆放了镶嵌金边的桌布和瓷器。   伊怜走进来时,小姐们侧身端坐在一旁,见到他来,都慌忙站起身子。   尤恩顺从地站在主人的身后。   这是他难得有幸和伊怜以平等的身份参加宴会。要知道,以往在伊怜的庄园里,尤恩只能躲在阴暗的房间,就连见客人一面也难。   大概是昨天带领尤恩的仆人提前和小姐们说了,三个小姐看到跟着的尤恩,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神情。她们举止高雅,面容和善,就像是最端庄的贵族小姐。   在伊怜先生与小姐们示意友好时,尤恩粗略的观察了主人家的三个女儿。   每一位小姐全部有较好的容貌。她们身材苗条,又出身高贵,况且很显然,她们全部对伊怜先生有好感。   这并不让人吃惊。一位出身高贵,相貌英俊,且家境富裕的单身汉,往往是贵族女性趋之若鹜的焦点。   三小姐就是昨晚为伊怜先生送药的那位女士,她端起旁边的盘子,轻声说:“伊怜先生,这是庄园的特产冰糖葡萄,我们在生病后总是喜欢吃些甜食,能缓解您喉咙的不适。”   伊怜先生显然仍记得生病时的恩情,他向三小姐道了谢,用银勺子挖了一小块,脆脆地吃了起来。   站在伊怜后面的尤恩突然说:“先生,我也想尝一尝。”   伊怜愣了一下。他手里只有一个勺子,显然小姐没想过要让尤恩品尝。三小姐发现了情况的微妙,正想叫仆人过来再拿一份餐具,没想到伊怜先生竟然又用勺子拿起一块,放到了仆人的嘴边。   尤恩自然地含住了主人的勺子。   “……”   由于两个人的举动太过于自然,几个小姐面面相觑,却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三小姐勉强笑了笑,问:“伊怜先生,您觉得怎么样呢?”   伊怜称赞了从未吃过的甜品。   旁边有人说,这是三小姐亲手熬制出来的糖果,花费了不少心思。   尤恩同样是面露微笑。只不过,他微笑的表情有些微妙,三小姐不由问道:“那么,尤恩先生,您感觉如何?”   尤恩彬彬有礼地向着小姐鞠躬,一举一动都像是绅士一般。   “当然很好。”尤恩说:“我不知道这种点心是否有润喉的功效,只知道它一定很费钱。毕竟如此新鲜的水果,相比在寒冷的地方要花很多的钱。”   小姐的脸色变了一下,不过她很快笑了笑。   “是有些昂贵……”   “如此昂贵的点心,就连伊怜先生的庄园里,都很少出现。”尤恩说:“这让我想起了一部小说的主角。那位女士最喜欢吃的点心,就是这样的冰糖葡萄……”   尤恩的话还没有说话,伊怜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几名女士互相看了看,都看出对方眼中狐疑的神情。她们全然听不懂尤恩说的‘主角’究竟是谁,单从尤恩的话来看,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只有伊怜先生自己知道,这位爱吃冰糖葡萄的书中的女主角,是两个人前不久读到的一本法文书。书中的女主角是个滑稽的角色,为了迎合男人的喜好,不惜将一切财产抛掷而出,最终却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因为形象鲜明,伊怜很快就联想到了。   他不由得一边笑一边摇头。   尤恩脸上也露出了略微得意的神情。   三小姐说:“请问,您说的是……?”   伊怜先生抢先说道:“没有什么,是尤恩突发奇想而已。”只不过说完这话,伊怜将手中的勺子放下,拒绝了小姐让他再吃几颗的邀请。   还没有到午餐的时间,伊怜先生随着几位小姐的步伐,在庄园里参观走动。   尤恩自然不会让伊怜先生和女士独处,即使几位小姐目光如炬,他当做看不见,随意翻动了几下庄园内的书籍。   只翻了几本放在外面的书,尤恩就放心了许多。   虽然为了装饰的作用,这所庄园购买了不少价值连城的绝版书籍,然而内容陈旧,且业内崭新,一看就是没有人翻看过的新物。   伊怜先生的书房就不一样了。就算主人十分爱护书籍,但是也有翻看过的痕迹。更何况,伊怜先生根本不喜欢这种浪漫小说。   尤恩将手中的书放下,心中随意想着也许以后能够偷偷挑一本拉丁语写成的爱情书籍,语词稍微艰涩难懂些,让伊怜先生读不明白,只好让尤恩一句一句地教他念书……   “尤恩,你走得有些慢了。”站在前面的伊怜先生叫了仆人的名字,这才让尤恩回过神来。   他连忙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走上去。   也许伊怜先生自己都没有发现,两个人只要距离超过十米,伊怜先生就会显得紧张,总是叫尤恩快点过来。   五个人来到了庄园里装饰华丽且偌大的休息室中。   贵人的休息室总是大同小异,他们能够做的室内活动都差不多。庄园里吸引了伊怜和尤恩注意力的,是摆放在休息室正中央的那架漆黑的钢琴。   几位小姐看出了伊怜的心思。   这次,是大小姐站了出来。   “伊怜先生,也许您可以弹奏一下钢琴。”她说,“家里的钢琴有些古怪,似乎声音并不准确。”   伊怜走上前,用手指轻轻弹奏了几下。   “声音很清澈,不过确实有些不准。”   “听说,伊怜先生有高超的演奏技巧,相比这些许的音差并不会影响您的演奏。”几位小姐微微鼓掌,想让伊怜演奏一番。   伊怜并没有拒绝,而是坐在了钢琴的面前。   小姐的心跳蓦然快了几分。   在多少的浪漫小说中,都描写过这样的场景!优雅的绅士进行伴奏,而美丽的小姐一展歌喉,两人在眉目间透露出新的喜悦,爱意逐渐萌生……   不得不说,在室内活动中,唯有这一项活动最能够吸引众多的小姐。   她们不仅能够展示自己美妙的歌声,甚至可以站在伊怜的旁边,让他多欣赏小姐精心保养的苗条身段……   伊怜轻声说:“演奏些什么好呢?”   小姐们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熟知且擅长的歌曲名字。   “《贵人的垂怜》!现在最流行的歌剧,其中一段音乐真是让人泪目……”   “不不,这种新的流行音乐谁能记得住?还是《沙迦的宴会》最为经典。”   “要我说,还数《我呼唤你》最适合……”   几个人争吵了起来。   伊怜有些为难:“你们说的歌曲名称,我一个都不会弹奏。”   “……”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几位小姐先是面容一沉,随即很快恢复了微笑。   “那么,请您……”   她们还没说完,尤恩突然开口说:“不如弹奏‘那一首’。”   伊怜抬头笑了笑:“你一周前才写完,我还没有练习过。”   “不要紧。我相信您已烂熟于心。”尤恩说:“难得有如此高价的钢琴,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美意。要我说,庄园里的那架也应该换新的了。”   伊怜没有理睬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他的指尖缓慢地移动起来。   前不久,尤恩谱了一曲,亲手交给了伊怜。   两个人共同修改了不少地方,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正式演奏。   伊怜专注地弹奏起来。   他虽说没有练习,但是动作却很熟练,偶尔有不熟悉的地方,都用巧妙的旋律掩饰住。   尤恩斜靠在伊怜的身旁看着他,相比于伊怜的专心致志,尤恩的动作显得有些懒散了。   但是,没过几分钟,站在一旁的尤恩,竟然开口轻声唱了起来。   “我愿从此没有阳光的漫长夜晚,愿山川失去颜色再无繁滋,愿机缘凋残死神降临,我将永别于世。只要我的心中存在着你的倩影,那就是你生命的长存、美的吉兆与爱的永生……”   在尤恩开口的一瞬间,伊怜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跟随着尤恩的歌声继续弹奏下去。   两个人的配合无比默契,谁也瞧不出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在一起弹唱,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个人早已演唱过无数次。   尤恩肆意地编排着内容足以让伊怜面红耳赤的情歌,却又正好压在不会让他发火的底线上,他轻哼着,甚至还坐到了伊怜的旁边,为他和弦。   他没有直接去看伊怜,因为他知道主人很可能会恼羞。不过他的余光看到了,主人的耳朵稍微红了些。   尤恩不禁微笑起来。相比于他这个浪荡仆人,伊怜可以说的上是家教严格的贵族绅士,脸面自然会薄一些……   等两个人演奏完毕,还没说上一句话,就被身后的掌声打断思路。   小姐说:“伊怜先生果真是演奏技巧绝妙!不如再和我们姐妹一起演奏一曲……”   尤恩知道几位小姐的心思,他主动开口:“伊怜先生对于流行的音乐并不擅长,恰好您们说的几个曲子我都知道,不如让我当伴奏,恰好伊怜先生可以站在旁边,聆听小姐们美妙的歌声。”   几位小姐互相看了看,神情都有些微妙。不过,让伊怜演奏并不是最主要的事情,反倒是让伊怜腾出手来观看她们表演比较重要,于是几位爽快地同意,一位一位轮流开始了演唱。   尤恩坐在钢琴的面前,弹奏的姿势十分标准。   伊怜从未看过尤恩身穿礼服,弹奏钢琴的模样。   在庄园里,尤恩是卑微的,是企图讨好主人的下等仆人。就算两个人已经确定了恋爱的关系,尤恩仍未改变对伊怜尊敬的态度。   只是刚才,尤恩施展小心思时,无意间透露出的狡黠神情,让伊怜不知所措。   几位小姐都站在钢琴的面前,她们信心满满,相信自己美妙的歌声会吸引伊怜全部的注意力。   所以她们并没有发现,这位高贵的绅士,目光从未离开演奏者片刻。他一直在凝视着尤恩的背影,显得那样专注…… 第51章   两个人又在庄园待了几天, 不知道伊怜先生和主人家说了些什么, 剩下的日子里,几位小姐没有再来打搅。   很快, 伊怜先生就和自己的仆人回到了庄园里。   一回到庄园, 尤恩就主动将那笔巨额遗产拿出来交给伊怜。但出乎意料的是, 伊怜先生拒绝了尤恩的钱,并且叫他将钱保存好, 不要再拿出来。   尤恩莫名其妙, 不知道伊怜先生要怎么做。但是没过多久,伊怜先生就从别的朋友那边借到了钱, 很快缓解了庄园的经济危机。   尤恩知道, 伊怜先生是不想用这笔钱, 他只好再次收起来。庄园里恢复了平静,两个人的生活也逐渐变得平稳平淡。   主仆二人经常相伴出行,伊怜最喜欢和尤恩单独出去,他们买了许多书籍, 在购买的时候, 时常会相互讨论一番。   有时候光从封面和简介看不出书籍质量的好坏,尤恩还会跑到老板那边, 叫他帮忙拆开纸封。对于曾经的伊怜来讲,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 很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 都由尤恩替他完成。尤恩的想法简单易懂,只要能够帮得上伊怜, 他愿意做任何事。   伊怜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定也帮尤恩实现一个愿望。   庄园里最美的季节就是春天。早晨书房的窗外可以听到清脆的鸟叫声,随着风的移动,树枝垂下形状各异的阴影,在书本上遮遮挡挡,在渐明渐暗的阳光下,读书人可以察觉到浓浓的春意和盎然的生机。   伊怜起得很早,他用完早餐就坐到了桌前,和尤恩面对面。   他们拿出了昨天购买的书籍,打开读了起来。   不过没多久,就听尤恩说:   “这样的读书效率太低了。不如换一种方式好了。”   伊怜笑了笑:“你想要怎么读书呢?”   “来一种惩罚模式吧。”尤恩说:“每个人在一定的时间内记诵一页书,背诵给对方听。如果没能背诵下来的人,就要给对方……”   伊怜看着尤恩思考的样子。实际上主人很清楚仆人心中的小心思,那仆人装作思考许久,内心却早已想好,没过一会儿就说:   “就要用拉丁文给对方写一封情书。”   伊怜轻声笑了起来,看着他:“这真是个公平的游戏。但愿你昨天在挑选书籍的时候,没有故意挑你看过的,或者记诵过的外文书。”   尤恩看上去毫不心虚:“那么,您是答应了?”   “是。”   两个人挑选了一页,各自小声背诵起来。   尤恩倒不是像伊怜想得那样,特意挑选背诵过的篇章。但是他确实有坏心思,因为他对这本书很了解。在大学时,他曾经写过论述这本书语脉的论文,并且获得过奖项。   没过多久就到了约定的时间。   伊怜先生念书的声音非常好听,尤恩听得很认真,很快就沉醉在他的声音当中。但是在最后的时候,尤恩指出,有一个单词伊怜发音发错了。   轮到尤恩背诵时,伊怜仔细地为他挑错,然而尤恩却从头到尾顺利地背诵出来。   伊怜倒没有显得沮丧,只是笑着说:“你这个狡猾的仆人,一定是用了肮脏的手段。”   尤恩笑着说:   “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写情书吧。”   伊怜从书架上搬下来厚厚一摞书籍。有史诗、经文、英雄故事,但最多的还是爱情诗。   尤恩故意将声音放大说:“我可不要看您东拼西凑抄袭来的作品。您最多只可以学习语句,不可以照搬原文。”   伊怜无奈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要是说运营庄园、航海经验以及贵族礼仪等,尤恩那是万万比不上伊怜先生的。只不过在学习外语方面,尤恩比伊怜稍微擅长一些,他很喜欢看绞尽脑汁学习的伊怜先生的模样。   伊怜翻看的书多是关于贵妇与勇敢骑士的浪漫史诗,其中不乏香艳情景的描写。为了不让仆人看笑话,伊怜举起书,让尤恩只能看到封面,自己面无表情地读着。   尤恩问:“您全部都能看懂吗?”   “当然。”   “但我也很想看,”尤恩放低了声音:“我想和您一起看,难道不行吗?”   伊怜先生想了想,随后拒绝道:“不可以。书架上还有很多书,请你自己随意翻阅。”   尤恩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么,您必须要在一个小时内将‘情书’写完,并送给我。如果语词错误,恐怕您还需要再写一封。”   伊怜先生静默了一会儿,说道:   “你过来。有些词语和语法我不懂,还是一起读吧……”   尤恩笑了起来。   当天,果然如同尤恩预想的那样,两个人在书房里咬文嚼字,读了一上午的爱情诗。不过伊怜先生只学习了词句的表面,他还是没能独自创作出一封情书,只好在尤恩的帮助下将将完成。   尤恩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有心爱的人,以及平静的生活,就是他对幸福的全部幻想。   第二天早晨,伊怜先生突然对他说:   “尤恩,你穿得厚一点。”他叮嘱道:“我们要去一个寒风凛冽的城市。”   既然是主人的嘱咐,尤恩没有多问,匆忙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主仆两个坐在双座四轮轿式马车,谁都没有主动说话。尤恩悄悄打量了主人的脸色,竟然看他露出忧愁的面容。   尤恩决定什么都不问。   马车行驶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晚上,才到达了目的地。   等尤恩下了车,才发现主人带他来的地方,是一个公共的墓地。   尤恩开玩笑道:“您想将我埋葬在这里?”   通常来说两个人开玩笑,伊怜总会看着尤恩的眼睛,回上几句。然而今天他却好像没有心情,脸色显得苍白极了。   