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 作者:颜凉雨 文案 这是一个恶棍带领几个恶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故事。 PS1. 一直很萌监狱文,弱肉强食相爱相杀神马的,故总惦记着自己也写一个, PS.2此文属性年下,小攻是哑巴,让一切站错队和逆CP都见鬼去吧! 内容标签:年下 强强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一路,花雕 ┃ 配角:周铖,容恺,金大福   第1章   “转一圈。”   “再转一圈。”   “用不用我给你跳段芭蕾?”   “少他妈跟我臭贫,换上这身皮,麻利儿的。”   操,你当老子乐意光着屁股跳草裙舞!   我叫冯一路,是个贼,在道上也算小有名气,后辈见了都要尊称一声路哥,结果时间一长,老子他妈都快忘了自己姓冯而不是路。我不偷别的,只偷车,越是好车越是难偷的车越乐意下手,技术娴熟,逃窜狡猾,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二十五岁入行,三十岁折进来,爷们儿也算风光过五年。   其实这回折进来挺傻逼的,哥见过的名贵跑车多了,但尼玛是真没有镶钻的,不是一颗一颗,是他妈一片一片,当时就闪瞎了哥的狗眼。其实这种车就是偷了也根本没办法脱手,摆明自己改造的兴许全世界就这一辆,所以老子当时的想法真的很傻很天真——开上个把小时玩玩儿也算过把瘾,然后随便丢到哪个荒山野岭让他们找去吧。结果这车真他娘的没让老子失望,那引擎,那动力,那飞一般的感觉,跟他妈做爱似的,于是老子骑上去就下不来了,一直到被十几辆警车团团围住。车上有最尖端的全球定位系统,车主还是个能动用市局全部警力飞车追贼的主儿,老子只能认栽,束手就擒。   一进局子可好,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全翻出来了,法官面无表情地宣读了二十分钟的判决书,最后我就听清俩字儿——六年。彼时我还沉浸在终于可以脱离劳工营一样的看守所的喜悦中,对即将到来的六年铁窗生涯毫无真实感,直到被领进这里,拜见这个叫什么来着……哦对,俞轻舟,俞管教,对方长得不错,可惜眼眶浮肿大有纵欲过度的风采。吴彦祖的长相吴镇宇的气质,我正想夸两句你混搭得不错,对方倒抢先了——脱光,检查。   于是就有了上面那一幕。   我很愤怒,我认为我的尊严受到的侮辱,我想问候他全家,想大声叫骂脱你妹,老子又不是吸白面儿的还能用屁眼儿藏毒!?   可我还没疯。   这里是监狱,对方是管教,而我,冯一路,只是个即将在对方手底下度过六年刑期的犯人。   监狱的楼道很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楼道,因为它是半露天式的,左面墙壁上镶着一扇又一扇长得完全相同的监舍大门,除了号码,右边则是及腰高的半截墙。通廊很窄,最多容纳两个人并排走,不过我和俞管教走得很从容,因为我拎着蛇皮袋跟在他后面。半截墙很矮,扭头便能看到外面,看到天,只可惜水泥墙往上用铁栏杆封住了,连带着天空也变成一条一条的。   我深吸口气,努力开导自己,你看,其实这里也不差,虽然不大自由,但管吃管喝还管住,不愁刮风下雨,不愁酷暑严寒,以现在这飙升的房价和物价来看,我赚了,分明是提前进入高福利养老时代嘛。至于遥遥望去那些恐怖的岗哨电网,只要老子做一个大大的良民,与我何干?   我正自我催眠着,左膝盖忽然一酸,整个人猝不及防半跪到地上,蛇皮袋子脱手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操他妈这孙子踹我!   “你当你来参观的?到了,赶紧麻利儿给我进去!”俞轻舟仿佛还没过瘾,我刚站起来,他又一脚补我屁股上,老子堂堂七尺男儿就他妈让一王八蛋给蹬进了大牢。   二监,十七号。   房内空无一人,但并非没有人住,狭窄的空间里挤着三架上下铺的铁床,其中俩架规整地各占据一角,上下铺都有床单及叠成豆腐块儿的被子,另一架铁床显然是刚塞进来的,随意放在屋子当中,单薄的木质床板上灰尘清晰可见。   “以后你就住这儿,老老实实别惹事儿,我好你也好,别的号都八个人,住这儿便宜你了。”刚刚掉到地上的蛇皮袋被王八蛋丢进来,监狱统一发的东西果然很劣质,被这么一摔,拉链就挣开了,露出里面毫无美感可言的格子床单和不知有没有毒的塑料盥洗具。   我没理地上的东西,而是脚后跟一并,向王八蛋行了个很滑稽的军礼:“遵命!”   效果不错,王八蛋脸一黑,砰地摔上了门。   我听见了落锁的声音,扫视一下门板,无可窥见内部的玻璃或者小洞,很好,我朝门口比了个中指。妈逼,什么玩意儿!   王八蛋走了,我终于可以静下来打量这间即将展开我新生活的“宿舍”。   白墙壁,瓷砖地,一张学习桌,一台破吊扇,一个储物柜,以及塞在两张铁架床下面的同自己手边这个“撞衫”的蛇皮袋子。既然敢落锁,自然有独立卫生间,我走过去拉开门,特有的骚臭味儿扑鼻而来,但没想象中那么令人发指,里面收拾的也算干净,总体而言,比我刚出道时住过的地下室好上一些。不过王八蛋说的那个“住八人”我持强烈的怀疑态度,尼玛这屋放三张上下铺就几乎下不去脚了要能塞进来第四张我冯一路把脑袋揪下来给他当凳子坐!   空荡荡的屋子除了洗漱用品外没任何多余的物品,就连洗漱用品也是按大小个排好,我怀疑这其实住了一屋子的强迫症。   不知道“室友”们都干嘛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但初来乍到自是不能指望同是天涯改造人便来帮你铺被擦床。好在厕所排水管上搭着个抹布,洗吧洗吧就能擦床板。擦完床,我又用两分钟思索了一下室内布局,最后把横在中间的学习桌推到最里面,贴住墙壁上的暖气,再把新床推到左下角,这样一来,房间陈设就变成了原两家铁床继续占据左右上角,中间夹着窗户,窗户下面是暖气和书桌,而新床在左下角,右下角放置储物柜,因其比较节省空间,不会影响管教开门。   人均占地两平米?我估计不到。真赶上养殖场的鸡了,这要再来回非典禽流感啥的,铁定就是一扫光。   监狱发放的床单被褥和我身上的囚服一样,怎么难看怎么来。这没准儿是故意的,变相对犯人进行精神摧残。我睡惯了硬床,这会儿躺在上面倒没什么不适,只是床似乎不太结实,一翻身就咯吱咯吱的鬼叫,要命,我几乎已经能够预见夜晚的交响曲。   不知道老头儿现在怎么样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上面的木渣板,慢慢的,那板子就变成了大屏幕,庭审那天的情景便开始缓缓重播。先是法官宣读判决,然后是姑姑那副“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没好下场”的嫌恶嘴脸,最后,画面定格在老头儿的特写上。这辈子只有我被对方打得嗷嗷哭的份儿,我还从没见过老头儿哭,我妈跟人跑了那年他也只是灌了一宿的酒,而现在我知道了,我比我妈有杀伤力。   操,就六年嘛,要不要弄得跟我要被人毙了似的!   王八蛋来去如风,起码在我的感知里时间只过去了一点点,监舍的门便被第二次打开了。   先进来的是个毛毛楞楞的小青年,一米七多一点的样子,骨架不大,囚服穿他身上挺有韩版范儿。之所以说他毛楞,是因为这小子一进门便直对着我的方向冲过来,然后刹车不及,砰地磕在了老子的床沿儿上,疼得他哎哟叫唤:“这怎么多了个床!”   妈的还多了个大活人呢让你给过滤了?!   “都互相认识认识吧。”王八蛋站在门口,一身夏季制服人模狗样的。   两个人从他的背后出来,鱼贯而入,最终形成了王八蛋站在外面我们站在里面的分布图,以门为界,泾渭分明。   后进来的两个人,一个像鲁智深转世,光头锃亮膀大腰圆,目测身高一九零以上,我自认身板儿不错可以称之为健美,但和对方一比,我他妈够格去选世界小姐了。另一个男人则是一干人里唯一让人舒服的——包括王八蛋在内。个头和一七九的我差不多,但不知是不是比例问题,显得高,带着眼镜,文质彬彬,身板儿不及鲁智深,照我也差点儿,但起码是个成年爷们儿样,不像那个大眼睛的小崽子,估计毛儿还没长齐呢。   “周铖!”王八蛋忽然大喝。   我吓一跳,心脏半天没缓过来,就听见戴眼镜的小白脸底气十足答了声:“到!”   “金大福!”王八蛋又喊。   虎背熊腰鲁智深瞬间挺直后背:“到!”   “容恺!”   我已经适应了,目光转向“韩国仔”,后者倒没神经病似的大叫,只中规中矩甚至略带不耐烦地答了声“到”,然后没完,小声咕哝,“俞管教,其实我觉得你这种靠确立权威来实现精神愉悦的习惯特幼稚,真的,而且充分反映了你内心的贫瘠和苦闷,这是病,得治……”   “冯一路!”王八蛋根本没理容恺,看样子是早就习惯了对方的神经质,连眉头都懒得皱了。   被点到名字,我决定效仿大多数,稍息,立正,深吸口气扩展胸腔:“到——”   王八蛋掏掏耳朵,一脸欠扁的不耐烦:“好了,以后大家都一个号儿蹲着,相亲相爱,互帮互助,谁要皮痒了就搞点儿乱子,我正无聊呢。”   没人回应。   王八蛋也不需要回应,关门上锁,转身离开。   听不听话,日子会给出答案。   管教一走,监内的空气才慢慢流动起来,金大福走到水龙头那儿简单地洗把脸,然后一屁股坐到左上角的钢架床下铺,脱鞋上床,翻身假寐。周铖也紧随其后到水龙头那儿洗手,洗得很认真,我估计这人有洁癖,正常人没有打四遍肥皂的。洗完,那人爬到金大福的上铺,从豆腐块下面拿出一本书,研读。剩下一个容恺倒不闲着,围着我喋喋不休。   “哎,你犯的什么事儿啊……别说别说!让我猜猜……年龄二十八到三十二,目光犹疑飘忽手指细长无茧,情绪稳定……还有点玩世不恭,应该是没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事儿……伤人?不像……杀人越货更是PASS,杀人犯不可能到我们监……”不知为何,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抬头瞥了眼正在看书的周铖,然后嘴角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哦哦,也有人例外啦,但你也不像被干的……容我再想想,诈骗?盗窃?强奸嘛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排除……”   “盗窃。”我咬牙切齿地吐出正确答案,再不能容忍一个小逼崽子诋毁我的人品。呃,我有这东西吧。   “没劲。”小崽子居然一脸失望。   他希望进来个什么人呢?这下换我好奇了。   不过那小子显然没有解答的欲望,踹掉鞋子光着脚踏踏踏地跑到另外一张床边,啪,跳上下铺,泥鳅状翻滚:“烦死了,妈的这么个小破屋还塞人!”   操!我没嫌弃你个疯子你倒嫌弃上我了?!   “又不是老子乐意选的,再说其他屋不都八个吗!”娘的那王八蛋不会忽悠我吧?   “俞轻舟跟你说的?”容恺的脑子转得快,这点我已经领教了,所以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所谓的疑问句也不过是肯定句的一种变形,“那他有没有说十七号的面积只有其他屋的一半?”   “啊?为什么?”我可算如他所愿变成傻鹅了。   “因为我们号儿在监舍的尽头,格局特殊。”粗哑低沉的声音传来,金大福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了,眉头紧皱,一脸不耐烦,“容恺,你八百年没说过话了是吧?”   被点名的人“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嘴了。   我挑眉,这发言挺有力度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牢头狱霸?   可是鲁智深没有继续发威,见容恺消停了,便躺下翻个身,继续眯着。   来之前,我依照看过的电影将监狱模拟出了无数种形态,无一例外都和暴力混乱挂钩,我甚至想过模仿最近大热的美剧越狱把地图纹身上,奈何这真不是一个靠谱的可行性方案,且不说纹身那种死疼死疼的滋味不是我等骄奢淫逸之人受得了的,就说这监狱地图我他妈上哪儿搞去?百度知道都不可能知道。遂此计划遗憾作罢。   不过现在看来,作罢也是对的。这里比我想的要好一些,起码一个个瞧着都还像个人。   唉,白瞎我酝酿了好几天的斗殴热血,可惜了。     第2章   墙上有块钟,不知道什么年月挂上去的,表盘灰突突,边缘有些泛黄,我怀疑它原本是白色的,可惜玻璃罩也没有挡住成年累月的灰尘。   指针倒还在走,所以我知道那三个人被管教放进来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半,而现在是晚上十点。我的最近一顿饭是在来监狱的路上,一个馒头,一块咸菜,还他妈不给水。看守所的破车一路颠簸就好像它那车轱辘是方的,我也就跟着一路颠,最后一个馒头进肚半个馒头又倒了出来。而现在,那半个也早就消化了。   饿这滋味真的很考验老爷们儿,它不像疼,再厉害把牙咬碎忍忍也就过去了,人都有自愈能力,什么这个血球那个血板的都能来伤口帮衬你,但是饿,你没招儿。胃不可能平白无故生出来东西,除了该死的胃酸,于是你就饿得没着没落,饿得抓心挠肝。   我试图用想其他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比如眼前的三个家伙在这里多久了,都是犯什么事儿进来的,判了多少年,再比如容恺的上铺是谁,为什么不在……   其实想知道这些并不难,随便问两句就有了,可我偏就不张这个嘴,宁可牺牲无数脑细胞。不为别的,就为配合这屋的气氛。从容恺跟我说完话,这屋儿就再没发出过声音,一个个要么装死要么看书要么拿着笔涂鸦玩儿,期间我不太安稳地睡了俩小时,迷迷糊糊中还以为自己躺在死寂的停尸间。   不知不觉到了十点二十五,我正想着怎么跟管教联系以便通报自己的饥饿状态,监舍的门居然心有灵犀地开了。王八蛋依然站在门外,没任何跨入的意思,但眼睛扫视全屋,拿着个八十年代的那种夹子本,貌似在点人。   容恺忽然从床上下来,站得溜直:“报告!”   俞轻舟眼皮都没抬:“说。”   “新号儿的床挡着镜子了,我申请把镜子挪到储物柜这边的墙上!”   我下意识看向床的内侧,果然,墙上挂着个镜子,半米高,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下面一半,另外一半要到上铺去看。刚挪床的时候没注意,这要不是容恺提醒,大半夜的坐起来上厕所扭头就见着自己,能吓死一个俩的。   难怪容恺一进门就往我床边儿奔,合着臭美呢。   “监舍的镜子都是统一位置,不能擅自挪动,申请驳回。”王八蛋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那架势跟厅级干部似的。   “报告管教,”容恺锲而不舍,“我认为把镜子放在新号儿的床边不利于搞好团结。”   俞轻舟总算挑了挑眉毛,用表情示意,继续。   “我是这样想的,镜子被新号儿的床挡住了,那我们每天照镜子就都要爬上新号儿的床,一次两次还行,时间一长新号儿不乐意了,嫌我们把他的床单弄脏了,先是口角,再来斗殴,又或者我们之中有人图方便,反正照镜子要经过床,莫不如把床一起上了,一举两得,乐哉乐哉。于是小团体就形成了,管教你昨天不是还教育我们,小团体主义是监狱的毒瘤,要坚决铲除。”   这一番高谈阔论听得我瞠目结舌,照镜子照到上床?你妈这是地球人的逻辑么!   王八蛋比我淡定多了,从容地听完容恺的论调,微微一笑:“镜子是死的,人是活的,镜子挪不成,人可以,十五监怎么样?”   我怀疑十五监是龙潭虎穴,因为容恺在听见这号码后立刻瞪圆了他无辜的大眼睛,乖得像只小猫儿:“俞管教,我和你开玩笑呢,镜子放那儿挺好的,每天爬上爬下还能锻炼身体。”   俞轻舟敛了清淡的笑意,眼里的温度慢慢冷下来。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我估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的感觉到了那种阶级差。或许容恺敢和他开玩笑,但也仅限于对方心情好的时候,就像被小猫爪子挠挠,心情好了不计较,心情不好,爪子剁掉。   但我实在太饿了,强烈的生理需求支配了我的大脑,趁对方还在,我赶紧从床上坐起来,严肃抗议:“俞管教,你们这儿都不管饭的?”   王八蛋正拿着小破铅笔在本子上画勾,闻言抬起头,轻蔑的视线在我脸上扫了一圈,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第一,和管教说话要起立站好昂首挺胸;第二,说话之前先喊报告;第三,下顿饭是明儿一早六点五十,你要觉得饿不死就忍着,真忍不住呢,可以跟我去办公室聊聊。”   我痿了。   虽然关节因为紧紧的握拳发出声响,虽然参差不齐的指甲扎得手心生疼,但这些都不影响我作为一个纯爷们儿,切切实实的痿了。   所谓聊聊,我在看守所经历过,并且这辈子都他妈不想来第二次。闹不清他们这帮孙子怎么有那么多的手段,要你生不如死,偏还验不出任何伤。   禽兽和衣冠禽兽最大的区别就是后者穿着制服。   好在俞轻舟不是个亢奋型,见我老实了,便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关门,上锁,两个动作娴熟流畅一气呵成。我在心里长舒口气,然后祈祷,但愿他不是觉得来日方长。   俞轻舟走后五分钟,监舍的灯忽然灭了,我下意识地看向铁窗,外面也是一片漆黑。   这什么情况?停电?   显然不是。   突然停电的最大特征就是会有人奔跑出来咋呼,就算这地儿条件有限无法奔跑,骚乱总归是会有的,而现在,整个监区悄然无声,就像军港之夜。   蓦地,我明白过来,这是熄灯了。难怪王八蛋刚过来点人数,原来是睡前查岗。   但是我睡不着。   我饿,我他妈快成饿狼传说了!   窸窸窣窣地起身从床底下的蛇皮袋里找出塑料杯,我像个贼似的……哦不对,我本来就是贼……蹑手蹑脚摸到门边,那里有两个暖水壶,没吃的,我只能给自己灌个水饱。   很幸运,两个暖壶里有一个没空,还剩下一半,而更加美好的是这破暖壶一点不保温,于是乎炎炎夏日我总算不需要傻逼地对着热水吹气。   鼓咚咚把半暖瓶水都灌进胃里,我终于在饱胀感中觉出一丝虚幻的舒坦,正准备摸回床,就听见黑暗里容恺咕哝一句:“新号儿,把风扇打开。”   新号儿是我的昵称,或者说是每一个刚进来的犯人的统称。我决定先忍着,来日方长嘛,一个小崽子我再摆不平白吃三十年粮食了。   老旧的风扇颤巍巍转起来,晃悠着仿佛随时会掉下。   我躺回床上,感觉不到任何风。   天地间依然安静,除了年迈风扇的吱吱呀呀。六年,两千一百多个这样的夜晚,很快我将会度过一个,然后还有两千一百多个。   容恺睡得很迅速,不知道是不是风扇的转动给了他某种心理暗示,没多久这小子就扯起呼噜来,像猪仔哼哼。我忽然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中专毕业,无所事事,随便哪个狐朋狗友的窝就能蹭一晚上,然后也沾枕头就着,睡得像个幸福猪仔。   仿佛要与呼噜声交相呼应,另一张床的方向也传来声响,像是谁在不断的翻身,弄得床咯吱咯吱一个劲儿哀号。我皱眉,侧耳细听,发现除了床叫还有人的粗重呼吸。   再然后,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低低响起:“别弄了……累……”   靠,大半夜的冒话二人可够瘆人的。无数监狱鬼片闪过脑海,我在心里打了个哆嗦,这地儿遇上脏东西你逃都逃不掉!   “明天礼拜六……”又一个声音冒出来,低哑异常,饱含情欲。   我愣住,后面说话这声儿我认得,金大福,那前面那个就是周铖了?容恺还在打呼噜,跟背景音乐似的。   “嗯……啊……”   “放松点儿。”   “不、不行……”   “干多少回了怎么还这么紧……”   我感觉到头皮发麻,成千上万的草泥马在玛丽的戈壁上狂奔,你妈这什么情况啊!   “金大福你他妈一个礼拜不搞能死啊,老子刚睡着!” 显然崩溃的不只我一个,幸福的猪仔醒了。   被点名的人毫无反应,确切的说是根本没空闲搭理容恺,自顾自在那儿吭哧吭哧卖力耕耘。周铖就更别提了,估计这会儿话都说不出。   容恺喘了半天粗气,又没其他的辙,最后只能泄愤似的咒骂一句:“我祝你们早得艾滋!”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估计金大福乐意。看来他也不算是狱霸,否则容恺绝不敢这么放肆,我又发现了这里的一个好处,人权平等。   嗯嗯啊啊的声音延绵不绝了一个多小时,我很佩服金大福持久的战斗力,从某个角度上讲,这哥们儿挺强。容恺又睡着了,在那俩人偃旗息鼓几分钟之后,从某个角度上讲,这小子也挺强。   天地间重新归于平静,万籁俱寂中,只剩下我,冯一路。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继续用它凝望黑夜。   第3章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完全没了印象,但什么时候醒来的我知道,早上六点半,妈的居然真有起床号。以至于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魂穿到了某部队战士身上。   所幸,朴素的囚服让我认清现实。   容恺一改昨天的聒噪,安静地在那里叠被子,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儿,脸色也有些发白。金大福倒是神清气爽,连带着叠被子的动作都虎虎生风,摆明了,爷很满足。周铖还是那个周铖,同昨日没有任何变化,我甚至开始怀疑昨天晚上被干的那个是不是他,相比之下,容恺倒更像。   说到容恺,别是昨儿后半夜被金大福修理了吧,不然单单是没睡好哪至于这样。   三两下把被子叠好,几个大老爷们儿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争夺水龙头,最后容恺那小体格挤不过,骂骂咧咧到厕所刷牙去了。   六点五十分,外面传来一声嘶力竭的大喊:“集合——”   我正纳闷儿,“室友们”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出,好么,锁啥时候开的啊。   没时间多想,我也赶紧跑出去,彼时楼道里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但有限的空间不影响队伍的整齐,原本只能容下肩并肩两个人的楼道这会儿列了三行队伍,不过都是侧过来面向墙壁的,所以倒也不至于前胸贴后背。   俞轻舟和另外一个我没见过的管教分列队伍两端,我这才发现大部队也是分两个部分的,如果我没猜错,俞轻舟负责这一层的后几个号儿,而那个管教负责前几个。   事实证明我没猜错,随着王八蛋一声“报数”,一群大老爷们儿就跟小学生似的“一、二、三、四”起来,这我都能忍,但你妈用不用把脑袋也甩得这么白痴啊!   还有更白痴的——   “报告管教,二监十二号至十七号,应到四十五人,实到四十四人,一人住院,报告完毕!”   尼玛排头那哥们儿真拿自己当体育委员了……   十二号至十七号,六个监舍,四十五人,那就是说除去我们监舍五个人,其余果真都是八个人。一人住院,不会就是容恺那上铺吧?   没给我多思考的时间,大部队开始往前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可随大流总没错。   出了监区,广阔的操场上还有其他大部队,仿佛全监狱的同仁们都整齐划一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只为完成一个共同的伟大目标。   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了。   监狱的食堂很低调,隐匿在一幢又一幢低矮的砖楼后面,但正门墙壁上贴着的彩色大字报很有历史感——珍惜粮食,浪费可耻!恍惚间,时光倒流回文革年代。   如果把你饿上十九个小时,那么即使看不见米粒的稀饭和压根儿没腌透的泡菜,你也能在咀嚼中找到法国大餐的赶脚。当然,咱做人得厚道,食堂也有馒头的,而且不限量,所以我连吃带喝真叫造了个痛快。   俞轻舟和一群管教坐在旁边吃小灶,菜比这边好点儿,有腐乳,油条,包子,豆浆,花生米。不知道是闲的蛋疼还是真关心新丁,这厮没事儿就瞟过来两眼,我心说尼玛吃个饭要不要看得这么严啊,难道哥还能摔了馒头揭竿而起?   事实证明我想偏了。   吃完饭往回走的时候,这家伙又照我屁股踢了一脚,我那地方肉厚,可能是小时候总被老头儿的铁砂掌照顾,但就是脚感好你也不能踢起来没完对吧,犯人也是有尊严的!   更可恨的是那家伙踢完还要发表感言:“吃那么多,全长这儿了吧。谁家养你这么个儿子可要命了。”   我这叫个气不打一处来。监狱粮食都纳税人的,和你有半毛钱关系!我乐意胡吃海塞碍着你了?   王八蛋踢完我,仿佛是痛快了,哼着不着调的神曲快走几步到了队伍前面。   我在队伍里咬牙切齿恨不能元神出窍把对方给撕吧了。我算看出来了,这地儿就一医院,犯人全自闭,狱警全神经,没个正常货。   回到监舍,自闭儿们又安静地各干各事儿了,周铖还是看书,金大福依旧睡觉,容恺气色比刚起床的时候好多了,这会儿霸占着写字桌,用铅笔在纸上写那种鬼都看不懂的公式,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惊叹,我偷偷瞄上一眼,只看懂了三个点儿,那是初中数学书里常见的符号,两个在上一个在下是因为,一个在上两个在下是所以。我不知道他在证明什么伟大猜想,对于向来没学习天赋的老子来讲,证明题就两种,一,卧槽这还用证明?二,卧槽这也能证明?   在看守所的时候,每天的生活就是牢房菜地两点一线,在那儿牢房不叫监舍,叫仓,菜地是别人的,我们出工,人家收获。累是累点,但不枯燥,无论是白天劳动的时候还是晚上熄灯之后,仓里的兄弟们之间都能瞎聊聊,聊的内容五花八门,各自的经历,同仓其他人的八卦,比如谁的判决下来了,谁谁谁上诉成了,再不然就YY对面女看守所里的妹子。有句挺拽词儿的话怎么说来着,对,物质世界贫瘠但精神世界富足。   所以我讨厌这里。   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也会被改造成行尸走肉,就像眼前的三位一样。   监舍的大开着,风从门口进来又从铁窗出去,痛快的穿堂风!比脑袋顶上那破电扇管用过了。不知道是这里白天都不锁门,只晚上限制自由,还是今天特殊,我祈祷是前者。   “冯一路,出来!”王八蛋那张脸又出现在了门外。   我又发现这里一个好处,不像港台电影那样叫犯人号码,什么三三五五八八七的,而是叫名字,其实想来也是,名字比号码好记多了,干嘛非用那玩意儿显得你高人一等?   不过还有件事就不那么令人开心了——我怀疑这神经病看上我了。不能怪我,自打昨天晚上听一现场版后,我对这里老爷们儿的性向都产生了质疑,不过老子不好那口,所以我发誓,俞轻舟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是拼死也会弄折他全部手指头外加下面那根。   “这是你叠的被?”没等我走到门口,王八蛋眯起眼睛挑眉问。   我停住,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到自己的床,挺好的呀,被叠了,枕头摆正了,没杂物没褶皱算得上我有生以来收拾最干净的一次了。   “嗯,怎么了?”我很坦然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俞轻舟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片刻后,忽然走了进来。在我以为他的原则就是这辈子不踏入监舍一步的时候,他不仅踏进来了,并且越过我走到我的床铺扯散我的被子甚至让一角耷拉到了地上。末了抬头,对着我云淡风轻地笑:“重新叠。”   我觉得他故意找茬。   但是人在屋檐下,披着的皮决定了阶级属性,所以我忍。   认认真真把被子重新叠好,我发誓,这一次比之前的上了不只一个档次。   但是结局一样,被扯开,被抖落,被要求:“重叠。”   我下意识看向“室友”,一个个该干嘛干嘛都他妈装看不见!   行,你们狠,你们围观是吧,老子不干了!爱谁谁!   估计是我盘腿坐地上的姿势太爷们儿,俞轻舟半天没说话,我以为他会踹上我两脚或者干脆来个狠的,当然是什么手段我还想不到,但最终,都没有。王八蛋只是继续用他那不阴不阳的语调问我:“近视么?”   我愣住,不明白这个问题和当下情境有什么关联,但还是诚实摇头。   王八蛋满意地点点头:“那瞎吗?”   我皱眉:“你什么意思?”   王八蛋走过来站到我眼前,居高临下:“如果你不瞎,最好瞻仰一下其他人的内务,还有,监舍不是你家炕头儿,别逮哪儿坐哪儿,着凉得了痔疮还得浪费医疗资源。”   操,老子见过损的真没见过这么损的!   这下倒好,你说我还起不起来?起,显得没种,不起,也他妈像个傻逼。   “还是起来吧,”王八蛋就跟能读懂我心声似的,“今天的任务不少,你要乐意在这儿浪费时间我没意见。”   有人铺梯子了我还矫情啥,干净起来拍拍屁股,跟着管教大踏步向太阳。   管教的办公室和监舍同属一幢楼,只不过前者在一层,后者在二层往上,昨天入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会儿近距离欣赏,更觉得像门卫室。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管教,四十来岁,不像是我们监区的,很面生,一个犯人,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好歹朝夕相处几个月的,就哪怕他现在肿成猪头,我也可以在脑海里人工还原。   “小俞,交给你了。这小子不懂事,要跟你犯轴你不用客气。”老管教跟前辈似的拍拍王八蛋肩膀,转身离开。   我注意到他离开时给了“西瓜”一个警告的眼神,后者瑟缩了一下,眼底的恐惧再明显不过。   西瓜是我们那个仓给郝强的外号,也就是眼前这个猪头,因为他进看守所的时候顶着个西瓜头,据说是个群众演员,还曾经给某某明星当过替身,至于犯的事儿,够恶心的,下贱。所以仓里没一个哥们儿瞧得起他,话里话外也都爱挤兑他。可他偏喜欢犯轴,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非说自己对那个姑娘是真爱,被对方冷酷的拒绝伤害了,才起的报复心,出狱之后他还要去找那姑娘,非人家不娶。我断定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儿了。   但恶心归恶心,毕竟一个看守所里出来的,确切的说昨儿的方块轱辘车上我俩面对面啃的馒头,那时候他还五官端正唇红齿白,才一天工夫就让人收拾成这样,我有点儿不忍心看。   王八蛋不管那个,门一关,把两本复印的册子丢到我俩面前:“监狱的规章制度,一天半时间给我背熟,明天下午检查。”   合着是来政治学习的。   我随手翻了两页条例,作息规定内务标准包括劳动改造都在里面,还有奖惩分制度。虽然不知道那分是干什么用的,但今天这事儿的性质我明白了——入行之前我在工厂干过一段,也这样,刚进来必须接受入职培训,完后才能上岗。   “王……呃,管教,我能拿回宿舍去背吗?”整个办公室就一张桌子,我和西瓜挨着坐在一边,对面就是王八蛋,这压力不是一般二般,就他妈一座泰山!   “虽然我也不乐意看你们,但没办法,不行。”俞轻舟假模假式地叹口气,就好像他多烦恼似的,叹息完,这孙子又似笑非笑地看我,“你给我起的什么外号啊,王什么,全念出来听听。”   我心里一抖,王八蛋倒够敏锐的,也对,好赖是个警察,基本素质搁那儿呢。   但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装相谁不会啊,立刻赶走刚烈绽放温柔:“哪有什么外号,这不是我在看守所呆过几个月嘛,那儿的管教就姓王,冷不丁到这里,一时嘴快就秃噜了。”   王八蛋听我瞎掰完,没出声,又拿看东西的眼神儿看我,对,我可算找着词儿形容王八蛋那让人特想揍两拳的眼神儿了,就是“看东西”,仿佛我们这些犯人都是无生命体,和一张床,一个杯子,一架储物柜没任何区别。   “在这里少说少错,”王八蛋终于开口了,凉凉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没说话,一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威胁,二来,就当真是威胁我也不准备就范。倒不是非要和王八蛋顶着干,而是什么叫少说?变成十七号里面那仨的僵尸样儿?我不行,我可以接受改造,但不接受被格式化。   王八蛋并不在乎我的态度,就好像他只是闲来无事想起了提两句,听不听得进去是我的事情,与他无关:“现在是上午八点半点,十一点半我会过来检查,你们最好已经背完三分之一。”   我瞧着王八蛋有离开的架势,于是特嘴欠的问了句:“管教,你不看着我们?”   真不怪我,昨天来这儿的路上看守所的管教给我讲了仨小时,到这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注意什么不用注意什么,其中最重要的一点,监舍外,无论什么活动必须有教官跟随,如果随意在狱内行走,武警会把你喝住,一旦发现你不听或者有不轨的行为,直接开枪。于是等式出来了,有教官=安全,没教官=击毙。   或许是我的问题太出乎他的意料,王八蛋居然难得的笑了下,不是皮笑肉不笑,也不是阴阳怪气,就很正常的那种,以至于他浓烈的吴镇宇气质中出现了一丝阳光:“你想越狱?”   靠,这问题能随便问吗!   我赶紧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就好像背后有人拿枪顶着似的。   王八蛋指指西瓜:“那你看他都成这样了,你还准备揍两拳添砖加瓦么?”   “怎么可能,”我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畜生都干不出来这事儿!”   “那就结了,”王八蛋耸耸肩,“我就在隔壁办公室,想上厕所了喊报告,不过能忍最好忍着,因为我想眯一觉。”   我看着王八蛋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不敢相信他就真这么走了,留着敞开的门,和行动自如的我们。我说不越狱你就信了?好吧,就算你对外面的高墙电网岗哨武警有信心,我就是想跑也跑不掉顶多是被崩了,可我被崩你就不用负看管不严的责任了?   所以我说什么来着,都是神经病!   “路、路哥,咱开始背吧。”估计是我脸上的表情比较狰狞,给西瓜吓得说话都不利落了。   “背什么背,你先说说这脸怎么回事?”虽然我看不起西瓜,但毕竟有那么几个月的缘分在,不管不问的总觉得不痛快。   “就那样呗,他们听说我犯的是……那事儿,就一个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找茬折腾我。”西瓜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你个怂货!”我这叫一个恨铁不成钢,“他们想折腾你就敞开大门迎接啊,不会揍回去?还有他妈的管教呢, 不管?”   “不管,”西瓜的肩膀开始一抖一抖的,居然真就哭了,“妈的他们都是一伙的,路哥,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我肯定会被他们弄死……”   我不喜欢西瓜,但看他一大老爷们儿哭这样我是真难受,可我能做什么。问两句?安稳两句?说到底我也是个囚犯,自顾尚且不暇,还能把手伸到另外一个监区?   “要不,你就申请换监区……”我想来想去,就只想出这么一个招儿。   “我提了,”西瓜忽然激动起来,声嘶力竭的叫,“他们笑我异想天开,说我就是死也得死在十五监!”   十五监……   我想起了容恺的反应。   “你们谁是郝强啊?”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很好听的声音。   真的很好听,我不会形容,就有点儿像小溪里的石头,被水冲得圆圆润润的,用手去摸,特舒服。   西瓜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起立:“报告,我是郝强!”   我啧啧称奇,在规矩这方面,西瓜倒是很有天赋。   “我看也是你。”说话间来人走进屋,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袭白大褂,背个药箱,带着无框眼镜,文质彬彬。   我有点儿闹明白这人来干嘛了,赶紧起身给让地方。   男人也不客气,把药箱放到桌子上后很自然地坐到我之前的位置,借着打开药箱,拿出棉球、碘酒、紫药水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   西瓜也看出来这是位白衣天使了,连忙端正坐好,把脸贴过去给人家鼓捣。   没一会儿,西瓜脸上就万紫千红了,但这五颜六色却让人踏实。男人收好器具,又拿了一小袋药放到西瓜手里:“早晚各服一次,一次两粒,消炎止痛的。”   西瓜简直感激涕零,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说谢谢。   男人起身把药箱重新背好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回过头来:“听俞管教说你是十五监的?”   西瓜不明所以,顶着两行鼻涕发呆。   “几号的?”男人又问。   我赶紧推了西瓜一下,后者终于反应过来:“报告,十五监七号!”   “哦,”男人歪头想了一会儿,“七号……有个叫刘迪的吧?”   “呃,嗯。”西瓜愣愣的应着。   “和他搞好关系,以后你就不用见我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白衣天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形象,真他妈高大。   显然西瓜也这么觉得,涕泪横流的一张脸开始闪烁“我要活下去”的光辉。   坐回写字桌,我看着上面用过的棉签发呆。倒不是埋怨白衣天使光治疗不收垃圾,而是这么个人肯定是坐在医务室负责一个甚至几个监区医疗的,没道理平白无故出现在监舍楼里,除非,有人特意找他过来。   俞轻舟,你在隔壁睡得还好吗?   第4章   王八蛋给的小册子分两个部分,前面几页是行为规范,一共三十八条,后面是规章制度,那可就多了,什么军事化管理制度、劳动改造制度、义务教育制度、考核减刑制度等等,我他妈上学时候都没这么认真过,一首五言绝句背下来十个字儿就能让老师感激涕零表扬我一上午,可是在这里,整整两天,我竟然和西瓜耗在管教办公室真的把那该死的三十八条背完了。至于后面的制度,谁爱背谁背,老子是不奉陪了。西瓜原本还有点儿跃跃欲试,可在读完一遍就头晕眼花后,果断放弃。我很鄙视这种人,要么你就坚持,要么你就自个儿做主爱谁谁,非等其他人撂挑子了才跟着起哄,什么玩意儿。   不过西瓜那儿总有些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小道消息可供我解闷,所以看在他还有点用处的份儿上,这学习的搭班子总算没散伙。   听包子说十五监的监区长挺有背景,连带着十五监的管教也都各个威风八面,同时十五监大多是二十年以上的重刑犯,这刑期一长,自然就容易培养出派系势力,比如几号和几号是一伙的,几号和几号互相看不顺眼,再比如谁谁谁坐拥十五号半壁江山,有人帮着整内务,干活,打热水,跑腿。   因为我在二监,所以包子所说的东西在我听来无比遥远,但当他绞尽脑汁好半天捅出个“坐拥半壁江山”的词儿之后,我乐了。不知道是这帮人自我感觉太良好还是坐牢实在无聊非弄出些虚幻的东西给自己以精神上的慰藉,都他妈进班房了,还什么坐拥江山,你当你玩儿穿越呢?   倒是王八蛋的八卦让我有点兴趣,听西瓜说这考核原本是各监区负责各监区,可因为这回过来的新号儿就我们俩,监狱领导一想,合并教育得了,于是西瓜就被送了过来。其实培训新犯人这事儿谁也不乐意干,无聊啊,又没工资又没奖金还得保姆似的看着守着提问检查,所以说西瓜被送过来而不是我被送过去就充分说明,王八蛋被人欺负了,苦差事通常落在没什么权势背景或者和领导没搞好关系的人身上,显然,王八蛋混得也就那样儿。   这个认知让我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第二天下午,王八蛋如期对我们进行了考核,无外乎就是整体背诵,再抽查。对于我们没背规章条例这家伙似乎早就心里有数,只微微挑眉,皮笑肉不笑说:“可以啊,这么多新号儿还就你俩真敢一点儿都不背。”   “不是,管教,”西瓜胀红了脸着急忙慌的解释,“我俩脑子笨,那个三十八条就要了我俩命了,实在是……”   “原来五十八条呢,”王八蛋打断他,很轻蔑的眼神和口气,“现在改成了三十八条,知足吧,看国家多体贴你们。”   西瓜没话了。   我原本就不想说话,多和王八蛋说一句,我就克制不住想往上招呼拳头。   “入职培训”就算这么完事了,之后王八蛋让我俩把材料带回监舍,说是必须认真研读那些规章制度。我起初没当回事,直到对方一句“不然等哪天你发现自己的刑期从六年变成了七年,哭都来不及”,我才真正重视起来。   分数,基础分,奖分,惩分,加分,减分,一切涉及到刑期的,都是囚犯的命。   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个身份。   西瓜又被那个中年管教领走了,王八蛋则是送我回监舍。路上我试探性地问,能不能把西瓜调到我们监,王八蛋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说行啊,来,我听听,你爸是狱长还是中央。我没词儿了,我爸不是,我估计王八蛋他爹也不是。   周末老子学了两天,监舍里的仨僵尸宅了两天,明明操场上有一个监的犯人在打篮球放风练高低杠,可这仨人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我光知道这年头流行宅女,合着也有宅男。   既然学了习,自然就要学以致用,要知道内务可算在基础分里。于是我怀着虔诚的心情又重新叠了无数次,奈何人家的是豆腐块,我的永远像肉松面包。   我决定求助场外观众。   容恺自然是首选,虽然人爱抽风,可只要说话,就还是个能交流的,另外那俩我摸不准,没个深浅。   彼时是下午四点五十,那家伙已经用毫无意义的公式运算浪费了N张纸。   我想他那个题可能无解,所以才很适合消磨时间。   “小子,别算了,教我叠个被。”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邻家大哥。   容恺估计也算烦了,笔一丢,抬头看我:“理由。”   “不会叠。”哥们儿没别的优点,就是实在。   “照猫画虎不会?”容恺站起来,围着我绕了好几圈儿,在我坚信了他其实是个多动症之后,这家伙捏起了我一个手指头,“这手看着挺巧的。”   我把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摊开掌心,赫然一张IC卡。   容恺惊讶地张大了嘴,倒不急着往回拿自己的东西,反而特欣喜的样子:“操,新号儿你练过啊。”   那还说啥了,哥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妈的这屋可算来个技术工种了,行,就冲这个,我教你叠被。”容恺忽然热情起来,拉着我往床边儿走,然后三下五除二给我叠了个豆腐块,叠完还不够,又拿过铅笔用笔杆贴着被的侧面修饰棱角。   我真是叹为观止。   “学会了吧。”容恺当我是神人。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小心翼翼地把豆腐块抱起来放到了上铺无人的床板上。   容恺皱眉瞧了几秒,忽地恍然大悟:“你不是准备这俩月都不盖被就这么搬来搬去保持原样吧!”   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就是聪明。   而现在,该聪明人对老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新号儿,我服你了,真的,这么绝的招儿你咋想出来的?”   这还用想?天生的技能,只要你够懒。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需要纠正:“我叫冯一路,你可以叫我冯哥或者路哥,再让我听见新号儿,我让你这个月都用不上IC卡。”   IC卡是什么,感谢王八蛋那叠规章制度的鬼资料,让我知道这玩意儿是这个牢笼里必不可少的生存工具,去食堂吃小炒要它,去小卖店买烟买零食要它,去图书室借书要它,总之,一卡在手,监狱全有,没了可以补,但得一个礼拜,而如果刚补完又没了呢……所以说,我真喜欢这个信息化社会。   “我讨厌被人威胁,”容恺没什么起伏的陈述,然而下一秒,他的语调忽然变得轻快,眉毛也跟着极富情感的跳动,“但是有技术的除外。怎么样,将来出去了到我公司来吧,年薪……等我算算通货膨胀率……”   我决定无视他。   因为我不是疯子。   学习型的周末转瞬即逝,周一大早,我在起床号的调子中随大部队吃了饭,本以为该回寝室,却不想队列一转向,去了劳动区。我这才想起来,对,得劳动改造了。   在看守所的时候我改造过,之前就说了,务农,我们出工人家收获。我以为在这里也大同小异,不料菜地没看见,倒见到了一排排厂房。监狱里面盖厂房够壮观的,不过都是工地搭临时房用的那种夹芯板,想来也花不了几个钱。但干的活儿我万万没想到——做塑料花。   放在半年之前,如果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说冯一路,你将来会坐在流水线上做手工塑料花,我能把他打得亲爹都不认识。可现在,我真的坐在这里,像个娘们儿似的用手捏起来一片叶子,抹胶水,粘贴,微调造型,做慢了,还要被容恺瞪,金大福瞟,周铖皱眉。   我他妈这是欠谁的啊!   好在哥之前是靠手艺吃饭的,三两下也算把窍门摸着了,接着就是地狱式的重复工,你试试从早上七点半粘叶子粘到晚上五点半,中间只一个小时吃饭,心如止水也得疯!可当晚上收工,我看着那些因为没完成进度而必须加班的兄弟,忽然又很庆幸,幸亏哥们儿选择了一条偷窃不归路!   吃完饭回到监舍已是晚上六点,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浑身酸疼地躺到床上,一躺,就到了第二天早上。然后继续出工,吃饭,收工,循环往复。   就这么挺到礼拜四,我才终于能够在收工后的晚上看会儿窗外,或者打声报告让王八蛋带我去活动室自娱自乐。锁门是熄灯之后的事儿,那之前监舍门都是开的,之前我有误解是因为十七号的自闭儿们收工后从不出去,害的我以为那时候就锁门了,直到某天听到隔壁喊报告管教,我想去活动室,我才知道,合着老子还是有福利待遇的!   金大福和周铖这两天再没搞过,我忽然理解了那句“明天礼拜六”的含义,金大福不是铁人,做工一天回来还能搞三搞四,除非他第二天不想开工。呼,这也算件好事儿,起码不用天天被那恶心的声音荼毒,真挺恶心的,你说要是一男一女老子还能跟着起点儿反应,也顺带解决个人问题,这他妈俩大老爷们儿的声,谁能听出来滋味啊!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我把未来六年要过的日子都模熟了,枯燥,乏味,劳累,我不知道还能从什么地方看见希望。如果现在有人问我后不后悔,我会毫不犹豫的点头,不是后悔偷车,而是后悔被抓的时候没有拼死反抗。   这地儿不是人呆的地方,真的,就是人进来了,也会被改造成怪物。   七月二十三日,大暑。   这天很热,真的应了节气,我的汗就没停过,偏昨天停电,损失的劳动都放在今天这个周六补,我是吃饭的时候也流汗,做工的时候也流汗,无论脑袋顶上转个几个吊扇。这是我入狱的第二十一天,作为一名正在接受改造的误入歧途者,我勤奋,我积极,我辛苦,我想死。   或许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今儿提早半小时收工,食堂的饭也提前半小时开,以至于回到监舍的时候刚刚好是六点。   门是我开的,因为我总是十七号最迫不及待回屋的那个。   可是开开门我就愣住了,房间里多出个人,坐在窗台上,眺望外面,瘦弱的身躯像一只绝望的囚鸟。其实监舍的窗台很窄,并且为了防止犯人跳楼而用铁栏杆封着,我曾试图装作很酷地坐上去,但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窗台沿儿硌得屁股疼。可那小子坐得很稳当,像雕像,一个左手打着石膏挂着夹板的雕像。      第5章   “哟,哑巴回来啦。”跟在我后面进来的容恺一如既往的咋呼。   坐在窗台上的小子没任何反应,维持着看外面的姿势一动不动,我觉着容恺起的外号不贴切,什么哑巴,分明是聋子。   不过我以为既然容恺能这么热情的打招呼,起码会再走上去多说两句,因为粗略的算这位室友也离开二十天有余,久别重逢,还是带着伤的住院归来,不该慰问一下?   但是容恺没有,招呼完便走到写字桌前坐下,继续未竟的演算事业。   我忽然产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那句“回来了”好像不是跟“哑巴”说的,而更像是一声吆喝,告诉一左一右或者仅仅是周铖和金大福,哑巴回来了,尽管他只比他们早发现一秒。   相比之下,金大福和周铖倒是对哑巴更为上心。   前者走过去,近距离看了看对方缠着纱布的石膏胳膊,然后皱眉。皱眉,代表他不爽,这人表情向来匮乏:“干得过才干,干不过就忍,干不过还非得干,纯牌儿傻逼。”   神呐,我是不是出现幻听了,转世鲁智深居然一句话超过了十个字!今儿什么日子?祖国统一了?!   但对于金大福的慷慨,窗台上那位仁兄并不太受用,只是收回遥望外面的目光,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再无其他。   想也是,没人会在被骂SB之后还能保持良好心情。   金大福似乎早预料到对方这反应,表情里没有意外,但预料到不等于能够坦然接受,可惜比酷他是真比不过窗台哥,于是最终无可奈何地骂了句“操”,悻悻回床。   周铖的待遇比他金大福好太多,只见他走过去,声音一如往常,温和舒缓,像瑜伽教学视频里诱哄着你神游蓝天大海的画外音:“胳膊,要多久?”   我估摸他问的是要多久拆石膏。   窗台上的小子还是那个死样儿,抬眼淡淡看着周铖,然后在我以为这又是一场脑电波的神交时,小子抬起健全的右手比了一个“二”。   我没忍住,扑哧乐了,这姿势真不错,适合拍照留念。   窗台小子循声望过来,似乎才发现我,然后用微微皱起的眉头表达了对我的欢迎。   我觉得我该进行一下自我介绍,可是周铖还没和对方说完话,所以我很有礼貌的等。   “两个月还行,那应该不太严重。”周铖说。   哑巴真是酷到家了,就这也只是轻轻点了两下头表示对周铖推论的赞同,死活不出声。   倒是一旁的容恺忍不住,插话进来:“当然不严重了,做塑料花做到骨折的全监狱头一份儿,再修养个半年,你当上头都是傻子?俞轻舟就是有八百张嘴也圆不上这谎。不过哑巴就是有这一点好,不怕被逼供啊,咬死了自己摔的谁也拿他没辙,这要放到革命年代绝对是我党的好战士,老虎凳辣椒水通通玩儿去,说不定还能顺道气死一两个反动派啥的。”   我算发现了,小崽子就一话唠。   “其实你就说被打的能怎么的,怕扣分加刑?其实往好了想,对方也加啊,你俩再一起关个禁闭,搁里面好好处处,说不定又一段玻璃情就出来了……”   还是一欠揍的话唠。   “容恺,你他妈嘴上有把门儿的没,没有我给你缝上!”看,被指的桑没出声被骂的槐先不乐意了。   还就得金大福好使,小崽子一脸欠抽样儿地耸耸肩膀,不说话了,但哼起了东方红,我怀疑他一分钟不出声儿能憋死。   我觉着这屋儿的关系挺微妙,周铖和金大福按理说都搞一起了关系应该紧密吧,但不,除了周五、周六晚上的吭哧吭哧,平日里俩人并不腻味,当然关系总归近一些,表现出来的就是交流多一点,不像容恺,谁也不乐意搭理,而容恺呢,也好像谁都看不上,今天嘲讽这个两句,明天讥诮那个两句,似乎别人不痛快就是他最大的精神满足。金大福不是这屋的牢头狱霸,但威慑力还有点儿,有时候呲儿容恺一句后者就不敢硬碰硬了,周铖其实是这屋儿里最像个正常人的,举个例子,你挡住他路了,他会停下来冲你笑一笑,然后说声,借过。他妈外面最简单的一件事儿放这里就像铁树开花。但偏偏容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是瞧不上周铖,平日里阴阳怪气的话一大半是揶揄对方的,但周铖从没反应,不像金大福急了还能呲儿一句,他真就照单全收,直到容恺自己都觉着没意思。   所以截至目前,我对周铖印象最好。虽然是被金大福搞,但其实周铖浑身上下并没有娘们儿气,一七七左右的个头,略显欣长的身材,加上那副眼镜,特像个教书先生。他那气质怎么说呢,温和内敛里又带了些冷,可这冷并不会强烈到把人冻伤,反而透着一股子坚韧。   也不知道容恺瞧不上他哪儿,不过对于一个疯子来讲,他瞧不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常。   周铖的关心点到为止,简单两句,便转身回了自己床上。   这下到我了。   走过去,友好地朝对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是新来的冯一路,咱们认识认识?”   哑巴缓缓抬眼,看着我,不说话,也没动作。   近距离观察,我才发现哑巴真的很瘦,其实他的个子比容恺要高,和周铖差不多,但因为火柴棍儿似的胳膊腿,总让人产生一种他还是个孩子的错觉。哑巴的皮肤很黑,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晒的,五官没什么出彩的地方,除了眼睛。   那双眼睛现在看着我,特别的亮,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两颗黑色的钻石,那么我挺幸运的,此刻,见着了。可我又没办法目不转睛地看很久,因为藏在极亮光芒下的,是极暗,像见不到底的深潭,仿佛多看上一会儿就要把你的灵魂吸进去。   “喂,跟你说话呢好歹回一句。”我承认我被他盯得不太自在,所以没话找话。   哑巴的眼睛微微眯了下,嘴唇似乎要动,还还没等他说话,容恺倒先怪叫起来——   “冯一路你是脑子不好使还是耳朵不好使啊。跟你说了他是哑巴,哑巴什么意思明白吗?就是不能说话,没法说话,不会说话!”   我愣在当场。   我脑子没毛病,耳朵也没毛病,我听见容恺叫他哑巴了,可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绰号,可能是因为他比较酷,话少,就像叫面瘫的也不是面部神经肌肉真有问题,不过是不苟言笑罢了。   或许是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太滑稽,刺痛了他的某根神经,哑巴忽然从窗台上跳下来,撞开我,径自走向容恺,后者好像没想过还会有这变故,直接傻那儿不动了,然后轻轻松松被人单手拎着衣领提起来,一个甩,咣当飞自己床上去了。   “哎哟我操,哑巴你发什么神经!”容恺从下铺爬起来,揉着磕到墙壁的后脑勺,龇牙咧嘴。   哑巴看都不看他,捞过容恺刚刚坐过的凳子,坐下,把容恺的演算纸翻了个面,用没打石膏的右手拿起桌上的半截铅笔,开始在纸上写字。   我完全搞不懂这演的是哪一出,正郁闷着,哑巴忽然又站起来,走向我。   屋子拢共这一亩三分地儿,哑巴没走两步就到我跟前了,我好整以暇地挑眉,等着看他能出什么幺蛾子,我甚至开始考虑如果他准备用对待容恺的招数对我,我是应该配合着飞出去呢还是直接把人踹趴下。   但哑巴又做了件让我意外的事。   我莫名其妙看着被两根指头捏起来的几乎能透光的劣质纸张,那是监狱里写材料通用的稿纸,和我小时候在奶奶家看见的我爷的党员思想汇报材料一个样儿,红色的方块格,下面还有某某监狱的落款。   容恺写在背面的密密麻麻的演算式被光一打,全映到了这一面,搞得我视野里一片模糊,但我还是努力找出了哑巴要传递的信息。   花雕。   字写在第一行的前两个格子里,看得出写的人努力想要让它们端正,奈何效果不佳。   “花雕?”我半试探半玩味地念出这两个字。真名?诨名?还是逗我玩儿?   不想对方点点头,然后把纸和笔递给我。   跟这位兄弟交流那得用猜的,好在我冯一路还算灵光,当下把纸垫手里,在第二行的前三个格写下我的大名。   写好后递给花雕,他定定地看,很认真的样子。这让我有一种被人尊重的微妙满足感。尊重,真是这鬼地方最稀缺的东西了。   过了会儿,看样子花雕是记住了,把纸随手放回桌面,然后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在容恺的上铺,这会儿距离近了,小疯子立刻抬胳膊敲床板:“你个死哑巴,也就能欺负欺负我,有本事你把别人胳膊打折别自己挂夹板儿啊!”   花雕不理他,继续采取无视原则。   可老子看不下去了,我祖籍山东,骨子里就有那么点儿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脾气,两步窜过去一屁股坐容恺床上,伸胳膊就把这小子脖子勒住了:“你说你是贱啊还是欠啊,人家都不乐意搭理你你还没完没了了!”   容恺让我勒得喘不过气儿,一个劲儿喊:“路哥路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我无语,这小子倒是不吃眼前亏。   松开胳膊,我没好气地拍了他脑袋一下:“你小子属泥鳅的吧!”滑溜得要死。   容恺嘿嘿一乐,兴味盎然地看我:“哎,冯一路,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   看见没,刚还路哥呢现又冯一路了。   “不是我有意思,是这里正常人太少了所以你觉着我有意思。”   “金大福你听见没,”容恺忽然大声嚷,“冯一路可把咱们都骂进去了。”   我真服他了:“你就这么当我面儿挑拨离间?”   容恺脑袋一歪,哼起了:“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   我有种强烈挠门的冲动,下意识去看另外一位被点名的兄弟,人家波澜不惊地翻了个身,只留给我一片广阔的后背。   立体环绕音还在继续——   “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情哥我的郎~~”   “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的我是好心忙~~”   五内俱焚的扶着墙回到自己床铺,我算知道金大福为什么光嘴上骂而不动真格的收拾容恺了。太累,犯不上,套用一句现在的流行语,认真,你就输了。   第6章   本以为回来个狱友,屋里的气氛能从默哀变成轻音乐,可花花在纸上给我写他名字的刹那,我就知道,我天真了。   当然这并不是花花的错,我想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天天像容恺似的做个话唠,可是他不能。我其实挺同情花花,但我努力不把这情绪表现出来,换位思考,我要是花花,我也不乐意天天让人拿“你真可怜”的眼神儿看,尽管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有时候我挺羡慕容恺的,那小子是真没心没肺,所以活得痛快而欠扁,且全然没有罪恶感。   此刻,浪完了的小疯子总算消停,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凝神不知冥想着什么。   我也是闲的,他抽的时候吧我觉着闹,可等他也安静下来,这屋儿就真没法呆了,所以我还要上赶着跟人说话:“小疯子,你这是要成仙哪。”   容恺就是有这本事,瞬间领悟我在呼唤他,立刻瞪过来抗议:“谁让你随便给我起外号?”   我挑眉:“你叫花雕哑巴经过人同意了么?”   “我那是陈述事实。”   “我这也很客观哪。”   “……”难得容恺被我挤兑词穷,不过也就两秒钟,人家又捕捉到新重点,“外号面前人人平等,你得给他们一人想一个。”   我心说容恺你真够无聊的,可事实上,我也比他有聊不到哪里去,当下脑袋里就浮现出各式各样的昵称,最后我猥琐一笑,用视线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话唠的,小疯子,睡觉的,大金子,看书的,书呆子,上面躺着那个,花花。”   容恺前面还还听得津津有味,到最后一个不乐意了:“为什么就他特别?”   我晕,这也争:“那给你也来这款?容容?”   对比产生美,容恺立刻欣然接受了前一个,然后抬手捅捅上面的床板:“嘿,哑巴,你觉着花花这名儿怎么样?喜欢就拍两下床,不喜欢就拍一下。”   我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就像小时候听老师宣读考试分数。   砰——   不是拍的,是捶的,花雕真给面子。   “呸呸呸,”容恺一边挥舞着胳膊扑棱自己脑袋一边冲上面喊,“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要不要使那么大劲儿啊,这落我一床的灰!”   我默默起身。   打开十七号的门,振臂狂呼:“报告,我想去活动室!”   妈了个巴子的这地儿没法呆了!   “怎么事儿那么多,吃饭回来的时候不直接去!”正跟楼道里下棋的两个斜管犯不太乐意地喊了句,但还是有一个人起身走了过来。   二监十七个号子有三个管教,包括俞轻舟,但却有好些个协管犯。协管犯,顾名思义,辅助管教管理犯人的犯人。这些人大多快刑满了,属于宽松监管阶段,所以被警力严重不足的狱方以及占着坑也不乐意太劳累的管教们携手提拔成了干部。   把我顺利带到活动室后,斜管犯就赶忙返回去下棋了。活动室里有两个管教,正在窗口聊天,那个位置挺好,小风惬意空气新鲜,还正好能把活动室收于眼底。   俞轻舟不在,我来活动室几次都没见过他,我估摸着这家伙又在办公室睡觉呢。   “哟,冯兄弟来啦。”我前脚刚踏进活动室,后脚正无聊的熟人就靠了过来。   李重生,号称三十五可面皮儿怎么瞧着都是五十三,96年进来的,二监十四号的资深犯人。   要说我和他其实也谈不上多熟,只能说那人太自来熟,呃,当然,我也有点儿这倾向,于是活动室里共处没几个晚上,就成俩老娘们儿了,没事儿就凑一起张家长李家短。   “不来干嘛,屋里跟停尸房似的。”我长长地叹口气,恨不得把头发当稻草抓。   “理解理解,你也是背运,就摊到那一号儿了。”李重生拉过个凳子让我坐。   所谓活动室,其实无非就几副象棋军棋,连扑克都没有,所以来这儿也没几个真正切磋棋艺的,大都闲磕牙,三五一堆儿聊什么的都有,兴许前一秒还讲黄色笑话呢后一秒就开始谈梦想,谈出狱以后要干一番什么什么大事业。   但是我喜欢这儿,因为白天的行尸走肉到了这里都会变回活人,表情不再麻木,动作不再僵硬,七情六欲什么的全出来了,让人踏实,心安。   “我瞧着你们都挺正常的,怎么就我那一号儿全他妈病人呢。”我也不是指望李重生给我答案,只是惯性的发泄两句。   没成想李重生到真给我掰出了子丑寅卯:“那屋儿原来就一个周铖,02年进来的吧,进来没半年,哑巴和金大福就一起进来了,容恺是03年进来的,不过一开始没在咱们监区,听说是被欺负挺狠的,监狱为了隔离就把他调这儿来的。”   “哑巴和金大福一起进来的?”我听着亮点了。   “嗯,他俩在外面就是一起混的,犯了事儿当然谁也跑不了,故意伤人,都判的十年。”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偷东西进来的,于是想当然以为狱友都是同僚,这他妈忽然蹦出俩暴力分子,我有点儿消化不了。   “那周铖和容恺呢,都犯的什么事儿?”我觉得我有必要了解一下室友了。   估计是说到有内容的了,李重生那眼睛刷就亮了:“容恺那小子你别看整天得得瑟瑟,脑子里是真有玩意儿,信用卡诈骗,听说是伪造了十好几张信用卡足足套了两百万才让人抓住。周铖就不好说了,罪名是过失杀人,但是不是过失谁知道呢,反正肯定是跟人胡搞搞出事的。”   我也可以肯定,最后这半句是他自己的脑补。   信用卡诈骗,倒是挺像小疯子的,可是过失杀人……周铖杀人?这我真没法想象,你要说他见义勇为我都可能脑袋一热信了,可是杀人,就是把脑袋热成烤地瓜我都没法儿信。   所以说,都是逼的逼的逼的,这他妈的鬼世道!   见我愣着半天没说话,李重生推推我:“哎,你不偷车进来的吗,判了几年?”   “六年。”我每次说出这个数字时都有种看不见尽头的悲伤。   不是矫情,三十到三十六,男人的黄金阶段啊,就他妈在这你交代了我能不悲伤么!   “判挺重啊,看来你偷那车挺值钱。”李重生支上个帆布就能摆摊儿算命了。   “老子前五年偷的车加起来都不如这一辆值钱。”我从不为选的这条职业道路后悔,但偷这车我是真后悔,肠子都悔轻了,让你手贱!   我叹气,李重生也叹气,这让他本就显老的面相更为沧桑:“你说你们杀人的打残人的倒腾个几百万的进来都不亏,我他妈就几万块的事儿判十一年冤不冤啊!”   “行了行了,年底就出狱的人了叫什么叫,”我有点心理不平衡了,但看在人家给我讲了这么多背景资料的份儿上,我也就只好假装关怀一下,“几万块?你犯的什么啊,抢劫?”我想来想去也就这个性质恶劣了。   “哪儿啊,”李重生一脸哀怨,“就自己溜冰嘛,然后家里多存了点儿,才二百克,这就算非法持毒了,十一年啊,真他妈的!”   我皱眉,有点儿看不上他了。所谓溜冰,其实就是吸冰毒,哪个旁门左道的圈子里都少不了这样的人,我就亲眼见过几个,有刚吸上的,天天跟我说那玩意儿怎么爽怎么飘飘欲仙,也有吸时间长的,各种糟践钱,自己钱花没了偷的也不够了就偷家里的,都一副皮包骨比鬼还像鬼了,见我还问呢,来点儿不?   我从来没沾过。   确切的说我是不敢沾,我这人太惜命了,舍不得一身金贵的肉咔咔往下掉,再来我就一个爹,不准备认第二个。   “兄弟,”李重生忽然问我,“你出去了最想干啥?”   我看着他严肃认真的脸,诚恳回答:“我才刚进来,还没想那么远……”   “你知道我出去了最想干啥不?”他锲而不舍。   我在心里叹口气,但还是无比配合:“干啥?”   李重生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再溜它一回冰,溜完找个妞儿干一场,爽!”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好追求。”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管教,“麻烦带我回监舍。”   管教骂骂咧咧说剩半小时就集体回了你他妈尿急啊,但还是老大不情愿地履行了职责。   李重生把我恶心到了,彻底的。   前天他和我说他爹妈都快八十了,走不走的就这一两年的事儿,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得及出去看上两眼;昨天他和我说进来的时候儿子才一岁,后来媳妇儿带着儿子改了嫁就一直没来看过他,估计现在出去孩子都认不得他这个爹了;然后今天,他和我说,他出去后最想干的事儿是再吸一回毒。   我想我要是他爹妈,知道他将来会变成这样,出生的时候就一早掐死。   重生,多好的名字,可惜放到这么个畜生身上,成了个讽刺。   十七号的人还是老样子,我出去前金大福在睡觉,现在只是翻了个身,我出去前周铖在看书,现在只是翻了个页,我出去前容恺在盘腿打坐,现在只是不盘腿了,依旧凝神屏息,我出去前花雕在床上发呆,现在只是不发呆了,焦距对到我脸上,一眨不眨。   我想这可能是花雕特有的打招呼方式,所以也冲他摆摆手:“嗨,花花,我回来了。”   容恺睁开眼:“今儿怎么没唠到熄灯呢?”   “哪那么多话可聊,当人人都跟你似的。”我从没堵塞儿的暖瓶里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咚咚咚全干,才觉得畅快些。   “我话多也不见你跟我聊,切。”容恺翻个白眼,小脑袋扭开了。   这是,争宠?   原谅我词汇的匮乏,可对于小疯子这样的娃儿我觉得挺贴切。   走过去爬上小疯子的床,我也学他盘腿而坐:“以后我就跟你聊,怎么样,面对面脸贴脸,咱俩华山论剑。”   容恺歪头看了我半天,最后咽了口唾沫:“你神经病吧。”   我哈哈大笑,拽过他就是一顿猛揉乱搓。   容恺剧烈挣扎外带尖叫:“冯一路疯了,救命啊啊啊啊——”   砰——   床板灰又落下来了,粒粒微尘都载着上铺的不满。   金大福坐起来,一脸受不了:“冯一路你多大了跟他一起抽风!”   我顺着金大福的方向往上看,周铖还在安静地看书,只不过嘴角多了一抹可疑的弧度。   有时候你觉着谁谁谁不招人待见,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恶心的,和畜生一比,僵尸们像花儿一样可爱。      第7章   八月中旬,立秋已经过去一个礼拜,天气却还是很热,整座监狱像一个闷罐子,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细菌,在这罐子里疯狂膨胀,分裂,然后消亡。   可惜,灵魂消亡了,肉体还在。   当监狱里的一切都不再新奇,日子就变成了出工、吃饭、继续出工、收工、睡觉的死循环。我像是走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也看不到出口的光。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压抑,虽然我还是会在十七号里扯淡打屁,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情况有点糟。   很快,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转移到了肉体上,比如现在,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努力去想,把所有溜门撬锁的过往回忆都翻出来,一点点捋,终于捋到此刻,哦,我在做手工花。可是我为什么要做手工花呢,我凭什么要起早贪黑地做这破玩意儿然后来换取每个月那二三百块钱呢,凭什么?   “冯一路你怎么停下来了?别想偷懒,赶快干活!”协管犯在吼了。   我木然地看看他,忽然觉得他很可笑。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官儿么?你不过比我早进来几年,将来出去了谁比谁高级多少?都他妈是进过宫的,都他妈不是好鸟。   “哎,你傻了?赶紧做啊。”容恺在旁边用胳膊肘推我。   我没傻,但我的手指头傻了。   容恺看出了不对劲儿:“怎么了?”   “手指头动不了。”我实话实说。   容恺皱眉:“抽筋儿?”   我摇头:“不疼不痒,就是动不了。”   容恺眯起眼睛沉吟两秒,忽然拿起流水线上的塑料叶子照着我的手指头就是一下。   塑料叶子的的根茎硬而锋利,我只觉得一阵刺痛,食指指肚上已经多了个血点,先是小米粒那么大,然后是大米粒,绿豆粒,黄豆粒,最终饱满的血粒涨破低落到我的腿上。   “现在看看呢。”容恺把凶器放到嘴里吮吮,拿出来继续沾胶,黏贴。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还真成了。   “什么情况?”我问容恺。   他头也不抬,只说了句“正常情况”,再没理我。   流水线上的大家都忙,每一朵廉价的塑料花都关系到我们的分数继而影响刑期,所以我理解协管犯的粗暴,容恺的爱答不理。   我想可能是血的颜色加那一下疼,观感痛感双管齐下,唤回了我的神经。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了,我得做手工花,我不指望减刑,但如果我在五点半之前做不完,那么吃完饭后还要过来继续做,这是我每天的任务,循环往复,至死方休。   整整一天,我被协管犯骂了不知道多少次,原因无一例外,发呆。不过被骂之后我可以很快回过神,重新投入到伟大的劳动改造之中,托容恺的福,神经失调的情况再没发生。于是收工时,我勉强完成了任务。   吃饭的时候我又走了几次神儿,以至于吃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回监舍的路上容恺问我:“冯一路,你来这里有一个半月了吧?”   我算了算,还真是,于是点头。   容恺笑了,笑得很微妙,看不出什么意思,然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加油。”   我莫名其妙。   但转念一想,嗯,疯子都是莫名其妙的,所以不用纠结。   监舍是个分水岭,在外面,我是个神经恍惚的劳工,回到这里,我才是冯一路。   花花因为骨折,被允许在监舍内休息,直至石膏拆除,不扣分。   容恺一直很羡慕,所以每天回到十七号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啊,我也要做个骨折的哑巴。   我想我要是花花一定会用石膏手给那贱嘴一下子,可花花比我有风度,每次都只是用那双黑得像宝石的眼睛盯着容恺看。多数时候,小疯子都会在这凝视里败下阵来,然后拱手作揖求求您老人家收了这让人发毛的神通吧。   容恺说花花的眼睛像黑洞,能把人吸进去。   我觉得花花的眼睛像魔镜,很神秘,很漂亮。   转眼又是个周末,金大福和周铖又开始搞,我觉着他俩这玩意儿比正大综艺都准时。   熄灯后的监舍伸手不见五指,前提是容恺不开手电筒。可他偏喜欢开,有时候是看书,多数时候是瞎乱晃,然后监舍就在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混乱探照灯下产生出迪厅的效果。   “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把那玩意儿闭了!”有的时候金大福会抗议,就像现在。   “专心干你的得了,管天管地你还管我拉屎放屁。”容恺不吃这一套,因为他知道耕耘中的金大福舍不得离开周铖。   果然,金大福也只是叫叫,该干嘛继续干嘛。   倒是容恺反而不晃了,坐起来把手电筒一丢,这人弯腰从床底下摸出半袋瓜子,开始咔咔的嗑。一边磕还一边念叨:“你可快点儿啊,我还要睡觉呢。”   老子正无聊呢,见吃的自然不能放过,于是硬挤到小疯子床上抢瓜子吃。   零食是这个监狱里除香烟外最稀罕的东西,因为供小于求,所以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容恺不乐意了,把半袋瓜子搂怀里不撒手:“你妈想吃自己买,别惦记我的!”   “靠,老子又不是买不起,今天吃你半包,明天还你两袋!”   “真的?”容恺半信半疑。   “放你妈的一百二十个心吧。”老子还不至于沦落到我两袋瓜子骗小孩儿。   倒一把瓜子在手里,我探出胳膊往上举:“花花,磕瓜子儿来。”   没人理我,也没人理我手里的东西。   我纳闷儿地下地,鞋都不穿,光着脚丫站起来往上看,花花居然在睡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只能看见个后脑勺,但呼吸声却是是平稳的。   第二天周六,我早早去小卖店买了两袋瓜子,刷卡的时候发现IC卡里就剩七十八块钱了,这不是个好兆头,我想应该让老头儿给我打点钱过来。但自打从看守所转到这儿,老头儿还没来看过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电波翻越了监狱的高墙电网,九月初的一天,老头儿居然真来了。   隔着玻璃,我故作轻松地拿起听筒:“嗨,来啦。”   老头儿看着我,没什么表情,不像以前在看守所的时候还会中气十足地骂上半天,我想他可能是真的老了。   “看来里面日子不错。”他居然很惋惜。   “国家政策好,让你失望了。”我吊儿郎当地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六年,”老头儿的语速很慢,像在和我说,也像在自言自语,“等你出来,社会都指不定变成什么样了。”   我觉得他杞人忧天:“无所谓,再变人也要吃饭做爱,都他妈一样的。”   老头儿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好像我这个儿子又给他丢脸了。可这周围都他妈探监的,自顾尚且不暇,谁有时间看你和你儿子呢!   “胃最近怎么样?”我换个不会让他发飙的话题,“别吃凉的刺激性的,知道不?”   老头儿年轻时爱喝酒,那真是喝起来不要命,于是生生把胃喝出了血,到现在,那东西还时不时的找事儿。   “没什么毛病,挺好的。”他总这么说。   “反正你自己的身体,你要都不当回事儿我也没辙。”以前还能管一管,现在,越狱先吧。   老头儿没说话。   又是一段漫长的相顾无言。   我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人家都恨不得一秒钟说八个字儿,于是觉得我们爷儿俩很赔。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我绞尽脑汁地想,恨不得薅头发,终于在濒临抓狂之际让我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对了,你那点儿钱守好,我姑可日夜惦记着呢,我现在进来了,她更觉着有希望了。”   老头儿皱眉,一脸的不赞同:“都一家人,什么惦记不惦记的,再说你姑拉扯俩孩子也不容易。”   “那山区孩子更不容易,你还是支援山区吧。”   老头儿又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深沉,看得饱含情感,看得好像我马上要被拖出去毙了而这是最后一眼。   我没提打钱的事儿,但老头儿来过之后没两天,钱确实到了。   世界上可能真有心意相通这种东西,好歹我和老头儿相依为命了三十年。   老头儿来谈过监之后,我愈发的想要出去,前些日子是觉得监狱很枯燥,不自由,而现在,我觉得这个地方像魔窟,像当年被成批贩卖到美洲开荒的华工住的集中营,我在流水线上走时儿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很烦躁,我想抓狂。   我的心理控制不住我的生理了。   “冯一路你他妈的不想好了是不是!今天骂你多少回了,就没个记性?在这么的你晚饭不用吃了都给我做工!”协管犯又骂了,这一回他嫌隔空喊话不过瘾,非走过来贴身骂。   我的心里有一股火,我必须把它发泄出去,不然我会自燃。   而现在,傻逼找上门了。   拳头呼上对方脸的时候,那孙子还没搞清楚状况,直接后脑勺着地摔那儿了,看起来这下摔得不清,因为这孙子半天没爬起来。我希望他脑震荡,没有原因。   流水线上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难得有热闹,他们即便不能随意走动,也要就地围观。   俞轻舟见识不对,赶忙丢下正在聊天的同仁快步奔过来:“冯一路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儿!还反了你了!你信不信我关你禁……”   我信,我不光信还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我的态度。   俞轻舟留鼻血的样子很搞笑,于是我哈哈笑了起来。   对方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两秒后,电棍狠狠敲上了我的头。   值得庆幸的是,没开电流。   所谓紧闭,其实就是个狭窄矮小的单人间,狭小到只够放上一张床,并且你在这里直不起腰,伸不开腿。   俞轻舟站在铁栏杆外,鼻孔塞俩棉球的样子很滑稽。   但我笑不出来,刚刚流水线上的灵魂附体已经过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尽管还是不知道突然抽风的缘由。   俞轻舟说:“冯一路,你可能忘了自己是干嘛的了,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你是犯人,我是警察,咱俩就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一路人,脑袋还昏吗,还昏的话我不介意再敲上几棒子,通电的。”   我眨眨眼,难得诚恳朴素地回答一次问题:“我不昏了,记住了。”   “最好是这样,”俞轻舟扯扯衣领,似乎这里的空气让他憋闷,“五天禁闭,最轻的了,你该偷着乐。”   目送俞轻舟离开,铁栏杆外的门彻底关死,整个禁闭室陷入昏暗,没有窗,没有灯,只有最上方一个小通风口,透进几许微弱的光。   很多年后想起这五天,我还会浑身不自在,如果时光倒流一次,我绝对不会揍那个协管犯,更别提揍俞轻舟。可是容恺说,就算时光倒流一次,我还是会揍,因为我经历的是每一个犯人都会经历的,一种突然失去自由下的狂躁。有人会自残,有人会残别人,我属于后者,但小疯子把这个统一归纳为,监狱症候群。      第8章   禁闭是个让人恢复正常的好地方,第二天,我就腰酸背痛腿抽筋并且有再揍一次俞轻舟的冲动——妈的老子才是初犯要不要一上来就整这么高难度的地方啊!   真的,很难受。   没有时间感,我像个瘫痪病人一样躺在床上,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能在狱警送来饭的时候,用指甲在墙上画一道。   可是那些饭怎么送来的,又怎么端回去了,我不是故意绝食,但真的不饿,一点都不。狱警也不劝我,可能他们见过这样的犯人太多了吧,爱吃不吃,总归不会让你死掉。   仰躺得太久了,后背很痛,我只好翻了个身侧卧,这样墙壁上触目惊心的四个粉刷大字便映入眼帘:深刻反省。   这四个字从昨天第一眼见到,便暴力占据了我的脑海,不管醒着睡着,哪怕到了梦里,还有它们。我怀疑这是一种变相的催眠,因为我居然真他妈的照做了!   反省什么呢,反省我缺乏正确的自我认识。   俞轻舟有句话说对了,我是犯人,他是警察,我俩就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一路人。这么简单的道理,在此之前我居然一直没认识到,以为进监狱无非是换个睡觉的地方,包吃包住包文化教育,还省钱了呢,我很傻很天真的认为我还是个可以享受各种权利和义务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可事实上,被剥夺的不仅仅是政治权利。   在外面,没有人会不由分说就把我囚禁到小黑屋,否则我会告他非法禁锢;没有人会拿着电棍照我脑袋抽,否则我会告他人身伤害;没有人会强迫我天天做手工塑料花而只给象征性的一点点报酬,否则我会去劳动局投诉;没有人会用看蝼蚁一样的眼神看我,仿佛我的生死只在他抬脚的轻轻一碾间,而他之所以没踩,不过是对我仁慈。   这就是我为什么看俞轻舟不爽的原因。其实他算是这里面有点人味儿的了,可还是不行,作为这个全封闭特殊空间里的最高权力代表,他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你只能佝偻着,忍受着,直到麻木。   可是我真的变不成僵尸,我努力了,还是不行。   第四天的时候,我的胃发出了最后通牒,它开始反酸,抽搐,痉挛。作为一个惜命的人,我吓坏了,也不管面前放的是哪天的饭——因为它们每次被端来时看着都一个样——直接用手往嘴里抓。   我怀疑俞轻舟是踩着点儿来的,因为我刚吃完正舔碗呢,就听见了那孙子的脚步声。   “他怎么样?”虽然隔着铁栏杆和门板,但声音还是飘飘摇摇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赶紧放下碗,做贼心虚似的,然后听见那个一直看着我的黑脸狱警回答:“昨天用脑袋撞墙来着,不过没啥大事儿,今天估计该吃饭了。”   俞轻舟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狱警又说:“不过他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要不要带出去放放风?”   我顿时精神一振。嗷!放风!煤球儿我爱你!   “不用,明儿最后一天了,放什么放,就得让他遭点罪,不然真以为自己来这儿度假的。”   ……   俞轻舟我操你妈妈妈妈妈!!!   门忽然被打开了,我还维持着蜷缩在地仰天长嚎的姿势,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火龙果。   “有些话心里想想就行,别喊出来。”俞轻舟蹲下来,手伸进栏杆,恶心地摸摸我的头。   我猛地甩开扑过去吭哧就是一口,奈何那孙子反应太快,闪电侠似蹭就把手收回去了。   我没辙,唯有怒目圆睁,以眼杀人。   “别这么看我,”俞轻舟笑了,声音轻柔得像四月春风,“有能耐你别犯罪,别进来。”   我依然那么看着他。   一秒。   两秒。   终于,我瘫软下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不得不承认俞轻舟这话真狠,直戳你脊梁骨,不,是脊椎神经,他这是下手轻的,我还能动弹,要真往死了整,说不定我现在就是一个瘫子了。是啊,谁让你犯人家手里了呢,有能耐你别犯罪,别进来。   王八蛋走后,我躺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了很久的呆。   今天之前,我从不觉得我在人格上和王八蛋之流有什么差别,确切的说,我从没把自己真正当成过犯人,这放到法律上估计就是认错态度极其不好,得重判,所幸我隐藏得很深。但是现在,我知道差别了,没有自由没有权利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人都算不上,王八蛋伸手进来摸我头的时候,那表情像在摸一只癞皮狗。如果老头子看见我现在这副德行,一定会骂,让你作,让你有好路不走!   问候王八蛋的母亲并没有增加我的禁闭时长,第五天的晚上,我被如期释放。   走出铁笼子直起腰杆的刹那,我忽然想改名叫冯重生,忽然顿悟了为什么人们舍得抛开生命放弃爱情却拼死也要前赴后继地追寻自由。   我的十七号啊,哥回来了!   眼含热泪推开“家门”,先映入眼帘的是金大福……的后背,你妈你除了睡觉做爱还会不会干点儿别的!接着是周铖,靠,你都读书破万卷了!再来花花,得,别总这么凝视哥,哥会春心荡漾的。最后是小疯子……   “哟呵,我还以为你得死里边儿呢!”   很好,大家都没什么变化。   “我冯一路是那么容易死的人?啧,你太不了解哥了。”三下五除二把囚服脱掉,那玩意儿都臭气熏天了,我光着膀子走过去打开窗户,吹风。   “别吹了,”破天荒的,周铖居然放下书本说话了,“味道都飘进来了,赶紧去洗个澡吧。”   我不太乐意,因为我现在很累,我一累就懒得动弹。可书呆子难得提个要求,他又是我们这里最……呃……特殊的,于情于理咱一个大老爷们儿都得照顾照顾对方感受不是?得,洗去吧。   要说这监狱也够缺德的,洗澡还他妈限定时间,就说你夏季用水紧张,也不能只给十分钟啊,好么,光够打个肥皂的!   但好赖是洗完了,我自我感觉良好的香喷喷回屋。这次周铖没再提意见,继续读他的《红与黑》,我长舒口气,心说幸亏老子没找媳妇儿,不然被天天这么管着还不如死了。   周铖是没意见了,可花花还在看我。   我无语,这不能说话的比能说话的恐怖多了,一天到晚被这么盯着老子还不如找个媳妇儿!   拿过写字桌上的笔和纸,我走到花花床边,递过去。   后者单手接过来,困惑皱眉。   “来,哥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值得你流连忘返,全写下来。”   花花倒一点不磨唧,听明白我的问题后立刻把纸放到床上,刷刷几笔搞定。   我拿过来一看,俩大字——没有。   我倒塌:“没有你总目不转睛地瞅我干啥,跟咒怨似的很惊悚啊!”   花花歪头想了想,又刷刷写下俩字。   我凑近一看——闲的。   “哥服了,”我踩在容恺床上,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摸到了花花的光头,这是我表达敬佩的方式,“你是爹。”   可惜花雕不喜欢这个玩笑,脸色一黑,啪地打掉了我的手。   得,也不是个好脾气的。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回到自己床上。   容恺探头探脑地观望了全场,这会儿冲着我幸灾乐祸:“冯一路你就是欠,没事儿招他干啥。”   操,还不是你们都不招,一天到晚拿人家当空气老子同情不行啊!   但这话我也只是心里过了过,真要嘴上说出来,我怕花花咬我。   ——不能说话不代表牙口不好对吧。   蹲了五天禁闭,硬板床都好像席梦思似的软乎起来,我尽情地在上面翻滚了好久,才觉出枕头下面不对劲儿,连忙把枕头拿开,居然让我发现一个苹果!   你妈活生生的水果啊,在这地界儿就是软黄金!   俗话说的好,家有钱财不露白,我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又悄悄把枕头盖上去,然后警惕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打宝贝的主意。   “别捂了,”容恺乐不可支,“我给你的。”   “拉倒吧。”这话可信度为负。   “还真是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周铖今天似乎心情很好,所以格外话多,“我们都分着了,不过你的最大。”   “真的假的?”我和容恺啥时候交情到这份儿上了?   “其实也是托你的福,”容恺笑得像只没毛儿的狐狸。   我更不明白了,眼前咣咣的全是问号。   还是周铖好心解惑:“容恺和三号的王瘸子打赌,王瘸子赌你挨不过一个半月就得爆发关禁闭,容恺赌两个月。”   赌注是苹果,结果自然是容恺赢了。   ……   【冯一路,你来这里有一个半月了吧?】   【加油。】   ……   尼玛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后禁闭时代的日子仿佛好过了些,我依然不能很从容的适应规律枯燥憋闷的监狱生活,但我已经在冰冷而坚不可摧的现实面前低下了得瑟的头,其实有的时候,认命也可以换来解脱。不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绕着俞轻舟走,当然多数时候绕不过,那就低眉顺目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像以前那种龇牙乐啊打屁啊统统绝迹。惹不起总躲得起——他成功的让我明白了自己就是低人一等。   九月下旬,天气终于慢慢凉下来,偶尔夜里还会有些冷,为了不受冻,我努力趁着周末在十七号学习叠豆腐块。有时候,周铖会对我的努力给予些指点,不过多数情况下,耳边只有容恺冷嘲热讽的聒噪。   但今天例外。   周铖和容恺都去接见亲友了,周铖见的是姐姐,容恺见的是大学同学。我知道小疯子脑袋转得快,但从没想过他居然念过大学,而且还是那么赫赫有名的。   少了小疯子的十七号异常安静。金大福破天荒的没有睡觉,而是坐在床上拿着周铖的书看,也不知道是睹物还是思人,花雕则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发呆。我发现小哑巴很喜欢看天,因为胳膊的缘故,他不用出工,可是每天从食堂吃饭回来的路上,他会一直仰着头,仿佛上面那一片湛蓝里藏着无数的奇珍异宝,数都数不完。   “对了花花,”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或者说没话找话也好,“你是不是该拆石膏了?”我记得他是大暑那天回来的,算算到今日整两个月。   花雕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过来看我。   我微微挑眉,和花雕沟通需要耐心,天知道我居然是个这么有耐心的人。   终于,花雕缓缓摇头。   我奇怪:“还不能拆?不是说两个月吗?”   花雕的脸色沉下来,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从他的眼中闪过,我隐约觉出这里有事儿。   “你不用管他,自找的。”金大福丢开书,没好气道,“人家骂,他就该听着,忍不住非要去动手,人家就等着他动手呢。”   “又干架了?”我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儿?”按理说大家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在一起,没道理花雕打架我不知道啊。   “就你关禁闭那几天,没看出来是重打的石膏么。”   我顺着金大福的指点再一次地看向花雕的胳膊,熟悉的白纱布,熟悉的木头板,熟悉的微微露出的手指头……尼玛我这是人眼睛又不是X光!   第9章   我用了几分钟才消化花雕又和人斗殴了这个事实,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单方面被殴。在打架的事情上,其实我和金大福是统一战线,动手之前要先掂量掂量胜算,有,就干,没有,就撤,明知道不是对手还非要鸡蛋碰石头,好听点,是猪,难听点,就是傻逼。当然,前两天我揍王八蛋那拳不算,那属于特殊情况。   但这话我不准备当着花雕的面儿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不由自主地对这孩子心软,有时候看他那骨瘦如柴还死倔死倔的样儿,莫名其妙就生出点儿怜惜来。好吧,有点恶心了,那就叫兄长爱吧,我家就我一个孩儿,没个弟弟妹妹让我爱爱,以前在道上混的时候有个小崽子想拜师学手艺,我没让,直接改成认哥,然后我真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结果人家刚出师就把我踹了,可就这也没让我学乖,碰上那可怜见的小崽子,还是没辙。   金大福可没我这人文关怀,话茬提起来就收不住了,而且可能是半天没见到周铖,心烦气躁,说话也没什么好样儿:“你管他干毛,他就那逼样,本来就是个哑巴还不让人家说,说两句就炸,往死里磕,你磕得过也行啊,倒让人收拾成这幅德行。再说你本来就是个哑巴被磕碜两句能怎么的,可别告诉我你从小大到没让人挤兑过,那帮孙子就是想鼓捣你两下,你还就上套,有能耐你倒是说两句话啊,你不是说不了嘛……”   花雕是说不了,但这会儿他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我甚至听见了关节咔咔的声响,平日略显淡漠冰冷的眼睛里跳动着火焰,如果下一秒他扑过去和金大福扭打,我一点儿不会奇怪,哪怕他明知道打不过。   这是个压不住的暴脾气,又野又倔,我瞧出来了。   “金大福你可以了,你是他爹啊,还骂起来没完没了了。”   金大福看我有点儿不乐意了,终于收住话头,然后一脸有趣地来了句:“我不是他爹,你是他妈。”   我朝他比了个中指。   但该说的话还得说,别人欺负小哑巴就算了,同一个号子还挤兑怎么都让人觉得心凉:“大金子,虽然咱们接触不久,但我冯一路也算这屋五分之一了,往后咱大家处的日子长着呢,所以有些话我不想憋肚子里。”   “随便啊,”金大福无所谓的耸耸肩,“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   “那就行,”我没指望金大福全听进去,我就是不说不痛快,“咱都是犯事儿进来的,谁也没比谁高级到哪儿去,前阵子我嫌你们窝囊,一天天跟活死人似的,但我现在也明白了,在这地界儿你就得装孙子,不然人家有的是招儿收拾你,所以我认,谁让你折进来了呢。但管教不拿咱们当人,咱就不是人了?你说花花活该,自找的,那他跟人干架的时候你怎么不拉着?行,你明哲保身,反正花花跟你非亲非故,这也没有可挑理的,可大家都一个屋儿的你回来还这么冷嘲热讽挤兑人,你好意思么,你一大老爷们儿欺负一孩子,要搁外面我……”   金大福听出意思了,活动活动脖子,皮笑肉不笑:“你怎么的,我听听。”   我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蔑视他:“老子偷你自行车。”   金大福囧在当场,半天愣是没找出词儿回我。   我正得意,花雕忽然从窗台上跳下来朝我这边走,我寻思他能跟我说什么……呃,不对,是能跟我表达一些微妙情感,结果人家擦我过我肩膀直接进了卫生间,瞅都没瞅我一眼。   金大福捶床乐:“太他妈逗了,哈哈,冯一路你看见没,人家压根儿不领情,你就是热恋贴冷屁股!”   “老子乐意贴!”我在心里问候了花雕的祖宗十八代,但对做的事儿可半点不后悔,“你别看他不能说话,但心里明镜儿的,而且他也不是那不让说的人,你看容恺一天天嘴里不闲着哑巴哑巴的,花花动他一下了?那小子分得清什么人是坏嘴,什么人是坏心……”   正说着话,门让人咣当一声推开了。   “我操见老同学真爽,哎哑巴呢,是不是从来都没人看他藏床底下哭去了?”   我黑线,瞅一眼金大福,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属曹操的?”金大福问我。   我摊摊手:“估计是,一听见咱念叨马上回来活体展示。”   我说这话的时候周铖正好进门,花花也正好从厕所里出来,得,一屋子人齐了。   “你们在聊天?”周铖看起来有点惊讶。   我连忙后撤三步:“放心,老子对大金子没兴趣。”   周铖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过很快又释然了,然后略带好笑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觉着你俩能聊到一起去挺稀奇。”   不得不说周铖看人还是很准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他读的书比较多有关。放眼全屋,我还就看不上金大福,这没什么缘由,纯属个人好恶。按说小疯子的性格也挺欠抽,但有时候又有点喜庆,所以我接受,花花不说了,完全是特殊照顾,周铖嘛,我倒不像容恺似的看不起被压的,况且对方浑身上下没一点女气,甭管对谁,管教的严厉也好,容恺的嘲讽也好,金大福的随性也好,都是不卑不亢的,不对,这个词不准确,应该说是淡然,云淡风轻地接受一切,不喜,不悲,所以我认定这人骨子里有种韧性,现在是没遇上事儿,真遇上了,得是个能抗能忍的主儿。   花花还是那欠踹的样儿,没什么表情地越过我们,单手爬上床。   我一边想着找机会照他屁股来一脚解解恨一边给周铖讲了我和金大福的聊天内容——容恺那些事儿。   周铖听完也乐了,说:“小疯子就那性格,什么时候吃亏他就知道改了。”   容恺不乐意了,嚷嚷:“死玻璃,小疯子是你叫的么!”   周铖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注册了?”   容恺难得被噎着了,鼓着腮帮子瞪着大眼睛像个河豚。   我一直以为容恺是十七号里最小的,前些天才知道原来长相不可靠,最小的居然是花花。花雕十九岁进来的,现在二十二,容恺进来两年现在都二十五了,最郁闷的是周铖那小白脸还比我大一岁,金大福不说了,十七号里最大的,今年三十三。   看得出见过老同学的小疯子心情很好,所以装了会儿相就撒气了,满床打滚儿地给我们回忆他美好的青葱岁月。   金大福看不惯他那得瑟样儿,噎了句:“你不是大二就不念了么,别整的跟念满四年似的。”   容恺白他:“你懂啥,一年怎么了,一年都是精华。唉,没文化真可怕。”   我看金大福有扔鞋抽他的架势,赶紧把话接过来:“我说,你怎么念一年就不念了呢?”   容恺想都没想直接道:“没意思,学的那点儿东西拿社会上屁用没有,纯属浪费时间。”   “然后你就不念了?出来伪造信用卡?”我觉着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要是能考上小疯子那学校我老爹得烧高香,我肯定也二话不说天天好好学习奋发向上。   “你那什么表情,”小疯子皱眉,不乐意了,“我给你说,这就是我一时大意,不然我现在早拿着二百万去开公司了,还有时间在这儿和你们东拉西扯?”   我发现有文化的小疯子还不如尖酸刻薄的小疯子有爱。   “现在出去也不晚哪,”我指指窗户外头,“瞧见那网没,你就拿手指头轻轻那么一碰,保证出去。”   容恺骂了句娘,不再斗嘴,拿出从管教那儿要来的纸笔开始写信。   我很没道德地偷瞄上一眼,好么,还是给同学的,合着刚刚分开就开始想念。   我忽然想到容恺爹妈好像从没过来看过他,但这话不好问,我就只能放在肚子里自己琢磨,琢磨到最后,我发现我有点儿能理解他今天的兴奋了,连带的,也就原谅了高级知识分子的自我感觉良好。   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不用出工,天气也好,开着窗户,小风飕飕的,清凉舒爽。   但再好的日子也架不住无聊,更雪上加霜的是休息室因为维修电视不开放。妈的从我进来就坏现在才想起来修,早干嘛去了!于是吃完晚饭,五个人又统统回到了十七号。   容恺继续写信,他已经写一沓纸了;周铖继续看书,就那本红与黑;花雕继续坐窗台,或许再修炼修炼他就可以跟小龙女似的睡晾衣绳了;金大福……呃,金大福没睡觉,这会儿和我一样,大眼瞪小眼。   “喂,”我朝他扬扬下巴,“唠唠嗑吧,闷。”   金大福挑眉:“唠啥?”   我想了想:“唠唠进来前的事儿?”   金大福兴趣缺缺:“没啥可唠的,就跟个大哥混呗,让打人就打,打出事儿就进来了。”   “花雕也是?”我记得李重生说他俩是一起进来的。   金大福冷笑一下:“要不是他我也折不进来。”   “怎么讲?”   金大福深吸口气,又慢慢吐出,目光变得飘渺,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那是老大把他交给我带的第三天,有个开饭店的不交保护费,我想去吓唬吓唬他,但吓唬人得有阵仗,我就把他带去了,我想他是个哑巴,搁我身边儿这两天不声不响的挺老实,我得带他去见见世面……那个开饭店的也是个老手,知道我们会来,早预备人了,我们这边就俩,明显要吃亏,我就眼疾手快把一个人给架住了,我拿刀架着他脖子,逼对方交钱,对方不交,好像料定了我们不敢怎么样,说实话,我当时想给他放点儿血,但还没等我动手,哑巴一刀就扎他肚子上了,操他妈那一刀真狠哪,直接豁开了肠子都往外流……”   我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去看花雕,却没想到他也在往这边看。不过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听,全神贯注的,一字不落的。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所有情绪都隐藏在了眼底那一汪深潭里,可要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东西,除了让人窒息的黑。   金大福还在说:“那帮人见我们真敢动手,也红眼了,拿着刀就扑过来,后面就一通乱干,谁还知道谁啊……操,我混了小十年儿顶多搁人身上划道口子,结果托他的福,所以你别以为他可怜,这小子狠着呢……”   我收回视线。   可花雕的那双眼睛还是盘踞在脑海,怎么都挥不掉。   金大福让我别可怜他,说他狠着呢。   我相信后半句。   第10章   活动室的电视被确诊修不好了,也不知道是毛病确实严重还是被修理工们鼓捣得更上了一层楼。狱领导一听不乐意了,没电视哪成,这是思想教育的重要阵地啊,于是没两天,旧电视抬走,新电视搬来,这回赶个时髦,三十七寸壁挂式液晶。   当然这些我都是从小疯子那儿听来的,至于他听谁说的无从考证,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休息室确实换了个新电视,确实是市面儿上刚兴起的那种款,确实是原装进口的日本品牌,确实是看着人都扁了,最恐怖的是我们还以飞快的速度适应了这种变形美。我不知道其他号的兄弟们怎么想,反正我觉着这钱花的冤大头。   但不管冤不冤,钱是已经花完了,那么思想教育必须重新捡起来,于是每天晚饭后又增加了一项固定任务——看新闻联播。   要搁外面,你花钱请我看我都不稀得瞟上一眼,但在这全封闭的罐子里,电视就成了万花筒,大千世界的全部都在那方寸之间,哪怕那苦难是稀释过的,那幸福是勾兑过的,那欣欣向荣是局部地区的,可还是很容易让我这种濒临麻木的人激动。仿佛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抓住他,老子就不会被时代抛弃。   和俞轻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乎成了我的梦魇,我已经低调得快成地板砖了,这厮偏还要拿撬棍把我撬出来——   “哎,我说你总这么躲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得蹲六年呢。”某次从饭堂回监舍的路上,这厮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我毕恭毕敬的朗声回答:“报告管教,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就尽情的去关怀其他更需要的同志吧!” 然后在心里把王八蛋剁成了肉馅汆丸子,   这家伙跟会读心术似的,当下眉毛一挑:“在心里骂我呢吧?”   我连忙正色起来:“哪能啊!”   王八蛋却忽然乐了,牙一龇:“骂也不怕,你越骂我越高兴。”   我无语,这不变态么!   十月份发生了三件大事——老子入狱四周月,花花拆石膏,神舟六号上天。鬼使神差的,后两件事还他妈赶在同一天。   那是个很稀松平常的早上,还是六点半,还是起床号,还是几个大老爷们儿抢占一个水龙头。花花的左手沾不了水,但不影响他踹开小疯子用健全的右手洗脸。容恺吃亏的时候不多,确切的说是凤毛麟角,但纯体力的抢水龙头绝对算一个。于是这会儿就坐地上不起来了,怎么难听怎么骂,活脱脱一泼妇。十七号的弟兄都习以为常,该洗脸洗脸,该刷牙刷牙,我则继续仰着脖子咕噜噜漱口。   第一次见小疯子早晨起床脸色苍白就是刚入狱那会儿,我还以为是头天夜里的好事被打扰以至于金大福半夜起来打击报复,可时间长了才发现,几乎每天早晨容恺都那德行,后来我就找个机会随口问了句,周铖说那是起床气,被容恺听见了,言辞纠正,这叫低血糖!说实话,我觉着还不如起床气呢,听起来多霸道,低血糖,说这不是公主病谁信呢。   洗漱完毕,我们又排排站的列队去吃早饭,间隙,周铖问了句,今天该拆石膏了吧,花花点头。容恺立刻欢呼,我操你可算要干活儿了!花花没搭理他,连一眼都没赏。我发现花雕和周铖交流的时候最平和,更正,是他也就能和周铖正常交流个只言片语,不知道是周铖有魅力还是我们这帮歪瓜裂枣实在不招人稀罕。   吃完饭,大家分道扬镳,花花去狱内医院,我们去厂房开工,然后又是枯燥乏味而又疲惫的一天。   晚上六点,我才在食堂门口看见了拆掉石膏的花花。   他来得比我们早一些,但并没有被允许进入,而是站在正门旁白的窗户底下,靠着墙,低着头,有节奏地用鞋尖踢着土,像个在等心爱姑娘放学或者下班的小伙子。当然,你得忽略掉囚服和那个质朴的光头。俞轻舟站在旁边,不太规范地履行着他的监管职责。估计是实在无聊,王八蛋忽然开始眉飞色舞地白话起来,距离太远,我只能看见他的口型,等走近,他也白话完了,然后我就看见花花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末了面无表情地转身融入大部队。   “靠!”俞轻舟那表情像是要疯。   我怀疑王八蛋是个M,越被骂越开心这事儿就不说了,单说指望花花聊天解闷儿这追求,就够受虐狂的。   看习惯了与纱布石膏为伍的花花,乍一换成清爽版,还真有点不适应。不过他可是真瘦,以前挂着石膏还能壮点声势,这会儿彻底现了原形。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该发育完了,可花花好像只抽长了个子,肉还是那些肉。我想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得心疼死。   一贯熬白菜的监狱晚宴今天居然加菜,还是红烧肉,就听着满食堂雀跃的惊呼此起彼伏,我在高兴和悲凉之间来回撕扯,最终向前者投降。   吃饭的时候我刻意挨着他坐,好吧,我也是贱。   然后我还没话找话:“哎,拆石膏的感觉爽吧。”   花花正狼吞虎咽,听见我说话转过头来,腮帮子鼓得像个青蛙,依然大力咀嚼。   我一边耐心地等他嚼完,一边想,也没见食量小,这饭都吃到哪儿去了呢?   终于,花花把饭咽了下去,然后撸起我的袖子,用立起的手掌贴住我的胳膊,就在我奇怪的时候,手刀开始慢慢往下划。   明明才十月份,花花的手却很凉,我忽然想起以前好过的一个姑娘,也是这样,尤其寒冬腊月,手冰得出奇,我说她体质弱,她反驳,说手凉是因为没人疼。但是花花的动作很稳,我想他如果不出来混,应该挺适合拿柳叶刀。   模拟完了,花花收回手,我放下袖子,发表感言:“他们就是这么给你切石膏的?怎么感觉跟截肢似的。”   花花眨眨眼,貌似想笑,但又没笑出来。   黑不溜丢的秃瓢花儿实在太招人心疼,没忍住,老子的兄弟爱又泛滥了,刚想伸手摸摸对方的头,忽然想起上回手欠的下场,赶忙刹车作罢,可是满腔柔情要没个抒发渠道实在憋得慌,绞尽脑汁之际,我瞄见了花花餐盘里的红烧肉……的渣。好么,这小子也吃得真够快,刚还一大勺呢。不过这也给了我灵感——这小子为嘛瘦,肯定是监狱营养不够嘛!   思及此,我二话不说拿起餐盘就把自己那份儿肉拨过去了。   花花愣住。   两秒后,在我斟酌着“尽管吃”和“以后我就是你哥”哪句更帅的当口,肉又被哗啦啦拨回来了,因为退还者动作太猛,还有两块掉到了桌子上。   这回换我愣住了。   “你他妈没毛病吧!”老子委屈,老子难受,老子一大颗真心向明月,你个破玩意儿给我照沟渠!   花花没任何反应,埋头就是个吃。   我愈发愤怒,简直是怒火中烧,终于克制不住咣当一脚狠狠踹上了某人的凳子!   小疯子嗷一嗓子:“冯一路你傻了,该踹那边你踹我干嘛!”   呼,顺畅多了。   “让你没事儿看热闹,幸灾乐祸,罪不可赦!”   “我没有!”小疯子还企图狡辩。   我懒得理他,嘴都咧到后脑勺了,当我俩眼睛是喘气儿的?   晚饭之后照例是新闻联播,但今天的新闻联播有些特别,没有中国人民怎么幸福,国外同胞如何痛苦,反而一直都是宇宙、太空、载人飞行以及其他我有听没懂的专业术语和技术参数。看了快十来分钟,我才闹明白,原来神舟六号上天了。   我很激动,莫名的,就好像那玩意儿是我研发成功并亲自驾驶上天的,就好像我前半辈子都在卑躬屈膝做人而今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了,就好像我终于可以跟着华夏民族一起立于世界强族之巅了,虽然十分钟之前,我才刚刚原来还有神舟五号和杨利伟。   小疯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咕哝:“比国外不知道晚了多少年的技术还好意思显摆。”   我第二次踹了他的凳子:“还有没有点儿民族自尊心,你要都看不起自个儿国家还指望谁看得起你。”   小疯子看着我,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一路哥,我觉得吧,今儿你要搁那飞船里奔出来,别说踹凳子,就是踹我脸都成,可你是么,你不是。你就一犯了事儿蹲苦窑的,咱敢不敢认清点儿现实?”   我眦目欲裂,但哑口无言。   不得不说,容恺的话正中死穴。或许现在全中国有一半的人在透过电视看那两位英雄,费俊龙,聂海胜,或许这一半的人又有一半在感慨,当初要是考军校学这个行当也不错,或许这一半感慨的人里也有一半已经在其他领域获得成功,或许那一半没有成功的也正在想着成功奋力迈进。独独这里,这一屋子人,茫然无措。   我忽然生出一种时空错位的荒诞感,仿佛这间屋子和我们这群人与电视里振奋人心的那些个场面处在两个世界,平行,但完全不相通。两位伟大的航天员依然在轨道上执行任务,而我们,将在十几分钟后,依然如常地回屋,扯淡,熄灯,睡觉。   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用来形容此情此景,真他妈绝了!   神六上天之后我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具体表现就是精神萎靡胃口下降双目无神惜字如金。周铖说我这叫自省,他很赞成,金大福说十七号安静多了,他很欣慰,花花偶尔会瞟过来两眼,不知道啥意思,唯独小疯子对此很不适应,几次三番围着我打转企图用诸如忽然掐我脖子或者搔我咯吱窝这种极端无厘头的方法唤醒曾经的冯一路。   我的消沉一直持续到了入冬。   那是个寒气逼人的周末,冬姑娘已经开始跳舞了,暖气却还要几天才能来,于是屋里屋外一个温度,赶上冰窖了。小疯子用棉被把自己包成丸子状在床上挺尸,金大福和周铖光天化日的搁一起搂搂抱抱美其名曰摩擦生热,花花还坐在窗台上,透过玻璃上零星的冰花儿,遥望远方,这时候十七号的门被打开,我听见值班的狱警在外面叫我,冯一路,有人探视。   入狱后老头来过三次,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比一次看着瘦。   “最近身体不好?”其实不用问,看就知道了,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说。   “人老了嘛,一到冬天毛病就多,没啥大事儿。”老头子永远都是这么一句话,没啥大事儿,仿佛那武学的终极奥义,以不变应万变。   我叹口气:“有时间去医院检查检查,别舍不得那几个钱。”   老头儿连忙摆手,好像我让他去做的是件穷凶极恶的事情:“现在的医院可不敢去,没毛病都能给你检查出毛病来。”   “也是。”我努力配合他难得夸张的语调,勉强笑笑。   交谈至此,又搁浅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找话题,他回答,我不说话,他便再不开口。   别人的家属来了总会把“在里面过得怎么样”当成重点话题,然后双方围绕这个展开深入浅出的探讨,可老头儿从不。我想他可能并不关心我在里面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因为犯罪了就要被处罚吃苦受罪也是应该的在他的观念里根深蒂固,所以他所谓的探监不过是要确认我还活着,还能神色如常地跟他打招呼,嗨,老头儿。   我不知道这推断对不对,但我没办法阻止它恣意蔓延。   终于,我再也忍耐不住。   “老头儿。”我叫他。   他看向我,原本有些涣散的眸子又重新聚起光芒:“嗯?”   我忽然不敢再直视他,只好别开眼,声音也因为心虚而变得急促:“你以后别来了,打钱就行。”说完我腾地站起,逃难一般快步走向狱警,后者惊奇于我会面时间的短暂,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打开大门,带我离开。   至始至终,我都没有回头,可我知道,有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的背。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第11章   转眼就到了年关。我发现当日子变得千篇一律,当一天和十天不再有什么分别,时间倒是过得飞快了。天气愈发冷起来,雪下了好几场,于是我们又多了一项政治任务——给监区除雪。但你不能指望免费劳动力的战果有多辉煌,故而一次除不干净,两次除不干净,慢慢的那雪下了又化,化了又冻,再下,再化,再冻,直到整片监区成了一座大溜冰场。   容恺在一次清早上工的路上狠狠地摔了尾巴骨,以致连着好些天只要往生产线上那么一坐,便龇牙咧嘴万般辛苦。但没人同情,谁让他好好的队列非要走出花儿来。群众们都齐步,他非要在冰上溜,不摔他摔谁啊。更有几个其他号的,一见小疯子龇牙咧嘴就哈哈的乐,仿佛他们家有多大喜事儿似的。我看在眼里,叹在心里,某的人缘儿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我的间歇性低落症好了不少,现在除了睡前偶尔反思下当初怎么就没好好学习,其余时间,冯一路还是那个冯一路。热情,坚强,积极向上,事儿妈……啊呸!忘掉最后一个!你妈金大福不开口的时候遭人烦,这开口还不如不开口呢!我事儿多?就提议联欢会上演个小品还被十七号全民公投给否决了我容易么我!一帮没情趣的家伙!   少了我冯一路这个鸡蛋,人家照样做槽子糕。联欢会如期而至,我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才狱友,什么吹拉弹唱就不说了,居然还有变魔术的,不是靠道具唬人的那种,是真的手法快,你明明知道东西就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可死活瞧不出破绽,我甚至自告奋勇地上前近距离监视,还是不行,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就是凭空出现,跟法术似的。于是我挺替他郁闷,你说有这手艺你就在外面好好混呗,来钱肯定不慢,还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做贡献了,犯什么法啊,吃饱了撑的。   除夕那天晚上,我们被允许看电视到十点多,因为熄灯规矩不能变,所以十点半之前还是被赶回了宿舍。我们照例洗漱上床,但谁他奶奶睡的着啊,连一贯没心没肺的容恺都不停的翻身。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小疯子忽然低低说了句:“零点了吧。”   我不确定。   往年在家,这个时候老头儿都会端着热腾腾的饺子上桌,那一脸喜气洋洋常常让我产生一种盆里不是饺子而是金元宝的错觉。与此同时外面也会闹翻天,一家比着一家的放鞭炮,传说最早咱们的老祖宗剁饺子馅放鞭炮是为了吓走一头叫做“年”的怪兽,要我觉得,别说年了,那阵仗十头哥斯拉都扛不住。所以我总想着不爱守岁的同胞们肯定恨死了这个习俗,污染环境是小,扰人清梦是大。   但现在,外面一片寂静。我知道监狱大都在远郊,但也没想到会郊成这样。冷冷的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淡凉如水,窗外的铁栏杆清晰地投影在地上,一条一条像猛兽的利齿。   “要不拿手电筒看看表?”我提议。每个监舍都有应急手电筒,只是被抓着无故适用,会扣分。   容恺沉默一回儿,又翻了个身:“算了。”   我心里涩涩的,说不上什么感觉。我想小疯子并不是怕扣分,因为他多出的各种古怪奖励分足够闪瞎每一个犯人的眼睛,比如在狱刊上发表文章又或者被抽调办个黑板报等等,所以他害怕的,或许只是手电筒的那道光。   可有人不怕。   只听啪的一声,一道光束从周铖的床上发出,不偏不倚,正抵达墙上时钟。   “十一点半,”周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某些人的时间感不强啊。”   自从容恺抗议周铖叫他小疯子,后者就把称呼更改成了“某些人”,容恺气得直跳脚,这我也能理解,某些人,怎么听怎么透着别扭,仿佛可以延伸出无限的蔑视和嘲讽,不过我觉得这也怨不得周铖,任谁整天被“死玻璃”的叫着也不会有什么好脾气,只是他的反应放到别人身上算淡然,放到他身上就算激烈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小疯子的特殊待遇。   确定了时间,光束戛然而灭。   我这才想起来问:“书呆子,你都是抱着手电筒睡觉的?”   “有安全感。”那家伙居然这么回答。   我实在听不出这是真话还是玩笑,因为这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死样子,某种意义上讲,其实他才最无敌。   “对了,一路,”周铖又说,这人今天晚上的话稍微有点多,“你比我小一岁吧?”   我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个干嘛:“嗯,怎么了?”   “你应该给我拜年。”答案出来了。   我囧在床上,消化了好几秒才一个拖鞋扔过去:“滚一边儿去吧你,有能耐压岁钱拿来。”   “操的冯一路你往哪儿扔呢!”金大福怒吼,估计一层楼都甭想睡了。   “对不住对不住哈,你看我明明往上扔的,可它非要划个低弧线找你老子也没辙。”我道歉得相当没诚意。   可是还有更损的。   “鞋都喜欢脚。”   容恺凉凉的旁白注解把十七号摸黑进行的低碳春晚推向了最高潮,之后的无差别大乱斗不再赘述,反正终极结果就是我们撞在了因年三十儿值班而极度不爽的王八蛋手里,然后我们五个就被拎到走廊上靠墙蹲了一宿……等一下,不是一宿,除夕夜十一点五十二开始,年初一早六点半解放,尼玛生生从去年蹲到今年啊!   新年新气象,还有新操场。   那是早春时候,树还没有抽芽,偶尔刮阵大风,还能飘下零星的小雪花儿。暖气尚在供应,于是屋子里异常暖和,早上没有王八蛋的国骂谁都不愿意起,仿佛多眯上一分钟都是至尊享受。直到有一天,起床号被轰隆隆的切路机代替。   “好好的操场切得跟馅儿饼似的,有毛病。”周末不能出去放风了,我很郁闷。虽然这活动通常也比较无聊,加上寒冷的天气着实没多大乐趣,可这突然被剥夺,便显得珍贵了。   “你家操场用柏油铺啊,也就你真把这玩意儿当操场。”小疯子趴在窗前,盯着楼下勤劳施工中的“同仁”,“这周是一监,下周就轮到咱们了,啧啧,赤裸裸的非法奴役。”   “柏油怎么了,总比现在这疤疤赖赖的强。他们到底想干啥?”   容恺回头看我,一脸同情:“冯一路,说你笨都侮辱了那个字,这傻子都看出来了,翻新呗。”   我摊手:“你真聪明,傻子君。”   “……”容恺憋半天,憋出来一句,“冯一路,你学坏了。”   我被逗得前仰后合:“来这里的有好人吗!”听着都新鲜。   可小疯子有理有据:“你现在噎人的样儿越来越像死玻璃。”   我用余光瞄两眼,某上铺的“死玻璃”正淡定地翻过一页书。   我一直没弄懂同样搞基为嘛容恺只针对周铖,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不合?   不过我更关心操场问题:“你是说下面儿在翻新?”老子还以为准备改菜地了呢。   “当然,你最爱的柏油还会在,我估计他们就是重铺一下,面积扩大点,然后重新粉刷,听说还会规划出来几块打篮球的地方。”   我感叹:“你的听说还真多。”   容恺冲我眨了下眼睛,风情万种:“没你的爱心多。”   “……”好么,这话都没法接。   也不知道是不是赶巧,这时候花花正好从上铺跳下来,看那架势准备去窗台。我想我也别白担个爱心大使的虚名儿,得干点实事儿啊。   “喂,小疯子,看差不多就得了,赶紧给人腾地方。”   容恺估计也看够了,痛快地让开,不过嘴可闲不下:“冯一路,你收他当干儿子得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和花花擦肩,于是不用我出手,花花轻轻一伸腿,就给他绊地上了。   那胸膛和地面的亲密接触啊,我都替他疼得倒抽口气,然后庆幸,得亏小疯子没罩杯。   千辛万苦爬起来的小疯子哪能善罢甘休,立刻骂:“操你妈花雕,我和冯一路说话关你屁事!”   花花歪头看他,仿佛思索得很认真,偶尔还抬手摸摸下巴。   但我总觉着他是故意逗容恺呢,压根儿没准备回应什么信息。   果不其然,半分钟后,花花抬腿跨过容恺,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窗台上。   容恺恨得抓心挠肝,但又不敢扑过去,只能骂人泄愤:“神经病!暴力狂!”   我叹口气,走过去把人扶起来,顺带给他扑棱扑棱裤子上的土:“人在你背后呢,别冲着我喊了。”   有时候看着一屋子,老子真以为自己还在幼儿园!   事情和容恺预料以及“听说”的完全一致,先是我们被征调继续割柏油,再来是三监四监五监六监……新操场就这样在我们汗水的灌注下一点点成型。新的篮球架也买回来了,拢共八个,正好四块场地。   监狱为新操场的落成还特意开了个大会,会上各种领导各种讲话我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得我的小板凳正好压在刚刚粉刷的三分线上,于是刺鼻的油漆味儿爱抚了我整整仨小时。   当天晚上熄灯后我感慨一句其实监狱领导也不错,还知道翻新操场改善我们的文体活动质量,结果被容恺狠狠的嘲笑了。他说你懂啥,有工程就有招标,有招标就有猫腻,你当真以为是为咱们翻新?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操场让多少人致富?都他妈挖空心思给自己创收呢。   我没接话,只愣愣地看着上铺的床板。其实屋里很黑,我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床板轮廓,可我还是看了很久。很多想法在脑子里乱窜,可又抓不住,容恺的话有道理,这个社会就这样,我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放我在这个位置上,我也给自己搞创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脑子还是乱,好像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在里面搅和,时不时还有个小冯一路跳出来说,妈的这里是改造圣地,你都快被洗脑成功了凭什么他们可以赤裸裸的知法犯法?   但终归就是想想。   我改变不了别人,更改变不了世界,我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我以前最大的梦想是八个字,腰缠万贯美女如云,现在浓缩了,就四个字,平安出狱。   第12章   世间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比如说有了锅,就要有盖,有了碗,就得有筷子,有了男人,就要有女人,呃……男的也成,有了新操场,就要有新规。   在旧操场时代,我们的放风时间是很有限的,平时就不说了,光上工已经让人精疲力竭,周末呢也只能出去一个小时左右,因为场地有限而监狱犯人太多,所以各监区也就能分到这么可怜的一个小时。但有了新操场,一切都不同了,原本荒废的空地统统被纳入,面积几乎扩大一倍,加上单杠双杠篮球场,运动形式那叫一个多元化,保不齐过两天再挖个沙坑,那就真齐活儿了。于是放风时间也从一小时扩大到半天以上,就是说每周末至少在操场上活动半天,多了不限,少了扣分。   “还带这样的?”我对着监舍门上贴的新规无语,倒不是不乐意运动,只是好端端的事儿非整成强制性的,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我倒觉得半天挺仁慈了,要依上头的理念,最好把我们操得体力透支,然后就没精力打架滋事或者拈三搞七了。”说这话的时候容恺有意无意瞟向周铖。   后者福至心灵,把头从书本中微微抬起,朝他嫣然一笑。   “我操,你想恶心死我啊!”容恺一阵恶寒,吱哇乱叫。   我黑线,服容恺,更钦佩周铖。   “小疯子,”我勾勾手指,“问你个问题。”   容恺很自然地凑过来:“什么?”   我一本正经:“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然后恰巧人家姑娘也喜欢姑娘?”   小疯子难得出现囧囧有神的表情:“你刚才说的是汉语?”   我叹口气,半解释半疑问:“要不然哪来这么大的仇呢。”   小疯子这回懂了,知道我在消遣他,脸拉了下来:“我就是觉得恶心,不行?”   “行啊,当然可以,”我耸耸肩,“就是好奇嘛,问问。”   容恺一脸嫌恶:“你们一个个都有毛病,那么恶心的事儿你们就看得下去?”   我微微前倾靠近小疯子,收起玩笑,正色起来:“其实这事儿我也想了很久,但我觉得要么不做,要么就一次做个彻底的。”   容恺的眼睛唰就亮了:“你说你说。”   我把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子凶狠:“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等大家都睡了,我们摸黑爬过去把他俩下面那玩意儿拧下来。”   小疯子瞪大眼睛,脸色开始发白:“徒、徒手么?”   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还不忘探讨技术性问题,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当然,咱又没有剪刀,只能用手,”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模拟,“就这么轻轻握住,用力,一拧!放心,扯下来也不会有多少血,那创面才多大啊,中国古代那么多太监不都活得好好的。退一万步讲,没拧下来,那玩意儿也肯定不能再用了,咱目的也能达到。怎么样?”   容恺的脸已经白成了蜡纸,大眼睛不安地眨啊眨,连睫毛都在抖:“被抓住要扣分的……”   无数草泥马在我胸膛里狂奔,我都有心给容恺磕俩头,你妈这神人关注的重点就是有个性!   “而且也太血腥了……”好吧,总算关注到点儿上了。   “还有,让我拿手去握那个……”小疯子的思考回路慢慢复苏,熟悉而又欠扁的灵气也重新将眼睛染上色彩,“慢着,冯一路,你不是故意的吧?”   我眨眨眼,懵懂而有无辜。   对视几秒,容恺忽然仰天长嚎:“啊啊啊啊啊冯一路你比他俩还恶心——”   我被吓得后退好几步,小疯子的炸毛在我的预料中,可这程度也强烈太多了,刚刚那几秒他到底联想到啥了……所以说,思维太发散没什么好处,唉。   默默围观全场的周铖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书,冲我乐:“冯一路,你特适合当家长,真的。”   “你稀罕你收着吧,我可不要。”摊上这么个儿子绝对英年早逝!   “我操冯一路你还嫌弃我,要摊上你这么个爹我得天天趴祖坟上哭!不对,我的脑子和你的脑子压根儿就不可能来自一个祖坟!要么我是抱养的,要么你媳妇儿背着你红杏出墙!”   “那好吧,你是抱养的。”   “……”   你看,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还是有的,蹲个监狱都能白捞个儿子,所以我决定从今以后无论生活怎样困苦都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新规颁布的第一个周六上午,我们踏上了操场。如果那次开大会不算,这其实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使用它。   放风依然是按照监区来的,不过因为地方大了,所以可以四个监区一起放,只不过区域还是要划分划分,然后每个监区都在自己的地盘做自己的主。容恺说这样是为了避免摩擦,不同监区的人互不了解,免不了磕磕碰碰,同监区的都混熟了更为和谐。我觉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其实大多情况下小疯子的分析都很有道理,以致我都替他生出些许怨念,这么好个脑子干点儿啥不好,非搞诈骗。小疯子对此不以为然,指着我白嫩的爪子说你手那么巧怎么不去学美容美发?我语塞,继而悟了。我们俩之所以折进来其实原因都一样,想找一条来钱道,而且这个道必须符合奥林匹克精神——更高,更快,更强。   我们二监主要在操场东北方向活动,但因为并非强制性的划分,所以也有个别散兵四处游窜。没办法,单双杠都在西南角,你横是不能让人家挂在篮板上练引体向上吧。好在大多数狱友还是很老实的,因为可玩的东西确实有限,除了打篮球,练单杠,就剩下散步了。   不知道是哪位领导心血来潮,非在操场周边种上几棵树,你种就种吧,种点身体强健的也行,好么,一个个都跟林妹妹似的,现在正值开花时节,就见灰突突的枝桠上稀稀落落开着那么可怜的几朵,稍微大点儿的风吹过去,落下一半,完全没有美感,且徒增凄凉。   我绕着操场走了好几圈,实在无聊,决定加入围观篮球的群众队伍。   说是围观,其实是起哄为主欣赏为辅。也不知道是咱监区体育水平确实低,还是场地太新群众们尚未适应,总之第一拨踏上球场的弄潮儿那英姿实在没法看,各种丢球脱手三不沾一应俱全,我都有心上去踢两脚,说不定还能把球踢进篮筐。   “我说你们到底会不会打球啊,换人换人换人!”看不下去的不只我一个。   不过这声音怎么有点儿耳熟?   我循声望过去,哟呵,还真是小疯子。   容恺一揭竿,各路英雄纷纷响应,没一会儿,场上就全是新面孔了。   我以为小疯子也就是上去玩玩儿,没成想他倒真能玩出名堂,那运球,那过人,那三步上篮,我一外行都看得出来这家伙练过。围观群众从起哄改成了叫好,我忽然特想找人说说你妈一个屋住了大半年我居然不知道那家伙会打篮球!   我要找个人说说,我必须找个能产生共鸣的人说说,不然我会憋死。   搜寻半天,可算在人群里找到一副熟悉的眼镜,赶忙走过去,猛地一拍对方肩膀:“放风时间你就别一个人躲这儿装知识分子了,去看小疯子打篮球啊。”这厮放风还带着书,服了。   周铖抬起头,推了下眼镜:“我不是一个人。”   我愣住,下意识往旁边看,好么,还一个人坐地上呢。   “花儿,地上凉,坐时间长了容易肚子疼。”   花花仰头看我,眼睛因为阳光的缘故微微眯起来,乍一看还以为他在笑。   我想伸手把他拉起来,但考虑再三,还是作罢。好吧我怕他又一把把我甩开,老子丢不起那个人。   拉不了花花,可以扯周铖:“走啦走啦,小疯子打篮球呢,怪不错的哦。”   我以为怎么也得磨上几分钟嘴皮子,不想周铖居然合上书,欣然应允:“好啊。”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还低头劝花花,“一起去吧。”   然后花花只想了三秒就起身拍拍土,同意了!   我操不带这么差别待遇的!   我委屈。   我难受。   我脆弱的心灵受到了不可弥补的创伤。   “冯一路你愣着干嘛?”走出几步的周铖纳闷儿地回头。   “忽然不想去了。”   “哦,金大福好像也上场了。”   “哪儿呢哪儿呢!”   事实证明我的自愈能力很强,当然周铖也没骗我。金大福还真上场了,和容恺一组,正跟人打对抗,场边还站着个像模像样计分的,哪方得分他就喊一嗓子几比几了。   我没成想才几分钟的工夫球场就变得如此正规,而且会打球的不只容恺一个,同样是后卫,另外一队的那小子也不错,我记得他是九号或者十号的,平时挺安静,不显山不露水。   新球场让我发现了狱友们不为人知的一面,当然也有人表里如一的,比如金大福。作为一名中锋,这家伙完全就是靠身材和蛮力在那儿弄呢,各种的不靠谱,弄得队友和对手都想哭,但人家乐在其中,经常持个球享受半天,然后那脚底下分明是标准的走步犯规。   我实在看不下去,扭开脸想瞅瞅场边的凄凉小树舒缓一下神经,却不小心瞄见了花花。他没注意到我,一来是我们之间还隔着好几个人,二来是他正全神贯注地看场上,认真得眼睛都在发光。   我很少见到花花对什么人事物表现出愤怒或者不耐烦之外的情绪,好像这世上没什么是他喜欢的,可现在,那眼里满满的分明是羡慕和向往。   我立马来了使命感,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正常来讲就是欠,就是不多管闲事就蛋疼。   “换人换人!”正好小疯子那队刚刚被人投了个三分,我连忙见缝插针挥舞着胳膊大声叫。   小疯子看见是我,一脸开心,三下五除二把队里最菜的一个踢出去了,大踏步走过来拉我:“敢情你也会打球啊!”   我连忙反手抓住他,越过人群带到花花面前:“不是我要打,是这个。”   容恺愣住,花花也愣住。   还是容恺先反应过来,一张脸皱得像菊花:“你没搞错吧,他一个哑巴怎么打!”   我想都不想一巴掌呼容恺脑袋上:“你家打球用嘴啊!”   这时候花花也反应过来了,黑着脸就要走。   我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不由分说就给他推上了场。   花花站在中场线那儿有点不知所措,但却没再跑下来,我得意地扬起嘴角,心情就像终于发现钨丝可以用的爱迪生。成功为嘛让人爽,因为它有无数的失败在做对比和陪衬啊!   小疯子也终于认清现实,垂头丧气地跑过去跟花花说了两句什么,花花难得老实地点头,然后两队各归各位,继续。   十分钟后   “金大福你他妈那虎背熊腰是摆设啊!这也能让人上篮成功?!”   “花雕你到底会不会啊,这时候就该把球传给篮下的人!”   “我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这他妈是篮球不是橄榄球你们敢不敢有点儿专业性!”   好吧我错了,而且是一下错两件事。首先,花花还真不太会打篮球,其次,容恺真的是用嘴打篮球。   不过花花很开心,虽然他没乐,可眼睛在笑,哪怕被人断球了盖帽了头顶扣篮了,也不恼,就那么尽情的跑着,跳着,找到机会就把球往篮框胡乱一丢,然后在小疯子的骂声里继续活力四射。   “看来新场地很受欢迎。”背后忽然出现的声音吓得我一激灵。   我在心里比了个中指,然后回头一个立正:“管教好!”   俞轻舟上下打量我,吊儿郎当地撇了下嘴:“少装相了,去,把金大福叫来。”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不自己去?”   王八蛋贴凑近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俞管教,忽然出现在球场上,容易被球砸着。”   靠,难道篮球见了我会拐弯儿吗!   “报告管教,我能不能先打听一下是什么事儿,我怕金大福打球打得太嗨了不乐意下来。”我八卦,我骄傲。   王八蛋一脸要笑不笑的,就是不说话。   我忽然生出一种被看透的狼狈,操,不告诉就不告诉,我还能死咋的!   转身正准备进场叫金大福,王八蛋忽然又出声儿了:“他媳妇儿来探监。”   第13章   金大福有媳妇儿这件事情远比神六上天给我的冲击大。几天前我还振振有词地教育小疯子,恋爱自由,人人平等,他金大福又没骑你身上你总看不过去个什么劲儿。可现在我有点儿想爬到小疯子的战壕了。   王八蛋说这话的时候周铖就站在我旁边,我敢拿脑袋担保他听见了,可人家依旧一派自然地看着球场,时不时还跟群众鼓两下掌。   没时间给我多想,王八蛋还等着呢。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其他人都成了背景板,视野里就剩下个金大福。眼瞅着到他跟前了,我刚想说话,就感觉有阵疾风从右边向我飞驰而来,我下意识回头,然电光火石间又后悔了,不回头顶多被K个后脑勺,这回是正中面门了!   可已经没时间再让我闪躲,能做的只是闭上眼,咬紧牙,顺带心里头骂一句王八蛋你个乌鸦嘴——   啪!   球是到了,但没到我的脸上。疑惑地睁开眼,就看花花站在我面前,原来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把球截住了。   瘦弱的背影瞬间在我心底高大起来,我想也不想就摸了下他的脑袋:“嘿嘿,好孩子!”然后趁他猛回头之际火速逃窜到金大福身边儿,换上另外一幅严肃的嘴脸,低声道,“大金子,你媳妇儿来探监了,管教让你过去。”   “哦。”金大福的反应出奇的平静,就好像我说的是今天中午吃馒头青菜。   我愣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追过去:“喂,我说你媳妇儿来了!”   “我听见了,这不往过去呢嘛。”金大福一脸“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   说话间我们两个已经来到场边,俞轻舟见我把人带来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走,金大福连忙跟上,最后就剩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哦,我也不能算是一个人。   还有周铖。   王八蛋让我去喊金大福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旁边,我把金大福领回来的时候,他依然站在这里。我坚信王八蛋和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进了他的耳朵,当然,如果他先知先觉地往里塞了棉花,我投降。   “嘿,”我拿胳膊肘推推他,小声咕哝,“金大福有媳妇儿啊?”   莫名其妙,我的话里就带出一股郁闷来,我都闹不清我郁闷个什么劲儿。   而最郁闷的是正主儿倒他妈不郁闷。   “对啊,怎么了?”周铖把目光从球场上收回来,很自然地看着我,过了会儿,恍然大悟,“原来没人跟你说过啊。”   “……”   确实没人跟我说过,但你妈现在是同情我的时候吗!   “那我好人做到底,”周铖又说,用一种很微妙的愉悦表情,“他还有个儿子。我想想……该上小学了吧。”   无数礼炮在我的心中一齐炸响,然后,漫天烟花雨。   蛋疼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蛋抽筋更为合适:“那你还和他搅和什么啊!”   “媳妇儿也好,儿子也罢,现在不是还没有嘛。”周铖淡淡地笑,那表情仿佛在说,冯一路,放轻松,不用这么紧张。   妈的这是我乐意紧张吗?正常人都得是老子这个反应好不好!   “什么叫现在还没有?那探监室里等着的是倩女幽魂?”   周铖指指脚下:“我说的是现在,这里。”   踩在我们脚下的是崭新的柏油操场,劣质油漆粉刷的白线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这是地球上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角落,就是拿最先进的卫星来定位估计也要费上一番周折。这里有四面高墙,无数道铁门,恐怖的电网,岗楼上的武警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开枪。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尽管它坐落在地球上。   “那以后怎么办?”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回到正常人的世界。   周铖淡淡地笑了:“以后太远,等真到了再说吧。”   是啊,以后太远。   我还有五年半,金大福还有六年半。六年半足够两个人结婚生孩子离婚再婚怀二胎了,想得再多,或许到头来压根儿是另外一个状况,反倒白费力气自寻烦恼了。   五年半啊,那时候三十六岁的冯一路会是个什么鸟样儿?想不出来。估计会很怂。周铖呢?三十七岁再捧本书图书馆一坐就一天?呃,好像也很怂。   对啊,周铖比我还大一岁。   “等等,”我忽然一把挎住他的脖子,把人拉过来,紧张兮兮地问,“你没媳妇儿吧?”   周铖乐了,这回是真乐,笑声混着热气灌进我的耳朵,痒痒的:“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参加了妇女权益保护协会?”   我没好气地把胳膊收紧,企图勒死他。   周铖抓住我胳膊,企图掰开。   我的胳膊因为阻力而没再收紧,他却也没能把我弄开,所以结论是我俩的对抗势均力敌。   老子,很郁闷!   “你还挺有劲儿的。”放开他,我心情复杂地称赞。   周铖用手比比我俩的头顶:“我俩其实差不多高。”   我翻个白眼:“这和身高没关系吧?”   周铖耸耸肩:“和体位也没什么关系。”   我倒塌,你们一个个都是神,都是神!   “我没结婚,”周铖忽然又回到之前的话题,声音不高不低,和平时一样,“我对女人不行。”   我囧,不知道怎么接茬儿了。安慰?好像不太合适。节哀顺变?估计他能弄死我。思来想去,我最后就来了个干巴巴的:“哦。”   “不过……”周铖凑近我的脸,扬起嘴角,眼神忽然暧昧起来:“你嫁的话,我可以考虑。”   我操,你们能理解那种小白兔忽然妖化成半兽人的感觉么,汗毛全立,立起来还不算,又混搭着鸡皮疙瘩呼啦啦往下掉,赶上退毛了!   “徒手什么的,”我恨恨磨牙,“小疯子不敢,我可敢。”   周铖微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不过人倒是退开了。   我在心里犯嘀咕,今天的周铖话格外多,也就格外的不正常。不过转念一想,在这地儿呆久了没几个正常的,反倒也就正常了。   交流告一段落,我俩继续看球,不过很明显都有点心不在焉。周铖的心不在焉是他没多久就把目光从球场上移开了,放到了虚无的远方,我的心不在焉是发现了周铖的动作,于是也随着他的目光远眺。   可是定格在我们眼中的除了蓝天,只剩高墙。   经过多方求证,金大福有老婆这事儿十七号都知道,确切的说连隔壁号隔壁的隔壁号以及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号都知道就他妈瞒我一个!花花我不说,条件有限,周铖我也不说,身份敏感,金大福我更不说,但凡有点脸都不好意思主动提,于是就剩下一个小疯子。但小疯子不认,原话是——   “怪得着我么?金大福那媳妇儿是从你手里夺的?那儿子DNA是你给的?你每个礼拜跟人家搞来搞去?都没有嘛,你热心的很可疑哎。”   于是为了洗清嫌疑,我乖乖闭嘴了。   金大福老婆来探监的事情就像一颗石子投进大海,几乎是转瞬就被吞没了,除了我蹦跶几下,再没人关心,因此没两天我也把它抛到脑后了,就像容恺说的,那儿子又没我的股份,我急什么。   可事实上,这颗小石子儿还是激起了浅浅的涟漪。   在那之后的第三个星期五,周铖不干了。就字面上的意思,我第一次发现这词儿还能用得这么精准。   那是个标准的春夜,气温不高不低,小风从密闭性很差的窗户缝窜进来,凉爽轻快。月色也很亮,所以尽管已经熄灯,十七号依然在另外一种光明里。   我侧身躺着,被子盖到胸口,胳膊伸出来压在上面,我喜欢这个姿势,如果再觉得热,还可以伸出条腿骑在被子上,既彪悍又帅气。我祈祷夏天不要那么快的到来,因为到那时十七号会变成一个大蒸笼,那可真是要命;我想着再咬咬牙,我的刑期就熬过六分之一了;我考虑着明天或许也可以上球场上搅和搅和,顺便和花花培养一下阶级感情;我盘算着距离上一次老头儿探监已经四个月了,他还真是说不来就不来了……   我天南海北想了无数件事,就为等待万籁俱寂然后顺利与周公下棋。可天不遂人愿,熄灯已经半个多小时了,另一张床上的俩人还是没搞明白。   搁往常,这时候早就一下一下规律的打桩了,然后金大福会在某个时刻于铁床咯吱咯吱的哀号里闷哼一声,再来个长而舒服的叹气,我等这般被迫围观的可怜群众就可以跟着长舒一口气,翻身,睡觉。   但今天例外,很例外。   肌肤的摩擦变成了衣服的摩擦,衣服的摩擦变成了肢体的掐架,铁窗不再咯吱咯吱,而是咣当咣当,偶尔夹杂着金大福低声的咒骂。   等待扔靴子的不是我一个,于是容恺抓狂了:“你俩到底干不干!要干快点儿不干睡觉!”   这一嗓子还是有点威力的,那边儿床立马就消停了。   我难得站在小疯子这边:“大金子,哥儿几个累一天了,你要换花样选明后天成么?”   花花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翻了个身。   金大福估计是看我们都没睡,也不顾及了,开口就吼:“周铖你他妈犯什么病!”   我愣住,这唱的哪出?   “没什么,就是不想做了,”依然是和平常一样淡淡的语调,只是这次的声音有些哑,“你要是觉着上铺舒服,我就下去。”   作为一名称职的好事之徒,我哪能闲着,连忙翻身过来往两个人的方向瞅。以往他俩都是在下铺搞,原因无他,稳当嘛,可是今天不同,只见影影绰绰的月光里,金大福的下铺空空荡荡,再往上看……   咣当——   人家压根儿没给我定睛的时间,周铖就那么直挺挺的从上铺摔下来,发出闷而沉重的声响。   我吓个半死,腾就从床上爬起来,鞋都顾不得穿,三两步就跑到周铖跟前,可是蹲下之后又不敢碰,生怕把人碰坏了,只好肝儿颤着问:“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就起来,别吓我。”   没有回应。   期盼已久的万籁俱静终于降临了,我觉着自己要崩溃。   “死不了,”趴在地上的人总算出声,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翻了个身,变成仰躺的姿势,朝我淡淡地笑,“就是摔得骨头疼,缓缓。”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高度紧张后的骤然放松感像重感冒后的虚脱。   “冯一路你有没有脑子,”容恺懒洋洋的声音伴随哈欠一起传来,“床高顶多一米七,他又是横着摔下来胳膊先着地的,冲量能有多大?最多跟哑巴似的弄个骨折,你还真以为自己颠颠儿跑过去能收到尸啊。”   我恨得牙根儿痒痒,刚要回嘴,又听见金大福在脑袋顶上咬牙切齿:“周铖,你真行。”   躺在地面上的家伙依然在微笑,看见我瞅他,还缓缓地眨了下眼,风情万种。   第14章   金大福和周铖已经快一个月没搞了。按理说他们搞不搞的和我们关系不大,周末还能睡个好觉了呢,可偏偏放眼十七号,最正常的倒是周铖,剩下我们一干人等都他娘的跟着金大福一起不对劲儿,就好像已经熟悉的环境或者习惯忽然被打破,不管干什么都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前我总开玩笑管周铖叫大金子他媳妇儿,现在每回我刚想张口,就要生生把话咽回去,好几次差点儿让唾沫呛死。小疯子也破天荒的有了收敛,在没心没肺挑起敏感话头而被大金子收拾之后。花花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可你要真观察也会发现,他以前还能跟周铖用手势或者眼神交流交流,现在根本是敬而远之。不过最可怜的还是大金子,跟周铖发怒,那就是一拳打到棉花上,连个声儿都没有,碰上人家心情好冲你微微一笑,内伤吐血都是轻的,真能活活气死。   小疯子说这叫群体性欲求不满,再发展发展,就可能演变成群体性躁狂。说这话是在一个阴霾的周末下午,小疯子打了会儿篮球就烦了,于是跑过来和我分享他这两天的研究心得,而同一时间,操场的西南角,周铖正靠着单杠和三监区一个刚进来没多久的漂亮孩子聊天。   远远看着,其乐融融。   我说什么来着,周铖绝对是十七号里最无敌那个。我有些后悔进入偷盗领域了,我的人生本应该在水晶球占卜的康庄大道上前行。   持续的低气压在周铖从三监区那孩子脸蛋儿上偷了个吻之后,抵达临界。   那天是周四,看完新闻联播后十七号破天荒的没人回监舍,全体呆在活动室,弄得隔壁几个号纷纷侧目,说今天这吹的什么风啊,你们屋儿闹耗子了?没人接话。周铖和他的新欢窝角落里咬耳朵,小疯子蹲电视机底下思索液晶和显像管的区别,花花原地不动很认真地继续看东方时空,金大福在周铖及其新欢的对角线处,遥遥望着,眼底的风暴慢慢酝酿。   我特想给邻居们解释,我们屋没闹耗子,我们屋闹的是一种叫做折腾的情感病毒。该毒无色无味,可通过空气、唾液、视线、声音等多途径传播,感染者轻则焦虑恐慌,重则迸发暴力倾向,花花和小疯子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之所以放着包场的机会不回十七号就为了在金大福万一没克制住准备给自己的刑期再加十年时冲上去用我的微薄之力避免或者延缓悲剧的发生。   这境界,我都想给自己鞠仨躬。   但金大福比我想的能忍,直到第二天才在生产线上爆发。踩着地雷的不幸娃儿是十六号的“粪坑”。