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快死了》作者:莫寻秋野 文案: 三单元的老陈家是重组家庭。 但俩儿子刚成年,他家就在小区里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大家丑。 因为这个,家里两个儿子都离开了。 一个回去找他亲妈了,一个出国了,两个都再也没回来。 但最近,老陈死了。 两个儿子终于都回来了,来主持他的葬礼。 但葬礼气氛尴尬,两个儿子之间更是微妙。席上有人看不明白,八卦心熊熊燃烧,便嗑着瓜子小心问旁人:“他们家咋回事?不管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儿,这哥俩也不用这么尴尬吧?” “你说什么?你不知道?” 旁人大惊,压低声音说,“就是这哥俩自己出的丑事啊!” * 陈舷望了眼他十年不见,曾经没血缘的弟弟,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拉了拉他。 “你哥我快死了,”他很平静地说,“去那边说两句话吧,行不行?” 方谕笑了声:“那今天死吧,顺便就给你一起办了。哦不对,我不用管你。” “不是你说的吗,你死外面都不用我再管了。” 陈舷脸白了又白,扯了个很难看的笑出来。 他再说不出什么话,又把已经攥到手心里来的胃癌诊断书,塞进了最里面去。 1v1,he,癌症能好 有一定追妻hzc情节 1.破镜重圆+重症+双方重逢初期都很拧巴的狗血酸涩梗 2.1v1he,双洁。受已经患癌,攻不知道,酸涩,有糖有刀) 3.回忆杀情节有,校园情节有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正剧 主角:陈舷 方谕 一句话简介:你弟不在乎(装的) 立意:努力长大,把命运抓在自己手中 第1章 方谕 陈舷回到家的时候,家门口已经堆满了人。 邻居们把单元门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窸窸窣窣说着闲话。 “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听说是猝死。”有人小声说,“这几天过年嘛,家里来亲戚了。老陈陪着他们在屋头里打麻将,打了个通宵以后摸了把顶好的好牌,刚喊了声‘胡了’就倒了,刚进急诊,就挂了。” 陈舷一口水呛住了。 他咳嗽两声,捂住嘴巴,转头走离出去几米。 身后的邻居们丝毫没注意到,还在窃窃私语。他们连连摇头,叹着气说“人生真是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陈舷没憋住,咳嗽着笑出声。 陈胜强——他亲爸死了这事儿,是昨天他后妈告诉他的。 陈胜强的二婚对象方真圆——他后妈时隔数年地给他打了电话,叫他回来给他爹办后事。 陈舷便简单收拾了东西,订了最近的一班高铁回来了,一个多小时前刚到站。方真圆还是老样子,没在电话里多说,只催着他回来。 这会儿在门口偷听了一耳朵,陈舷才知道老陈到底怎么死的。 居然死于胡了一把好牌,说出去都笑死人。 老陈家单元门口乌泱泱地挤满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邻居。 陈舷怎么看怎么想笑。 喝掉瓶子里最后一口凉水,陈舷把瓶子随手扔进了身后的垃圾箱里,朝着空气悠悠地吐了口白气。 还没出大年初七,正是深冬,小区里积雪没化,老树萧条,树干光秃秃地跟着冬风摇晃。 喝了凉水,胃里又电钻似的一阵疼。陈舷暗自咬咬牙,裹紧衣领子,往人群那边走。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陈舷进了单元门。 单元门里有个高高瘦瘦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声嘶力竭一脸不耐地驱赶人群:“有什么好看的?能不能散了,你们也不嫌晦气!哎,你等会儿,你干什么的?看热闹看到家里来了!?出——” 陈舷说:“我陈舷。” 男人一顿,突然不吭声了,难以置信地把他打量了番。 “陈舷?” 陈舷朝他笑笑,一脸病恹恹的惨白,好像个马上要被风吹走的纸片。 他面容憔悴,嘴唇毫无血色,眼镜上起了一层雾霜,挡得镜片后头的一双狐狸眼模模糊糊。身上裹着的大衣包着一身惨戚戚的瘦骨,一脑袋黑毛在单元门前萧瑟的风里被吹得乱飞。 他就像冬天老树枝丫上最后一片惨黄叶子,在冬风里雨打风吹,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嘎巴了。 也不怪人家认不出他。 陈舷离家前十七八岁,是个体育生,那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儿,放学不是打篮球就是牵着老毛疯跑——老毛是以前他们家养的一只大金毛。 他那时候有活力,虽然也瘦,但浑身上下肌肉匀称,翻墙出校上树摘果什么都干,皮得很。 哪儿像现在这样,跟个纸片子似的。 男人沉默了会儿,给他让了路:“你进去吧。” 陈舷点点头,抬脚往里走。 走了没两步,男人叫住了他。 男人面色复杂。他想起前几年发生的一些事,和听过的一些传言,于是半同情半提醒地说:“还在十一楼,两梯一户来着,进去就是。” 陈舷哭笑不得:“我知道啊。” “……我怕你不记事了。”男人讪讪地说,“我听说你……” 男人欲言又止。怕话说出来太伤人,他没敢再往下说。 陈舷吃吃笑出了声来。他笑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眼睛弯弯像只狐狸。 可他太瘦了,笑容也苍白勉强。 男人看得心里一晃,心里太不是滋味儿。 “没那么严重,”陈舷居然反过来安慰他说,“没事。” 男人朝他点点头:“好。” 陈舷转头又往里走。走了几步,他缓缓停下。 他回身:“那个。” 男人回头望向他。 “那个谁,”陈舷顿了顿,咽了口口水,脸上的笑忽然惨淡,“方谕……要回来吗?” 一提方谕,男人脸上也有点僵。 “嫂子……你方姨昨天给他打电话了,他应该也要回来。毕竟再怎么说,他也管你爹叫了几年爸。”男人说,“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陈舷摇摇头。 离家后,方谕的事他半点儿都不知道。 “方谕后来去意大利了,听说读了个很有名的艺术学院。”男人说,“毕业以后他好像就留在那边,现在是个挺有名的设计师,在给人设计衣服。这事儿这么突然,他就算要回来,估计也得要几天,意大利挺远的。” “你把你爹送去下葬,就走吧。葬礼的事他弄,你就把棺材的事儿弄一弄就好。” 男人说着说着就面色紧绷,五官都透着紧张。 陈舷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了,笑了声:“没事,见到面也不会又打起来的。那会儿我俩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这一晃都多少年了?我都奔三了,他也二十好几了,怎么可能还要打,又不是小孩了。” 有他这话,男人松了口气。 “那你快去吧。”男人说,“你爸也在上面。” 陈舷笑着朝他点点头,回头走了,这次再没有停下。 他走到电梯跟前,上了电梯。 陈舷摁下按钮,电梯的门开了。他走进去,电梯里的灯惨白兮兮地落在他身上,照得那一张脸更没血色。 陈舷摁下楼层,抬头,见男人还在看他,就朝他笑笑,挥了挥手。 “我先上去了。”他说。 “陈舷,”男人说,“我还是你叔叔。” 陈舷一愣,那张笑脸终于出了丝裂缝。 片刻,他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并不动容,反倒局促。 电梯门关上了。 男人身后的单元门外,邻里街坊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又响了些,似乎是在谈论陈舷。男人听见有人问“那是谁”,又听见有人嫌弃地说,“一个精神病”。 一个精神病。 冬风更冷了,吹得男人后脊骨发凉。 男人叹了口气,气息化作一团白气,消散在风里。 挺好的孩子。 男人想,他哥真是造孽。 上了十一楼,陈舷出了电梯。家里的门大开着,三五个人站在门口,屋子里也有人。一阵抽抽搭搭的抽泣声,从里头传出来,陈舷一听就浑身一震,站在电梯里僵了会儿才走出门。 这抽泣声他太熟悉,十二年前东窗事发那几天,每天不管睁眼闭眼,家里都是这个声儿。 在屋外人异样的目光中,陈舷走进屋子里,果不其然,看见方真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掩面哭泣。 他敲了两下门,方真圆抬起头来。 陈舷张了张嘴,突然哽了下。 他不知道该叫方真圆什么好。 哑巴几秒,陈舷不尴不尬地跳过称呼,直接问:“他人呢?” 方真圆两眼通红,看见他时却目光愤恨起来。她吸了口气,往卧室里撇撇脸。 陈舷抬脚进了卧室。一进去,就见他十二年不见的亲爹毫无血色地仰面躺在床上,两眼紧闭神情安详,浑身青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床边坐着几个眼熟的人,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复杂。 陈舷噗嗤笑出了声。 此情此景还笑出声,真是太没良心。屋子里的几个人顿时望向他,有人难以置信,有人狠狠剜他。 陈舷捂了捂嘴。他尽力敛起笑来,正色问道:“听外面的人说,昨天送去医院急诊了。送去的医院,不管遗体善后?” 一个脸色难看的亲戚说:“医院管,但是小圆怕医院处理不好,签了字带回来了。” “一会儿,你就联系个殡仪馆的,让他们来处理吧。”另一个亲戚说,“你是他儿子,这钱该你出。” 陈舷这下明白了。 怪不得方真圆拉下脸来让他过来,原来是想让他来出下葬的钱。 陈舷又笑出声来,他看了眼床上尸骨未寒的亲爹。 “你到底笑什么?” 床边,一个年迈的大爷亲戚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你亲爹死了,你到底笑什么!?像话吗你!” “我早就不是他儿子了啊。”陈舷无奈地看向他,“这事儿不是你们十几年前开了个批.斗大会认定的吗。出了这个门,我就不是你们这个老陈家的了。” “你!” 大爷正要继续发作,旁边站起来另一个亲戚。亲戚拍了拍大爷的手背,抬头拧紧眉头望向陈舷。 他面色阴沉:“那你是不想管了?” “我可没说我不管。”陈舷笑着,“反正身上就剩最后一点儿了,我也不打算用,你们想要就拿去呗。” 他这话莫名其妙,驴头不对马嘴的,亲戚听了个一头雾水:“什么?” “我会管的。”陈舷拖长语调,声音懒懒散散,“你们不就是还想榨干我的钱嘛。可以,给你们,虽然我穷的什么都不剩了,但是你们想要,我就把最后一分都给你们。” 亲戚们被他说得脸色扭曲,个个都不悦。 “你这孩子,瞎胡说什么?好像我们逼你一样!” “你也不想想,当年为什么不想再认你!你是你爸唯一的亲儿子,当年却干那么畜生的事儿,谁还敢认你?” “这么多年,你爸都死了,你都没尽孝。”一个亲戚语重心长,“让你出这个钱,也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弥补你爸!” “好好好好好,”陈舷连连点头应下,“好,好,好,谢谢各位的大恩大德,我一定弥补,一定弥补。” 他边说边笑,语气用力且诚恳,“我这就找殡仪馆,我一定、一定,给老陈送佛送到西,肯定给他安排最贵的套餐,我让他走得舒舒服服的,绝对不会像我似的,把这辈子过成这吊样。” 陈舷不想再说了,不管亲戚们听了这话又是什么反应,他拿着手机就赶紧转身出门。 方真圆还在客厅里装模作样地抽抽搭搭,陈舷看都不看。 真是个丝毫没变的乌烟瘴气的破地方,陈舷一秒都不想多呆。他出门摁下电梯,低头解锁手机,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找起了殡仪馆。电梯跟前网不好,一个劲儿地加载着,陈舷烦躁地用指尖哒哒地敲了好半天屏幕。 电梯层数一层一层往上走来。 陈舷低头看着手机。 层数终于爬上了十一层。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惨白的光洒进过道里,洒在陈舷身上。 电梯里站了个人,陈舷没看见,点着手机就往里进。 里面的人也往外来。 两人撞了个满怀。 陈舷吓了一跳:“抱——……” ……歉。 陈舷瞳孔一缩。 余下的那个字,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电梯里的人,比陈舷高出半个头去。 他肩宽腰窄,脸庞棱角分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镜片后头是一双狭长深邃的丹凤眼,陈舷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双丹凤眼。 陈舷微微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方…… 方谕。 第2章 吐血 方谕收回脚步。 瞧见陈舷,他微瞪起一双凤眸,震惊好久,才眯起眼。 又犹豫须臾,方谕才难以置信地辨认:“陈舷?” 陈舷浑身一抖。 他瞳孔瑟缩,连连后退好几步。 视野里猛地发眩,胃一瞬就剧痛起来。 冷汗蹭地一下就下来了。陈舷竭力稳住身子,本能地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嘴巴里突然反上来一股恶心的腥甜。 陈舷捂住嘴,再顾不上方谕了。他转头,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子里,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众人一脸懵逼,连抽泣着的方真圆都抬起头,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撞开厕所门,冲进去,反锁上门。 厕所里的照明、换风,甚至气暖都被一起打开。 陈舷呕地吐了出来。 站在门口的一群人:“……” 几人不语,只是看向方谕。 方谕站在电梯门后,无言半晌,笑出了声来。 看一眼就吐是吧。 * 厕所的换风声呜呜地响,陈舷吐得马桶里都是血。 胃越吐越疼,好像在身体里蜷缩着拧起来了。陈舷捂着肚子,疼得弓起后背,呕得昏天黑地,浑身发抖,耳边都开始嗡嗡作响。 好不容易吐干净了些,他呼哧带喘地喘起了粗气。陈舷扶着脑门,扒在马桶边上缓了几口气的空儿,耳鸣也淡去些许。 他听见外头传来声音。 厕所离客厅不远,他听见方真圆家那边的人招呼着:“小鱼,快进来,你妈都哭好久了。” 陈舷咳嗽几声,自己揉揉肚子,偏头望望门外,额角边上又淌下几滴痛出来的冷汗。 外头一阵鞋踩地的脚步声,是方谕进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方真圆吸着气抹着眼泪,声音还带着些哭腔,听得出来是在强装精神。 “正好在礼海办个人展。” 方谕声音发冷,听着跟他妈有点疏离,不知道是不是陈舷的错觉。 “好巧不巧,我就在国内,过来的就快。”方谕说,“回来得早,你不欢迎?” “怎么会呢,你瞎说什么,你可是我儿子。”方真圆忙说,“回国来了也不和你妈说一声,吓了我一跳。” “有人比你吓得更厉害。”方谕说。 陈舷:“……” 他听出方谕这句话是在说给他听了。 真阴阳怪气……也好,阴阳怪气总比上来破口大骂好。 陈舷用力咳了几下,清掉喉咙里的不适,坐直起身。望着满马桶的血,他无奈苦笑几声,摁着马桶边上,他借着力,站起身来,又摁下冲水,把血水都冲走。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洗手台前,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真是跟个皮包骨头一样的脸,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浓得像糊了两团墨上去,嘴边都是血,干巴巴的,像个穿了人皮的骷髅。 陈舷越看自己越觉得丑,再想想外面的方谕,顿时又笑起来。 陈舷摘下眼镜,扑了两下水在脸上,又洗了洗嘴漱了漱口,才戴好眼镜,关上照明换风气暖,打开门。 方谕正站在客厅的窗户边上,背对着他,俯瞰下面的景色。 屋子里暖气足,他脱了身上的黑色长风衣,穿着件暖灰色的毛衣,脖子上挂了两三圈银项链。 听到开门声,他回头,一双凤眼冷漠地瞥了他一下,又收了回去。 陈舷心里晃了一下。 僵了一会儿,陈舷一偏头,才看见原本站在屋外和卧室里的一群亲戚都凑近进来,一双双眼睛都在他和方谕身上滴溜溜地转。 陈舷关上厕所门,把身上的黑大衣紧了几下,转身往外走。 刚走没两步,方真圆就叫住他:“陈舷。” 陈舷脚步一顿。 心里过了一阵对她的骂声,陈舷笑着抬起头:“什么?” “你叫殡仪馆了吗?”方真圆问,“你说你会管你……会管老陈的,是吧?” “啊,当然管,当然管。还没找,我一会儿下去就打电话找人。” “你瞧,”方真圆回头说,“陈舷会管的,你就不用操心了,等着他操持就行。” 方谕目光意味深长地望了他几眼。 ……敢情是让他说给她儿子听。 陈舷又想吐了。他强撑着干笑两声,转身往外走。 “站住。” 这回是方谕。 