伊怜轻声说:“尤恩,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尤恩跟着主人向里面走。在墓地的入口处,有一位苍老的守墓员。   伊怜先生主动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守墓员走在前面,示意两个人跟过去。   尤恩一头雾水,完全不清楚伊怜是在做什么。   几个人来到了一块公共的墓地上。   “就是这里了,”守墓员歪着身子站着说:“那天下葬的时候,不少人都过来,所以我印象很深。是一位很有钱的女士,只不过身份‘特殊’,只能葬在公共的墓地……”   当他说完这些话,尤恩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   冷风吹过他的身体,给他带来了寒冬般的刺骨感觉。   “这是……”尤恩慌张地看着伊怜,后者轻轻向他点头。   伊怜说:“我找到了你母亲的墓地。我想和你一起来看她。”   “……”   尤恩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从未见过那个女人。甚至在不久前,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自己的人牺牲,她可以称得上是愚蠢。尤恩的手有些发抖,他抓住了旁边伊怜的手:“我……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不想看见她,不想!”   伊怜静静地看着身旁的爱人。   尤恩显得有些崩溃,他大声说着女人的蠢笨,最终不过是一无所有。   “你看你只能葬在这里,和其他人一起变成泥土。”不知不觉中,尤恩的声音降低了许多:“你的亲人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你也从未想过要让他知道……”   尤恩离开了养父的庄园后,才知道母亲曾经留给他一份巨额的遗产。   那位暂时保管的人说,如果尤恩不曾主动找来,那么这份遗产将永远不会交给尤恩。   因为他的母亲不希望尤恩知道她的存在。   她觉得她是他人生中的污点。为了让儿子能够生活的更好,她干脆将一切抹掉,却害怕日后尤恩被养父母赶出庄园无依无靠,留下了她攒了一辈子的钱。   伊怜突然开口了:“可是她将她生平所有全部交给了你。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   “虽说你不想见她,但我猜测,你可能多少会有些想见。”伊怜说,“所以我带你来了。”   “……”   “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来看看,好吗?”   回到庄园时,尤恩生了一场病。医生说是因为他忧郁过重,只要能解除心病即可。伊怜先生并不担心,细心照料了几日,尤恩便恢复了健康。   他后来和伊怜先生谈起过母亲的事情,似乎已经将所有事情都放下,还和主人约定,会在母亲的忌日前后前去看望。   很快就到了初夏。在庄园里,初夏要举行一场宴会,预先庆祝粮食的丰收。   今年的宴会有些特殊。因为过去的一年里,庄园里发生了许多大事,譬如说伊怜先生在森林中走失,又生了大病,万幸到了最后主人痊愈了;又如戴安娜小姐嫁给了一位门当户对的绅士,以及庄园差点破产,却又恢复如初。   可以说,虽然发生了很多凶险的事情,但最后都能逢凶化吉,安适如常。   庄园里的仆人们决定自掏腰包,每人赠送伊怜先生一份礼物。   在管家说出这个决定时,尤恩突然笑了出声。   等管家走后,尤恩才对坐在一旁的伊怜先生开口说:“我曾经赠送过您一副手套,自以为和其他人赠送的礼物毫无区别。您到底是如何发现赠送者是我呢?”   伊怜说:“有这回事?”   “是的,我的主人。”尤恩说:“我想了许久,仍未想出合理的解释,请您为我解惑。”   伊怜却说,他记不清楚有这件事,并不回答尤恩。   尤恩知道,伊怜先生是在不好意思。他也并没有强迫伊怜,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到了仆人们为主人赠送礼物的时候,当天晚上,庄园里所有的仆人都拿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礼仪完备地交到了伊怜的手上。   一般来说,圣诞节的礼物是手套之类,不过在此时,仆人们大多喜欢赠送样式精巧的扇子、饰品。这是仆人们的心意,但他们都知道,这种便宜的玩意,伊怜先生是不会亲自使用的。   尤恩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同样选择了价格低廉的饰品。他购买了一副样式精美的纽扣,在他看来,不管是高价还是低价,纽扣的质量并无差别。况且很多仆人都喜欢购买纽扣、胸针之类,送给伊怜先生。   尤恩想要亲自看看,伊怜先生是否能够在众多礼物当中发现他送的那个。   当天晚上,堆成小山的礼物被摆放在了伊怜先生的房间里,尤恩跟着伊怜一起拆开。果然,每一位仆人赠送的礼物都大同小异,光是纽扣就有几百颗。   尤恩打趣道:“伊怜先生,就算您每天都掉一粒纽扣,大概也能用到明年这个时候了。”   伊怜低着头,专心地将每一份礼物分类,细心的保存好。即使很多东西他并不会使用,但毕竟代表着仆人们的心意,他一直都妥善保存。   尤恩没有问伊怜,您知不知道我赠送的是哪一个?因为这实在是太为难人了。他的包装和其他仆人的包装一模一样,又是赠送的没有特点的纽扣,实在是难以判断出来。   所以尤恩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   直到有一天,伊怜先生掉了一粒纽扣。他轻声舒了口气,就像是一直等着这件事一样。   然后伊怜先生拿出来装有数不清的纽扣的盒子。   盘子中装有所有仆人赠送给他的纽扣,不仅仅是今年,还有以往仆人所赠送的。   伊怜先生从中间翻看了一会儿,精准的挑选了一颗。   “……”   “就用这一颗吧。”伊怜说。   尤恩愣住了。 第52章   后来尤恩追问主人, 到底是怎么分辨出他赠送的礼物, 伊怜却低下了头,闭口不谈他问的问题。   伊怜送给过尤恩两样东西。其一, 是他亲手绘画的肖像图, 被尤恩郑重其事地摆放在画室最显眼的地方。尤恩并不担心会被别人发现, 因为只有和伊怜关系极为亲密的人才能够进入到他的画室;第二件礼物,则是花了伊怜很长时间, 绞尽脑汁编纂出来的情书。   尤恩打开信封通读了一遍, 眼睛一点也不离开信纸上。   他阅读的时间过长了,这让伊怜先生有些不安, 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   尤恩并不回答, 仍旧沉默地看着。   伊怜的心跳了起来。   他害怕自己写的不好, 那些肉麻的语句让他震惊,让他厌烦……这个念头在伊怜的心中不断盘旋。他慌张起来,向前靠近:“不要看了,扔掉吧。只不过是惩罚游戏, 就算不好也没什么……”   伊怜伸手要抢夺他写的情书。毫无疑问, 一旦被他抢到手,那情书的下场必然是被撰写者亲自消灭。   尤恩将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等等, 等等。”他笑着说。   “还给我。”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尤恩嘴角带着微笑:“您写的内容真是太令我感动了!我看的入了迷,一时没能和您说话。如果让您产生了误会, 那真是我的罪过!要知道, 我将每一个词语都重复看了四五遍,只想让这些话深深地刻在我心中。”   伊怜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是真的。”尤恩将手藏在怀中:“不信, 我这就将最后一段背给您听。‘崇高的宽恕之心,自然会有崇高的信仰来相应,我……’”   伊怜抬起手捂住他的嘴巴,咬牙切齿:“别说了!这种话你就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千万不要说出来!”   尤恩的眼睛浮现出笑意,不带丝毫的揶揄神情,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   伊怜不自觉地将手放了下来。   尤恩拉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落下了一个吻。   “我爱您。”他含情脉脉地说,眼中蕴藏着动人的神色。   伊怜的脸微红起来。   一封东拼西凑的情书,言词饶舌,词不达意,哪里入得了尤恩的眼?   可他偏偏说喜欢。在当天晚上,尤恩甚至珍而重之地将那封情书贴在床头,说是要每天睡觉前诵读一遍。   “……”   作为尤恩的室友,伊怜先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拒绝,并让尤恩想一想,如果伊怜也做同样的事,尤恩会多么羞耻。   尤恩果真思考了片刻。   第二天,他飞速地写了一封情书交给伊怜,亲自帮他贴在了床头。   “请您随意诵读,我绝不介意。”那仆人虽然恭恭敬敬,语气和缓,行为中却显露出,他丝毫不觉得羞耻。   “……”   不知道还有这种处理办法的伊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只得每天在睡觉前抽出几分钟的时间,和尤恩一起互相对念情书。   尽管伊怜羞耻的想要让自己消失。   庄园里的仆人都说,尤恩变了许多。   哦不,现在他们要尊称为‘尤恩先生’。   自从尤恩被伊怜先生介绍为‘朋友’,尤恩在庄园里,自然就被当成半个主人对待。有很多人都等着看尤恩的笑话。要知道,尤恩连仆人的礼仪都学不会,端个盘子都笨手笨脚,更别提那些难学的贵族礼仪了。   不过,现实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尤恩的举止变得高雅。就算他身有残疾,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十分好看。他的背挺直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弯腰,他借用了一根贵人使用的细白修长的拐杖,更衬得尤恩身材修长,走起路来真和一般的贵族无二。   尤其是尤恩和伊怜先生走在一起。两个人面对着面谈笑,说出高深的、仿佛只有贵族才能说得出的谈吐、趣闻,那画面简直像是一幅油画,美不胜收,真是让所有的仆人瞠目结舌。   就连两个人随意地坐在藏书室上的沙发,尤恩微歪着身子,漫不经心地说话,内容都是他曾经见过的圣彼得教堂、竞技场,热那亚的玫瑰、拉普兰德温池疗养泉……   那不是装出来的贵族礼仪,而是真正的见识与修养。要说一开始有仆人对尤恩怀有不恭敬的心情,那全是因为他们不想侍奉一位下三滥。到最后,所有的仆人都收敛了对尤恩的轻视,把他当成第二个主人来对待。   伊怜在这方面显然不细心。他并没有感觉出尤恩有任何的变化,他只觉得尤恩还是他爱着的那位。不过,很明显尤恩在这里的生活轻松了不少,以往愁苦的面容不见了,反而流露出尤恩原本开朗的脾性。   这代表尤恩融入了伊怜的庄园,也融入了他的生活。   这样的尤恩当然很不错,伊怜也很高兴他能将自我完全展示出来,只不过……   只不过尤恩恢复的性格、爱好之中,有一点让伊怜有些头痛。   原本抑郁的、阴暗的仆人绝对不会有的行为,现在反而时时出现。   那就是,尤恩喜欢让伊怜扮演故事。   高雅的故事当然无关紧要,要命的是,尤恩最喜欢扮演充满异国风情的骑士爱情故事。每次扮演时,尤恩都要当骑士,他全然忘记以前说过要扮演仆人。尤恩每次都壮志满满,将所有的台词都记诵在脑子里,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   “这是我的兴趣,我喜欢背诵台词,所以也想让您和我一起……”尤恩这样说。   伊怜也想扮演骑士。   “骑士的台词太多了。”尤恩的话似乎很诚恳:“等我们扮演过几次,您也熟悉了台词的发音,我们再换角色,好吗?”   被这样说了以后,伊怜就算再拒绝,也毫无办法,只得扮演了故事中第二重要的角色。   独守空房的寂寞贵妇。   伊怜无数次怀疑,尤恩说“通过场景中记诵台词,效率更高”不过是借口,他其实想要调侃主人,开主人玩笑。   如果伊怜的怀疑真的正确,那么他当然要冲尤恩发火。   只是,每一次扮演故事的时候,尤恩都显得如此专注,甚至还细致地为伊怜挑错,纠正他的发音。   伊怜既觉得疑惑,又觉得是自己错怪了尤恩,每日的心情都在上下徘徊。    第53章   主仆二人的生活平静而甜蜜, 未来的事儿一点也不去想。   唯一有一点的小烦恼, 就在于伊怜收到了很多封来自妹妹的信。   “无论是多么荒唐的事情,我想我都可以接受。只是你荒唐的举动, 应当保留在庄园内。对外人, 你要谨言慎行, 不能暴露一丝破绽……”   伊怜一边念着戴安娜的信,一边对着尤恩暗自发火:“什么叫‘不能暴露一丝破绽’?我不知道, 到底有哪里见不得人。”   尤恩说:“您心中早就清楚, 绅士有几个情妇不算什么,那只代表贵族的风流和雅趣。但要是有个情人出身卑贱, 还是个男人, 那真是贻笑大方的丑闻。”   “同样都是爱情, 自然没有高下之分。”   “您能够这样想,我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不过您也必须承认,戴安娜小姐说的没有错误。”   “她倒是相当的固执。”伊怜将手中的信放在了一边,“不管我解释多少次, 她都有无数的话要反驳回来。为什么她不能老老实实接受?”   尤恩将主人的苦恼看在眼里。   戴安娜小姐的信件写得委婉, 有时候伊怜还会将信给尤恩看。   所以尤恩知道,她并不仅仅是作为一名贵族, 表达对于失落贵族身份的担忧,也不是单纯的害怕伊怜败坏品行, 让庄园丧失地位和荣誉。而是作为家人, 对于伊怜未来深刻的忧虑。   伊怜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将两个人分开。不过戴安娜小姐却不这样认为。   伊怜和尤恩在一起, 让她看不到未来。   这不仅仅是戴安娜小姐担忧的事情。   一年一次的体检时间来到了,穿着白色医服的医生和护士亲自来到了庄园。伊怜不仅预定了自己的体检,也为所有的仆人安排了体检内容。   “您可一定要为他耐心地体检,”伊怜扣着自己的衣服,低声对着医生说:“他去年过得生活可算不上好。况且他并不在意身体,经常熬夜。”   “您是说名单上的‘尤恩’?”   “是的。”伊怜点了点头,“正是他。最近他有些咳嗽,我提醒他去看医生,他却总是不上心。”   “我们只能进行最基础的体检,要是有问题还应该去设备充裕的医院检查。”   “我明白。”   医生和伊怜正在说着话,尤恩正好推门进来,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他不由地笑了出来:“我想我的身体还是健康的。”   医生开玩笑地说:“噢,每个病人都是这么想,至少我看到所有的病人都自以为身体健康!要知道,疾病这种事就像是彩礼,总是无根据地砸在任何人的头上。”   “我可不想要这种彩礼。”尤恩按照医生的吩咐,将上衣脱了下来:“伊怜先生,您在外面等我就好。我保证我马上就会出去。”   伊怜走了出去,站在门外。   