其实生产线上发生点儿争执很正常,无非就是埋怨你做的慢影响了整个小组的进度,或者再讽刺两句,哟,少爷的身子做塑料花的命。但粪坑人如其外号,那叫一个嘴臭,偏还欠,逮着什么事儿都喜欢咧咧两句。到底他和金大福说了啥无从考证,反正我警觉抬头时金大福已经一脚给他踹趴下了。   彼时车间里没管教,俩协管犯正在生产线的尽头那儿坐着闲磕牙。我一看这还了得,赶忙扑过去从背后搂住大金子,防止他再冲上前用那凶狠的腿脚来记猛虎又下山,真要二度开花,我估计粪坑下半辈子就不用想媳妇儿的事了。花花的动作几乎和我同样快,只不过他是跑过去把粪坑拎起来,硬生生给人夹塞到小疯子的座位,小疯子愣了半秒,心领神会,蹭就窜过来坐到了粪坑原本的位置上。   这下粪坑是暂时安全了,但金大福还在我怀里挣扎。我几乎是整个身子挂在他后背上,像参加骑牛大赛似的搂着牛脖子薅着牛犄角被疯狂地颠来颠去。眼瞅着要壮烈成天外飞仙了,协管犯终于发现异常疾步而至。   “松开松开,这怎么个情况!”协管犯距离我们两米开外就不再往前,光靠嘴嚷嚷。   我也能理解,这年头见利忘义易,舍身取义难,有几个像我冯一路这么傻逼?不过问题是这情况我他妈能松开么!我敢打包票,但凡我一撒手,金大福保准冲过去三拳两脚就能把粪坑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   “冯一路我操你大爷的……”   看,这还有这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我改名儿叫冯窦娥得了。   骂完我的金大福挣扎得更加剧烈,那体力,不愧是鲁智深转世,别说我这定力没法和垂杨柳一拼,就真是扎根沃土了,生生被人拔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我纠结着是松开算了,还是坚持到最后一秒被人甩出去也落个好汉的名声,花花忽然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窜出来,帮我一起钳制住了金大福。   有了花花的帮忙,我总算能松口气,下意识放松的胳膊传来阵阵酸痛。   协管犯急了:“我操让你们松开怎么还往上扑啊!”   “报告,不能松,他……”他什么呢,我犯难了,我总不能说他因为被炮友抛弃了正处于终极狂化状态逮谁和谁急吧。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容恺气定神闲地飘过来一句:“他羊癫疯犯了。”   要不说知识就是力量呢。   我汗死,花花愣住,金大福吐血,两个协管犯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我连忙凑到金大福耳边:“别闹了,不就那点破事儿么,我帮你讨个说法。”   我的声音极低但语速飞快,以至在众人来看就是什么都没发生而金大福忽然消停了,不,消停不足以形容,应该是温顺服帖,整个人跟用飘柔洗过似的。   我在心底长舒口气,一边示意花花把人松开,一边毕恭毕敬地立正:“报告协管,大金子这病是间歇性的,现在已经好了。”   俩协管犯一脸怀疑,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地打量金大福好几遍。   金大福虽然脸色不太好,但说出来的话斩钉截铁:“报告协管,我有病。”   铁血真汉子能屈能伸,大金子,好样的!   俩协管犯虽然不乐意让人当傻子耍,可在这个全封闭的世界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金大福被扣上闹事儿的帽子对他们没任何好处,相反,他们还有监管不力的责任,所以这会儿再郁闷也只能顺杆儿爬。   “病好了就继续干活儿!别他妈拖拖拉拉趁机偷懒!”   金大福老老实实坐回原位,花花和我也分别在他左右坐下,我有些纳闷儿粪坑怎会甘愿吃这个哑巴亏,用余光一瞟,得,人家和某人窃窃私语得正开心。   周铖,你真是百搭款!   生产线继续,协管犯监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心来。   等协管犯再度走远,一直面无表情继续手工活儿的金大福忽然出声:“说过的话,你别忘了。”   “忘不了,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从前我以为自己没那东西,现在我觉着放眼全监狱就我这东西最富裕。   这事儿得解决,不为金大福,为我自己,也必须解决。   蹲苦窑不是我所愿,但你妈蹲苦窑蹲出琼瑶来是真能让纯爷们儿发疯。我曾经有过很多异想天开的梦,金钱,美女,荣誉,但是现在我的梦想很卑微——高高兴兴进监狱,平平安安回家来。   你们敢不敢让我圆梦一次!   我是个行动派,心里存不住事儿,加上大金子又总拿秋菊那眼神儿瞟我,于是当天睡前略微思索了两分钟,我就决定第二天把这事儿办了。   第二天是周六,天气差得要命,灰突突的完全看不出哪是蓝天哪是白云。可我们依然被驱赶出来放风,有时候抬头看看再低头看看,还以为上下都是柏油而自己就是中间的沥青。   大金子为了显示自己并不那么在意,跑去跟容恺打篮球,我遍寻不着周铖,倒是看见了坐在双杠上发呆的花花。   操场上有很多人,双杠那里也有很多人,可你就是一眼便能发现他,因为他融不进去,与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恍惚间我想起了去年夏末,第一次见到花花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着,安静地看着远方,好像很认真,可你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景物,没有任何人,没有生气,也没有希望。   “怎么不去打篮球?”我走过去,本想以一个帅气的姿势翻身上杠,奈何花花横坐在中间完全没有挪开一点点的意思,我只好悻悻作罢。   比起最初的无视,花花现在已经能赏我两眼了,但指望他回答问题,确实强人所难。   我也知道,所以这话只是作为一个开场白,用来博注意的,等他把目光完全放到我身上,我便切入正题:“看见周铖了吗?”   花花叹口气,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那表情那神态那微微翕动的嘴唇分明是在叹气。我五味杂陈,原来冯一路已经沦落到需要花花为之叹气的地步了。足见这事儿有多吃力不讨好啊!   花花抬手指向操场一侧,我顺着那个方向去看,越过层层人群,果然周铖又和三监那孩子在腻味呢。   我受不了地翻个白眼,合着男同志的世界也很花花嘛。   收回视线,我准备道声谢然后去办正事儿,却在看见花花的胳膊后愣住了。   因为天气渐暖,监狱却还不允许大家穿夏装,于是好多人放风的时候都喜欢把囚服的袖子挽起来。我这样,花花也是这样,但我的胳膊上没有烟疤。不是一个,而是一片,密密麻麻布满了花花的胳膊,看起来就像被陨石雨砸过的星球表面,惨不忍睹。   袖子忽然被翻了下来,将疤痕牢牢盖在下面。   我抬头,花花也在看我,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里除了我的影子,还有一片冷冽。   “入狱前弄的?”我没见过花花抽烟,于是只能猜测。记忆中是有小混混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彰显个性和勇气,多是半大孩子,以为挨得过疼痛就是带种。   花花没有回答。   我觉得他是想回答的,因为有一些复杂的情绪从他的眼睛里闪过,可或许是他不知道除了说话还有什么方式能和我交流,于是只能定定地看着我。   我捞过他的胳膊,他没有抵抗,于是我大胆地再一次把他的袖子撸起来。这回我看得更清楚了,从手腕到手肘,几乎整个小臂都是深深浅浅的疤痕。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就有点像去外面抓自己不学好的孩子,本来盘算着抓回来要暴打,结果孩子已经一身伤了,于是又生气,又心疼:“你个傻蛋,是不是以为这玩意儿又酷又帅?妈的纯牌儿脑残,疼的还不是你自个儿……”   我话还没说话,花花忽然猛地把胳膊抽了回去,力道之大,蹭得我手心火辣辣的。然后这家伙不等我反应,直接从单杠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满腹委屈化作一记长嚎:“你大爷的还说不得了——”   这边说不得,还有那边。我暂且把花花搁置,朝周铖走了过去——十七号还一个秋菊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呢,耽误不得。   估计是看我要过来,周铖低头和那个男孩儿说了两句什么,于是等我走到跟前时,男孩儿已经离开。   我见这地界比较偏僻,属于操场边缘,附近除了一排小树也没几个人,索性开门见山:“我不是来给大金子当说客的,但我确实有话要说。”   周铖忽然坐到地上,然后拍拍旁边,示意我也坐。   既然对方这么配合,我当然客随主便,当下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由于动作过于干脆,屁股被硬实的柏油地冲击得生疼。   周铖莞尔:“说吧,我听着呢。”   其实我没什么大道理要说,因为我觉得这事儿三言两语足以掰扯清楚:“你和大金子怎么好上的我不知道,但他有老婆这事儿你肯定不是刚知道的对吧?”   周铖点头,微妙地扬起嘴角。   我皱眉:“你要是不喜欢,当初就别搞,搞到现在弄什么恋爱纠葛,你闲的蛋疼是不?”   周铖看了我两秒,居然痛快地承认了:“你说得对,就是闲的,这里面实在太无聊,折腾折腾有益身心健康。”   我倒塌!这什么逻辑!   “你要是容恺,说这话我就信了,他那逻辑不是地球产物。”   “所以?”   “我不是来跟你扯淡的。”深吸口气,我很认真地看着周铖,“你乐意,大金子就是你爷们儿,你不乐意,他屁都不是。给句痛快话吧。”   “不乐意。”   “行,理由。”我说了,我不是来给大金子当说客的,只是替他要个说法。   “他技术不过关,疼。”   第15章   圆满完成任务,我带着说法去找金大福了。男同志间的技术问题是个很神奇的领域,只远观就好,所以周铖给出的这个说法我无所谓信不信,只是一想到要把他带给大金子,就莫名激动。   唉,我真不是啥好人。   大金子也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前一秒还带球撞人呢,后一秒噌就冲我扑面而来。只剩四个人应战让小疯子很光火,一个劲地骂“金大福我他妈要给你禁赛!”   我乐不可支。当下这情势,别说禁赛了,就是一辈子不让金大福再碰球状物,他都不会眨下眼。   果不其然,金大福理都没理背后的呼号,没等走到我跟前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我没卖关子,直接原封不动地把周铖的答案奉上。   出乎我意料之外,金大福居然没有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尴尬也好,恼羞成怒也罢,连个影儿都看不到。如果非要找出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沉静,异常的沉静。整整半分钟里,这厮就那么抱着胳膊一副苦思冥想状,仿佛我刚刚说的话不是“你技术太差”而是“明天哥们儿要去约会你帮我参谋参谋看穿什么衣服合适呀”。   “都这么长时间了……”思想者终于出声,“为什么他才说?”   我想了想,也闹不懂:“都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你还么练好技术?”   不知我的话触动了金大福的哪根弦,还是他无师自通忽地想明白了,原本纠结的脸上开始雨过天晴,最终一派阳光明媚。   “兄弟,谢啦!”神清气爽的男人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一脑袋问号:“你找着秘籍了?”   金大福笑,眼底透出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精光:“有说法就好办了。”   我的一头雾水在当天晚上得到了开解。   “这样行不……”   “这样呢……”   “舒服吗……”   “你后面咬着我手指头不放了……”   宁静而美好的睡前时光,一去再不复返。   尼玛为什么监狱只会熄灯不能静音啊!   尼玛老子很悲惨地的有了反应该赖谁啊!   所以说环境改造人呢。遥想去年刚进来那会儿,这黑暗中啪啪的屁股撞击着实恶心了我几个月,好几次做梦给我姥爷过生日,那蛋糕上的大寿桃转眼就成了白花花的屁股,演变过程自然流畅形象生动。可现在,我能够轻松从单调的打桩声中剥离出来周铖的喘息,大金子的舒爽,偶尔还有隔壁号的咒骂和凿墙。这其中任一单拎出来都没啥,但综合到一起,再配以暧昧的夜色,就让人有点儿扛不住的想入非非了。   手爪子溜进内裤,轻轻握住精神抖擞的小冯一路,我情不自禁地叹息,好像烦躁的心情一下子找到了纾解的源头。闭上眼,我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某个钟爱的女明星,说是回忆也不恰当,因为她需要在这个我主宰的感官虚拟世界里摆出各种淫荡的姿势,任我揉圆捏扁,怎么爽怎么来。   不知套弄了多久,呃,好吧也没多久,小冯一路就缴械投降。射出来的瞬间我咬紧牙关,愣是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这世道,搞基的光明正大,我他妈一自给自足的还要偷偷摸摸,上哪儿说理去!   金大福和周铖还在干,不过现在这声效对老子造不成任何影响了。我仰面躺着,高潮的余韵慢慢散去,思绪连同整个人一并冷却下来。   对于周铖的就范,说不惊讶是骗人的,就像他的“不干了”一样,全然没有任何征兆。但这会儿再想想,可能大金子反而是看得最透的那个。有说法就好办了。可不是么。说法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法这一物件本身就是对方递过来的梯子,你要做的只是顺着它爬下来。至于技术能不能改进那都是后话,反正这玩意儿不是靠嘴说的,多试几次就知道了。   或许那句玩笑式的“折腾折腾有益身心健康”才是周铖的实话。金大福有媳妇儿这他早知道,但早知道不代表就要天天苦大仇深歇斯底里,可郁闷总归是有的,于是间歇性的借某个契机发作一下,也算调节身心。   当然这些有的没的都只是推断,而这推断要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周铖没把金大福单纯的当成炮友,或多或少,他对这个人是有点情分的。   放在一天之前,如果有人跟我说周铖喜欢大金子,我八成会嗤之以鼻。首先,两个大老爷们儿搞啊搞的就能搞出真感情这事儿太匪夷所思;其次,就算真能搞出,此等小概率事件也绝不会属于十七号这两位。事情明摆着,那俩分明就只是周末一帮一互助小组,平日里别说腻味,连交流都很少。   可是现在,我动摇了。之所以说动摇而不是彻底翻盘转变思想,是因为我依然没办法理解这种同性间的感情,但周铖说的话,我信了。   这话是说法外的“赠品”,我没告诉大金子,因为涉及隐私。   “其实我从来都不是零号。”   当时怀揣着技术论准备离去的我,被这句话定住了脚步。   我福至心灵地领会了零号的意思,并认为这得益于我过人的智商而非单纯的“零看起来很好插”这种猥琐理由。   转过身,周铖依然坐在那儿,因为天气阴沉得厉害,所以他仰头看我的时候不需要眯起眼睛。和花花相似,周铖眼底的色彩也总是很纯粹,只不过花花的纯粹是极深,而周铖的纯粹是极浅。有时候那里面一片纯白,像积雪永不消融的国度,再雄伟再惊天动地的建筑也会被抹去棱角,遮去身躯,最终消逝在皑皑白雪里。有时候,比如此刻,那里却是一片清明,似乎冰雪消融了,盖住的东西也没了,只剩下让人不敢直视的通透。   “从我十八岁第一次跟男的上床到今天,我只在两个人的下面呆过。”   显然第二个是金大福,于是我问:“第一个是谁?”   周铖笑了,淡淡的笑意让他的眉眼看起来很帅气:“说了你认得?”   我囧在原地,不太好意思地干笑:“也对哈。”   风从我们两个的中间穿过,卷起地面无数的灰。我鼻痒地连打了两个喷嚏,周铖起身拍拍裤子。我想谈话应该是到此为止了,可周铖却来到我的跟前。   他说:“冯一路,我只告诉你,因为你看起来想知道得不得了。”   我很没骨气的猛点头:“就是就是,给个名字也好嘛。”   于是周铖又笑了,轻轻浅浅的,像春末最后一缕微风:“不需要,他死了。”   几场瓢泼大雨过后,天气彻底热起来。早晚还好些,正午的太阳可真像麻辣烫一样,晒得人没着没落。说到麻辣烫,我又不可避免的想起更多东西,比如猪头肉,比如扎啤,比如KTV小妹那五十块钱就能摸好几把的大腿。想到这些我就烦躁,莫名的想打人毁物,我甚至做梦拿锄头去刨电网下的高墙,可梦中的高墙是合金钢的,直到梦醒,丫连根毛都没掉。   我知道我不该想这些,我应该清心寡欲以带发修行的心态老老实实度过这几年,哦不,连发都不带了。可知道归知道,做起来是真他妈难,每天早晚各默念十遍六年很短我要坚强的结果就是上工路晒着太阳想起麻辣烫。   还有不到一个月,我来这儿就一年了。   多快。   流水线从做塑料花改成了彩灯加工,换汤不换药,糊灯笼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小学上劳动课,那是为数不多留在我记忆中和学校有关的快乐场景。学的是织毛衣,还没到四根针呢,先用两根针织点片状物,可就这我也摆弄不明白,于是回家向老妈请教,那时候我觉着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会在两年后跟别的男人跑了,那时候我傻逼却快乐着。   “我操你会不会糊啊,就这样的验收肯定不合格!”   旁边一声怒嚎打断了我的伤春悲秋,不用看,肯定是一条线上的同仁又吼花花呢。   说到底,这真不能怪同仁,做塑料花的时候无非就是粘吧粘吧,没什么美感或者规范要求,所以大家都能糊弄过关,可到了这彩灯,那纯种技术活,手艺差距就看出来了。我想着花花的细胞里可能真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手工基因,效率奇慢不说,那成品……还不如加工之前的裸灯呢。   每天的劳动都有数量规定,如果验收合格的成品不够,那么整条线的人晚饭后都要继续加班,直到完成要求的数量。一条线上十来个人,说实话,花花一个人拉不下来多少时间,顶多每人饭后再做二十分钟。但要知道,那可是饭后,谁他妈吃完饭还乐意回来加班啊,尤其还是被牵连的。   花花也知道错在自己,所以每次被吼都特老实,不吭声是自然的,可他连头都不抬,就那么卖力地跟手上的东西较劲儿。开始几天看得我有点儿心疼,倒不是觉着他辛苦,而是觉着那么暴躁易怒一野孩子肯乖乖听人骂完后加倍努力依然得不到回报这事儿本身有点儿惨兮兮,可是过了几天后,我都想加入骂人大军,娘的你也太笨了点儿吧!你那手指头是摆设吗!   “吼他有用咱线早得超产奖了,有时间吼还不如多糊几个。”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嗯,必须漫不经心,不然容易激起狱友“这逼样的你还向着他?!”的抵触情绪。妈的坐回牢还得自修心理学,我容易么!   果然,狱友泄愤似的踹了下生产线侧面的铁皮,还没敢使劲——太用力声音会很明显,然后消停了。   我悄悄和花花旁边的人换了位置,花花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然后继续低头干活。   我也不指望他夹道欢迎,更没准备手把手的教,热脸贴冷屁股的次数太多了,我也会烦躁的好吧。所以我只是灵巧而快速地糊好一个又一个彩灯——哥们儿就是靠手吃饭的,然后瞅准他偶尔抬头艳羡目光闪过眼底的短暂瞬间,不失时机地提点:“多看看大家怎么弄,别总自己搁那儿琢磨,你还能琢磨出一朵花儿来?”   别看旁人说花花没反应,我这一说马上被怒视,那眼睛瞪得,溜黑溜黑像玻璃球儿。我哭笑不得,这算特殊待遇不?   不过瞪归瞪,没多久我就发现他还真的照做了,虽然是偷偷的。主要是背着我,具体表现为我认真干活或者貌似认真干活的时候,他就找准一个人当然多数也是我盯住不放,然后只要我有点儿要抬头的迹象,他就马上低头进入聚精会神做花灯的状态,警觉性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也挺可爱的。   每次他做这些稍微有点幼稚的事情时,我就会忽然萌生出些许感慨,心说这只是个孩子啊,二十出头,发育不良,锒铛入狱,无亲去故,还没办法说话。虽然我知道自己没啥资格可怜别人,但我总是忍不住要去想,我进来是因为我想要来钱快,来钱多,这念头现在依然坚挺,所以哪怕老头儿拿着拐杖一天打我三遍,我还是会走这条路,但花花不一样。拿刀豁开别人肚子是什么感觉我没办法想象,但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图什么呢,大金子说到花花总喜欢用“狼崽子”作称呼,我知道他被花花牵连得不轻,至今怨念,但如果花花不是无亲无故,不是不会说话,也有个老头儿那样的人管他,咱不说爱,照顾就可以,或许他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可惜,人这辈子没有如果。   第16章   通常来讲,有残疾的人都会存在感很强,这话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纯粹实事求是,因为与众不同,所以旁人有意无意的总要关注你。   小时候我家周围就有俩,一个是前楼的,脉管炎发展到两腿截肢,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名词都是啥玩意儿,只知道那个叔叔每回出来都是坐在自制的摇杆车上,那东西有些像轮椅,不过却把自行车的脚蹬子改装到了上面,然后他用手扶着往前摇,车就慢慢动起来。我特向往那车,童年的记忆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幻想着自己坐上去,对于学龄前的我来说,那车和坦克是一个概念。另外一个是楼上的,我爸让我叫她王奶奶,但我一次也没叫过,因为我有点儿怕她。现在想想,她似乎对我挺好的,确切的说是对我们那一楼的小孩子都不错,经常煮个地瓜豌豆什么的分给我们,但大家都是吃了就跑,没人想跟她多呆哪怕一会会儿——对于小孩子来讲,一个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啊怪叫的老太太就和蓝精灵里的巫婆一个样儿。   是的,遇见花花之前,我对于哑巴的印象全部来自王奶奶——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越着急啊啊啊的叫声就会越大越恐怖。儿时的我知道她不是坏人,但抹不去害怕,长大后的我不再害怕,却再没有人用这样特殊的方式来唤起我的注意。   花花太安静了,以至于只要有些旁的事,我就会把他彻底遗忘。   不只是我,十七号,一监,乃至这个地方的所有人。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因为天气炎热,所以早早的大家都去排队冲凉。监狱洗澡的地方有限,晚了排不上才没人管你热死热活,照样要被赶回去熄灯睡觉。   小疯子被抽去写宣传报,于办公室里吹了一天的冷气无比逍遥,我羡慕得要死,恨自己怎么没学得一手漂亮毛笔字。大金子和周铖来得比我早,这会儿已经洗完回屋。粗略扫一眼,前后左右都没有认识的人,得,那就老实洗吧洗吧算了。   我是在洗头时候看见花花的,说也寸,搁外面时我瞪大眼睛都没寻么到他,这会儿顶着一脑袋肥皂眯着眼倒是瞅得真真的。   他就是与我隔了三个人的淋浴头下面,安静地冲着水,没人同他交流,他也没搭理任何人,浴室里下流的玩笑和爽啊爽的怪叫形成了一个真实而又有些荒诞的世界,但他却仿佛同四周昏暗的光影一起独立在这个世界之外。   肥皂水流进眼睛,刺激得我赶紧把脑袋伸到淋浴头下面狂冲。水根本是凉的,冲在身上还好,冲到头皮上像小钢针一个劲儿扎似的,你妈开源节流也不用省这点儿烧锅炉的煤啊!   洗完脑袋,我就往身上打肥皂,打完肥皂我就冲肥皂,整个过程也就三五分钟。而在这期间,不完全统计我往花花那边儿看了七八次。   因为之前热脸贴冷屁股的次数太多,这段时间我已经不太管他了,从前没我人家也过得好好的,我干嘛非颠颠儿上赶着找不自在?而花花这样的人,你不管他,他就真的会消失。我觉得这也是一项技能,摒弃掉自己的全部存在感,活成一抹幽灵。   我知道如果我不再扭头去看,他很快又会自动隐形,与大脑每天接收到的无用信息一起,被毫无感情地删除。   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不去看。   那孩子快瘦成年画儿了。不对,他远没有年画儿那么喜庆,还是遗照吧,虽然有点狠。   如果不是朝夕相处,我铁定会以为花花吸毒。虽说一种米养百种人,可也没有差距这么大的道理啊,来这儿一年,我除了肤色变白点儿——天天车间里捂的,体重没任何变化。周铖好像还重了几斤,再看金大福那体格,小疯子那圆脸,怎么五谷杂粮到花花这儿就不起作用了?   洗完的时候我特意挨着他穿衣服,然后状似随意地嘟囔:“哎,你是不是又瘦了?”   没人理我。   “你消化不良?吸收不好?”   继续被无视。   “你别是有什么病吧?”   人家直接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我拎着裤衩站在风中,小冯一路气得直哆嗦。   还有王八蛋那种火上浇油的——   “冯一路你磨磨唧唧在里面做窝下蛋啊!”   自打浴室之后,我那三八妇女的心又骚动了。有事儿没事儿就想去搜寻一下花花,比如活儿干得好不好啦,饭吃得多不多啦,篮球技术有没有进步等等,热心得我都觉着自己有毛病。   花花也注意到我在观察他了,好几次我俩视线撞到一起,花花从最初的漠然到后面的困惑再到现在的眉头紧锁黑云压城,对我的回应热情呈阶梯式上升,弄得老子相当有成就感。   只可惜连日的观察没什么成果,花花实在没什么可供我探究的。他不与任何人交流,更没任何朋友,上工的时候全神贯注就和手上的零部件较量,放风的时候要么一个人不知跑到哪里躲着去,要么在球场上打个酱油还要被小疯子骂没有团队意识。他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说起花雕,每个人想一想都会恍然,啊,十七号那个哑巴嘛,可再往深了问,估计他具体长什么样都没人能回答上来。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花花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监狱里的人没准儿要滞后个把月才能意识到,当然前提是管教不要天天点名,而在监狱外,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因为压根儿没人想要知道。   八月初的一个周末,群众们约好似的都来探监。金大福的媳妇儿,周铖的姐姐,容恺的同学,我怀疑他们私底下组成了抚山监狱二区十七号亲友联合会。   屋里就剩下我和花雕。他坐在窗台,我趴在床上,他对着天空发呆,我对着信纸犯愁。   老头儿已经半年多没有来过了,自从上次我说你别来之后。我这辈子对老头儿提了无数非人类的不合理要求,偏偏他只满足了最不需要理会的这个。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我承认当时提出这个要求确实发自肺腑,但人总是会变的啊,当时我什么状态,现在我什么状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   王八蛋说写信是改造人员与家人交流最有效的渠道,甚至比探监还有用,因为在信里你可以说很多当面不敢说的话,有可能写着写着就把自己改造了。我听的时候觉得很有道理,现在真准备这么干了,才用实践检验了他的话——纯属放屁。   我绞尽脑汁了两个小时,白底红条格的信纸上还是空旷一片,七个字孤零零地躺在第一行:最近身体怎么样……   终于,老子把笔一扔,放弃。   翻身仰躺到床上,上舒口气,如释重负。   爱来不来吧,哭哭啼啼撒娇打滚真不是哥的风格,想想都他妈寒气逼人。   “花花,你家还有人吗?”从我躺着的角度,花花的身影刚好落在视野正中,我知道这是一只豹子,但我就是克制不住总要把他当成小猫儿,还是个发育不良的,“都没见谁来看过你呢。”   往常我说话,十次里有八次会被无视,所以我已经习惯了对着木头自言自语,权当练习口腔肌肉了。可是今天不一样,花花虽然依旧保持看天的动作,但如果你细细看就会发现,他整个人僵住了。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花花不能说话,但他的脑子一点不慢。我想他知道我问这话的意思,如果没人,啥话都不用说,一切都很自然,可如果有人,我的下一个问题定然是,那为什么从来不见他们来看你?   显然,花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我换了个方向:“听金大福说你不是本地人,那你进来的事……他们知道吗?”   花花终于赏了我一眼,这一眼很恒久,仿佛钉在我身体里拔不出来了。   我仰躺着翘起二郎腿,试探性地问:“不知道?”   花花忽然从窗台上跳下大踏步朝我走来。   我浑身一激灵,某个瞬间还以为这孩子要揍我,可惜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作防御状,人家已经走到我的跟前,然后一把夺过我的信纸和笔,在上面刷刷刷写下几个字,又递回给我。   我接过一看,好么,上书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闭嘴!   我挪开纸,仰面看着花花逆光的脸,眨了眨眼睛:“可以啊,那我俩写字聊天?”   花花危险地眯起眼睛。   我咽了咽口水,维持着玉体横陈的姿势企图让对方知道我是无害的:“如果你现在脑袋里面正想着是打我的脸还是踹我的下盘我建议你两个都不选,禁闭你去过没真不怎么舒服而且王八蛋巨他妈损肯定会克扣你的放风时间……”   什么叫以德服人!   就是原本想要行凶的人最后臣服于你的高尚品德放下屠刀转身回床上蒙被子装死。   我爬起来,瞅着不远处上铺那一团捂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龇牙乐,不过很厚道的没有出声儿。   不管多危险,多冲动,脾气多暴,下手多黑,这就是个孩子。我这人有个毛病,认定的事情很难改,说白了就是犟,比如在对待花花上,我坚持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尊老爱幼的后半段儿,金大福说我有毛病,我觉得他冷血。   我们五个在十七号里朝夕相处,看起来距离最近,可实际上,谁和谁真他妈近过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金大福和周铖是个什么关系,不知道小疯子家里为什么不来看他,不知道花花这不能说话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意外,就像他们也不知道我嚎起来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以前跟道上朋友去KTV,我必须压轴,什么小白杨啊说句心里话啊手到擒来,有时候状态好甚至敢PK原创,以假乱真。   但因为没人在乎,所以谁都不会主动把自己摊开来,傻子似的。   可有些不用摊开,它就明晃晃发生在你眼前,不想看,它就是透明的,想看,才有了形状和颜色。比如我终于在这个下午想明白花花为什么这么瘦了,可能不是全部原因,但一定是最主要的——吃的不好。往上推,为什么吃的不好呢?没钱呗。   老头儿半年没来看我了,但我卡上的钱月月按时打入,从没断过;金大福和周铖也是按月入账,一个媳妇儿给的,一个姐姐给的;容恺更不用说,劳动表现好,而且有特长,文采书法样样出类拔萃,随便借调一次给的报酬比流水线上吭哧吭哧干好几天的还要多,所以每个月额外挣的这些就和老头子给我打的有一拼,还不算他用各种古灵精怪的方式诸如打赌一类坑蒙拐骗同监舍狱友的。唯独花花,劳动表现只能在及格水平,每个月象征性的那一点点报酬,买点日用品就没了,压根儿没富裕,所以我们可以在食堂要小炒打牙祭,可以偶尔泡个方便面改善生活,运气好时还能在小卖部抢上两个水果,而他永远都只是啃食堂的干巴馒头,还有要么咸死要么淡出鸟的大锅菜,通常还见不到几块肉。   想明白这事儿,我挺不是滋味儿的。老话说的好,小严霜偏打无根草,就说你越是惨,老天爷就越让你更惨,我觉着花花身上就是这恶性循环。   之后两天吃饭我特意关注了一下花花,然后就越关注越看不下去,我觉着我必须做点儿什么,出发点绝对不是助人为乐这么高尚的玩意儿,纯粹是让我自己好过些,花点钱弄个心理安慰,我是这么定性的。   做法也简单,就是吃饭的时候点上两盘小炒,然后招呼花花一起过来吃。   我算好了一切,包括小疯子冷嘲热讽的时候怎么应对,却独独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环——花花不来,人家压根儿不领情,那屁股就跟长在座位上似的死活不挪地儿。   偏小炒区和大锅饭区还是分开的,不允许我端着盘子过去,我这叫一个纠结,只好打持久战。一次招呼不行,两次,两次不来,三回,弄的好几个监区的弟兄蠢蠢欲动,更有甚者冒着被扣分的危险隔空喊话,他不来我们来,有钱还怕花不出去啊!小疯子也跟着起哄,私底下和我说了好几回,A,你钱多烧得谎,B,你看上哑巴了,冯一路,来吧,二选一。   选你奶奶个爪!   忘了,还有俞轻舟。这厮对我的行径还是比较容忍的,基本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在某个中午从食堂回车间的路上,凑过来煞有介事地感慨,原来你喜欢这一款。   尼玛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老子就不能献个爱心吗!就不能用我的真情换取你的笑容吗!难道我给希望小学捐一回款就说明我是个恋童癖吗!   虽然阮玲玉说过人言可畏,但我冯一路真不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主儿,相反,我常常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全世界都错了就我坚定不移地朝着正确的朝阳奔跑。所以被花花拒绝了第……呃,不知道第十几回之后,我依然微笑展开第十几加一回。   但是花花到极限了。   我总觉着他也不是在乎那闲言碎语的人,所谓极限,纯粹是被我的热情烧着了。   那是八月中旬挺普通的一天,六点多了太阳还死活不下山,好像非要拖着世间万物跟它一起烧焦。食堂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发了香蕉,虽然人均一根儿多了没有,但甜甜糯糯的东西总是让人心情舒畅而柔软,于是我一路哼着小曲儿齐步走回了十七号。路上我并没有注意花花的表情,因为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以致麻木了,况且顿顿小炒我也吃得起,就当改善伙食了。哪知道前脚刚进屋儿,后脚就被人推了个踉跄,后面咣当磕桌子上了,我那个老腰啊!   定睛一看,罪魁祸首正气呼呼地朝我怒目圆睁。   怒目圆睁向来是小疯子的专利,花花一向奉行的是横眉冷对,可这会儿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腰上的酸痛实在让人没法维持好心情。   “你有毛病啊!”我骂。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来其他解释,好端端推人一下子,这不就是有毛病吗!   花花狠狠瞪了我一眼,忽然伏到桌子上开始写字。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气着了,以致控制不住力道划破了好几处纸。   花花写了很久,很长,长到我的怒气升起又落下,落下又蒸发,最后化作了点点好奇的雨滴,随风落下。   小疯子坐在临近的下铺挖鼻孔:“我说哑巴,你能不能先给我们看前半段,然后你继续写后半段,这样我们看完了前半段你的后半段也搞定了。”   看,好奇的不只我一个。   终于,花花停了笔,偌大的一页信纸,写满了。   我站在那里等他递给我,等了很久,可花花只是对着自己写的东西发呆。脸上的戾气也没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和淡漠,仿佛所有情绪都随着纸上的话语一齐发泄了出来。   我走过去,伸手拿那张纸。花花放在桌上的手臂动了下,好像要阻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后悔了,但我没有给他后悔的机会,几乎一眨眼的速度,便把纸拽了过来。   花花的字很难看,实事求是的说,小学一年级的水平,各种歪歪扭扭,偏旁部首分离。但奇怪的是,错别字却很少,偶尔有写错还会被涂掉重写,像精校版。   容恺凑过来看,被我一脚踹开,然后我坐到花花对面,逐字逐句认真地阅读,就好像在面对面地听对方讲话。   冯一路:   我是哑巴,可我有手有脚,能干活能吃饭,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哪怕你是好心。你没来之前,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来之后,我也不觉得我哪里比以前差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忽然抽风了,非要请我吃小炒,可能你钱多得花不完,但我告诉你,我不缺你那点吃的,我瘦是因为我天生就这样,你要觉得这是消化吸收不好也行,你真钱多烧得慌可以拿去孝敬管教。之前你问我家里还有人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家里有人,有爹有妈有姐姐有弟弟,但妈不是我亲妈,姐姐弟弟也是半亲不亲的,我十五岁离家出走,再没和家里联系过,十七岁就捅过人,但那时候运气好,没被抓,我知道金大福恨我,你可以告诉他,那是他活该,如果他不混道上,不明明没胆子还要装,像个真正的怂包一样打工过日子,他就不会遇见我,也不会被我带进来。我能记住你想要知道的就这些,如果还有不全的,你可以随时问我,但希望我回答完之后你就不要再来烦我,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最后我再说一遍,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怜,哪怕那是好心,而且我也不觉得那是好心。   第17章     冯一路,还整个冒号,刚看见的时候我想乐,因为这么规矩的格式实在和花花那个不良少年的样子很反差。但读着读着,我就把前面这茬儿忘了,耳边仿佛真有一个小崽子的声音在一字一句说着这些话,说着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不需要你假好心,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倔强的,让你心疼。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越是心疼越要装得不在乎。   刚刚花花写字的时候我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全监狱花花只愿意跟周铖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因为周铖不会另眼看他。没有我这种紧迫盯人似的特殊关爱,没有小疯子一口一个哑巴的提醒,更没有其他犯人的嘲笑和鄙视,周铖对待他就和对待这监狱里的所有人一样,沉静,淡然,偶尔微笑,没有远近亲疏,更不存在跌宕起伏。   我想花花要的就是这个,让别人把他当做普通人看待。虽然我个人觉得周铖的一视同仁只不过是因为他谁都不在乎,别说放在心上,放在眼里的都少之又少。如果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一颗大白菜,那么会说话与不会说话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把花花的信纸折好,揣进兜里,就好像这是小姑娘给我的情书,拿过一张新的纸,抽走花花手里的笔,我也礼尚往来。我的字算不上玉树临风,但好赖小时候也被逼练过好几个假期,于是写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不过我没准备像花花学习写论文,所以没一分钟就把我要说的话写好了。   起初花花愣愣的,不知道我要做什么,直到我把纸递到他面前。   【就当我假好心,钱多烧得慌,我还就相中你了。你爱高兴不高兴,反正我乐意,有钱难买爷乐意。】   唉,我这辈子都当不了周铖,只能做贱兮兮的冯一路啊。   意料之中的,信纸被人扯了过去,力量之大,动作之粗暴,直接让可怜的小东西分了家。我叹口气,丢掉手里空白的三分之一,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花花在抢过去的三分之二上奋笔疾书。   我凑过去定睛一看,得,这回连称呼和冒号都省了——   【你干嘛也跟着写字!你在嘲笑我?????????????】   因为愤怒而无比激动的娃儿一连写了十多个问号,那真是情到深处力透纸背。   我黑线,一把夺过笔和纸夺,紧接着问号后面写——   【你有被害妄想症吧!我就是觉得跟你说话没用,写字最有冲击力!!!!!】   这回花花不再和我来文的,直接把纸撕成天女散花。我只分神欣赏了几秒,领子就被人提了起来,没来得及回身,整个人呈自由飞翔状被甩了出去。   咣当!   这回不只老腰,整个后背都没能幸免,结结实实撞到了铁架床的一角立柱上。   可怜正坐在那张床下铺看热闹的小疯子嗷一嗓子嚎得撕心裂肺:“我操你俩打架前敢不敢给个信号——”   我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其实心里特想同意该提案,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虽说花花力气比我预想中大得多,可是但凡刚才有哪怕一丁点儿防备我都不能让人甩出去,于是这会儿我只希望大家无视我忽视我最好把我忘掉这样我就不用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一路你到底跟哑巴说啥了,瞧把他气的!”   我真想整死小疯子!   花花没再动手,或许是刚刚那一下已经发泄了诸多怨气,现在他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看着我,漆黑的眸子不再像往常那样什么都没有,相反,正因为有了太多的东西,愤怒,焦躁,或者其他什么,剧烈地混杂到一起,于是依然辨不明他到底什么情绪。   “不打了?”我恨恨地嘟囔,“不打我就拍土了,要不然等会儿还得拍第二次,费劲。”   话虽然这么问,但实际上我已经开始拍身上的土了,哪成想花花忽然大踏步朝我走来,我瞪大眼睛,心说操他娘的不是没完没了了吧。   事实证明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花花之腹——人家越过我,翻身上床。   衣角忽然被人扯两下,我低头,看见小疯子一脸纯真:“刚刚那一下就够他被扣分的,你可以报告管教,我帮你作证。”   我先是嘴角抽,继而大有整个人抽搐的趋势:“你不煽风点火能死啊!”   经过这么一闹,我算是把脸丢尽了,于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特消停,不再紧迫盯人,也不再有的没的兜售我廉价的爱心。廉价这词儿是小疯子送的,他说人家不乐意要你还硬给,多不值钱。   我不是M,被人打了左脸,还要把右脸贴过去。好吧,其实右脸我也送了,然后又挨打了,于是我终于发誓,不能让悲剧再循环。   其实仔细想想,很多事情真没必要非得做到什么地步。就算花花可怜,招人疼,事实上也很遭人恨,但他跟我非亲非故,我揽这事儿干啥?脑残就说我呢。   想明白之后我整个人也轻松多了,该吃吃该睡睡,偶尔还会做个春梦。   可老天爷好像见不得子民们悠哉,就在我几乎要成功把花花抛到脑后时,它非要把他再拎出来,拎到我的面前,而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惨烈。   那是个周六上午,我们照例被驱赶出来放风。刚刚下过雨的天很清,却异常闷热,这种带着水汽的闷热比大太阳天还要人命,别说打篮球,我就是看着他们打篮球都脑袋疼,于是漫山遍野的找犄角旮旯,哪里阴凉往哪钻。   监区是用一层层铁门高墙围起来的,可操场并不是,确切的说是铁门高墙环抱着监区,监区环抱着生活区,生活区则环抱着监舍操场以及其他杂七杂八。所以虽说是放风,也并不是非得就在一望无垠的柏油上暴晒,只要不过分,到时间集合点名你能达上到,那么偶尔在操场边缘溜达溜达,或者躲某个偏僻监舍楼与绿花灌木带的缝隙里抽抽烟打打屁,管教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好的偏僻阴凉处就那么几个,我逐一过去踩点儿,总算在三监楼后头找到一处阴凉。许是这地儿太背了,虽然草木茂盛还有个小花坛,可居然没人来。那我就不客气了,绕到花坛后面躺下来,看着头顶上大片大片的阔叶,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   “哈哈哈,真他妈逗,你看他这表情,操,还装逼呢!”   “笑屁啊,给我按住喽,上回就他妈没看住让人跑了。”   “妈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别看他瘦,劲儿可不小。”   ……   扰人清梦该下十八层地狱,我一直这么觉得。周公都把棋盘摆上了,并且承诺让我车马炮,然后赢了还可以帮我解三回梦,你妈多好的事儿全让这帮孙子搅和了!   我挣扎着从花坛后面爬起来,想看看没完没了唧唧歪歪的同仁们到底长啥逼样,可焦距刚一对准,我就懵了。   入狱一年零三个月,那些个监狱电影里的欺凌虐待早被日复一日的上工收工新闻联播所取代,我以为我正活在太平盛世,虽然枯燥了些,辛苦了些,不自由了些。   我当真是这么以为的!   可现在,我眼睁睁看着花花被两个人死死按在地上,他们的表情兴奋而狰狞,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热切,仿佛即将到来的是件比嗑药还让他们更嗨的事情,接着第三个人蹲下来,不疾不徐地将炽热的烟头按到了花花的手臂上。   一下。   两下。   三下。   四下……   每一下,花花都挣扎得厉害,就像一尾离开了水的活鱼。   可是没用,徒劳的剧烈反应只会让施虐者更兴奋,更满足。   我的心脏剧烈收缩,就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透不过气。那只胳膊我见过,在某个春末阴霾的天气里,准确的说我只见过一截小臂,当时我还笑话他傻。而现在,短袖的囚服被卷到肩膀,因为小臂实在没地方了,所以烟头只能落到大臂上,仿佛那不是一只胳膊,而是一张可以任人随意涂鸦的画纸。   “还是不够狠哪,你看他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压制花花的其中一个人怪叫,另外两个就跟着哈哈笑起来。   我再也看不下去,我想骂操你妈的,他是不会叫,但他也是个人,那能不疼吗!   但我没有叫,我只是猛地冲过去狠狠撞向施虐者的后背,男人重重向前正冲着花花倒下,压制着花花的两个人下意识松手闪开,重获自由的花花反应极快,一下子滚到旁边,男人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   可是不够,根本不够,我扑过去用体重压住他,捡起地上还没有熄灭的烟头狠狠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男人啊地惨叫起来。   我知道他在叫,因为我看见他张嘴了,可我听不到。现在的我听不到任何声音,触目所及都是血色,我想杀人,前半辈子所有燃起过的杀意合起来都没有现在浓烈:“不是不够狠吗?啊?那你也别放屁啊!”   第18章   这个时候我下手哪还有轻重,烟头直接让我按灭了。我呸地啐了口唾沫,把烟头一丢,准备起身再踹上孙子几脚,却忽然觉得不对。   猛然回头,果不出所料,另外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正准备偷袭我,完全躲开已经开不及了,我奋力从第三个男人身上翻下来,想着能闪过多少是多少。却不想花花忽然从旁边窜过来照着那人肚子就是一脚!   这脚是真他妈狠,那人直接飞出一米多摔到地上,脸顿时就扭曲变形了,捂着肚子蜷缩在那儿哎哟哎哟的嚎。   花花目光阴沉地走过去,站定,再次抬起腿……   我一个激灵回过劲儿来,你妈花花是真存了把人弄死的心思,这第二脚是要往脑袋上招呼啊!剩下两个人也看出了危险,一个在我身子底下奋力挣扎,一个站在那儿想上前支援又犹豫不决。没时间多想,我猛地跳起来冲过去扯住花花就跑!   场景的突然转换让花花有点儿跟不上,脚下一直踉踉跄跄,好在我死活没撒手,哪怕掌心被小崽子的手指骨硌得生疼。   就这么一路跑回操场,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瞅花花一眼,他比我还惨,胸膛带动肩膀剧烈起伏,好像满世界的空气都不够他吸。   可是,满世界,只有我自己喘粗气的声音。   自打认识花花,我的心里就长出一根针,这玩意儿有自我意识,平时乖得不得了,但只要花花遭难,不,都不用遭难,只要涉及到花花,它就开始不老实。轻则扎你一下,痛上两秒,重则群魔乱舞,疼得你想报复社会。   半晌,我终于把气儿喘匀了,三个孙子没追来,但心里那根针不依了,它挑动愤怒闹革命,吵得我脑袋要炸开。我拼命安抚这帮匪徒,同时盘算着刚刚的情况——   花花那一脚虽然重狠,可顶多踹个胃抽筋肠痉挛啥的,缓缓就好,而且越是内伤越不容易看出来,你以为监狱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就给你拍X光?至于我那一下,撞得虽然重,可那孙子摔倒的时候又不是脸先着地,没流鼻血没擦伤,手臂上多个小坑不算要死的罪过。再回到花花,那两条胳膊是个人看了都不忍心……   于是结论显而易见。   这事儿我们占理,虽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可必须要把它弄成最后一次!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冲动是魔鬼,万一没调整好等下怒极攻心再给监管不力的俞轻舟来一脚,那就不是关禁闭的事儿了,没准这辈子都得拄拐。   “多长时间了?”打小报告之前自然要先了解情况。   可惜当事人不配合,只定定看着我,仿佛要穿透表象直达灵魂深处。   我的灵魂没什么深度,于是不闪躲他的目光,并将这反应作为一种默认。最浅的烟疤几乎要看不见痕迹了,只剩下隐约的边缘轮廓,天知道要追溯到哪一年。   “走!跟我去找管教!”那帮孙子除非脑残,否则就算被打吐血也不可能告发,虐待在监狱里是比打架还要性质恶劣的大过,他们不敢冒这个险。但我不怕,顶多被关个禁闭扣点分,换来花花以后的太平,值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花花居然不去,任我怎么拉扯,就是原地不动。   我几乎咬牙切齿了:“我最后问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花花依然坚定地摇头。   很好,不用等俞轻舟,花雕就完美地让我怒极攻心了:“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你觉得打报告丢脸?还是你想自己来个绝地反击?嗯,最好一人一刀把他们都捅了!然后你就痛快了!监狱也痛快啊,再不用养活你了,直接一颗枪子儿送你上路,还省粮食了!反正你活儿也干不好!”   我骂的声音很大,弄得周围好几个人侧目过来。我挨个儿扫过去,想控制情绪,但没办法:“看屁啊!没见过骂人的?都他妈给我滚!”骂完了还不过瘾,我又把头转回来,恶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还有你!你以为装深沉装酷就是什么都懂?你懂,你懂,你懂知道个屁!”   花花不再没反应,起码瞪大的眼睛和起伏的胸膛表示他也生气了。   我不管那个,再一次扯住他往前拽:“你他妈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今天我就是扛也得把你扛到管教面前!你要不嫌丢人咱俩就试试!”   出乎意料,花花没再坚持,就那么老实地任我薅着他的衣服,跟着我的脚步往前走。   我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的战略方针错在哪里了,对待花花,就不能心慈手软,这跟养儿子一个道理,不听话就得打,来软的没用,越惯着越无法无天。   妈的之前那么长时间白憋屈了!   俞轻舟坐在操场一隅,正和其他几个监的管教聊天,见我走过来,微微挑眉,没任何起身迎接的意……好吧,这个我原谅他。   “报告管教,我有事报告!”这话可真他妈绕口。   俞轻舟点点头:“嗯。”   这是让我继续呢,但问题是……我瞅瞅另外两个管教,心里没了底。对俞轻舟我还是有点把握的,这人谈不上好,但也不是大恶,怎么说呢,虽然曾经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但那也是过去式了。进来一年多,我真心觉得王八蛋还是能听懂两句人话的。   俞轻舟看出了我的犹豫,总算屈尊降贵起了身:“跟我去办公室。”   我连忙跟上,走两步回头,得,花雕那脚底下又生根了,没办法我只好再回去拉他。本来想拽胳膊,却在马上要碰到的时候反应过来,改握住了他的手。   俞轻舟停下来转过身等我,见此情景讥诮地吹了记口哨:“哟,哥俩儿好啊。”   去办公室的路上,我小声嘱咐花花:“记住,不管俞轻舟怎么问你就说自己没动手,兴许就混过去了。他要非较真儿查出来,也顶多几天禁闭的事儿,我呆过,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你这是正当防卫,他肯定会酌情考虑。”   花花面无表情,状似听得很认真,但有没有听进去只有天知道。   俞轻舟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我最后一次进来这里还是半年前,放风的时候被逮住出苦力帮他帮一大箱子材料搬进来。可见我后半年有多循规蹈矩,竟然一次没有被提溜过来面对面。   “说吧,怎么回事儿?”俞轻舟把门关上,开启空调,坐在凉爽的小风底下悠哉地问。   我没他这份好心情,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刚的事儿连同一肚子怨气倒豆子似的喷出来了。   俞轻舟起先听得很安静,待我快讲完的时候才慢悠悠出声:“不用急赤白脸,现在不没人烫他嘛。”   我气得肝儿都颤,声音也不自觉大起来:“那是因为我把他救下来了!你给我好好看看他这胳膊,还他妈有一块儿好肉吗!”   俞轻舟眯起眼睛,声音沉下来:“这是你跟管教说话的口气?”   我他妈想揍人,想得指尖都疼。可是不行,在这里你揍谁都行就是动不得管教,他们是这里的天,把天捅破就真没活路了。   “对不起管教,我刚才语气太冲了。”我努力深呼吸,不就装孙子么,又不是没装过,“我就是看不过去,不能因为花雕不会说话就活该受欺负,对不对?”   俞轻舟看了我一会儿,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你在问我么?”   我怒目圆睁,废话,难道我跟空气交流!   俞轻舟忽然站起来,身体前倾,隔着桌子凑近我:“如果你是问我,那么我的答案是,冯一路,你会不会太天真了点儿?”   我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俞轻舟耸耸肩,重新坐回去:“这里是监狱,不是幼儿园,被人欺负了有老师给你撑腰。想找真善美,出门左转,哦,你看,我忘了你出不去。”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我甚至忘了生气,沉重的无力感像座大山,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至于被压垮。   俞轻舟看都没看我一眼,径自用内线播了个号码,让那头的人过来一下。   没两分钟,敲门声响起,俞轻舟说了句进来,我下意识回头,是上个月刚来这里的新狱警,听说还没毕业,这段时间只是实习。   “带他去趟医务室。”俞轻舟淡淡地吩咐。   切,我在心里朝王八蛋竖起中指,你也能使唤使唤实习生。   新人毕恭毕敬地领命,然后往外走,估计是以为花花会跟上,所以走出很远才又折回办公室,一脸迷惑:“俞管教让你跟我走呢!”   花花没理他,而是转头看我。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问我意见呢?   “赶紧去,好好上药。”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咕哝一句。   花花转身就走,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我受宠若惊,下意识往窗户外头看,也没下红雨啊。   “真是开眼,教导太有方了。”待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严,俞轻舟夸张地拍了两下手,表示鼓掌。   我黑线,觉得理他都是浪费生命。   可俞轻舟不觉得,相反,他可能认为生命太漫长了需要和我这个犯人浪费一下,于是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桌面:“坐。”   我的字典里从没有客气,一屁股就坐到了他的对面。   我以为他要跟我说什么严肃的命题,结果人家单手拄着下巴,特天真地来了句:“冯一路,你上过幼儿园没?”   我皱眉,这什么弱智问题:“废话。”   俞轻舟幽幽地叹口气:“你又没说报告。”   我翻了个白眼,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报告管教,废话。”   少了观众,王八蛋倒不矫情了,即使我明目张胆地挑战他的权威,他也装没听见:“那你还记不记得幼儿园里有那种小朋友,可能是因为特别胖,或者特别丑,再或者身上有奇怪的味道,所以你们都不乐意跟他玩儿,哪怕他眼巴巴地想加入你们,你们也会一脸嫌弃的拒绝。哦,对,那个时候可能还不懂拒绝,估计就直接跑开了,就好像他是瘟疫,身上带着病菌。”   我不知道王八蛋问我这个干吗,但他的表情很认真,以至于我不自觉就开始回忆。童年距离现在太遥远了,幼儿园更是早成了一片白色光晕。我绞尽脑汁,太阳穴都开始疼了,才勉强记起来一点点:“幼儿园就算了,我真想不起来,倒是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女生,长得特难看,说话声音也不好听,学习成绩还差,也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茄子,后来我们就都那么叫,课间也没人跟她玩,还有人说她身上带着股臭味。其实我从来没闻见过……”   “但你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嘲笑她,你们肯定还作弄过她吧?”   “那时候小嘛。”   “所以你觉得同学们做错了?”   “当然。”   “NONONO,”俞轻舟晃动手指,用一种微妙的表情看着我,“错的不是你们,是她。如果她不是长得那么丑,就不会被欺负。”   我不可置信,甚至莫名其妙:“你这什么强盗逻辑!欺负人还有理了?”   “你觉得没道理为什么还加入呢?”   “跟你说了那时候还小,而且大家都那么做你很自然就……”我停住了话头,愣愣地眨了几下眼,有点儿明白王八蛋的意思了。   花花那胳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自然也不会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儿,今天只是赶巧碰上那三个,或许上个星期大上个星期就是另外三个人!   “小学生尚且如此,何况这里,”俞轻舟敛了冷淡的笑意,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哑巴就活该被欺负,我告诉你,是。今天我办了这三个,明天还有另外三个,这是人的欲望你控制不了。”   “狗屁欲望!”我听懂了,但不能接受,“难道就看着他们往死里欺负人?”   “没人让你看着他们啊,”俞轻舟耸耸肩,“你可以看着花花,这里不是幼儿园,但你可以当保姆,让他方圆百里生人勿进。话说回来,花花这外号儿谁起的啊,挺可爱呢。”   我吐血,一升纯种的暗黑老血!   你妈你是管教我是管教啊!我一坐牢的还得每天保护犯人不受虐待?政府又不给我发工资!   王八蛋伸手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冯一路,我看好你。”   我真想咬他:“承蒙错爱。”   第19章   铁窗,小床,逼仄的空间。   我很荣幸的再次光临小黑屋,但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和上次的躁狂状态简直天壤之别,除了问候王八蛋祖宗十八代的时候。   ……   【OK,说完这个咱该说说那三个人了,受伤严重吗?】   【怎么可能,我就撞了那孙子一下,哦,还踹了另外一个一脚。】   【这样啊,那你等会儿别回监舍了。】   ……   见过损的没见过这么损的,简直缺德带冒烟儿。你想关就直说,非在老子消除戒心之后往腰眼儿上捅一刀,这心理太扭曲了!   小黑屋里空气很不好,没一会儿就觉得憋闷,我翻了个身,发麻的后背稍稍得以缓解,连带的王八蛋也自动自发从我脑海中退散,换成了花花的倔强样儿。我有点担心那家伙的伤口没被好好处理,不过很快又觉得自己这种担心特搞笑。之前那么多次没去医务室不也自愈得好好的,那是个死小子,不是豌豆公主。   我讨厌关禁闭除了小黑屋本身的恶劣条件外,还有个原因——不知道这是普遍现象还是冯氏特有的,一关禁闭我就爱胡思乱想,上回是这样,这回也是这样,而且没别的,专想自己过往人生里犯过的错误,比如这个这个多么恶心猥琐,那个那个多么无耻下贱,人家辛辛苦苦攒几年钱好不容易买辆车,转手就让你偷了卖个大白菜价,好意思么你!   墙壁上还是那四个刺目大字,深刻反省……你妈这是催眠符吧!   好在这回王八蛋手下留情,就关了我三天,加上哥们儿适应能力超强,精神状态优良,所以结束禁闭后扶着墙一步步蹭出来的情况再没发生。   出小黑屋那天正值傍晚,俞轻舟带着我跟刚从食堂里吃饱喝足出来往监舍齐步走的一监大部队遇了个正着。监狱里小道消息传得很快,何况我们这种十年以下监区被关小黑屋还累计两次以上的,简直凤毛麟角,于是狱友们看我的眼神都很微妙。后来我从俞轻舟那里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送上一个雅号——二监雄风。   但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所以我还很有心情地向王八蛋打报告,希望回监舍之前能拐弯去一趟小卖部。   就这样,我满载而归。   推开门,十七号的人全在,一个不少,正是吃完饭还没有去看新闻联播的间隙。小疯子一见我手里的东西就叫唤起来:“操,冯一路你是关禁闭还是带薪休假啊,你这个月不过了?”   其实我手里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样,方便面,香肠,水果,哦,还有几袋濒临过期的牛奶。可对于物资匮乏收入更匮乏的我们来讲,确实和LV一个档次了,重点是我还一样买了好些个。   没理容恺,我把抱着的东西分一半放到了花花床上。结果小疯子不嚎了,从下铺探出半个身子,好像这样就能离我近一点儿,面色也凝重下来,深沉而忧郁:“冯一路,你和我说实话吧,花雕是不是你的私生子?”   没等我说话,金大福倒哈哈乐起来,我也懒得费口舌了,我现在就想一人一脚都踹他俩脑门儿上。   花花坐在窗台上,打从我进门就没拿正眼儿看过我,直到这时才真正回过头。   我看向小崽子,努力半天,也没读懂他眼里的情绪,至于脸上,那就没情绪可言。索性不想了,我直接问:“胳膊没事儿了吧?”   花花似乎点了下头,我没看清,因为下一秒他就从窗台上跳下来越过我径自走到床前,然后把我给他那些个东西又拢吧拢吧丢回我床上了。呃,好吧,这回不是丢,是挺客气地放了回来……但你妈本质没变啊!   我黑着脸,又划拉划拉把东西再放过去。   花花如法炮制,继续送回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屋子人就看我俩礼尚往来。我是面子里子全丢了,终于气急败坏:“你他妈矫情个什么劲儿!”完后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直接把东西往他柜子里一塞,“你再拿出来就不用给我了,直接扔楼下去或者垃圾桶随便!”   容恺瞪大眼睛发出惊叹:“哇,一路哥终于跟花花怒了!”   我黑线,怎么听出了好些个期盼。   不知道是我的发火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花花倒真没再跟我玩儿运输游戏,只面无表情地爬上床,面朝墙侧躺下,留给我一个消瘦的后背。   “看来你在里面呆得不错。”一直没说话的周铖忽然出声,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还真是好眼力。”我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想跟人说更多的话。   走到水龙头那儿洗把脸,我脱鞋上床,小黑屋三天根本就没办法好好睡觉,所以急需补眠的我也学花花侧躺着,留给十七号全体同仁一个宽广而深邃的后背。   我的梦乡被新闻联播强制中断一次,不过迷迷糊糊看完回到十七号,我又继续奔向周公的庄园,毫无障碍,一路通达。   不知睡了多久,我想可能是后半夜了,因为我迷迷糊糊感觉到空气有些微凉潮湿。整座监狱都静得厉害,只有不知道谁墙根儿底下的蝈蝈在不知疲倦地叫。   我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寻到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正准备再一次沉入梦乡,却忽然听到清亮的蝈蝈叫声里混杂进了奇怪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耗子出洞。   我很不想为这点小事醒来,于是我努力凝神静气希望能抛开杂念一心向眠……   “操,你吓死我了!没睡你倒吱个声儿啊!”   容恺一声低呼,彻底把我的睡梦掐死在少年阶段。但他这话显然不是跟我说的,因为我醒归醒,却也仅限精神层面,肉体上既然双目紧闭睡姿舒缓。   黑暗中我侧耳倾听,没人回答他,反而紧接着响起一些类似方便面被捏碎的声音,然后没多久,我又听见容恺说:“得,我不抢香肠了,那你把方便面给我一包总行吧。”   还是没回应。   寂静,良久。   “你个神经病!”   听容恺的声音,似乎终于放弃,紧接着他愤愤地走回自己床铺,扑通一声躺上去。   我忽地睁开眼睛,有点儿明白过来了,可惜好半天才适应黑暗的视野,而那时,床下已经没了任何人。   后来那些东西就一直放在花花的柜子里,他不吃,也不让别人动,除了我。可给出去的东西我哪还好意思往回要,于是那些可怜的家伙还没来得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便过了保质期。   我以为俞轻舟真像他嘴巴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管,可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了一个变化,那就是放风时间必须在操场上活动,不允许溜到犄角旮旯的,要是钻空子被发现,行,扣分,狠狠的扣。其实原本放风纪律里就有这条,只不过管教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刻意忽略了,现在俞轻舟从严执法,他们虽不乐意,却也说不出什么。   我心里挺暖和的,这是实话。   以前老头儿为我辛苦了大半辈子我都没觉出有什么,朋友为我两肋插刀我也就是吃饭的时候多干几杯,我不知道是从前的冯一路太冷血,还是这高墙里面有温度的东西实在太少,所以偶尔冒出来一个,就让人招架不住。   “你最近可总盯着咱管教瞧呢,怎么,终于知道为将来打算了?”周铖走过来,坐到我旁边,正赶上金大福一记暴扣,他便跟着一起鼓掌。   我看了眼他手里的书,嘴角抽搐:“你是看书还是看球还是看我?不够你忙活的!”   周铖笑了,笑意难得蔓延到眼睛里:“是有点儿忙。”   我无语。场上花花又弄丢个球,被小疯子骂得狗血淋头,我不忍心再看,转向周铖:“有什么话你就说,跟我不用来铺垫酝酿那套。”   周铖挑眉,有些意外:“你知道?”   我叹口气:“你努力回忆一下,除了有事找我,你主动跟我闲聊过么?”   周铖居然很认真地想了半天,然后才恍然:“还真没有。”   我望向苍天,泪流满面,为什么十七号都是欠扁的人啊!   好在周铖比小疯子金大福那些货都知道分寸,玩笑点到为止,接着便步入正题——   “这次禁闭扣了几分?”   我皱眉想了想:“王八蛋倒是跟我提过,不过他说只要以后我遵纪守法按时上工,应该不会影响到刑期,所以……”   “所以你就没记住。”周铖简直是未卜先知。   后背有点儿痒,于是我以一个极其扭曲类似瑜珈的姿势伸手过去挠啊挠:“其实禁闭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进两次就知道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周铖嘴角扬起个很微妙的弧度:“看来你是真没放在心上。”   总算挠着痒的地方了,我收回胳膊,长舒口气:“闹了半天你就想问这个啊,放心吧,我的监狱症候群早过去了,不会复发的。”   周铖静静地看了我两秒,来了句让我吐血的:“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花雕。”   我像个傻子似的半张着嘴,怀疑周铖被小疯子穿越了,否则怎么也开始说火星文?   “我看你最近对花花都挺不客气的。”没等我回应,周铖又说。   这话我能接上:“那小子吃硬不吃软。”   周铖点点头:“我想也是。”   我觉着他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后半句很快跟上:“因为只有你对他不客气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不是老弱病残。”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能听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冯一路,”周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以前在外面的时候,你是不是在路上碰见小猫小狗都会颠颠儿跑小卖部买根火腿肠回来喂?”   我沉吟再三,挑了个自认务必谨慎的回答:“不一定是小卖部,有时候也会去超市。”   “那你怎么不把它们拿回家养?”   “这还用问么,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它们,而且养宠物什么的麻烦得要死,估计没两天我就得烦。”   “然后再把它们丢出去?”   “所以一开始我就不把它们往回拿嘛。”   “那偶尔喂一次有什么用?”   “呃……都见着了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转身一走它们就开始惦记下顿,下下顿,但你却再不走那条路了。”   我眯起眼睛,不放过周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还是那个悠哉得要死的样子:“我想说你之所以会喂它们香肠是因为它们出现在了你的视线范围内,你不喂会良心不安,就像花雕整天在你眼前晃,所以你克制不住就想施舍他点儿什么。”   “不是施舍。”我承认周铖说的都有道理,可唯独这个,不是施舍。   “那是什么?”   “我想对他好。”   “因为你同情他,可怜他。”   “还有心疼。”   “好,姑且算上心疼,可是一个人不会永远无条件的对另外一个人好,你心血来潮的同情可怜心疼会持续多久?”   “……”   我有点儿不敢看周铖的眼睛了,那里太透彻,让人发慌。   更可恨的是他会因为你的慌而露出了然的微笑,胜券在握似的:“我从来都喜欢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不过对你,我愿意破例一次。就出狱吧,你会比花雕提前出狱,开始你的新生活,然后等他出来的时候,又举目无亲了,可是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有火腿肠的生活,怎么办?”   怎么办?是问我么?怎么就成了这种状况?鬼知道该怎么办!   我受不了地躺下来,整个人摊在柏油上,好像这样脑供血就不会不足了,哪知道周铖也躺下来,和我并排,然后冲着我笑。   你妈这是恶灵啊……   “再给你讲件事儿。”恶灵变成伊甸园的毒蛇。   我欲哭无泪,如果不是周围还有大批群众,我一定会尽情的扭动翻滚,苍天啊,你给亚当一条活路吧!   “其实你是第二个送火腿肠的。”   周铖的话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过头,跟他脸对脸:“第一个是谁?还有,咱能换个词儿么,比如人间温暖大爱无疆什么的。”   “可以,”周铖很好说话,“第一个送大爱的是个狱医。”   “然后呢?”   “他在这呆了一年,对花雕特别照顾,那时候花雕才多大啊,快把他当亲哥了。”   “接着他调走了?”   “你知道?”   “电视剧都这么演……”   “呵呵,然后他和花雕说会回来看他……”   “可事实上他再没回来过?”   “你看过的电视剧真不少。”   “过奖。”   “那电视剧里有没有说是他主动提出调动的?”   “……”   “听说是再也受不了监狱的环境,想转系统,足足啃了好几个月的书才考出去。”   “花雕知道吗?”   “嗯,在他调走半年之后。”    第20章   周铖的话在我脑袋里转了好些天,吃饭的时候想,上工的时候想,睡觉前望着上铺的床板还在想,有时候觉着字字珠玑,简直是金玉良言,有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总是找不出个具体的。以前我可不这样,什么事儿在心里过上两遍想不通就算了,抛到脑后,过两天忘了,我还是那个逍遥自在的冯一路。   可能是监狱里让人真正可以放在心上的事儿太少了,所以就这么一件,翻来覆去的不肯走,死乞白赖地夜夜折磨我到天亮。   “你最近脸上起了好多疙瘩,欲求不满憋的么?”容恺的手工绝对是整个监区最快最出色的,所以他可以一边抽空关心我一边还拿着超产奖。   “听起来你很有这方便经验。”我连白眼都懒得冲他翻了,继续对付手里的彩灯。   一句话能打发的就不是小疯子了:“上礼拜放风,你和周铖唠了半天,然后这礼拜你就精神失常……操,你不是动真格的吧!”   先不说他认为我居然对周铖动了真心有多让人惊悚,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   “你觉着我对谁不是动真格的?”   “哑巴啊。”小疯子想也不想,“你不就是觉得好玩儿所以总爱逗他么。”   我手一滑,指头被做灯骨的铁丝扎出了个红血点儿。   放下铁丝,我郑重转向容恺,眯起眼磨着牙一字一句地问:“我就那么不可靠?”   “倒也不是,”容恺歪头想了想,“但看起来就像特爱招猫逗狗的那类人。”   我泄气地瘫在椅子上,投降。   爹妈就给了一张轻佻浪荡的脸,我还能拿刀划上两道增添稳重感?   招猫逗狗。我不知道这是小疯子的个人扭曲审美眼光还是大众看法,下意识的,就往花花那边看,没想到他也在看我。隔着三个认真劳作的脑瓜顶,我俩的视线在空气中擦出无声却猛烈的火花,就像在黑暗里脱毛衣时噼里啪啦的青蓝色静电。   当火花归于平静,我冲他友好地笑了下。   花花皱了皱眉毛,算是回礼,然后低下头继续干活。   这是好兆头,不光会偷偷看我,还会给点反应了,我挺欣慰。但欣慰之余,周铖的论调就又出来了,魔咒似的,如影随形。   一个人不会无条件的对另外一个人好,这话我不同意。但一个人能永远无条件的对另外一个人好吗?说实话,这个问题我心虚。   中午饭有鸡腿,虽然是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人均半只不到。我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已经坐到花花旁边了。前阵子我要这么干十次有八次人家会冒着被管教骂的风险直接端盘子走人,现在不只不会走了,偶尔还能交流交流。   于是换成我纠结了。   思前想后半天,我才小心翼翼夹了块儿比较大的鸡肉放到他的餐盘里,然后再他给我夹回来之前飞快扔出来一句:“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儿再说一块儿就别跟我客气了。”   花花没抬头,只是吃饭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默默地把鸡肉送进自己嘴里。   我心底一块大石落地。都是周铖闹的,没事儿整什么永恒论,弄得我别说买小炒了,就他妈给一块儿肉还瞻前顾后半天!   “没事儿就多跟小疯子他们打球,别乱跑了,也别惦记着报仇啥的,我听说那三个人也被关禁闭了。”其实我原本没想提这个事情,可这阵子放风总见花花眯着眼睛四处寻么什么,我就有点儿头皮发麻。   花花吃饭的动作又停了下来,还是没抬头。   我没好气地推了下他的脑袋:“吃饭和想事情不冲突,你个一根筋!”   花花可算赏我一眼,那表情是有点儿不乐意,但还不知道怎么反抗。因为反抗通常不会有什么效果——我在他这儿已经是“油盐不进”的代言人了。   吃完饭继续开工,吭哧吭哧干完一下午再吃饭,然后看新闻,回监舍。   我一沾上床就再不想起,觉得浑身的零部件都又酸又疼,急需润滑油。侧躺的姿势正好对着金大福和周铖的床,我一边想东想西,一边琢磨周铖这人可能谁都不爱,除了他的书。   “你想看借给你。”周铖合上书,拿起来晃晃。   “别,”我连忙摆手,“君子不夺人所爱。”   周铖微笑:“嗯,都是往出洒爱的。”   我黑线,最烦他话里有话,明指暗指弄得你这叫一个尴尬狼狈。   那天之后他没再和我就花花的事情继续探讨,哪怕是只言片语,但我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督之下。可问题就在于这事儿没标准做法,甚至没有正确的做法,一如既往的热情滚滚肯定不行,但忽然弃之不理,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对人家好!   周铖说我的同情是心血来潮,我也曾经怀疑过,可这两天我别的没想明白,这个倒是再确定不过了。不是心血来潮,甚至也不是同情,或者说同情只是最开始驱使我对花花特殊照顾的契机,相处到现在,心疼绝对是占上风了。就像我常说的,如果这是我弟,或者我儿子,我得心疼死。   一场秋雨一场寒,场场秋雨加衣衫。   前两天还觉得晚上睡觉盖被热呢,这两天却总在午夜时分被冻醒。   花花总惦记着报仇是我一块儿心病,以至于每回放风我都千方百计哄花花去打篮球,比管教都他妈尽心。   但小疯子郁闷了——   “带一个大金子,再带一个小哑巴,妈的这辈子没赢的希望了!”   容恺表达情绪的肢体语言总是很形象,比如此刻,就在把自己头发当草拔。   我打个哈欠,刚下过雨的柏油地湿漉漉的,坐得我屁股底下阵阵凉:“又不是赢房子赢地的,输了怕什么。”   容恺把眉毛皱得老高,一脸不认同:“要玩儿就要赢,输还玩儿什么!你开公司不赚钱开什么?考试不得第一考什么?干就得拿分,丢人现眼的谁去干哪。”   “你这个思想很有问题……”   没等我说完话,场上的人急了——球还在小疯子怀里搂着呢。没辙,小疯子只能带着俩不给他拿分的主儿奔赴战场。   主辩手消失了,但话没说完的感觉真让人不痛快,幸而我微微侧目,就扫到了周铖的大腿——原来他就在我旁边,虽然是站着的。   “哎,”我拽拽他裤腿,“你怎么觉着?”   周铖低头看我,没片刻犹豫:“你是对的。”   我默默扭头,敷衍得太明显了……   场上的形势果然如小疯子所言,完全是一边倒,但貌似除了小疯子外,每个人都很开心。敌队就不用说了,打得如入无人之境,什么中投远投空中接力层出不穷,当然限于自身水平,成功率和观赏性都有待提高,反观这边,花花和金大福也嗨得不行,甭管投篮进不进,逮着球就敢出手,但凡砸着篮筐,俩人就各种心满意足。   我围观得也挺乐呵,要按往常早甩开膀子摇旗呐喊了,可现在顾虑太多,就只能倍儿冷静地微微一笑。   “看你最近好像挺心烦。”周铖不知什么时候蹲下来。   我没好气地瞪他:“你觉着是谁闹的?”   周铖乐了,就好像我烦恼的事情在他这里完全不值一提:“还没想明白?”   “这不是想明白不想明白的事儿,”我翻了个白眼,“你咔就这么拿一辈子来吓唬我,别说花花是个不相干的人,就是我亲弟,我还得掂量掂量不?那将来我娶媳妇儿了,还能带着他过日子?”   周铖认真地想了想:“你可以让他先娶上。”   “还真是服务一条龙。”盘腿坐久了,脚有点发麻,我把腿伸直,躯体向前做伸展运动,顺便把鞋脱了揉揉脚丫子,“我看你比我对他还上心……”   “可能吧,”周铖的回答模棱两可,只是说,“正常人看见花雕都会心疼一下。”   “那你比我成功。我瞅着整个监狱花花也就愿意和你说说话,而且好像从来没跟你黑过脸。”我承认,我就是心里不平衡了。凭什么周铖这种高度游离不怎么近乎的态度比我的一颗真心向明月还受待见?   周铖意外地挑眉,随即露出好笑的表情:“这是技术问题。”   “你技术真好。”我白他一眼,接着看向球场,花花不知什么时候倒地了,还有对方的一个家伙,俩人都抱着球不撒手,最后好几个人扑上去才拉开,小疯子骂骂咧咧也不知道是批评花花还是抨击对手,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哦,双管齐下谁都没幸免,“其实这里面真挺闷的,”收回目光,我再次看向周铖,“我可能就是想找件事情做。”   周铖点点头:“看出来了。”   “退一步讲,花花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一天两天还好,三年五年的谁也不是铁石心肠。你担心出狱之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出狱之后则么样,还有这么些年呢,但我这两天总在想,你说人都知道自己要死,干嘛还一天三餐顿顿不落,不就为多活两天么?”   “所以你想明白了?”   “大部分吧,但就一件事儿没想通。这两天我一直琢磨,怎么琢磨都觉得没道理,我对人好还有错了?妈的搞得老子身心俱疲。我没你那战略眼光,也没想那么远,我就假设了个挺不吉利的事儿。如果花花只有二十四年的寿命,他今年二十三了吧,那在他临死的时候,跟保尔柯察金似的也回顾这一辈子,你觉着哪个总结陈词更好?这世界上就没一个人对我好过,还是,这世界上起码有一个人对我好过?”   “如果他八十岁才死呢?”周铖幽幽地问。   “同一个道理,”我说,“虽然得到又失去看起来比从没得到过痛苦,但其实人还是想得到。小时候不有个课外读物叫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嘛,你看过没?我觉得换位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了,就像那个狱警,可能花花现在还会埋怨他,但再过些年,五年,十年,他的怒气怨气都散了,就剩下对那个人的惦记了,不知道他调到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相信我没错,这玩意儿就跟初恋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蹲累了,周铖也坐下来:“我好像有点儿被你说服了。”   “其实我没想把自己弄得多高尚,还像个神经病似的天天冥想,都是跟你搅和的!”我夺过他的书敲他脑袋,一下不解气,再来一下,“就身边有个招人疼的弟弟,我关心一下,屁大点儿事!”   周铖不着痕迹地把书捡回去,放到身后,才一本正经地点头:“也对。”   我黑线:“你们一个个都他妈的不正常!”   “嗯。”   “就我正常!”   “嗯。”   “我早晚也让你们带得不正常!”   “嗯。”   “再嗯信不信我揍你?”   “金大福可以帮我报仇。”   “……靠!你敢不敢有点儿出息!”   和周铖聊得正火热,花花忽然跑过来拉我,给我吓一跳,连说带比划半天,我才弄明白合着对方有个倒霉蛋让金大福撞得七荤八素无法再战,容恺扯嗓子呼吁半天再没人肯上场,于是花花过来拉壮丁了。   “你可饶了我吧,我就不是运动那块料!”我死赖在地上不起来,要不是碍于形象,我能去抱周铖大腿。   花花皱眉,拉住我的衣服执着地扯啊扯。   “铖铖……”我扭头呼救。   后者给予我祝福的微笑:“保重。”   操,你个没良心的!   拗不过花花,也为了防止走光,我只好悻悻地投入篮球大军,要知道我念书那会儿一千米就没及过格!   事实证明,白开水放上一百年也变不成陈年女儿红。大金子和花花没技术,但有蛮力啊,小疯子体力差点儿,架不住人家有头脑有技术,我可倒好,纯粹一三无产品,于是在场上就是来来回回练习往返跑,偶尔有球砸过来,我便灵巧闪过,弄得容恺哈哈乐,说冯一路你他妈是打篮球还是玩躲避球啊!最郁闷的当属我所在的队伍,纷纷指责我是卧底,说这哪是五打五,分明是四打六!   群众的忍耐是有限的,于是半小时后,我被成功遣送回观众席。   还是花花送我下场的,沉静的眼睛里满是鄙视。   之后花花再没找我打篮球,他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仿佛真爱上了这项运动,只要一放风,就粘在球场下不来了。我省了心,再不用费劲巴拉的去搜寻,生怕他晃荡到哪个阴暗角落又生事。   天越来越凉,狱里统一换上了秋冬囚服。   郊外风大,囚服一吹就透,所以我又在里面穿了两层秋衣,每到放风时候,就像地主老财似的两手插袖子里,寻个背风的地儿,和这个聊聊天,和那个说说话。   我挺喜欢和周铖这人说话,不光是因为花花的事儿。首先,他的思路很正常,不会像小疯子那样前一秒还拜金主义呢后一秒就跳到狭义相对论;其次,他不跟你拐着弯儿说话,有一说一,谈到不想说的,就微笑,随你怎么问,他就是不说,却也不会编个瞎话儿蒙你;第三,就是和周铖谈话让我特有成就感。有好几件事儿,周铖的结束语都是我这话就跟你一人说过,麻烦保密。   我这辈子还没让人这么看得起过。这是真话。   这些事儿里还包括一件我从入狱就特好奇而迟迟没寻到答案的,那就是周铖到底过失杀了什么人才进来的。摸着良心讲,我是横看竖看没瞧出来这人身上有一丁点儿杀人犯的气度。但听周铖讲完,我觉着又能理解了。说白了其实挺简单个事儿,他跟一人好了,那人有暴力倾向,他想分手,没分成,那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折腾,后来他准备跳楼,那个人跑过来和他一顿纠缠,结果摔下去的是对方。个中详细他没讲,我也就没问,但联想大金子媳妇儿来那两天他的反常,我觉着这故事可信,所以我就信了。   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平时瞧着温温和和,可真要发起狠来,比谁都豁得出去。   后来找个不经意的当口我问了一嘴他和那人一起的时候在上还是在下,周铖没矫情,直接说在下,然后微笑着补了句,好奇害死猫。我说我属兔!   有时候我也和王八蛋聊天,但都挑没其他管教在场的时候,很低调。我知道了王八蛋和我同龄,爹妈都是普通的国企职工,念完警校毕业就分这里来了,至今没有升迁的希望。谈过六个对象儿,最近一个因为女的要先买房再结婚而且房产证必须写女方父母的名字而分道扬镳。   进来五百多天,我的心态一直在变,十七号乃至全监狱的其他人应该都一样,刚进来的烦躁,进来几年的麻木,快出狱的兴奋和蠢蠢欲动。   唯独俞轻舟,没有。   N年如一日,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早,十一月中旬,就飘飘扬扬下来了,早晨上工的时候地上薄薄一层,不注意还以为是霜。那之后没两天,老头儿来了。管教喊冯一路有人探监时,我还以为耳朵出现了幻觉。   不过终究是爷俩儿,一年的空白完全没对我们造成影响。我看他比去年精神不少,遂瞬间就恢复了顽劣本性:“难为你还记着我。”   老头儿白我一眼,没稀得骂我,自顾自道:“入冬了,给你拿两件儿保暖内衣,本来还想买棉鞋的,你姑说这里面不让,都得穿统一发的?”   姑,你得是有多恨我啊,不就小时候欺负欺负你儿子么!   “嗯嗯。”监狱是发鞋,不过要在里面多穿四双袜子。   “在里面没闹事吧,一定要规规矩矩接受改造……”   “出来也好重新做人,爸,你能有点儿新鲜的不?”   “我听说……”老头儿忽然神神秘秘凑近话筒,小声儿道,“里面有挺多男的和男的……你没给我乱搞吧?”   我无力扶额:“您老人家哪个棋友这么不靠谱啊。”   老头儿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我黑线:“因为你的交友圈除了下棋就是居委会,我就不信那些七八十的小脚老太太好意思跟你说这个!”   老头儿被逗乐了,一个劲儿说:“我看进来这里挺好,都把你改造聪明了。”   我都懒得贫嘴了,这人一辈子没自信过,就不能是遗传基因的功劳?!   用手拄着下巴,我无意识地往旁边瞥一眼,哪成想就惊那儿了——金大福和周铖毗邻而坐,钢化玻璃外面分别是金媳妇儿和周姐。   我很不厚道地想起一句广告词:有些风景,一生难求。   第21章   金大福的媳妇儿是个很难让人忽视的女人,如果走在街上,绝对会牢牢抓住人民群众的视线。这样描述可能还不够具体,那么换个说法吧——她和金大福就是配套来的,天生一对。据我目测,金家媳妇儿身高在一米七以上,体态丰盈,略显壮硕。五官普通,但胜在霸气逼人,敢于完全素颜,毫不在乎地袒露着粗糙的皮肤和眼角的细纹。   两个人应该在谈儿子的事情,因为金大福说了句“一年级就补课早了点儿吧”,之后就是一系列的成长教育规划,从小学谈到初中,从初中谈到大学,甚至将来要选什么专业。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金大福不光是个流氓,混混,犯人,脾气暴躁者,双性恋,他还是个父亲。原来这种角色不需要学习培养或者努力融入什么的,完全可以无师自通。   如果金大福不在这里,我想,外面会多一个挺和谐的家庭。   周铖一直在跟他的姐姐说话,声音不高不低,语调淡然舒缓,和平日里一样。我怀着一种不太厚道的微妙心理想从周铖宁静祥和的侧脸中找到情绪的裂缝,但是真没有。他就一直看着玻璃外有些瘦弱的女人,时而皱眉,多数则是静静微笑,冷不丁还会蹦出句撒娇意味浓厚的“姐你饶了我吧”,刺激得我从头到脚麻酥酥。   “你怎么还是这个德行,哪有事儿哪到,不怕把脖子抻折了。”围观得太销魂,被冷落的老头儿不乐意了。   我讪讪地收回八卦之心,朝他叹口气:“算了,不能指望你理解什么是情趣。”   老头儿像是要砸破玻璃过来收拾我。   中气十足,我打量着,心想真不错。   老头儿来的早,会面自然也结束的早,周铖和金大福还在继续,小疯子则刚刚在路上跟我擦肩——他的同学也来了,于是推开十七号的门,就看见花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窗台上。   开门声引得他回过头来,看见是我,眨了下眼睛,仿佛在说:回来啦。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坐那里不硌得慌么?”说着,我拿起桌面上的笔和纸递过去。   花花默契地接过,写下回复:还好。   最近我们都是这样交流,当然仅限于监舍内。如果是上工或者放风,我就只能努力领会他的肢体语言。   “你总这么往外瞧,瞧出什么了?”   花花对着手里纸发了半天呆,才一笔一划地写:鸟,在飞。   我半张着嘴,囧了足足两分钟,才好言相劝:“文艺气质是书呆子的专利,真不适合你。”   花花没有介意我的调侃,而是继续在纸上写:它们,自由。   我被最后两个字刺痛了眼睛。   放在两年前,如果有人和我念叨什么生命诚可贵,我会在爱情价更高这句出来前就把他踹到火星上去。我这人最烦矫情,尤其是无病呻吟风花雪月什么的,沾上一丁点儿都受不了,症状堪比青霉素过敏。可是现在,我自己都快成这样的神经病了。或许是经历了才知道个中悲苦,又或者监狱带给我的精神创伤难以痊愈,总之我现在顽强活着的最大追求就是出狱,如果忽然来个人告诉我你出不去了,要终身呆在这里,我想我真的会去死,随便哪种死法。   “后悔捅那一刀吗?”我明知故问。   这一次花花没有写字,只是定定看了我很久,然后轻轻点了头。   我苦笑:“我也后悔偷那车了,虽然它比贝克汉姆都帅。”   花花扯扯嘴角,眨了下眼。不知道的会以为是不屑,只有咱自己人才能看明白,这是特有的“花式微笑”。   但我不喜欢,因为我从这表情里感觉不到情绪,也太内敛了!所谓笑,不管是微笑大笑傻笑呆笑狂笑贱笑都好,总归要能感染到人,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不然还不如板着脸。   猛然间,我发现居然从没有见过花花真正开怀的笑,从入狱到现在,尼玛整整五百三十三天啊!笑肌不会萎缩了吧?!   呃,但愿有这种肌肉……   “花儿,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强烈的使命感驱使着我前行。   没有不耐烦,花花很给面子的看向我,好整以暇地等待。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搜肠刮肚快把内里戳破了,才总算想起来几个——   “说,有一只鸟中了好几枪,却还能在天上飞,知道为什么吗?”   花花立刻摇头。   我斜眼过去,故作鄙视:“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花花皱眉,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气定神闲地等待了几分钟,才终于拍拍花花肩膀:“因为,它很坚强……”   花花很认真地在纸张写:然后呢?   我扶墙……   好吧,冷笑话不合适,我们换一个。   “说,一群蚂蚁爬上了大象的背,但都被摇了下来,只有一只蚂蚁死死地抱着大象的脖子不放,下面的蚂蚁大叫,掐死他,掐死他,小样,还他妈反了!”   我这叫一个声情并茂,一人分饰N角,连旁白带配音的,花花总算扬起了嘴角。   而且是一直扬着。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再接再厉:“说,一游客冬天去东北旅游,在饭店吃饭的时候要啤酒,服务员问是要常温的还是冰的,那人问有什么区别,服务员说冰的暖和点儿。”   花花愣住了,静静看了我好半天,忽然就笑了,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猝不及防,被有些陌生的灿烂笑脸和雪白的牙齿晃了眼睛。   其实我还有个杀手锏的,是一对老夫妇去拍照,然后摄影师问:大爷您是要侧光逆光还是全光?大爷腼腆地说:我是无所谓,能不能给你大妈留条裤衩?但我不准备说了,好存货不能一天倒光,得留一手不是?   花花的笑也让我开心起来,龇着牙,我不自觉就摸上了他光溜溜的脑袋,摸完不够,还要拍两下:“这多好,傻乖傻乖的,哈哈……”   花花不笑了,虽然嘴角还扬着,可大笑没有了,呆呆看着我,眼睛都不眨。   我回过味儿,忙把手撤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哈,忘了你这脑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花花没什么表情,只是抓过我的手又放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这回换我愣住了。   短短的发茬刺得手心痒痒的,麻麻的。   试探性再摸两下,花花乖乖的一动不动,虽然表情是微妙的紧绷。   有热流从掌心传回心脏,也不知道是我的手暖还是那家伙的脑袋暖。   我听见冯一路说:“以后我就是你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看见花花干净利落地扭开头,如果有配音,一定是个十分不屑的“切!”   但是我咧开嘴,乐得心满意足。   年底,联欢会翩然而至。就像王八蛋说的,抚山监狱迎来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伙伴,唯独狱警和联欢会最长寿,雷打不动。   去年联欢会的时候老子还是个新号儿,发言也没什么地位,于是合演小品的创意被枪毙在摇篮里。但今年不同了,我已经成为了十七号举足轻重的一份子,我的理念我的思想必须也必然是指导大家正确前进……   “直接说你想鼓捣什么,我们上就是了。”随便打断别人说话是金大福的行为习惯,但看在他为我以上言论佐证的份儿上……   “表演节目就有加分,不干的是傻子。”虽然小疯子总可以一针见血,但我坚信这回他错了。嗯,坚信!   意见统一了,剩下就是节目内容的问题,因为之前的挫败,我对小品总有些莫名的残念,但为避免重蹈覆辙,我还是忍痛将其从备选中拿下:“武术、魔术、舞蹈,看你们喜欢哪个?”   金大福黑线,周铖扶额,小疯子倒很积极:“小合唱不错啊。”   问题是选项里有这个吗!   我当然知道唱歌是最简单的,但得照顾到花花啊,总不能十七号全上了都加分了就留他一人在寒风里孤苦伶仃。当然他也可以上去假唱,反正其他监区的人也不了解情况——只要他能忽略掉二监群众的鄙视目光。   “别想了,你不就担心哑巴用不上么,”容恺打个哈欠,“让他指挥不就完了。”   我瞪大眼睛,哟西,这是个好想法啊!   要不说小疯子的脑袋挖出来塞汽车里能当发动机了呢,转速就他妈不是正常人。   小合唱计划经十七号举手表决,全票通过,第二天晚上,周铖就从图书室借来了《经典红歌100首》,于是乎,曲目也初露端倪——   “黄河大合唱,多有气概!”我都不用翻书,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黄河在咆哮。   小疯子猛摇头:“你以为就我们会唱歌儿?咱俩赌十块钱的,这歌儿上去肯定撞。”   “那就这个,游击队之歌!”金大福也掺和进来,哗啦啦地一翻书就瞅着了这个。   小疯子一脸受不了:“真不该指望你能举一反三,黄河大合唱会撞这歌儿就不会?敢不敢挑个偏门儿的?”   周铖坐在角落,不紧不慢送过来一句:“歌唱二小放牛郎。”说完还怕我们一时间回忆不起,特意哼上两句,“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小疯子看上去要真疯。   我抿紧嘴努力不乐,虽然很难。   花花扭头装作看窗外,以防反光的白牙泄露天机。   第22章   十七号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想到,我们居然真的唱了一个星期的《歌唱二小放牛郎》!   要不是我在排练间歇翻阅经典红歌一百首时偶然哼了两句唱支山歌给党听并被周铖发现,那么十七号整个年尾都会沉浸在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的心酸悲痛中。其实旋律的哀伤深沉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整整七段歌词都同一个旋律啊!每次排练着排练着,便总会有一个先打哈欠,然后就一传十十传百全员开始犯困。   相比之下,《唱支山歌给党听》可发挥余地多了,虽然我的独唱几乎占了百分之七十,但他们可以在我唱的时候一直“啊~~啊~~啊~~”的用和声当背景音。容恺认为,这样会让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觉着我们的小合唱特有技术含量。   因为没人料到我在唱歌上还有一手,所以刚亮嗓子的时候着实把大家给惊着了,周铖更是反复确认好几遍,才相信我真是天赋异禀而非偶然抽风。   不过唱歌归唱歌,指挥上我就一窍不通了,所以全部手势都是小疯子提供的,什么旋律的时候该怎么起,什么旋律的时候该如何收,拍子怎么打,完全是手把手的教。好在花花悟性不错,所以我担忧的那种无耐心教师体罚学生的事件并未发生。   联欢会如期而至,我们的节目因为创意颇佳顺利入选,当晚的表扬也异常成功,继震惊十七号之后我又把抚山监狱给震了。   后来我们的节目得了二等奖,奖励分翻了倍,公布那天小疯子抱着我就不撒手,一个劲儿叫唤刑期又缩短了哈哈。其他人也很兴奋,金大福拿白开水当酒,咕噜噜喝了四大茶缸,周铖不停地哼我把党来比母亲,花花则是眉眼弯成了月牙,一晚上嘴角都没下来过。   再后来我的名号从“二监雄风”变成了“二监歌王”,不知道是不是永远带着二监俩字儿的缘故,哪个名号听起来都怪怪的……   抚山监狱的春天总是来得比外面晚,不知道是不是地处远郊的缘故,电视里说哪儿哪儿的花儿开了,哪儿哪儿的人民都成群结队去春游踏青了,可这里依然寒风瑟瑟,尤其是暖气停了之后,晚上冻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   但在这鬼天气里总算还有件好事——我们不用再剃光头了!   小道消息是二月开始在狱里流传的,但这事儿究竟靠不靠谱,谁心里都没底。直到四月中旬,该通知被明文下发,于是睡前的卧谈会有了题材。   “切,国家政策去年就下来了,我们这边滞后了整整一年。”从不随波逐流时刻保持高度的辩证立场是小疯子的人生观,所以当我们第一时间为某些事情雀跃或者哀号的时候,他永远都会先吐槽。   我翻了个身,枕着枕头和小疯子隔空相对,单薄的木板在下面咯吱咯吱作响:“你活得累不累啊,有了福利就要知足。”   小疯子白过来一眼:“中国就是因为有太多你这样小农意识的愚民才发展缓慢。”   我一脸沉重地叹口气:“就是啊,我等这样的智商也就当个愚民了,哪能为混乱的金融大环境做贡献。”   小疯子语塞,气鼓鼓的眼看又要变身河豚,那厢上铺的周铖慢悠悠递过来一句:“你怎么知道去年就有国家政策了?”   这话显然是问容恺的,所以小疯子也就回答了:“你管的着么!”   周铖讨了个没趣,也不恼,只是耸耸肩,安静了。   为缓解尴尬气氛,我只好挺身而出,不咸不淡地来了句:“其实我也不想留太长,弄个板儿寸就行。”   “板儿寸不适合你,”小疯子立刻给出建设性意见,“你得剪圆寸。”   圣母玛利亚请原谅我活了三十来年居然不知道寸头还有这么多讲究……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考虑给自己设计个什么发型,没事儿就对着水盆看倒影,思索着究竟走刚毅派、阳光派、流氓派还是忧郁派,其实我哪个类型都合适,哎,长得好就是省心。不过也有闹心的,那就是头发迟迟不出来。以前剃光头的时候总嫌头发长得太快,弄得十天半个月就要理一次,现在心心念地期盼快快长,它倒矜持上了,一个多月下来,就冒出来一点点,像刚割过的韭菜茬儿。   后来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直到六月初某天晚上洗漱,无意中瞥见花花的脑袋。   “哟呵,你自然卷哪。”那时候我刚咕噜噜吐出刷牙水,准备拿胳膊擦嘴,忽然就瞅见了一颗毛茸茸的头。   花花正洗脸,闻言立刻停下,直起腰,带着满脸水珠愣愣地看我,等待下文。   我满怀趣味地把手伸向他的脑袋,勾起一缕卷毛儿,因为太短,头发很快便从指间滑了下去。我不甘心,就改成用两根手指捏住一小撮,慢慢拉直,约两寸长,再一松开,啪又缩回了卷曲状。我玩心大起,来来回回重复好几次,愈发觉得这真是什么主子什么头发,太他妈可爱了!   花花被我鼓捣得莫名其妙,但除了无辜地眨两下眼睛,没做任何抵抗,就那么乖乖站着。   终于,我过足了瘾,胡乱捏了捏他黝黑的脸蛋儿,再揉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心满意足地下了评语:“石油王子,哈哈哈……”   之后的好几天,我一看见花花那脑袋就想乐,有事儿没事儿就哼上两句“我当个石油王子多荣耀~~”弄得周铖连连感慨,俩笑话就能伺候你一辈子。小疯子则非常不屑,认为我的傻吃傻睡傻乐简直和草履虫一个级别,生生拉低了整个十七号的智商。   花花倒是可乖,随便我怎么盯盯瞅着乐都不恼,有时候四目交接,还会冲我笑一下。然后六月中旬自愿剃头时,不声不响就又恢复了光洁溜溜。   小心眼儿的破孩子!   六月底,全省普降暴雨,整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抚山监狱因地势较低,好几个监区的一楼都灌进了水。起先监狱还让大家忍耐,不就没到脚踝嘛,又是夏天,忍忍就过去了。哪晓得监狱的排水系统还不抵形象工程,整个一摆设,随着雨势加强,水也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涨,最终几乎与下铺床板平齐。犯人们怒了,尤其是不会游泳的,天天活在心理恐惧里,睡觉也不安稳,生怕一个翻身就翻到另一个世界去,于是开始有人抗议,有人绝食,有人声称潮气入侵虚火上升无法出工。   监狱再是垄断行业,也不喜欢见到有人出事,就算能压下来不让媒体报道,系统内部的批评压力总是有的,于是领导们坐不住了,在某个难得放晴的午后,组织各监区一楼犯人集体搬迁。原本的八人间变成了十人间,而十七号则塞进来一个,变成六人间。   彼时我们这些不需搬迁的安逸分子正在热火朝天的大生产,但对于新成员的好奇气泡却在心里慢慢升腾。小疯子问我,你觉得搬咱屋来的会是个犯什么事儿的?我搞不懂这有什么可探讨的,于是问,有什么区别么?小疯子说当然有,杀人放火的通常不好惹,来了就是一霸,偷鸡摸狗的最好了,可以随便欺负。我真不想鄙视他,但,架不住你逼我啊。于是我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然后龇牙乐,还是来个金融犯吧。   但谁都没有想到,当晚我们回去的时候,十七号已经人去楼空。原来中午的放晴并非难得——市气象台传来最新消息,降雨带已向东漂移,我市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过去了。狱领导难得实地走访,发现一层监舍水位已经有所回落,于是一声令下,乔迁大军收拾行囊,原路返回。   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这位险些成为室友却最终擦肩的家伙到底是圆是扁,是惯偷还是抢劫犯。因为业余生活实在乏味,这又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支撑我们度过炎炎夏日。   “知识竞赛?”   这天晚上收工回监舍,去狱刊编辑部支援的小疯子带回了内部消息。   “嗯,这不七一了嘛,迎接建党,搞点花头。”小疯子不知从哪儿弄的苹果,红彤彤,圆鼓鼓,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瞧着就和小卖铺那些便宜货不是同个档次。   我咽了咽口水,心说冯一路你得挺住,又不是夏娃,哪能让一个苹果给诱惑了。   “以监区为单位,”小疯子腮帮子鼓囊囊的,还不忘继续,“每监区派出两队,每队五个人,以监舍为单位……”   “你不是想让咱号儿参加吧,”金大福皱眉插话,“知识竞赛,听着就挺二逼的。”   小疯子轻蔑地瞥他一眼,凉凉道:“前三名,每队每人各加十分,第一名,每队每人二十。”   金大福惊了:“操,那加上去年小合唱的分数不是够申减了?!”   申请减刑,简称申减。   小疯子露出“你以为呢”的鄙视眼神。   “那还等啥,报名啊!”金大福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此前认为是二逼的队伍。   小疯子转过头来,问:“你呢?”   我摊摊手:“鄙人恶贯满盈,顶多抵消掉小黑屋的扣分。”然后在小疯子横眉冷对之前,又咧开嘴补上一句,“但是苍蝇再小也是块肉啊,有总比没有强。”   小疯子微笑,满意了,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看向周铖:“喂。”   周铖放下书,好整以暇地回望,仿佛在问:有何贵干?   我抿紧嘴,不让自己乐得太明显。周铖这厮绝对是故意的,之前我一直认为他对小疯子明里暗里的讽刺不介怀,现在越来越发现,人家有的是招儿报复。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回防。   果然,容恺憋了半天气,挤出仨字儿:“来不来?”   周铖天真地歪头:“苹果你都吃一半儿了。”   “谁说要给你苹果了!我问你知识竞赛,来不来!”   “哦……我想想。”   “靠!”   小疯子踹了脚凳子,不吱声了。周铖也是能人,居然拿起书又看起来。如此这般,十七号在令人抓狂的寂静里度过漫长的五分钟,然后在小疯子准备上床装死时,天花板方向飘飘荡荡下来一声叹息:“好吧。”   那叫一个勉为其难。   我觉着小疯子要内伤。   但我半点不同情他。问了一圈儿,却不问花花,我承认对此颇有微词。就算花花没办法抢答,去了也绝对就是个充数占便宜的,可你也总得问上一句吧。俗话说的好,大白菜还有尊严呢,何况花花乎?   “花花,你呢,”他不问我问呗,反正这事儿我也干过不少了,“也够减刑了吧,一起来呗。”   花花趴在上铺,听见我问,便四处找笔想写字,不料被小疯子抢了先——   “他肯定来啊,白占便宜的好事儿。不过他肯定不够申减,顶多把那半年加刑抵掉。”   我愣住,下意识瞪大眼睛看向花花,你妈谁也没和我说这孩子还有加刑半年的事儿啊!   花花低下头,不看我,刚找到的纸被他攥在手里,已经起皱。   然后我听见周铖淡淡地说:“前年他和人打架,把人打得挺厉害,虽然后来查出来是那人先欺负他的,但还是加刑了。”   前年?那不是我刚进来那年么?   “骨折那次?”我记得刚进来的时候花花胳膊挂着夹板的。   “不,上半年的事儿。”周铖继续道,“骨折那次是后来了,所以他咬死了说是流水线上摔的,俞轻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深究。”   “但其实也是跟人打架?”   “你可以用膝盖想一想,”小疯子憋不住又插嘴了,“从凳子上面摔下来能骨折?除非你是一个后空翻摔下来的。”   我心里翻腾着,慢慢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了。花花为什么被欺负得那么狠,因为他害怕加刑,所以不敢明目张胆的打架了,只能找时机偷偷报复,但人家也不是傻子,谁会落单让你下手?所以……   操,不想了,反正都过去了,近半年俞轻舟看得严,放风时间花花也都是在打球,那些烂事儿再没发生过。   起身走过去,把花花埋在枕头里的脑袋用力扳过来。我站在地上,胳膊扒在上铺,凑得极近,一张嘴就能咬掉他鼻子似的:“要是把这半年抵消掉,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花花飞快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愣在当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包裹住我的心脏,暖融融,热乎乎。被人惦记的感觉挺不赖,我想。   花花写的是:比你晚一年。   第23章   没两天,通知就发出来了,果然和小疯子说的一样,每监区派两队。但这两个监舍怎么选,是个问题。白加分的机会谁都不愿错过,即便需要背下来整整一本题库。   小疯子给我们人手复印了一份,我拿着那算不上厚但绝对不薄的题集来回掂量,感慨原来我党有这么多知识可供学习。接下来便是背题,日以继夜的背题。上一次这样刻苦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我努力地回忆,却还是一无所获。   几个大老爷们儿月光下背题不是什么美丽景色,尤其对于当事人,格外痛苦。   周铖和小疯子还好,毕竟正经读过书的,看一会儿背一会儿嘟嘟囔囔的颇像个样子;花花则完全是打酱油的,也没人管他,就安静地捧着题库翻,一页一页匀速前进,仿佛翻到最后一页就算完成任务了;于是最惨的成了我和金大福,那一行行字跟天书似的,单个儿分开都懂,合起来就是不明白意思,没读上两题,便哈欠连连涕泪横流。   “我党在哪一年纠正了王明左倾错误……你妈这谁知道啊!王明是谁?左倾是啥?”   “历史上国共合作一共有几次……国共还合作过?”   “长征是我党在第几次反围剿失败后进行的战略转移……神哪救救我吧!!!”   ……   一个星期后,知识竞赛外围赛暨二监预选赛如期而至。   我和金大福几乎抱头痛哭,心绪之复杂非外人能道也。   赛场安排在活动室,一共有十二个号子报名参加,因为外围赛没有明确的赛制要求,所以王八蛋图省事想了个特损的招儿——十二队抢答大混战。具体来说,就是拢共一百道题,由十二个队进行无差别抢答,答对加一分,答错扣一分,最后得分高的两队胜出,代表二监参加正式赛。   我对赛制其实兴趣不大,反正答题的不是小疯子就是书呆子,剩下我们仨纯属壮声势用的,与此相对,我觉着抢答用的道具更有乐趣。   一根筷子一个碗,俞轻舟不是一般的有才,是相当有才。   叮——   声音还挺悦耳。   “冯一路你要再手欠我就取消十七号的参赛资格。”   “……”我就是敲一下碗又不是敲乌龟王八蛋的壳!   俞轻舟微微挑眉,仿佛听见了我的内心独白。   我默默别开头,佯装无辜。   距离开赛还有十分钟,偌大的活动室已经人满为患。光参赛的就六十人,按四队一组分列活动室三面,另外一面则是观众,注意,是被迫旁听的观众,所以各个耷拉着脑袋,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俞轻舟拿着板凳坐在中间,距离开赛还有十分钟,这厮惬意地翻着题库打哈欠。   “我和那家伙负责答题,”小疯子不太乐意地指了下周铖,低声进行战略部署,“你们老老实实呆着,别乱说话就行。当然如果有我们答不上而你们又非常撞大运的正好会那题,可以出声。记住,要百分百肯定正确,才能答。”   我被鄙视的很不爽,而在听见金大福那白痴不光不生气还自告奋勇说“我来敲碗”后,我又很不爽的鄙视了他。   容恺倒是不介意:“敲可以,但只能是前三十题。”   金大福疑惑:“为什么?”   “前三十题你尽管抢就可以,即便答错,最多我们就是零分,而其他几队按概率计算也就最多得个位数,当然如果你动作迟缓的一个抢答都没弄到,那么确实有某队毒得三十分的可能。”   “……”   如果不是周铖拉着,我估计比赛还没开始容恺就会因伤缺席。   随着俞轻舟一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小疯子的激将法很管用,金大福连续拿下了前五次机会,速度之快敲碗之响让俞轻舟不得不出示黄牌——碗是监狱的,麻烦爱护公物。   小疯子和周铖也没让人失望,确切的说几乎都是小疯子在答,偶尔有不敢确定的,才会看向周铖。如此这般三十轮下来,金大福抢到十四次,看起来成功率不高,可如果考虑到拢共有十二个小组在一起抢,就不得不对他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肃然起敬了。当然这也与小疯子的策略有关,其他队多多少少会对扣分有些顾虑,所以抢答的动作稍有迟疑,便会让我们抢先。提到策略,我就不得不再表扬一下小疯子的脑袋,看起来这玩意儿我们谁都有,可说是老实话,人与人的差距着实大。十四道题答对十二道,这要放在念书那会儿,典型的尖子生!   俗话说八岁看老,有了前三十题打底,后面的比赛果断失去悬念,最终十七号大比分胜出,与六号携手代表二监,进驻正式赛。   “你他妈蹲这儿真是屈才了!”回去的路上,我高兴得一个劲儿扑棱小疯子脑袋,就好像刚开完家长会然后被老实表扬说你家孩子真优秀。   小疯子一点不谦虚,趾高气昂地瞥我一眼:“你才知道啊。”   有功在身,我赎他无罪。   看管我们回监舍的王八蛋却不以为然:“别得瑟,昨天其他几个监区预选赛我都去看了,厉害人物多得是。”   我认为他这是极度阴暗心理驱使下的讽刺打击,但我没吱声,和管教争辩是对这个世界绝望的人才会去干的事情,而我,热爱我的生命。   整个晚上花花都很安静,答题的时候如此,现在亦然。我凑过去,撞撞他肩膀:“嘿,想什么呢?”   花花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继续面无表情向前走。   我皱眉:“比赛赢了你不高兴?”   花花顿了下,才缓缓摇头。   我灵光一闪,有点儿琢磨出来他的想法了,忙说:“不光你一个人打酱油啦,我不也屁事儿没干?还有大金子,他那是帮忙吗,整个一自娱自乐!”   花花笑了下,别说眼睛,连嘴角都没蔓延全乎。   我叹口气,故作调侃道:“小疯子就脑袋好使,你羡慕嫉妒恨也没用啊。”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十七号,俞轻舟用一句“表现不错再接再厉”作为结束语,从外面帮我们带上了门。   小疯子还沉浸在首战告捷的喜悦里,喋喋不休地回忆着刚刚的战况,比如谁谁谁居然五道题错仨,谁谁谁那脑袋还不如石头等等。周铖和金大福懒得听他絮叨,直接简单洗漱完后躲被窝里耳鬓厮磨去了——近来他俩愈加放肆,常常按捺不住饥渴没等熄灯就滚作一团。这可苦了小疯子,每每都想自插双目,今天也不例外,当下闭嘴,连胜利的喜悦都无法冲散他对此等妨害风化行为的厌恶,一边用几乎要把皮搓掉的方式洗脸一边骂“恶心变态臭不要脸——”   还带回声的。   我有点儿同情他,又有点儿想笑,最终还是屈从猥琐本性选择了后者。不过笑过之后也就罢了,没心没肺向来代表着强大,确切的说就没什么能真正伤着他内里的,所以我不担心,这是真话,我从没为容恺担过心。与此相对……我看向已经躺在床上只留个后背给外界的某小破孩儿,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花花肯定在琢磨着什么,他就是这样,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想得更多。东想西想,胡思乱想,反正是十次里有九次都不是什么阳光向上的好思路。但你还没辙——撬开他嘴的难度系数远远高于越狱,我一直这么认为。   那就随他去吧,我有点儿懊恼地想,我一不是他爹,二不是管教,能掌握他百分之五十的思想动态就不错了,剩下百分之五十,谁爱来谁来。   之后的半个月,知识竞赛如火如荼地铺展开来。   我们凭借小疯子和周铖两个人,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与十五监顺利会师。漫长的披荆斩棘让我们反复磨练了技艺,以至于杀入决赛的时候,别说小疯子和周铖,就连我都对那本题库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   就在我认为总决赛完全是比哪家抢答的手更快时,小疯子弄来了最新的题集——整整两寸厚的《新编党史》。   我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挺适合当凶器:“妈的当年老子要有这毅力,何至于走上犯罪道路?”   决赛前五天,容恺书不离手。   决赛前三天,花花捧着翻到熄灯。   决赛前一天,我嫌枕头矮,将之拿过来垫在下面物尽其用了。   决赛的地点设在南监区行政楼大会议室,也算是十五监主场,因为他们就属于这片儿,而我们作为北监区的犯人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过规划监狱的建筑师显然缺乏想象力,因为每个监区都是同样的风貌,完全没有意外和惊喜。   步入会场时,里面掌声如雷,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倒霉区拉来的壮丁。   我忽然觉得自己特像猴子,就等着那一声锣,然后便开始翻跟斗打滚地用尽浑身解数,只为争得一点点粮食。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可我没办法克制。审判书宣读的时候只说剥夺我的政治权利,但其实,我的很多权利都没剥夺了,这种剥夺是隐性的,无知无觉,却深入骨髓。   十五监的人早我们几分钟,这会儿已然坐好。我百无聊赖地抬头瞥一眼,想着起码看看对手的样子,却不料整齐排在桌面上的名牌首先映入眼帘。我黑线,又不是领导干部开会或者辩论赛什么的,还整名牌,做作不做作啊。刚腹诽完,就发现我们这边也有,看来是统一的。   王国志,孙武斌,娄强,许金盛,刘迪……对手的名字平淡无奇,估计掉人堆儿里能砸到好几打,可最后一个,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苦思冥想半天,还是没得出结果,有时候我的记忆还不如我的膝盖,于是我放弃,全神贯注打量起那个人来,希望能从对方的长相中得到灵感。   那是个二十八九的家伙,半长不长的头发也没个具体发型,就那么乱糟糟顶在脑袋上,倒也算自然风。五官单个看都没什么特别,眼睛不大,鼻子也没有挺拔到青藏高原,嘴唇有些薄,可这些组合到一起却还不赖,看多了颇为顺眼。   好吧,我的膝盖还是没有想起来。   第24章   因为只有两队,决赛的赛制也很枯燥,每队各轮流回答一百道问题,答对一题得一分,答错一题不得分,最终两百道题全问完,得分高的队伍获胜。   “这赛制也太简单粗暴了……”趁宣读规则的管教不注意,我小声嘟囔。   “所以这比赛没什么技术性,”周铖淡淡扬起嘴角,“就是死磕。”   我隐约有了些紧张感:“那你俩磕得赢不?”   周铖总算有了表情,说不上是好气还是好笑:“你把自己择出来的速度可有点儿快。”   “嘿嘿,哥们儿有自知之明,不抢你们风头。”   最终周铖也没回答我。想也是,磕不磕得赢,只有磕过了才知道。   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对手,总觉得其他几个和我的气场很合——都像打酱油的,唯独坐在中间那个刘迪,要笑不笑的样子让人看了就不爽,仿佛胜券在握。   随着狱领导纷纷落座,比赛终于正式开始。   “第一题,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哪里举行?A.北京B.遵义C.南昌D.上海。请铁人队在三十秒的思考时间后作答。”   对于赛事组委会未经允许就给我们取队名这事儿我可以不予追究,但尼玛敢不敢有点儿艺术性啊!   “D。”小疯子想都没想,只三秒,就给出了答案。   “回答正确。下面是金刚队的第一题,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在哪里举行?A.北京B.上海C.广州D.沈阳。”   我叹口气,你说光听队名儿谁能知道我们是来知识竞赛的而不是拔河?   果不其然,问题刚刚落地,十五监其他人便都朝刘迪看,而那家伙也坦然得甚至有些微妙优越感地接受了这目光,不紧不慢地吐出答案:“C。”   裁判还没吱声,我却先一步认定那家伙答对了,说不上为什么,笃定的直觉来得毫无预兆。   事实证明我没错,他确实答对了,而且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里,准确率100%。   小疯子也不差,紧紧咬住没松口,加之周铖的帮忙,居然也在前三十道题里无一错漏。   但他很辛苦,从额头上那薄薄一层汗就看得出来。   “妈的,姓刘的还真不是善茬儿!”答题间歇,容恺有些气急败坏地骂。   我想小疯子的成长历程中可能没碰过多少势均力敌的对手,并不是他的命途顺,而是普通人真的很难跟他抗衡,起码在智商方面,我敢这么讲。   “你也很厉害,坚持住。”智力上给不了什么炮弹,我只能在精神层面予以支持。   容恺心情不爽,所以回头瞪了我一眼,意思很明显——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种时候需要个冷静的人站出来用他无比强大的淡定内心稳住局面,于是我二话不说看向周铖,后者也没让我失望,哪怕赛况已接近白热化,此君依然淡淡扬着嘴角,远眺的目光说不上是落在裁判身上对手身上还是虚无的异次元空间,柔软且韵味悠长。   我莫名地就镇定下来,仅仅是旁观了这含情脉脉的眼神,于是我悄悄凑过去,窃窃私语:“怎么的,有底了?”   周铖没回答,反而用下巴轻轻朝刘迪的方向扬了扬:“他事先知道题了。”   我跟个傻子似的:“啊?”   周铖笑笑,又补充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我有点不可置信,但看看刘迪胸有成竹的样子,再想想他的百分之百准确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了,起码比“对方是神童”这结论靠谱。   “怎么办?”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仗还打啥了,直接颁发个第一名第二名得了!   “嘘。”周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看向容恺。   容恺坐在我们五个人的最左边,从左往右依次是花花,金大福,我,还有周铖。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小疯子依旧全神贯注,不管是自己在答题还是对方在答题,目光就没偏离过半寸。什么叫考试型选手,我算见识到了。   “放轻松,”我听见周铖低而舒缓的语调,“陪太子好好把书读完,就行了。”   我被周铖的用词搞到汗毛直立,下意识又看了刘迪一眼:“太子就长那模样?”   周铖乐了:“你想想溥仪。”   呃,我承认刘迪是比溥仪有点儿气度。   “不过他肯定没溥仪那背景,但凡能量够大就不会折进来了。”这不是葡萄酸心理,纯粹是就事论事。   周铖不置可否,只说:“走着看吧。”   我觉着周铖可能知道些内幕,刚想进一步八卦一下,却被裁判黄牌警告“请铁人队遵守赛场纪律,不要交头接耳”。再看小疯子,那目光凶狠的,就好像我们是庄稼地里的害虫……好吧在你奋力厮杀时聊八卦确实不厚道我悔改。   一百道题过后,比分50:50。小疯子脸都有点红了,不知道是急的气的还是辛苦的,反观刘迪,惬意得就好像他坐的不是硬板凳而是太师椅。   “妈的那刘迪太邪乎了,他不是知道题吧,没可能真把一本儿党史背下来啊。”中场休息,小疯子开始骂骂咧咧,他并不指望我们提供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所以纯属发泄发泄。   我看了周铖一眼,后者轻轻摇了一下头。   得,继续保密吧。我明白周铖的意思,要真和小疯子说了实话,他能把桌子掀了,到时候分没加着再被记个过,得不偿失。   “其实第二名也可以啊,照样有加分,又没差多少。”金大福打个哈欠,坐都坐困了。   容恺恨得牙痒痒:“所以你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庸民。”   金大福莫名其妙:“这有毛关系?”   容恺翻个白眼,连解释都省略了。   我偷偷在一边儿乐,觉着十七号要组个班级,容恺肯定是事事拔尖儿的学习委员,金大福肯定是不思上进的差生代表。   课间结束,比赛继续。   “请问金刚队,中共二大正确分析了中国的性质,指出中国革命要分几步走?A.两步B.三步C.四步D.五步。   “A。”   “回答正确。下面是铁人队,中共三大于哪一年召开?A.1921年B.1922年C.1923年D.1924年。”   “C。”   ……   60:60。   73:73。   79:79。   ……   就在我以为比赛会以交替上升并最终持平的分数结束时,变故出现了——   “最后二十题为问答题,每队依然有三十秒的思考时间,然后作答。”   我愣住,显然小疯子和周铖也没料到这情况。问答题不比选择题,难度系数上升了N个百分点,我敢打包票小疯子啃党史的时候都在记年代、地点,再延伸顶多一点点各种历史性时间节点的关键词,可问答题,不是单凭关键词就能整出来的。   看向对手,除了一个人,其他哥们儿也都没头没脑地张望,神情茫然。   不知是不是我打量得太露骨,刘迪居然也抬头看过来,我俩的视线在空气中碰个正着。滋啦啦的火花声肯定是没有,不过他勾起嘴角,朝我笑了下。   那笑容里是极度的蔑视和不屑,老子再迟钝也他妈感觉到了!   要不是裁判开始念问答题,我真想绕过去用力摇晃容恺肩膀,替老子把那孙子灭了!   “1945年七大在延安召开,大会确立毛泽东思想为全党的指导思想,这是七大做出的历史性贡献。大会把党在长期奋斗中形成的优良传统和作风概括为三大作风。请说出都是什么?”   “……”容恺向这边看过来,我跟着他一起转头看周铖,后者微微皱眉,也有些一筹莫展的意思。   看来灭对方之前我们要先被灭一次了。   认命地叹口气,我刚想趴到桌子上消极怠工,却忽然看见花花从桌面上推给容恺一张纸。容恺起先没接看,说了句烦着呢,可花花又把纸拿了起来,几乎要贴到容恺的脸上。再然后我就看见容恺眼睛一亮,与此同时三十秒时间到,容恺清脆的声音字正腔圆——   “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   “回答正确。”   我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并不仅仅是我们答对了题,而是那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我说赛前花花怎么问王八蛋要了纸和笔呢,原来他早就心心念要出一分力了。是的,他不是累赘,他可以出力,而且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力。   接下来的比赛真的有点梦幻,如果说容恺是神童,那花花就是神仙。虽然不知道这神仙在云彩后面付出了多少辛勤汗水,可摆到台面上的,就是所向披靡。最终我们和十五监打了个平手,并列第一名。   假模假式友谊握手的时候,刘迪的表情不算好,但也谈不上多坏,赶不上周铖强大的淡定,却足够风度。   “你们号儿挺有意思的。”跟我握手的时候,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刚看完耍猴的观众,我能说什么呢,只好模棱两可回了个:“谢谢。”   回到监舍,王八蛋给我们好一顿表扬,说根本没想过我们能进决赛更别说第一,这下不光我们加分,二监在评优秀监区的时候也多了筹码。我看得出来他是真高兴,不光为自己。   王八蛋走后,就该小疯子撒欢儿了,围着花花可劲儿念叨,我怎么没看出来呢,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哑巴你是个人才啊!说,你到底偷偷背着我啃了多久的书?坦白从宽!智力的差距只能用笨法儿来补,没旁的招儿。   花花被弄得乐也不是,怒也不是,那叫一个纠结。   到晚上,群众们终于稳定了情绪,我才在活动室寻到了花花。彼时那家伙正跟人下军棋,眉头紧蹙,表情凝重,仿佛那小小的地雷真能把他炸上天。   我耐心地等了十来分钟,总算等到他扛了对方的军棋。伸手呼噜一把他的脑袋,给他吓得猛然回过头。   “是我啦,玩儿尽兴没?尽兴了就跟哥走。”   花花想都没想,果断起身,完全无视背后那“人家很想报仇啊喂”的哀怨目光。   寻到个僻静角落,那是给犯人看书用的学习桌,不过大晚上的没人跑活动室看书,所以桌旁一个人都没有。我拉着花花坐下,把笔和纸递给他,有些事儿我想了一个下午,觉得想出了些什么,但对不对,只有唠了才知道。   “第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看的书?”循循善诱需要先抛砖引玉。   花花倒也老实,直接写:有时间就看。   我点点头:“好,那为什么事先不跟我们说?想让我们像这样大吃一惊?”   花花连忙摇头。   “那是没底?怕说了又答不上丢人?”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跟花花说话再没有迂回,完全是想什么说什么。   被猜中心思的花花有点狼狈,但还是点了头。   我叹口气,一字一句地问:“弟啊,我有说过你没用吗?”   花花愣住,然后缓慢而艰难地摇了头。   “那除了小疯子,其他人有说过你没用吗?”   花花用胳膊比了个大块头的轮廓。   我扶额:“好吧,再除了金大福。”   花花莞尔,拿过笔写:那十七号就剩下你和周铖了。   “因为就我俩是正常人!”   扳正花花肩膀,我严肃地凑近:“你是不是觉着我俩虽然没说但心里肯定也这么想了?听着,我现在郑重辟谣,你,完全是被害妄想症!”   花花敛了笑意,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静静看着我,像是要用他的黑眼睛穿透一切,去伪存真。   我翻了个白眼,以白抗黑:“别指望我说把心挖出来给你看,搭上命的事儿我可不干。”   花花的表情顿时囧起来,好像我说了十分破坏气氛的话。   但我却轻松起来,太正式的场面不适合我,囧囧有神的挺好。   “我不会说什么你好厉害啊你很聪明啊你非常有能力啊之类的屁话,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就是咱们大家都是普通人,都一样有长处有短处,比如你的短处是没办法说话,但为了比赛你能够刻苦,这个大金子和我都做不来,容恺其实也做不来,当然了他脑子比咱们好使,这个就是他的长处。我听说国外有个科学家全身都不能动了,话也不会说了,还为人类探索宇宙做贡献呢,你比他条件优越多了,不能说,但可以写吧,智商不比别人差,身板儿也挺拔,跑起来跟喷气机似的,将来出了社会啥玩意儿不能干?当然你要非得死磕做个相声演员啥的,那是有点难度……哦对,你还有个别人没有的呢,自然卷,哈哈哈……”   事后,我在夜深人静里反思,觉着这次谈话大方向还是成功的,尤其是最后的总结陈词,语言质朴,情真意切,当事人甚至已经有了眼圈泛红的征兆。唯一的错误是不该提自然卷,这是花花的死穴啊死穴,多么神奇而微妙。   八月初,天热到极点。   小卖部的爽身粉严重缺货,可怜起了痱子的大老爷们儿只能用必杀——挠挠。   周末也没人乐意出去放风了,但监狱有规定,不放不行,所以除了花花那种见了篮球就不要命的,大部分人均痛苦不堪。于是所有人都开始盼着被探监,这样就意味着可以进屋避暑了。   我也不例外,王八蛋的“冯一路有人来看你”就像天籁。   但我没想到来的并不是老头儿,而是我姑。   “老头儿呢?”不需要寒暄,我和这娘们儿的关系一向比白雪公主跟她后妈还要恶劣。   显然对方也这么想,所以完全没有铺垫婉转或者前情提要,直截了当俩字儿:“死了。”   第25章   老娘们儿的脸在我眼里慢慢变形,颧骨增高,下巴缩窄,好像成了一只狐狸,又或者金刚葫芦娃里的蛇精。我很想拿孙悟空的金箍棒像揍白骨精那样给她一棍子,然后她就会魂飞魄散,再没闲功夫在我面前瞎哔哔。   “大老远跑过来就为跟我逗个闷子?难为你了啊……”我在玻璃反光中看见自己的冷笑。   “爱信不信,”女人皱起眉头,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堆狗屎,“要不是你爸临死前求我,倒贴钱我都不会来。”   我还是不信。我怎么可能信呢?冬天见还好好的,精气神儿十足,夏天你就告诉我人没了?这不搞笑嘛。但我不能怒,我要看看这逼娘们儿还有什么招儿。   于是我特配合地问:“怎么死的?”   女人烦躁的表情有了些许缓和,向来冷漠算计的眼里罕见地闪过几丝酸楚:“胃癌,早就发现了,一直没治。”   脑袋一阵阵发木,我像个傻逼似的坐在那儿,隔着玻璃,嘴巴不受控制地动起来:“为什么不治?”   “呵,你还真有脸问。”女人的语气尖酸刻薄,极尽挖苦之能事,“你以为我哥有几个钱,就那么万把快,替你赔偿那些失主都不够。去年有个人还上门儿闹呢,说法院都判了民事赔偿,你们家赖着不给。要不是我帮着想法子,你家现在连房子都卖了。”   “老头儿……什么时候……”我想问老头儿什么时候过去的,但过去那俩字儿我怎么都说不出来,仿佛有块滚烫的烙铁卡在我的喉咙,吞不下,吐不出,就在那里滋啦啦烫着我的皮肉。   “就这个礼拜一的事儿,昨天已经送去火葬场了。现在墓地也死贵,我可买不起,骨灰就先放那儿寄存了,过两年你出来了再看着找块好地儿。”说完,女人看了我一眼,啧啧啧地摇起头来,“唉,都说养儿防老,要我看,养你这么个东西还真不如不养。”   随便咬咬就算是修剪了的指甲带着参差不齐的棱角,把我的手心硌出了血,但除了湿湿的,居然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疼。   女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你看我闹心,我也不乐意对着你,但毕竟是我哥的遗言,好歹我这个当姑的得把话捎到。”   我凑近玻璃,近到不能再近,眼睛瞪得死死,像要把它烧出洞来:“你说,我听着呢。”   女人一脸嫌恶地后退,让上半身和玻璃间留出足够的距离,仿佛我是艾滋病毒。   半天,我才听见她阴阳怪气的腔调:“他说也不指望你出来以后能改过自新了,只要别干那种够枪毙的事儿,平安就好。”   我愣住,话筒从手中滑落,浑然未觉。   女人看我的表情像在看神经病,她的嘴巴又动了动,好像是说话了,可我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再然后她走了,我依然呆坐着,茫茫然,不知所措。   平安,就好?   我以为这应该是人类最低等的追求。   不,我从来就没把它划到追求的类别。这东西不应该与生俱来不离不弃的么?所谓追求,应该是钱,权,女人,名声,社会地位,哪怕狭隘到一辆牛逼的跑车,它也勉强上得了台面。平安?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你当你是伊拉克人民呢?   有人过来拍我的肩膀。他在说什么?冯一路你该回监了?不,我还没看见我爹呢,他说了要来看我的,我还有一大张清单要他帮忙采购呢。监狱那破山寨的花露水根本没效果,我要六神的,痱子粉也得买,就要强生的,小卖部根本供不上货,还有什么来着,对,老伴儿,老头儿得找个媳妇儿了,三婚四婚离异丧偶带几个孩子的都行,不然没人照顾他啊,一没人照顾他他就开耍了,喝酒没个够……   我飞起来了,不,是腾云驾雾。   好几个老神仙在半遮半掩的云彩里冲我招手,有拿拂尘的,拿寿桃的,拿金刚圈的,各个笑容和蔼,慈眉善目。他们好像要邀请我过去玩,他们的周围摆满了仙桃和人参果。可是我不能,虽然口水直流心也向往,但还是不行,爹比长生不老重要。所以我也奋力挥手,说我爹是路痴,走丢了,我得赶在他被人体器官买卖集团盯上之前把他找着……   “冯一路。”   谁啊,说了别叫我,我要去找我爹。   “冯一路!”   你他妈烦不烦哪,再冯冯冯的我废了你。   啪!   结结实实一耳光扇在我的脸上,伴随着剧烈疼痛,我的视野逐渐清明。   惊慌的小疯子,关切的花花,纳闷儿的金大福,眉头紧蹙的周铖,四张大脸一起挤在我的视觉框里,满满当当。   “谁干的?”这不是探监室,这是十七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了自己床上,但我知道自己被扇了,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以致左脸火辣辣的疼。   “我。”周铖大方承认,同时向我展示他的右手掌,“喏,红了。”   我不介意他用这么形象的方式说明力道,倒是小疯子破天荒地帮腔:“不能怪他啦,你是不知道刚才你有多吓人,谁都不让碰,谁碰打谁,俞轻舟送你回来的时候都想捅电棍了。”   我冲周铖笑了下:“谢了。”   站起来伸个懒腰,把四人吓了一跳,尤其小疯子,直接窜至两米开外。   我乐不可支,冲他大声道:“放心吧,哥疯劲儿过去了。”   周铖担忧地看着我,花花犹豫着想上前,我琢磨了一会儿,隐约明白了什么,就听见小疯子做错事一般呐呐地说:“你姑来的时候我同学也正好来看我,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就坐你旁边儿……”   “晕,我当什么事儿呢。”飞快打断小疯子,我的音调抑扬顿挫比平时还要活泼上几分,“难道你不听我爸就不死了,那病是绝症,早晚的事儿,放心,进来时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六年啊,大姑娘都能熬成黄脸婆,何况一个干巴老头儿?他要真能挨到我出去才是奇事儿呢。安啦安啦,我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   ……   安静,持久而压抑的。   我站在十七号中央,被众人包围着,他们全都不接话茬儿,只那么深沉地看着我。   我不喜欢这目光,就好像死的是老子,而他们在为老子默哀。   终于金大福扛不住了,发出一记短促却铿锵有力的呐喊:“操!”转身回床。   然后是小疯子,周铖,全都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领地。   只剩下花花。他没转身,而是径直向我走来,然后在我没反应过来时捞起我的手,用指肚轻刮我的掌心。   我倒吸口凉气,这回是真觉出疼了。   花花眯起眼睛,审视似的看我,仿佛我是个秘密袋子,而他要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揪出来,掰扯清楚,看个明白。   我倍感压力,下意识抽回手,然后又开始懊恼,妈的老子怕他干嘛?别说我什么都没藏,就真藏了,还怕一个哑巴?   所幸花花没再纠缠。   看见他坐上窗台,我在心底长舒口气。   这个时候,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真的,我情愿谁都不搭理我,最好是看都别多看我一眼,让我一个人呆着就好,静静的,没有任何纷扰的,呆着。   这天晚上,十七号异常安静。没人说话,没人做爱,连一向打呼噜打出境界的金大福都变得呼吸均匀,宁静祥和。   月光照在地上,铁栏杆的倒影仍然很像怪兽的牙。   我把被子拉上来,蒙住头,整个人缩在里面像个窝囊废。   自打进来,我就在盼着出去,盼着重整旗鼓,盼着腰缠万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这年头哪个行当都是凭本事吃饭,有的在官场上溜须拍马,有的在工作上营私舞弊,有的拿红包,有的吃回扣,我不比谁高尚,但也没比谁低下。不就六年么,六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就贼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冯一路就是贼了,那又怎么着?我是贼又不代表我全家都是贼,你个二了吧唧的老头儿替我丢什么人?我都不嫌丢人你替我丢个什么人!   谁?谁在拉我被子?   我不要出来,你他妈别手欠!   漫长的拉锯战,在漆黑的夜里无声上演。最终我筋疲力竭,松手投降。   花花蹲在床边,距离我很近,近到我能够闻到他身上的肥皂味。   我想骂你他妈的半夜不睡觉和我较什么劲,他却先一步伸出手,用掌心一点点蹭掉我脸上的水渍。   温热的触感让我彻底崩溃,更多湿乎乎的东西从眼睛里争前恐后往外涌,花花急了,手忙脚乱地擦,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稻草,我听见自己哽咽得不成调子的声音:“这是惩罚,逃不掉的……我不能送我爸最后一程,甚至就是我把他逼死的,他明明还能活……”   花花抱住我,把我的脑袋紧紧按在他的怀里。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过来看看我行吗,爸……”   花花笨拙地抚摸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于他而言,这是个很辛苦的姿势,因为他是蹲在地上的,只能勉强搂住我。可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松手,一直用力抱着我,仿佛要把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来。   第26章   那一夜我抱着花花哭了半宿,从压抑到放肆,从哽咽到嚎啕,整个十七号乃至整个监区就听我一个人撕心裂肺,噪音污染堪比生化武器。但,没有人过来制止我。值夜班的王八蛋没有来,隔壁屋的哥们儿没敲墙,周铖安静地“睡着”,金大福只留给外界一个宽广后背,连一个翻身都没有,而一向最没耐心的小疯子,竟也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床上,一声不吱,只眨巴着大眼睛时不时关切地望向我这边,可一旦被发现,又特紧张地缩回去,像极了猫鼬。   由始至终,花花都没有松开我,以至于第二天他甚至抬不起胳膊。   事后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没有花花,如果没有他那份死不撒手的执拗,或许冯一路在那个夜晚就会跟着老头儿一起去了。哪怕肉体尚存,精神也必定湮灭。   但事实是,我挺过来了。   当次日一早,阳光洒进十七号,我仿佛在淡金色的光晕里看见了老头儿,他还是那一百零一号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紧皱的眉头里全是对我的不满,但这一次他没来得及骂我,而是整个人越飘越远,身影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清晨微潮的空气里。   我静静望着窗口,久久,似乎这样就能送他最后一程。   哭完了,难受完了,日子总还要过。但人不是机器,按个开关就能收放自如,所以那之后我还是消沉了一段日子。倒不严重,只是话少了,饭量少了,笑容少了,惹事也少了。   十七号的同志没什么意见,特贴心地谁也不提这话茬儿,连小疯子都破天荒地收了欠嘴,没一句冷嘲热讽,花花更是不用说。以往我要上赶着去贴人,现在换人过来陪我了,不至于走哪儿跟哪儿,但只要你一环顾,准保能在方圆十米内把他逮着。   唯独俞轻舟。   那家伙真叫一个没眼色,铁石心,西王母转世。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贵,”那天放风我正站在操场边缘远目眺望,这厮从背后拍我肩膀,语重心长,“让冯三八快点回来吧。”   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就这样在我的消沉中悄然过去。   这天清晨,我刚刚下床没等伸懒腰,先连打了六个喷嚏。一屋子人马上看我,跟听见防空警报了似的,我耸耸肩,倍儿自信地宣布:“肯定谁想我呢,这思念真是犹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   “谢谢,”周铖毫不留情打断我,优雅微笑,“换季了。”   小疯子跟那儿刷牙呢还偷着乐。   我刚想呲儿他一句也不怕吞了牙膏,什么东西忽然从天而降,直接把我脑袋罩上了,视野顿时一片漆黑。我没好气地把那玩意儿抓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长袖囚服。   谁他妈多管闲事啊,我皱眉抬起头。   花花近在咫尺,静静看着我。   半秒犹豫都没有,我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满腔腹诽瞬间化作和煦春风:“弟你太贴心了!”   周铖囧在原地,小疯子这回是真吞了牙膏,最镇定的却是当事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后,径自转向洗漱去也。   金大福正好拉完屎从厕所里出来,觉出气氛有点怪,问:“怎么了?”   周铖哭笑不得:“这事儿可不太好表述……”   “有什么难的,”小疯子插话,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冯一路恢复正常啦!”   金大福一脸恍然,悟了。   花花依然在全神贯注地刷牙,我瞧着他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群家伙,忽然就有点眼睛发酸。当然这可不能让他们瞧出来,不然老子就丢人丢大发了。所以我背过身,卖力叠被,一边叠,一边在心里和老头儿说话——   嘿,瞧见没,那刷牙的是我兄弟,这仨不着调的是我哥们儿,我是被你丢这世上了,但不至于孤苦伶仃,我现在很平安,将来,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你看着就是了。   月底,监狱安排我们去种树,我还以为是劳动改造翻了新花样,终于离开厂房拥抱大自然了,哪知从上车到郊外,从刨坑到填土,随行的摄像机就没断过电。小疯子探来消息,说该摄制组大有来头,将来片子剪出来,没准儿要在中央播的,原本蔫了吧唧的我们瞬间打了鸡血,哪还管是不是政绩工程,那叫一个卖力。   撒最后一锹土的时候,摄影机已经移走。   监狱长在“思过林”的石碑旁对着摄像头滔滔不绝,大谈特谈监狱建设和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收回目光,我用铁锹把土拍实,认真得一丝不苟。   回程的车上,我频频回顾,小疯子调侃,放心吧,你都快把土拍成水泥了,保准屹立不倒。我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树下埋葬着旧的冯一路,一个永远都不需要再见天日的东西。   零七年的秋天,是我记忆中最萧条的一个秋天。   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情。   