陈舷又不得不脚步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又想骂方谕了。 方谕说:“怎么非要去外面打电话,这里不能打?” “是啊是啊,”一个好事的亲戚贱笑起来,“这可是你家里,怎么非要出去啊。” 这话一出,陈舷面色一冷。 他脸上立刻没了笑。 “是家吗。”他反问,“这是我家吗?” 四周空气都骤然冷了下来。 那亲戚哈哈笑着,朝他挥挥手:“那么认真干啥,不是你家就不是你家呗。” 方谕不说话了。他低了低眉眼,沉默地扭回头,看向外面,没再吭声。 方真圆也低下脑袋,没有做声。 空气好像突然结冰了,所有人都没再说话。陈舷冷着脸,揪着衣领子,匆匆出了门去。 他走进电梯,惨白的灯照在身上。摁了楼层,陈舷又去按关门的钮。 门没立刻反应,陈舷烦躁地连连点着关门,指尖扣在上面哒哒地响。 门终于关了。 家门终于消失在眼前,陈舷长出了一口气。 他往后慢慢地后退,直到倒到电梯冷冰冰的墙上。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吐得几乎虚脱。望着电子板上慢慢往下坠落的数字,陈舷出了神。 刚见到的方谕的脸,在他眼前浮现。 陈舷笑出声来。 还好。 他想,还好。 除了这两个字,陈舷心里什么话都冒不出来。 他浑身作痛,脑子里空空的,就只是对着方谕震惊的脸一遍一遍地想,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 他不知道,或许是还好总算是逃出生天了一个。 电梯的屏幕已经斑驳,发灰,看着不断倒退下去第一层的数字,陈舷恍然地感觉时光在逆流。 第一次见到方谕的时候,陈舷十五岁。 第3章 再婚 十五岁那年,陈舷还是个健健康康吊儿郎当的初中生。 走路没个正形,校服裤腿挽起来,常年荣登年级倒数第一。 深秋了,宁城三中教学楼外的大杨树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满地的金黄落叶,学校景致凄美。 一阵噼里啪啦的放学铃响,把这安宁景色打断了。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历史。历史老师挺利索,两句话就把知识点收了个尾,最后拿着讲义在讲桌上敲了两下:“下课!” 学生们欢呼起来,嗖地冲出了教室,呜哇乱叫蹦蹦跳跳地就朝着校外飞奔,像一群脱缰的野马。 周五了,也正常。 “老尚!老尚!” 陈舷单肩挎着个双肩包,呜呜嗷嗷地冲出来,抓住他好哥们尚铭,笑得满面春风,“打篮球去啊!” 尚铭也给力地回叫:“走啊!摇人!” 俩人边笑边叫,正跟着人群往外跑时,就听旁边响了一声:“咳。” 两人齐齐一僵。 他俩又齐齐僵硬地扭过脑袋,一瞧,班主任程慧丽靠在办公室门框上。 她朝他俩一挑眉:“又去打球?” 陈舷尴尬片刻,挠挠后脑哈哈一笑:“都周五了,老大,又没晚自习……哎哟!” 程老师拿起手里的尺子,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没大没小!”她骂他,“叫老师,叫什么老大!” 陈舷朝她傻笑:“老师,老师。” 程慧丽板不住脸了,噗嗤笑了。 “行了,去吧。”她说,“周五了,愿意打就去打。不许晚回家啊,自己看着点时间。” “好嘞!” 陈舷如蒙大赦,又喊一声谢谢老师,抓着尚铭就跑了。尚铭也油头滑脑地喊了声“谢谢老师”,跟着陈舷蹦蹦跳跳地跑走。 “走廊上别跳!”程慧丽在后头喊。 他俩应声说行,然后继续跳着跑。 程慧丽无可奈何。 十五岁的陈舷在学校里十分吃得开。 他学习不好,但人缘好。好兄弟尚铭一个吆喝,立马就来了不少人来跟他们打篮球。有跟他一个班的,有跟他不是一个班的,甚至还有不同年的学长和学弟。 学校周五散的早,一群人就去了附近公园里的一个篮球场。 篮球场上热闹了两三个小时,一群人热火朝天地奋战了好久,天渐渐黑了。 一群人打得短袖校服都湿透了,一个个衣服前胸贴后背,大汗淋漓,头发都贴在脑门上。 见天黑了,一群人就散了伙。 “走了啊舷哥!我妈叫我回家吃饭了!” “我也走了舷哥!” “拜拜舷哥,我再不走我妈要唠叨啦!” “哦!” 夕阳落下,一群少年拽着自己湿透了的校服短袖领子扯了几下,跟他打了招呼,就都套上外套,拿起书包走了。 陈舷跟他们挥了挥手,笑着道别后,跟尚铭一块儿把篮球还了回去,也挎上书包回家了。 俩人顺路去便利店买了俩肉包,边啃边回家。 天黑下来了,路上路灯亮起,远处天边只剩一圈橘黄。走着走着,路边小摊上,一个小孩正拽着他妈衣角,指着小摊上挂着的“竹筒粽子”四个字儿叫:“妈,我要吃竹筒粽子!” 那妈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好好好,直起身问店主:“竹筒粽子多少钱?” 陈舷看得一时感慨,叹了口气。 “咋了兄弟?”尚铭问他,“叹啥气,今儿可是礼拜五,明后两天周末。” “有妈真好。”陈舷一脸沧桑。 “有病吧你,你又不是没妈。”尚铭笑骂他,“想你妈啦?想了就去看看呗,你妈不是离得不远嘛,坐高铁就半个多小时。” “懂什么,去不了。”陈舷咬了口包子,“我妈当时都没要我抚养权,我爸说她前年就结婚了,现在又有新家又有新老公的,我过去多给她添堵。” “不会吧,你可是亲儿子。”尚铭嘴巴鼓鼓的,声音含糊,“你妈亲口告诉你,她不要抚养权?” “没有,我爸说的,他说我妈叫他转告给我的。” “喔……”尚铭一阵沉吟,“我怎么听着怪怪的。” “咋?你想说我爸骗我?” “有这个可能性的嘛。你不爱听?” 陈舷没吭声,只是嚼着嘴里的包子。刚才咬的一口有点大,他这会儿嚼得两腮都很鼓,像仓鼠。 “你爸这几年对你也不咋地,都不怎么管你。天天十一二点才到家,学校开家长会也不来。”尚铭说,“我是羡慕你挺自由,但是你别嫌兄弟说话难听,不管你,那就是对你不上心。” 陈舷没吭声,又咬了口包子:“还好吧,他一直没给我找后妈,说不定,就是怕我会在后妈那儿受委屈,才一直单身?” “你太天真了吧舷哥,这才几年——” “尚铭!!!” 一声河东狮子吼从旁边居民楼上传来,路上行人都被狠狠吓得一哆嗦。 尚铭“哎我草”了声。 陈舷嘴里的包子差点呛住。 他转头一看,居民楼中间二层楼的位置,一个短发卷毛穿着粉色家居服的女人开了窗——那是尚铭他老妈。 她推开窗户,两手扒着窗框,正吼着:“大礼拜五的你死哪儿去了!你那死爹都到家了!上来吃饭了!!” 尚铭又羞又恼:“我知道了!你回去啊!很吓人很丢人呐!!” “赶紧滚上来!” 他妈碰地关上窗户。 尚铭一脸死了爹似的扭曲。他抹了把脸,才回头对陈舷说:“那我也走了啊舷哥,明儿出来打电动。” 陈舷哭笑不得:“喔,拜拜。” 尚铭跟他挥挥手,转身一溜烟腾腾跑回家去了,背上的书包都一颠一颠。 陈舷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天彻底黑下来了,天边的那一圈橘黄也消失不见。路上行人又开始来来往往,陈舷抬着头,没一会儿,听见尚铭他们家里有了动静。 “礼拜五你们下午不是三节课?你又死哪儿去了,提早放学还不提早回家?” “我跟舷哥打会儿篮球去嘛!” “又跟陈舷!”他妈抱怨了声,从窗边端起饭菜离开了。 他家窗户边上是厨房。 陈舷再听不见尚铭他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多半是抱怨自己的话。 陈舷的成绩十分稳定,每次都排第一——全年级倒数第一。 尚铭他妈对他有意见不是一两天了,但尚铭雷打不动,还是一直跟陈舷当铁哥们。 夜里起了风,吹得陈舷一脑袋黑毛摇摇。他低头,手里的包子已经没多少了,于是陈舷一连咬了两口,想一口气全部消灭。 刚剩最后一口时,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响了起来,贴着他的大腿震动。 陈舷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一下,颤声着含混地我曹一声,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 拿起手机一看,是他爹陈胜强。 陈舷把嘴里的包子胡乱嚼了几下,囫囵咽了下去,接起来:“干嘛?” 陈胜强开门见山:“下礼拜一到礼拜三你不用去学校了,我给你请了半个礼拜的假。” 陈舷愣了一下:“怎么了?出事了?” “嗯。”陈胜强说,“我结婚。” 陈舷:“………………” 风突然大了。 陈舷举着手机,两眼发木。 手里的包子掉下去,栽楞楞地以头抢地。 一辆大巴车从路边开过,突然摁响喇叭。伴着一阵巨大的鸣笛,尖叫着路过了。 陈舷站在原地,麻木很久:“什么时候的事?” “这周日结。” “不是,谁问你那个了,”陈舷麻着,“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 “关你什么事?”陈胜强哼哼笑了声,“少打听大人的事。等结了婚,就搬进婚房里。你下礼拜一到礼拜三来帮忙搬家,搬完了再回学校,顺便也能跟那谁一起。” “?”陈舷疑惑,“那谁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陈胜强只说,“对了,我结婚那天你先别去。我怕你后妈看见你不自在,结完婚以后你俩再见面。” “……你……” “那就这样,今晚我还要跟人家家里吃饭,又得十一二点了,你自己点外卖吃吧。” 电话里啪一声,陈胜强自顾自地把电话挂了。 陈舷拿开手机,望着只剩下无限回音嘟嘟嘟个不停的页面,没话说了。 老陈真是个很自说自话还自私的人。 陈舷站在风里,又凌乱了很久。 他耳朵边上回响起尚铭的话——他爸对他不上心。 陈舷抽了抽嘴角,呵呵笑出了声。 他越想越觉得搞笑,自己刚刚那句“我爸说不定是怕我在后妈那儿受委屈才一直单身”的屁话,开始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旋。 还响起了回音。 * 第二天周末,陈舷家里就来满了亲戚,双方的都在。 一群人坐在客厅里,桌子上堆满瓜子喜糖花生,他们一边磕着吃着一边聊着婚礼,有时又唠唠家常,然后时不时地发出一阵能把房顶掀翻的笑声。 陈舷坐在自己屋子里,盘腿窝在电脑跟前的旋转椅上,把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沧桑地望着自己屋子窗户上的红色囍字窗花——他突然觉得陈胜强真他大爷丧心病狂一男的,一点儿铺垫都不给自己儿子留,上来就来个王炸。 谁打斗地主不先出个三探探底? 哪儿有上来就俩王带四个二的,他有病吧。 陈舷叹着气。 从门外亲戚们的交谈声里,他理清了些现状。原来陈胜强的二婚对象,是他装修公司里新来的销售。 销售是个销冠,叫方真圆,社交能力超群,长得很漂亮,人很大方也很爽快,该温柔的时候又很温柔。 还是从别的城市来这个宁城打拼的。 而且方真圆居然就住在这个小区里,还就在隔壁楼。 陈舷心说那估计他见过,大家都在同一个小区里,还离得这么近。 陈舷心烦意乱,后面的没怎么听。直到周末吃过午饭,他姑姑陈庆兰推开门进来,说小舷,你今天自己在家吧,我们要去婚房再布置布置,你真圆阿姨明天要接到那边去。你爸也要准备准备,就不回来了。 陈舷愣了下:“不是接到这儿结婚?” “傻孩子,说什么呢,你爸都买婚房了,没跟你说?”陈庆兰捂嘴偷笑,“这个老房子啊,已经卖了。等你爸结完婚,你们这房子就不要了。到时候,你跟你爸去新的大房子住,和你新妈一起过日子。” 陈舷说不出话。 他都不知道他爸还把这房子也卖了。 陈庆兰说完就走了,她嘱咐陈舷说晚上大家都不回来了,要他自己出去整点儿吃,或者在家点个外卖。 陈舷挥挥手说知道了。 陈庆兰笑着离开。 家里的一大群亲戚都一起走了,大家热热闹闹地下了楼。陈舷坐在自己卧室里,又听见他们在楼梯间里嘻嘻哈哈了一阵,说方真圆和陈胜强挺配。 陈舷心烦意乱,想起自己亲妈的脸。 他又叹了口气,低身打开了电脑电源。 电脑开机。 陈舷盯着开机的动画发呆,心思忽然飘了很远。脑子里一阵空白又一阵胡思乱想,过了半天,陈舷微微回过神。 电脑已经开机很久了,开机自启动的软件都一个接一个的蹦到界面上。 陈舷没动,尽管平时最爱打开的游戏已经自觉地自启动了。 一偏头,他看见桌子上的一张相框。 相框里,他亲妈陈桑嘉和陈胜强一起抱着他,仨人对着镜头,发自内心地、幸福地笑着。 陈胜强笑得眼角边皱纹挤出两三道,嘴巴扬着。 陈舷突然觉得这照片刺眼,也觉得没意思。 他伸手,重重把相框面朝下摁在桌子上。 清净了。 楼梯间里突然一阵脚步声,咚咚锵锵了好一阵。 陈舷本就心烦,一听这动静,心里的气火更不打一处来了。他把脑袋上的耳机薅下来,啧了一声,嘟嘟囔囔地骂:“有完没完,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烦人——……” 话还没落,家门口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 陈舷一怔。 他走出门去,拉开卧室的门,往门口一看。 门外的人刚好打开门。 陈庆兰站在外面。她身后,站着个瘦瘦高高,低着脑袋的男生。 陈庆兰连忙躲开身,给身后的男生让出条路来。 “小舷,这是你真圆阿姨家的儿子,以后是你弟弟,比你小一岁。”她说,“他叫方谕。” ——他叫方谕。 陈舷第一次见到方谕就是这时候。 十五岁这年,亲爹荒唐地要二婚的时候,他姑姑把刚在亲妈家里歇斯底里了一通的方谕送到了他这儿来。 外头的亲戚们欢天喜地,都衷心地庆祝离过婚的男人和女人再次找到了能共度一生的伴侣,只留他和方谕被突然的通知砸得头破血流,不知所措。 陈舷的不知所措是安静的自闭,方谕的不知所措是歇斯底里的争吵。 于是他被方真圆赶了出来,亲戚们说他得冷静冷静,就把他扔来了陈舷这里。 他们说他迟早是他哥哥。 陈舷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时候的方谕刚跟亲妈吵了一架。 陈舷望了方谕一眼。 方谕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白t,一头略长的头发挡住了眼睛。露出的胳膊消瘦惨白,看起来营养不良。 陈庆兰说你们好好相处,然后把方谕推进了屋子里。 门关上,楼下有人喊了陈庆兰一声。陈庆兰在门外欢快地应着,高高兴兴踩着高跟鞋,噔噔地下了楼。 方谕进了门里,站在门口没动。 陈舷也站在卧室门口没动。老陈家层数低,就在二楼。他听见单元门前,双方的亲戚们笑着互相奉承,又商量着明天的婚礼。不知谁开了个玩笑,一群人又开怀大笑起来。 天气晴朗。 所有人都很高兴。 除了他和对面这个方谕。 第4章 旧房 方谕手插着兜,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虽然头发盖眼,但陈舷看见他撇下去的嘴角,看见他紧咬着没有血色的唇。 看起来,方谕在生气。 陈舷很理解他,他也憋了满肚子的火。 但那是他爹混蛋,跟方真圆还有他儿子都没关系。 “进来吧。”陈舷说,“那个……呃,方谕?” 方谕抬起头来,朝他眯了眯眼。 陈舷震了下。 半遮住眼的长刘海后头,是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 凤眼眼尾狭长,又深邃,眼角和鼻尖之间一片凄凉的阴影。 这双漂亮眼睛里正怒火中烧,看来气得真是不轻。 可偏偏方谕整个人苍白人消瘦,嘴唇毫无血色,所以眼中的怒火实在有气无力,陈舷没感觉到什么威胁。 眼睛太漂亮了,陈舷被他震了下——虽然方谕一直在瞪他。 “你进来瞪我呗,”陈舷讪讪搓了搓手,“别站门口瞪了,怪累的。” 方谕还是没动。 真难搞。 陈舷想。 陈舷头大了一圈,硬着头皮继续说:“进来吧,你饿了没?我给你点外卖。” “用不着。” 方谕终于出声了,他声音哑得厉害,陈舷又吓了一跳。 他走进来,手插着兜掠过陈舷,声音厌倦又不耐烦:“少管我。” “我不是管你啊,我是关心你……你别听我姑姑瞎说,我不会瞎管你的。咱俩好歹以后要在一个家里一起住了,就和平共处嘛。” “谁要跟你和平共处。” 方谕放下这么一句,转身进了他家客厅。 陈舷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走进去一看,方谕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前倾着身,两手搁在膝盖上,拿出了手机来。 手机是很老的机型了,是四五年前的牌子,早已被市场淘汰。 他低着脑袋,深皱着眉,眼神烦躁。 陈舷靠在墙边看着他,发自内心地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无力。 老陈真能整。 陈舷想,整个后妈来就算了,还整个后弟。 后弟还是这么个硬茬,一点儿都不可爱。 跟个刺猬似的。 手机忽然在卧室里响起来。 陈舷转身走进卧室,一看手机,是尚铭。 “舷哥!” 电话一接起来,尚铭就喊他,“打电动去呀,昨天说好的!” 陈舷把卧室门关上一半,转身坐到了电脑跟前:“打什么打,打不了了,先知。” “啥?”尚铭莫名其妙,“什么闲置,你有二手的东西要卖?” “屁嘞,什么耳朵。”陈舷重重叹了一声,“我爸要结婚了。” “什么!?!!” 尚铭撕心裂肺的震惊大叫传来,陈舷差点儿被震了个耳膜穿孔。 陈舷也对着电话喊:“你吼什么!!” “废话啊!不喊才有问题!”尚铭喊,“太他爹炸裂了啊哥!什么情况啊,昨天放学你不是还跟兄弟说你爹没对象吗!!” “因为我以为他没对象啊!谁知道他有!昨天你前脚刚走,后脚他就跟我打电话,说明天他就结婚!有病吧!