有几个护士正站在那边,她们和伊怜先生打了招呼后,就在远处小声讨论起来。   “上次的手术中,有个女人死在了手术台。她的血直接喷到了天花顶,没过几分钟就断气了。”   “我还见到过有一位患者,使用麻醉药无效,手术时站在走廊你都能听到他叫嚷的声音。”   “在夏天做手术很凶险。要是一不小心感染,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是啊,最近天气也变得炎热了……”   “……”   “伊怜先生?”   正在发愣的伊怜突然被打开的门惊醒,原来是尤恩走了出来。他连忙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尤恩笑了笑:“您太过紧张。医生说没有什么事情,检查的结果会在第二天和您的信件一起寄过来。”   伊怜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他苦笑一声,紧紧抓住了尤恩的手臂。   “没什么,我只是听到了一些可怕的话。”   尤恩和他一起送走了医生,伊怜的神情才略有好转。   只是一直到了晚上,那种忧愁的神情都未从主人脸上消散。   “您不必太担心。”尤恩打量着伊怜,轻声开口:“我健康得很。要知道,我的身体和我一样,它一定想要健康地陪伴您……”   伊怜长声叹了口气。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心中的担忧从何而来。   到了第二天,庄园里收到了医生的来信。   伊怜先生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信件的一开始当然是说明庄园主人的情况。医生详细论述了伊怜检查的数据,得出的结论是他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的异常。   到了信的第二段,医生笔锋一转,委婉地说明他的仆人检查中,那位名叫‘尤恩’的检查结果有些不对劲。   伊怜的身体一下子凉了。他连忙继续向下看,医生只写到,要让尤恩到医院做一个小手术,再次确认一下。   “……您怎么了?”尤恩站在主人的旁边,看着伊怜的脸色蓦地变苍白许多,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我的身体出现了状况……”   伊怜勉强地笑了笑:“不。只是医生说要再检查一下。你最近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尤恩想了想,老实说:“我没有什么感觉。”   “真的吗?”   “是的。”   “我希望你再想想。”伊怜虽然脸上带着笑容,脸色却很苍白。   尤恩低着头,看着伊怜抓住他手腕的手。   那双手平时都温热柔软,现在却冰冷地、用力地抓住了尤恩。   他太过于用力,以至于弄疼了尤恩。这是从未出现过的异常情况,却也透露出伊怜紧张的心情。   尤恩从伊怜的动作中猜出了什么:“我的体检结果不好吗。”   “不是……”伊怜连声否认,却让尤恩更加确信。   “抱歉,我让您如此焦虑。”尤恩用手安抚地摸了摸伊怜的手腕,轻声说:“您可以给我看看医生的信吗?”   伊怜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将信递给了他,手指还在轻微的颤抖。   尤恩迅速扫过信件的内容。当看到伊怜健康时,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而后他又看到,医生只不过是让他再做个小手术。   尤恩不解道:“……似乎从信中,看不出有什么麻烦的地方。不然,明天我自己去医院复检,……”   “不行!”伊怜的声音变大了许多,却又慢慢缓和了:“我当然和你一起去。”   “好的。”   “我只是怕……”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尤恩没有听到话音后半段的内容。不过仆人知道,伊怜先生似乎正处于恐惧当中。 第54章   尤恩沉默了一会儿, 用手拍了怕主人的后背。   “不会有事。”尤恩言之凿凿, “我肯定。”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事实。”尤恩说,“好啦, 您不要胡思乱想。最近您心中有忧愁的事情, 反倒让您比我还要害怕。”   “……”   “您记不记得昨天我们读过的书?‘爱情的影子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长时间空无生机的身体有着顽强不屈的意志。’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就连圣人都说过,足够坚强的意志能够让身体永存, 您的担心没有用处。”   “是的, 我知道。”伊怜的双眼看着尤恩,轻声说:“我知道你会平安无事。”   当天伊怜就和尤恩一起去了医院。   “哦, 这只是一个小手术。”医生拿着手中检查的结果, 说道:“他的胃有些异常, 我们要检查一下。不过您要是问结果,我肯定会说:那不一定都是好结果。您要知道很多大病都来势汹汹,没有前兆。”   伊怜听着医生的话,脸色苍白得很。他没有说任何威胁的话, 只一个劲地恳求医生, 要仔仔细细为尤恩检查。   尤恩住进了医院当中。   “我从来不知道您这么胆小。”   尤恩躺在床上,侧过身对伊怜说。   要做手术的人是他, 他当然也会心存恐惧。而且实际上相比于伊怜先生,他的恐惧更多了一层意味。不过在伊怜面前, 他绝不会暴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在这边等待太过无聊了, 您拿书给我看吧。”   伊怜拒绝道:“你需要休息。”   “那就请您为我读书。”   伊怜果真拿过了一本书,在他身边轻声朗读。   尤恩安静地听着。   以往伊怜总是不愿意当着他面念一些羞人的台词, 而现在他仿佛已经没有了顾虑,认真仔细地念着诉说绵绵情意的话语。   “精神是保护圣焰的守灶女神,她满足一切关于爱情的追求。”   通过伊怜筛选出的台词,他一次次地向尤恩表达着自己的爱,以及对于未来的向往。   对于以前的伊怜来说,这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爱情,只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就可以,根本没必要说出口。   他从来没想过,万一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被极限缩短,又有谁能感受到伊怜的情意,那还没有表现出千分之一的情感,又要被伊怜先生怎么处理呢。   尤恩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伊怜,直到医生走了过来,通知尤恩进手术室。   “我会在门口等你出来。”伊怜强调着。他的手比尤恩的手还要冰冷,似乎已经被眼前的阵势吓得不轻。   尤恩深深地看了一眼伊怜。   在尤恩做手术的时候,伊怜先生站在门外来回踱步。他的动作显示出他心事重重,就连跟来侍奉的仆人也不敢上前和他说话。   如果尤恩……   才有这样的念头,伊怜就心情一沉,再也不愿多想。   他打开了前几天戴安娜寄过来的信。   虽然说很多来自戴安娜的信件都给尤恩看过,但实际上,那些言辞尖锐的信早就提前被伊怜藏了起来。他能够理解戴安娜的心情,可也不希望她的信件让尤恩伤心。   在戴安娜的信件中,她曾经尖刻地声称,我宁可你找一位妓女当情妇,也不希望你和那仆人在一起。要知道,堕落的姑娘早晚会让你清醒,而你身边的仆人只会让你更加堕落。   但他也知道,就算是反驳,戴安娜也不会理解,反而会更加怪罪尤恩。   即使他和尤恩在一起没有不光彩的地方。   在尖锐的言辞中,戴安娜又会书写一些重要的消息,那些消息至关重要,伊怜必须给她回信。可伊怜只要一想到回信,就会心烦意乱,甚至还会忍不住想要反驳。这让伊怜一边浏览信件,一边轻声地叹气。   伊怜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面担心着尤恩的身体,一面又担忧着家人的感受,心中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书中常说,到了伊怜这个岁数,就再也不能安静地学习、读书,因为生活中多方面的烦恼就会像是逐步逼近的墙,将你压得难以诉说出苦闷,只能默默地忍受。   伊怜将手中的信放了下来。   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在手术室外,强烈的担心让伊怜的脸色越来越不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开始轻微的发颤。   伊怜默默地在心中做了决定。   只要尤恩能够健康,他愿意日后万事随他心意,好好地珍惜他。就算是戴安娜的阻挡,也不行……   医生说是很小的手术,手术的时间也不长。但是在门外的伊怜只觉得度日如年。   他频频地看着时间,当超出了予定的时间,伊怜简直像是被烤在火上,连忙问旁边的护士、医生,恳求他们进去看看。   不少女护士都笑了起来,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紧张的贵族。   “您不用这么紧张。”护士说:“只是小手术,真正需要紧张的是等待结果的时候。哪有人在一开始就心急如焚的?”   伊怜并不觉得这是安慰的话,他想起庄园内护士们谈论手术时的情况,心中忐忑的情感没有减少丝毫。   直到尤恩被医生推出来,伊怜才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虽然尤恩的脸色并不好看,仍然带着虚弱的神情,伊怜却松了口气,一直尝试着和尤恩说话。   “我想过了,等你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就去买一座小点的房子,搬到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尤恩的声音还很微弱,他轻声问:“那么,戴安娜小姐呢?”   “亲人和朋友,偶尔见一次面就可以。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伊怜说的很认真。   尤恩笑了笑,点着头表示赞许。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窗外挂着一轮皎洁的月,暖风吹来,让人一点也回想不出上午的紧张。   伊怜说:“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死神也无法将你我分开。”   尤恩的目光逐渐温和,他温柔地看着伊怜先生的双眼,轻声说:“我会一直陪着您。”   作者有话要说:   “精神是保护圣焰的守灶女神,她满足一切关于爱情的追求。”   ‘爱情的影子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长时间空无生机的身体有着顽强不屈的意志。’   是欧文改编茶花女的台词。   大家新年快乐!!! 第55章   在庄园里等待结果的时间最为漫长。尤恩体验到了贵族的生活方式, 就连食物和水都被伊怜送到床边。   伊怜不让尤恩做任何工作, 只让他在床上休息。就连尤恩要为他擦鞋,他也表现的很不乐意。   “那么, 读书总是可以的吧?”   伊怜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你浪费精力。”   “您未免也太过小心了。我身体没有任何异常。”被按在床上不准动的尤恩有些无奈。不过, 伊怜先生却态度坚决。   “但我觉得, 您不用离我太远。”尤恩说,“在检查结果出来前, 何必把我当成真正的病人呢?”   相比于可能患病的尤恩, 伊怜先生显得更加忧愁。他从不在尤恩的面前展露出他的忧愁,却时常在窗边叹气。   等到检查结果邮寄过来的那一天, 伊怜先生一个人站在门外, 站了许久。   “您的脸色很不好看。”   伊怜走进来的时候, 尤恩平静地看着他。   “结果并不好吗?”   伊怜先是摇了摇头,随后沉默下来。   相比于伊怜的伤心,尤恩显得十分冷静,他说:“我知道, 您并不想告诉我结果。只要是您的意愿, 我都会遵从。那么,我绝不会去看医生的来信。”   当尤恩这样说后, 伊怜反而没有一开始那样执着。他犹豫了片刻,将手中的信交给了尤恩。   尤恩快速的浏览了一遍, 几乎是惊讶地说:   “我还以为一定是坏消息……没想到, 除了一个小项目有些异常,需要再检查一次, 其他的结果,居然可以算的上是正常。我不明白,这就让您露出如此难过的神情吗?”   伊怜反而更加愤怒:“你未免太乐观。医生说你的肺部并不健康!因为你之前吸烟,还疲劳过度的工作,要不是这次检查,你的病就会被一直拖延下去,谁知道会不会造成更严重的影响?所有的大病都是以小病为征兆,任何人都无法逃脱,你以为只有你是特殊的,殊不知死神才是最忠诚的侍者……”   伊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竟然像是有些发火了。尤恩知道,只要他的检查结果并不是十全十美,那么伊怜必然会像现在一样大发雷霆。   尤恩温顺地听着伊怜的抱怨。   伊怜说了许多话,譬如说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冬天也没有御寒的衣物,还有很多坏习惯……   尤恩并不觉得愤怒。他明白,伊怜先生是真的喜欢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伊怜见他一直没有回应,却以为他生气了,冷声说:“嫌我说得多吗?”   “不,不。您误会我了。”尤恩靠得离主人更近一些,悄悄用手拉住了伊怜的手。“您说的是对的。从今以后有您监督,我的身体肯定会更好。”   “……”   “而且我已经戒烟了。”尤恩说话的时候带着点受指责的冤枉感:“您何必再在我的面前,提以往的伤心事呢?”   听到这话,伊怜果真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只是担心你……”   尤恩捉住伊怜的手,轻轻在手心处落下一吻,只觉得无比的幸福。   虽然尤恩的检查结果并没有显出疾病,但伊怜还是让他在床上休息,不允许他做服侍的工作。   在尤恩休息的过程中,伊怜也像是正在忙着做些决定,总是行色匆匆地来往。   即使尤恩多次询问,伊怜也只是闭口不谈,只让他专心养病。   很快就到了丰收的秋天。   庄园里的树叶全部枯黄掉落,天气也变得寒冷起来。就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不少贵族都选择到城市里的庄园度过冬天。   最近几天,伊怜先生也在收拾行李。尤恩猜测,主人也将会去另一座庄园度假。在这寒冷的秋天,没有多少贵人会选择出门做客,所以当他被管家告知戴安娜小姐即将回到庄园的消息后,尤恩显得异常惊讶。   “小姐说是因何而来?”   “据说是有话要和伊怜先生商量。”管家彬彬有礼地说。   尤恩最害怕见到的人就是戴安娜小姐。