我姑自传达完老头儿的遗言,再未出现,用脚丫子都能想到,再不会有人往我的卡上打钱。容恺的同学也不来了,其实之前就有预兆,因为对方探监的频率越来越低,但即便有了心理准备,真发生的时候还是让人难受,哪怕是没心没肺的小疯子。   八月十五那天,监狱发月饼,莲蓉吃起来像面粉,可依然很香。晚上瞎聊的时候,小疯子忽然把我和花花扯到一边,说都是没家人的,我们仨是一帮,让那俩脱离群众的一边儿凉快去,弄得金发福囧囧有神,乐得周铖乐前仰后合。   不知是不是三无月饼的缘故,那天晚上我们都很亢奋,五个大老爷们儿在月光里聊过去,谈未来,各种缅怀和畅想。   我说刚进来的时候以为你们都没脾气,以为我运气挺好没遇上人渣,现在才真正有了体会,就是人渣,进来了也能给磨成二十四孝。   金大福啐了口唾沫,骂,这他妈就是个要命的地方。   没人吱声。   是啊,就是个要命的地方。但有能耐你别进来啊。犯错了就要接受惩罚,前两年有个挺红的香港电影里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真他妈精辟!   周铖问我,将来出去了想干点儿什么?   我摇头。不是不知道干什么,而是压根儿就没去想过。出去,将来,多遥远的词儿。   转眼天就冷下来,我找出去年老头儿给我送进来的保暖内衣,有两件还没上身呢,崭新崭新的,仿佛它们才刚刚离开那双沧桑的手,转至我处。   花花用手指指自己,眨巴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好像在问:这是给我的?   “废话,难道还是让你帮我挑款式啊。”我朝他翻个白眼,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塞了过去。   几年了,花花翻来覆去就那么两件秋衣,都已经洗得发白,去年我就看不过眼了,但怕花花又炸毛,所以思前想后还是没给。今年就不同了,好歹搂搂抱抱过,也算兄弟了,我估摸着就是他不乐意收,只要我硬给,他也没辙。   可花花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过来。   这回换我诧异了,但脸上没表现出来,嘴上不饶人是小疯子的恶习,我冯一路这么温柔哪能干那事儿。   然而第二天花花就把那衣服换上了,好么,中国的GDP增长也就这速度了,太他妈让人欣慰!于是我绷不住了,一整天盯着他看,时不时就想扬嘴角。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成功人士都不安于现状企图更上一层楼,成就感什么的,真带劲儿!   花花对此“瞻仰”毫无知觉,依旧该干嘛干嘛。倒是小疯子,没人的时候把我拉到角落,特严肃的表情说,冯一路,你来句实话,是不是憋不住想搞男人了?我以为听见了天方夜谭,想也不想就反驳,哪有的事儿!小疯子不依不饶,那就是只想搞花雕?我面部抽筋,口齿不甚清晰地问,您老人家哪儿来的灵感?容恺眼睛一眯,煞有介事地说,从今天早上开始你看哑巴的眼神就像要扒他衣服。   这一年的雪来得特别迟,直到十二月,还是不见下。   天倒是阴了几次,却总是欠了临门一脚,转眼,又晴了。   不下雪的坏处很多,除了显而易见的不能打雪仗堆雪人之外,还有个,就是空气中的灰尘没办法随着雪花一起落下来,于是就只能终日在天上漂浮着,逮着谁害谁。   都说瑞雪兆丰年,于是反过来,迟迟不下雪,便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把这话跟十七号说的时候,没一个人当回事,更有甚者,诸如小疯子一类,斥责我封建迷信,智商远不如三叶虫。可三叶虫的论调还在十七号上空盘旋,二监就出了事。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死人了,还一下死俩。   这事儿说起来也复杂,一个人先用枕头把另一个人闷死,完后自杀。   对外,监狱把这事儿捂住了,但对内,同一屋檐下的百十来号人,他再捂也赶不上消息的传播,没几天,连细节都被人描绘得有鼻子有眼。于是整个监区开大会,主要是通报一下事件的处理情况,当然最重要的是侧面点拨一下大家,别嘴快,尤其是对来探监的亲友,更要守口如瓶,一旦事件流出去,后果,自己掂量吧,反正你人还在监狱里,对吧,有的是招儿整你。   处理结果无非就是处分相关责任人,什么直接责任,领导责任,统统逃不掉。   俞轻舟首当其冲,奈何他没什么级别可降,这事儿又够不上开除——俩犯人留遗书了,无论被杀的还是杀人的,都说自己心甘情愿,因为再也受不了监狱的禁锢,所以借此获得灵魂的自由,而各方证据又表明,俞管教确实没有在精神或者肉体上折磨过死者,于是顶多落个“看管不严”的罪名,空挂个处分,唯一实质性的惩罚是三年内不得评优。   第27章   俞轻舟被处分的第二日,天降大雪。   看得出老天爷攒足了劲儿,恨不能用铺天盖地的冰雪把整个监狱封住。   “这得是有多大冤屈啊……”刚起床,我便对着窗外感慨。   小疯子正在穿衣服,听见这话停了下来:“谁冤?俞轻舟?”   我耸耸肩,意思再明显不过。   小疯子不以为然:“冤个屁啊,我给你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他倒霉,那就是实力不济。说不定是老天爷终于看不惯他平时趾高气昂那死样儿,出手了。”   我无语,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捡实话来说:“监狱里哪个管教不是那样儿?你要当上皇上,也一个味儿。”   小疯子嘁了一声,不说话了,继续埋头穿衣服。   我打了个哆嗦,赶紧也捡起枕头旁边的衣服往身上套。   小疯子聪明着呢,所以有些话不用说太多,点一下,就透。那些管教,扔大街上至多就算个公务员,你要是个平头老百姓,他就是长臂猿也管不到你头上。甚至你俩开车追尾了,你都可以从车上跳下来对其破口大骂,反正和谐社会人人平等。但在这里,他们就是皇上,有时候可能他们并不是故意要有某种优越感,就像我们这些蹲苦窑的也不是天生就会装孙子,可那话怎么说得,环境改造人哪。   “不过那俩人也真是想不开,”穿好衣服的小疯子打个哈欠,一脸没睡饱的样儿,“听说都服刑一半了,顶多还有个四五年就能出来。”   “可能是真熬不住了呗……”我垂下眼睛,想起了自己刚进来那会儿的躁狂。   “有什么可熬不住的?”小疯子问我,特认真。   对视两秒,我重重叹口气,把那个凑近的大脑袋推开:“地球上的事儿没法和你解释。”   火星宝宝不乐意了,一副“老子还不乐意听了呢”的表情,气势汹汹地离去。   眼见着小疯子进了厕所,一旁围观的周铖微笑调侃:“其实某些火星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所有监狱里的犯人都没心没肺油盐不进智商二百死性不改?”我被自己的假想逗乐了,“那政府容易疯。”   金大福正好洗完脸回来,看了我俩一眼,然后弯腰往床底下塞盆。   我好心提醒:“有话你就说,别憋着。”   把盆安置妥当,金大福直起腰,目光深邃而凝重:“还有五分钟集合吃饭,你俩能赶紧洗脸刷牙完后路上在嘚吧么?”   这是个很好的提醒和建议,于是我把毛巾往身上一搭,同时拍拍大金子肩膀:“放心,我冯一路从不干挖人墙角的缺德事儿。”   语毕,我刺溜一声直奔水龙头,可还是慢了半步,让妒夫在我屁股上留下半拉鞋印儿。   这场雪时而大如白鹅毛,时而细如小米粒儿,下下停停,持续了整整三天。   俞轻舟也消失了三天,据说——又是据小疯子说,他总是有诡异的信息来源——那厮得了几天带薪休假,在家歇着呢。   我分析可能是监狱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有点儿委屈王八蛋了,于是考虑到照顾同志情绪,来了这么一手。金大福对此完全没兴趣,所以不予置评,小疯子认为我美化了政府,真实情况很可能是为了防止王八蛋带着情绪工作容易出事儿,所以强制冷却几天,周铖和花花应该是同意我的,但他俩真不是那高调表态的人,所幸隔壁几个号的狱友们对此很认可,怎么说呢,虽然对俞轻舟谈不上喜欢,但客观的讲,都觉得他对犯人还不算太后爹,同时认为监狱的处分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不做点样子给上级看,领导不好交代。总而言之就俩字儿,倒霉。   周末,天气放晴,犯人防风,我终于在操场看见王八蛋。样子倒和放假前没什么变化,没消瘦,没枯槁,只是少了些精气神儿。懒洋洋倚在光秃秃的树底下,时而看看天,时而发发呆。   我悄无声息地靠近,想搞个偷袭——我承认此举有点儿不知死活而且完全是闲得蛋疼吃饱了撑的,但就这,还是在查两步的时候让人发现了。   王八蛋的表情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略微挑了挑眉毛:“怎么,想跟管教谈心?”   我揉了揉被冻脆的耳朵,疼得嘶嘶吸气:“报告管教,是。”   俞轻舟没想到我答得这么痛快,露出饶有兴味的笑:“那说说吧,想谈什么?”   我对上他的视线,声音朗朗:“监舍的暖气可能有点问题,这几天一直不冷不热的。”   俞轻舟愣住,表情囧起来:“就这个?行,我让后勤给市锅炉房反映反映。”   我咧开嘴:“一定要落实到位啊,管教。”   俞轻舟气得不轻,那表情像要踹我:“你还有正事儿没,没有滚蛋!”   太阳不知何时躲到了云后面,整个天空显得灰沉暗淡。不过有了表情的俞轻舟整个人亮起来,眼见着就要恢复成我熟悉的王八蛋了。   于是我挺舒坦,也挺安心,说不上为啥。   “还愣着?等我踹你啊!”王八蛋作势要抬脚。   大老爷们儿被踹两下又不会怀孕,于是我特淡定地等待管教光临。   王八蛋的表情有点儿抽搐,最后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儿:“我发现你越来越滚刀肉了。”   这是称赞,我坚信。   不知打哪儿刮来一阵北风,像刀子一样割得人脸疼,我把囚服往上拽拽,企图弄出点儿中华小立领的范儿,却忽然听见王八蛋低哑的声音:“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在这儿坐牢呢……”   我抬头看他,他看着别处,侧脸轮廓分明,却是淡淡的苦涩和落寞。   “不对,”他忽然轻笑,带点自嘲,“还不如你们呢,你们过不了几年就能出去,我这可是无期。”   “没想过申请调走?”我想起了那个曾经很关心花花的医生。   “往哪儿调啊,这年头没路子就没门儿,要么就别干公务员。”   我沉默。多少人为考公务员挤破头,多少人想要个编制都要不到,这是吃皇粮,是铁饭碗。不干?除非脑袋被驴踢了。   “得,别替古人操心了,先想想怎么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吧。”王八蛋终于还是踹出了酝酿已久的那脚,“赶紧找你家小花儿去,他可盯盯儿瞅咱们半天了。”   顺着王八蛋的指引,我转头去望,果不其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好么,大冷天你不乖乖打篮球看我和王八蛋干啥!   但是有一点我要辟谣:“什么我家的,他有名有姓有身份,是个独立的个体。”   “拉倒吧,”王八蛋一脸受不了,“你要是袋鼠能把他天天揣怀里。”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王八蛋没多久就彻底复原,再不见一丁点儿创伤后遗症。十七号也恢复秩序,死人的监舍空出来当了仓库,原来住那儿的人被安排到了其他屋。   我已经快进来三年了,虽然其中也有这样那样的状况,但起码平平安安到现在,虽说性子被磨去了大半,但未尝不是件好事。偶尔夜半时分想想这些,我就觉得自己挺幸运。真的,做人得知足。   这天早上,我们还在乱糟糟的洗脸刷牙,门忽然被打开,然后王八蛋就大摇大摆的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很面熟的家伙,虽然抱着铺盖,但同样大摇大摆。   “这是刘迪,以后就住十七号了,”言简意赅公布完,王八蛋转向我,“冯一路你把上铺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一收,几天没检查内务就给我冒泡是不!”   得嘞,管教有令哪敢不从,我连忙把上铺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哗啦到塑料袋里,然后把塑料袋塞进柜子,搞定。   刘迪直接把手里的铺盖丢了上去,压根儿不等王八蛋发话。   王八蛋也没苛责的意思,虽然皱了眉。   “先去上工,中午我让人把盆和洗漱用具拿过来。”   刘迪淡淡点了个头,仿佛在说“嗯,知道了。”   我瞪大眼睛,十七号其他哥们儿也瞧出了反常。这什么情况?谁是犯人谁是管教啊!   幸亏王八蛋没去帮这家伙铺床,不然我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都要崩塌。   上工在即,不容我们多想,看着王八蛋也没让我们自我介绍或者握手寒暄的意思,于是大家用眼神进行了初步的交流后,齐齐排队去开工。   倒霉催的,上工的时候刘迪就坐我旁边儿。   果然扎了没两个灯,他就凑过来,一脸不怀好意:“别装相,弄得跟我们不认识似的,那个记忆力变态的好像叫花雕是吧,还有那个咋咋呼呼的叫容什么来着,啧,你们号有点儿意思。”   我摸不清这人深浅,看不出这人套路,更加没有在意识形态层面接受“以后要跟这人同吃同睡了”的荒诞现实,所以尽管有一肚子话在翻滚,却愣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咬紧牙关,难得深沉。   第28章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迪毫不意外的选择了小炒,坐在离我们这群大锅饭很远的地方。偶尔有其他监区的管教路过,还会同他打个招呼。虽然听不见声音,可从表情上看绝对不是“你给我老实点儿”的问候语,更像是……吃好喝好?   我眯起眼睛,盯着刘迪的背影,猜着刘迪的背景。   监狱向来不缺有关系的,确切的说,任何地方只要有人,就一定会有关系,社会尚且如此,何况监狱乎。进来这么些年,所谓“特殊照顾”也见过几个,但像刘迪这么嚣张的,少。别的关系户见到管教,不管怎么讲总归还是恭敬的,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而且你态度越好人家行起方便来心里越舒坦,对吧,毕竟人家寒窗苦读送钱铺路弄上个公务员不是为了专门给你行方便的。可刘迪不,他就像个老太爷一样恨不能翘个二郎腿躺摇椅上晃悠,成竹在胸地等待该来的人来,或照顾,或伺候,或陪说陪笑。   他是故意的。   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他这种故意倒不是和谁有仇,而是他本身不爽,所以周围的都不可以爽,不可以舒坦,必须要“被折腾”。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爽,我只知道上次知识竞赛的时候他就是这幅尊容了,明明早就知道题,明明胜券在握,可还是没个高兴的模样。愤怒伤心这类激烈的情绪很好分辨和把握,但这类“不爽”就很微妙了,仿佛看哪儿都烦,看谁都不顺眼,可又上升不到生气烦躁的程度,于是不温不火地慢炖着,终年保持恒定。   忽然有人拉我胳膊,回过头来,是花花。   我的大脑回路还停留在小炒那边儿,于是怔怔地盯了花花好几秒,也没个反应。   花花微微皱眉,抬手指指我的餐盘。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饭,再抬头看看他,眼神交会个把回合,总算闹明白了——他在催我快点吃饭,因为午饭时间就快结束,而别人的餐盘都已经见底了。   没时间继续想十七号的新人,我西里呼噜地开始往嘴里扒饭,打仗似的,中间有一口吃猛了,差点儿噎着,幸亏花花及时递过来棒子面儿粥。   下午继续开工,刘迪依然盘踞在我身边儿。不过这回他倒是自我认知明确了,没东拉西扯些闲话,而是仔细询问我彩灯的制作方法,就好像他第一次见这玩意儿似的。如果我猛然翻出的记忆没错,他应该就是我刚进来时听那个和王八蛋关系不错的狱医向西瓜提过的十五监七号的刘迪,我记得当时那医生的原话是“和他搞好关系,以后你就不用见我了。”于是掐指算算,他进来这里至少三年了。现在还不会扎彩灯?哈,真他妈有能耐。   但既然人家张一回嘴,我总不好驳了,所以再不情愿我还是放慢了动作,一边扎一边给他讲解,这个该怎么剪,那个该怎么粘。   刘迪听得很认真,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点点头,最后来了句:“你手挺好看的,白白净净。”   我一口老血喷出八百丈远。   “你他妈看哪儿呢!”咬牙切齿又不敢大声儿的感觉,这叫一个憋屈,“逗我玩儿就趁早说,浪费老子感情!”   “趁早说就不逗了。”刘迪漫不经心打个哈欠,泪眼婆娑。   我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发誓再和这孙子说一句话我他妈就是孙子!   似是觉得倦了,刘迪索性趴在流水线,睡起来。   我被这奇观惊着了,想也没想一把就给他薅了起来:“你脑子没进水吧!等下传送带一动弹,能把你脸蹭掉一层皮!”   孙子就孙子吧,谁让我低估了自己的三八呢。   刘迪好像也没想到我会提醒他,过了几秒,才咧开嘴,笑得愉快:“哟,谢啦。”   我不知道他这谢意里几分真几分假,但嘴巴先一步条件反射地回复:“客气。”   说完我想扇自己。   傍晚收工,刘迪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按理说监狱是最不能容忍你乱跑的地方,这种不能容忍不是发发脾气警告批评什么的,是真拿枪崩,可我一个转身没照顾到,刘迪就没影儿了。王八蛋也不在,我就向其他管教打了报告,大意是说咱十七号少了个人。管教瞄了我一眼,不咸不淡来了句,回去吧。   得,既然人家不让咱多事,咱就得有眼色。我正准备悻悻然回号子,却让人叫住,回过头,王八蛋跟土行孙似的,就那么从地底下冒出来了。   “跟我去办公室。”王八蛋说。   我点点头,忙小碎步跟上,巨听话。   除却入狱第一年,俞轻舟很少这么正式地把我叫到办公室来谈思想,多数在操场边儿就解决了,有时候四下无人,又赶上我抽风,也能没大没小地跟他拍拍肩膀称兄道弟。所以今天来这么一出,我有预感不是小事儿。   又或者,事儿小,人物大。   “知道我今天找你过来为的什么吧?”王八蛋的开场白从来都这么没创意没美感没艺术性。   我体贴地把门关上,脚后跟一磕,立正昂首:“报告管教,新室友吃的好喝的好精神状态更是杠杠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俞轻舟似笑非笑,抬腿一脚把凳子踹到我面前。   我连忙坐下,这叫心有灵犀。   “你有情绪。”不是疑问,是肯定,毕竟王八蛋这么多年狱警不是白干的。   现下没旁人,我也不跟王八蛋客气:“你家好好过着日子呢,砰就从天而降一尊大神,来路不清背景不详得得瑟瑟,你能高兴?”   俞轻舟愣了两秒,忽然乐了,哈哈的,我都担心他从凳子上摔下来。   “我们领导要听见你这话能热泪盈眶,哈哈哈哈……以狱为家,就光这四个字儿他能写出个万字以上的狱改心得……”   笑就笑呗,还砸桌子,什么习惯。   “报告管教,咱能说重点么,”我认命地叹口气,阶级地位差异在这摆着呢,我自然不能跟对方吹胡子瞪眼,只能好说好商量,“你这样笑得我很尴尬。”   俞轻舟也是笑够了,擦擦眼泪,总算有了正经模样:“他呆不了多久的,你回去告诉金大福他们,别惹他,以前怎么过的现在还怎么过,该干嘛干嘛就行。”   我不太喜欢这个“顺其自然”:“他要是惹我们呢?”   俞轻舟挑眉:“那要看你对惹的定义了。据我了解,基本上刘迪不太会动手欺负人什么的,顶多过过嘴瘾,他那人爱撩闲,欠了吧唧的,不过大毛病应该没有。”   我对王八蛋那个“据”的靠谱性持保留意见。   “他在十五监住了几年吧,好端端来我们这儿干嘛?旅游?”   “好端端就不会过来了……”   俞轻舟看着我,我也看着俞轻舟,四目相对,流转的眼波中大半都是我的期待。   终于,俞轻舟朱唇轻启温柔呢喃:“不该打听的事儿别打听。”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从凳子上厥过去。   “咱不带说话说一半儿的!”太他妈缺德了,这跟骑在猴子身上吊个香蕉让它干跑又死活抓不着有什么区别?   俞轻舟特无辜地看着我,天真眨眼:“这不带是谁规定的?”   我想踹他。   “我要是你就不会踹,代价太大。”   你妈难道我的脸是心声显示屏吗!   扯到最后,俞轻舟多少还是给了一些内幕,在我百般保证并用我未来的媳妇儿发誓之后——我说我要是把他告诉我的透露给第三个人这辈子娶不上媳妇儿。   所谓内幕,其实并不复杂。刘迪在十五监住了三年有余,之前一直很太平,一个监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有背景,所以大家相安无事。但上个月进来个新号儿,也是个有背景的,待遇基本和刘迪一样。按理说不住一个号儿,哪怕同在十五监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也就行了,偏偏这俩人互相就是看不顺眼,一来二去杠上了。虽说还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件,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狱方左思右想觉得出事儿是早晚的,唯一的可行性方法就是把恶性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于是谈话吧,看看哪个愿意屈尊降贵转个班级。第一个找的就是刘迪,因为狱方觉得他毕竟呆几年了,多少能有些政治觉悟,没成想事情特别顺利,刘迪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指明,我要去二监,而且是细化到就那个知识竞赛得第一的号儿。   “原来咱们这儿是可以自主选号的。”听完之后,我的小市民心里开始冒泡,不光是羡慕嫉妒恨,而是一想到自己在这里度过的几年有挣扎有绝望有苦闷有狂躁,好几次甚至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而同样是犯了法判了刑,有些人却不需要经历这样,心里就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你说愤怒吧,够不上,有点酸涩,有点苦。   俞轻舟抬头望向天花板,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   “这个社会就这样,”他重新看向我,嘲讽地扯了下嘴角,“你第一天出来混?”   到最后我也没探出刘迪的背景,只隐约确定了他必然来头不小,别的不说,光凭进来三年多没上过流水线而分却不少反增,就够骇人听闻的了。   回十七号的时候,刘迪依然不在,我问送我过来的王八蛋,那家伙又是同样的说辞——不该打听的事儿别打听。   操的,当我乐意打听?!这他妈要不是刘迪住在十七号,鬼才管他去哪儿疯!   “收工后你们有谁见过他吗?”关上门,屋里只剩下自己人,我才问。   四个脑袋纷纷摇头。   “唉,这是给咱弄来个爷啊……”金大福一边抠脚丫子一边叹息。   “你用词太保守了,”我翻个白眼,“应该叫太上皇。”   周铖笑,眼睛咪咪的一派温柔:“我看他跟你挺近乎的,一下午围着你问东问西。”   我黑线,这孽债也担不起:“还不是你们一个个都爱答不理的。”   “嗯,”金大福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淫荡一笑,“估计是看你好下手。”   我一个猛子扎进床里,气绝身亡。   小疯子难得没插话,这会儿总算出了声:“冯一路,你不把上铺给他收拾收拾啊?”   “我该他的欠他的?我又不是他妈。”莫名其妙。   这回换小疯子惊讶了:“你不是一扑心儿上赶着巴结他吗?”   我真是气得肝儿都颤,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啊:“一扑心儿?还上赶着?我图什么啊!”   “借他爸的关系在这儿捞点好处呗,要么少呆两年,要么待遇好点儿……”   我扶额,小疯子这不是多想,而是整个脑补了一剧本。   “我连他爸是男是女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我攀什么啊!”   “插一句,”金大福举起了抠脚丫子的手,“我觉得他爸应该是男的。”   谁来投个原子弹把这一屋都炸了吧,不用避开哥,反正哥也不想活了……   “闹半天你不知道刘迪的背景啊?”小疯子一脸“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真是高估你了”的表情。   抛开内伤,我来了精神:“你知道?”   “嗯哼,”小疯子趾高气昂地翘起下巴,“他爸在省里当官儿,好像就是公检法的。”   “你认识?”   “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呗。”   “……”   “不要问我听谁说的,反正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是我真的很想问啊,没道理同住一个屋檐下,小疯子有各种“听说”“据说”“传说”,而我拼死拼活从俞轻舟那儿都问不来最后只能自己灰溜溜走掉,这差别待遇太明显了!难道是因为……我的色相不够?!   “公检法的还能让他进来,那他爸也没多大能耐嘛。”金大福打个哈欠,总算知道下床去洗手了。   “你懂啥,”小疯子不屑地瞥他一眼,“能下得了手把自己儿子送进来,这才叫狠角色呢。坐高位的,下面多少人等着看他出事儿,信不信,但凡他包庇一点儿,别人就有法儿把他整下来,现在多好,儿子进来享福,他还能落个六亲不认刚正不阿的好名声。”   小疯子确实没心没肺,但转速快的脑袋,多数时候都很犀利。   我几乎同意了他的说法,只有一点:“这也不算享福吧……”   “看你怎么想了,”小疯子耸耸肩,“我估计刘迪在外面也不是什么进步青年,说不定他爸觉得扔进来改造改造正合适,反正以后除了走仕途没戏,其他都不影响。”   我觉得小疯子已经走进了刘迪爹内心深处的秘密花园。   谈完背景,小疯子好奇地问俞轻舟把我留下来都说什么了,我便把刘迪转监的原因和王八蛋的交代一股脑倒了出来,众人很欣慰,纷纷表示相比卑躬屈膝,当刘迪是透明人这个还不算太坏。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好像发过什么毒誓来着……   晚上快熄灯时,刘迪还没回来,我叨咕着不会转监第一天就夜不归宿吧,小疯子说没准儿觉得住着不爽又换地方了,周铖则调侃,或许思念了十五监的宿敌,回去相爱相杀了。其实说句老实话,偶尔周铖的用词我没办法完全领会,但这并不影响我跟着傻乐。   花花就是在这时候把我拉过去的。   整个一晚上他都没表现出什么,甚至我们聊得热火朝天时他也只是淡淡看着窗外,偶尔侧目,听听,像个不相干的路人。所以他忽然把我拉到写字桌的时候,我以为要说别的事。   众人见怪不怪,知道这是花花要跟我私聊了,除小疯子不满地怪叫两声,没人过来打扰。   花花的话是拉我之前就写好的,信纸第一行,歪歪斜斜几个字:你别对他太热心。   我皱眉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迪?”   花花点头,又在纸上写:那人很麻烦。   “你知道什么?”   花花摇头,思索片刻,写下两个字:感觉。   我看着花花的眼睛,那里面漆黑漆黑的,只有我的倒影。我不知道他的感觉准不准,但我知道他是真担心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里经典的生存法则。   但是——   “你哪只眼睛看我对他热心了,我是被动的好不好,真是比窦娥还冤……”   花花凝重的眉头没半点舒展的迹象。   我在心里叹口气,想着什么时候花花能有小疯子一半的没心没肺就好了。这娃累就累在太认真,想得多,心思重,而且死犟死犟,认准的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放心吧,”我拍拍他肩膀,“哥心里有数,不用担心。”   花花眯起眼睛,分明在怀疑。   我却被手底下的触感吸引了,连忙又捏了两下死孩子肩膀:“哟呵,比以前结实了啊。”   花花抿紧嘴唇,一副想笑又想气的纠结样儿。   我这叫一个心疼,连忙伸手把他的脸捏成笑模样:“别憋着,容易内伤。”   花花没好气地打掉我的手,忿忿地在纸上划拉几个字:你就永远没正形!   这话我怎么读着怎么别扭,后来终于找出根源了。这话分明是我老爹经常训我的,好么,差辈儿了!   把这意见向花花反映,后者完全不知错,更甭提悔改,就沉默着用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凝望我,弄得我明明没干啥,满腔负罪感。   刘迪是在午夜回来的,提着个应急灯,弄得方圆百里恍如白昼。   哪个管教送他回来的我没看见,因为我已经睡着了,只迷迷糊糊感觉到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再然后闭着的眼睛就感觉到一阵强光。   我翻个身,想躲开那光继续睡,却在下一秒被人硬扳过来,然后就猛烈摇晃:“起来起来起来……”   刘迪的絮叨像魔咒,我拼了命的想忽略,奈何他晃得我头晕眼花恶心想吐,最后被逼无奈只能睁开眼睛,口条还没捋顺呢:“你他妈……没事儿吧……大半夜撒癔症?”   “我要睡下铺。”不是想,是要。应急灯放在地上,照着刘迪理直气壮的脸。   我真有心踹他两脚,奈何迷迷瞪瞪的力气值实在低,可有人走过来,帮我做了。不过斯文了一些,没踹,只是把人拎起来扔到旁边。   花花蹲下来,借着灯光翻来覆去地看我。   我好笑地呼噜一把他脑袋:“被晃两下,你哥死不了。”   花花不理会,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检查遍了,才松开我,然后站起来,转身对上刘迪。   那厢刘迪不急着起,就坐地上仰头望着花花,饶有兴味:“兄弟,英雄救美哪。”   花花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   “哦哦,我差点儿忘了,你说不了话哈。”刘迪一拍脑门儿,猛然想起来似的,然后瞬间换上好奇宝宝的表情,“那你都怎么跟人沟通交流的啊?比划手势?”   花花眯起眼睛,半晌,走到桌子那边写了几个字递给刘迪。   刘迪恍然大悟,一边说着“搞半天还有这招儿啊”一边看信纸,渐渐表情变得很微妙。   “我要是非要呢?”漫不经心的调调,透着蛮横。   花花抬手指了指门,表情坚定。   刘迪笑了,说不上是觉得开心还是有趣:“那我就只能卷铺盖走人是吧?”   花花依然站得笔直,像高墙外的白杨树。   刘迪敛了笑意,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打量花花半天,末了耸耸肩:“其实你没什么面子,但我今天想卖你个面子,就冲上回比赛你赢我一次。”语毕,男人翻身上床。   一向空着的上铺来了新客,整张铁床都跟着摇晃。我在这摇晃中彻底清醒,半个身子伸出床去把刘迪扔在地上的纸捡了起来。   其实我不是个矫情的人,之所以非要住下铺也不图它方便什么的,而是去年我曾经心血来潮爬到自己的上铺体验生活,结果一宿没睡,活活失眠到天亮,打那以后我再不敢得瑟。   花花是知道这个事儿的,全十七号都知道。   【十七号只有上铺】   花花的字真难看。   第29章   最后,真的真的很爱你们这些义无反顾跳坑的朋友,不多说,都在文里了!   刘迪是个得瑟的人,或者在得瑟前加上相当二字也可。这样的家伙历史上有很多,比如孙悟空。仗着自己一身的本领,闯龙宫,闹天庭,踢翻炼丹炉,搅和蟠桃会,当年我觉得美猴王很帅,现在我彻底理解了太上老君等群众的心情。   “这一天天累死个人!”连着几天收工回监舍,刘迪都是这个开场白。   “你一下午就做了半个灯,还是残次品,累毛啊。”我其实没想接这个茬儿,但忍好几天了,真是再也管不住嘴。   刘迪挑眉,斜着眼睛看我:“怎么的,心里不平衡了?”   “废话,”我想也不想,直接把酸水儿往外倒,“一天天啥活儿不用干分数照样往上加,神仙都没你逍遥。”   “拉倒吧,”刘迪逮着个下铺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呈大字型放肆倒下,“在十五监那会儿我连生产线都不用去。”   我走到水龙头洗手:“哟,那二监还委屈你了呗。”   本以为刘迪会大言不惭地接下来,说些诸如“你才知道啊”的屁话,可出乎我的意料,他沉默几秒,然后像自言自语似的沉吟:“也不是……反正,你们那个管教俞什么来着,事儿挺多……”   冬天的自来水冰凉刺骨,刚沾上就让我窜起一阵哆嗦,连忙草草洗两下,也不管之前沾的菜汤味儿有没有掉干净,我就甩着水珠儿回来了。   “喂,你的床在上面儿。”没好气地踹两下当刘迪啷着的脚丫子,我提醒他鸠占鹊巢了。   但鸠懒洋洋翻个身,摆明不想起:“躺一下能死啊,再说这下铺还不是我让给你的……”   吐血,你妈老子搁这儿睡三年了!   我正怒极攻心,十七号的门忽然被打开,然后俞轻舟伟岸的身影就出现了。   “刘迪,出来。”   “得嘞!”赖在床上的家伙终于起身下地,跟着管教去也。   门重新关好,十七号又只剩下老成员。才回来几分钟,群众们已经进入状态,我逐一瞄去,金大福在睡觉,小疯子在演算,周铖在看书,花花在看我。   我完全被这一屋子淡定哥打败了,扶额,气若游丝:“各位父老乡亲们,敢不敢给点儿反应,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和那盲流叭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唱二人转呢。”   周铖从书里抬起眼,嘴角挂着笑意:“我看你俩唱得挺好。”   我强忍打人毁物的冲动,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可是你们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金大福打个哈欠,翻身转过来,目光对上我:“我记得你说要把他当成透明的。”   “可没让你们把我一起透明了啊。”   “你非和他说话,只能连坐了。”小疯子停下笔,插话。   我真是冤死了,各种悲凉涌上心头,那感觉就像是马路上扶老大爷反被诬陷成肇事者:“大家都在一个屋檐儿底下,还真能当他不存在啊,就说他不别扭咱们也难受啊。”   这话一说完,我就满屋地抛飞眼儿,企图招来一两个同盟军。   金大福懒得看我,小疯子一脸恶心,花花不动如钟,就周铖莞尔,总算说了句话:“其实他那人得瑟归得瑟,倒不是太招人烦,只是摸不清深浅,自然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我不以为然:“有什么摸不清深浅的,不就官二代么,肯定是不学无术得得瑟瑟一个没留心就进来了。”   “你还真没猜对,”小疯子抬眼看我,“他是杀人未遂。”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啥玩意儿?!”   小疯子做了个抹脖的手势,然后字正腔圆地完整重复一遍:“故意杀人未遂。”   我下意识看周铖,因为他也是杀人进来的,结果后者特无辜地摊手:“我是过失。”   姑且不论周铖那过失是真是假,但刘迪这未遂的肯定是主观故意了。也就是说,他真想那个人死。可说实话,挺难接受。虽然处了没几天,但那家伙给我留下的印象无非是吊儿郎当高调得瑟,你说他脾气不好吧,偶尔被我损两句也没见暴跳如雷。不同于伤人,像金大福花花那种,头脑一热争强斗狠下手没个轻重也就犯下了,那可是杀人,得有多大的仇啊。   话匣子一打开,小疯子就搂不住了,恨不能把自己探来的信息一股脑全倒出来:“没看出来吧,其实今天听见这事儿的时候我也吓一跳,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可盲流绝对是个例外。他那个爸不是做大官儿嘛,外头就养了好几个小的,本来相安无事,可有一个脑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以为自己能进正宫,背地里把人家原配约出来谈判,后来原配在回去的车上心脏病发,没救回来。所以说这人不能气性太大,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   “所以刘迪就想去把他爸那个小老婆杀了?”   “嗯,听说光天化日拎着刀就去了,也够生猛的,没雇人,然后那女的被捅两刀之后从别墅二楼跳下来跑到马路上才获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多少寻常人家,两份儿工资,一个孩子,就能美满一辈子,还有新闻里那些偏远山区的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山,却依然可以唱山歌洗天浴,自得其乐。可再看看我们呢,操,放着好日子不过,纯他妈自个儿折腾的!   新进涌入的信息让十七号安静了很长时间,同样一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同样,也只会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我杂七杂八的想了很多,我想其他人也一样,但想的东西肯定不完全相同。   后来还是金大福打破静谧,问:“为什么管刘迪叫盲流?”   小疯子说:“他一天啥都不干,却一天比谁都忙,总不见人影,忙刘忙刘嘛。”说还不够,还要写出来。   金大福服了:“你和冯一路真是一挂的。”   我嘴欠问一句:“才思敏捷?”   金大福白我一眼,没吱声。   然后我就懂了——起外号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因为闲的蛋疼。   刘迪探秘告一段落,大家又各做各的。小疯子演算了两三张纸,貌似弄出了结果,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写字桌,洗漱上床。   花花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过来的,彼时我正盘腿坐在床上,想东想西,像个道士。   花花停在我面前,挡住了光,于是我抬头问他:“怎么了?”   花花没写字,只是用手指指我的左胸。   那里是心脏,我知道,可是花花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理解,花花又指了指我的脑袋。   我咬牙切齿地苦思冥想,好么,上学都没这么卖力过。   脑袋,心脏,思想,心……   “你是问我怎么想的?”试探性地开口。   花花的表情总算有了变化,皱着的眉头慢慢打开,下垂的嘴角也稍稍上扬。   叹口气,我容易么我!   花花问的是刘迪,我知道,因为他之前就劝过我别对那厮太热心。说实话,我真没觉得自己对那家伙有多特殊照顾,充其量逗个咳嗽,扯扯淡,别说交心,连正经唠嗑都很少。但……如果非要跟十七号大环境比,那我是有些聒噪了。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我冯一路的问题,遥想当年,我刚进来的时候,面对满屋僵尸,那是多么披荆斩棘才闯出一片天啊,回忆个边边角角都让人心酸,而现在我浴火重生了,怎么还能让后来的同志再走一遍我的坎坷路呢?   我拍拍床,示意花花在我旁边坐下。   花花不为所动,站得笔直像骇客帝国。   我没好气地把他薅过来,一把按到自己身边儿,不解气,再捏两下他那没二两肉的脸蛋儿,才总算舒坦了:“我是觉着吧,很多事情你得换位思考。比如说,咱们是刘迪,住了好几年的号子说换就换,人生地不熟的,还没个人搭理,他就是嘴上不说,心里也要别扭。他这一别扭呢,又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   “是他别扭还是你别扭啊。”趴在床上的容恺忽然来这么一嗓子。   “我和我们家花儿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儿!”来个天兵天将把这妖孽收走吧!   “哦,原来是你家的花儿啊……”周铖慢悠悠的调调意味悠长。   金大福嘁了一声:“就他当个宝,脑子有问题。”   哟呵,还来劲了!我蹭地站起来,撸胳膊挽袖子:“怎么的,是仨人一起上还是单挑?”   周铖摇头,强忍笑意:“要搞文斗,不要搞武斗。”   我转头看向金大福,那厮也在看我,一身腱子肉占了四分之三的床……   好吧,这个跳过。   容恺早猫被窝儿里了,就露出俩黑洞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切,我忿忿然地坐回床上,就看见花花也在笑,表情是一板一眼的,可是眼睛,泛着笑意像湖面粼粼的波光。   没好气地推了下他的脑袋,我骂:“你个小没良心的。”   花花摊摊手,一脸无辜。   我不知道花花懂没懂我的意思,就像我不知道金大福他们是不是看出了,虽然我没生气,但我真的有点儿不舒坦了,就为金大福那句“就他当个宝”。话其实没错,我是把花花当宝了,宝贝弟弟,别人动不得,更欺负不得,但今儿个我才发现,原来连嫌弃也不成了。不能嫌弃,不能看不起,必须把他当普通人来对待,我知道这有些过分,而且花花也未必喜欢这待遇,所以除了一个人坐床上生闷气,别无他法。   刘迪的话题就算掀过去了,后来我又和花花聊了些旁的。说是聊,其实拢共没几个回合,因为花花坚持用肢体语言,弄得我每句话都要猜上好几分钟,有时候还猜不对。但花花好像乐在其中,到后面动作也丰富起来,跳舞似的。好几次我没憋住,直接乐了,花花有点小尴尬,但居然没怒,而是依旧莫名耐心地一边又一边重复我看不懂或者理解不了的手势。   好容易挨到要熄灯,花花总算有了结束谈话的趋势,虽然意犹未尽。   我颇有一种解脱感,但面儿上又不好表现出来,于是佯装不经意地咕哝一句:“下回还是写字儿吧,这么比划多费劲。”   花花刚走出两句,闻言停下来,回头,略显兴奋的表情还没有彻底从他的脸上散去,衬着愣愣的表情,有些滑稽。   我咽了咽口水,任由他看,等着回应。   但花花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看我,脸上再瞧不出任何情绪。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便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瞅什么呀,赶紧睡觉去!”   终于,花花眼里的光黯下来,像清晨的街道,路灯一盏又一盏的熄灭。   第30章      那天晚上之后,花花再没跟我比划过手势,无论何时何地,要么,他写字给我,要么,他就宁可不说。我这叫一个烦躁,但“比划费劲”这话是我说出去的,总不能再捡回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过日子,好在除了这个,花花倒没别的变化,该怎么还是怎么的,偶尔我打趣让他喊我哥,他还会没大没小地扑棱我脑袋,就像我总摸他头那样。   刘迪的行踪慢慢稳当下来,不再夜不归宿,每天正常上工,收工,出操,放风。有一次我聊天,我随口问,那阵子你总晚上不回来是不是跟谁构思越狱计划呢?刘迪大为惊讶,半张的嘴能塞进去四个鹌鹑蛋,路子你还有这计划呢?赶紧敛吧敛吧收起来,不然容易吃枪子儿!我黑线,彻底丧失继续深聊的欲望。我烦他吊儿郎当那劲儿,虽然我自己也不怎么正经,还有我很烦我叫我路子,冯哥,一路兄,哪个不比路子好听,所以礼尚往来,我坚持叫他盲流。   一年中最冷的节气,三九天,悄然降临。   起初谁也没感觉到,因为一入冬,监狱的温度就始终维持在冻不死人但也绝不温暖的恒定状态,每天睡觉蜷成虾米是我们特有的保温措施。但这天不一样,早晨起来洗脸就发生了异常——停水。   “停啥啊,”金大福过来弄两下,定了性,“拧都拧不开了,这是水管子冻住了。”   刘迪已经把牙膏挤出来了,于是这会儿举着个牙刷二了吧唧地问:“所以呢,这是让哥们儿干洗?”   “拿热水浇开不就行了。”小疯子懒洋洋挤过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唉,这同一个屋檐下的智商差距咋就那么大……   刘迪等半天,没等来下文,不耐烦了:“那你倒是浇啊,光他妈说顶屁用。”   小疯子不乐意了,叉腰瞪眼:“你见过诸葛亮拿青龙偃月刀?你见过吴用上阵杀敌?我是智囊,智囊懂不懂,就……”   刘迪生生后退两步,估计是觉着自己再听下去容易口吐白沫。   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可能真把谁当成透明的,但刘迪的兼容性还是让我叹为观止,随便跟谁都能扯上两句,嘴欠,人得瑟,没多久就成功融入十七号,我仿佛看见了刚出道时的自己。   早知道这样,我还动员大家接纳他干啥啊,整得现在俞轻舟都管我叫居委会的。   清晨时光宝贵,不能由着学龄前儿童白白浪费,于是我和周铖还有金大福人手一个暖水瓶,埋头就在那儿浇,花花则是时不时试试水龙头,看能否拧得动。   隔了夜的暖瓶只保留下一半温度,好在最后弹尽粮绝之际融冰计划终于成功,然后就看着俩袖手旁观的死孩子第一个冲过来享受胜利果实。   我看周铖,周铖看金大福,金大福把指关节握得咔咔直响。   要是全屋儿就他俩三十岁以下我们也就忍了,可是还有个花花呢,这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我得是多有眼光才能认这么个讲文明懂礼貌识大体懂谦让的弟啊!   厂房里的温度比之宿舍要好不少,可能是考量到工作效率。刘迪就在我身边儿扎根了,起初是光聊天不干活儿,后来貌似觉得无聊了,才真正开始研究加工制作。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乐趣,干活的速度蹭蹭往上窜。我觉得他挺有劳动改造的天赋,小疯子说这是处理器升级了,单核变双核。   “其实做一做也挺有意思,你看这个怎么样?”   得,学龄前儿童又来显摆作业了。   “好,非常好,全车间就你这灯最漂亮。”   “你他妈都没抬头……”   我黑线,只得从百忙之中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说:“刘大师,我建议你出去之后办个私人艺术工作室,真的,你特适合搞这个。”   刘迪磨牙,半天挤出来一句:“你这张嘴,能损到西伯利亚。”   我坏笑,低声道:“其实有个简单的法儿,你让监狱给咱号把活全免,分数照加不误,我发动大金子他们一起来陪你研究手工艺制品。”   刘迪特平静地看着我,语调都没有特别的起伏:“行啊,你们要不想干就不干。”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总算明白那种逮着好车就想划两道的仇富心理了。   刘迪忽然乐了,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跟你开玩笑哪。知道你不是咱这种好逸恶劳的人,你多勤劳质朴啊,监狱要选个先进模范,我肯定投你一票。”   跟这孙子说话太累,你妈他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有一点,我真没办法把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和杀人犯结合起来,更别说是光天化日拎着大刀的形象。可能人被逼急了都会干点儿出格的事,我想。   “对了,十五监有个叫西瓜的,你认识吗?”我忽然想起了这位故人,没什么感情成分,纯属八卦好奇。   “西瓜?”刘迪念叨着回忆半天,茫然摇头,“没印象。”   我不甘心,又形象地描述了一下其外貌,虽然我也记不太清了。   刘迪还是摇头。   得,记不住就算了,想来也不是啥明星分子。   “他和我一起进来的,分到十五监,刚进去的时候好像被欺负得不轻。你们那监是不是挺乱?”我转移八卦方向。   “还行吧,”刘迪不太当回事地摆弄摆弄流水线上的各种材料,“监狱不都这样儿么,你当和谐社会呢?”   我耸耸肩,也是。   “不过你们二监倒还真挺太平,”刘迪忽然话锋一转,“那个俞什么来着,挺有一手,虽然人挺招人烦……”   我喜欢他最后这句。   “太平什么啊,前阵子刚死俩人,你不知道?”   “知道,不过这和在哪个监没关系,不想活,放哪儿都一样。”   我搞不懂:“其实咱们这边儿都是十年以下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一眨眼不就过去了。”   刘迪扯扯嘴角:“那你这眼可眨得够慢的。”   我总觉着他话里有话,索性问:“你判了几年啊?”   刘迪又想了想,凝思的表情和刚刚回忆西瓜时一模一样,包括答案:“忘了。”   我崩溃:“这玩意儿还能忘?!”   刘迪满不在乎地打个哈欠,一脸倦容:“我从来不记对我意义不大的事儿。”   “操,你这狂妄的样儿真让人特想踹上两脚。”   “行,满足你。”   “我说的是踹脸。”   “……”   晚上睡觉的时候刘迪说这荒郊野岭的,暖气管道送过来早凉了,应该铺地热,电的。我在被窝里蜷成胎儿,还不忘提醒,你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映。哪成想刘迪来了句,早反映了,我爸说过事儿多。我无语,半天才心情复杂地建议,那只能从增强自身体质做起了,明儿开始每天来段健美操。刘迪说去你妈的吧,恶不恶心。   第二天,我成了预言帝。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跟着我的节拍,九号儿王文炎,你看哪儿呢,再不跟着动我把你分儿全扣光!”   你妈放风时间跳健美操,谁想的损招儿啊!   健美操不比广播体操,伸个胳膊蹬个腿就能糊弄过去,这玩意儿需要律动。   “律动懂不懂!冯一路你那是胳膊还是鸡翅膀啊,瞎扑打什么!”   俞轻舟疯了,绝对的。   只见他站在凌操台上,一会儿卖力示范动作,一会儿举着扩音器监视大家跟着节拍练,大冷的三九天,愣是挥汗如雨。我有点同情他——我是不知道他学这套操用了多久,但我相信,他教会我们的日子,遥遥无期。   放眼全监狱的老少爷们儿,你说来个散打格斗啥的,没准儿能捞出个全国冠军,但跳健美操这个,真是凤毛麟角。就几个文艺骨干学得挺像样,恨不能把屁股甩到天上,剩余人员,要么站那儿不动看热闹,时不时就要被狱友笨拙的动作逗破肚皮,要么吭哧吭哧东施效颦,成为逗乐儿的源泉。   如果王八蛋的目的是“手拉手心连心笑声遍万家”,那恭喜他,得逞了。   如果这是一操场的姑娘,想必漫天都会回荡银铃般的笑声,而今,只能是一窝熊瞎子呜呜咋咋咆哮山林。   刘迪倒是难得认真,扔胳膊甩腿倍儿有样,偶尔瞄见一眼,给我惊着了:“哟,你这是练过啊。”   “开玩笑,哥们儿正经练过几年街舞呢!”小眉毛一挑,盲流又得瑟上了。   我懒得理他,转头看花花,得,这位就惨不忍睹了。胳膊腿都不像原装,动作巨别扭,偏人还挺卖力,脸憋得黑里透红,正好跳跃动作的时候瞧见我看他,于是身体一歪,落地变成坐地了,我倒抽口冷气,都替他疼。   花花狼狈爬起来,狠狠瞪我一眼。   我缩缩脖子,知错地收回视线——这是谴责我干扰到他了,哥们儿懂。   “下面我们跟着音乐再来一遍,今天必须把第一节学会了!”   俞轻舟举着个大喇叭连吼带叫,我觉着马路对面的女监也可以组织组织人一起学了——隔着墙,音效也绝对是现场版。   “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经比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   “一个人睡也不怕不怕啦~~勇气当棉被~~不怕不怕不怕啦~~”   来个人杀了我吧!或者给我一把刀,我去捅了王八蛋蛋蛋蛋蛋!   好好一个周末,被王八蛋折磨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那厮终于良心发现,让大家自由活动,私下练习。妈的,谁还给你练哪,冰天雪地的,早躲屋儿里裹棉被了。   “看着吧,半夜肯定腿抽筋!”小疯子已经躺床上咒骂俞轻舟半个小时了,方有停歇迹象,“你们说是不是谁给他托梦了,比如今年有大灾大劫什么的,必须折腾咱们才能消灾?”   我无语:“你现代魔幻片儿看多了吧。”   刘迪补充一句:“还是国产的。”   小疯子气鼓鼓地刚要回嘴,金大福忽然插过来一句:“对了,刘迪,你今天晚上住这儿不?”   刘迪不明所以,下意识道:“住啊,怎么了?”   “哦,没啥,就跟你打个招呼,”金大福一派自然,“熄灯之后可能还有些儿童不宜的活动,不长,顶多四十分钟,忍忍哈。”   刘迪啥玩意儿没见过,琢磨两三秒,便悟了,当下一拍大腿:“嗨,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你搞你的,当我不存在就行。”   我被他俩的坦荡彻底征服了,抬头看周铖,那家伙正对着墙看书,只留给人民群众一个背影。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情,反正我要是喜欢男的,也肯定不找大金子,太他妈愁人!   既然有了预告,晚上的节目自然如期而至。   金大福还真是说搞就搞没半点心理障碍,估计也是忍太久了,掐指算算,从刘迪住进来到现在快一个月了,所以弄得激烈点儿我们都能理解。一向刻薄的小疯子巨安静,花花也再没捶床,整个十七号就听刘迪一个人在那儿——   “原来你俩是一对儿啊!”   “我操你俩干得够生猛的!”   “哎哎,你说你俩这么搞隔壁没抗议?管教不管?”   “妈的听得我都硬了……”   ……   【当我不存在就行。】   我为金大福掬一把同情泪。   第31章      那天晚上金大福到底有没有搞成,无从探究,反正之后几天,他的脸色都能和包公媲美。倒是周铖,逢人就微笑,面色如春风,弄得我不想怀疑也要怀疑,别是环境突变然后体位就逆转了吧……由于画面实在突破人类想象极限,我愣是把自己吓着了。   健美操还在做,大多数人倒真都能随着舞曲糊弄完了。我想人类的潜能无极限,这话真不假。只是有一点我没闹明白,就是即便监狱要普及健美操,也没有让一个管教负责全局的道理,说白了,俞轻舟跟文体建设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私底下聊天的时候,我把这事儿问了。说实话,我觉着自己和王八蛋认识这几年,关系处得倒还不错,虽然阶级差距明摆着,可怎么讲呢,就算到不了交心的程度,偶尔也能说说真话。   王八蛋没拐弯抹角,直接给了我答案:“搞健美操这个就是我申请的,自然由我负责。”   “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我实在找不出其他理由。   王八蛋垂下眼睛想了想,抬头,给了我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就当我心血来潮吧,折腾你们我开心。”   我眯起眼睛,有时候真话需要透过表象挖掘。   王八蛋毫不退缩,任由我看。   一秒。   两秒。   十秒。   二十秒。   “看完了吗?”   “没。”   “你再继续下去我会让你写检讨。”   “凭什么?”   “拿眼神猥亵管教。”   “……”   穿着制服的流氓,就说这货呢!   后来回监舍的时候,我无意中和花花唠叨起这事儿,花花想了想,写字给我:他可能是怕自杀的事情再发生。   我搞不懂:“这二者有关系吗?”   花花继续写:他可能是觉得发生自杀的事情,是因为监狱里面太枯燥无聊了,如果多点别的事情做,或许可以让咱们分心。   我皱眉,试图站在王八蛋的位置思考问题,半晌,有点儿能理解了。就是变相的心理辅导呗,或者说把力气都发泄完了,回屋儿可以直接累得呼呼大睡,省得东想西想。而且不可否认,现在做操的时候还有人偷着乐呢,这玩意儿娱乐性真的很强。   “这么看来,王八蛋还真是对咱们用心了。”长叹一口气,我有些五味杂陈。   花花想了想,补充:一点点。   我乐着拍他脑瓜:“一点点就不错啦,你还指望他爱的奉献哪。”   花花也弯了嘴角,赶忙又写几个字递过来。   我一看,上面写的是:他和你有点像。   我知道这是夸我呢,而且我也确实被夸得心里热热乎乎,但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我这可不是一点点,我是大爱撒人间。”   花花大笑起来,整个人都亮了,看着我的眼睛里溢满流光,不似焰火漂亮,却似焰火热烈。   随着刘迪跟大伙混得越来越熟,十七号的晚上更热闹了。有时候我会从图书室借几本古代武侠小说,然后给大家白话,讲评书似的。花花特别喜欢听,每回都一眨不眨地全神贯注,小疯子和周铖也比较捧场,就金大福嫌东嫌西,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嫌我讲得不够水准,注意,他是拿单田芳做比较的。最后遭到了刘迪的斥责:有的听就不错,要来的饭就别嫌叟了。   心是好心,话怎么就那么别扭!   年底,监狱启动了减刑申请。表格是每个人都能填,但名额有限,具体评定标准不得而知,最终只有小疯子进了复核。进了复核就证明有戏,而我们这些落下来的,只好等明年。刘迪是不参与这事儿的,人家自有路子,所以全程无视。小疯子得知自己进入复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瞧见我们的苦瓜脸,还不忘挨个拍肩膀,鼓励似的,明年继续努力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跟他一般见识犯不上,但不跟他一般见识,是真生闷气。这孩子打小就没吃过苦,我敢肯定,所以从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体谅别人的心情。   好在,申请减刑失败的阴影被突如其来的雪灾冲散了。   那是一月下旬,每天的新闻开始滚动播放我国遭遇了罕见的雪灾,浙江、江苏、湖北、湖南、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等,几乎大半个中国都受了灾。什么低温、雨雪、冰冻,这些在我看来完全属于冬天正常现象的词,给南方造成了几乎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新闻里说截止到一月底,直接经济损失已经达到五百多亿。   当钱到达一定数目,就失去了真实感,所以我没办法估量这究竟是多大一笔钱,只是觉得挺惨,尤其是看见那些断水断电的地方,看见那些住在临时安置房里的同胞,我忽然觉得自己呆在监狱里也没多苦,起码有吃有喝,有水有电,最重要的,我进来是因为罪有应得,而他们遭灾,却绝对无辜。   “中国人就是没信仰,”这天看完新闻联播回来,刘迪忽然说,“像在国外,一旦有这种天灾,就会有信徒跳出来说是因为我们人类自己做的坏事太多,所以上帝怒了,降临惩罚。从某种意义上讲,还可以警醒世人。”   周铖很少在我们扯淡的时候插嘴,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接话:“我觉得没信仰挺好,起码做完坏事儿没神父给你忏悔,洗刷罪恶感。”   刘迪看看他,又想想,竟然点头了:“你说的也有点道理。”   周铖笑笑。   刘迪也笑笑。   二人再没说话,可我总觉得他们在神交。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得,神交改搭讪了。   周铖的声音淡淡,但却无比肯定:“我没见过你。”   刘迪怀疑:“真的?”   周铖很平静的“嗯”了一声,极具说服力。   刘迪撇撇嘴,表示接受了。   逮个只有我们俩的当口,我偷偷问刘迪:“你不是看上周铖了吧,你也知道他和大金子的关系,我觉得挖墙脚这事儿不地道。”   刘迪啼笑皆非:“怎么可能,我就是找也不找在上面的啊。”   我咽了咽口水,这短短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得消化消化。   “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是上面儿的了?”先挑明显的问吧。   “和你这外人解释不清,”刘迪贼笑,“等你啥时候入道了,哥们儿带你玩儿去。”   我很严肃地拍拍他肩膀:“你现在就可以玩儿去了。”   刘迪是同志这事儿其实挺冲击我神经的,以前在外面我活了三十年都没发现这类人,进来才三年,见着仨了。我不知道这是环境的改造性还是诱发性,我只知道我自己撸的时候还想着女明星,这就欧了。   二月份,灾后重建。   新闻里各行各业都在如火如荼地支援重建,而我坐在活动室的小板凳上,就是眼巴巴的看着,像在看另外一个世界。   我想如果这时候我在外面,可能压根儿不会关注这些,什么南方受灾群众,不如一辆桑塔纳来得实在——那玩意儿最好脱手。入狱之前的三十年,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国家大事呢?我不知道。虽然这会儿我也不觉得那和我有多大关系,比如六方会谈,比如伊拉克战争,难道我关注了美朝关系就能缓和?伊拉克就能消除战火?不能。可我还是要看,因为全国人民都这么活着,我随大流,我踏实。   暖气是在三月初停的,明明已到冬末,却仿佛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水管子冻了融,融了冻,终于开始漏水,监狱迟迟不找人来修,我们每夜就只好伴着滴答声入睡,偶尔还会梦见水鬼。   要说平淡日子里唯一属得上的大事,就是厂房重建,全部手工作业停止,做彩灯终于退出历史舞台,我们全体被赶到野外开荒。   开荒是我们私底下叫的,其实就是外出劳动,多数都在矿上,跟旧社会华工似的。   二监被分到了一个采石场,有没有正规许可谁也不知道,反正整个矿都乱哄哄的,分不清哪个是民工,哪个是犯人。我们要做的就是开山,凿石头,连凿带挖无非就是卖把子力气。   卖力气无所谓,起初我是这么想的,可等真干起活,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   三月底的天,风依旧刺骨。刚出来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可在外面站久了,脸便没了知觉。后面终于出汗了,脸热了,手又开始疼,连冻带磨,我从小到大也没遭过这罪。   “操,这真他妈不是人干的!”难捱的不只我一个,小疯子从踏上这矿,哀嚎就没停过。   “知足吧,”周铖叹口气,“以前的犯人都是干这个,后来逃跑的多了,监狱才慢慢不提倡外出劳动,改在厂房里了。”   小疯子撇撇嘴:“那你怎么不说和盲流比呢,人家现在躲医务室里吃香的喝辣的。”   周铖莞尔:“不能比他,咱没那爹啊。”   花花一言不发,埋头干得实诚,只见那冻得硬邦邦的土在他的锹下完全失去抵抗力,老老实实地任由他挖来挖去。   我总过去用肩膀撞了撞他,表扬道:“你可以啊,还挺有劲儿的。”   花花没好气地扯过我胳膊,在我的手心写了俩阿拉伯数字:25。   我条件反射地问:“啥意思?”   花花一脸不高兴,转身无视我了。   之后任我再怎么问,他就是不搭理,然后我便被王八蛋发现了,拎到矿山脚下批评教育——   “中午要是还不出活儿,信不信我让你从这儿跑到山顶?”   我信,但尼玛冻土坚挺我有啥办法!   中午啃凉馒头的时候我忽然开了窍,闹明白花花的意思了。二十五,他今年二十五,算是个正经大人了,所以有劲儿不稀奇,这是怪我瞧不起他呢。   连着在矿上干了好几天,我忽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们都是在矿山根儿底下刨土。打个比方,整个矿山就是一块大石头,而我们就不断给它松土,几乎要把立足的四周都掏空了,虽然理论上讲山不会像被伐的树木一样倾倒,可还是危危险险的。   这天晚上,我把担忧给十七号的群众们讲了。大家似乎都没想过这个事儿,被我一提醒,表情也凝重起来。只小疯子一个人满不在乎:“这算啥啊,回头咱们挖完了,矿主还要拿炮崩呢,不然你以为那一块块石头都是自己脱落下来的?”   我瞪大眼睛:“还要拿炮崩?”   “废话,咱们这两天挖出的空就是放火药的啊。”   “那下面都崩没了上面不就塌了?”   “放心啦,私人采石场挺多都这么干的,没那么容易出事儿。”   “要是出了呢?”   “那只能认倒霉呗。”   我真想给小疯子开膛破肚,然后翻翻看心啊肺啊你们都在哪儿啊!   我和小疯子闲扯的时候刘迪一直在悠哉地吃泡面,这会儿吃完了,走过来准备爬上床。可一只脚刚踩上爬梯,人却忽然不动了。   等半天,见对方没有继续的意思,我只好开口:“哥们儿,就我个人而言不太喜欢你这个姿势,很挡视线。”   话音没落,刘迪倒是把抬起的脚放了下来,然后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被看得莫名其妙:“咋了?”   刘迪叹口气:“你还有时间关心石头啊火药的,你那手是被烙铁烙过?”   经他一提醒,我才翻过手掌瞧,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么,纵横交错全是印子,有些是红色,有些是紫青色,有的破了皮,有的已经开始冒出透明的水儿。   见我一脸茫然,刘迪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问:“不疼吗?”   说实话,真不。仿佛丧失了所有知觉,只剩下木木的,像被打了麻药。   一阵风迎面刮过,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人抓住,然后我就看见了花花的脑瓜顶——因为他直接蹲了下来。   我有点尴尬,主要是大家都没事儿,就我这样,丢人哪。可是往回抽了好几次,愣是没把胳膊抽回来。好吧,二十五岁是大小伙子了,这回我信。   刘迪还在说风凉话:“你别的都挺爷们儿,就这一双手,比娘们儿都娘们儿。”   我想踹他,可还没伸腿,花花先站起来,一把给他撞到旁边,然后打开门,回头看周铖。后者马上心领神会,清清嗓子,大声呼唤:“报告管教——”   刘迪叹为观止:“这就是默契啊……”   “不,”我扬起下巴,得瑟一笑,“这是哥的人气。”     第32章      管教办公室里,值夜班的俞轻舟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濡湿了半本儿《知音》。   带着我们过来的年轻狱警有点尴尬,一连叫了好几次“俞哥”,音量很大,浑厚有力的余音在苍穹中回荡不绝。   王八蛋总算睁开眼睛,虽然目光依旧迷迷瞪瞪。   “俞哥,十七号的人好像受伤了,我带来给你看看。”小年轻对俞轻舟很是恭敬。   王八蛋打个哈欠,把身体从桌上撑起来,总算恢复神智。瞧见是我和花花,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微妙:“怎么,又有谁欺负你弟了?”   这话自然是冲我说的,于是我赶紧亮出手掌:“报告管教,这回是我。”   王八蛋对我那双惨不忍睹的手颇为感兴趣,起身走近,歪头左看看右看看端详了很久,鉴宝似的,又是思索又是沉吟,围着我一圈圈的踱步。   最后花花急了,大概是因为王八蛋迟迟不提找狱医的事儿,他竟然伸手抓住了王八蛋的胳膊,然后用力摇晃。   王八蛋呆愣两秒,回过神儿,猛地抽出胳膊,一脸不高兴:“干嘛干嘛,想袭警啊!”   花花又急切地比划起来,一会儿指指我的手,一会儿指指门,一会儿又做出打电话的动作。乱是乱,但我懂。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在为我担心,可当我看见他急切的手势和额头上的汗珠,忽然起了丝心疼。   “别比划了,急什么呀,他这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倒是你,没受伤没出事儿在这里干嘛?”   王八蛋就是个冷血动物!   话虽然是问花花的,可回答的却是小年轻,只见他一脸为难:“那个,他非要跟过来……”   王八蛋把眉毛拧成了麻花儿:“他要跟就跟哪,那他让你把他放出去你放不放?一天天脑子都想什么呢,你当这是幼儿园你是阿姨?操,把他带回去。现在,马上!”   年轻狱警不敢怠慢,连忙上来拉花花。   花花挣扎着不让他拉,眼睛却一直看着我。   我吓一跳,搞不懂这场面怎么就从寻医问药发展成白娘子传奇了,还棒打鸳鸯的。可眼下的情形明显我不发话不行了,于是慢慢升腾的幸福优越感中,我大手一挥:“哥没事儿,你赶紧给我回去睡觉!”   花花有些迟疑,依然不太放心的样子。   我睁圆眼睛,瞪。   花花的脑袋耷拉下来,灰溜溜寻找年轻狱警去也。   办公室大门再度合上,夜重又慢慢静下来,偶尔有几丝不知哪窜进来的邪风,吹到脸上,灌进脖子里,凉得人一哆嗦。   王八蛋回到座位,翘起二郎腿,笑得不怀好意:“你出去以后可以考虑当驯兽师。”   “滚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骂,“花花又不是狗!”   王八蛋敛了笑意,轻轻抬眼瞥我:“你和谁说话呢?”   我就和你了,爱谁谁:“监狱长喷粪我也敢骂。”   王八蛋重重一拍桌子:“妈的我这阵子是不是太惯你了!”   我下意识脚后跟合拢,啪的一个立正:“报告管教!”   “有屁就放!”   “注意素质。”   “……”   俞轻舟估计被我噎得不轻,恨恨地磨了半天牙终于还是没忍住,朝我屁股蹬了一脚:“你他妈就是欠收拾。”   屁股肉厚,他那一脚又没真往死里踹,所以我很配合地踉跄几步,然后一边揉屁股一边朝他龇牙乐。   王八蛋懒得理我,拿起座机熟练地播了个号码。   办公室很安静,静到我可以听见那头的彩铃是《北京欢迎你》。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对,就是我……梦见儿子考了双百?你儿子才一岁半!得得,别唠叨啦,带药箱过来……顶多耽误你十分钟,我保证……你这两天不都住监狱宿舍嘛,几步路的事儿,就当帮个忙啦……我知道老陈值班儿,要是别人我还不找你呢,一个阑尾炎到他手里能变成肠穿孔,整个一蒙古大夫……没多大事儿,就手磨烂了,可能有点儿化脓……”   听得出电话那头儿的人很不乐意,但也听得出王八蛋和对方的关系不错,所以一个敢半夜扰人清梦,一个再不情愿也还是月下救人了。   放下电话,王八蛋总算正眼瞧我了——之前他只正眼看了我的手。   “说说这怎么个情况吧。你这是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肉搏了?”   “不是烫伤,”我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有点儿别扭和狼狈地咕哝,“干活儿磨的……”   王八蛋没听清,遂不耐烦道:“你嘴里含着水啊,说话大声点儿!”   我豁出去了:“报告管教,干活儿磨的!”   不出我所料,俞轻舟捂着肚子乐了足有三分钟,我都怕他太忘情了从凳子上栽下来。   终于,王八蛋乐完了,擦擦眼角的泪滴,语带钦佩:“冯一路我真服你了,怎么什么奇事儿都能在你身上发生呢,这两天感冒发烧劳累过度的倒不少,把手磨破的,你绝对头一份儿。”   “唉,”我也很伤感,“少爷的身子蹲苦窑的命。”   医生来得很快,还真像俞轻舟说的,几步路的事儿。可人一推门进来,我就愣了,这不是当年刚进来那会儿给西瓜看伤那位嘛。   “大夫,你还在这儿工作哪?”   斯斯文文的男人被问愣了,仔细看了我半天,还是一筹莫展:“你认识我?”   我连忙把当年的事情又给他回忆了一遍,男人有点印象,但印象不够深刻,最后只是笑笑:“必须还在这儿工作。俞管教没跟你说?我们这帮人进来就是无期。”   我说:“看你怎么想了,在哪儿干不是干,外头多少失业的还找不到工作呢。”   “说的也是,”医生冲我笑笑,“手。”   我把手递过去,忽然觉得自己特像训练有素的犬科动物。   抚山监狱很大,每个监区都有自己的医务室,我想这大夫负责的片区肯定距离我们二监比较远,不然即便不去看病,偶尔吃饭放风什么的也会有个擦肩。   但确实没有,他出现两次,都是因为俞轻舟找。   进来这几年我很少生病,偶尔头疼脑热,吃点儿药就顶回去了,所以我和狱医的接触不多,但眼前的男人还是让我觉得很温柔,他那种温柔不是刻意软声细语或者动作轻缓什么的,而是一种气场,一种感觉,让我这个做病人的莫名安心。   处理的整个过程时间不是很长,但我还是和对方聊了点儿有内容的,比如我知道了他姓许,还有,他和王八蛋是高中同学。   许大夫这个称呼,让我联想到了许仙,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想到白娘子传奇了,没什么缘由,就是很莫名的。   王八蛋不太满意老同学的爆料,在一旁皱眉咕哝:“哪来那么多零碎的。”   许大夫看都没看他一眼,涂好药膏,嘱咐我:“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去医务室涂药,晾一宿第二天基本就不会出水儿了,然后你白天干活肯定还要磨,还会破,晚上你就继续涂药,我估摸着最多俩礼拜吧,你那手就粗了,再磨也都跟挠痒痒似的。”   我懂了,这就是所谓的熬啊熬,终于熬成了阿香婆。   但,你妈这过程也太凶残了……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许仙说半个月,还真就半个月,我那手终于生出细细一层茧,再干活儿,顶多红一片,偶尔太过勤劳,火辣辣地疼上一晚,也就过去了。   一个老爷们儿,手细手粗我还真没所谓,毕竟出去了也不会再行从前的营生,权当跟过去告别了。可花花倒是比我还在乎,发现茧子那天他抓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掌心有茧子的地方轻轻摩挲,表情是说不出的难受。   这才是兄弟呢,我嘴上没说,但心里记着。   随着天气渐暖,采石场的活倒不是太遭罪了。土也慢慢松软开来,整座石头山被我们掏得亭亭玉立。矿主什么来头不知道,但真是个能吃苦的,整天穿着破衣烂衫混迹在民工中间,要不是小疯子指认,我还真以为他是阶级弟兄。   “越有钱才越装穷,贼着呢。”小疯子蹲在石头后面,借着我的掩护偷几分钟懒。   我一锹接一锹地把碎石扬进小推车,听这话想起了某人:“也就是说咱屋盲流那种的反而是没多少家底儿喽?”   “他要家底儿干嘛,有权就行呗,”小疯子一脸仇富仇官敌视我和谐社会,“有钱没权的才装孙子,有权有势的都装螃蟹了。”   我莞尔:“人家也没占你车道吧。”   小疯子把脸皱成了包子褶:“反正我就是看他不爽啦,冯一路你怎么跟谁都亲戚似的,全要护着?”   小疯子不提我还没觉得,呃,我好像是挺和人儿的。思来想去,只能解释为我的“看不上眼”标准太低,而十七号没有太极品的连这根儿线都过不去的哥们儿。   终于熬到收工回监舍,白天被我和小疯子念叨的螃蟹兄正在屋里自己和自己下跳棋,我本来想上前瞅瞅红绿双方形势如何,却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被惊住了。   “你那脑袋怎么回事儿?”自从监狱不再强制理发,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锃亮的脑壳了。寸草不生,细腻光滑,我估计走近了能看出镜面效果。   刘迪回过头来,摸摸自己脑袋瓜,嘿嘿一乐:“帅不?”   我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随后进来的周铖淡淡评价:“客观的讲,很别致。”   小疯子补充:“你这么出去说你不是盲流都没人信。”   刘迪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不错,要的就是这效果。”   我不能理解这位仁兄的思路,他真是爷。   晚上九点,刘迪早早躺到了床上——我的。还很体贴地靠墙躺着,给我留出一半富余。这场景让我想起了周铖和大金子每周的固定节目,颇有点儿不寒而栗。   “怎么个情况?”不问清楚,谁敢与狼同床?   刘迪拍拍身边的空地儿:“来,咱俩唠唠嗑儿。”   我认为并排躺着唠嗑儿这种事情只适合于纯真男女谈恋爱时躺在山顶看星星。   一屁股坐到床上,我盘起腿,真整出点儿阿香婆的风韵:“来吧。”   刘迪见我铁了心不配合他的搞基情绪,只得撇撇嘴,也坐起来和我面对面,然后以很扭曲的姿势摆弄腿。   看了半分钟,我实在不忍心,好言相劝:“不会盘就别盘了,当心撅折。”   刘迪不干,锲而不舍:“没道理啊……”   “我还见过不会卷舌头不会吹泡泡糖的呢,天生的别较劲了。”   又努力了半天,刘迪才终于死心,不过脸色还是臭臭的。   “你今儿个抽什么风?”虽然这厮平日里就够不正常的了,但今天绝对有事儿。   刘迪看我一眼,没回答,反而问:“冯一路,你还有几年?”   “三年零三个月。”   “记得够清楚的。”   “废话,天天掰手指头算着呢。”我想了想,又说,“看今年年底申请减刑能不能成吧,成了或许就不要这么久了。”   “哦,”刘迪漫不经心地挠挠后背,“那你出去之后想干什么啊?”   我说:“得看能干什么吧。”   刘迪恍然大悟:“对,也没几个地儿敢收咱们。”   我乐:“你就别叫苦了,家里都给铺好路了吧。”   刘迪没回答,反而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勾起嘴角:“嘿,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带劲儿?”   “……我一直以为这词儿是用来形容某种阴阳调和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的。”   刘迪愣了两秒,顿悟,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空间有限,他能满床打滚儿:“冯一路你他妈怎么能这么招笑儿呢,我爱死你了!哈哈哈……”   我叹口气,把狗爪子从身上拿开:“乐的时候拍自己大腿,谢谢。”   和刘迪在床上扯了半天闲篇儿,中途花花来送过一次水。那意思我明白:聊太嗨了,你该口渴了吧。刘迪特顺手地接过来,然后一饮而尽,大嚎一声,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扎啤。我本来想提醒那是老子的喝水杯,后来思考在三,算了,说了也是白说,百分之百的。可是花花不高兴了,倒没做什么,只是脸色沉了下来,眸子里的颜色更深了。刘迪见状调侃,别看了,身上都让你烧出八百个洞了。   后面花花坐上了窗台,又去看他的老朋友——夜空。   每次花花一这样,我就有点儿心疼,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而他也不要全世界。   我本来想过去说两句话,却在下一秒被刘迪脑袋上的疤吸引了注意力。说是疤,其实也不大,既不像刀砍也不像斧凿,在额头上方的头发里,当然,现在那地方是没毛儿的。   “这个啊,”见我看,刘迪大大方方地坦白,“撞的。”   我愣愣地问:“撞哪儿?”   “墙呗。”刘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刚进来那会儿拼了命的想出去,倒不是真想死,就觉着只要能被抬出去就肯定不用再进来了,我老子有招儿。”   显然,没成功。   “然后呢?”   “然后我是被抬出去了,在医院呆了三天吧,怎么抬出去又怎么抬回来的。”   “你爸不是……”   “嗯,他确实有招儿,还全他妈是狠招儿,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算了算了,提起来憋屈,不说了。”   人家不想唠,我也就不再多问,后来我俩开始扯时事,扯政治,扯男人,扯女人,跟俩流氓似的把所有俊男靓女都意淫个遍,方才尽性。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采石场的时候,刘迪还在呼呼。   第二天傍晚,我们劳作归来的时候,刘迪没了,连人带东西。   保外就医,那个我们只能做梦想想的事儿,人家搞成了,甭管本主儿多么活蹦乱跳体壮如牛。小疯子骂他不够意思,居然连个口风都不透。周铖说人家就怕你这样的,三咋呼两咋呼就容易节外生枝。花花问我,你知道吗。我其实特想点头,因为我和那家伙活活侃了半宿啊,但事实是,真没有。   【调监的时候怎么想着来我们这里?】昨夜临散伙的时候我问。   【你们号儿挺有意思。】这是刘迪的回答。     第33章      刘迪保外就医的消息像燎原的野火,席卷整个二监。当然这种席卷不是明面儿上的——每个监区都有自己的小道消息网,它由一个又一个闲得蛋疼的犯人组成,每个人都是这网络上的小节点,竖起耳朵,搜集信息,接收转发,承上启下。   二监在王八蛋的淫威下,过于太平了,尤其是上次死人之后。以至于有个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大家嚼上半天,更别说保外就医这种信息量满载的事情除了十七号,其他屋的人也来问我刘迪的情况,仿佛我和他是公认的哥俩好,这让我更他妈憋屈。因为我真的屁都不知道。   【不可能吧,你俩那么铁。】   这是我最常听见的话,也是最让我哭笑不得的。   哪来的铁呢,这才处多久,谁能跟谁心贴心?别说刘迪,就我和周铖金大福一个号子住三年,也不敢说对他俩知根知底儿,更别提心里想的,脑袋里计划的。   其实人和人的交往,就那么回事儿。说起来有点儿像买彩票,中了,就一条道走到黑,直接交到心窝里,不中,就泛泛点个头,再热乎,也不过是唠个屁磕儿,半句有用的没有。我们监挺有意思?这话他从进到十七号就开始说,直至最后金蝉脱壳。我是没看出来十七号哪儿有意思,反正我觉得他挺没意思的。   正想着,手底下忽然一震,虎口直接麻了。我赶忙收回神游,只见锹下翻出的泥土里露出些许粗糙的灰色表面。得,这是又刨到碎石了。我朝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憋足劲儿想一鼓作气把它挖出来,哪只锹都快撅折了,人家真是磐石,岿然不动。   看来石头还挺大,我在心里琢磨着,是偷个懒儿绕过,还是迎难而上做个铁血真汉子。忽然旁边又伸过来一锹,也铲到了这个石头上,抬头,是花花。于是顽石在我俩的合力下终于乖乖出土,被丢到了推车上。   我记得花花的劳作地点距离我五米开外,怎么还能瞅着我这里有事儿呢?而且是埋的土里的……   “你属哪吒?三只眼?”   花花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又回去干活儿了。   我黑线,有点儿担心这弟弟在面瘫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没过多久,花花回过头来,见我还在瞅他,忽然露齿一笑。时间之短,速度之快,事发之突然,直接把我闪着了,等到人家继续弯腰劳作,我这还满眼的金色星星儿。   视野恢复清明时,花花已经被叫到了远处帮忙。撬出大石头后的土,松软好挖,干起活来也畅快。偶尔,我会下意识抬头搜寻那个瘦瘦的背影,搜寻到了,心里便一阵舒坦。   我和自己说,看见没,这才是兄弟,一百个人里能摊上一个这样的,就不错了。至于刘迪,那就是天边的云彩,想起来了抬头看两眼,若是忙,谁管他变成了什么形状。   傍晚临收工的时候,采石场发生了一场骚乱。三月底的天还很短,傍晚已经蒙蒙黑了,一边是几个号的犯人,一边是民工,两伙人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冲突,打成一团。金大福提议过去看看,我有点跃跃欲试,可没等迈开腿,就被小疯子拦住。   “他们那是想趁乱逃跑,你俩别着了道。”   逃跑两个字刺激了我的神经,嘎嘣就把腿收回来了。我已经太太平平过了三年零八个月,不想被击毙。   四月初,连下了几天的雨,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为了应景。   “……清明这几天,不少台湾旅行社推出了大陆祭祖团,以方便台湾民众回乡祭祖……”   垂下眼睛,我无意识地挪挪小板凳,仿佛这样就能缓解新闻内容带来的莫名压力。   可是没用。   女主播圆润悦耳的声音无孔不入,并且渐渐的变了形,变成了另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你看,人家台湾民众都能来大陆祭祖,你却不能给你爸扫墓,哪怕是烧一张黄纸呢。   我知道我这是疑心生暗鬼,被害妄想症,可我控制不住,因为事实就摆在那儿——我爸死了,我连去他墓前磕个头都办不到。哦对,他还没有墓呢,只是个骨灰盒,和众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起,被摆在火葬场某个储藏架上。   看完新闻回监舍的路上,我在雨声中突发奇想。怎么不下来一道雷把我劈了呢,我都不孝到了这个地步。   晚上花花拿小说给我,让我再来段评书。   “不了,”我头一次拒绝,“今天哥没心情。”   花花愣了下,随即点头表示明白了,拿着书转身去了窗台。   我忽然有点儿于心不忍,说实话,花花难得要求我点儿什么,偏赶巧,今天我真不在状态。得瑟不起来,莫名的低落,想和人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小疯子被叫到宣传组帮忙,周铖和大金子在活动室没回来,屋里只有我和花花,一个坐在窗台上看书,一个傻不愣登站在地上,屋子因为过于安静而显得空旷。   “花花,你是哪里人啊?”我没话找话。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安静,还是因为刚刚的拒绝,所以总想找补点儿什么。   花花没有立刻动,而是犹豫了几秒,才跳下窗台,走到桌子旁边写给我:同顺县。   我总觉得他其实不太想跟我说话,起码在刚刚那个瞬间。   坏脾气的花花太遥远了,以至于我差点儿忘了,这可不是个乖宝宝。但还是回答了,起码能够说明,咳,我还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   “那可够偏的,到我们这儿怎么也得七八个小时的车吧。”我没搞懂,“怎么想着来这边儿呢?”   花花摇头,写:没想着来,随便逃票溜上一列火车,就到这里了。   【有爹有妈有姐姐有弟弟,但妈不是我亲妈,姐姐弟弟也是半亲不亲的,我十五岁离家出走,再没和家里联系过。】   我想起了花花说的。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开口,因为我觉得这等于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很不讲究。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这是我弟,我想要知道他的过去,别人我都可以不管,但我俩必须知根知底儿。   片刻的安静后,我听见自己问:“你是天生就不能说话吗?”   花花呆住,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连忙补充:“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   花花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甄别这个问题是否无害一样。   我表情未动,任由他探寻。   终于,花花缓缓摇头。   我心里一紧,想要说什么,那头却已经唰唰写了起来。信纸被强大的力道划出沙沙的哀号,每一笔,都饱含恨意——   我爸常年在外打工,不管家里。有一次那个女人打我耳光,我没站住,摔倒时头撞在了暖气上,晕过去了。女人没管我,我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宿,后来又发烧,最后是邻居看不过去把我送到县医院,才没死,但是说不出来话了。女人非说是县医院把我治坏了,要他们赔钱,可我在被送到医院之前就不能说话了,那个邻居抱我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想叫他叔叔,我都叫不出来。那年我才五岁,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可就这件事,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想过一千种花花不能说话的原因,却还是低估了人的恶。   “你爸不可能永远不回家,他回家看见你这样不管吗?”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嗓子眼是苦的。   花花冷冷一笑。   那时候我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又说不出话,女人说我是发烧被医院治坏了,他就信了。反正家里还有其他孩子,不差我一个哑巴。   在我记忆中,这是花花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哑巴,得是心里有多苦,有多恨?   “那你现在认识这些字……”   那个好心的邻居教我的,一直到我十四岁那年,他中风。   冯一路,花花歪歪扭扭写下我的名字,用笔尖无声地问,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有的,”我说,“起码你现在还把他记在心里。”   话题太过沉重,以至于结束许久,屋里的气氛还是很压抑。我试图哼些歌曲来缓解一下气氛,但……好吧,你挑着担我牵着马确实不合适。   过了有半个多小时吧,小疯子回来了,一推门就嚷,冯一路,我又赚了二分哦!我说你就够二的,正合适。又过了十来分钟,金大福和周铖也回来了,并带回了十六号老王和老田搞到了一起的消息。我被震惊了,俩泰森压在一起的画面瞬间侵入我的大脑,除了叠罗汉,我真没办法设想其他的可行性娱乐活动。   有了人气,总算淡了哀愁。   我仰望天花板,长长地舒了口气,却还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闷闷的,不大好受。花花忽然拍我肩膀,然后递过来一句话——   我们村好几个后妈养的孩子都没活下来,我不是命苦,是命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特想抱抱他。   【出去之后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不过基本都是随口一问,所以我也就随口一答,要么说没想过,要么说能干啥干啥。但当临近熄灯花花这么问时,我犹豫了,到了嘴边的“嗨,现在哪能想那么远”被我咽了回去。   整理答案,我花了很久的时间。   “以前的营生肯定是不能干了,做点儿正经事吧,力所能及地打个工,或者把老头儿那房子卖了做点儿小买卖……其实我经常想这些,但又不敢想太深,因为规划一旦太具体太形象,就太有诱惑力了,剩下的三年就没法儿熬了……”   花花听得很认真,见我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写:你肯定比我早出去,那我出去以后可以跟着你吗?如果你打工,我就跟你一起打,如果你做买卖,我就给你打工。   “行啊,”我应承得很痛快,“反正我家里没人了,咱俩搭伙过日子。嗯,带个弟弟,怎么也算半个家哈。”   花花很开心,不用笑,贼亮贼亮的眼睛就是证据。   我真想快点出去!   花花破天荒地用了个感叹号。   吓得我一身冷汗:“可别介,咱还是老老实实把这几年坐完,乖啊。”   花花囧,还没来得及抗议,小疯子已经率先一步嚎叫,声嘶力竭,振聋发聩——   “冯一路你他妈再自言自语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第34章   五月一日,星期四,多云。   新闻里说全国人民喜迎小黄金周,多处热门旅游景点都出现人流高峰,不堪重负的景区不得不采用限制售票的方式来调控游客数量,黄山更是险些发生游客踩踏事件。而我们,在“建议出国游的公民尽量不要选择冷僻线路,避免卷入当地冲突确保自身安全”的温馨提示中,继续愚公移山。   “法定假日开工,眼里还有没有劳动法了!”小疯子毫无章法地拿铁锹尖一下又一下挑土,忿忿嘀咕。   “行了,”金大福把铁锹往土里一戳,迎风而立,颇像小学历史课本插话上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去年你就这么说,有点儿新鲜的没?”   容恺白他一眼,看样子是本没想搭理,可抬眼瞄到了头顶,霎时来了劲儿:“有!你们看这石头山像不像一朵大蘑菇?”   原本是不像的。   在我们来之前,它和这附近连绵的山脉一样有起有伏,写意风雅。可现在,它的底部已被我们连掏带炸弄去大半,巨大的伞檐和岩石板悬在空中,仿佛泰山压顶。   仰头观察片刻,金大福认同了小疯子的比喻:“像,然后呢?”   小疯子诡异地挑起眉毛:“然后?然后昨天刚下过雨,今天我们这些不要命的就继续在下面挖啊挖,谁知道啥时候来个山体滑坡,我们就交代了。”   金大福黑线,没好气地踹了他屁股一脚:“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小疯子嘿嘿一乐:“同志,要相信科学啊。”   金大福懒得理他,继续干活,花花和周铖压根儿就没认真听。十七号责任区的大部分活儿都是这仨干完的,我不争气,小疯子偷奸耍滑,所以这会儿也只有我把他的话当话。   凑近小疯子,我低声问:“喂,你说的真的假的?要真有性命危险谁他妈还搁这儿干活啊!”   小疯子愣了下,随即龇出白牙:“你还当真啦。放心,一般采石场都这么干,省事儿啊,意外都是理论上的,发生概率不高。”   我不自觉皱眉:“那还是有可能了?”   “冯一路,”小疯子叫我名字,凝视我,“吃饭还有可能被噎死呢,你吃不?喝水还有可能被呛死呢,你喝不?做爱还有可能马上风呢,你做不?”   我想说吃饭喝水这个不能戒,但我可以小心,性欲这个,更简单,悠着点儿就行了,别总梦想着夜驭五女什么的。可我只来得及动半下嘴唇,确切的说连标准的发音姿势都还没有摆好,一粒细沙便鬼使神差地冲进我的嘴巴,难受得我又是积攒吐沫又是用牙刮舌头的就想把它吐出去,可没等我成功,下一秒头顶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有点像打雷,低沉发闷,却莫名持久。   远处忽然有人惨叫一声:“山要塌啦——”   我下意识抬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山体的巨大的阴影将我们结结实实地罩住,触目所及,只是被掏得千疮百孔的石头顶壁。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只有半秒,我的腿忽然抽筋似的抖了起来,挣扎着要弹离地面,可又不知道它想往哪里去。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力量把我拉到一旁,电光火石间,几块大石头已经砸在我刚刚站的地方。   “哑巴,这边!”容恺焦急的声音传来。似很近,又似很远。   没等我闹明白,花花已经拖着我狂奔起来。   说是奔,也只是几步路的事情,从被我们掏空的山下方中间地带跑到最里面,几乎贴到石头山壁了。我搞不懂为什么要往里面跑而不是往外面逃,可老天没给我开口询问的机会。   一秒,真的最多一秒,从花花带我贴住山壁,到铺天盖地的石块从山顶滚落下来,汹涌而猛烈。漫天飞扬的尘土几乎让人窒息,我用力闭着眼睛,感觉到沙粒拍打在脸上的刺痛,听见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哀嚎,恐惧像一双恶魔的手掌紧紧包住我的心脏,某个瞬间,我真的觉着它不跳了,就静静地呆在那,同我一起聆听死神的歌谣。   有人抱住了我。   是花花,我熟悉那个味道。   他的力气很大,一手护着我的头,一手紧紧箍着我的后背,就像要把我塞进他的皮囊里。   没人知道滑落的山石是何时停歇的。世界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天与地尚未分开,混沌黑暗,死气沉沉。   “都……还好吗……”   小疯子的声音听着像从地底传上来的,幽幽颤颤,虚得厉害。   我如梦初醒,发现花花依然紧绷着身体,护着我的力道一点没减,心里蓦地一热。这要是真塌下来,肯定是砸在他身上,亲兄弟都未必能做到这样,不是么?   “呸,活着呢。”这是金大福的声音,听着就在附近不远,心有余悸的。   “没事。”这是周铖,与平时无异的淡定语调,可若仔细听,还是有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花花没任何反应,虽然知道他不能出声,可我那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花花?”我轻叫,试探性地动了动。   终于,后背的力道慢慢松懈下来。   我长舒口气,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到一双手在摸我,小心翼翼的,轻轻柔柔的,先是脑袋,然后肩膀,胳膊,腰……   “哎哎行了,我没事儿!”好么,再摸下去就到我痒痒肉了,这场合可不适宜爆笑。   勘察的爪子终于收工,下一秒,我又被搂住,不过这次较为舒缓,没往死里用力。   “放心吧,哥命贼大,”我轻拍两下他的后背,“倒是你,没受伤吧?”   花花没回答,而是把毛茸茸的脑袋伸了过来,在我的颈窝里蹭啊蹭,小狗儿似的。   我莞尔,忽然觉得自己正抱着一个大型儿童。   “冯一路你俩腻味完没?腻味完就他妈赶紧过来!”小疯子难得气急败坏,能量十足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周铖闲闲的语调飘来:“你悠着点儿,别给震塌了。”   “塌不了,”小疯子的声音低了下去,没了生气,“就怕咱们没被压死而被憋死。”   这是一个完全密闭的幽暗空间,某个刹那,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张着眼睛还是闭着,因为所见的东西没有任何差别,除了黑,还是黑。我索性不再费力了,直接闭上眼睛,努力辨别小疯子和周铖说话的方向。   周铖像知道我在做什么似的,忽然说:“冯一路,这边。”   我顺着花花的胳膊摸下来,最后牵住了他的手,然后拉着他一起慢慢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   沙砾在我们鞋底发出粗糙的摩擦声,我的神经绷到了极点,仿佛走在雷区,每一步都要先用脚尖轻轻试探,再踩实,生怕一个偏差,便尸骨无存。小疯子说不会塌,我很想信,但山崩地裂刚刚过去没几分钟,我现在脑子里还都是那轰隆隆的巨响,我怕,我很怕,我现在甚至听见自己脚下的沙沙声,都心惊肉跳。   终于,我摸到了温热的肉体。硬邦邦的肱二头肌,要举手才能摸到的脑袋……   “摸够了就把爪子撂下来,”金大福终是没扛住,“操,一身鸡皮疙瘩。”   我几乎崩断的神经终于有了些许舒缓。   人聚齐了,虽然看不见,可偶尔有呼吸拂到脸上,还是让人心安。   “现在听我说,我们遇上滑落了,我想应该是半山腰或者山顶上的石头让雨一浇,摩擦力减小,再一个天天放炮也会让山体震动,赶个寸劲儿就全都滑下来了。”小疯子的声音近在咫尺,记忆里他从没这般正经过。性命攸关,不是生就是死的当口,没人开得起玩笑。   我想起了新闻里偶尔听见的词儿:“泥石流?”   “不是,这山上就没土,滑下来的应该只有石头。”小疯子接着说,“所以我才让你们往这边儿跑,因为石头滑坡是有个角度的,这时候反而垂直方向安全,何况咱们头顶还有被掏空的石壁挡着。”   金大福着急地插了一句:“可是我们现在被埋里了!”   “往外跑你现在就是一滩肉酱!我们在最里面,根本跑不出去!”   “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周铖阻止他们再吵下去,直接问,“容恺,咱们有办法出去吗?”   小疯子沉默了许久,才说:“还是等救援吧。”   救援两个字像是有魔力,瞬间安抚了我们的神经。往常不屑一顾的和谐社会啊人命大于天啊摇身一变,从假大空的口号变成了我们坚定不移的信仰。我们盼望救援快点到来,解放军也好,消防官兵也好,随便什么,我们掐断任何一丝丝怀疑的念头,只为保持住那摇摇欲坠的生命烛火。   “都坐着吧,省点儿体力。”   小疯子的建议被集体采纳,我们纷纷坐到地上。闭眼睛太久,困倦莫名袭来,我连忙睁开,并用力瞪得大大,虽然视野中还是漆黑一片,但我不管,我就知道我不能睡着,哪怕一秒。   没人说话,或许是太累了不想说,或许是不知道能说什么。死寂像一汪深湖,慢慢将我们淹没……   有人抽了一下鼻子。   我身边的人动了下,感觉像是抬胳膊或者别的什么,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两个人在过招。   然后我听见周铖无奈的叹息:“你哭什么……”   “我没!”坚决否认的小疯子还带着鼻音。   第35章   似乎很久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无尽的幽暗,狭窄的憋闷,仿佛自己被吞进了猛兽的肚子里,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感觉不到外界变化,就这样被钉在了原地,等着胃液一点点把我腐蚀到渣都不剩。   我恨小黑屋。   我恨一切黑暗狭小的空间!   “说点儿什么吧,”我说,“这能把人憋疯了。”   “行啊,拜某张乌鸦嘴所赐,我们确实被活埋了。”率先响应的是金大福,这可有点儿出乎我意料。   被点名的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容恺是谁啊,什么都能吃就是吃不得亏,于是抽噎着气儿还没捋顺呢,就断断续续地反驳:“你、你他妈说谁呢……我要是、要是有这能力……我还在这呆着……早、早他妈出去给……给领导人当智库了!”   “你不整天一套一套的嘛,什么这个蘑菇啊,那个坍塌啊,你有能耐,都说中了,你怎么就不想着带咱们换个地儿?非在这鬼地方等死!”   “那是我……是我说换就能换的吗!你以为监狱是、是我家开的……我也没想到真能滑坡啊……”   “还有脸哭,哭个屁!”   “金大福我操你妈!”   我错了,我嘴贱,我非得提什么大家来说话啊,这可好,不如憋疯呢。   “都少说两句吧,”周铖淡淡的嗓音这会儿颇像灭火器,“自家人较什么劲,留着力气与天斗。”   “天在哪儿呢,你指给我看看?”   “金大福,别逮着谁咬谁,多大人了,和个小孩儿置什么气。”   “我就烦他没心没肺那样儿!”   “人家也没求着你喜欢,我还烦你呢。”   “周铖你他妈到底哪头儿的!”   “妇幼保健协会。”   “靠!”   我被这黑暗中的唇枪舌剑逗乐了。我开始怀疑这么多年错看了周铖,他那个淡漠的躯壳里说必定包裹着一颗极富同情的温柔心。   小疯子也安静下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依我对他的了解,这么乖的不回嘴,八成是被周铖的拔刀相助惊着了,先是惊,待回过味儿来便软软的成了趴趴熊。   不同于花花的倔强,小疯子其实就是个唬人的刺猬,你找好角度用对力道,轻轻松就能给它掀翻了,然后这娃就只剩下柔软的肚皮。   周铖有句话说的没错,这就是个孩子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围困得有多深,但我们真的特别渴望能听见机器的轰鸣,或者不要机器,哪怕是些许飘摇的呼喊呢,起码让我们能够坚信自己并未被遗忘。   但是没有。   整个世界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静静埋在地下最深处,无人惦记,无人打扰,任由它这么沉睡下去,慢慢化作泥土的肥料。   恐惧像成群结队的小虫子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发颤,平稳呼吸。我不想变成花泥,我知道谁都不想,但没人敢说,怕一语成谶。   “你们都没蹲过紧闭吧,禁闭就这样,那可不太好受。”努力让语调显得轻松自然,我干的不错,除了被咬到的舌尖有点痛。   “花雕蹲过。”金大福说了这么一句。   我惊讶:“啊?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没进来呢,”金大福似乎在回忆,过了几秒才说,“足足蹲了一个月吧,差点儿加刑。”   “为的什么?”   “那谁知道,我可没你这待遇,还给写字儿的。”   “……”   腿上忽然传来重量,我下意识伸手去摸,得,毛茸茸一颗脑袋。嫌枕得不够舒服,该生又数次翻身调整角度,终于寻到了满意位置,不动了。   记忆中花花就没撒娇过,忽然来这么一下,我完全扛不住,顷刻便加入了周铖的妇幼保健协会,别说奉献个大腿,就让我……呃,献出四肢外加躯干都成!   小疯子永远都学不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时忽然颤巍巍冒出一句:“救援……会不会不来了?”   明知道不可能,可我还是觉得听见了咯噔一声。那声音很大,分明是几颗心脏共同发出的,不谋而合,整齐划一。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金大福几乎在低吼了。如果不是两眼一抹,我想他真的会跳起来揍容恺。   小疯子没了往日的自信满满抑或恃才高傲,变了调子的声音里除了委屈,更多的还是害怕,那种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的恐惧,忐忑,惶恐不安:“他们要真来,我说了也会来,他们要是不来,我不说也没用!”   金大福恨恨地骂了句什么,太含糊,听不清。   小疯子又开始掉眼泪了,虽然看不见,可他身边的人知道——   “你水做的啊……”周铖又无奈又好笑地叹息,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莫名温柔。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周铖该不会在给小疯子擦眼泪吧。这,这画面完全不属于地球啊!   许是安抚告一段落,周铖再度开口:“救援是肯定有的,咱们再不值钱也是人命,起码俞轻舟不会不管,只不过这是山里,可能挖掘机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金大福没什么精神地冷哼:“你就自我安慰吧。”   周铖的声音淡下来:“不然呢,反正都是等,等获救总比等死强。”   金大福不再言语,周铖也不是不饶人的人,话头便在这里止住了。小疯子连哭两回,估计消耗了不少体力,这会儿安静着,花花也很安静,或者说是一直很安静,而且过于安静了。   “喂,没睡着吧?”我忽然起了担心。   腿上的脑袋未动,手却让人握住了。我怀疑这家伙那眼睛是红外线的,不然怎么就准确无误地抓到了我的爪……啊呸,玉手。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进入血液,又随着血液传到心脏,最终化作片片安心扩散开来。   时间又开始流逝,似乎每到安静,等待就会被虚无的黑暗拖得长长,仿佛永无尽头。   周铖说得对,同样是等,等救总比等死强。所以我觉得该说些能让大家开心的,一开心,就把烦恼忘了,即便忘不了,也可以冲散一些。退一步讲,真死了,也别死得太难受……   轻轻嗓子,我一字一句讲出酝酿半天的开场白:“那个,我进来也有三年了,这三年咱大家处得也不错,今儿我就和你们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你也知道你平时一多半儿说的都是废话么。”金大福现在是点着了的鞭炮,噼里啪啦炸起来没完。   “我检讨,行了吧。”咱不和你一般见识,“就我刚进来那会儿,觉得你们是一屋子僵尸,说个话吧,没反应,遇着个事儿吧,还是没反应,我想我六年都跟你们一起挺尸,那我还不提前报销了啊!”   “然后呢。”周铖的话里带上了笑意。   “然后咱就相处了呗,我才发现,哥几个也没那么不是东西哈。”   小疯子没好气地咕哝,闷闷的:“你的表扬真别致。”   我莞尔:“其实我这人浑身毛病,好事儿啊,三八啊,嘴碎啊,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的时候,还喜欢招猫逗狗,想那年弄小合唱,我看大金子脸都绿了,还跟我这儿啊啊啊的和音呢……”   “我他妈当时想挠你!”   “哈哈,这个可不适合临时起意,你得先把指甲留起来。”   “……”   “然后就是小疯子,你绝对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上到养老院,下到幼儿园,没人比得过你。”   “嗯,这表扬听着舒坦多了……”   “就是没用在正地方。”   “……”   “周铖就不说了,坏毛病基本没有,对人彬彬有礼春风化雨,我要稀罕男的我也找你,哈哈!”   “谢谢。”   “哑巴呢?”小疯子问。   我愣了下,随即咧开嘴,知道没人看得见,于是肆无忌惮地呼噜一把花花微卷的短发:“这就不用说了,他都明白。”   “冯一路你怎么跟他俩似的越来越恶心了……”   “喂,人家刚刚给你擦完眼泪你就说人恶心还有没有点儿良心了……”   “啊,你看得见?”   “……”晕,这他妈也能猜中?!   不知是不是说话太多,我渐渐感觉胸口发闷,偶尔,还会一阵阵的天旋地转。手心出了一层层的汗,花花也感觉到了,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我努力识别了好久,才分辨出来他写的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想让他安心,可话一出口,就觉出了底气发虚。   花花忽然爬起来摸我额头,自然,他蹭到了一手的汗。   花花着急起来,挣扎着就要往外走,我一把拉住他:“你干嘛!”   花花不理,用力想甩开我的胳膊。   其他人也被惊动,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这种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我们这些惊弓之鸟崩溃。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觉得有点儿闷。”我用力把花花扯回来,真生气了,“你乱跑什么,万一哪个地方又垮了呢!”   花花不管,就跟我来拉锯战。   我要疯了,恨不能抽他俩耳刮子,却听见小疯子说:“感觉闷正常,这地方空气本来就不多,也不通风。”   “听见没,”我死死攥着他的胳膊,“别发疯了,除非你想早点儿见阎王。”   金大福忽然问:“咱们在这儿有多久了?”   “不知道,”周铖低语,“好几个小时了吧。”   金大福苦笑:“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屁话?”   “没。”   “我想也是,我说的话通常都不作数。”   小疯子不甘心地出声,涩涩的:“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倒霉呢!我不想死……”   我深吸口气,觉得不管怎么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儿,孩子可以哭,咱不能:“倒霉?你想想那些当场就被石头砸着的人,咱们已经偷了好几个小时了。”   “那我能再偷点儿么……”   “能,你就想着再偷一点儿,再偷一点儿,然后就偷到挖掘机来挖我们了。”   “那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万一一铲子没挖好把我挖死了呢?”   “……”   不得不说,小疯子担心的问题,很有水平。   当你把生死都毫不避讳的谈过,接下来的时间也便没那么难熬了,我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减少能量的消耗,或许对于漫长的等待,这只是杯水车薪,但我想这杯水有总比没有好,起码还可以……   轰隆隆——   远处突如其来的沉闷声响打破幽暗的静谧,我明显地感觉到四周开始微微震动。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金大福紧张地问:“又滑坡了?”   小疯子哀号:“不是吧,还来?!   我忽然又被袋鼠弟弟抱住,还没来得及抗议,声音已经由远及近震耳欲聋,几乎要把我的耳膜冲破!   第36章   这一次的滑坡并没有持续很久,却比之前还要猛烈,后面声音过去了,震动却迟迟不退,顺着脚底板的神经传到四肢百骸,颤得人恶心想吐。   忽然脸颊掠过一丝凉意。   是风?   怎么可能!   但明知道看不见,我还是习惯性的睁开眼,却在尚未分清东南西北之际听见小疯子兴奋的疾呼:“有光——”   我的心脏霎时狂跳起来,用力眨着眼睛希望它能快些争点气。   果不其然,一丁点儿微光从几米外的地方透进来,那光很弱,并未抵达我们这,所以周遭仍一片漆黑,可是足够了。我们就像广告里那群早起无力的纸片人,喝了一大口饮料,瞬间充盈起来,仿佛全身各处细胞都满状态复活,拎出去就能来个铁人三项。   挣开花花的胳膊,我一个箭步就想窜过去,却被周铖制止:“你在这呆着,我过去看看。”   我皱眉:“为啥?”   周铖瞟了我一眼,虽然看不见,可我就是知道他瞟了!   “因为你不靠谱。”回答的是大金子。   “容易把大好形势给毁了。”小疯子还补充。   彼时周铖已缓步上前——踏着我受伤的自尊,飘摇的光慢慢将他的身影勾勒出隐约的轮廓。我们站在后方,屏住呼吸,生怕喘个粗气便将那希望之光吹跑了。   “不只是光,还有风!”前方传来捷报。   我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故作镇定地问:“是救援队来了?”   周铖安静了一会儿,像在侧耳听,半晌才说:“不像,没机器的声音,外面好像在下雨。”   下雨?   我们几个后方人员终是没按捺住,小心翼翼地向那光聚拢。   只见密不透风的大石块间,鬼使神差就出了这么道一指宽的缝隙,两寸多长,我试着一捅,手指头就出去了。   “瞎鼓捣什么!”小疯子厉声训斥。   我吓的想连忙收手,哪知上山容易下山难,指关节偏那么寸卡在缝隙上,被我用力一带,秃噜掉一层皮。   哥是纯爷们儿,铁血真汉子,不能……我勒个去是真疼啊!   性命攸关之际,便没人管我手指头折没折了,纷纷围着那缝隙端详,相面似的。就花花还算有良心,对着创面呼呼吹了两口气。   很快,容恺就把形势研究透彻了。按照他的推断,先前埋住我们的石块受到二次滑落石块的撞击,鬼使神差就出了这么个缝隙,因为石头不比泥浆,没办法做到严丝合缝,先前密不透风想来应该是滑落到这周围的石块太多太厚,层层叠叠便堵了个满满当当,现下被一通乱撞,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意,也可能真是我们命不该绝,突破口出现了。   小缝隙自然爬不出人,但它的出现代表这地方石块薄弱,或许只有一层,如果我们能巧妙的将某块大石推开,不,不用推开,哪怕只推出个把人能出入的空隙,我们就得救了!   论开山劈石,金大福自然是当仁不让的急先锋。   小疯子还在那嘱咐什么别着急慢慢来呢,那厢金大福一掌已经推出去了。昏天黑地也看不大清他推的是哪块石头,不过石块间错动的摩擦声倒是真真切切。我心说不愧是鲁智深转世,这他妈倒拔垂杨柳的绝技是世袭的啊。   小疯子无奈,只好跳过中间补充一句重点的:“尽量拣小的往出推,以防上面的再塌下来。”   金大福猛地收回胳膊,难得憨厚地抓抓头:“你该早说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隆一声,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扑倒在地,接着就是一些小石块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有几个还滚到了我的脸边。   大约过了半分钟,尘埃落定,淅沥沥的雨声悠悠传来,愈发清晰。   我胆战心惊地扭头去看,原本的缝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处孔洞,一个瓶盖大小,一个拳头大小,被光映着,珠圆玉润。   花花从我身边爬起来,不去看新的生路,而是走到金大福身边照着男人屁股就是一脚!   小疯子第二个爬起来,有样学样,还左右脚都上去给一下。   金大福一脸委屈,看着第三个走过来的周铖,可怜巴巴地问:“你这脚能留着出去了再踹么……”   周铖哭笑不得,伸手把人拉了起来,无奈道:“这幸亏是没事儿,要真塌下来你就是想挨踹都找不到人了。”   对于周铖的温柔批评,金大福虚心接受,但对于小疯子,此君还颇有微词:“谁让他受力分析加速度摩擦力的半天说不到重点……”   “你他妈还敢怪我?!”   “淡定淡定,”我连忙薅住小疯子,以防他四下乱蹬的腿在踹出什么计划外的风险,“有账出去再算,现在逃命要紧!”   祸之福所依。   金大福这么虎的一掌,愣是改变了局势,原本大片密不透风的石头错落开来,均有了松动迹象。小疯子轻轻贴在上面摸寻了半天,终于指着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向金大福下令:“推。”   金大福不敢再鲁莽,乖乖站那儿又等了半天。   小疯子纳闷儿:“动啊!”   金大福弯下腰,和其对视:“受累打听一句,还有旁的交代没?”   小疯子一个扫堂腿出去!   金大福零活闪开,撸胳膊挽袖子奔赴沙场。   这一次金大福没敢一推到底,而是先试探性地用小力动了动石头,见周遭没什么变化,才一点点,一点点,将其慢慢推出。   我咕咚咽了一下口水,手心又开始冒汗。   其他人也同样紧张,一时间,除了零落的雨声,只剩下彼此忐忑的呼吸。   终于,石头被推了出去!只听先是咣的一声,接着就是骨碌碌的动静,仿佛被推出去的石头一路滑到了远方,脸盆大的出口赫然出现,幽幽的夜光照进来,似比太阳还要明亮!   我的眼睛开始发热,喉咙也未能幸免,我想尖叫,想欢呼,可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啊啊啊啊啊——”小疯子兴奋地扑到周铖身上,又是叫又是跳,像个猴子。   周铖破天荒地咧开嘴,狠狠摸了几把小疯子的头。   花花回过头来看我,眼睛有点儿发红,我深吸口气,压住喉咙里的热气,低哑道:“走。”   花花打头阵,然后是小疯子,我,周铖。每个人往出爬的时候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一个力道没用对,造成新的塌方。   好在大石块们卡得很结实,渺小的我们没有对承重造成多大影响。   爬出去之后,我发现自己站在石堆上,距离地面并不高,完全是滑落的巨石堆起来的。明明是雨天,月亮却依然挂在当空,没被云遮住,泛着昏黄的光。   雨丝细细柔柔地飘下来,很快把囚服打湿,但我却只觉得舒爽,像是这水汽中都带着新生的味道。   “等一下,我们把石头再搬开一点。”周铖的声音。   我连忙回头,只见金大福卡在洞口,满头大汗,一脸纠结。   我囧,赶紧过去搭把手,正巧周铖刚把洞口旁的某块石头别出少许缝隙,我眼疾手快一个用力,终于把金大福给薅了出来,后者脸都憋红了,一个劲儿喘粗气。   没时间停留,这地方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滑坡或者塌方,所以我们连跑带奔以最快的速度转移到空旷的地界儿,方才横七竖八瘫软地坐到地上。   “你说你没事儿长这么壮干啥。”性命无忧,我终于想起来损人了。   金大福脸上的紫红刚过去,这会儿又黑了:“你可以直接下去问我爸。”   我黑线:“别介,这好不容易刚上来……”   或许是下雨的关系,夜晚的空气格外清澈,恍惚中好像还带着淡淡的清香。我知道这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了,荒山野岭哪来的香,可我分明闻到了,闭上眼,那香气飘飘摇摇,萦绕不去。   生死一线,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生存和死亡的距离可以近到什么地步。半分钟,十秒,一块石头,一个洞口,甚至是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可能你眨一下眼,上帝就已经盖出了他的章,那些幸运逃走的人,那些被永远埋在下面的人,明明上个瞬间还在一起干活的。   整个采石场空旷得可怕,除了我们,了无生气。   “他们人呢?”小疯子左顾右盼,“妈的不会真撇下咱们不管了吧?”   周铖把手放到嘴唇上:“嘘,仔细听。”   我皱眉,微微侧头,之前没觉得,现在静下来仔细听,似乎真有动静。在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虚虚实实,人声,机器声,间或还有些许呼喊。   “救援队?”我不太确定地开口。   周铖点点头:“应该是。”   我被打败了:“咱们在这边儿他们跑那边儿挖什么!”   “你当只有我们遇险?”小疯子起身,“我们这是阴面儿,偏,拢共没几个号干活,那面儿才是重灾区。”   我也跟着站起来,揪揪贴在后屁股上的裤子,湿漉漉的触感可不太美好。   金大福抬眼,问:“你俩干嘛?”   我无语:“回大部队啊,你还准备等人家八抬大轿来请你?”   金大福、花花还有周铖陆续起身,我以为大家达成了共识,哪知下一秒金大福忽然问:“冯一路,你觉着这石头底下的尸体都能挖出来吗?”   我愣了下,没闹明白他的意思。   周铖严厉的声音忽然响起:“金大福,把你脑袋里现在想的给我抹掉,立刻,马上!”   金大福满不在乎地笑笑:“看来坐牢是真把你胆子坐小了,你知道这一次死了多少人?没一百也有几十,少了我们谁知道?他妈的上面掩盖还来不及呢!你当能报实数?”   周铖定定看着他,忽然也笑了,冷冷的:“行,然后你就隐姓埋名一辈子都不敢走在太阳底下,不管干什么掏身份证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会不会被抓回去?”   金大福敛了笑意,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的眼底酝酿。他抬手指向远山,说:“周铖你信不信,我能一口气跑到山底下,跑回家。你知道我有多少年不敢跑了吗?我他妈在那个鬼地方连快走都不敢,就怕武警以为我图谋不轨上膛就是一枪!”   我心脏突地一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金大福这是想越狱!   小疯子也听明白了,不可置信地喃喃问:“你……想跑?”   周铖深吸口气,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他说:“金子,别为了贪图一时快感悔恨终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周铖叫对方金子。   简简单单两个字,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可是金大福没有动摇,脚下缓慢而坚定地后退一步,决定再明显不过。   周铖扬起嘴角,淡淡的笑却看得人嘴里发苦。   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周铖不再劝。金大福想越狱,并不是差那几年,六年都熬过来了,剩下四年真就熬不过吗?不是的,他只是扛不住自由奔腾的快感。那是一种致命的诱惑,一种让我们这些老号儿魂牵梦绕的东西,就像花花总喜欢坐在窗台看鸟一样。他说他可以一口气从这里跑回家,我信。梦想就在一步之遥,怎么能克制住不伸手?   “有谁跟我一起?”不再看周铖,金大福转身问我们。   “我更喜欢你媳妇儿。”向右后方撤去两步,我进入了周氏大营。   是啊,有谁能克制住不伸手呢?除非有更大的诱惑……比如,重新做人。刑满释放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会笨得自己把机会往外推。   “你脑子有病。”小疯子头也不回地走到周铖身边,立场分明。   金大福无所谓地耸耸肩,转头去看花花。   只剩下花花了。   金大福挑眉冷笑:“怎么的,你也想回去继续当乖宝宝?”   花花犹豫再三,忽然转头看我,那黑亮亮的眸子里分明是跃跃欲试!   我倒塌!这俩人不愧是一条道上混的,一起入狱一起成长一起改造……他妈的你俩怎么不去桃园结义!   花花还在看我,仿佛我的点头至关重要。   被人如此信任,自然相当欣慰,于是我缓缓微笑,露出两颗雪白门牙,语带温柔地呢喃:“花花,你今天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花花愣住,一时间调整不过来情绪落差,倒是眼睛里的蠢蠢欲动渐渐熄灭,安分了。   金大福见胜负已分,倒也不怨,相反洒脱一笑,和我们做了个挥别手势:“哥儿几个,有缘再见了。”   语毕,男人转身离开。   “大金子!”我忽然叫。   对方停下脚步,回过头:“嗯?”   嗯你妈个头!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一拳已经挥出去了,力道之大,下手之狠,足以傲视我憋屈的前半生。   第37章   金大福毫无防备,让我打了个四仰八叉,可人家不愧是斗殴出身,连缓口气儿都不用,躺在地上没两秒就呼啦啦爬起来,接着一个猛虎扑食,攒着劲儿的拳头直直朝我面门招呼过来!   这要被打上还了得?我可不想向镇关西致敬。一个猫腰儿躲过去,下一秒以灵活的步伐窜到这厮后方,然后大喝:“我这是让你冷静冷静!”   金大福眯着眼转身,二话不说又是一拳。我没料到这家伙光动手不动口,虽然身体已经做了闪躲反应,但肯定来不及了,正在心里哀号着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只见花花不知从哪窜直接一把抱住金大福的腰,用惯性生生把人撞出去一米多。这时围观群众也反应过来了,小疯子三两步窜上前也学花花抱腰。周铖紧随其后,过去冲着金大福的腿就是一脚,直接给人踹趴下了。然后趁着小疯子和花花压制住对方的当口,照着金大福的脸就是两巴掌。   不是女人生气时甩的那种,三分愤怒,三分委屈,三分撒娇,一分保留。而是大老爷们儿实实在在的耳光,就像看守所里那些狱警惩治犯人时的手段,有多狠打多狠,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啪啪两声,清脆得近乎响亮。   “醒了么,”周铖活动活动手腕,微笑,“没醒再来。”   金大福一时间有点儿懵,被人点了穴似的愣在那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铖。   我也不可置信地看着。因为我那一拳都没把金大福打挂彩,周铖两巴掌就给人扇出了鼻血,特滑稽的两道,顺着金大福的鼻孔就流了出来。   你妈这玩意儿也带手感的?!   没等我研究完这里面的奥妙,金大福忽然发狂似的跳起来,花花被他甩到了一边,小疯子更是直接摔坐到地上,然后下一秒,他直接把周铖扑倒,周铖也不是吃素的,早有准备,当下抓住对方胳膊,两个人就这么扭打到了一起。   我叹为观止,因为就这么一对一,周铖居然没落下风。而且俩人还有个特点,沉默,甭管身体对抗多激烈,就是要死了不出声。我还等啥啊,赶紧扑过去帮忙,还不忘招呼花花和小疯子:“你俩愣着干啥,上啊!”   这回没人再留情,专往金大福疼的地方招呼,目的就一个,打到他不能再蹦跶。   十分钟之后,这场单挑——大金子单挑我们四个以我们的胜利告终。   瘫在地上的大老爷们儿再动弹不得,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可依然不忘恶狠狠地瞪我们。   周铖是除大金子外受伤最严重的,嘴角破了,脸也青了一块,但人家不在乎,示意花花跟他走上前,一人一只胳膊把已经走不动道的人架起来。然后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命令简短有力:“开路。”   方向,自然是明确的。   当我们阵容整齐地出现在满头大汗指挥挖掘的王八蛋面前时,这人的眼神像在看外星生物。   我深吸口气,大声道:“报告管教,十七号应到五人,实到五人,请指示!”   俞轻舟终于元神归位,用力擦了把脸,也不知道那上面是雨水还是汗水,声音沙哑不堪:“归队,协助一起救人!”   我二话不说刚要往上冲,王八蛋忽然扯住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被周铖和花花架着的耷拉着脑袋的大金子。   “报告管教,他被压在石头下面,我们把他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这样奄奄一息了!”   我扶额,小疯子这不是脑袋,你妈是因特尔处理器啊!再看王八蛋,半张着嘴,一脸囧囧有神,估计在琢磨石头怎么就专门把脸压青人压颓可除了鼻血不见半点外伤呢?   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不过时间不等人,所以对视两秒后,王八蛋大手一挥:“周铖,你把他送到那边临时医务帐篷,其余人听救援队统一指挥,挖石头救人!”   我这才发现,现场除了救援队,还来了两辆救护车,不过救护车并不是接了人就开走,而是静静停在那里,像个医疗器械的储藏室,而医务人员则在就地搭的帐篷里治疗伤员,时不时回车取东西。他们看起来并不像监狱里的医生,我想可能是外面医院临时调过来帮忙的。看了医生,自然就避免不了看伤员,可只是一眼,我就不忍心再看。除了惨,我找不到其他的字眼能形容,可就算是这个字,也根本不足以承载这些狱友。   是的,大部分埋在下面的都是狱友,民工多集中在较为平坦安全的地方。我并不想说我们的命不值钱,可如果不是小疯子及时把我们拉到山根儿下……   深呼吸,再深呼吸,空气里混杂着浓浓的尘土味儿,和一丝丝血腥。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转身投入了救援大部队。   这一次事故,死了很多人,尽管监狱没有公布确切的数字。   采石场有没有被查封或者罚款或者整顿,我们不得而知,因为那之后一切外出劳动停,而监狱和制造厂的加工合同并并没有及时谈下来,我们破天荒的开始休息,无所事事的休息。   监狱长被免职,据说是因为狱方和采石场签订的合同并不正规,手续也不完全,由此引出他被采石场老板行贿的事情,然后继续引申,那年操场改造里的猫腻也被翻出来了,小疯子说官场就这样,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呢,一旦你出了事,立刻会有八个人出来落井下石。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假,我只知道这位我仰望了四年的监狱长算是彻底销声匿迹了。接替的新领导隔了一个礼拜才来,在操场上开大会的时候距离主席台太远,我看不清,只知道他的声音不错,浑厚有力,像个唱美声的。   俞轻舟因为救援表现突出,好像得了奖,具体算不算立功不晓得。一监有两个想跑的,反抗时被当场击毙。金大福在医务室住了三天,回来的时候脸色像臭鸡蛋,直到被击毙那俩兄弟的事迹传遍二监,他才不再扑克脸,活像我们偷了他媳妇儿似的。一次放风的时候俞轻舟随口跟我轻叹一句,幸亏你们没做傻事。我眨眨眼,装听不懂。   日子还在过,只是每个人都稍显平静木然,往日亢奋的也低调下来不再得瑟,像是劫后余生症候群。   “你说要天天这么呆着不干活儿也挺好哈。”下午时分,小疯子搬个凳子懒洋洋趴在窗台沐浴日光。   “做梦去吧,”我不想打击他,但事实确实残酷,“新厂房早建好了,王八蛋说过不了几天新的加工合同也会谈好,到时候咱们继续改造。”   小疯子问:“这回又要做什么?”   我皱眉想了想:“可能是皮鞋吧。”   小疯子撇撇嘴:“真好,我他妈金领进来蓝领出去。”   我被逗乐了,刚想说你也可以圆领V领一字领啊,却忽然觉得脚下一晃。   我僵在那儿,确切的说是我想动,但身体动不了,就像被下了石化魔咒,每块肌肉,每根筋脉,每条血管,都僵住了。   还好,震动没再发生,而且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在十七号,不是矿上,我不必要这样恐慌,不会,再有滑落,不会,再有尸体……   “冯一路你怎么了?”周铖看出了我的异常。   我想说没事儿,但转念一想,还是问出了口:“你刚刚有没有觉得晃了一下?”   周铖困惑地看着我,一脸茫然。   我转头去看花花,花花也茫然摇头,我去看小疯子,小疯子也一摊手,我最后瞅向金大福,男人白我一眼,翻个身继续眯着:“神经过敏。”   我以为金大福是对的,那次滑落把我吓着了,所以我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我真以为他是对的。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在四川汶川县发生里氏八级地震,震中位于北纬31度,东经103.4度……”   女主播的声音低缓沉痛,她说伤亡人数尚在统计,她说目前震中地带的通讯道路完全中断,还无法到达,她说了很多,而我们,坐在电视机前的板凳上,看着画面里循环播放的周边县市的惨状,看着解放军和志愿者奋不顾身的救援,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位感。   正是因为经历过,才更知道这种痛。   我看哭了,小疯子嘲笑我没出息,一边抽抽搭搭泣不成声的,一边嘲笑。   之后的几天里,新闻滚动播出,每次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可每次都是同样的悲伤。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在灾难面前,甚至连挣扎都来不及。   那天晚上临睡觉,花花问我,为什么只有你感觉到了地震?   我想了很久,还是只能摇头。   新闻上说我们这里有震感,但事实上几乎没人感觉到,王八蛋没有,其他号的人也没有,除了我。这说起来有点邪乎,但却是真的。   春末夏初,就这样在国殇中悄然流逝。新闻里各界人士都在为遇难者祈福,为灾区捐款,而我们只能坐在活动室里看着。大家都不好受,我看得出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人看见同胞遇难会无动于衷,甚至有人向王八蛋打听能不能捐款。   我第一次恨起了自己的浪费,人这一辈子能平平安安活下来有多不容易,而我他妈的居然就那么不着调的浪费了三十年!   新闻评论里说,人人都是幸存者。   第38章   我以为五月的伤痛永远都不会过去,可事实上,每天都会有新的大事件来冲击你的神经,你的眼球,你的整个世界。而那些痛,只偶尔出现在午夜梦回,于月光下静静流淌,带着淡淡哀伤。   转眼到了盛夏。   这是小疯子最辛苦的时候,因为蚊子仿佛集体爱上了他,不找别人,专挑他来亲,弄得这孩子全身各处起疹子是的都是小红点儿。我开玩笑说他的血香,招蚊子,小疯子不承认,非说是地理位置不好,所以才招此横祸。   为了验证,我们几个很无聊的轮流搬到小疯子那铺去睡,结果都被盯得千疮百孔。唯独花花,啥事儿没有,我把他从头检查到脚,就发现一个红点儿,还是闷头。这可稀了奇了,我问他,你是花露水泡大的?简直是驱蚊神器啊。花花笑而不答。我又说,干脆以后我抱着你睡觉得了,蚊子肯定敬而远之。花花想了半天,给我写了个字:行。我囧,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是真没有,于是我只好当个没出息的叶公,大手一挥,拉倒吧,热死。   花花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我觉着不行,得抽空教教他防身之道,否则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八月八号那天,吃完晚饭我们就被带到活动室,然后人手发俩小国旗儿,各种可爱向上。电视里正在倒计时,距离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十五分钟。我环顾四周,好么,电台记者都来了,估计明天“某监狱组织集体观看奥运会开幕式”的新闻就会见报。   我把两个小旗儿放到一只手里,用空出的手抹了把头发,我估计没人会在新闻攒动的人头里找我,但我还是要保持最好状态,因为这很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上镜机会。   八点整,开幕式准时开始。说实话,那些敲鼓啊跳舞啊我都看不太懂,就觉得挺整齐,挺有气势,想必下了大功夫。可最后圣火点燃的时候我忽然激动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忽然有了一种炎黄子孙的自豪感,忘却了这里是监狱,忘却了我还在服刑,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是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瞩目的,中国的,一部分。   之后的每天晚上,监狱都会组织我们看比赛,有时候是直播,有时候是录像,每当中国队赢了,活动室里都会一片欢呼,那高兴不是假的,真真切切。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景,监狱也弄了场篮球赛,不加分,纯娱乐,可十七号那仨还是跃跃欲试。最后均顺利报上了名,且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决赛。   决赛的前一夜,异常闷热。床单像刚被水洗过一样,粘在身上,简直就是地狱。   如果还有两个人在你旁边吭哧吭哧搞的话。   “操他妈的你俩不热啊!”实在恨得牙痒痒,我很无耻地做了破坏人家风月的恶徒。   周铖正被翻来覆去摧残着,没力气理我,好半天,才听金大福骂了句:“去你妈的!”   我翻身改成侧躺,让接触湿漉漉床单的皮肉面积小一点,也就舒服一点:“我说,明天就比赛了你攒着点儿精力好不好?”   等半天,再没等来金大福回应。估计是折腾到了关键时刻,不宜分心。于是淡淡月光的屋里,就看我一人妖娆地横卧于床榻,傻子兮兮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差不多了。”   “别啊,再来一次呗。”   “你明儿还想上场不?”   “越干越他妈有劲儿!”   “……”   我很鄙视金大福,并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禽兽!然后一只手伸进裤衩,开始安慰可怜兮兮的小冯一路。谁让你单身呢,我安慰它,再忍忍,等出了狱,会有大把大把的美女等着你宠幸,你会性福的,相信哥。   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弄的缘故,小冯一路特精神,烫如烙铁,且金枪不倒。我一边撸着一边闭上眼,想入非非。啊,神仙姐姐。啊,彩蝶姑娘。啊,貂蝉。啊,西施。啊,紫霞仙子……   有人戳我胳膊。   不重,依感觉应该是用指尖。   一下,两下,三下……尼玛你买肉试弹性呢啊!   猛地睁开眼,一人头映入眼帘,妈的我吓了一声冷汗,半天才看清楚,是花花。   “有事儿?”我想抓狂,但我不能,因为小冯一路还在手里。   花花轻轻点头。   我无力地叹口气,好说好商量:“能让你哥把手头上的事儿先弄完么?”   花花的视线下移,定睛凝望。   我莫名就立起了汗毛,感觉自己像头待宰的猪,等着屠夫手起刀落。   终于,花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再一次轻轻点头。   我长舒口气,重新撸起来……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五分钟。   ……   好吧,花花就是个杀虫剂!   感受着精虫回流,小冯一路慢慢低下了高傲的头,我认命地把爪子从裤衩里拿出来:“有啥事儿你说吧。”   花花缓缓低下头。   我黑线,明知道隔着裤衩他看不着啥,还是别扭:“瞅什么瞅,你自个儿没有啊!”   花花乐了下,我发誓,他肯定乐了下!哪怕再抬头的时候这家伙面如死水一派坦然。   【花露水借我。】   “就这事儿?”费劲巴拉在迷蒙的月光里识别出这白纸黑字,我哭的心都有,“你有手有脚直接过去拿不就行了!”   花花抿紧嘴唇,不语。   好吧,我当他识大体懂礼……等等!   “你不是不招蚊子吗?”   一只胳膊伸到我眼前,手腕割脉常用的那个地方赫然三个小红点儿。   得,横竖都是人家有理,我也想明白了,这是老天暗示呢,今儿不宜思淫欲,咱也就别跟命运较劲了。   “就在桌子抽屉里,自己拿。”   花花得令,果断起身离去,下一秒,就听见抽屉发出格拉格拉的奇怪声响。   我想告诉他那抽屉滑轮锈住了,有时候不太好拉开,得用巧劲儿,结果刚张开嘴,就听见一声巨响,啪——   得,百分百是这孩子用力过猛给人直接扯出来掉地上了。   叹口气,我想得亏是金大福和周铖刚折腾过,所以这会儿就是有噪音俩人也不好意思生气,结果没等想完,某人崩溃的嚎叫便响彻十七号:   “操你妈我忍你们很久了还有完没完啊——”   有时候想想,咳,其实小疯子真挺可怜的。   第二天比赛,大金子真如他所说,英勇堪比奥尼尔,那铁壁铜墙防得对手几近崩溃。小疯子和花花也打得很开,比分一路领先。我们这些围观群众也很兴奋,因为没人管,所以我时不时就吼上两句,花花加油!弄得大金子直冲我翻白眼,小疯子更是冲我嚷嚷,你是他媳妇儿啊光给他当拉拉队,这还俩大活人呢没看见?!于是为了显示哥是无私博爱的,后面每给花花加油两次,就给十七号加油一次,公正公平,童叟无欺。   整个夏天,便在这种亢奋的状态下划过,以至于秋天什么时候来的,毫无知觉。   九月中旬,下了一场雨,持续了好几日,活活把天给下凉了,早晚温差拉大,偶尔清晨起风,会让人忍不住打哆嗦。然后三鹿就在这瑟瑟秋风里,成了毒奶粉的代言人。看新闻的时候我们都挺感慨,说虽然监狱伙食烂,起码都是在咱眼皮子底下种的,绝对绿色无公害。   金大福的儿子最近在闹阑尾炎,据说是老毛病,因为天气凉以及饮食没调整好,犯了。鉴于是慢性的,所以孩子只是在医院挂吊瓶消炎,医生建议做个手术一劳永逸,但孩子妈舍不得,于是三天两头到监狱来和孩子爹商量。   做还是不做,其实不是啥问题,所以我们也没多关心,毕竟是人家家的事情。只是看见人家总有亲人来探视,不免心情复杂。   周铖还好,因为周姐依然雷打不动地按时前来,花花也没什么,因为他从来就没人探监,我年纪一大把,心理承受能力强,不来就不来了,反正我也不想看见某张哀怨的娘们儿脸,唯独小疯子,整个人就蔫儿了似的,演算也不做了,嘴巴也不讲话了,消沉的像个小老头儿。   我掐指算算,他同学快一年没露面儿了。   小疯子很少有能让我心疼的时候,但这一次,多少有点儿。   我试图宽慰他:“人家也够意思了,对不对,坚持了好几年,说不定现在调动工作了,到别的城市了……”   “人就这样,”小疯子打断我,故作不在乎,“信什么不如信钱,信自己,信别的都是傻子。”   我黑线,想踹他,却又下不去腿。   后来我斟酌再三,豁出去了:“没人要你我要你。”   容恺一脸莫名其妙:“啊?”   我说:“你也认我当哥啊,我肯定不抛弃你。”   容恺黑线。   我豪气干云地拍拍他肩膀:“不过你得做老二,老大是花花,哈哈哈……”   小疯子镇定地把我的手拿下来,后退两步:“神经病会传染的,你离我远点儿……”   第39章   国庆的时候周铖姐来探望,留下一张照片,那是他姐姐的全家福,姐姐,姐夫,还有他的小外甥。周铖时不时会拿出来端详,每到这时,他淡漠的眸子里都会透出不一样的光,像淡淡的烛火,不烈,却久久摇曳。   我知道他想出去,这里的每个人都想出去。   “这是你姐家孩子?脸好像包子啊,哈哈哈……”   好吧,也有小疯子这种不知伤春悲秋为何物的天外来客。   不知什么时候起,周铖对小疯子的态度改变了,以前是直接无视,你爱怎么蹦跶怎么蹦跶,我自岿然不动。现在则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赏两眼,心情一般的时候回两句,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就直接拿对方当皮球,活泼地拍动起来。   比如现在,他轻轻挑眉,我就知道这是心情不错准备对小疯子出手了,但后者浑然不觉,直到脸颊被人捏了个实实在在。   “你比他还像。”施虐者微微一笑。   小疯子石化三秒,触电似的弹开,捂着脸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挣扎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有毛病吧——”   我叹口气,默默走到小疯子的背后,伸出右臂,手腕微微弯曲,捏:“啊,是挺软乎的。”   小疯子猛然转过来气呼呼控诉:“冯一路你跟着起什么……”   可怜这娃最后一个字还没出来,就被花花薅过去了,然后下一秒,右脸颊第三次被捏。杯具的是捏完了花花还一脸不满意,好像我和周铖虚假宣传了,实际手感差强人意。   小疯子彻底炸了,奈何硬碰硬他谁都拧不过,于是只能吱哇乱叫,最后发泄得没体力了,还要回到学习桌前写公式。那一大篇一大篇的我看着都心疼……纸。周铖说那其实不是公式,是诅咒,小疯子研发的,有专利。   总之一晚上因为小疯子弄得十七号笑声没断过,我这才发现和我刚进来那时候相比,小疯子真的没半点变化,依旧一张娃娃脸,圆圆的,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许多。   倒是花花,真的再看不出小孩儿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打篮球的缘故,这家伙现在居然比我还高出半厘米,身材也不似当年那么单薄,虽然还是有点瘦,但该有的肌肉线条都出来了,活脱脱一吾家有男初长成!   老子他妈的巨欣慰!   十二月初的时候有小到消息说今年减刑的名额有大幅度增加,只要没犯过太出格的错误,都能申请下来。这消息就像一针兴奋剂,把监狱里所有人都打精神了,天天上工的劲头儿就向当年大生产,晚上看新闻联播的专注度堪比文革,恨不得一夜之间都变成五讲四美好青年社会主义新一代接班人。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会鄙视他们,可现在,谁他妈说不想要自由,谁他妈就是装逼!   就在我心心念盼着几年的减刑申报快点下来的时候,花花却忽然发起了高烧。   那是十二月九号的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阵寒意窜上后背,那种冷不是外部环境造成的,纯粹生理反应,然后我恍然:“操,今天一二.九啊!”   全屋人都让我这一嗓子给嚎精神了,小疯子一脸没睡饱的愤怒:“用我在你后背刺勿忘国耻四个大字不?!”   我哈哈乐,觉得大清早嚎这么一嗓子,通体舒畅。   难得第一个起床,我便快速洗脸刷牙上厕所,全部弄完了之后就给其他同志腾地方,然后一个人趴窗台上欣赏……夜空。   冬季的北方,天总是亮的很晚,偶尔昼夜交替时,还会看见微黄的月亮河净白的太阳一齐出现。   第二个洗漱完毕的是周铖,走过来问我看什么呢,我开玩笑说流星,这样我就能许愿减刑申请成功了。周铖淡淡地笑,我知道他没当真,但他总是很有分寸,从来不会干戳破人美梦这种事。   然后周铖就离开了,再然后我听见他疑惑地叫:“花雕?”   我对花花的名字很敏感,所以当下回头去看,只见花花躺在小疯子的上铺,被子蒙得严严实实,连根儿头发都没露出来,活脱脱一个坟包,怎么瞧怎么瘆人。   “花花?”我也跟着叫,这回声音大了点儿。   床上的坟包还是一动不动。   我心里一惊,也不知道是第六感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是感觉不对,直接大踏步走过去掀被子。   被子一掀开,我愣了,只见花花像虾米一样蜷缩着,眼睛紧闭,脸通红,我伸手一摸,整张脸烫的惊人!   “发烧了?”周铖问。   “应该是。”我回答的语气很镇定,但心却莫名一阵阵慌。我知道感冒发烧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我控制不住。第一次,我真正意识到,我把花花当家人了。   花花在医务室呆了三天,挂了不知道多少个吊瓶,有退烧的,有补营养的,反正据小疯子打听来的,从早到晚那吊针就没从他手背上拔下来。我被允许去探望过一次,花花睡的不太安稳,眉头紧紧皱着,像是梦里还在跟人打仗。   医务室里很冷,几乎和监舍有一拼,我只站了一会儿,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后来好说歹说,让大夫给花花加了床被子。   回来那天,花花的气色依然不大好,但烧是铁定退了,王八蛋如是说。   “不用再观察观察?”我问。   王八蛋斜着眼睛看我:“知不知道你们这属于公费医疗,不能骄奢淫逸!”   我无语。后来想了想也是,据说现在外头工作都得交五险一金啥的,才有医疗保险,咱们在这里啥都不用交,可不是公费医疗么。   俞轻舟走后,我给花花倒了点开水,又想给他削平果,花花坚决不用,拿过苹果洗吧洗吧就啃了起来,吃相看着到是挺有力气。   “还觉得哪不舒服吗?”我问。   花花摇头。   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但还是闹不懂:“好端端怎么就发烧了呢?”   “冻的呗,”小疯子在一旁插话过来,“都十二月中了还不来暖气,这摆明要对咱们进行人道毁灭啊。”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反应过来,对啊,往年十一月下旬就该供暖了,今年是怎么了?   起身走到暖气片那里摸一摸,银粉斑驳的金属片冰凉刺骨,我皱眉:“这么下去不行啊,晚上睡觉冷,迟早还得生病。”   小疯子撇撇嘴:“那有什么招儿,锅炉不拉煤来烧,你能自己生出暖气?”   说着些没用的话,就到了熄灯时间,没辙,大家还是各自回床盖上了单薄的被。不知是今天特别冷,还是意识到没暖气了,总之我躲在被子下面一阵阵发抖,直觉得那凉气从棉被的四下各处往里钻,扰得人不得安宁。   我努力给自己催眠,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冷了。   可是不行,这他妈非人的环境根本睡不着!   “喂,你们不冷?”黑暗里,我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你、你说呢?”