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冲动地把话喊完,陈舷一哽,才想起客厅里还有个人。 陈舷心虚地打了个嗝,悄悄走到门边,从半敞的门缝里往外偷偷看去。 方谕没动,神色也没变,还是一脸烦躁地坐在最靠窗的地方。 陈舷松了口气。 尚铭一无所知地在电话里唠唠叨叨:“你爹这事儿真不是人干的,带着孩子二婚的也不是没有!六班那个班长你知道不?她家也是二婚家庭,她妈在结婚前就带她见过她后爸,俩人相处的不错,她妈才带着她嫁过去的。” “你爹倒好,结婚前天才告诉你。再说这是告诉吗,这不就纯纯下通知吗!我跟你说舷哥,这压根就是没拿你当个人看,没拿你当成个儿子尊重!” 尚铭义愤填膺。 真是个好兄弟,陈舷的事儿他都当自己的事儿气愤。 陈舷都要听哭了。 他哈哈笑了声:“也没办法,我现在说不许结婚,他也不会同意。” “那你现在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就是现在,你什么想法?”尚铭语气小心翼翼起来,“你哭了没?” “我哭屁啊,他都没怎么管过我,天天放养。”陈舷转身靠在墙上,“还真是没什么情绪波动,就是烦,烦他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那该烦。”尚铭说,“那你干啥呢?一会儿要去布置婚礼?” “不去,他不让我去,说怕女方不自在。”陈舷说,“我在家。” 尚铭兴奋起来:“那我去你家打电动啊!” “不方便。” “咋不方便啊?” “家里有人。”陈舷五味杂陈地又偷偷摸摸往门外看了眼,“你消停会儿吧就,我这几天抽不开身了。” “好吧。”尚铭说。 电话挂了,陈舷再次偷偷看门外。 方谕还是坐在那儿,陈舷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扣紧。 方谕是紧张的。 陈舷看出来了。 他又把视线往上移。 虽说是个刺头脾气,但方谕真是有张好脸。他正紧咬住嘴唇,一双丹凤眼忽然红了。 方谕眼中忽然多了抹水光,接着,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 陈舷怔住。 方谕哭了。 他眼尾红了,但眉头依然紧皱,发抖的嘴角紧咬着向下,脸上的倔强丝毫未减。方谕抬手抹掉眼泪,眉头越皱越深。 陈舷默默躲到门后。 客厅里,传来方谕低低的吸气声。 陈舷背靠着门,一声没吭,听着他压着声抽泣很久。 陈舷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望着桌子上被自己扣下去的全家福相框,那相框像个摔倒在地的小屁孩,没人去扶。 陈舷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天黑下来时,陈舷坐在电脑前头,游戏的界面被全部关上了。 他对着桌面发呆。 半晌,他拿出手机来,点了两份外卖。 外卖员来敲门,陈舷打开门出去,方谕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他一只手刷手机,一只手伸出来,挡住半张脸,陈舷看不见他的表情。 陈舷出去应门。 接过外卖员递来的外卖,他走进客厅,把其中一份放在了方谕跟前的桌子上。 方谕一顿,抬起头来,发红的眼睛不善地盯着他。 “你的。”陈舷朝外卖努努嘴,“不用瞪我,没下毒。” 陈舷拎着自己的外卖,转身走了。 等他吃完东西,把垃圾袋拿出来扔的时候,就看见桌子上的外卖袋没被拆封,还放在那儿,方谕也照样还在那儿刷手机,一动没动。 ……真是倔人。 陈舷不管他了,出门扔了垃圾,回来打开绿泡泡,家族群里已经炸了,全是婚房的照片和语音,聊得刷都刷不完。 陈舷也不想刷,又退了出来,顺手把群扔进了群助手里,消息全屏蔽了。 明月高悬,夜渐渐深。陈舷关了电脑洗完脸,出来一看方谕,他还在那儿——好敬业的木头人,也不说话也不动。 陈舷看了眼客厅里悬挂的表,已经十点了。 方谕还坐在那儿。他好像手机也快没电了,没再玩手机,转头看着窗外发呆。 陈舷问他:“你家里人不来接你?” 方谕没回声。 “要在这儿过夜吗?”陈舷说,“过夜的话,要不要你去我屋子里睡?我去睡我爸那屋。” “用不着。”方谕说,“少假惺惺地操心。” 难搞的人。 把对陈胜强的敌意全投到他身上了,真难搞。 陈舷还是去屋子里,给他拿了一床被子出来,放到了沙发边上。 “你不生气吗。” 陈舷一怔,他刚要回身走。 他回头,方谕没有看他,就那么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又问了他一遍:“你不是很生气吗。” “为什么没跟你爸抗议。” 哦,方谕听见他打电话了。 “没用啊。”陈舷笑了声,“又不是我抗议了,就有用的。” “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说。”方谕哑声,“窝囊废。” “……你说话蛮难听的。” 方谕没吭声。 陈舷单手叉腰等了会儿,方谕再没有说什么。 陈舷回屋睡觉去了。 睡到六点钟,他被一阵锣鼓喧天的放炮声吵醒。 一阵喜乐响起,陈舷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好久,才慢吞吞地想起来了什么。他从床上起身,出了卧室,见方谕站了起来,靠在客厅边上的窗框上。 窗户开了,深秋早晨的凉风鱼贯而入。方谕半个身子探在窗户外头,望着旁边的楼底下。 听见动静,他回头看了陈舷一眼,眼底下有一圈浓浓的乌黑。 然后方谕别过脑袋,没理他。 陈舷低头一瞧沙发上,昨天给方谕拿出来的被子还在原地,连地方都没动。 他走上前,也站在窗台旁边,顺着方谕的视线往下一看,一排婚车正在不远处的隔壁楼楼下。 一单元里,一身红衣的新娘子被抱着出了门来,笑意盈盈地上了装扮得最红火的那辆婚车。 陈舷一眼看了出来,那是他爸的车。 抱着新娘子的就是陈胜强。陈舷看见陈胜强正开怀大笑,笑得嘴角两边皱纹堆起,和他书桌上那张十年前的全家福一模一样。 楼下的人又放了几个烟花。咚咚的烟花无形地在白昼的天上绚烂开,婚车一辆一辆地开走了。 陈胜强的车也开走了。 欢庆的音乐里,人们还在笑着,说收拾好东西,他们要去婚礼现场了。 楼下的人伴着笑声,鸟兽群散,带走了热闹。 冷清的旧房子里,陈舷没说话,方谕也没说话。 早晨的阳光投进来,陈舷却手脚冰凉。 第5章 转学 婚礼结束以后第二天,周一一大早,陈胜强就叫了搬家公司来。 陈胜强满面红光,一脸幸福。 陈舷靠墙站在门边,看着工人们把箱子一个一个从家里搬出去。 方谕一大早就被他妈叫下楼接走了,陈舷起床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影子,只剩老陈拎着豆浆油条站在客厅里,招呼他赶紧洗脸吃饭,说一会儿就搬家。 陈舷吃完饭,搬家公司来了。 老房子里的东西,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没了。 老房子搬空后,陈胜强开着自己的车,载着陈舷,去新家了。 开在大路上,陈胜强车里放着DJ,高高兴兴地和他说:“以后你就有妈了!” 陈舷本来还在维持笑容,一听这话,脸拉了下来:“我他爹的有亲妈。” “别说这么破坏气氛的话,”陈胜强呵呵地笑,“你跟方谕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 “正常,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地就好了。你后妈是自己到这里打拼来的,才来我这儿上班半年。她儿子没带来,一直放在老家。跟我结了婚,她才提出要把小鱼带来。” “小鱼?” “方谕的小名。”陈胜强说。 我靠,长那么牛逼的凶脸,小名居然这么萌。 陈舷干笑了两声。 “他老家哪里的?”陈舷问。 “荷城的。”陈胜强说。 是个风和日丽春暖花开的好地方,四季如春。 结果跑到这么个说冷就冷说热就热,冬冷夏还暖的地方,真惨。 “小鱼也是儿子,我不在家,你也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我想着多个弟弟,你也能不那么孤独,就让她带来了。”陈胜强说,“好好跟弟弟相处。” 陈舷没做声。 陈胜强带他回了新家的婚房里。 新家是在一个高档小区里,是个轻复式。 陈胜强敲了门。 方真圆开了门来,陈舷第一次见到了她。 和亲戚们说的一样,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和方谕一样,有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但一对眉是下垂的,所以看起来并不凶,柔和极了。 “你就是小舷吧?”方真圆笑着,“快来快来。” 方真圆打开门,陈舷跟着陈胜强进了屋子。 新家很大,陈舷换上拖鞋,正在打量四周时,突然听见一边有脚步声。他转头一看,方谕趿拉着拖鞋上了楼梯,打开一间屋子,走了进去。 “小鱼!”方真圆的声音严厉起来,叫他,“进屋干什么,跟你爸你哥打招呼啊!” 方谕没理她,把门啪地关上了。 “这孩子。” 方真圆恼火了下,回头赔了两声笑,“不好意思啊,你们别太怪他,这孩子从小养在外婆那儿,被惯坏了。” “没事没事,慢慢来。”陈胜强挥了挥手,大大方方地笑了声,“咱们毕竟是二婚,孩子得需要些时间接受。” 方真圆不好意思地笑笑,脸颊上飘上两团红晕。 “我既然接受你,就肯定接受小鱼。”陈胜强认真地望着方真圆的眼睛,“你别担心,别太紧张。” 陈舷差点儿吐了。 他真看不下去亲爹这么浓情蜜意了,换上拖鞋转身进屋,问道:“我哪间?” 方真圆回神过来,忙说:“就小鱼隔壁那间。” “好,谢谢。” 陈舷背着背包上了三层台阶——轻复式只是有三层台阶,抬高了点儿层高而已。 他打开方谕隔壁这间的房门。 是间还不错的屋子,榻榻米式的,朝阳,深秋的阳光洒在原木风的书桌上。 陈舷放下包,打量一圈,还算满意。 方真圆跟着过来,紧张道:“怎么样?” “很好啊。”陈舷回头看向她,笑了笑,“没事的,我可好养活了,有个地方给口饭就行。” 方真圆松心一笑。 陈胜强在后头也乐起来:“你看,我跟你说了吧,我这儿子,你随便对付对付就行,可好说话了。” 方真圆笑出声来:“瞎说什么呢。” 陈舷带着笑转过头,没做声。 但在心里骂了声:傻逼。 * 闹闹腾腾的三天过去,老屋子那边能用的家具、有用的东西,也全都搬到了老陈家的新房里。老陈又出去买了些新家具,放了回来。 陈舷在家折腾整三天,才把自己的卧室弄好。 方真圆对他还不错,进来帮他收拾了好久,还给他买了半个冰箱的可乐,又给他连着做了三天的丰盛午饭。 陈舷过意不去,方真圆就说,他对小鱼好点儿就行。 陈舷说那包的。 话这么说,但方谕显然对这一家很抗拒,吃饭的时候一直一声不吭,头也不抬。 周三这天晚上,老陈出去跑完业务回来了。方真圆把饭菜端上来,四个人围着桌子吃饭。 “我给你请的假就到明天。” 饭桌上,老陈敲了敲陈舷面前的菜盘,“明天回去上学,从门口坐K3去,坐六站,得半个小时。” “那么远。”陈舷嚼着米饭,“原来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你早点起不就行了,晚上少打点游戏。”陈胜强说,“也是为你好。” 陈舷呵呵了声,没说话。 “小鱼的转学我也办好了,我特地跟你们校长拜托了,让他跟你一个班。”老陈说,“你多照顾照顾他。” “哦。” 陈舷应下来,看了眼方谕。 方谕还是没有任何表示,低着眼睛,扒了口饭吃。 第二天一大早五点五十,陈舷已经穿上校服,在门口穿好了双运动鞋,拿鞋尖在地上扣扣,背起书包。 一回头,方谕也刚好到了门口来。 他瞥了陈舷一眼,抓起头天晚上随意搭在楼梯扶手边上的校服外套,穿了起来,张嘴想说什么。 正巧,方真圆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出了门来。 方谕闭了嘴。 方真圆瞧见这一幕,抹抹嘴巴:“你们都起了?正好,小鱼,跟你哥一块上学去吧,有个照应。” 方谕一低丹凤眼,对着他厌烦道:“我不跟他一起走。” 陈舷苦笑了声:“一条路啊,你不跟我走怎么办?” “你先走。”方谕说,“我坐你后面那趟公交车。” “那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这趟车很难来的哦,25分钟一趟。”陈舷说,“六点五十到校,一会儿六点车就到小区门口。下一趟就是六点二十五了,你要坐后面那趟,学校的门卫大爷就不让你进了,他还挺严格的。” 方谕:“……” “你要是喜欢第一天就迟到,我也没办法。”陈舷一脸诚恳地望着他,“怎么办,方谕?” 方谕对着他抽了抽眼角。 陈舷朝他一脸无辜地笑。 方谕啧了一声,走过去穿起鞋,摔门就走了。 陈舷笑了声,背着包打开门,回头跟方真圆挥挥手:“拜拜老妈。” 方真圆愣了愣,呆呆地抬手:“拜、拜拜。” 陈舷笑着关上门,追方谕去了。 方真圆对着门口又发了会儿愣。 陈胜强也被动静吵醒,一片昏暗的屋子里,他揉揉眼睛,困倦地问:“怎么了,你站门口干什么?” 方真圆回过身说:“你儿子叫我妈了。” “哦,”陈胜强不意外,哼哼唧唧一笑,“他就那样,特别有眼力见儿。说什么话能让别人高兴,他清楚着呢,人小鬼大。” 方真圆笑着:“是好事,孩子聪明。” 陈舷跑到楼梯间,就见左边电梯已经下到三层了,一看就是方谕等都没等他。 幸好小区高级,电梯有两个。 陈舷下了另一部电梯,跑到公交车站的时候,方谕已经手插着兜等在那儿了。他背上背着个黑色的大帆布包,包侧边塞着个白的保温瓶子。 看见他来,方谕一眯眼,啧了声,转头往另一边走去,仿佛跟陈舷站在同一片空气里都嫌脏。 陈舷无可奈何,在另一边站定。 K3路来了。 * 方谕对陈舷,那真是避瘟一样。 陈舷算是看出来了。 坐公交车时,虽然车上人多,但还有两个紧挨着的位置。可陈舷一屁股坐到了那儿以后,方谕就坐都不坐了,在前面站了半个小时。 进学校更是,陈舷好心想告诉他班主任办公室在哪儿,结果话才说个头,方谕甩开他,语气很不好地说他自己会找,然后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陈舷无语死了。 他还想跟方谕说食堂在哪儿,带他买个早饭再去教室。 方真圆早上都起不来,今天没做早饭。 去食堂买了个加蛋加培根加肉松加番茄酱的手抓饼,陈舷才进了教室。 坐到座位上,他重重叹了口气。 “舷哥——!!” 屁股都没坐稳,尚铭不知道从哪儿冲了出来,跟个火箭炮弹一样,碰一下冲到了陈舷身上。 陈舷差点没被他撞飞。 “舷哥!”尚铭抓住他的胳膊,两眼含泪,“你终于回来了!老大!你知道没有你的这些日子里,我是怎么过的吗!!” “兄弟……”陈舷被他撞得肋骨疼,把他扒开,“有首歌是这么唱的,‘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我自己’……” “我珍惜不了!”尚铭哭嚎,“三天了!我每天都一个人吃饭!” 那确实有点自闭。 陈舷正要同情他,体育委员高鹏就在后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狗屁,你昨天不是跟兄弟拼桌吃的吗。” “就是,你边吃你那碗双份肉的烤肉拌饭一边说,‘舷哥真不是东西~说请假就请假一点儿都不顾兄弟~’” 陆艺伟也手舞足蹈掐着嗓子模仿起来。 尚铭登时涨红了脸,撸起袖子朝他俩走去:“不是我说,你们给兄弟留点面子能死啊!” “实话实说你也要打人啊!” 后边这群人正闹腾,教室前头,叶凡月碰的推开了门,一脸兴奋:“哎!咱班好像有转学生!!” 此话一出,早自习前正四处吵闹的整个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真假的?”有人质疑,“这个时候有人转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就是啊,现在都十一月了,这时候谁会转学?” “真的!我没骗你们!”叶凡月转身关上教室门,往里跑来两步,兴奋得满脸通红,“我刚去班主任那儿交作业,看见了!她那儿来了一个超帅的男的,班主任还跟他说什么转学过来一定要怎么怎么着,不是转学生是什么!” 女生们霎时精神了:“帅?有多帅?” “老——帅了!”叶凡月两眼放光,加重声音,又一指陈舷,“比舷子都帅!” 陈舷:“……” 那倒确实。 “胡说什么!”尚铭拍案而起,“我舷哥宇宙第一帅!” 陈舷苦笑。 “还能有人比陈舷帅?我咋不信。”高鹏也说。 陈舷无语。 陈舷长得好这事儿,他们班的人都认。 这个年纪的男生,很少有承认谁比自己帅的,但他们对陈舷的脸心服口服。 陈舷长了双漂亮的狐狸眼,眼睫和一对剑眉也浓密,眼珠乌黑还发亮,人也长得白,尚铭给他的评价是天生深情脸,老天爷赏网恋饭吃,看狗都深情,像个男狐狸成精。 “那转学生也帅!”叶凡月反驳,又望着陈舷那张因为苦笑微眯起来,顿时更显无奈漂亮的脸,哽了哽,“嘶……好像不分伯仲。” “就是嘛,怎么可能帅的过舷——” 话刚一半,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来了。 教室的门被拉开。 程慧丽走进来:“上早自习了,都回座位上。” 吵吵嚷嚷的学生都歇了声,自觉地都回到座位上。 陈舷坐在后头靠窗的位置上,往前一瞅,方谕跟在程慧丽后头进来了。 望见方谕那张疏离淡漠的帅脸,班里顿时一片吸气声。 讨论声又立即此起彼伏起来。 “卧槽,”坐在陈舷后头的高鹏怼怼他,“舷哥,我要撤回我刚才的话。” “这哥们帅啊。”