她是伊怜先生的至亲,尤恩对她抱有绝对的敬意,只不过戴安娜小姐并不像她的兄长一样随和,说出的话语总能精准的刺到尤恩最恐惧的地方。   也因此,尤恩在得知她到来的消息,很快就说:“那我先回避一下……”   “你不用回避。”   尤恩身后传来冰凉的女声。听到她的声音,尤恩的身体变得僵硬,转过头去。   戴安娜摘下帽子,显然是才刚到不久。   “是我有话要找你说。”戴安娜将外套扔给旁边的仆人,哼了一声:“我给你写过不少信,如果不是你不懂礼貌忽视了我的信件,那么,就一定是伊怜将信收了起来。不管怎么样,我都想亲自过来和你谈谈。”   尤恩点了点头,和戴安娜一起来到了书房中。   戴安娜一副长话短说地样子。   “我希望你仔细考虑一下。”她的声音略带焦虑,“你真的打算毁掉伊怜的全部人生吗?”   尤恩吃了一惊,“我不明白。”   戴安娜上下打量了尤恩几眼,冷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真的想不明白伊怜为什么要变卖庄园,搬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偏远小镇。”   “什么?”   戴安娜看出来,这个仆人吃惊的表情并非弄虚作假,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的神色略微好转,说:“既然不是你诱导伊怜变卖房产,我还觉得你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坏。我看过太多悲剧,都是讲有钱的绅士被美貌女性诱惑,情愿用全部家当换得情人优质富贵的生活,甚至还有原本品行高贵的绅士会沾染上赌博的恶习……”   戴安娜看到尤恩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看。她缓和了语气:“不过,变卖房产这件事并不是假消息。前天伊怜给我寄来的信,详细说明了这件事情。就算你并不知情,你总能看出些端倪。”   尤恩摇了摇头。   戴安娜的声音变得尖锐了许多:“那么,或许伊怜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要好的朋友’?”   尤恩抬头看了看戴安娜,轻声说:   “您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哥哥。就算您不相信伊怜先生对我的感情,但他向来身份高贵,品行无垢,绝不会做出您说的事情……” 第56章   戴安娜冷笑一声:“你倒是比我还了解他。但你一定不知道, 这座庄园对于休伯特家族意味深长。它不仅仅代表着伊怜过去的成就, 更是他未来的辉煌。可想而知,如果伊怜将庄园卖掉, 那么其他的贵族会对他说怎样刻薄的话语!假如伊怜只是经营不善, 我反而可以谅解他……从现在来看, 他并没有特殊的理由,只是想要卖掉房子而已。”   说完这些话, 尤恩突然开口说道:“您是想让我帮您询问, 伊怜先生为什么要买房子吗?”   戴安娜沉默了片刻,竟然像是默认了。   如此重大的事情, 可伊怜并不和她多说。从小到大, 伊怜都是自己做决定, 很少会和戴安娜商量。这并不是以为两个人关系疏远,正相反,是因为太亲密,才更会有难以说出口的话语。信件中, 伊怜只是随口说了他的决定, 并没有要和戴安娜商量的意思。   亲人之间的对话,居然要通过一个仆人……戴安娜的心中五味陈杂, 说不出的难受。   尤恩轻声开口:“虽然我很想答应您……但是很抱歉,我想我并不能过问, 除非伊怜先生主动说起。”   戴安娜似乎恼羞一般:   “我可没有让你去问这种事。想来也知道, 伊怜怎么会告诉你?你和他的关系说得好听点,算是情人。说得不好听点, 只不过是你单方面的误会而已。我还需要向你问伊怜的意图?”   尤恩低下了头。   “多说无益。我本来也不是过来见你。”   戴安娜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站起身走出去。   尤恩在原地坐了很久。他也在想,为什么伊怜会在这个时候卖掉庄园。这真是相当令人费解的决定,难怪戴安娜小姐会冒着寒冷的雨来到伊怜的庄园。   只不过,戴安娜小姐有资格直接质问伊怜,尤恩却丝毫没有询问的道理。   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现在,他可以仗着伊怜先生的宠爱,在庄园中过着体面的生活。然而感情这件事情,没有人会持续爱一个人。当伊怜先生对他的感情消失了,也就是尤恩应该离开的时候。   不过,尤恩没有坐多久,就听到了戴安娜怒气冲冲摔门的声音。   “……”   尤恩连忙向她行礼。   伊怜先生也跟着追了出来,语气虽然算不上十分温善,但也拉着戴安娜,让她不要着急离开。   伊怜耐着性子说:“我知道我做的决定有些唐突,也请你再给我些时间考虑……今天你还是住在家里,明早我会亲自给你答复。”   戴安娜显然想要说些反驳的话,但是她看到站立着的尤恩,就将话语全部吞了下去。   兄妹两个不欢而散,戴安娜转身回到了房间。   伊怜对着尤恩苦笑道:“我没想到竟会让她如此生气。早知如此,我不应该给她写信的。”   “您是遇到资金方面的困难吗?”尤恩问道:“如果只是金钱方面的问题,您大可以不必变卖庄园。戴安娜小姐说得对,将庄园妥善经营,是贵族应当尽到的本分和义务。”   伊怜摇了摇头。   过了片刻,他才说:“确实是我太着急了,做出了让所有人都不满的决定。”   伊怜说这话的时候竟带着沮丧的意味。   尤恩放低了声音:“怎么会呢?只要是您的决定,我都觉得可以接受……但我的意见并不重要。戴安娜小姐有她自己的考量,才会对您发脾气。”   伊怜低低应了一声,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守着祖宅不动的念头。最近我发现,住在这边居然有如此多的不便利,空气不好,也离书店很远。我动了变卖的想法。却没有想到,戴安娜在听到我的想法后,生气的几乎跳起来。”   “……”   尤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似乎理解错了。难道您刚才是说,您之所以想要变卖房产,只是因为居住不便?”   伊怜点了点头。   “准确来说,是对你的身体不好。”   “……”   “看了你的检查结果后,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换个居住的地方,便随意在信中和戴安娜提了一句。我没想到她会找过来,还和我大发脾气。”伊怜忧心忡忡地说。   尤恩沉默了一阵。   他可以想象到,戴安娜小姐在听了伊怜说得理由后,会是多么的愤怒,狂躁,以至于做出了有失身份的事情。   “我并没有觉得在这边生活有不便的地方。”尤恩委婉地说。   “听说西边即将建立几个工厂,吹来的风一定对身体不好。”伊怜显得忧愁:“我不想让你的身体更加糟糕下去,我会和建立工厂的组织商谈,劝他们换个地方。如果实在不行,再提换地方居住……”   尤恩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您……您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伊怜认真地看着他:“我想要对你好。难道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尤恩的笑容带着苦涩:“……我真希望时间就停在此刻。”   戴安娜心情并不好。她先是和伊怜吵了一架,随后又被他留在庄园。她原本是庄园的主人,但在嫁人后,回来居然只能住在客人的房间。   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报纸,戴安娜走了出去,想要在庄园里到处看看。   她记得伊怜新买了一副油画,于是戴安娜朝着客厅走了过去。   当她还未完全进入客厅时,就隐约看到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   “……”   戴安娜皱了皱眉。从背面看,那身形似乎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士。   那么,另外一个被遮挡住的,应该就是庄园里的女仆。   戴安娜治下森严,她和丈夫的庄园里拒绝任何丑闻,决不允许男仆和女仆私会。   不过她也能想到,伊怜性格温和,在他的庄园里有男女仆私会,应该也是不打紧的事情……   想到这里,戴安娜就更加生气。如果不是治理不严,尤恩又怎么有机会接近伊怜?   戴安娜忍不住想要斥责出声。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走进去,就在这时,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稍微转动了身子。   “……”   戴安娜看清了这在亲吻的两个人的侧脸。她的脸色蓦地苍白,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原来是伊怜正低下头,和坐在窗沿上的尤恩亲吻…… 第57章   尤恩坐在那半开的窗沿。那地方并不很高, 只到伊怜的小腿, 当尤恩仰着脸时,伊怜需要站在他的面前, 弯下腰和他亲吻。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   等到尤恩回过神来, 伊怜先生已经按住他的肩膀。稍微抬起眼睑, 就能看到伊怜先生修长的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动人。   他吻得动情, 双手向下扶住尤恩的腰, 将他整个人固定住,当吻到激烈处, 伊怜的手从底下钻入他的衣裳, 在他的腰间反复摸着, 又忍不住向后腰处移动。   略   只有尤恩知道,伊怜在床上绝对是说一不二,霸道地从不允许反抗。和平时完全是两个人。   戴安娜正是从他们两个的背面看到接吻的场面。   “……”   听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了。戴安娜脸色苍白地捂住了嘴, 不知道为什么, 她不敢出声,本能让她安静地后退几步, 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直到她回到客房,关上门, 确定周围都没有人之后, 她才坐了下来。回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戴安娜竟然小声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伊怜到底是被那仆人怎样勾引, 才会愿意和仆人相爱。只从刚才的场景来看,伊怜似乎并没有被强迫。   他像是真的爱上了他一样。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戴安娜只觉得可怜他。光是想象别人如果知道这件事,会如何议论伊怜,戴安娜就觉得心中绞痛,不愿意伊怜去忍受、承受这样的痛苦……   而此时伊怜先生全然不知道戴安娜心中所想。他对目前的生活十分满意,认为现在的幸福感远远超过过去的总和。这一切并不全是尤恩的功劳,但是有尤恩在他身边,他便觉得安心不少,仿佛能够战胜未来全部的困难。   当天晚上戴安娜来到了哥哥的房间,还没有说话就哭了出来。   这让伊怜措手不及。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从不知道你是爱哭的人。”   “我并不喜欢哭泣。”戴安娜用纸巾擦着脸上的眼泪,“只是想到……我真不能理解你的爱情。想来想去,是不是因为你接触不到高贵的女士,才会喜欢上男人。”   “……”   伊怜正了正神色,正想要和她多说几句,然而看到她眼眶中的泪水,怜惜之情超过了责怪,斥责的话也就没说出口。   “就算是我求你了,难道你不能多和几位淑女来往吗?就算是礼仪方面的客套,也好过在庄园里整日和男仆厮守在一起。”   “你的用词很不礼貌。”   “抱歉,我现在被怒气控制了头脑。”戴安娜虽然应该是愤怒,然而她眼底的悲伤却更加明显。她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她原本想了很多借口开导自己。譬如说伊怜只不过是一时新鲜,早晚会变心,但在今天,她恐慌的发现事实可能并不会按照她的想象发展。她有些慌不择路,就连语言也颠三倒四,杂乱无章。   “伊怜,我知道最近有很多社交的宴会。如果你真的怜惜我,就请你多去参加吧!”她的声音带着哀求。   “我不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谁说有了心爱的人就不能去宴会交际?你不愿意去,难不成是因为你对自己的爱情没有把握,害怕遇到更优秀的人?”   伊怜无奈地看着她:“我对那些宴会并没有兴趣,这你是知道的。”   “你基本上没有参加过,所以才不喜欢。”戴安娜低声说:“算我求你啦,不要只和一位男仆……这让我对你的未来无比担忧。”   伊怜被她的话惹得生气起来。不过,虽然他的心情算不上好,但也没想和她吵架,只是冰冷的让她别说了。   戴安娜并不死心,一直苦苦地哀求,直到最后一刻,伊怜才勉强答应,要和戴安娜一起参加当地的宴会。   “我理解,这些事情都是必要的交际,贵族应当时常参加宴会,以向外人展示自己的修养。我也曾经每个月往返各处,只为参加不同庄园的宴会……”   当天晚上,伊怜将这件事情告诉尤恩,他微微笑了笑,说道:   “您不必和我说,我也并不会误会。其实戴安娜小姐说得对,您应该多参加宴会,结交不同的朋友……”   伊怜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尤恩比他想得还要豁达。伊怜反而觉得心中不快,“你说得对,我正应该多去结交朋友。每日都在庄园里读书,那是多么的无趣啊!”   尤恩脸上的难过一闪而过,伊怜正好错过。   很快尤恩换了一副表情,轻声说:“我衷心的祝愿,您能够将生活变得有趣,每日享受更多生活的喜悦。”   伊怜看出来了他是真心想要让自己和女士结交,愤怒的情感油然而生。   尤恩也曾经享受过纸醉金迷的富贵生活。在宴会上,那些出身优秀的美丽淑女数不胜数,她们可不是坐在那边等着绅士去邀请,而是大胆主动的和绅士聊天、跳舞。这些事情尤恩都清楚,但他却很坦然地让伊怜参加宴会。   如果要是换成从前,个性阴暗且自卑的仆人尤恩,将会多么伤心,肯定会央求伊怜不要去,或者要求他带着他一起去……   “我对您没有丝毫的怀疑。”尤恩突然开口说:“这全都要归功于您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我想您对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如此,坚信没有任何挫折能够将我们分开。对吗?”   “……”   伊怜先生哑口无言,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当然,如果不是万分必要,我还是希望您不要去。”尤恩说:“宴会并没有什么乐趣,我既不想让您被孤立,也不想让您离我太远。希望您能够平衡娱乐的时间,留下和我读书。”   