小疯子嘴皮子也不利索了。   “没听晚上天气预报么,今天夜里降温。”周铖淡淡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透着些紧绷。   “操!”金大福骂,“还让不让人活了!”   花花躺在床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知道他是不能说话,可听不见他的动静就是不安心。于是我特意问了句:“花花?睡着了吗?”   那头捶了下床板,发出不大不小砰的一声。   “呸呸呸,我说多少回了让你拍墙!木头屑都落我嘴里啦!”小疯子烦躁地翻了好几个身,然后又哀哀地叫,“冯一路我快冻死了……”   我哭笑不得,叫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开锅炉的。   正无奈着,忽然一阵咯吱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是有人从上铺下来了!我刚要纳闷儿,就听金大福疑惑出声:“周铖?”   “让开点儿。”周铖的声音很低,衬得十七号更加安静。   金大福没有再说话,而是一阵窸窸窣窣声之后,发出“嘿嘿嘿嘿”的淫荡笑声。   我窜起一身鸡皮疙瘩,寻思着周铖这是抽什么风?大半夜准备人体摩擦生热?   “冯一路。”周铖忽然叫我。   “哎哎。”我他妈差点儿说小的在呢,靠!   “你让花雕也来跟你挤一起,两个人睡怎么也暖和点。”   我恍然大悟,不得不惭愧地反省自己的无耻和狭隘。   “你们都有伴儿了那我呢!”小疯子叫起来,声音里有点儿不满,更多的确是紧张,就像被父母丢在火车站的小孩儿。   我愣住,也犯了难,咱屋要是六个人倒还好说,可现在是五个……   “花雕和我的被子都给你,你一个人盖三床,够吗?”   “切,勉勉强强吧。”   我不自觉扬起嘴角,得,周铖生来就是克容恺的,上帝创造的时候肯定这么设置过!   “花花,”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周铖的提议非常有建设性,可我总觉得花花还在等我的首肯,仿佛只有我点头了,他才能行动,于是我言简意赅表达了立场,“过来。”   没过半分钟,一个人悄然溜进我的被窝。   我向里挪了挪,留出足够的空间给这娃,等他躺好,我很自然地把人搂住。   被窝里很凉,但两具大老爷们儿的身体都很热,光是简单地抱着,就特温暖。   “我要被压成肉饼啦——”小疯子不着调地吼上一句,翻个身,安静了。   我莞尔,用力伸胳膊想把花花搂得更紧……   “呃,你能再侧过来点儿么?”我小声对他说,气息低的只有我俩能听见,“我胳膊拢不住。”这娃看着瘦,身板倒真是厚实了。   花花安静了两秒,忽然把我胳膊从他的身上拿下来,然后伸手抱住了我。   花花搂得很到位……好吧我承认他胳膊比我长。   第一次跟人同床共枕,这感觉有点儿奇妙,尤其是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之后,我竟然不大困了,于是小声地叨咕他:“全屋都没发烧就你发烧,点儿背。”   我其实就是唠叨唠叨,没指望他搭理我,可被子底下忽然有只手弄开了我因为冷攥紧的拳头,然后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我的手心上写了两个字:没事。   没事。   烧到三十九度,没事。   挂了三天吊瓶,没事。   狱医说烧再退不下去就有危险了,没事。   去你妈的!   “你没事,我有事。”我觉得嗓子有点儿发酸,“以前没人管你,你是死是活随便,现在你是我弟,你就不能死在我前面儿,而且还要健健康康特得瑟地长命百岁,听见没?”   ……   花花听见了,所以这倒霉孩子咬了我脸一口。   尼玛什么习性啊这是!   第40章   入冬以来,我从没这么舒坦地睡过一觉。不需要蜷缩,不需要绷着身体,甚至不用担心翻身会带进来哪怕一丝就足以致命的冷风,我可以自由的舒展身体,想摆什么POSE摆什么POSE,哪怕外面天寒地冻,高墙电网,可被子里是我的天下。   清晨,我做了个梦。为什么我会在梦里就已经知道是清晨了呢,这事儿可说不清。总之我梦见自己出狱了,然后捡张彩票中了五百万大奖,我用三百万买了别墅,一百万装修,一百万开了个皮鞋加工厂,然后大金子当保安,小疯子当会计,周铖搞市场,花花弄生产。没过多久,我们的加工厂就名扬海外,许多国际顶级品牌纷纷过来洽谈代工,贴牌,电视台也闻讯赶来,要采访我们背后的故事,更有甚者,中央听闻我们的事迹居然让新华社用一整版的版面只写几个大字——向冯一路同志学习。就在我立于天安门广场即将被授予“人民英雄”锦旗的光荣时刻,一声大吼石破天惊——   “操的集合号吹几遍了你们是耳朵聋还是手脚不能动弹了,想关禁闭?!”   扰人清梦是罪,扰人美梦是……死罪。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一条大腿跨在花花的身上,骑得很是舒服。花花也醒了,与我对视半秒,腼腆一笑。   不要问我为什么会读出腼腆,因为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屋子里多了个人,和瑟瑟冷风,俞轻舟站在水泥地中间,恨得牙根儿痒痒:“怎么着,等我挨个掀被子说‘乖宝儿起床’呢?我是你妈啊——”   要说句公道话,王八蛋吼起来真没什么音色可言,为避免耳朵遭荼毒,我愣是忍住连天的哈欠挣扎着坐起来。   那厢周铖和大金子比我快一步,已经快穿好衣服了。   王八蛋像是不太喜欢看他俩,半转着身子瞟我,结果花花跟我前后脚坐起来,他那表情就开花儿了……   “冯一路你怎么个情况?金大福和周铖的事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你怎么和哑巴也搞一起去了!”   我黑线,这人什么思想!   “你试试这天没暖气睡觉!别说花花,就是如花你也得抱!”   俞轻舟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没暖气?”   我白他一眼:“你自己去摸。”   那之后没两天,暖气就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王八蛋跟上面反应了,如果是,我只能说他还真没什么力度。因为暖气来是来了,可那热乎气要用力去摸才能感觉到,以至于都不能确定是真有还是让我们硬给捂出来的。   睡觉还是冷,所以二二一的阵型并没有打乱。   花花的拘束只在最开始,慢慢的这臭小子就放开手脚了,哪还有半点老实气儿,夜里我经常被他压得呼吸困难,生生给憋醒的。也不知道这娃什么习惯,跟老母鸡孵蛋似的,就喜欢把人压身子底下,没辙,我只能调整自身机能努力适应,倒还真让我摸索出一条身下呼吸法。   小疯子说我天赋异禀,周铖说我挺能包容人,大金子对此未发表看法,花花则是继续沉默。偶尔被我抱怨唠叨两句,就乖乖听着,我要抱怨得情绪激动了,这家伙便会用脑袋来蹭我脖子,也不知道哪学的招数,偏偏在我这儿屡试不爽,一蹭,我就熄火,要不是老子自制力够强,贱爪早举起来摸那家伙头了。   冬季最冷的日子,就这么在相互取暖中熬了过去。好几次半夜惊醒,我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仿佛自己落进了漆黑的山洞,荒芜的旷野,密封的箱子,甚至偶尔,会以为自己还在采石场坍塌的碎石堆里。直到感觉出身上的重量,耳边的呼吸,温暖的热度,一颗心才会踏实下来,整个人也才真正安稳。   我从没想过会在监狱里捞着一个弟弟,一群生死与共的朋友。   就像我从没想过离开这里再变成一个人,该怎么活。   容恺的小道消息从来都堪比官方新闻,且比官方还早上一大段时间,以至于减刑申请真的开始时,我们连材料的草稿都打完了。   申请结果公布那天是正月十五,我们正围在活动室分元宵。元宵是食堂做好运过来的,因为我们在这里开元宵联欢会。事先,没人知道公布减刑会是联欢会中场休息的一个节目,以至于我刚放进嘴里俩元宵,就毫无准备地听见了自己的刑期缩成五年,好么,元宵当场从嘴里滑进食道,完全原生态无变形,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憋得我快成了张飞。偏偏大家都聚精会神听着自己名字,任凭我胡抓乱挠就没一个人看见这边,我当时真是哭的心都有,什么叫乐极生悲,为了一年搭上条命也算杯具界奇葩了。好在,我那乱蹬的脚刮到了花花,其实那一下不重,要是我,怕是都感觉不到,可花花却回头了,一点不留恋地收回放在俞轻舟身上的目光,改成看我,然后下一秒,猛然变了脸色朝我后背就是一顿捶!   后来俩汤圆,一个咽下去,一个吐出来,天人永隔。   小疯子说这事儿很诡异,不符合科学原理,要研究;大金子说我没出息,不就是减刑么,至于像范进中举似的;周铖可能本也想对我说什么,但在大金子发表完感想后,他便转而惊奇地看向对方了,你还知道范进中举?唯独花花,黑着个脸怒气冲冲地瞪我,仿佛我是这场无妄之灾的罪魁祸首。   然后王八蛋在那边宣布,花雕,减刑十一个月。   我反应了两秒钟,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花花!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自己减刑一年,我是激动,而听见花花减刑,我是狂喜,喜到我可以完全无视他的黑脸直接扑过去揉他的脑袋!   花花任由我蹂躏,然后缓缓扬起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   最近的花花常对我笑了,但露齿的,依旧很少。我不止一次的和他说,你要大笑,这样才好看,才会显得整个人都很精神,他不摇头,也不点头,仍然我行我素,而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简单如花花,执拗如花花,只会为真正值得雀跃的事情开怀。   那一晚,每个人都很兴奋,因为人人都不同程度获得了减刑,就像苦学十二年的孩子终于高考成功。大金子和周铖亲了又亲,小疯子在地上连蹦带跳,花花坐在窗台上没两分钟就坐不住了,跑到我床上傻笑,我摸了一把他的脑袋,问:“你出去了想做什么?”   算下来,他的刑期还有两年多,我的也有一年半,可偏偏心情就像是明天便要出去一样,恨不得把未来的蓝图全都规划好。   不知道,花花写,你想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看着花花认真的表情,我就觉得自己有责任规划。思来想去,一个念头渐渐成形:“老头儿还有个房子,我卖了能有笔钱,回头看看做个买卖什么的吧。”   我给你打工。   我乐:“可以啊,以后我当大老板,你当小老板。”   花花愣住,想笑,可似乎又觉得表现得太开心不好,于是表情囧囧有神起来。   我特喜欢花花呆头呆脑的样儿,跟个可以任人肉圆捏扁的小狗似的,当下没忍住,抬起胳膊就想掐他脸,却感觉到旁边一阵旋风,刮来个不速之客——   “那我呢那我呢,”小疯子很热情,“我给你当会计?”   “去,”我把圆圆的脑袋瓜儿推开,“怎么哪都有你。让你当会计?公司迟早成空壳,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切,你请我我还得看看心情呢……”   小疯子话说的硬,悻悻离开的背影倒有那么点儿可怜。   不知道为什么,二零零九年在我的感觉里过得飞快,真犹如白驹过隙,以至于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在我的心上留下记忆。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没印象,国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没印象,每天就想着认真上工遵守纪律平平安安迎接出狱。   唯一记住的,是秋天那场文艺汇演。   演出团是什么名字我没记住,说是来这里慰问,有歌星,影星,甚至好些是电视上才能看见的大腕。我以为人家只是走马观花的来秀秀,可尼玛他真的敢走到我们这群人中间来,你想握手,他跟你握手,你想拥抱,他会先来抱你。我还跟一个特别喜欢的小品演员合了影,这在外面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居然在这里实现了。他问我什么时候刑期满,我说明年,他说那快了啊,出去要堂堂正正做人,千万记住在这里吃的苦,受的教育。我觉得他这话说的太冠冕堂皇,可晚上回到十七号,猫尿还是掉下来了。   如果从头再来,我绝对不会去偷车,哪怕饿死在街头。   二零一零的上半年,我光准备材料了,因为是提前出狱,所以各种思想汇报学习心得统统要交齐。结果容恺不知道怎么左加分右加分,居然比我还早一个月,三月份就出狱了。   我们是不被允许送行的,所以只能在十七号的门口分别。我问小疯子出去了以后怎么打算,他轻飘飘一笑,放心,饿死我的世道还没出现呢。我照他屁股踹了一脚,他嘿嘿露出白亮亮的大牙。   然后就是我,出狱的时候,正值清明。   离开十七号的时候,大金子说出去了别忘记哥们儿,周铖说,保重,花花低头坐在窗台,任凭我怎么叫,都没有看过来一眼。我知道他舍不得,所以我叫了几次后,也就不再叫了,怕他忍不住,也怕自己变了调的声音丢人。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是那天的太阳很好,明晃晃挂在天上,明亮炽热,光芒万丈。   王八蛋送我到监狱大门口,那门有几个人高。   我试探性地向前挪出一步,两步,三步,仿佛登陆月球。直到脚底结实地踩到了马路边缘,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带起的沙土打得我脸疼。   背后传来俞轻舟的大叫,“别回头,往前走!”   我微微扬起嘴角,果断一个后转身,朝他咧开嘴:“我会保重的——”   俞轻舟黑线:“自作多情——”然后转身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向监狱里走去。   笨重的大门缓缓合上,我远远地看着,直到它再没有一丝缝隙。   第41章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种迈出监狱那一刻的光景。   比如,直接奔到大马路上对着来往车辆咆哮,看见没,老子自由了!又比如,对着岗哨上的武警狠狠比出中指,妈的有能耐你再扫射个看看?再或者,拿出西安事变中老蒋那风范,一路狂奔到山头以发泄心中的狂喜!没出息的版本也有,像是挠着铁门痛哭什么的。总之,大起大落的情绪是这些幻想的主要画面。   但事实是,我很平静。   甚至这几年来,都没像此刻这般平静过。   我对着天空发呆,像无数次花花做过的那样,看着那些鸟儿成群结队的飞,看着麻雀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我知道这是我人生迄今为止甚至可能算上以后在内,最重要的时刻,我应该有些难以名状的感受,应该涌起些极具意义的人生感慨,但无奈,大脑真的一片空白。   我茫然地站在路边,通往市区的路只这一条,可人生呢?在监狱里我不用为生存的意义范畴,每天只需要按时上工,吃饭,下工,睡觉。现在我终于摆脱了那牢笼,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却忽然失了方向。   无数车辆从我眼前驶过,他们对一个无措的刚出狱的囚犯,没任何兴趣。   我想伸出胳膊拦车,却在抬到一半时又收了回来。   我没钱。   “你真磨叽,”背后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都蹲这儿等一上午了,不是早上就该出来么。”   我猛地转身,一个裹着军大衣的醒目形象映入眼帘。那衣服太大,直接拖到了地上,不知多少年头没洗了,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绿色,好几个地方甚至破了洞,露出黑乎乎的棉花。要不是那上面冒出个熟悉的头,我还以为军大衣自己成精了。   “你这不是垃圾堆捡的吧,”我嫌弃地用指尖戳了那布面儿两下,“还是说现在市面儿上流行复古怀旧风了?”   “去你妈的,”容恺怒了,一把打开我的手,“你试试搁这儿睡半个月,没这玩意儿冻死你!”   我这才注意到容恺的小脸儿通红,不是气的,而是冻的,好几个地方都有些干裂起皮,再看不远处一溜简易门市房的背风处,赫然几个硬纸板搭成的临时棚,隐约像是还有几个盖着破烂棉被的人在里面睡着。   我想问你就住那儿?可我问不出口。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的嗓子,让声带没办法震动。我用力深呼吸,压下心里的难受,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发出声音:“怎么不去找你同学?”   容恺切了一声,大咧咧道:“找了啊,人收留了我半个月呢,后来他媳妇儿不乐意了,我寻思咱也别这么没眼色,所以卷了两条金项链儿就跑路了。”   一阵寒风吹过,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风中凌乱了……   “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你拿了啥?!”   “我操你喊什么啊,”小疯子用埋了吧汰的棉大衣袖子蹭耳朵,“我后来不是又还回去了嘛,就怕你事儿多!”   我怀疑地拧起眉毛:“真的?”   小疯子黑着一张红脸蛋儿:“废话,不然他能那么痛快给我一百块钱?这叫感谢费!”   我扶额,尼玛这也行?!   “你同学绝对是个二,就这还不跟你绝交?”   我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想小疯子无所谓地耸耸肩,一派云淡风轻:“绝了啊,所以我现在是真没地方去了,本来以为在外面晃两天演个苦肉计还能混回去的,嘿嘿……”   小疯子笑的时候很有点孩子气,尤其是两个酒窝,招人。   我挺喜欢看他笑的,但不是现在。   薅着军大衣把人拽过来,不顾难闻的气味和满身的尘土,我实实在在挎住容恺的脖子把人搂近:“给哥想个招儿,咱怎么回去?”   小疯子胸有成竹地瞥我一眼,裂开嘴:“放心,我有必杀技。”   两个犯人在路边拦车,成功率可想而知,所以容恺也不做这无用功,而是找路边小卖店老板娘帮着拦。老板娘倒是个不太坏的,估计这些天也和容恺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帮了这个小忙。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再被无数汽车尾气荼毒之后,老板娘终于成功拦住一辆物流公司的卡车。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脸络腮胡,听完老板娘的叙述又看了看我们,颇为犯难:“你们也看见了,我那车地方小,开的也慢,这到市里也不知啥时候了,再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容易拦着这么一个可不能跑了啊。正组织语言想着怎么把我们说得可连点儿,就听小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多少钱?”   司机愣住,想是也没干过这事儿,吭哧半天才反问:“你们,能给多少钱?”   “六十。”小疯子想都不带想的,“不拉我们,你也要回去,就捎带脚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司机挠着自己的胡子,还是有点儿犹豫。   “一百,”小疯子根本不给他考虑的时间,“行就行,不行我们马上找其他车,也别耽误你的时间。”   “哎,别啊,”司机一看小疯子急了他也急了,当下拍板,“一百就一百!”   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稀里糊涂地开了车,在我还没闹明白究竟怎么个情况的时候。   开出二里地了,司机才想起来问:“我说,你俩有钱吧?可别蒙我。”   这话真把我问住了,心虚的特征之一就是呼吸不稳。   哪成想小疯子在身子摸摸索索半天,还真弄出来一张粉红色领袖,朝司机扬扬:“这回放心了吧,下车就给你。”   司机耸耸肩,不再说什么。   小疯子白了他一眼,又把那张皱皱巴巴的钞票重新塞回衣服里衬。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仿佛重一点都会把那珍贵的纸币碰掉边角。   我转头去看窗外,希望光秃秃的山景能驱散心中的酸楚。   他同学就给他一百块钱。   他在监狱门口像流浪汉似的住了半个月。   他是那个聪明的能把证明题解出花儿来的小疯子。   “不管你以后干什么营生,反正我肯定能帮上大忙,所以你家那房子要留个屋儿给我住,最好是阳面儿的……”   我莞尔,回过头想捏他脸,却在见到那一片红后生生忍住,只乐道:“你什么记性,不说那房子要卖了换钱嘛。”   小疯子愣愣地眨了两下眼,忽然一拍脑门儿:“我晕,冻迷糊了,怎么把这茬儿忘了。”   大货车的三人座很拥挤,司机靠左,我靠右,小疯子坐在中间。眼瞧着司机一换挡胳膊就刮着他,我索性把他搂过来,让他趴我腿上:“我看不是冻的是困的,这阵子没好好睡过觉吧。”都成熊猫了。   “你试试在西北风里以天为盖地为庐……”小疯子嘴上不饶,人却乖乖趴着不动了。   没一会儿,膝盖上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   我叹口气,不自觉抬手摸摸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洗,全是土,可我还是坚持,一下,又一下,遇着打结的地方,就轻轻梳开。   连花花都长大了,这家伙,却依然和我刚进来时看见的那个没任何区别。   明明也是个快三十的娃了。   我想,可能监狱除了禁锢身体,还可以静止时间。   司机看了我两眼,又看了看睡着的小疯子,低声问:“你弟?来接你出狱?”   我怔了两秒,继而微笑点头:“嗯,这是我二弟。”   正如司机所说,他那车是真慢,抵达市区的时候几近傍晚。   小疯子把钱给他,他磨叽半天又找回来十块,别别扭扭地说,那个,给你俩做公交车。   小疯子没装相,直接收下,然后灿烂一笑,叔儿,你够意思。   大街上人来人往,穿的衣服和我进去之前没多大变化,四月份嘛,无非还是棉衣羽绒服啥的,有个别不怕死的女人穿了裙子,冻得像筛糠。但城市确实旧貌换新颜了,我记得以前这地方是条土街,可按刚刚那司机的说法,这里已经成了市里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   “别瞅了,”小疯子过来拉我,“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回你家住一晚上,然后明天找个中介登记卖房,至于世界真奇妙什么的,有的是时间给你看。”   说的也是。   小疯子总是最务实的,这点上整个十七号都甘拜下风。所以我任由他拉着往公交车站走。   “你家从这儿坐几路车能到啊?”   “608,不过是当年哈,谁知道现在改没改……”   “对了你有钥匙吧?”   “嗯。”   那是老头儿探监时给我带来的,我自己那把在进看守所的时候就丢了,依稀记得好像是被没收,但再没有归还这一说。老头儿带来那把是新配的,锯齿还有点割手,俞轻舟当年让我看了一眼,然后说帮我保管,这一管,就是五年。   事实证明,城市的发展真是风驰电掣,608变成了快7,好在路线依然。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我们到了小区门口,下车的瞬间,周遭熟悉的景物忽然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你家几楼啊?”走到楼底下的时候,容恺忽然问。   “四零二。”我头也不抬地答,一只脚踏进楼洞口。这是老式小区,楼道没铁门什么的挡着。   “哎哎,”容恺追上开,“我可看着四楼都亮灯呢。”   我两级台阶一起登,速度蹭蹭的:“我家玻璃要绕到后面才能看着呢,别瞎操心了。”   容恺撇撇嘴,不再言语。   熟悉的防盗门映入眼帘,边边角角还有我当年淘气用石头砸掉漆的痕迹。不同的是门上被贴了无数的小广告,开锁的,修理马桶的,办证的,治病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整个大面儿,让这扇门看起来就像是纸糊的。   “你真好,”小疯子忽然感叹,“还能落这么大份儿遗产。”   我黑线,要不是知道他的说话不经大脑,我能把他从四楼踹下去!   深吸口气,我掏出钥匙开门。   小疯子双臂环抱,耐心等待。   钥匙捅进去了,但拧不动。   我皱眉,再用力,左,右,甚至上下都尝试了,就是拧不动。   我不想骂,但,老头儿你到底找哪个不靠谱的配的钥匙啊!   “咋了?”小疯子也发现了不对劲儿。   我叹口气,把钥匙抽出来:“拧不动,可能钥匙没配好。”   “你再使点劲儿呢?”小疯子那表情像是恨不得帮我用力。   我没好气地笑:“再拧就断里面儿了。”   小疯子撇嘴,刚想再说个什么,防盗门里侧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谁啊——”     第42章   “什么情况?你爸把房子租出去了?”小疯子看看防盗门,又看看我,“还是你记错门牌号了?”   怎么可能记错门牌号,我他妈在这里住了三十年!   “谁啊?”或许是迟迟没等来回应,门里的人又喊了一句,这次声音很近,听起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很惊讶漫长的五个年头之后我仍能清楚分辨出姑父的声音。深吸口气,回答:“我。”   低沉的音节在幽暗楼道里回荡,像个恶灵。   门里的人仿佛怔住了,迟疑许久,才慢慢打开门锁。   久违的脸孔比当年苍老许多,眼窝深深塌下来,头发里夹杂着花白,与记忆中的差别过大以至于我半天都不敢认。   “听着就像,”男人很努力地露出个微笑,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抽烟抽坏了嗓子,“真是一路啊……”   单手扶住门框,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谢谢你还能认我,姑父。”   谈话至此为止。   年久失修的楼道早没了灯,我和小疯子就像两个黑暗中的不速之客,站在人家温暖客厅的门口,等着主人说,请进。   但是主人没有开口。   淡黄色的灯光从打开的防盗门里倾泻出来,照亮了我和容恺,却照不暖楼道的温度。   “谁啊,怎么开个门还开这么半天……”女人不满的念叨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眯起眼睛,耐心等待那个女人出现,然后一点点在我的视网膜上清晰。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嗨,”我朝她挥挥手,微笑,“看来你过得挺滋润。”   女人腰间系着围裙,围裙上沾着面粉,我想她刚刚可能在厨房里包饺子或者揉面,但这构不成我放过她的理由。尤其是在她一见是我便露出豪猪般全副武装的姿态之后。   “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问的很奇怪,但我还不至于怒,因为她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尖叫,甚至可以说她是相当克制的,可以看出,在努力压抑着情绪,这还真是难得的光景。   “减刑,”我说,“所以提前一年出来了。”   女人的眉头深深皱起,又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嫌恶,可这却反倒让我的心定了。   “说说这房子吧。”我很累,也很困,我不想绕弯子。   “说什么!”女人的音调明显变高,但还不算刺耳。   我觉得这问题挺逗:“是啊,该说什么呢?那我问你答吧。”   “一路……”姑父在一旁颤巍巍开口,看起来像是要缓和这种紧绷气氛,可他却没发现他自己比这气氛还要紧绷。   “你来答也一样,”我特大度地微笑,然后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会儿不管听见什么答案,都要克制,千万别溅出一屋血,“我记得你们北面儿那房子小是小点儿,可还能住人吧,怎么,现在租出去搞创收了?”   姑父一脸为难,欲言又止,这样子不光我看不下去,连老娘们儿都看不下去了,于是一把将他拉到旁边,然后抬着下巴看我,像只预备战斗的母鸡:“没租,卖了。”   “哟,挺能啊,”我点点头,啧啧称赞,“那钱呢,准备给我?”   “你想得美!”女人死死瞪着我,像会随时偶扑上来跟我同归于尽,“我哥这几年生病光吃药就吃进去多少钱,你以为我们家没贴补?我哥死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还在苦窑里蹲着呢!出殡的钱买墓地买骨灰盒的钱都是我出的!”   我彻底被激怒了,因为他提到了我爸,我控制不住,于是我向她吼:“你少他妈拿我爸说事儿!他根本没治疗!这是你跟我说的!”   “没治疗?没治疗你以为他能拖那么久!他是没化疗,但药总得吃吧,你以为药便宜?还有你知道现在墓地多少钱一平吗?比房价都贵!有能耐你出啊!你出得起吗!等你拿出来你爸早不知道死几百年了!”   我把拳头握得紧紧,我几乎要忍不住挥出去了,可最终还是没有。因为这个女人戳中了我的死穴,我入狱五年,不管她说的照顾是真是假,可出殡,下葬,所有该儿女做的事情她都帮我做了,我没那个脸出手。   深吸口气,我想让自己的暴躁停下来,一次,再来一次……似乎有点用,因为我能用正常语调说话了:“我现在就想知道,这房子怎么弄。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你们一直这么住着,不是个事儿。钱我以后会还你,你要不相信,我可以给你写个欠条。”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底线。我再混,再没良心,再不是人,我也不想跟眼前这个人弄成狗咬狗的局面,我再不待见她,再烦她,毕竟这是我姑,毕竟我们都姓冯。但房子我不能不要,因为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还带着容恺,小孩儿巴巴在监狱门口挨了半个月就为跟着我能有个暖和的地方睡觉,这事儿我让不了。   女人冷笑:“欠条什么还是算了吧,你能不能养活自己都两说呢。既然你把话唠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房子我们就住了,我们不会搬。”   我目瞪口呆,真真见识到了什么叫无赖,什么叫不要脸,以前光听电视里说谁家谁家兄弟姊妹为家产分崩离析,我从没想过这种烂俗的情节居然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把房产证拿出来。”从进门就没吱过声的容恺忽然开口,前所未有的冷静。   女人表情微变:“你谁啊,我凭什么给你看!”   容恺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房产证上应该还是冯一路他爸的名儿吧,没老人同意,你们过不了户,我估计遗嘱什么的也不可能有,所以这事儿都不用打官司,房子铁定是冯一路的。打了也是你们输,完后还得承担律师费诉讼费等等一系列费用,划不来。”   女人彻底变了脸色,指着容恺的鼻子骂:“哪里来的小流氓!我们家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插嘴!你给我滚出去——”   骂我可以,骂我弟不行!我彻底成了点燃的爆竹,一把将小疯子拉到身后,凑近女人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再骂一句看看,信不信我一把火都给你们烧了?!”   “好啊好啊,”小疯子嗨起来,跃跃欲试就要往前冲,“厨房在哪儿,我去找油和火!”   一直没出声的男人忽然窜过来抱住小疯子,脸上的表情几乎要哭了:“一路,一路,咱凡事好商量,有话好好说啊……”   我也不想这样,可这他妈还有好好说的余地吗?   身旁的女人忽然抖起来,是那种不可抑制地抖,就像个忽然犯了癫痫的病人,等我发现她的异常时,她已经扑通一声摔坐到地上,哭天抢地:“你不是想要房子吗,来啊,有能耐拿菜刀把我砍了,不砍你今天都不是人!我们冯家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恩将仇报的——”   我愣了,站在那儿一阵一阵的恍惚。我想这是我姑吗?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还要继续吗?有继续的必要吗?我怎么,就很想笑呢。这出真他妈太滑稽了!   “冯一路,”小疯子扯我袖子,有点怕怕地问,“你姑……是不是精神有毛病?”   我茫茫然,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就像我不知道她是真疯还是装疯。   卧室忽然传来开门声,我疑惑地看过去,没想过屋里还会有人,因为我姑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小五岁,但是个海员,常年都在海上。   “大晚上的吵什么呀,让人睡个觉都不安宁……”   不是我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像看惊悚片一样,目睹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挺着腰从卧室门内缓缓而出,她的脸有点胖,不知是怀孕补的还是浮肿,穿着孕妇专用的那种睡裙,头发散开着,刚刚到肩,睡眼惺忪,一看就是刚醒。   “有客人?”孕妇看见我了,歪头,问了这么一句。但是下一秒她就被瘫坐在地的那位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妈,你坐地上干嘛呢?这究竟是怎么了?”   妈?我怎么不记得老娘们儿还生过一个女儿?   不,肯定不是,他们家就一个男孩儿,这事儿绝不会有偏差。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是他们家的儿媳妇。   “一路,咱们出去说好不好?算姑父求你。”胳膊被人握住,没多大力,却微微颤抖。   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出去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容恺清亮亮的声音是此刻最自然的,因为他永远在状况外,“你们占了冯一路的房子,论情论理都说不通,就算你们真打算赖着,只要我们起诉,你们也赖不了几天,何必呢。”   ……   一室安静。   我看见姑父的表情彻底垮下来,姑姑像个撒了气的气球,唯独孕妇惊讶地捂着嘴,似不可置信,又似极度惶恐。   “妈?他们刚刚说什么呢?你不是说这房子是大军他舅留给他的吗?怎么又变成冯一路的了?冯一路是谁?”   连珠炮的问题轰得地上的女人毫无招架,而她也放弃了招架,坐在那里,仿佛一瞬衰老。   第43章   谁是冯一路?这不是一个太好回答的问题。   不过容恺不这么想,只见他眉头一皱,想当然就要说:“冯一路是……”   我猛地捂住他的嘴,几乎是把他拖出了门外。   姑父连忙跟出来,逃命一般,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我只听咣当一声,防盗门被紧紧关上。   楼道一片漆黑,没有灯,没有光,没有鸟鸣虫叫,我知道这里有三个人,可是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分辨不明了。   “冯一路你什么情况?”小疯子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透亮,“干嘛把我拖出来,房子你不要啦?”   要,怎么可能不要,那是房子,不是一块肥皂手表啥的,没也就没了,我他妈下半辈子还指着它过活呢。可我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那孕妇一出来我就有点儿晕,仿佛对方随时随地会临盆,我完全搞不懂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状况,但我不想在那个环境里再呆下去——   一个坐在地上的疯婆子。   一个满脸茫然的孕妇。   一个唯唯诺诺的老男人。   两个刚出狱的臭流氓。   “那女的怎么回事儿?”我终于听见自己问,“你们骗他说这房子是我爸给大军的?”   姑父没有说话,我要努力听才能分辩出他低沉压抑的呼吸。   小疯子切了声:“还用问嘛,那女的是他们儿媳妇,肯定是说没房不嫁,然后刚才那疯女人就骗她说你的房子是你爸留给大外甥的,这不就把人骗进门儿了。”   我知道小疯子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想听见当事人亲口对我说。   印象中姑父永远站在姑姑背后,一副随从的样子,说的话从没有算数过,拍的板还没有刷的碗多,明明一天到晚在外辛苦赚钱,可却连像样的烟都抽不起,因为姑姑给的零花钱实在有限。但,姑姑是老娘们儿,弟弟是大军子,而这个人,我却愿意叫他一声“姑父”。或许是小时候每次他跟着姑姑来家里做客,都会偷偷给自己糖,又或者是在老头子打我的时候,说上一句,不能这么管孩子,你听听他怎么想,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妈离开那年,我去问每一个遇见的人,他们都说你妈是跟着野男人跑了,唯独这个人,说我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了工作,为了赚钱,为了让我生活得更好。   我从来没信过这番话,无论是现在还是当年。   我也从来没忘记这番话,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咱们……下楼去说行吗?”男人终于开口了,带着狼狈,带着恳求,甚至,是一丝丝害怕。   是啊,对于他来说我再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我是一个坐过五年监狱的劳改犯,他应该怕我,他也必须怕我。   “行。”可他对于我来说,还是当年那个心存善意的长辈。   这不是一个晴好的夜晚,月亮被云彩遮住大半,星星见不到几颗,整个天空像一块死气沉沉的幕布。   站在楼下的花坛旁,小疯子还不满地絮絮叨叨:“我就闹不明白干嘛非下楼说,站楼下他就能说出花儿来?还不如就在门口需要的时候还能拉那俩女的出……”   我用力按了下他的肩膀,絮叨不情愿地停止。   姑父瘦小的身体被拉出淡淡的影子,看不清虚实,映在地上,仿佛随时会消失。   深吸口说,我缓缓开口:“说吧,我听着呢。”   男人抬头看我,目光因为害怕而闪烁,但却依然没有移开:“大军是去年结的婚,当时没有婚房,我和你姑姑把老房子卖了二十六万,然后六万块钱办的婚礼,二十万付了一个首付,可那个是期房,要两年后才下来,我和你姑就想反正你还有两年才出来,你家这边房子又空着……”   “所以你们就住进来了?免费替我看房呗。”我冷冷一笑,“那真是辛苦了,你们看得挺好,看得你那儿媳妇都以为这房子你们家的了。”   男人局促起来,明天脖子开始泛红,然后一路蔓延到脸上:“一路,我们真不是存心占你房子,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呢,男人说不下去了。我并不意外,甚至应该说,我很感谢他说不下去,起码,他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样子,老实木讷,笨嘴拙舌。   “姑父,”我的称呼让对方僵了下,一瞬间,我觉得特不是滋味,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我们这一家人,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我不想把事情弄的那么难看,可我蹲了五年监狱,五年啊,我在里面拼死拼活的劳动,没日没夜的做彩灯挖石头,我差点儿连命都丢在采石场!”   “一路……”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身上半毛钱没有,今天从监狱回来的钱还是这小孩儿帮我出的,他比我早出狱半个月,溜溜儿搁监狱门口冻了十来天就为等我,就为我说过我有房子我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地儿住!你们全家要过日子,可不能把我的日子绝了啊,老娘们儿刚才那架势就好像是我要逼死你们,可实际呢,这是你们他妈的要逼死我!”   “……”   “我知道我在里面这几年,我爹一直是你们照应着,包括后来出殡,办丧事,我都记着,我冯一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你们总也得给我一条活路,对吗……”   我也再说不下去,我他妈没出息的自己把自己说哭了,操!   别开脸,我抹了把眼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手里忽然被塞进几张钞票,没等我看清,就听见姑父沙哑而急切的声音:“这几百块钱你先拿着把今晚过了,明天,就明天中午,咱们再一起吃个饭,我肯定给你个交代。”   四百,我估计这是眼前男人这个月全部的可用资金。   “冯一路你个没出息的……房、房子要不回来,找的宾馆也、也破……还不如回监狱再蹲几年得了……”   “知道你心疼我,那也不用哭吧。”还是抱着我的腰嚎啕状。   “谁他、他妈心疼你了,我是心疼我自己……哇……”   我哭笑不得,一边摸小疯子的脑袋一边劝:“行了,不都说明天给咱们一个交代了么,就一晚上还熬不过啊。”   “熬不过!我想吃酱大骨,呜——”   “……”   小疯子一直哭到下半夜一点,总算痛快了,开始精神抖擞地数落我。   “你就是脑残,看不出他用的缓兵之计么?还交代?交代个毛!”   “我真是开眼界了,你家这亲戚极品啊,妈的占别人房子还他奶奶弄得三贞九烈!”   “我给你说,那房产证上肯定还是你爹的名字,只要咱去找律师,一告一个准儿!再不行我给几家电视台打热线,现在电视台就爱排这家庭伦理节目,要不就派个小分队给你调节调节纠纷啥……”   我只觉得有无数虫子在耳朵里爬,终于,扛不住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怎么同样蹲监狱我没这么广阔的见识呢。”再不搭茬我能被他活活说死。   “看电视啊,你当我这个半个月除了吃就是睡?”小疯子得瑟起来,恨不得我自掐腰向天笑,“咱现在要重新进入社会了,必须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你能耐!”我好笑地刮了下某人仰上天的鼻子,“赶紧洗洗睡觉。”   小疯子撇撇嘴,却还是听话地进了卫生间。   我疲惫地倒进床里,过往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过。我问俞轻舟要不要跳段芭蕾,我给花花饭菜他死也不吃,我一个人飙唱支山歌给党听,我在王八蛋别回头的叮嘱中转身……   从未想过,外面比里面还要难。   但,出来吧,出来了你才拥有自由,再苦,再难,与之相比都没了重量。   小疯子洗好后见我在床上呈大字状发呆,一屁股坐上来,正坐到我的肚子上:“想啥呢?”   好么,幸亏我下午没吃啥东西,不然这会儿就翻江倒海了。   把人掀下去,坐起,我才没好气道:“想你干嘛不回家,非跟着我这没出息的吃苦。”   小疯子是父母双全的,这事儿十七号都知道。   没心没肺的好处就是无雷区,不管是乐意的,不乐意的,总归炸不了,所以容恺只是老大不愿意地皱起眉头,嘟囔:“干嘛回去,我在里面那么多年他们一次没来看过。”   “好歹也是爹妈……”   “屁。”   我不喜欢这个回答,非常。   小疯子起先没注意,后来把电视机频道调了一个遍,才发现我安静得有点儿不对劲,一回头,看出我不爽了。   丢开遥控器,小疯子爬过来戳我腿,一下,又一下,特认真,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腿,而是金华火腿。   “他们把房子卖了,听说搬到XX市了,那头有个科研基地一直想要我爸过去,而且走的时候我妈就已经又怀了,他们有指标,可以再要一个……”小疯子的声音闷闷的,却异常平静。   我第一次听他讲爹妈,还不如不听。   “所以你就别劝我了,也别说什么血浓于水的废话,血浓于水是因为血中大部分为水,然后还有红细胞蛋白质白细胞无机离子等等,故而浓度才……”   “睡觉。”   “啊?”   “我说你别叨叨了,赶紧睡觉。”   “冯一路,你一点都不热爱学习……”   后半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有一幢大别墅,然后十七号都出来了,天天在我的别墅里唱歌跳舞喝酒哈皮,他们说外头果然比里头舒坦,他们说再也不会二进宫。然后我就醒了,额头都是汗。   是的,外头比里头还要难。   但这事儿一个人知道就够了,我衷心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小疯子没心没肺的知道等于不知道,噗,所以可以忽略不计。   另外,今天晚上一点半的飞机要去阿布扎比了,工作需要。也不知道要在那边呆上一年还是两年,不过好在那头有网络,更新神马的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有点舍不得祖国,噗。所以下次更新时间真的不敢保证,但我承诺,只要一安顿好,马上恢复更新,估计也就几天的事情吧,因为要安排住处,接手工作神马的。   凉壮壮第一次出国,有点忐忑,抱住所有看文的朋友!   第44章   “冯一路,还等啥啊,这都过半个多小时了,他肯定不会来啦。”容恺百无聊赖地用吸管在冰水里吐泡泡,偶尔用力过猛,便有点点水花落到桌面。   我心里有点烦,而在容恺持续的念叨中,这种烦就变成了烦躁:“说了不用你过来,非跟着,一分钟不说话能憋死你不?”   容恺松开吸管,对着我叹口气:“冯一路你不能逃避现实……”   现实就是,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这里,信誓旦旦要给个交代的男人,没出现。   我很庆幸自己没脑袋一热就顺着小疯子点了满汉全席,不然未来半个月我俩就得去人家后厨刷盘子洗碗了。   “你就是心太软,让人说两句就糊……”小疯子还在数落,可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喋喋不休的时候,话头却戛然而止,然后数落变成了一声微妙上扬的讶异,“哟!”   顺着小疯子的目光,我看见了一只脚刚刚踏进店门的男人。我怀疑他是跑马拉松过来的,因为他的肩膀不住地抖动,怎么瞧都是个气喘吁吁的样子。   “这边。”我高高举起手,很体贴地减少了他盲目搜寻的时间。   看着男人快步走来时,容恺在桌子底下拿脚揣我:“他怀里那文件袋不会是什么危险品吧?”   “比如呢,”我被小疯子的被害妄想症逗乐了,“邮包炸弹?”   “或者是炭疽热,谁知道呢,”小疯子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反正总不会是房产证。”   说话间,男人已来到跟前,因为我和小疯子是面对面坐着的,故而男人站在那儿犹豫半天,也不知道坐哪边好。   “这儿啦,”小疯子往里挪挪,然后拍自己的长条沙发椅,示意请坐,“你还打算坐那边儿和他拧着身子说话啊。”   男人如获大赦,忙不迭坐到小疯子旁边,这才抬起头,与我面对面。   午后的阳光正好,从落地窗照进来,映得一切都清澈明朗。   我第一次真正打量这个我喊了二十多年姑父的男人,赫然发现,除了苍老,他同许多年前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不太敢长时间直视别人的眼睛,永远佝偻着背,缩着个肩膀,像无数不成器又怕老婆的男人一样。   我想开口叫他名字,因为这样比姑父显得更生疏,也便于我们接下来的话题展开。可是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依稀记得他姓王,然后呢?没了。记忆中这个人不需要名字,永远安静地站在姑姑身边,永远会在我叫一声姑父之后,温和笑笑,抬手摸摸我的头。   “咱们也别兜圈子了,”我决定放弃任何称呼,直奔主题,“你说今天会给我一个交代,来吧,我听着呢。”   男人咽了咽口水,像是在很艰难地组织语言,我用指关节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富有节奏的压迫。   终于,男人把手里的文件袋猛地推到我面前,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对、对不起,因为银行人多排队花了挺长时间……”   我歪着脑袋,半张着嘴,像个白痴似的愣在那里,完全无法参透对方简单话语中的深奥玄机。倒是小疯子快我一步把文件袋抢过去,三两下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厚厚一沓人民币掉出来的时候我半张的嘴变成了全张,及至另外一样东西露出全貌,我下巴要砸到桌面了。   还是小疯子先惊呼起来:“操,还真他妈是房产证啊!”   我有点晕,我需要时间来理清此刻的局面。   “我说什么来着,就是你爸的名字嘛!”小疯子不需要,他只认实实在在的东西,“这钱刚取的?那都不用数,整一万没跑儿。”   不再理亢奋中的容恺,我直截了当问对面的人:“你什么意思?”   男人低着头,仿佛和他对话的不是我而是桌面:“一路,我们真是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才用了你家房子,也没想到你会提前出来,不过你爹就留了这么个房子给你,我们要占就真不是人了,所姑父今天把房产证还你,也算……让你心里有个底。”   我眯起眼睛,问:“那钱呢?”   “这个……”男人忽然抬起头,看向我的目光里满是恳求,“你看能不能让我们再住上一年,等明年那个房子下来我们马上就搬!”   我愣住,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一时有点应对不来。   小疯子却听得明明白白,直接回绝:“拉倒吧,就冯一路家那位置,没个一千五六你下得来么,你真心想租也行,两万块钱,我可一点儿没坑你。”   “我知道一万块钱是少了,”男人干哑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惫和为难,“要不……”   要不什么呢,他根本没别的招儿,所以他要不不下去。   我不忍心再沉默,因为我总觉得他的肩膀随时会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中垮掉:“今天这事儿,姑姑知道吗?”   我心里隐约有答案,因为老娘们儿绝对不是这么个行事风格。   果然,男人摇了下头。   “那钱哪来的?”他家的情况没人比我更了解,所有流动的不流动的资金都在老娘们儿手里,男人就是刨地三尺,也刨不出二两银子,除非……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男人自嘲地苦笑,“都是这些年一点点抠着偷着攒下的,也不知道能干什么用,就……你知道的,男人总想自己留点儿……本来你弟结婚的时候钱不够,我想拿出来的,可后来你姑把房子卖了,我寻思也就用不上了……”   “操,不带苦肉计的,”小疯子没好气地嚷嚷,“你们家要真想还房子还用拖到现在,昨天晚上就该应了,你媳妇儿半点还的意思都没有,你当我们是瞎子啊!”   男人被说得无地自容,脸憋得通红,但还是努力和我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你姑那人……是爱贪点小便宜,但房子这么大的东西她不敢真动的,昨天……昨天就是儿媳妇在,她一时没了主意,所以……”   “那今天她该有主意了,”我想笑,最好是皮笑肉不笑那种特带范儿的,但却怎么都弄不出来,脸像木了一样不听使唤,只能作凝重状,“如果知道你背着她把房产证给我,肯定要跟你闹个天翻地覆。”   男人沉默半晌,才勉强笑笑:“总不会离婚的,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这点儿把握我还有。”   小疯子在桌子底下踹我,明明是小短腿,可他妈真有劲儿,疼得我龇牙咧嘴,无奈,我只好用夺命剪刀脚将其扑棱的蹄子死死夹住,然后终于对着男人露出了毫无感情地冷冷一笑:“记着,这房子永远是我的东西,我想什么时候回去拿都可以。”   男人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眼眶忽然就红了,一个劲儿哈腰说谢谢谢谢。   “省省吧!”我用力把他推起来。让长辈鞠躬,折寿。   “冯一路你就是个彪子!!!”   餐厅里只剩下我和容恺,他愿意喊就喊去,横竖少不掉一块肉。   “昨天是缓一宿,今天倒好,直接缓一年,谁知道这三百六十五天能出什么幺蛾子!”   “你就是头猪!”   “猪都比你聪明!”   “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   我终于受不了那魔音贯耳,一把将人薅过来,用力搂了两下:“安啦,吃点儿亏死不了人,不还有一万块嘛,这回你可以点满汉全席了!”   “我不要全席,我要房子房子房子房子——”   懒得理他,我叫来服务生点了一桌子好菜。   二十分钟后,菜上齐,容恺忘掉房子,开始大快朵颐。   我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昨儿个的气似乎没了,只剩下淡淡的,无奈。   小疯子说我光会撂狠话,实际上是软心儿巧克力,看着黑,一咬就见馅儿。   我觉得他可能真没说错,我有点儿害怕亲戚反目,尤其是害怕变成狗咬狗的局面,那会让我打心底发怵,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没准儿脑袋一热想不开就自我了结了。所以现在这局面比我设想的好太多,不就一年么,我们有手有脚还有钱,总不至于横尸街头。   “呼,真痛快……”酒足饭饱,小疯子瘫在沙发椅上满足叹息。   我伸手摸摸他肚皮,还真鼓。   小疯子难得没翻脸,特老实地让我摸,半眯着眼睛像只幸福的小猫儿。   “咱得赶紧找房子了。”我说,“总住宾馆也不是个事儿。”   “还得找工作,”小疯子撅撅嘴,“你当一万块禁花啊。”   脱离社会太久,我还真不太清楚世道了,于是不耻下问:“你比我早出来半个月,怎么样,现在世道如何?”   小疯子张口就来:“物价飞涨,通货膨胀,科技发展,国力强盛。”   我叹口气,继续深入:“具体和咱有关的呢?”   小疯子皱眉想了半天,似乎依然无从讲起,索性连锅端:“那可多了去了,一时哪讲得清,反正慢慢你就适应了。”   我黑线,一抬胳膊,说出了这两天以来最荡气回肠的话:“服务员,买单!”   第45章   接下来两天,我和小疯子全力以赴的找房子,商业区的中介都让我俩找遍了,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以至于后来中介里一哥们儿都劝我俩,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这年头想找一居室,还不如自己弄两块砖盖一个。   但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我俩心灰意冷之际,电线杆子上一张朴素的已经被各种专治牛皮癣前列腺梅毒痤疮小广告遮住大半的有房出租,映入眼帘。   房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看着挺和善,说是年纪大了被儿女接进了新房,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便宜点儿租出去算了——八百一个月,交三押一。   一万转眼就成了六千八,但是日子还得过。我和小疯子把房间简单收拾收拾,便开始做下一步打算。其实也不用费心想,房子定了,自然就要开始找工作,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看看十七号的人。   “别装了,十七号还能排着队让你依次看哪,不就是去看哑巴么。”小疯子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铺了床垫的地板上极尽所能的翻滚,末了认识到,即便有了床垫,地板还是地板,即使没了床垫,铺了褥子的木板床也还是床,于是他果断抢占高地,我顺理成章住到了地板床垫上。   “大金子有他媳妇儿,周铖有他姐,花花只有咱们,咱们不去看他,就真没人惦记他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地板上的床垫里练打坐,屏息凝神,闭目定心,幻想自己屁股底下的不是劣质席梦思,而是莲花宝座。   “别一口一个咱们,就你啊,我可不去。”小疯子打个哈欠,翻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彻底在床上躺踏实了,“有这功夫我多睡会儿觉好不好。”   我又好气又好笑,琢磨半天也只能想到一个词:“缺心少肺。”   小疯子很喜欢这个评价,证据就是临睡前他唱了十几遍的“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初春的天气还是凉,这感觉越到郊外越是明显。往年这个时候我必定是一边诅咒发明劳动改造的人一边期盼傍晚赶紧到来,然后在食堂喝上一大碗热汤,心里能美得跟什么似的。   现在想想,恍如隔世。   带花花过来的不是俞轻舟,我有点儿小失望,不过这失望很快就被花花明亮的喜悦冲散。他一点没隐藏自己的开心,离老远就弯了眉眼,弄得我也按捺不住,等发觉时,自己那张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眼看着花花落座,我忙不迭拿起电话,着急地问:“这阵子还好吧?”   会客时间有限,我得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为花花服务中去。   花花也是早有准备,飞快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举起来贴到玻璃上给我看:好,四天半。   我莞尔,这是回答问题兼调侃我呢,是啊,我出狱才刚刚四天半。   可却像过了很久,很久。   “大金子和周铖也都还好吧?”   花花用力点头。   “十七号来新人了吗?”   花花摇头。   “那你们岂不是很爽,三个人住五人房。”   花花看了我一眼,忽然低头唰唰几个大字,举起:请不要说没有用的。   呃,好吧,咱言归正传。我清了清嗓子,拿出一路哥的威严,认真道:“我和小疯子现在住一起,暂时吃喝无忧,不过工作还是要找的,我俩正琢磨这事儿呢。”   花花抿紧嘴唇,思索片刻,还是写了:不是说拿卖房子的钱做买卖吗?   我对着这个问题相面似的冥想了半天,直到下巴一阵奇痒,我拿手去挠,才忽然闪了灵光:“现在房价蹭蹭蹿,卖不合适,再等等的。”   花花点点头,算是接受了。   我在心底长舒口气,忽然特同情那些在外面过得极苦回家乡也要硬撑着排场的,不易啊。   会面时间并不长,但我俩的谈话更短,以至于我连“好好照顾自己别舍不得吃好吃的哥给你打钱”这种话都说完了,时间才过去一半。得,大眼瞪小眼吧。好在我和花花有默契,那家伙又是个话极少的闷葫芦,以前在里面的时候就经常出现我连没话找话都山穷水尽了的情况,每到那时,我俩就这么呆着,不用非刻意说什么或者想什么,只安安静静呆着,便觉得心里特安宁。   花花的头发又长了,乱蓬蓬的特可爱,我试着想象用手胡乱揉搓的感觉,很美妙。   快到时间的时候,我和他说:“头发别再剪短了,就一直保持这样,好看。”   花花不太乐意的皱了皱眉,歪头看玻璃中的虚影。   我怕他以为我是逗他,于是很正经地补了一句:“真的。”   花花看了我几秒,忽然又举起纸,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五个字,一笔一划,整整齐齐:我还有一年。   心里某个地方彻底融化,铺散开来,我没法儿说清这是种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被玻璃那面的人完完全全信任着,我不能辜负这信任,我必须要让他安心,没半点怀疑的,安心。   可是我应该说什么呢?   放心,出来你就跟着哥混!   我说到做到,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安啦安啦,不就一年嘛,快!   ……   探视时间到,我还是没憋出什么豪言壮语。   狱警催促花花起身回监,可花花不动,他执拗地望着我,手紧紧攥着听筒,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我忽然开了窍,其实他并不需要什么拍胸脯保证,抑或对天发愿信誓旦旦什么的,让一个孩子安心很简单,只需一个坚定的微笑,和一声:“嗯。”   嗯,我知道的。   嗯,我记着呢。   嗯,我会等你。   找工作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简单,满大街都是招工的,各行各业都缺人,可落到我和小疯子身上,却怎么都不合适。装修我俩不会,电焊技工更不可能,建筑工地倒是有把子力气就能上,可我俩真觉着自己扛不下来,其他的不是要学历就是要工作经验,好容易应聘个饭店刷完,人家还不招男的只招妇女,这他妈摆明性别歧视!   春天的太阳不大,也不晒,但蹲在其下面的马路边吃盒饭,绝对不是件有爱的事情。   “早知道就把那破玩意儿读完了,好歹还能有个证。”小疯子把不爱吃的胡萝卜挑出来给我,顺带夹回去一片肉。   我想了半天,才闹明白他那破玩意儿是指大学,哭笑不得:“早知道我还不偷车了呢,没准儿现在都当上大老板了。”   小疯子看了我两眼,又是撇嘴又是摇头:“就凭你?可能性不大。”   我真想给他一脚。   正聊着,我忽然瞥见不远处一辆三轮板车正突突突地开过来,显然是私自加了电机,声音跟摩托似的。板车上是一个衣柜,雪白的涂料颜色一看就是崭新的,花纹瞅着是田园风,四个角都用泡沫塑料包着,防止磕碰。我想起前面不远有个家居市场,想必这是有顾客买了新家具正往家送呢……等等,我也可以干这个啊!   说干就干,放下饭盒我就领着小疯子去家居市场踩点。好么,不看不知道,这行竞争还挺激烈,那一排车齐齐停在市场门口,但凡里面出来个人,十几号人一齐招呼。不过一次最少也有二十块进账,如果路途稍微远点儿,再帮忙抬上去,起码能有五十。算算一天做两单也就够温饱了。   “我不干。”   第三天,一切准备妥当,我连车都花二百块钱从废品收购站买回来了,结果小疯子死活不乐意。   “反正就一辆车,你骑着挺有气质。”这死孩子还振振有词。   我问他:“那你想干啥?”   小疯子眉毛一挑,转身进了家居市场。   我没办法扔下车子去照看他,心说他爱晃就晃吧,反正闹不出什么事儿,然后就趴在车上等活儿。好么,一等就是俩小时,好容易来了趟活儿,是个写字台,要送到西城区。按说西城区离这里不远,蹬自行车顶多半个小时。所以起先我特有自信,连钱都没多要,就一口价,四十。结果蹬没几步路我就后悔了,你妈这蹬三轮和蹬自行车根本两股劲儿,尤其是车上还放这个大家伙,那真是举步维艰,等到顾客家的时候,我脸憋得像关公,衣服能拧出水。顾客还不乐意呢,嚷嚷着怎么半天才到,末了扔给我四十块钱,有一张还掉到了地上。   我等了很久,等顾客以及楼下各街坊纷纷消失在视线中,才蹲下把那十块钱捡了起来。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屈辱吧,倒也不至于,就有点空落落的,好像有一把子力气却怎么都使不出来。骑车回去的时候险些让物流卡车给刮着,没别的原因,就那时候我正走神儿。想的问题也挺无厘头的,比如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正在做什么之类。这种一闪而过的短暂茫然,在回去的路上出现了许多次。每次回过神,我都会告诉自己同样的答案——我是冯一路,我在监狱外面,我正为好好活着而奋斗。   回到家居市场都快一点了,肚子唱了一路的空城计,我正琢磨着怎么能在板车安全的情况下进去找小疯子吃饭,那厮却蹦蹦哒哒出来了,老远就冲我摆手:“嗨,冯一路——”   喜上眉梢就说这会儿的小疯子呢,我不自觉扬起嘴角:“怎么,娶着媳妇儿了?”   小疯子笑而不语,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翻过来,啪就拍上一张人民币。   我被那粉红色领袖闪了眼。   “什么情况?”   “提成。”   “你干啥了?”   “帮着卖家具。”   妈的老子拼死拼活才挣四十,这小子躲里面吹暖风还能进账一百,什么世道啊!   “要不我也跟着你卖算了。”   “别啊,你车都买了,就送货吧,我看挺好。”   “骑着也挺好,来试试?”   ……   话是这么说,但接下来的日子我依然在外围等活儿。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监狱里我是公认的话唠,可这一出来,我倒是不想和人说太多话了,可能是自卑,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反正总觉着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小疯子说我这是被害妄想症,原话如下:你脑门儿上又没贴我进过监狱几个大字,怕毛。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我控制不住,每次被人盯着看久了,就会心虚,这他妈怂的我都想抽自己!   第46章   “前面左转……哎哎你倒是转啊……”   “这段你骑快点儿,车多,磨磨唧唧再给刮了……”   “靠,你想颠死我啊,看着沟不会绕开?”   “……”   我是真没想跟这个人计较,因为俩大老爷们儿当街撕吧实在有违我的审美观,况且我也没力气了,你试试蹬个三轮板车运一实木大衣柜外带业主的,据我目测这光头男怎么也得有一米八,体重不到二百也绝对超过一百六,坐在板车一边得把大衣柜往对应方向挪一挪才能保持车体平衡,我都不知道我那仨车轱辘是怎么坚持的,居然没爆胎没变形只是绵绵呻吟了一路。唉,逆境出人才啊。   “我说照你这速度天黑也到不了……”   好吧,我决定还是计较一下。   天气渐渐转暖,街道两旁的草木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茂盛,树荫大大的铺散下来,挡着阳光,透出几许清凉。我费劲巴拉把车停到路边,好在是自行车道,没什么危险,然后恭恭敬敬弯腰伸臂坐了个请下车的姿势。   对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干嘛?”   我直起腰,撩起T恤擦了把汗,然后微笑:“大哥,你这活儿我不干了。”好么,送了俩月家具没见过这么极品的,尼玛连个出租车都舍不得打居然蹭三轮!还有没有人性啊!   光头愣了一下,然后脸部肌肉开始不规则运动,最终定格在一副无助的囧状:“不带这样的,弄半截你让我扛个大衣柜上哪儿找人去啊!”   那我不管,今天我就不厚道一回了:“反正钱我也没收呢,刚刚那一段儿就算友情赠送,来吧,看是你自己下来还是我抱你下来。”   我说着就真要伸手,结果给对方吓着了,一个快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儿蹭就窜出二里地去,那身手,不参加全运会三级跳远都白瞎了。   “你他妈有病吧!”运动健将站在远处心有余悸地吼。   我不管那个,既然人落地了,那我省了一道工序,可以直接把大衣柜请下来了。   别说,还真是实木的,这他妈的叫一个沉。   眼看着我这鲁智深是真要拔垂杨柳,那哥们儿扛不住了,三两步窜过来一把稳住大衣柜,冲我嚷嚷:“操你来真的啊,有你这么干买卖的么!”   三轮车在我俩的角力中被压得咯吱咯吱作响,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在这伴奏声中爆发:“那也没你这么会算计的啊,妈的五十块长途我还搭个贵宾席!你过来蹬试试,老子腿都要折了!”   “你这车不是电动的吗!”   “问题是它现在超载了,没辅助根本不行!”而且我没说的是你那俩眼睛长着是出气儿用的么,没看见老子一路玩儿命蹬?!   光头皱个眉,不出声了,看看我,又看看车,再看看他的大衣柜,好半天才不太乐意的缓了语气:“那也不能就搁半道儿啊,这么个玩意儿我上哪儿找人运去?”   他说的是实话,家具这东西出租车根本拉不了,货车人家光运一样也不爱来,况且要花上百块找个搬家公司什么的估计他也舍不得,而唯一便宜又好用的板车,只集中在家居市场门口,谁没事儿在大马路上乱晃。   “要不……你先歇一会儿,咱再走?”   啧,缓和改成商量了,仔细品,还有点儿小心翼翼的客气。   早干什么来着,切。   “抽筋儿了,没个半天缓不过来。”我睁眼说瞎话。   光头也是个正经的,居然信以为真,抓耳挠腮围着板车或者说他的大衣柜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最后一咬牙,那表情跟慷慨就义似的:“得,我蹬!你就当把车租给我了成吧,钱……我给你三十!”   很好,这就砍掉五分之二……你怎么不去死!!!   我顿时悲从中来怒从心起,恨不得连衣柜带人都推到那没盖儿的下水道里!我他妈一天能挣一百就不错你还要返利!你姓周吗!你周扒皮转世吗!   内心的咆哮不影响我面色从容语调淡然:“五十,少一分不租。”   什么叫奇货可居,爷这辆车现在就是!   光头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太黑了吧!”   我以为他故作夸张,结果对视两秒,确认是真情流露,于是我连杠下去的心情都没有了——哥是穷,但为二十块钱在非机动车道上争个脸红脖子粗,会让我对人生绝望。   呸呸朝手心吐两口唾沫,我二话不说架开膀子就抱住衣柜……   “五十就五十!成交!”   倒塌,我不是为这个啊!   光头以为我要哭的表情是喜极而泣,得得瑟瑟跑过来就一屁股坐上了我的位置。眼看着他突突突的就要冲锋,我连忙一个翻身上车,也坐在了他原本的位置。   光头愣住:“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一派理所当然:“你到地方了我找哪儿要车去,当然得跟着。”   光头一脸纠结:“那他妈还能骑动么……”   我把腿伸展开,有一下没一下的捏鼓:“唉,我这细胳膊细腿儿还骑了半天呢。”说完抬头瞟他一眼,“你不能是个花架子吧。”   老实人就这点好,不禁激,当下我那三轮车就跟出了闸的公牛似的,这叫一个迎风飞驰!我紧抓着屁股底下的钢条才没被甩出去!   光头家很远,所以这么抠一主儿才能同意付我五十。于是最初的非正常情况没持续多久,就渐渐慢下来,回复了人类的速度。但光头体力确实比我强,蹬了快二十分钟愣是大气没喘,至多脑门儿隐约见着点儿汗。   我这人什么都能忍就嘴闲不住,之前是累得没劲儿说话,现在缓过来了,便和他闲扯:“哎,我看你也不是个差钱儿的,这么远的道雇个车好不好,非跟三轮子叫什么劲。”   光头没想到我主动跟他搭话,怔了一会儿,才一脸不认同地撇嘴:“钱哪有嫌多的,你不稀罕它,它就不稀罕你,懂不?”   其实光头长得不差,五官端正,颇为英武,再配上他这个漂亮的发型,往哪儿一放都挺亮眼。就唯独,他提到钱时那个小气劲儿,尤其是嘴还一撇一撇的,真的很破坏形象。   午后的阳光有点烫,照着光头脖子上那条大粗金链子发出刺目的光。   心情复杂地叹口气,我说:“钱是个好东西,但该花的还得花,你怎么比我这一穷二白的还小气。”   光头不以为然:“所以我现在能买家具,而你只能送家具。”   我真想撕了他那张嘴!   扯淡就是图个打发时间,心情都不爽了,自然没必要继续,于是我转头目视前方,希望浑浊天空下面的车水马龙能平复我微妙的烦躁。   大约过了几分钟,背后传来貌似友好的破冰开场白——   “我说……”   我装没听见。   “那个……”   我继续看天。   “哎你能转过来看我一眼不?”   得,群众都提出明确要求了咱也不好太大牌。   “有话快放。”我转过头看他,故作极不耐烦地样子。   光头挠挠脑袋,似乎在组织语言,过了几秒才说:“你这一天送家具挣不了多少钱吧,怎么没想着干点儿别的?”   我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这送家具还是我撞大运撞上的,要不是那天小疯子差点儿被车刮了我都想不出来,于是我愤愤然回了句:“我倒想干别的也得有人要!”   光头一脸困惑:“为啥没人要?”   “……”我语塞,总不能说我蹲过监狱没人敢收吧。   光头很执着,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猜测了从传染病到人格缺失等无数种可能,最后我实在没招了,与其让他规划出一外星生物来还不如实话实说。   “我刚蹲完大监。”说完我冲他耸耸肩,用表情诉说,你看,就这么简单。   光头这回是真愣了,呆呆看了我半天,最后才发出个单音节:“哦。”   我以为他这回真正消停了,哪知没过俩路口,这厮就恢复正常:“看着也不像啊,你犯的啥事儿?”   “依你那意思我得在脑门儿上贴标签呗,”我无语,“犯的啥你就甭打听了。”   光头倒不是个刻薄的,看我不乐意说,他也不再追问,反而换了个话题:“接下来两天我可能还有家具要买,再找你啊。”   我浑身一激灵:“你可别,还是光顾其他兄弟吧。”尼玛再来几次我容易阵亡在这条长征路上。   光头一脸受伤,仿佛伸出的橄榄枝被人无情的撸掉了叶子。   我懒得理他,横竖就一锤子买卖,蹬三分之一的路拿了全程的钱,这好事儿我没指望循环往复。   到了光头家我才知道,合着这人是布置新房呢,难怪什么家具都要买。光头家的房子也真是大,光客厅就顶我现在租那一居室的两个,卧室我没进,但四室两厅我简单想想就知道会是什么规模。   全弄妥当,光头把五十块钱递给我,真心实意说了句辛苦了。我有点受不起,因为我只蹬了三分之一。回去的路上我蹬得很慢,光头那四室两厅和脖子上的金链总在我眼前晃,晃得我浑身乏力。同样是三十来岁快四十的人,人家四室两厅马上要娶个新媳妇儿。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比的,但我克制不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再起走捷径的念头,只是觉得目标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远得让人几乎丧失走下去的力量。   回到家居市场的时候是下午两点,我有点儿不太想干活了,于是提前给自己下了班,放好车,进市场里找小疯子。   在这儿忙活了一个多月,我却还没真正逛过里面,每次都是被顾客带着直奔人家买好的东西,然后帮着一起运上车,哪还有时间看旁处。小疯子也是,每回太阳刚有下山的苗头,他便率先窜出来跳到我的车上,一边显摆全天的战果,一边催促着冯一路你赶紧蹬我要饿死啦!所以,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究竟为哪个牌子工作。   床,梳妆台,书桌,衣柜,沙发,电视柜……不知是不是展厅都精心布置过的缘故,随便哪一家,随便什么风格,管你是田园欧式还是异域波斯风,都透着家的味道,干净整洁,淡淡温暖,看上一眼,视线便拔不出来了。   我就这么一路走走逛逛,总算在东北角一展厅里捕捉到了小疯子的身影,可刚想喊,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儿,这孩子不是一个人,胳膊里还挎着个……女的?   亲娘啊卖个家具而已不用牺牲色相吧!   我被自己心里的各种不靠谱猜测搅和得满脸黑线,快两步走上前想直击事实真相,却在一只脚刚刚踏进展厅的瞬间听见了小疯子故作老成的声音:“算了我们还是换别家吧,上次那个柜子刚俩月层间板就折了,根本用不住。”   我原地停住,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俩月,俩月前他好像还在监狱门口等老子呢吧。   “可是,样子真的很好看啊……”他胳膊里那女孩儿开始撒娇。   小疯子不为所动,态度凛然:“中看不中用顶个毛线,还不是浪费钱。”   女孩儿不甘愿似的跺了下脚,没等说话,展厅里另一对儿情侣顾客倒是先离开了,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听见那女说幸亏没买啊巴拉巴拉,那叫一个心有戚戚焉。   难怪每天都赚的比我多……   这他妈,绝对的技术工种啊!   第47章   欣赏完小疯子的卓越演技,我久久不能释怀,伫立在空旷的光可鉴人的地板砖上思考了很长时间的人生。我想到当年自己也是凭手艺吃饭的,有时候一下午能弄来一套房,当然,那个时候房子也便宜。而现在,我拼死拼活一下午可能还不够交一个月物业费的。   但,现在的我踏实。   哥也干过技术工种,这么一想,我就释然多了。那厢小疯子已经搂着“女朋友”大大方方离开,我连忙快步走过去,终于在展厅大门口追到了他。俩小孩儿正躲在树荫底下分赃,同时总结经验提出不足分享心得展望未来。   “刚才你的表情还是不太自然,要不是我转移那导购注意力,说不定她就起疑了。”   “嗯嗯,容哥你最专业了,但钱咱还是五五分,你别指望贪污。”   “靠,你就是交个学费也不只这数啊,我这纯粹半卖半送的价。”   “姑奶奶我向来只偷师,不学艺。”   “……”   我再也听不下去,扯开嗓子喊了声:“容恺!”   小疯子看见是我,二话不说把一半钞票塞到女孩儿手里,然后一脸开心地蹦蹦哒哒就过来了:“你咋在这儿?没生意?”   我扑棱一把他的脑袋,语带商量:“提前下班?”   小疯子咧嘴一乐:“走着!”   离开的时候我瞄了眼身后的女孩儿,小声问容恺:“不用和她打个招呼告个别?”   小疯子不以为然:“拉倒吧,我都不知道她叫啥。”   回去的路上我越想越觉得小疯子干这买卖不妥,尤其是看见死孩子坐在三轮车上还给我跷二郎腿哼小曲儿那叫一个得瑟,我就更憋不住想唠叨两句。   “你干那活儿……有点损吧。”这是真话,我要是那导购知道真相了能活活气死。   “这就叫损了?那你是没见过更损的。”小疯子举起一沓不知道谁扔我车里的报纸放在头顶遮太阳,“这年头竞争套路多了,这只是最初级的。”   我还真不想知道那高级的啥样。   “咱也是改造过的,既然出来了就走点正路好吧,别弄这些七扭八歪的。”   小疯子不耐烦了,别过头不看我就一个劲儿挥手:“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你得说,要都走你那正路咱用不了半年就得暴尸荒野。”   我算理解老子想抽儿子那种心情了,真是不打不成才不抽不足以平爹愤!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体谅了我的心情,好好的非机动车道忽然出现一坑,我没注意直接骑过去的下场就是三轮剧烈颠簸,小疯子被弹起近十厘米又重重摔回木板,嗷一嗓子就嚎出来了:“冯一路你他妈的干啥呢,疼死我了!”   我本来还有点儿同情,这会儿面色一沉,直接命令:“叫哥。”   小疯子凝望我两秒,头一扭:“嘁。”   我真他妈想掐死这破孩子!   途经一超市,我把车停了下来,想进去买点菜,哪知道刚一进去小疯子就拉上个购物车,然后拼命往里塞垃圾食品,什么薯片虾条就不说了,还有果冻饮料面包甚至奶酪,还他妈是进口的一盒就要几十块!这我哪能忍着,他往里装,我就往外拿,到最后我俩差点儿在冷藏柜面前打起来。   “冯一路你管得也太宽了,我想吃什么东西还得经你许可?!”小疯子既委屈又愤怒,一张圆脸杀气腾腾。   我倒对他生不起气,只觉得无力:“不是我管得宽,是你要清楚咱俩现在的生活水平线在哪儿,不该花的地方就尽量……”   “拜托,”小疯子受不了地打断我:“又不是买不起。”   我黑线:“是,买完你今天一天活儿就算白干。”   “操,我就想吃个奶酪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啊!”小疯子暴躁起来,重新拿了包奶酪狠狠摔到车里,然后仰头挑衅似的直直看向我,一字一句道,“冯一路,你赚钱攒着想留给花花他们我不管,但我赚钱就为我自己花,你也管不着我!”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啥。操他妈这么没良心的话你也好意思说,这么伤感情的话你也敢往出甩,我觉着身上的每条大筋都在抖,全他妈是给气的!一来气,我也开始口不择言:“对啊,我管不着你,你这都挣得比我多了,那你还蹲监狱门口等我干啥,你自己就能活得挺好,带着我还拖累你……”   小疯子愣住,似乎费了很长时间才理解我说了什么,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开始走马灯似的变,愤怒,悲伤,不可置信……却最终也定不下一个。忽然他抬脚猛地一踹购物车,转身就跑!   我一个激灵,也想不想拔腿就追。幸亏小疯子腿短,刚出超市就让我逮着了,结果我一把将人薅过来,就看见一张鼻涕眼泪纵横交错的模糊大圆脸。   这不要亲命了么!   我赶紧把人搂过来,按着他的脑袋在我衣服上就是一顿乱蹭。起先小破孩儿还挣扎,后来似乎发现了纯棉手纸的妙用,不用我弄,自己就开始连擤带擦地搁我胸前蠕动。   这会儿我也不知道恶心了,光觉得好笑:“至于么,就为一奶酪,瞅咱俩这点儿出息。”   胸前传来重重鼻音:“就不是奶酪的事儿……”   我苦笑,是啊,就不是奶酪的事儿。是我俩都被这拮据的生活搅烦了,搅躁了,满肚子怨气没处撒,满肚子憋屈没处泻,所以随便一个火星儿,都能闹腾出蘑菇云。   “小疯子,”今天的天气很好,湛蓝湛蓝的,朵朵白云,像棉花糖,“你还记得咱为啥做的牢么?”   胸前的脑袋不动了,静静的,像忽然听话了的孩子。   “因为咱从前走了太多的捷径,”我说,“所以现在只能从头来过,把缺失的路都补回来。”   终于,小疯子抬起头,一张花脸可怜兮兮:“正路也没这么苦的……”   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咱走晚了,所以要交滞纳金。”   一场折腾过后,我和小疯子都觉得通体舒畅,关于奶酪,最后选了个小包装价格便宜的,算是折中方案。回去的路上我想来想去,觉得既然钱里有小疯子一份,那他的意志总归是重要的,如果他不情不愿,这钱也不可能真留住,迟早又一天让他心血来潮败出去。于是我苦口婆心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我说如果我将来大富大贵了,一定给你吃香的喝辣的,所以现在,就当是为我,咱能省点儿就省点儿,能不用的地方就不用,将来多少都能帮衬上兄弟,难道你觉着吃点好的穿点好的比你兄弟将来的温饱更重要?小疯子听进去了,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咕哝一句,钱不是省出来的。我点头,然后补充说明,但绝对是花没的。   到家楼下的时候我俩的情绪已经从低落上扬到略开心,还探讨着塑料袋里的小鱼儿是清蒸还是红烧,可一进楼道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好么,这哪还是楼道,整个一威尼斯,加上楼道里凹凸不平左一捆葱右一串蒜的,真可谓满目狼藉。   我和小疯子挑着地方下脚,一步三跳地往上爬,还开玩笑说这是谁家孩子玩儿哪吒闹海呢吧,结果走到我俩租那房……不,确切的说还没走到呢,而是在距离房门还有半层楼梯的时候,就看见了掐腰站在房门口如托塔天王转世的中年妇女。   我心下一沉,觉出不妙了。   这女的是房东的女儿,自打租完房,后续交费联络什么的都是跟这位姐姐,而这位姐姐极懒,轻易不登三宝殿。   果然,一看见我俩冒头儿女人就开始用她那高八度的声音嚷嚷:“你俩怎么回事儿!家里没人水管子也不看好!还没手机,这要不是邻居联系我,你能把全楼都淹了!这幸亏是发大水,要煤气泄漏还不整个楼都炸飞了!”   我皱眉,要说别的还有可能,水管子是我今天早上亲手关的,就因为水龙头不紧总漏水我还很用力的拧住,我记得清清楚楚没道理漏水啊!   话是这个话,但我还不能说,小疯子估计也有想法,所以一言不发地跟着我绕过妇女,直奔卫生间。   屋里应该是收拾过,地上虽然还有水渍,但没变成汪洋。   “我已经让楼下把总阀门给关了,现在全楼都没水,就因为你俩!”女人也跟着走进来,嘴巴不停。   我本来就一头两个大,再加上这老娘们儿一路的魔音贯耳,我觉得我的头要炸了,哪还有心思研究案发现场,倒是小疯子蹲在卫生间下水管那里鼓鼓捣捣,检查得好不仔细。   “还看啥啊,都这样了,”女人皱眉嘟囔,“我这屋的损失就不用说了,楼下还嚷嚷要赔钱呢,反正都得你俩出……”   我欲哭无泪,正要为这噩耗在心中哀嚎,却见小疯子慢悠悠起身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到女人面前,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轻轻巧巧三个字:“赔你妹。”   我囧,这都是哪国语言啊虽然我好像似乎大概能领会其微妙内涵。   女人也有听没懂,但小疯子的意思她看出来了,当下就要发飙,小疯子却比她快一步开口:“你过来仔细看看这管道,都老化成什么样了,风一吹都能透个窟窿,还我们赔?你也好意思。”   “我……”   “我什么我啊,来来来,你自己瞅看看水是搁哪儿漏的,我们俩一天在家上不了三回厕所,就他妈给坐漏了?”   “你……”   “你什么你啊,水龙头我俩拧紧了,就没我俩任何责任了。水管我俩别说动,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全他妈你们的历史遗留问题。”   “我……”   “又我了,你还有点新鲜的没。看看屋里都淹成什么样了,衣服湿了我俩可以重洗,可我俩那行李箱里还有笔记本电脑呢,靠,进水了还能用吗?你准备怎么赔?”   “怎、怎么是我赔?”   “那我去找自来水公司?人家也得认啊。”   ……   我默默扭头去看床底下的所谓“行李箱”,其实就是俩编织袋。然后笔记本是有的,监狱发下来没用完的每册八十页的那种。   第48章   最终房东没扣我们钱,当然也没赔偿所谓的“经济损失”,就大家各退一步,房子还是继续租,修水管的钱二八开,她八,我二。呃,咋听着这么别扭……   其实依照小疯子的意思,连这二都不乐意出,但我是想着好赖还得住下去,而且指不定住多久,闹僵了对彼此都没好处,修个水管拢共不过百八十块钱,出一点儿无妨。小疯子说我有毛病,我劝他别太刻薄,他说这不是刻薄是自保,我说退一步海阔天没空。后来我俩实在搭接不上对方的次元,索性休战,开始认认真真收拾屋子。   一直忙活到晚上,我俩才把屋子彻底收拾出来,威尼斯变回了昆明,瞅着比之前还要敞亮。房东想必和楼下商谈过并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定,所以直到晚上八点我俩坐沙发里挖西瓜吃,还是没人找上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   “喂,没听那女的刚才说么,咱俩得弄个手机。这是一件大事,很重要,很关键,很迫切!”   摘掉被喷到头发里的西瓜籽儿,轻轻一搓,该物以十分美丽的弧线落进垃圾篓,然后我才淡淡然叹口气:“不是哥不想买,而是现阶段手机对于我俩作用不大嘛,你看,咱俩从早到晚形影不离,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行了,再不然你出来找我或者我进去找你,多方便。”   小疯子认真地看着我:“冯一路,现在连捡破烂儿的都有手机。”   我倒抽一口气:“好悬,幸亏我俩还没沦落到这个阶级。”   小疯子气成了河豚样儿,一头扎进西瓜盆里再不出来。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俩照例奔赴家居市场。路上我又开始老妈子似的操心,因为总觉得小疯子那活儿不妥当,指不定哪天让人认出来就得挨揍。小疯子却不以为然,摆明当耳旁风。弄得我到后来也觉着自己磨叽了,不管怎么讲容恺也一三十岁大小伙子了,我横是不能天天拿着尿布跟后头跑,于是闭嘴,彻底安静。   今儿周一,家具市场明显冷清不少,进进出出的客人压马路居多,正经奔这儿来的凤毛麟角,连带三轮生意也很惨淡,临近中午,愣是没看着谁出活儿,好几个哥们儿更是提前回家睡大觉去了。我估摸着今天八成是要颗粒无收,但又不甘心,索性趴车把上眯瞪,权当自我安慰外加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嘿,别睡了。”   尼玛我正跟老头子逛公园儿呢,谁在瞎吵吵?死开!   “嘿嘿,说你呢,大白天趴窝下蛋啊!”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八十,你不去我可找别人了!”   爱找谁找……谁但你得从我的尸体上爬过去!   一个鲤鱼打挺我就坐起来了,震得三轮车咔咔作响,吓得来人瞠目结舌:“你这是梦见外星人攻打地球了?”   我也让眼前的熟面孔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光头?”   男人一脸黑线:“我说你起外号敢不敢有点儿创意?”   我讪笑,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又有东西要运?”   “嗯,一套迷你沙发,一个写字台,俩电视柜……还有个落地灯。”   晕,你怎么不把市场搬回去!   不过……   “这么多东西你直接叫个车不就完了?”一趟八十,三趟两百四,叫车打包一次性拉回去可能都比这个便宜,况且还省时省力。   但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好么,买卖上门还往外推,我就一大傻子!   光头也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两秒,表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操,我就乐意找三轮儿,低碳环保你他妈管得着吗!”   我眯起眼,开始琢磨这里头的门道儿。   光头却不是个耐心的,直接粗声粗气道:“你行不,不行我找别人!”   记住,永远不要问一个男人行不行。   同上回一样,光头和家具一起坐车,我玩儿命蹬。不过因为这次的价格是八十,所以我挺厚道的没再干中途换司机的事儿。加上天也不错,有点多云,没太阳,小风阵阵吹,吹得人心旷神怡。   路途遥远,我就和光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怎么也算老主顾了。   “上次去你家看是新房,准备啥时候办喜事儿啊?”   “想定国庆。”   “那就国庆呗,挺好的日子啊。”   “但她家不同意,说她上一次结婚就国庆办的然后没两年黄了,不吉利。”   “……”我险些脱口而出,尼玛敢情是二婚啊。当然我在这没任何瞧不起重组家庭的意思,只是光头那个上心的劲儿,还有那一水儿崭新的房子家具,我怎么瞧都像头婚哪。   倒是光头满不在乎,说到这,顺便也就打开了话匣:“她前年结过一次婚,后来那男的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俩人闹了大半年,还是分了,分的时候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不过后来没要。”   “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啥,只能贡献耳朵和安静。   “我以前是倒卖家具的,就在这个市场,我俩认识的时候她才刚跟那男的谈恋爱,算一算也五六年了。她给我卖货,卖的特棒,不是说她多能说会道,就……怎么讲呢,她给人的感觉特可靠,特实在,我要是顾客我也乐意搁她这儿买东西,不过后来她结婚就辞职了,我俩是去年年初才碰见,特寸,就在妇科医院,她刚做完人流……”   “那个……能打断一下不?”故事是很纯净朴素的,我也听得很用心,正因为太用心,便对细节较为执着。   光头正沉浸在回忆里,情绪很到位,于是温柔微笑:“嗯?”   一阵鸡皮疙瘩袭来,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问:“为啥你会去妇科医院?”   “一老娘们儿怀了别人的孩子结果来讹我哥们儿,我带人去吓唬吓唬她。”   “……”好吧我不发表意见了。   故事还在继续,我几乎听了个原景重现。不过看得出光头很稀罕他这个即将到手的媳妇儿,我也替他高兴。人这一辈子要找个发自内心想疼的人不容易,遇上了,就得抓住,所以当得知光头本身是头婚的时候,我有点小感慨,这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主儿,会成功,很正常。   “对了,聊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贵姓呢。”   “周勇。”   “哟,还是复姓啊。”   “……滚蛋!”   “哈哈!”   光头还真姓周,我当初随口一腹诽,居然中了,啧,那天该去买彩票。   帮光头把第二拨东西运到家又返回市场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我把车在路边锁好,跟光头一起进到展厅准备去搬最后的床头柜和落地灯。途中我还在盘算,这要是再弄个来回,可就得五点多了,最好还是先跟小疯子说一声,免得他找不着人着急。结果一路上我没寻着小疯子,倒是让别人给寻着了。   姑娘远远冲我奔来的时候秀发随风披散,乍一看还以为是梅超风。我甚至已经把各关节活动开准备她一扑我就闪,哪知小姑娘还没到跟前就先尖叫起来。真的是尖叫,声音清澈锐利,直冲云霄——   “容哥!容哥!!!”   我终是没狠下心躲闪,而是稳稳把人扶住,软声细语道:“那个,我姓冯……”   “不是!”姑娘上气不接下气,急得眼圈儿都红了,“是容哥出事了,你快去呀——”   我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那天和小疯子搭档忽悠的小姑奶奶吗,那她口里的容哥……操!   “出什么事儿了?他在哪儿呢!!!”   “就西厅出口那个门儿……”姑娘话没说完就变了调,眼泪哗啦啦下来了。   我哪还顾得上她,直接就往西厅跑,我这辈子可能都没跑过这么快,像不要命一样,仿佛灵魂都跟不上躯体的速度,被落到了身后。   刚一跑进西厅我就听见了嘈杂声,再往前,十几个人正站在出口那指指点点。我他妈用力推开人群,冲出去,就看见外面几个大老爷们儿正围着一个人踹。踹的是谁我都不用想,尼玛他都站不起来了你们还往死里踹,你们怎么下得去脚!   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小疯子就像根铁丝扎进了我的大脑中枢,我瞬间就炸了,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没法考虑,看见手边有个灭火器我就拎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照着背对我那孙子脑袋就是一砸!   咣当一声闷响,一米八多的大老爷们儿直接瘫地上了,趴那儿半天没动窝。其余人也傻了,有几个腿还停在半空中,怔怔看着我没任何反应,就好像我是异次元来客,外星异形。但我没傻,我知道我该干啥,我要把这帮孙子都弄死。俗话说的好,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他妈平时宠着惯着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的你们敢给我这么招呼,行啊,那咱就豁出去拼一拼,看谁命更硬!   深吸一口气,我卯足劲儿把灭火器往第二个人头上砸去!   ……   预期中的闷响并没有到来,我疑惑抬头,看见一只胳膊紧紧压在被我举起的灭火器上,断了我的路。   “你他妈还想回去蹲大狱啊!”   第49章   周勇这一嗓子乘着疾风呼啸而来,震得我有点耳鸣,满世界金黄色苍蝇扑棱着耀眼的翅膀在我眼前嗡嗡飞。天旋地转间我感觉到手里的灭火器被人缴了械,然后降了几个分贝的第二波低音炮袭来——   “妈逼见过虎的没见过你这么虎的,你当自己是绿巨人呢?!”   我不知道绿巨人是谁,但我想这厮名声应该不咋好。   闪念之间,我忽然感觉到对方要反扑,实际上我的视野还没对准焦距,但以前打架留下的直觉还在,于是没了武器的我下意识便抱住头——只要脑袋不歇菜,出大事儿的概率就基本在百分之十以下。   但最终拳头并没有招呼过来,因为有个错愕的惊呼比它们还要快,几乎与我抱头的姿势同步——   “大勇?!”   底气十足的男人声音,带了一点点老烟民的沙哑。   “彪子?!”   周勇的声音也满是惊讶。   我维持着抱头撅腚的姿势想,这俩是要来个断桥相会么。   当然人家俩根本没管我,等我放下胳膊直起腰,就看见刚才打容恺那几个孙子正费劲地把被我砸倒的那个架起来,而叫做“彪子”的男人,则站在那儿跟周勇大眼瞪小眼。   我很失落,刚才明明下了死力气,那被砸的居然一点儿没见红,虽然昏迷着像条死狗被人架来架去,但我依然没有成就感。   因为小疯子。   他蜷缩在地上,早没了往日的闹腾,静静的,身子微微发抖,像只被人虐待过的流浪猫。   我一步就跨了过去,蹲下,想把人扶起来,却又害怕随意的挪动造成二次伤害,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刘海拨开。   我想看他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这样才能心安。   可我只看到一张五颜六色的脸,只摸到满手的冷汗。   “小疯子?”我轻轻地叫。   容恺躺在那儿,眼睛几乎肿得睁不开,听见我叫他,努力眯出一条缝,过了会儿,似乎确定了是我,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冯一路……”   五脏六腑瞬间绞到一起,疼得我没着没落的,我忽然想抄起刀把那帮孙子都捅了!   “还他妈看个屁,”我冲着周围大吼,“打电话叫救护车啊——”   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开,不知是被我吓着了还是事已至此再没热闹可看,不一会儿,出口便一片冷清,只剩下我们几个。周勇走过来,沉默了地看了一会儿,叹口气,道:“别担心,他们叫救护车了,一会儿就到,照我看也没什么大事儿的,顶多就……”   “去你妈的!这叫没大事儿!你看看他都什么样儿了?是不是死了才算大事儿?!”我知道我这是迁怒,但我控制不住。   周勇也有点儿急了,但又好像觉得对现在的我发不太合适,于是转头吼罪魁祸首:“你他妈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跟个小破孩儿还能动真章儿,至于么!”   彪子这叫一个来气,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吼回去:“你他妈知道啥?你知道这兔崽子是干什么的?缺大德的托儿!整天就跟这里面转悠看谁家有客人就过去嚼舌头,一次两次我忍了,三次四次我还忍?妈逼我这是做买卖不是搞展览!”   周勇估计没料到是这么个情况,愣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但气势明显低了很多:“那你也不能往死里弄啊,四个打一个,真出了事儿怎么办?”   “出了事儿我自己兜着!大勇,这话我给你撂下,今天看你面子哥们儿放他一马,但你以后别让我见着他,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我听不下去了。我操你还见一次打一次?我先让你知道知道为什么天是蓝的花是红的!   刚要窜起来,远处忽然传来救护车熟悉的鸣笛声。我下意识停住,扭头去看,只见车水马龙的街道尽头出现一抹白色,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都闪开闪开,把伤者让出来!”   “你们架着他干嘛?当这是喝醉酒吗!”   “还有你你你,起来起来,担架,担架呢!”   “哪个是家属,跟着一起上车!”   “没家属?没家属就来个能付钱的!”   ……   到医院之后,我们这两伙人就开始忙前忙后的办手续交钱,什么挂号开药CT住院弄了个全乎儿,等折腾完,我也冷静下来了。小疯子和那孙子的伤情不同,所以也不在一块儿治疗,这会儿处置室门口就我和周勇两个人。   周勇帮我忙前忙后不说,还垫了大部分的钱,我心里特感谢,但真说不出来什么漂亮话,酝酿半天,才干巴巴道:“那个,谢谢哈,票据我都收好了,回去我就把钱还你。”   周勇没好气道:“脑袋不热了?”   我有点尴尬,讪笑着抓抓头:“嗯,前所未有的冷静,旷古绝今的理智。”   周勇无语,看了我半天就憋出来一个字儿:“屁!”   我默默扭头,很冤枉。我真的冷静了,在医生说小疯子只是断了根肋骨,一两个月就能养好的时候,已经彻底降温。我现在就担心那帮孙子报警,虽然小流氓打架斗殴不算啥,但有前科的话……就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了。   “你俩挺悠哉啊。”随着这句不算善意的调侃,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是真不想看这货,周勇似乎也明白我吐不出啥好话,索性自己问:“你那哥们儿咋样?”   “脑震荡,”彪子瞥我一眼,又把目光放回到周勇身上,“醒过来就开始吐,还没吐完呢。”   周勇松口气:“哦,那就没啥大事儿。”   彪子不乐意了,眉毛拧成一股绳:“我拿灭火器呼你试试?”   周勇翻个白眼:“可以啊,只要你让我一根肋骨。”   彪子黑线,骂了句:“操。”   周勇拍了他肩膀两下,开始打圆场:“行了,出来混都不容易,哪那么大火气。我没记错的话你媳妇儿去年绣那个什么玩意儿,就挂你家客厅墙上的,不是和气生财四个字嘛。”   彪子一抖肩膀,把周勇的手甩了下来,但语气倒是缓和了,只剩些许闷闷不乐:“别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现在还在这儿做买卖,指不定比我还狠呢,就没他们那么损的,靠不提了,一提就他妈来气。”   周勇还要说什么,被我阻止了。事儿是我和小疯子惹的,没道理让人家不相干的帮咱出头。所以我上前一步挡住周勇,面对面跟彪子直视,然后一字一句明明白白道:“当托这事儿是小疯子不对,我代他跟你道歉,你要真觉着他黄了你的买卖,损失多少钱我们赔,但打人这个,咱们没完。不是见一次打一次么,正合我意,反正我也蹲过大狱,不怕二次回炉。”   彪子听完这话愣了半天,视线在我和周勇间来回穿梭,最后落回到周勇,一脸无语:“靠,你狱友啊!”   周勇黑线,无力扶额。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问,处置室大门忽然打开了,我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咋样?”   医生淡定地拿开我捏住他肩膀的手,微微侧身,只见护士推着小疯子缓缓而出。   我被那轮椅闪瞎了眼睛,声儿都开始颤了:“他的腿……”   “没毛病,”医生的音色温文尔雅,一派恬淡从容,“他说疼的厉害走不动,相中了处置室的轮椅非要坐。”   “……”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倒霉孩子!   “嘿嘿。”倒霉孩子还冲我乐!   “看起来没啥大事儿了,”远远围观的彪子忽然开口,“那我就别跟这儿碍眼了,医药费什么的我不找你你也别找我咱算两清,至于以后……呵,你要继续走这道儿,咱就来个持久战试试。”   彪子是个痛快人,说完转身就走,也不摆什么造型,于是我的怒视就没用武之地了,顶多在他后背烧出俩窟窿。   手忽然被人拉住,我低头一看,小疯子那扁着嘴可怜巴巴的样儿就映入眼帘。   “不许装相!”一掌拍掉仰壳张望的脑袋,我愤愤然推车往前走。   大夫不紧不慢的音调徐徐传来:“你知道去哪个病房么……”   去病房的路上我让周勇先回去了,因为已经麻烦他很久,而今天这情况我不可能晚上请他吃饭或者弄点儿其他酬谢活动,再说他还有家具扔在市场里头呢。周勇也不矫情,一看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便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留了个手机号,然后离开。   我心里对他和彪子的关系大概有了数,不能算哥们儿,也算熟人吧,毕竟周勇也在这市场里干过,想来曾经是同行。其实今天这个事情放到哪儿去说我们都不占理,所以,怎么讲呢,现在想想我觉着挺幸运,碰上周勇这么个贵人,也碰上彪子这种不算穷凶极恶的。不然要么是我和小疯子让他们打死,要么是咱们组团儿监狱N年游。   肋骨折断一根,所幸没伤着肺,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住院观察几天。医生站在病房里给我交代注意事项的时候,小疯子正没心没肺地鼓捣他的束胸带,等医生前脚出门,他后脚就开始在胸前乱摸:“这玩意儿一穿,好像中世纪的贵妇……”   我想给他一脚踢回史前!   “别他妈瞎弄了,”我走过去拉开他的手,“这是固定用的,让你的肋条快点儿长好,回头歪了直接戳肺里你就甭想活了。”   小疯子嘴角耷拉下来,弱声弱气:“好凶残……”   我眯起眼睛:“还有更凶残的呢,要不要试试?”   “冯一路……”小疯子眨巴两下眼睛,眼圈儿就红了,好么,比水龙头都快。   但是,老子不吃这招了!   我双手掐腰,横眉冷对:“憋回去。”   小疯子瞪大眼睛,泪珠儿眼看着就要下来。   我不为所动,继续冷着脸。   时钟在墙上匀速而规律的行走——   滴答,滴答。   “好了你想说啥就说吧。”小疯子忽然一吸鼻子,抬手抹把脸,雨过天晴。   我囧在原地,你妈这都不是美少女战士变身,这是遥控器调台啊!   第50章   等了半天没等来我出声儿,病人不耐烦了:“喂,你有话快说,我可困可困呢,要睡觉!”   我叹口气,本来要说的要骂的,现在忽然不想了。小疯子就有这个本事,你心疼的肝颤儿时能被他气半死,可等你被他气半死了呢,又能让你心疼的肝颤儿。   “还疼吗?”我搬个椅子坐到床边。   “嗯,一喘气儿就疼,”小疯子乖乖答话,并且补充,“一戳也疼。”   “……废话!”   “冯一路。”小疯子忽然叫我名字,不是撒娇不是装可怜不是故作声势,难得平静而认真的那种。   “嗯?”我看向他。   他却垂下眼睛,声音闷闷的:“我给你惹事儿了。”   小疯子从来不傻。   心蓦地一软,我伸手摸摸他的头:“那孙子就是个轻度脑震荡,吐啊吐啊就好了,也没人报警,放心。”   小疯子不再说话,就静静坐在那儿。   这孩子情绪有点不对头,我能感觉出来,但我一时摸不准根源,只好也陪他静默。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开始打瞌睡了,小疯子才抬起头,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小孩儿……”   我没料到他酝酿半天来了这么句,有点儿哭笑不得:“嗯,你最成熟了。”   小疯子白我一眼,继续:“你们叫我小破孩小破孩的,我根本不在乎。你看咱们五个人,我是刑期减的最多的,在牢里过的最舒坦的,即便现在出来了,我也比你会赚钱……”   “靠,你这是跟我得瑟么。”   “但是今天那些人打我的时候,我就在想,冯一路救不了我了,我就要在这里被打死了,怎么会这样呢?哑巴在监狱里被欺负的那么惨也没事儿,周铖和大金子天天搞那些不道德的也活得好好,怎么反而是我先一步没命了呢?”   这真是个犀利的问题,我答不上来。   “后来你就赶到了,你蹲下来叫我,我其实那个时候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能看到个虚影儿,但一下子就安心了,我觉着我没事儿了,不管局面多乱,交给你指定妥妥的。”   “我谢你呗。”该生气还是该窝心呢,还真难抉择。   “所以在救护车上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为嘛出了监狱我还非死皮赖脸跟着你,因为我就知道自己不行。没原因,更像一种直觉,有个声音就在那儿念叨,跟着冯一路稳妥,安全,能让利益最大化……”   “喂——”   “但是你吃亏了。”小疯子忽然直直看进我的眼睛,微笑,“你啥玩意儿都捞不着,还得帮我收拾烂摊子,完全没有性价比。”   我愣住,愣在小疯子莫名其妙的笑容里。精神病和正常人的区别就在于脑电波,刚认识的时候我和小疯子接不上,现在亦然。   “你到底想说啥?”隐隐的不安让我烦躁起来。   小疯子忽然换上正经表情,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一共多少钱?”   频道切换太快我跟不上:“什么多少钱?”   “住院啊,治疗啊,开药啊,”小疯子用“你怎么反应这么迟钝”的蔑视眼神看我,“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拿出单子,算了算几个花费大的,心里有了数:“两千多吧。还行,我以为得更黑呢。”   小疯子点点头:“那我放在你那儿的钱够了。”   我黑线:“就不够怎么的,我还能给你扔这儿不管哪。”   小疯子一扶额头,难得老气横秋状:“跟你说话真累……你那脑袋敢不敢转转?史前人类的转速都比你高。”   我也崩溃了:“你到什么意思,直截了当来个痛快的!”   小疯子的眼皮微微动了下,然后我听见他说:“咱俩拆伙吧。我在你那儿有三千二,医药费按两千五算,你再给我七百,咱俩就算正式分道扬镳。”   后面的我都没太听进去了,满脑子都是拆伙拆伙拆伙。操,拆你妹!   “谁说我跟你有伙儿了!”我的声音直接提高俩八度,“你他妈是我弟,拆你妈逼拆!你这小胳膊小腿出去了能打过谁?”   “你管不着。再说不是哪个地方都拿胳膊腿说话,脑子,脑子懂不懂?”   “懂,我能不懂么,你多有脑子啊,你看你这托儿当的都当到医院里来了。”   “冯一路!”   “怎么的,叫板?”   小疯子气呼呼看着我,脸憋得通红,我开始担心他那根儿肋骨了。   “你没必要带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小疯子忽然说,低低的声音像镇定剂,压住了满屋的暴躁因子,“我帮不上你什么,就是能帮,也小忙,然后更多的是带来麻烦。”   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颇有点认命的意思:“知道麻烦你就长点儿心,别总想些歪门邪道。”   小疯子抿紧嘴唇,不吱声,也不表态。   我瞧出那意思了,又有点儿来气:“怎么,还觉着我说得不对?”   小疯子扭头,不看我,自己在那儿咕哝:“有近路干干嘛还绕远……”   今儿这思想我不给他扭回来就算我冯一路白来世上走一遭!   伸手把熊孩子的脑袋扳正,我一字一句道:“容恺你给我听着,有些道是会快一点,好一点,短时间看呢结果丰盛一点,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一锤子买卖,不是说你混完今天就不用管明天了,你总去找小路,找捷径,想着没关系,我早晚回到大路上不就可以了,但等你真想回去的时候,就回不去了。”   小疯子终于认真看我。   其实觉得日子难捱的不只他一个,我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你妈天天在外面装孙子回家累得像孙子完后还得住在马桶不畅管道漏水的破房子里,谁能开心得起来?可不开心又怎么样呢,难捱是一天,好过也是一天,现实就惨到这份儿上了你没办法,只能开解自己。   “还记得出狱前那次开会王八蛋说的话么,他说外面的人,可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咱们里面的出去了,只能从头再来。你别怨天别怨命别怨社会不公平,都是自己作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想丢拖鞋。”小疯子鼓起腮帮子,这是他郁闷的形象表现。   我莞尔:“幸亏你没丢。”   小疯子也跟着乐了下,然后正色起来,保证似的说:“放心吧,大不了以后我多动胳膊腿,少动脑子。”   话怪怪的,但意思是那个意思,所以我很欣慰:“嗯。”   “那你把钱给我吧。”   “……”   “七百。”   好么,刚降下去的火气又让这小混蛋给挑起来了:“钱一分没有,拆伙你也不用想,我就是街头卖艺,你也得拿草帽帮着收钱!”   “靠,凭什么呀!”   “你是我弟!”   小疯子愣在那儿,呆呆看了我很久,才说:“冯一路,你不欠我的。”   过往的种种忽然涌上心头,入狱的时候我叫他神经病,后来我叫他小疯子,篮球赛的时候我声嘶力竭的加油,联欢会上乐呵的小合唱,还有辩论赛,采石场……这一刻我才发觉,原来不经意间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   是啊,我不欠他的,我不欠十七号任何人的,我甚至不欠俞轻舟。   但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会在今生以如此特殊的方式聚在一起呢?   随手揉乱小疯子的头发,我咧嘴一笑:“更正,是这辈子不欠。”   我信命,也信因果。   三天后,小疯子顺利出院,不过那贵妇的束胸带还是要挂着,因为想让骨头重新长上,起码得两三个月。家居市场肯定不能再去了,虽然和彪子呛声的时候放了狠话,但冷静下来再去权衡利弊,智商大于二十的都知道趋利避害。   周末,我请周勇吃了个饭,顺带还钱。周勇不矫情,在确认我手头还有些流动资金后,便收下了钱,然后我俩就开始喝喝小酒,吃吃小菜,抽抽小烟,谈谈小天。他问小疯子的情况,我说在家养着呢,每天过着猪一般的幸福生活,他说亲兄弟也就这样了,你挺够意思。我说小疯子就是我弟,亲的。周勇没较真儿,反而打开话匣子,开始给我讲他的发家史。我这才知道,当年因为故意伤人,光头在牢里呆了十二年,十八岁进去,出来正好三十。拿着爹妈全部的养老钱炒股,都赔了,气得爹妈差点儿和他断绝关系,最后还是有个亲戚看不过眼带着他一起做家具生意,他才慢慢起家,到如今,他不做家具改做皮鞋了,在东莞开了个厂子,给别人贴牌生产。   “那你岂不是要南北两头儿跑?”   “厂子有人照看着,一个月也就跑两回吧。”   “那你省心了,就坐家里等着数钱呗。”   “操,让你上嘴唇碰下嘴唇这么一说,可真他妈容易了。”   我嘿嘿乐,半认真半调侃道:“所以你在知道我坐过牢之后就特意关照我生意了,对吧。”   “这不想起我那会儿了么,”周勇摸摸自己的光头,有点感慨,“刚出来都挺难的……”   气氛忽然转了调,我可有点不适应,忙和他开玩笑:“你那鞋厂还缺人不,我在监狱里绝对心灵手巧,各种流水线没有我拿不下的。”   周勇却很认真地放下酒瓶,凑近我,目光炯炯:“流水线永远都缺人,但你如果不想这辈子都坐在这条线上,听哥一句,干自己的买卖。”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干,哪有钱啊。”   周勇想都没想,直截了当问:“缺多少?”   这下换我囧了:“靠,我不是那意思,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真想干还能有干不成的事儿?”   “这就对了,”周勇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一开始就定好目标,不容易走弯路。”   “是啊,”叹口气,点点疲惫从心底升腾起来,“都老大不小了,再拐上几个弯,直接夕阳红。”   第51章   夏天最热的两个月,就在小疯子努力的康复和我拼命的蹬车之间,悠悠划过。生活依旧拮据,但谈不上苦难,起码我还有吃有喝,能劳动能赚钱,能有个屋子遮风避雨,不至于沦落到天桥底下。而且因为我不管多热的天多难走的道都乐意去,在家居市场门口也算闯出些口碑,有些店的导购在卖出家具后会直接把顾客领到我跟前,而且不收牵线费。   小疯子那事儿后,我一直盘算着买俩手机,不为别的,起码在有危险的时候能联系上对方。但这话我没跟小疯子说,直到最近觉着经济条件允许了,才跟他提。结果不出所料,小孩儿那叫一个兴奋,满屋蹦哒嘴里一直喊,我要苹果,我要苹果。我搞不懂他的心思,难道买手机不比吃水果更重要么?当然后来我知道了,此苹果非彼苹果,而且……六千。看到这个价格的时候我有种把小疯子剩下肋骨都拔光的冲动,反正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小疯子很不甘心,巴拉巴拉说了这手机好多好多优点,可在我看来,除了发短信和打电话,它只比其他手机多了一个功能——当凶器。虽然杀伤力照比砖头是差了些,可在众多小巧精致的手机里绝对独占鳌头。   最后的结果是我俩拐到苹果店旁边的电子市场门口,花400块买了俩二手诺基亚。电话到手的时候,小疯子一边摆弄一边和我说,冯一路,我大学用的都比这个好。这话我信,只是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既然嫌弃,你他娘的干嘛乐成一朵牡丹花儿。   九月初,天气渐渐转凉。容恺伤愈复出,准备正正经经找份导购的工作。不过原来那地儿肯定不合适了,所以我踩着三轮带他满城的转,最终寻到另外一处市场,虽说规模比之前的小一些,但竞争也没那么激烈,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和极快的反应速度,容恺轻轻松找到工作,我呢,自然也就跟着换到这里,几天下来,收入也挺稳定。   日子细水长流起来,我终于腾出时间去监狱看花花。   那是个刚下完雨的上午,监狱前的道路上满是被雨水打下的落叶。因为地处偏僻,没有环卫工人清扫,于是深浅不一地铺在地面上,脚踩过去,软软的,像走在云端。天气很凉爽,空气也很清新,仿佛一个隔绝于钢筋水泥丛林外的清澈世界。   送花花来的是俞轻舟,有日子没见,男人还是那个样子,见到我没任何意外,反而抢先一步拿起话筒:“你这是刚从非洲回来?怎么晒成这德行了。”   我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花花,又看看他,问:“现在的谈话算在会面时间内么?”   俞轻舟想都没想:“当然算。”   我礼貌微笑:“那麻烦让花花来听,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哈。”   俞轻舟黑线,悻悻把电话递给花花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一大串,我就看懂三个字的口型,貌似是“不可爱”。   我怀疑他是在监狱里憋久了,有点儿变态。   不过花花拿起话筒后,我就顾不得其他了,开始绘声绘声讲述近期的精彩生活,比如小疯子的惹是生非,周勇的仗义相助,我的奋发向上等等。当然下水道漏水太阳底下暴晒或者遇见极品顾客不给钱还非让我赔偿他们搬上车时就磕掉的油漆这种细节,被我直接省略了。   花花听得很认真,也很入神,偶尔讲到好玩的地方他就会跟着乐,每到这时,他的眼睛都特别亮,像黑宝石。我知道他喜欢听这些,喜欢外面的故事,所以我讲的愈发卖力,间或还要去饮水机那儿续杯水,润润喉。整个过程中花花只打断我一次,就是在我讲到拿灭火器砸那孙子的时候,他忽然敲了下玻璃,我疑惑地停住话头,抬眼就看见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你怎么样?我说我没事,倒是小疯子断了一根肋骨,养了两个月呢。花花微皱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恢复到面无表情状。我等了半天,看他真没有进一步抒发感想的意思,只好重复一遍,小疯子断了根肋骨!花花愣愣看了我几秒,会意,连忙低头刷刷几笔,然后拿起纸。我一看,好么,就一个字,哦。   为了努力忘掉花花厚此薄彼的恶劣行径,我开始转移话题大方向,询问他监狱里的事情来。写字再快毕竟也费时间,所以花花每问必答但每答必简。大约十分钟,我已经把十七号近来的情况基本摸熟——健康情况,均良好,改造情况,均良好,减刑情况,均良好,感情情况……我问花花怎么好像有黑眼圈,花花说现在周铖和大金子一星期七个晚上有半数在搞,很吵。   该说的都说完了,可我嘴巴依然停不住,好像攒了几个月的心情必须全部倒出来才能痛快,于是我开始给花花讲笑话,多数是广播电台里听来的,还有跟顾客闲聊时听人家讲的。花花不是很配合,只有在段子特别逗乐的时候才淡淡笑一下,但就这几次,已经让我特有成就感。我喜欢看他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眉眼一弯,我的心花就会一朵接一朵的开,最后香气满园。   临别的时候我嘱咐他:“有事就找俞轻舟,千万别自己硬扛。”   没等花花点头,旁边窜进来个冷哼:“这时候想到我了?”   我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还在啊?”   俞轻舟危险地眯起眼睛:“我已经苗条到这种程度了?”   我连忙陪笑:“花花就麻烦你了哈,多照顾着点儿。”   俞轻舟瞪我半天,嘴角直抽,最后吐出俩字儿:“滚蛋!”   我很听话的滚了,滚回家跟小疯子吃火锅。   “花花咋样?”摆弄电磁炉的时候小疯子随口问。   “气色不错,看起来挺好。”我把蔬菜和肉整齐地在桌上码好,一派繁荣景象。   “哦。”小疯子把汤锅在电磁炉上摆正,按下开关,然后安静等待水花翻滚。   我纳闷儿道:“你怎么不问周铖和大金子?”   小疯子挑眉:“你去看他俩了?”   我摇头。   一个白眼飞过来:“这不就结了,我还问个毛!”   我无言以对。白天还说花花厚此薄彼呢,想来这个东西在兄弟间有遗传性。   汤锅一开,我俩就疯狂地往里下东西,待二次翻滚,便毫无顾忌地敞开肚皮,大快朵颐。微凉的秋夜里,小风徐徐吹,小火锅嘟嘟烧,真乃神仙之境也。   吃撒尿牛丸的时候我没注意,滋了小疯子一身,后者怒了,叫唤:“你想啥呢!”   牛肉丸从筷子间滑落,应声入碗,与此同时我还真想起来一件事:“周铖快出狱了。”   小疯子莫名其妙:“他有姐呢,你跟着操什么心。”   我想想也是,然后继续不自觉在脑海里参考自己的出狱奋斗轨迹为对方规划可行性路线。   一场火锅吃完,我和小疯子都出透了汗,晾着圆滚滚的肚皮,躺在沙发上不愿意起来。沙发不大,躺俩人有点挤,但谁都不想动,四周也很安静,不知是地界儿偏的缘故,还是邻居们真都睡了,总之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小疯子拍打肚皮的声音。   这样的夜晚,配上酒精,容易让人怀旧。   “其实我该谢你的。”白炽灯管晃得我晕乎乎,过去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像老式电影,“如果那年不是你把我叫到山根儿底下,我活不到今天。”   小疯子打了个酒嗝,才接茬儿:“要这么说,如果你不进十七号,我没准儿现在还搁监狱门口当流浪汉呢。”   我摇头,虽然对着躺的小疯子八成看不到:“不至于,没我还有其他人呢,换一个也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那可不一定,”小疯子立刻反驳,“你这么傻的,碰不上几个。”   “哎,我怎么听不出来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我拿脚丫捅他腰。   小疯子灵活闪开,又挪挪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才继续说:“当然是骂你了。我给你说,傻人有傻福这话绝对是唬人的,你可千万别当真。傻子落到最后就是吃亏,旁人想拦都拦不住,比如你家那房子……”   我没好气地打断:“咱能不提这茬么。”   小疯子鄙视地切了一声。半晌,才说:“得,反正有我在,起码不能让你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我不理他,展开下一话题。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我说你能唱个欢快点儿的么?”   “欢快的?你给我配舞?”   “没问题啊。”   “哟,那赶紧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靠你脱衣服干啥?你他妈那么小一玩意儿有啥可甩的!我操你能不能正常点儿啊——”   好好的怀旧之夜,以我奋不顾身制止小疯子惨绝人寰的艳舞行动而告终。   尼玛再让这疯孩子喝酒我就跟他姓!   十月十日,雨,周铖出狱。   出租车在临近抵达的时候抛了锚,于是我和小疯子撑着伞走了二十多分钟,裤腿湿透不说,还都是泥点。   “今天是辛亥革命九十九周年。”   “嗯。”   “前面就是监狱了。”   “嗯。”   “好像有人比我们先到。”   “嗯。”   “要过去打个招呼么?”   ……   其实周铖姐跟我们,也算熟人,虽然没说过话,但几年来探监碰面的次数,足以让我们记住彼此的脸。只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头浓密的长发,很顺滑,很漂亮,可现在,她剪了头发。   转过身看见我们,女人的眼底闪过惊讶,表情却没变,淡淡的,礼貌,而疏离。   “你们……”她顿了下,似乎在斟酌用词,过了会儿才继续,“来接我弟出狱?”   我看着她眼底的警惕和防备,笑笑摇了头:“没,就是过来看看。”   这不算假话,对于一个有家有归宿的狱友或者说哥们儿,真的就只是想过来看看,看他离开樊笼,看他回归自由,看他奔向幸福新生活,足够了。   “哦,这样啊。”女人似乎想给我个微笑,可惜没成功,只是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不远处传来异响,循声望去,只见高大的铁门缓缓打开,一抹高挑消瘦的身影从里面慢慢走出。那身影先是站定,然后不看天,不看地,直接第一个就看向这边,仿佛知道有人在等他,或者说,有人会等他。   第52章   周铖径直走过来,没什么行李,就一个小袋子随手拎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垃圾。雨忽然小了,变得细细柔柔,打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却仿佛没感觉到。   大半年的光景,这家伙倒没任何变化,只头发没那么短了,原本的草寸还有些戾气,现在看,则颇有几丝金融精英的范儿。   “嗨。”我露出无公害微笑,朝精英招手。   周铖站定,视线在我、小疯子还有他姐之间流转,最后似笑非笑地问:“这是什么组合?”   “你人缘儿好呗,”我开了句玩笑,把伞稍稍向他头顶挪挪,才说正经的,“凑巧碰见了。”   周铖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扫了眼小疯子,扬起嘴角:“多谢。”   小疯子嘁了声,摆出一副“你爷爷我只是心血来潮巡巡山”的表情。   周铖从不跟他计较,或者说根本就无视,直接转头对自家姐姐软言细语:“我和他们说会儿话,行么?”   周铖姐迟疑片刻,才为难道:“车还等着呢……”   周铖淡淡地笑:“用不了几分钟的。”   谈话至此,谁说了算明摆着的。周铖姐默默走到远处,留给我们足够叙旧的空间。我在叹为观止之余,再次坚定了当年对周铖的属性认定。所谓强,并非一定要孔武有力大杀四方,而是……这么说吧,坐牢近十年出狱的第一反应不是情难自抑的热泪盈眶或者仰望苍穹的无尽悲凉,而是眉带风情地问来接狱的人,你们这是什么组合。足矣。   “这半年过得怎么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掩不住真诚的关心。   我大咧咧地笑:“凑合,起码饿不着。”   “就是有房子住不上。”小疯子阴测测地飘过来一句。   我没好气地踹他一脚,当然主要是象征性的。   周铖淡淡皱眉:“怎么回事?”   “呃,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挑个短的吧,”周铖从不是刨根问底的人,见我不想细说,直接截断话头,“我暂时会住在我姐那儿,不过以后怎么样谁都不知道,没准儿会去找你们呢。”   “那敢情好啊,”我真心道,“热烈欢迎。”   周铖笑了,不同于之前的淡漠,笑纹一路染到眼角:“我知道。”   说是几分钟,就真言简意赅,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铖已经挥别,我连个背影都没来得及捕捉,只耳边还留着车胎摩擦地面的噪音余韵。   “他姐不喜欢咱俩。”小疯子很自然的总结,没有受伤或者不满等情绪,完全的纯客观。   “你乐意让自己家人和蹲过大狱的来往啊。”我挺能理解周铖姐的,人之常情嘛。   “切,弄得像她弟没蹲过似的,”小疯子打了个哈欠,想是一路徒步走累了,“要我说,咱俩一个偷一个骗顶多扰乱社会秩序,他可是杀人哎,直接破坏安定团结嘛。”   “嗯,”我很认可,“这话你等下次当面跟周铖说。”   小疯子不满意地斜眼看我:“你以为我不敢?”   “不,”温柔地摸摸圆脑袋,“我只是很期待你的下场。”   自打周铖不再对小疯子无视后,每次小疯子的挑衅或者刻薄,都会惨淡收场,实在很娱乐围观群众。   “你还有事儿没,没事儿赶紧走啦,监狱大门有什么好看的!”   “哈哈,嗯,走着。”   “笑屁啊!”   “慢着,书呆子知道我俩住哪儿吗?靠,这怎么联系啊!”   “我给他咱俩手机号了。”   “啊?什么时候?”   “等你想起来人类都灭绝了。”   “……”   直到年底,我和小疯子都没再见过周铖,只通过几次电话,知道他没找什么正经工作,寄居在姐姐家,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无所谓好坏,按周铖的说法,就是找不到感觉。至于他想找什么感觉,他不说,我们更是无从揣摩。   过年之前,我又去监狱看了花花,说也巧,正碰上大金子的媳妇儿,等待会面的空闲,我俩聊了几句。和周铖姐不同,大金子媳妇儿根本没把我当外人,不能说热络,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亲切友好。她先是问了问我的近况,又感慨了一下生活的不易,接着就讲自家儿子怎么怎么不省心,才多大啊就会给女生传纸条了云云。我插不上话,就只能笑着听,最后女人叹了句,这男孩儿啊,还得爹管,好赖他爹快熬出来了,日子总会变好的。我愣了下,一瞬间想到周铖,可很快又甩头抛开这些,像是为了让女人定心一般,重重点头,嗯,会好的。   “开联欢会了吗?”我也不知道为嘛我见到花花会先想到这个问题。   花花估计也没想到,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那你演什么节目啊?”   花花工工整整几个大字差点儿闪瞎我的眼:斗牛士之舞。   脑海里瞬间出现热烈奔放的西班牙舞蹈,火烈的红色裙摆漫天飞扬。我咽了咽口水,特认真地问:“你是跳男步,女步……还是牛?”   花花原本不太高兴的表情在听见最后一个选项后,多云转晴,忍俊不禁,然后飞快写给我:女步,反串。金大福男步,现在手脚还没有协调过来。   我斜瞥一眼正和媳妇儿话家常的男人,无限同情。   “对了,我给你卡上打了些钱,想吃什么就买,别亏着自己。”   花花皱眉,写:跟你说了我什么都不缺。   我不管,花不花是他的事儿,给不给是我的事儿,有钱难买爷乐意!   “还有不到五个月,不许惹事,但是有人欺负你也不能死扛,”我不放心地嘱咐,“我和小疯子在外面等你,必须给我平平安安出来,听见没?”   花花还纠结在我给他打钱的不爽里,于是这会儿皱着眉头看了我半天,才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我想敲他脑袋,奈何玻璃太结实,于是只得自我调节,吞纳吐息。   “对了,你好像都没问过我,为什么小疯子不回自己家?”   花花一脸茫然,见我不解,只好写给我:这有什么可问的。   我黑线:“你就不能有点好奇心?!”   能。花花点头,随即写几个字拿起来:你现在还运家具?   我有点窘,毕竟作为大哥没给老弟树立个光辉榜样,怎么想都挺汗颜,于是说话也失了底气:“呃……嗯,就是啦。”   花花却毫无所觉,特认真地写:出去以后我帮你。   心底蓦地一暖,好半天,我才冲他笑笑:“有这心就行啦。”   我是,真想摸摸他的头。   转眼就到了农历新年,除夕那天我和容恺买了点瓜子花生烤串啤酒,挤在狭小的一居室里看春晚。饭桌只有膝盖那么高,所以我俩干脆铺了泡沫席地而坐,颇有点围炉夜谈的情调。   当然也有专门破坏情调的:“这玩意儿一年不如一年。”   “那就换台呗,遥控器不一直在你手嘛。”我从签子上撕下一块儿肉,嚼吧嚼吧,挺香。   “哪个台都一样,”容恺灌口啤酒,“没劲。”   外头忽然想起鞭炮声,也不知道谁家,不当不正的就开始放。   待鞭炮声结束,容恺忽然把下巴放到桌子上,眨巴着大眼睛问我:“冯一路,你说人为啥要过年呢?”   这真是一个哲学意味浓厚的命题,我估摸着要把这个抛给高校教授们能从人文历史谈到自然科学,从民俗谈到进化论。   容恺见我答不上来,愈发失望,索性躺倒在地开始翻滚:“啊,没劲没劲没劲没劲……”   我无语,挣扎半天才找回声音:“那什么叫有劲你给我形容形容。”   不想这话正中小疯子下怀,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贼笑:“比如外星人攻打地球啊,异形袭击文明都市啊,动物园野兽都跑出来了啊……想想都爽!”   我懂了,丫就是嫌活得太舒坦!   “你是不是以为我得说高楼洋房生猛海鲜满汉全席呢?”死孩子得得瑟瑟爬过来,非常之欠扁的上下抖动眉毛。   而最欠扁的是,尼玛他竟然猜对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挺落魄的,三十好几,没个正经手艺,过年无家可归,只能喝啤酒吃烤串好不容易买两袋速冻饺子还是打折的。如果不坐牢会怎么样?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找个如果。如果我不坐牢,或许我现在已经家庭美满,生活幸福。儿子会坐在我的腿上撒娇,问,爸爸怎么还不到十二点啊,压岁钱提前给行不?媳妇儿会弄满满一桌子的菜,然后温柔地催促,老公,洗手去。春晚里说合家欢乐的时候,会感同身受,而非酸涩苦笑。   “冯一路!还魂啦!”小疯子很煞风景地打断我的冥想。   “干嘛!”他的大脸就快贴到眼前了,我下意识后倾二十度。   “合着我刚才说的话你一句没听进去啊。”小疯子很不满。   “那你就再说一遍。”反正漫漫长夜无事可做。   “我说我一同学毕业结婚然后老婆跟人跑路卷光了他所有的钱,后来他二婚了媳妇儿又和他大哥搞到了一起,他家就他们哥俩儿,父亲一生气死了,母亲也早就过世了,于是为了分家其实主要是他爸那套房子俩人开始打官司,结果法院审核的时候才发现他父亲那房子根本就没参加过房改,还属于公房……”   “操,这也太那啥了吧。”简直就是人伦惨剧么,而且带有一丝黑色幽默。   容恺很认真地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所以这日子吧,有钱呢,就过有钱的方式,没钱呢,就过没钱的方式,真有一天外星人攻打地球了,或者2012世界末日了,谁还关心你住别墅还是筒子楼啊,拯救地球才是首要的。试想一下,到时候商店没人看,超市没人管,东西随便拿,零食随便吃,靠,简直是末日狂欢……”   我把肩膀上的爪子拿下来,放到手里,反复的拍,用力的握,简直真情流露:“你就一辈子没心没肺吧,真的,挺好。”   赵本山小品结束的时候,我起身准备去下饺子,结果手机响了。   我拿起来一看,周铖。   “做什么呢?”男人还是老样子,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扫了眼小饭桌的一片狼藉,如实汇报,“跟小疯子吃烤串喝啤酒看电视这会儿正准备去下饺子。”   “可以带上我一个么。”   “当然,”我想都没想,“你在哪儿呢,我过去接你。”   容恺幽幽鄙视:“接什么啊,说得跟你有车似的。”   尼玛我怎么没有车!不能因为人家轮子没成双成对就遭歧视啊!   “地址给我吧,我直接过去。”   “哦,古城北里三道街下坡儿那个居民区四十九号楼406。”   “几单元?”   “没单元,你随便哪个门洞进来都可以,一层六户通长排列。”   “这个结构很奇特。”   “嗯,可以当文物研究。”   “四十分钟之内到,”声音里染上笑意,“饺子晚点下锅。”   第53章   说是四十分钟,但事实上距离结束通话仅二十七分钟,敲门声就响了。话永远不说满,事情却永远做到位,标准的周氏风格。   “你可够快的。”我开门把人迎进来。   “刚下楼就碰见出租车了,路口遇见的也都是绿灯。”周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弯腰换鞋。   我没好意思说这屋脏的其实完全不用讲卫生,而玄关这两双拖鞋就是摆设,于是把注意力转到了手里的东西上。两个保温桶,八九十年代电视剧里常出现的,多数时候是探病带着。周铖这俩是大号的,拎在手里沉甸甸。   “都什么啊?”我问。   周铖换好鞋,直起腰:“酸菜排骨,还有糖醋鱼。”   我看了眼手里的桶状物,同时在脑袋里规划如果想把一条鱼塞进去需要分几步,最后得出结论:“糖醋鱼块吧。”   周铖莞尔,环顾四周道:“你们这屋儿挺简洁的。”   可不简洁么,就一居室,脖子都不用转一百八十度,全貌便尽收眼底。   小疯子压根儿没起身迎接,此时还保持着围炉而坐的姿势,不太热络地抬眼:“过来蹭饭……”   我两道凌厉精光射过去,出言不逊者敏锐感知,四目相对,我皱眉举晃晃手里的保温桶。   “……还带什么东西啊。”补完后半句,容恺起身,顺势把保温桶接了过去。   这临场反应,无敌了。   我上一次下饺子还要追述到二十世纪,故而手法不娴熟是可以理解的,但没想到包速冻饺子的人比我手法还不娴熟,那一个个饺子没等我拿勺推呢,水刚翻花,就见了馅儿。   “冯一路你煮这是饺子还是片儿汤啊。”容恺拿筷子挑来拣去,好容易捞着个完整的。   周铖倒是很淡定,一派从容地给自己倒了醋,然后夹起一张面片儿放碟子里蘸蘸,送入口中。吃完,还要喝一口饺子汤,然后轻轻呼气,悠哉得仙风道骨。   我觉得但凡家庭和睦的都没有大年三十儿来朋友陋室串门的道理,可看周铖的情绪又不像,于是奇怪地问:“怎么想着来找我俩了?”   “我姐把公婆都接来了,一起过年,”周铖耸耸肩,“我在不方便。”   没等我接话,排骨啃得正香的小疯子见缝插针:“哦,那你真多余。”   周铖淡淡看了他一眼,浅笑:“你的嘴用来啃骨头就好。”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小疯子就是埋头苦吃,仿佛他啃的不是排骨,而是某人的肉。我觉得挺神奇,小疯子的神奇在于屡战屡败,还依然屡败屡战,而周铖的神奇在于他就像一阵镇定剂,不出则已,一出,就能让多动症患者比如小疯子这种,歇菜。   电视里开始难忘今宵大合唱,乌泱乌泱的人也看不出谁是谁。桌上的烤串早凉了,啤酒也没了滋味,我和周铖就一人一碗酸菜肉汤,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周铖说的是我蹬三轮这个,“攒不下钱,不适合长远规划。”   “道理我懂,问题是我也没旁的手艺,总不能弄个开锁公司吧,还只能开汽车。”说着说着我忽然想到,好像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清楚周铖的职业,连忙问,“话说,你以前是干啥的啊?”   周铖愣了下,似乎对这个问题措手不及,过了几秒才露出一丝苦涩:“和我姐一样。”   我觉得自己听见了天方夜谭:“老师?!”   周铖点头:“嗯,历史老师。”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感慨道:“那你是真回不去了……”   周铖笑笑,仰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正值伤春悲秋之际,一爪子偷偷溜上饭桌向羊肉串摸去。我眼疾手快地打掉,倒不是嫌它破坏气氛,而是伤了肠胃得不偿失嘛:“都凉透了还吃个毛,没看见肥油全凝住了,当心拉稀。”   容恺捂着小爪儿,很是不满:“你管得也太宽了!”   我沉默,企图达到不怒自威的效果。   “别以为瞪眼我就怕你!”   好吧,失败。   “其实你们可以干这个。”周铖忽然从旁边插过来一句。   我纳闷儿看他:“哪个?”   周铖捡起桌上一根铁签子,像模像样地端详。   小疯子凑过来:“烤羊肉串?”   我听了下意识便皱眉:“这不太靠谱吧?”   周铖摇头:“别觉得它不起眼,满大街新疆兄弟不是瞎混的,干好了将来还可以开烤串儿店,再往大了可以开饭店,总之,餐饮是最容易做起来的,只要你肯吃苦受累。”   “妈的老子三轮车都蹬得烤个肉串能怕?问题是说的容易,到哪儿去卖呢?总不能跟磨剪子戗菜刀似的流窜吆喝吧。”   周铖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高中门口!”   “为什么不是小学初中大学?”   “小学生父母管的严,不太让乱吃,初中生也可以,但是他们能自由支配的钱有限,大学生谁还吃你这个,直接下馆子,高中生最好,尤其是寄宿高中,天天从早自习到晚自习都困在学校里面,想吃东西解馋只能校门口买点儿。”   ……   这些年,我经常会坐下来反思,为什么大家生来都一个鼻子俩眼睛,一个屁股两条腿,可就是有人下了温饱线,有人上了福布斯。每到这时,我都会想起周铖,想起这个除夕夜。成功道路上的坎坷固然会放倒许多人,但就算你只是想被放倒,也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你选的这条确实是成功路。   好吧,说通俗点,这人和人的脑子是有差距的。   过完年,我和小疯子就开始筹备烤羊肉串的事儿。本来以为周铖只是出点子,出完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哪成想二月底,这厮忽然登门拜访。   “虽说串门儿空手不好,但你带的东西……会不会太多了?”我看着眼前的行李箱,很真诚地问。   周铖勾起嘴角,声音异常温柔:“不欢迎么……”   我一个哆嗦,抖落满地鸡皮疙瘩。   小疯子坐在角落里上网——前阵子他养伤实在无聊,我们便花一千块淘了个二手电脑,宽带是拨号的按小时计费,省点用还凑合,看见周铖拎着个行李箱出现,幸灾乐祸地笑:“哟,被老姐赶出来了吧。”   周铖无视他,直接问我:“这屋儿还能塞个人不?”   “废话。”我白他一眼,把行李箱接过来,“你想住床还是沙发还是地板?”   周铖扬起嘴角:“我要说床呢?”   我伸手一指小疯子:“那就让他在地板和沙发里选。”   小疯子嚎叫:“为什么是我下床啊!”   周铖这回是真乐了,眼睛里满是赞许的光芒:“冯一路,有出息了。”   你妹我怎么有种辈分忽然变低了的感觉?   周铖不是白来的,而是带了五千块钱,要入伙。说实话,我半点不惊讶。因为他一直就是那种特别有主意的人,就仿佛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他抵御不过的酷寒,扛不住的事儿,所以打从他拎着行李出现在门口开始,我就没觉着他会蹭吃蹭住。可是五千着实有点多,我和小疯子拢共也才准备出个三四千作为第一期投资。还有房租呢,周铖说。我晕菜,说就这破房子三个人再分摊一下,你觉着房租还值得一提么。结果周铖不慌不忙道,我现在跟你们挤着住,但将来总要换房子,我就这么多钱,都给你,将来的事儿我就不管了,你换公寓也好,换别墅也罢,总归有我一张床……或者沙发。你妈这人一辈子都不带吃亏的!   “而且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将来花雕出来也好一起住吧。”周铖一边把行李箱往柜子里塞,一边幽幽飘过来一句。   中枪。   老子认输。   “那不是可以打麻将了呀!”小疯子眼睛刷就亮了,跟灯泡似的。   我扶额,几乎要语重心长了:“你能关注点儿地球上的事吗?”   晚上我们三个人出去吃了顿饭,菜点好的,酒点贵的,还要了个小包间,颇有点要桃园结义的架势。怎么讲呢,是真心高兴。社会上,或许处了几年的交情没什么稀奇,但这监狱里处下的五年,却可能比外面处下的十年甚至十几年还要深厚。我们共患难过,我们共生死过,我们提起一个曾经如何如何就可以彻夜不眠的唠,而这些,都是那些没进去过的人无法理解的情感。   周铖说他之所以出狱之后没直接找过来,一是他姐姐不愿意他再跟我们来往,二是他自己本身也希望能与从前划清界限,有一个新的开始。可事实上,作为一名改造犯,他履历上的痕迹是抹不去的,没人愿意要他,没人肯给他所谓的机会,他那几个月几乎要烂在家里,然后他才终于想明白,有些烙印是一辈子的,抹不掉,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正视它,接受它,然后踩着它继续往前走。   我听不过去,拍桌子乱吼,劳改犯怎么了,劳改犯就他妈不能为社会做贡献了?!结果小服务员正好来送后加的啤酒,一听这话,都没敢进屋直接把一提溜啤酒搁门口就跑了。我更怒,差点儿起身追出去,当然主要是喝的有点高了,不然也不能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周铖完全没喝高的迹象,所以及时拉住我,好笑道,不许撒酒疯。我立刻就醒了一半,然后有点没底气地问了句,那如今我们三个劳改犯混在一起了,你觉得咋样?   我没底气,是因为我不知道周铖会不会后悔,或者,是不是已经后悔了。对于其他人,诸如小疯子,花花,我都有底,可对于周铖,我真的摸不准。   小疯子也安静下来,一眨不眨地望向这边。   周铖拿起酒杯,轻轻与我的碰了下,然后说了两个字,舒坦。   第54章   二月二,龙抬头。   按老辈的说法,正月是不能剪头发的,尤其是那句朗朗上口的“正月剪头死舅舅”着实让人触目惊心。虽然我没舅,但依然觉着和民俗抗争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拉着小疯子愣是等到二月二,才踏进理发店。哪成想,每家理发店都像是明星签售现场,那叫一个人满为患,弄得小疯子愈发暴躁,整个过程里都在阐述封建思想残余走向绝迹的必然性。   周铖没有跟我们一起,因为他的头发不是超短款,现阶段刚刚好,偶尔低头看书,俊秀的侧脸加上微微垂下的刘海,颇具观赏性。但他同样没有闲着,等我和小疯子傍晚到家,扑面而来的洁净气息差点儿让我俩泪奔。这哪里还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重污染地球,简直是纳威星上的新家!窗明几净四个字不足以形容,一尘不染四个字在这通透的房间里都黯然失色,如果当初租房子的时候室内是这般光景,别说八百,一千二都未必租得下。于是我激动地拉起那双勤劳之手,说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劳动者谦虚地笑笑,说小事一桩。尼玛刹那间我甚至能看到他周身散发的刺目金光!   龙头抬过之后,春暖花开。各高中开学也有一个多星期了,于是我们的项目正式上马。小疯子在网上找人买了个腌肉的配方,两千大洋,我知道的时候钱已经划出去了,也不知道死孩子啥时候弄的那个什么网银,败家跟流水似的。为这事儿我数落了他好几天,因为在我看来,烤羊肉串儿,无非就是肉,盐,油,孜然,辣椒面,哪还需要啥配方。可后来我们买了长条炭炉等设备,先弄了点肉自己烤着玩儿,才发现,这不用秘方的和用秘方的,差别就像碎玻璃和施华洛世奇。我烤出来那东西看着是那么回事儿,可吃着涩,肉硬邦邦的完全能当野战口粮,小疯子那个用各种我见过没见过的调味料腌出来的,虽然卖相凶残,各种火候不均黑红相间,但好不容易挑出一块儿熟的,味道不是吹,外焦里嫩,香气四溢,一不小心都容易把自己舌头吃进去。我夸奖道,你可以啊,怎么想到这玩意儿还能有秘方呢?小疯子就得瑟了,说你以为好吃的东西说家传就是家传的?市场经济懂不懂,有市就有价!   好吧,市场经济我不懂,那咱就干点儿体力活吧。   接下来两天,我蹬着三轮车带周铖满市的转悠,几乎把叫得上名字的寄宿高中都转悠了个遍,最后锁定七中。按周铖的说法,此校自习时间最晚,管理最严格,学生最憋闷,于是乎,胃口最凶悍。我无条件信任该结论,因为知道自己没那脑子。   踩好点儿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大采购去了,临近中午才满载而归。   “来来来,搭把手!”一进门我就呼唤援军,实在是肩膀受不了了,几十斤肉不是开玩笑的。   放眼望去屋里没别人,就小疯子正在沙发上胡乱按着遥控器,看见我,第一句就是:“你把肉铺打劫了?”   我一瞧别指望帮忙了,一个侧身把肉卸下去。套了好几层塑料袋的肉啪一声落到地上,结结实实。   “周铖呢?”我问。   小疯子往厨房一指:“煮面呢。”   我奇怪,心说没闻到香气呢,结果走进去一看,好么,还真是面,清汤白水,一眼能望到锅底。   “肉买回来了?”周铖头也不回,就知道是我,很神奇。   “下午咱们有的忙了。”我说。   周铖拿勺子在挂面锅里推啊推,很微妙地来了句:“可惜啊,菜刀只有一把。”   我虎躯一震,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先切条再一起切块儿,这么一根一根得弄到啥时候!”   “我说你下刀的时候能不能看着点儿,这两条切的一个像茄子一个像豆角!”   “冯一路你到底会不会切,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种叫做刀功的东西!”   “冯一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妈的老子不干了!   菜刀往案板上一摔,我猛鬼回头:“说这么热闹,你来!”   小疯子正蹲地上配调味料呢,让我吓得手一抖,洒出去半勺。   周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书,见状笑笑:“还是你弄吧,让他切,说不定这羊肉串儿就得变成人肉串儿。”   