陆艺伟也凑过来,“真是跟你不分伯仲啊,舷哥。” 尚铭反驳:“一群没品的东西!类型不一样!这哥们帅得像天山雪莲,咱舷哥那是24K纯帅!” “好了!” 程慧丽敲了两下讲台,教室里立马又没了声音。 “都看见了啊,他叫方谕。”程慧丽简单介绍了句,“从荷城搬过来的。你就去那儿坐吧,董萌旁边。” 程慧丽指了指最后一排靠着墙的那一列。 他们班59个人,但桌椅是按着60个人排列的,班里一直都空着一个位置。 方谕扫了一圈全班,望了陈舷一眼,才转头往空位上走去。 “诶,舷哥,”尚铭敏锐察觉,“这帅哥刚刚是不是挖你一眼?” “没有,错觉。” 陈舷转头看向外面,“错觉,他看我干什么。” “……你干嘛说两遍。” “我乐意。” 第6章 死亡 方谕跟他冷脸了很久。 刚来的这天开始,他和班上的人就不怎么来往,有人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一开始,方谕是真不喜欢他,抓着机会就瞪他一眼,能离他多远就离他多远。 第一天上体育课,后边半节课自由活动。 宁城的天气见鬼,都深秋了,但站在大太阳底下还是很热,班里人扎堆躲在主席台后头的观众台上,结果方谕为了离陈舷远一点,竟然跑到大老远的大太阳底下坐着。 陈舷那会儿坐在观众席上,大老远看见他这么个冷白皮的帅哥,披着校服外套盘腿朴实无华地坐在那儿,跟个搬完砖坐地上歇着的农民工似的,无语了挺久。 尚铭没忍住,凑到他耳朵边上嘴方谕:“那帅哥是不是有病,这么大的太阳他还在那儿坐着。” 陈舷说:“我也觉得。” 他指定病得不轻。 冬风里,光秃秃的树枝一晃一晃。 二十九岁的陈舷走出了单元门。 萧萧的冬风吹得陈舷耳朵发冷,耳根子麻得几乎没了知觉。 单元门口还有街坊围着,叔叔陈建衡不知道去了哪儿,不见了身影。 钻出人群,陈舷仰头,对着寒冷的空气呼出一口白气。 想起十五岁刚跟方谕遇见这会儿,陈舷惨戚戚地笑出了声。 那时候真好啊,他还年轻,方谕也年轻,刚开始每天都跟小学生闹脾气似的。 一放学,方谕就宁可晚半个小时,也要搭他后面那辆公交。第二天,方谕宁可早去半个小时学校,也要爬起来坐比他早的那班K3。 都只是为了不跟陈舷搭上。 第一天放学回家,晚了半小时回来的方谕就敲开他房门,恶狠狠地跟他说:“不许告诉别人,你是我哥。你不是我哥,我没哥。” 陈舷哭笑不得,点头说好:“行行行,你没哥。” 方谕冷哼一声,转头走了。 他现在确实没有哥了。 陈舷紧了紧身上衣服。 街坊们还在低声耳语,陈舷听见了几句对自己指指点点的声音。 陈舷听了几句,有些好笑。马上要给殡仪馆打电话,站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打,显然不合适,于是陈舷又往外走。 他走到绿化带旁边,停了下来。 陈舷夹紧身上大衣,背对着风,低头拨拉手机,找殡仪馆。 找到了殡仪馆,陈舷打了电话过去。 “喂,你好,”他声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请问一下……” “……对,现在就需要。” “好,钱不是问题。”陈舷咳嗽两声,报了地址,“麻烦现在过来。” 陈舷挂了电话。 他运气不错,找到的这一家刚在电话里说,能立刻过来处理下葬事宜。 “陈舷。” 陈舷回头。 陈建衡站在他身后,脸色难看至极。 “你叫殡仪馆干什么?”他问。 “他们叫我叫的。”陈舷轻描淡写,把手机塞回兜里,“没事的,我负担得起。” 陈建衡皱起眉,怒道:“不是你负担得起负担不起的问题,凭什么还叫你出这个钱!?你愿意回来送终,你爸都得谢谢你了,还有脸叫你出钱!走,跟我上去,我看谁让你出的钱!” 陈舷无奈:“叔……我不上去了。你帮忙应付吧,我有点累。要多少钱,我回头转给你。” “你不上去了?他们这么欺负你,凭什么不上去!?” “方谕在啊。”陈舷说。 陈建衡一怔:“方谕?他回来了?这么快?” “你不知道吗?”陈舷说,“你不是在楼下吗。” “我出去接了个电话,顺便买了点饭菜回来。到饭点了,肯定没人有心思做饭。”陈建衡往单元门口努努嘴,“我也懒得管这群街坊了。反正他们看热闹不可能看到家里去,随便吧。” 陈舷往他手上看了看,陈建衡手上的确拎着一盆菜,另一只手上是好多盒米饭。 “我也买了你的饭,上去吃。”陈建衡说,“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让你掏钱。爹的,还欺负人。正好,方谕既然来了,你就把那些糟烂事告诉他……” “不说。”陈舷说。 陈建衡急了:“还不说!?你给他扛了多少事,这都多少年了,你还不说!方谕现在能做主了,他妈再怎么着也弄不了他了,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有瞒着的意义吗!你非要把事情带到坟墓里啊!” 陈舷惨兮兮地一笑:“带坟墓里去呗,又没什么意义。” “那你就要让他觉得你对不起他!?你根本就不是——” “不是又怎么样?”陈舷说,“无所谓了。” 陈舷语气绝望,可偏偏脸上还是在笑。陈建衡一阵失语,张着嘴巴,终于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最终,陈建衡叹了口气。 “叔叔,”陈舷说,“当帮我个忙,你就替我瞒着。她……方真圆,也是不想告诉他。你要是说了,你跟她的关系不也是会闹僵嘛,大家到时候里子面子都不好看,都过不去。” “早就闹僵了。”陈建衡说,“前几年因为点事儿,我跟你爸大吵一架,方真圆也跟我吵了好久,我俩都没微信了。” “是吗。”陈舷有些意外,但也只是又笑笑,“那闹得更僵也没意思嘛。别让他知道了,反正办完葬礼他就要走。” 这倒也是,方谕现在在国外站稳脚跟,想也知道留不长的。 陈建衡沉着脸说:“所以,这也可能是你唯一一次,能告诉他的机会了。” 陈舷抬手,朝他比了个嘘:“不说了。” “好像我看见他现在混得好了,风光无限了,就见钱眼开悔不当初,要回来痛哭流涕一样,没意思。”陈舷说,“就这样,叔,我加你个微信吧。一会儿殡仪馆来了,要多少钱,你跟我说。” “行吧。” 说这么久,陈舷都没松口,陈建衡再没办法了。他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正找出这绿色软件来,陈舷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陈舷。” 声音无比熟悉,陈舷猛一哆嗦,回过头。 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穿着电梯里那身修身的长风衣。冬风把他的头发也吹得乱飞——方谕把头发留长了,脸边两侧发尾卷起到耳边,脑后的发长到脖颈,乌黑的发柔软得随风乱飘。 陈舷僵住良久,脸上的笑都褪了下去:“……” 方谕面无表情,金丝眼镜后的一双眼睛没什么波澜,看着他眯了眯。 他伸出手机:“加个联系方式。” 陈舷一愣:“什么?” “下葬的钱,”方谕说,“我跟你平摊。” 陈舷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不用了,”他说,“这点钱,我有。” 方谕冷笑一声:“你有吗?看起来不像。” 陈舷一哽,抽了抽嘴角。 陈建衡听不下去:“方谕!” 方谕斜了他一眼,没理他,只朝着陈舷抬抬手机:“赶紧的,不想欠你钱。” 陈舷明白了,方谕是觉得让他一个人把葬礼全承包下来不合适,想AA。 陈舷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好拿出手机,扫了他递过来的码。 陈舷手机滴了一声。 他拿起来一看,方谕这是个新账号。 陈舷发了好友申请过去,然后转头:“叔,你的码也给我。” 陈建衡瞪了方谕一眼,低头把自己的码给了陈舷。 陈舷也加了他。 他边操作,边随口问方谕:“你什么时候回意大利?” “什么时候都可以。”方谕说,“我有绿卡。” “绿卡?” “永久居留证。”方谕淡淡。 陈舷给陈建衡发了好友申请,抬头看他:“工作没问题?” 方谕还没说话,突然,远处有人喊了声:“老板!” 陈舷转头一看。 一个跟他差不多高,一米八左右的男人往这里跑了过来。这人也时髦得很,一头碎发做了精致造型,鼻梁上一对银丝眼镜,穿着和方谕同款的黑风衣,脖子上一圈灰围巾。 男人有张好脸,皮肤白净杏眼乌黑,朗目疏眉长相清秀,像山间里一捧清水或干净的风似的,令人舒服。 他手里夹着个公文包,另一只手上拿着个手机。 他小跑到方谕跟前,说:“后面的行程尽量调整了,但最近的那场展子,最多只能延迟到一周后。” “一周够了,葬礼而已,三天就能办完。”方谕看了眼陈舷,“一周以后,正好头七也过了。陪完头七,我就走。” “随你啊。”陈舷笑笑,又转头看看刚来的这位,“这是你助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放下这句,方谕转身离开,“走了,跟我上去。” “哎?啊。” 男人应了声,迷茫地打量两眼陈舷,转头跟上方谕,重新挤进人群,上了楼。 “他那什么态度。”陈建衡嘟囔着骂。 陈舷笑着,没说话,只是低头,在手机上点了点。 退回微信的消息栏,他看见方谕通过了好友申请。陈舷顺手点开他的头像,点开朋友圈,就看见封面底下是两条杠中间夹着个点。 这是给他设成仅聊天了。 陈舷没话说,封面都没细看,直接摁灭了手机。 “你回去吧。”陈建衡在他身后说,“你不是要回去吗?” “不回了。”陈舷回头笑笑,“就是为了躲他才走的,他都下来抓我了,我走什么。” 走什么。 刚刚跑过来的那男人清秀的脸在陈舷眼前浮现,他藏在兜里的手悄悄握紧。 陈舷又跟着陈建衡上了楼。 方谕跟他的“小助理”——陈舷猜是小助理,毕竟男人看起来至少是他的下属。 他俩已经回来了,方谕正靠在窗边,小助理就在他旁边,正捏着手机低声地打着电话,和电话另一头商量着什么。 陈舷怎么看那小助理怎么不顺眼,心里莫名有股劲儿在使劲。他皱起眉,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病,居然隔了好几年还在吃飞醋。 方谕瞅了他一眼,笑了声,转头又去俯瞰楼下,不再看他。 他这一声笑得陈舷又皱皱眉,浑身不得劲儿。 电话又响了。陈舷接起来,是殡仪馆打来的。他们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但陈舷没说详细住址,所以问他是哪个楼。 陈舷走出门去接电话,又下楼去接人。 他带着殡仪馆的人上楼来。他们给陈胜强整理了遗容遗表,接走了死者,又告诉了陈舷要去做什么。 比如缴费、又比如要去做个遗像、还要拿着死亡证明去派出所销户…… 陈舷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眼睛盯在被带走的陈胜强身上。 殡仪馆拿了个担架来,把他亲爹放在担架上,抬走了。 陈胜强安详地躺在上面,面无血色,眼睛紧闭,仿佛只是在睡觉。 陈舷看得出了神。 老陈真的好像只是睡着了,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 他死了? 陈舷忽然就恍惚起来。他突然记不清十二年前陈胜强是怎么骂他、怎么打他、怎么歇斯底里;也记不清他是如何疯了似的,喊他是个变态,是个精神病了。 他连陈胜强是怎么拽着他往墙上撞的,都突然都记不清。 陈胜强是怎么冷着脸看他被塞进那车子里的,也记不清。 他只想起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陈胜强拿着一兜子烧烤回了家,笑着伸出双臂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放下来以后,又变魔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草莓的冰糖葫芦。 耳鸣声尖锐骤起,刺穿耳膜。 陈舷鬼使神差地把手从兜里拿出来,鬼使神差地往旁走了两步,走到了门口。 他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殡仪馆的人打开电梯,把陈胜强送了进去。担架有些放不进去,他们就把他斜起来了。陈胜强往下滑落了些,还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 殡仪馆的人摁下楼梯,电梯的门缓缓关上。陈舷心里一紧,迈出几步门槛去,电梯门却直接合上。 陈舷停在原地。 十几年前的事突然又在脑袋里清晰起来。 【跟自己亲弟弟滚到一起去,恶心的玩意儿!】 【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那么缺爱吗你,我缺你吃少你穿了!?精神病!】 陈胜强声嘶力竭地骂他,一遍一遍地骂他精神病,骂他畜生,骂他恶心,也一遍一遍地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用力地往墙上撞,说让他清醒清醒。 陈舷像被钉子刺穿骨头钉在原地一样,突然一动也不能动。 正如坠冰窖,他又想起他七八岁的时候。那年他终于治好了胃炎,陈胜强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和陈桑嘉去了游乐场,把他骑在肩膀头子上,让他骑大马,又哈哈大笑着对天喊,我儿子以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也不生病。 【我儿子以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也不生病!】 【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再也不生病!】 【再也不生病!】 ——再也不生病。 陈舷又开始胃疼了。 楼道里的灯暗了下去,电梯边上,屏幕上橙色的电子数字,一层一层地平稳落下。 陈舷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伤心还是好笑,一开始的痛快心情突然再也没有了——对这个残害了他又断亲十几年,最后还要他回来送终的亲爹,他其实一开始是痛快的。 可他突然痛快不起来了。 他没有爸了。 脑子一片空白很久,陈舷想,他再也没有爸了。 “陈舷。” 陈舷回头,陈建衡站在门边,皱着眉头一脸担忧,看着他问:“没事吧?” 陈舷又愣了很久,他脑子这会儿钝钝的。 眨巴两下眼睛,他才发觉脸上有点烫,还有点湿。 陈舷慌乱地抹了两把脸,扯了个笑出来:“没事没事。那个,这儿的事情办完了,我先去派出所……呃,办销户去。” “我走了啊叔,有事儿你给我发消息。” 匆匆说完这么多,陈舷转头走到电梯边上,狂摁起电梯来。 可是他家十一楼,电梯上来需要时间,另一部更是卡在六楼一动不动,没一个电梯能迅速响应。 “陈舷……” 陈建衡叫了他一声,语气揪心。 陈舷眼泪啪嗒啪嗒掉个没完,脸上越来越烫,门内门外的视线都针扎似的刺在身上。 每一道视线都在捅他。他不顾电梯了,转头大步流星地走向安全出口,推开铁门,毅然决然地走进楼梯间里,头也不回地逃了。 “陈舷!” 陈建衡没叫住他,陈舷跑了。 方谕慢慢悠悠地走到门口来,往外看了一眼,正巧看见陈舷拉开铁门,走进楼梯间里。 拉开的那一瞬间,陈舷侧过了脸。方谕看见他哭红的眼睛发红的眼尾,看见他正巧从眼角边蜿蜒流下的一滴泪,看见他紧皱的眉紧抿的嘴唇,看见他苍白消瘦的一切。 于是,心脏轰地漏了一拍。 第7章 胃癌 陈建衡重重叹了口气,挠挠后脑勺,回头说:“这小子想什么呢,一个文件都不带,他去派出所能办什么?” “他什么都没带?” 方谕回头,他外公背着手,佝偻着后背走了过来,拉着个脸问,“什么都没带,他去干嘛了?” 他语气严厉,一听就是批评。 陈建衡没好气:“他爸死了,情绪不稳定一下,怎么你了?等你死了,方真圆要是到时候也哭着跑,我也说她什么都不带的干嘛去了,行不行?” 外公一哽,哼哼了声:“老陈家真厉害,儿子害得别人家离的离散的散,现在说一句也不许!哎呀,真是惹不起。” “惹不起就闭嘴!脸上多长几道皱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陈建衡骂他,又转头望向方真圆,“死亡证明,还有户口本、身份证呢?拿来,我给他送去!” 他连老的都敢骂,方真圆也不敢多说什么,回屋去拿了出来。 刚要递给陈建衡,方谕突然伸出手,把所有文件都给一把截胡到了自己手里。 “我去。” 他说完,朝着刚挂电话的秘书一挥手,“马西莫,跟我去。” “好的老板。” 秘书马西莫利索地转身,塞了手机拿起包,小跑出去按电梯了。 陈建衡收回手,眉毛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方谕没在意他。他拿起自己的风衣,抬脚刚往外走,方真圆一把拽住了他:“等等!” 方谕回头。 方真圆一脸惊恐。 “你不能去!”她说,“你忘了他当年都干什么了?他差点把你给洗脑了,差点把你弄成个精神病!你去找他干什么?不行,让你叔叔去!” 方谕皱起眉:“我说了我去,松开。” “你不能去呀!”方真圆固执道,“陈舷就是个精神病,你回家来归回家来,但是不能见他!” 方谕一把甩开她。 他拿着手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马西莫早进了电梯,一直给他摁着开门。方谕走了进去,马西莫松开手,摁下关门键。 “小鱼!” 方真圆撕心裂肺地喊了他一嗓子,方谕面无表情。 