伊怜看向尤恩,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   尤恩的反应太过正常了。如果说两个人已经相处了十年,或者更久,他说出这样的话,伊怜一点也不吃惊。   现下说出,倒显得奇怪。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伊怜忍不住问道。   尤恩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了笑:“您什么时候去参加宴会呢?我还要为您挑选最合身的礼服,并且当天亲自将您送到庄园的门口。”   他的眼神十分坦然,真像是一点不嫉妒的模样。 第58章   伊怜先生在不情愿中打开了戴安娜送给他的邀请函。在不远处的小镇上, 有一位新搬来的绅士, 他将要在新购置的庄园里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   听说这将是附近规模最大的聚会,有不少贵族女性跟着家人前来拜访。   伊怜先生和戴安娜一起参加这场晚宴。在马车上, 戴安娜听他说了许多抱怨的话。   “真是少见, 我从没见过你说这么多话。”戴安娜扶住旁边的窗子, 轻哼了一声:“我希望你至少能够控制住你的表情。要是给人看到你郁闷凶恶地脸,就算你长相再英俊, 也没有人敢过来和你说话。再说, 参加宴会又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你日后还要感谢我。”   “我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伊怜的话语有些烦躁。“要是没有人过来烦我, 我倒是要举杯庆祝了。”   戴安娜看了看伊怜不情愿的样子, 好奇地说:“可你最后还是愿意和我出来。我有自知之明, 知道这事绝不是我的功劳。想必是在那个人同意后,你才被迫答应我。”   伊怜抬起眼睛,看着戴安娜:“你想说什么?”   “他很懂得分寸,知道如何挽留住主人的颜面。”戴安娜说, “我想, 他大概也在担心,万一有一天你对他失去了兴趣, 他要怎么办呢?所以他只能拼命的讨好你,让你对他的感情延续的长些……”   两个人还没有说完话, 马车已经到达了金碧辉煌的庄园面前。   伊怜只得先保留心中想要反驳的欲望, 和戴安娜一起走到了城堡中。   戴安娜比哥哥更能应对这样的场合,她微笑地和每一个贵族打招呼, 然后将伊怜介绍给每一位单身的女士……   当天晚上,伊怜和戴安娜在外住宿。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尤恩才看到伊怜先生回来的马车。   主人风尘仆仆地回来,将身上的外套递给旁边的仆人,进入到庄园内。   尤恩站在门口,对着回来的主人行礼,微笑道:“不知您的旅行如何,我亲爱的主人。”   伊怜似乎没有回答的念头,但转念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尤恩露出了微笑。   “我觉得很好。我遇到了很多知识渊博的女士,通过与她们的攀谈,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庄园交通不便,消息闭塞。”   尤恩略微惊讶地睁大眼睛。   “您是说……”   “我想要多参加这样的宴会,这样一来,一定会增加我的阅历。”   尤恩认真的看着伊怜的表情,他知道主人是在说实话。   “您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很奇怪吗。”伊怜漫不经心地举起旁边的茶杯,想起了戴安娜在临走时对他说的话,笑了笑:“可能是我受到了启发,知道现在的生活,实在是没有意思。”   “……”   “我决定,暂时不要搬离这里。我要多在这边享受交际的快乐。”   尤恩知道,伊怜不可能会通过一场宴会改变自己的态度。   可他不明白,为何伊怜会耐下性子,频繁地为各个贵人写信,甚至经常参加贵人的晚宴。要知道,这些事情一直都是伊怜最厌烦的事,他宁可坐在窗边瞭望远处的风景,也不想在外人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这段时间内,伊怜对尤恩的态度十分矛盾。他像是在刻意冷淡着尤恩,却又对他很关心。他不断的参加各种宴会,但是回来的表情却并不完全是快乐的。   尤恩没有机会和伊怜说话。当伊怜出去的时候,尤恩只能在书房里读读书,或者在庄园里帮助花农干一些轻松的工作。   尤恩再次收到了医院的来信。医生通知他前去复查,尤恩想了想,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伊怜。   伊怜先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每天都很繁忙,大概也不想知道这种小事吧。   尤恩自己走路来到了医院,完成了体检。   当天晚上,尤恩在回到庄园时,伊怜先生正站在门口来回来去地走着。   看到尤恩回来,伊怜冲上前紧紧抓住了尤恩的肩膀。   “你去做什么了!”伊怜的声音几乎是恶狠狠的,“我找了你一天。你知不知道我有……”   尤恩连忙握住伊怜的手。看着伊怜如此焦急的样子,他又搞不懂了。   “我只是去医院复查。”尤恩说,“小事而已,我不希望您担心。”   “……”   伊怜先生的表情十分微妙。像是很想生气,有被强行压了下去,无处发泄的感情让他的面色并不好看。他冷着声音问:“结果如何?”   “并无大碍。”   “那就是有事了?”   “啊……不是。”尤恩说,“从体检结果来看,我很健康。”   伊怜逼着尤恩将体检过后的信件交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他放下手中的信,上下打量了尤恩许久,才哼了一声:   “我不允许你擅自离开庄园。今天,为了找到你,有许多仆人放弃了自己的工作,甚至连管家都被迫穿上厚重的衣服,坐车到城市寻找你。”   尤恩听了这话,惊讶地说:“我……我昨晚听说您要参加宴会,不想要打搅您出门的心情,这才没有告诉您。”   伊怜先生的脸色十分古怪。过了一会热,他才开口:“那你也不可以离开庄园。更何况体检并不是小事,你的主人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   “但愿没有下次。如果你试图隐瞒我,我绝不会轻易原谅。”   尤恩对于他发火的原因并不明白,他还以为,伊怜先生不想整日和尤恩待在一起。他有了新的兴趣,想要体验更好的生活,这些事情尤恩都可以理解。所以,尤恩不想让主人感到为难,也尽量不出现在伊怜的面前。   没想到,还是不能让伊怜先生满意。   尤恩轻声说:“请您告诉我,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您更幸福呢?”   伊怜看着尤恩的眼睛,然后又转过了头。   他没有回答尤恩的问题,只是叮嘱尤恩,下次检查一定要告诉他。   说完这些话,伊怜又匆匆地走回书房。   尤恩知道,这是主人要给其他人回复信件了。 第59章   伊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当他在回复信件的时候, 多数时间是感到厌烦。能够支撑他继续写信的动力, 不过是因为戴安娜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   ‘那仆人说不定也没有投入多少真心。底层的人都很聪明,他们最懂得保护自己。’   伊怜从没和其他人交往过。尽管他体会到了尤恩的爱情, 但自己也摸不准, 尤恩的真心究竟有多少。   当没有衡量的标准时, 就算是深爱也显得浅薄。   戴安娜说,她没有感受到仆人的真心。   证据?   可能就是他并不会嫉妒, 也不想主动争取什么。   要是两人相爱, 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伴侣和别人交往。就连抱怨的话也不说一句,乖巧地躲在后面, 温顺地接受一切。   更何况, 就连伊怜回复信件的时候, 尤恩也不曾想过要进来。哪怕是偷偷看一眼别人给他写的信,表现出些许的愤怒……   要是尤恩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爱和占有,伊怜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做这些没用的无聊事。   谁能想到, 尤恩比谁都要平静, 就好像伊怜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伊怜不得不在晚上去参加一场宴会。   到了宴会当天, 伊怜的脸上已经露不出欣喜期待的神情,于是他用冷漠的表情伪装自己, 任由尤恩在旁边为他系上领带。   那仆人十分敏锐:“您今天似乎心情不佳。”   “没有, 我只是有点困倦。”伊怜说,“不过, 一想到接下来的舞会,倦意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尤恩果真没有说话。他专心地为伊怜挑选最合体的礼服,没有丝毫抱怨的神色。   伊怜很想和尤恩说话。哪怕是简单的问候也好,伊怜想要和他对话,并希望从对话中察觉到仆人不安的心情。但直到登上马车,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事已至此,让他原原本本地说出真实的心情,已经是不可能了。   伊怜被迫穿上繁琐的礼服,迎着寒风,赶到远处的庄园。他一肚子的怨气,丝毫没有参加宴会的喜悦。   等到了舞会上,伊怜更是心情郁闷。他忍不住想,为什么要听戴安娜说得那些小事,就要欺骗尤恩呢?   他们两个明明就是相爱的。   吵闹的宴会中,不断有女性站在他的旁边,等待着伊怜前去邀请她们跳舞。如果换成是前几天,伊怜会上前,哪怕不是一起跳舞,和她们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而现在,伊怜只觉得厌烦,无趣,以及头痛。   “出来这件事情没有意义。”伊怜在心中默默地想着,“想要考察尤恩的反应,也没有意义。”   难道尤恩露出生气的神色,伊怜就会开心吗。   还是说要让尤恩再次为他奉献出手指,或者其他的部分,伊怜才会感到满足?   光是想象,伊怜就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伊怜突然感觉到很孤独。他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但是他一边张望,一边心情持续的低落。他心中明白,尤恩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就在伊怜放下酒杯,想要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尊敬的伊怜先生,不知能否有荣幸和您共舞呢?”   “……”   伊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恩?”   来者正是本应该在伊怜庄园里的尤恩。   他打扮的像一位绅士,身穿深色的燕尾服,还带了一顶城里流行的礼帽。伊怜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尤恩穿的衣服和帽子都属于伊怜。前几天他还穿过的衣服,现在在尤恩的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却又意外的好看。   尤恩站在他后面微微一笑,让伊怜先生小声些,自己同样压低了声音说:   “和我想象中的场景不一样。您站在这里,难不成是没有舞伴吗?我真想不到,原来您喜欢和树木打交道,谈论一些新鲜的观点……”   伊怜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揶揄,脸色微红:“……我只是累了,想要在这边休息一下,马上就会进入舞池当中。”   “原来是这样。也是,有这么多小姐在场,就算是出于礼貌,我们伊怜先生也会拉着女士的手,和她们跳满三场舞。”   尤恩看着伊怜先生略显无措的姿态,眼中透露出一丝喜悦。   他没有告诉伊怜,其实他很早就来到这里了。所以尤恩看到了,伊怜先生一进入庄园,就闷声站在树下,像是在生着气,让其他的小姐根本不敢靠近……   不要说舞伴,就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伊怜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是偷偷溜进来的。”   尤恩压低了声音说:“我从您书桌上的信里,找到了一封邀请函。拿着您的邀请函,这才走进来。”   伊怜去看尤恩的眼睛,果真看到了他微笑的神情。   “……你看到了?”伊怜的声音有些沉闷。   “不知道您是指什么?”   伊怜咳了咳,说道:“那些信。”   “哦,您说那个。”尤恩装作思索了一阵,:“您是说很多小姐给您写的信吗?还是说,您委婉回复的拒绝信?”   “……”   伊怜可以确定,被他故意摆放在书桌上的信件,都被尤恩看见了。   “我没有允许你翻看。”   “可是您摆放的位置太过明显,”尤恩说:“难道我没有资格去翻看吗?”   更何况,现在说已经晚了。当伊怜第一天说出想要多去参加宴会的时候,尤恩就已经将他和贵族小姐的通信内容全部看了一遍。   尤恩说:“抱歉,我的伊怜先生。我当仆人的时间,远远不及我当绅士的时间。有些仆人的礼仪以及良好的品质,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难啦。如果您想要惩罚我,大可以现在就说出来,因为那些信我全都拆开看过,还将一些好词好句摘抄了下来。譬如说,您说已经有了爱人,并表示参加宴会没有结交异性朋友的打算……”   “……”   “您要知道,放在桌子上的肉,猫是一定会偷吃的。您的信件,只要不被锁起来,我一定会打开看。”尤恩笑着说:“我就是通过写信而获得您的芳心,我担心有人想要采取同样的手段,自然会比其他人多些顾虑。您要是不满意,就直接和我说吧!”   伊怜说不出,他是故意将那些表白信放在桌上的。生怕尤恩看不见,伊怜还故意拆开了摆放,只等着尤恩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为了测验这个人对自己的爱,伊怜甚至要撒谎,还要装出对他的冷淡。可是尤恩早就一清二楚,却对他的戏弄毫无怨言。   伊怜低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尤恩从没有放在心上:“您没有道歉的必要。”   “不、不。”伊怜的声音因为过于紧张而发抖。   “我做了蠢事。”   尤恩的爱情观远比他要成熟的多。尤恩看向伊怜的眼睛中,仿佛容纳着最为广阔的山川河流,揉碎的星屑也比不上他漆黑眼中的闪光。   刚才让他无比烦躁的舞会音乐,到现在却显得柔和动听。让他心神不宁的来回走动的人影,也被伊怜自动排除在了脑外。   伊怜的眼前仿佛只有一个人。   两个人站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角落,伊怜的眼中深沉起来。   