我联想丰富的大脑瞬间闪现十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唔,你赢了,我继续。   于是一下午的时间里,我切肉切得肩膀几乎没了知觉,小疯子则蹲地上鼓捣了快一个小时的调料搭配,那精确的计量和姿势,无一不让我想起初中的化学老师。周铖插不上手,索性看了一下午的书,心安理得。   忙活到晚上八点多,才算是把切好的肉都腌上了,剩下一半没切的放到冰箱先存着——因为没经验,初次打劫肉铺,劫多了。   第二天起床,我就觉得右肩膀不像自己的了,别说干活,抬都抬不起来,稍稍动一下,针扎似的疼。这可给我吓着了,脑袋发懵地在床上坐了半天,小疯子莫名其妙,推了我一下,问,你傻啦?就这一下,直接雪上加霜,我整个人嗷一嗓子就嚎了出来。结果给小疯子也吓着了,半张着嘴特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外星人上身。   周铖睡眠质量再高也禁不住我这么干扰,打着哈欠坐起来,靠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看着我:“怎么了?”   我满腹委屈无处诉,又惊慌,又悲伤:“呜,胳膊要废……”   周铖歪头打量我几秒,忽然又扯过被子躺下了:“运动过量休息两天就好,我再睡二十分钟。”   我囧,下意识去看小疯子企图寻找同盟,小疯子很配合,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靠。”   三月的太阳很和煦,透过窗照进来,驱散了停掉暖气后的微寒。新煮的白粥透着浓浓的米香,配上腐乳和老干妈,也别有一番风味。当然并非凡事都尽善尽美……   “我说咱能换个饭桌么,别总用这儿童版,窝得肚子难受。”小疯子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揪着屁股底下的泡沫板一边嘟囔。可怜的泡沫板从矩形变成了不规则图形,眼瞅着边缘还有变成流苏的危险。   “别弄一地泡沫粒儿,回头你收拾啊。”作为独臂大侠,我放弃了端碗这种高难度的动作,直接把碗放桌子上,想喝就俯身过去吸溜,完后空出的手便可以拿根筷子戳起腐乳举着啃。   “有洁癖呢嘛,哪轮得上我。”洁癖是小疯子给周铖起的外号,自打那天大扫除之后,摆明揶揄嘲讽。   周铖却对昵称欣然接受,毫无障碍地就将之在听觉系统中同化成了“名字”的同义词。于是这会儿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粥,然后平和地与小疯子说:“对了,等会儿我俩一起串肉。”   小疯子皱眉,下意识指我问:“那他呢?”   我怒目圆睁,抬起左手恨恨指了两下右臂,心声呼之欲出:你怎么好意思!   小疯子后知后觉,也有点儿羞愧,但那仅仅是对我,等面向周铖,立刻又刺猬附体:“不是我俩,就是你,昨天我可配调料来着,就你啥也没干!”   周铖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一个人串到是没关系,就怕肉太多到晚上也串不完,今天就别想出摊儿了。”   小疯子没说话,我先拍了桌子:“不行,今天是黄道吉日,必须出摊儿!”   事实证明,我在这个“家”里还是很有地位的。吃过早饭,俩人就把两大盆腌好的肉从冰箱保鲜层里拿出来,开始往事先采购好的铁签子上串。   要说这串肉也是有讲究的,要肥瘦搭配。如果你一串卖得价格很高,那你可以八分瘦二分肥,口感香,又不油腻。可是像我们这种定价就是低标准的,除了签子短,串肉也是五五分,一块肉的一块肥的,间隔着来。   周铖那双手,在我印象里单纯就是用来拿书的,却不想串起肉串来也很和谐,捏稳,拿起,抵住,用力往下一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知道的是串肉串,不知道的还以为绣十字绣呢。但同样的事情,在小疯子这里便是别样风情了——   “啊!操他妈又扎手了!”   “啊!这怎么穿不过去啊,这什么猪啊肉这么硬!”   “啊!冯一路你这块切的也太惨不忍睹了,这玩意儿串上还能有人买么……”   我扶额,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然后才抬头对着容恺笑:“帅哥,安静一会儿你能死不?”   小疯子撇撇嘴,含含糊糊地开始咕哝,我费劲巴拉去听,才听清说的是:“给我点启动资金我能直接开跨国公司,到时候几百万几百万的钱在我手指头里哗哗流,你居然好意思让我这种金手指在这给你串羊肉串……”   实在没心情听下去,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不爱串别串,外头八十块一天人家抢着来!”   “别,”小疯子偷摸儿看我一眼,又赶紧继续劳动,“八十块也是钱哪……”   一个集体的日子要如何才能蒸蒸日上?那就是当这个集体里最不靠谱的人都开始为“美好明天”而努力的时候。   “都说冰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都说冰葫芦儿甜~~可甜里面它裹着酸~~糖葫芦好看它竹签儿穿~~”   当然,不靠谱依然是本质。   下午三点多,大功告成。我连忙趁热打铁,蹬着三轮儿驮着炭炉木炭还有肉啊调味料啊等等奔赴七中。因为我胳膊还不太能使劲儿,所以周铖和小疯子也坐公交车过来,于是就造就了三个大老爷们儿一起卖肉串的宏大场面。   任何一处地盘,只要有原住民和外来者,必然存在摩擦。学校门口也不例外,不管是卖肉串的卖凉皮儿的卖快餐的还是卖煎饼果子的,清一色娘子军,看见我们就跟看见阶级敌人似的,可因为三个大老爷们儿实在很有威慑力,故而除了向我们投以充满敌意的目光,娘子军们也不敢有旁的行动。   上课中的校园很安静,校园外的街道亦然。远离主干道,这里清幽的不像都市,反而像桃源,宁静而安逸。偶有小风徐徐吹来,沁人心脾。   小疯子因为无聊不知道瞎转悠到哪里去了,我只能把这感受同周铖分享,哪知他却微妙地笑,说你再等等。我不知道要等什么,直至十七点整,校园里传来悠扬的下课铃……   “老板你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呢?”   “快点快点快点!我还要回宿舍拿书呢!”   “说实话你们一个月能赚咱们多少钱?”   “你别往这边扇啊,烟都过来了!”   “哎哟我操,这家好吃!胖头鱼,你赶紧过来这边儿——”   ……   沧海变桑田或许要一万年,但桃源变成花果山,只需要眨下眼。     第55章   我从来不知道,一群毛孩子的破坏力居然如此恐怖,五点放学,七点半开始晚自习,也就是说在短暂的两个半小时内,他们便把校门口从北欧田园变成了战火阿富汗。哥斯拉算什么,异形算什么,侏罗纪又算什么,下次拍怪兽片,直接拉上一群青春期少年完活儿了。   坐在马路牙子上,沐浴在混合型食物香气里,第N次扯掉被风吹到脸上的塑料袋,老子身心俱疲。周铖往三轮车上搬炭炉,收拾东西,小疯子则躲在一旁数钱。月色正好,映得后者的眼睛贼亮。   “多少啊?”我扭头问小疯子。单手烤羊肉串绝对是个体力活,我现在两只胳膊都毁了。   参差不齐的纸币在小疯子的梳理下服服帖帖,最后整齐划一成厚厚一沓,被点钞者收入怀中:“四百二十一。”   我歪头思索两秒,总觉得哪里不对。   终于,恍然。   “怎么还出来单数了?!”两块钱一串,出来单数完全不科学嘛!   小疯子立马撇清自己,一脸无辜:“这你得问周铖,钱是他收的。”   我去看周铖,后者也很无奈:“人一多,就有些手忙脚乱。”   得,四百多块已经不错了,买肉一共花六百,现下只卖出去三分之一,按这个算法,六百块钱就能换回一千二,人工费暂且不算,调味料也花不了几个钱,就小疯子的秘方投入大一点,但可以分期慢慢回。于是,今天绝对可以称作开门红!   晚自习开始,整个世界又恢复了空旷和寂寥。偶尔有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在这月色下,显得格外清幽。除却满街狼藉,很难把这里和曾经的兵荒马乱联想起来,尤其是那一只只伸过来的小魔爪……呃,还是不要去回忆了。   娘子军们早就训练有素的撤离,星空下就剩我们仨大老爷们儿特没出息地坐马路边儿分收成,最后一辆煎饼果子车骑过我们眼前时,车上年近六十的大娘好心提醒,娃再放学就十点了。我忽然觉得特温暖,连忙起身和她说,我们不等,一会儿就走。   那天我们都睡得很晚,明明很累,但人却特别精神。小疯子说这叫亢奋,比如刚跟心仪女孩儿表白成功的小伙子,或者刚刚得知自己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大学,都会出现这症状。周铖躺在沙发上抽了一根烟,然后笑着说,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有卖羊肉串的一天。我说你想不到的多着呢,还有小心烟灰,别烧了我那珍贵的床单。   自从周铖搬来,我就一直注意着房子的事儿。现在仨人挤一居室还能凑合,可回头花花再出来,就太挤了,而且说实话,我希望花花出狱之后看见的是欣欣向荣的十七号,而不是挤在摇摇欲坠的老楼里,仿佛传销窝点。   房屋中介满街跑,但性价比高的房子真心很少。能容纳四个人的房子,优质的有,全部精装修,拎包即住,地段最次的也两千五往上走;便宜的也有,纯正毛坯房,粗糙的水泥墙面和水泥地,让人站在里面都觉得浑身难受,像被砂纸磨一样。找个房子当仓库不难,可想找个家,却好比大海捞针。   随着羊肉串慢慢步入正轨,周铖白天就不随我们出摊儿了,而是满城的看房。因为距离花花出狱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急切都写在了脸上,恨不能弄块儿地皮自己盖楼,保不齐都比租房有效率。结果周铖果真没让我失望,才四五天的光景,愣是弄了好几套备选,效率简直是我的十万八千倍,后来我们经过投票表决,一致相中了位于七中附近的三室一厅,楼是两千年盖的,半新不旧,装修也是当时的风格,但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家具电器也齐全,且月租一千五的价格,相当厚道。但厚道有厚道的原因,房主急着用钱,所以要押一付半年。   七个月,一万零伍佰,租还是不租,这是个问题。   “租吧,”周铖说,“性价比这么高的,难遇上。”   “可是这样我们就得把钱都压里面了,”我姑父给我的,蹬车和卖羊肉串赚的,加起来顶多也就这个数,我有些犹豫,“租完房子,连肉都买不起了,还出个屁摊儿。”   小疯子破天荒站在周铖的一边:“你脑子怎么不会算账呢,这样的房子市场价最少一千八,等于你一个月活活白赚三百,一年白赚三千六,十年就是三万六还不算通货膨……”   “等等,”我不得不打断他,“十年后咱能不租房子改住自己屋儿了么……”   小疯子挑眉看我,表情在说“反正就这个意思”。   我去看周铖,后者给我淡淡一笑。   好吧,你们都是牛人,你们过完今天不用管明天,那就租,爱谁谁!   就这样,我们仨也没什么家当的大老爷们儿,拎包住进了新居。然后现实问题就来了,仨人浑身上下七八个兜,合起来就剩下一百来块钱,而事实上我们房租也只付了整一万,好说歹说,让房东把零头抹掉了。别看就五百块钱,房东把我们冤得跟孙子似的,整个签约过程里那嘴就没停过。我们也理解,对方等着用钱,结果还摊上我们这样的苦主,换谁谁也郁闷啊。   签约交钱搬家只用了一个下午,收拾和整理屋子用了整个下午,春末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客厅,让人暖洋洋的不想动。而我们也确实没什么可干的了,一百来块钱,眼下别说出摊儿,温饱都快成问题了,于是一个个横七竖八,或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或坐在明亮的地板上,秉着破罐破摔的强大心态,偷得浮生半日闲。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哪——”我呈大字型,面朝天棚背抵地板,一声长叹。   人一开始惆怅,就喜欢胡思乱想,比如这要在以前,老子上街随便撬个车门都能摸来百八十块的,钱来得不要太容易……   “要不我回去问我姐借点吧,又不是还不上。”   周铖的出声打断了我跑偏的思绪,我连忙甩甩头,然后爬起来认真道:“千万别。你姐本来就烦你和咱们在一起,这下更让她找到理由了,哥们儿……哥们儿还想给人民群众留个好印象呢。”   周铖哭笑不得,看了我半晌,点点头:“嗯,有追求。”   “要不……”小疯子从沙发上坐起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我上网弄个程序套两张信用卡来,先转个三头二百的,回头再给还上呗,只要我把短信通知截断,这么小额度不明显。”   我扶额,浑身无力。虽然半分钟之前我也想过撬车门,但毕竟只是想想,悬崖勒马了,眼前这位倒好,分明是跃跃欲试。   “信不信我一个大嘴巴子抽你!”   “……靠!”   小疯子彻底噤声,我很有成就感,对付屡教不改分子,就得这样。   一时间屋里没人再说话,只剩下明亮的吊灯,静静照着整个世界。   略带压抑的安静持续了几分钟,我有点儿扛不住了。反正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想破脑袋也没用:“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把,反正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周铖乐了:“也对,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分一下卧室了。”   小疯子瞥了眼我的脸色,才试探着插进来一句话:“那个,我能先整一碗泡面么……”   新居的第一夜,总体来说,还算不赖。   多年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我们都不喜欢太软的床,而这新居的床恰恰都是很薄很硬实的那种席梦思,虽不至于像木板那样硌人,但还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我这个晚上睡得挺好,一夜无梦,没有认床,我估计另外俩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早上六点,我和周铖在卫生间相遇。多年的生物钟调是调不回来了,于是我俩在团结友爱地谦让半天后,确定了他先刷牙洗脸我先看早间新闻的可行性方案。但是直到七点半我俩把早饭其实就是面条煮好,小疯子那屋儿的门都没开过,我俩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推开门,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团,但,人不见了。   打电话,手机在枕头旁边叫得可欢。   我和周铖心里都有数,小疯子这是出去找来钱道了。说实话,我们不是很担心小疯子的安全,因为这人鬼主意巨多,轻易不会吃了亏,可,我们担心他脑袋一热又干出什么来。偌大的一个城市,想找人绝对是大海捞针,所以我和周铖只能坐在家里等,还要像祥林嫂一样,把“安啦,不会有事的”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话,在心里重复成百上千遍,以图说服自己。   傍晚开门声传来时,我和周铖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来。   “哟,都等着我哪。”小疯子在玄关连腰都不弯,直接把鞋踩掉,然后一脸得瑟笑容地走过来,手一插兜,套出一沓钱来,“八百块,怎么样,帅吧。”   我没功夫看钱,而是死盯着小疯子脸上的几块淤青,有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了,看着像刚刚参加完拳击比赛。   “跟人打架了?”我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冷。   小疯子皱起眉头,似乎因为得瑟出来的钞票没得到应有的正面回应,于是不大爽。   我还有闲心管这个?直接揪着衣领就把人拎起来了:“你他妈脑袋里装的都是屎啊!好不容易出来的,你还想回去?!你做事情能不能动动脑子想想后果!就知道钱钱钱,你妈逼吃个两天苦能死啊!!!”   小疯子被我摇晕了,也被我吼怔了,好半天才挣扎着双脚落地,声音已然变了调:“我怎么了我?我大清早辛辛苦苦出去弄钱,你他妈不领情拉倒!谁也没求着你!靠!你去死吧——”   小疯子用力一推,我没防备,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小疯子趁机就要往外跑,幸亏周铖眼疾手快拦住。小疯子不干了,又踹又咬的:“你他妈放开我!”   周铖不理他,只看我。   我深吸口气,努力压力心里翻滚的苦涩,然后斩钉截铁道:“跟我去自首!”   小疯子瞪大眼睛,几乎不可置信:“冯一路你有毛病吧……”   我再压不住火儿,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从周铖手里薅出来用力摇:“你才有毛病呢!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就不能消消停停过日子?就他妈八百块,你抢来了能怎么的,咱们就能飞黄腾达?你就那么想二进宫?大狱没蹲够是吧!!!”   “说他妈去抢劫了!”小疯子几乎是红着眼圈吼出来的,“我在路上让一车刮了,这是司机赔的钱!”     第56章   小疯子的话让我愣住,心里慢慢升腾起些许愧疚,可在这愧疚里,依然有怀疑的种子顽强冒出头,我不知该信哪个。一个声音在我左耳边说,我们必须要怀着善意去揣测别人;一个声音在我右耳边说,拜托,那是别人么,那是小疯子。   我下意识去看周铖,想从向来很有思路的他那里得到些启迪,哪知那个没道义的家伙居然别开脸,踱步到窗口开始仰望月光,背影在地上模模糊糊升腾起几个字——我只是个路人。   你有种!   丫摆明不准备蹚这摊浑水了,我只好一咬牙,选择相信天使之音。   “让车刮哪儿了?没伤到骨头吧?”刚骂完人,我自是不可能瞬间调到慈母模式,于是声音和语气听起来都别别扭扭。   小疯子更是没什么好心情,一句“滚蛋”,吐沫星子喷我一脸。   我是谁啊,能屈能伸的冯大丈夫!一把抹掉脸上的口水,直接凑过去自顾自查看起来。   小疯子倒不自在了,紧着往后躲:“哎没事儿没事儿……”   我瞧着小疯子的表情不太对劲儿,怎么说呢,就是不自然,与以往他肆无忌惮的光辉形象着实有较大差距。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脱口而出:“你不是碰瓷去了吧?”   小疯子当下跳起来,像只被激怒了的豪猪准备跟我决一死战:“操,我是那种人么!冯一路你他妈的适可而止!”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敌人越炸毛,说明我距离事实真相的碉堡越近。   眯起眼睛,我静静打量容恺,如果此刻有一面照妖镜,定会照出我周身飘渺萦绕的气息,那是我正在释放的沉默而无言的力量……   “咳,那个……一开始我真没想……”   敌人的嚣张气焰慢慢落下去,开始露出我本良民的无产阶级元神。   “起床之后我看你们都没醒,就想着自己先出去找找来钱道儿,我一路走一路想,跟警察保证真是正正经经看着绿灯才过马路的,可是有个彪子闯红灯,本来我都要躲开了,结果抬头一看居然是辆宝马,于是最后关头我用了点儿小伎俩,反正就看起来刮得挺严重的其实没啥……”   我不自觉攥紧拳头,还说人家是彪子?我他妈看你才是彪子!脸都要肿成猪头了叫没啥?!   “我本来还想着他要是提出送我去医院怎么办,这样钱捞不着人也没毛病,结果那家伙人品不行,非要用钱私了,估计是怕查出来是闯红灯肇事,然后……”   “然后正中你下怀。”   “嘿嘿。”   小疯子一张肿脸乐得像松狮,我却被这滑稽模样刺得难受,就像有无数妖魔鬼怪在心里折腾,用它们尖锐的指甲挠得你血流不止。   “下不为例,”我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当自己不死鸟啊。”   想把小孩儿搂过来好好抱抱,可又怕碰着他的伤处,最终只好用力摸了摸他的头。   “不死鸟早过时了,”小疯子咕哝,“现在流行钢铁侠。”   我囧,这死孩子就不适合温柔款!   佯装路人甲的周铖一直静静靠在窗台,这时忽然轻轻抬眼,淡淡道:“他就给你了八百?”   我愣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周铖的意思。可小疯子是什么脑袋啊,马上明白过来,然后就炸了,不是被我逗弄时的炸毛,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气愤怒,只见他一下子冲到周铖面前揪住对方衣领咆哮:“你他妈把话给我说明白,什么叫就给我八百!你怀疑我把钱私吞了?!”   周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面对小疯子极近距离的怒视依然淡定的像姜太公,嘴角微扬:“我就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   “……”小疯子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眼睛通红,用力绷紧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看这趋势像要干架,连忙想走过去拉,可没等我挪动步子,小疯子率先松了手,然后在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猛地冲进自己卧室,重重摔上房门!   巨大的关门声在整间屋子里萦绕很久,才慢慢消散,我让这莫名其妙地状况搞得措手不及,好半天,才问周铖:“你真这么想?觉得小疯子撒谎了?”   周铖轻轻叹口气,无辜耸肩:“难得想逗逗他……”   我真想一个白眼翻死过去!   临场发挥型碰瓷,一击毙命型逗弄……博大精深的华夏文字已找不出能评价这一个两个奇葩们的词了!   “喂,他好像真伤心了。”自打猫进卧室再没动静,这不是小疯子的风格。   “伤心?”周铖不以为然,语带调侃道,“他有那个东西么。”   我皱眉,瞪他。   周铖坦然接受我的怒视,一秒,两秒,三秒……   “OK。”叹口气,始作俑者终于投降,“我进去看看。”   “喂你就这么过去啊,锁着门呢。”   “我有备用钥匙。”   “啊?房东不是说每间屋子只有一把钥匙吗?”   “不方便,丢了之后都没法配。”   “……”   于是你就私底下配了?于是小疯子居然就同意你配?于是你是不是也有我房间的钥匙啊帅哥——   周铖自是没听见我内心万马奔腾的咆哮,干净利落的解锁,开门,优雅闪身而入。   八百块钱散在沙发上,我走过去把它们捡起来,一张张捋好。   薄薄一小沓,拿在手里真的像羽毛一样轻。   那天周铖怎么哄的人我不知道,反正晚上我们仨和乐融融的吃了顿西红柿鸡蛋面,看了半个小时新闻联播和两集黄金剧场,期间小疯子有半小时躺在沙发上,有两个小时躺在沙发上的周铖的腿上。我叹为观止,可周铖就像没事儿人一样,中途在小疯子“哎,有我点渴了呢”的明示下去倒了一杯水,拿回来递给对方的时候还顺带评价了一下电视剧导演的水平,并对若干地方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小疯子的八百块钱,实话实说,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做生意这个东西讲究的就是个资金链,资金链一段,你还干个屁。所以拿到钱后的第二天我们就开始卖肉腌肉地重新操练起来。   在七中门口摆摊也有些日子了,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算是站稳了脚跟。这百分之八十的功劳都要归于小疯子的秘方,因为学生最敏感了,谁家好吃谁家不好吃,口耳相传,用不上两天就人尽皆知,简直比什么广告效果都来得好。   “你们前两天怎么没来啊?”   “家里有点事儿。”   “哦。下次不来说一声,弄得我一下课就奔出来看,不馋死也累死了!”   来来往往虽然学生很多,但总有几个忠实客户跟我们混了个半生不熟,比如眼下这个姑娘。我不知道她念几年级,叫什么,只知道每天放学必然过来吃几串,然后不回宿舍,直接去教室继续晚自习。之所以记住她,还是因为姑娘实在太过可爱,也不怕生,每回都喜欢跟我们唠叨学校的事情,比如老师烦人啦,校规变态啦等等。还有一点,就是姑娘有些微胖,可这反而却更有朝气,一天天像个小熊猫似的活力四射,弄得我们这些奔四的人看见那张向日葵似的笑脸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把烤好的羊肉串递给女孩儿,小姑娘站在那儿张嘴就开始吃,吃香不优雅,但绝对让烤它的人巨有成就感。   “黄珊珊——”   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男孩儿的声音,似乎还处在变声期,声音有些粗哑。   被叫了名字的姑娘下意识回头,看清来人,眸子刷就亮了,待重新转回我这边,整个人都透着喜悦:“老板,再来三串儿!”   “好嘞!”我不敢怠慢,连忙一手扇扇子助火一手不断转动肉串。   走到跟前的男生不买账,皱着个眉头一本正经地数落:“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个不卫生!”   女孩儿不买账,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反驳:“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男孩儿无语,显然不是第一回规劝失败了。   肉串烤好,我很自然地递给男生,哪知女孩儿一伸手接过去:“你给他干啥。”说完又冲着男生扬扬下巴,“宋小凡,给钱。”   好吧我悟了这只是个付钱的苦命男同胞……   嘴上说着不赞同,可该掏钱的时候绝对不含糊。我心情复杂地接过票子,再看看眼前稚嫩的两个娃娃,百感交集,这美好的青春,嗷呜!   起早贪黑的羊肉串买卖占据了我全部的时间,我甚至没精力也没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但神奇的是花花出狱的日期却精确地在我心里每天做着倒计时,就跟设定好了似的,哪怕我再累,再晕乎,这个计时牌却始终灯火通明。   终于,这一天来了。   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我以为我会激动得彻夜难眠,但事实上我只是睡得稍微晚了些,然后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却又一个都没记住。   第57章   仿佛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出租车疾驰在郊外并不算平坦的道路上,明媚的阳光照着沿途的花草树木,哪儿哪儿都好像闪着金亮亮的光。   “天气真好。”周铖轻轻感叹。   小疯子不失时机地接茬儿:“那可不,哪像有些人那出狱时的天气,唉,现在我裤子上的泥点儿还没洗净呢。”   周铖歪头看他:“你可以试试汰渍。”   小疯子没反应过来:“啊?”   周铖缓缓微笑:“有汰渍,没污渍。”   小疯子阵亡。   我把目光从内视镜移开,很庆幸坐到了副驾驶,不用理会后面异次元的纷争。   通往监狱的这条路一向冷清,车少,人更少,今天更是如此,行至现在,愣是没见到一辆车,一个路人。单调的灰色柏油路慢慢在视野中变成了胶片,播放速度很快,却一成不变。我想接完花花之后,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或者再走这条路了。无关决心或者誓言什么,就是一种很单纯的认知——会如此,也理应如此。   车还没有到监狱门口,一个女人的身影便隐约显出了轮廓,待靠近,果不其然,是金大福的媳妇儿。   花花和大金子出狱在同一天,这事儿谁都有数,但谁都没提,仿佛我们仨真就是踏踏实实过来接花花的,没心没肺如小疯子,也顶多是在此时此刻不得不面对这一局面的尴尬当口,啧了一声,然后大大方方的开门下车,并在此嘱咐司机:“多等我们一会儿,不许跑啊。”   我硬着头皮走上前,好半天才找着笑脸:“嗨,嫂子。”   女人见到我们有点诧异,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这是……”   “来接花雕出狱。”周铖走过来,微笑着代替我做了回答。   女人紧绷的神色明显有所放松,我这才回过味儿,其实劳改犯家属的想法都一样,比如眼前的女人,又比如周铖的姐姐,没人喜欢亲人出狱后还和狱友在一起。这种心情很容易理解,但这个逻辑其实挺可笑,仿佛自家的劳改犯就能重新做人,而别家的必定重蹈覆辙。   寒暄了大概十几分钟左右,大家纷纷词穷,本就不是多近乎的人,故而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或踱步,或发呆,或四下走走,在心焦的等待中慢慢又形成了两个阵营,一方孤零零站在大门南侧,一方大咧咧盘踞大门正前,不用楚河汉界,已然泾渭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几个小时,这个时候我已经丧失了正确的感知力,只知道当监狱大门那哗啦啦的开启声第三次震动我的耳膜,心脏依然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我想同样的情形哪怕再来百次千次也不会变,只要即将跨出来的那个人是你等待多时的。   “哑巴,这边——”   此时此刻还能活蹦乱跳没事儿人一样的也就小疯子了,挥舞着胳膊像是机场出口接机的。   可是花花没动,自一步跨出监狱门口,就那么呆呆站着,任由监狱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倒是金大福听见声音看到了我们,立刻喜上眉梢,想也不想拔腿就往我们这边来。   我囧在原地,恨不得大声喊喂老兄你媳妇儿在那边呢你啥眼神儿啊!   幸好大金子在距离我们还有五六米的时候醒悟过来,左右看了看,这才终于捕捉到自己媳妇儿的身影,片刻犹豫后,一个急转弯,拐向了自家女人。   我在心底长舒口气,发现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能跟媳妇儿好好过日子的,不光是同性恋异性恋的问题,而是一个女人守了近十年活寡没有半点埋怨还尽职尽责地撑着这个家,养着孩子,做人总要讲良心的,不是么。   由始至终周铖都没有说话,我转头去看他,平静的脸上却瞧不出任何端倪,甚至眼底,都一片淡然,仿佛午后安宁的湖面。   “哑巴不是傻了吧?”小疯子的嘀咕拉回我的注意力。   花花依然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我没有见过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微微仰头,看着一处。我也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只见一群麻雀正呼啦啦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不知道为什么连换树梢都要集体行动,可是叽叽喳喳的叫声里倒是透着活泼和快乐。   我不是个记忆力多好的人,这会儿却莫名想起六年前刚认识花花时的场景,那时候的他总喜欢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天,我好奇地上去问,你老这么往外瞧能瞧出什么。他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写给我三个字。   鸟,在飞。   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明明很多事情都忘掉了,甚至我和他说过的第一句话,他给我写的第一个字,都模糊得没了轮廓,唯独这三个字,清晰如昨。   深吸口气,我大声叫:“花花——”   终于,他转过头来看向这边。   我张开胳膊,微微一笑:“过来。”   花花微微歪头,愣了几秒,才挪动脚步。   并非我预期中的狂奔而至,花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小心翼翼,仿佛这是云端,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等人走到跟前,我那豪迈张开的胳膊都酸了,但我还是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然后咧开嘴:“小子,你自由啦!”   花花忽然紧紧抱住我,好像此时此刻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出狱,再不用隔着铁窗看外面,再不用羡慕飞禽走兽的自由。   我让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也不知道这孩子一年都在里面吃啥了这力气直逼大力水手。   叹口气,我用发酸的胳膊环住他的后背,用力回抱!   九年啊,谁能理解这其中的心酸和苦涩。   “好啦,是个爷们儿就给我淡定。”预感到再这么搂下去等待的出租车师傅要抓狂了,我轻轻拍一拍花花的后背。   “就是的,”小疯子也凑过来,“看看人家周铖,爷们儿跟老婆回去了,人家面不改色,优雅从容。”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连花花都不例外,一听这话,很自然松开我,然后默默转头去看周铖。我也跟着一起转,当事人却已经走过来,果真如小疯子所言,神色如常。   “大金子回去了?”我四下搜寻,却不见那二人踪影。   小疯子耸肩,故意道:“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着呢,谁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啊。”   我皱眉,刚想说什么,却有人比我更快。   “容恺。”周铖这一声唤得挺温柔。   小疯子愣住,下意识道:“嗯?”   后者微微扬起嘴角:“你别逼我二进宫。”   你妈别说小疯子了,连我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绝对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相信他这话是认真的。再去看挑事儿的,早石化了,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好看。   有大概半分钟的样子,世界是安静的,谁都没说话,连麻雀都不搬家了。   直到周铖伸手捏了捏小疯子的脸蛋儿,笑容可掬:“当真啦,跟你开玩笑呢。”   你妹的开玩笑!开玩笑你这半分钟不说话体验天地辽阔呢?!   小疯子显然也不买账,狠狠打开他的手,气呼呼上了出租车。   我看不过去,朝周铖皱眉:“一小孩儿,你别老这么吓唬他。”   周铖和我对视两秒,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唉,又少了一项娱乐活动。”   我黑线,你他妈业余生活就这么乏味么!   花花在旁边看的倒是开心,整个人笑意盎然,比之前有生气多了。   我一把挎住他的脖子,贴近语重心长道:“看见没,一个个都不着调,也就你哥我有这么一颗滚烫的心哪。”   花花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出其不意咬了我脖子一口。   你妈这是认可了还是不认可啊!   老子很惆怅。   出租车重新开起来,透过后车窗望去,渐行渐远的监狱大门口早就没了人,我这才想起来问:“金大福回去了?”   其实这话我本意是问小疯子了,奈何这孩子现在可能对敏感话题还心有余悸,故而乖乖坐在副驾驶,留给我一个动也不动的后脑勺。   “嗯。”回答的是周铖,没看我,而是静静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好歹一起蹲了这么多年大牢,说没情分那是假的,就这样形同陌路,想想都难受:“好歹留个电话号啊……”   “给过了。”一动不动的副驾驶后脑勺传来声音。   我惊讶:“啥时候?”   一动不动的后脑勺:“等你想起来人类都灭绝了。”   ……   花花照比我最近一次去看他,没什么变化,如果硬要找,那就是整个人比那时候更精神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没了探访室那一层玻璃的缘故,在车里近距离去看,花花似乎比我出狱那会儿更成熟了,脸部轮廓愈发明朗,不再是少年人的样子。   整个归途,全车就听我一个人讲奋斗史,什么蹬三轮啊,卖家具啊,烤羊肉串啊,几乎让我讲出花儿来。弄得最后下车时,司机非要留我手机号,说将来哪天打算改行单干找我来咨询。我有点窘,但没办法,花花出狱我开心,或者说还有点压抑不住的小兴奋,我这人呢一兴奋话就多,祖传的毛病。   “房子是刚租没多久的,三室一厅,够宽敞,不过有点乱,哈哈。本来想下馆子好好搓一顿给你接风洗尘的,不过想来想去哪都没有自己家舒坦,咱们今天吃火锅!”   “冯一路,你能先开门不?”围观群众小疯子不乐意了。   我嘿嘿一乐,掏钥匙开门。   四个大老爷们儿挤在玄关换鞋是个很壮观的场面,我一边换一边庆幸生活队伍里有周铖这样思考回路全方位的——要不他提醒多买一双新拖鞋,还有洗漱用具和背心短裤什么的,花花这出狱第一天就杯具了。   火锅永远是懒汉们的最爱,刚刚正午时分,我们便已经把提前买好的肉和菜堆了一桌,小炉子点上,小锅底咕嘟上,开搞。   “这一杯酒,给花花接风洗尘,从今天起,咱就和过去说拜拜了!干!”   “这第二杯酒,是预祝咱们的买卖越干越好,日子越过越顺!干!”   “这第三杯……容恺你他妈把筷子放下!”   “……”   这顿饭吃了很久,先是吃肉,然后吃菜,然后喝酒,然后吹牛打屁。从中午吃到傍晚,从微醺吃到酒醒。我问了花花很多事情,并且习惯地用了选择性的问句,比如在里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出来高兴不高兴等等。其实这些我探监的时候都得到答案了,可我总是不安心,非要反复问。花花却总是表现出很高的耐心,不管我同样的问题问几遍,都会特别乖的点头或者摇头,然后剩下的时间里就冲我笑,有时候是微微的,有时候则会露出雪白的牙齿。   酒足饭饱,大家东倒西歪瘫在椅子上,没人乐意起身收拾狼藉的餐桌,仿佛那玩意儿和自己无关。   我打了个饱嗝,不太满意地斜眼看花花:“敢情在里面都是好事儿哈,一问就过得挺好,吃得挺好,睡得挺好,管教挺好,我怎么觉着你说这地儿不像我呆过的呢。”   小疯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选择性遗忘是病,得治。”   周铖正无聊地往碗里夹一根金针菇,听见这话,筷子一抖,金针菇重新落回锅里。   花花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几乎要削光了的铅笔头,在餐巾纸上很辛苦地写了几个字。我凑过去一看,那皱皱巴巴写的是:也不全是好的。   我点点头,这才对嘛,说真话的孩子最可爱了:“比如呢?”   花花的笔尖顿了顿,才写:想你,但是看不到。   我心头一热,刚想说什么,小疯子却凑了过来,一看花花的说法不乐意了,眼睛一眯:“你啥意思?”   花花微微皱眉想了一下,然后在你后面硬塞进去一个瘦瘦的“们”。   小疯子无语,扑通趴到桌子上,嚎叫:“完了,你让冯一路训练的没救了,赤裸裸的家奴啊——”   我一巴掌呼过去,什么破词儿!   夜幕缓缓垂下,新闻联播熟悉的片头曲响起。   我放下遥控器,忽然灵光一闪,转头跟其他三个人建议:“嘿,咱哥儿几个拜把子吧!”   哪成想我一腔热血就这么洒在了冰河世纪。   小疯子眼皮都没抬,直接拒绝:“谁要你当哥,少占便宜。”   妈的你不早就是我弟了么!   周铖又捞起一根金针菇,神情专注的仿佛这是一次行为艺术:“我不缺弟弟,认完就要照顾,麻烦。”   妈的你一根儿一根儿捞金针菇不麻烦!   花花看向我,默默摇头。   妈的你好歹犹豫个两秒再摇也行啊!   “理由,”我凑近花花,咬牙切齿,“给我个理由!”周铖和小疯子拒绝就算了,花花竟然也拒绝,老子很受伤啊!   花花愣愣眨了两下眼,转头看看容恺,又看看周铖,我以为他这是从前辈身上找灵感,哪知回头递给我的餐巾纸上明晃晃三个大字:没理由。   我再问,花花连写字都免了,就是摊手,一副我好无辜的真诚状。     第58章   连花花都不站在我的阵营,杯具是必然的。周铖和小疯子在旁边幸灾乐祸,一个说,看见没,民心所向。一个劝,别玩儿了,洗洗睡吧。于是拜把子的事情不了了之,只留下我一声叹息绕梁不绝。   四个大老爷们儿挺尸似的在客厅赖到熄灯时间,小疯子发话了:“冯一路你倒是起来收拾收拾啊,总不能让哑巴出来第一宿就闻着火锅底料过夜吧。”   “你还真敢做主,谁说花花要睡客厅了。”尼玛这要不是我和小疯子一起混的时间长,谁能瞬间捕捉到隐藏这么深的信息量?   “不睡客厅能睡哪儿?阳台?现在还是有点儿冷吧。”   “放心,没人要你腾地方,统筹调度的事儿就不用你费脑子了。”   一听自己的地儿安全,小疯子心满意足了,我哭笑不得,真想朝他屁股上踹两脚。   全程围观的花花这时候碰碰我,我一看,写的:我睡这里就行。   行毛行啊!苦熬这么多年出狱第一天睡客厅?这事儿传到天庭我能被雷公劈十万八千回!   “就跟我一个屋儿了,反正我那床也大。”不给人民群众再辩的机会,我直接拍板。   花花没再异议,小疯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再看周铖,妈的都去卫生间洗漱去了,用不用打这么多提前量啊!   草草收拾饭桌,锅碗瓢盆一股脑扔进厨房,花花要刷我没让——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乐呵,不适合劳作。   多了一个人,明显共用资源就开始紧张,周铖洗漱完小疯子就钻了进去,等半天也不见人出来,我索性先带着花花回卧室。把准备好的枕头和被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件件往床上抖落。   “条件还成吧,”美好的一天让我的心情很松弛,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出来了,“你是不知道我和小疯子刚出来那会儿,住的那简直不叫屋儿,顶多算个窝,有一回管道漏水还把人家楼下给淹了……”   花花正帮我铺床,听见这话动作停了下来。   我纳闷儿,抬头去看,只见花花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在流动,周围的空气也好像染上了这些情感,包围得我很不自在。   这倒霉催的破嘴,我在心里骂,本心没想诉苦的。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嘛,”我爽朗地笑笑,“你哥我现在已经脱贫,离致富不远啦。”   花花没接茬儿。当然他也接不了茬儿。这家伙最爱做的就是不声不响凝视你,然后用欲语还休的眼神杀死你。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尽量无视那两道目光,待卫生间终于闲置,火速把人推进去洗漱,连带收拾好自己,完后带人回来,上床,拉灯绳。   待整个世界暗下来,我才终于长舒口气,觉得自在了,就像曾经监狱里无数个熄灯后的夜晚一样,微光,淡影,偶尔传过来狱友错落的呼吸。   但是花花的呼吸很浅,即便就在我旁边,我仍然要很聚精会神的去听,才能捕捉一二。   两米乘两米的床——也不知道房东当时咋想的,两个男人睡依然很宽敞,彼此间几乎碰不到,但这反倒让我不踏实了,尤其是花花安静得要死,于是没有半点睡意的我总要在恍惚里闪过“花花真的在我身边吗”这种诡异疑问。   终于我被这念头闹烦了,索性轻声开口:“花花?”   没任何动静。   我又叫了一声:“花花?”   屏住呼吸去听,屋子里依然静悄悄的。   这得有多困哪躺下不到十分钟就睡着!我不甘心,干脆伸出胳膊,准备把魔爪悄悄伸进对方的被子里实地勘探,结果手还没伸进去呢,刚刚碰到被子,我就感觉出了不对劲。按说睡着的人应该全身放松,可即便隔着被子,我也感觉到了里面人的僵硬。   没有窗帘,借着淡月光我只能看清花花是背对着我的,整个身体蜷缩在被子里,似乎绷得很紧。我想起自己刚出狱那晚,在小旅馆的床上也是这般不安稳,先是做梦,梦醒了一头汗,于是后半夜睁着眼睛再睡不着。   掀开被子,我悄悄蹭到花花身边,出其不意一个熊抱连人带被子牢牢搂住!   花花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要挣扎,可没半秒就停住了,似乎反应过来是我在偷袭,下一刻艰难地翻身过来,清亮亮的眸子了无睡意,疑惑地看着我。   “我给你说段单田芳的评书吧。”我咧嘴,乐得像牙膏广告。   花花囧囧有神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总算微微扬起嘴角,整个人也稍稍松缓下来。   我钻进花花的被窝把人重新搂住,然后轻轻摸了几下他的后背,就像儿时奶奶哄我睡觉最常做的。花花的身上很热,温度隔着背心传递到手掌上,烫得厉害。   “睡吧,”我说,“明天起床就是新的一天,哥带你卖羊肉串儿去。”   花花把头埋进我的颈窝,不住地蹭,热气呼在我的脖子上痒得厉害。   我哭笑不得,按住那个大脑袋下意识往后躲:“你这啥时候养成的毛病啊,靠。”   花花没有停下,反而得寸进尺,在脖子那蹭够了就来蹭脸,跟大型犬科动物似的。我扯了半天没扯开,索性随他去了,谁让这是咱弟呢,偶尔撒个娇,也还是挺招人稀罕的。   终于,花花停下来,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搂着我不动了。   我抬手挠了两下脸,又揉了两下嘴唇,都他娘是刚刚被蹭过的地方,痒得要命。   “不折腾啦?”我没好气地说了句,自然也不指望等来回答,更像是某种活动的结束语。   打个哈欠,我想离开花花回到自己那半边领地,哪成想弄了半天愣是没弄开花花的胳膊。   “喂,撒手啦,还让不让哥睡觉了。”   环住我的胳膊忽然收得更紧了,像故意跟我对着干似的。   哭笑不得间,记忆忽然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没暖气的冬天。那时也是这样,我们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相拥着取暖。每当想到这些,就不会觉得仅仅几年却交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很奇怪了。有些东西跟外人说不清楚的,只有经历过的,才能明白。   一个被窝就一个被窝吧,又不会怀孕。   我用强大的逻辑说服了自己,瞬间坦然开来,稍微挪动角度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对于在监狱里呆了快十年的娃来说,微波炉热水器滚筒洗衣机甚至自动晾衣架都能鼓捣半天,且玩儿得不亦乐乎。小疯子一开始还唠叨两句诸如“别瞎弄”、“弄坏了你赔啊”之类,后来发现花花的研究是伴随着热饭洗衣服这些劳动的,于是安静了,很快乐地安静着。   羊肉串的生意还在继续,对于这唯一的来钱道,我们不敢有半点懈怠。花花在屋里探险了两天后,也开始帮着一起串肉,起初效率还不怎么高,但很快摸到门道,速度就上来了,小疯子一看后继有人,立刻让贤,专心调配他的腌料去了。我本来不太乐意,但花花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且还串得挺乐呵,我也就懒得唠叨了。   “羊肉串呢是第一步,等攒够了钱,咱们还可以扩大经营。”说不好是出于什么心理,面对花花,我就总不自觉给他勾画美好未来,哪怕是坐在小板凳上串羊肉的时候。   但是花花听得很认真,听完还会用力点头。   我特有成就感:“学校周围的生意还是很好做的,做大了没准儿可以弄个店面什么的。”   有人听不下去了:“冯一路你该出摊儿了吧,磨磨唧唧人家都快下课了。”   我把串好的肉串整齐码到箱子里,没好气地看向小疯子:“那你还不赶紧关电脑!”   容恺紧握鼠标的姿势丝毫没动摇,眼睛紧盯屏幕不偏半寸:“有哑巴跟着你就行了,放过我吧壮士。”   我他妈差点儿一口血喷出!   “他才出来几天啊!”   “所以要多多参与社会实践。”   “……”   卫生间拉门忽然被打开,周铖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走了出来。   我莫名其妙:“出门儿前洗澡,你们这都是什么习惯?”   周铖愣了下,很自然道:“有花花了,还用我吗?”   “……”   踩着三轮车拉花花和肉串往学校赶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叹:“你就长了一张免费劳工的脸啊。”   花花摇头,写给我:没关系,我想跟你一起卖。   心意是好的,就是话怎么看怎么别扭。   “对了,怎么又把头发剪这么短啊?”接他出狱那天我就想问了,一直没腾出空来。   花花摸了下自己那个几近秃瓢的脑袋,然后写:方便。   我不太赞同地撇撇嘴,实话实说:“不好,一看就像刚放出来的。”   花花愣了下,然后别开眼,不回应了。   我敏锐地感觉到氛围不对,连忙找补:“我没别的意思啦,那个,我自己也是放出来的啊,我是想说……呃,你不是自然卷嘛,挺好看的,尤其是半长不短的时候……”到后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了,只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件事,那就是花花不是没心没肺的容恺,不是淡定强大的周铖,虽然他已经从少年变成了男人,但有些东西依然是当年的样子,比如倔强,比如敏感。   好看?   花花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问头发的事儿,于是连忙点头:“嗯,我可喜欢了,毛茸茸的摸着贼舒服。”   花花囧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毛茸茸雷着了。   “不过还是看你啦,”我又补充道,“你喜欢怎么来就怎么来。”   花花微微颔首,似乎在说,嗯。   抵达学校的时候学生还没下课,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便提前烤上了十几串。花花站在一旁,看得聚精会神,我也就一边烤一边给他讲,怎么扇风,怎么撒调料,什么时间翻面,还有如何掌握火候等等。偏巧今天逆风,好家伙那烟全跑我脸上了,呛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反正就是这么个流程,多看几遍就会了,简单。”   我正说着话,忽然被花花拉到旁边,下一秒他跨步站到炉子前,撸胳膊挽袖子跃跃欲试。   “想试试?”我问。   花花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好吧,我知道烤羊肉串是每一个青年的梦想。   别看花花在监狱里手工不咋地,但烤羊肉串绝对有天赋,没两下就掌握了窍门,手法那叫一个娴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祖上就干这个的呢。   没多久下课铃便响起,然后整个晚上我们都被一群稚气的脸庞包围着。花花负责烤,我负责收钱,最后点钞没出现单数,我很欣慰。   回去的路上花花非要骑车,难怪来的时候这小子有点心不在焉,合着记路呢。   跟周铖小疯子他们出了几个月摊儿,都没人说替我骑哪怕一回。倒不是腹诽他们,只是……终究感觉还是不一样吧。   “哥没白疼你。”要不是怕影响安全,我真想摸摸那个光脑壳。   花花笑了下,有点腼腆。   明明已经脱掉了稚气,标标准准的帅小伙儿了,可偶尔,比如这时候,还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孩子。   回到家的时候,电脑前面意外地坐着的不是小疯子而是周铖,且屏幕上都是蝌蚪文看得我很惆怅,问之才晓得,这家伙居然懂阿拉伯语!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接点儿翻译的零活干干。”此君如是说。   我被彻底折服了——每次当我自以为了解了周铖,该仁兄绝对又会露出与此前全然不同的光芒。   “你快点儿,我还要写论文呢。”小疯子坐沙发上,不时就吼一嗓子。   我纳闷儿:“你写什么论文?”   “代笔啦,就经济方面的,都是小本科生,不用什么质量,拼拼凑凑就行。”   “多钱?”   “一篇一百五到二百吧。”   让你们烤了这么多天羊肉串是我的错!!!   花花什么时候回房的我没注意,等我洗漱完,他已经趴在床上了。话少,存在感弱,我发现花花的这些特点并不会因为在监狱里面或者外面而发生变化。   “你应该多和周铖小疯子他们相处,就算不说话呆着也行啊,”我也趴到床上,放松疲惫了一天的筋骨,“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好总搞独立。”   不知道说什么。   看见花花的答案我有点儿惆怅。   “随便啊,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你看小疯子一天到晚嘴都不停,那是什么境界。”   花花想都没想,大笔一挥:有病。   好吧我不劝了。   还是监狱里养成的习惯,一过十点半就困,我打个哈欠,准备起床关灯,却被花花拦住了,递过来的本子上写:以后都让我来烤。   我思索半天才领会精神,然后坚决摇头:“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烤羊肉串儿的,你不能剥夺我的乐趣啊。”   花花固执地摇头,摆明他说一就得是一。   我很不满。   如果不是后面他又写了三个字的话——   烟太大。   叹口气,我凑近花花,很正经地一字一句道:“哥是如假包换的纯爷们儿,你能别像呵护妞儿似的捧着我么?”   花花定定看了我很久,然后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回应:那时候我也很不乐意,但你还是非要把菜拨给我,自己去买小炒。 第59章 过了半个多月,四人组的生活模式渐渐定型——周铖小疯子技术宅,我和花花出摊儿。三餐通常是市场上买点现成的,或者干脆煮挂面然后拌点儿一块五一袋的蘑菇酱之类。都是蹲过多年大狱的,所以谁也没对这饮食质量提出过什么质疑,相反,还都觉着怪不错的。烤羊肉串的重担是彻底转移到了花花身上,没办法,这破孩子的执拗劲儿照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子只能甩吧甩吧白毛巾,投降。 但有一点要承认,在烤羊肉串上花花似乎颇具天分,几天下来已经驾轻就熟,偶尔人特别多的时候,他也会跟着爆发小宇宙,烤得那叫一个肉串翻飞,愣是弄得他肉串供应上了,我这收钱倒没跟上—— “老板我给你十块你找我四十干嘛啊,不过日子啦?” “我操你快点儿行不行,我都吃完了这钱还没找来!” “五个肉的五个烤筋拿塑料袋儿给我装一下带走!” “大兄弟,帮我破个一百块钱,一个五十五个十块就成……” 煎饼果子大姐你就别来添砖加瓦了行不行!!! 焦头烂额不假,但高峰期也就那么个把小时,放学高峰一过,校门口的热度明显就舒缓下来,虽然仍不时有半大小子光顾,但已经不会让我怨恨自己没投胎成八爪鱼。 花花还是从前监狱里那个样子,干活的时候很专注,无论是人多还是人少的时候,他都低着头,认认真真煽火,撒作料,翻肉串,如果全弄完还没有人过来买,他便把烤到八成的肉串挪到旁边没火的地方,作为储备。 我就站在他的旁边看着,看着他在这种专注中自成一个世界,即便我们站得如此之近。 就在我以为如果我不开口那么他将直到收摊都只留给我一个冷峻严肃侧脸的时候,这家伙忽然转头过来递给我两个肉串。 我顺手接住,但是莫名其妙。 花花指指我,或者说我的肚子。 我恍然大悟,胃立刻在这令人垂涎的香气中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也没客气,直接迎着风咔咔吃了起来。 说实话,物价飞涨的今天,四块钱真的啃不了多久,所以很快我手里的肉串就变成了光杆司令。把签子随手丢进纸箱子弄成的临时垃圾桶,再去看花花,那家伙又恢复老样子,全神贯注的架势仿佛他不是在烤肉串而是在思考人生。 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仔细去看,比我的好像还长一点儿。以前在监狱里我把他和小疯子都归到孩子一类,而现在,小疯子原地没动,这家伙却偷偷的长大成人了。 在烧烤烟雾里多愁善感不是一件很有美感的事,所以我也就想想,然后点到为止。人都要长大,别说花花不是我儿子,就真是,他要翅膀硬了想单飞,我也拦不住。 不过现在他还没想。 这挺好。 虽然我总觉得他这会儿的乖是因为当年在监狱里受了我的照顾,说白了,就是那几年我对他不错,所以他现在总想还我点儿什么,求个心理平衡吧。 神游中,视野忽然被一片雪白占据,我定了定神,好半天才找准焦距。 想什么呢? 挺潦草的四个字。 花花很少在摆摊儿的时候和我说话,一来是满手油不方便写字,二来生意兴隆没空写字,三来,我俩也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东西。于是现在这问题就有点儿让我措手不及。我总不能说我在思考你准备啥时候甩了我自己单干吧。 花花见我没做声,微微皱眉,又抖了抖手里的纸。 得,年龄长了身高长了体格也长了就耐心没长。 “我在很认真的考虑晚饭吃啥。” 花花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一时间有点儿发愣。 正巧有熟面孔走了过来,我连忙把花花丢到一边,咧开嘴招呼:“哟,好一阵子没见着你了。” 小姑娘比前阵子瘦了些,不过脸蛋儿依旧是圆乎乎的,见了我也笑得像朵向日葵,但等听完我的问题,一张小脸儿又皱成了包子:“大上个礼拜逃课腰闪着了,在家养了半个月呢,两个羊肉,别放辣椒啊。” 我囧,这两件事就不能分开说么。 花花倒是瞬间甄别出了属于自己的重点,干净利落地从炭炉没火的一侧拿过两个八成熟的肉串,开始劳作。 我则更关心前面一件:“逃个课还能闪着腰?有狮子在后面追你?” 小姑娘有点羞赧地抓抓头:“那个,咳,晚自习校门不是锁着嘛,我们就翻墙来着……” 我几乎要膜拜了,看看眼前只到我胸口的闺女,又回头看看那堪比监狱的校墙…… “你这……还翻墙?” 不说还好,一说小姑娘直接燃烧了小宇宙,恨不得磨牙:“还不是那个王八蛋!站底下非说能接住我,屁!” 我想说女孩子家家说话太粗鲁不好,但看着对方正在气头儿上,决定小母老虎也是虎,还是先顺毛儿摸吧:“鄙视他!” 姑娘一脸找到同盟军的畅快:“嗯!” 我左看右看没看见被鄙视的可怜君,遂八卦地问:“他人呢?” 花花把烤好的肉串递过来,小姑娘眼睛一亮,连忙接过去,着急忙慌吃下第一口,才吐着被烫着的舌头道:“胳膊骨折还没好呢。” 我扶额,不管几岁,男同胞的爱情路都不容易啊。 吃完第一串,小姑娘才注意到花花这个新面孔,立刻好奇起来:“你换伙计啦,原来那个小个子呢?” 我估计小疯子要是看见姑娘比划的身高只有一米四,会狂性大发无差别攻击。 “看家呢。”顺便帮人作弊,我在心里补充。 小姑娘似懂非懂,但仍旧继续问:“那这个也是你弟?” 我点头。 小姑娘一脸羡慕:“你弟真多……” 我揣摩半天,才理解出来这是独生子女一代对兄弟连的向往。 小姑娘不怕生,之前跟小疯子就东拉西扯谈得开心,有时候还被小疯子各种高精尖理论唬得一愣一愣的,现下小疯子换成了花花,小姑娘热络的态度倒是没变,围着花花问东问西。 花花起初还会点头或者摇头,可后来发现很多问题不是点头摇头就能通过的,又总不时有人过来买肉串,干脆低头专心对着炭炉,听见也装没听见了。 小姑娘讨了个没趣,冲我撅嘴:“你弟一点儿不可爱。” 我喷饭,马上三十的人了让一没发育完全的黄毛丫头说不可爱,可真是有点儿…… 用余光瞥了花花一眼,果不其然,即便低着头仿佛羊肉串是他家亲戚,那纠结的眉毛也看得一清二楚。 “我弟不爱说话啦,”老大哥就是用来打圆场的,“见着你这么漂亮的丫头就更不知道说啥了。” “少来,”小姑娘不吃这一套,“跟哑巴似的,没意思。”说完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然后挥一挥手,“走啦,拜。” 我对着钱发了半天呆,才想起来去看花花,结果他和之前没两样,只是头愈发的低了,几乎要埋进烟里。 回家的路上我死活没让花花骑车,花花一开始自然是不同意的,不过后来见我蹬意已决,也只能无奈让贤,于是我就骑上了久违的三轮。 晚上八点多,路上很安静,因为不是主干道,几乎没有车流。非机动车道更是干净,连个自行车都少见,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辆三轮,慢悠悠往前走。 路灯很亮,照得视野一片光明。 花花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姑娘,有口无心。” 原本没想再提这个事儿,但不知道为啥话就这么出来了,可能是归途太安静,安静得让人总想找些话说。 花花抬头看向我,有那么一刻,我怀疑他想装傻,因为有很微妙的情绪闪过他的眼睛,不过或许是我的气场太正直,最终这娃还是摇摇头,甚至好像笑了一下。 就是个小丫头,我还当真哪。 我没办法判断这字里行间有没有含水量,只能选择相信:“没往心里去就好。” 花花垂下眼睛沉吟片刻,又写了很长一段话举起来给我看。 我一边看路一边看字,在这纠结的交替中好不容易才识别完整—— 别人说什么与我无关,我也不在乎。但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想法,比如你觉得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不对,你必须跟我说。 “这玩意儿还有必须的啊,”我哭笑不得,“你做得很好了,和容恺那猴孩子一比,你就是模范生,我恨不得给你别一朵小红花。” 花花皱眉看我,貌似有点儿要生气。这可是我好多年没见过的款了,一时还真有点紧张。而且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不知道他气啥,难道这年头人都不爱听表扬了反而爱听批评? 幸好,花花最终也没酝酿起来,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再没写什么。 我有点儿摸不准这孩子的心理了,既然说多错多,那我还是闭嘴吧。 一路沉默着到了家,周铖着实给我带来了惊喜。 “我想花雕应该比较喜欢黑色,所以就自作主张了。”周铖把手机交给花花的时候,还如此这般的自谦。 但是,这也改变不了我想抽他的决心。 “我只给了你一千五。” “嗯哼。” “你给我买回来个四千九的。” “你还挺懂行。” 废话,小疯子一个月看两回这破玩意儿的行情,恨不能直接看回家一部。但…… “你钱多烧得慌?” “其实,我们看问题不能太片面。虽然它贵,可你要注意到它的工业设计,从线条到各个接口都极具美感,还有它的功能……” 尼玛不就是个手机吗不就能打字能发短信能打电话就行吗!!!蓝屏你嫌寒碜那就换个液晶屏的也没人说啥啊!!!非得买什么破苹果吗!!!尼玛一听名字都不值钱啊!!!去你的工业设计!!!去你的美感!!!横看竖看都像砖头啊!!! “超预算部分我出,就当我俩一起送花雕个手机。” “……”所以说我痛恨来钱快的技术性人才。 那头花花早扎进砖块的世界里了,小疯子在旁边指导:“这里进菜单啦,触屏的傻瓜式操作……哎你怎么这么笨啊,这里这里!对,都是游戏……这个,你晃一下,它有重力感应的……” 我估计再过一会儿小疯子容易把手机抢过来直接自己玩儿,好么,那眼睛都冒绿光了。 悄悄走过去,趁花花不注意,我一把抢过手机,没好气道:“帅哥,给你买手机是让你有什么话可以发短信或者打字给我看,不是让你当游戏机的!” 花花坐在那儿,仰头眨巴着眼睛看我,手还维持着捧苹果的姿势,可怜而无辜。 一秒。 两秒。 一分钟。 两分钟。 “冯一路你也太没有人性了……” 得,你们都是爷! 把手机塞还给游戏二人组,我一个向后转,悻悻回到周铖身边,压低声音:“差的三千四,回头取了钱还你。”靠,别以为老子卖羊肉串的就没积蓄! 周铖挑眉,不置可否:“还有一百块钱的手机卡。” 我黑线:“你小疯子上身啊,算计这么清楚。” 周铖乐,好一会儿才收住:“大家都是朋友,你能为花花出钱,我也能吧。” 话是这么说…… “还是,”周铖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低低的声音云淡风轻,“你要把他私有化?” 我发现这干脑力活的和干体力活的真的存在沟通障碍,就他说的每个字你都懂,连起来就他妈不像地球语。 “他、是、我、弟。”非要老子再强调一遍。 “OK,知道了,”周铖摊摊手,“你弟。”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好像他刻意强调了一下那个你字儿。 自打花花拿着手机,我算彻底见识到极具形象感的“爱不释手”了,真的不释啊,连洗漱都要带着,你说放在洗手台上看着屏幕菜单能有什么快感? 等到晚上要睡觉了,这家伙还在切水果,一局接一局,乐此不疲。我就纳闷儿了,屏幕不是肉做的,不会被蹭脱皮,难道手指头也不会? 新东西都有几分钟热乎气儿,我在心里劝自己,直到某人从十点热乎到十一点半,尤其还开着音效,那切西瓜切苹果切香蕉切橙子的声音是如此逼真,我忍无可忍。 “差不多行了,真当给你买个游戏机啊。”烦躁抵达临界点,我也就没什么好语气了。 花花正切着的手抖了一下,接着他很快转过头来,我眼睁睁看着屏幕出现GAMEOVER,花花却好像一点不关切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我这边。 好吧,我心里平衡一点了。 轻咳一声,我让语气稍稍舒缓:“拼音会了吗?发短信会了吗?不是不能玩游戏,但你要分清主次……”你妹的为啥我说话越来越像周铖?! 花花定定看着我,很认真的聆听状。 这才乖嘛。 “以后熟练了,你会发现手机打字速度很快,而且也不用随身带着纸和笔了,方便。”我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说了,“而且现在满大街都是把脑袋埋手机里的人,你就是整天对着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不像拿笔写字,还有不长眼的总问,哎呀,你这是玩儿的哪出啊,真文艺,真创意……” 这不是我凭空杜撰,而是前阵子在校门口卖羊肉串的时候碰上这么个极品。 花花也被我惟妙惟肖的模仿逗乐了,乐完,把手机交给我。 我以为是终于知道该睡觉了,顺手就把电话放到了床头柜上,结果花花连忙起身拿纸拿笔写:教我打字。 这下我那点儿怒气连渣都没了。 拍拍对方脑袋,我说:“不差这一天,明儿学一样,现在,睡觉。” 花花摇头,写:刚才你生气了。 我用力捏他脸:“早干嘛去了!” 花花露出白牙,很开心的样子。 我算闹不明白这家伙心理了,以为他高兴的时候,未必会笑,以为他不高兴的时候,却给你咧嘴。不过话说回来,这时候的花花倒有点以前的稚气了,像个孩子,招人疼。 下次你生气,第一时间跟我说。 枕头很软,于是伏在上面也写不出什么漂亮字,但我还是看得挺窝心。 并排趴过去,也学花花伏在枕头上的姿势:“说啥啊,那么一阵儿脾气,过去就过去了。” 花花不抬头,只是写:不是。你说了我就会改,你总不说,等到想改那天也改不过来了。 “那就不改呗,”我没觉着这是个问题,“你就是你,不需要为别人改变自己。像我也不可能因为小疯子嫌我嘴碎就改深沉派吧。” 花花摇头:不光是这个,还有其他,只要是和我有关的,你别自己在心里想,要跟我说。 话题似乎又回到了傍晚的那个,我不知道花花到底在纠结什么,因为牢里那几年我们俩相处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些事情如果我自己能消化,自然不会去和他折腾,毕竟,他不像小疯子周铖一类,什么话能摊开来说,要真掰扯起来,光等他写字就得等白头。 我正想着,花花却像有感应一般,直截了当地写:我知道和我说话很麻烦。 心里忽然难受一下,然后那不是滋味就蔓延开来。 花花的笔尖没有停:所以我尽量不吱声,不发表意见,大家有决定了带上我就行,不带也没关系,在牢里不管怎么样都能过日子,但是出来之后不一样,在牢里只需要按时出工,吃饭,睡觉,出来之后要想着怎么活下去,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要想的事情也很多,你不说,我根本就没办法追上你的速度,有时候我明明知道你有想法,可是我手边没纸没笔我就问不出来,容凯可以用一整天时间只说废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揍他…… “别写了。” 不知为什么,明明该是有语气有音调有声响的话才有冲击力,可当花花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地一笔一划写下这些,我反而更看不下去,仿佛每个字的分量都特重,比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出来的那些重多了。 “不是有手机了么,”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以后你就给我练打字,练到跟他们说话一个速度,然后有什么问题你就直接问我,我不在,你就发短信问,我肯定回你成了吧。” 花花总算转过头来,定定看着我,仿佛在评估可信度。 老子不乐意了:“你敢怀疑我一个试试?” 花花囧,却总算弯了嘴角。 我在心里长舒口气,然后揉揉他刚长出头发茬儿的脑袋:“这回可以睡觉了吧。” 花花非常配合地上交纸笔,然后摆出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古墓派睡姿。 我把东西一股脑堆床头柜上,关灯。 翻身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在黑暗中抛出临睡前的最后一个知识点:“容恺的恺你写错了……”   第60章   自打有了手机,花花就跟着了魔似的,只要闲下来,保准儿就在那里鼓捣。刚开始是练拼音,后来拼音练差不多了就看电子书,全是容恺拷进来的,从自然科学到人文艺术包括万象,有一次我还瞄见了育儿宝典。不过他显然高估了花花的学习毅力——你给周铖一柜子书,他能看到地老天荒,可是你给花花,他顶多新鲜个三五天,然后继续水果忍者和愤怒的小鸟。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小疯子说,十年大哥不如一个苹果。   周铖说,给他一个苹果他能忘记整个地球。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没等人察觉,天就火辣辣的热起来。下午出摊儿就跟野外生存训练似的,汗顺着脖领子往下淌,我坐在三轮上不出半小时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更别提花花这种蹬三轮的。不过年轻人体力就是好,流汗归流汗,精气神儿完全不打折,几天下来顶多更黑了一点儿。我有时候开他玩笑,说你晚上出去最好穿深色衣服,这样别人直接全部无视了,要整件儿白的,人家还以为衣服成精自己飘出来了,多瘆得慌。花花囧了半天,本就语言匮乏,这下更不知道咋回答了,最后索性乖乖地回了一个字,嗯。弄得我倒愧疚了,就跟欺负了小孩儿似的。   虽是北方,但现在的天气好像真比从前热了,记得小时候夏天睡觉开着窗户就行,穿堂风会让你清凉一夏,偶尔临近早上还会觉得冷而盖薄毯子,可现在,裸睡我都嫌床单热。最郁闷的是当初租房子光顾着注意电视冰箱洗衣机等懒汉专用电器,忽略了头顶没空调这一残酷现实,等天气热起来,大家一商量,额,找房东安一个肯定没戏——那家伙最近周转过来了,天天惦记着找理由把我们这低价出租屋收回去呢,只要你有问题找他,人家的回话保准是“哎呀这个我可解决不了,你看要不我退你们押金吧。”好么,那语调都要飞扬到珠穆朗玛峰顶了。但我们也不可能掏腰包为他房子添砖加瓦,况且一年到头也就热这么两个月——冬天有暖气用不上空调,于是最后退而求其次,花了三百七让小疯子在网上买了仨落地电扇。   “帅哥,买电扇不是为了让你游戏的更投入好吧。”睡前冲个澡,绝对是盛夏必做事之一,但当你挂着毛巾出来发现某些人依然维持着你进入浴室前的姿势,这就比较让人无奈了。   好在花花还没彻底人机合一,听见我说话,抬头便冲我讨好似的一笑,然后把手机调到短信界面写了几个字给我:破纪录了!   我想对着苍天翻白眼,完全没有询问究竟是哪款游戏的欲望。   花花的头发渐渐长出来了,别人寸头都是直愣愣的,可他偏偏乱蓬蓬的卷着,可爱得要命。但,我总不能靠盯住一个发型度过漫漫长夜吧?   “无聊啊——”放松地把整个身体摔进床里,我仰天长叹。   电脑被小疯子霸占,电视由周铖掌舵,我其实很想跟着一起看,但掏心窝子讲,我对CCTV-11真的燃烧不起热情。   花花听见我哀号,用胳膊支撑起来,侧身把手机递给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摆手:“哥对切水果没兴趣。”   花花面无表情,锲而不舍地把手机往我怀里塞。   说实话,从买回来这个手机,我就对它的各种强大功能完全不感冒。尼玛手机就是手机,本本分分打电话接电话发短信当闹表好不好,非得集各种多媒体娱乐于一身,看看满大街捧着手机不看路的同胞,这不影响人民群众生命安全么。   “经典模式?”好吧我实在是太无聊了。   花花兴奋点头,并一个劲儿给我指他的高分记录。   于是我俩就这样靠在床头,肩并肩开始了一个切一个看的水果忍者。   要不说一如侯门深似海呢,这游戏是真上瘾啊,我从被第一个炸弹炸死,到可以连续躲过十几个炸弹,从两位数的得分到突破三百大关,从对水果无感到讨厌香蕉爱上西瓜——因为后者音效很给力,无知无觉就切到了午夜时分,然后手机终于不负众望的,没电了。   右手食指已经有点硬了,但这并不妨碍我恭恭敬敬把手机放到床头柜,充上电,然后意犹未尽地躺下来,回味。   “贵手机就是不一样啊……”   花花在旁边偷着乐,就好像他叫乔布斯似的。   我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挑了挑眉毛:“嘿,要不这个给我,你用我那个破的。”   出乎意料,花花很自然地点了头,连哪怕一点点犹豫迟疑都没有。   轮到我囧了,还以为他对这板儿砖是真爱呢,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抬手揉了两下花花的卷毛儿,我龇牙乐:“傻样儿,哥能跟你抢么。”   花花没笑,相反,似乎还微微动了下眉毛,感觉不太高兴似的。但我死活没想出来他不高兴的理由,于是只能当做自己神经过敏。   夏天是路边摊的黄金时节,我们羊肉串的生意也从好变成了火爆,看着收入翻番往上涨,任谁都能甜到心里。花花的业务不用说,烤羊肉串的速度都赶上杂技了,我收钱的速度也有了大幅度提高,证据就是炭炉前已经人满为患,我还能抽空把小胖妞儿拉到旁边说说悄悄话。   “丫头,别总惦记着逗花花说话啦,你看你哪次成功过。”这话我原本没想说,但架不住小姑娘太执着,每天放学过来第一件事不是买东西,而是变着法儿非要跟花花搭茬儿。   “那你让他跟我说句话不就好了,”小姑娘嘟起嘴,“装酷没前途。”   我抿紧嘴唇,沉吟再三,才压着声音道:“他说不了话。”   小姑娘愣住,呆呆眨了好几下眼,显然还没明白过来。   叹口气,我索性把话摊开来:“他要能说话还会挺到现在?就你那疲劳轰炸,是个人都扛不住。”   小姑娘这回懂了,震惊,诧异,不可置信,各种各样的情绪从她的脸上、眼睛里闪过,最终定格在浓浓的愧疚:“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去道歉!”   我眼疾手快拉住差点儿飞奔而去的丫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拉倒吧,你这样一弄花花真该哭了。”   “可是……”   “你当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心里知道就好。”   小姑娘深深皱眉,若有所思地呆立许久,忽然一个干净利落的向后转,回到炭炉旁边:“两串羊肉,不放辣椒。”   花花正烤好一批,连忙分出两串递过去,但由始至终没敢抬头,仿佛目光对上一下都会被姑娘追杀似的,鸵鸟得可爱。   我正纳闷儿小姑娘准备出什么幺蛾子呢,就见她囫囵吞枣地咽下一块肉,然后吐着发烫的舌头还坚持高声赞叹:“卷卷哥,你烤的肉串怎么就这么好吃啊!”   花花估计也等着接招呢,耳朵竖着直直,却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下意识抬了头,结果在小姑娘真诚的大眼睛里居然害羞起来,低头抬头抬头低头地折腾好几次,才回给对方一个腼腆微笑。   我抿嘴偷偷的乐,正惦记着晚上回去拿这事儿调侃花花,就看见小姑娘捂住胸口,一脸被丘比特射中的恍惚:“好帅……”   扶额,幸亏这不是我闺女,不然我得愁死。   随着时间推移,高峰期慢慢消退,我坐在折叠小板凳上很没形象地数着钞票和钢镚,花花把炭炉边缘没烧到的木炭取出来放回纸箱。   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   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带来无限凉爽的同时,也带来了飞扬的尘土。我正打哈欠,平白吃了一嘴灰自然没什么好心情,刚想骂,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那个不是风,好像是一个人!   正纳闷儿,像要印证我的推论似的,又是一阵飓风从眼前掠过,差点儿把我的板凳掀翻。我用力瞪着眼睛,总算看清,那不是摊煎饼果子的高大姐么!好家伙,连人带车蹬得那叫一个快,赶上F1了!   看看手机,不到收摊儿时间啊,距离学生们上晚自习还有四十来分钟呢。   没等我想出个子丑寅卯,邻里们已经接二连三的落荒而逃,我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什么情况?”   花花也一头雾水。   于是就在我俩的面面相觑中,炭炉被人猛然踹翻,其中一块完整热炭落下来正好一头搭在地上一头搭在我穿着凉拖的脚上,刚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等有了知觉,便过电似的一蹬腿,热炭是飞了,可钻心的疼还是让我一个劲儿地倒抽气,几乎麻掉整个头皮。   花花见我伤了,二话不说扑过去就跟人扭打起来,我这才看清眼前穿得人魔狗样的几个人和那辆刷着刺眼油漆的城管执法车,还有个人拿着扩音大喇叭哇啦哇啦喊一些废话。操,这方圆百里就我们一摊儿了,你扩个毛音!   花花多久没打架了我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凶狠不减当年,而且专盯住一个人往死里揍,就是踹炭炉那个。城管们也傻了,足有几秒钟里,就那么看着花花把那家伙放倒,然后往死里踹。要知道真正打架,十拳不及一腿,男足的光荣传统为什么叫“断子绝孙脚”,尼玛是真狠哪。   不过对手也不是吃素的,不知道谁先回过神儿喊了句“操,都给我上!”一群人便像橄榄球比赛似的纷纷扑向花花。但老子也不是摆设,千钧一发之际快了所有人半个身位,冲过去拉住花花就往前跑。   城管们都在车下,一时间也没人去想着开车,完全用肉体封堵。突出重围的时候不知道谁挠了一把我的脖子,估计是想掐,但没掐住,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我也无暇顾忌这些,只一个劲儿地往前狂奔,而且专挑小路。花花的速度绝对快于我,但对于我提出的分头跑却死活不执行,好在背后的人更脓包,起初还能听见国骂,后来就慢慢销声匿迹了。 我忽然很感谢那些蹬三轮车练脚程的日子。   第61章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的,等我和花花实在跑不动靠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呼呼喘粗气的时候,路灯毫无预警地亮起。一盏接一盏,路很长,光亮慢慢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就像奇幻电影里的场景。   “他们……应该追不上了吧……”我弯下腰双手扶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花花挨着我蹲下来,我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动静,正纳闷儿,板儿砖特有的荧光从下往上照亮了我的脸。   疼吗?   我侧兜里那个蓝屏的早不知在狂奔中遗落到了什么地方,于是我不得不怀疑……尼玛这厮把手机栓裤腰带上了吧!   松开已经被捂热乎了的膝盖,我直起腰:“虽然三轮车啊炉子啊还有那百十来串儿全部充公,不过……”拍拍大裤衩后面带纽扣的兜,我在充实的手感里得瑟一笑,“血汗钱都在,嘿嘿,不算太心疼。”   花花也跟着站起来,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很快再次把手机立过来:我问的是脚。   我半张着嘴,愣住。继而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痛从脚面蔓延开来,只一瞬间的功夫整条腿都像在被火烧。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缓缓低头,只见之前被烫的地方在狂奔中已让凉拖蹭得血肉模糊。说句不厚道的话,这伤放别人身上我可能就觉得疼归疼,但也没到触目惊心的份儿上,可落到自己脚丫子上,我就像在大街小巷都写满惨死字,嗷呜!   估计是我的表情忒苦逼了点儿,花花都不用我回话了,直接伸手过来搬起我受伤的那条腿。   忽然变成金鸡独立的我差点儿失去平衡,赶紧扶住他肩膀。下一秒,我终于意识到他要干啥了:“你别动我鞋啊我和你说真的呢会疼死个我操你妈——”   很好,我的话完全被屏蔽了。   光脚踩地面的感觉不算好,但不可否认,没了碍事的拖鞋,疼痛感变得恒定起来,不会再因为刮到鞋子而忽轻忽重的揪心,也好像更容易接受了。   “恭喜你,我现在要单腿跳回去了。”但是抱着我大腿扔鞋这个,没得原谅!   花花表情未动,拉起我的胳膊搭到他脖子上,几乎把我整个人架了起来!   “我操,你不用这样,慢点儿慢点儿你别拖着我走啊——”   花花在生气,从他拖行了我好几条街这种惨无人道的行为里就能看出来,好吧,虽然我抬起了光着的脚丫子并没受到啥实质性的二次创伤顶多仅剩的那只凉拖鞋底磨薄了一些。但我不知道他在气啥,这是挺让人郁闷的。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他压根儿没手去给我写字。   终于我们在勾肩搭背了二十多分钟后,拦到一辆出租车。   坐进去报完地址的一刹那,我整个人才真正放松下来。这真是个狼狈得要命的夜晚,好在,丢人的时候没有围观群众。   司机被防护栏遮挡得严严实实,我和花花坐在后座,直接就把他无视了。霓虹灯在车窗上快速划过,色彩斑斓,我看了几眼觉得困,转头再看花花,臭小子低头摆弄着手机,一会儿拉上滑锁,一会儿又解开,完全无意义的机械运动。   “喂,”我拿胳膊肘推了他两下,“你到底气完没,要不要我再买几个气球给你吹。”   花花不理我,继续锁机解锁的死循环。   有些人生气的时候不想说话,有些人生气的时候不想打字,一个道理。   我拿出哄儿子的耐心,好言好语道:“如果你是气那帮孙子呢,没必要,谁让咱无证经营,按道理是该取缔,虽然手法简单粗暴,但你也把那家伙揍得不轻吧。如果你是气我拉你跑呢,那更没天理了,七八个壮汉,你还真打算一个单挑一群啊,而且打不过是小事,真逮回去不罚你个倾家荡产才怪,你当他们都靠什么创收。”   滑开的锁再没关上,短信面板被打开,方块字随着轻点字母的指尖一个个蹦出来:我没气他们,犯不上,也没气你。   我晕乎了:“那你跟谁置气呢?”   我自己。   我盯着这三个字思索半天,豁然开朗,便很豪爽地拍拍他肩膀:“安啦,哥没指望你在逃命的当口还能兼顾炭炉和肉串儿,没抢救出来就没抢救出来呗,多大点事儿。”   花花静静地看着我,很久,很久。   ——如果那个时候他已经学会了用六个句号代表无语,我想他会毫不犹豫送我满屏幕。   之后的时间里我俩再没交谈,花花好像有心事,一直看着窗外,想得入神。我则是因为太累了,哈欠连连,也没力气再话唠。只是一闭上眼睛,花花说过的话忽然就在脑海里浮现了,而且不光有文字,还有声音。这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有时候我跟小疯子掐完架,他的长篇大论也能在我脑袋里盘旋很久。只不过小疯子的声音是真实的,而花花的声音是从我大脑虚无的土壤里升腾出来的,我没办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反正在我自创的精神世界里,这个声音就是花花的,很舒服,很贴合。   疼吗?   我没气他们,犯不上……   犯不上三个字让我产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说话的这个人不是花花,起码不是那个会因为你给他拨菜就闹别扭的家伙。在他最后一年的监狱时光里发生了哪些事情我不清楚,因为我在外面忙得晕头转向,所以现在回头看看这一年,短得就像一天,甚至是一个夜晚。然后,某些人一夜长大了。   这可不太容易适应。   我被花花搀着一瘸一拐进门的时候,小疯子正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周铖在上网,看见我俩的狼狈样儿吓了一跳。   “卖羊肉串也能被打劫?”   “不是打劫,胜似打劫。”我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生生把小疯子给弹醒了。   “什么情况?”毛毛愣愣的小疯子一脸迷茫。   花花不知什么时候拿来了医药箱,这还是卖家具小疯子被揍那次之后我俩买的——世道太乱,有备无患。   ……   “棉签儿上的消毒水都要风干了,你到底擦不擦?”   因为我说要疗伤之后才讲原委,于是听众们不耐烦了。   “催个屁!”你当老子不想擦,问题是一想到消毒水蛰伤口那感觉……呃,要不就这么放着让它靠大自然的力量自我修复得了。   正很没种地纠结着,脚面忽然传来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好么,花花毫不手软地拿着棉签在那儿蹭啊蹭。   你牛!   我别开头,幻想自己是刮骨中的关公,同时开始用“控诉城管暴行”来转移注意力。等伤口清理完,我也讲得差不多了。   “看来学校门口你俩是再去不成了。”小疯子打个哈欠,一脸惋惜。   我白他一眼:“是这个学校门口。”   “我觉着他说得没错,”周铖推了推眼镜,居然附和起容恺,“这个学校门口有城管,别的就一样,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   “那怎么办?”我不太乐意,这就向命运低头了?“我冰箱里还有二百块钱的肉呢!”   “……放心,冻着呢一时半会儿坏不了。”   “然后呢?我和花花家里蹲?”   “咱们弄个店面吧。”   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对上周铖那张正经的脸。   “怎么可……”   “没什么不可能的。学校门口生意再好,也就是高中生,不能喝酒,没其他消费,与其这样,莫不如弄个简单点儿的店面,不用装修多好,地段对就成,主营烧烤,还可以做点儿小菜,现在天还没凉下来,晚上可以大排档。”   “可是这样一来城管再上门,想跑都没处跑了。”   “……你就不能先把证件都办齐了?!”   周铖的构想说实在的,挺诱人。做买卖也好,打工也好,没人喜欢风餐露宿,有个小店面,想想都舒服。但租店面得要钱,办各种手续也要钱,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可现在把我们四个人手里的钱全加起来,也就两万出头儿。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这破事儿折磨我一宿,睡着了梦里还都是五颜六色的钞票。   周铖是个行动派,按照他的说法,有钱没钱,先去摸摸市场,起码知道租一个铺子下来要多少,我们还差多少,也好及时调整方案。于是接下来几天,我俩马不停蹄地在各商业区转悠,尤其是步行街周边,更是重点勘查对象。小疯子和花花看家,前者是懒得动弹,后者是不合适——看地段聊意向砍价格,没一个是花花强项。   一个星期下来,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我有点儿烦躁,周铖则劝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问题是我不想吃热豆腐,大中午的顶着烈日,我只想吃冷面。   然后周铖很有风度的同意了。   然后我们就在路边冷面店里遇上了金大福。   如果事先知道要碰上大金子,我还会嚷着来吃冷面么?我不知道。不过因为周铖看起来没那么在乎,很平静的样子,所以我也就跟着平静了,还主动上去拼了桌。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附近工作。你们呢?”   “哦,我们来找店面。”   话题就这样展开了,在服务员把冷面端上来之前,我已经把这几个月来的奋斗经过给大金子全方位立体式地进行了介绍。   天地良心,不是我想话唠,而是某人话出奇的少。   金大福也发现了,所以等我说完,特意看向周铖,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识相地闭嘴,偷偷去瞄,只见周铖话少归话少,却没有半点不自然,听见对方问,便大大方方地回应:“挺好的,你也知道冯一路,恨不能把眼皮子底下的人都照顾到。”   好吧帅哥,我当你在夸我。   金大福锲而不舍:“以后打算怎么办?一直开饭店?”   周铖乐了,虽然很浅:“这还没起步呢,谁知道以后。”   金大福沉默下来。   服务员把三碗冷面分两次端上来,我清清楚楚看见碗里的汤没过了她的拇指。   “来来来,快点儿吃吧。”我装作很热络地招呼各方,然后拿起筷子身先士卒。   吃到第三口的时候,我听见金大福小心翼翼的语气:“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我埋着头,继续吃。   “出去说吧。”周铖的声音很淡,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后来两个人聊了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周铖一个人回来了,而那三碗冷面,最终有两碗是我消灭的,有一碗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   忍了一下午,我提都没提这茬儿,直到晚上回家路上,再憋不住,问了。   “没说什么,”路灯下,周铖轻轻耸了耸肩,“就一句话,好好过日子……我和他共勉。”     第62章   遇见大金子的事情我没跟任何人说,并不是周铖特别嘱咐,相反,我总觉得他并不介意我跟容恺花花甚至是小区居委会大妈反映这件事,他强悍的神经足以屏蔽外部一切微妙的反馈。但我还是没说,难得的,闭紧了嘴。这并不需要多么痛苦的自我约束,因为我发现,对于这件事我根本没什么八卦的隐私,并且打心底希望这一页赶紧翻过去。   ——这样我就不用总不由自主地想起金大福媳妇儿那张绝对算不上有姿色的脸。   连日来的奔波,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有了成效。   那是一个坐落在商业区中的住宅楼,说是住宅楼,其实也已经大多做了商用,什么饭店澡堂洗脚房不一而足。我们相中的是个小门脸,地方不大,但开个小买卖足够了。而且该门市上面的二楼也是房东的,一个小三居,并且已经打通,跟楼下进进出出特方便。房东是一对老夫妇,儿子在外地工作,现在奔小康了便想把爹妈接过去。老两口开了半辈子小卖部,经济头脑自然不在话下,一盘算,卖房不如出租。   老两口是爽快人,给出的月租也算公道,一万五。重点是我和周铖还没讲两句,人家就透了底,一万二,能行就行,不行拉倒。摸着良心讲,我和周铖都特动心,这个地段,这个环境,这个格局,这个价格,算是我们跑过的里面性价比最高的。但是转过身扒拉扒拉算盘,我俩又没底气了,一万二,押三付一就是四万八,这还不算开店的前提投入。墙都掉皮了你得重刷吧,桌椅板凳你得买新的吧,炊具,炭炉,鱼肉蛋菜,什么地方不得用钱?   “所以呢?这门市到底租还是不租?”听我讲完,小疯子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手托腮,一脸悠哉状地问。   我翻个白眼:“不是租不租的问题,是怎么租的问题。”   周铖坐在沙发里削梨,慢条斯理的:“我们手上的钱加起来有两万二,现在住的这个房子签的长约,退不掉,所以房租省不出来。”   “银行的小额贷款也没戏,”我叹口气,“回来的路上我俩去咨询了,可以无抵押,但贷款人必须有稳定的工作和经济收入。”   花花带着他的板儿砖加入阵营:你不是有个房产证?   我的第一反应是眯起眼睛扫射小疯子。   后者莫名其妙:“干嘛?”   我眯起眼睛:“花花怎么知道房产证的事儿?”   小疯子避开我的视线,开始哼:“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   我想揪着他的尾巴把他当链球扔到火星!   “行了,”周铖放下水果刀,腾出手拍拍我肩膀,“真能把那他们赶出来,你也不是冯一路了,我们理解。”   我大张着嘴缓缓回头:“……这事儿你也知道?!”   周铖淡定地啃了一口梨,汁水喷我一脸。   “不过房产证抵押贷款需要担保人,”哼完小龙人的容恺总算有了点儿正形,“和小额贷款一样,要有长期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你能找到谁?”   我……我谁也找不到,但凡能找,当初也不至于逼得小疯子为八百块钱去刮车。   周铖慢悠悠地咽下梨子:“明天我去找我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我不自觉攥紧拳头,那是一种有力使不出的苦闷。我不希望周铖去找他姐,那女人看不起我们没关系,反正大家非亲非故,你就是把我当苍蝇也不影响我围着衣食住行飞,可周铖不一样。对于他来说,这种看不起就像块巨石,你可以说周铖抗压性是神级,但抗压,不代表压力不存在,更不代表没感觉。   但我能做什么呢?除了没种的握拳头。   手机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叫唤的,在厕所的洗手台上,因为它叫得持之以恒,于是终于被我发现。起初我懒得动弹,因为能给我打电话的人都在客厅里了,这时候手机再响除了广告就是推销。后来实在被若有若无的铃声闹得烦,我才晃晃悠悠走进厕所。   你好,我没有任何需要,谢谢,。   我把挂电话的结束语都想好了,可按下接听键,我那腿就踩在厕所门槛儿上,迈不出去了。   打电话来的是姑父。刚买电话那阵子我给他发过几个短信,都是小疯子怂恿的,什么施加精神压力,可是对方每次都很谦卑的回,反倒我不好意思再搞了,也就是打那之后,再没有所谓的联络。然后他现在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他们一家搬进了新居,说我爹的房子给我腾出来了,说我随时可以回去,说找时间出来吃个饭好把钥匙给我……   我站在五谷轮回之所的门槛上,经历了前半辈子最五味杂陈的十几秒。   虽然嘴上说得大方,可我真心算着日子的,一年期快满的时候没收到任何音信,我喝了几个晚上的闷酒。然后告诉自己,不还就不还吧,至少房产证还在,真到走投无路的那天再说吧。后来随着一年期满,花花出狱,我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这些,及至今天,我真的一点儿没有念想了,我以为他们会在那栋房子里住到地老天荒……   如果我说这算惊喜,估计能被小疯子鄙视一年。   “不说我也鄙视你,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了。”小疯子从不干分享喜悦的事儿,他的爱好是落井下石。   听完我简单的叙述,花花亮出观点:你姑父还凑合,别让我遇见你姑。   周铖的反应是摊摊手:“要知道我们忍这半年也不容易。”   这时候我才知道,合着周铖刚搬来跟我们住,小疯子就把这事儿卖出去了,等到花花出狱,又卖了第二次。可难得的是,再憋屈,他们都陪着我忍了,操,人这辈子能有几个这么义气的哥们儿啊!   “可惜短时间房子未必能租出去……”高兴完了,我又开始叹息。   “干嘛非一棵树上吊死?”小疯子冲我眨巴眼。   我纳闷儿地看向最懂疯子心的周铖:“什么情况?”   后者微笑,循循善诱:“试着发散一下思维。”   我很费解,直到把头发抓成没麦田怪圈,才终于恍然大悟!   “姑父,还是我,一路,你明天有时间没,不说要出来吃饭给我钥匙嘛,哈哈,没事儿没事儿,哦对了,姑父你工龄几年月薪多少……”   门市顺顺当当租了下来。   仿佛有了贷款,一时间什么都不再是问题。装修队伍在花花的监工下很靠谱,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等等在小疯子的奔波中如期下来,开业当天的筹备工作以及周边同行的外联让周铖搞得有声有色,剩下我一个甩手掌柜,只好干点力所能及的,比如——人力资源。   “你都会做什么菜啊?”   “别问我会做什么,要问我不会做什么。”   “……好吧,那你不会做什么?”   “家常菜。”   ……   “你在五星级酒店干过两年?”   “是的。”   “主要负责……”   “切菜,我切丁儿是最好的,切丝儿稍微差一点,不过我可以练!”   ……   “你也看到了,我们饭店不大,所以并不要求……”   “老板你什么都不用说,秤砣小压千斤,胡椒小辣人心,我对工作单位的规模从来不挑剔只要你保证我四千以上的月薪。”   “……”你怎么不去抢!!!   一番面试下来,我精疲力竭。不知道是我人品不行,还是这社会上极品太多,我门上贴那个招聘启事很明显啊,会做菜的就行,要不要这么凶残啊!   彼时店面已基本装潢结束,空气中漂着刚刚装修完特有的木头味和油漆味。   周铖坐在崭新的木质饭桌旁边,劝我:“其实主打烧烤也不错,烤肉,烤蔬菜,烤馒头片,随意嘛。”   小疯子接茬儿:“可是有点儿家常菜会让受众更广。”   这话说到我心坎儿里了。附近那么多商场,不说别的,光中午给售货员送盒饭,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最主要的是做这些菜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厨艺,简简单单就能赚钱,干嘛放弃?   小疯子夸张地叹口气,不知从哪摸出一本书重重拍到桌子上,书很厚,发出敦实的声响:“关键时刻,还得看我啊。”   没人看他,都在看书——《经典家常菜100例》。   “你哪弄来的?”   “步行街上地摊儿,五块钱一本儿,还有儿童诗歌妈妈宝典啥的,很全面。”   “……”   有了理论,还需要实践,可一说要掌勺,一个个都君子起来,小疯子不干,周铖也不干,我正天人交战是否要做个上得了厅堂进得了厨房的纯爷们儿,花花却拿过书一头扎进了后厨。   大概二十多分钟后,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出炉。   小疯子说:“有点酸。”   周铖说:“有点甜。”   我说:“你把西红柿炒得再熟点就好了。”   花花从容地摘下围裙,朝我们挥手微笑:拜拜。   这还得了,我们仨赶紧将其团团围住,就你了!   大厨人选尘埃落定,周铖提出另外一件事:“店名儿想好了吗?我明天要去找人做招牌了。”   不是没想好,而是我压根儿没想这件事。   “这还用想啊,”小疯子理所当然道,“小路串儿吧。”   我谢你!   周铖微微皱眉:“不太好听吧……”   我爱你!   感觉到我炽热的目光,周铖回过头来,缓缓微笑:“小路烧烤怎么样?”   之后的几天,花花练厨艺,我出去发小广告,周铖安排开业当天的环节,小疯子负责同城网上发宣传贴。商场的销售妹妹既可爱又活泼,拿了广告卡之后纷纷咨询外送事宜,我很耐地解答,然后每每在最后重复一遍,小路烧烤,期待您的光临。   第63章   这日清晨,天降暴雨,时间不长,停歇的时候也才上午八点半。   距离开业大吉还有一个半小时。   我趴在店里的桌子上,看着残留的水珠顺着大门玻璃往下滑落。为了准备开业,昨天几乎忙了半个通宵,这会儿倦意袭来,接二连三的哈欠便怎么都止不住了:“幸亏招牌是塑料的,防水……”   小疯子也被传染,几个哈欠过后泪眼模糊:“唔……可惜花篮不防水。”   我打到一半的哈欠停在半空中,下一秒腾地起身飞奔出去。   雨水早已肆虐完毕,门口只剩残花败柳。   “容、恺——”   “这不能怪我,你也没问哪。”   “这还用我问吗!”   “我以为……浇浇更健康!”   “你去死吧——”   “别啊,留得青山咱不怕没柴烧嘛……”   “你给我说说青山在哪儿呢!”   小疯子扬手一指空荡荡的花篮:“看,多么坚强的花泥!”   我想拿那绿色固体泥开他的瓢!!!   周铖和花花是九点十五分赶到的,雇了个小面包车,带着开业需要的所有消耗品,比如肉串,啤酒,饮料,木炭,还有个二手的立体音箱。   “音箱摆门口,挑个没水的地方啊。”小疯子一边指挥一边摸出不知道啥时候鼓捣来的MP3,开始接线。   “你这玩意儿电池能播放多久啊?”我有点儿怀疑。   小疯子轻抬眼皮:“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充电器。”   好吧,我不是MP3,所以无权对输出口接音箱输入口接充电器这种凶残的行径提出抗议。   花花到后厨归置带来的食物和饮料,周铖摆好音箱之后,伫立在店门前,双手环抱,久久凝思:“我怎么记着定了八个花篮……”   我远目:“那四个被暴风雨吃了。”   周铖摸摸下巴:“暴风雨还挺有选择性的。”   我能说什么,能说我和小疯子把地上的残骸敛吧敛吧好容易才凑出来四个吗!   一阵风吹过,悠扬的曲调乘着风飘进我们的耳朵。   “容恺,”我努力保持微笑,“我这放的什么歌啊……”   “不是歌是曲,你哪只耳朵听见歌词啦。”   很好,我继续微笑:“那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曲吗?”   “靠,这么经典的圆舞曲你居然没听过?小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啊!”   ……   尼玛见过烧烤店用蓝色多瑙河招揽生意的吗!尼玛就算不用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好歹也弄个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啊!   但,吉时已到,如潮的宾客——主要组成为周边饭店服装店理发店洗脚房酒吧的街坊们以及恰好路过的围观群众——纷至沓来,乘着圆舞曲,沐浴在烤串儿的肉香里。   开业那天我们全场五折,所以基本是贴钱的,但因为街坊邻里的捧场,全天都显得人气十足。尤其是我们隔壁饭店的老板,都说同行是冤家,但人家不光来串门儿捧场,还给了个五百块的红包,好么,也不知道是财大气粗还是生性豪爽,为此我还特地跟他喝了两杯,聊了几句,倒是愉快。   晚上到家时四个人都累得跟死狗似的,心里开心,但胳膊腿真抬不起来了。   直到躺在床上,我还没什么真实感,好像一整天都踩在棉花糖上碰啊碰,浓郁的甜香熏得我五迷三道。退回到一年前,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烤羊肉串的命了。退回到两年前,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蹬三轮车的命了。退回到五年前,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劳改犯的命了……靠,所以说命这玩意儿你信不得,还不如信羊肉串儿。   花花趴在旁边摆弄手机,我以为他玩游戏呢,哪知道瞟上一眼才发现,好么,跟小疯子短信聊天呢,一来一往好不热乎。   就屏幕现有内容观看,交谈如下:   小疯子:少放盐,你口太重。   花花:哦。   小疯子:出锅点点儿糖,提鲜。   花花:哦。   小疯子:你要不要试试川菜?   花花:好。   小疯子:冯一路干嘛呢?   花花:睡了。   ……这不睁眼儿说瞎话么。   “你俩得是有多无聊。”受不了地翻个白眼,我发现年轻人的心思好难理解。   花花不紧不慢地写了几个字给我:手机卡套餐送短信。   我黑线:“好吧你俩请继续。”   花花笑了下,很浅,复又消失:小疯子说我做菜难吃。   我皱眉:“你觉得呢?”   挺好的。   “哈哈,那不就结了。”   我没有容恺的聪明,也没有周成的社会经验,想帮你,可是帮不上。   我抬眼去看花花,后者没什么表情,连眼底都是一片淡淡的,让你猜不透他是认真还是平静。   “怎么帮不上,那菜不是你炒的?指望那俩懒蛋我得去喝西北风!”没轻没重地揉了两下卷毛脑袋,我挎住花花脖子凑过去,“记着,你是我弟,不用成天想着怎么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跟着哥吃香喝辣就行,懂不?”   花花安静几秒,忽然转头,估计是想看我,哪知道勾肩搭背的姿势靠太近,他的嘴巴直接擦过我的嘴唇,正好停在嘴角。   这时候如果有个摄像机从某个微妙角度去拍,绝对可以当成足料吻戏用。   我准当机状态的大脑里想的是,呃,上一次跟人亲嘴儿,啥时候的事儿来着?   人在受到剧烈刺激的时候往往会想起一些平日很难想起的事情,比如现在,我松开胳膊轻轻退后,让我们都有空间可以去思考——   “这么多年……你好像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哥。”   花花愣愣眨了两下眼睛,微妙的表情一闪而逝,然后果断翻身睡觉。   我囧,连忙追击过去:“赶紧的,叫哥。”   花花紧闭眼睛,铁了心装死。   靠!   老子拖着一颗受伤的心关灯睡觉,没一会儿,白眼儿狼从背后抱过来,跟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小疯子说这是不搂东西睡不安稳症候群——因为有一回我跟他吐槽过。但现在,老子管你群不群,统统一脚踹开!   “滚蛋。”   又不想给驴吃草,又想让驴干活,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花花再度贴过来,简直是锲而不舍。   尼玛这是夏天啊!   尼玛会起痱子啊!   尼玛你周铖的铖刚才又写错了吧!!!   那天晚上实在太累,后来有没有在跟花花的较劲上取得胜利我有点儿忘了,但至此之后我对自己有了一个清晰的定位——抱枕冯。   小路烧烤的生意比预期中还要好一些,我觉得这主要还是归功于小疯子的秘方。放眼商业区的小店,但凡能站住脚的,一定都有自己的杀手锏,比如卖酸辣粉的,卖包子的,卖冷面的,买麻辣拌的,炸羊肉串的,都必定有自己的独门秘方,才能口口相传,门庭若市。不过相比之下,外卖生意就冷清一些,好吧,是冷清多了,每天也就那么几份,还不够跑腿成本,但这几份里几乎都是忠实粉丝,实在不好伤他们的心,所以花花依旧每天兢兢业业给这几个朋友开小灶。   相比白天,傍晚及至夜间的生意简直可以用火爆来形容,屋里坐不下,我们又在外面摆了好几张桌子,俨然露天大排档,好几个啤酒饮料的快销员都过来谈合作,想当长期供应商。去市场买肉买菜的频率高了,量大了,几家商户也盯上了我们,纷纷表示可以送货上门。这事儿我交给了小疯子,然后那孩子弄了个什么竞标,最后定下一家价格次低但口碑还不错的老商户送肉,一家价格最低人也巨老实的商户送菜。   忙忙活活一个月下来,我眼见着瘦,裤腰带往里缩了一个扣。但这付出也没打水漂,去掉成本,去掉房租,补上开业那天赔的钱,还净赚九千六百二十三!   “我靠你确定没算错?”我不是质疑小疯子的财务水平,只是……这照比学校门口摆摊儿都不是三级跳了,根本就是搭上了运载火箭好不好。   小疯子非常不能接受被质疑,拍案而起:“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专业!”   我黑线,这侧重点还真新鲜。   周铖头脑很清醒:“赚的是不少,可咱们还得连本带利往银行还呢。”   “对了,”小疯子插话,“白天中介公司给我打过电话,你爸那个房子有人租了,估计就这两天签合同交钱。”一切和交易有关的外联都是小疯子搞的,所以当初房子交中介的时候也留的他手机号,“交三押一,合同一签咱就又有八千块到手了,哈哈。”   “等等,”我隐约记得,“不是一千六么?”   小疯子耸耸肩,一派理所当然:“我给提价了。”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想给小疯子立个雕像了。   正如小疯子所说,没两天,我爹那套房子就租给了一对小年轻,俩人没结婚,不过感情很好,女孩儿是幼师,男孩儿搞IT,挺般配的。   原本我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也转租出去,可周铖和小疯子组成了攻守同盟,死活不乐意搬到门市房二楼,周铖的理由是环境嘈杂,难以入睡,相比之下小疯子的前瞻性多了——招服务员的时候包住是个多么诱人的条件。   好吧,我知道抛头露面端盘子洗碗对于大老爷们儿来讲有点凶残,尤其是在经济条件蒸蒸日上以后。   招服务员之前,我们先去买电瓶车,这样再晚回家也不用打车了,偶尔还打不着。说也巧,正赶上某不知名品牌门店促销,买车带抽奖的,于是花花小红手一伸,三等奖,再来一辆。我们几个当时就有点儿傻,感觉这事儿不太靠谱,可憨态可掬的老板贼大方,亲自把车推过来送到我们手里。意外之喜没有冲散我们的求知精神,遍寻之下,终于找到奖品列表。   三等奖,再来一辆。   二等奖,再来二辆。   一等奖,再来三辆。   特等奖,再来五辆。   紧挨着抽奖海报的是两张更为醒目的报纸,当然报纸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挥毫泼墨的八个加粗黑体大字——即将拆迁,清仓处理。   第64章   “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   “电话打给你美女又在你怀里~~我恨你恨你恨你恨到心如血滴~~”   外面音箱在唱,屋里擦桌子的人也在唱,彼时上午九点,小路烧烤刚刚开张,我趴在窗户上看着来往的行人,百无聊赖地揣度着哪个是白领精英,哪个是无业游民,哪个是大学生。   “我说你能不能别哼了,鬼叫似的!”小疯子坐在收银台里,表情濒临崩溃。   “鬼叫?你娃昨天放那个阴森森的调子才像哦。”擦桌大姐皱皱一张脸表达不满。   “那是贝多芬的月光!”   “哦,是啥子?”   “……”   小疯子绝望了,扑倒在收银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   擦桌大姐还挺委屈,转向我寻找认同:“老板,你弟脾气不太好噻。”   我忍着笑:“他就那样,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收银台传来重重一声,貌似是计算器拍桌。   大姐眉毛都不动一下,继续抬手指指后厨:“里面的娃娃好。”   我憋笑憋得快内伤了,这要让花花听见自己被叫成娃娃,估计能直接拿着菜刀奔出来。   擦桌大姐叫邹盈姣,四川人,她和她表妹邹盈秀便是我们新招来的服务员了。面试那会儿俩人一进门就被我相中了,长得漂亮,人也精神,性格泼辣爽快,典型的川妹子。开始我还以为她们俩是亲姐妹,后一打听,原来是表亲,都是盈字辈,不过年龄还是差了挺多的。邹盈姣比我小两岁,可因为气势逼人,我们都尊称她邹姐。邹盈秀才二十出头,所以我们都叫她阿秀。   有了服务员,周铖基本就不过来了,全是医院照顾他姐——前阵子她姐子宫里查出个瘤子,良性的,手术很成功,但毕竟是亲人,这时候还是要在身边陪着呢。小疯子倒是在收银这里稳坐钓鱼台,我则是瞎晃,招呼招呼客人,去街坊邻里的小店联络联络感情,忙的时候则去后厨帮花花。   上午通常很冷清,所以把卫生打扫完,邹姐就坐那儿跟我话家常。   “老板,你乐啥子哟?”   呃,我乐了么?摸摸脸,没感觉呢。   “可能现在生活太好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解释,“不自觉就想乐呵。”   女人歪头想了想,问:“老板,你以前吃过好多苦?”   “也……不算啦。”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反正就是没现在好嘛。”   邹盈姣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飞速换上微妙的笑:“那老板你中意哪样的女人?我跟你讲,我好多小姐妹哦……”   接下来的话叽里咕噜我也没细听,好容易挨到对方说完,我才连忙表明立场:“邹姐,我这马上四张的人了,可不敢耽误你那些小姐妹。”   女人不以为然:“我原来那个男人是个烂赌鬼,离婚之后马上又找了个,比我还年轻哦,他那个样子的都有人要,你还怕找不到噻?”   我算是招架不住了:“你男人至少没蹲过大狱吧?”   邹盈姣面露疑惑,摆明没懂。   我扶额,豁出去了:“监狱,我进过监狱啦。”   女人眨眨眼:“几年?”   “判六年,实际在里面呆了五年。”   “啥子罪名?”   “……你一定要对真相这么执着吗?”   女人哈哈笑,带着一股子爽朗,接着大力拍我肩膀,还一连好几下:“老板,我不哄你哦,我一个姐妹的男人进去八年,结果嘞,出来以后还不如从前。俗话讲地好,浪子回头金不换,老板,你比金子还值钱噻!”   一番话说得我这个舒坦,给对方涨工资的心都有。   正想继续唠嗑,阿秀脆生生的“请问几位?”传进耳朵,我抬头去看,只见六七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大老爷们儿鱼贯而入。店面本来就小,登时显得有些拥挤。   “八个人,你把两张桌子给我拼一起,”领头的是个光头,肩膀上纹了个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图案,态度不算嚣张,但肯定不善,“你们这都有什么吃的啊,菜单儿呢?”   邹姐见阿秀有点儿打怵,连忙起身过去帮着招呼,又是拼桌又是寒暄的。   我和小疯子对视一眼,说是直觉也好,蹲过大狱的经验也罢,当你见多了某一种人时,对于同类气场的家伙总会很敏感。   不过话说回来,摆开八仙桌,来的都是客。只要吃饭给钱,也无所谓。   前面留给川妹子,我去后厨找花花。   “嘿,别玩手机啦,来客人了。”   花花见我进来了,有点奇怪,问:很多?   我回忆一下:“大概八个吧,人高马大的,估计能吃不少。”   花花微微皱眉:才十点。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年头什么都缺,就不缺闲人。”   过了很久,阿秀才把点的单拿进来,表情不太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接过点单,也傻了,八个大老爷们儿就要十个肉串儿俩玉米?   “怎么个情况?”我问阿秀,“点这么半天就要这些?”   阿秀缩了缩肩膀,似乎吓着了:“我不敢问,他们拿着菜单就开始怪叫,还是表姐费了好多口舌才让他们点了这些。”   我抿紧嘴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花花忽然解开围裙要往外走,我一把拉住他:“你干嘛?”   出去看看。   “看个头,按单子烤!”   ……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那帮人并没有闹事,只是从上午十点吃到晚上十点,到饭点儿了,就要么点儿零星的东西,也得亏他们能坚持住。可是其他客人坚持不住,大多刚迈进店门,就被对方凶狠的眼神吓了出去,一整天,我们几乎就没做成生意。   如果说第一天是巧合,那么第二天第三天瞎子都看得出来了,他们是故意的。   小疯子想要报警,可人家一没闹事二没吃霸王餐,能告他们什么?在商铺里静坐?   第四天晚上,几个衰人坐够了,起来抻抻懒腰,悠哉地说:“走着,吃宵夜去!”   邹盈姣忍不住了,三两步赶在他们之前堵住门口:“你们究竟搞啥子!”   为首的低头打量打量,乐了:“老娘们儿,识相的你就给我躲开,哥儿几个不爱跟女的动手。”   我走过去挡在邹盈姣前面:“兄弟,想要多少钱,给个痛快话。”   叼着牙签儿的光头耸耸肩:“哥儿几个不图财。”   “那图什么?”   “高兴。”   说完,光头撞开我,带着他的加强排,扬长而去。   我站在那儿,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损人不利己的扭曲生物,但所谓损人,通常是举手之劳或者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我还没见过谁兴师动众甚至不吃不喝就为过来不利己的,这不脑子有病么。   我正一团浆糊,忽见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我连忙眼疾手快地抓住,是花花。   “你干嘛去?”   跟上去看看。   “看个毛,你给我老实呆着!”   我就想弄个清楚,他们背后肯定有人。   眼看着几个人越走越远,花花不再等回答,直接甩开我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星空下面,几个人勾肩搭背并排横行,街上的路人纷纷让开,不愿靠得太近,花花轻巧地跟在他们后面,很快,融进漫漫夜色。   我没敢回家,就坐在店里等,也不敢给花花打电话,害怕他正尾随着再被发现。于是只能隔半个小时就给小疯子打一次电话,以确认花花是否回了家。   直到后半夜两点多,小疯子快让我搞成真疯了,花花才出现。   如我所料,他还是回了店里,没缺胳膊没少腿,就是一瘸一拐,脸上开了酱油铺。好在都是皮外伤,我去附近24小时营业的药店买了点儿药水棉签创可贴,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差不多了。可受伤的原因,就一句话,跟人干了一架。干架结果,也就一句话,他们不会再来了。至于为啥干的,对方咋样,以及整个来龙去脉,花花死活不说。理由也很充分,手机没电了。我说用我的,他说键盘按着没有触摸板手感好。尼玛这才几天就骄奢淫逸了!!!   时间太晚,眼见着问不出什么,我也耗不起了,俩人就在楼上凑合睡了一宿。除去给邹家姐妹的两个屋,还剩一个是专供我们睡午觉的,枕头褥子都有,不算太糟。   虽然花花说那几个人不会再来了,但没到时候,我心里便还是有些打鼓。花花也跟我一样,不然不会破天荒的没有埋进后厨,而是在店里角落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每一位在九点半至十点半之间进门的客人,都收到了我们恳切的注目礼,好几个抗压力小的都偷偷问了阿秀妹子,你们老板今天心情不好?   终于,到了十一点钟,一切依然安宁。   我长舒口气,将门口播放的音乐换成了“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一边哼着歌,一边跟着打拍子。花花也悄悄回到后厨,开始为中午的外卖掌勺。   十二点左右,花花从后厨出来,拎着两份盒饭。我说你别去了,刚忙活完,我去,正好活动活动腿脚。花花不太乐意,我俩正磨叽着,门口的风铃响起,有人来了。   我下意识回头,得,又是熟面孔。   我想说哥们儿,今天你迟到了,还想问,哟呵,怎么就一个人。可这片儿汤话还没甩出去,花花却已经奔到后厨又以飞快的速度再度奔出来了——手里多了半拉酒瓶子。   我操这还了得,眼见着花花要往上冲,我心都要跳出来了,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混蛋去堵酒瓶子,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花花犯错误,怎么办?只能从后面拖住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搂住花花的腰,与此同时来者也受惊不轻,大嗓门儿那叫一个响亮:“哥们儿你冷静——”   花花在我们俩的双重努力之下,暂时稳住了。   但客人没办法稳住,一个个逃窜得比耗子都快。付账?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   店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几个,邹姐和阿秀被我塞进后厨勒令不许出来,小疯子早隐匿到收银台里,也不知怎么办到的,人台合一,不仔细找,连个头发丝儿都剥离不出来。   我小心翼翼把花花的酒瓶子卸下来,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同样松了一口气的还有光头,那真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把酒瓶子丢进垃圾筐,才想起来说话:“兄弟,我没你狠,我服软,所以我今天也来给你个透亮话,我们确实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雇主也不是别人,就在你们隔壁。今天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咱俩就算两清,昨天当着那么多兄弟,你给我留面子了,这个情我领,但你以后别再到我家楼下晃悠,我媳妇儿正坐月子呢,禁不起这个。”   花花拿起手机,我和对方凑一起去看:你不来,我不去。   “得,”光头总算长舒一口气,“这事儿就结了,回……回头咱也别见了。”   “等等你先别走,”我连忙叫住对方,“什么隔壁?隔壁哪个?”   光头上下打量我,一脸“你猪脑子啊”的表情。   我这才后知后觉。   所谓隔壁,无非就是左右,小路烧烤的左边是个饭店,开业大吉时老板还送了我五百块红包,而右边,是家卖十字绣的。   第65章   人心隔肚皮,我以前只觉着这是句大俗话,今天才认可,这他妈也是句大实话。说真的,我还没被朋友坑过,无所谓远近亲疏,但凡有那么一点点交情哪怕只是见面点个头,都没坑过我。通常给我使绊子的要么是仇家,要么是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所以甭管他们下手多狠,我还没有像今儿个这么憋屈过。小疯子说我命好,我不同意,我觉得是人心坏了。   那之后隔壁的胖子再没敢过来串门儿。小疯子想报复,花花跃跃欲试,但我没让,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料生意刚恢复两天,又忽然冷了,我以为是隔壁发传单做活动暂时吸引了客源,也没当回事儿,结果这天中午邹姐买菜回来,一进门儿,就开始骂。什么缺了大德了,什么龟儿子,什么不得好死都出来了。   我有点儿被吓着了,赶忙倒杯水递过去:“邹姐你先顺顺气儿,喝点儿水,这是被谁欺负了?”   花花和阿秀被邹姐的大嗓门从后厨震了出来,唯独小疯子还在聚精会神打手机游戏。   邹姐哪还有心思喝水,咣地把杯子重重放到桌子上,胸脯剧烈起伏,那叫一个愤慨:“老板,你是不知道哟,气死我了!隔壁那家发传单说啥子?说俺们这里都是蹲过监狱的劳改犯,盲流,好几个原本想来我们家的都让他们拉走咯!”   我愣了两秒,接着压了好几天的火腾就起来了:“我操,他们还没完没了了!”   小疯子把手机往收银台上一丢,阴阳怪气道:“让你以和为贵,息事宁人,傻了吧。”   花花走过来,五个字,直截了当:你说怎么办?   我头皮一麻,总觉得我要是说想把那胖子大卸八块,这娃马上就能转身去拿菜刀。   阿秀踌躇半天,说:“不晓得警察管不管这个。”   “管个鸟!除非咱把他杀了,然后一见报,某大排档老板横尸街头,警力马上集中过来。”我感到一种很重的无力,这无力感从出狱就伴随着我,忽隐忽现,忽重忽轻,当你觉着它消失了的时候,它便会露出狰狞的笑脸。   没心思再守着空荡荡的门面,这天提前打了烊。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半宿的电视,却没记住都演了什么。我想起当年蹬三轮送家具的时候,周勇跟我说过的话。他说别总想着自己蹲过苦窑,说真的,没人在乎,没人关注你来自哪个阶层,只会有人关注你将走向什么阶层,只要你做出成绩,就不会有人看不起你。   我信他。   但通往成功的路太苦了,那种苦不是皮肉上的,是从心底泛出来的,每碰到一个坎儿,这苦就会海啸般涌上来,苦得你辗转反侧,苦得你抓心挠肝,苦得你一个老爷们儿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卧室门打开了,安静的夜里一点点噪音都分外清晰。   借着门里的光,我看见小疯子迷迷糊糊地越过沙发走到饭桌旁,倒水,咕咚咚喝掉一大杯,然后又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嘿。”我轻轻叫他。   小疯子起先没注意,又往前飘了两步,才停下,继而奋力转头眼如铜铃:“我操吓死爹了!”   我没好气地坐起来:“别随便给自己抬辈儿。”   小疯子一个劲儿抚摸自己胸口,舒缓紧张情绪:“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啊?花花打呼噜了?睡觉乱动了?想上你了?”   我真搞不懂怎么能有人没心没肺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烧烤店你也有份儿,就不愁?不忧虑?生意真做不下去了怎么办?”   我以为小疯子会说那就凉拌呗,哪知道他竟然挨着我坐下来,然后一本正经道:“其实这个事情,我倒真是好好想了……”   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我知道容恺歪点子多:“然后呢?”   小疯子缓缓凑近:“两千块,我帮你搞定。”   我靠什么叫帮我搞定啊!烧烤店是我一个人的?你们没有股份?没有汗水?没有感情?!   “成交。”   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我不会答应让小疯子出招。从蹬三轮,到路边摊,再到开店,一路走的多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事到如今,不想也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放弃。现在这个事儿是,它不咬你,但膈应你,不光膈应你,还直接腰斩了你的收益,尼玛赚不来钱还没月倒贴房租水电材料费,谁不急啊!   小疯子神神秘秘地行动了好几天,早出晚归,问他进展如何,他就一句话,要有耐心。小路烧烤依然半死不活地营业着,客流量照比巅峰时期能打个三折,直到一个礼拜后的某傍晚,隔壁忽然来了一个装修队,叮叮当当拆房子似的,饭店招牌也被摘了下来,摆明是要彻底改头换面。我好奇地上去问,工头是个热心肠,知无不言,说这家店盘出去了,要做蛋糕连锁店。   有时候,世界变化的速度让我踩着风火轮都跟不上。   “你站门口干嘛呢?”不远处传来某人纳闷儿的声音。   我抬眼一看,好么,周铖!   “啥时候回来的?咱姐身体还成吧?”   “别总咱咱的,”周铖嘴上这么说,但笑模样出卖了他的心,“刚回来,想着店应该还没关,就过来找你们了。”   一句话又触动了我的伤心事:“唉,离关门也不远了。”   周铖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隔壁,忽然来了句:“这不是跑了吗,你还愁什么?”   呃……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为嘛脱离组织N久的人却好像比组织还了解内情?   “你干的?”这是我最先出来的想法。   周铖连忙摆手,忍着乐:“别,这么损的招儿我可想不出,再说钱不是你给容恺的嘛。”   “可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啥。”   “呃,我觉得丰功伟绩还是有当事人来陈述比较好。”   就这样我们准备了一桌子的东西,准备在店里弄个“周铖归来接风洗尘暨小疯子表彰大会”,可直到午夜,小疯子都没露面,电话也打不通。邹家姐妹扛不住,先上楼睡觉去了,我们仨没辙,也只要骑着电瓶车回家。   但,小疯子也不在家。   我担心小疯子出事,但周铖再三保证不会,我不知道他的信心来自哪里,但直觉告诉我,可以相信他。于是小疯子的伟绩最终还是由周铖转述了。   两千块钱能做什么?买个液晶电视?一平方十八环外郊区房?两百斤猪肉?不,小疯子的答案是,雇一个极具经验的风尘女郎。   据周铖讲,小疯子神神秘秘那一个星期其实是在对隔壁那胖子进行跟踪观察,所谓男人,总有弱点,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一个都不沾的那是外星生物。而胖子的爱好可海了去了,抽烟,喝酒,赌博,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小疯子选择了最后一项。原本他只是打算拍个小电影,然后威胁说要寄给那人老婆就行了,因为那人是个妻管严,哪成想胖子实在给力,直接和小姐玩儿起了强奸,还是十分重口味的强奸戏码,小姐也极具经验和配合度,简直哀嚎得人头皮发麻,好么,录出来的视频谁看都得疯,这下也不用威胁寄给他老婆了,直接威胁寄警察局,告强奸。想息事宁人?行啊,关门。所以胖子那店是连夜兑出去的,八百里加急。   那天晚上我躺床上反复想一件事,如果小疯子这令人发指的聪明才智用到其他不正当的地方……阿弥陀佛,劳动改造拯救世界。   周铖预计的没错,第二天小疯子就回来了,而且全须全尾,没看到有受什么迫害。可是情绪不太高,对于我们的夸奖和赞美也全然没了往日的得瑟反应,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没事儿啊,挺好啊。可是收银的时候找错了八次钱,不收银的时候就发呆,而不是玩手机。   不只我一个挂心,周铖也看不过去了,居然破天荒地开口询问,结果答案没要来,到收回一堆冷嘲热讽。不同于给我的敷衍,小疯子对周铖那真是往死里阴阳怪气。周铖无故当了炮灰,自然也不太爽,我再和他聊容恺,他就微微一笑,一个不正常的人不正常是件很正常的事。尼玛这是哪国语言啊!   好在小疯子的生理期没有持续太久,多说俩礼拜,就多云转晴了。店里的生意又慢慢好起来,忙的时候几乎脚打后脑勺,我也就把这事儿慢慢淡忘了。   随着糟心的事情翻过去,天气也凉了下来。   我弄了个躺椅,每天傍晚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不忙,我就躺在门口的树底下乘凉。花花这时候都会把炭炉搬出来清理,我就很无耻地躺着看小伙儿辛勤劳动。   “哎,你是不是挺长时间没剪头发了?”我忽然发现花花的头发变长了,从毛茸茸的小卷变成了舒展的微卷,颇有点西洋风,冲淡了他身上的戾气。   花花正忙着,没功夫给我打字,我也没指望回答,完全是自娱自乐,比如爬起来撩他几绺头发玩儿,拿手指卷啊卷什么的……   “看来你过得很无聊。”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调侃,那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我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定在那里,久久不敢回头。   第66章   俞轻舟坐在我的对面,像是从几年前的空间里穿越而来的时光旅行者。   我问他:“非得穿警服么?”   他点头:“有安全感。”   傍晚的小路烧烤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满为患,谁也无心关注店内一角坐着的是不是店老板或者某制服兄究竟是货真价实还是山寨——肉串大过天。同样,我也不关注他们,在跟俞轻舟相对而坐的那个瞬间,半径一米之内就像被玻璃盖子罩住了,一切喧嚣都被屏蔽,整个世界安静的就像即将消亡。我企图找出这种不寻常氛围的出处,后来发现,它是从我心里滋长出来的,随着王八蛋那似曾相识的笑容。   我不乐意回忆过去,在监狱里不乐意,出来了更是如此,我努力让自己相信,只要你往前看,不回头,背后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就永远会被尘封。但是这种自我催眠有个致命的缺陷,现在,这个缺点吊儿郎当地坐在我的对面。   俞轻舟就像两个完全独立次元的连接点,承上,启下。   “唉,这真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啊……”罐装啤酒的拉环被扣开,扑哧一声,提神醒脑,以至于王八蛋的哀怨声声入耳,“遥想当年,你们一个个都对我低眉顺目的……”   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怀旧情绪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眨眼间消失殆尽。   “出门左转十米有个没盖儿的井,跳进去,说不定能梦回大清过把皇帝瘾。”阿秀把烤好的肉串端了上来,我往俞轻舟面前推了推,“尝尝。”   王八蛋拿起来一串,没下嘴,而是仔细端详:“花雕烤的?”   我无力扶额:“嗯,怎么,你还准备膜拜几分钟?”   王八蛋自然不是客气的主儿,没一会儿,铁签子就在桌上尸横遍野。   “味儿挺正,”王八蛋咕咚灌下一口啤酒,然后舒服地眯起眼睛,“没想到你还有这技能。”   我不敢揽功:“秘方是容恺弄来的。”   王八蛋看看我:“那你负责啥?”   我毫不心虚地回视:“接待。”   王八蛋没好气地乐:“敢情你是十七号代表?”   我耸耸肩:“没办法,别人都不乐意见你,躲后厨的躲后厨,猫收银台的猫收银台,还一个今天直接宅家里了,没准儿是未卜先知。”   王八蛋的嘴角抽搐两下:“那我还得谢你呗。”   我嘿嘿一乐,初见这家伙的微妙灰暗情绪渐渐开始放晴。   人生的际遇就像外国合家欢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棵圣诞树,下面堆着好些包装得五颜六色的礼物,不拆开,就永远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   七年前,我在这个人面前脱光了转圈圈。   七年后,我坐在自家店里和这个人把酒言欢。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酒过三巡,聊了好些有的没的,我才想起来这茬。   王八蛋很鄙视地瞧了我一眼,然后叹气,是那种很能激发人抽打欲望的摇头叹息:“你还真当出狱了就是鱼儿游回大海啊,没见过电视里放生保护动物的?都得搁翅膀上套个追踪器,以便跟踪观察。”   我琢磨几秒,有点儿悟了:“合着哥儿几个属于治安联防黑名单?”   “基层工作不容易,都得防微杜渐嘛,”王八蛋语重心长地拍拍我肩膀,“谁让二进宫的比例高于新发犯罪呢。”   瞄了眼肩膀上的狗爪子,我把后槽牙磨得咔咔作响:“信不信我拿铁签子扎你。”   王八蛋嘁了一声,收回胳膊,斜眼看我:“啧,你这臭脾气怎么几十年如一日啊。”   我这叫一个郁闷:“我臭脾气?这您老人家把自己给忘了吧!”   王八蛋拿啤酒罐碰了一下我的酒杯,痞痞地笑:“所以咱俩最合嘛,臭味相投。”   我想拿刀抹脖子然后滋他一脸血:“大哥,你表扬自己非得捎带上别人吗……”   直到最后,王八蛋也没说几句人话,因为稀有,所以记得格外鲜明。他说像你们这种出来了还拉帮结伙的,其实是重点监控对象,因为大都不安分,可你们是个例外。他说跟你说句实在的吧,真没想过你们可以混成这样。我经常跟人掏心窝子,但俞轻舟不在这个范围内,认识七年,较劲五年,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幸亏十七号的管教是个王八蛋。然后,还当面告诉对方了。   分别时,夜已深。   店里早就打烊,别说客人,连阿秀小疯子他们都已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王八蛋明天轮休,所以这孙子拉着我把能吐的苦水都吐了,是的,久别重逢,管教拉着犯人吐苦水,这也得算奇谈了。什么工作不得志,相亲不着调,父母不理解,朋友不仗义,我发现这家伙角色转换根本不需要时间的,绝对的神技。   站在店门口,我有些微妙的不舍,于是打心底冒出了那句大俗话:“没事常来玩儿。”   王八蛋背对着我挥手,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但被夜风吹散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却并没有晕染出什么凄凉,至多是些感慨,或者释然。过去的时光就像一条河,你以为你趟不过去,其实转眼就到了新天地,你以为你趟过去了,其实它始终流淌在你心里。   回到店里,我把桌上狼藉的杯盘归置起来往后厨端。哪成想一推门就惊着了,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幽幽飘荡着一团荧光,衬着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我随着那光往上看,那脸也慢慢转向我……   所以说我痛恨大屏幕手机!   腾出一只手好容易摸着电灯开关,随着白炽灯的几下闪烁,后厨终于亮如白昼。   “你别叫花花改叫花子得了!”妈的吓死爹了。   没好气地把盘子扔进水槽,我平复了一下心跳,才开始纳闷儿:“你怎么没跟小疯子一起回去啊?”   花花从角落的凳子上起身,没什么表情,不困乏,也不精神,就平静得有点儿像寂静岭,怪瘆人的。好在递过来的话还算正常:结束了?   我点点头:“嗯,人都走了。”   花花没再说什么,拿起抹布越过我离开后厨,没一会儿,端着剩下的盘子折返。   我知道他这是把桌子收拾完了,便说:“盘子不用刷了,泡着明天早上再说吧。”   花花没反对,把手机放回口袋,开始洗手。   他还是没回答我为啥没走的问题,但也可能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无非就是不想走,或者在等我。两相比较,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这不是我自恋,而是,可能真像某次闲聊时周铖说的吧,花花有点过于依赖我了,这种依赖不是物质方面或者离开你就生活不能自理了,而是精神上的一种依赖,按照周铖的说法,这种依赖不是不好,只是无形中会让花花不由自主的疏远和别人的关系,甚至是切断。   如果放在以前,我会为自己得到的信任而沾沾自喜,可是现在,我真的有点儿担心了。更要命的是,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想啥。虽然花花让我有想知道的就去问他,可我又不是娘们儿,不可能一天到晚全都在揣测别人的心思,况且即便问了,如果是不想回答的,他也会像刚刚那样,直接无视。于是现在的情况就变成,周铖和小疯子以为花花跟我亲,我也相信花花跟我最亲,但我还是不了解他,甚至是想了解,都无从下手。   回家路上吹了点儿风,酒劲儿便上了头,等洗完澡,酒劲儿散了些,反倒更困了。打着哈欠从浴室出来,晃悠悠回到卧室,花花正趴着研究菜谱,专心致志。   我一把扑进床里,抬手扑棱扑棱他的卷毛儿:“不用这么刻苦啦。”   花花轻轻摇头,放下书,拿起手机:还不够。   我歪头看着手机屏幕,皱眉想了很久,依然不确定他说的是厨艺程度刻苦程度还是其他。   显然花花对这个话题也没什么兴趣,索性换了个:你和于轻舟都聊什么了?   我叹口气,拿手指用力戳屏幕:“敢不敢把人名写对一次!”   花花没理我,继续执着这个问题。   我只好努力把琐碎的片段往一起归拢:“也没啥啊,就出狱以后怎么过日子,怎么到的今天,还有他那些破事儿啦,反正就这个不顺利那个也不顺利人生就一杯具啥的,我怀疑他没啥朋友,不然哪能憋那么多话等着跟咱们说……”   花花扯扯嘴角,飞快打字:没跟咱们说。   我黑线:“……你哥人缘好行了吧。”   在监狱里关系就很好?   “怎么可能,”我片刻犹豫没有直接否定了这种可怕的猜想,“你见过猫和耗子关系好的?”   花花疑惑起来,似乎在努力思索关系不好和把酒言欢之间的转化点。   “赶紧洗澡去。”我拿脚踹他,省得他在我都没想明白的事情上费脑细胞。   花花皱眉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太乐意地起身,奔赴浴室。   我感觉得出来花花不太高兴,但对于不高兴的源泉,完全没头绪。已经不是第一回发生这情况了,所以我也没当回事儿,翻身找个舒服的姿势,安心酝酿酣眠。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时间,也可能很长,半梦半醒的我没什么明确的概念,只隐约意识到该是花花洗澡回来了,但我不想动,反正我没有占到他的那一半床。   身下传来颤动和轻微的不平衡感,这是花花上床了。   我的意识逐渐远离,像是整个人落进深海的,一点点下沉……   流动的空气中闯进一丝清爽的肥皂香,柔柔的缓住我下坠的速度。嘴唇上传来微妙的触感,先是像羽毛轻拂,痒痒的,然后力道慢慢压下来,清凉变成了温热。   第67章   我的大脑像是炸开一颗原子弹,整个人瞬间清醒,不是那种清晨闹铃声中的渐渐,而是一根针扎进神经那种惊醒,应激反应让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啪就张开了眼睛,模糊的焦距里,熟悉的五官轮廓慢慢清晰。   电光火石间,我做了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我甚至没等到焦距调准,下一刻直接诈尸一般腾地坐了起来,由于力道太大,这一过程里我的额头猛然撞开了花花的下巴,以至于我装模作样揉脑门儿的时候花花是实实在在抽着凉气——舌头被突然合拢的牙齿咬破了。   “没、没事儿吧?”我有点心疼,又有点慌,话就说不利索了。   花花愣愣地看着我,有些迷茫,似乎疼痛也不足以让他从变故中缓过神儿。   我急中生智,瞪大眼睛做出惊魂未定状:“我刚刚魇着了……”   这说法很有说服力,我尚未平定的急促呼吸便是最好的佐证。   花花呆呆眨了两下眼,表情渐渐缓和,总算拿过手机写字:做梦了?   “嗯,梦见又回到牢里了。”我顺杆儿爬。   花花轻轻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可惜转瞬即逝,最后他抬手摸摸我的头,好像在说,别担心,都是梦。   我有点儿不爽,因为感觉自己莫名的降了辈分,但因为心虚感还没过去,所以也就没底气去打掉脑袋上的爪子,任由他摸了个够。   真正熄灯时,我是彻底睡意全无了,好在花花没像往常一样变成树懒非抱在我这木桩上。   但,让我闹心的也是这个。   如果花花还一切照旧,我反倒可以安慰自己,无非就是孩子缺爱嘛,抱抱或者亲亲本质啥没啥不同,那天我看新闻还瞄见贝克汉姆亲他儿子呢,嘴对嘴那叫一个深情。可问题是花花没照旧,反而整个人绷着一动不动,时有时无的呼吸摆明没睡着。这有点儿像他刚出狱那天晚上的状况,只是那时候紧张,忐忑,兴奋,不敢置信,所以睡不着,可现在呢?我不敢再往深想,如果他偷亲我险被发现这事儿和他出狱这事儿可以放在一个天平上衡量……靠!   装睡是件体力活,忍耐再三,我还是轻轻翻了个身,从仰躺变成侧躺,浑身关节都稍稍得到了舒缓。   彻底背对着花花,让我的神经也略放松了些。   月光被厚厚的窗帘挡住,室内黑得像被泼了墨,我闭上眼努力想睡着,思绪却越来越清晰,也可能是白天王八蛋的到来,勾起了一些久违的回忆,现在那些好的不好的都在我的脑袋里重演,联欢会,采石场,周铖和金大福的胡搞,花花被那帮孙子拿烟头烫……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睡着,而且睡的也不踏实,迷迷糊糊的,没办法,大脑皮层里的某些细胞依然在顽强地播放着纪录片,不以主人的意志为转移。   浅眠易醒。   第二天清晨花花刚坐起来,我就察觉到了,然后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周公。   “几点了?”我打着哈欠问。闹表没响,窗帘又遮挡了全部的光,实在不好判断。   花花把手机递过来,北京时间七点二十。   “靠,你起这么早干嘛?”我还没开启续接模式,完全想什么说什么。   花花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写:睡不着了。   我没好气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劳碌命。”   花花乐了,浅浅的,却像一缕微风,让人很舒服。   我也跟着乐,想也不想就抬手摸他的头,可是刚扑棱一下,我就停住了。   花花略带疑惑地看着我,片刻后,微微眯了下眼睛。   我有点儿要崩溃,这都什么破事儿啊,好好的日子非搞得别别扭扭,这他妈都哪跟哪啊!   “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我看是你欲盖弥彰恼羞成怒!”   “我盖什么了,你说说呢。”   “有能耐你别清空收件箱!”   “需要我提醒你吗容恺同学,这是‘我’的手机。”   墙皮灰被激烈音波震得扑哧扑哧往下掉,我叹口气,心里平衡了——这大清早的,有人比我和花花还别扭。   快速穿上一条秋裤,我光着膀子就进了客厅,远远便看见小疯子和周铖吵得不亦乐乎,一个面红耳赤,一个表面上看情绪还成,但眼底要结冰了。小疯子近来情绪就不太好,找个借口撒火发疯很正常,让我惊讶的是周铖居然应战了,这不开天辟地头一回么。   “大清早的吵吵啥啊,天塌地陷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战局,准备给自己倒杯水,顺带缓和一下尴尬局面。   小疯子一看见我立马精神焕发,声音又高了几个八度,指着周铖跟指卖国贼似的:“你都想不到,他居然还给金大福打电话!”   哪又冒出个金大福?   我也顾不得倒水了,直接一脑门子疑问地去看周铖。   周铖无奈地叹口气,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解释了一百次而现在只是再和我陈述第一百零一次:“是那边打过来的。”   “那还不是一样!”没等我说话,小疯子直接抢答,“反正你就是小三!还是个男小三!那天我看见你俩一起吃饭就知道这里面没好事儿!”   那天,是哪天?小疯子开始情绪低落的那天?   “好吧,就当我和他在图谋不轨,”周铖停顿几秒,忽然笑了,一扫上一秒的烦躁和不快,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淡然的家伙,只见他靠近容恺,轻松吐出几个清晰的字,“好像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小疯子气急了,这从他一阵红一阵白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但又好像不是单纯的生气,一贯浅浅的特容易看到底的眸子里,这会儿忽然多了好些复杂的东西。   没等我分析出个子丑寅卯,小疯子忽然转身,摔门回了房间。   我站在客厅跟周铖大眼瞪小眼,良久,我问他:“怎么个情况?”   周铖耸耸肩:“谁知道呢,犯病了吧。”   小疯子是不是犯病我不清楚,但周铖是真生气了我知道,他很少生气,就如同他很少刻薄。   回到房间,花花已经洗漱完毕,我大概给他讲了讲客厅战火,他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听,心不在焉的。   我不太乐意:“好歹一个屋檐下,你多少关心关心啊。”   花花看我急了,才拿过手机写:他们不是小孩。   我无语,没好气道:“哦,就你是,所以我就关心你一个呗?”   花花摇头,写那话差点儿让我背气儿去:我也不是。   “那行,从今往后我就关心我自己!”妈的老子不干了!   ……   “喂?王……呃,俞轻舟吗?”   “冯一路?难得啊,我还以为你要我电话号码是为了供起来呢。”   “别整没用的,你忙不?”   “我要说忙呢?”   “那就找个你不忙的时候我再打。”   “其实吧,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忙。”   “那到底是忙还是不忙!”   “看你表现。”   “啊?”   “你刚刚,想叫我王什么?”   “……”   “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王……八蛋。”   “拜拜。”   “靠!”   “哈哈,”王八蛋爽了,态度也终于像个人了,“说吧,找我啥事儿?”   给王八蛋打电话绝对一时冲动,以至于我现在也没想好要怎么阐述这个问题,磨叽半天,索性问个大方向:“监狱里……呃,男人和男人搞那个的不是很多嘛,我想问问他们出狱之后是都变回来了还是……继续为计划生育做贡献?你们不是有监控嘛。”   王八蛋莫名其妙:“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我有些狼狈:“就忽然想起来了呗。”   王八蛋切了一声,慢悠悠道:“如果你是担心周铖和金大福,完全不必,据我所知金大福马上就要举家迁移了,好像是女方父母在老家承包了个养殖场希望他能去帮忙。”   我愣住,忽然觉得距离事情真相特别近了,只剩下最后一层纱。   难道金大福和周铖联系也好吃饭也罢只是回家前的告别?