电梯门关上了。 电梯平稳地往下去了。 马西莫眼珠子乱转一圈,偷偷瞥了眼方谕。他的大老板还是面无表情,清冷严肃的面庞深邃立体,像太阳神阿波罗的雕像般鬼斧神工。 马西莫偷偷清了清嗓子,按捺不住语气里对八卦的热情,颤声开口:“老板。” “闭嘴。”“阿波罗”说。 “我可以问问……” “滚。” “好的。” 马西莫悻悻压下了自己的八卦心。 为了自己在意大利月薪七万RMB的秘书工作。 陈舷坐在公交站后头的一辆共享单车的座位上。 他趴在车头上,脑袋埋在臂弯里。身后人来人往,有人注意到他,但没人上前询问。 大家都很忙,都只是路过。 今天是个阴天,天上乌云厚重。 胃又开始一阵阵钻痛,陈舷不想管它。 他趴着偷偷地哭了一阵。 直到手机滴铃铃响了几声。 陈舷慢吞吞直起身。他两眼通红,脸上泪痕重重叠叠,起身时还有眼泪在蜿蜒地留下。 陈舷吸了口气,拿出手机,一看,居然是方谕。 方谕头像是个六边形的线条图,白底黑线。 昵称是个简单的点。 .:到哪儿了 .:给你送东西 .:你没拿死亡证明 .:户口本和身份证也没拿 陈舷心里一咯噔,才想起,刚刚真是拔腿就跑,一个文件都没拿。 他抹了两把脸,哭得咳嗽几声,抬手打字。 -:抱歉 -:忘记了 -:我还得一会儿,要回酒店拿充电宝 -:你要打车来吗 方谕回的很快。 .:有车 .:那我在派出所门口等你一会儿,端明路这个派出所,可以吧 .:你到了来找我,黑车,车牌号是宁B23DE99 陈舷回了个好。 陈舷退出聊天框,刚想退出微信,就看见某个免打扰的哥们已经给他轰炸了九十九条。 他迟疑片刻——就这片刻,他就眼瞅着微信昵称“周三五不出诊”的用户又疯了似的给他炸了五条信息,全是在骂他死哪儿去了。 陈舷想了想,还是点了进去,给他拉黑了。 做完这些,他摁灭手机,从共享单车上下来,打了个滴滴,朝着端明路派出所赶过去了。 到了地方,他就看见门口停着个黑车,车牌和方谕说的一样。 陈舷走上前,敲了两下车窗。 这派出所的地方建在一条迎风的大马路上。车道上没有任何挡风建筑,寒风比小区里更大。大风迎面一吹,吹得脸都跟被刀刮似的疼。 陈舷的胃顿时更疼了,他猛烈地咳起来。 车窗摇下。 和在车外被吹成大背头、狼狈至极的他不同,已成了海外大设计师的方谕高贵优雅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安然自得地递出了文件。 陈舷捂着嘴接过,边咳嗽边跟他哑声说:“多谢。” 方谕正要说话,突然一怔。 陈舷的前发被全都吹飞,左额额角上便有块伤疤露了出来。 那伤疤触目惊心。仿佛是那块儿连皮带肉被生生蹭下去过似的,即使成了块疤,也是令人骇心动魄的一片。 方谕一时失语。 陈舷反应过来了什么,立马捂住了左额的头发,然后瞥了他一眼。 方谕一眼就看出了他心虚,于是恢复目光,装作并未发觉。 方谕多打量了他几眼。 陈舷真是瘦脱了相。那张上学时帅得谁看谁喜欢的脸,消瘦成纸片般单薄,只剩下憔悴了。他脸上泪痕还没被擦干净,眼睛还是红的,望向他时眼里一片凄楚,偏偏嘴上什么都不说。 方谕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风太大,陈舷眯起眼睛。方谕没发现,他松了口气,可一转眼,他看见主驾驶上坐着那位助理。 他乌黑的杏眼十分无辜,见陈舷红着眼看过来,还眨巴了两下眼。 陈舷顿时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转身,朝着派出所里走去。 身上的大衣太松垮,陈舷拉起衣领,往脖子上扯了扯。 外头很冷,冷空气都灌进了开着暖气的高档车里。方谕却没摇上车窗,只是望着陈舷往派出所里走。他真是瘦了很多,单薄的身影在大风里摇晃,仿佛要散架。 作为合格的秘书,马西莫摇起了副驾驶的车窗。可窗子刚冒个头出来,就被方谕摁了回去。 马西莫识相地不摇了。他偷偷看了眼方谕,就见“阿波罗”深邃的眉眼里一片晦暗,眼睛里绞杂着比天上的乌云都厚重的心绪。 马西莫又按不住的:“老板,那个……” “闭嘴。” “遵命。” 马西莫又闭嘴了,为了他七万块的意大利秘书工作。 陈舷推开派出所的大门,走了进去。 派出所里人不多,压抑的气氛蔓延着。 办事的窗口排了两个人的短队,陈舷走过去,站在最后面。 他往外看了一眼,黑车还停在那里,不知方谕在干什么。 陈舷沉默很久,往兜里按了按,忽然很想告诉方谕实情。 他刚犹豫起来,那辆黑车就一动,开走了。 陈舷下意识跟着动了动身子,又停在原地——他又叫不住方谕。 外头北风呼啸,天渐渐黑了下来。 办完销户手续,陈舷出了派出所,就近找了个酒店。 花宁酒店402房间的大床上,摊着一张销户证明,还有一张皱巴巴的诊断书,和几张检查单子。 卫生间里,水声不断。 陈舷趴在洗手台上,咳个不停。 他嘴巴里不停有血咳出来,落在洗手台里,被水冲了下去。 呕了几口,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可又有两股温热从鼻子里涌出来,陈舷伸手一抹,一片血红。 又流鼻血了。 他苦笑一声,捧着水冲洗起来。 大床上,那张被他摊开的、皱巴巴的诊断书上,白底黑字地写着: 【检查结论/诊断:胃癌】 - 陈舷是一个月前检查出的胃癌。 那时候感觉晴天霹雳,但他现在已经接受了事实。 胃癌是早期,但陈舷不想治了。 终于不流鼻血了,陈舷关上水龙头,拖着沉重的身体,晃晃悠悠地从卫生间出来,躺到了酒店的大床上。 他闭上眼,一阵困意袭来。 陈舷做了个梦。 做了一个乱七八糟混混沌沌的梦,梦里的画面七零八碎。 他梦见亲妈陈桑嘉和陈胜强坐在一起笑笑哈哈,然后一起慈祥地笑着看向他,摸着他的头喊他小乖喊他儿子,说他病好了,以后一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然后他回到了老房子的卧室里,睡了一会儿。再起床,他看见了方谕。十四岁的方谕站在客厅的窗台边上,打开着窗户,深秋早晨的风吹得他一激灵。陈舷走到窗户边上,低头,看见陈胜强满面红光地抱着方真圆进了车里,一骑绝尘,开走了车。 然后方谕转过身,突然给了他一巴掌。陈舷错愕地捂着脸抬头,就见方谕拧着眉盯着他,一脸冷冰冰的嫌恶。 他说陈舷,你以为你说得胃癌了我就要可怜你吗。 他说陈舷我可怜你的话谁可怜我,他问他说陈舷你凭什么说那种话。 他说陈舷你对得起我吗。 他说陈舷,你想死的话怎么还不去死啊。 他说陈舷,你去死吧,我做梦都盼着你去死。 他说陈舷,去死啊,你爸都盼着你去死。 去死啊,陈舷。 陈舷蹭地惊醒。 梦外一切安宁,他瞪着酒店安详的暖黄吊灯,脑子里钝钝的一片白。隔了很久,他感觉身上全湿了,再一抹脑门,抹了满手的汗,才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胃又在痛了,手机也嗡嗡地响起来。陈舷坐起身来,拿起手机一看,是殡仪馆的人给他发了消息,说他昨天还没缴费。 陈舷把钱打了过去,又把账单发给了方谕——方谕不想欠他,那AA也好。 方谕很快把钱给他打了过来,陈舷也很快收下。 陈舷躺回床上,长叹一声。 手机又嗡了声。 陈舷拿了起来,一看,有新的好友申请。 备注里一句杀气腾腾的话: 【在哪儿?】 第8章 破冰 陈舷不用过脑子都知道这人是谁。 他默默把这个来加他的新号也拉黑,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睡了个回笼觉。 又做了个梦。 他梦见他十五岁那年。 * 和方谕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一晃已经半个月。 但方谕一直对他冷着脸。 也对班里的人一直冷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舷,总之整个一个生人勿近。 虽然班主任把他拉进了班群里,班长叶凡月也加了他,把方谕也拉进了同学群里。 但方谕无视一切来自同学的示好,不论线上线下,都一言不发、一声不吭,高冷得一度让人怀疑他是个哑巴。 到后来,班里许多男生女生们就都看不上他这个死装的态度,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死装哥。 当然,还有另一拨人——另一拨人屈服于方谕的脸,叫他冰山帅比,简称冰大帅。 听到这个外号,陈舷一口水喷出来,足足笑了一节课,笑得不敢抬头看老师。 不过方谕还是不理他们。 他每天沉默寡言得像被禁言了似的。 陈舷倒无所谓,反正不管方谕咋样,一不耽误他呼吸二不耽误他活着,顶多在家里有点尴尬。不过方真圆比他还尴尬,陈舷就更无所谓了。 但这天,陈舷写完作业玩电脑的时候,尚铭给他发了条消息。 小明同学:舷哥 小明同学:我仔细一数,我靠明天宗哲阳回来了啊 陈舷脑子一嗡,仔细一数。 我靠,还真是。 陈舷脸一垮,手里的游戏顿时不香了。他为难半晌,想了想方谕,琢磨了会儿,还是给他发了信息过去。 迫于他妈方真圆固执的坚持——或者说强力的逼迫,在新婚后第三天,方谕臭着脸,不情不愿地加了陈舷的微信。 陈舷的微信昵称是个船的黄豆符号。 “船”:明天班里有个叫宗哲阳的要回来 “船”:就坐在跟你隔了个过道的那个空座上 “船”:你小心他一点 陈舷还正在打字。 他以为方谕不会回他,结果聊天框顶上,居然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陈舷一愣。 方谕冒了句回复出来。 无人守夜:他怎么了 陈舷乐了声。 “船”:你会回我啊 “船”:我都做好热脸贴冷屁股的准备了 “船”:他很混蛋,一个月前贴老师脸造黄谣嘚瑟,还跟同学打了一架,被停学了一个月,现在大板子上还有处分贴着呢,你明天可以去看看 大板子是学校一进门就能看见的两个板子。板子各自一米长,合在一起,成了个两米长的大板子。 左边的板子是荣誉栏,贴满了学霸照片和荣誉。 右边的板子是耻辱柱,贴满了处分和通报批评。 方谕没再回他。 虽然【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亮起又灭了几次,但方谕没再发消息过来。 陈舷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都没见他再说话。 于是陈舷放下手机,不管他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陈舷打着哈欠穿着睡衣,刚出卧室门,眼睛还没全睁开,就听见方真圆压低着声音:“转班?就因为这个你要转班?” ? 陈舷回头,一看,方谕居然还没走。 他抬头看看客厅里的表。已经五点半,平常这个时间,方谕早赶着比他早半个小时的那一班K3上学去了。 陈舷迷茫。 方谕背对着他,坐在门口一动不动,背影像个闹脾气的倔小孩。 方真圆站在他后面,也背对着陈舷。 俩人都没注意到他,方真圆语气不耐地继续说:“你知道转班多费劲,要花多少手续吗?你知道老陈费了多大劲,才把你塞进陈舷那个班里吗?就因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重名的同学,你就要转班?” “小鱼,你懂点事儿好不好?我才跟你后爸结婚多久,你就要闹这么麻烦的事?” “这几天也是,你天天拉着个脸,给谁看呢?妈妈给你从乡下接出来,让你住上大房子,你还不乐意了!也不愿意叫老陈一声爸,和陈舷也是,天天绕着他走,给他拉着个脸!” “这幸亏是陈舷和他爸脾气好,要是换个脾气不好的,早又把你给打了!” 又。 陈舷捕捉到关键词,顿时不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竭力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方谕没吭声,只是坐在那里。 “再说了,要是真转班,我怎么跟你后爸说?他会信你这个说法?这看着不就是你嫌弃陈舷,要跟他分班吗?他该怎么想我们?陈舷又该怎么想——……” 话说着,她就义愤填膺地回头指向陈舷的卧室。 这一回头,俩人尴尬地四目相对。 偷听被发现了,陈舷默了片刻,尴尬地抬手:“早,妈。” “……早。”方真圆尴尬地笑了两声,“你起了啊,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我自然醒。”陈舷也呵呵笑了两声,看向方谕,“那个,你认识宗哲阳?” 方谕撇头看了他一眼。 他那双丹凤眼还是冷漠。 “不认识。” 他边说边起身,拿起旁边的书包,站起来走出了门。 门被他吱呀关上。 屋子里一片寂静。 门外,方谕的脚步渐行渐远。 陈舷忽然想起来——宗哲阳,也是转学生。 是上个学期转学来的。 天渐渐冷了,天亮的越来越晚。坐上公交车的时候,天边才亮了一小半,破晓的光乍破大地。 公交车颠簸地朝着学校开,车上的空气里,有尘埃在飘飘浮浮。坐在前头的座位上,陈舷回了回头。 方谕坐在后面。今天他出门晚了,不得已和陈舷坐了同一辆。 他皱着眉低着头,捏着手机看,神色很差,一双丹凤眼底下挂着两圈浓重的黑,像一晚上没睡。 到了学校,陈舷一屁股坐在座位上,重重叹了口气。 班里都难得地低气压,大伙都有气无力——宗哲阳一回来,他们班全都别想安生。 过了几分钟,尚铭也苦着脸进了教室,坐到陈舷旁边,一脸的想死。 “宗哲阳还没来?”他看向那个空位。 “没有。”陈舷说,“你忘了?他一向踩着铃来。” “对哦。” 说话间,教室的门又拉开了。 方谕也黑着一张脸进来了。这位更是重量级,身上的低气压比他们整个班的人加起来都重。 “哎哟我去,”尚铭惊呆了,“冰大帅怎么都这样,难不成谁跟他说了宗哲阳了?谁啊,闲的蛋疼吗,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宗哲阳的光辉事迹十分精彩。 闲得蛋疼还拿了耗子的陈狗坐在他旁边,一阵失语后:“不知道。” 方谕刚坐下,教室门又被拉开。 这次哐当一声巨响,门重重摔在墙上。 一个瘦瘦高高满脸麻子,长得尖嘴猴腮,眼睛细小的学生,站在门前。 他哈哈大笑一声,一撸自己的板寸头,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口香糖,嘚嘚嗖嗖地走进来喊:“老子回来了!有没有掌声!” 全班鸦雀无声。 陈舷看他一眼都头疼,默默撇过头。 “舷哥!”宗哲阳喊他,“好久不见啊!不跟兄弟打个招呼吗!” 谁跟你兄弟了! 宗哲阳手插着兜,朝他走过来,很自来熟地一拍他肩膀:“大课间打球去啊!” 陈舷硬着头皮抬起头,呵呵地干笑:“有事,有事。” “哎呀,有什么事儿能比打球重要!反正第三节课那个老头也不管人,咱们逃课呗!”宗哲阳满不在乎,“老橙子也喜欢你,你逃课被发现,撒个娇,咱们一帮兄弟就算旷课一天,都能没事儿!” 老橙子是班主任程慧丽,她相当喜欢陈舷。 虽然陈舷成绩不好。 陈舷快窒息了,心说程慧丽再喜欢他,他也不能这么嘚瑟。 他偷偷朝尚铭挤眉弄眼两下,“兄弟救我”四个字写满眼中。 尚铭反应迅速,立刻转移话题:“再说再说,哎我跟你说宗哲阳,咱班来了个转学生!就坐在跟你隔了个过道的那边!” 他边说边往宗哲阳位置上一指,语气十分夸张:“老帅了!你赶紧看看去!” 宗哲阳直起身。 陈舷忽然想起早上的事,也跟着转头一看。 方谕居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拿起书包收起座位,看起来是要走。 尚铭刚刚这一句话挺大声,班里所有人都听到了。 方谕动作一顿,停在原地。 陈舷一怔。 方谕低着头,手摁着椅子背停在那儿。 一股无所适从的失措感,从他那边扑面而来。 他头很低,宗哲阳愣了一会儿。 “方谕?” 宗哲阳眼睛蓦地一亮,笑出声来。他松开陈舷,转头朝方谕走过去,眉毛一挑,语气轻浮:“哟,这不是方谕吗?” 班里人齐齐愣住。 “不记得我啊?”宗哲阳嘚嘚瑟瑟地蹦跳几下,跳到他跟前,笑着说,“我啊,咱俩初中一个班的。” 陈舷大惊。 方谕深吸一口气。 他重新拉开椅子,把书包放了回去,抬起头。 方谕脸色发黑,眉眼深沉。 陈舷居然从他脸上看出了杀气。 方谕声音低哑:“你想干什么。” “干嘛啊,说话这么冲。”宗哲阳笑着,“这么怕我?哦对,这个班里还没人知道呢吧?你爸还没来过学校吧?” 方谕眉头皱得更深。 他偏开眼睛,看了眼陈舷。 陈舷当然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很不合时宜地,陈舷在他眼睛里看到一抹一闪而逝、又十分惊心的恐慌。 “怎么样,兄弟。” 宗哲阳突然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方谕比他高些,这一揽,方谕就猝不及防地一踉跄,被迫低下脑袋,被他夹在怀里。 “给点儿钱花花,”宗哲阳邪笑着,两只手指碰在一起搓了搓,“哥们有个游戏想抽奖。” 方谕眉头一拧,一把将他推开。 “滚!”他骂。 宗哲阳被他一推,推到后面的桌椅上。他撞了上去,疼得嘶了一声。 宗哲阳恼了:“现在挺厉害啊!不听我的是吧?你问问这班里,哪个敢不听老子的!?”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方谕紧咬着唇,死瞪着他。 “我去我去我去,”尚铭狂怼几下陈舷,“我靠我靠,舷哥,什么情况?” “闭嘴。”陈舷从背后捂住他的嘴,目不转睛地瞪大眼睛,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错过一个字。 方谕盯着他,脸色黑得要滴墨,但一言不发。 “你拿不拿钱?”宗哲阳大声嚷嚷。 方谕不吭声,眼睛一直瞪着他。 “不拿钱是吧?”宗哲阳说,随后向四周一展臂,哈地一笑,喊,“哎,你们是不是以为这个方谕长得挺帅,人挺好?我告诉你们啊,他是他妈在外头的私生子!” 陈舷蓦地瞪大眼睛。 方谕脸色一白。 “他根本就不是他爸亲生的!”宗哲阳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以前我们上初一军训,他爸直接进学校里面来找他,差点没把他打死,笑死我了!” “他就是个婊.子生的,他爸亲口说的!哈哈哈哈哈!” “宗哲阳!” 方谕急得喊他,脸上白得毫无血色。 “现在知道错了?”宗哲阳嘻嘻笑着,“来啊,给我拿钱,拿了我就不说了!” 方谕一顿,再次咬紧下唇,冷汗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不拿是吧?”宗哲阳转头又喊,“我告诉你们,他爸可说了,这就是个不知道跟哪个生的野种!他妈搞破鞋搞出来的!” 陈舷腾地站起来。 尚铭一愣,一转头,看见陈舷脸也黑了。 “舷哥?” 陈舷拉开椅子,腾腾地朝着宗哲阳走过去。 “他妈长得就跟个接客的似的!” 陈舷走到宗哲阳身后。 “他长成这样,以后肯定也要出去卖——啊!” 陈舷拽过他的后衣领子,二话不说,将他往后用力一扔,抬脚狠狠踹上他后背。 宗哲阳嗷一嗓子,当场被踹飞出去,撞倒了后头一个桌椅。他狼狈地摔到地上,后背上已经清晰地印上了陈舷的鞋底子。 “说完没有?”陈舷冷着脸,“你又开始了是吧,没完了是吧?来个人你就造谣?走,跟我去老班那儿。” “你有病吧陈舷!” 宗哲阳一个扑腾翻过身,对着他怒骂,“关你屁事,我在这儿跟方谕说话,你谁啊你,多管闲事什么!” “我是他哥!”陈舷扯着嗓子骂起来,“你再说他一个试试!?” 空气凝固一瞬。 突然,世界安静了。 宗哲阳笑出声来:“你?他哥?骗鬼吧你!你天天在班里装老大,现在真以为自己是老大哥了?真以为自己人缘好啊?谁不知道你就是个孤儿?开家长会你没人来,运动会也没人来!孤儿东西!” 陈舷皱皱眉,刚想说什么,突然肩膀被猛地一按。 他被往后一推。 方谕拽过宗哲阳的领子,一拳头砸了上去。 “!?” 陈舷大惊失色,忙喊,“方谕!别真动手啊!方谕!!” 尚铭突然一摔书包,气得老脸通红,跟大傻春似的大叫起来:“打他!” 一帮十四五的少年瞬间热血沸腾,蜂拥而上:“揍他!!” “我草你爹的宗哲阳,老子忍你很久了!” “欠我的五十块要拖多久啊!” “你爹个吊你再说我闺蜜对你有意思试试!!” “你个超雄你个巨婴,我揍死你!” “哎!!” ——陈舷被挤出人群。 一群人已经围在一起,狂殴宗哲阳。 事态失控,叶凡月赶紧跑了出去,尖叫着喊老师。 “都别打了!”陈舷喊,“叶子叫老师去了!别打了!!” 不锈钢的保温水杯被重重砸在办公桌上。 三个少年人站在办公室里,被重响砸得纷纷一哆嗦。 程慧丽指着他们仨的鼻子骂:“大早上就打架!还群殴!?有本事了啊你们,方谕!你是不是有毛病!刚转学过来就给我玩群殴是吧!” “不是他,他能起头打这么狠嘛。”陈舷赔着笑低声挥挥手,又指指宗哲阳,“我打的,他说我孤儿。” 宗哲阳一听,顿时不干,指着方谕,鼻青脸肿地大叫起来:“很么木数他!逗数他!” “闭嘴吧你,话都说不清了。” 陈舷推了他一把,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宗哲阳又惨叫起来。 “行了!”程慧丽一拍桌子,指着陈舷和方谕,“你俩出去站着!滚!” 陈舷和方谕从善如流地滚出去了。 早自习已经开始,走廊里一片安静,办公室旁的三个教室里参差不齐地响着早读声。 陈舷手插着兜,站在办公室门旁,方谕站到他旁边。天大亮起来,橘黄的晨光里,走廊上的光尘飘飘浮浮,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味儿飘荡着。 两人站在一块儿,沉默很久。 陈舷偏偏脑袋,看了眼方谕。 方谕也偏来视线。 视线相撞,俩人噗嗤笑出声来。 他俩捂着嘴巴,越笑越厉害,怎么都忍不住,最后,笑弯了腰,又一起蹲下去,笑得浑身发抖,两张脸都一起涨得通红。 等到笑累了,方谕抬头说:“我不是私生子。” “嗯?” “我跟我妈,长太像了。”方谕说,“我一点儿都不像他,所以他硬说我是私生的。我亲爸有病,特别不讲理,还打人。” “哦,这样。”陈舷点头,“但我是真没人管,我爸真不管我,我妈也不要我抚养权,我没人要,是个真孤儿。” 陈舷说这话时笑着,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有双漂亮的狐狸眼,一笑就眼睛弯弯,细密的长睫被旁边的晨光一照,半张脸都融在暖洋洋的光芒里。 方谕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释然地呼出一口气来。 “哥。”方谕叫他。 陈舷愣住了。 “哥,”方谕又叫了他一声,“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哥。” 早读声不绝于耳。 十五岁的陈舷怔怔地望着方谕。方谕蹲在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衬得皮肤更加冷白,可那双看向他的丹凤眼亮了许多,再没有戒备与警惕——原来方谕这张凶脸,还能够这么柔和地看着谁。 要入冬了,学校里的梧桐树开始掉叶子,几片落叶顺着窗户掉进来。 陈舷笑着应下声来,说好。 他们是两只小兽。伤疤被毫不留情地揭开时,突然再也没了隔阂,开始抱在一起舔血。 第9章 回去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但陈舷咂吧了两下嘴以后,“呀”了声。 “能不能吃上饭,还不一定。”他说,“没准,咱俩今天这学不用上了。” 方谕不解:“为什么?” “废话啊你,我们打架斗殴了。”陈舷伸着食指,在他胳膊上重重点了两下,“傻呀,小鱼,打了架肯定叫家长的,你还把宗哲阳揍成这熊样,多严重。” 他这一声“小鱼”,叫得方谕脸一拉,五官扭曲地龇牙咧嘴了下。 “你别这么叫我。”方谕一脸牙疼。 陈舷嘿嘿地笑,不以为意,还跟个傻狗似的摇头晃脑两下,又拿胳膊肘怼怼他:“哎,一会儿要是拎咱俩进去审问,你别承认是你打的。你就说,是我先上去动的手。” “为什么?”方谕又问。 “你是真傻呀你。”陈舷啧了声,“你早上刚在家里跟你妈说了宗哲阳,你妈是怎么说的,还要我提醒你呀?” 方谕不吭声了。 “她肯定怪你,”陈舷说,“我就不一样了,她不好意思骂我的。再说,班主任也喜欢我,宗哲阳还有前科。要是说是我动的手,不管咋样,我处分肯定比你轻。你还刚转学过来,没几天就背个处分,多不好看。我就不一样了,我没脸没皮,还是这沙比学校的原住民,不怕那些。” 方谕半信半疑:“能这么顺利吗,真的是我先动的手啊。” “学校又没监控!”陈舷被他整得懊恼起来,“我发现你怎么脑子那么死呢,你就硬说是我先动的手,咬死这事儿,没事的!宗哲阳他本来就有毛病,那小嘴儿叭叭一张就是天天造谣,没人信他的!你信你哥的!” “叫人来对质怎么办?”方谕犹豫。 “那没事,”陈舷说,“我打信号就行,咱班唯一的优点就是团结。” * 第一节课上了一半的时候,走廊里响起一阵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办公室的门被匆忙推开,方真圆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她抬眼一瞧。 陈舷和方谕,还有一个被揍成猪头看不出到底长什么样的少年,仨人并排靠墙站着。 方真圆狠狠瞪了方谕一眼,转头赶紧向程慧丽赔笑:“不好意思老师,这孩子我带回去,肯定好好教育!您千万别给他记处分……” “这你得跟对方家长商量。”程慧丽看了她一眼,回头挖了眼陈舷,“就算这位同学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那也不能这么打。” “是是是,您说的是。”方真圆说,“方谕,赶紧给同学道歉!像什么话,才转学过来几天……” 程慧丽:“……不是他。” 方真圆表情一滞:“啊?” “是陈舷。”程慧丽朝陈舷撇了撇脑袋。 方真圆的表情顿时青了一阵。 陈舷摸摸鼻子,努力憋住笑,往前一步,出了列,把两手放到身前,像酒店迎宾的似的,朝着猪头宗哲阳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我不该因为你说我是孤儿就打你,也不该因为你要抢我弟弟的钱就打你。” 方真圆的脸更青了。 最后,这事儿没再过问方谕。 陈舷也没再道歉,第一节课下了课以后,他跟方谕俩人被老师赶回了教室。宗哲阳没能回教室,还在办公室被扣着。 一进教室门,陈舷就对着叶凡月虔诚地拜了几拜。 “多谢女王!”他极其夸张地拱手。 “行了行了,快一边去。”叶凡月哭笑不得地把他推开,又问,“没说你什么吧?” “没啥,你走以后,程姐就直接叫家长了。”陈舷直起身来,一脸感动,“还得是叶姐,感谢叶姐帮我遮掩。” 刚刚在办公室里,叶凡月被程慧丽叫了过去,询问情况。 她刚站到程慧丽跟前,话还没说一句,陈舷赶紧咳嗽了声。 叶凡月转头望向他。 陈舷做作地抹了一把脸,伤心欲绝:“我第一个出手打他,还不是因为他骂我孤儿?关方谕什么事,他真能胡编乱造。老师你不能这样,这个姓宗的天天满嘴胡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程慧丽狠狠一瞪他:“把嘴闭上!” 宗哲阳也骂起来:“你他大爷说什么!陈舷你是不是有——” 程慧丽又说:“你也闭嘴!!” 宗哲阳也不得不把嘴闭上了,一脸不服。 程慧丽气呼呼地转过头,对着女孩,又放软语气:“别怕,实话实说,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叶凡月多望了陈舷一眼。 老师看不见的地方,陈舷十分用力地对她挤眉弄眼了下,做了个口型,还伸出食指,使劲往自己身上指了指。 全、是、我。 叶凡月深以为然地一仰头,坚定无比:“是陈舷,招呼大家群殴宗哲阳的也是陈舷。” 陈舷脸色一亮,站在程慧丽后边,偷偷咧嘴一乐,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 方谕拍了拍陈舷的肩膀,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转身回了自己座位上。 等他走远了些,叶凡月才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不解问道:“舷哥,尚铭我理解,你俩铁哥们,你帮他担下来无可厚非。但你为什么包庇他?冰大帅没给过你好脸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陈舷呵呵笑。 陈舷和方谕没能在教室里留很久,第二节课上一半,他俩又被叫走了,方真圆开车带他俩回了家。 车上,方真圆愁眉苦脸,好几次欲言又止,连连瞟了好几眼后视镜里的陈舷。 陈舷十分想笑。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方真圆不敢骂他。 到最后,方真圆也只是叹气,说:“我还是要跟你爸说一下。” “说吧。”陈舷点头。 车子开到了家楼下。 回到家里,方真圆就拿出手机,给老陈打了电话。 陈舷放下书包,转头去厨房里打开冰箱,拿了两罐可乐。方谕正好也过来了,他递给方谕一罐。 方谕很有礼貌地把他的手推开。 “我不喝带气的。”他说。 “哦,这样。”陈舷把可乐放回去,把一瓶橙汁拿出来给他,这也是方真圆特意买的。 方谕接了过去。 他一边拧开盖,一边回头担忧地睨了眼走到阳台边上打电话去的方真圆:“没事吗?” “没事儿,打去吧。”陈舷笑着,“事出有因,我爸不会太认真。” 方谕拿起橙汁喝了口,转头望了眼方真圆。 她背着身子,和电话那头说着话。 电话打出去了,但老陈没回来。 老陈挺忙,他开了家装修公司,白天的时候都得去跑业务,很多时候晚上也得应酬,忙得脚不沾地,没空教育陈舷。 不过方真圆嫁到家里来以后,老陈收敛了很多,有很多个晚上六七点的时候就回来了。 家里只有陈舷这个半大小子的时候,老陈往往十一二点才回家。 今天也一样。 等到晚上天黑下来,老陈才回来。 听见门开的动静,陈舷走出门来。 老陈刚在门口换好鞋。 抬头看见陈舷,他眼神如常,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摘掉脖子上的围巾,随口问道:“打架了?” 陈舷点了头。 “他骂我孤儿,”陈舷说,“本来这个还能忍,但是他好像跟方谕认识,说让他给钱,不然就怎么怎么样。” “要怎么样,我没听到。但我听着是威胁啊,一个没忍住就动手了。” 一搬出方谕,陈胜强顿时也没话说了。 陈舷往他旁边看了一眼,就见方真圆表情复杂。 方谕下午时被方真圆谈过人生了,在他的卧室里。 这个新房隔音没那么好,陈舷坐在隔壁,即使方真圆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也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他听见方谕告诉方真圆,宗哲阳都说了什么。 方真圆好半天没说话。 这会儿,她也没说话。 陈胜强看了她一眼。 方真圆想了想,凑近过去,嘟囔着跟他咬了会儿耳朵。 陈舷站在不远处,听不见她究竟在说什么,但陈胜强眼里肉眼可见地浮起一片五味杂陈——方真圆多半是跟他说了方谕被威胁的内容。 有关方谕他亲爸,她的前夫。 陈胜强一定是知道的。 所以他也表情复杂地抿了会儿嘴,对陈舷挥挥手:“打赢了就行,这回算你讲义气。下回文明点儿解决,这次就算了,你不用再管了。” 方谕真好用。 陈舷点了点头,嘴一咧乐起来,贱不次喽地晃悠两下肩膀,说了句“谢谢老爸爱你明天见”,转头就窜进了屋子里。 陈胜强在屋外头笑出声来,骂了句“没正经的玩意儿”。 关上门,陈舷靠到门后边,打开手机,给方谕发了个“强壮”加“学生”加“比耶”的一连串三个黄豆表情,以此宣告他这次的全面胜利。 方谕给他回了个敬礼的黄豆表情。 陈舷吃吃笑起来。 紧接着,方谕又给他发了一条。 无人守夜:明天一起走。 陈舷眼睛一亮:包的 方谕没再发消息了,陈舷走到床边,往后一倒,躺下,拿着手机,一直停留在跟他的聊天界面。 他两手端着手机,左手食指在手机边上敲了几下。陈舷等了又等,方谕一直没回音。 七八分钟后,陈舷又补了个表情包过去,方谕还是没回音。 陈舷无奈地把两眼一眯,干笑了声,心说这人怎么这么冷漠,发两句消息就又没影了。 真薄情,陈舷可是替他揽了个罪责——虽然最后并没有什么大事。 陈舷边在床上晃着腿,边暗暗抱怨了方谕一会儿。 忽然,房门被笃笃敲响。 陈舷坐起来,愣了下。 老陈进他房间,一般不敲门。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坐在那儿愣神,门又被笃笃敲了两下。 陈舷慌忙应了声来了,下床趿拉上拖鞋,匆匆跑去开门。 方谕站在门外,身上还穿着校服,衣服都没换。 陈舷愣住:“怎么了?” 方谕偏开脑袋,避开眼神,抬手,把一个袋子递了过来。 那是个塑料袋,沉甸甸的,装了不少东西。 “给我?”他接过方谕的塑料袋,“什么啊?” 一打开,陈舷吸了口凉气。 全是吃的,一些小零食、薯片、果冻、水果挞、冰面包,几瓶果汁和可乐,甚至还有一袋烧鸡。烧鸡是附近很热门的一家店的,陈舷想吃挺久了。 陈舷愣了会儿,抬头看他,一脸懵逼。 “给我上贡呢?”陈舷说,“有香火没?给我插两根。” “……”方谕抽了抽嘴角,挠挠后颈和碎发,脸有些红,别别扭扭地磕巴起来,“不是,是给你道歉。” “啊?” “那个什么,就是,这几天,对你态度……一直不好。”方谕又摸摸鼻子,“给你道歉,对不起。前天课间操的时候,我听见你跟那个尚铭在说想吃这家店的烧鸡。下午的时候,就点了外卖。” “剩下的呢?” “偷偷下去买的。”方谕说。 陈舷呆住。 方谕低下脑袋,讪讪地咳嗽,不敢看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陈舷看见他耳尖红得充血。 陈舷噗嗤就笑出来了,他抓住方谕胳膊,把他一把扯进自己的房间里。 方谕吓了一跳:“干什么!?” “跟我一起吃啊!”陈舷理所当然地说,“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吃的完呐,来来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起吃了我就是你哥了!” 陈舷把他拉到书桌前。 他桌上乱糟糟的,书本、卷子、游戏机、充电器,还有三个杯子,一堆东西堆了一片狼藉。 椅子上也是,一件一件衣服层层叠叠地挂在椅背上。 但陈舷毫不在意,他把手上袋子放下,将椅子上的衣服抱起来,扔到床上,拿起脚边的书包,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塞进包里。 方谕在旁边看着,无语半晌:“你怎么搞这么乱?” “有生活气息嘛!” 陈舷嘿嘿一笑,胡乱把桌上的东西也收拾好,书包扔到一边去,把装满吃的的袋子拿上桌子。 他把吃的都拿出来,摆好,又去客厅里拿了把椅子。老陈见状,问他干啥,陈舷乐么滋儿的回了一句你少管,抱着椅子就颠颠回去了。 方谕把吃的都拿出来了,还把薯片撕开了包装。陈舷把椅子放好,又跑出去,很有仪式感地拿了两个玻璃杯回来。 他倒了一杯可乐,方谕倒了一杯橙汁。