他双手揽住尤恩,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动作可以称得上是粗鲁了。只是他在粗鲁的同时,又很轻柔地亲吻在尤恩的额头上。   就听伊怜小声地在尤恩耳边说了一句话。   “……”   那一瞬间,尤恩有些恍惚。   “您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怕我没有听清。我是在做梦……”   伊怜的耳朵都在发红,他咬了咬尤恩的耳朵,再不愿说出让他羞恼的话。   尽管伊怜说他曾经在信中写过表白的话语,可是尤恩从来就没有读过那封信。   尤恩说过无数次爱他,而他却没说过。尤恩在冥冥中暗自猜想,也许伊怜永远不会说出爱他。   在夜深人静时,尤恩经常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也许伊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喜欢自己。伊怜爱的是他在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完美的笔友。是身份高贵、无所不知、仪态优雅的贵族。   并不是现在的尤恩。   他实在是想不出伊怜先生会喜欢他的理由。   伊怜说了一次之后,再也不肯说第二遍。他神情羞赧,不断地吻着尤恩的额头、鼻梁,动作之轻柔,就好像在对待珍惜的宝物。   “你是在做梦。”他轻轻地在尤恩的耳边说。   尤恩叹息地说:“那也是一场无人可知的美梦……”   两个人互相依偎在一起时,伊怜的心突然安定起来。   他恍然间明白,尤恩爱人的方式就是如此。恰恰是因为爱着,所以不会嫉妒,不会猜忌。爱人不需要时就离开,爱人需要时就拼命冲上来。   可能会让伊怜不安的行为,正是尤恩爱情的体现。   现在,尤恩已经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他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第60章   自从这件事过后, 伊怜明确地对戴安娜说, 他相信尤恩对他的感情。同样,伊怜也要对他忠贞, 有了尤恩, 他就不想再认识其他贵族小姐了。   伊怜的态度让戴安娜大为恼火, 亲自到庄园里闹了几次。   不过,伊怜并没有害怕, 反而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严厉话语, 让这个从小被宠爱到无法无天的妹妹哭了出来。   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戴安娜都很少来伊怜的庄园。她固执地等待哥哥回到正常的生活, 并威胁纪伯伦先生不要去庄园拜访。然而纪伯伦是伊怜多年的好友, 就算他的对象稍微有些奇怪, 也并不影响纪伯伦和他交往的事实,他们的友情仍然像是过往一样坚固,没有丝毫的猜忌。   换句话说,知情的人都不看好伊怜的感情。他们多少会觉得伊怜总会回心转意, 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至于被抛弃的尤恩会怎么样, 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外人有什么样的看法,伊怜原本是在乎的。可最近, 伊怜变得不怎么在乎了。   他对现在很满意,甚至很少会想未来发生的事情, 只专注于眼前的生活。   天气好的时候, 他和尤恩会在庄园后面的森林里闲逛。有时候,他会吩咐厨娘做些好吃的点心, 在书房中一边喝茶,一边交谈。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无疑是最为乏味的事情。但是有尤恩在旁边,伊怜却觉得每一件小事都有意思极了。   他们在一起既像独处时一样自由,又像相聚时一样快乐,他们无话不谈,说话占据了两人全部的时间,而彼此又不会觉得枯燥。   主仆两个不限于在庄园里活动。他们走过了许多地方,到各处观看不同的景观,参观有名的展览,甚至会一起到剧院里欣赏戏剧。   唯一能够亲眼见证两个人恩爱的,大概就是庄园里的仆人。他们对伊怜先生忠心耿耿,从不会在私下议论主人。因为伊怜对尤恩展现出了强烈的爱意和专注,他们都以为,两个人一定会长久的在一起。   没想到有一天,主人的寝室里发出了争吵的声音。   一开始,仆人们都没有在意。   凡是交往时间长了的情侣,肯定会有争吵。公平的仆人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伊怜先生一向仁慈,性情温和,但是他的任性和害羞全都展现在尤恩的面前,所以伊怜先生会故意找些借口,和尤恩争吵。   吵架的原因极为琐碎。譬如,尤恩有长达五分钟的时间没有看伊怜,或者是他看书太过于专注以至于忽略了主人,又或者他居然答应庄园的农夫去收拾庄稼,要知道,这可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   伊怜先生抓住每一件小事不放,固执地要小声争吵几句。在这种时刻,尤恩往往会听着,随后道歉立即改正。他的好脾气和温顺的态度,让每一个庄园的仆人都敬佩不已。扪心自问,如果是家里的妻子这样不讲道理地闹脾气,没人能够做到像尤恩这样。偏偏尤恩却像是极为享受,乐在其中的模样。   那天也是如此,两个人和往常一样,先是伊怜先生抱怨几句,尤恩稍微解释一下,两人就开始了语气轻柔的争吵。他们的争吵柔风细雨,丝毫没有别人那种歇斯底里的叫喊,反而带着些委屈。   所以仆人们只是稍微听了听,站在门口守着的仆人就卸下了防备,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工作。   他们以为,这是和以往无数次小打小闹的争吵一样,过不了几分钟,两个人就会和好。   没想到这次吵架的时间,稍微变长了一些。   通常只会持续几分钟的吵架,居然延长到了半个小时。   前所未有的长时间吵架,也增添了伊怜先生的怒气。尽管尤恩的语气仍然平缓温和,伊怜却耐不住性子,生气地说了好几句,打断了尤恩接下来的话,让他‘不要再试图解释,也不要再说话了。’   说完这句话,伊怜气冲冲地离开了书房,嘭的关上了门。   “……”   “……”   站在门外的仆人看到了这个场景,面面相觑,小声地交谈起来。   “喂,伊怜先生是因为什么生气呢?”   “不清楚……主人和尤恩经常小声争执,原因又很琐碎,听多了都觉得有些疲倦,我就再也没听过啦。况且他们吵架的原因太过于奇怪,有时候我都会想,难道不是因为伊怜先生想要炫耀他们的爱情,才故意吵架给我们听吗?”仆人说:“没想到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刚才伊怜先生走出去的样子,似乎是真的动怒了……”   “我看也是。”另一个仆人担惊受怕道:“那摔门的声音,怕是太大声了。”   “往常的伊怜先生怎么可能会这么大声地摔门?”   “也没听清到底因为什么而生气……”   两个人正在交谈着,门突然再次被打开。那一瞬间,两位仆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看向门后的人。   尤恩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他冲两位仆人点了点头,说:“伊怜先生心情不佳。你们叫厨娘冲些清热解火的菊茶,配主人爱吃的凉品,送到客厅去。”   仆人连忙应下。   尤恩交代清楚后,转回房间拿了一样东西,同样离开了书房。   要说伊怜有多生气,那也并不是。起码在仆人为他送去茶点,并说明是尤恩吩咐的事情时,伊怜先生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但他还是没有叫尤恩过来,而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读报纸。   仆人悄悄地说:“我猜,晚餐时两个人会和好。”   “太晚啦。我猜过不到半个钟头,伊怜先生就会去找他。”   两个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才是正确的,一直到天黑前都关注着伊怜先生的动静。   晚餐时,伊怜先生坐在桌前,仆人为他倒上了红酒。   伊怜看了看旁边,装作不在意地问:“尤恩呢?”   一直关注这件事情的两位仆人对视一下,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管家有些惊讶地说:“按理说尤恩先生应该已经下来了。……我去书房叫一下他。”   说完,管家急匆匆的跑到楼上。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封信。   “尤恩先生并没有在书房。他留下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您的名字。”   管家一边说,一边将信交给了伊怜。   伊怜愣了一下,随后打开迅速浏览一遍。等他看清信上的内容,抿了抿嘴角,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继续用餐。   管家问:“尤恩先生会不会过来用餐?”   伊怜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说道:“他不来了。”   站在伊怜身后的两个仆人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和好……   “尤恩在信中说要散散心,搭车去了伦敦。”   伊怜先生若无其事的一句话,却惹得仆人们像是冬日的麻雀跳了起来。   管家连忙说:“尤恩先生没有带一个仆人,想必在生活上很不方便。不如您派遣一位仆人跟过去……”   伊怜先生却显得很不在意:   “他能够照看好自己。”   不少仆人都愣住了。   不知情的仆人,觉得这不像是伊怜先生会说出的话。有几个大概猜出来,是因为伊怜和尤恩吵架的缘故。   伊怜也不再多说什么,一个人在桌前心平气和地用餐。   当天晚上,也是他一个人睡在卧室里。   第二天早晨,仆人端着水和茶杯走进了伊怜先生的寝室。   在仆人敲门进去后,伊怜先生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皱着眉问:“你来做什么?”   那仆人更加惊讶,低着头说:“是管家让我来服侍您。管家说,尤恩先生离开的这段时间,要我替您梳洗穿衣,代替尤恩先生的工作……”   伊怜沉默了片刻,像是才想起来尤恩离开的事情,点了点头。   庄园里的仆人都以为,尤恩很快就会回来。   即使毫无证据可以证明,但仆人们就是知道,尤恩绝对不舍得离开伊怜先生。   毕竟,以他对伊怜先生的感情,难不成吵了两句就会离开庄园?   尤恩离开的这几天,伊怜先生还是和以前一样生活,用餐和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改变。   这是尤恩第一次不经允许就离开庄园,伊怜先生却并不吃惊,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闭口不谈尤恩的事。   第一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   第二天过去了。   第三天……   直到一个星期过去了,尤恩还是没有回来,伊怜先生也没有过问。   那个离开庄园的人,甚至没有寄回过一封信。   这种表面上平和的生活,却让庄园里的仆人胆战心惊,仿佛站在刀尖上走路,随时就有可能发生大事,打碎平静的生活。   尤恩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真的是因为两人吵架,从此断绝了关系吗?   还是说有仆人们不清楚的事情发生过……   于是,在一天早晨,管家忍不住开口了:“伊怜先生,请问尤恩先生何时回来?”   伊怜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也不知道。”   “……”   “你好像很在意?”   “并不止是我,”管家说,“庄园里的所有仆人都在记挂着尤恩先生哩。他一个人出去这么久,万一遭遇什么不测……”   伊怜突然笑了。   “那也是他自找的,不是吗?”   “……”   管家吃了一惊,没想到伊怜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小心翼翼地说:“……您和尤恩先生吵架了吗?”   伊怜先生不置可否,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   只不过当天晚上,伊怜先生就开始发起高烧来。 第61章 +番外一则   医生来到了庄园, 为伊怜先生进行检查。   管家十分焦虑, 不停地走动。要知道伊怜先生曾经生了重病,几乎要了他的命。那疾病的唯一表现, 就是高烧不退……   医生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听, 神色一松, 说道:“您只是受了风寒,并没有很严重。如果您多加休息, 高烧很快就能退下来。”   伊怜先生因为发烧显得脸色苍白, 唯独嘴唇和眼睑处带着潮红的颜色。他神色恹恹地向医生道谢,待送走了医生, 又盖上被子在床上沉睡了。   管家先生显得十分不安。他知道, 伊怜先生生病的原因, 多半是因为离家出走的尤恩。那仆人自从出走以后,就再也没有透露过自己的消息,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伊怜先生表面上什么都不在意,但那毕竟是他的爱人, 怎么可能毫不在乎呢?   一定是心中焦虑, 又没有办法说出口,才会受了大病。   管家在庄园里走来走去, 最终下定了决心,乘着马车赶到了城市中心。   当他到了目的地, 已经是下午的时间, 夕阳在天边染上了浓厚的红色,就像是病人高烧时的脸。管家漫无目的地寻找, 无疑是大海捞针。他心中也在犹豫:在这座城市里,丝毫不知道尤恩先生的下落。寻找出他,如同痴人说梦。   可是一想到伊怜先生沉默的背影,以及每日像是发泄般的规律生活,管家只好继续寻找。   在走过一条街道的时候,管家激动地跳了起来。   “尤恩先生!尤恩先生!”   那原本匆匆赶路的男人,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转过身看了看。   他的神情放松了一下,轻声说:“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管家连忙拉住了尤恩,拽着他往回走:“别说啦。就算有什么事情,您也要体谅伊怜先生。他现在生了病,在房间里不知道多难受,我想主人最想见的就是你,所以连忙来找您……”   尤恩大吃一惊:“什么?”   他不用管家抓住他向前走,自己就急忙小跑起来。尽管尤恩腿脚不便,跑起来速度并不是很快,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仪态,尽可能快的跑着。   “我听不明白您说的话。”