说真的,我喜欢这个推论。   王八蛋的音调忽然染上不怀好意的笑,“现在放心了吧……冯妈?”   来道雷把他劈了吧!   “现在我再给你讲讲监狱里搞基的出去了通常什么情况……”   “操,你故意的吧。”我黑线,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这会儿还讲有屁用。   “知识普及嘛,没坏处。”王八蛋跟能听见我心声似的,自顾自讲起来,“监狱里搞基的有两种人,一种原本就是,在监狱里更是如鱼得水了,这种呢不管进来还是出去,都一个样儿,不过这种数量实在少,大多数人都是暂时的转个方向,毕竟没鱼虾也好嘛。至于你问的出去之后会怎么样,其实既看个人,也看境遇,比如有人出去就找了个姑娘,发现还是姑娘好,也有人出去之后发现和女人不行了,还有周铖金大福这种一起出去或者前后脚出去的,在监狱里有了感情,继续搞的概率就很高,毕竟有共同经历共同语言,完全是干柴烈火……”   “可以了!”我听得浑身鸡皮疙瘩,头皮上像有无数蚂蚁在爬,我说什么来着,尼玛这根本不是哥的世界好不好!   “还有事儿没,我要写月度总结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纠结半天,还是问了,“有没有可能在里面不是,结果出来反而搞了?”   王八蛋没有马上回答,仿佛在很认真的思考。   我莫名紧张,手心居然出汗了。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王八蛋的声音才再一次传过来。   “冯一路。”   “嗯。”   “你不要爱上我,会受伤的。”   第68章   当我意识到世界上还有“爱上俞轻舟这货”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后,我被彻底治愈了,一切苦难都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隐隐透出希望的微光。   花花的事可以暂时往后放放,反正他现在的表现一如从前,要不是那个无眠的夜,我甚至会因为眼前的一派自然而产生“那事儿”压根没发生过的错觉。有时候我也会去想,说不定那个莫名其妙的瞬间是个意外,特定环境特定场景特定氛围下就跑偏了,等到太阳升起,一切各归各位。但花花是否也这么想,我不确定。以前我总把他当小孩儿,可孩子终究要长大,刚认识时他的眼睛里藏不住事儿,确切的说他几乎没什么事情需要藏,所以每每眸子黑亮得吓人,现在依然黑,却没那么透亮了,仿佛所有心思都拿丝绒布裹着,别说模样,连轮廓都抓不准。   这有点儿让人挫败,我想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叛逆期孩子的父母终日头疼了。   不过花花终究还是乖的,尤其是和另外俩人一比较。   小疯子和周铖现在处于冷战状态,呃,说冷战都不确切,应该是“断交”。小疯子对周铖采取的是“单方面高调无视”政策。比如那天我给王八蛋打完电话,小疯子凑过来打听,说你跟谁嘀嘀咕咕这么久啊。我正琢磨怎么避重就轻,周铖轻飘飘送过来一句,是咱们的管教大人吧。我心里咯噔一下,正暗骂这人不科学的第六感,小疯子忽然走开了,连答案都不稀罕再听,完全没了从前逮着机会不撒手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执着精神。反观周铖,不知道是被无视多了还是压根儿没放心上,除了第一天的争吵,之后一如既往平和生息,该吃吃,该睡睡,该兼职赚钱赚钱,甚至这么明显地被小疯子差别对待了,依然只是耸耸肩,一幅“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无辜。其实我有点能理解小疯子的郁闷了,这就好像吵架,你气得要死,对手气定神闲,你能不抓狂么。   “老板,你最近情绪不大对头哦。”没什么客人的下午,小疯子趴在收银台睡午觉,花花躲后厨里玩手机,周铖直接回家干第二产业去了,剩我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邹姐递过来切好的西瓜。   “这得是最后一波瓜了吧,再往后的估计都是大棚里扣出来的。”西瓜瓤很红,猛地啃一口,清凉甜香。   “对头,天彻底要凉咯。”邹姐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幅要跟我长聊的架势。   其实我是有点儿想一个人呆着的,但都这情形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顺着话茬儿聊:“天一凉,大排档的生意也跟着变差,再过个把月我看可以考虑改成小路火锅城。”   邹姐皱起眉头:“地方不够噻。”   我哭笑不得:“跟你说着玩儿的,就这么几张破桌子,吃火锅还不憋屈死。”   女人不好意思起来,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太直白,开始冥思苦想怎么找补。   我看不下去,连忙换了个话题:“对了,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两个弟弟?”   说到家人,女人的眼里有了光彩,整个人都生动起来:“老板你还记得哟,一个在读高中,一个已经上大学喽。”   我来了精神,正襟危坐,认真地问,“那他们会闹别扭吗?就吵架啊,打架啊,冷战什么的。”   邹姐想都不想直接道:“男孩子哪个不调皮哦,从前我还在家里的时候,他们打的才凶嘞,什么都要争,没得法子。”   我连忙追问:“那一般都怎么和好的?”   邹姐爽朗地笑:“哎哟,又没得什么深仇大恨,转个身就好得穿一条裤子咯。”   我颓丧地重新躺到椅子上,果然亲兄弟和咱们这种半路出家还带了点儿跑偏性质的感情没可比性。   邹姐见我没了精神,有些疑惑,似乎隐约也感觉到和她的回答有关,于是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凳子:“等等!我记得有一年春节回家他们两个闹得好厉害,结果一拿到压岁钱就去外面耍了,勾肩搭背的好亲热。”   物质……刺激吗?   跟邹姐的谈话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思路方向,虽然拿钱说事儿俗到不能再俗,但不可否认,钱绝对是个好东西,为什么商场上总爱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因为它可以把不共戴天的两个人变成亲兄热弟。   我现在手上的钱不多,小两万,基本都是这些日子攒下的,当然贷款还没有彻底还清,但也不急,每个月把该还的还了还能攒下一点,这就让人觉得压力小了很多。其实之前我也想过怎么分配收入的问题,虽然花花小疯子周铖都没提这茬儿,但我不能装傻。店是四个人的,结果赚的钱都我一个人捏着,这不破坏友谊么。只是因为钱不多,我就没把这事儿真正提上日程,总觉得来日方长,而今,契机到了。   想让小疯子和周铖和好,首先就得破冰,既然好说好商量没办法让俩人凑合到一起,那就谈钱吧。谁说谈钱伤感情?有时候钱也可以是感情的鹊桥。   晚上回家,桌上已经摆好了现成的饭菜,不过有些凉,所以我又拿到厨房里热了一下。周铖不热衷于烹饪,但在他有闲有心情的时候,也会服务一下大家。当然那种饿着肚子等大家回来再共进晚餐的矫情事儿他是绝对不做的,因此我始终觉得这种偶尔的奉献不过是他给自己做饭的时候捎带脚增加了一点量。   饭热好了,人不见了,我让花花去敲小疯子的门,磨叽半天,他才从卧室出来,弄得好像我们这场是鸿门宴。结果吃完饭我只是转身刷了个碗,这厮又跑了。倒是周铖,被我以开会的名义弄到客厅,极其配合——   “需要我做会议纪要吗?”   我想踹这个老神在在的家伙一脚:“好好坐在你的沙发上得了!”   周铖莞尔一笑:“OK,舍长。”   尼玛老子啥时候又多出来一个外号!   花花正要坐下,被我阻止:“再去叫一下容恺。”   后者得令,很自然过去敲门。   小疯子起先没理,但花花也不是吃素的,咱不能说话还不能砸门么,那动静一声比一声大,起初还只是声声入耳,后来便声声扣心了。   比执着,没人拼得过花花,所以小疯子灰头土脸悻悻而出这个结局是可以预见的。   “你上辈子肯定是慈禧,”人还没坐稳当,我便敲了他脑袋一下,“这架子大的。”   小疯子撇撇嘴,难得没强词夺理,只是臭着一张脸,上书四个大字——有话快说。   我偷偷去瞄周铖,好么,那家伙不知道啥时候拿了个苹果在那里削,那叫一个怡然自得。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确实没把小疯子放心上,但我要是小疯子,不管愿意是哪一个我都能直接扑上去跟他干架。   等等,我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想到个问题——为嘛周铖和大金子还有联系会让小疯子有这么大反应呢?花花不说了,那家伙感情缺失,为数不多那点被我开发出来的也原封不动都还给我了,可就我的感受来看,也只是觉得没必要再和大金子联系,但说到底这还是周铖的自由,有必要到大动肝火濒临决裂的地步?   我正思绪翻腾,周铖淡淡的调侃翩然而至:“舍长,如果你还没想好主题,我建议会议延期。”   削苹果都堵不住他的嘴!   “咳!”我清了一下嗓子,端正而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人民群众的主心骨,“那个,烧烤店开的时候也不短了,虽然每个月都要还贷,但还是赚了些钱的,店是咱们四个的,那赚的钱咱们肯定也要一起分……”   提议发出后,客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周铖淡淡问:“有多少?”   “大概两万吧……”我抓抓头,有点底气不足,其实只有一万八。   “拉倒吧,就一万八,我记账的我还不知道?”   所以说和财务搞不好关系的老板是凄凉的。   “一万八就算了吧,不值当一分,还不如再填点钱扩一下店面,”周铖冷静分析,“现在天已经凉了,等到大排档彻底退市,单靠店内的营业面积根本不够,不扩店面就是等着亏钱。”   小疯子看起来也同意这个想法,可因为提议的是周铖,于是他都快把脸憋红了,也死忍着没附和。   我叹口气,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扩店面的事儿我也想过,最简单的就是一二楼彻底打通都做店面,可那就要给邹姐她们另租房子,而且还要重新内装,一万多块钱恐怕下不来。”   “一万多是你的,”周铖悠哉地扬起嘴角,不疾不徐道,“我这还一万呢,加进去就差不多了。”   我抬头看看天花板,现在都流行直接往下砸馅儿饼吗?   “哪来的一万?”不怪我警惕性高,实在是……咱大伙儿的历史都不光彩。   周铖莞尔:“放心,绝对清白。”   一记不屑的“嘁”半路杀入,我循声望去,正好捕捉到小疯子情真意切的白眼。   这又是什么情况?俩人还有金钱纠葛?   我用视线无声地询问着,没人理,于是我怒了,尼玛我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烧烤店跑堂,咱能不当成福尔摩斯和神探狄仁杰来用吗!   周铖还是很有分寸的,看出我脸色要黑,第一时间托出真相:“前阵子我和容恺都赚了些外快,所以合伙炒股来着。”   我花了几秒才接受俩人携手创收的事实,但依然无法想象俩人并肩而坐对着股票走势图的画面,只好跳过谈下一话题:“那这一万应该算你俩共同收入啊,怎么就变成你的了?”   周铖轻叹一声,颇有点羽扇纶巾的味道:“我俩买的股票一直走势不错,不过从上个星期开始往下跌,我觉得应该抛,他觉得还会涨,最后我俩打赌,抛还是要抛,毕竟赚钱了,可如果抛完股票涨了,那这笔钱就是他的,反过来股票继续跌,钱就都归我。”   结局不用问了,胜负很明显。   但问题是……尼玛都冷战了还不忘抽空打赌这得是多曲折的情谊啊!   一场会开下来,周铖和小疯子的问题没解决,倒是无心插柳,明确了小路烧烤未来前进的方向。烤串可以一时,但不适合一世,想稳步做大,还是要有个固定流派,比如当下颇为有市场的川菜。这个其实没什么诀窍,就一条,装修完毕后请个好厨子。   “散会。”我喜欢说这俩字儿,显得特别气势磅礴。   花花第一个起身,不知道的还以为屁股底下有针呢——他烦开会这毛病可以追述到十七号时代。   小疯子第二个起身,估计这会开得过于憋屈,也巴不得赶紧撤呢。   哪知周铖忽然叫住他:“容恺,先别回屋,咱俩再开个小会。”   小疯子愣住,有些讶异的回头。   周铖朝他微微一笑,表情很自然,自然得就好像他只是叫对方等一下吃几口水果再走。   花花没理会这些,自顾自回了房,其实我很想吃完水果再走,但当周姓舍员很认真地问我,舍长,你还有事儿吗?我只能秀出领导干部风度,起身一甩头,跟上花花的脚步。   关上卧室门,八卦泡泡终于按捺不住从我的心底咕噜噜翻滚上来。   “哎,你说他俩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儿呢?这么别别扭扭又神神秘秘的。”得不到共鸣的八卦者是极其悲惨的,所以哪怕花花从来不关心这种事情,我还是要跟他聊,呃,好吧,是只能跟他聊。   花花正在脱衣服,听见我问,动作停顿了大概半秒的半秒,然后继续。   我也没指望能得到回答,多数时候在八卦领域花花的作用就是个树洞。   但我没想到树洞脱完衣服,居然光着膀子拿手机过来回我了:容恺这回犯病的时间太长,周铖没耐心了。   我有看没懂:“犯病?犯什么病?”   花花被我问得皱起了眉头,很纠结的样子,似乎他自己能理解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写。   我有点儿葡萄酸了,哥这么思维敏捷的还一头雾水呢你个整天闷着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反倒看透了?于是我怀疑地眯起眼睛:“你是真看明白他俩怎么回事儿了还是瞎蒙的?”   花花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在说随你怎么想,他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和我有啥关系。   所以说无欲则刚呢,我只得灰溜溜败下阵来,凑过去不耻下问:“那你觉得他俩今天晚上能讲和不?”   花花转过头来看我。   我忽然意识到我俩离得有点儿太近了,近到我觉得不太自在,近到我能清清楚楚看见我在花花瞳孔中的影子,近到我觉得花花的眼睛实在太黑了,像是可以把人吸进另外一个世界。   我咽了咽口水,头皮开始发麻,我估摸着最多再坚持两秒,如果花花还这么看我,我就准备一个胳膊肘捅过去武力解决了。   所幸最后关头花花及时收手,时间卡得很准,就在我马上爆发的前半秒,这家伙收回视线开始打字:讲不和   我惊讶花花的笃定,下意识就问:“为啥?”   花花打字的进程并没有停,我这才发现自己太心急了,讲不和三个字后面是逗号,而花花最终的完整句是——   讲不和,周铖对他没那个意思。   第69章   我失眠了三分之二夜,而这三分之二的三分之二里我都在想花花的话。周铖对小疯子没那个意思的前提必须是小疯子对周铖有那个意思,可谁来告诉我“那个意思”是啥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是我怀疑花花可能对我有的那个意思?尼玛十七号被搞基之神庇护了吧!而且明明同吃同睡同个屋檐下怎么人家仨就心有灵犀心照不宣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剩老子一个人一头雾水一窍不通一点眉目没看出来跟神经病患者被隔离了似的!   但我是一个男人,一个胸怀像大海的男人,斤斤计较三个小姑娘与我不交心并非纯爷们儿的风格,所以三分之二失眠夜里剩下的三分之一,我都在为以后筹划,比如明儿个天一亮,咱这一个屋檐下的四个人还怎么处?我问花花怎么看出来小疯子对周铖有那心的,他死活没说,我问他那你又怎么看出来周铖对他没那心的,死小子还是跟我玩儿沉默,这么能扛你怎么不进保密局!说实话,我挺担心容恺,我不知道明天一早起来会看见一个怎样的小疯子,这和钱包丢了股票赔了不一样,失恋的小疯子,真不在我想象内。   没感觉。花花说的那么斩钉截铁,我不知道他哪来的根据。在我看来感情这东西完全可以后天培养,古时候夫妻俩洞房花烛夜才第一次见面呢,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不也比比皆是?呃,等等,我干嘛满心希望俩大老爷们儿培养感情……   日上三竿我才幽幽转醒,头很疼,我怀疑是前夜用脑过度。   花花不在,卧室显得空空荡荡的,我打着哈欠走到客厅,就小疯子一个人在玩儿电脑。他今天穿了一件连帽卫衣,立起来的帽子上带着两个黑色的小恶魔角,又二又呆,这会儿他屈着腿,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对着显示器目不转睛。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于是敲打键盘的声音就格外响亮。   “早,”我尽量很自然地打招呼,装作很随意地问,“花花和周铖呢?”   “一早就去店里了,”小疯子的目光依然在显示器上,“说某人睡得让猪都嫉妒,叫我别打扰。”   “那你怎么没去?”我有自动过滤不和谐词汇或短语的功能。   “又没什么客人,浪费劳动力干嘛。收银抽屉钥匙我给哑巴了。”小疯子的声音很正常,甚至比平时还要正常,正常得有些不像小疯子,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过脸来,尤其被立起的帽子一挡,更是连侧脸都瞧不真切。   我心下一凉,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刷地一下子拉开他的帽子!   “干嘛?”小疯子终于转过了头,棒棒糖把腮帮子塞得圆咕隆咚,再配上一双清澈而有懵懂的大眼睛,活脱脱一没心没肺没成年。   预期中的涕泪横流并没出现,甚至可以说欢快的有些过分了,尤其是那个棒棒糖,弄得我很是尴尬,于是想都没想胡乱抓过一句就企图借坡下驴:“在屋里带什么帽子!”   说完连我自己都有些囧,正等着小疯子鄙视吐槽诸如“冯一路你这话题转得太生硬了”之类,对方却没有,只是简单整理了一下被我扯皱的衣服,然后听话的不戴帽子敲键盘。   我向来对小疯子的聒噪没好感,可这会儿却忽然希望他能喋喋不休。   “跟谁聊呢,这么起劲儿?”我凑过去,一来是真好奇,二来也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没聊天,回帖呢,”小疯子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起伏,手指依然翻飞,敲键盘的声音更响亮了,“一傻逼说我的经济观点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尼玛今天我要是不把他说到无地自容悬梁自尽我就不姓容!”   我觉得小疯子这美好的姓氏今天是保不住了。   洗漱完毕,热了热餐桌上剩的面条,小疯子说他吃过了,于是我简单的解决了自己的早饭。在玄关穿鞋的时候,小疯子依然没把注意力从电脑前面挪开,我忍不住劝了句:“淡定,键盘都快碎了。”   小疯子不以为然,用后脑勺和我告别:“走你的吧,拜!”   一路上我都在想,周铖到底和小疯子谈了啥。明明是什么事情最写在脸上的人,今儿个我居然看不透名堂了。我甚至不确定昨天晚上俩人谈的事儿到底是不是我和花花想的那个领域。要是我和花花根本跑偏,那这事儿就搞笑了,估计小疯子知道得一边喷血一边骂,谁他妈要高基,你俩那是猪脑子吗!   抵达小路烧烤的时候,店里有几个客人,不过都是唠嗑为主,吃饭为辅,桌上基本只剩光秃秃的签子了,人家还侃得火花四溅呢。   周铖坐在收银台看书,还是平时的样子,安逸的好像这不是烧烤店而是图书馆。如果说小疯子是那种什么都写在脸上的,那周铖的脸肯定是刮过大白的,连条缝儿都找不到。所以我越过收银台先进了后厨。   花花在择菜,看见我进来,笑了下,然后用眼神询问,有事?   我蹲下来 ,和坐在低矮小板凳儿上的花花平视:“周铖还好吧,早上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花花拍掉手上的菜屑和泥土,掏出手机:心情好。   “心情好?”收银台读书郎的剪影闪过眼前,我努力找茬儿,还是没看出来,“他不一直都那个死样儿么?”   花花耸耸肩,继续写:早上在厕所里哼歌。   我黑线:“你听见了?”   花花好像知道我在脑补他把耳朵贴在厕所门口听人家撒尿的猥琐行径,连忙补充说明:他没关门,我在客厅里就能听见。   好吧我决定相信花花了,撒尿唱歌还不关门,这得是心情有多好啊。   离开后厨回到正堂,周铖正给两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结账。   “老板,你就给打个折嘛。”   学生妹甜甜的撒娇跟化骨散似的,我这旁听的都有点儿扛不住。可一见周铖淡淡微笑,我就知道没戏了。   “抱歉,您二位一共消费十六元,尚未达到打折标准,还有,我不是老板。”   小姑娘们扁着嘴,悻悻离开,周铖关上收银盒,毫无所觉继续看书。   你说他不怜香惜玉吧,对谁都挺温柔,你说他怜吧,还真没见过几次走心。哪怕当年因为担心花花而提醒我不要单方面过度的靠近,也只是提醒,后面我压根儿没听话,他也只是围观,再没说过或者做过什么;跟大金子分开也是,你说他心里不好受吧,肯定有,可他依然悠哉地过日子。都说小疯子没心没肺,我倒觉得两相比较周铖那心更难找,他不是不给你,但给的实在实在是太有限。   “老板,如果真的喜欢我可以把这个位置让给你。”   带着笑意的调侃把我拉回现实世界,抬头,周铖正要起身。   我赶紧把人按回椅子上:“别别,我收钱就没准过。”   周铖乐了,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默默把眼神调成X光线从上到下扫描了无数遍,却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如果说小疯子还有同平常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聒噪度下降,那么周铖真的没任何异样,除非昨天晚上他和小疯子谈的是明天早餐吃什么这种事情,否则我真的由衷膜拜他的淡定。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侦察兵似的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盯得眼睛都绿了,终于败下阵来,别说周铖,连小疯子都恢复正常了。后来我私下里问花花对这件事的看法,结果对方来了句,你怎么还惦记呢。我冤死,如果关心朋友也是一种错,那么来道雷把我劈死好了!   估计是我的表情过于纠结,花花难得劝慰:他们俩的事情他们自己可以解决,你别操心了。   我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俩已经内部解决了?”   花花:应该是。   我半信半疑,又思来想去很久,直到最后对上花花眼底的平静,脑袋里摇晃了许久的天平才终于有了固定倾向。不知道为啥,最近我忽然觉得花花越来越容易让人信服,不是说他的话多么的金玉良言,而是一种感觉吧,相比从前更稳重,更沉静,隐隐的有一种力量。   树叶变黄,纷纷扬扬落满街道,天彻底凉下来,小路烧烤改造大计也从图纸阶段进入到施工阶段。我们找了一家装修公司,包工包料,原本想图个省心,可小疯子偏说现在的装修公司都不可信,能把东西给你做成和图纸一样的都算顶级优秀了,至于材料掺假施工敷衍蒙骗业主的数不胜数,于是自告奋勇充当监工。   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精神头儿,每天天刚亮,就骑着电瓶车去饭店,天黑之后才回来,我忙着给阿秀邹姐他们找住的房子,只能隔三差五去店里看看,花花一听要弄川菜,第二天就弄了本菜谱闭关潜心研究,至于周铖则在这空闲里找了点儿翻译的灵活儿,打发时间。   “哎,那个转角是圆弧的你别想当然给我做成直角,难看死了!”   “我说你这灯线怎么布的,那地方能封死吗,将来线路坏了怎么修?”   “你这是刷墙还是画画啊,我拿脚涂的都比你匀。”   “你们哪儿买的瓷砖,来来,看看这切口,我见过釉面薄的没见过这么薄的,坑爹呢吧!”   “……”   我拿着给小疯子带的KFC豪华午餐一只脚刚跨进店门,就听见这一大串噼里啪啦的,别说工人,我都有想逃窜的冲动。   小疯子一见我……手里的东西,喜笑颜开,直接从凳子上蹦下来飞奔而至,然后一手拿过我的东西一手把我往外拉:“里面灰大。”   门口乘凉的椅子还在,小疯子一屁股坐上去,大快朵颐起来。   看得出是真饿了,而且好像也瘦了点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着他的脸都没从前圆了。虽说不用干活,但就每天这么监督指挥也很耗体力,我想着,不自觉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疯子吃得正HIGH,才不管是摸头还是掐脸呢。   趁他吃饭的当口,我又走回店里,工人们干得也很辛苦,挺凉的天气,一个个赤膊上阵大汗淋漓。   “都吃饭去吧,大中午的也休息休息。”我大声道。   工人们跟得了特赦似的,争前恐后往外涌,估计是真饿着了。   最后只剩下一个工头模样的人站在那儿没动,我奇怪地问:“你不去吃饭?”   工头叹口气,忽然问:“大哥,你觉着咱们兄弟这活儿干得咋样?”   其实我不太懂,但看人家问得这么期盼,我只好装模作样环顾四周,呃,从外行的角度看,没啥纰漏,所以我斟酌了一下道:“还不错,怎么了?”   工头忽然扑过来紧紧攥住我的手,给我吓一跳,然后我就听见了史上最血泪的控诉:“大哥你要真觉得不错就跟你弟说说吧,我们活儿做得不敢说多精致可在同类队伍里也绝对是数得上的,多少家大饭店都我们装修的,没一个说不好,我们兄弟赚的都是血汗钱,给条活路吧,咱们这是装修饭店,它不是盖鸟巢啊……”      第70章   饭店装修顺利完工,我巡视一圈儿,很满意,小疯子巡视一圈儿,罗列出满满一张A4纸的罚款清单。眼瞅着工头要跟我俩同归于尽了,我赶紧把小疯子拉倒一边劝。   “祖宗你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吧,没见电视上总理天天说农民工是咱们的兄弟,农民工工资不能拖欠。”   “我没拖欠啊,”小疯子理直气壮,“结算完马上给钱。”   我无力扶额,眼前恍若浮现出新闻头条——个体户无理克扣令人发指,农民工身单势弱有苦难言。   确定说不通之后,我也就不跟他扯了,直接拍板儿:“没你什么事儿了,回家去。”   小疯子瞪大眼睛,似乎没预料到我居然来横的。   我没好气地一拍他脑袋:“瞪什么瞪,要不要我再给你一根金箍棒儿大闹天宫去?闹这么多天也够了。”停顿一下,我抬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脸,才继续说,“别跟别人过不去,也别跟自己过不去。”   小疯子怔怔看着我,慢慢的,安静下来,疯劲儿就像漏了气的气球,再没了形状。   过了好半天,他才闷闷道:“那我可真什么都不管了,一会儿你自己结算,多给人家钱了别哭。”   “就算哭我也猫儿被窝里行了吧,”玩笑似的朝他屁股踢一脚,“赶紧好好洗个澡,休息休息,累这么多天了。”   小疯子拍拍屁股,不置可否,直到骑上电瓶车离开,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打算回家还是绕着二环兜风。不过我总觉得他出不了大事儿,说白了,小疯子不是那种因为不顺心或者一些打击就折磨自己的人,相比之下,他绝对更乐意折腾无辜群众。   给施工队结完帐,我面对满室狼藉也有些头疼,遂决定明儿个再清理战场,毕竟打扫卫生不是我强项。锁店门的时候阿秀打来电话,说是她们已经在我新租下的房里安顿好了,请我们四个过去吃火锅。我顿时头大,既不好意思辜负人家的盛情,又很有自知之明肯定凑不来四个人,且不说小疯子已经没影儿了,就是在也未必有这个心情,周铖更是素来冷清,没准儿到现在都不清楚姐妹俩的全名儿。思来想去,我只得给花花发短信,好说歹说,算是说动他一起赴约。   火锅吃的倒挺开心,阿秀是个活泼的,邹姐更是一副自家人的态度。但美中不足也在这里,邹姐太自家人了,对我更是殷勤得不得了,弄得我有些招架不住。偶尔和阿秀对上眼神儿,妹子还生怕我不了解情况似的一个劲儿使眼色,拜托,我是谈恋爱不多但我也不是傻子,花花对我那么隐晦的心思我都闻着味儿了,邹姐这种恨不能举个牌子说我相中你了的,我能看不出来么!但问题是我一直都把她当成老大姐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这忽然来个角色转变我是真的拐不过来,完全没感觉。   莫名其妙的,我还有点儿担心花花看出来邹姐的心思,也不知道为啥,就是担心。可一直到吃完饭,花花都表现得很自然,没半点异样,我这才放下心来。   小路川菜馆开张在即,万事俱备,只欠厨子。   我提议弄个招聘广告啥的挂网上,结果被小疯子鄙视了,我不服,但当贴在饭店门玻璃上的招聘启事第二天就找到了它的归宿之后,我决定以后做什么决策还是问问群众意见好了。   新招的厨子叫王勇,年龄也不大,二十九岁,一开始对三千五的工资并不是很满意,后来喝了一口阿秀端来的茶水,无条件投降。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就跟唐伯虎进华府一样,瞧上人了。   人员齐整后第三天,趁热打铁,小路川菜馆正式开张。   周铖依然负责外联,小疯子管钱,我就是个跑堂,花花在后厨给王勇打下手。期间我去了趟后厨,原本想催王勇动作快点儿,菜上得慢客人已经等急了,可一进去就看见花花在那笨拙的切菜,一下,一下,刀和菜板亲密接触的声音让人听得烦躁。王勇显然也很急,一个劲儿唠叨你怎么动作跟生锈了似的。我想替花花说两句,比如他不是专业干这个的,自己摸索能到如今不容易,可话到嘴边,我还是没说。   算算年纪,花花已到而立,别的男人三十岁了在做啥我管不着,但花花这样,说实话,我觉得有点儿窝囊。你要说这里面有嫌弃的意思吧,可能还真有点儿,周铖和小疯子不说了,哪怕不务正业,人家也有旁人没有的特长,我虽然没成什么大事儿,好歹也算个名义上的老板,从路边摊到烧烤店再到现在,虽然出的主意不多,但落到实际上很多事情还是我张罗起来的,可,花花做了什么呢?真的就只剩下出力了,最简单原始的那种。当下大家都在一起,这种差别还不明显,可万一将来有天我们各奔东西,花花能做什么?到建筑工地板砖?我不想这么看低他,只是这种念头忽然就冒出来了,惊了我一身汗。   邹姐自打那次火锅之后,就完全不掩饰了,各种殷勤火辣辣的往我身上招呼,我是真没辙,可又无从拒绝,因为人家压根儿没表白,我总不能上来就说你别喜欢我我可完全不喜欢你,先不说会不会伤了女人心,我就这俩服务员还是表姐妹,这不破坏饭店安定团结嘛。   开张一天,我跟打了一场长征似的,从肉体到精神的疲惫,回到家里的时候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其他人也一样,所以都早早回了自己屋儿。我注意到小疯子和周铖全天都没什么交流,但也无暇去管了,简单洗个澡,然后一头栽进床里。没什么喜悦劲儿,就是觉得累,可能太多事情乱糟糟都挤在脑袋里,把没心没肺彻底驱逐了。   花花在浴室洗澡,我关上大灯只留了一盏床头灯,希望能赶在他洗完之前睡着。自从那次之后,我越来越觉得俩人躺一张床上别扭,本以为时间长了能有好转,可恰恰相反,到现在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质量。花花也不是全然没感觉,证据就是他现在睡觉老实多了,仿佛我俩之间有个隐形的三八线,谁都严格守着不越界。要搁以前,我肯定笑话他有毛病,大夏天搂来搂去这天气凉下来倒老实了。但现在我肯定不会说这话,不然就成我有毛病了。   邹姐,花花,小疯子,周铖,我不知道日子怎么就变成了乱糟糟的毛线球儿,我又不是猫,对鼓捣这个真的压力很大。   或许白天那个奇怪的念头也是源于此吧,我想。之所以惊了一身汗,一来是第一次清醒认识到花花脆弱的社会生存能力,二来,则是忽然发现我居然开始想四个人分开的可能。天下没不散的宴席,要有,也只能是流水席,有些人来,有些人走,血浓于水的兄弟姐妹举案齐眉的夫妻伴侣都未必能携手走到人生尽头,何况朋友。   一个声音在心里说:冯一路,你有些悲观了,这样不好。   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冯一路,你终于清醒了,这样不错。   我抬眼看天花板,黑洞洞里浮现出一双鄙视的眸子:亲,你想太多了。   我果然还是喜欢死鱼眼。   花花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比刚躺下那会儿还精神,没办法,只好闭上眼装睡。花花一如既往安静地关灯,上床,轻到我不屏住呼吸,几乎听不到声响。我知道他是怕吵到我,但这种知道更让人惆怅。   果然还是不能继续了。   这种念头一旦出现,就如燎原野火不可收拾。   但分开睡总要有个由头,我苦思冥想了很久,终于计上心来。   花花的入睡很快,没多久,呼吸就平稳了,我闭着眼睛,悄悄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抬高,再抬高,然后一个自由落体重重砸在花花肚子上!   虽然隔着棉被,但这情况下要还能继续睡花花也是神人了。果不其然,腿很快被人抬了下来,并细心地放回被子里,然后床垫传来震动,推断花花应该是翻了个身。   耐心等了很久,直到花花的呼吸再一次平稳,我狠了狠心,一个翻身把腿又跨到了他的腰上,这一次依然大幅度大力度,花花再次被弄醒。我闭着眼睛装睡,无法知晓他的表情,只知道很快我的腿第二次被人小心翼翼地拿下来,盖好。   如此这般,我折磨了花花半宿,后来我自己又累又困着实扛不住了,才五迷三道地睡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故技重施,基本就等于在挑战花花的忍耐度了。但那家伙就是一个字没提,白天该怎么干活还怎么干活,你指东他绝不往西,时不时还回应个微笑啥的,弄得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虐狂了。但尼玛老子于心不忍了,我又不是开集中营渣滓洞的,眼见着花花的黑眼圈快成烟熏妆了,我痛下决心,你不提,我提行了吧!   这天下午,客流高峰刚刚退去,王勇在大厅里和阿秀套近乎,后厨就剩花花一个人忙活,其实也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就刷刷碗洗洗菜收拾收拾卫生啥的。我瞅准时机闪身进去,故作亲切:“别忙活了,你也休息休息。”   花花见是我,很自然扬起嘴角,同时摇了摇头继续手上的活儿,那意思我明白:没事儿,不累。   莫名其妙我就有了罪恶感,这还啥也没干呢好吧!   深吸口气,驱散有的没的杂念,我说出事先准备的台词:“哎,最近晚上睡觉我是不是特不老实,总打把式?”   花花愣住,似乎没料到是这个话题,过了好几秒,才把手上的水擦了擦,掏出手机:没有。   我相信如果花花不是打字而是摇头的话,我肯定能看出破绽,比如慌乱,或者不自然。但他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简简单单两个字,莫名就让人觉得有理有力。我脑海里甚至能浮现出一个声音,低低的,却并不沙哑,略带些清亮,然后异常沉静稳定,让你无法燃起怀疑的念头。   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即便现在花花的表情自然到可以以假乱真。   “别蒙我了,我也不是没感觉的,”我故意拍拍他的肩膀,哥俩儿好似的,“我这人就这毛病,天热的时候还到,一到秋冬就犯,小时候跟我爸一起睡,恨得他差点儿拿皮带抽我。”   花花没再打字,也没任何动作,只是看着我,静静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我的下文,但箭在弦上,我只能干笑,硬着头皮继续:“所以啊,我想着咱是不是再弄张床,要不这样,我到客厅搭床,反正就一个冬天嘛,过去了我这毛病就好。”   我的算盘是先搬出来,至于明年春暖花开,我完全可以用“客厅很舒服啊”“睡习惯了啊”之类的理由无限期延长分居时间,久而久之,也就成既定事实了。   花花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眼底又成了我看不透的那种黑,像个深潭,看不到底。   我有些不自在,笑僵在脸上,继续不是,撤退也不是。   所以说我真的很不擅长这种玩儿心思的事儿,就大大方方说老子不想搞基也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多好?可惜啊,脑补容易做起来难。   “我说你俩藏这里干嘛呢?老板你赶紧给我腾地方,来客人了!”王勇大咧咧地闯进来,完全没察觉微妙的气氛,撸起袖子就去摸炒勺。   得,失败。   分居未果让我郁闷了好几天,不过我这人属于闪存型,说白了,就是这事儿想起来了抓心挠肝不解决不行,可过后,别的事儿一来,就又暂时搁置了,或许哪天又想起来,又开始闹心,才会再次想着法儿解决。   川菜馆的生意比预期中还要火爆,王勇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手艺绝对没得说,而且好多四川特有的香辛料都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绝对正宗,所以我们这一群人也就跟着马不停蹄的忙活,往往一天下来,清帐要清到很晚,弄得小疯子差点儿罢工。不过眼见着利润蹭蹭往上窜,大家都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恨不能化身王进喜跳到油田里可劲儿搅和。于是花花的事情就被我暂时封存了,想着等闲下来的时候再读档。   可我万万没想到,对于这件事,我还真未必是最上心的那个。   十一月,连着下了几天秋雨,空气里渐渐有了寒意,饭店的生意每天都持续要很晚,有时候客人不是那么多,我便会让小疯子和花花先走,然后我收钱邹姐和阿秀跑堂,厨房留王勇一个人应付。   这天更特殊,真乃天降暴雨,商业区几乎没什么逛街的人,饭店里更是冷清了,我看新闻联播说暴雨会持续到晚上,便干脆趁着午后雨不那么大的时候让花花和小疯子先回去,免得晚上天黑雨大,更不方便。小疯子二话不说欣然接受,这很正常,但花花没有坚持要留下则让我有些意外了。两个人走后,我们又坚持到了天黑,眼见着不太可能有生意上门了,我便决定提前给大家下班。王勇邹姐他们都住一起,所以我嘱咐王勇路上小心,然后自己打了个出租车回家。   结果一推开家门,我就呆住了,原本空旷的客厅里忽然多了一张弹簧床,花花坐在床边儿上看电视,小疯子坐在床正中颠儿啊颠儿的俨然当蹦床玩儿呢。   “同志们,啥情况?”我故意问,但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花花嫌跟你睡太挤,决定搬到客厅啦。”等不及花花打字,小疯子直接帮忙答了。   我看向花花,四目相对,他冲我笑了笑,像一只很乖的大狗。   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有点儿酸,我想也没想就说:“不是讲好了我搬出来嘛,你赶紧回屋儿,这地儿归我了。”   花花低下头,在手机上写了个几个字,写完后抬头看我,等了一会儿,见我没走过去的意思,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最后手机被递到小疯子手里,后者直接大声朗读:“床很舒服,我不换。”   那之后,花花再没说什么,甚至没再看我,好像电视剧比我有吸引力百倍千倍。   我故作自然地挂好外衣,又给自己倒了杯水,直到喝到胃里发胀,终于确认花花不准备再交流了,才悻悻回卧室。   整个晚上,我的胸口都闷闷的。事情是我挑起来的,现在如愿以偿了,我却一点儿松口气的感觉都没有。说不上原因,只是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件坏事,比如偷了一辆车,或者……欺负了谁家孩子。      第71章   不得不说,人真的是一种忘性很大的动物,要不老话怎么总讲记吃不记打呢,选择性忽略掉不好的,古往今来都是人的本性。所以当川菜馆的生意蒸蒸日上,每天的生活被流水账本填塞得满满当当,我便在这充实中渐渐淡忘对花花的那一丝微妙的愧疚,甚至习惯了客厅中多出一张床,一个人。   冬至那天,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也搞搞气氛,把阿秀邹姐还有王勇都招呼到家里来包饺子,弄得气氛和和乐乐,一家人似的。临近傍晚,饺子刚出锅,外头就有人敲门,邹姐热心肠地帮忙去开,结果我还没见到来人呢倒先听着了她的叫唤,老板,你家的新电视好气派噻!   我不关心邹姐怎么隔着那么厚的纸箱就能看出电视气派,我关心的是收货人——尼玛小疯子又乱花钱!死孩子还振振有词,真正生活在于质量,要知道攒下的都是纸,花出去的才是钱。听听还有比这更扯淡的么,要不是周铖拦着并且透露近期家电市场尤其是电视价格一泻千里所以买了也不算吃亏,我真有心踹小疯子两脚。   花花倒是不理我们这一团乱,专注地看着送货人拆箱,安装,调试,并认真听取对方所传达的使用注意事项,待人走后,他就成了专业的,调台,锁定,排序,玩儿越来越通,不亦乐乎。   其实花花很聪明,不论是领悟能力动手能力还是反应等等,他唯一也是最致命的软肋就在于没受过正规的教育。虽然我也是个半吊子,但起码也算把义务教育稀稀拉拉的读完了,知道写字一笔一划的顺序,知道英文有二十六个字幕,知道《友邦惊诧论》出自鲁迅,知道什么是黄赤交角,知道植物有细胞壁而人只有细胞膜,知道水能分解成氢和氧,知道中国是从什么时候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知道拥有一个进水口和一个排水口的游泳池同时进水和排水要多久才能蓄满……这不是掉书袋子,也不是显摆知道这些有多优越,只是一个人的成就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所处的高度。我在底层,花花比我还低,我很羡慕过小疯子的头脑和周铖洞悉世事的智慧,我相信花花只会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如果花花在本该接受教育的岁月接受了教育,他会变成什么样?还会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后厨里给人打下手?我想一定不会。或许他没办法像小疯子那样创建公司,也没办法像周铖那样熟练炒股,但他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技术骨干,或者工程师什么的,他有常人没有的仔细,和吃苦耐劳。   我知道这些“如果”都没有意义,但我就是克制不住地要去想,结果等我想完,群众们早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   我这才发现小疯子买的是液晶,和当年监狱里那台长得就像亲哥儿俩。我调侃道,你是故意的么,缅怀过去?小疯子不以为然,当年只能看新闻,现在想看啥,老子说了算。我恍然,这是花钱买痛快来了。但我还是那句话,扁得人看着难受,最后还要调成四比三,于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小疯子翻白眼,你懂啥,现在都开始换数字信号了,早晚主流信号得变成十六比九的。周铖淡淡插话,再搬几个小板凳,真跟当年一模一样了。我和小疯子面面相觑,分明听见了彼此的心声——这话都没法儿接!   周铖多数时候都是靠谱的,唯独时不时冒出一句让你不知道是正经话还是冷笑话的毛病,真让人纠结。   要说那天一切都挺和谐,唯独邹姐时不时的暗示让人头疼,阿秀和王勇也帮着敲边鼓,我没辙,只好东拉西扯的装傻。哪知道我装得太成功,邹姐以为我真傻,于是直接挑明了,大大方方地问:“老板,你有没有想过找个女人成个家?”   这下傻子都不好意思再傻下去了。   周铖微微偏头,嘴角弧度微妙;小疯子双眼放光,一副看好戏的架势;我偷偷用余光去瞄花花,他正低头吃饺子,好似没听见一般。   我进退两难,说不想吧,这话我自己都不信,大老爷们儿哪有不想女人的,以前没条件不敢想,现在条件也有了,人也奔四十了,还没给冯家续个香火,能不急么。可我要说想,那不正中邹姐下怀,不怕丢脸,我是真的打心底怵这大姐。   灵机一动,我找了个囫囵话:“唉,这个东西不像做买卖,可能你努力半天徒劳,转过身儿就碰见对的了,随缘吧。”   其实我这话有点儿婉拒的意思了,可邹姐还是不死心:“那老板你中意啥样子的?”   话到这份儿上,我只能绞尽脑汁地应对:“呃,没啥具体的,就……人好,善良,顾家……嗨,其实真看对眼儿了哪有那么多讲究,碰见就知道了嘛,哈哈!”   邹姐脸上有掩不住的失落,但还是很大方地陪我笑,王勇和阿秀有些尴尬,但我本尊都给他们修台阶了,他们自然也借坡下驴,开始讲店里的事儿。我在心底长舒口气,想低头喝口饺子汤,却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下意识转头,正对上花花平静的眼。   这一次花花没有躲,也没有掩饰,就直直地看着我,像一个不动声色的观察者,要挖掘出我全部的隐藏信息。   其实我没什么可隐藏的,之所以不挑明,只是怕伤害,不论是邹姐,还是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心虚,这种心虚毫无理由,但却直接表现在我没办法和他对视超过五秒上。老子喜欢女人,老子迟早会组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多铿锵有力啊,可我他妈就是说不出口,连在心里想想,都他娘的有负罪感。   明明就是他有问题,为嘛倒落得像我犯了错呢?   花花后来又观察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我努力无视,自顾自大快朵颐起来。   本以为送走邹姐他们后,花花会和我说些什么,可直到我洗漱完毕,又以喝水为名到客厅溜了一圈儿,花花都没任何反应,就坐在弹簧床上切水果,切得专注而投入,我没敢靠近,单凭动作和声效推断,应该是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那之后我有点儿防着花花了,其实说防着也不恰当,毕竟他没做任何事情,甚至没有要做什么事情的任何征兆,但我心里就是拉起了防护网,连带的,日常一些行为举止也有点被束缚,比如以前懂不懂就勾肩搭背掐脸揉头发的,现在我都会尽量避免,哪怕特别怀念卷毛的手感。   花花似乎毫无所觉,依然勤勤恳恳地在后厨帮忙,依然对我言听计从,好似一切还跟从前一样。   临近年关,周铖姐过来找这个唯一的弟弟回家过年。当时我和花花在饭店,就小疯子一个人目睹了全过程。给我们说是周铖坚持不回,理由是姐姐要去姐夫家,他一个小舅子跟着去没道理,也尴尬,最后女人没说过弟弟,拿着弟弟给大外甥的压岁钱,不太痛快地走了。我告诉小疯子这事儿过去就算,最好当没发生过,免得周铖尴尬。小疯子嗤之以鼻,说他有那根儿纤细神经么,你也太小瞧那家伙了。我自觉退下,以免被战火波及。   小年儿过后,商业街的店铺陆陆续续关门歇业——即便老板是本地的,打工的也要回家嘛——但商业区采买年货儿的人潮却越来越汹涌,以至于饭馆儿供不应求,生意火爆。阿秀邹姐王勇也在几天前回老家了,但我有点儿舍不得这几天的生意,所以召唤来周铖,稳定住小疯子,花花则在后厨重操旧业成了掌勺,凭借打下手时的耳濡目染,做的菜虽不及王勇,也算能凑合。   这天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六,天上从一早就开始洋洋洒洒地飘雪花。好在雪不大,落到地上没等积攒呢就让行人踩化了。   许是天气原因,又或者还没到饭点儿,店里几乎没客人。花花猫在后厨不知道鼓捣什么,我则和小疯子窝在收银台算这几天的流水,周铖无堂可跑,便随意扯过张椅子坐下,变戏法似的弄出一本硬皮书,低头读起来。   吱吱咔呀——   冬天的北方室内外温差巨大,所以即便开张迎客的也不敢我家大门常打开,通常是关得严实,客人进门自己推就好。饭店二次装修的时候怕破费,大门就没换还是从前的,转轴百叶那里因为年头有些久了,开合时总会发出极具特色的摩擦音,所以一听这声音,就是有客推门。   “客人几位?”   我这刚抬头,周铖已经起身迎过去了。要不是害怕大材小用,我真有心雇他永久跑堂。   来客是两个男人,年纪和我们差不多,一个穿着皮夹克,一个穿着商务风衣,看起来挺有派头,其中一个手里还晃荡着宝马车钥匙。   不过就算他开保时捷,来到我这种店能做的贡献也有限——他要是想吃个万儿八千的,得组个加强团过来。所以一看周铖招呼了,我也就没上前。   “你找这什么破地儿啊!”刚一进来,穿皮夹克的就不太乐意了。   商务风衣没好气道:“有吃的就不错了,谁让你非得这破天气出来得瑟。”   “操,这不是等不及想试试新车么,明儿就得进贡给老丈人了。”   “他牙都掉光了还开跑车呢?”   “作死呗。”   俩人根本没搭理周铖的问话,自顾自找个地方坐下,暴发户的气息扑面而来。   若在以往,周铖肯定淡定自若,继续用我的真心换取你的笑容。可是今天,他有些反常,眼见着俩人坐下,他愣是站在原地没上前,更别说问对方想要吃点儿什么了。   这可不像周铖,我微微皱眉,刚想开口,皮夹克也急了:“嘿,服务员儿你木头啊,点菜!”   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闪过周铖眼底,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已经从容地走过去:“两位客人,这是菜单,看你们想吃点儿什么?”   皮夹克接过菜单就开始粗鲁地翻,商务风衣和周铖对视的一刹那,愣住了。   “周……铖?”不确定的语气中,更多的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皮夹克闻言刷地抬头,表情先是和商务风衣如出一辙,但很快就变成了浓浓的敌意。只见他把菜单一扔,怪异地笑了下,语带嘲讽:“哟,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哥儿几个好去接你啊。”   周铖微微颔首:“多谢,有这份儿心就够了。”   皮夹克笑得更开心了,只是笑意没传达到眼睛里,细细瞧,发冷:“听说里头可乱得很,你那后面现在还能用吗?”   周铖叹口气,不紧不慢道:“徐可还好吧,我听说他后来得艾滋了?唉,你看你,玩儿也要玩儿个安全的嘛。”   皮夹克变了脸色,腾就站了起来,力道之大直接撞翻了凳子:“妈的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你店给砸了!”   周铖乐了:“嗯,我信。”   “笑你妈逼笑!”   “啧,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周铖惋惜地摇摇头,忽然凑过去特亲切地问,“你孩子该上初中了吧?”   皮夹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警惕:“你想干嘛?”   周铖耸耸肩:“不干嘛,就是觉得你那市法院退下来的岳父可能不会太喜欢你的风流史。”   皮夹克的脸色瞬间难看,恨恨盯了周铖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你就阴吧,监狱也没给你板过来!”   周铖微笑:“彼此彼此。”   商务风衣审时度势,这时候也跟着站起来,话是对着皮夹克说的:“咱们走吧,估计你也没胃口了。”   皮夹克哪还用人说,一脚踹开门,头也不回。   商务风衣叹口气,重新看向周铖,神情复杂:“有时间去拜拜大鹏,你俩好歹好过。”   周铖敛了玩世不恭,静静地问:“你确定他愿意见我?”   商务风衣的声音很低,却坚定:“他这辈子最爱你。”   周铖轻轻扬起嘴角,像是听到了一个不爆笑却也让人心情愉悦的笑话:“所以我现在每逢阴天下雨就骨头疼。”   商务风衣愣住:“还疼?”   “大夫说落下病根儿了,没治。”   不速之客走后,周铖的情绪有些微妙,谈不上低落,但肯定也谈不上开心,应该说忽然有些像花花,安静地坐在角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着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   认识周铖多年,我却几乎要忘记他最初入狱的缘由了。   现在想来,商务风衣口中的大鹏,就是周铖失手杀了的那个人吧。那么皮夹克和商务风衣应该是这个所谓大鹏的朋友,或者说,周铖曾经的朋友。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对周铖或者说我们对周铖,近乎一无所知,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将他逼到失控甚至杀人,我更是无法想象。   但即便我的脑袋快让十万个为什么弄炸了,嘴巴还是问不出,因为我没立场,更不知从何问起。   “那俩人谁啊?你以前的朋友?”   有我这种思前想后顾虑的,自然就有小疯子那种不管不顾百无禁忌的,管你什么情绪立场统统都是浮云,我忽然有点儿佩服他。   过了几秒,周铖才嗯了一声。   他没什么表情,但我就是觉得他心情不好。   “你都认识的什么破人啊!还有那个什么大鹏,当年怎么虐待你的,性虐待?你怎么找了个变态啊!”   我扑倒在收银台上,有吐血的冲动,要不是小疯子终于打住,我都恨不得去捂他的嘴。这货大脑皮层管理人情世故的那个区肯定是荒地,压根儿没半点开发!   周铖静静看过来,我屏住呼吸,祈祷他的从容淡定可以突破我的想象峰值。   终于,周铖的嘴唇动了,一个字,低而舒缓的声音,却莫名透出出冷冽:“滚。”   第72章   小疯子愣在那儿,脸上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是呆愣着,茫然,而又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我比小疯子还要不可置信,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对着我,那里面一定会是个瞪大眼睛张开嘴的傻逼,如果这个镜子能无限放大,那一定还可以在这个傻逼的瞳孔里看见一只男版美杜莎。   周铖就这么毫无预警的变身了,我想唐三藏面对忽然从老农变成妖怪的白骨精时都未必有我和小疯子当下这种心情,认识十余载,这个人忽然就变成了截然陌生的,而且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招式,只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字,便从头到脚甚至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着陌生。   计算器被砸到地上的刺耳声响把我的神经拉回了现实,只见原本在小疯子手边的可怜家伙已经四分五裂,残骸东一块,西一块,静静躺在大堂中间。   “冯一路你让开。”小疯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头马上要冲出栅栏跟角斗士撕咬的猛兽。   我从来没像此刻这么庆幸过自己选了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做对的事,比如一个硝烟弥漫的冬日下午,坐在收银台和小疯子对账,并恰好挡住了他出去的路。   “不。”我斩钉截铁,接着放缓语气劝道,“周铖抽风,咱不跟他一般见识,更不能跟他一起抽风对不?”   小疯子看着我,嘴角忽然笑了下:“我不抽风。”   我信,这是直接要发疯了。   这时候偏袒哪头儿都是死路一条,我只能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你明知道他心情不好,还非挑这个时候说那些,俗话怎么讲来着,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当然了,他骂人也是不对,气头上嘛,哪有说话中听……”   没等我说完,小疯子忽然手脚并用,像横穿马路翻护栏似的直接爬着翻出了收银台!   姿势不好看,但态度很坚决。   我连忙起身,想赶在他扑向周铖之前拦住,却不想他根本没看周铖,而是猛然一脚把大门踹开,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消失于茫茫雪色。   冷风呼呼的灌进来,变了型的门怎么都关不上,随着风啪嗒啪嗒的叩打门框。   风太硬,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花花,面对少了一个人的大堂,看看周铖,又看看我,满脸问号。   叹口气,我说:“周铖和小疯子吵架了。”不光是为了给花花解惑,也是为了让这个安静的空间里来那么点儿声音,再这么寂静下去,真要死人了。   花花走过来,在手机上写字:很严重?   我发现花花的低存在感让我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其实他很敏锐,比我们这些能说会道的敏锐得多。   严重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周铖让小疯子滚,小疯子就滚了。”   花花的眉头皱起来,思索片刻,在手机里翻出小疯子的电话拨过去。   很快,收银台里传出我从来没听过的歌曲,像是民谣一类。   我不知道小疯子什么时候换的手机铃,可能最近,也可能很早,我忽然发现他的手机其实很少响。   花花挂上电话,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出去找他。   “我跟你一起去。”   ——放任小疯子在情绪不稳状态下独自出门的危险系数不需要论证,想想上回他让车刮的那样儿就足够了。   我和花花去找各自的外衣,很快整装完毕,出门前,我不放心地看了周铖一眼:“哎,你不会也跟着跑吧?”   虽然在刚刚的事情里周铖也受了气,但我下意识就认定他的抗压性绝对高了小疯子成百上千个数量级,所以态度上也就没那么小心翼翼。   闻言,周铖扯扯嘴角,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离家出走是小孩子的把戏。”   我有点儿替小疯子抱屈,想也没想便张了口:“你就不担心?”   周铖很自然地看着我,终于露出淡淡笑意:“他三十一了。”   我和花花无头苍蝇似的找遍了半个城区,小疯子常去的电子市场、书店、证券交易所、电玩中心甚至是网吧都让我俩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个人影儿都没摸到。虽然知道偌大一个城市找人根本是大海捞针,可没捞到,还是让我和花花有些沮丧。   晚上九点多,商场都关门了,就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依然灯火通明。   “先吃口饭吧,吃完再找。”明明寒冬腊月,可我他妈的出了一身汗,索性把羽绒服拉链拉开,敞着怀穿。   花花默默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俩大老爷们儿半夜面对面吃肯德基绝对是很微妙的经历,不管是对于店员还是对于我们,但长征似的走了一下午我也是真饿了,拿过汉堡一口就消灭半个,没咂摸出什么味儿,喝一口可乐,再张嘴,剩下半个也没了,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   花花比我优雅点儿,用了五六口。   “这死孩子到底跑哪儿去了,让我逮着非打断他的腿!”胃里有了垫底儿的,着急上火便卷土重来。   花花低头想了想,写:其实让他冷静冷静也好。   我瞟了眼窗户上的冰霜,没好气道:“怕就是光冷了,静不下来。”   花花乐了,表情仿佛在说:也对。   说实话,最初的那些担心已经随着地毯式搜索慢慢降温,比起小疯子的安全,我更担心他的情绪。都说过日子没有不磕磕碰碰的,铁勺碰锅沿和煤气泄漏满屋儿然后你拿打火机点烟能是同一个情况么?周铖是我见过最懂的掌握分寸的人,他知道一件事的度在哪里,该说什么样的话,该办什么样的事,可以说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他有失控的时候,即便是下午的那个“滚”,我始终也觉得他克制了。如果换成我,并且面对的不是小疯子,我肯定一拳招呼过去不带含糊的。可就是这么克制后的一个字,依然杀伤力巨大。   又或者,因为对方是小疯子,于是伤害加倍。   “你觉得他俩今天这么一闹,以后还能处下去吗?”大冬天的可乐还加冰,喝得我心里一半儿冰水一半儿火焰。所以说谈感情神马都是小年轻干的事儿,一把年纪了还折腾,活该闹心。   花花很快给出回答:只要容恺能过去,周铖就没问题。   我撇撇嘴:“你倒是对他挺有信心。”   花花摇头,打字飞快:他对容恺没心,所以没什么过不去的。   似曾相识的结论,这回我没再犹豫直接提出疑惑:“你咋就能那么肯定周铖对小疯子没意思?”   这回花花倒是很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才写:其实,我也不太肯定。   靠!那你回回说得跟板上钉钉似的!   估计是看出我的抓狂了,花花连忙补充:周铖这人不太好看透,我也是凭感觉。   我无语:“你一个感觉就给小疯子判无期了,他要知道能掐死你。”   花花忽然用一种略带讶异的眼神看我。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咋了?”   花花把手机推过来,我低下头,看清了上面的字:你希望他俩成?   豁然,开朗。   要不怎么说花花敏锐呢,我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心思愣是让他提炼出了中心思想。我担心小疯子的情绪,不自觉的埋怨周铖的无情,可想来想去怎么才叫有情?还不就是希望小疯子能得到点儿回应么?其实想想他俩要是真成了,除了不能生孩子这个,也未必是件坏事,反正男人和男人搞咱也见怪不怪了,周铖本身就是那个,至于小疯子,我真没办法想象他跟女人出去约会能干啥,但是开场白我替他想好了——亲爱的,从下个月开始我帮你打理工资吧。   层层叠叠的虚影从眼前晃过,我定了定神,发现是花花拿着手机乱晃。   这是花花的习惯,也不知道啥时候养成的,但凡我跟他说着说着话走神儿,他就会用这招抗议。其实真不能怪我,唠嗑唠嗑,得唠起来才行,这就我单口相声似的巴拉巴拉巴拉,一不留神,多想了点儿东西,注意力就转移了。   花花,太安静,即便这不是他自愿的。   没来由地在心里叹息一声,我抬手握住砖头似的手机阻止它继续摇摆,然后说:“他俩要真能成,也不算坏事儿,内部消化嘛。”   花花忽然不动了,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团花火,不大,也不猛烈,只是静静潜藏在眼底最深处,坚定而执着的跳动。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啥容易让人发散思维的,连忙豪气干云地拍拍花花肩膀,笑得就好像我是他亲哥:“当然了,也幸亏周铖喜欢男的,不然小疯子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咱也不能把人家正常老爷们儿往火坑里不是?”   花花愣了下,不过很快就冲我笑笑,拿回手机写了个:嗯。   我有点儿迷惑,分不清他这是一个很坚决的肯定,是的,就是这样,还是一个很轻声的附和,嗯,哦。手机可以打出字,但打不出语气,于是我也就没办法判断花花是真同意我,还是强颜欢笑,再然后我也就没办法确定自己到底是该心安理得还是该于心不忍。   这他妈还真是有点儿让人烦躁。   手机忽然开始在羽绒服兜里震动,我拿出来看,提示有一条来自周铖的新信息:容恺回来了。   我连忙把电话回拨过去,那头很快接通:“喂?”   很好,在我和花花被冰天雪地摧残的时候,人家周先生彻底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道骨仙风。   “喂你妈个头!”那就让老子粗俗吧,“你不会打电话啊,发个短信万一我没看见呢,我和花花能找到下半宿!”   听筒忍着笑:“不愧是亲妈。”   我拿着电话,灵魂灰飞烟灭。   报复,赤裸裸的打击报复!这货绝对是在记恨我白天心疼小疯子没心疼他!   “赶紧回来吧,大晚上的外头不安全。”周铖总算说了句人话。   “小疯子怎么样?没事儿吧?”我问。   “依我看挺好的,没什么表面伤痕,刚从冰箱拿了俩苹果回屋儿。”电话里如是回答。   推开肯德基的门,冷风扑面而来,我不自觉打了个喷嚏,瞬间觉得大脑无比清醒。   花花走过来帮我把羽绒服拉链拉上,动作不太利索,但很自然,自然得我都没反应过来,等觉出不妥,人家已经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回到家里我都没顾得上换衣服,第一件事就是敲容恺的房门:“小疯子,吃饭没?我带了肯德基……”   我原本的打算是利诱不行再威逼,起码见着个全须全尾的心里就踏实了。哪知道小疯子根本没给我施展才华的机会,肯德基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升到天花板更别提绕梁,那厢门已经干净利落的张开怀抱——   “有蛋挞吗?”   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黄桃的卖完了,原味儿的行么?”   门后面的脑袋咧开嘴,露出比黄桃还灿烂的笑:“那你肯定也买粟米棒了。”   蛋挞,粟米棒,圣代,鸡米花,鲜蔬汤……一样一样把东西往出拿的时候我忽然产生出正在哄儿子的错觉。   小疯子很给面子,嘴巴塞成青蛙了还不忘口齿不清地表扬我:“红一路……你巨给力了……”   “吃你的吧。”就别分神给人改姓了。   小疯子嘿嘿一乐,全身心投入到大快朵颐当中。   我不知道他是真没心没肺还是掩饰得太好,反正下午的事情这会儿在他身上不剩半点痕迹。人的情绪真的可以像一缕烟,随风飘过就散了吗?换成别人,我不信,可如果对象是小疯子,靠,还真他妈的没准谱!   小疯子吃完了,心满意足,起身拍拍肚子准备回屋,却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对了,你和花花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想说你这个问题问得更晚!但折腾一下午加一晚上,我也是真没力气跟他纠缠了,况且事情如果能就这样掀过去,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我一脚把他踹回卧室:“睡你的觉去!”   小疯子得令,蹦跶进屋儿,得瑟得一如往常。   那之后我又观察了两天,虽然周铖和小疯子的交流并不多,但因为从前他们也未见得有多亲密,所以这种有事说事没事就各干各的状态反而很正常。更让我欣慰的是两个人交流的态度也丝毫不见尴尬,周铖不尴尬我能理解,他修炼的境界忒高,可小疯子的不尴尬就只能让我赞叹了,这大脑构造确实和咱们凡人不同,自我修复能力属于神级。   腊月二十七,川菜馆正式挂上歇业过年的通知。   腊月二十八,我们四个大老爷们儿对家里进行了全方位立体式的大扫除。   腊月二十九,声称在大扫除中胳膊脱臼的小疯子和花花被委托看家,我和周铖则出去采办年货。   这是自打他俩闹过那么一场后我头回跟周铖单独相处,思来想去,不能放过这么个机会。虽然眼下事儿好像是过去了,但谁知道以后呢?   跟周铖说话有一个好处,不用藏着掖着,因为即便你藏得再深他也一眼就能看明白,那倒不如开门见山了。   “对小疯子怎么看?”   “我是问你,不是让你重复一遍问题。”   “你觉得我俩当下的状态适合聊这个?”周铖戏谑地掂掂手中的各色购物袋。   我俩现在谈不上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还背着一个胖娃娃,也差不多了,而且还是在寒风凛凛的马路上。   可话头开启了哪有刹车的道理。   “让你动嘴又不是动胳膊动腿,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说就是几句话,又没让你写篇论小疯子之我见。”   周铖莞尔:“别说,你这标题起得挺有水平。”   我白他一眼:“咱能直接来重点不?”   “得,”周铖不再打太极,直接道,“对于容恺,我其实没有所谓的喜欢或者讨厌,认识的时候就一小孩儿,结果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长不大。在里面的时候他看不惯我和大金子,所以对于现在的情况,我比你更意外。”   “什么叫没有喜欢或者讨厌啊,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吧。”我不接受这个论调:“喜欢还是讨厌,给个痛快话。”   我的想法很简单,喜欢,这事儿就成了,讨厌,那将来多半就要散伙了,不管哪一个,打些提前量总是好的。   可周铖斟酌再三给出的回答让我纠结了。   “头疼,”他说,“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就是头疼。”   我问:“那你俩到底有没有可能?”   这回周铖给的答案干净利落:“他不是我的菜。”   话已至此,再没什么可继续的了,虽然有些心疼小疯子,可感情的事儿勉强不来,谁都没招。回去的路上我们开始聊其他话题,从政治,到经济,从军事,到体育,多数时候都是周铖讲,我听,感觉挺长知识,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   按门铃。   良久,无人来应。   我和周铖面面相觑,没辙,只好把东西放到地上,再摸钥匙开门。   拧钥匙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如果屋里没人,通常最后一个出去的会将门锁转两圈锁住,即便是嫌麻烦的小疯子,也不会在防盗问题上掉以轻心,可现在我只拧半圈门就开了,也就是说这个门只是简单的带上,并没有反锁。   接下来从门内泻出的明亮灯光印证了我的猜测,屋里有人。   再然后我和周铖踏进玄关,看见了我俩这辈子也忘不了的画面——小疯子和花花在接吻。   第73章   两个人的吻不算浓烈,像是蜻蜓点水,可点起来没完,轻轻浅浅一下下啄着,怡然自得。   我傻傻地看着,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白纸似的大脑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幸亏他俩都坐着,而不是双双倒进沙发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这俩人要亲到地老天荒的时候,总算有人开了口——   “需要我们俩回避吗?”   周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不出异样,至多,比平时冷清几分。   闻言,小疯子先行松开花花,然后转头看过来,没半点意外,好像我们就该站在这儿看现场直播。   “不用,”一个甜甜微笑,“我俩亲完了。”   尼玛死孩子该不会就等着我们吱声呢吧!   周铖点点头,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进程描述:“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你在搞什么?”   是你,不是你们。   我总觉得周铖好像抓住了重点。   “我就想找找感觉,”小疯子耸耸肩,直言不讳,“看看是不是和谁都成。”   周铖微笑,笑意却没有从嘴角蔓延到眼睛里:“那检测出来了吗?”   “嗯,”小疯子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龇牙乐得像株狗尾巴草,“原来逮着个男的就行,还真跟你没啥关系。”   周铖表情未变,但我莫名的就感觉到了一点点冷。   小疯子不管那个,神清气爽地从沙发上跳下来,伸伸胳膊腿,拍拍屁股,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挤进玄关,弯腰穿鞋。   狭小的玄关被三个大老爷们儿挤得水泄不通,连转身都困难,可我还是努力蹭出来了,直接穿鞋踩进客厅,默默后退,远离战场。   周铖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小疯子穿好鞋,又整了整衣服和发型,直到对方推开门的瞬间才伸手拦住:“去哪儿?”   小疯子抬头看了周铖一眼,没说话,而是一个弯腰灵巧地从周铖搭在门框上的胳膊下面钻出去,蹬蹬蹬下了几节楼梯,才优哉游哉道:“找帅哥去喽——”   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小疯子,只能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中凭想象去勾画他那副得瑟的嘴脸,并且由衷的敬佩处变不惊都这时候了还能泰然处之……   咣当!   防盗门被重重摔上,电光火石间我甚至来不及捕捉周铖的表情,残留在视网膜上的虚像似乎是变了脸色的,但我又不能确认。周铖变脸色?那可真地震海啸一个等级了。不过也好,原本小疯子一个人跑出去我还有些担心的,谁知道那没心没肺的能干出来啥不靠谱的,现在加了个周铖,福泰安康。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可,谁是卤水?谁是豆腐?   “看什么看!别以为没你的事儿!”小疯子跑了,还有个同案犯呢,我没好气地蹬掉鞋,觉得脑瓜仁儿疼。   花花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与小疯子的嚣张气焰截然相反,但你要非说他认错态度好也不恰当,因为他只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安静的沉默。   “小疯子抽,你跟着起什么哄!你也想看看自己跟男的行不行?我看小疯子对试验结果挺满意的,你呢,也满意了呗?”   花花微微别开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倔强的孩子。   我更气了,不光是我烦别人跟我玩儿消极抵抗,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花花真走上这条路,所以我才分床睡,才有意无意地拉开距离,我想着如果花花对我的感情是因为一时混乱,那快刀斩乱麻就成了,他以后还是可以找个好姑娘,成家,立业。可现在呢,他居然跟着小疯子一起疯!小疯子是什么样的人,周铖又是什么样的人,说白了,人家可以对自己负责,管他结不结婚,管他异性恋还是同性恋,人家俩不怕!可你花花有什么?   一屁股坐到小疯子刚刚的位置上,深吸口气,我扳正花花的肩膀,认真道:“花花,你听我说,好好的找个姑娘结个婚,比什么都强,俩大老爷们儿在一起能过什么日子?连个孩子都没有,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不,咱都不用想那么远,一个家没个正经家样儿,说散随时就能散,无非搭伙过日子,就像咱们几个现在这样,如果明天周铖说他要回家跟他姐一起住了,咱能拦住么,拦不住,咱连个正经理由都没有。”   花花拿下我搭在他肩膀的手,摇头。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只是一直摇头。   我急了,四下张望总算在茶几上找到他的手机,连忙拿过来塞到他手里:“说话!”   花花低下头,犹豫再三,才写:我对男的没感觉。   一块大石头落地,我在心里劫后重生似的长舒口气,刚想再接再厉鼓动他找个对象啥的,却不想他指尖未停:我对女人也没感觉。   我怔住,还没理清思路,那头拿过手机又继续输入。落了地的心重新提起,这一次,不好的预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甚至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便伸手连同手机带他的手一起握住,阻止他再下去!   花花愣愣地抬头看我,有些不知所措。   闪烁着的输入光标前面只有两个字:哥,我   客厅忽然陷入墓地一般的安静,只有时钟的分针在不知疲倦地走着,滴答,滴答,恍若安魂曲。   良久,我听见自己说:“你要还当我是你哥,就别跟容恺一起疯。”   花花定定地看着我,不知所措从漆黑的眼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看着,目光毫不动摇,前所未有的坚定。   花花看了我很久,那见不到底的黑色眼眸里像是压抑了无数想说的,轻轻一碰,便会决堤。   可最终,他只是点了一下头,动作很轻,轻到你不注意便会忽略。   我慢慢松开手,花花听话地把手机放回茶几,不说了。   我冲花花笑笑,原本想摸摸他的头,夸句乖什么的,可我抬不起胳膊,也说不出话。   反倒是花花轻轻把我抱住,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的后背,像是安慰。   周铖和小疯子是第二天上午回来的,因为临睡前接了周铖的报平安电话,所以我和花花并没担心,按部就班地睡觉,起床,洗菜,和面,为年夜饭和饺子做着所有的前期准备。   俩人踏入玄关的时候,电视里正播着春晚倒计时,无数俊男靓女风风火火地进行着最后一次彩排,主持人跟着兴奋,像喝了脉动似的。   “回来啦!”我三步并作两步从厨房钻出来,故作轻松,兴奋劲儿和主持人有一拼。   小疯子的脸色绝对算不上好,但也没爆,只是有气无力地瞥了我一眼,阴沉沉地应了声:“哦。”   周铖站在后面,冲我无奈地笑笑。   我知道这表示暂时和平了,但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他俩之间到底怎么解决的。看样子,小疯子肯定没有遂心愿,但通常情况下没有遂愿的小疯子都会更上一层楼的折腾,结局必须是他得不到好,对手也要崩溃。可现在,周铖很好,他却不闹了。不闹的小疯子,让人很没真实感。   但表面的平和也是好的,小疯子,花花,周铖,冯一路,起码四个乱糟糟的老爷们儿能过个消停年了。   十二点钟响的时候,窗外烟花绚烂。   花花打字给我拜年,我还没来得及给红包,自己的手机倒先响了。   千里之外,邹姐的声音依然洪亮,底气十足:“老板,过年好噻!”   这是这个除夕里最让人心情开朗的声音了,不自觉,我便乐呵起来:“过年好,红包等着年初八哈。”   “老板你属周扒皮的哦,这初一还没到就想着开工……”   “得得得,算我错了……”   零点的信号并不算好,我俩又断断续续说了没几句,都是些家里怎么样的闲话,便收了线。哪成想放下电话,就收获六道目光。两道属性八卦,两道属性玩味,两道无属性。   没来由的我就有点儿狼狈:“看啥……”   周铖耸耸肩:“看你俩聊得挺热乎。”   我没好气道:“怎么,嫉妒我人缘儿好?”   小疯子凑过来,打量我几秒,忽然问:“冯一路,这么多年咋没见你想过女人?”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谁说我没想过!”   小疯子忽然笑了,灿烂里滴着坏水儿:“那怎么光想没行动呢……”   “靠!”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行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   “……”   “……”   来个宝葫芦把我给收了吧!   第74章   这个年过得有些干巴巴,除了周铖还能去他姐那儿串个门,真可谓百无聊赖。我们四个大老爷们儿愣是打了一个礼拜麻将,周铖不在的两天,三缺一也照打,最后算下来我和花花各输七百,小疯子赢一千一,周铖赢三百。我说小疯子你这不是打麻将,根本是创收来了,小疯子不以为然,说这年月一千一能干啥啊,买双皮鞋都不够,弄得我特想把他那俩金贵的玉足给剁了。   不知是不是除夕夜的一通电话给了邹姐什么暗示,打那之后一天一个电话,聊的都是些四川那边的过年习俗还有她走亲戚的琐碎事,因日子实在无聊,于是这电话也算一味调剂,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偶尔也能扯上个把小时。当然麻友们是不会傻坐在桌边等我的,淡定如周铖,会拿起手边的书继续读,没耐心如小疯子,直接跑去玩电脑,花花毫无定律,或许闷头玩手机,或许对着窗外发呆,或许很自然地看着我讲电话。当然我被看得浑身发毛那是后话了。   哦,还有件事,小疯子开始抽烟了。没人注意是啥时候开始的,一切都特自然,等我们意识到,牌桌上已经烟雾缭绕了。   年初八,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洗漱外带包红包。周铖和小疯子的房门紧闭,花花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一脸疑惑,我解释说邹姐她们的火车一大早就到,我得赶在那之前到饭店,才好第一时间发开门利是的红包。花花想起床,我连忙摆摆手,小声说,发个红包我一人就成了,你继续睡。花花迟疑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没坚持,真就重新躺下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没再多想,一切准备妥当后,踏着夜色匆匆出门。   邹姐比我预想的还要早到了半个小时,按她的说法火车早到了五分钟,打个出租车又一路畅通。   “火车早到这种百年不遇的好事儿都让你赶上了,”我笑着调侃,然后装模作样看看四下,确认就我们俩,才问,“阿秀和王勇呢?”理论上讲他们该坐同一趟火车回来的。   邹姐一脸神秘笑了半天,才透了底,原来王勇和阿秀已经好上了,过年期间俩人也互相去对方家里见过了家长,两家都很满意,索性坐下来开始谈未来,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些时间,所以王勇和阿秀要再过两天才能回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不是自己的,我也替他俩高兴:“看来我这开门利是的红包得包得大一些了。”   邹姐没一如既往地附和着大笑,反而深深看了我一眼,语带深意:“老板,你人真的很好。”   我不自然别开眼,犹豫着该不该接这个话茬儿。我知道,接了,就意味着一些事,有门儿。   邹姐没有让尴尬的沉默蔓延,见我不说话,立刻换上爽朗的语气:“老板,一年又一年喽,你做啥子还不找婆娘?”   其实话题始终没离开这个,但不知是不是邹姐大大方方的语气让我也自在起来,便话家常似的聊:“我这样有前科的谁乐意要啊,况且前两年穷的有了上顿没下顿,每天光想着怎么吃饭就头大了,哪还有那心思。”   邹姐叹口气:“哪个不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可是现在看看,老板你比好些人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乐:“邹姐,再夸我就飘天上去了。”   女人佯装生气:“我的老板哟,算我求求你,我好像比你小噻。”   我故意歪头想了想,装模作样地问:“真的?”   邹姐没好气地给我个白眼。   我哈哈大笑。   后来又聊了两句,我说也不是不想找,只是没遇见合适的。邹姐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思前想后考虑再三,还是没把话说死,给了她很微妙的三个字,随缘吧。   那个瞬间我承认,我是有些想法的。   正月初十,阿秀和王勇风尘仆仆回归,小饭店正式开启新一年的营业。   邹姐并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从我这里得到可能性的讯息,便毫不遮掩地殷勤起来,但又不是很过度,正好处在明眼人都看得出却又不会夸张到尴尬。阿秀看在眼里,私底下问了我好些回,究竟怎么想的,都被我打哈哈蒙混过去了。我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一个七八年没沾过女人的男人,说不想那是瞎话,但你要说特想吧,又好像不是,似乎是吃素吃习惯了,忽然给你摆块肉,怎么也没有扑上去就啃的冲动,于是只好顺其自然。   “冯一路,你该不是憋这么多年憋不行了吧?”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总是有的,比如小疯子。   我也不跟他客气,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现在老调重弹无压力,完全没脸没皮:“要不你试试看?”   纸老虎一脸黑线,毛儿都懒得炸了。   我乐,刚想摸摸他脑袋,他却忽然冒出一句:“你还是早点儿定下来吧。”   我纳闷儿:“干嘛,急着给我送红包?”   小疯子扯扯嘴角,咕哝:“这样,有人就能死心了。”   我愣了下,半天才回过味儿,可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干笑。   小疯子耸耸肩,仿佛在说无所谓,反正和我也没半毛钱关系。   按理容恺不把话敞开说甚至穷追猛打,我该庆幸的,可因为点到为止一直是周铖的专利,所以换成小疯子忽然来这么一下,我还真不好适应。   他在担心花花,我知道。   很神奇,他对周铖的心思明显到路人皆知,但散发出来的感觉就是“我看上你了,你看上我最好,看不上拉倒”,至于喜欢中常常伴随的什么关心啊,紧张啊,重视啊,有没有我不确定,反正我是没接收到。可对于一口一个哑巴的花花,他倒是实打实的挂心。于是我发现我越来越弄不懂小疯子了,你说他成熟吧,他能立马到街上跟人家学龄前儿童抢糖葫芦,可你要说他是小孩儿呢,其实该懂的他都懂,只是乐意搭理和不乐意搭理的问题。   对于我和邹姐的事儿,花花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更加沉默了,除非我主动问话,否则他永远都在角落里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原本形影不离的手机越来越多地被忘在家里,偶尔遇到表述复杂的,后厨又没有纸笔,他便会直接用手比划。通常情况下我都看不懂,次数一多,也就不大找他了。   我以为花花这种失落是暂时的,就像周铖拒绝小疯子一样,小疯子闹闹,也就过去了。   事实上花花也确实没闹,只是毫无预兆地开始发烧。从正月的最后一天开始,先是低烧,谁也没当回事,吃了几天药,低烧成了高烧。半夜烧糊涂了整个人在弹簧床上胡乱蹬,要不是我鬼使神差地起夜撒尿去听见动静,说不定第二天早上这人就烧坏了。连夜送到医院,挂了吊瓶,烧才退,可第二天回家没多久,温度又重新上来,我只好再拉着他去医院,接下来的几天就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   这日清晨,我照例把温度计塞到花花咯吱窝底下,然后坐在旁边等结果。   周铖起床洗漱,见状,调侃:“冯妈妈,今儿个又不去饭店了?”   我让这妓院老鸨似的称呼差点儿弄得胃出血,可折腾这么多天也实在没力气吼了,只能没好气地白过去一眼:“有你和小疯子就行了。”   周铖微笑,意味深长:“照顾病人我们也挺在行。”   “拉倒吧,”我完全不信,“让小疯子先把自己照顾照顾好。”   周铖莞尔:“不是还有我么。”   我皱眉:“怎么着,想抢班夺权?”   周铖一脸无辜:“反正你照顾这么多天也没见成效。”   这话戳到我的郁闷处了:“说的就是啊,一个破发烧,怎么没完没了的!”   周铖敛了笑意,视线落到花花身上,彼时花花正木乃伊似的乖乖躺着,闭目休息,身上是厚厚的棉被。   “心火。”这是周铖最后给我的两个字,声音不轻不重。   花花该是听见的,可没做任何反应,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周铖和小疯子陆续走后,花花的温度又升了起来,我见怪不怪,带他去了医院,熟门熟路地挂上吊瓶,然后抱着杂志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已经开始打瞌睡,花花忽然推推我。   我一个激灵就清醒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或者是吊瓶滴完了,因为这段时间除非必要,我俩都是相顾无言的。可事实上吊瓶还剩下三分之一,周遭也很安静,没什么异常,我只好疑惑地看向花花。   许久没有抛头露面的手机被递了过来,上面写的是:我一个人就行,你回饭店吧。   我莫名其妙,一字一句没好气地反问:“你觉着我能同意吗?”   花花淡淡笑了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笑,只是觉得那笑容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精神。   等一下烧就退了。   “嗯,然后明天继续烧。”   对不起。   “操,你跟我道什么歉啊!”我看着手机上的仨字儿有想抓狂的冲动,“有这觉悟就赶紧给我好利索!”   花花拿回手机,又开始认真写,没等他写完,我的手机倒响了,号码显示是邹姐,让我有些意外。   “你在家吗?”邹姐现在很少叫我老板了,但也不叫名字,就这么微妙的不上不下忽略着称呼,声音也比从前温柔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没,在医院呢,”我说着看了眼见底的吊瓶,又补充,“不过马上就回去了。”   “我熬了点粥,等一下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我的嘴巴比脑袋反应的还要快,拒绝出口半天,理由才跟上,“呃,家里冰箱都是满的,小疯子周铖他们准备了很多。”   “你们能做出来啥子哟,我这边就快忙完了,等我晓得不?”   虽然是问句,但摆明“我意已决”,所以女人也没耐心地再等我推搪,赶紧利落挂了电话。   因为觉得刻意离开更显得有鬼,所以我是当着花花的面接的电话。这会儿没辙,只好尴尬地冲花花笑笑:“那个,邹姐,说等会儿来咱家看你。”   花花点点头,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些情绪,正面负面的都好,可是没有。我记得他刚刚是在写字的,可现在,他显然不想跟我说了。   一点点苦涩滋生出来,久久不散。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北风刺骨,天上似有若无地飘着零星雪花,我在这凛冽寒意中觉出些许滑稽——明明我是恶人,却跟受害者一样憋屈。   到家时,花花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安全水平,但因为折腾这些时日,所以整个人都是虚的,恍惚着没什么精气神儿。我把他在沙发上安顿好,又给他倒了杯热水,然后打开电视,努力找一个不那么乏味的频道。   最近的一段时间我俩的生活就是如此,去医院,挂吊瓶,回家,看电视,吃饭,睡觉。无聊吗?是的,很无聊。但你要问我烦不烦,我会说不,即便现在花花不太乐意跟我说话了。可能是平日里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了,我想,所以忽然偷来这么几日清闲,反而觉得惬意,有时候甚至希望日子就这么安静平淡地过下去,不需要多精彩,多跌宕起伏,一年像一天又如何,起码很舒服。   邹姐是在下午两点多到的,彼时我正在沙发上打瞌睡,被门铃从周公那里扯了回来,花花却已经比我早一步去开门,然后就听见邹姐关心的声音从玄关传过来:“怎么样,烧退了吗?”   花花可能是点了头,因为很快邹姐又再说:“那就好。给你搞了点粥,不过有些凉了,我热一下子,马上就好。”   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执着。   我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起身迎过去:“都说了家里有的是吃的,你还非这么麻烦……”   邹姐瞥我一眼:“我是惦记花花弟弟,你不要太自作多情噻。”   这话就有些亲昵了,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摸摸后脑勺,讪笑。   邹姐倒是个实在人,虽说给花花送粥的目的并非百分百纯关心,可一进门还没喘口气便投身厨房,除了粥,还带了些青菜,估计也是要做的。   花花病着,自然没多此一举提要去厨房搭把手的事儿,但看我也跟着坐回沙发,便拿出手机问:你不去帮忙?   我赶忙摇头:“热个粥炒个菜帮啥啊,矫情不矫情!”   花花乐了,嘴角上翘,莫名添了些许孩子气。   我也跟着乐,很自然地抬手摸他的脑袋,半长不长的卷毛弄得手心痒痒的。   花花忽然伸手把我抱住,力道很轻,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   这几乎不能算作一个拥抱,因为我们的胸膛甚至没贴到一起,他只是用拥抱的姿势轻轻环着我,然后把头在我的颈窝里蹭啊蹭。   这种程度的撒娇我见过太多次,虽然年代已经遥远,可久违的熟悉感还是让人觉得亲切。   有些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在心底铺散开来,我不自觉放轻声音,略带宠溺:“赶快好起来,知道不?”   花花没回答,我的脖子却忽然窜过一下酥麻。等我反应过来是花花在舔我,这厮已经没完没了不亦乐乎了。   我这叫一个哭笑不得,连忙把人往外推:“喂喂,说你是狗你还真拼命撒欢儿啊,行了行了……”   花花把舌头从我的脖子上撤开,抬起头,我以为这家伙总算尽兴了,却不想他下一秒狠狠吻上了我的嘴,力道之大,直接把我撞得往后倒,然后他就结结实实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有点儿急了,想把他掀开,手却被抓住用力压在头的两侧,不能动弹,想张嘴骂人,他的舌头却趁机一下子进来了,狠狠地吸着我的嘴唇,舌头,不光吸,还咬,不要命似的。我胡乱地蹬着腿,完全不顾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我他妈都要窒息了!   或许是我挣扎得太剧烈,花花终于放开了我的嘴唇,我尝到一点甜腥味,不知道是我俩谁见了血。   胳膊还是动不了,我从没想过花花一只手就能压制我,而且是在生病的情况下。这是病人吗!!!   “你给我松开。”硬拼不过,只能动之以情,我尽量压低声音,以免惊动厨房里的女人,否则这事儿真解释不清了。   花花不为所动,定定看了我两秒后,自由的那只手忽然伸进了我的裤子!   我他妈在家就穿一条棉质睡裤,腰是松紧带儿的,这会儿可方便了,花花的手长驱直入一下子就握住了我的命根儿!   这还了得,我头皮轰一下跟炸开了似的,也顾不得脸面和怎么收场,嗷一嗓子就嚎了出来,以此同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抬腿就给花花蹬了出去!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花花重重摔到地上,也不知道怎么就他妈的那么寸,额头正好磕在茶几的角儿上,当下口子就豁开了,鲜红的血顺着额头往下淌。   我有点儿懵了,仿佛大脑忽然间被抽空,只剩下满坑满谷的血红色。   直到花花再一次扑过来,我才终于找回三魂六魄:“尼玛要不要这么执着啊——”   女人慌慌张张从厨房里跑出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你俩在搞啥子哟!”   我能怎么说?说花花强奸未遂?   最后一次反扑似乎耗去了花花的全部力量,这会儿他趴在我怀里,整个人软绵绵的,一动不动。   “赶紧打120!”去他妈的强奸,我现在只觉得花花那一脸的血刺眼!   “好好,我这就打,”女人连忙掏出手机,一边拨号还一边念叨,“你别急,别着急噻。”   我本来就心烦意乱,听见这话再控制不住,直接朝她吼:“我他妈能不急吗!我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赔我?!”      第75章   那天究竟有多乱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马不停蹄从急诊室折腾到外科又从外科折腾到内科,最后确认,额头的伤没大碍不用缝针随便弄点药水纱布呼上就成,高烧多次反复已经有转肺炎的迹象,必须立刻住院。   事后小疯子调侃,说这是一个打啵儿引发的血案,我却只想扇自己两巴掌。如果不是花花忽然亲上来被我踹开撞破了头,如果不是救护车直接把我们拉到了市医院而非之前一直挂吊瓶的社区医疗服务中心,那么肺炎还能及时被发现吗?花花会变成什么样?   那之后我再没离开医院,整整陪了三天床,看着护士每天过来量体温,量血压,换上新的抗生素吊瓶,有时候她会询问情况,花花自然是不方便回答的,便都由我代替。   周铖说他不是你儿子,你用不着这样。   小疯子说你这陪床法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花花得了绝症呢。   我知道他们以为我这样是因为愧疚,但说实话,愧疚有,可更多的是担心,就是很单纯的那种看不到花花康复出院我悬着的心就放不下的担心,并且这种担心随着花花病情的反复几乎变成了一种执念,我在和一个臆想中的名叫病的敌人较劲——不就是比谁耗的时间长么,反正你不走我就不走,看谁耗得过谁。   或许是我上辈子还算个好人,积下了一些德,所以老天没让我等太久,从花花住院的第四日开始,他的温度就彻底稳定在正常水平,再没反复,以防万一,大夫又观察了两天,最后很开心的向我宣布:“病人哥哥,你可以回家洗个澡了。”   我很想和大夫商量,您说话能看看场合么?非得当着病人的面儿?   大夫毫无压力的走了,剩我一个人尴尬地面对花花。   窗外阳光明媚,低矮楼房的屋顶上雪已经融了大半,露出本来的颜色。   花花靠在病床上,冲我笑笑,一如外面和煦的阳光。   我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故意抬胳膊闻闻,然后自我调侃:“是不怎么香了哈。”   花花乐,拿过手机写:下午就办出院手续吧。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明天吧,再观察一晚上。”   花花继续:容恺说这里不是病房,是培养皿。   我囧,小疯子这神级的讽刺比喻让人都没法儿往下接。   花花开心起来,笑意实实在在从眼里传递出:就这么说定了,下午出院。我真没事了,你放心。   “得,”我投降,“反正大夫也发话了,我就相信一把专家吧。”   目的达到,花花心满意足地拿起枕头旁边的书,从折页处继续往后看。   那书是小疯子两天前拿来的,说是给花花打发时间用,我没看过,不做评价,只是觉得封面上那加粗加黑的“你没有道理不成功”八个大字视觉效果太具震撼性,让人无法直视。   随着花花的翻页声,病房安静下来。   我从桌子上杂乱的报纸下面摸出一本《故事会》,也开始学习。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叫做平静的颗粒,不是故作自然实则紧绷的假装,也不是一笑泯恩仇的通透,如果非要去讲,这种平静更像是从零开始的自然简单。仿佛住院是个分界点,那之前的都算作前尘旧事,好与坏与当下无关,没人去谈论,也没人去提及,就像一副画做坏了,铺上一张空白画纸我们重新开始,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由今往后衍生出的,和之前的一切无关。   【我不经常生病的。】   这是花花在病床上清醒过来得知自己已经住院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一只手输着液,所以他只能让我举着手机,然后在上面笨拙地敲字。   我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与此同时回忆认识的这些年,似乎他真的只生过一两次病,而且都是小感冒,甚至不用吃药多喝点热水就顶过去了。思及此,我有些五味杂陈里,于是说,嗯,轻易不病,一病就来场大的。   花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好像他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似的,然后特认真地写:所以等这回病好,又有两三年不用来医院了。   如果那时候小疯子在,肯定会鄙视地来上一句,这给你规律的,你当人生是等差数列啊。可是小疯子没在,邹姐也被我打发走了,病房里只有花花和我——一个因为不可抗力说不了话,一个因为喉咙太涩说不出话。   后来抵达的小疯子曾问过花花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花花没回答,而是看我,我只好急中生智弄出个“忽然晕倒”的谎话。因为住院的事实摆着,于是这善意谎言的可信度大大增强,加上当事人也没反驳,小疯子便很自然接受了这个说法,至于祥林嫂似的叨咕“你的反射弧是有多长啊怎么发个烧还能烧成肺炎呢你不会说话还不会写字儿么你要嫌写字儿麻烦弄个狰狞的面目表情也行啊”则是后话了。   也就是从那开始,我和花花默契地对整件事只字不提。   花花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但我确确实实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好像原本该天崩地裂的,结果只是下了一场雨,没多久湿漉漉的地面便蒸发干燥,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起码看起来是这样。或许花花还需要时间,但想通并且放下只是迟早的事,我相信。   是的,这样对谁都好。   “哑巴我给你带皮蛋瘦肉粥来啦!”小疯子的声音永远都比他的人先到,即使被白衣天使告诫N次医院里不要大声喧哗。   病房门很快被推开,小疯子和周铖一前一后走进来——最近几天他俩都是一起来送饭。   “怎么想起来买粥了?”接过小疯子手里的外卖盒,我随口问。   “哑巴想吃啊。”回答倒是很痛快。   我纳闷儿,努力回想也没有相似片段:“花花啥时候说了,我怎么不知道?”   小疯子切了一声:“凭什么我俩说啥你就必须得知道?你是太上皇啊?”   我被堵得这叫一个哑口无言,再看病床上那位,虽然眼睛看向别处,可翘起的嘴角出卖了他。   得,你们都是爷。   “下午能办出院了吗?”周铖问我。   “嗯,”我点头,如实回答,“大夫说可以了。”   周铖笑得微妙:“看来你不太乐意。”   我耸耸肩,没什么好掩饰的:“多观察一天就多放心一点儿。”   那厢小疯子完全不理会我俩,已经开始自顾自地问花花晚上想吃啥了,还振振有词:“之所以买粥就是为了让你留着肚子晚上好好吃!”   娘的,你不说是花花要求的吗!   趁那俩人聊得欢,我拎着粥走出病房,奔赴住院部大厅的微波炉。   说起这微波炉也算是住院部的宠儿了,因为只此一台,于是每天都有无数患者家属在它面前排着队,场面之壮观堪比买火车票。   好容易热完粥,已经二十分钟后了,我小心翼翼捧着战果返回,却看见周铖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我也很自然在病房前停下来,奇怪地问:“怎么了,干嘛在外头坐着?”   周铖没说话,反而伸出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我下意识闭嘴,这才发现病房的门虚掩着,而小疯子正在和花花说话。   小疯子的声音不大,但因为清亮亮的,所以很容易从嘈杂的环境音中剥离出来。   “……你知道就好,本来就是嘛,冯一路凭什么找你啊……”   我呼吸一窒,接着心脏便狂跳起来。   “人家又不是没女人要。女人什么样儿你知道吧,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你有啥?”   “哦对,女人还会怀孕。得,冯一路要是跟了你这辈子得清净死,整个一提前步入夕阳红!”   ……   我克制不住地抬起手,想推开门冲进去踹小疯子两脚,有你个死孩子这么说话的么,怎么难听怎么说,怎么伤人怎么来,尼玛故意的吧!我什么时候嫌花花不能说话了?我什么时候嫌花花太安静了?他是我弟,我就是这辈子照顾他我都甘愿,我……   不,或许在中心思想上容恺是对的。兄弟互相扶持和男女过日子是两码事,花花要的和我能给的不一样。   如果容恺残忍的说法能让花花清醒,那就由他说去吧。   花花一定会难受,很难受,但是难受死不了人,不是么?   伸出去的手慢慢收回来,握成了拳头。   心拧得厉害,我张开嘴,慢慢的深呼吸,一下,两下,似乎没那么疼了。   恍惚间,我看见周铖笑了下,轻轻的,略带嘲讽。   “你这人啊,”他低声说,“热心起来石头都能捂化了,可真要比绝情,也够狠的。”   花花出院后在家休息了两天,便重新回到饭店,虽然我并不赞成,可也没太过阻止,因为我现在有点儿害怕面对他,这是实话。往往四目相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讲些废话,或者一点儿都不幽默的玩笑。周铖和小疯子对我的态度没任何变化,这让我很欣慰,虽然他们心里可能已经把我定位成冷血无情的人渣了。   于是总结起来,大家都表现得很正常,除了我。   这天晚上我把饭店的流水账拿到小疯子卧室让他帮忙整理,放下账本准备离开时,他把我叫住,然后诚恳地请求:“你能别总老摆出一张对不起全世界人民的愧疚脸吗?”   我已经快憋疯了,索性关严实门,坐到他身旁求教:“我也不想,但心里就是有那么股劲儿过不去。”   小疯子挑眉:“什么劲儿?愧疚?”   我不知道,但除此之外又没别的解释:“可能吧。”   “其实大可不必,”小疯子耸耸肩,“要我说,你的愧疚可能更多的来源于对花花的最初印象,与现在无关。”   “怎么讲?”   “最开始呢,花花是以一个非常弱的姿态出现的,于是你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印象,花花是弱者,是不应该被伤害的,如果可能,你还要尽全力保护他。但实际上呢,这个认知已经过时了,只是因为映射效应的延续,你没办法摆脱这种固有印象。想想你认识花花的时候他多大?现在他多大?一个小孩儿和一个男人是有本质区别的,或许从前一句话一件事能让他伤得再也爬不起来,可现在除非世界末日,不然没有什么事儿是真能让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   “怎么样?”小疯子拿起手边的水杯咕咚咚就是两大口,滋润完嗓子,才继续问,“心里有没有舒坦点儿?”   我叹口气:“说不好,可能有点儿吧。”   小疯子撇撇嘴,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你最好快点儿想通,别磨叽了,直接让他死心,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听话听音儿:“怎么听着好像你特希望我赶紧把他秋后处决……”   “反正横竖都是死,语气凌迟,不如砍头。”   我忽然觉出一丝异样:“你在生气?”   “没啊,我干嘛生气,”小疯子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忽又重重叹口气,“顶多有点儿不爽吧。你总以为你对哑巴有多好,其实哑巴对你才真叫没的说。”   我总觉得小疯子这话带了很多微妙的感情色彩,不自觉话就问出了口:“你和周铖……”   “不是一回事儿,”小疯子打断我,“如果我对周铖像哑巴对你这样,他还不要我,那我能买凶杀人。”   我黑线,由衷感谢上苍:“幸亏花花不是你。”   小疯子不以为然:“这年头脑残都有救,但是死心眼儿,没治。”   我想容恺是对的,我需要保持住一个稳固的立场,定好一个确凿的姿态,如果可以,再寻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当大家都可以淡定的时候,把所有事情在阳光底下摊开,不错过任何细枝末节,全部整理得明明白白,然后打包,封存,让它彻底成为历史。   我想得很周全,我甚至都要豁然开朗了,可花花却没给我实施这些的机会。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连绵多日的阴雨依旧没有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让人提不起精神。   我照例第一个起床,照例洗漱,照例走进客厅想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却发现花花的弹簧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甚至没一丝褶皱,可是人不见了。我连忙去厨房,去阳台,甚至是刚刚洗完脸出来的卫生间,可是一无所获。我甚至才差一点儿就去敲了周铖和容恺的房门,如果不是最后关头看见了茶几上的那封信。   其实那信很醒目,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只满满一整页的白纸黑字。   【对不起,没说一声就走,因为对着你实在说不出来。出来这两年我经常想以前的日子,你总告诉我要往前看,所以我一直没敢和你说,其实我觉得和你一起蹲监狱那几年比后面出来这两年要开心,你肯定会骂我没出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觉得你这个人特别烦。我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哑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些年你也没再问过我小时候的事,所以我也没机会跟你说,其实小时候我特别想在楼下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带我,然后有一天对门新搬来一家,也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因为大人要忙活搬家具,就把她先放在我家。我俩整整玩了一个下午,翻绳,折飞机,吹泡泡,还有过家家,我到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当时很开心,我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可是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就不跟我玩了,因为其他小朋友和她说我是哑巴是残疾。从那天开始,她就加入了楼下小朋友的阵营,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年,其他小孩我早忘了长啥样了,唯独记着她,我想我可能是最怨恨她的,因为其他小朋友一开始就没跟我玩,可是她跟我玩了,又离开,我就特别难受,特别不能原谅。现在你能明白为什么有段时间我情绪不好了么,其实那阵子我特想跟你吵架,是你把我从边缘拉回来的,可是你却不能接受我,那你一开始就不要拉我。但是我又没办法跟你吵,因为只要你闭上眼睛,我说的任何东西就没有用了,连个屁都不顶。但是出院以后我想了很多,我发现对你生气是没有道理的。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你就对我很好,而且不是一天两天,是这么多年。真的,你是我在这个世上这么多年遇见的人里面,对我最好的。周铖劝我的时候说了很多,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可有一句,他说你要是不对我好,我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可能根本熬不到出狱就跟人打架斗殴打死了,正因为你对我好,关心我,才有了现在的花雕。他问我,得到过然后失去和从来没有得到过,你选哪个?我说我选前面的。比起一辈子没开心过,我宁可偷来这么一段时光。我知道这些日子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再说一次对不起,我不会再粘着你了,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出去闯一闯,希望能学些本事,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哥,你注意身体,保重。】      第76章   茶几上摆着小疯子的烟,我拿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整个人有些发空,于是尼古丁在胸腔中畅通无阻,久久,才不情不愿地从口腔和鼻腔散出来。   我又一连吸了好几口,香烟很快燃烧到了末端,感觉很舒服,好像漂在海上的人忽然抓到一块浮木。也许要不了多久还会变成遇难者,但此时此刻,谁会去想呢。   把烟屁股丢进隔夜的茶水杯里,我又给自己点上一根,轮廓模糊了的家具映衬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像一幅泼墨山水。我坐在地板上,倚靠着沙发边缘,整个人进入一种难以描述的镜像里,似梦似醒,亦幻亦真。   ……   【给。】   【干嘛?】   【抽一根,舒服点儿。】   【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我不抽烟。】   【那你买它干啥?】   【谁买它啊,打赌赢的。】   ……   这是上一次抽烟时候的事儿了,刚从禁闭里出来的我整个人像魔怔了似的,感官麻木,反应迟钝,然后小疯子给了我一包他打赌赢来的烟。那之后,我好像再没抽过。不,又或许后面也零星的抽过几回,呵,谁记得清呢。   花花的信躺在地上,安静柔软得像一封情书。不用去读第二遍,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经刻在了我的心里。他说他最怨恨的小朋友不是一开始就不搭理他的而是那个和他玩了一天之后又跑掉的;他说比起一辈子没开心过,宁可偷来这么一段时光;他说我不会再粘着你了;他说哥,保重。   我是一个记性很破的人,可我却能清楚地数出来这么多年花花叫了我几回哥。   因为,就两次。   一次是上回用手机打字,哥,我,然后就没了,因为我没让他说完。   一次就是这回,终于说完了,却是告别。   如果是电影,这会儿就该峰回路转了。比如花花忽然回来了,这是喜剧片;花花没回来,但我马上追出去然后就顺利找到花花,这是爱情片;我马上追出去可是没找到花花,我自己让车撞了,这是韩国片;我没追出去也没让车撞而是直接拨通了花花的手机,对方接起却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然后告诉我这号码他已经用了许多年,这是惊悚片。   随便想想,好像哪一个都挺带劲儿的。   可我偏偏在最他妈垃圾的文艺片里,导演不着四六,剧本云里雾里,没思想,没台词,甚至没一个表情,如果我现在像大话西游里那样变小钻进自己的心里,估计会情不自禁念上红楼梦的戏文,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没数自己那天到底干掉多少烟,反正茶几上的全抽了也没过瘾,后来干脆把小疯子塞在茶几下面没开封的整条新烟拆了,继续吧嗒。小疯子和周铖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客厅的烟雾缭绕,还以为着火了,再后来他们瞧见了花花的信,便懂了。   我以为他们之中起码有一个会骂我,比如当初就劝我如果不能持之以恒就干脆别去招惹花花的周铖,我以为他们之中起码会有一个人劝我赶快去追,比如感情反射速度永远大于理性反应速度的小疯子,但是都没有。前者只是叹口气,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后者则耸耸肩,说,这样挺好。   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虽然这几个月来我极力想要说服自己花花和小疯子周铖都是一样的,哪怕前者多出个弟弟的身份,这些年积累下的感情大家也根本相差无几,但实际情况却是我差点儿用烟把自己熏死,而周铖和小疯子只是一声叹息。我不是怪他俩薄情,而是猛地意识到如果有一天离开的人变成了周铖或者小疯子,也许我的反应会和今天的他俩一样。   后来想想,那真是乱得要命的一天。花花留书出走,我往死里抽烟,周铖拍我肩膀,小疯子说这样挺好。然后呢?   然后小疯子换好衣服往外走。   然后周铖伸手拦住。   然后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干嘛去?”周铖问。他很少这么开门见山毫无艺术性地跟别人说话,直白的后果就是这话听起来不像随口一问,倒像是紧张了。   相比之下小疯子很自然,自然得甚至有些自在了:“不干嘛,出去转转。”我想如果这时候他脑袋上有顶鸭舌帽,他可能就会直接吹口哨了。   周铖很细微地皱了下眉,但我依然没办法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具体情绪,稍显漫长的几秒安静过后,我才听见他淡淡的嗓音:“过马路看着点儿红绿灯。”   小疯子忽然笑了,我觉得他可能察觉到了一些我没能察觉的东西,所以敢于一针见血地问:“是不是怕我也跑了?”   周铖彻底沉默了。   我好像开始懂了。   唯独小疯子依然悠哉,他居然真的轻吹了声口哨,眉毛不怀好意地挑起,连笑容都是坏坏的:“我不是花花,放一百二十个心。啧,又不是非你不可。”   周铖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小疯子,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仿佛小疯子是件标价昂贵的艺术品,而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砸这个钱。   我一直以为周铖的情绪就是尚方宝剑,除非必要,否则根本不会亮出来,所以对于他这会儿的毫不掩饰,打心底觉得惊讶。可没等我惊讶完,更让我掉下巴的事情发生了,周铖竟然追问了一句:“真的么?”   ……我的世界观崩塌了。   这话是你周铖应该问的吗?!你不是应该面对二零一二的火山海啸地震泥石流冰雹龙卷风都微微一笑不带走半片云彩吗?!   当小疯子敛了笑意,正色起来之后,我彻底回到初始状态——白茫茫。   “想要实话么,”正经起来的小疯子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像个爷们儿了,“那你听好。截止到目前,还是,但以后,谁说得准呢。”   周铖没再沉默,也没再留出微妙的空白,直接道:“别以后了,就在当下。”   小疯子愣住,似乎有些悟了,却又不太敢信:“你……什么意思?”   周铖勾勾手指。   小疯子懵懂地走过去,脚步怯怯的,像只见了生人的小狗。   周铖没耐心等他走到跟前,直接伸手把人扯过来,扣住对方的脑袋就亲了上去。   我的大脑依然空白,但身体却条件反射地退后,再退后,最终躲回自己的小黑屋。   客厅里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确定,哦,也可能没发生在客厅而是转战卧室了。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有时候,老话也未必都对。我不知道这俩啥时候成这样的,就像我不知道花花啥时候决定了离开一样。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可又都被我忽略了。   无意的,或者有意的。   花花带走了手机,可在他走后的两个月时间里,那个号码从没发来过一条信息,或者打进过一个电话,自然,我也没主动拨过去。一个奔四的大老爷们儿拿打不打电话或者发不发短信来较劲都不能用可笑来形容了,我觉得我有点儿脑残,可就是控制不住,哪怕理智告诉我或许花花只是带走了手机,未必会继续用这个号,再说他既然不联系,某种程度上就算是表明了立场,可我依然执着地坚持着这场单方面战争。小疯子问过我,说你一点都不担心哑巴的安全吗?我还真不。他是不能说话,可有手有脚,能读能写,十六七的时候都饿不死,没道理现在活不下去。况且之前几个月利润的分红都在他的银行卡里,虽然不多,可支撑两三个月的住宿伙食费不成问题。他没有矫情的把卡留下,说白了,不是拿离家出走这事儿吓唬谁,是真的想出去闯闯,做些事情,我要再担心,就真的是看不起他了。   但是我很想他。   夜深人静坐在床上抽烟的时候,我就敢承认这个了,承认当你生活中已经习惯的人忽然不见了,那种拼图缺了一块儿怎么都找不到的感觉的确抓心挠肝。   男人和男人谈的感情究竟是个什么样儿,我围观了周铖这么些年也没闹明白。肯定和兄弟哥们儿这种不一样,但是男女那种好像也不适用,我没办法想象俩糙老爷们儿四目相对爱意浓浓的互诉衷肠,情到深处再来个法式热吻,相比之下,周铖和大金子那种上来就干干完拉倒的模式似乎更容易接受。   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话很无耻,但是很实在。我想花花之所以下定决心走,那天被我一脚踹得撞破头肯定是定了乾坤。但其实我炸不是因为他摸了我的下面,而是因为被他摸的那个瞬间我居然有了快感。   第77章   天渐渐变热,白昼更长,夜晚更短,这个炎夏来势汹汹。   蚊虫们也趁机狂欢,咬得人没处躲没处藏,我几乎把花露水当成了润肤露,依然满胳膊满腿的星星点灯。饿了就吃,痒了就挠,这是人的本能,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不留指甲,却还是生生把自己挠成了渣滓洞里的革命先烈。   “蚊子爱叮你,说明你有人味儿。”小疯子说这话的时候正往自己的小脚趾上抹着牙膏止痒。   要我说蚊子对他的一片赤诚远胜过我,那么难下嘴的地方也排除万难攻陷了。   通常这种无聊的闲磕牙周铖是不会参与的,更何况他这会儿浑身上下没一个包,光滑得可以去给儿童沐浴露做广告。   电视里播着晚间新闻,某地区又交火了,两派照例互相指责对方。周铖去厨房切了小半个西瓜,自己拿了一块,剩下的放到了茶几上,小疯子一边嘟囔着递给我一下能死啊一边从沙发里爬起来伸手去拿,我有些困倦地打着哈欠,精神上很想吃,但肉体上懒得动。   我从没觉得生活单调无聊,但当我意识到时,这已经成了常态。   弹簧床折叠起来靠墙立在客厅一角,并不占什么空间,稍不留神,就被人遗忘了。安静,低调,毫无存在感,一如它曾经的主人。   “哦对,我昨天给哑巴打电话了。”小疯子把啃得只剩下白瓤的西瓜皮丢进垃圾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条件反射地坐直,精神和肉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你们……都说什么了?”我笑了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点不紧张,半点不关切。   “冯一路你没事儿吧,”小疯子瞥我一眼,“他要能说什么那还是哑巴吗?”   我有些狼狈,就像被识破外婆伪装的大灰狼,于是恼羞了:“你都知道还给他打屁电话!”   “所以我后来毅然决然地挂断电话改发短信了嘛。”小疯子望着我,无辜地眨巴眼睛。   “行,”我微笑,温和地微笑,“那他在短信里都说什么了?”   “一切顺利,勿念。”   “然后呢?”   “没了。”   “……”   “冯一路你眼睛瞪得真恐怖还有好多血丝,你最近休息的不好吗?”   如果不是周铖在场,如果不是考虑到双拳难敌四手,我……周铖你他妈的为嘛会找小疯子你是嫌自己生活太顺遂了吗!!!   后来三个人又扯了些什么我闹不太清了,反正有营养的不多。期间我的肉体和精神再次分离,前者参与家庭扯淡,后者飘到天花板上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小疯子和花花发短信了。   这感觉很难描述,总之有点糟。就好像你发现了一间很上档次的饭店,你很想进去吃一次,可是没有信心,于是你需要西装革履,需要腰缠万贯,需要做好一切能做的准备才敢迈进去。可是当你的准备工作才进行到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少的时候,别人捷足先登了,然后吃完一抹嘴,看着依然在门外踌躇的你问,怎么不进去啊,十块钱随便吃,管够!   半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想斗争了很久,终于在手机快让我磨掉漆的时候,发出了那条一晚上躺在草稿箱写了又改改了又删删了再写的倒霉短信。   【最近咋样?】   发完我才注意到,手机里的时间显示,凌晨1:27。   我有点后悔,因为这等于直接告诉对方我大半夜的睡不着觉然后想到了你。   操,两三个月都挺过来了,就不能挑个风和日丽的白天抽风吗!晚个一天半天你能死?!   丧气地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上,扯过夏凉被把头蒙起来,我要做一只鸵鸟。即便屋里没有其他人,即便花花要到明天早上起床才能看到我丢人的行径,但这也不能阻止我从现在开始就把头扎进沙子里。   人一旦选择了逃避,精神就松弛多了,没一会儿,我就感觉周公在我的枕头边儿吹气,吹得我晕晕乎乎,飘飘然然……直到短信铃声骤然响起。   最初我还不能确定,因为半拉元神已经飞向了自由国度,可夜实在是太静了,短信铃声的余韵久久不散,勾魂使者一般在这空间里飘来荡去,扰我心神。   终于,我和这家伙联手打败了周公。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我甚至顾不上开床头灯,摸黑从桌上胡乱抓过手机,屏幕已经暗了,我毫不犹豫地解锁,刺眼的亮光里,一切正如期望。   网上说人之所以喜欢抛硬币不是因为它能帮你做出正确决定,而是当你把它抛向空中的一瞬间会忽然明白自己期望的究竟是哪面。同样,短信铃响的那个瞬间,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期待这条回信。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一口老血喷出八百丈远,妈的老子酝酿这么久你就不能配合着回条有深度的?!   【睡不着!】回信言简意赅,且可充分表明我的情绪。   【怎么了?】   让你折磨的!   【蚊子太多。】   【没用蚊香和花露水?】   我把枕头立起来塞到后背与床之间,以便我的老腰不至于在这无法预知时间跨度的持久战里阵亡。   【三天一瓶,我自己快赶上肉体花露水了。】   【那怎么还不行呢?】   谁知道今年蚊子抽什么……我忽然停下打字中的手指头,愣住。彼时已是凌晨1:57,我大傻子似的跟个近仨月没联系的人一来一回热络短信就为探讨为嘛今年的蚊子尤其变态?!   【你现在在哪?】   这才是我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非要去寻人或者别的什么,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仿佛确认完他和我在同一样一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就能踏实了。   这一次的回信,间隔很久。   【北京。】   还好,不远,动车几个小时的事儿。   跟我设想的一样,现实中的地名一出现,那种好像什么都抓不住的糟糕感觉便消失了。   【找到工作了?】   【在一家酒楼做学徒。】   【那能挣几个钱?】   【管吃管住,没工钱。】   【靠,黑砖窑啊!】   【呵呵,不是,我原本也不是为了挣钱,就是想学些东西。】   【学着了?】   【刚入门,师傅人很好。】   【那等你再回来岂不是就成大厨了。】   【希望是。】   这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好像要把空白的三个月都补回来,我知道了他刚到北京火车站差点儿让人摸走手机,知道了他因为不能说话所以面试屡屡碰壁,知道了北京地铁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知道了现在他做学徒的这个酒店在北京还蛮有名气。能聊的都让我们聊尽了,气氛其乐融融,因为谁也没提他走之前的事,比如为什么走,比如当时的心情,再比如八十来天的互不联系。   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常给花花发短信,因为多数时间他都在我的周围,偶尔外出,我也只是有事才会短信联系,顶多一两个来回,事情说清楚也就完了。以至于这会儿我才发现用短信和花花说话比从前他写字或者打字给我看的交流更为顺畅。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处在了完全对等的交谈状态里,我想。   联系上花花的事情我没告诉周铖和小疯子,一来小疯子已经和花花联系上了,对方的近况不需要我再来转述,二来,我也抹不开这面子。于是表面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私底下,我则频繁和花花发起了短信。有多频繁?基本上我的话费从一百一充改成了二百一充。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敲陌生人的门总是最难的,可一旦破了冰,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容易多了。前阵子的阴郁一扫而空,我现在神清气爽。周铖和小疯子发现了这种变化,前者无视,后者缠着我问东问西,甚至怀疑我在外面有了真正相好的女人。每次我都打哈哈地搪塞过去,时间一久,小疯子习惯了我的好心情也就懒得问了。   日子依然平稳向前行进着,我由一个孩子离家出走的悲催父母变成了孩子考上外地大学的幸福爹妈,其实事情本身没变,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是看的人角度变了,心情也就变了。当然说幸福并不恰当,虽然我由衷地替花花终于可以正经学一门手艺而高兴,可是去外地念书的娃寒暑假还会回来,花花呢?   我的日子捋顺了,小疯子和周铖那厢又起波澜,也不是什么大事,据说起因都已经无从考证了,总之三天两头就要掐上一架。之所以不说吵,是因为即便小疯子把房顶掀开了,周铖也绝对不火上浇油,人家就是淡定,就是冷处理,就是让你所有拳头都打在棉花上。   去他妈的棉花,那叫绵里藏针!这是小疯子的原话。   最凶的一次发生在深秋某晚,等我在卧室里意识到情况不对想出去劝架时,小疯子已经红了眼眶。上一次看他哭还是刚出狱那会儿的困难时期,这么多年下来,当初的小疯子即便依旧没心没肺,也已经成了大人,不到真的难过处,哪会这样呢。小疯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丢人,于是破天荒地没有迎难而上,几乎是狼狈逃回的卧室。我问周铖什么情况?后者无辜摊手,芝麻绿豆的小事。我说小事能闹成这样?周铖想了想,微笑,可能是性格不合。   我忽然想要倒戈了,因为现在小疯子很受伤,周铖无所谓,谁是弱势群体明摆着的。   那次我真以为他们俩会分手,因为矛盾无法调和。一个喜欢说话不过大脑,一个恨不得把话在肚子里转上个几百几千圈才出口,一个热爱直接,一个永远迂回,一个闹,一个静,一个需要热烈,一个生性冷清。结果让我跌破眼镜,人家第二天就和好如初了,小疯子乐颠颠儿去逛超市之前还特意问我,冯一路,用不用也给你买点儿安全套?   我认为,重点在“也”上。   ……   【你这么个性格怎么就能和他吵起来呢?】   【冤枉,我可从没吵过。】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一冷处理就是真生气了。】   【好吧,他有时候随便捅出来一句话杀伤力惊人。】   【周铖,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说过,容恺那张嘴不用替他着急,什么时候吃亏,他自己就知道改了。】   【记得,不过我现在要更正,就是吃亏他也不知道改。智商太高,就把情商拉低了。】   【但其实,某个角度上讲情商低更好骗吧。】   【不用骗,我可以硬扑。】   【……】   【他掀不翻我。】   【不用补充说明了!】   这是某个四下无人的傍晚,我和周铖的悄悄话。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发现了周铖的本质,说出来可能像天方夜谭,但我真觉得在某方面,他和大金子属于一类。再往前推,或许那个带给他许多伤害却最终伤人伤己的,也是这类人。老话说两口子过日子得互补,比如急性子的就得配慢性子,否则家里天天火上房似的,粗心的就要配细心的,不然这家没个经营,强势的就要配个包容的,不然天天干仗,冲动的就要配个冷静的,不然迟早出事。   太像了反而走不到一起,但这话我没跟周铖说。   第78章   大路通天:所以和我们一样,周末都是最忙的?   花花:嗯。   大路通天:就你一个学徒吗?   花花:没有,十几个呢。   大路通天:你们那是饭店还是厨师学校啊……   花花:饭店大呀,哈哈。   ……   花花:人呢?   大路通天:头回见你这么乐,想象了一下,很惊悚[流汗]   花花:那你只能慢慢习惯了[龇牙乐]   大路通天:[黑线]   花花:对了,你说你的QQ号是容恺帮着申请的?   大路通天:嗯呢,我闹不太清这玩意儿,现在打字时间长手指头还转筋呢。   花花:那QQ名也是他起的?   大路通天:我登陆上来就这样,也没爱改。   花花:哦。   大路通天:哦是什么意思……   花花:没事。   大路通天:说!   花花:呃,挺有感觉的。   大路通天:霸气吧?   花花:外带一点儿欠抽……   大路通天:操,这才出去几天就学坏了,把我招人稀罕的花花还回来!!!   花花:哈哈哈哈。   花花:哥,我得去开会了,晚上回来再聊。   大路通天:还开会?你们那到底什么地儿啊,不是传销吧???   花花:每周一总结例会,放心吧,保证合法[大笑]   大路通天:一个破饭店有什么可总结的……   花花:走啦[挥手]   大路通天:嗯,88。   “冯一路,这才下午你就做梦娶媳妇儿了?乐得跟耗子似的。”小疯子啃着苹果转悠到客厅,远远扫了眼我的电脑屏幕,“在干嘛,看小泽玛利亚?”   “你知道的还不少。”我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小疯子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捞过遥控器开电视:“要我说你也换个笔记本得了,到时候躺着玩儿都行。”   “就为一个QQ买个笔记本,除非我脑子进水了。”拉开之前因为屏幕反光而挡上的窗帘,室内豁然一片阳光明媚。   小疯子摇头叹息:“所以说这人老了就是跟不上时代。”   我双手合十,无比虔诚:“赶紧让时代抛弃我吧,求之不得。”   小疯子看了我几秒,忽然坏坏咧开嘴:“也对,花花要你就行呗。”   表情僵在脸上,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忽然莫名其妙的尴尬。   “他最近咋样?”难得小疯子没乘胜追击,转而唠起了家常。   我暗自长舒一口气:“还那样呗,瞧着学习劲头挺足的。”   “哦,”小疯子点点头,“他这个得学几年啊?”   “不知道,”我皱眉想想,“他那地儿又不是学校,应该没特别的时间限制吧。”   “那他打算学几年呢?”   “我哪知道。”   小疯子笑了,淡而微妙,颇得周铖神韵:“我以为你会问呢。”   都说两个人一起呆久了会像,看来是真的。   那么花花现在是和什么样的人呆在一起呢?一个话多,开朗,积极向上,却又略带陌生的花花。   他很快乐,我感觉得到,所以我也替他开心。现在我相信他选择的这条路是正确的了,于是更加庆幸当初没有做多余的事。   什么时候会回,小疯子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只是我没小疯子那么自信,所以可能会在此之前多问上一句,你还打算回么?   这个下半年我过得有点迷糊,倒不至于浑浑噩噩,可确实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以至于小疯子问我要压岁钱的时候我都没什么真实感。那俩人说你这样不行啊,要不和邹姐赶紧把事儿办了吧。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和邹姐正式处了四个月,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但始终没真刀真枪的弄一场。倒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原因,只是觉得还没到那个份儿上。   我这人有个毛病,就什么事儿都得别人推,不推我就不爱动弹。小时候寒暑假作业,我绝对是留到最后一天才狂补的那位,出来混偷车那会儿,非得等上一笔钱花光光兜比脸都干净了才会重出江湖,我知道未雨绸缪是对的,但知道并不等于就要去做。所以哪怕小疯子周铖他们催了,我也有点儿活动心思了,可还是没真正着手去干。直到邹姐从老家把电话打过来,拜年之余,侧面透露老家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总体条件还不赖。我明白她的意思,女人是等不起的,她现在迫切需要找个依靠,这个依靠是综合了感情、物质以及未来长久性的,是我固然好,但说到底,并没有非谁不可。   紧要关头,我再一次跟着感觉走了,通常这是小于等于三十岁的人才会做的事,通常到我这岁数就该朴素务实如邹姐那般,但心里想的再明白没用,对着电话说出口的还是歉意和祝福。   年后饭店又招了个服务员——邹姐没回来,据阿秀说五月份办喜事儿,日子都定好了。   你看,谁他妈办事儿都比我有效率。所以说自古成大事者都是手起刀落决断爽利的,像我这种磨磨唧唧的注定就是个小市民。   大路通天:老头儿又骂你了?   花花:不是老头儿,是师傅。   大路通天:是你的又不是我的。   花花:你不是我哥嘛。   大路通天:靠,好事儿咋轮不上我!   花花:[大笑]   大路通天:他是光骂你啊还是逮谁都骂?   花花:都骂,不过骂我最狠。   大路通天:凭啥啊,哦,就欺负这不能回嘴的!   花花:也不是,他可能对我期望比较大。   大路通天:[黑线]我一直以为自我感觉良好是小疯子的专利。   花花:呵呵。   大路通天:你在忙啥,怎么感觉每次都半天才回话?   花花:没干别的,就是今天打字有点儿慢。   大路通天:我光听说熟能生巧提速的,没见过还能降速的。   大路通天:人呢?   花花:昨天切菜切着手了……   大路通天:[翻白眼]你不会慢点儿切!!!   花花:师傅说好刀工都是这么练出来的,不切个三五回手指头当不成好厨子。   大路通天:这他妈什么谬论!   花花:哥你相信我,我师傅真的很牛。   大路通天:有多牛?把一篮子水果往上扔他能像忍者似的全给对半儿来一刀?   花花:有可能。   大路通天:……   要不是和俞轻舟有约,我会花一晚上的时间用尽浑身解数把傻花从泥沼中解救出来——尼玛个人崇拜要不得!   花花走了,周铖小疯子统一战线,我在百无聊赖的生活里翻来找去地搜寻,发现能一起玩儿的只剩下王八蛋一个。偏就这一个还忙得要死,约了几个月,那头才排出档期。   关上电脑,穿衣出门,抵达王八蛋点名儿要吃的自助餐饭店时,正好约定的八点整。我给自己接了杯啤酒,当白酒那么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终于快见到杯底时,那家伙翩然而至。   几个月不见,俞轻舟还是老样子,确切的说他每次出现都是老样子,让人不得不去怀疑或许监狱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来很久了?”王八蛋脱下羽绒服随手放到旁边凳子上,然后落座,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自己约的几点不知道啊。”我瞟他一眼,“大半夜的做贼去了?”   “还真让你猜对一半儿。”王八蛋搓搓手掌,驱寒气,“不过不是我做贼,是一个监舍里丢东西了。”   好么,这话听着都新鲜:“监舍里能丢什么东西?是窗户让人偷了还是暖气片让人卸了?”   俞轻舟凑近我:“一个犯人的枕头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尼玛是枕头又不是头你语气这么瘆人干啥啊!   “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那后来呢,破案没?”   “破了啊,就同一个监舍人干的,把缝枕头的线拆开,里面的稻壳倒窗户外头去了,剩下的枕头套叠吧叠吧塞自个儿床单底下了。”   我听着快像天方夜谭了:“那他图啥啊?”   王八蛋耸耸肩:“可能觉得好玩儿吧。”   此去经年,里面的生活已经乏味到这种程度了么……默默扭头,唯有心酸泪千行。   寒暄完毕,我和俞轻舟各弄了四大盘子回来,这才正经开始喝喝酒,唠唠嗑。其实要说我俩的话题也没多少,毕竟生活不交叉,能聊的无非两个方向——缅怀过去,细说当下。   “花雕走了?”我给王八蛋讲了大半年来所有带趣味性或者值得八卦的,但他却独独对大半年前的旧事感兴趣,“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不太乐意回想,但架不住记忆凶猛:“去年春天。”   “靠,小一年儿了啊。”王八蛋很惊讶,而且不是装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难道要夸奖一下他算术不错么?所以我只能往嘴里塞东西,各种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   王八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沉吟半天,拍拍我肩膀,颇为感慨:“你还挺舍得。”   我暂停和螃蟹的奋战,满脸黑线:“又不是送儿子上战场。”   王八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之前不一直把他当宝贝嘛,我还真以为你能稀罕他一辈子呢。”   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我擦擦手,拿过啤酒喝掉半杯,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   王八蛋乐不可支:“得,又爹附体了。”   我在桌子底下一脚给他连人带凳子蹬出去半米。   因为我实在没什么话题性,于是剩下的时间都是在聊王八蛋,比如监狱里有什么新政策,这一茬儿的犯人照比我们那时候有什么变化等等。聊到最后,就剩下王八蛋的个人问题了。   “咱俩没差几岁吧,我找不着情有可原,你怎么还能落单呢。”我掐指算算,“从我进去到出来再到现在,多少年了,怎么着,你是铁了心陪哥们儿一起耍单儿呗。”   王八蛋还真就敢顺杆爬:“对啊,所以说就冲这份情谊,你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屁。”我对此不要脸的行径深表鄙视,“是你眼光高吧。”   “还真不是,”王八蛋一脸认真,“我从本心上讲是很想成家的,相亲也相了无数回,可愣是没碰着一个让我有想往下处的欲望,也他妈邪门儿了。”   我有点儿同情他了:“会不会是你重心都放工作上……”   我还没说完呢,就被王八蛋打断:“可别这么抬举我,我现在上班跟奔丧似的,一天天都不知道干啥。”   思索片刻,我悟了:“了无生趣这词就是给你准备的。”   王八蛋叹口气,看起来像是认命了,拿起杯子猛灌一口啤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我相亲对象里还真有几个不错的,要不介绍给你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玩意儿还带转手的?”我黑线,“再说刚跟你这吃官饭的相完,转身儿就是我这吃过牢饭的,落差忒大。”   王八蛋嘁了一声,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不大一会儿,幽幽吐出个漂亮的烟圈儿:“这年头就认钱,谁管你他妈是吃什么饭的。”   和王八蛋聚完已是深夜,我俩一个住南一住北十分不顺路,他也就没假模假式地用他那辆二手越野吉普送我。在出租车上我一个劲儿犯困,可颠来颠去根本睡不着,还越眯着越恶心,最后索性打起精神坐直了。   都说人上了年纪便喜欢怀旧,我不想承认,但多年前那个吊儿郎当明明本质凑合却死活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王八蛋总是不听话地在我的大脑里乱窜,从记忆深处跑出来,占据当下,怎么赶都赶不回去。你说王八蛋变了么?别说那死样儿依然欠抽,就连生活状态都和多年前如出一辙。可你说王八蛋没变,为什么就是无法同记忆中那个家伙重叠?   我们都变了,变平静,变麻木,变疲惫,变沧桑。   三十岁的时候我能因为花花被烟头烫和别人拼命,现在呢,看见街上有要饭的我离老远就会躲开。   快到家的时候我拿出手机想看时间,才发现有条花花的新短信,估计是我和俞轻舟吃饭的时候发来的,餐厅太吵没听见。   【吃上了吗?王八蛋还那样?】   我敢打赌花花对俞轻舟半点儿兴趣没有,之所以发短信过来,百分百是晚上没事干儿无聊了。   但是现在回复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失了时效。   把手机放回口袋,正好车也到了楼下,我把钱付给司机,下车上楼。   因为已是深夜,所以我开门的动作格外小心,生怕弄出动静扰人清梦。结果一踏进玄关我就知道自己多虑了,深夜不假,但无人入眠。   那俩人上床的时候有个恶习,就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完全不考虑邻居感受,我怀疑这是蹲监狱时落下的毛病,如果再往上追,那就得怪俞轻舟,正因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这当时干的不克制,听的也习以为常,到今儿个俩人重新组合,套路依旧。不过这俩人也有个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绝对不会发出拟声词之外的音节。比如小黄片儿里常见的快点啊好舒服啊不要啊你夹得我好紧啊等等令人发指的,一概没有,就是一个闷不作声辛勤耕耘,偶尔呼呼两下,一个嗯嗯嗯的极富节奏,偶尔换成啊。   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轻轻把门关上,我把自己扔进大床里,舒服地长呼一口气。   酒劲儿有些上来了,我不太想动,虽然理智上知道该换衣服洗脸刷牙,可身体懒的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隔壁还在干,这会儿一墙之隔,更清晰了。听墙角不是好习惯,但架不住它主动往你耳朵里窜。渐渐地,也不知道是哪个点触动了记忆,我想起了花花生病扑我那回。定格在历史上的是他亲了我,摸了我,然后被我踹得见了血。可如果我没踹呢……   很好,我他妈又起反应了,而且刚才还抬不起来的手指头自顾自就伸进了裤子里。   闭上眼,我熟门熟路地撸起来,该轻的地方轻,该重的地方重,该快的时候快,该慢的时候慢……我单凭一只手就把自己弄得快成仙了。   如果没踹……   我想,后面就该是这样。   第79章   都说二零一二是世界末日,可这一年我过得很平稳,甚至可以说是除监狱那几年外最按部就班的一年。饭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周铖和小疯子都撺掇我把两边的铺子也租下来算了,我知道条件已经成熟,可就是懒得弄。这一年里我最爱做的事情是钓鱼,每天中午去饭店照看一眼,没什么大事,便带着鱼竿开着我那花两万七买的声称二手可怎么瞧都像转过五六道手的马自达去近郊的钓鱼爱好者聚集地。因为我总在周一到周五之间来,所以认识的渔友平均年龄都在五十五岁往上,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睦邻友好,其乐融融。   小疯子和周铖也做起了买卖,资金规模不亚于我,不过多数是别人的,他俩帮着投资理财顺带抽成。偶尔我会有些心理不平衡,觉得他俩敲敲键盘打打电话一个月下来挣的就和我干饭店差不多,这上哪儿说理去,可他俩不这么想,反而一致认为挣得再多也是投机倒把,要说根本稳固那还得是实业,每到这时话题就会再次转移到我的不思进取上,各种抨击,各种鞭策,各种恨铁不成钢。我很想把这当成是真心为我,如果饭店没他俩股份的话。   刚入狱那会儿烤羊肉串儿是为了糊口,后来开饭店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可现在我吃也吃饱了,穿也穿暖了,生意不用操心,每天还有个小车得瑟着,那奋斗的心气儿便不知烟消云散到了哪方仙境。我想如果我有个家庭,有个妻子,有个孩子,我或许就不会这样,因为你自己好了,还希望整个家庭好,整个家庭好了,还希望将来孩子更好,所以日子永远都有奔头。可现在的情景是,小疯子有周铖在管,周铖完全用不着我管,冯一路本身也没什么需要管的,于是生活就成了一片旷野,空荡荡的。   大路通天:最近怎么样?   花花:老样子,一切都挺好的,放心。   大路通天:哦。   ……   花花:哥你干嘛呢?   大路通天:看电视,你呢。   花花:和你聊天,还有看书。   大路通天:和我有什么可聊的,专心看书吧,别熬太晚。   花花:那你也早点休息。   大路通天:嗯。   这就是我和花花现在的常态。聊天频率依然是每晚,但多数情况下并无新话题可聊,于是车轱辘话来回说上几句,便各忙各的了。   其实我没什么可忙的,我很想和他再多说点儿什么,可我想他应该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并且,我也是真词穷了。   当两个人的生活失去交集,却又非得保持联系的时候,找话题就变成一件必要却异常困难的事情,我没小疯子东拉西扯的天赋,也没周铖面对冷场仍旧泰然自若的淡定,所以多数情况下我会选择结束聊天,于人于己都舒服。   转眼又到新年。我总感觉上个年刚过完,邹姐电话里说她家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事实上,确实过去了三百六十五天。   “咱是自己包饺子还是买速冻的啊?”小疯子推着购物车,徘徊在冷柜前面问我。   再过八个小时就是新一年了,超市依然人潮汹涌。   “还问啥啊,你特意走到冷藏区不就为这个。”我打个哈欠,有点儿犯困,“买吧。”   小疯子摸摸下巴,故作深沉状:“饺子是刚刚瞄到忽然想起的,其实我本意是过来买几盒冰淇淋。”   我黑线:“怎么不冻死你!”   最后我们还是买了速冻饺子,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天蒙蒙黑,周铖不负众望地把桌子摆满了,杯盘碗碟,一层层落着,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看着很是丰盛。   “时间掐得挺准,”周铖表扬我俩,同时把采买来的东西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放厨房的放厨房,“赶紧洗手吃饭吧,不然一会儿菜就凉了。”   三个人的春节,有些冷清,配上酒楼定来的年夜饭,速冻饺子,便更是少了真感情,多了程式化。   不是不喜庆,只是这喜悦欢乐的情绪有限,在子时的互相拜年中流星似的闪一下,就没了。杯具的是今年我们仨都没等到十二点就开始坐不住,小疯子眼皮打架嚷嚷着要睡觉,周铖顺应民意准备跟着就寝,我们便提前拜了年,然后各自回屋。   距离敲钟还有二十五分钟,却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窗外的鞭炮声不绝于耳,透着一股子生机勃勃。   外面越吵,越衬着屋里安静,我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困,但睡不着,索性拿过手机摆弄。   意料之中,花花的头像亮着,因为他和我一样基本是全天候地用手机挂QQ。我发了一句“在吗”,等了会儿,没回应。我想他应该还在忙,因为他说年三十儿是饭店最恐怖的时刻,后厨的惨烈程度不亚于战场。   把手机丢到一边,我对着窗户方向侧身躺着,外面很漂亮,星光,灯光,鞭炮的火光,烟花的七彩光,交织成绚烂的除夕画卷。   忽然有些想念老头儿。   不知道这个时候出去烧纸钱会不会被举报……   我天马行空地想着,脑补人家小孩儿放鞭炮我在旁边就地画圈儿烧冥币的场景,然后成功的把自己逗乐了。   嘟嘟声忽然想起,短促却清晰。   花花:在。   心跳没来由的快起来,也说不好是紧张高兴还是意外。   大路通天:不是说今天会忙死?   花花:后厨基本结束了,剩下就是服务员的事儿了。   也对,要是都快十二点了菜还没上完,客人还不得掀桌?   大路通天:累得要死吧?   花花:还行[龇牙乐]   大路通天:怎么,收到红包了乐成这样?   花花:没,不过也快了,呵呵。   大路通天:也不知道谁跟我说的,不为赚钱,就为学一门手艺……   花花:师傅说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大路通天:……   花花:哥你们怎么过的啊?   大路通天:就胡吃海塞末了再整几个饺子呗,还能有啥新鲜的。   花花:你们三个可以斗地主。   大路通天:那明显二打一好吧[白眼]   花花:哦对,他俩现在一伙了。   我笑了下,坐起来点根烟,吸上几口,神经舒缓开来。   大路通天:花花。   花花:嗯?   大路通天:哥有点儿想你了。   那边空了很久,以至于我在等待中失了神,烟灰落到床单上,瞬间烧出一个洞。   终于,花花有了动静。   花花:师傅说明年再一年,就可以出师了。   我皱眉,想都没想就打:做个饭还有啥出师不出师的。   花花不言语。   我再接再厉:花啊,回来呗。   那边依旧没反应。   我词穷了,嗓子眼有些发苦。   外面忽然炮声震天,就跟几十个蹦爆米花的一起出锅似的。   大路通天:十二点了,来,给哥拜年。   这一次花花没有让我的发言石沉大海,很快回应——   花花:哥,过年好。   我看着那几个字,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花花乖乖拜年的样子,然后之前的苦涩就被冲散了。   当一个人可以轻易牵动你的情绪,未必是爱情,但他对你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   新年快乐,我的花花。   年初一大清早,周铖就带着小疯子去了他姐家,以至于我起床后发现整间房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打开电视,不知轮播到第几回的春晚依旧热闹喜庆,但实际上年已经过完了,外面偶尔会有一两声炮仗响,却更显得世界清净。   昨夜的饺子还有一些没吃完,我放到平底锅里煎煎,一个没留神,糊了。我对着半盘子略显失败的作品,在吃与不吃间挣扎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屈服。好在味道没想象中那么凶残,以至于我吃完之后居然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关上电视,打开电脑,花花没在线,我有些提不起精神,便找了几个恐怖电影看起来。   一晃到了傍晚,我因为全身心都投入在横飞的残肢喷溅的血浆和憨态可掬的活死人里,居然没意识到饿,直到周铖和小疯子拎着爱心煲汤回来,我才在那四溢的香气里魂归现实。   “你俩不喝?”我把热好的汤端上来,见俩人都没动勺的意思。   “专门给你一个人带的,我俩在家都喝够本儿了。”小疯子哼着不知哪国民谣,调调儿还挺悠扬。   我一瞧,这摆明情况很乐观啊。   “她姐认你了?”我的风格向来是开门见山。   小疯子不回答,只是冲我笑,春风得意的。   我转向周铖,后者落落大方地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妹的到底怎么回事儿敢不敢来个人给我细说啊!   东敲一句西问一句的到晚上快睡觉,我才弄清楚大致轮廓。周铖没正式跟他姐出柜,但其实姐弟俩心照不宣,毕竟谁都知道周铖为的什么进监狱,而在监狱里他和大金子好的时候他姐也不是全然不知的,现在小疯子属于第三任,看起来比前两任无害多了,于是他姐纵向这么一比较,得,就这个吧。   我有点儿羡慕嫉妒恨,这是实话。不是针对小疯子,而是针对他俩。你想啊,一起坐牢,一起出狱,一起奋斗,一起吃喝拉撒,人家俩现在是事业丰收生活美满,以前买不起四袋儿苹果,现在都换成苹果五代了。我呢?相比刚迈出监狱的冯一路,只是兜里多了一把二手车钥匙。   攒那么多钱留着下崽儿啊!小疯子总这样抨击我。   其实真不是。   花钱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有滋味,但是我的生活在哪儿,是个什么形状?   这个晚上我有点儿失眠,不知道是被周铖小疯子刺激的还是周姐的爱心汤有提神醒脑的功效,隐约记得睡过去是后半夜的事儿了。以至于清早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起床。但是隔壁那俩比我更执着,完全没动静。无奈,我只好挣扎着爬起来,衣服都没顾上穿,模模糊糊就出了卧室往玄关走。   “谁啊……”我打着哈欠含糊不清地问,倒也没真心期待回答,而是边问边很自然地打开门。   世界,静止了。   我设想过一万种花花回归的场景,但这其中绝对不包括我蓬头垢面只穿着一条内裤来迎接。   最要命的是我还把自己没穿衣服这茬儿给忘了。   “回……来了?”我只能想到这么一句话。   花花站在门口冲我笑,弯弯的眼睛又亮又好看。   狂喜像海啸冲击而来,我激动地伸手抱住他想原地转上几个圈儿!   结果是我抱住了,没转动,然后他反客为主,抱着我悠了几圈儿,乐得更开心了。   得,大丈夫不拘小节,谁悠谁不一样啊!   我心胸宽广地自我安慰着,刚想大声呼叫屋里那俩赶紧起床接驾,却见花花身后忽然又冒出一个脑袋。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儿,个子不高,长得眉清目秀很机灵的样子。见我看他,赶紧立正站直毕恭毕敬地鞠了个九十度躬:“大哥好!”   我下意识后退两步,产生一种自己是黑社会老大的错觉。     第80章   周铖和小疯子总算慢悠悠地出了龟壳,不过他们的睡眼惺忪也很快被不速之客终结。   “什么情况?”小疯子的头像波浪鼓一样在我和花花还有陌生男孩儿间来回地转,“你俩的私生子?”   周铖把自家不靠谱的往身后一扯,看着花花,微妙地扬起嘴角:“欢迎回来。”   花花露出见面后的第二个笑容,但不同于之前略带紧张的激动,这会儿的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就像终于回到家的孩子,安心,踏实。   丫的周铖是你娘吗!   “这位是……”周铖的视线落到小孩儿身上。   小孩儿毫不犹豫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大哥好!”   周铖被这阵势逗乐了:“我叫周铖,你喊我名字就好。”   小孩儿想了一下,点头:“周哥好!”   小疯子从后面探出脑袋,仿佛觉得眼下情形十分有趣,也跟着说道:“我叫容恺。”   小孩儿不负众望:“容哥好!”   就剩下我没报家门了,也不能脱离群众不是?   “你好,我叫冯一路。”   小孩儿愣愣看了我两秒,忽然用比之前所有问好都洪亮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老内容:“大哥好!”   周铖乐不可支地推推我:“看来你被特殊照顾了。”   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用他特殊照顾,说实话忽然多出个不相干的人让我莫名不太爽,说实话我很想补一句你他妈到底是谁啊!   “我叫李小宝,是大花的师弟!”小孩儿像听见我心声了似的,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大花说他哥叫冯一路,所以你就是我大哥!”   花花走上来摸摸小孩儿的脑袋,淡淡的笑容很温柔,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打字。   我耐心等待着,就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你这么弄多慢啊,我来说!”小孩儿忽然出声。   花花的动作顿住,过了会儿,同意似的朝小孩儿点点头。   小孩儿又笑起来,那模样真的很讨人喜欢。   我别开眼,不知为什么,不太乐意见到他俩说话。是的,虽然没出声,可他们在用眼神说话,这默契就像薄薄的乌云,把我那因花花回来而喜悦翻腾的心情蒙上一层淡淡的茶色。   李小宝,男,十八岁,本省人,家在农村,学艺时碰见花花,因为是老乡,便亲近起来,又因为比花花晚入酒店半年,所以自称师弟。听说花花要回来,又听说花花大哥这边有个店,便求着花花带自己一起回来。一来当学徒太苦,又挣不到什么钱,二来这里离家近,回去看父母也方便。   说话间我们已经坐到客厅沙发上,等李小宝说完,我的思维还是没有很流畅地运转起来。   这孩子以后要跟花花一起了?   熟悉的短信输入界面被举到面前,我抬起头,花花比走的时候瘦了,也黑了,从前脸上还有一些圆润的轮廓,某个角度看过去还像个男孩儿,现在则全然消失了,记忆中的花花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花花怎么都重叠不上,我试了好几次,很辛苦,但是依然不行。   或许是我迟迟没反应,花花又晃了晃手机,我这才定睛看清上面的字:哥,你就收留他吧,行吗?”   我不知道。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忽然凭空出现一个计划外的人物,彻底乱了所有既定剧本。   可,我的剧本又是什么呢?希望花花回来?然后呢?   其实,我根本没剧本。我总是想着顺其自然,想着反正老天爷总会安排好一切,想着……   忽然又人轻拍我背,转过头,是周铖。他并没有看我,动作也很微小和隐蔽,轻轻几下,像在说安啦安啦。但实际上他却是对着花花说话的:“学了这么久,好歹给我们露一手嘛。”   “对对对,赶紧的我都饿了!”小疯子特真诚地附和。   花花欣然应允,起身就往厨房走,熟门熟路。   李小宝忙跟过去:“大花,我给你打下手!”   小疯子也坐不住了,跟着窜过去:“我要点菜!”   “你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吧。”周铖冲着那飞奔而去的后背嘱咐,完后收回视线,看向我,眼底淡淡的笑意韵味深长,“挺好一小孩儿,不是么。”   我黑线:“嗯嗯,知道你把他当宝,不用跟谁都夸。”   周铖囧:“谁说容恺了,我说李小宝呢。”   这回轮到我尴尬了:“嗨,我还以为……反正都是挺好的小孩儿,嗯,都挺好的。”   没多久,菜香从厨房飘散出来,勾得人不由自主地饿了。   我和周铖眼神交汇,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惊喜——花花这一年半还真没白学。   “我听容恺说这阵子饭店后厨正闹着涨工资,”周铖忽然说,“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人打发走 ,换他俩进来。”   我有点儿犹豫:“不太好吧……”   周铖不以为然:“放心,这年头技术工种最好找工作,而且他既然开口要求涨工资,就一定是有同行过来挖墙脚了。”   我挑眉,无声询问,确定?   周铖轻点一下头,无声回应,请放一百二十个心。   正经事谈完,周铖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死样子,悠悠道:“所以,那小孩儿可以留下了?”   我扯了扯嘴角:“老子看起来就那么冷酷无情?”   周铖笑,忽然凑近我压低声音:“他和花雕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下意识就想反问“你怎么知道”,幸亏脑袋比嘴巴快一步及时刹车,换成了横眉冷对:“你什么意思?”   周铖耸耸肩,煞是无辜:“没什么意思。”   眯起眼,我磨牙:“拉倒,你就是有意思。”   周铖乐了,那叫一个开怀:“再怎么着也比不上你有意思……”   小疯子端着一盘菜站客厅里瞅我直发愣:“这是什么活动?饭前相声大奖赛?”   花花和手艺表里如一,闻着香,吃起来更棒,我原本以为店里现在那个厨子已经成了,可两相比较,不带任何私心的说依然是花花高出一筹,或者,不止一筹。一年半的时间把花花从能做菜磨练成了做好菜,把准男人磨练成了男人。以前他的眼睛里会偶尔流露出不确定,那是对未来的惶恐,对生活的忐忑,还有其他复杂的难以描述的情绪,可现在站在厨房门口微笑着等待食客检阅的花大厨,没了忐忑,多了坚定,没了惶恐,多了泰然。   从稚嫩变成熟,这是人生的必然过程,我觉得自己该为花花高兴的,可不知为何,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李小宝的手艺明显还停留在帮厨阶段,不过刀工着实不错,切的丝啊丁啊都整整齐齐均匀漂亮,我那小饭店也用不上两个大厨,所以一个掌勺,一个切菜配菜,正好。   既然决定把人留下,自然要安排住宿,周铖和小疯子现在一个屋,空出的房间便留给了花花和李小宝。   “你俩干嘛不一个屋儿?”小疯子问这话的时候花花正往床上搬枕头,我在帮忙擦卧室窗台,李小宝对着衣柜思索该把自己的行李放哪儿,周铖倚门口围观。   话音落下,三个人的动作都停下来——周铖原本就没动作。   我发誓小疯子这话没经过大脑,要不就是他失忆了!   突来的安静有种刺激人神经的魔力,小疯子看看我,又看看花花,再瞅瞅周铖,忽然夸张地笑了两声:“哦哦你俩体格不合适,你看小宝多省地方,和花花住正好!哈哈……”   虽然他的掩盖很拙劣,但我还是庆幸关键时刻记忆侵袭了他。   花花怎么离开这里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当事人甲很自然,我这个当事人乙又很配合,于是整个回归场面看起来就像花花只是单纯的离开学艺,完后学成归来。一年半前那段绝对算不上阳光明媚的过往,被喜庆的重逢刻意掩盖,这是每个人希望的。   一切都很好。   小疯子没一抽到底,我感激的想冲他磕俩头。   不知道周铖用了什么方法,两天后我厨房的俩人就辞职了,而且精神状态欢天喜地,对我更是只有感激没有怨念。我不得不再次感慨周铖手腕的高明。厨房空了,花花和李小宝顺理成章入驻,几天下来,一些熟客反映菜的口味好像变了,当然喜欢不喜欢的都有,不过喜欢还是占了大多数。   在花花回来之前,我已经有日子没怎么去店里了,因为一切都在轨道上,我时不时地过去瞅两眼,就结了。但现在花花回来了,毕竟还需要时间适应,所以我也就跟着重新当起了掌柜,兼收银员。小疯子和周铖现在就算彻底退出饭店经营了,财务还是小疯子的事儿,但只需要我每月把账本拿回去给他弄弄就成了。   花花和李小宝适应得比我预想要快,也就一个星期的时间,两个人就俨然成了厨房新主,配合得十分默契,完全不需要我再侧面帮助。有时候客人不多,我在前面实在坐着无聊,就往后厨跑,可多数是跟李小宝在聊天,因为他嫌花花打字慢,所以每次都抢去花花的话头。   有天来了个喜欢重辣的客人,我便拿着菜到后厨希望花花能帮着回回锅,却没想到看见他和李小宝用手比划,你比划两下,我比划两下,有来有往,气氛愉快。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手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花花用手语,我可以肯定的说在一年半之前他还完全不会这个,可现在,他用的很熟练,最难得的是李小宝也很熟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小宝总不愿意等待花花打字了,因为他们之间不需要,他们可以像我们一样的说话,即时沟通,于是那写字的十几秒便显得愈发漫长和难耐。   距离花花回来大约过了二十来天,周铖不声不响租下了隔壁的房子,就在我们对门儿。我特能理解,一个屋檐下五个人,睡觉倒是小问题,可早晨的卫生间着实让人惆怅,况且他和小疯子现在的收入也不低,自己租个房子,轻轻松松。   周末我们汇聚在周铖的新房里,共贺乔迁之喜,花花掌勺,做了一桌子好菜。   酒桌上小疯子特开心,伸手问我要红包:“乔迁之喜都得给主人家红包的!”   亏得哥们儿有准备,啪就从兜里摸出来一个拍到了他的掌心。   这回轮到小疯子愣了:“靠,还真有啊!”   红包是真的,但也的确不是为了乔迁之喜。饭店分红的事,在花花没走的时候我就提过,而且也发过几次,但那都是小打小闹,连工资都算不上更不好意思叫分红了,并且花花走后饭店一度因为我的不在状态陷入经营危机,分红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是现在不同,饭店运转稳定,每月除去运营成本和固定的机动资金,还会剩下不少,既然暂时没扩店的打算,那赚的钱就要给大家分分,况且周铖和小疯子要鼓捣自己的事业,也需要钱。   我费劲口舌说了半天,周铖和小疯子看我意志坚定,也不推让了,全盘收下。唯独花花,死活就是摇头。   我怒了:“你怎么这么矫情!”   花花低下头,跟犯错的孩子似的,一瞬间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我是老大哥,他是小弟,我瞪一下眼,他都会紧张得要命。   过了会儿,他终于妥协,默默写字给我:“我拿,但是用不了这么多,够花就行。”   我是又生气又心疼又好笑,刚想说话,在一旁看了半天的李小宝插嘴:“钱哪有够花的啊,再说依大花现在的水平随便外面找个大酒店工资都差不多这个数了,福利待遇还比这好。”   小孩儿没恶意,我能感觉出来,但被一个小孩儿这么直截了当说,还是让人挺臊得慌的,因为他说的是实在话。   花花却不高兴了,皱着眉头开始用手语比划。   小孩儿动动嘴唇,貌似想反驳,可在看了我一眼之后,也改用手语。   两个人手语了大概五分钟,总算告一段落,最终应该是李小宝妥协了,因为小孩儿放下胳膊,闷闷不乐。花花笑笑,无奈地摸摸对方的头。   周铖和小疯子是第一次看见花花用手语,自然很惊讶,但前者维持住了一贯的淡定,后者则没绷住悄悄问我:“啥情况?”   我没回答,因为这情况再明显不过了。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谁没了我冯一路都行,就花花不可以。别人没了我,还有张三李四来填补,花花没了我,上哪儿再找这么一个疼着他惯着他的?可是今天我才发现,不是花花没我不行,而是正相反。其他人,周铖也好,小疯子也罢,遇见了大家一道走,是有缘,能帮衬就互相帮衬,走着走着散了呢,那就散了,毕竟谁都有自己的路。但是花花不一样,打从认下弟弟那一天开始我就把他放在生命里了,有个专门位置是给他的,并且严丝合缝卡住了,要挖走,就是连皮带肉。   疼。   第81章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其实李小宝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活泼而单纯。想到什么说什么,在藏不住话这点上跟当年的小疯子有点儿像,不过比小疯子靠谱多就是了,起码不会经常性地蹦出让听众想抽打的言论。   “大哥,你们当年在里面有没有被欺负啊,我看电影里演的可邪乎了,简直是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这娃近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晚饭后听我讲那监狱里的故事,并且经常听着听着就两眼放光,仿佛对那地儿产生了无限遐想和向往。   “别处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反正咱社会主义监狱就跟歌里唱的一样,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大哥,你确定你说的是监狱不是陕甘宁?”   小疯子和周铖晚上不太过来了 ,偶尔来,也只为蹭一口饭,所以八点后的时光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给李小宝讲故事,或者李小宝给我讲故事,花花则在沙发一头看电视兼时不时听这边一耳朵。   通常情况下花花对我的监狱故事不发表意见,昨天我把王八蛋都夸成花了,他也只是偷着笑,不纠正。但李小宝给我讲他们学艺故事的时候,花花的反应便直接多了,遇上夸张过度的地方,还会很认真地驳回,然后李小宝就只能摸摸鼻子,重讲。   在李小宝的讲述里,我知道了花花的辛苦,汗水,知道了主厨的冷酷,严格,知道了大酒店的高档,奢华,知道了北京的热闹,繁荣。花花空白的那一年半逐渐成型,有了画面,有了色彩,甚至有了声音,我不用再偷偷抱着QQ聊天记录去回味,去揣摩,去想象。   虽然这和预想中的有些出入,因为我原本以为这些都会由花花来讲给我,然后我可以在辛苦的地方感慨,在出糗的地方嘲笑,在成就的地方鼓励……而不是此刻这样,只能听着。但毕竟我还是知道想要知道的了,所以我知足。   跟李小宝聊天属于买一送一,他不光讲花花,也讲他自己。原本我只知道小孩儿也是本省的,但聊过之后才知道,就在我们隔壁市的下属县,虽然家是农村,但爹妈这些年一直承包果园,生活也不算苦,相比其他同村孩子,他算是没屈着了。不过小时候说话晚,到了六岁还没开口,弄得爹妈都以为他是哑巴,所以就送到聋哑小学去念书,哪知道十二岁那年他忽然开口说话了,这可给爹妈吓得又惊又喜,连忙拨乱反正,但毕竟整个小学都是在聋哑学校度过的,所以小孩儿的手语很流利。后来因为不爱念书,又想见见世面,就外出打工了。   “村儿里很多人都出来打工了,好几个挣了大钱呢,等我将来挣了大钱,就把俺爸妈接到城里。”小孩儿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发亮,仿佛美好生活就在明天似的。   我情不自禁抬手去摸他的脑袋,就像从前摸花花的那样,却发现花花也抬起了手,不过比我晚了一步,于是又收回去了。那个瞬间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花花变成了当年的我,李小宝变成了当年的花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除了现在的冯一路。   可能是习惯的问题,李小宝总是睡觉很早,通常十点半就叫着困,然后一溜烟进卧室再不出来。我的习惯是十二点以后睡,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觉都很少,但花花居然也到十二点,这让我很意外。记得离家之前他也是个不到十一点就打哈欠的主儿。   我也有想过他是不是为了配合我的时间或者干脆就是陪我,不过一段日子下来,这种自作多情的想法彻底被我扑灭了。原因无他,只剩下我俩的这一个多小时里,大部分的活动就是看电视,我看得很无聊,但花花看得很认真,所以我也就不好打断。况且没有话题硬找话题的东拉西扯很痛苦,我还真不擅长这个。   刚回来那阵子我很想知道花花的想法,对于回来,对于我,对于他自己,对于未来的生活,不管什么都好。可现在那种迫切的心情似乎随着流水般的日子也趋于平淡了。因为想知道的初衷是为了对以后的生活有个方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往什么地方努力,而现在不用费心猜了,日子它自己就发展的很好,想知道大家怎么想的,什么期望,那就看看日子的走向吧,这便是所有身在其中的人的期望共同作用的结果。   “你这师弟绝对是个宝。”我拿过苹果啃一口,随意道。   有时候气氛太安静了,我也会这样扯上一两句,不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花花是那种你不找话题他绝对不把眼睛从电视上移开的类型,我也搞不懂午夜剧场里那些凶案刑侦剧有啥好看,不过只要我一开口,他总会放弃电视转过来,认真聊天。   我很欣慰。   是不是有点像容恺?花花打字问我。   我点点头,然后补充:“幸亏集合的都是小疯子的正面特点。”   花花乐:他也有抽风的时候。   我笑笑,不太想看花花眼里的神采:“那估计是只跟你,我可没撞见。”   以后你就知道了。   收拾情绪,我真心实意道:“嗯,其实挺招人稀罕的,总感觉又多了个弟弟。”   花花飞快打字,然后表情微妙地递给我,我一看,上面写的是:比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讨人喜欢多了,对吧。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诚实回答:“完全不具可比性。某家伙那个时候多有骨气啊,坚决不食嗟来之食,再看看小宝,就差抱大腿了。”   花花被逗得笑开了坏,前仰后合的手机差点儿脱手。   印象中花花从没这么乐过,今儿我算是开眼了。   花花还是那个花花,但又好像不是那个花花了,从前的冯一路希望花花开朗,现在的冯一路面对开朗起来的花花,却有点儿无所适从。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又想了下我说过的话。说李小宝的到来像是又多了个弟弟,不假,但其实这个弟弟和当年花花给我的感觉还是不同的。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但确实差别很大。如果说李小宝像可乐,甜丝丝冰凉凉,虽然短暂,却也是轻快的欢乐,那么花花就像酒,虽然越酿越醇,虽然回味悠长,可宿醉的滋味真不好受。我一直以为我只是把这个酒放着没动,但实际上我已经喝了,什么时候下的口已经无从考证,当我有意识时,早就是第二天清晨,酒香什么的全无印象,就剩下宿醉的头痛欲裂,凶残而持久。   如果不是当年而是现在才遇见的花花,或许他也只是一听可乐,可能人上了年纪感情也会变得淡薄吧,我想。   但是没人来帮我实现这个“如果”的愿望。   四月末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这天更是到了顶峰,雨点像筛豆子一样啪啪打在窗户上,声音很响,弄得几个服务员开玩笑说这哪儿像下雨,分明是下雹子。   前厅没客人,后厨自然也不忙活,所以李小宝早早窜出来跟服务员一起乐呵呵地看电视,那明明是个相亲节目,却愣是让他们看出了小品的效果。   我也跟着瞎看了会儿,这才发现花花还在后厨呢。我有些奇怪,便走到后面想看看花花在干啥。却没想到他居然捧着一本书坐在储藏室的门口看得聚精会神。我一直以为这种造型只会出现在周铖身上,所以最开始的半分多钟里一直愣在那儿,然后才慢慢缓过神儿。   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花花成熟了,这种成熟不只体现在性格,还体现在方方面面。譬如最初把厨房交给他俩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所以好几次客人特别多的时候我都去后厨看,担心他们手忙脚乱,可事实上花花比我预想的要沉稳得多,后厨的一切包括李小宝,都在他的调度下高效而有序。这样一想,似乎认真读书的花花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轻轻扣了扣门板,花花从书中抬起头。   “大家都在前面呢,你就别一个人窝这儿了。”   花花举举手里的书,示意他才看到一半。   我不以为然:“书哪有读完的时候,周铖从监狱里读到现在了,除了近视度数,没见其他的往上涨。”   花花叹口气,合上书起身走过来,那表情仿佛在说,得,我说不过你。   我满意微笑,转身正准备回前厅,却忽然被他拉住胳膊。   我愣住,回过头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花花松开手,抿着嘴唇站在那儿,似乎有什么事情,却又有点儿犹豫。   我静静地等着下文,丝毫没有烦躁,我发现耐心是我现在最不缺的东西,尤其是面对花花的时候,似乎只要他愿意和我说话,我就可以给出无穷无尽的时间。   终于,花花开始在手机上写字,但是写得很慢,过了很久,我才看清那几个字是:怎么没看见邹姐?   我惊讶地看花花,因为自打回来就没人提过以前的事,我以为大家心照不宣。   花花没有挪开视线,就站在那儿任由我打量,可是他的眼底太平静了,平静得根本读不出情绪,起码,我看不透。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谨慎斟酌着用词:“你走之后饭店有段时间效益不太好,几乎发不出工资,所以她们就都走了……”   花花点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没再继续问。   我在心底长舒口气。   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撒几次谎,或许花花看出了破绽,但即便他聪明到了周铖的境界,也不可能凭空想象出我和邹姐好过,这就够了。   至于为什么不想让花花知道这个,我也说不清。   “你俩在这儿干嘛呢,”李小宝忽然从门口冒了出来,“节目都演完了!”   我黑线:“一个破相亲有啥好看的,有这时间不如看看新闻。”   李小宝撇撇嘴,跟小大人儿似的:“大哥这就是你OUT了,现在相亲是大龄男女青年的头号问题,不成家何以立业?”   好么,这还一套一套的。   “对了大哥!”小孩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我眯起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怎么还不结婚?”   果然,中枪。   我能说啥。说我对女的没感觉了?我现在得靠想着男的来撸管?还是来个火山海啸飓风啥的把我带走吧……   “一个挺好,干嘛非结婚了,花大把的钱就为找个人管你,这不脑子有病么。”话一出口,我都佩服我的应变能力和智商。   “大哥,你这个想法很新颖啊!”小孩儿的表情忽然闪闪发亮起来,“快快,给我仔细讲讲,我爹妈现在总催我找对象,我都烦死了,下回再催我,我就拿这话堵他们!”   我扶额,刚想说你敢不敢弄点儿正经的,花花却比我先一步有了动作。   又是手语,我现在顶烦见着这个,闹心。   可是李小宝很自然地也马上也比划起来。我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但肯定还是刚才的话题,看表情多半是花花和我想法一致,都觉得李小宝不靠谱,但一句不靠谱肯定用不上这么多动作,所以他们还说了别的,可是说了什么呢,我再怎么发散思维也联想不出来,只好傻瓜似的看着李小宝在花花的教训下先是不忿,然后打蔫儿,后又忽然精神,再往下就只剩笑模样了。   我悄悄退出后厨。   那是一个唯有他们才能理解的世界,我杵在那儿,只剩格格不入。   人性是不是本贱我不敢说,反正冯一路肯定是个贱皮子。别人对你好的时候你不要,非等到他身边有了别人,你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   除了活该,不做其他评价。     第82章   打从花花回来,我就一直想和他好好聊聊,不管什么内容,只要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就好,可是始终没寻到这样的机会。明明还在一个屋檐下,我却总觉得离他越来越远。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我不再胡思乱想了,自花花回来便躁动的心情慢慢踏实下来,总算可以认认真真去干点什么事儿。比如,学手语。   起初我想的很简单,以为去书店买本手语入门就行了,结果我不光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还低估了手语的复杂。后来没辙,我只好偷偷抱了个周末培训班。这事儿我谁都没跟谁说,作为老板,周末消失个半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于是这秘密还真就守住了。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真正开始学这个,我才发现原来手语并不是我想的那样随便比划比划领会精神就好,它有专门表达某些词的手势,比如简单的你好,再见,太阳,月亮,猪牛羊等等,也有为了人名地名等无法统一表示的词专门“打字”的手势,我有点儿后悔没早学,这样可以让花花省下很多敲短信的时间。   意外的是手语学习班居然都是能说会道的家伙,老师问为什么想来学手语,答案五花八门。什么觉得好玩啊,什么多一项技能是一项技能啊,更有甚者,说自己喜欢蹦迪,可以迪厅里音乐太吵说话根本听不见,决定学成之后改打手语。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弟不能说话,学手语是为了更好的和他交流。于是我被全班膜拜了,包括老师在内,评语一律是,大叔,你真靠谱。   进了六月,天气慢慢变热,长袖收进柜子,短袖重见天日。   饭店采用的是轮休制,每人每周休一天,当然花花和李小宝没这待遇,所以我在月底分钱的时候都会酌情考量。   虽然每周日我都会消失半天,可实际上我的轮休在周一,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在被小疯子吵醒后恼火的原因了,尼玛我好不容易能睡到自然醒!   小疯子不光吵醒了我,而且吵醒我的方式非常令人发指,我怀疑我厨房的锅碗瓢盆已经所剩无几。   “你就让他这么造啊!”我倚在客厅和卧室接口处的墙上,努力让视线固定在不会让我抓狂的方向。   周铖坐在沙发里,一边看早间新闻,一边慢条斯理地喝茶:“他好容易想贤惠一把,我总不能拦着。”   “你家没厨房啊!”我抓狂,“还是我这里做出来的爱心早餐更有味儿?!”   “隔壁厨房已经毁了,”周铖放下茶杯,冲我微笑,“就在昨天。”   我真被这对无厘头夫妻打败了:“那你还让他做啥啊,这不造孽么。”   周铖耸耸肩,不以为然:“无伤大雅的爱好,总比整天对着电脑强。”   我走过去挑了个单人沙发坐下,毫不客气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就你能忍得小疯子。”   淡淡的笑意在周铖眼底铺散开来,显然对方很喜欢这个结论。   我还能说啥呢,爱情真是伟……   咣——   “妈的我的砂锅!!!”   前话收回。   周铖有爱情,他忍,我这没爱情的也忍着,一比较,我他妈才是真的伟大!   那厢小疯子正努力把我的厨房打造成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主战场,这厢玄关却传来了门铃声。   花花和李小宝早就去了饭店,何况就算他俩又折回来也有钥匙,我一边纳闷儿一边走过去开门,想来想去只可能是收水费煤气费的。   但是什么时候收煤气费的改白胡子老头儿了?   且年纪和怒气值成正比,我总觉得他再吹胡子瞪眼下去,整个人会自燃。   “花雕呢!”   来寻仇的?我和随后过来的周铖面面相觑。   “那个,他去饭店了。”我艰难咽咽口水,莫名感到一种压力。   老头儿盯盯看了我半天,像怕我撒谎似的,好在我胸怀坦荡,无畏迎视,终于把对方眼里的怀疑熬没了。   “那谁是花雕的哥!”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合着寻仇还带转嫁的?!   周铖很体贴地后退一步,帮我表明身份。   老头儿这回看我的眼神也绝对算不上友善了,打量完还半轻蔑半嫌弃地哼了一声。   这他妈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尊老爱幼都给我玩儿去,我运足气息大喝一声:“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老头儿瞪圆眼睛毫不落下风地吼回来:“我他娘的是他师傅!”   我傻在那儿,嘴巴张得能吞下一颗鸵鸟蛋。   “师傅?”闻讯赶来凑热闹的小疯子奇怪道,“花花学武功了?”   ……   周铖是个很有眼力劲儿的家伙,当然这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说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尽管小疯子已经好奇到烈火焚身,他仍然坚决地把人拖回到自己的盘丝洞,留下我一根独苗面对天外来客。   “师、师傅,请喝茶。”我小心翼翼地给老头儿斟了一杯茶,笑脸十分谄媚。   老头儿完全不亏待自己,吹了两下便一饮而尽,看起来旅途奔波是真渴了,然后放下茶杯,看都不看我,又是一哼。   “师傅,呵呵,您从北京过来的?”   “哼。”   “找花花?”   “哼。”   “师傅您这跟谁怄气呢?”   “哼。”   “师傅那你坐这儿慢慢哼我回屋补个觉先。”   “你个龟儿子给我站住!”   咧开嘴露出灿烂白牙:“还没走呢。”   既已破冰,老头儿也不再绷着,但态度依然爱答不理的:“别叫我师傅,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收来当徒弟的。”   “那我叫你……大爷?”   “你叫一个试试!”   呜,太难伺候了……   花花在赶回来的路上,虽然通知电话是打给李小宝的,但通过他的吃惊也不难推断花花的反应。   从饭店到家起码半个小时,于是我还得面对这尊怒佛至少三十分钟。   茶水一杯接一杯的斟,师傅很给面子地一杯接一杯的喝,看得出是真渴了,但因为供给源源不断,于是也就有了细数我罪状的力气。起初我没闹明白自己和花花的师傅间能有什么过节,后来听着听着悟了,老头儿翻来覆去变着法儿痛斥我,其实归根结底就一条——   “我都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一辈子就收着这么一个可心的徒弟,结果马上要出师了,这瓜娃子跑了!说要回去帮他哥的饭店掌勺!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呃,挺中听的啊……   “虽然没出师,”我小心翼翼寻找措辞,“但学这么久我看也差不离了……”   “差远了!”师傅拍案而起,居高临下对我横眉冷对,“你炒菜不出锅盛盘?盖楼不封闭屋顶?编筐编篓不收口?织毛衣不锁针?”   我极其虔诚地仰视对方:“师傅,你懂的真多。”   终于在我快扛不住的时候,花花回来了。李小宝没跟着,如果不是小孩儿没良心,我想,那就是老头儿可能真的很偏爱花花,以至于别的徒弟都很有自知之明。   花花对老头儿很尊敬,站在玄关尚未脱鞋便是很认真地九十度鞠躬:“师傅。”   我算知道李小宝不怕腰折的习惯是跟谁学的了。   老头儿坦然接下这一拜,半晌,才摸着胡子慢条斯理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进屋谈。”   好话不避人,避人没好话。   我怀着恶毒揣测在客厅里啃了四个苹果,直到胃里酸得像是喝了半瓶子醋,卧室门才缓缓开启。   花花走出来,见我仍然维持着几个钟头前的姿势,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这点情绪便从他的眼里散去,剩下微妙的欲言又止。   我心里一惊,觉得要坏,话便脱口而出了:“他想让你回去?”   花花的眼神闪了一下,我不知道那表示我猜对了还是猜错了,可还没等我分析完,花花便把事先写好的手机递了过来。   师傅想在我们店里帮忙一阵子,行吗?   我呆呆看着手机,半晌,叹息着由衷地称赞:“花,你这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   啥帮忙啊,还不就是想借着我的后厨继续教徒弟。   花花听出我这是默许了,眉眼弯下来:谢谢。   “咱们之间还用说这个……”我有点儿不是滋味,借故起身去饮水机那儿接水,避开了和花花的对视。   老头儿便这样住了下来,每天跟着我们一起去饭店,除了上厕所,基本不出后厨,同时也禁止我们这些外人进去,仿佛被瞄上一眼都会泄露他真传似的。   周铖和小疯子得知来龙去脉后,颇为感慨,不过二者立足的方向略有差异。   周铖:花花心里有杆秤啊,谁轻谁重那是精确到毫克的。   容恺:怎么这么多人把哑巴当宝呢?   对小疯子我完全无视,对周铖,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但能确定的是,老头儿看我是真不顺眼。同个屋檐下又是同进同出,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他愣是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当然也不会过分到让人难堪,只是绷着脸对你,浑身上下散发着“老子不烦别人就烦你”的气息。我能说啥呢,只得装傻充愣,一来他是花花师傅,严格说也算我的长辈,二来人家还免费给我店里掌勺呢,就冲着最近那匪夷所思的回头客率,我也要忍。   说到这回头客,最近真的很疯狂,简直是呈大跃进式,小疯子整理账本儿的时候甚至问我是不是动过手脚了,因为每天的流水一下子翻了一倍还多,如果不是店里容量有限,估计这数字还得往上涨。且十个回头客里有九个会问我你家是不是换厨子了。我曾私底下偷偷问花花,现在后厨是你掌勺还是你师傅掌勺,得到的答案是一半一半,于是结论很明显——师傅手艺好,徒弟学习快,交相呼应。   周铖说我引来了金凤凰,我回忆着老头儿的一脸褶子,问他,你见过那模样的凤凰么。   第83章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那得看这酒有多香,老头儿在小饭店一待就是俩月,硬生生把我那扔商业街上就找不到的店打造成了精品私房菜馆,回头客就不说了,居然还有电视台的人过来采访,什么横空出世,什么一鸣惊人,快把我捧成餐饮界的郭德纲了。经媒体这么一宣传,顾客更多了,光是慕名而来想一探虚实的就占了一大批,于是我又聘了俩服务员,一个负责收银,一个负责安抚等位群众并且有序分发号码。   虽然模样磕碜了点儿,但我还是同意了周铖的说法——老头儿是只金凤凰,不管在哪儿做窝。   “老板,老板!”服务员小于从外头跑进来,满头大汗,“外头客人都等急了,有的还骂人呢!”   虽说已经立秋,可炎炎烈日堪比盛夏。   这是秋老虎发威的时节,即便在屋里,只要靠着落地窗,依然要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于是我在眯眯着眼的状态下认真思索自己是否要和秋老虎联手发威。   “老板!”小于见我迟迟没表示,着急了。   叹口气,出来这么多年,我果然被磨的没了脾气:“把音箱搬出去,放歌儿。”   小于不解:“那他们该吵不还是吵吗?”   孺子不可教啊。   “随他们吵呗,你不会把音量调得比他们吵架大?盖住不就完了。”   小于得令,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老板,这是不是就叫掩耳盗铃……”   对付走小于,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戴着个金丝边儿眼镜,穿西服,打领带,手拿公文包。之所以说他不速,是因为这人一看就不像是来吃饭的,但凡食客,进门第一件事儿是找菜单,可这人单单看我。   我长得像菜谱?   好在那人也不装模作样,没一会儿,服务员就过来告诉我:“老板,那边儿有个人想跟您聊聊。”   我大度地点头:“没问题,让他先点菜。”   后来我们边吃边聊了十五分钟,就在靠窗角落的那张桌子,就在人声嘈杂的小饭店里。   对于陌生人之间,十五分钟算长了,可对于我俩谈的事情,十五分钟绝度是闪电战。那人叫什么我忘了,因为收了名片,也就懒得特意去记名字,是个挺有名气的投资公司的经理,来找我的目的也很纯粹,就是想给我投资。   当然不是白投的,等店的规模扩大,利润率翻番甚至翻几番,他们的收益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放在两年前,我会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而且咣当就砸我一个人脑袋上了,如果拒绝,那不是傻子,而是猪。可现在,一个初秋炎热的正午,我看着这个坐在窗边周身笼罩着金黄色光芒的提款机,忽然意兴阑珊。   我甚至只思考了半分钟,然后就义无反顾的给了对方答案——“对不住,我暂时还没有扩大经营的打算。”   男人很诧异,愣愣看了我半天才问:“你是信不过我?”   眼看着他就要全方位立体式地为自己公司正名,我连忙出声:“你误会了,我对你和你的公司没有任何怀疑。”   男人更晕了:“那你是跟钱有仇?”   我摇头,实话实说:“现在掌勺的师傅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离开,到时候我这店还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男人笑:“这就是你不了解市场了。现在你们店的名气已经吵响,就算老师傅走了,还可以雇新师傅,只要给的薪水够,请个靠谱的不难,你当顾客是食神呢吃两口就能品出来哪个是师傅A哪个是师傅B?其实这里面百分之九十的人就是冲你的牌子来的,只要味道在良好以上,就足够了。难道那些做得风生水起的连锁饭店聘的厨子做菜都一个味儿吗?真正到了那个层次,经营的就是品牌。”   我不知道是不是投资公司对它的每一个潜在投资项目都如此有信心,反正我的眼前是已经被勾勒出一幅盛世美景。仿佛下个月小路饭店就会成为全市乃至全国屈指可数的高端餐饮品牌,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有着金碧辉煌的门面,招待着络绎不绝的名流宾客……“这样,你再想想,我们过几天约个安静点儿的地方详谈。”男人不时的看手表,似乎还有下一站的节目。   我决定体贴地为他节约时间:“不用了,我想得挺清楚,真的不需要。”   男人皱眉,和我对视半晌,最后叹口气:“给个理由吧。”   素不相识,我觉得不需要费心费力编漂亮话,所以我给出了最真实的感受:“想想就累,懒得弄。”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男人都没说话,只是拿那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仿佛我是未知物种。我觉得他挺有涵养,因为如果我俩身份对调,我一定劈头盖脸地骂“你他妈一天天屁事儿没有累毛累!”   送走男人,我对着他那张名片发了一会儿呆,没有错过了金主的遗憾,只是有些恍惚,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一天天还有什么可干,收银有人,发号有人,炒菜有人,跑堂有人,可就这么晃荡着,我居然觉得累,累到不想再干什么,哪怕那能赚到更多的钱。   我觉得我出了问题,可能是脑子,可能是心理,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但是病根儿在哪呢?   “老板,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去外面转转好了,”跑堂的小马给客人结完帐,转身劝我,“你在这晃来晃去跟个断线风筝似的,好几个客人都问我你是干啥的。”   得,我这个老板倒成碍事的了。   “你告诉他们我是镇店之宝!”   小马竖起大拇指:“咱老板,就是这么自信!”   贫是这么贫,可经小马这么一提醒,我也觉着自己多余了,既然前厅没事儿,那就去后厨转转吧。   “我说你那个究竟是人脑子还是猪脑子,这道菜起锅的时候汤汁一定要彻底收干,哪怕剩下一点都会影响菜的口感!”   “他们吃不出来的……”   “好啊,那你早起每样菜炒一大锅,谁点了什么你就从里面弄出来一些回个锅上桌,反正顾客也吃不出来,还节约时间!”   “师傅你这不抬杠么……”   “谁是你师傅,我只有花雕一个徒弟!”   “切,人家大花都不乐意搭理你,你看你说这么多,他回你一句了?”   “你个龟儿子……”   “师傅,你能不能骂我别捎上我爸?”   “花雕,你偷着乐什么!”   “师傅,当你徒弟太难了,连乐都没有自主权啊……”   “李小宝,你个龟儿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老两少,后厨就好像是他们的私人空间,我站在门外靠墙听了半天,愣是没找到走进去搭话的时机。到最后我索性放弃了,就听着他们内部吵吵,虽说是吵吵,可也其乐融融,最终总能合家大团圆。   按说老头儿该是北京那家饭店的招牌,这么一个宝贝离开快仨月,饭店老板就没意见?我不无阴暗地想,或许该给那位“老板”打个电话通风报信,最好对方能派俩人把这对活宝都绑走,只剩下我的花花。   我的花花。   这话该是过去式。   悄悄离开饭店,我决定早退,反正有我没我都一样,服务员还嫌我碍事。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箱啤酒,想和周铖来个一醉方休。为什么偏偏是周铖呢?因为他说我越来越像个怨妇。   冯一路不可告人的心思没跟任何家伙透露过,可是总有像周铖这样的神人一击即中,作为泄露天机的代价,我觉得他该陪我喝这顿酒。   好容易把就从搬上楼,我没开自己家门,而是直接去按了隔壁的门铃。   没人应答。   奇怪,理论上讲这俩人应该全天候在家宅着的。因为他们鼓捣的那个什么公司,主要工作内容是为别人操盘,说白了弄一台电脑一根网线齐活儿。   我不甘心,又掏出手机打电话,无人接听,两个号码都是。   这不科学啊!我站在门口苦思冥想他俩可能去的地方,想得脑瓜仁儿疼。   可是我不想放弃,因为我现在真的很需要和一个人说说话,喝喝酒,不管谁都行,反正喝的不是酒而是寂寞。   正当我运用头脑风暴搜寻一切周铖和小疯子可能去的地方的时候,眼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周铖站在我面前,双眼微眯,不太健康的红血丝下透着隐隐杀气。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家干嘛这么半天才开门?”   我总觉得周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着没把门板摔我脸上。   眼看着周铖转身离开,我连忙抱起啤酒紧密跟上。   一进客厅,我就觉出了不寻常——小疯子也在,且以一个绝对算不上雅观的姿势半躺在沙发里,T恤松垮垮套在身上,下面一个四角小内裤,呃,很居家。   小疯子大咧咧任我看,很是坦然,只是眉眼间尽是不满:“冯一路你可真会挑时候,正干得爽……”   周铖没让他把话说完,抓小鸡似的三两下就把人塞进卧室,末了在外面拿钥匙干净利落地反锁上了。   我很感激他。   小疯子好意思说,我是真不好意思听。   “正好困了,睡个午觉,你俩好好聊啊——”   隔着门板,某人洪亮的声音依然飘飘悠悠穿透出来。   周铖脸上乌云密布。   我无比崇拜地仰望着他:“这号媳妇儿,也就你消受得起。”   周铖坐下来,看了眼地上的啤酒箱:“你大白天不在饭店好好呆着,来我家就为探讨我媳妇儿的受众面儿?”   我不怀好意地挑挑眉毛:“媳妇儿这几个字儿你叫得挺溜啊。”   周铖弯腰把啤酒箱上的胶条撕开,掏出几罐啤酒放到茶几上:“只是个称呼,你要是不想的太多,这和名字没差别。”   “其实我一直没想通,小疯子不是直的么,怎么就喜欢上你了?”   周铖笑了下,问:“你是来跟我喝酒的,还是来挖八卦的?”   我打开两罐啤酒,把一罐塞到周铖手里,然后很恭敬地问:“双管齐下行吗?”   第84章 周铖是个略显淡漠的人,对自己的事情尚且不热忱,遑论别人,所以他可以照顾这个,关心那个,但通通很有限。比如一件事,他劝上你两句,你爱听不听,他反正尽到义务,再比如一个秘闻,大家都心心念想知道真相,他却完全不感兴趣,因为百分之五十的情况下他已经参透真相,另百分之五十的情况下,他确实就是没有兴趣。往常我把他这种性格归为“欠揍”,但今天,我破例把它划为了“体贴”。   如果一个哥们儿抱着一箱啤酒来找我,那我打破沙锅问到底也要弄出真实的缘由,因为不明不白的酒喝着闹心。可周铖完全没有,巨配合,我不想说话,他就不吱声,我问问题,他就回答,而且整个人的状态很惬意,于是让你也就跟着惬意。   “你不知道小疯子为嘛会看上你情有可原,那你怎么也看上小疯子了,这个总该清楚吧?”我横躺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啤酒的舒爽里幽幽叹息。   “无所谓看上看不上,”周铖淡淡笑,“最初我觉得我们俩根本不可能,所以他提的时候我拒绝了。”   我奇怪地问:“那后来怎么又搞一块儿去了?”   周铖难得皱眉,思索片刻,轻轻摇头:“这就不太好归纳了。总之我这边就觉得放不下,没事儿就想看看他是不是又抽风了,算不上提心吊胆吧,但总觉得心里头有个事儿。”   这感觉莫名熟悉:“于是惦记惦记就把人放心里了吧。”   周铖乐,也不反驳,只说:“或许吧。”   “那你跟小疯子这样的在一起不累么?”我发誓我这真不是挑拨,纯属代表广大人民群众提问。   周铖放下啤酒,转身过来,摆出个很正式很认真的坐姿,然后缓缓道:“我觉得你可能有个误区。”   我连忙礼尚往来,也放下啤酒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周铖淡淡扬了下嘴角,不算笑,但整个人明显是愉悦的:“容恺的性格呢确实挺闹腾,人也没心没肺,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没压力,同样在他身边的人也就不会有压力。”   我不能苟同:“鄙人压力很大。”   周铖这回是真乐了,肩膀抖了半天,过了很久,才说:“其实一个人带给另外一个人的压力,更多时候是心理上的。比如你猜不透对方的心情,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你殚精竭虑,可依然活在不确定的恐慌里,因为你怕你的猜测也是错的。”   我没接话,我不敢接话,我总觉得周铖意有所指。   “但容恺就没有这些问题,”周铖话锋一转,回到最初,“他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比菜单还明朗,所以让人感觉很轻松。”   我想到了周铖的前两任,已经故去的那位我不了解,但从一些破碎的线索里还是能拼凑出一个心理不太正常的家伙,大金子心理倒没问题,但,如果周铖真的动过和他永远的心思,那这绝对不是个轻松的念想……“其实我不是个喜欢照顾人的人,”周铖忽然说,“我会嫌麻烦。”   我说:“那正好,小疯子完全不需要别人照顾,真的,你看他好像不懂事,但其他把咱们几个这些年的好日子加起来,监狱里外都算上,没准儿也赶不上他的多,他有绝对的能力把自己的日子弄得特舒服,苦了全天下也不能苦着他自己。”   “是啊,”周铖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只需要有个人陪着玩儿就成了。”   我凑近打量:“怎么,瞧着你还挺惋惜?”   周铖淡淡叹息:“偏偏就在他身上,我开始想照顾人了。”   我晕:“你个倒霉催的。”   周铖也点头:“可不是,他现在每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什么都管。”   “哈哈……”   那天我和周铖喝完了整整一箱啤酒,后来我俩都喝高了,而且我俩喝高的症状还出奇的一致——话多。我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能没有花花之类面子里子全丢光的话,可是周铖回了什么,完全没了印象。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床,或许是睡得太多,起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头重脚轻。而且我是在自己房间醒过来的,很神奇。打电话给周铖,那边没接,我也就不再打,免得又坏了人家的好事。   肚子唱起了空城计,我刚想下地弄点儿炝锅面,却发现床头柜上放着张字条。   【锅里有粥,你今天就别来饭店了,在家休息。】   没有落款,但我认得,虽然语气有点儿陌生,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这话该是“你今天就别来饭店了,在家休息吧。   ”   花花的字就是他的声音,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已经印在了我的大脑里,就像一个熟人用陌生手机给你打电话你仍然听得出是他。   起身走到厨房,电饭锅的保温灯依然亮着,我不着边际地想不会煮成米饭了吧,一开盖,香气扑面而来。   皮蛋瘦肉粥。   刚出狱那会儿我们也总熬粥,但只是米和水,再就点儿馒头小咸菜。我还记得曾念叨过,这辈子就是喝白粥的命了,结果被小疯子一顿鄙视,说我没志向没追求没发展没前途,周铖也难得跟小疯子一个鼻孔出气,说别这么想,不然你可真就只能一辈子喝白粥了。唯有花花,写了一句:没关系,我给你煮带肉的。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一边喝粥一边掐着指头算,然后想,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记得,还只是歪打正着。   一碗粥下肚,整个人在暖洋洋的饱腹感中活了过来,想来想去,还是手贱地给花花发了条短信。   【粥很到位。】   这纯属废话屁话没话找话,而且完全可以在晚上花花回来的时候递上,所以我说了,就是手贱。   可是我等了快半个小时,手机依然没任何动静。我甚至特意发短信给10086查余额,确认自己没欠费。   烦躁像从塑料环里吹出来的肥皂泡,一溜溜往上飞,粥锅稀里糊涂地见了底,等反应过来时,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桶,仿佛稍一磕碰,那肚子里的汤汤水水就得溢出来。   我决定出去走走,一来消化消化食儿,二来找点儿事情做也就不会分分秒都惦记着那该死的短信了。   彼时是下午一点四十分,阳光明媚,但没前两天那么晒了,小风吹在身上挺凉爽的,我顺着楼前的马路走了个下坡,就到了一个小公园门口,这地儿以前只有几棵破树,人造湖全年无水,连晨练的老头老太太都不愿意光顾,不过去年市里投资进行了扩建休整,现在是松柏成林,湖水假山交相呼应,俨然成了深受群众喜爱的户外踏青场所。   正值上班时间,公园里人不多,偶尔小树林边儿的长椅上有几对谈恋爱的,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我原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坐坐,奈何每到一处都会在方圆几米内发现鸳鸯,弄得我倒很尴尬,后来一想,得,老子是来运动的,去活动区吧。   所谓活动区,说白了就是有些活动器械,现在好多规划不错的小区也有这个,什么扭腰的走步的仰卧起坐的等等,公园的更多元化一点,还有秋千和滑梯,我过去的时候,一个包子脸的小家伙正在那儿荡秋千。   小孩儿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休闲衣裳,颇有海军风。他荡秋千的技术很娴熟,对于我的到来完全无视,一蹬一悠好不自在。   跟小孩儿搭讪容易被人家爹妈误会成怪叔叔,虽然放眼望去他爹妈好像不在身边儿,但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从阴暗的角落里蹦出来呢。所以我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礼尚往来,也无视对方。   径自走上踏步的器械,我深吸口气,在鸟语花香中吭哧吭哧大踏步走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反正后背是已经被汗浸透了,T恤粘在身上不大舒服。之前喝的粥倒是消化了大半,这会儿感觉不像水桶了,顶多像个水碗。放缓步子,我准备停下来休息休息,却一眼瞧到小孩儿那秋千要荡到天上去了。   晕死,你当自己是蜘蛛侠呢?!   “你别悠那么高,危险!”我大声喊,也顾不上自己像不像怪叔叔了。   小孩儿在天上往下看我,然后视线随着秋千划了个半圆儿,等第二回到制高点时,才奶声奶气地大声问:“啥——”   我扶额,这年头没人教育孩子跟大人说话要先有个称呼么,就算你不爱叫叔叔,叫大爷也成啊。   “我说你别悠那么高,危险!”   小孩儿这回算是听清了,结果下一句差点儿让我吐血:“没事儿,我心里有数!”   这他妈什么破孩子啊!   没等我腹诽完,那头儿居然松开一只手,然后朝我咧嘴:“你看,我单手都行——”   这回我是彻底喷血了,手忙脚乱从踏步机上下来,走近秋千,瞅准它荡下的时机二话不说攥住一侧链子,小孩儿连同整个秋千因为力的不均衡而大幅度偏转,我趁机单手把人勾了下来。   小胳膊小腿轻飘飘的,单手抱着都没什么重量。   但是踢人挺疼。   “你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我哪敢不从,连忙放下复读机,然后摆出长辈面孔义正言辞道:“刚才那样很危险,你知道不知道!”   小孩儿摆出三角眼:“多管闲事。”   他家大人在哪儿呢?在哪儿呢!紧出来让我打一拳!怎么教育的孩子!   “喂,”小孩儿再一次出声儿,“几点了?”   我恨得牙根儿痒痒:“叫叔叔。”   包子脸皱了起来,就跟面没发好似的,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想知道时间的欲望占了上风:“叔叔,几点了?”   我心满意足地掏出手机,看了下:“三点十分。”   我这话音还没没落,那头哭声乍起,跟大地惊雷似的。   我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腰凑近,巨轻声细语地问:“咋了?怎么好好的就哭了?”   小孩儿不回答,就是个哭,分贝一浪高过一浪,完全是用生命在嚎啕!   我是真没辙了,急得要疯,最后实在控制不住来了记狮子吼:“你他妈哭屁啊,到底怎么回事儿!”   包子瞬间安静了,眨巴着眼泪汪汪的心灵窗户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放柔语气,努力摆出无害微笑:“老,告诉叔叔,你为什么哭?”   眼看心灵窗户又要绝提。   我悟了,立刻调整状态:“到底哭啥,赶紧给老子说!”   包子把眼泪憋回去,抽抽搭搭出声儿:“我爸让我在这里等他,说两点半过来接我。”   “两点半?”我又看了下手机,“这都快三点半了。”   小包子哇一声又哭起来,这回是涕泪横飞。   我是真受不了这个,尤其是在听完缘由后,越瞅越觉得小孩儿可怜,别是哪个无良的爹特意把孩子扔这儿吧,渴望里不就这么演的么……越想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儿,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连忙把小孩儿抱到怀里,一边拿袖子给他擦眼泪,一边哄:“别怕别怕哈,叔叔带你去警察局,让警察叔叔帮你把爸爸找回来。”   小孩儿趴在我怀里,也不吱声,就一个劲抽搭,小拳头则死死抓着我的T恤,仿佛一撒手我就会变成泡泡飞走似的。   公园对面就有个派出所,我过马路的时候还在想,原来冯一路也有主动去派出所的一天。   人生无常啊。   刚到派出所门前,就瞧见一朵美丽的警花,看样子也是刚从外面回来,见到我立刻微笑迎上来:“你好,有什么事吗?”   这服务态度可比银行好太多了。   我一边不着四六地想,一边把包子往怀里又抱了抱:“这孩子是我在对面公园里遇见的,好像和他爸走散了。”   “这样啊,”警花看了下我,又看了看小孩儿,似乎在审核我话里的真实度,不过这年头毕竟还是好人多,她很快就选择了相信,“那你跟我进来做个笔录吧,讲讲具体情况。”   警花前面走,我后面连忙跟上。派出所不大,是个二层小楼,走廊一眼就能望到底,警花带我去的办公室在最里面,挨着楼梯。可就在我要迈进办公室的当口,楼梯上下来一个人,原本我也没注意,要知道这楼里的人都穿着警服实在区别不大,但小孩儿注意到了,而且不光注意到,还激动起来,非要从我怀里挣脱,纳闷儿之下我的胳膊一松,小孩儿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紧紧抱住那人大腿就不撒手了。   我顺着大腿往上看,却没想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王八蛋?!”   与此同时小孩儿也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还一边凄惨叫唤:“呜呜……俞叔……我爸不要我了……”   俞轻舟见到我也很吃惊,视线在我和包子之间来来回回好几次,问:“你跟刘迪又搅和上了?”   我跟俞轻舟小一年没联系了,现在他忽然穿着一身民警制服出现在派出所已经够让我消化不良了,再加上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刘迪?这什么年代的事儿了?   “俞哥,”警花看出端倪,“你们认识?”   “嗯,”俞轻舟点头,“你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警花从善如流地走进自己办公室,还很体贴地关上了门。   “走吧,”俞轻舟转身上楼,“去我办公室。”   我紧密跟上:“你怎么成民警了,还有我什么时候跟刘迪搅和了?”   俞轻舟头也不回:“是,你没跟他搅和,你只是抱着他儿子来派出所参观。”   我张大嘴,脚下也跟着停了,我听见了什么,那包子是刘迪的儿子?!   “俞叔,”楼梯上方忽然传来奶声奶气地询问,“他为什么叫你王八蛋?”   下一秒,奶声奶气的余韵被怒吼打散:“冯一路,你能给孩子做点儿正面榜样吗!”   我缩缩脖子,默默接受批评。   可私心里还是觉着有些冤,就是爱因斯坦在大街上捡着一孩子他也不可能知道这是自己多年前旧相识的儿子而且去警察局报案还会碰见熟人然后这个熟人还和旧相识的儿子非常熟啊!   第85章   俞轻舟的办公室不大,但设施齐全,里面还有个小休息间,说是给夜班儿休息用的。我就搞不懂这都能睡觉了还叫夜班儿?不过小孩儿哭累了,这会儿正好可以在里面睡觉。俞轻舟哄孩子的技术也不是盖的,连拍带哼歌儿,无比专业,直教人叹为观止。   哄睡了孩子,俞轻舟轻掩上休息室的门,回身往办公桌后一坐,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桌面:“说吧,怎么回事儿。”   熟悉的人模狗样,要不是换了一身皮,我还真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当年的管教办公室。   但现在毕竟不比当年,即便心理阴影还在,面儿上我俩绝对是平等的,所以我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才悠悠回答:“我在公园儿闲逛,正碰上这孩子哭着找爹,于是就把他带过来了,这不你们说的么,有困难找民警,警民鱼水情。”   俞轻舟挑挑眉毛,摆明不信:“你一个大老板白天自己逛公园儿?还一碰一个准儿的把刘迪家孩子捡着了?我咋听着像戏文儿呢?”   我附身过去凑近王八蛋,努力让对方看清我正直的眼睛:“这是孩子不是钱包,你当我乐意捡啊。”   王八蛋想想,乐了:“倒也是。”   那表情怎么看着怎么欠扁,就好像我一定绝对百分百不会拾金不昧似的,想都没想,我下意识就嘟囔一句:“去你妈的。”   我这话说得含糊,声音也很小,可王八蛋耳朵竖得像天线,当下叹口气,装模做样地摇头:“光长岁数不长素质啊……”   我还能说啥,一个劳改犯一个警察,跟人比素质,摆明先天不足。   扯完蛋,俞轻舟摸出手机,我甚至不能确定他究竟翻没翻电话本,仿佛是眨个眼的工夫,电话就拨出去了。   “哪儿呢?”   我讶异王八蛋的口气,再不济你也要来个“最近咋样啊”的开场白吧,你俩又不是老夫老妻。   “医院?”明显那头给出的答案在王八蛋勾勒的范围之外,诧异之下眉头也深深皱起来,“你又搞出什么事儿了?”   这个“又”很值得思索。   “赶紧摆平过来,你儿子在我这儿呢。”俞轻舟也不跟对方废话,直奔主题,虽然怎么听怎么像绑匪的语气。   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就见俞轻舟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以一声“靠”做了结束语。   什么情况?没来得及等我问,俞轻舟已经起身进了休息室,再出来时,警服换成了便装,怀里还抱着半睡半醒的小孩儿。   “你这是……”我试图找出最合理的描述,“宅急送?”   王八蛋显然压着火儿呢,闻言没好气道:“那等会儿麻烦你说服他货到付款。”   既然换了便装,王八蛋自然也不能再开警车,而是开了辆停在派出所院儿里的马自达,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单位的。我坐在后座,搂孩子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我的肩上。好在王八蛋的车还算稳当,我努力维持一动不动,倒也让孩子慢慢睡安稳了。   长舒一口气,我才想起来问:“他怎么在医院?”时隔多年,刘迪这个名字几乎全然陌生,就算在监狱时我也没叫过几次,于是乎这会儿总感觉张不开嘴,索性直接用“他”。   俞轻舟倒没察觉,估计还沉浸在好端端当班也能沾上麻烦的郁闷里,脚下油门逐渐加速:“还能怎么,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拿酒瓶子把人开瓢了。”   我愣住,缓了半天才消化。   这事儿要放十年前,我信,尼玛现在都四张了,还整这个?   “等等,”我瞅了眼怀里憨憨入睡的娃儿,不可置信道,“他扔下自己儿子不管就为了去开别人的瓢?”   俞轻舟头也没回,一个轻打方向盘,车稳稳转入辅路:“我也没细问,不过应该不至于。”   那还有什么其他解释!   “没准儿是给忘了。”   “……”   并不是太远的医院,十来分钟就到了,王八蛋让我带着孩子在车里等,他上去看看情况。我一想医院到处都是病菌,带着小孩儿确实不合适,另外老爸拿酒瓶开人瓢的英姿,也容易毁孩子三观。   这次时间久了些,久到小孩儿打着哈欠睁开眼睛。没等哈欠收回去,小孩儿就挣扎着爬起来四下张望,眼见车里就我们俩,泪花马上翻涌:“俞叔呢……”   这还得了,我连忙开口:“俞叔叔进里面找你爸去了,马上就出来。”   小孩儿的哭跟雷阵雨似的,说收就收,下一秒歪头愣愣地看着挡风玻璃外面的景色:“为啥要到医院里来找爸爸……”   好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亏得王八蛋及时出现在视野,定睛看去,身边还跟着个男人。两个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正脸,男人穿着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腕,因为是休闲款,所以并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开着,一派悠哉。   待人走近,我才终于看清,然后我惊讶了。那张脸和多年前完全一致,除了发型。我甚至没怎么费力,就将这人和记忆中的刘迪重合了。时间之神似乎把这家伙遗忘了,它让我变得苍老,让王八蛋变得沉默,让花花变得成熟,却没让这人改变一丝一毫,哪怕是眼角来几条鱼尾纹呢。   车窗是放下来的,于是我在打量刘迪的时候,这家伙也在打量我,直到王八蛋上来发动汽车,不耐烦催促:“上车不?不上我闪人了!”   “冯一路!”刘迪忽然大叫起来,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脸色一扫刚才的悠哉,变得细腻红润有光泽。   我黑线,等着这家伙平静同事酝酿情绪准备来个久别重逢。   结果这家伙拿手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蹦出一句:“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我想拿板砖拍他!   “以为谁都他妈的跟你一样天山童姥附体啊。”王八蛋没好气地接了句。这个瞬间,对青春的眷恋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操,当着孩子你能别张嘴就他妈他妈的么。”   “……”   你俩半斤八两好吧!   我以为刘迪会坐进副驾驶,哪知道人家拉开车门就跟我挤后座了。小孩儿一见到老爹,刹那涕泪横飞,扑刘迪怀里好一通嚎。刘迪也不摆家长威严,认错的那叫一个诚恳:“别哭别哭了,我的乖儿子,都是爸爸不好,爸爸是真把你给忘了……”   你这哄还不如不哄呢!   王八蛋的车再次开起来,我下意识问了句:“回警局?”   王八蛋用内视镜瞥了眼刘迪,板着脸说:“带这爷俩儿回家。”   “别介,”刘迪倒抗议了,“送我儿子就行。”   “你又要干嘛去!”俞轻舟是真怒了。谁见着这么不上心的爹都想上去抽两下。   “跟你俩一起啊,”刘迪回答得理所当然,“你俩去哪儿我去哪儿,跟冯一路这么多年没见,总得好好叙叙旧吧。”   直到把孩子送回家,我也没想出来我跟这厮有什么旧好叙。   但是今天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倒是捋顺了。刘迪,也就是这不靠谱的爹,接儿子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心血来潮带着儿子逛公园,结果百无聊带之际接到发小儿电话,人正跟附近喝酒呢。刘迪一想,反正儿子正玩得开心,他离开一下下也没啥关系,于是嘱咐儿子好好玩等爸爸回来之后,大大方方喝酒去了。原本这也没什么,喝个二十分钟,回来接小孩儿,估计小孩儿还乖乖荡秋千了,偏就这么寸,喝着喝着他那发小和另外一个圈子里的朋友呛起来了,呛还不算,后来发展成动手。按刘迪的说法,他那发小就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直接酒瓶子招呼,对方武力不占上风,顷刻血溅当场,但对方的家不是吃素的,这瓶子下去刘迪就知道要出事儿,结果人当机立断,拿个瓶子把自己发小儿也开了。这下两面扯平,既帮受害者出了气,还占了个义薄云天的美名,把那孙子哄得一愣一愣的,发小儿自然也明白刘迪这是帮自己平事儿呢,也就跟着说囫囵话,最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医院,居然也就心平气和友谊如初了。但这么一闹,刘迪就把自己儿子忘了,直到接着俞轻舟的电话。   喝酒喝得忘了自己儿子,除了禽兽二字,我实在找不出其他评语。   刘迪的住所在别墅区,一如我多年前想象的一样,独门独栋,三层的欧式小楼。把小孩儿交给保姆的时候,前者已经哭得睡着了,小胳膊小腿小脸蛋儿,哭得红彤彤,楚楚可怜。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罪魁祸首完全没感应似的,目送保姆进门后,特自然地转身,一副兴致勃勃。   我要修改评语——禽兽不如!   王八蛋对此见怪不怪,只是挑起眉毛轻飘飘丢过来句:“都这德行了,还喝啊。”   “Why not ?”管他冷嘲热讽,人家照单全收,且各种消化吸收全无障碍,“冯一路,今天你最大,你挑个地方吧。”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最大的了,而且……我啥时候说过要跟他叙旧?   不过,我看看表,五点来钟,这个时候回家也只有我一个人,再晚点呢,等花花他们回来,其实只是形式不同了,人家谈人家的,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分析来分析去,我甚至有点想夜不归宿了。   我的思想斗争表现在刘迪眼里,就是磨磨唧唧犹豫不决,最后人家干脆帮我拍板:“得,去洗澡!”   “……”   “……”   二十分钟后,我们仨还真就进了一家洗浴中心。不同的是这回刘迪开车,俞轻舟那辆马自达在他的手里开出了F1的效果。   这家洗浴中心我认得,但只闻其名,从未来过。原因很简单,贵,死贵死贵,贵到离着八百米远我就想绕路走。可刘迪显然熟门熟路,在前台几乎没怎么耽搁,仿佛他的脸就是会员卡,前台小姐拿视线刷一下就成似的。   摆明,今天这顿人家埋单。那我就没什么挣扎的了,心安理得跟着走了进去。   说是洗澡,但哪有空肚子泡的道理,所以刘迪先带我们去二楼的海鲜自助吃东西。说是自助,可菜品不比星级酒店差,我克制再克制,还是盛了满满两盘子回来。结果刚走到桌边,就看见俞轻舟一个人孤零零坐着,做东的没了踪影。   “人呢?”这还没开聊就跑路,什么情况?   俞轻舟一脸淡定,冲不远处扬扬下巴:“跟那儿社交呢。”   我朝着那方向望去,就见刘迪正和一桌客人聊得开怀,觥筹交错。   能在这儿消费的显然都属于一个阶级,互相熟识,也算正常。   在监狱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刘迪的背景,可听说过和亲眼见着在感官上还是有很大不同。在监狱的时候,他再特殊,也就是个特殊的犯人,大家一个号儿里睡觉,一个锅里吃饭,就哪怕他顿顿小灶,咱也能跟得住。可这会儿,那一星半点的差距就成了马里亚纳海沟,完全没有填平的可能。   我忽然有点儿后悔这么冒失的“叙旧”了,因为结局很可能是把自己叙到内伤。   王八蛋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市民心态,不冷不热地咕哝句:“你说你跟来干啥?”   操,这是我想跟来的么,人家要叙旧,我是男二号好不好!   “那你又凑啥热闹!”   “白吃白喝白桑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别谦虚,你早就是了。   眼见着那边的寒暄没停歇趋势,我索性抽空问了问刘迪的近况。先有个底,也好避免等会儿拿出自己的来对比太凄惨。   “出来之后晃荡了两年,后来开了个公司,当总经理。”   “靠,可以啊。”我这感慨是真的,看不出那家伙还是个干实事儿的。   “可以毛啊,”俞轻舟打断我美好的猜想,“他就挂个名儿,光拿钱不干活儿。”   “操,我他妈怎么摊不上这好事儿呢。”想想饭店刚开起来的时候,简直把我累毁了。   “没辙,”俞轻舟很自然地用叉子叉走我盘里的三文鱼,“这是个拼爹的年代。” 第86章   没等我从王八蛋那儿把刘迪的底摸清,人家已经归来。   “聊什么聊的这么起劲儿?”刘迪拉开椅子,坐下来。   “瞎聊呗。”王八蛋随口应着,然后问,“应酬完了?”   “应酬哪有完的,不过……”刘迪说着看向我,露出怎么瞧都像是不怀好意的笑,“这不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嘛。”   这会儿坐得近了,我才看清刘迪穿的不是白衬衫,而是带着淡淡的粉色暗格,这种淡粉色放在衬衫上特别托人,尤其是刘迪这种怎么瞧都像公子哥儿的。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只有他与多年前无二,并非时间大神对他手下留情,而是他不需要为生计奔波,他的任何需求都可以立即得到满足,于是他也就不会发愁,不会绞尽脑汁在时间的洪流里奋斗,抗争。他不是真的不会老,只是没什么损耗,于是衰老得很慢罢了。   “我听老俞说是你把我儿子捡着的?”这家伙更是个饭来张口的主儿,一个问题抛出来,我整个盘子都让人端过去了。   这是自助餐,一个个都当我上菜的啊!   “正好逛公园,碰上了。”我没多说,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简单。   “逛公园儿?和谁啊?”刘迪看似随口问着,但眼里分明透出八卦之光。   莫说我一个人,就是真和别人逛的,我说了名字你认得么……   “没谁,就自个儿。”说完我总觉得有点儿别扭,便像解释似的又补了句,“那地儿离我家近。”   “哦,”刘迪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明,末了来了句,“结婚了?”   我正喝可乐,一口差点儿呛到鼻子里,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剧烈咳嗽,无比凄惨。   “操,至于么,”刘迪从我的狼狈中得到巨大的趣味,哈哈乐起来,“结了离了二婚三婚就是一夫多妻,老俞也不会以重婚罪逮你的。”   被点名的王八蛋对探求我八卦毫无兴趣,起身去食品区取餐了。我很能理解他,这些年冯一路怎么过来的,别人不清楚,王八蛋绝对门儿清,尤其是前几年,我估计创业的点点滴滴都能被他收入进刑满释放人员追踪记事录。   “哎哎,干嘛去啊,”刘迪对王八蛋的离场很不满,伸胳膊招呼两下,见没把人唤回,便骂了句,“妈的,就知道吃。”   我看了下被他掠过去片刻便已经从小山变成平原的餐盘,保留意见。   “来来,言归正传,”刘迪重新找回话题,“是结了还是离了?”   “没结也没离,”我有点儿葡萄酸,“哪像你啊,儿子都那么大了。”   不想刘迪的表情垮下来,颇为感慨:“你当我乐意啊,我哪是当爹的料,还不是我家那死爹非要抱孙子。”   “……”无语半天,我才想出一句干巴巴的词儿,“成家立业嘛,人都得走这一步。”   “别,”刘迪想都没想就摇头,“有一个人管我就够了。再来一个?我能直接卧轨去。”   我隐隐听出了话外音:“你……没结婚?”   “对啊,”刘迪理所当然地说,“老头儿说要孙子,又没说要孙子他妈。”   “那孙子他妈呢?”我发现八卦无性别。   “不清楚,”刘迪皱眉想了想,“这两年好像去美国了吧。”   我看出来了,这是一次双方都很愉快的未婚生子事件。   王八蛋端着盘子回来时,话题正好重新回到我结没结婚上,于是王八蛋惆怅了,说你俩怎么还是这个话题,刚才那么长时间相面来着?   一顿饭吃得不久,因为洗澡才是重头戏。不过我这两年的近况都交代得七七八八,刘迪礼尚往来,也讲了讲他自己,不过他的故事确实没啥内容,无非就是出狱,晃荡,生儿子,挂名公司经理,继续晃荡。不过当听到王八蛋这些年一直和我有联系时,刘迪很是不满地抱怨,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这回王八蛋连理都不爱理他了。我也没搞清楚,这事儿……告诉得着你么。   当年我和刘迪并没什么交往,如果不是这次重逢,可能这人连个记忆中的光点都算不上。但是重逢了,并且还一同怀念了一下过去,于是曾经的点滴就慢慢清晰开来。我发现这人也不是没有变化的,因为记忆中的刘迪话并没有今天这么多,人也不像如今这么开朗,倒不是花花那种闷,但怎么讲呢,当时那种环境下,总感觉这家伙有点阴,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背后给你一刀似的,当然后来证明人家根本不用背后下手,正面袭击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而如今的刘迪,少了些阴暗,多了点痞气,嘴也贫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应酬出来的。   填饱肚子,我们便径直去了更衣室。都是大老爷们儿,互相看看屁股没啥,我起先真是这么想的,但当刘迪那挑猪肉似的眼神在我光溜溜的身体上打转,然后我因为略窘不好对视,转看王八蛋之后,微妙的气氛就出现了。   “看屁啊。”最先出声的是王八蛋。   我不乐意了:“喊啥,当年你也没少看我。”   这下刘迪来劲儿了:“哟呵,还有这么一出儿呢?”   王八蛋也囧了,黑着个脸气急败坏:“你他妈给我说清楚,我啥时候看你了!”   咱有理不怕鞋歪:“刚进监狱的时候,你非逼着老子把衣服脱光,别装记不住啊。”   王八蛋愣了下,无力扶额:“操,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我也有些恍惚。似乎真的过去很久了,为嘛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呢,心理阴影的续航能力忒强了……   一直听着的刘迪失望起来:“我还当有什么桃色新闻呢,没劲。”   我拿过浴巾围住屁股,语重心长地规劝:“桃什么色啊,多大岁数了,攒点儿精神吧,啊。”   刘迪不言语,只暧昧地冲我笑。   我忽然觉出点儿怪异。但转念,或许是跟花花的事情让我自己变得不正常了,所以看谁都不正常,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洗浴中心的全貌我看看清,反正我们仨泡的是个小池子,私密性很好,完全没看到闲杂人等。泡舒坦了,我们又被安排到包间,有专业的按摩师服务。这师傅们绝对是专业的,不含任何三俗成分,下手的力道绝对够卸掉我俩膀子的。   不过最初的疼痛过后,倒真的舒坦起来。   “对了王……咳,”我及时截住话头,趴在那儿努力把脸转向王八蛋,用姿势代替称呼,“你怎么调到派出所了?”这问题我早就想问,结果一路折腾到这会儿,才抓着机会。   王八蛋正闭目养神,闻言悠悠睁开眼睛,不紧不慢道:“每年系统内都会有一些内部招聘,参加考试,考过了就转岗了呗。”   我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儿,正打算信,就听刘迪在旁边插嘴:“拉倒吧,那么多想从监狱里出来的,分数大差不差,凭什么把名额给你。”   我一听,也对啊。虽然不了解,但用脚趾头想这种部门也不会清得像一汪泉水。   “少表一次功你能死啊。”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就听王八蛋受不了地说,“对了对了,就是这家伙在背后帮我推了一把,所以我就顺利出狱了。”   犯人帮狱警?社会已经和谐到这种地步了?   仿佛看出我的疑问,刘迪做出一副很不耐烦地样子,骂骂咧咧道:“还不是他,这么多年没事儿就回访没事儿就回访,靠,你当这是售后服务啊!”   俞轻舟这回是真的连眼皮都不抬了,眼不见为净。   我却有点儿能理解刘迪。作为狱警,王八蛋真的很尽心。这种尽心不是体现在管理上多么无微不至,事实上他在监狱里对人的管理不能说发指,也绝对让人恨得牙痒痒。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尤其是出狱之后,很奇怪,你莫名的就觉得始终有这么个人惦记你,虽然这些年我没出过什么事,可要是真出了,我想这家伙一定会帮忙。刘迪和我的情况或许不同,但感受应该有相通的地方。   正沉浸在回忆里,诺基亚特有的铃声忽然响起,在密闭的空间,格外刺耳。   我们三个里只有王八蛋没把手机锁进更衣柜,特尽职的二十四小时待命——虽然这和他下午旷工去医院接着洗桑拿的行径有所出入。   “就他妈你事儿多!”刘迪没好气地骂了句。   王八蛋全当耳旁风,特自然地从枕头底下摸出电话,看了眼号码,惬意接听:“嘛事儿?”   应该是挺熟的朋友,因为俞轻舟下一句话是:“吃什么宵夜啊,你找别人吧,我跟哥们儿泡澡呢。”   电话那头又说了句什么,俞轻舟先是很自然地接了句:“怀就怀呗……”可话没说完,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你再给我说一遍!?”   估计电话那头不负众望又重复了一遍,就见王八蛋一股脑爬起来,遍地找鞋:“你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去!”   “谁啊,怎么了?”见王八蛋急吼吼的模样,我连忙关心地问。   把手机扔回口袋,王八蛋努力镇定:“我哥们儿……”   “啊?”   “不是,”王八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连忙纠正,“一女的,我把她当哥们儿……”   刘迪幸灾乐祸:“赶紧回吧,你都让你哥们儿怀上了。”   显然,刘迪正中红心。王八蛋也没工夫和他耍嘴皮子,扔下句“改天再叙”,旋风似的刮离现场。   人都走了,刘迪还揶揄呢:“我估计这改天得挺遥远。”   好吧,我认同。怀孕啊,要忙的事情可就多了。   少了王八蛋,我和刘迪真没啥共同语言了,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只剩满室的捶背声。渐渐的,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因为睡得不踏实,做的梦也乱七八糟,一会儿是监狱里,一会儿是监狱外,有些是发生过的,有些是臆想的,全无逻辑。直到梦里吹进一阵风,吹得脸上热热的,痒痒的,我才挣扎着脱离梦境,慢慢苏醒。   然后就见两张按摩床不知什么时候拼到一起了,刘迪这会儿躺在旁边,正侧着头近距离看我。   刚睡醒的脑袋有点儿木,我下意识地搜寻,发现屋里就剩下我俩,又过了很久,我的焦距终于和他的对上,才意识到刚刚梦里的温热才不是什么风,而是这家伙的呼吸。   怪异感卷土重来,我有些不自在,但往后躲就太娘们儿了,所以我没动,努力皱眉做出一副不解状:“干嘛呢?”   刘迪眨了下眼,倒是真的自然:“其实仔细看,你也没老太多。”   一口老血梗在胸口。我皮笑肉不笑:“谢谢。”   刘迪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我以前是不是说过你长得挺带劲儿?”   “……好像吧。”其实我完全没印象。   “我现在还是坚持这个观点。”   “然后呢?”   “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知道他有后话,但我没想到后话是这个。这话题转的,我长得带劲儿和我为嘛不结婚之间,有必然的联系?   为什么不结婚,这个问题我比谁都想知道确切答案。又或者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想承认,尤其是现在这个情况下,结婚,没那心气儿了,不结,也是一个人。   偷车,进监狱,气死父亲,孤独终老,合着冯一路这辈子没正经干成过什么事儿。   千思万绪间,刘迪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了过来,几乎是贴到我身上了,隐约还能感觉到他的下面……   “你不会是跟女的不行吧?”刘迪问,嘴唇几乎蹭过我的脸。   别说跟男的,就是跟女的这些年也没这么近乎过,当下战栗就传遍我的全身,所到之处无不留下片片鸡皮疙瘩,大脑更是完全空白,比雪都白。   “那跟男的呢……”   问这话的时候,刘迪几乎要压到我身上了。   我哪还管那么多,当下手脚并用把人弄下去,然后用比王八蛋接完电话还要快的速度爬起来,不管突兀不突兀,嘴里就一个劲儿念叨:“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刘迪倒挺配合,没吐槽我拙劣的退场词,只是更衣室穿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似的来了句:“那个哑巴也该出狱了吧……”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但我觉得要是不接茬儿得冷场,于是为了避免尴尬,还是应了声:“呃……嗯。”   刘迪微微挑眉,状似无意地问:“你们还有联系呢?”   何止联系,都快纠结成乱麻了。   但是对刘迪,我不觉得有必要说啥,于是还是个简单的:“嗯。”   至此,刘迪再没出什么幺蛾子,只是分别时要了我的电话,说以后常联系。   我想说联系你妹,但一想到最近的烦心事儿,好像有这么个家伙解闷儿也不错。自打弄清了我对花花的感觉,我就上网找了相关资料,也大概知道同志是个怎么回事儿了,但我却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刘迪问我跟男人行不行,我可以很肯定地说,跟花花,行,跟别人……没底。所以如果刘迪真的也是同道中人,那是不是可以和他沟通沟通这方面的事情?   一个澡泡的跌宕起伏,到家已是深夜。推开门,玄关的落地灯还亮着,光很暗,但吓了我一跳。   “还没睡啊。”我笑笑,有点勉强。手机上面五个未接来电,最近的一个也是两个小时前了,我看到那会儿已经很晚,想着人都该睡觉了,也就没回。哪知道人家直接等门了。   花花起身走过来,倒没追求我未回电话的事儿,只是问:去哪了?   这话题正中我下怀,我连忙给他讲你肯定猜不到我遇见谁了巴拉巴拉巴拉……   花花安静地听着,幽暗的灯光下,眼底的情绪被阴影遮住,看不真切。   讲到最后我也觉得没劲,玄关慢慢归于寂静。   下次晚回来记得打个电话。   花花只敲了这么淡淡一句。   我忽然就不是滋味起来,说不上原因,可能是喝了酒,洗了澡,夜太深,光线太暗,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的心没办法再平静,像是放了酵母的面团,不住的膨胀……   “为什么回来?”我问。   花花终于看了我的眼睛,却久久不答。   我一动不动,坚持得近乎固执地等待。   “大哥你回来了啊,怎么这么晚?”卧室门忽然打开,李小宝打着哈欠走出来,很自然地去饮水机那儿接了一杯水,然后奇怪地问,“你俩干嘛呢?”   “遇上个老朋友,叙旧来着。”我挑第一个问题回答,然后越过花花,回卧室。   我的姿态在一无所知的李小宝看来,一定很自然,可是花花呢,我们之间发生过太多不自然的事情,虽然那些都是他离家学艺之前的了,可,不说,不代表当事人会忘。   只能祈求花花的神经粗一些,没有看出异常。疲惫躺进床里的时候,我如是想。   手机却于同一时间震动起来,在木质的床头柜上,短促却洪亮。   大半夜的谁啊,我不情不愿地伸手把电话拿过来,一条新信息。   良久,冷色调的光刺得我眼睛发热。   【有人说想我了。】   这是花花对刚刚那个被打断的问题的,回答。   第87章   整整半宿,我翻来覆去的想该怎么回那句话。问他什么意思?还在乎我?或者干脆把他离家学艺前那页再翻回来……我拿不定主意,好像没一个都不完美,都很突兀,甚至有可能词不达意反而造成误会。   瞻前,顾后,左摇,右摆,到最后我抱着手机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客厅碰见花花,他正猫着腰在玄关穿鞋,看样子正准备去饭店。   我脱口而出:“花花!”   他抬起头,腰依然是猫着的。这个姿势应该不太舒服,可他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忽然之间我就忘词了,事实上我也没准备台词,如果说作业的脑袋里一半装着面,一半装着水,那么现在则彻底混成了浆糊。   “……去饭店啊。”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不忍心听,太白痴了!   花花的眼神黯下来,恢复平日的淡漠,轻轻点了下头。   起身,开门,迈出去,关门,我目送花花离开的全过程,过了很久,才后知后觉他没有和我说再见。   错过了最佳时机,再相聊这些就不那么容易了,特别是还有师傅和是滴在,机会愈发难找。同样的花花也并不积极,依然按着从前步调过他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我的心情从煎熬到冷却,就像煎糊了的鱼,粘在平底锅里,了无生趣,再没了念想。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条短信的深意只是我的臆想,是为了配合我的期望而产生的自作多情。   电话在口袋里唱起歌的时候,我正跟一个熟客寒暄。   “对不住。”我冲熟客歉意笑笑,一边往角落走一边接听手机。   “又有嘛事?”来电话的是刘迪。自打上次重逢,这厮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内容无非就是邀请我出去吃喝玩乐。这得是闲得多蛋疼啊。   “什么叫又?你比诸葛亮还难邀,怎么着,非逼我登门拜访?”刘迪语气不善,显然是没了耐心。   也不怪他,这几天我心情极差,别说刘迪,就是联合国主席来了我也不爱搭理。所以虽然电话不断,但自打那天洗浴中心分别后,我还真没再见过他。   这会儿正值中午,店里人声鼎沸,但在小服务员们的穿梭下,却不显得乱,等位的,等菜的,吃着的,结账的,一切有条不紊。   “靠,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那么磨叽啊,挂了!”那头说着居然真的掐了电话。   我在一片忙音中无比茫然。刘备要是这么邀请诸葛亮,估计三国演义会二缺一。   光长岁数不长素质?正该让王八蛋来领教下这位大爷的嘴脸。   不对,既然他俩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怕是王八蛋早就摸透他了,不然洗澡的时候咋那么爱答不理……   我也是闲的蛋疼,就这么个无厘头的破事儿,愣是能走神儿半天。等我从冥想世界归来,就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   距离太近,以至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的心脏差点儿骤停。   “你、你怎么出来了?”我结结巴巴,就好像在犯罪现场被抓了个正着。   花花自然早有准备,闻言便把手机举了起来:尝新菜。   这阵子花花在师傅的手把手教学下,不光技艺愈发精湛,连创新能力也大幅度提升,是不是就弄个新菜出来让大家品鉴。师傅和师弟的意见自然是最专业的,但每回这家伙还非要拉我也尝下。问题是这人的口味哪有准儿啊,上次他弄了个怪味牛肉,老头儿吃一口就吐了,大骂这口感惨无人道,我却挺喜欢那甜不甜辣不辣酸不酸麻不麻又好像各家之味都沾了点儿的微妙感,结果花花第二天就让人把这东西挂到每一日菜的推荐里了,老头儿差点没自焚。打那之后直骂我是祸害,还是个未觉失调的大祸害。这我哪敢造次,立刻下决心再不赏鉴。未觉失调事小,惹怒了金凤凰,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把花花弄走远离我们这些低品位的草民。这风险我可不冒!   “让你师傅尝就行了。”我果断摇头。   花花皱眉,眼里居然闪过几丝不快。   这可够让人惊讶的。相处这么多年,我在花花这儿见过开心,难过,着急,害怕,却从没见过不快。我当然不会认为这仅仅来自于我的拒绝品尝,似乎,他心情不太好?   “老板,有人找!”门口发等座号码的小姑娘忽然把头探进来叫。   我奇怪,循着声音望去,与此同时,花花也回头看。   我这饭店的门是最普通的双开折页式,两米高的落地玻璃通透明亮,于是很容易看见停在门外马路边的车。并且这车还敞着蓬,车主再冲着你摆手乐,那想看不见除非自戳双目。   收回视线,我朝花花笑笑,有点儿抱歉地说:“菜什么的让你师傅师弟尝尝就行了,我充分相信他们!”   花花也收回视线,但是没说话,直接转身进了厨房。   我有些苦恼,这已经不是心情不好了,摆明是心情很糟糕。可,最近没发生啥让人情绪波动的事儿啊,就连我这样天天心脏过山车的,情绪也很稳定啊。真是搞不懂。   嘟嘟――   某些急性子的家伙开始噪音污染了。   我忽然很庆幸他那跑车是低调的银灰而非骚包的火红或者亮黄。   “千呼万唤始出来啊。”我还没走到车边儿呢,刘迪的高分贝便乘着秋风钻进了我的耳朵。   待走到车前,那笑靥如花的脸怎么瞧怎么欠抽。   “你一天天都没别的事儿可干了?”我把胳膊搭在车门上,居高临下地鄙视他。   刘迪没接茬儿,倒是抬起眼睛反鄙视:“一个小破饭店,至于么,整得比奥巴马都忙。”   我刚要反击,那家伙却抢先一步不耐烦了:“得得,大太阳底下谁乐意跟你瞎扯,上车!”   人家都到门口了,这诚意我再拒绝就不识抬举了,只是上车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在心里腹诽了一下,嫌晒你倒是别得得瑟瑟弄个敞篷啊。   待车飞驰起来,我才发现不光是大太阳的问题,汽车尾气更加凶残。终于在我的连番抗议下,刘迪弄上了车篷,末了还用鄙夷地口吻总结陈词:“啧,天生就没富贵命。”   我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了,成长环境决定了我俩的三观必然一个是喜马拉雅一个是四川盆地。   “不过从那儿出来的人里,你算混得好的。”过了会儿,这家伙总算说了句人话。   一个“那儿”,把我们的思绪拉回从前。   不管什么身份,但凡进去,就不存在享福。有小灶?管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个屁。自由,这玩意儿你没了,人就能疯一半!   朝着窗外叹口气,我在车镜里看见一张布满沧桑的脸。这沧桑不是多了几条皱眉,长了几根白头发,而是在眼睛里,模糊浑浊,再不复当年的清澈。   “赶着混呗,”我听见自己的苦笑,“总归不能把自己饿死……”   话没说完,刘迪一个急打方向盘,车漂移似的来个大转弯,我毫无准备,脑袋咣当就磕到了玻璃上,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车重新驶入直道,刘迪才转过头看了一眼,问:“没事儿吧?”   “你说呢!”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实在是疼,最初的劲儿过了,现在讲话还是一跳一跳的。   “对不住啊,”刘迪歉意笑笑,我以为他能说出什么诚恳的,结果人家来了句,“我开车就这样。”   我还能说什么,人家练的就是金钟罩铁布衫,至尊无敌。   一口郁结之气在胸中游移几个来回,终是散了,我揉着脑袋,讪讪系上安全带,结果刚系好,就和刘迪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只不过开着车他不方便一直转头看我,所以是通过内视镜,跟观察培养皿似的目不转睛。   我被看得不太自在,没好气道:“看我干啥,看路!”   刘迪咧嘴一笑,重新看向前方,同时说:“你的脾气可比以前好多了。”   突来的评价让我一愣。我以前有脾气?我怎么记着我光乐善好施见义勇为关爱后进勤奋改造来着?   仿佛听见我的心声,那家伙又强调了一遍:“说的就是你,别怀疑。”   好吧,我承认那时候是暴躁点,冲动点,血气方刚嘛。   “难为你还记着。”我有些感慨。   “也就这些了,”那家伙又说,“要不是再遇上你,估计过两年就彻底忘了。”   这人……咋就能这么欠揍呢?!   “不过也有没变的。”   装没听见。   “不是跟哑巴还有联系么,做哥做到你这份儿上,不说旷古,肯定绝今了。”   无视。   “其实我挺后悔那么早出来了,要是还能跟你处一段儿,说不定挺有意思的。”   “……别说的像我俩搞过对象似的行吗!”我认输,五体投地,。   刘迪哈哈乐起来,这快乐一直延续到抵达饭店。   这人倒是好养活,指着一个笑话就能活半辈子——   第88章   吃饭的时候我俩要了一打啤酒,上回洗澡为主,几乎没怎么喝,这回就奔着喝来的,自然也没人装熊,一杯一杯接一杯,不需要由头,光是那曾经的时光,就足够了。   喝到最后我感觉胃袋里全是水,整个人就像个巨大的酒桶,走路都能听见波浪声。刘迪也好不到哪去,光厕所就上了好几回。但奇怪的是我俩都没醉,顶多微醺,就是情绪比较高,但思维很清楚。   这回是我买的单,谁都不差这么点儿钱,哥们儿喝酒,总要礼尚往来的。   出饭店的时候刘迪坚持要开车送我,这可把我的酒吓醒了一半儿,好说歹说算是劝住了,拦了辆出租车,因为我们两家是一个方向,我家近些,所以一起上车后我让司机先开到我家。   大约二十五分钟,出租车到了我家小区楼下,我坐在后排,车程也才行进一半,我自然就没干抢着结账的矫情事儿,说了声回头见,下车。   哪知道刘迪跟着也开门下车。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用目光询问。   刘迪给完车费,赶紧利落甩上车门,然后扬扬下巴:“走,去你家看看。”   “不是我家,就是个租的房子,”我随口说,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好像不是重点,连忙调整方向,“有啥好看的啊,又不是八室五厅,而且也没怎么收拾,乱得要命。”   正说着话,出租车走了。   刘迪无辜地摊摊手,表情仿佛在说,你看这怎么办?   我算是发现了,这家伙要想干什么事儿没有干不成的。为啥?够不要脸啊。   不过左右一个破房子,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家里没人,周铖和小疯子也好久没过来串门儿了……我在全方位的进行了一次风险评估后,决定,带人上楼。   刘迪倒没我想象中那么不识相,进了屋,也只是说了句“还行”,再没多做评价,也没嚷着要参观我是。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一屁股坐沙发上的姿势太坦然了,坦然得好像这里是他的主场。   “得有三室吧……”我把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的时候,这家伙正转着脖子四下打量,“你一个人住可有点儿浪费。”   “不是我一个人。”我随口答。   那头愣住,立马来了精神,凑过来抑扬顿挫地“嗯?”了一声。   谁说八卦是女人的专利?靠!   “还有饭店的厨师。”我避重就轻,反正也不算说谎,花花他们仨都在这个集合内。   “哦――”刘迪拖长尾音,摆明没了兴趣。   一杯茶喝了两口,刘迪像是终于酝酿好了似的,转向我,正襟危坐:“来谈谈正事儿吧。”   我坐在沙发另一侧,也被这阵势惊着了,连忙端正态度:“嗯,好,你说。”   “你跟男的试过没?”   “……”   “你对女的不行吧?”   “……”   “那天我靠近你你的反应很有点问题,正常男的不会那样。”   “……”   如果时光倒流,那么我会在刘迪说“来谈谈正事儿吧”的时候一个茶杯砸过去,然后毁尸灭迹。   但我不是至尊宝,也没月光宝盒,所以我只能在步步紧逼中无言以对,狼狈沉默。   刘迪欺身过来,把我困在了他和沙发之间:“冯一路,招了吧,你肯定有经验。”   “这个真没有。”我说。不卑不亢,直视自己还是个门外汉的残酷现实。   刘迪愣住,表情在一瞬间变得逵猩瘛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藏着掖着也没意思了,而且我真的需要一个人来说说话,不然我能憋疯。   推开刘迪,我把他重新弄成正襟危坐的姿势,他也很听话,跟芭比娃娃似的怎么摆弄怎么是。   然后我长叹口气,开始陈述心声:“从小到大我都是喜欢女人的,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男的产生什么想法,一直到前年吧,花花,就是我弟,你总叫他哑巴哑巴的,对我好像有了点儿不一样,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当时我觉得这样不对,明着暗着拒了他几回,后来他也懂了,没说啥,然后就一个人到外地去了。他走之后我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就一直不得劲儿,按理说走的时间越长,我应该越习惯,可是不行,就跟得了病似的,天天惦记,然后一想到他不知道啥时候会回来,甚至不确定他还回不回来,我就更受不了了,最后终于没忍住,我说他想他了,他居然就回来了,可是回来之后对以前的事情再没提,真就像对亲人似的那么对我,可我发现我不想他这样了,我希望他还像以前……我不知道我跟男的行不行,但你要问我跟花花行不行,我敢点头。”   一番话说到最后,我几乎没什么顾忌了,想什么说什么,不求其他,就图个痛快。   刘迪坐那儿消化吸收半天,最后一幅要死的表情,受不了地嚎:“我操这什么年代了,网上有视频几秒就闪婚的,你俩还在这整西厢记呢?!”   我有点儿狼狈,是啊,这都多少年了,说出来能让听的人都崩溃。可作为身处其中的当事人,倒好像没那么难耐。因为我现在和花花在一起,虽然不是理想中的情况,却每天都能看到这个人,一起奋斗,一起生活,也不算太坏呢。   震惊过后,刘迪慢慢冷静下来,沉吟片刻,说:“照你这么讲,他现在是绝口不提从前了,那你俩还有可能吗?”   苦笑着摇头,我颇有点认命的架势:“要搁以前他迷糊那会儿吧,兴许能成。现在那个劲儿过去了,在外面一年,什么没见过,眼界也开了,哪还会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   刘迪微微扬起嘴角,再次欺身靠近,颇有点蔫儿坏地撺掇:“要不咱俩试试吧。”   他说这话我一点儿不意外,因为已经有前情提要了,况且这人的脸就跟心灵显示器似的,实时输出。   但我只把他当心灵鸡汤,也没准备以身殉鸡。   “试你妹。”   “不试我妹,试我。”   “……”   “……”   “靠你他妈……”   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刘迪居然把手伸进了我的裤子!   男人的悲哀在于能够正视自己的弱点却永远无法克服。我想踹他,但是腰软了;我想骂他,但支配国骂的大脑语言中枢颓了。他的手就像一条蛇,带着秋日的凉气,诡谲却刺激。明明很不着调的一个人,这会儿却专业得过分,时轻,时重,或摸,或捏,简直要让人欲仙欲死。   “舒服死了?”刘迪舔了下我的脸,不怀好意地问。   我匀不出理智给他,全部注意力都在下面,我甚至情不自禁覆盖上他的手,隔着一层布料,操纵着他动作的轻重缓急。   “操,合着自己撸习惯了是吧!”刘迪受不了地翻白眼,“说你什么好,天生就没那享福的命。”   语毕,刘迪忽然抽出手,同时扯开我覆在裤裆的爪子。   我没反应过来,裤子却已经被人褪下,接着,颤抖中的命根儿进入了一个温热的包围圈。   一切发生的太快,我只感觉到自己本能地剧烈颤栗,然后灵魂就被快感托着慢慢出了窍……   刘迪不光动嘴,还时不时用手揉捏安抚留在外面的两个小球,这绝对是我毕生所见之最大杀招,直让人头皮炸开。我狠狠地抓着那人的头发,仰面朝天急促呼吸,但仍然觉得缺氧,就像一尾离开水面的鱼。   没过多久,刘迪吞吐的频率忽然快起来,动作幅度也更加大,我能感觉到每一下都进入了他喉咙深处。靠,这家伙居然会深喉!   再忍不住,我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刘迪仿佛早有预感,脑袋灵活退开,但手上的动作没停,很快,我便随着他的节奏喷出一股股白浊。   高潮持续了很久,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喷溅出的液体沾满了刘迪的手,还有一些落到了地板上。   刘迪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从容地擦去手上的粘腻,末了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快枪手啊……”   刘迪的声音很轻,近乎温柔,但因为内容令人发指,所以我一边抽两张纸巾蹲下来擦地板一边在心里催眠:这是魔音这是魔音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不过量倒不少,积了很久?”   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行了别装了,赶紧的,换我!”   我没听……   “啊?!”   “啊什么啊,”刘迪瞪眼,“你他娘的不是光想占便宜吧?”   我想说我啥时候占便宜了,明明是吃亏!可……好吧太无耻了我说不出口。   “别磨叽了,快快快快快快快!”刘迪说着就开始解皮带。   “赶着投胎啊……”我没好气地咕哝,却也心下一横,决定豁出去了!   刘迪一边脱一边不停嘴,好像多说几句就能让接下来的事情更加水到渠成:“在监狱那阵儿就想跟你试试,尤其每周末都听现场版。”   我只觉得脊背发凉:“你他妈……”   “就是想想而已啦,”刘迪打断我,“意淫不行啊,再说这不是赶巧了么,谁知道出来还能碰上你。”   说话间,刘迪的裤子已经褪了一半,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正想一脱到底,门外忽然传来钥匙在钥匙串上互相碰撞的声音。   要在平时,这声音我绝对不会注意到,细小不说还隔着一层防盗门哪。可所谓做贼心虚,就是五感时刻处在极度敏锐状态,平时听不到的这会儿一清二楚,平时不灵光的脑袋这会儿直接升级成四核处理器。   刘迪还在继续,眼看裤子就要抵达脚踝,我连忙喝止:“别动!”   刘迪动作是停住了,但眉毛也皱起来了:“怎么,想反悔?”   没等我回答,清晰的一声响,钥匙插入锁孔了!   刘迪总算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这下不用我说,自己就蹭蹭把裤子往上提,动作之快堪比闪电侠。   我连忙也把自己裤子系好,同时纳闷儿这时间当不当正不正的,怎么会有人回家呢?   终于,防盗门缓缓打开。   下午的阳光很明媚,把客厅照得通亮,连带玄关也沾了光,花花瘦高的身影慢慢清晰。   他并不急着换鞋,反而静静看过来,没半点意外神色,只是那么安静地看着。   我屏住呼吸,仿佛气喘粗了都会露馅儿。   “呵,你怎么回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努力让表情显得自然。   花花没有回答,一些难以描述的情绪闪过他的眼底,慢慢沉淀,积蓄,像暴风雨前的乌云,黑不见底。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的一瞬间我居然在等着花花说话,明明知道他说不了……   “这是刘迪,你还记得吗,一起在十七号的……”我努力扯着话题,希望能冲散自己难受的情绪。不知为什么,明明说不了话的是花花,我却比他还难受,这感觉是如此熟悉,心疼,怜惜,放不下……一如当年,   花花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回应,而是弯腰从鞋柜里取出自己的拖鞋,慢慢换上。   这下傻子也明白了,何况刘迪。   “你和他同居?!”   “不是你想的……”我条件反射就想解释,可话一出口,又顿住了,这事儿三言两语实在解释不清楚。我总不能说爱情求不得我就退而求亲情吧,先不说刘迪信不信,这话要挑明我以后跟花花都没法处。   花花已经换好鞋,很自然地走过来,居然还很礼貌地冲刘迪点头微笑。   刘迪懵了,奇怪地看我。   我也懵了,却隐隐觉出不详,下意识就说:“要不你先回吧。”   刘迪总算回过神儿,视线在花花和我之间来回游移,表情微妙。   “你不是说就上来参观参观房子,等会儿还有事嘛。”我点他,很用力的点。   “哦――”刘迪把尾音微妙拖长,用眼神传递他的鄙视,不过人倒是识相地起身,“时候不早了,花老弟,咱改天再叙哈。”   花花微微颔首,并不十分热情。   刘迪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去玄关穿鞋。   我连忙跟上,送这位贵客。   “你欠我一次。”离开之前,刘迪贴近我小声说。   我差点儿呕血,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克制着才没把人一脚踢到楼下。   小心翼翼地关好门,背对着客厅,我又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还好,算得上整齐。幸亏刚刚听见了钥匙声,否则还真未必来得及……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深吸口气,转身走回客厅,该来的总要面对。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师傅师弟呢?店里出事了?”   一连三个问题,我觉得自己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但花花依然没反应,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看我。   察觉出不对,我连忙也随着花花的视线往下望,只见三个雪白的纸团蜷缩在地板上,像含苞待放的花蕾……   随便来个谁把我捅死吧!!!——     第89章   沉默,像一张难堪的网,把我紧紧困在网中央,我宁愿花花对我生气,大吼大叫,也不希望他像此刻这样平静冰冷得让人窒息。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花花有瞬间的迟疑,显然我的道歉并不在他的预计范围内。   我也愣住了,不明白为何自己无意识下脱口而出的是这句。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当年没接收你?对不起带给你那么多伤害?对不起我明明摆出一副跟男人不行的姿态却最终带了男人回来乱搞?对不起……   我反悔了。   在你已经不打算往回看的时候。   花花依然站在那儿,像一棵雪域里不低头的松柏,可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哪怕努力压抑克制,肩膀仍不可避免地随之起伏。   我忽然明白过来,花花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他没办法喊,没办法叫,只能任由情绪的火焰在他体内席卷一切,直至燃烧殆尽。   他不说,便没人知道。   忽然很难受,就像多年前看见花花被人欺负。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想抱抱他。   啪!   花花打开了我的手。   我惊讶地看着他,甚至忘了说话。   花花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什么都没说,我却分明清晰地听到三个字:别碰我。   皮肤之痛转瞬即逝,可一股电流般锥心的疼顺着神经传递到心脏最深处,疼得我几乎直不起脊背。   花花忽然打起手语,速度之快能够让人清楚感觉到他激动的情绪。   他不是打给我的,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发泄,这个时候他没办法冷静的用手机打字,只能这样无声的咆哮!   【其实那阵子我特想跟你吵架,是你把我从边缘拉回来的,可是你却不能接受我,那你一开始就不要拉我。但是我又没办法跟你吵,因为只要你闭上眼睛,我说的任何东西就没有用了,连个屁都不顶……】   离家学艺时花花在告别信中说的话忽然涌进脑海,我的眼睛蓦然一酸。是啊,管他现在如何激动,只要我把眼睛闭上,他的一切情绪在我这里就什么都不是。所以不管再过多少年,不管这个人多成熟,身体里的那个孩子都永远不会消失。那个孩子倔强,敏感,甚至带着难以察觉的脆弱和小心翼翼。   但是我没有闭眼,我甚至看懂了他想要说的话。那么快的速度,那么激烈的动作,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仿佛白纸黑字――   为什么我不行!   他一遍遍的质问,我却在看懂的瞬间大脑短路了。我不知道他这个问题是针对离家学艺前的旧愁,还是现如今的新恨。好像有些很的东西浮出水面,可我怎么也抓不住。   恍惚间天地猛然倒转,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啊”的惨叫出声。   后脑勺磕地板上的滋味并不美妙,尤其是身上还压着一直狂化中的大型动物。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放荡,花花选择了后者,扑倒后毫不犹豫地咬住了我的嘴唇。   不是亲。   就是咬。   一阵阵疼痛伴着微妙的酥麻从嘴唇传递到四肢百骸,刚刚发泄过的身体又热起来,我情不自禁张嘴呼吸,花花却忽然把咬变成了吻,凶猛炽烈,夺走了我全部的空气。   缺氧就像是快感的推进器,我不自觉搂住花花的脑袋,积极回应。   过了会儿,花花终于察觉到异常,艰难地扯开我的胳膊,稍稍撑起上身,在不稳的呼吸下疑惑地看我。   恶霸欺负民女忽然变成西门庆勾搭潘金莲,压在我身上的家伙有点儿懵。   压抑得太久,到这份儿上我终于豁出去决定不要脸了。   “谁说你不行了?”重新搂住花花的脖子,却并不下压,只是以这个暧昧的姿势与他四目相对,然后我一字一句道,“没人比你更行了。”   花花彻底硬了。   他的表情没变化,但此刻抵着我大腿的小花花精神得像个兵王。   我松开手,改捧住花花的脸,用力从两边往中间压,压成章鱼状,然后哄他:“来,给哥笑一个。”   花花终于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甩开我的手,以极快的速度再次扑上来,咬住我的脖颈,像头盯准了猎物的豹子,力道之大,我甚至能感觉到从血管壁上传来的压迫。   “我操你轻点儿……”我痛呼。老胳膊老腿太脆,禁不起摧残啊。   花花置若罔闻,直接上手撩我衣服。   都到这一步了我没准备跟他矫情,况且就算我想矜持,下面的小冯一路也不答应。   但是――   哪个王八犊子说地板野合有情调的,那是他没摊凹凸不平甚至接缝翘起的出租房!你试试被木头条参差不齐的刺边儿刮一下,血淋淋啊!   挣扎着想要爬起,花花以为我反悔了,忽然用力死死压着不让动。   我黑线,连忙解释:“硌死了,去床上……”   再次缠到一起的时候,因为身下是柔软的席梦思,我终于有点儿爽的意思了,加上花花的卖力,很快我就有点儿把持不住,下意识就想翻身采取主动,哪知道花花忽然就摸了下我的腰。   “啊……”   这声儿叫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浪,太他妈浪了!   花花也愣了下,可很快就开始摸第二下,第三下。   操,这小狼崽子!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腰侧这么敏感,加上花花的手上有些茧,所到之处像要着火一样。   我彻底没了力气,别说翻身做主,就连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花花却很满意的样子,笑了下,然后吻了上来。这一次比之前的要温柔百倍千倍,却依旧强势,亲着亲着,我觉得自己的魂儿要被吸过去了。   因为都没经验,所以这次我就咬牙献了身。尽管用了沐浴露,可花花进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叫声像杀猪。但这反倒好像助长了花花的热情,他几乎要把我撞散了。   我们一共做了三回,到后面的时候我不疼了,因为直接麻木了,整个人处在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只知道花花还在做,可我每次想开口问他是不是差不多可以休息了的时候,他就会先一步吻我,堵住后面的话。   我总觉得他在我心里放了个卧底。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我也慢慢从恍惚变得清醒。床湿得不像样子,躺着很不舒服,我知道该去洗澡,可我不想动。花花同样没动,他只是侧躺着看我,很安静,但一直笑,眼睛比最好看的月牙儿还好看。   我也不自觉咧开嘴,虽然后面疼得厉害,但心里痛快,就像一个空荡荡的人忽然被填满了,踏实了,再不怕飘到陌生地方,举目无亲。   多年前的冯一路死也不会想到他会和花花上床。人生,还真他妈没谱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缓的差不多了,便深吸口气,努力在晃晃悠悠中坐起来。   花花不明所以,一脸纳闷儿。   躺下面这活儿不好干,我之所以豁出去除了不忍心让花花疼,还有个原因,咳,可以顺水推舟来个苦肉计嘛。你想我都牺牲到这份儿上了,再提什么要求花花就算想拒绝也未必忍心。   屋里太安静,我忽然有些张不开嘴。   花花的笑容慢慢淡了,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索性放弃,在思索片刻后,改用手语――   我想和你在一起,行吗?   花花忽地睁大眼睛,似乎对我的手语无比惊讶。   可我不是秀这个的,我想知道答案,虽然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你俩都这样了他要再拒绝就太没人性了,但人心是这个世上最难揣测的东西,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变,变得疏远,变得陌生,甚至是面目全非。我的身体在这等待中慢慢绷紧,像个等待法官宣判的重刑犯,这紧张,害怕,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   花花终于有了动作,不过不是坐起来,而是把我扯了过去,又是一个长久的吻。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唇齿相依的感觉,怎么亲都亲不够。不光是嘴,他还喜欢亲我的脸,眼睛,耳朵,脖子……脖子就算了,那地儿他喜欢咬的。   这算……答应了吧。   只是为什么明明是他先锲而不舍苦恋的我到最后却变成我小心翼翼请求他?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正腻味着,忽然一丝细微的声响传进我耳朵。不知是光天化日乱搞的心虚还是我本身听觉过人,这都隔着两层门了居然还能听见,而且又是熟悉的钥匙碰撞。   还来?   我欲哭无泪,却不敢怠慢,连忙把花花从身上拉开,低声急促地说:“有人回来了!”   花花会意,却阻止了我要下地穿衣服毁灭案发现场的动作,反而半强迫地让我躺下,拉上被子,然后用手语说:我出去看一下,你好好休息。   卧室门被花花小心翼翼合上的刹那,我情不自禁用胳膊压住了发热的眼眶。   傻瓜,没人在乎冯一路,只有你把他当个宝——    第90章   花花走后没多久我就睡着了,这一次是真累,于是睡得特别沉,等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花花蹲在床边对着我发呆。   卧室很暗,只开着一盏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落地灯,可花花的眼睛很亮,像晴朗夜空里最闪耀的那颗星。   “你干嘛呢?”我问。   没睡觉,没看书,没玩手机,这不科学。   花花伸手要去拿电话打字,却在半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住,然后思索片刻,改成了手语。   看你。   要在以前,哥肯定对这种杀伤力堪比特级麻婆豆腐的火星语抵御无能,轻则过敏,重则外焦里嫩。可这会儿居然觉得特顺耳,特是那么回事儿,特让人克制不住的必须上赶着追一句:“我有什么好看的?”   花花歪头看了我一会儿,忽然问:你看得懂手语?   尼玛老子问的不是这个!老子要听琼瑶听席绢听甜言蜜语啊!   见我不理,花花以为我没看懂,于是又耐心地比划了一遍。   我认输,挺尸状趴那儿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   花花锲而不舍,显然对这个非常感兴趣:什么时候学的?   “呃……就有段时间挺闲的,正好电视里播手语节目……”善意的谎言连上帝都会原谅的。   单纯的花花相信了,快乐了,然后扑过来开始啃我。   先是嘴,接着脖子,然后又回到嘴,再然后……就没有再然后了,他甜腻的吻几乎要延续到地老天荒。   “嗯……”   “好了……”   “别闹……”   “差不多了……”“……你他妈用腮呼吸吗!”   终于我还是用暴力结束了这场浪漫之旅,没办法,生命线已经降到安全临界值了。   花花意犹未尽地看着我,满眼委屈,像个被主人抢走骨头的可怜吉娃娃。   我伸手揉了两把他的脸,轻斥:“别装相。”   花花扁扁嘴,然后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头!   这个接吻狂魔!你咬就咬呗,还舔什么舔!   “你给我消停儿的!”没好气地收回手,再弄下去又得着火,我可不想肾亏。要知道男人的持久能力不是看一次的,而是看一生的,重在续航啊。   花花眼里满是不甘愿,却听话地老实了。   我这才想起睡前的开门声,便问:“你师傅回来了?”   花花点头。   “说什么了吗?”我问得含蓄,但我知道花花懂。   果然,思索片刻,花花开始说:我没讲。师傅不会在这里住很久,我不想让他操心。   我明白花花的顾虑,但还是有点儿不爽:“谁让他就乐意瞎操心。”   师傅没有儿女,对我是真好。   “哦,我对你是假的?”   花花乐了,不再言语,只带着浅浅笑意看我。   我反应过来人家这是不准备跟我逗了,但,也不用幸福的跟宠溺孩子的家长似的吧!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手机在床头柜上,我懒得拿,便直接问:“几点了?”   花花比了个简单了手势。   我大惊:“十二点了?!那你不睡觉蹲这儿干嘛呢!”   花花犹豫了下,说:我想跟你睡。   “那就睡啊。”我莫名其妙,这不很正常的事儿嘛,还值当一问?   花花立刻开心起来,大臂一挥把自带的枕头扔到床上,紧接着便三两下把自己扒光钻进被窝,搂我个满怀。   我这才反应过来合着人家是想跟我商量,结果我倒好,直接把自己身价拍死在谷底了!   不过……   看在被窝儿暖起来的份儿上,哥就不计较了。   “你过来睡,怎么跟李小宝说的啊?”   天凉了,你怕冷。   “……”   暖被窝神马的都去死吧!   因为前一天睡得太多,以至于天没亮我就醒了。花花还在睡,我白痴似的对着他睡颜傻乐了会儿,才蹑手蹑脚起身去客厅喝水。结果一进客厅就被吓着了,只见蒙蒙亮的晨光中,一白衣老头儿在耍太极。   “师、师傅,早啊。”我干笑着打招呼,一起住这么久了我居然不知道老头儿有这习惯。   老头儿动作没停,只用余光赏我一眼。   得,我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连忙伏低做小,默默退下。   喝完水,我琢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煮点儿粥,也算早饭。哪知道水放少了,一个不留神,白粥变成了糊饭,于是剩下的清晨时光我全部用来清除锅巴。老头儿晨练了很久,结束时我正抱着锅奋力除垢,这回他没办法再无视,驻足围观的表情可以用绝望来形容,就仿佛我是那天地闻之变色的朽木。   总体来说这还是美好的一天,生活对我冯一路敞开了金碧辉煌的大门,连平时不受我待见的工商局同事,今儿个过来检查都感受到了我洋溢的幸福之光,私下打听,怎么,偷税漏税成功了?   顺风顺水里我依稀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儿什么,可是什么呢,又实在想不起,于是我愿意相信这是个完全不的事情。   “你他妈是不是把我忘了!”   夜晚时分,花花正给我讲外出学艺那阵子的趣事外带培训高阶手语,不先生主动跳了出来。   我拿着电话一阵愧疚,因为我真把他这茬儿给忘了。   “不是,昨天情况紧急,等我处理完都半夜了,今天店里又忙……”善意的谎言不管多少次上帝都会原谅的!   “扯犊子吧你,”刘迪打断我,“晚上出来喝酒,我得跟你好好念叨念叨。”   “……”   “喂!你干嘛呢?说话!”   刘迪中气十足的咆哮即便不开扬声器依然真切入耳。   但……   我缩缩脖子,看着抢过手机的花花脸色越来越沉。   “冯一路,别给我装死!占了便宜就想溜是吧,你他妈还欠我一……”   我的头皮炸开,哪还管花花脸色,瞬间夺回电话:“我我我我和你什么都没有!”   话一出口我也有点儿澹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说,还相当的不够爷们儿――敢做不敢当啊。   我一炸,刘迪倒冷静了,沉声问:“你什么情况?”   我下意识瞄了眼花花,就见他在那儿打手语:让他以后别骚扰你。   我垂下头,深吸口气,努力说服自己你不是冯一路你不是冯一路,你是小媳妇儿你是小媳妇儿:“那个,我有主儿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终爆出两个字:“我操――”   我把手机紧紧贴住耳朵,恨不能用耳蜗吸走全部音量,最好是接下来对方说啥花花都听不到。   总算,刘迪发泄完了,咬牙切齿问:“跟那哑巴?”   我点头,下个瞬间反应过来他看不到,连忙改成口语表达:“嗯。”   “冯一路你真行……”   我偷瞄了一眼花花那张越成熟越有味道的脸,然后也觉得自己挺能耐。   “要不是我对你性格还有点儿把握,知道你不是故意耍我,我能把你家房顶掀了。”   嘟嘟嘟――   “……”   我拿着电话又听了会儿,才终于确定,这家伙是真单方面结束通话了。   掀房顶,啧,刘家少爷生起气来真有能量。   不过这事儿是我不地道,以后有机会就到敬杯酒道个歉啥的吧,我想。   把电话揣回口袋,抬头看见花花乌云密布的脸色。   呃,还是别有见面的机会好了。   说完了?花花问我。   我忙不迭点头,巨老实:“我都跟他说清楚了,你放心。”   花花很放心,拿过我手机直接把刘迪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垂下脑袋,理亏的人没权力反抗。   拉完黑名单,花花总算心满意足,压上来亲我。   我很认真地回应,待一吻结束,才诚恳道:“对不起。”   跟刘迪的事儿一直在我心里,不能算刺,可也是个包袱,我想趁机把话说明白。   “那天我有点儿乱,以为你过劲儿了不那啥我了,然后刘迪又撺掇我试试,我就……其实我从来没跟男的试过,真的,那是第一……”   花花抬手摸我的嘴唇。   我停住,愣愣地任由他的指尖在我的嘴唇上流连忘返。   慢慢的,我的身体热起来,我从来不知道被人抚摸嘴唇都会有快感。花花却静静的,像个艺术家,一遍遍描摹那里的形状。我再忍不住,打开他的手,翻身把他压住,吻上。   花花先是惊讶,然后很快反客为主,一边亲我,一边把手伸到我的衣服里。   花花的手有些粗糙,我甚至能感觉到上面的茧子,可是我的身体很喜欢这种粗粝的摩擦,几乎要在这样的爱抚中彻底臣服。   到进入的时候花花迟迟没动,我趴在那儿正奇怪,就感觉到他的手指插了进来,带着清凉温润的触感。这可比沐浴露强多了,没一会儿,我就适应了体内被填充的感觉,等到花花把手指抽出去的时候,我竟然还有点空虚。不过很快更大的东西就进来了,刚开始还算温柔,后面越来越凶,我快把牙咬碎了才忍住没叫。   疼固然还是疼的,但疼过了又很爽,一种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舒畅。   事后我缓了缓,感觉力气回来了,便翻身压到花花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花花慵懒地眨眨眼,忽然收紧环着我的胳膊,舔了下嘴唇,分明在说:再来?   来你妹!   我按住他不安分的手,然后调整情绪,温柔一笑:“今天就算了,但是下次我来,保证让你爽怎么样?”   花花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水汽,睫毛时而抖一下不安得犹如小鹿斑比。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能把你弄死吗!”   ……   经过这么一闹,我倒是把刘迪那事儿抛到九霄云外了。之后又有几次机会,可我一提话茬儿,就会被花花拐跑,我才慢慢意识到他好像不太乐意谈这个话题。可我是个心里装不了事儿的,有事情没解决我闹心,于是最后一次我认真地阻止了他的打岔,说了那天的来龙去脉。花花一反常态,也听得很认真,只是末了淡淡叹口气,好像我多让他头痛似的。   “说破无毒,我不想有事儿横在我俩中间。”我和他说。   他却摇头:只要冯一路是花雕的,随便什么东西横着,我不在乎—— 第91章   转眼入了冬,却迟迟不下雪,天气寒冷而干燥。大批或打工返乡或放寒假的人流回涌到这个城市,川菜馆的生意迎来一年中的高峰,花花师父却毫无预警地说要回北京。   “该教的都教了,怎么,还算计着让我在这给你撑场子?”   老头儿看似豁达,说出的话能把人噎死。原本还有些许不舍,这下好,彻底让一盆开水烫熟了。我忙不迭帮对方定机票,收拾东西,殷勤的像欢送瘟神,结果机票的日子还没到,神仙倒下了。   那是旧历年最后一个月的某天下午,蛰伏已久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在冬眠的小疯子和周铖心血来潮想自己在家吃二人火锅,于是拿着从未归还的钥匙打开我家大门,准备窃取电磁炉,却不想发现了在沙发上哼哼唧唧的老头儿。   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儿,发烧,但如果没人发现,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李小宝先我们一步跑去的医院,向来吊儿郎当的孩子那会儿是真急了,我这才发现他对老头儿虽然平素嘴上不尊敬,可却实打实放在心里的。我和花花稍后赶了过去,到医院的时候,周铖正在病房楼下打电话,听起来像是业务上的事,我们便没打扰他。小疯子在病房外,看到我俩来,第一句话是,老头儿没事儿,第二句话是,你俩搞到一起了?   这事儿我没打算瞒,但不等于被人当场揭穿不会尴尬。事后我问小疯子,当时你怎么看出来的。小疯子说我没看出来,只是听李小宝讲花花搬过去跟你睡了。我钦佩,你还真够敏锐。小疯子耸耸肩,我也不确定,只是闲得无聊,诈一下。   我一直认为周铖到现在都没把小疯子掐死是人类忍耐史上的大奇迹。   老头儿的病来得凶,在医院挂了几天的水,才慢慢把体温降下来,可医生还要观察几天,防止反复。花花和李小宝要在饭店忙,照看病人我自然责无旁贷。只是我和老头儿的关系素来干巴巴,所以所谓照看,就是相顾无言。   老头儿住院的第四天,雪花终于洋洋洒洒飘落下来,阴霾了许久的天空忽然放晴,微亮的阳光映着细碎的雪花,奇异而美丽。   我抬头瞄了眼窗外,又继续低头认真与手中物交流,终于,苹果皮一点没断裂的被我完美削下。   “喏。”我把光溜溜的苹果递过去,发出个简单音节算作提示。   老头儿毫不客气地伸手接,仍旧爱答不理。   我无视,靠在椅子上打个哈欠准备闭目养神。   “你很闲。”老头儿忽然说。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跟我说话,天要下红雨了?   “饭店有你徒弟照看,我在哪儿呆不是呆,”想了想我又加一句,“病人最大嘛。”   老头儿白我一眼,对我的坦然极其鄙视:“就你这样的饭店居然没垮,真是奇迹。”   我不想顶嘴,但来而不往非礼也啊。   “某酒店主厨跑了小一年儿,好像也没倒闭。”   老头儿憋了个大红脸,要不是身体尚未痊愈,估计会拿吊瓶砸我:“我那死脑筋的徒弟怎么就认准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心下一惊,警惕地看向对方,甚至都忘了去探讨“东西”这么个不和谐的称呼。   老头儿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什么没见过,打我第一眼看着花花对你那样儿,我就知道这里头有事儿!”   我的大脑与窗外世界同步,慢慢变白。跟花花好是一回事,别人看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下我该说什么?对不起我抢走了你唯一的徒弟还把他变成同性恋?不对,明明是他先拐带我……   “完全搞不懂你有什么好的,是个男人我就不说了,还不思进取游手好闲胸无大志小肚鸡肠……”   “哎你差不多了!”什么尊老爱幼都给我玩儿去!不思进取胸无大志我认,小肚鸡肠什么的纯属杜撰好吧!   “还对着老人家大喊大叫。”   “……”   我投降,向无耻举双手投降。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明媚起来,一层薄雪下的世界银光闪闪。   “我就这么一个徒弟……”病床上忽然传来幽幽叹息。   那叹息像冬日里的一捧清水,冲散了我的郁气,留下星星点点的热度。   “你怎么不组个家庭?”我听花花说过,老头儿单身,“这么大岁数了,有个伴儿总是好的。”   “我结过三次婚。”   好吧你赢了。   “第一个是我在公社食堂炒大锅饭那会儿认识的,”老人的目光渐渐飘远,仿佛回到了那个朴素的年代,“那时候还没自由恋爱一说,男女都是不能明着讲话的,但她就相中我了,天天要跟我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后来我俩结婚了,再后来有了孩子,可孩子还没出生,她就得了病,当时医疗水平低,查不出来病因,我就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   老头儿的声音很低,却依旧平静,仿佛那些过往都已经被时光尘封,再激不起涟漪。   可我还是不忍心往下听了,便打断似的问了句:“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有意思了,改革开放初期我就下了海,在深圳弄了个饭店,她是香港人,祖籍四川,过来内地探亲,在我饭店吃完之后非要见大厨,我也不怕啥,见就见,哪知道后面会发展成恋爱关系,我还跟她去香港结了婚……”   原来想抓住一个女人的心也要先抓住她的胃。   “那后来……”我没敢问太明白,怕又是一个意外或者其他什么非自我意志因素。   “九七香港回归,她非要移民加拿大,说对中国没信心,我舍不得中国户口,就这么分道扬镳。”   好吧你又赢了!   “那时候我在业内也算闯出了名气,陆续有人给我介绍,我本来没想再结婚,可哪知道还真让我碰见个好女人,可惜,我或许真的命太硬吧,刚结婚三年,她就出了车祸。”   老头儿重新看向我,表情淡然:“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结婚了?”   我还能说什么?这活脱脱就一天煞孤星!   或许很少对别人讲这些,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头儿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我不敢打扰,只能安静陪伴。直到——   “可能我就是个无儿无女的命,好容易收个徒弟还让你拐跑了!”   很好,战斗力恢复。   “明明我认识花花在先,您敢不敢讲讲道理?”   “和长辈有什么道理可讲,老人说什么你就只有听的份儿!”   “……”这尊大神上辈子绝对是他妈的土匪!不,土匪头子!   手机忽然短促地响了一声,那是我给花花设的专门短信音。   【师父怎么样?】   我抬眼皮扫了下床上那位,如实回答。   【给他个扫把就能去收复日本。】   花花回复很快。   【呵呵,你俩是不是又呛呛上了?】   【哪能啊,我们可合家欢乐了。】   【……】   这时代发展的,连花花都会无语了。不过六个点点就一毛钱,会不会太浪费?   【师父性格像小孩,你别真跟他呛,让着点,行吗?】   还“行吗”?这语气,真当我会欺负个老头儿?   【你师父就是我师父,放心。】   这一次花花的回复隔了很久。   【其实在北京的时候我想过,如果你真不要我了,我就把他当爹伺候一辈子。他对我是真好。】   靠,那老子对你是假的?!   一想到花花曾经起过再不回来的念头,我就不得劲儿,即便已经时过境迁,于是发短信的口吻也就好不到哪儿去。   【那你还回来干啥!当个孝子多好!】   这次花花回的更慢,但绝对是必杀技——   【儿大不由娘。】   “你那是什么眼神?”老头儿皱眉。   我默默扭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三天后,老头儿顺利出院,气色好得不得了,如果不说,谁也看不出这是刚从医院出来的主儿。我和花花想在五星级酒楼定一桌给他庆祝,可他偏要在小饭店里弄,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结果那天晚上我们都没帮上手,人家单枪匹马搞定一桌菜,速度之快,质量之高,真是让我开了眼。哪晓得吃到一半我们才被通知,这顿不光是庆祝,还有践行。老头儿要回北京过年,说是酒店的年夜饭已经订爆了,这是一年最关键的时刻,没他HOLD不住。   我和花花很舍不得,但老头儿去意已决,而且自己回还不够,愣是扯上李小宝。李小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就说不走,要跟花花混,结果被好一顿骂,最后才听明白一句:老子好不容易想收你你还给我端上了!   要知道老头儿收徒弟比娶媳妇儿还挑,这么多年就收了花花一个,于是李小宝高兴得像中了五百万,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地方入了师父的法眼,可酒敬得及时,称呼改的也顺溜,至于回北京,那更是再没半个不字。   老头儿是个行动派,谁也没注意他啥时候定的火车票,等到了当天,我们才被告知需要送行。   火车站候车厅里,老头儿和花花说了很久的话,我和李小宝被禁止旁听,于是只能远远看着。检票的时候人挤人,李小宝扛着行李开路,老头儿慢悠悠走在人潮末尾。我忽然心头一动,大声冲他喊:“干不动了就回来,我和花花给你养老——”   老头儿回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明明隔着那么多人,我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深沉的情感。   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我收到短信。   【养老就算了,送终还差不多,记得不许火化,棺材我要金丝楠的。】   花花问我谁发来的,为嘛咬牙切齿。   我删除短信,告诉他是卖假发票的。      又一个新年,我们四个重新聚到一起。许久不见的周铖剪短了头发,整个人少了些书卷气,倒多了几分商务白领的精明,问起最近总不见人,答曰拓展业务。然后话题就转到了我和花花身上,主题明确——情事探秘。起初我很大方,有问必答,可后来就觉着不对劲儿了,这提问者们是咋搞上的我和花花好像也不清楚,于是单向采访变成了双向问答,有惊讶,有黑线,有开心,有吐槽,一顿年夜饭吃得温情满满。   三月中旬,俞轻舟的喜帖翩然而至,婚礼定在四月一日,也不知道他咋想的。不过算算时间,孩子该是落地了,毕竟谁家姑娘也不乐意挺着个肚子结婚。   管教的婚礼,连向来低调的周铖都给了面子,大早上十点,我们四个便精心打扮奔赴酒店。刚下车,远远的就看见新郎新娘在门口迎礼,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充气拱门,上面贴着几个大字:恭贺王家明先生、许虹小姐喜结连理。   “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我把红包塞到西装笔挺的王八蛋手里,然后凑近小声儿问,“你啥时候改名儿了?”   王八蛋脸黑下来,没好气地指指右后方:“那儿呢!”   我定睛望去,好么,敢情还一个小了两圈儿的粉红色拱门迎风摇曳:恭贺俞轻舟先生、何雪小姐喜结连理。   “这酒店一上午几份儿婚礼?”我随口问。   王八蛋伸出四个手指头。   我情不自禁就想唱,今天是个好日子。   四月的天气依旧寒气逼人,看着新娘子穿着漂亮的婚纱在冷风中直打哆嗦,我都有些不忍,不过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跟新人握手并递交红包,我也不好总占着坑位。