尤恩急急地说,“我只是出来几天,出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生病了呢?”   管家说:“您出来也罢,但为什么不按时给伊怜先生写信,让他知道您的平安呢?”   尤恩显得比他更惊讶:“我……我说过明天就会回去。”   “……”管家张大嘴巴,“难道是您临走时留下的那封信?”   尤恩点了点头。   “我写得很清楚,让伊怜先生不用为我担心。”尤恩说,“他生病难道和我出来有关?”   管家并不确定:“我以为是主人担心您的安危,所以才生病了。现在看来,您既然说过详细的行程,伊怜先生也不会太过担心……大概真如医生所言,是受了风寒。”   管家原本还想询问一下,尤恩独身出来,是要做什么事情?又是因为什么,和伊怜先生吵架……   不过他看尤恩的神情略带凝重,似乎并不是很想谈话的样子。   管家也只好默默地闭上了嘴。   两个人的谈话到此为止,搭乘着最后的一辆马车,匆匆赶往庄园。   当尤恩和管家来到城堡中,已经是深夜了。   “伊怜先生已经休息了吗?”   尤恩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询问着旁边的仆人。   “是的。”仆人毕恭毕敬地说道:“伊怜先生身体不适,很早就休息了。”   尤恩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进入伊怜卧室的打算。   他穿的并不多,带着一身寒气,蓦地进入温暖的房间,浑身打了个寒颤。   仆人机灵地为他端来热茶,问道:“您不进去看一看吗?”   尤恩说:“我身上太冷啦……”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仆人就说:“伊怜先生的寝室也很温暖,绝不会让您冻着的。”   尤恩一愣,随即明白他以为自己害怕寒冷,笑了笑说:“我是害怕一身冷气,让伊怜先生的病加重了。我不想打搅他休息。”   仆人说:“我猜想伊怜先生还是想要看见您的。您不知道,当您离开的这段时间……”   仆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站在身后的管家制止住。   被管家一顿教训‘身为仆人不可以议论主人’后,那仆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尤恩微微一笑:“我倒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毕竟我无法想象,我的离开会让伊怜先生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焦虑吗?还是难过?伤心?”   管家咳了咳,说道:“我只能说,伊怜先生和往常一样。”   尤恩点了点头:“这让我很放心。虽然我有给他留下信件,详细地注明我离开的时间和位置,但还是害怕他会不高兴。我甚至以为,正是因为我短暂的离开,才让他生病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   管家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但他想到自己教训其他仆人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您什么时候会去看伊怜先生呢?”   尤恩说:“等我将身上的灰尘洗净……”   他仔细地将身上每一块地方洗净,带着一身热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伊怜先生的房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   显然他已经休息了。   尤恩站在门口,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甚至屏住呼吸,直到眼睛完全适应了房间的暗度,他才看清楚躺在床上的伊怜。   伊怜先生和往常并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不是仆人说他生病,尤恩真瞧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发烧。他躺的姿势非常端正,双手握住放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待尤恩仔细看看,才发现伊怜先生的额头上冒出了许多冷汗。   就算他的姿势再怎么端庄,也仍然透露出些许感冒时的脆弱。   尤恩发现,他穿着平时并不会穿的一件睡衣。   那件睡衣自从买来,他就嫌弃穿着不舒服,夜里从不会选择这件。但是它的材质不错,起码很吸汗……   尤恩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   没想到他才走了一步,床上的人就惊醒了。   “谁?”   伊怜警惕地问。   “是我。”   “……你不是明天回来吗?”   “我听说您发烧了,连忙赶了回来。”   尤恩说话的声音放得很轻:“我为您接水,擦洗换衣好吗?”   伊怜并不回答。   尤恩并没有打开灯,一切的行动都是在黑夜里进行。他走到旁边的耳室,接了一些热水,又拿了一件舒服的睡衣,走到了伊怜的旁边。   他先摸了摸伊怜的手腕。   “……”   伊怜说:“你做什么?”   “您的体温很高。”尤恩忧心忡忡地说:“真的没有事情吗?”   伊怜将手腕抽走,并不愿意触碰尤恩。   他显然还在生气,转身背对着尤恩。   尤恩也不恼怒,轻柔地打开被子,用温热的手掀开了伊怜的睡衣。   “……!”伊怜又惊又怒,却因为生病没办法斥责他。他的眼神充满了责怪的意味,即使天色较为暗淡,尤恩仍然看得一清二楚。   尤恩动作轻快,很快用湿巾擦了他身上的汗水,为他换了干净舒适的睡衣。   在这期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后来尤恩沾湿干净的布,为伊怜先生擦脚,触碰到了他的脚心。   伊怜先生闷哼一声,拼命地收回脚,不小心踹在了尤恩的身上。   “……”   那一下的力度可并不轻。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伊怜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尤恩并没有在意,反而继续抓住了他的脚。   “您的脚很冷。”他的两只手都放在伊怜的脚上,避开了会让伊怜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黑暗中,伊怜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单纯的只是想要让伊怜更舒服些。   等到尤恩用自己的体温,让伊怜的身体回暖过后,他才将伊怜的身体放回到被子底下。   “您好好休息……”   尤恩的话还没有说完,伊怜便打断了他。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尤恩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一些。   伊怜能够问他这句话,就代表他已经不很生气了。   如果伊怜还在和他闹别扭,是不会主动问这件事情的。   尤恩将房间收拾了一下,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轻轻地爬上床,躺在伊怜的旁边。   他一开始离伊怜很远。后来又像是忍不住一般,渐渐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伊怜不自在起来。他起身想要离他远些,却因为发烧而身体无力。   尤恩说:“您不要动啦。我不会做什么的。”   说完这话,他果然规矩地躺下,只是用一只手缠住了伊怜的手臂。   房间里安静下来。   伊怜等着他的解释,渐渐开始急躁,而尤恩却很久都没有说话。   到最后,伊怜几乎困倦地要睡着了,尤恩才轻轻地说:“我真应该提前将我要做的事告诉您。那样的话,也许您就不会生病了。”   “……”   “只是我走得匆忙,心想您还在生我的气,一定不想看到信上有太多无聊的话。所以我只写了最简短的信息,让您安心。”   伊怜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尤恩微微一笑,小声在伊怜耳边说了几句。   “……”   伊怜的手微微发抖:“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   尤恩看着伊怜先生的脸,说道:“但明天您才能看到。本来我应该明天亲自带来送给您,但听说您发烧了,我一点心思也没有,只想快点到您身边。”   “……”   “您可以原谅我了吗?”尤恩诚恳地说:“我祈求您的原谅……”   ——   第二天早晨,伊怜很早就起来。他旁边的人比他醒的更早,看到伊怜睁开了眼睛,他便走了过去,给主人量了体温。   “还是有些发烧。”尤恩说,“可能还需要让医生过来一趟。”   伊怜拒绝了他的提议,急切地说道:“什么时候能送来?”   尤恩看了看时间,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庄园外有人拉响了铃声。   他从别处寄过来的东西,已经到了。   尤恩将东西搬到了伊怜先生的面前,尽管伊怜先生表面上不露出些许,却仍然透露出他欣喜的神情。   等到尤恩拆开那小包裹,伊怜先生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应该是您想要的吧。”尤恩故意说。   “你……”伊怜看了看他,眼睛透亮的像是藏了宝石:“我想看。让我看。”   他说话时非常坦荡,丝毫没有胆怯的意味。   尤恩笑了笑,不再逗他,果真将包裹递给他。   那是一本名著的初版手稿,异常珍贵的书籍。   市场上早就没有贩卖,即使伊怜先生肖想许久,也没有找到。   就在前几日,伊怜看到报纸上登出手稿的消息,说是参加一项比赛活动,可以获得珍藏版的手稿。   “你真的过去了。”伊怜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只要是您的愿望,我当然要满足。”尤恩轻轻地揽住伊怜的肩膀,靠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翻看这来之不易的手稿。   “我只得到了一张入场券,那边又是比较偏僻的地方,听说住宿条件很不好。我担心您不能忍受,就自己一个人去了。”尤恩解释说,“时间紧迫,我没来得及和您说,否则赶不上当天的马车……比赛又很封闭,没有办法给您寄信,告知我的情况。抱歉,请您不要生气啦。”   “……”   “不过您看,我花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和不少人一起竞争,幸好最后拿回来这本书。”尤恩说话的时候很轻松,简单几句,似乎并不费力。   但伊怜先生却知道,要拿回来这本手稿,需要在几千人内夺得头筹。   绝对不是尤恩说得那样简单。   听说,那比赛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从早到晚的比拼,写作、笔试、背诵、甚至抽签。每一项无疑都是对精神和身体的巨大考验。   尤恩的身体瘦了一大圈,眼底还挂着黑眼圈,像是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然而在听到伊怜生病的消息时,他片刻也不停留,赶忙回到庄园照顾他。   伊怜先生攥紧了手,哑声说:“你只是为了帮我拿这本书?”   “是的。”   “看来你是为了讨好我。”   尤恩轻声笑了:“没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您。”   伊怜哼了一声,说:“这件事就算了……之前的事,我可还没原谅你。”   尤恩当然知道。他之所以在信中,一句话不提去比赛的事情,一方面当然是为了给伊怜先生一个惊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害怕伊怜就算拿到了礼物,也不会原谅他。   尤恩将声音放轻:“您想要我怎么样呢?”   “……”   “只要您能原谅我,我保证就去做。但我还是想说,可能您是有什么误会了。”   “我误会?”伊怜的脸微微涨红,就像是那天摔门而去的模样:“我明明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呢?”   那天两个人吵架的事情也很莫名。   伊怜突然问尤恩,是不是新交了朋友。这句话本没什么,只是尤恩想不起来到底有什么新朋友,自然是说没有。   伊怜先生却显得有些生气。   两个人各执一词,争吵了几句。伊怜说自从和他交往后,自己就再也没有隐瞒他任何事情。可是尤恩却总是躲躲闪闪,就连信件都要单独收在别处。   尤恩并没有解释什么。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沉默会被伊怜当成反抗,于是伊怜更加生气,第一次摔门离开了。   被留在原地的尤恩愣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   思来想去,还是想要先把那份手稿赢来。马上就到了比赛的时间,为了这次比赛,尤恩做了不少准备,甚至牺牲了很多睡眠,只为能够将奖品赢回来让伊怜开心。   ……虽然两个人吵架了,但尤恩相信,只要能带回手稿,伊怜会原谅他的。   于是匆忙写了信离开庄园不提。   伊怜看尤恩仍然是坦荡的样子,心中更气。   他说:“你已经很久没有进书房和我读书了。而且我亲眼看到,有女士给你写信……”   说到这里,伊怜更加生气,就连眼睛都红了起来。   “那是你新交的朋友,对吗?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应该承认……”   伊怜等着尤恩给他一个回答,没想到听到他说话的尤恩更加惊讶:“我吗?”   “……”   “我一直忙着准备比赛的事情,可能不小心忽视了您,这我不会否认。”尤恩老实地说:“但是,您说的来自女人的信,我可一概不知。”   伊怜见他否认,冷声说:“就是那天,写着让你亲自打开的信。你不仅没有在我面前打开,还躲到了角落去看。”   “……”尤恩回想了一下,无奈的说:“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如果我早知道因为这件事会让您伤心生气,我绝对不会参加什么比赛,也不会想用这个手稿讨您欢心啦。”   伊怜微微皱起了眉。   “您看到的那封信,不过是我报名成功的通知信。”尤恩说,“我害怕输了比赛,让您空欢喜一场,所以就没有提前告诉您报名的事情。现在我很后悔,早知道应该提前和您说……”   尤恩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小事,造成了误会。   他知道伊怜先生在某些方面会有些敏感。   可能会有人觉得伊怜是在无理取闹,但尤恩却很明白,伊怜先生不是故意挑衅,而是因为有些慌张。   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伊怜的脸烧了起来。   “原来是我误会了。”伊怜的声音放得很轻,抬头看了一眼尤恩,又很快低下了头,似乎是不好意思,不敢看他。   尤恩微微一笑,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那天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几乎胆战心惊,害怕惹怒了您,丝毫不敢反驳。”   伊怜连忙说:“你哪里是不敢反驳?明明是我让你反驳,你却并不在意。所以才会让我生气……”   “我唯一在意的人只有您,怎么能说我不在意呢?”   “……”伊怜顿了顿,用手轻轻抚摸着手稿的封面。他轻声说:“下次,你要提前和我说。所有的事情都要告诉我。”   尤恩柔声说道:“是,我的主人。”   为了爱人的一句话,即使耗费全部的心血和大量的时间,也要为他取得最好的礼物。   为了爱人快点回到他身边,即使是在夜间吹冷风,让身体受凉发烧,也在所不惜,想要拼命夺取他全部的注意力。   生怕对方最喜欢的人不是自己。   生怕相处的时间来不及填补心中的空洞。   因此作出的笨拙举动,造成了彼此的误会、争执。却没有一个人怀着坏的心思。   他们的爱情简单而纯真。   ——   戴安娜小姐在几年后逐渐恢复了到庄园里的来往。即使她一心执着于拆散两个人,也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少风波,反而让生活充满了意外的快乐和惊喜。就算她并不能够完全支持伊怜的选择,伊怜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纪伯伦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和伊怜仍然经常出海贸易,有时候尤恩也会跟过去,纪伯伦想起三个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不知道拿出来取笑尤恩多少次。   黛西小姐又坚持给伊怜写信三年。不过伊怜并没有拆开过,她的信都被整齐地摆放在书房的一角,没有人打开,自然也没有人回复。到了第四年的春天,黛西小姐不再给他寄信。第五年的春天,传来了黛西嫁人的消息,听说对方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绅士,也算是和她门当户对。   女仆爱玛是个聪明且有天分的努力者、实干家。她凭借自己的美貌,不断地改变工作,向上攀爬。庄园里自从辞退她后,就没有打听过她的消息,但是管家坚定的认为,她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女人。   凯文先生因为歌剧《贵人的垂帘》获得了极高的人气,他不满足于在国内发展,甚至到了法国,年纪轻轻凭借演员的身份获得了爵位,得到了不少人的敬佩。   管家和庄园里的仆人始终侍候着伊怜和尤恩。他们忠心耿耿,即使有时候会小声议论些主人间的事情,但在外人面前,他们竭力维护主人的体面和尊严,从不做出格的事情,也不允许有任何人谈论尤恩的坏话。他们注定会终身服侍在两人旁边。   至于罗丝女士,她仍然在庄园附近占卜。听说她的生意越来越好,有人不远万里跑到庄园,只是为了听她占卜的消息。后来尤恩曾经去过罗丝女士的家,她却并不打算见尤恩。   “你已经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向我询问了。”罗丝说,“你的内心没有迷惘,只要一直坚定地往前走,就可以度过幸福的一生。”   让我们再谈谈伊怜先生和尤恩吧。   到这里,笔者已经将所有可能中伤两人感情的负面因素都描写殆尽。无论是生与死的危机考验、贫穷和堕落、亲人家属的不理解,甚至是疾病和死亡,伊怜和尤恩都能够化险为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开始,两个人可能会吵架,也可能会发火。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磨合得更好,彼此之间就像是血肉相连,稍微分开就会钝痛,没有人和事会让两人之间产生间隙。   也许会有人质疑两个人的爱情。   这当然是很有道理的,且看多少贵族都不能专心致志,婚姻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表面的文章,私底下的生活就要随心所欲。   不过,伊怜先生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做出解释,尤恩就代替他,说了一些耐人寻味的话。   在那天清晨,两个人刚刚醒来,尤恩依偎着伊怜,看着太阳从远方升起。   他突然开口说道:   “无论阴晴圆缺、白昼黑夜,我都希望及时改善当前的状况,并在我的手杖上刻下记痕。过去和未来的交叉点正是现在,我就站在这个起点上。   从此我将成为坚韧之物,   历尽千辛万苦,   我们源自何处,得以求证。”   听到尤恩说出这样的话,伊怜先生轻声笑了起来。   他一直看着他。   而他也没有离开过。   【番外一则】   有一年到了圣诞节的时候。   屋子外面下着雪,鹅绒大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人身上,很快就堆了起来。   尤恩打着伞站在庄园的外面,一直看着远方。   他等了许久,伞上的雪积得很厚,管家看他冻得发抖,劝他回去等待,尤恩只是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马车跑过来的声音。马蹄声越来越大,尤恩也越来越惊喜,匆忙将伞上的雪抖落,迎面走了上去。   马车停在了庄园门口。待车门打开后,里面的人走了出来。   尤恩轻快地说:“您的马车晚到了许久。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来者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声音带着一丝不满地说:   “你怎么站在外面等我?”   尤恩连忙道:“伊怜先生,我没有等很久。雪下得这么大,我要是站了许久,那伞上的雪不是会堆积很厚吗?可您瞧,我的伞上很干净。”   伊怜先生打量了一下他的伞,确实没看到多少雪。   不过他转念一想,伸手拉住了尤恩握住伞的手。   “……”伊怜瞪着尤恩,语气不佳:“还说没有等多久?你的手冷得像是冰块一样。”   尤恩心中暗道糟糕,连忙用可怜的语气说:“我只是想要提前见到您。”   他明白,只要他说出这样的借口,伊怜先生就不会过多的斥责他。   果然,伊怜低下了头,将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轻声道:“那也不用出来等。你受过伤,不适合在冬天出来。”   尤恩点了点头,但是他和伊怜都知道,不管伊怜怎么提醒,下次,尤恩还是会出来等。   就像是之前无数次一样。   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庄园。   只不过是走了一小段路,雪花就已经堆积在身上,遇到屋内的暖气,很快就化成了水。   尤恩将手从伊怜先生的衣服中拿出来,帮主人脱下了衣服。   尤恩问:“事情还顺利吗?”   伊怜先生不在意地说:“算是顺利吧。”   远方亲戚年事已高,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他留下了一笔巨额财产,按照遗产法,那即将是属于伊怜先生。   但伊怜先生并不想要这笔钱。   他的生活富裕而安逸,就算拿来这笔钱,也不过是捐赠给教育机构。今天,伊怜先生就是去亲戚的庄园,和亲戚的三个女儿谈话。   尤恩说他一点也不担心,所以他不和伊怜一起过去。   伊怜说好要五点回来,尤恩在五点的时候就准时站在门口等待,怎么劝也不进去。一直等到伊怜回来。   可见他还是有些紧张的。   伊怜轻微一笑,又很快掩饰过去,严肃地说:“我将亲戚的遗产,取出一半暂存在我手上,另一半均分三份,交给三位小姐作为嫁妆。若日后她们哪一位出现了经济方面的困难,我都会对她支以援手。至于她们现在住的庄园……”   尤恩说:“你一定也不会要了。”   伊怜却微微一笑:“不。她们在结婚后会搬到其他地方,那座庄园我想要继承下来。”   “……”   这真不像是伊怜先生会说出的话。   尤恩说:“难道是您喜欢庄园的建筑?”   上次尤恩和他一起去,可没看出伊怜对那里有特殊的喜好。   果然,伊怜摇了摇头。   “如果要住进去,我会重新购买油画、家具。每一个房间都会布置,这是一项耗时耗力的工作。”   “我不明白……”   “但是那座庄园依山傍水,地理位置虽然不佳,但空气很好。”   尤恩看着伊怜的眼睛。   伊怜微笑着说:“可能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尤恩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滋味。   窗外下着大雪,却没有一点声音。房间内烧着旺盛的炭火,温暖如春。   不少仆人跑上跑下,布置着庄园,为今天的晚宴做准备。   要说庄园里最为盛大的节日,当然是圣诞节那天。   平时伊怜先生不喜欢举行宴会,也不邀请人来做客。最热闹的一天就是圣诞节,管家会将家中的地毯、窗帘全部换成符合节日气氛的一套,并让仆人在客厅中央摆放一颗三米多高的圣诞树。   伊怜装作不在意地说:“圣诞节你会送我什么礼物?”   尤恩想了想,狡黠地笑了笑:“您又送我什么礼物呢?”   伊怜脸上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会儿,将藏在怀中的礼盒拿了出来。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伊怜小声说着,“在路上顺便买回来而已。你要是不喜欢,就随便送给别人吧……”   尤恩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他还没有看到礼物,就反驳道:“怎么会不喜欢?”   说完,他拆开了那个礼盒。   是一件白色的衬衣。   “……”尤恩说:“好、好漂亮。我真喜欢。”   “真的吗?”伊怜不确定地问。   “当然。”尤恩言之凿凿,“只是,这件衬衣有些单薄。您应该不是想让我冬天穿吧?”   “是夏天的衣服啊。”伊怜像是回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不自在:“你那件……”   尤恩心中了然。   曾经有一次伊怜‘不小心’扯坏了他的衬衣,事后他还向尤恩道歉……   “我可从没怪罪过您。”尤恩微笑着说:“我觉得那是一种趣味性。我很喜欢。”   “是吗?”   “是的。但愿您这次没有买质量太好的衬衣。”   伊怜的耳朵红了红,小声说:“夏天的时候……可以试试。”   “……”   总算将自己的礼物送了出去,伊怜迫不及待地问:“你的礼物呢?”   尤恩故意叹了口气:“天气太糟了,又一直在下雪。我的腿很痛,实在是没有办法出门。伊怜先生,我要向您道歉,这次圣诞节,我并没有为您准备礼物……”   伊怜一下子失望起来。   不过他却自我宽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两个人坐在桌前用餐,庄园里的仆人悄悄地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伊怜先生。   这几年开始,伊怜先生拒绝收仆人的礼物。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这些东西,还不如让仆人们留着钱,为家人添置衣物。   即使伊怜先生说了这样的话,还是有不少仆人选择以不被发现的方式,将礼物送给伊怜。   他们会统一将礼物放在圣诞树的底下,等到第二天,伊怜先生就会全部拿到楼上。   第二天的早晨,尤恩和管家一起将礼物搬到伊怜的房间。   “今年的礼物还是这样多。”管家说:“看来仆人们很想表示自己的心意。”   伊怜坐在床边,仔细地看了看送来的礼物,苦笑道:“……我都有超过三百副手套了。”   管家说:“您要原谅这些愚蠢的仆人。除了手套、纽扣,他们并不知道送什么礼物。”   伊怜无奈地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仆人的心意。   管家和尤恩也站在床边,慢慢地拆着仆人们的礼物。   几百个盒子虽然体型不大,但是堆在一起也是较高的小山丘。两个人不再聊天,专心地拆盒子。   直到尤恩拆到一个包装简陋的礼物,突然听到伊怜说:   “等一下。”   尤恩手上的动作一顿。   “怎么了?”   伊怜先生盯着那份礼物,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呢?”   尤恩说:“是仆人送您的礼物。”   他将手里的礼物举起来,声音轻松:“还是一副手套。看来庄园的仆人都热衷于同一份礼物……”   伊怜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说没有准备礼物吗?”   “……?”   尤恩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伊怜,显然方才伊怜说的话让他无比吃惊。   “您在说……”   伊怜却异常肯定:“你手里拿的,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   尤恩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总认为,伊怜先生能认出他的礼物,不过是提前看到了。所以他怀着类似恶作剧的心情,从头到尾隐瞒主人,甚至没有在礼盒上写名字。这次,他不相信伊怜能够认出。   但事实却让他大为震惊。   伊怜微笑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说,只要是你送的礼物,我都能分辨。   原因无二。   最为合心者,为最爱人所赠送。   ……   窗外传来了广场上的音乐声。   朦朦胧胧,传到了两人的耳内。   “——他百乐无忧,斩除了脑中的林莽。   把内心的群兽驱逐到了适当的地方。   他的心灵降入他的肉体解救他,   并以与日俱增的敬意来对待自己……”   歌声缓慢而清脆。伊怜和尤恩都听到了,然后他们两个对视一笑,在温暖的屋子中互相依靠,静静地看窗外的飞雪。   作者有话要说:   注:尤恩说得结尾的话,以及最后的歌词,都是我改《瓦尔登湖》的台词。   尤恩和伊怜依旧甜甜蜜蜜,(*^__^*) 嘻嘻……   全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今天写的好长!!!!!手指都冻僵了_(:зゝ∠)_大家要好好爱护阿鬼哦!   下本   大家提前收藏一下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