于是简单聊两句,便进了大堂。   我们四个被安排在男方朋友席,奈何左右都是陌生人,好容易瞧见隔两桌有一位,我还没敢叫。   刘迪。   时隔小半年,这家伙还是老样子,谈笑间神采飞扬,风度潇洒。   典礼很快开始,在经历了各种煽情搞笑温馨环节后,新娘新郎吻在一起,等候多时的宾客们早就饥肠辘辘,于是名正言顺开吃。大约半个小时后,新郎新娘敬酒敬到了这一桌。眼看着王八蛋脸都要笑硬了,我也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仰脖干了,可王八蛋却悄悄靠过来递了一句,刘迪在那边儿。   显然,王八蛋以为我没看见刘迪,但是就算我没看见也并不一定需要特意提醒,除非……他知道我和刘迪那摊子烂事儿。   新人走了,我坐在椅子上发愁,虽然有想过找个机会敬酒把事儿说开翻过去,可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哪成想在我踌躇之际,人家刘少爷直接大摇大摆过来了。   “别装相,我知道你看见我了。”什么叫迂回?这人完全不懂。   我赶忙站起来把他拉到一边,以免引起群众围观。   花花微微皱眉,但没说什么,任由我离开。   好容易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我拿酒杯撞了下刘迪手里的杯子,真心道:“这杯酒就当我跟你道歉了,那事儿我干的是不地道。”   “你也知道啊,”刘迪旧怨微消,当下开始数落,“你俩多少年了,啊?我不动你俩也不动,我一动他妈的你俩直接本垒打了!我是属喜鹊专门给牛郎织女搭桥的完后牛郎织女还毫不留情地踩我的背!”   “……”   “得得,干了!”吐槽完,刘迪倒是痛快了。   我连忙也跟着喝干,然后直觉这事儿是过去了,满心轻松。   “下回见着我绕路走,瞅你俩就来气。”   “要不你带个不透明的墨镜?”   “……”   这天晚上花花无比热情,到最后我连求饶的话都喊了,无比丢人。事后花花问我白天跟刘迪说什么了,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赶紧坦白。花花不甚满意,一口咬住我肩膀。我心领神会,赶紧向组织保证,再有这种事儿,一定主动说。   花花总算开心,然后就赏了我一个昏天黑地的吻。   我喜欢和花花亲吻的感觉,像是两个人要融化到一起。   立夏那天,饭店乔迁新址,面积是之前的三倍,装修也不可同日而语。作为最大的股东,周铖很欣慰,并表示以后要投入更多的经历参与经营,争取三年扩张分店,五年树立品牌,八年成功上市。我对上不上市没什么概念,但很乐意多个人来为饭店操心。   开张的前一天中午,我们在崭新的大堂里吃火锅预祝明儿开业大吉,吃到一半的时候花花忽然打开电视,然后我就看见那个要金丝楠棺材的家伙正在某权威台的烹饪大赛节目里当评委。我知道老头儿是个人物,但我没想到是个这么大的人物。   后悔回来吗?我问花花,因为如果他继续跟着老头儿,前途不可估量,而现在,就算印名片,抬头也只能是冯家私房菜主厨。   花花摇头,说幸亏回来了,然后抱住我,搂紧。   小疯子翻白眼,你俩太腻味了。   周铖给他倒了满杯雪碧,吃你的。   吃完火锅,周铖和小疯子组织服务员们去筹备明天的各项事宜,什么彩带啊,红包啊,鞭炮啊,诸如此类。我插不上手,便拉着花花到天台透气。   新店是个独门独栋的三层小楼,天台干净宽敞,租房的时候周铖就说这地方不错,将来可以弄个暖房养花养草什么的。小疯子不干,偏要露天烧烤。我觉得不用那么复杂,大夏天的,吹风乘凉多好。花花没发表意见,只是第二天这里就多了四把躺椅。   初夏已经有些热了,乍一离开空调房,额头便出了层薄汗。   我随意挑了把椅子躺下来,任由小风吹拂,没多久,汗便消了,只剩下舒坦。   花花躺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天空。   我也学他那样,仰望。   电视和小说里总会出现那样的台词:你看,这个云彩像不像牛?你看,那个云彩像不像羊?其实云彩就是云彩,天空就是天空,纯粹的白,纯粹的蓝,广阔,无垠。   一阵风吹过,我轻轻闭上眼,觉得浑身轻松,仿佛自己也要化成一缕风。   以前想追求的东西很多,金钱,名望,美女……可绕了一大圈才发现,世间最美丽的景象,就是这夏日里若有若无的几丝凉风。   就是,此刻。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部分就到此完结鸟,感谢朋友们这九个月不离不弃的支持,咳,你们确实辛苦了>_< 接下来会不定期更新一些番外,咱善始善终嘛~(逃走!)~~ 第92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1)   周铖第一次见到容恺是在四监九号。   当时容恺被管教领进来,一副茫然无措典型新号儿的样子。管教走后,一群舍友围着他打量,开玩笑地怪叫这是谁家孩子走错地方了。容恺看起来有点害怕,但仍然壮着胆子问,你们都犯了什么事儿啊?按理说初来乍到尤其是监狱这地儿,你管前辈们叫声大哥,叫声爹都不过分。可这家伙愣是什么称呼都没有,就那么直愣愣地问。   像个没头苍蝇,这是周铖对容恺的第一印象。   可这个没头苍蝇在得知室友们除了小偷小摸就是组织妇女卖淫之后,大大的眼睛恢复了活气儿,整个人也从紧绷里解脱出来,周铖才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判断。   虽然方法简单粗暴,但这家伙入狱后做的第一件事无比正确——确认自己的安全。   “你呢,犯了什么事儿?”彻底放松的新人凑过来,问这唯一没搭腔的。   不知怎么的,周铖就开心了。   他听见自己愉快地说:“过失杀人。”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容恺连眼神都不敢跟他撞上。   容恺很聪明,这是周铖给对方的第二条评价,但这聪明与情商无关,与智商相连。   慢慢的,十七号的舍友开始讨厌这个新人。刻薄,没大脑,欠揍,有毛病,评价越来越多,容恺的形象也越来越具体。但当事人并不在乎,他有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他在那个空间如鱼得水。   或许那家伙是他们这里最自由的也说不定,有时周铖会这样想,带着微妙的不易察觉的嫉妒。   后来四监出了事,狱方调出一部分犯人去了二监,舍友都七零八落,唯独他和容恺依然没分开。   二监十七号。   他在这里认识了金大福,花雕,冯一路,经历了神六上天,采石场遇险,汶川地震,甚至到后来出狱,还顶着友人名号参加了前管教的婚礼。   人生有很多事情无法预料。   蓦然回首,他与容恺认识的年头居然最长。   (2)   周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弱,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可碰见看得上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有两个算一双,都想压他。这是件很让人郁闷的事,周铖想,不是随便谁都能自我调节到他这种泰然处之的完美状态的。   周铖是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同志,但这点没人发现,包括他姐。   “跟男人搞舒服吗?”   “被干爽吗?”   “你跟他是真爱?”   “你俩得补偿我失眠费。”   “……”   聒噪在别人那是一种毛病,在容恺这是一种天赋。周铖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圣人,自认胸襟也十分不宽广,他只是懒得对不值当的事生气,故而生气的线比较高,通常人很难触碰到,所以在大家看来这就是个特别豁达的谦谦君子。   但是容恺在逼近峰值。   其实周铖这辈子遇见的令人发指的阴毒恶意有很多,容恺这种好奇为主嫌恶为辅的小儿科真心排不上号。但架不住对方执着啊,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平均时长都在两百分钟以上,且不以上工、放风、吃饭等等为转移。   “迟早我得揍他一顿。”另一受害人金大福曾不止一次的表示。   每到这时周铖都会摇头:“跟小孩儿计较就没意思了。”   被劝阻的次数一多,金大福便会挑眉:“你对他倒是关照。”   周铖不以为然。   容恺是需要教训,只是暴揍一顿这么没创意的做法实在对不起该异次元生物的独特性。他需要更超凡脱俗的待遇,但具体是什么,周铖还没想到。 第93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3)   监狱里是个人都喜欢放风时间,但周铖是个例外。   风会吹乱书页,并且外面的阳光总是过于强烈,不如坐在窗前来得舒服。还有就是既然得不到自由,就没必要每天装模作样的模拟那么一下,不看不体验,还有可能会忘,看了体验了只会越来越想。   求而不得是这个世上最要命的事情。   “别一天到晚捧着书装文化人,装给谁看哪。”书页翻到一半,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手上是个苹果,不大,不圆,也不红,“还是说你们这样的越有文化越吃香?不对啊,基佬不是应该就看长相的么……”   周铖很自然过滤掉杂音,直接拿起送到眼前的苹果,转头冲馈赠者微笑:“谢谢。”   所谓过招,有来有往才痛快,结果容恺一肚子后续招式都让人家的无敌盾反弹了回来,怎一个郁闷了得。   “你咋不问我苹果怎么来的?”只能换个话题了,容恺闷闷不乐。   “哦,”周铖很受教的样子,然后问,“你又打赌赢谁了?”   不只反弹,这回是反伤。   容恺怒了,激愤控诉:“死玻璃,你就不能猜错一次让我高兴高兴吗!假装也可以啊!设问的乐趣就在于提问者知道答案被提问者不知道,但是被提问者又很想知道,于是提问者就处在一种极美妙的心理优势状态你懂不懂啊!”   “你到底打赌赢谁了?”   “……”   周铖叹口气,很诚恳地说:“这个我真不知道。麻烦你愉快地告诉我吧。”   容恺哼了一声,这才换上得意表情:“三号的王瘸子说冯一路挨不过一个半月就得关禁闭,我赌最少也要两个月。啧,上赶着送东西我干嘛不要。”   容恺喜欢跟人打赌是二监里出了名的,确切的说一切能捞着好处的机会这家伙都会冲锋在前,小到打赌,大到减刑。而且这家伙赢的几率出奇高,刑期呼呼啦啦往下降,赌资源源不断收进来。   不过对于他的常胜,一贯没什么闲心的周铖也有些好奇:“你就那么相信冯一路?”   “我给他打气来着,”容恺乐得没心没肺,“你看,这不熬住了。”   周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一派平静淡然:“那你应该和冯一路利益均沾。”   “这是自然,”容恺豪气干云地咧开嘴,露出雪白牙齿,“我给他留了个最大最圆的。”   周铖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容恺单单把苹果给了他和冯一路,既然自己有份,花雕和金大福必然也有份。   “你赢了几个?”   “五个,正好你我冯一路金大福还有哑巴,一人一个。”   果然。   “那花雕的也给我吧。”周铖想了想,说。   容恺直接露出嫌恶表情:“你怎么还欺负一个哑巴啊!贪多必失知不知道?我这正主儿才占一个,你一人就要俩?你也好意思说出……”   周铖很想拿什么东西把容恺的嘴堵住,每次对方一哇啦不停他就有这种冲动。   是的,非常冲动。   “你给他不会要的,我来。”打断容恺的聒噪,面静如水的周铖还在分心思考究竟用什么堵比较好。毛巾?袜子?抹布?内裤……   “你给他就会要?”容恺皱眉,摆明怀疑。   “大概。”除非板上钉钉,任何可能发生偏差的事情周铖都会在最初有所保留。   可这已经让容恺意外了,那个生人勿进的哑巴看谁都像仇人的,没道理对死玻璃另眼相待啊。除非……   “他也跟你有一腿?他也把你给睡了?!”   周铖一口老血喷得胸腔共鸣,浑身内外的零件儿都好像颤抖着要唱就这样被你征服。   “容恺,赶紧的,就差你了——”不远处篮球场传来召唤。   容恺二话不说就奔了过去,别说告别,连临转身赏周铖一眼都没有。   但周铖远远眺望了那三步上篮的身姿很久。   望完之后又低下头看手里的苹果,同样看了很久。慢慢的,那苹果就变成了一张脸,圆圆的,红红的,捏一下似乎能捏出香甜的汁水。   他刚刚想用什么堵容恺嘴来着?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了选项里……   (4)   周铖不太喜欢他姐来看他。对于唯一的亲人,自己现在的境况能带给对方多大的伤害,他比谁都清楚。这伤害不单单是亲人间的思念和记挂,更有外界无意识释放的负能量。人不是活在真空里,邻居的闲言,同事的碎语,他在里面与世隔绝,于是这些便都压在了他姐身上。   将来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每次会面,他总看着玻璃外面的女人静静地想。   可是这话他从没说过,因为她那个已经伤透心的姐多半会回一句,你能过个安稳日子,我就烧高香了。   周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招灾惹祸的命,可世事难料。他控制得了情绪,却控制不了际遇,控制得了理智,却未必控制得了感情,起码,从前那个周铖做不到。爱情里两败俱伤的很多,但玉石俱焚的凤毛麟角,他总愿意相信自己这辈子全部的霉运都在那个人身上用完了,将来出去后一定阳光明媚。但对于那个人呢?他只赔了青春,那人赔了命,尽管那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自己有姐姐来看,金大福有妻子来看,容恺有同学来看,冯一路有老爹来看,唯独花雕,无人问津。冯一路那个热心得堪比居委会大妈的家伙特别照顾花雕,多半也是看不过去了。但周铖对此不以为然,同情心的续航力能有多持久?既然迟早会罢工,不如最初就别开始。   “又给同学写信呢?”招猫逗狗不是周铖的爱好,但看着容恺一从会见室回来就奋笔疾书,他总想念叨两句,“刚见完面,哪那么多话可写。”   容恺总算抬眼皮看他:“小学算术不会?从这信交给管教再检查再寄出去,等到对方收信都十天开外了,十天的话不够写一封信的?”   周铖看着桌上那一叠纸,淡淡挑眉:“我看你这可不像一封信,倒像半本书。”   容恺白他一眼:“我乐意,你管的着?”   周铖轻轻扬起嘴角,恶意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却又心痒难耐:“记忆里……你好像没收到过回信呢。”   容恺愣住,很快表情冷下来,看向周铖的眼神里多了几丝忿恨:“你这样有意思么。”   是没意思。但周铖总忍不住。   容恺是诈骗进来的,可没人知道那信用卡伪造的勾搭原本属于两个人。周铖起先也不知道,一个偶然情况下在管教办公室看见了容恺写给同学的信。信是要给管教检查的,所以写得极其隐晦,字里行间无非就是容恺的牢骚话,但周铖还是捕捉到其中微妙的讯息。后来探亲日撞上容恺也会客,他便会分神观察一下。想看透容恺的心思太容易了,容易到周铖有时候会疑惑,当初审讯那帮人是怎么让这家伙糊弄过去的。还真两个人罪一个人背了。   值得么?   这事儿周铖不是当事人,无从揣测。只是每每看到容恺那么积极地写着从没收到回应的信,他就不得不佩服对方那个同学——让人替自己卖命最靠谱的筹码从来都不是钱,而是情。尤其是面对一个情商为零的蠢蛋,随随便便一个月两个月来探望一次的廉价友情,足够了。   什么人,什么命,这是性格境遇运气等等共同作用的结果。他不准备出手干扰,况且,也未必干扰得了。所以他向来只看,不说。   冯一路和花雕。   金大福和他媳妇。   容恺和他同学。   每个人都在走向既定的那个点,而周铖,则像个大仙一样飘在天上,俯瞰一切。   大仙很理智,大仙很坦然,大仙甚至对自己的事情都淡定的顺其自然。可唯独看容恺傻兮兮写信的时候,大仙会觉得有点闷。   监狱里是个人都喜欢放风时间,但周铖是个例外,除   第94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5)   周铖第一次和金大福做爱是误打误撞,事后金大福几乎悔青了肠子,可周铖却不动声色,然后有一便有了二,有二便有了三。他若有若无地勾着对方,直到对方陷里面再拔不出来。有点不厚道,可都是折进来的主儿,谁靠那东西过活。   金大福五官轮廓有些像周铖梦里常出现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一点点,虽然那梦十次里有九次是带着血的。   疼痛转移,起初周铖是这样定位金大福的,但人毕竟不是冷血动物,养个猫猫狗狗时间长了尚且有感情,何况朝夕相处亲密接触的同类。只是终归差了些什么,况且对方还有妻儿老小,取暖可以,长相守什么的就招笑了。   监狱内外,两个世界。   周铖害怕自己与社会脱节,所以总让他姐捎进来各式各样的书籍,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正渐渐被时代的列车甩远。   不只是他。   金大福每每与妻子见完面,便会发呆上很久。   花雕最爱坐在窗台看天。   冯一路恨不得整个人钻进电视与社会新闻为伍。   每个人都在期待,同时又都在害怕,期待未来的自由,害怕未来的陌生。   哦慢着,他好像漏掉了一个人。   “金大福你他妈那虎背熊腰是摆设啊!这也能让人上篮成功?!”   “花雕你到底会不会啊,这时候就该把球传给篮下的人!”   “我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这他妈是篮球不是橄榄球你们敢不敢有点儿专业性!”   这人怕是以为他自己还在大学校园的篮球场呢。   努力遗忘和压根儿无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某种程度来讲,火星人比地球人快乐多。   一场暂歇,火星人被换下休息,他恋恋不舍,奈何队友态度都很坚决——输赢事小,但听觉需要舒缓。   满身汗水的火星人朝气蓬勃,接过后勤支撑递过来的茶缸,一口气喝掉半杯,往头上浇半杯,甩甩脑袋,水珠儿四溅,活像个小牛犊子。   周铖的书页不幸躺枪,飞溅的水滴星星点点晕染开,像田野里不知名的小花。   “看比赛就是看比赛,看书就是看书,捧这么个玩意儿坐场边充什么大尾巴狼。”火星人挨着周铖坐下来,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夺过对方手中的精神食粮,没翻两页,又一脸嫌恶地塞回主人手里,“破小说有什么好看的,真怕出去以后跟不上社会节奏,经济金融类才是首选。水浒传现在还火呢,你敢看谁不顺眼就三拳打死?连老虎都是保护动物了……”   话唠是种病,得治。   “想什么呢?”察觉到周铖的心不在焉,容恺用胳膊肘捅他一下。   抹掉脑袋里容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布条的画面,周铖轻呼一口气,半晌才淡淡地问:“你知道我是怕出去以后跟不上社会变化?”   容恺一脸奇怪:“这不是谁出去都会碰见的问题么,还用想?”   周铖轻轻挑眉,来了兴趣:“你想过这些?”“废话,”容恺翻个白眼,仿佛周铖问了个特别可笑的问题,“你们会碰见我就不会了?我又不是神农架野人。”   荒山野岭,茂密丛林,飞驰的小疯子,蓬头垢面,虎皮短裙……周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想象力如此丰富的男人,但这会儿他确实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乐得闷不吭声,肩膀直抖。   容恺静静观察了一会儿,抬手拍拍周铖肩膀,语重心长:“你这是病,得治。”   周铖这下再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容恺有些害怕地往旁边缩了缩,仿佛离近了会被误伤。   事后周铖回忆起这出,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常,或许,他可以和火星人一道找个大夫号号脉。   (6)   周铖不是受虐狂,只是生气的警戒线比较高,同样金大福也不是,只是生气的线同周铖相比便直线下降成了四川盆地。但不论高低,是个人就有情绪,而某些人的字典里完全没有察言观色这四个字,于是乎当这天金大福探视归来情绪低落又遭遇容恺日行一嘲的时候,忽然爆发也就不稀奇了。   其实容恺说的还真是日常语句——“哟,见完媳妇啦。这昨儿刚搞完男媳妇今儿个就见女媳妇合适么。”   周铖敢百分之百确定这会儿的金大福真心没那个兴致,显然对方家里带来了什么坏消息,或是孩子逃课或是老人生病,反正跑不出糟心的家长里短,所以这人才会一回来就沉着个脸,活像一座压抑多时的火山。   然后容恺往火山口里倒了一吨的TNT。   金大福不喜欢动手前知会,比如喊个招式名称或者放上个“你再说一句试试”的预告,他的做法是抬脚直接把容恺从凳子上踹了下来。只听咣当一声,容恺的哎哟还没叫完,他又上前一脚补过去,直接把已经摔到地上的人又踹到了桌子底下。   冯一路还没从探监室回来,花雕因为昨儿流水线上干活时手划了个大口子,这会儿正在医务室换药,金大福骂了句“欠收拾”当总结,末了爬上自己的床闭目养神。   十七号再没了声响。   周铖坐在床上,静静看着桌下那一团一动不动的阴影,不由自主产生了“那家伙还活着吗”的疑问。好在火星人很给力,不久后便挣扎着爬出来,颤颤巍巍站起,缓了缓,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回了自己的床铺。全程安静。   可他的咬牙切齿的表情不像他的做派这么低调,如果不是忌惮再被踹,周铖觉得他或许还会竖起两根中指。   坐上床的一瞬间,火星人倒吸口气,脸扭成了麻花。   该是摔得不轻的,单从金大福那完全没克制的一脚便能感觉出。可即便如此,伤者的表情里依然只有忿忿不平,至于理所当然该出现的难受,委屈,哀怨,统统不见影儿。   傍晚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热心冯发现了异常:“小疯子你咋了,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容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儿,摔了一下。”   冯一路皱眉:“好端端在屋里还能摔着?”   容恺嘿嘿一乐:“谁说不是呢。”   周铖走在后面,看着容恺傻笑的侧脸有些恍惚。这家伙是真的没心没肺——   不会顾及别人,也忘了心疼自己。   第95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7)   周铖有好些年没拿过铁锹了,上一次还是大学毕业刚工作那会儿,跟着单位去植树,浩浩荡荡几十个人几乎种了一片树林,可听说后来没多少成活的。   相比之下现在的劳动有意义多了,起码出产值啊。周铖自嘲地笑笑,手下依然不紧不慢地挖着石头。   一旁的金大福和容恺倒是聊上了,确切的说是容恺群呼,然后金大福率先响应。   “你们看这石头山像不像蘑菇云?”   “像,然后呢?”   “然后?然后昨天刚下过雨,今天我们这些不要命的就继续在下面挖啊挖,谁知道啥时候来个山体滑坡,我们就交代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同志,要相信科学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金大福和容恺的交流很少超过十招,比如这次,又以容恺屁股挨了一踹收尾。   周铖看着容恺捂着屁股骂骂咧咧,觉得有趣极了。明明没什么战斗力,却总爱撩闲,跟个不长记性的小狗似的,十次里有九次被人一巴掌扑棱走,下回还凑过来装模作样冲你叫。   没一会儿,小狗又被冯一路招呼过去,这一次两个人嘀咕了很久。   见小狗不被扑棱了,周铖顿觉无聊,收回视线,刚想再认真干上几锹,却听见上方传来怪异声响。那声音像夏日的闷雷,让人觉得莫名压抑。   不好!   周铖心下一惊,扔下锹就要往远跑。   “山要塌啦——”远处不知谁喊了一句。   紧接着是容恺的呼喊:“哑巴,这边!”   周铖想都没想,脚比大脑更快地转向容恺,然后狂奔!   山体坍塌的一瞬间,周铖正好撞到容恺身上,于是两个人一齐随着惯性紧紧贴在了被他们掏空的石壁上。容恺被撞得很疼,估计疼到想骂人,因为周铖感觉出来被挤压在自己肩膀和山壁之间的那个脑袋想张嘴,不过下一秒,巨石轰隆隆滑落,每个人都下意识暂停了自己的生物性,呼吸,活动,思考,统统在这一瞬间中断,仿佛电器被忽然拔了插头。   山石滑落了很久,久到周铖已经无法准确感应时间。直到细碎的沙砾滑落声都消失殆尽,他才终于呼出一口气,仿佛劫后重生。   被自己压在石壁上的家伙开始挣扎蠕动,却又不敢挣扎得太厉害,窸窸窣窣像个被压住尾巴的老鼠。   周铖没有跟人亲密接触的嗜好,故而干净利落地退开,只是周围情况还不稳定,所以没敢大动作的退开太多。   但足够容恺自由活动了。   “都……还好吗……”黑暗中,这家伙的声音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软丝丝没任何力气,透着颤抖。   都到这份儿上了居然第一件事问大家的安危,周铖有些意外。   好在大家都安全,即使不能说话的花花,也让冯一路代为确认了。   只是……他俩好像确认起来没个完。   “冯一路你俩腻味完没?腻味完就他妈赶紧过来!”恐惧中的火星人依然急脾气。   周铖知道这会儿不该开玩笑,可他就是嘴欠的想搭个茬儿:“你悠着点儿,别给震塌了。”   黑暗中,绝望在恐惧的浇灌下滋长。   等待救援,听起来是那么的踏实,却又那么的飘渺。   周铖靠在石壁上,第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如果就这么死了,他想,他姐在流泪之余也会心里一轻吧。周铖知道自己这想法挺混蛋的,可他本就是个混蛋,只是掩藏得太深,深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巨石滑落的刹那,他比任何人的反应都快,却只是想往外跑。容恺做了什么?他喊,哑巴,这边。   关键时刻还是挺现本性的,他坦然接受。   人生就是这样,有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就有吃力不讨好的,有时候方法比初衷更影响结果。   “拜某张乌鸦嘴所赐,我们确实被活埋了。”   受不了压抑,热心冯提议说点什么,金大福第一个响应,矛头就戳上了那家伙。   如果是自己,周铖想,不消半秒就能罗列出几条杠杠的足够堵住对方嘴巴的话,比如谁他妈关键时刻呼喊的,谁选了这个幸免于难的地方……   “你、你他妈说谁呢……我要是、要是有这能力……我还在这呆着……早、早他妈出去给……给领导人当智库了!”   周铖受不了地闭上眼睛。虽然漆黑一片里本就什么都看不到,可他还是要用这个方法来表示自己对火星人的无语——吃力不讨好是个技术活,但容恺炉火纯青。   果然,金大福那闷气顺着竿儿就上去了:“你不整天一套一套的嘛,什么这个蘑菇啊,那个坍塌啊,你有能耐,都说中了,你怎么就不想着带咱们换个地儿?非在这鬼地方等死!”   容恺显然没料到自己费劲巴拉救大伙还落这么个埋怨,并且死这个字此时此刻真的非常能让人崩溃,于是他好容易缓下来的声音又激动了,隐隐带着哭腔:“那是我……是我说换就能换的吗!你以为监狱是、是我家开的……我也没想到真能滑坡啊……”   “还有脸哭,哭个屁!”   “金大福我操你妈!”   火星人终于也有受不了的时候,一句国骂出口,算是替周铖消了郁结——再下去他都有可能帮容恺开骂,这倒霉催的莫名其妙!   “都少说两句把那,”这时候最适合打圆场了,“自家人较什么劲,留着力气与天斗。”   不想某人不依不饶:“天在哪儿呢,你指给我看看?”   周铖不是容包子,直截了当道:“金大福,别逮着谁咬谁,多大人了,和个小孩儿置什么气。”   “我就烦他没心没肺那样儿!”   “人家也没求着你喜欢,我还烦你呢。”   “周铖你他妈到底哪头儿的!”   “妇幼保健协会。”   “靠!”   战斗告捷,周铖重新靠回山壁。   淡定其实是最不好欺负的一个属性,刀枪不入,顺带反伤。   密闭空间重新陷入寂静,周铖微微仰头,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怕死,怕得要死,可怕有什么用呢,该来的总会来,命里注定的。   随意放在地上的手忽然痒了一下。   周铖愣住,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过了一会儿又痒了第二下,然后是第三下,间隔有些长,每每等到他以为不会出现的时候那个小猫爪子便又挠了过来。   周铖不自觉弯下嘴角,火星人这是在寻找安全感么?   虽然大家都聚在一起,可因为伸手不见五指,远近已经没了意义,加上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呼吸,存在感便愈发的微弱。   不出意外,花雕这会儿肯定护着冯一路呢。   金大福的粗神经不足以支撑他产生下意识寻找安全感的纤细情绪。   于是只剩下火星人。   看着咋呼,不知情的会以为这是只虎崽子,其实都不用是什么劲儿,拿手指头轻轻戳一下,那鼓鼓的纸就破了,毫无挑战性。   或许是被这插曲分了心,周铖居然觉得恐惧感散了一些。那家伙知道他这有一下没一下挠的是谁的手么?周铖饶有兴味地想,不期然的,爪子又摸索过来。   颤颤巍巍,小心翼翼。   周铖连自己怎么想的都没捋清楚,就像个捕鼠夹似的啪就把那爪子拍住,下一秒手掌合拢,小耗子就被攥在了掌心。   容恺愣了下,马上往回扯胳膊。   周铖觉得有趣极了,手下不松,笑容在脸上扩散,黑暗中,恣意却安静。   终于,挣扎的小耗子变成认命的小耗子,静静地任由周铖握着,再不闹腾。   手真小。   周铖的思绪有些飘忽,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没任何倾向和重点。   都说大手抓草小手爪宝,他琢磨着,果然是个搂钱的好手。   小耗子又动了下,周铖以为对方不死心地还要跑,哪只下一秒小爪子反过来轻轻握上了他的。先是试探性地碰了碰,见他没反对,才一点点,一点点地,握实。   心蓦然一软。   但不等周铖说什么,略安心下来的火星人又开始没头脑的惹事——   “救援……会不会不来了?”   这时候说这话纯属找虐,果然,金大福开始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铖依然握着那爪子,却毫无同情。   弱智尚可原谅,脑残死不足惜。   “他们要真来,我说了也会来,他们要是不来,我不说也没用!”尤其是嘴硬的脑残。   金大福又骂了句什么,以“你妈逼”开头,但后面周铖没听清。   不过该骂,所以这会儿他在精神上与金大福同在。   火星人这一次没有回嘴,不过情绪激动了,明显是气愤不过,连爪子都在抖。   一滴水落到周铖的手背上。   两滴。   三滴。   周铖疑惑片刻,然后悟了。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总是神经脆弱的,不论什么星系。   围观的淡定心情不至于崩塌,却还是瓦解了一角。   “你水做的啊……”连周铖都搞不懂自己为嘛感慨这么一句,听起来就像毫无原则宠溺小孩儿的长辈。   而他也确实没原则的宠了,顺着一种微妙的心情。   把近在咫尺的脑袋拢过来,周铖的手掌轻轻覆盖住容恺的眼睛。   温热的水汽濡湿了掌心。   火星人照例先挣扎,然后减弱,放弃,最终一点点,一点点地抓住他的胳膊,不那么踏实地轻搂着,好像随时准备下一秒被甩开。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周铖有短暂的发怔,仿佛心里也潜入了一只小耗子,先是撩拨的他心痒痒,然后又一点点地,传来温暖。 第96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08)   都说二零零八是特别的,年初的冰雪,年中的地震,八月的奥运……太多不平凡的大事,把这一年搅得波澜起伏。   “不平凡的一年啊……”冯一路的感叹完全可以代表主流百姓。   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九月,别说二零零八没过完,连奥运都没有结束多久。   周铖有时候挺佩服冯一路,小市民的命,硬要撑起一颗国家总理的心,恨不能荡尽天下不平事,还送温暖到人心。   不 过这总理的心也是有偏有向的,别看他平时跟谁都好,可也分个远近亲疏,这从他给别人起的昵称上就能看出端倪。花花,这摆明是用来心疼的,大金子,人完全不 待见你就自立自强吧,书呆子,分明对他周铖没揣摩出来啥于是只好流于表面,至于小疯子,智商高于二十的都知道纯粹是用来解闷儿的。   可就这那家伙还总颠颠儿往上凑,傻不傻。   哦不对,他就是个傻子,不然怎么会等到所谓同学将近一年不露面,才意识到自己被人遗弃了。   活蹦乱跳的容恺招人烦,没人精彩的更甚。   周 铖捧着书坐在床上,很久没翻页了,因为看着看着总恍神,总想用余光瞄一瞄那个白痴是不是还一脸哀怨状。他想告诉对方即使你跟薛宝钗似的苦守寒窑十八年,也 不会有人鲜衣怒马的来接你,他想说你自以为肝胆相照的顶罪,总归会被磨灭在时间的琐碎里,外面的人不比号子里,整天除了上工下工就是缅怀过去,人家要奋 斗,要往前看,你个芝麻绿豆大的仗义能算个什么?   但周铖只是想想,他依然坐在床上,捧着书,仿佛专心致志。   容恺也依然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安静的有些可怜。   有人靠了过去,是冯一路:“人家也够意思了,对不对,坚持了好几年,说不定现在调动工作了,到别的城市了……”   趴在桌上的人抬起头,一脸嘲弄:“人就这样,信什么不如信钱,信自己,信别的都是傻逼。”   “没人要你我要你。”   “啊?”   “你也认我当哥啊,我肯定不抛弃你。”   “……”   “不过你得做老二,老大是花花,哈哈哈……”   “神经病会传染的,你离我远点儿……”   趴在桌子上的家伙嘴里说着嫌弃,眼神里却透出开心和向往。   周铖啪地把书合上,心里有点闷。这感觉很微妙,类似生气或者不爽,却又有些许不同。本来嘛,他有什么资格生气。气冯一路招猫逗狗的随意?气容恺一忽悠就当真的傻气?不科学嘛。于是只是闷,就像阴沉沉的夏日午后,雨将至未至,云层压得低低的,让人感觉逼仄。   晚间时分,大部分人都在休息室活动,周铖翻了会儿书,觉得既没趣又吵,索性回了十七号。却不想有人比他早一步,这会儿正伏案做那天书似的证明题呢。   周铖刻意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最终停在容恺背后。被偷窥者好无所觉,依然奋笔疾书他的因为所以及各类充要必要条件。   周铖看不懂那么复杂的理论,但他喜欢看容恺做这个。这有些像左右互搏,同理,容恺也有些像周伯通,武学精湛,人情世故却一塌糊涂。不同的是人家老顽童装傻,容恺真傻。   “再演算几十年,你也成不了华罗庚。”刻薄从来不是周铖的语言习惯,但面对容恺,揶揄变得像呼吸一样简单。   伏案的家伙被突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唰地回过头,瞪大眼睛看周铖,惊魂未定。   周铖哭笑不得:“见鬼了?”   看清来人,容恺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弛,没好气地白一眼:“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儿的,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他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周铖很配合地回答:“冯一路还在看电视。”   “哦。”容恺应了声,然后继续等下文。   周铖淡淡地看着他,没下文了。   等许久不见后续,容恺才意识到周铖这是回答完了,无比郁闷:“我问的是他们。”   周铖淡笑,微微歪头的样子天真无邪:“无所谓,反正其他人又不重要。”   容恺一脸茫然,但也听出来话音不对,直截了当问:“你什么意思?”   周铖没兴趣跟对方分享自己的思维进程,只维持着淡淡笑意,不轻不重地说:“在冯一路那儿,你永远比不过花雕,别想太多。”   容恺这回听明白了,于是茫然变成了郁闷:“是你想太多了吧,我一个胳膊腿健全智商超群的当然比不过哑巴,他光靠同情分就能傲视群雄好不?再说我干嘛要跟哑巴比,他冯一路又不是皇上,谁都削尖了脑袋去争宠。”   周铖语塞。   他很少有语塞的时候,但这会儿是真没词了。   容恺还在说:“而且管我比不比得过花花,和你有屁关系?”   周铖甩甩头,顿觉思绪清明起来。   “可说呢,”他笑了,似乎也觉得这事儿有趣,“跟我有什么关系。”   容恺囧,分明有黑线从额头滑下:“你还好吧?早上忘吃药了?”   周铖自然没吃药的习惯,所以对于容恺毫无营养的揶揄,选择性无视。   那厢却自顾自续上了刚刚的话题:“冯一路这人是絮叨,磨叽,可对别人也是真好,你甭管他对哑巴十分还是对别人五分,好是人家自己的,人家乐意给谁给谁,但起码都给出去了……”   周铖静静等着,总觉得还有后话。   果然,容恺说到后面停下,很是看不上地瞥了他一眼,才继续:“不像某些人,跟谁都隔着一层,我要是大金子才不要你。”   很好。   周铖轻轻吹了下依稀还残留着温热潮湿的手掌,开心极了,因为他百年难得一响的生气预警,终于亮了红灯。 第97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9)   容恺出狱了,然后是冯一路,少了他们两个的十七号变得死气沉沉。花雕在上工的时候异常卖力,居然破天荒地得了超产奖。周铖知道他在为什么拼命,可惜只一次还远远够不上减刑。   还 有几个月自己也要出去了,周铖偶尔去想不知道外面世界变成了什么样的时候,会被自己的平静小小的惊讶到。可能是出去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吧,他想。不像冯一 路,怀揣着重归正途的大志,不像容恺,摩拳擦掌恨不能做第二个比尔盖茨,人一旦没了追求,狱里狱外其实差别不大。所谓真正自由,是精神上的,只要你不给自 己上枷锁,没人能剥夺。   十月十日,雨。   周铖迈出监狱的一瞬间,有些不真实感。   曾经,他以为自己会烂在里面。   原来,再久的刑期总也有到头的一天。   于是接下来做什么呢?   该有人来接他的,或者,不止一个。   明知道自己肯定会跟姐姐回家,却还要来接,周铖一边往前走一边想,这两个白痴。   细雨蒙蒙的天有些灰暗,可不远处的那三个人,却像路灯,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跟姐姐回家并不如周铖想象的尴尬,或许时间太久了,故而没人去提入狱前那些事,不论那个意外,还是他喜欢男人。可一旦周铖说想出去转转,姐姐便会警惕起来,仿佛他只要在光天化日里一露面,便会沾惹上麻烦。   周铖知道自己的口碑不好,故而也不去刺激姐姐,对方还要为三口之家操劳,自己真的不能让她再担心。久而久之,周铖便宅了。可这宅也没什么不好,他甚至重新找回了在监狱的感觉,按时起床,吃饭,看书,睡觉。   熟悉的东西总是给人以安全感,他不讨厌这样。   可这样是不对的,他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必须从这个状态里挣脱出来,但,谈何容易?   除夕夜,看着电池,包着饺子,却忽然很想知道那俩家伙在做什么。   “跟小疯子吃烤串喝啤酒看电视这会儿正准备去下饺子。”冯一路的回答永远详尽细致。   “可以带上我一个么。”话就那么自然出口了,仿佛千百年来都等在那儿。   听说自己要去找的是监狱里那两位朋友,姐姐破天荒的居然没说什么,还让带上两个保温桶的酸菜排骨和糖醋鱼。想是也看出了自己这阵子的恍惚,有些担心了吧。   冯一路问他出狱后的日子怎么样,他说还没找到感觉。冯一路没继续问,可能怕说的多了他的压力更大。其实他没压力,他只是找不到感觉,一种只属于监狱外正常人生活的感觉。   重振雄风20:18:15   只能跟男人搞的本来就不正常。   有意无意跟容恺透露的时候,这家伙的反应如上。   年三十儿那天怎么就给了对方自己的QQ号呢?好像是听说冯一路给他买了二手电脑,接着后者蹦Q着说要买个QQ靓号,再然后对方问自己有没有QQ,然后聊着聊着就聊到鄙视冯一路连QQ是什么都不知道上了。   至于隐私泄露,全无印象。   于是原本为了斗地主申请的胖企鹅,好友列表里唯一的头像每天多动症似的闪烁不停。   重振雄风20:20:02   别假装不在,我知道你对着屏幕呢!   看,这人说了让你糟心的话,你不搭理还不行,还必须得回应。   周铖20:20:27   你跟我这不正常的人有什么可聊的呢。   重振雄风20:20:31   ……   重振雄风20:20:35   我海纳百川。   周铖20:20:59   谢谢。   重振雄风20:21:15   你Q还用真名啊,又不是身份证。   茎肛互撸娃20:21:30   这个怎么样?   重振雄风20:22:00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他妈的太恶心了!!!   周铖在椅子上笑岔了气儿。他更正,还斗什么地主啊,斗小疯子才真他妈的是无敌桌游。   茎肛互撸娃20:23:38   人呢。   重振雄风20:24:03   死了   茎肛互撸娃20:24:10   重振雄风   重振雄风20:24:17   振不起来了……   茎肛互撸娃20:24:26   没关系,你躺着,我来就行。   重振雄风哥的公仔熊头像瞬间黯淡下去,没任何告别。   周铖靠在椅子里又来回翻了几遍聊天记录,扬着嘴角品味了许久。   (10)   搬去跟狱友们一起住,是周铖寻找出狱感觉的第一步。实际上对于这个感觉的寻找他有个三步走计划,搬去之后就是第二步,一起奋斗,再然后呢,自然是扩展生活圈寻觅真正能给他带来新生活的人。   和冯一路容恺固然可以搭伙,但天下没不散的宴席,几个大男人无亲无故,真住到白发苍苍可以直接组团开养老院了。人需要有朋友,但同样需要自己的生活。周铖一直对此期盼着,哪怕曾经的感情带给过他不可磨灭的阴影。   阴影,从来都不是裹足不前的理由,只是懦弱者的借口。   “哟,被老姐赶出来了吧。”   容恺的欢迎词总是别出心裁。   可同样这么个家伙,在合寝第一天晚上的酒桌上,假装随意其实很小心翼翼地问:“确定搬来了?不走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这家伙又耷拉下来脸:“人均占地面积又小啦!烦!”   周铖想,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人能理解火星上的情感表达方式,偏偏他接收到了那微妙的喜悦,甚至是喜悦背后淡淡的寂寞,该喜该悲?   可惜火星人依然是不招人待见的时候多。   比如金大福这个不那么让人高兴的话题,自打自己合住进去,就被无数次的有意提起。   “你有去看过他吗?”   “你还会去看他吗?”   “出狱以后别联系了,你这是男小三知不知道?”   “人家媳妇儿多不容易啊,你也忍心。”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没一点道德观念啊……”   他没去看金大福,他也没准备在对方出狱后继续来往,但这不代表他乐意听见别人提这个。   容恺经常犯病,但这个频率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尤其高。原因周铖至今还没查明,但这就像有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嗡,你很想打死它,可做不到,你很想无视它,却更难,于是只能日复一日积累对其的仇恨值。   那种熟悉感又来了,不同的是从前他只是想拿东西堵住对方的嘴,可现在,他却想让对方从心里真的难受。就像他让自己心情不好一样。   终于,他等到了机会。   容恺一脸伤回来的时候,他和冯一路一样惊讶。这人从来只会占便宜何时会吃亏,冯一路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不同的是他在心里想,而冯一路会直接问出口。于是容恺炸了。   “我怎么了我?我大清早辛辛苦苦出去弄钱,你他妈不领情拉倒!谁也没求着你!靠!你去死吧――”   知道要坏,抓住往出跑的容恺只是本能。对方像个火爆的小狮子,一个劲儿挣扎,蹬腿,咬他,无所不用其极,可周铖偏偏觉得痛快,手下也愈发用力,任对方扑腾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跟我去自首!”   “冯一路你有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呢!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就不能消消停停过日子?就他妈八百块,你抢来了能怎么的,咱们就能飞黄腾达?你就那么想二进宫?大狱没蹲够是吧!!!”   “我在路上让一车刮了,这是司机赔的钱!”   冯一路愣住,周铖的手也一抖,容恺借机挣脱出来,站在一旁怒气冲冲瞪着他俩。   冯一路自然软下来,怒斥和慈母两个频道分分钟切换:“让车刮哪儿了?没伤到骨头吧?”   可惜儿子不领情:“滚蛋!”   冯一路哪是一口唾沫能喷走的,直接迎难而上开始以检查为名动手动脚。   “哎没事儿没事儿……”容恺顶不住了,怒气像个肥皂泡,啪地破掉。   片刻后   “你不是碰瓷去了吧?”   周铖很开心冯一路的智商终于有觉醒的一天。   被戳中的火星人又炸了,嘴里却各种反驳:“操,我是那种人么!冯一路你他妈的适可而止!”   冯一路眯起眼睛。   火星人咽了咽口水。   “咳, 那个……一开始我真没想……起床之后我看你们都没醒,就想着自己先出去找找来钱道儿,我一路走一路想,跟毛主席保证真是正正经经看着绿灯才过马路的,可是有个 彪子闯红灯,本来我都要躲开了,结果抬头一看居然是辆宝马,于是最后关头我用了点儿小伎俩,反正就看起来刮得挺严重的其实没啥……我本来还想着他要是提出 送我去医院怎么办,这样钱捞不着人也没毛病,结果那家伙人品不行,非要用钱私了,估计是怕查出来是闯红灯肇事,然后……”   “然后正中你下怀。”   “嘿嘿。”   “下不为例,你当自己不死鸟啊。”显然冯一路又心软了,拉过火星人用力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不死鸟早过时了,现在流行钢铁侠。”火星人顶嘴归顶嘴,却有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孩子气。   呵,还真把冯一路当妈了?周铖扯了扯嘴角,不知怎么,总觉得心里满满升起一股火,不旺,没到烤得他五内俱焚的份儿上,却还是不舒坦。   “他就给你了八百?”话一出口,恶意明显得周铖自己都很惊讶,可看着容恺陡然变色的脸,却又觉得一阵畅快,仿佛心里那股火瞬间被灭火器抚平了,留下凉丝丝的泡沫。   衣领被火星人抓起来,显然对方气疯了:“你他妈把话给我说明白,什么叫就给我八百!你怀疑我把钱私吞了?!”   周铖想自己真适合做一个坏人,因为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更开心了:“我就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   容恺已经气得说不出花,眼睛涨得通红,整个身体都在抖。   周铖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准备迎接下一波进攻,他甚至想如果容恺动手打他,他是全盘接收以极大的包容占领道德制高点,还是趁势还击,做自己早就想做的――狠狠收拾这家伙一顿。   可惜,容恺没动手打他,反而冲回了自己卧室。   冯一路问:“你真这么想?觉得小疯子撒谎了?”   不,他甚至比冯一路还笃定对方没说谎,可他不会说实话。只有傻子才会对孩子他妈坦白,对,我就是想欺负你儿子。   “难得想逗逗他……”   冯一路黑线。   片刻后,冯一路又不放心地看了看那家伙的卧室方向:“喂,他好像真伤心了。”   “伤心?”这个周铖真不信,“他有那个东西么。”要说生气或许更靠谱。   孩子妈开始瞪他。   “OK。我进去看看。”周铖坚持认为自己是向母爱投降,而并非其他心情作祟。   可当用后备钥匙打开门,看见火星人又一次掉了猫尿,周铖毫无愧疚感的心被破了防。   温热的濡湿感又在手心卷土重来,可这一次光天化日,他没办法捂住对方的眼睛。   火星人掉猫尿很折磨地球人,没画面的时候听着心烦,有画面的时候看着心乱。   合上身后的门,周铖叹息着走到床边,很自然蹲下,抬头看对方。   这才注意到有不速之客的火星人连忙用力蹭了蹭脸,送出还带着颤音的毫无威慑力的逐客令:“谁让你进来的!滚!”   周铖好整以暇地朝对方微笑:“不。”   容恺瞪大眼睛,像看见了神经病。   周铖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对方脸上的淤青,意料之外的柔软。   对方瞬间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往后躲一大截:“你他妈干嘛!”   “晚上想吃什么?”周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容恺一脸茫然,似乎已经寻不到火星语言系统。   没任何预兆的,周铖忽然朝对方的脸上吹了口气。   容恺吓了一跳,像个受了惊的小猫竖起尾巴瞪他。   周铖的心情好极了,没缘由的,就是好,像暖春河畔的垂柳,随着微风飘飘荡荡。   “痛痛痛痛飞!”   容恺彻底斯巴达了。   周铖再接再厉,又欺身向前一连吹了淤青处好几下,哼着童谣的声调也愈发轻盈柔软:“痛痛痛痛飞~~痛痛痛痛飞~~”   额头忽然被火星人的手掌贴住,然后他听见对方问:“你疯了?”   周铖忍着笑,几乎忍出内伤,脸上却依然一本正经:“小时候乱跑摔破膝盖,你妈没这么哄过你?”   火星人怔住,很久很久之后,才别别扭扭地否认:“没有。”   周铖这才想起来对方已经没有家了,似乎在入狱的时候,就被爹妈拉了黑名单。   于是有还不如没有,因为越是温暖的越要忘记,这样漫长的“没有日子”才会不那么难捱。   可是谁家被抛弃的孩子能练就这么强壮的心理素质呢。   话题都跳过八百年了,还能接上――   “我想吃西红柿鸡蛋打卤面。”—— 第98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11)   与冯一路和容恺同居的日子,一如周铖想象的舒坦。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早搬出来,白白荒废了那么多青春。如果他还有那东西的话。花雕和金大福出狱的时候他跟着去接了,冯一路担心他情绪甚至还提前打了预防针,什么凡事看开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弄得他哭笑不得。   往前走,莫回头,他比谁都信奉这一句。   有 了花雕,卖羊肉串这么有技术性的活便不需要他和容恺了,于是两个人宅在家里的日子变多,针锋相对的几率也就高起来。通常情况下周铖不是喜欢招猫逗狗的人, 显然,那应该是冯一路的专利,可现在他面对的不是猫也不是狗,而是一只完全可以抓到实验室进行肉体解剖研究的火星人,并且多数时候还是火星人先招他,他就 有些把持不住……   具体心情请参照大话西游电影最开始时观世音朝唐三藏脖子伸出的那只手。   “你到外面花个两三块钱打印出来翻译不行啊,干嘛总占着电脑!”对于技术宅,唯一的固定资产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   但问题是,容恺口中的“总”实际上只有一个小时。   “时间分配已经五比一了。”周铖淡淡陈述事实,眼睛却依然在文档和在线翻译辞典间来回,他大学修过阿拉伯语,但不代表造诣高到信手拈来,尤其是翻译这门技术,即便不需要信达雅,也起码要顺畅连贯,意义贴切。   容恺没再继续争辩,开始采取流氓招数——   “妹妹你做船头哦哦~~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妹妹你坐船头哦哦~~~”   周铖敲键盘的指尖戛然而止。   然后慢慢攥成了拳头。   深呼吸……他忍。   奈何火星人还有杀招——反串。   “小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岸上走哦哦~~我俩滴情我俩滴爱~在纤绳上荡悠悠~~哦荡悠悠~~”   周铖站起来,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转身,朝室友微笑:“别唱了,来,电脑给你。”   容恺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心满意足。   当然,看在周铖眼里那月牙儿更像镰刀。   敲打键盘的声音重新响起,明显比周铖刚刚要快很多,仿佛敲键盘的人完全不需要思考。周铖重新找出纸和笔,抱着辞典窝在沙发一角,却迟迟难以专心。   他愁的事情很多,比如容恺这比流水线还高效的论文能达到顾客要求么,再比如刚刚被剥夺电脑使用权,就这么算了?   可以,但周铖不想。   周铖不是个行动派,他可以把事情在心里转无数个圈,转到最后别人都将之忘了,他才终于拟定好后续方案,而等到真执行,可能除了他自己,每个或身处其中的或围观的都满心茫然。   一晃到了下午,容恺终于将他的三篇论文全部完成,觉得肚子饿了,回头见周铖还在沙发角落一动不动,便很自然招呼:“喂,做点儿东西去。”   周铖正为一个用词思索着,眼看就要捋到最贴切答案,被容恺这么一叫,脑中极细的那根记忆之弦啪地崩断。   “想吃什么?”放下手里的东西,周铖的声音心平气和。   容恺毫无察觉,自顾自皱眉:“你不就会下面条么,还有啥可问的。”   周铖点点头,仿佛很认同对方的观点,但依然贴心地问:“炝锅还是炸酱?”   “早上就吃的炸酱面,”容恺打个哈欠,觉出些工作后的疲惫,“就炝锅吧。”   周铖得令,奔赴厨房。   事情进展的太顺,一贯缺心少肺的容恺也有些犯嘀咕,看着周铖隐没在庖厨的背影,思来想去,破天荒的起身过去帮忙。   周铖看见容恺进来的时候,也惊了一下,不过他没有把这情绪表现在脸上,而是很淡定地继续手里的工作,同时用余光观察这人能做些什么有意义的辅助。   小疯子自是个不甘寂寞的,于是周铖没等上半分钟,那厢就行动了——   “你最近没和金大福联系吧?”   周铖正切葱花的手顿了下,菜刀堪堪划过手指,所幸没见血,留下一道极不明显的创口,微微泛白。   “我说真的呢,你别再跟他联系了,人家有家有儿子,你跟他没好结果的。”   容恺难得没用恶意的嘲讽,在周铖印象里,对方这种正经的近乎于体贴忠告的行为只发生过一次,就是此刻。   但偏偏这一次,周铖忍不住了,他放下刀,转过身看着容恺,似笑非笑:“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特别的关心这个么?”   容恺愣住,他已经习惯了一次次打在棉花上,这回忽然被藏在其中的针扎了手,有点无措。   周铖索性靠过去,一步步贴近。   容恺下意识后退,很快退到墙角。   周铖把手搭到墙上,低头看着被自己困住的人,忽然心砰地跳了一下,仿佛某些东西终于冲破了潘多拉的盒子,带给他一种新鲜的充斥着隐秘恶意的快感。   “喜欢上我了?”   他的话像一片雪花,轻轻落下来,变成了水,复又结成了冰。   容恺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疑问,又像喃喃自语:“你有病吧。”   可是周铖清楚地看见对方在问完后咽了下口水,那是身体下意识的紧张。   周铖勾起嘴角,这一次真真切切地笑了。   “谈过恋爱么?”他微微低头,热气随着问话吹过容恺的耳边。   “你管我!”后者像个小动物一样哆嗦了一下,很轻,难以察觉的细微。   “没谈过吧,”胸有成竹的笃定,周铖保持着放低身子的姿态,与容恺平视,极近的距离,“那怎么断定你就一定喜欢女人而不是男人呢……”   容恺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组织不出语言。   “试试吧,”周铖压低声音,像个诱哄小红帽的大灰狼,“跟男人不错的……”   容恺依然没反应,只那么呆呆地看着他,像个没有知觉的人形娃娃。   一秒。   两秒。   十秒。   预期中的炸毛没到来,周铖失望地叹口气,更为自己之前居然认为容恺会动了某些心思而哭笑不得。他早该知道地球套路对火星人不管用的,容恺总找他麻烦却不招惹冯一路和花雕的理由或许意外的单纯,比如,火星人只是单纯的讨厌他周铖。   不过也好,如果容恺真喜欢上自己,那才是灾难。   这样一想,报复未果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周铖耸耸肩,很自然退开转身继续之前的工作,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无关痛痒的插曲。   容恺依然靠在墙上,身体不能动,大脑也不能动。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是晕的,晕在一片辛辣而又清新的葱花味道里。 第99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12)   周铖发现最近容恺不找自己麻烦了。   这可新鲜了,往常同个屋檐下宅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己避得再远那人都能上赶着找过来戳两下,如今这是怎么了,遇见别的烦心事儿所以顾不上自己了?   周铖心存疑问,却没有时间去解惑,因为羊肉串摊被城管掀了,现在他们在忙活另外一条可行性与风险性并存的出路——开店。   找店面是件让人跑断腿的事情,可再累周铖都觉得没什么,他吃过比这难捱千倍百倍的苦,脚上长几个水泡,真的就像被蚊子叮。   但他没想到会偶遇金大福。   偌大的城市几百万人口,这事儿有些荒诞意味。   尤其是冯一路还颠颠过去拼了桌。   故人见面,且还是这样略有些尴尬的故人,只能寒暄,讲讲近况,周铖也应付得游刃有余,但他没想到金大福会那么直截了当。   “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出去说吧。”这样回答的时候,周铖还不无坏心眼地想,冯一路一定会对他俩的谈话内容好奇到抓狂。   到了店外,金大福就没那么拘谨了,两个人到了路边角落,金大福想抱抱他,被他躲开了,然后相视几秒,两个人都笑了,略带尴尬,略带苦涩,也略带释然。   “家里都还好吧。”周铖这话问的很真心。   “就那样呗,蹲几年大狱,这世界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金大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半晌,才幽幽道,“不过家没散,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才修来这福气……”   周铖不想去品这话深处的复杂意味,淡淡微笑:“既然知道是福气,就要惜福。”   金大福静静看着他,久久不语。   意外的重逢却反而解了周铖心里的一个结。当然这个结不解也没关系,对他的影响有,但顶多是夜深人静的回忆蒙太奇,就像那个一边说爱他一边伤害他的人一样,都只是老胶片上的影像,黑白斑驳,再不真切。   没人知道他和金大福重逢,这一次冯一路意外的嘴紧。可偏偏这一次他很希望对方三八一下,最好能把某些喜欢挑事的人八过来,好好批判一下他这个破坏人家家庭的小三。   火星人总是反常的,忽然不反了,这事儿就很让人惦记。   不过没等周铖惦记出个子丑寅卯,那厢姐姐就在子宫里查出个瘤子。子宫瘤可大可小,周铖片刻没敢耽搁,立刻放下饭店奔赴医院,却没想到在医院又碰上金大福,细一打听,好么,他媳妇也是子宫里长了个良性瘤,再一交换信息,得,连主刀大夫都是同一个。   都说病友病友,同理,那病人的家属也多了几分亲,于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医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聊的东西也就多了起来。   出 狱的人甭管家庭和睦抑或妻离子散,甭管碌碌无为还是东山再起,总会碰到一个相同的问题——别人的眼光。这眼光可能不是当面的,也可能并不直接,却真真切切 给他们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压力。可是周铖有冯一路,有花雕,有容恺,有烧烤店,所以他更多的时间里是在开导金大福。有时候不在医院,俩人也会发个短信随意说 两句。其实这举动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一个屋住了几年,即便那层关系没了,总也还是朋友,只有真正放不下的人才会身体力行地来坚持断情绝意。   医院的饭实在非正常人所能忍受,于是两个人偶尔也会到街上去吃,吃完了再打包一些带回来给各自的亲人。结果就在一个周末中午,两个人到医院附近一家还算有档次的饭店吃饭时,碰见了容恺。   饭店的客人不少,但周铖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对方,即便他带着鸭舌帽。   金大福也看见了,还奇怪地问周铖:“他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吃饭?”   周铖没办法回答,但他却下意识阻止了金大福想上前打招呼的举动,反而挑了个不远不近却便于观察的位置坐下来,泰然自若地点单。   容恺只点了一份炒饭,吃的却有一搭没一搭,相比之下他的眼睛更忙碌,一瞬不动地盯着另一桌。   周铖仔细地观察了那一桌的男人和女人,一个略眼熟有些像饭店隔壁的同行,一个则完全眼生,可风尘味极重。   不自觉皱起眉,周铖第一次对摸不着头脑的事情感到烦躁。   男人和女人已经吃到尾声,没多久便埋单起身,容恺等了约两分钟,直到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二人上了出租车,才叫服务生过来结账,然后等待收银台给发票的时候,忽然通灵了似的直直看向周铖,等他接着瞧见金大福时,脸色瞬间一变。   很好,自己这下是彻底被抓到小辫子了——和前情人兼有妇之夫吃饭,够被批斗一年的。   不知怎么,周铖忽然很期待。   容恺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周铖知道,如果这家伙托生成草原上的野兽,那甭想活了,因为这是个见到活物就扑的类型,从不会考虑隐蔽、伏击一类高端的流程。   “对不住,今儿的饭你得自己吃了。”放下句略带歉意的话,也不管金大福能不能理解,周铖便起身出了饭店。   果不其然,容恺还在门口徘徊,见他出来,立刻阴阳怪气:“你出来干嘛,剩他一个多寂寞。”   周铖发现自己居然很喜欢这个调调,这不有毛病么。   “别说我,说说你吧,刚刚那一桌什么人?”相比小三的老问题,他更好奇容恺这个新鲜的情况。   容恺随口答:“总给饭店找麻烦的一个白痴,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要歇菜了。”   周铖听了个一知半解,又拼凑推理出七八成,没问细节,只问重点:“你打算做什么?”这回容恺不说了,故意卖起关子:“和你没半毛钱关系好吧,你赶紧回去,别让人等急了。”   周铖知道如果解释一下他和金大福只是因为家人都生病所以才又凑到一起,容恺未必全信,却也未必不信,起码敌意能消去五六分,但他不想解释,他喜欢看火星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对方越生气,越抓狂,他越觉得有趣。 第100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13)   容恺终不是个嘴严的,还是没能守住秘密,把计划全盘告诉了周铖。   周铖听后,对此等损招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那个女人是你找来的?”周铖很好奇如果冯一路知道了真相,会被雷成什么样。   “嗯,他俩现在就往小旅馆去呢,”容恺一脸得意,已经完全忘记了金大福那茬,全然沉浸在自我膨胀的得瑟里,“要去看现场直播不?”   周铖对现场直播没兴趣,但对“容恺看现场直播”这事儿比较感兴趣。   两 千块终究是个太过低廉的成本,尤其是做这种高端的局,所以选在摇摇欲坠的民办小旅馆就有情可原了,不过这样的小旅馆也有个好处,方便踩点。周铖跟在容恺后 面踏进那飘满廉价空气清新剂的狭小标间时,老旧的电视机已经被打开,只见容恺熟练地调换频道模式,直到画面变成熟悉的景物。   可不是熟悉么,每间房的摆设都一样。   不同的只是房间里的人。   “靠,怎么洗个澡要这么半天。”显然,火星人对一打开电视却只瞧见某男同胞紧着一条内裤四仰八叉躺床上的画面很不满意。   “要不你也去洗一个?”周铖好心建议。   “滚。”容恺完全不给面子。   同一时间电视里也传出“你怎么还没洗完”的抱怨声,音效之逼真,距离之逼近,吓了容恺一跳。   周铖的心脏也突突一下,心说这限制级的偷拍还真不是随便谁都能消瘦的。   没有空调,吊扇吱呀呀的转却丝毫不起作用,等待间隙,周铖干脆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待觉得稍凉快些,他才重新回到屋里,发现容恺盘着腿,面对电视正襟危坐,然后两只手各拿一张外卖传单呼呼扇风。   周铖莞尔,语带深意地调侃:“一会儿你会更热。”   容恺完全没领会,甚至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扇才会更热!”   周铖被火星人打败,不再多言,选了个离电视稍远一些的床角,坐上去——他对男欢女爱,确实无爱。   终于,电视里变成了两个人,然后拥抱,亲吻,男人在女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可是下一秒两个人迅速分开,接着你情我愿就变成了你跑我抓,抓到了就一个尖叫一个淫笑,就差那句经典台词——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什么情况?”周铖疑惑地问。   “我哪知道。”容恺更茫然。   又观察几分钟……   “他喜欢这种的?”周铖看出端倪。   容恺咽咽口水,不太肯定:“应该是吧……”   这下,事情有趣了。   周铖终于如愿以偿地观赏到了“容恺看现场直播”这一直让他好奇的场景。只见火星人的表情随着电视中剧情的发展而千变万化——女人尖叫,他的小脸就皱成一团, 女人噤声,他的眉头就慢慢舒展,男人□,他的嘴就像吃了黄连似的咧的那叫一个难看,而当禽兽终于成功捕捉小白兔,一杆入洞的时候,火星人瞪大眼睛,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火星人。   周铖对电视中的内容全无感觉,却因为容恺的表演乐不可支,他不怀好意地悄悄靠近,从背后探头观察,发现薄薄的裤子下面,小火星人软软的,冷静无比。   “这个状况可不大妙。”周铖轻笑调侃。   容恺吓了一跳,唰地转身,额头正好蹭过周铖的嘴唇。   周铖愣了下,没动。   容恺却没注意到这些,只是用一种很茫然地眼神看着周铖,问:“为什么?”   周铖一时没懂:“什么为什么?”   容恺低头看看自己下面,像在询问周铖,又像在询问小火星人:“为什么没动静呢?”   周铖哭笑不得,说:“我也没动静啊。”   容恺瞪他:“咱俩又不一样。”   周铖不恼,想想也是,加上容恺的模样略有些刺激人的同情,于是好心帮忙寻找答案:“可能是这个太重口味了……所以你不喜欢?”   “刚刚是重口味,但现在不是啊。”   越过容恺,这会儿的电视里面水乳交融一派大和谐。   周铖也犯难了。火星人的问题不出则已,一出就堪比哥德巴赫猜想。为什么?为什么?看男欢女爱没感觉只有三种可能,一,刚做完,二,学龄前,三……周铖愣住。   火星人却百无禁忌:“奇怪,我现在明明回忆一下你和金大福都会有感觉……”   周铖难得出现了大脑空白。   火星人偏偏这时候靠过来,懵懵懂懂地继续问:“跟男人做……真的不错吗?”   此时此刻的容恺就像个马上要被引诱进深渊的孩子,周铖觉得自己迷了心窍,因为他听见自己居然说:“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火星人属实践派,说干就干,伸手就开始脱他的裤子。   周铖一震,忽然清醒过来,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更何况这还不是草,根本是未知生物,谁知道沾了会变成什么样,而且容恺确实不是他的菜,这点不会因为对方喜欢男人或者女人而有所改变。   思及此,周铖果断打掉容恺的手,快速后退至安全距离:“别打我主意。”   容恺愣在那儿,一脸不解:“你说的试一下就知道……”   周铖缓慢却坚定地摇头:“试可以,但别找我。”   容恺迷茫地眨了两下眼:“为什么?”   周铖耐心解释:“同性恋也不是随便找个同性就能上床的。”   “你跟我不行?”   “不行。”   容恺歪头想了想,似乎懂了:“你对着我硬不起来?”   是或者不是这时候已经不依据实际情况了,因为实际情况他没试过,也不清楚,但他清楚的知道他不打算与容恺发生些什么,所以答案必须是——   “是。” 第101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14)   周铖这辈子还没觉得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去后悔,不论是入狱前的那段不堪,还是入狱后跟金大福的慰藉。路是自己选的,选之前就该想好自己能不能负得起这个责。   唯独招了容恺这事儿,他到现在也说不清。因为这路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莫名其妙就到了那一步,再然后,便所有的事情都跟着偏了……   “你对着我硬不起来?”   “是。”   “那你还怕什么?”   小旅馆昏黄的灯泡下面,周铖被容恺问住了。   微妙的狼狈感刺激着他的神经。   “其实你跟谁都行,我猜对了吧?”自鸣得意的容恺再次靠近,笑得不怀好意,“别端着了,试试呗,反正你又不是第一回。”   微妙的狼狈里又掺杂进了微妙的囧。   容恺的样子就像个诱拐小红帽的怪叔叔,可天知道这怪叔叔才是第一次。   不需要回答,容恺的爪子再次搭上周铖的皮带,开始解。   周铖把隐秘的狼狈感内部消化,然后觉出淡淡的趣味来。   “你别坐着,”容恺有些着急了,“裤子脱不下来。”   周铖低头,因为离得很近,他看不见容恺的脸,只能看到个圆圆的脑瓜顶,熟悉的洗发水味道里,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打地鼠游戏里的那些个地鼠。贼头贼脑,自以为聪明,却贱贱的让你忍不住想上去锤。   抓住容恺的手,周铖压着对方倒进床里。   容恺还没有从PK拉链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愣愣的看着身上的周铖,那表情仿佛在问,什么情况?   周铖笑了下,低头含住了对方的嘴唇。   容恺的嘴唇比周铖想象中柔软得多得多,简直和他那烦人的性格是两个极端。   从没情欲体验的身体颤抖起来,却并不抵抗,跟着身体的呼唤走,自然而坦诚。   周铖起初轻轻地吻,只限于嘴唇,像个绅士,后来发现对方并没有贞洁烈女似的咬紧牙关,相反,还会随着呼吸微微开启,他便干脆长驱直入,温柔却不容抵抗地卷住对方的舌头,尽情地享受这个好滋味的吻。   容恺没经验,很快便觉得呼吸困难,几次三番想撤,却发现居然撤不开,情急之下索性抬手抓着周铖的头发才勉强扯开对方。   “我操你别再亲了,会死人的!”   周铖皱眉,不舍得这个吻有之,但更难忍受的是脑袋上的爪子。   这家伙还真不招人喜欢,他想。   但滋味也真的不赖。   并不是他太多年没做TOP所以随便碰见个都捧成天仙,而是容恺的确有那个劲儿,让你想压住他,然后狠狠地干。   “这时候你该闭上眼睛。”周铖抓住容恺的胳膊,在内侧皮肤上轻轻舔了一下。   容恺一激灵,不自觉松开了对方的头发。   周铖满意容恺的反应,微微撑起身,把对方的衣服慢慢撩上去,脱掉,眯起眼,于暧昧的光线里尽情欣赏这个身体。   或许是常年不见太阳的缘故,容恺的皮肤很白,因为骨架小,整个人看着略瘦,但其实并不缺肉,身体很匀称。   “你看啥呢?”身下人并没有听话的闭上眼睛,相反,睁得大大,一眨不眨。   胸前的小点在微凉的空气里悄悄挺立,周铖懒得理它的主人,反而低头咬住了它。   “啊……”容恺叫出声,骤然紧绷的身体不自觉拱向周铖。   周铖嘴上不停,手则一路从容恺的腰往上,摸遍了每一寸。   容恺受不了,又要故技重施地去抓周铖头发,周铖却飞快起身,先发制人地用力把容恺掀翻,坐上去,然后捡起床上的皮带毫不犹豫地把对方的爪子捆了结实。   容恺的滋味不赖,但这个动不动就抓人头发的毛病很不好。   容恺起初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手已经被绑到了背后,立刻怒了:“我操你妈——”   周铖扬起嘴角,心里舒坦得像花儿绽放:“所以说,别动不动就解别人皮带。”   把人再次翻过来,周铖于叫骂声中脱掉了对方的裤子,单手覆盖住小小火星人,手底下还没硬,周铖自己倒是硬了。   火星人的国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舒服的叹息:“快点摸,快……”   周铖情不自禁地再一次吻上对方。   疼了就骂,爽了就喊,真实而简单,却致命的吸引人。   小小火星人没什么经验,在周铖的手里很快便硬成了铁。周铖却在这时松开了手,弄得容恺拼命往他身上蹭,气息不稳地催促:“你干嘛停啊……再来几下,几下就好……”   周铖捏了捏对方的脸,哄着:“张嘴。”   容恺不解,溢满水气的眸子眨啊眨,却见周铖起身,总算退下了那早被解了腰带的裤子,然后重新骑到自己身上。只是这次却不是骑肚子,而是几乎要跨到他的脖子上,下一秒,周铖东西就被顶到了自己嘴边。   “礼尚往来。”容恺听见周铖低柔却有些沙哑的命令。   小小火星人正叫嚣着释放,容恺哪肯,几乎是哀求了:“你先帮我弄出来,我他妈难受死了……”   周铖的眼神暗了一下,心里最隐秘的地方仿佛被点燃了一簇火苗,烧得没着没落。可出口的话却温柔至极:“乖,好好舔,等会儿咱俩一起爽……”   终于容恺扛不住身体的渴望,张开嘴一口把周铖的含了进去,仿佛迫不及待。   周铖知道这是容恺为小小火星人着急呢,但他乐得接受。   容恺的口腔温暖至极,周铖温柔地进出了几下后,再忍不住,固定住对方的头,嘱咐一句“别咬”,然后猛烈地干起来!   容恺从没经历过这个,下意识挣扎起来,喉咙一阵紧缩,却带给周铖极大的快感。   最后一丝理智消失,周铖的眼神彻底暗下来,一些比单纯情欲还要见不得光的隐秘情欲破笼而出,促使他抓住容恺的头发,一下下捅得更狠!   起初容恺还呜呜地叫,后来连叫声都没了,直到周铖在他嘴里彻底释放。 第102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15)   上一次这么疯狂是什么时候,周铖有个大概的记忆轮廓,似乎是十七八,也好像是二十出头。可那时候压在身子底下的是谁,他则彻底忘掉了。因为太久远,也因为根本不重要。   把分身从容恺嘴里抽出来,尽管射过一次,却依然半硬不软。   容恺似乎还没有缓过神,茫然的眼里满是水汽。   欲望得到了暂时的舒缓,周铖总算回笼了些许理智。见到容恺这样略有些不忍,便从对方身上下来,然后轻轻将人扶起,把手伸到容恺面前,温柔道:“吐出来。”   容恺微微歪头,不明所以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咽了。”火星人的回答诚实而无辜。   周铖哭笑不得,伸手用拇指抹掉对方嘴角的白色,他觉得自己还想继续。   已经元神归位的火星人却根本不解风情,用已经哑了的嗓子嚷嚷:“你把我手解开!都压麻了!”   周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伸手重新握住对方的下面。   单细胞生物永远不能同时运行两个线程,马上忘了手上的束缚开始舒服地喘息:“对,就这样……你个死玻璃刚才干嘛不弄完……我要痿了这辈子饶不了你……”   小小火星人当然没痿,反而很快在周铖极富技巧的爱抚下,喷薄而出。   高潮后的容恺失去了力气,很自然躺了下去,未散尽的余韵在他微微蜷起的身子上流窜。   周铖失了神,情不自禁地靠过去,重新吻住对方。   容恺爱答不理地回应几下,便开始左右晃脑地不配合:“先把绳子解开,手疼死了!”   周铖满腔温柔被当头浇了盆冷水,眼睛微微眯了下,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容恺不查,依然在扭动着挣扎:“快点!你他妈是不是变态啊!”   还是被狠狠操得失神的火星人可爱,周铖想。   “翻过去趴着。”结束了索吻,周铖靠在容恺耳边,轻声哄着。   热气吹进耳朵,容恺不自觉瑟缩一下:“干嘛。”   周铖露出淡淡的笑:“你不是要我解开?”   容恺觉得有点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怪,眨巴眨巴眼睛,最后还是依言翻了过去,听话趴好。   周铖敛起笑容,重新压上去:“你就这样挺好,真的。”   容恺瞬间明白过来自己上当了,马上开始挣扎,可别说现在是背后位,就算面对面,他那小体格也不是周铖的对手,所以很快认清形势,不再做无用功,改魔音贯耳:“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你放开我!!我要去告诉冯一路——”   周铖完全无视,手直接摸进了容恺的屁股缝。   小小入口紧缩着,完全没有开启的迹象。   容恺的叫骂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周铖要做什么,害怕起来:“你放开我,周铖,我不搞了……”   手指上还残留着容恺的体液,周铖一边试探着往里捅,一边低声诱哄:“放松,开始总要疼的,过后就爽了……”   “真不行,我肯定会死的……”容恺不知脑补了什么场景,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周铖敷衍着,瞅准机会终于捅进去一根手指!   “啊啊啊——”容恺的叫声几乎掀翻房顶,这让周铖产生出一种自己捅进去的不是手指而是杀猪刀的错觉。   容恺的尖叫卖力而持久,周铖心里升起些许烦躁,索性把手指从下面抽出来直接插到容恺嘴里粗鲁地搅动。   容恺想咬,可周铖的动作太凶狠,他根本跟不上,只能任由对方的手指沾满自己的口水。   借着润滑,周铖这次直接插进去两根手指,容恺没再尖叫,仿佛失去了力气,把脸埋在枕头里急促地呼吸。   “这就对了,”周铖反复抽动手指,一点点开拓,等待那里软化,“再放松一点,乖。”   容恺艰难回头,费了好大劲才和周铖的视线对上,满眼委屈:“你亲亲我。”   周铖觉得自己整个人烧起来,腾的一下,像被点了助燃剂。   他俯身过去亲容恺的嘴唇,以这辈子最大的温柔。   包裹着手指的入口终于在这细密的吻中放松下来,依然紧致,却不再抵抗。   周铖抽出手指,顶上自己的家伙,缓慢却坚定地送入。   容恺疼的整个身体绷起来,周铖却只觉得那绷紧着的背部曲线更加惹人心焦。   终于,周铖全根没入,趴在容恺身上忍着不动,他先把手探到前面照顾起小小火星人。   很快,泻过一次的小家伙重新立正,连带着容恺的喘息也夹杂上了情欲,周铖瞅准时机,慢慢退出半截分身,然后一插到底!   容恺嗷一嗓子叫出声,下意识又要挣扎,周铖把他的脑袋连同乱七八糟的叫唤一同按进枕头里,大开大合地干起来!   容恺想喊,可眼耳口鼻都被死死压在枕头里,发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像个小木船,要被风浪撞散了。他觉得疼,可疼痛之中还有些别的什么,他希望周铖赶快停下,却又希望这样炽烈的热度永远不退。   他怕冷,一直都怕。   周铖不知道容恺的心思,他只觉得自己进了天堂,而在这天堂里他是上帝,一切见不得人的欲望都可以在尽情地付诸实践,对于身子底下这个人,不需要顾忌,不需要心疼,往死里操就好了。   终于,周铖攀上了顶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的顶峰,他甚至忘了清理会有多麻烦,而直接射在了容恺的里面。   这 时他才注意到容恺手上的皮带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可火星人却没有趁机反抗,而是自己撸了起来。周铖把自己抽出来,火星人很自然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手上的活 计,从背后看去,圆润的小屁股微微耸起,随着一下下的套弄微微颤抖。周铖绝对相信这家伙已经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至于自己这边射没射,什么时候射的,射 到哪里,统统玩儿去,和他没半毛钱关系。   淡淡的挫败感让周铖陷入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之前他只想着怎么让自己爽,可现在自己真的爽了,却又好像差了点什么。   用力把容恺翻过来,周铖半强迫地扯开了那个自给自足的爪子。   容恺迷蒙地看着他,情欲难耐的脸上满是不解。   周铖没言语,直接低头把小小火星人含进了嘴里。   容恺倒抽一口气,下意识抓住周铖的头发。   周铖烦死了这个,却也没其他办法,只能更卖力地挑逗嘴里的小家伙,时而轻舔前端,时而全部含进去甚至于深喉,终于随着容恺一声大叫,小小火星人缴枪投降。   周铖从床头柜上抽出张卫生纸,把嘴里的东西吐掉,转过头,就见容恺仰面躺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胸口随着喘息剧烈起伏。   “爽吗?”周铖很少在事后多此一举,但面对容恺,不知怎么他总是很期待对方的反应。   床上的人气儿还没喘匀,答案却毫不犹豫:“一开始疼死,到后面爽死……”   这货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害臊,但偏偏,周铖觉得这样的火星生物特别让人着迷。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火星人的跳跃性思维适时地出现了。   周 铖眯起眼睛,仔细想了想……清理?不,别说容恺都未必知道有这个程序,就算知道,依他的性格也完全会自己爬起来去洗刷刷。告白?这就更没可能了,他百分百 相信如果自己这时候蹦出一句我喜欢你,容恺的回应一定是死玻璃你给我滚开!那么只剩下事后烟了,提醒他抽一根事后烟,倒很符合火星人的逻辑……   周铖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答案已经被公布——   “抱抱。”火星人伸出胳膊,很自然地要求。   周铖毫不犹豫地覆盖上去,把对方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的心化成了春天里的一滩水,温暖而明媚。   容恺满足地抱住周铖,闭上眼,终于觉出疲惫。   周铖轻拍他的脸,低声道:“洗完澡再睡。”   容恺死活不睁眼,只含糊咕哝:“累死了,明天再说……”   周铖哭笑不得,现在才傍晚,结果这家伙一竿子支到了明天。   “等我睡着你才可以走……”火星人又嘱咐。   周铖觉出别扭,不是对于等容恺睡着,而是:“为什么我要走?”   “你不是还得回去照看你姐么……”   哟,火星人百年不遇的为他人着想了?   周铖不信:“不用,她有我姐夫照顾。”   果然,容恺睁开眼睛,一脸郁闷:“我现在脑子不清楚,可以跟你搞这搞那,但等明天早晨睡起来了,发现还跟你在一张床上,说不定我会疯的……”   一摊春水,重新结冰。   “那也别等你睡着了,”周铖笑笑,放开容恺,同时扯开对方恋恋不舍的胳膊,下地穿衣,“早走早保险。”   容恺愣愣的,不知道周铖为什么忽然生气了。应该是生气了吧,虽然他并不确定,只是隐约这样感觉。   或许该说些缓解气氛的话,容恺想,可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不知道怎样让话在心里绕上几圈最终变成动听的或者说起码会让人高兴的言辞,他觉得这比数学猜想还难。   周铖已经穿戴整齐,容恺下意识想挽留,可话一出口就成了:“这个事儿你不能告诉冯一路。”   周铖好整以暇地看过来,似笑非笑:“是那个屋的事儿还是这个屋的事儿?”   容恺早忘了隔壁还有一茬,这会儿被提醒了,只得顺着说:“都不能。”   回答它的不是周铖,而是打开一下随即又被关上的房门。周铖的力道不大,却干净利落。   容恺躺在刺眼的灯泡底下,忽然觉得屋子很空。   死玻璃果然记仇,他想,不然干嘛连搂一会儿都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再次袭来,火星人对周铖的腹诽也在这迷迷糊糊中演变成自我反省——早知道以前在牢里就不骂他了……   第103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16 17   (16)   周铖没回医院,而是回了饭店。原因他自己很清楚,因为第二天早上那家伙铁定会回来,他……总觉得还是得看上一眼才放心。   周铖很少会辗转反侧的惦记一件事情,因为惦记不会对事情的发展起到任何作用,可这个夜晚他失眠了,满脑袋都是那家伙缩在小旅馆劣质棉被中的可怜样儿。   第二天一早,火星人如期而至,看样子没什么不妥,除了时不时的发愣。   这样子比周铖预期的要好太多,他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可莫名其妙就凑过去非得问一句:“还好吧”。   容恺的回答是抬起眼皮,不阴不阳道:“和你有屁关系。”   OK,和自己没关系那再好不过,周铖很喜欢这个回答。   那之后的日子随着周铖姐的出院,又变成了两个人忙活饭店两个人技术宅,或许是有了那么一层隐秘关系,淡定如周铖也总觉得跟某人一个屋檐下长时间面对面有点怪怪的,索性把办公地从客厅改成了卧室。这下除了吃饭,两个人全天下来几乎再无交集。   一个星期下来,周铖发现这种相处模式他也挺适应,除了午夜梦回偶尔忆起那间小旅馆和那具生涩却热情的身体,再无其他后遗症。   可有的人偏耐不住。   “你干嘛呢?”卧室门口忽然出现的家伙依然臭着脸,不知打什么主意。   周铖坐在床上,正敲着放在腿上的笔记本的键盘,闻言停下动作,望向对方微微一乐:“你说我能干嘛。”   臭着脸的家伙忽然局促起来,眼睛左顾右盼就是不再跟自己对焦。   周铖来了兴致,欺负人的兴致,索性把笔记本放到一旁,然后拍拍床边:“站门口干嘛,来,过来说。”   火星人犹豫了一下,还真就大步流星走进来了,一屁股坐到床上,粗声粗气:“很忙?”   周铖没观察出个所以然,便淡淡回答:“还成。”   容恺微微仰头,总算对上了周铖的眼睛:“那你啥时候不忙了,咱俩再来一次呗。”   周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可容恺的大眼睛虽然闪啊闪,却再没躲开。   周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容恺成为炮丨友,如果时间退回到监狱里两个人第一次相遇,有人跳出来说将来你会和这家伙搞在一起,周铖十之八九会劝对方吃药。可现在他觉得该吃药的是自己,呃,或许再加个容恺。   一个人可以忠实自己的欲丨望到什么地步?答,一边骂你搞过之后就把他扔旅馆里不是人,一边还催促着你快,再用力点儿。   都说两情相悦难求,其实很多时候,身体的契合度也很难求。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说他温柔,淡然,其实只有周铖自己知道,那是没碰上启动那个隐藏开关的人。结果容恺出现了,横冲直撞地把开关砸烂,然后一招手,来吧,想那么多干嘛。   周铖不想想那么多,所以每次都用背后位。   他怕看见容恺的眼睛。   那眼睛有东西,一些容恺自己可能都不清楚的东西,看久了,那东西容易进到他心里。   “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大金子……”一次事后,容恺看着天花板,在尚未平复的呼吸中自我评价。   周铖在心里乐,想说你可没他占便宜。   不过容恺从没提过在上面的事倒是真的,原因也不难分析,既然他在下面舒服,干嘛还要特意换方式,这不没事找事么。   “还有这事儿你千万不能跟冯一路说。”又一次的嘱咐。   周铖实在忍不住,吐槽一句:“他是你家长么。”   却不想容恺很正经地纠正:“不是家长是唐僧,会念紧箍咒。”   周铖思索很久才回过味来,所谓炮友这种关系,他不在乎,火星人不在乎,可冯一路会在乎,不只会在乎,还会念叨,会腹诽,会纠结真爱在哪里。   而火星人,在乎冯一路。   这不是件让人太高兴的事,但周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不高兴什么,于是象征性地摸了摸火星人的脑袋,像平常冯一路总做的那样:“行,我不和他说。”   那时候的周铖并没有意识到,两个人之间一旦有了不能说的秘密,这事儿,就危险了。   (17)   收到金大福的短信在周铖的意料之外,确切的说他已经快把这个人打包封存到记忆中了。   让容恺看到他的短信也是意外,那家伙说自己手机没电了,要用他的手机玩游戏,天知道为什么玩着玩着就打开了收件箱。   其实短信内容倒没什么,无非是问候寒暄,可偏偏容恺看着短信的时候那厢好巧不巧直接打来电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周铖甚至没来得及跟对方讲上三句。   火星人炸起来不分轻重缓急,直接把冯一路炸过来了,冯一路虽然不同意“男小三”的说法,可道德观层面还是跟容恺站到了同一阵营,没辙,周铖只能举手投降。好在向冯一路投降不需要纳贡,那人说过就完,充分信任自己,可有些人不。   于是冷战开始了。   说是冷战,但周铖总觉得这更像火星人单方面的战争,弄得他都替对方累。   可有个人比他们这俩当事人还累。   冯一路,愣是以“收益分配”的名义开了个会,想大家当面锣对面鼓地解决下矛盾。可惜他不清楚自己和容恺间真正的矛盾在哪儿,当然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怕也没心情开这个会直接拿机枪把他俩都扫射了。   会议没有调和矛盾,倒是无意中偏离主调,定下了饭店转型大计。散会时火星人急切想离开的身影不知怎么就触动了周铖的神经――   “容恺,先别回屋,咱俩再开个小会。”   火星人愣住,惊讶的样子真真切切。   可除了惊,亮晶晶的目光里还好像有一丝……别扭的高兴?   冯一路想旁听,被花雕识相地拖走了。   花雕该是察觉到了一些什么,周铖想,不过无所谓,其实他并不介意自己和容恺的关系曝光,相反,还挺期待。因为容恺不想,于是看对方愿望破灭,好像也是件挺有趣的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见周铖迟迟不开口,容恺干脆先出声。   周铖莞尔,明明是被邀请留下来的那个,可这家伙从不懂得端姿态,占据有利位置。   “坐。”周铖拍拍身边的沙发。   容恺白他一眼,仿佛极不情愿似的一屁股坐下来。   周铖忽然发现他也并非全不喜欢容恺的,起码这个人乖乖的时候很招人,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   周铖开门见山:“咱们休战吧,怪累的。”   容恺下巴一扬,趾高气昂的像个胜利者:“切,谁跟你战了。”   “行,你没战,你是不战而胜,”周铖从来不介意嘴上吃亏,“我投降,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容恺总算看向他:“那你不能再跟金大福联系。”   周铖叹口气,有些无奈:“你这个要求就不太合理了,哪怕没那层关系,只当个狱友,逢年过节问候下也正常吧。”   容恺抿紧嘴唇,不语。   “只是问候,”周铖浅笑着举手,仿佛发誓,“我保证不跟他私底下见面。”   容恺的脸色稍稍缓解,仿佛在说,这还差不多。   周铖觉得自己快成幼儿园阿姨了,不过眼看着冯一路为饭店操碎了心还要来操心他俩,周铖又觉得当一回阿姨也没什么。   冷战结束,这是治标。   如何防止再次冷战,这才是治本。   “但是话又说回来,你也没理由跟我发脾气对不对?”   容恺刚散开的眉头重新皱起:“怎么,你跟有妇之夫牵扯不清还有理了?”   “对,我没理,”周铖觉得自己这辈子耐心都快用上了,“你可以批评我,看不惯我,但这事儿其实说到底跟你一点关系都有没,所以即使发脾气也只有一个人有资格。”   “谁?”   “金大福他老婆。”   火星人愣愣的不再说话,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   周铖不介意摊开来说:“容恺,你不是我什么人。”——   (18)   周铖以为容恺会跟自己闹,起码骂两句穿上裤子就不认人呢,也合情合理。可火星人只说了一句,我想想,然后就回屋了。周铖甚至仔细看了对方的表情,就是很平静,没落寞,没难受,甚至没一点点不开心。   容恺总是跳出他的预期之外,周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他只知道这种跳脱弄得他不自觉就想去分析对方的心理,可多数时候又思考不出个所以然,结果倒把自己弄得累脑累心。   纸老虎是来克他的,周大仙总是这样感慨。   接下来的日子饭店开始红红火火的装修,作为监工,容恺倒是把施工队折腾的够呛。周铖在一旁看着,越发觉得容恺已经恢复正常,可那句“我想想”又好像一个幽灵在生活上空飘荡,周铖总是禁不住为对方惦记,你究竟想出了些什么东西倒是说啊。   可生活却远比火星人还要任性,它不管你几只手,也不管你接不接得住,反正只要它喜欢,就把手里所有的球都发向你。   “哟,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哥儿几个好去接你啊。”   “多谢,有这份儿心就够了。”   “听说里头可乱得很,你那后面现在还能用吗?”   周铖毕竟不是真的神仙,没办法做到真的把前尘旧事都当成过眼云烟,他不痛,只是因为他不去想,可非有人要生生把这已经烂了无法愈合的伤口翻出来,用力的再扒拉两下。   疼,疼得几乎要掉冷汗。   如果说四个人里谁手最狠,除了花雕,周铖想,应该就是自己了。而且花雕的狠是凶狠,自己的狠是狠毒。容恺不吃亏是因为不懂疼,却又有好些坏法子让别人疼,而他周铖不吃亏是因为他疼死了,所以他要别人更疼。   “徐可还好吧,我听说他后来得艾滋了?唉,你看你,玩儿也要玩儿个安全的嘛。”   “妈的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你店给砸了!”   “嗯,我信。”   “笑你妈逼笑!”   “啧,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你孩子该上初中了吧?”   “你想干嘛?”   “不干嘛,就是觉得你那市法院退下来的岳父可能不会太喜欢你的风流史。”   “你就阴吧,监狱也没给你板过来!”   有些天性,板不过来的。   就像他和郑鹏,天生就合不到一起,非得硬扣上,只能悲剧。   送走故人,周铖难得开始回忆他和郑鹏那些年的点滴,虽然惨烈,却也不是没开心的,两个人处,最初不开心,又怎么会往一起走呢,只是走着走着跑偏了,谁也没察觉这种变化,等到发现,却又来不及刹车。   人生四十载,如果非要矫情的讲爱情,周铖想自己怕是只爱过这一个,爱的伤筋动骨。   “那俩人谁啊?你以前的朋友?”   周铖抬起眼,第一反应是头疼,因为火星人摆明一幅夹枪带棒的样子。   这是憋着找茬呢,周铖想。   “嗯。”淡淡应了声,潜意识里希望对方休战,因为这个时候,他没心情。   可惜,能体谅别人心情那就不叫容恺了。   “你都认识的什么破人啊!还有那个什么大鹏,当年怎么虐待你的,性虐待?你怎么找了个变态啊!”   一根极细的神经在脑袋里断裂,周铖甚至听见了那微弱的“啪”。   他眯起眼睛,带了生平最大的恶意:“滚。”   (19)   冯一路和花雕在外面快找疯了的时候,周铖正坐在家里看电视,看得十分投入,看得心安理得。他不明白冯一路干嘛总一副全天下都是他家孩子的样子,就火星人那种一辈子不吃亏的款,哪个家长摊上都可以省一百二十个心。   【闹完了就回来,冯一路满大街找你容易被车撞。】   以上短信是十分钟前发出去的,周铖估摸着再过顶多半小时,野孩子就该回家了。   结果容恺比他预计的还要行动迅速,二十分钟后,就归巢了,站在玄关探头探脑磨叽半天,小鼻子小眼冻得通红,也不知道外面疯跑了多久。   “别看了,他俩还在外头找你呢。”周铖依然坐在沙发里,别说起身,屁股都没挪半分。   容恺悻悻地脱了鞋,只穿着袜子便走了过来,沙发前站定,不偏不倚正挡着电视。   “那个叫大鹏的是你以前的对象?害你进监狱那个?”   白天的劲儿已经过了,现在的周铖只剩下哭笑不得:“你这是准备跟我二度宣战?”什么不能提偏提什么,除了宣战,不作他想。不过倒是这么多年头回听见自己是被害者,很新鲜。   “我跟你宣战干什么,”火星人一脸莫名其妙,却不深究,只问自己想问的,“你喜欢他?”   周铖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故而避重就轻:“他已经死了。”   却不想容恺等的就是这句:“所以你别想他了,跟我好吧。”   周铖愣住,思考有瞬间的短路。   容恺以为他没懂,又很正式地重复了一遍,略显急切:“你别想他了,也别找别人了,跟我好吧。”   周铖发现自己真的很难跟上火星人的思绪,他担心对方对他有意思的时候,对方说跟他做炮丨友,他觉得对方应该记恨上自己的时候,对方来了句,你跟我好吧。   周铖想笑,可眼前的家伙很认真,认真到他不好意思玩笑。   微微坐正,周铖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我的菜。”   容恺皱眉,逆着光的圆脸上写着无数个不满:“你之前也说对着我硬不起来,可后来不还是硬了,硬死了!”   微妙的尴尬随着直白的指控包围住周铖,他这辈子没狼狈过几回,超半数都献给了容恺。   没办法,只能循循善诱:“这是两码事,硬不硬得起来是生理反应,喜不喜欢得起来是心理反应。”   容恺歪头想了几秒,似乎懂了:“你不喜欢我?”   周铖轻轻摇头:“我喜欢和你上床。”   “不一样吗?”   “不一样。”   火星人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是我喜欢和你上床,好像也喜欢你。”   “错觉,”周铖很果断,“你也说了,是好像。”   火星人没有急着反驳或者同意,而是忽然伸出胳膊,像小狗一样眼巴巴地问:“我能抱抱你吗?”   周铖发现自己受不了这个,上次在小旅馆也是,莫名其妙,心就化成了水。   从沙发上站起来,还没摆好POSE,火星人已经一个熊抱扑了过来。   本来胳膊就短,还穿着羽绒服,周铖想对方能搂住一半儿自己就不错。   正胡思乱想着,怀里的家伙忽然抬起头冲他乐,眼睛亮晶晶的:“我确定了,不是好像,就是。”   一种莫名的慌乱忽然袭向周铖,他几乎是下意识把人从身上扯开,定了定神,甚至在极短的时间内梳理了一下自己和容恺间的点滴,企图弄出某个可以概括总结的词,喜欢,或者不喜欢都可以。   可是没有。   没有喜欢,或者不喜欢。他总结出来的词是,头疼。他从来不知道容恺竟然是个让他头疼的存在。   而现在,这个奇妙的存在还眨巴着期望的目光等待他回应。   叹口气,周铖想,好在,这是个不容易受伤的:“我确定,我对你不来电。”   容恺皱眉:“你是不是还生气呢,气我白天说话难听?”   这是天上要下红雨了吗,火星人居然能体谅别人心情了?   周铖莞尔,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那事儿已经过去了,你这是准备翻回去重来一次?”   “既然都不生气了你干嘛还不喜欢我?”   周铖囧,这两件事情有关系么。   没办法,只能举例说明:“你喜欢花雕么?”   火星人摇头,又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半天才说:“我喜欢他和我喜欢你不一样。”   “但是我对你跟你对花雕一样。”   容恺愣住:“可我没和花雕上床。”   周铖点头:“所以我以后也不跟你上床了。”   ……   容恺那天晚上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原本计划的一加一最后愣是让人绕成了一减一,然后一切归零。   他只是觉得周铖这个人真是坏到骨子里了,坏得让他想把对方剥皮吃肉。   可即使这样,躺床上的时候他还是不自觉会想起那天的小旅馆,想着想着就伸出了胳膊,直到发现除了冰凉的空气搂不来任何东西,才讪讪地收回去。   (20)   说不担心容恺是假的,可当天晚上火星人就干掉了冯一路带回来的全部肯德基,那时候距离他俩摊牌只过了一个多小时。等到第二天,更是一切照旧,除了容恺不再找他上丨床外,连时不时的揶揄讽刺他都没半点变化。仿佛时光中关于他俩不正当关系的那段被一只大手剪除了,剩下的首尾一拼接,流畅得连痕迹都没留下。   生活又恢复成周铖最喜欢的状态——人,一个不少,事情,一件不乱。   偶尔夜深人静,周铖也会思考为什么他下意识就想推开容恺,可想了很久也没定论。年轻的周铖或许激进过,热烈过,可把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全部贡献给监狱的周铖,习惯了稳定,平和,甚至是在这样的稳定平和中安静地掌控一切,生活是可以预见的,走出第一步,他便能看到十步后的结果,所以容恺这样完全不可预测的,不在他的规划范围内,而且他也不认为这样的人适合自己。既然不合适,那就干脆别往一起凑。   但这话没办法解释给容恺听,因为面对火星人,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沟通起,就像他也不明白火星人到底是怎么想他的一样。那家伙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已经成了平日里总挂在嘴上的“死GAY”、“变态”、“玻璃”?周铖不知道。那家伙究竟知不知道在一起的真正含义?周铖不知道。他所有能确定的东西都是容恺直接表现出来的,如果非要归纳,会发现结论少得可怜。只两条,火星人喜欢和他做丨爱,还有,火星人害怕孤单。   年,就在这样的安静平和中如期而至。   这阵子冯一路一直想找机会问点什么,周铖看出来了,可鉴于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和容恺的关系,说他俩是炮友?冯一路那亲妈能把他撕吧了。所以冯一路没找到机会问,他也就顺势尽量躲着。但该来的总要来,腊月二十九,冯一路非拖着他出去买年货。   “对小疯子怎么看?”   “我是问你,不是让你重复一遍问题。”   冯一路看起来是打定主意刨根问底了,周铖避不过,可该怎么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和火星人到这一步了,只能挑想得明白的回答:“对于容恺,我其实没有所谓的喜欢或者讨厌,认识的时候就一小孩儿,结果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长不大。在里面的时候他看不惯我和大金子,所以对于现在的情况,我比你更意外。”   “什么叫没有喜欢或者讨厌啊,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吧。”冯一路那非黑即白的性子,依然和多年前刚入狱那会儿一样,“喜欢还是讨厌,给个痛快话。”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喜欢,和容恺做爱的时候他喜欢,容恺乖乖听话的时候他也喜欢。讨厌,容恺抽风的时候他讨厌,容恺横冲直撞口无遮拦完全不考虑别人感受的时候,他也讨厌。可这喜欢和讨厌合到一起,就分不清哪个更多了。于是就开始让人头疼,甚至发展到一看见他就头疼。   冯一路显然对头疼这样抽象的形容无法理解,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那你俩到底有没有可能?”   这回周铖倒不头疼了,不是有没有可能,是他不准备接受这种可能,所以他干净利落地回答冯一路:“他不是我的菜。”   这是句大实话。   人生近四十载,周铖的感情世界里闯进过很多人,有的人来了又走了,或留下朵云,或留下场雨,有的人来了不愿走,可最终不得不走,于是留下个大坑,或者长久不愈的伤口。但所有这些人都算上,也找不出一个跟容恺符合的影像,从外表,到性格,哪怕合上百分之零点零一呢。   回去的路上,冯一路像解开了某个长久的心结似的,浑身轻松。周铖一边和他聊着,一边又很羡慕,甚至异想天开地琢磨如果和自己纠缠的不是容恺而是花雕,那么事情是不是容易得多。花雕的心思,真是不用正眼看都一览无余,也就冯一路这样的敢心安理得的装傻,而也只有花雕那样的,肯陪着他装。   又或者,也陪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一扇普通的防盗门好像成了魔术师的道具,拉开它,便是新世界。   新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和旧世界一样,但却有的新的组合。   花雕和容恺在接吻,没有什么比这更科幻的。   他们吻的并不热烈,却无比自然,那一下下蜻蜓点水纯得像春天里的小雏菊。   周铖觉得脑袋里掌管思考的那根弦断了,所以他没办法用逻辑思维去分析产生眼前这个景象的前因后果,只能顺着本能去想如果他和冯一路没回来,这两个人接下来是不是要滚床单?   “需要我们俩回避吗?”话一出口,周铖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可能这在外人听来与平时无异,顶多冷淡了一些,可他自己知道,不是的。   容恺放开花花,转头笑得开心:“不用,我俩亲完了。”   周铖眯起眼:“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你在搞什么?”   “我就想找找感觉,看看是不是和谁都成。”   “那检测出来了吗?”   “嗯,”容恺毫不犹豫地点头,微微笑着的眉眼间透出得意,“原来逮着个男的就行,还真跟你没啥关系。”   挑衅,低劣的挑衅,周铖甚至可以想象出容恺是怎么说服花花然后算计着时间上演这么一出。   可结果是,火星人成功了。   周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简单的一个吻产生某种似曾相识的冲动。上一次产生这样的冲动还是被郑鹏虐待的时候。但郑鹏那是往死里折磨他啊,想伸手把那个人掐死是求生的本能反应,而现在,只因为一个挑衅,还是无比幼稚的挑衅,他居然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目的达到,火星人自然从沙发上跳下来,可不是回屋,而是迎面走过来挤进玄关弯腰穿鞋。   周铖静静地看着他把一切弄好,直到要推门。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阻拦的动作,嘴巴先于大脑问出了话:“去哪儿?”   容恺的动作比周铖想象的还要快,几乎是一瞬间便从他的胳膊底下溜了出去,一路小跑跑出半截楼梯,才回头:“找帅哥去咯——”   冯一路已经进了客厅,什么都看不到。   但周铖看到了,逆光的楼道里火星人做了个鬼脸,专为他周铖供应的。   第106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21)   周铖这辈子因为两件事情彻底失控过,每件事情都可以用两个字总结——虐待,鬼脸。   天差地别的属性却是殊途同归,只能说明地球人的攻击力在火星人那里弱爆了。   摔门追出去的时候周铖根本没心思去想门里面的二位会有何种心理活动,他只想把楼道里那熊孩子揪到没人的地方然后收拾到对方老实。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几乎是拉着容恺的胳膊把人一路扯下楼的,期间容恺踉跄了好几下似乎崴了脚,不严重,所以他用崴了的脚还连蹬带踹把周铖好一顿折磨。   等到楼下空地的时候,周铖终于撒够了火,容恺也踹尽兴了,于是两个倒霉催的各自冷静下来。   腊月二十九的夜晚,小区底下根本没人,仰起头,万家灯火,收回目光,四周便只有冷清萧条。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即将到来的明天吸走了,等到那时,空地上便会被鞭炮红彤彤的残骸铺满,哪怕声音没了,也觉喜庆。   夜风吹过,周铖觉出些冷。不过比这冷更让人扛不住的,是心里涌上的浓浓无奈,他拿火星人没辙,真没辙。   “冷吗?”容恺跑出来的时候只穿着单衣,所以周铖故意问。   结果容恺顶着红通通的鼻尖,坚定摇头。   周铖无可奈何,想揍这家伙一顿,都提不起力气:“你知不知道你特别能折腾人?”   容恺想了想:“他们好像都这么说。”   仿佛知道眼前是个没心没肺的,周铖问得直截了当:“亲花雕的感觉怎么样?”   容恺定定地看着周铖的眼睛:“挺好的。”   “不怕冯一路揍你?”   “他不会。”   顿了了,容恺又补了一句:“他舍不得。”   周铖不以为然:“你既不是他孩子,也不是他爱人,凭什么就说他舍不得?”   容恺眨了下眼睛,答非所问:“我饿了。”   周铖囧,没好气道:“上楼吃饭!”   哪知容恺剧烈摇头:“不要!现在上去他还真有可能揍我。”   “原来你不傻啊。”周铖乐了,剩下的气也烟消云散,他发现容恺有一种天赋技能,可以点火,也可以灭火,而且都是分分钟的事。   “傻?”容恺不满意地挑眉,“十个你都没我聪明,切。”   周铖懒得跟他计较,干脆顺着说:“那用你聪明的脑袋瓜想想去哪吃东西。”   容恺刚说个肯就停住了,然后半张着嘴酝酿几秒,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   “行了,知道了。”周铖把人揪过来揽住,走出小区打出租车。   这种哥俩好似的姿势不是周铖习惯的,可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别的,就这火星人还不满意,很认真地问:“你不是应该把羽绒服脱下来给我穿么?”   坐进出租车的时候,周铖语重心长地劝对方:“平时少看韩剧。”   一路上,火星人却出奇的安静。   周铖坐在副驾驶,时不时看向车镜,可镜子里的火星人永远看着窗外。   无数霓虹的光影从他的脸上掠过,模糊了他的表情。   付车钱的时候,火星人先一步下车,然后嗖地窜进了餐厅,等周铖走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点单。   周铖以为容恺所谓的饿不过是为谈话找个由头,或者当时没想出来该怎么解决索性转移话题,结果付完钱看见服务员一样样往盘子里放东西的时候,悟了。对待火星人,真不需要套多复杂的公式,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就对了。   周铖给自己点了杯可乐,却付了几乎全家桶的钱。   容恺吃得风卷残云,不亦乐乎。   周铖和冯一路出去了几乎一整天,故也不知道家里到底什么情况,这时候见容恺狼吞虎咽,便问:“白天没吃东西?”   容恺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回答:“晚上……没吃……”   周铖扶额,仿佛已经看到了若干年后的火星人:“你啊,迟早变成个胖子。”   火星人好容易咽下嘴里的食物,凑过去眼巴巴地问:“变成胖子你就不喜欢了?”   周铖没好气地推了下他脑袋:“现在也不喜欢。”   容恺撇撇嘴,略鄙视地咕哝:“那你还跟我上丨床。”   周铖下意识看了眼四周,腊月二十九的肯德基空空如也,估计远处点餐台的两个小姑娘肯定会研究这俩坐角落里的男人是干啥的,当然,撑死了她们也就能研究出来个谈恋爱,而实际上……   “你也说了,这叫炮丨友。”   “但是炮丨友不能管你和别人上丨床。”   周铖有些惊讶地挑眉,这不分析得挺明白么。   哪知道容恺话锋一转:“所以我得和你好,和你好了才能名正言顺不让你和别人上床,不让你亲别人,男女老少都不行。”   周铖叹口气,忽然有点能理解什么叫心力憔悴了。   他问容恺:“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容恺回答得很果断:“喜欢。”   周铖摇头:“不对,你这不叫喜欢,叫独占欲。”   容恺想也不想就打断:“你说的才不对!”   “那你说。”周铖耸耸肩,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容恺咬住嘴唇,仿佛思考得极其辛苦,好半天,才泄气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计地不想和我好。”   没情商,不代表傻,很多事情容恺看得明白。   “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你那天和我说以后再不和我上床了,所以我就找哑巴试试,看看我是不是跟别人也可以。但是不一样,还是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好。”   周铖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容恺毫不遮掩地讲着自己的心情,忽然有些羡慕。因为容恺的感觉是那样直白得近乎清澈,仿佛就和吃饭呼吸一样简单,而他却没办法捋清自己的心思,哪怕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闹明白了,可很快浓重的雾气又会浮现出来,模糊一切。   “给我点时间。”周铖听见自己这样说,这种表述几乎意味着他快动摇了。   “是因为你现在还想不出来怎么把我绕迷糊,”容恺低头喝饮料,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给你点时间你就能占据理论高地了,到时候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周铖语塞,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口碑有多么差。   良久。   容恺抬起头:“但是我给。谁让我身高体重都压不过你,没办法来强的。”   周铖望进容恺的眼睛,可除了自己的影子,再没看出其他。 第107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22)   吃完饭,周铖以为这个晚上就算是闹腾完了,哪知道容恺一句“现在回去冯一路肯定要念叨”,把两个人送到了快捷酒店。   前台小姐原本坐在电脑后面打瞌睡,看见他俩一瞬间清醒,那表情倍儿精神,双眼直放光:“二位,是标间还是大床房?”   容恺:“大床!”   周铖:“标间。”   小姑娘嘴都合不拢了,完全不顾及客人感受,乐得那叫一个嫣然:“要不您二位再商量商量?”   容恺一脸不满地瞪周铖,哪知道对方根本没有要和他商量的意思,直接把身份证掏出来递过去:“一个标间,麻烦了。”   前台小姐不再八卦,开始尽职尽责地输入信息,末了收了二百押金,把房卡交到了周铖手里。   拿钱的是大爷,这点眼力劲儿小姑娘还是有的。   电梯缓缓上升,容恺站在正中央,闷闷不乐。   周铖有些疲惫地靠在电梯壁上,淡淡道:“一会儿洗个澡,赶紧老实睡觉。”   容恺撇撇嘴:“吃完了就睡,那是猪。”   周铖莞尔:“你以为你比猪强多少?”   容恺回过头,很认真地瞪他。   对视几秒,周铖举手投降:“你比猪强很多,很多很多。”   这是周铖第二次和容恺开房,不过相比第一次的小旅馆,这回的环境明显要好得多。标间以白色为主,从墙壁到床单都很整洁,衣柜写字桌一应俱全,三十七寸液晶电视挂在墙上。卫生间不大,但设备齐全,分隔出三分之一,安装了封闭式淋浴。   不用周铖提醒,容恺就一头扎进了浴室。   周铖大概清楚他怀着什么心思,但也不说破,而是给冯一路打了个报平安的电话。冯一路没有多问什么,显然也在愁云惨雾里,周铖设想了一下那两个人现在家里可能产生几种可能情景,忽然觉得他和容恺这段莫名其妙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愁人。   结束通话,周铖打开电视,刚调了几个频道还没找到好看的节目,容恺已经顶着湿哒哒的脑袋出来了,二话不说夺过他的遥控器,然后催促:“你赶紧去。”   周铖没有效仿火星人的闪电战,而是不紧不慢地洗了很久,才悠哉地擦干身体,穿好浴衣。结果走出来发现,火星人依然精神奕奕地坐在床上。电视里播着并不好看的老电影,火星人也看得很认真,只是仍然可以在周铖踏出浴室的第一时间转头过来,冲他笑。   洁白灯光下,微笑着的火星人忽然有了丝恬静的味道。   周铖走过去,然后停在了空着的那张床面前,一屁股坐了上去。   容恺愣了下。   周铖倒进床里,冲对方眨眨眼:“晚安。”   容恺的表情垮下来,半不甘半懊恼:“你真不跟我上床啦。”   如果火星人二话不说扑过来,周铖想,兴许他还真把持不住,可惜微笑这么内敛的暗示勾引法,对男人的杀伤力着实有限。   当然,仍旧免不了心痒,只是相比后续的麻烦,这点痒,周铖还忍得住。   勾引未果,火星人闷闷地扯过被子,蒙头睡觉。   周铖轻叹口气,下地关了灯,可当他要关床头小灯的时候,容恺却忽然从被子里冒出头,像算准了时间似的:“别关这个。”   周铖纳闷儿:“不晃眼睛吗?”   火星人再一次答非所问:“你干嘛不让我要大床房?”   周铖苦笑,彻底无奈了:“不是说要了大床房我俩就能名正言顺上床了。”对待火星人,说话方式最好直来直去。   哪知道容恺重重皱起眉毛:“谁说非跟你上床了,又不是吃饭喝水,少几顿死不了。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睡觉。”   周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理解能力如此匮乏:“这,有区别?”   “是睡觉!纯睡觉!”容恺怒了,“你怎么满脑子男盗女娼!”   周铖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合着半分钟前还勾引自己的家伙这会儿倒成道德代言人了?   床头灯很暗,暧昧的光晕照在火星人脸上,却遮住了他的表情。   良久,周铖听见火星人小心翼翼的声音:“我保证什么都不做,就想和你在一张床上睡,行么?”   换张床躺下把容恺抱进怀里的时候,周铖想,如果火星人放弃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炸毛蹦哒不死小强的日常行为,全部改成示弱,他或许真的要沦陷。不过转念,又否定了这想法。正因为火星人99%的时间里没心没肺不死小强,才会让这1%特别招人。   关上灯,一切的一切终匿于黑暗。   容恺的身体有些凉,周铖不自觉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轻声道:“睡吧。”   容恺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心满意足地叹口气,然后像说晚安一样说着:“你喜欢我吧。”   这一夜,周铖失眠了。   (23)   正月里的头几天四个大男人在打牌中度过,周铖有些意外地发现容恺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可更让他意外的,是自己的后知后觉。   显然他发现的那个时候,火星人已经抽了很久了,姿势老练,技法娴熟。   周铖莫名的觉着刺眼,好几次都想伸手直接把那玩意儿扇掉,可终是忍住了。   酒店那晚最后的一句“你喜欢我吧”仿佛是结束语,那之后容恺再没提相关话题,无论是明示还是暗示。周铖在牌桌上分了两分心思去玩,剩下的八分心思都在观察揣摩,可仍然瞧不出破绽。   火星人一直在开心,因为一直在赢钱,仅此而已。   越平静,越不安,周铖都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却已经快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心折磨疯了。   他和容恺之间迟早要爆发些什么,周铖是这样想的,哪知道先爆发的是花雕和冯一路。   花雕做了什么无从考证,但周铖可以大概推断,因为这个世上没几件事能让现在的冯一路动手,并且花雕见了血。   当然见血后的冯一路又成了花雕的亲妈,几乎是整整三天,没日没夜的陪床。   其实花雕更希望你能陪睡。   好几次面对憔悴的冯一路,周铖都想这样说,可总归是别人的事情,他最终还是没插嘴。   容恺却没有这么好的围观习惯了,几乎是逮着机会就向花雕灌输你和冯一路是没可能的论调,催眠一般。   他想让花雕死心,傻子都看得出来。   冯一路陪床,晚上家里只剩下周铖和容恺两个人。通常周铖都窝在房间里看书,而容恺在客厅看电视,然后各自睡觉,仿佛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偶尔周铖走出来喝水,容恺也只当他不存在,目光不会从电视上移开半分。   这可能是火星人的新套路,周铖想,于是不自觉就防着对方出招。   一次,两次,次数一多,火星人受不了了:“你喝水就喝水,总看我干嘛?”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话一出口周铖自己先囧了一下,这是……幼儿园级对话?   可不知为什么,容恺这一出声,周铖就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   容恺却破天花没嘲笑他的幼稚,反而放下遥控器,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他。   周铖端着水杯站在那儿,微微歪头:“怎么?”   容恺沉吟了下,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你说为什么冯一路不接受花雕呢,就因为花雕是哑巴?”   周铖倒塌!   合着思索半天是问别人的事!   尽管心里已经囧格里格囧,但周铖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常,甚至回答容恺的问题都没有卡壳:“不是。”   容恺微微皱眉:“那是因为什么?”   周铖耸耸肩,想到了冯一路总挂在嘴边的:“他喜欢女人。”   “去死吧!”容恺一脸鄙视,“没见他对哪个女人比对哑巴好!”   周铖惊讶于容恺的激动,印象中,火星人很少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炸毛,但潜意识里,他却想为冯一路辩解:“可他觉得自己喜欢女人。”   容恺定定看过来,一眨不眨:“就像你觉得你不喜欢我?”   周铖认为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一个火星出品的蓄谋已久的大坑,可他不知道该如何潇洒地跳出来,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坑底。   容恺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问:“我不懂,为什么心里明明很难受,还要继续喜欢呢?放弃不就好了。”   周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仿佛附和:“是啊,放弃不就好了。”   容恺扯了下嘴角,重新坐回电视机面前。   这一次,没有反驳。   望着火星人的背影,周铖忽然涌起一阵不安,这不安来得毫无道理,来得匪夷所思,却也来得汹涌而强烈。 第108章 番外《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   (24)   花雕终是离开了。   周铖料到了这种可能,可当这种可能真正发生的时候,却依然有些难以相信。花雕的坚持与果断出乎了他的意料,确切的说,花雕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从一个争勇斗狠的少年变成了隐忍成熟的青年,但没有人真正察觉到这种变化。   包括冯一路。   这个总恨不得把全天下人都拢到自己翅膀底下保护着的鸡妈妈,此刻正坐在地上抽烟,姿势就像个被抓进局子的盲流,只不过他倚靠的是沙发边缘,而盲流倚靠的是暖气片。但他的眼神没盲流那么短浅,而是飘飘悠悠的,仿佛看着遥远的未来,抑或曾经的过去。   “这样挺好。”   压抑的空气里忽然传来淡淡的声音。周铖循声望去,火星人没什么表情,只是眼里忽明忽暗地闪着一些异样的光。   周铖怔怔看着,有些念头在脑袋里晃,可他抓不住。   容恺忽然回屋,再出来时,已经穿上了外套。   那股巨大的不安再次袭向周铖,他甚至来不及分析内中原因,便下意识挡住了对方的去路:“干嘛去?”   容恺的表情自然而轻松,就好像他只是出去买包烟:“不干嘛,出去转转。”   或许是被对方随意的情绪感染,周铖觉得自己没那么紧绷了:“过马路看着点儿红绿灯。”   可是火星人笑了,那笑仿佛一根针,刺破周铖的伪装,直直刺进他心里:“是不是怕我也跑了?”   周铖语塞,他发现自己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几次被堵得无言,都贡献给了眼前的家伙。   可是那家伙还在笑,一幅摆明我就是要气你你能奈我何的模样:“我不是花花,放一百二十个心。啧,又不是非你不可。”   很幼稚的招数。   偏偏,周铖想揍人了,最好把这家伙打得哪儿都去不了,只能躺在床上哀哀的叫。   可是痊愈之后呢,这家伙还会跑,这是个没心没肺的狼崽子,他不会管旁人如何,你不让他舒坦,他就尽情的作,作到他自己舒坦为止。   认了吧。   脑海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周铖忽然感觉一阵轻松,仿佛积压许久的负面情绪都找到了出口,然后心空得干干净净,只等着这家伙登堂入室。   “真的么?”他听见自己这样问,带了点戏谑,又存了些认真。   “好吧最后一句我收回,”容恺不笑了,直直看过来,认真而坦然,“你听好,截止到目前,还是。但以后,谁说得准呢。”   截至目前,还是。   周铖回味着这句话,忽然感觉到刚收拾得空荡荡的心底开出一朵小花,孤零零的,却柔软而芬芳。   “别以后了,”周铖听见自己的声音,貌似稳定,却藏着迫不及待,“就在当下。”   火星人愣住了,半分钟前的轻松随意全都不见,连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你……什么意思?”   周铖勾起嘴角,觉得熟悉的自己回来了。这感觉很踏实,就像坐着热气球漫无目的地飞了很久,终于落回起点,看见了熟悉的景色和人群。   他勾勾手指。   火星人怯怯的,仿佛刚从降落在地球上的UFO里走出来,往前的每一步,都带着对地球的防备。   可是有人等不及了。   伸手把容恺扯到怀里,周铖终于亲上了觊觎多日的嘴唇。   ……   【你喜欢花雕么?】   【我喜欢他和我喜欢你不一样。】   【但是我对你跟你对花雕一样。】   【可我没和花雕上床。】   【所以我以后也不跟你上床了。】   七窍玲珑心的周大仙在甜美的滋味里依然不自觉地闪回了往昔,用以自省。   以后万不可做这种决定了,愚蠢的地球人。   (25)   火星人和地球人亲完的时候,客厅已经空空荡荡。   “他回屋了。”容恺客观陈述。   “嗯。”周铖淡淡应着。   片刻安静后   容恺抬头露出雪白的牙齿:“那咱们也进屋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冯一路和花雕的事情别人插不上手,周铖把火星人扔床上的时候想,还是先把自家的事情弄成板上钉钉吧。   火星人很激动,沾了床就开始脱衣服,脱完自己的就来扒周铖的,后者莞尔,按住那娴熟的爪子,调侃:“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周铖离容恺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的睫毛在自己呼出的热气中抖动。   “我喜欢你啊。”容恺眨了下亮晶晶的眼睛,一派理所当然。   周铖忽然开心起来,在这简单而直接的喜欢里。   进入的时候久疏战场的容恺喊了疼,可周铖没停,直接用更猛烈的冲击把这疼给撞散了。到后面容恺抱着他死不撒手,像泡在水里的旱鸭子终于揪住了救生圈。   周铖第一次帮事后的火星人洗了澡,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香气宜人。   我这么好的人上哪找去   火星人在他贴心的伺候中恢复了精神,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缠着他问:“你喜欢我吗?”   周铖很认真地想了想,似乎还是不能这么简单粗暴的定义。   他对火星人的感觉完全不是喜欢这种单薄的词能承载的,哪怕是头疼,都比喜欢要来得猛烈,尤其是火星人作的时候,他会疼的头痛欲裂,疼的挂心挂肺。   没等来回应,火星人也不恼,他现在很舒服,舒服得思路一片清明,条条大路通罗马,所以他换了个更具体的问法:“那你跟我在一起之后还会去找别的男人吗?还会和别的男人亲嘴,上床,摸来摸去吗?”   这个问题就很好回答了,周铖甚至不需要思索:“不会。”   火星人再接再厉:“那会在心里想这些吗?”   周铖设想了一下:“应该,也不会。”   “那你就是喜欢我了。”火星人终于到了罗马。   周铖不置可否,撑着脑袋想听听容恺还有什么高谈阔论。   后者也不负众望,得出满意结论后立刻开始掰手指头一条条数论据以巩固“喜欢”的正确性:“我比大金子和那个什么鹏好多了,又聪明,又会赚钱,没有老婆孩子,不会让你疼,也不会虐待你……”   俯身过去堵住那张聒噪的嘴,周铖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至此,周大仙和纸老虎的爱恨情仇算是暂时落下帷幕鸟~~   接下来壮壮会再补上两三篇番外,算是后续生活的补充,一些日常片段等。有路哥花花的,也有大仙老虎的。   最后,元宵节快乐! 第109章 番外《扫墓》   花花生气了。   冯一路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距离花花把他当成空气,已经足足过去七个小时,并且,还在继续。   平时这个时候,冯一路会坐在沙发里看新闻,花花则会像条大型狗狗一样围着他转,或是削苹果,或是拱到他身上蹭啊蹭,直到冯一路耐心消失,一巴掌打他头上,他才会安静下来,老实地窝在主人身边,可怜巴巴。但如果冯一路冲他笑一下,他又会立刻原地满状态复活,逮着机会还会扑上来亲两口。狗狗有多喜欢舔人,花花就有多喜欢亲人,接吻狂,这是冯一路给他下的定义。   但今天,换成了花花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冯一路倒有些急得团团转了。   努力回忆事件的导火索,似乎就是中午冯静和他闲聊时的那一句话。   随着饭店规模扩大,冯一路新招了一批员工,冯静是这里面最出色的,大专毕业,二十五岁,有三年的酒店工作经验,长得又端庄大方很让人有好感,所以冯一路直接让她做了大堂经理,负责迎来送往的接待、所有服务员的统筹调配以及客人的各种突发事件。冯静也做的很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融入了饭店的工作班子,无论是前面的服务员还是后厨的师傅们都挺喜欢她,后厨甚至有几个年轻师傅跃跃欲试还想要追求一把这位窈窕淑女。作为老板,冯一路自然也喜欢这样的员工,于是有事没事也会关怀关怀下属,聊上几句家常,送上几句鼓励,以便维系对方对饭店的归属感。   今天下雨,中午客人并不多,冯一路巡视到大堂,冯静见老板来了,自然走过来汇报一下工作,汇报完,便顺带聊了两句。   其实聊得也挺稀松平常,冯静像每一个刚和他熟识起来的员工一样,问:“老板你怎么不结婚?”   这个问题简直成了冯一路近些年的必考题,于是标准答案张口就来:“都这岁数了,又有过黑历史,祸害别人干啥啊,自己挺好的。”   冯一路从不避讳自己坐过牢,谣言这东西是个顺毛驴,你越捂着它越跟你较劲,你撒开膀子随它去,它反倒消停了。现在全饭店员工都拿他当浪子回头的楷模,金光灿灿的。   “什么就这岁数啊,”冯静是个直爽的北方姑娘,当下来了句,“我就喜欢岁数比我大的。”   本来这话就禁不住细琢磨,偏巧正赶上后厨一个切菜小工跑出来收快递,见到冯一路本来还有点忐忑,毕竟上班时间擅离职守还是收淘宝快递实在太多槽点,可那句“我就喜欢岁数比我大的”顺着风就刮进了他耳朵,机智伶俐的小工看看冯静,又看看冯一路,瞬间换上微妙笑容,一副“我懂我懂你们继续”的表情,一溜小跑奔出去签收了。等小工拿着快递回来,冯一路有心嘱咐两句别乱说,可又觉得这样更加显得他心虚,最终还是没言语。   现在看来小工不负众望,向整个后厨传达了老板和大堂经理有暧昧关系的惊天发现。最重要的是,后厨有个完全没有架子的负责人,且还是老板同吃同住的异姓兄弟,一个牢房出来,感情比穿一条裤子还深,冯一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整个后厨肯定围着花花刨根问底来着。如果说花花乍一听见还会怀疑,那经过你一句我一句的发酵,这会儿怕是把自己这始乱终弃的罪名板上钉钉了。   冯一路脑补出整个过程,感觉到一种蛋蛋的忧桑。   电视忽然被关闭,整个客厅陷入微妙的安静。   花花放下遥控器,毫无预警地转向冯一路,没什么表情,只那么定定看着。   冯一路正来回踱步,对上花花的视线,就被定住了。他想从那一双黑亮的眸子找出些情绪,比如气愤,凶狠,伤心,或者其他,但都没有。那双眼睛一如初见时黑不见底,仿佛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我和冯静没什么,我都能当她爹了。”一字一句地说完,冯一路起伏了半晚上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好像他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事儿连辩解都不值当,“非要说有什么关系,那顶多五百年前是本家。”   花花微微眯了下眼睛,似乎在琢磨可信与否。   冯一路豁出去了,举起手:“我现在对女的根本硬不起来,要不我发誓?”   “你阳痿了?”   忽来的天外之音差点儿把冯一路吓死,他还以为花花开口说话了!   容恺甩着手指头上的钥匙圈,特自来熟地登堂入室,直奔厨房:“借点酱油。你俩继续聊~”   聊你妹。   冯一路没好气地看着火星人翻箱倒柜,半天,那人走出来又想起之前听到的,补充询问:“你对女的不行了?啥时候试的?”   花花的眼神暗了下。   冯一路想掐死小疯子!   那天晚上被冯一路命名为屈辱之夜。他几乎是使劲浑身解数来讨好花花,跟个充气娃娃似的,随便对方摆造型,想怎么搞怎么搞,到后来洗完澡,他已经累的老胳膊老腿魂归西天,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那没良心的还要亲,各种亲,亲的他做梦都满世界红唇!   次日冯静看到他肿的跟香肠的嘴,暧昧笑了:“老板你不老实,明明不是单身。”   冯一路只得尴尬笑笑,结果一笑牵动嘴角细小伤口,倒吸口凉气,在心里把那没良心的狼崽子又骂了个狗血淋头。   冯静不知道老板的心理活动,只是调侃完,趁着轻松的气氛,问了一直想问的:“老板,花师傅大名叫什么,总不会也是花花吧?”   花花现在负责整个后厨,而且人人都知道他和冯一路的关系,俨然就是个二老板,所以大家都尊敬地叫他一声花师傅,他又不会说话,别人这么叫,便也这么应了,至于冯一路,自然还是花花花花的叫,于是全饭店都知道花师傅小名叫花花,但大名是啥,还真没人关心过。   不过问个名字不算事儿,所以冯一路很大方地告知:“花雕,挺有意思的吧。”   很多年没叫过花花大名了,确切的说从认识就很少叫,于是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带给冯一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仿佛在叫另外一个人,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冯静却乐了,很开心的样子:“花雕,这不是酒名儿嘛。”   “谁说不是呢。”冯一路也跟着乐起来,好像这么多年才发现这个笑点。   笑完了,冯静轻咳两声,忽然问:“花师傅才三十多吧,怎么也不见他张罗找对象结婚的。”   冯静的声音不自然压低,整个人透着微妙的紧张。   一道闪电划过冯一路大脑,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跟个不明真相的小丫头置气显然很幼稚,但冯一路的理智没办法压制这股幼稚的邪火——挖墙脚都挖到老子跟前了!   “他心里有人了,”冯一路听见自己硬邦邦的声音,“结婚不结婚的只是个形式。”   冯静的情绪掩饰得很好,只是眼里的失落无论如何也遮不住。   冯一路在心里骂自己,你个不害臊的老东西!骂完了,又骂花花,你个到处勾人的小东西!   晚上,这一老一小又躺进被窝。   昨夜做得太凶,花花也觉得有些歉意,打算今天晚上让冯一路缓缓,于是只是抱着他。   冯一路不干了,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被嫌弃了,于是翻身压到花花身上,照着他的嘴就亲了下去!   花花大喜过望,难得碰见冯一路主动,立即狼化,又开始咬啊咬。   被手指头插进去的时候冯一路就已经后悔了,等换上大家伙,这厮便想临阵脱逃。可不管怎么爬,都让花花拽回去,最终成了砧板上的肉,被人拆吞入腹。   事后,冯一路又累成了死狗,可死狗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于是他把花花揪过来,眉对眉眼对眼地嘱咐:“听好了,将来我就是老了你也不能把我送养老院啥的,你要敢,我就在养老院把自己弄死,再飘回来把你弄死。”   花花眨了眨眼,很认真地比划:你老了的时候,我也老了。   冯一路没好气地扒拉一下他脑袋:“别趁机给自己抬份儿,老子大你多半轮呢!”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你可好长时间没管我叫哥了。”   花花乐了:以后叫。   冯一路不干:“现在叫。”   花花很惆怅地叹口气,从命:哥,我们再来一次吧。   “……”   冯静的事情冯一路一个字儿没给花花透。   防火防盗防小三,这是屋主的正当权益。   冯静倒不是个执着的,那之后有个常来吃饭的客人追她,没多久,两个人便顺利交往。   心里大石落地,冯一路开始寻思另外一件事。   ……   清明   墓园永远让人觉得宁静,这宁静并不是死气沉沉,而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安详。   花花跟着来过许多次了,他没有亲人可祭拜,于是便每次都陪着冯一路来给冯老爹扫墓,以兄弟的身份。   来到墓前,花花熟练地把水果和花摆好,又点上香,认真地拜完,便退到旁边站着,留下空间让冯一路和他爹说话。   冯一路同从前一样席地而坐,倒上两杯酒,一杯给他爹,一杯给他自己。   花花抬头看天,天很蓝,很宽广,看着看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疏离,自己就要像鸟一样飞上天际……   “我就不给你整那些什么我很好我不错啊虚头巴脑的了,你听好了,花花你认得的,是我兄弟,但也是我媳妇儿,”冯一路顿了顿,又强调一遍,“咱老冯家的媳妇儿。”   一阵风吹过,略带凉意。   冯一路皱皱鼻子,想打喷嚏,但没打出来:“你千万别从地底下跳出来,会给你儿子吓死的。”   墓碑依然安静。   “你没跳出来我就当你同意了,”冯一路伸手去拉站在旁边的花花,“来,叫爹。”   花花没动。   冯一路抬头去看,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好像有一滴带着温度的水落到他脸颊,但很快,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第110章 番外《亲爹》   如果说周铖和容恺的生活里有什么是像空气一样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吵架。   看电视抢遥控器会吵。   玩电脑打游戏会吵。   心血来潮厨房做个饭会吵。   楼下邻居狗晚上乱叫一个要骂一个要忍也会吵。   周大仙看不上火星人的没常识,总想管一管,火星人顶烦周大仙的说教,于是一被管就炸毛。如果非要找一个完全没有吵架的时间段,那只能是在床上,前者会把后者干得再没力气吵。   周铖从来都不赞成用暴力解决问题,他相信凭借人的理性是可以压制住内心阴暗面的,可一沾上床,那理性就飞到了火星人的故乡。   这一次又为了什么吵的架呢?心思缜密如周铖,都记不起来了,他只知道两个加起来七十多岁的男人在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放着无数高雅活动不做,生生在客厅里互相指责了半个小时,虽然一个站在那儿脸红脖子粗,一个坐在沙发里冷静自若,但攻防依然十分精彩,你一句我一句,打得难解难分。   论吵架,火星人永远败多胜少,但架不住他没分寸,喜欢放狠话,比如现在,他就信誓旦旦咬定当初和周铖擦出火花是被死GAY掰弯了,带坏了,往小了说是诱拐,往大了就是诱丨奸,并且翻出第一次有暴力嫌疑的旅馆做丨爱来证明说辞的可靠性!   周铖心里的火被点燃了,很奇怪,明明知道火星人说话不走脑子,尤其是气头上,脑子完全蒸发,可还是会被点火,点着了,那话就不受控制了:“就当第一次是我拐你,后来呢,谁非跟我做炮丨友还左一个求抱抱右一个求亲亲的。我发善心满足群众要求了,现在倒落一身不是。”   如果说容恺之前是气,那现在就是气疯了,眼圈开始不受控制的泛红,怒极攻心根本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翻来覆去就一个词:“分手!不用你发善心,我他妈不跟你过了!”   这不是火星人第一次提分,也注定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周铖特大度地耸耸肩:“随你。”   摔门而出。   火星人永远都只会这招。   周铖深呼吸,再呼吸,过了很久才把心头那股火散出去。   再这样下去要折寿了,他想,当初怎么就脑袋发热同意跟容恺在一起了呢,不科学。   思来想去,周铖也只能归结到下半身。火星人在床上的滋味蚀骨销魂,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庸俗的人,关键时刻也有信心把持得住,但显然在火星人的问题上,他没有认真把持。   要不……散了算了?   这念头闪过的时候,距离火星人离家出走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周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下,但只是一小下,很快他就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给这种想法找到了出处。可不可行姑且不论,起码有这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他在精神上遭遇了火星人给予的无尽折磨,于是趋利避害的潜意识便总蠢蠢欲动地想要脱离这境况。   手机忽然尖叫起来,确切的说是个女人的惨叫,打断了周大仙的思考,也增加了周大仙的烦躁——容恺又偷偷换了他的手机铃声,而且一次比一次难听!   “想通了?”周铖的声音有些冷,依然淡淡的,“想通了就赶紧回来,没人等你吃饭。”   “正好,我晚上在外面吃。”电话那头不是呛声,而是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周铖觉出不对,如果这个时候对方回一句谁他妈用你等老子在外头吃一样他倒不觉得奇怪了。   “那就这样,我挂了。”容恺的气息有些不稳,似乎急于结束通话。   “出什么事了。”周铖眯起眼睛,打断他。   “没啊,”容恺的否定几乎是立刻的,“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晚上不回去吃饭,呃,可能也不回去睡觉了,反正你现在也不想看见我嘛我回去了也……”   “容恺。”周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火星人,一旦叫了,就代表严重警告。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安静,然后周铖听见火星人故作轻松地说:“也没啥啦,就我刚才在路上遇见我爸了,嗯,亲爸。”   “你在哪儿?”   “嗯?”   “我他妈问你现在在那儿!”   忽然爆发的周铖把火星人吓着了,连忙报上一串地址。   周铖只需要听一遍,挂上电话便奔赴现场。   火星人不应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哪又冒出来个爹?而爹又要干嘛?把火星人接回火星?   周铖早忘了不久前潜意识还提醒他可以跟容恺散。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火星人要被火星爹接走了,他必须赶在飞碟离开地球前赶去阻止!   至于为什么阻止?不重要。阻止下来做什么?不重要。哪怕就留着跟自己吵,吵得脑瓜欲裂,他也认了。   容恺给出的地址很偏,周铖怀疑他两个小时都用在了赶路上,以至于出租车司机玩命的开,抵达目的地也用了一个半小时。   容恺坐在餐厅的靠窗位置,周铖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大脑袋。   悬了一路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走进餐厅,周铖和迎上前的侍应说找朋友,便径直来到容恺的桌子,餐具有两套,可人只有一个。   “怎么就剩你了?”周铖扯开椅子坐到容恺对面。   “谁让你来得慢。”火星人耸耸肩,一副无辜表情。   周铖把眼前盛着残羹冷炙的盘子往边上推了推,漫不经心地问:“都聊什么了?”   “就聊这些年的日子呗,另外表达了一下他让我自生自灭的羞愧。”   “就这些?”   “不然呢,”火星人凑上前,不怀好意地笑,“你觉得还应该有什么?”   周铖不动如钟,沉默。   “电话里那么着急,怎么现在蔫了?”火星人挑挑眉毛,“舍不得我就直说么,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   周铖乐了:“你这自信哪来的呢,求解惑。”   容恺的笑容淡下来,终于消失:“那你着急跑过来干嘛?不是怕我跟他走吗?”   周铖眯起眼睛:“他让你跟他回家了?”   “嗯,说要好好补偿我,”容恺直了直身子,坐正,“我本来告诉他要考虑两天,现在看来不用了,反正你也烦我了,对吧。”   “对,”周铖静静看着对方,“你烦的要命。”   容恺愣在那儿,动了好几次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周铖伸手抹掉火星人嘴角不知何时沾上的奶油,继续道:“我现在已经让你要走半条命了,那剩下的,你还要不要?”   容恺没回答。   周大仙不知道火星人是如何飞跃整张桌子的,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和软座已经被一同扑倒,侍应以为他们在斗殴,想上来拉架又怕被误伤,在理智和良知间纠结挣扎。   那是一个周铖生命中值得纪念的夜晚。   因为他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坦然承认自己就是个受丨虐丨狂,如果有一天因为和容恺吵架心梗猝死,阎王面前,他也会如实告知:我自找的,你尽情鄙视我吧。   至于容恺的亲爹,再没出现。   很久之后周铖才知道,那天晚上火星人不只接收到了回家的橄榄枝,同时也抛出了出柜的火箭炮,于是橄榄枝被炸得灰飞烟灭,亲爹走之前还摔了两个盘子。   “这种爹不要也罢。”一次事后聊起这个,周铖说。   火星人点头:“本来也没打算要,有你就够了。”   周铖总觉得这逻辑关系有点乱,却在看到火星人伸出的胳膊后,很自然把人抱到怀里,再然后,就什么逻辑不逻辑的都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世间至此,就真的结束了。   真心感谢大家一路陪着壮壮到这里。   三月开坑,三月结束,还真是整一年。这文写的很慢热,于是也很慢,能坚持到这里的朋友,都是真汉子!那些没坚持住然后鄙视俺的朋友,俺也虚心接受,汗,总之世间写的内心很宁静,感觉生活就该是这样一点一滴细水长流。如果同样的心情有哪怕传递出去一点点,就是俺的成功了。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喜欢这文的朋友,没你们的鼓励,就不会有这篇文。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