陈舷拉着他干杯,他们杯壁碰杯壁,一声玻璃相撞的脆响,杯子里液体轻晃。 “干杯!” 陈舷几乎是欢呼出来。 方谕脸更红了,他抽抽嘴角,对陈舷很勉强地笑着,举了举杯。 真是个很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的人,陈舷看出来了。他朝方谕毫不在意地笑着,把杯子里的可乐喝下去了半杯,然后用力喟叹一声:“爽!” ——一股腥甜突然涌上喉咙。 陈舷猛地从梦里惊醒。 胃里翻涌着钻痛起来。他抓住床边,呕地一口,吐在了床头一些。 胃疼。 疼得直在肚子里痉挛,陈舷后背弓起,虾似的一缩。 他捂住嘴,赶紧翻身下床,踉踉跄跄跑进卫生间,冲到洗手台前,一口血吐了出来。 一口口的血,落进水池里。 陈舷都站不稳,他扒着洗手台边,堪堪站着,两腿发软地呕了半晌。 吐完了,他也没了力气。打开水龙头冲掉血后,人就抓着洗手台的边缘,慢慢、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 他顺势倒下,仰头躺在洗手间冰凉的地板上,喘着粗气缓了一会儿,没一会儿的空就冷汗涔涔。视野里,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明亮刺眼,惹得视线里变得一片光亮的模糊,重影阵阵。 胃还在疼,陈舷疼得眼角抽搐,脑子都不太清醒,恍恍惚惚地忽然分辨不清自己在哪儿。 他好像又闻见花香味儿了,听见窗外的鸟叫声,听见方真圆在厨房里咚咚锵锵。他转头,似有似无地看见不远处有张书桌,书桌上的花瓶里插着花,是山茶花。 十五岁的时候,方真圆在他书桌上摆了个花瓶,总喜欢时不时地给他插上两朵花。 有时候是三角梅,有时候是小白菊,有时候是陈舷叫不出名字的漂亮花朵。 后来方真圆懒得弄了,瓶子就那么空了下来。 是方谕看他花瓶总空,后来就子承母业的也给他买花回来,插上。 可那花瓶里,其实从来没插过山茶花。 陈舷眼神麻木发空地望着那虚无缥缈的花瓶,嗤地笑了出来,声音沙哑。 他偏头,果然,看见一双男人的腿,看见一双男人的军靴,就站在旁边门口,离他不远。 陈舷闭上眼,长吸一口颤抖的气。 又出幻觉了。 思绪控制不住地飘回十二年前,他又想起和方谕破冰那天。 想起空气里飘飘浮浮的灰尘,想起教室里传出的此起彼伏的早读声。那时方谕第一次对着他笑出声来,笑得直不起腰,笑着叫他哥。 那时候方谕十四岁,丹凤眼还很嫩,没有很锐利,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亮晶晶地望着他。 陈舷呆呆地望着眼前。 那时候什么都还没发生。 错果还没发芽,不该有的心思都还没出生。 方谕只是真诚地叫他哥,陈舷也只是真诚地应下来。十四五的小孩,打一架就冰释前嫌,互相露个口子便相互理解。 那时候他们心思单纯,什么都没多想。 想回去啊。陈舷想,能回去就好了。 第10章 定厅 手机铃声很不是时候地在外头响起。 陈舷一哆嗦,思绪被拉了回来。 他翻身,费力地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洗手池里的血被冲的差不多了,陈舷伸手把没冲下去的黏血抹了两下,冲干净池子,关上水龙头,出了洗手间,拿起手机。 是殡仪馆打来的微信语音。 陈舷接了起来:“喂?” “陈先生,您好,”殡仪馆的人在另一头语气礼貌,“昨天这边已经把遗体安置好了,您今天方便的话,可以过来一下吗?我们给您详细介绍一下下葬流程。” “您也得来挑一下守灵厅和棺材,没问题的话,就要给死者入殓下葬……” 陈舷从床头的纸抽里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嘴。 擦了一纸的血。 陈舷并不意外,坐到床边上,捂着嘴巴又咳嗽几声。 还好,这次不是咳血,只是单纯的咳嗽。 “除了这些,墓地您也得挑选一下……”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听到他的咳嗽声,顿了顿,关切道,“还好吗,陈先生,您感冒了?” 陈舷忽然想笑,陌生人都比曾经的家人关心他。 “没事。”陈舷说,“我知道了,这就去看看,你把地址发我一下吧。” 工作人员应声说好,挂了电话,还礼貌地在最后说等您过来。 陈舷放下电话。 早在昨天陈舷打电话联系上时,殡仪馆就和他加了微信。 没一会儿,陈舷微信上叮了一声,殡仪馆发来了详细地址。 陈舷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桌边,从包里掏出一堆药。 药不少,看起来得有五六种。陈舷挨个从药板子里抠出来些,又拿起酒店桌上的一瓶凉水,挨个吞服下去。 凉水一下肚,又一阵钻心的镇痛。陈舷嘶了一声,半只眼睛一比,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忍下了。 他本来没打算吃药。 结果昨天才断一天,就白天呕血晚上咳血的,刚刚还又呕了一遍。 真是不吃不行。 他闭上眼,靠在墙上缓了会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身体似乎舒坦一些。 胃里的痛消散了些,陈舷的脑袋也清醒了。 他思索片刻,还是拿起手机来,给陈建衡打了语音电话。 陈建衡很快接起来:“怎么了?” “叔,”陈舷没什么底气地叫了他一声,“殡仪馆的刚刚给我打电话,说要过去挑一下守灵厅,还有棺材。” “要是我一个人去,又一个人定下来,搞得像我当家做主似的。那边肯定不满意,到时候会又怪我这个那个的。”陈舷顿了顿,“你能带着他们过来吗。” 陈舷没细说“那边”是谁,但陈建衡不过脑子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肯定是方真圆那一大家子。 陈舷自己不能拍板,但那一家子跟着去,又肯定要难为他。 陈建衡明白他的难处,点下头叹了口气:“行,没问题,我到时候也陪你在那儿选。你吃早饭了吗?住的哪个酒店?我先去接你。” “还没,一会儿下去吃点就行。”陈舷说,“我住的花宁酒店。” 陈建衡应声说好,嘱咐他吃点儿早饭去以后,挂了电话。 胃里挂着一堆癌细胞,陈舷吃早饭也没胃口。 他吃了点儿干面包就吃不下了,喝了几口水就回了房。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陈建衡给他打语音说自己到了,让他下来。 陈建衡开了辆中规中矩的蔚来电车来。陈舷坐上副驾驶,扣上安全带,陈建衡就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车开上大路,陈建衡随口问他:“买车了吗?” “没有。”陈舷回。 “哦,没事儿,这年头有车比没车还麻烦。”陈建衡笑笑,又问他,“在做什么工作?” “辞了。” 陈建衡不说话了。 陈舷转头望着车窗外。窗户上稀薄的倒影里,陈建衡依稀看见他平静得像死水似的眼睛。 窗外车水马龙,但陈舷的脸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陈建衡默默收起笑脸,转头望向前面的路,眉间渐渐阴沉下来。 “你爸。” 陈建衡语气沉重,话语一字一顿,“这些年,其实,挺后悔。” 陈舷身子僵了僵,肩膀一动,但没回头。 陈建衡用余光撇着他。 红灯变绿了,前面的车开始一辆辆地开出去,但他们这辆车还没动。 “有几年过年,他喝多了。”陈建衡说,“他把你表哥当成你了,抱了一晚上,哭着说对不起。” 前面的车开了出去,于是陈舷这辆也跟着往前行驶。 绿灯只剩下了十二秒。 等他们开到路口,倒计时结束了。 绿灯又变红了,前面的车子扬长而去,他们被卡在路口,等起了第二轮红灯。 陈舷没有说话。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用力攥紧,攥得颤抖不停。 他用力咬紧牙,仿佛是在竭力把什么东西往下压,咬得牙根阵阵酸疼。 又是一天阴天。 明明还在过年期间,偏偏天公不作美。 到了殡仪馆,陈建衡丝滑地把车停进停车场。陈舷拉开车门走出来,关上门,抬起头。 天上的云缓慢地游动着。 好像要下雪了。 陈舷朝着空中呼出一口白气。 方谕会来吗。 这想法刚冒出个头,陈舷就笑出声来——他怎么会来。方真圆当年被陈舷气死,恨不得把陈舷打出地球,疯了似的朝他声嘶力竭地喊,让他离方谕远点。 十几年后的今天,就算是有老陈葬礼这个不可抗力,他们也不会让陈舷离方谕太近。 肯定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想着,陈舷夹夹衣领,跟着陈建衡往殡仪馆里面走。 还正在过年,殡仪馆里人不多,门口有个工作人员等候多时。 她笑着和陈舷打过招呼,把他带进了前台边的会客厅里。 “您的家人都到齐了,这边请。” 工作人员笑着说。 手插着兜跟着她走过来,陈舷一眼看见会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四五个人。 除了方真圆,余下的也都是很眼熟的亲戚。 陈舷下意识赔笑起来——直到他看到最里面最贵气的那张黑皮沙发上坐着的人。 陈舷的笑一秒僵在了脸上。 方谕斜斜歪歪地靠在沙发背上,翘着腿坐着,手里拿着手机,神情淡漠疏离,正噼里啪啦打着字。 听到声音,他抬起眼皮,看向陈舷。 陈舷尴尬地站在原地。 不是? 怎么他也跟着来了?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陈建衡凑近他耳朵边上,小声说:“嫂子说要带上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陈舷抽抽嘴角,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十多年前,方真圆不许他再见方谕,现在反倒一个劲儿把方谕往他脸上送。 陈舷看了眼方真圆。 方真圆把长发盘起,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毛衣,坐在沙发中央。她抬头,和陈舷对视一眼,视线里一片怨怼。 空气几分凝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却浑然不觉。 她走到方谕旁边空着的沙发上:“陈先生,这边请。” 陈舷更尴尬了。 方真圆咳嗽了声。 陈舷朝她那边看过去,就见她眼色不悦地剜了自己一眼,满眼警告。 “行了,我坐。” 陈建衡拉着陈舷走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方谕旁边。他拉着陈舷,让陈舷坐到了自己另一边去。 陈建衡就这么当了个路障,把他俩隔开了。 “满意了吧?”陈建衡也剜了眼方真圆,“行了没?” 方真圆摸了摸鼻子,低下脑袋,没吭声,装和她没关系。 方谕放下手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坐到旁边来的陈建衡。 最后,他看了眼陈舷。 陈舷松开陈建衡的手,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水杯。他没看方谕,只是默默地喝了口水,脸上还带着些残留的笑意。 气氛有些微妙。 方谕没说什么,伸手也去拿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 陈舷偷偷瞥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他身后。 昨天的小助理今天也照样跟在方谕后头。他没坐,正一本正经地负手站在方谕的沙发后面,一副随时可以差遣的管家样儿。 工作人员短暂离开,随后抱着一堆菜单似的大书回来了。 “陈先生,您选一下,”她说,“这边是守灵厅的规格,这边是墓地和棺材。您看看。对了,尸体是否需要火化?” 她把单子都一股脑放到陈舷跟前。 陈舷笑着指指对面的方真圆:“给他们选,我就是个出钱的。” 工作人员也不尴尬,“哦”了一声,很自然地将几本大书调转方向,塞给了对面的方真圆:“女士,您看看。” 方真圆倒也真是不客气,拿起书就和身边的父母研究了起来。 方家人热热闹闹地探讨着,还将工作人员叫了过去,问起了守灵厅的个中细节,一眼都不再多看陈舷,也不问他意见。 陈建衡有些看不下去,张嘴正要发作,被陈舷拉了回来。 他低头,不服又不解地望了眼陈舷。 陈舷就朝他摇摇头,苦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算了。 刚安抚好气呼呼的陈建衡,陈舷忽然感到一阵视线。 他抬头,望见方谕那双金丝眼镜后头的一双眼睛,正毫不掩饰、十分锐利地盯着他看,像要把他盯出个洞。 陈舷心里一慌,立马别开视线。 他又拿起水杯。水杯空了,但他还是抬起杯子,喝了口空气。 守灵厅和棺材墓地都定了,方真圆和她父母定了下来。定的规格都比较好,陈舷便起身去前台付钱,他一开始付的钱只是送葬费。这些守灵厅和墓地一类的,都要商定下来之后再付钱。 前台算好价钱,陈舷调出付款码来,刚要把码盖上去时,突然有只手伸过来,抢先一步,把手机摁到小机器上。 清脆的一声滴。 【XX银行到账:三万元。】 机器的报价声十分悦耳,前台的人愣了。 陈舷也愣了。 他转头,方谕收回手机,低头心不在焉地摁了几下。 “你现在是真有钱吗,陈舷。”他抬起眼皮,又刀似的斜了他一眼,“你付了钱,结果守灵厅和墓地什么的,你一句话都不插,全让别人做主。现在这么喜欢做冤大头?” 陈舷无言以对。 “你不是也付了一半吗。”陈舷说,“有你一半的股份,让他们做主,就他们做主吧。” “他们以为我没付钱。”方谕淡淡,“我没跟她说。” 陈舷又怔了下。 方谕把手机塞回兜里。 “她不让我给你,可你以为我很听话吗。”他看着他,嗤笑了声,“我多叛逆,你不知道?” 陈舷说不出话,他的确最清楚。 他朝方谕讪讪地干笑笑:“都多少年前了。” 方谕脸上的笑忽的下去了。 “你回去吧。”陈舷往旁边侧身,跟他拉开两三步距离,“他们不让我见你。你呆久了,回头又要说我。” 方谕皱了皱眉,脸色顿时更黑了。 陈舷无所适从了下,又茫然起来。 他忽然不懂方谕为什么这个反应。明明十二年前他和他撕破脸时闹得很难看,明明陈舷说了一堆如同剥他皮捅他心一样的话,明明方谕被他气得呼吸性碱中毒都进了医院。 方谕不是恨死他了吗。 为什么陈舷现在让他回去,语气平和地让他离远点,他还这个反应? 陈舷看不明白他,索性不看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陈先生,让这位先生付款没问题吗?” 陈舷转头笑笑:“没事,是死者家里人。” 然后身旁的视线更刺人了,陈舷心里一白,才反应过来说错了话,方谕估计再也不想跟老陈当一家人。 陈舷摸了摸嘴,决定不说话了。 “那您过来填一下表,签字吧。”前台拿出一份表格,“您这边请。” 陈舷走过去,拿起笔。 方谕一直站在旁边没走,陈舷感受到他阴郁的视线。 方谕的视线如芒刺背,陈舷有种被他拿着一把长刀刺来刺去的错觉。 他硬着头皮当不知道,下笔如风地噼里啪啦一阵写。 终于,在他写到老陈的住址,他们这重组家庭完整地呆过四年的“家”时,方谕开了口。 “陈舷,”他说,“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陈舷手上一顿。 第11章 留话 合海省,合海市宁城区,林苑街道,央礼府…… 陈舷手上的笔尖停住,悬在纸上,一阵阵发抖。 他突然写不出来了,陈舷脑子里一片局促的空白,突然连老陈住哪儿都记不起来了。 方谕还在死死盯着他,陈舷感觉得到。 陈舷心中哑口无言,一股无所适从又袭上心头。 他突然四肢发麻,手轻轻发颤。 前台两个工作人员的目光顿时直了——两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看陈舷,又看看方谕,好奇又探究地把他俩看了一遍又一遍。 陈舷也感觉得到。 他僵了很久,一动没动。 方谕没有丝毫要收回视线的意思。 “陈舷。”他又叫了他一声。 陈舷嘴角抽动两下,放下笔,仰起头,脸上一片强扯出来的笑:“什么?” “……”方谕的脸又阴了阴,“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重复了一遍,但这次的语气变得很差。陈舷一抖,从他身上感受到十二年前撕破脸时的杀气。 方谕好像想再给他一巴掌。 陈舷挠了挠脸,哈哈干笑两声,放下笔,回头颇为心虚地望了望会客厅里——果不其然,方真圆正盯着这边。 眼神灼灼,幽怨可怜,像蛇似的死死盯着他。 陈舷浑身都不自在。 方谕跟着他的视线,往回看了一眼。 他立马明白了什么,目光意味深长了一瞬,冷笑起来:“你还怕她?你不是骂她骂得最厉害着吗?” 十二年前的确是。 陈舷当年把方真圆骂得狗血淋头。 “回去吧,”陈舷不答这话,只讪讪道,“我答应你妈了,不会再见你,现在已经很破例了。” 陈舷重新拿起笔,在表上填起了其他信息,心思却跟灵魂离体似的飘忽出去。 仿佛整个人解离了,他望着表格,却丝毫没感觉自己的手在动,写的每一个字好像都不是自己写的。 方谕还是没走。 他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他,盯得陈舷开始呼吸困难。 陈舷硬着头皮写着资料,签完所有又回到地址那栏——在方谕跟他妈一样灼灼的目光里,陈舷头皮发炸,居然还是想不起来地址。 我操了,不吃药好了。 陈舷有点想骂人,他又不能在这个时候问方谕,家里是住哪个单元,又是第几层来着。 “陈舷。”方谕又开口了,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全是不耐烦,“你……” “小鱼!” 身后一阵高跟鞋踩地的脚步声。 陈舷紧绷的骨头顿时一松,长长出了一口气。 是方真圆。 方真圆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走来,到了方谕身边。 方谕啧了声。 听起来,他并不舒心。 陈舷摁了一把笔屁股,把笔尖收回去,悄悄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没出头的笔尖点着表纸,装作还在深思,装作自己很忙。 方真圆走到身边来,拉了一把方谕的袖子:“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不是说就看看情况吗?在这里跟陈舷说什么呢?” “没什么。”方谕冷声,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躲开她的手,“你过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在那儿等着吗。” 被他躲开,方真圆有些尴尬。 她伸着手:“我过来看看你呀……我是你妈嘛。这么久都不回来,还是又跟陈舷有关系,妈妈担心你。” 说着,方真圆苦笑了声:“走吧小鱼,你外公外婆都想跟你多说两句话。你在国外那么忙,这些年都不怎么回来,快来跟他们多说说话。小时候,你跟你外婆最亲了。” 陈舷偷偷用余光瞟了眼。 方谕脸色阴冷,很不好看。一说外公外婆,他就眯了眯眼皱了皱眉,似乎并不是很想跟方真圆“回家”。 “不用了。”他说,“我走了,还有事。” 方真圆一愣:“有什么事啊,一会儿要给你爸爸入殓挑寿衣的!你这个儿子不在场……小鱼,小鱼!” 方真圆没叫住他,方谕转身就走了。 陈舷回头,见他走回到会客室,拿起挂在沙发上的衣服,叫上他的小助理,两个人朝着馆外快步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只是小助理在路过前台时,转头望过来一眼。 那双杏眼无辜地看向他,带着几分好奇,陈舷眼皮一抽。 俩人推开门走了,方真圆叫了好几声都没叫住。 她被尴尬地留在前台前。 空空荡荡的馆内,众人瞩目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没能留住儿子。 陈舷都替她尴尬。 半晌,方真圆吸了口气,抽搭两声,似是哭了,就那么边抹着眼睛,边回了会客室里。 她也脚步匆匆,逃也似的,回去了。 陈建衡跟她擦肩而过。 他也走出来了。这位叔叔散步似的,脚步闲适自得,悠哉得很。 陈建衡走到陈舷身边:“怎么,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陈舷淡淡掠过这个话题,问他,“地址是什么来着?” 陈建衡愣了下:“什么?” “老陈家地址。”陈舷对着他叔叔无奈地道,“我这回,真不记得了。” 如同突然被雷劈了,陈建衡猛地一怔,脸上慢慢没了血色。他对着陈舷难以置信地、缓缓瞪大了瞳孔,呼吸急促了瞬。 陈舷只是苦笑。 “叔,”他小声问,“到底住哪儿来着?” “……三单元,”陈建衡说,“三单元,1101。” ——三单元,1101。 陈舷还是没有记忆。 这串家牌号,让他有种没听过的陌生感。 他只是写上了这串字,然后交给了前台。前台这会儿看他的目光很怪异——陈舷居然连死者住哪儿都不知道,真是很奇怪。 但是陈舷交的手续都齐全,文件也对,陈建衡听了他不记得家在哪儿这事儿,虽然看起来跟被雷活劈了一样震惊,但也没说什么。死者亲属都没说话,她们就也不说话了,默默地把手续流程做了下去。 守灵厅订好了,墓地和棺材也都定好了。 陈舷把手插进兜里,心不在焉地跟着工作人员走流程。 带着老方一家,他们又去馆内,给老陈挑了寿衣。 然后他们进了停灵室,在一旁看着入殓师给老陈收拾了遗容遗表,给他入殓上妆,换上了寿衣。 陈舷呆呆地看着老陈被一点一点收拾好。 工作人员又带着他们去看守灵厅。 确认没问题以后,守灵厅的布置就全权交给了殡仪馆。 工作人员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出了殡仪馆。 出了门口,就见空中飘起了细密的白色。陈舷一抬头,在呜呜的风声里,看见天上飘下飘扬的雪花。 下雪了。 陈舷呼了一口白气出来。 方真圆回头和工作人员寒暄着,双方礼貌地打了个来回,然后告了别。 陈舷在旁边听了会儿,听出没什么自己的事儿了,就抬腿往下迈了两个台阶,准备回去。 “陈舷。” 方真圆叫住他。 陈舷回头,撞上她诘问嫌恶的眼睛。 她红着眼睛,一脸戒备地问他:“你和方谕说什么了?” “没说,”陈舷对着她笑了笑,“他让我说话,我没说。” “他让你说什么话?” “谁知道,就问我有没有话要跟他说。多半是那时候被我骂的太突然,让我给他个道歉呗。不过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方真圆狐疑:“你真的什么都没说?” 陈建衡真是受不了了。 他扒拉开陈舷,两手叉腰地上前来,怒不可遏地骂起来:“你耳朵现在聋了是不是?他都说了没说没说,你……” “关你什么事?”方真圆拔高声音骂他,“我问你了吗?我在问陈舷!谁不知道他当年干了什么,现在还过成这样,你看看他!浑身上下所有衣服加起来,还没有小鱼现在一颗袖扣值钱!” 说罢方真圆又瞪向他,“鬼知道会不会看小鱼现在风光了,就想打旧情牌……” 陈舷静静:“我还敢吗。” “你怎么不敢!?你——” “我不敢了。”陈舷打断她,“你看我还有那个身子骨,敢顶撞你吗。” 方真圆冷笑一声,本还想说,可嘴刚一张,撞上陈舷的眼睛,她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舷平静地望着她,脸上没有笑意。 他面无表情,脸色麻木,眼睛像两潭死水。那是一双死了一般的眼,看得方真圆心里一震,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她和陈舷见的最后一面。 短短两个月,他瘦了一大圈,醒来一瞬间就爬上窗户,跨坐在窗框上撕心裂肺地朝她又哭又喊。 风吹着,雪在下。 十几年过去,陈舷站在她面前,麻木地看着他,两眼空洞,瘦弱单薄的像片落叶,马上就要被吹散掉。 方真圆浑身一震。 陈舷扯扯嘴角,突然又笑出来,笑得满目苍凉。他眼中也有几分怨恨,可那怨也好恨也罢,全都无力至极,好像病入膏肓。 “方谕是你的。”他说,“把他看好点,别来找我事儿。” 放下这话,陈舷转身就走。 “陈——” 方真圆张嘴想叫住他,但刚出个音儿,陈舷就已经决绝转身。她突然喉间一哽,话就这样阻在喉咙里,再说不出什么。 陈建衡撇了她一眼,转身跟着走了,放下一句:“一群精神病。” “哎你!” “你怎么说话呢!”老头——方真圆他爹怒了。方老头急哄哄地上前几步,骂他,“喂!老陈家的!” 老陈家的没理他,他几步追上早被扫地出门的亲侄子,把他二嫂一家的怒骂声置之脑后。 陈舷沉默地走到他车边。 陈建衡拿出车钥匙。嘀的一声,车灯一亮,门开了。 陈舷钻进车子,关上门。外面的风雪被隔绝开来,门关上的一瞬,他心里的大石头,和遇见方家人就开始的烦躁不安,与细密的微小恐惧,连带着心里对方谕不讲道理的怨怼,终于烟消云散。 车内的密闭空间让他安下心来,陈舷长出了一口气。 陈建衡摁了几个键,开了热风又把他座椅加热。坐在暖烘烘的副驾驶上,望着外头呼呼乱吹的风雪,陈舷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谢谢。”他扯着嘴角笑了声。 “谢什么,小事。” 陈建衡说着,一转头,看见方老头骂骂咧咧地指着他,倒腾着很不利索的脚步腾腾地过来了,骂得脸色狰狞。 陈建衡乐了声,揶揄了句“宝刀未老”,启动车子就一脚油门开走了,生怕老头过来要趴他车头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然后讹他八百万。 老头在后视镜里捶胸顿足地骂得更厉害了。 陈建衡爽得不行,哈哈大笑地锤了两下方向盘,车子跟着滴滴两声。 陈舷望了眼后视镜。 看见追着骂着的老头,他没说什么,只别开视线,拿出手机,点了两下。 车子开上大路,陈建衡收了笑,问他:“哎,真的什么都没跟他说?” “嗯。”陈舷语气恹恹,“什么都没说。” 陈建衡苦口婆心:“他都来问你了。不如,你说了吧。” 陈舷没吭声。 车子平稳地往前开着,陈建衡被烟酒泡了几十年的老烟嗓略显沙哑:“陈舷,方谕这几年都没怎么回家。” “我也不太了解,这些年他跟家里怎么样,但他不是傻的,估计这几年也猜出什么来了。我听人说,他还跟你爸掀过桌子,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去问你,要你说什么,或许实际的意思就是,找你要一个实话。” “你俩现在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了。你的事情,我觉得他会……认下吧。” “要不,你再试试?” 陈舷望着外面飘的雪。 车在前行,落雪被一片一片留在后面。 陈舷朝车窗上呼了一口气,忽然笑起来。 “十五岁那年,”他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了句,“还是我带他看的雪。” 第12章 初雪 方谕开始跟陈舷搭一辆公交上下学那天,也是个阴天。 那天下了初雪。 宁城真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狗城市,下雪一直算早的。那会儿十一月中旬,陈舷起床拉开窗帘一看,天上地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呼啸,整片儿宁城银装素裹。 陈舷一开窗,就看得“哗”了一声,心说这个好这个好下雪了下雪了,欢天喜地地转头推门出去洗漱了。 天气阴沉,但他心情明媚,因为方谕今天第一天跟他冰释前嫌,俩人要一起上学。 陈舷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去刷牙洗脸。 他走出门,屋头门口正有个垃圾袋,里头是他和方谕昨天的战斗成果。薯片和果冻,烧鸡和果汁,吃剩下和喝完的残骸空瓶都已经被收拾齐整,放在门口。 洗漱完,他回屋里欢欢喜喜地换上校服,穿上外套,背着书包一出门,就见方谕嘴里叼着牙刷,站在开放式厨房里,望着窗外发呆。 “哎!”陈舷朝他流氓似的吹了声口哨,“小鱼儿!” 方谕浑身一抖。 他回头,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嘴里一股牙膏沫子地含糊道:“告你唔叫。” “听不懂。”陈舷贱兮兮地咧嘴嘿嘿乐,“走啦,看什么呢?” “雪。” 说罢,方谕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转身进了卫生间,呼噜噜地漱了口。 在他哗啦啦的洗脸声里,陈舷才想起来,方谕是荷城来的。 这么一说……那地儿四季如春,从不下雪。 方谕第一次看见雪吧,这是。 方谕洗完脸出来了,他回卧室里拿上外套和书包,就走了出来。 一看见他那外套,陈舷大惊失色地大声“啊!”了一声,跟活见鬼了似的。 方谕吓了一跳:“干嘛?” “想死吧你,穿这个出门!”陈舷冲过来,抓着他这件薄得跟没穿差不多似的短款风衣打量一番,嫌弃地“去去去”了几声,把他转过去往屋子里塞,“换一件去,换厚的!穿这个出门,你一出去就得被吹成傻卵!” “不是……”方谕挣扎着,“这是我最厚的衣服了!” “?” 陈舷停下动作。 方谕回过头,一脸不满地盯着他——但有了昨天共同对抗宗哲阳的事儿,方谕再也凶不起来了,他看起来像小猫在瞪眼炸毛。 陈舷迷茫地和他对视片刻:“真假的,这就是最厚的了?” 方谕撇着嘴点点头,又很不服地揪揪手上的风衣:“这不是很厚了吗?加绒的!” 陈舷心说狗屁,就那点绒毛球子,跟没有差不多。 “快拉倒吧你,没经过风雪的愚蠢的南方人。” 陈舷说。 方谕顿时垮了一张小猫批脸,抽了抽嘴角。 陈舷打量了他一下,然后转身,回了自己屋子里。 方谕叫他:“哥,你干嘛去?” “等着!” 陈舷关上门,约莫两三分钟以后,又出了门来。 他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灰大衣,还有一条红黑格子围巾。 “穿这个。”陈舷把大衣和围巾都递给方谕,“我的,当时买的都是很宽松的,你应该也能穿。” 方谕虽然瘦,但骨架大,人还高,陈舷头顶只到他肩膀那么高,人虽然比他肉乎点儿,但体型还比他小一圈。 方谕放下书包,试着穿上,还真是挺合适。 “这也太厚了吧,”方谕拉开大衣,看了看里面,被大衣惊人的厚度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肯定太厚了!” “因为你在屋里,而伟大的北方有一个伟大的发明,叫暖气。”陈舷悠悠说完,也穿上大衣围上围巾,背起包说,“热知识,暖气和你的床被一样,不会跟着你去上学。” 方谕:“……” “走啦。我去,再不走赶不上公交了!” 陈舷看了眼时间,顿时炸了大毛。他拉上方谕,匆匆忙忙往门口跑去,穿上鞋以后直奔电梯。 下了电梯出了门,迎面扑来一阵刺骨的呼啸寒风,把方谕掀得往后一个趔趄。 他一个踉跄,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差点儿被掀回楼道里。 陈舷笑出声来。 顶着大风里的一脑袋乱毛,他转头拉过方谕的小臂,拉着他往公交站走,在风里大声说:“怎么样,哥没骗你吧。你要是穿刚才那件出来,这会儿是不是得被冻成孙子了?” 方谕无语凝噎,对着他抽抽眼角。 两人顶着风雪到了公交站,上了公交,坐到靠窗的一排,方谕长出一口气,终于活了过来。 车子发动,外头的风雪呼呼地拍在窗户上。 “真冷。”方谕转头,“每年冬天都这么冷?” “差不多。现在还好,还零上呢。”陈舷打开手机看了看天气,“下完雪才跌到零下。” “还会零下……” 方谕的脸更苦了,满脸都写着不情愿——荷城那边最低就没下过十度,估计“零下”这词儿,对方谕来说都是第一次听到。 这张深邃漂亮的脸就算拉下来也是好看,那双凤眼长睫细密眼尾狭长,连眼睛里漫上来的苦涩,都漂亮得像哪首宋词似的凄美。 好牛逼的建模。 陈舷暗暗赞叹了番方谕的脸,又低头看他身上的大衣,疑惑地犯起嘟囔:“话说,把你接到这儿来,你妈怎么没记得给你置备两件厚衣服?这都要入冬了。” “她不记我的事。”方谕随口答,“她工作忙,我死不了就行。” “……不要那么说你妈妈。”陈舷说,“我爸公司是真的忙,没准真是给忘了。她也不容易嘛,晚上的时候你跟她说一声,她会给你买的。” 方谕没吭声。 他没作答,只是在座位上直了直身,望向窗外的飘雪。 他好像不高兴。 陈舷看出了他不高兴。 陈舷往旁飘飘眼神,随后挪挪屁股,往他身上一贴。 方谕吓得浑身一哆嗦:“!” “弟弟。” 陈舷朝他眨巴眨巴眼,满眼放光,“昨天说的请哥吃饭,还算数不?” “……算。” “好!”陈舷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那我今天带你出门去吃小市场最牛逼的一家店。” 公交车呜呜悠悠地到了站,一下车,迎面又一阵呼啸的风雪。 两人跋山涉水逆着风雪进了教室,教室里已经一片哀嚎。学生们各个把自己包成狗熊,一进教室就满嘴吐白气,都哆哆嗦嗦地在骂这狗日的见鬼天气。 “我真是造了孽了才托生到宁城这破地儿!” 高鹏刚在陈舷后面一屁股闷声坐下,就骂骂咧咧起来,“狗日了我就,好好的冷天,前天突然回温,老子就把薄衣服从箱底里又拿出来,结果穿了没两天,突然又下雨降温,老子就又换了厚的回来;结果又回温,我才把薄衣服塞回去,又拿出来了,拿出来还没半天呢!今天又下雪!” “我看起来很贱吗,老天爷这么玩我!”高鹏仰天长啸,低头一看,才看见陈舷,“哎哟,舷哥!你这就复活了?咋样,老班咋说的?” 陈舷正捧着热水吹了两口,喝下肚暖暖胃,一回头,刚要说话,就见高鹏身上那叫一个装备齐全,毛手套毛帽子还戴了个毛耳罩,身上的羽绒服更是一圈一圈鼓得像米其林轮胎。 再加上高鹏胖乎的脸,大大的圆眼和天生上扬的嘴角和笑着的嘴巴——真跟米其林轮胎化人形了没两样。 意识到这点,陈舷一口水喷了出来,当场笑得弯下了腰。 “?”高鹏莫名其妙,“舷哥,你笑啥。” 陈舷笑得不行。 “你笑啥啊!” 陈舷笑得停不下来。 正这时,教室的门碰地打开,随着一声“哎哟我去!”,尚铭也包得跟个狗熊似的,顶着一脑袋白花花的雪进来了。 “这破天我——哎?舷哥咋了,”尚铭走到桌子旁边,“咋笑成这样?” “我哪儿知道,瞅我一眼就这样了!”高鹏气呼呼的。 “咋了,舷哥?”尚铭扭过头来,“你对宗哲阳的恐惧终于把你逼成了个傻.逼?” 陈舷努力直起了些腰,一指高鹏,声音断断续续:“米……米……” “米啥?” 陈舷笑崩了:“他跟米其林轮胎……一模一样……” 高鹏:“……” 尚铭:“……” 尚铭看了高鹏一眼。 尚铭深深地看了高鹏一眼。 尚铭深深地把高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 噗地一声,尚铭也鹅似的大笑起来。 高鹏涨红了脸:“有病吧你!” 陈舷笑得更上不来气了。 这动静把周围一圈人惊动了,有人回过头来,看见俩人笑得倒地,一个人涨红着脸怒骂着,便奇怪地问:“怎么了?” “笑成这样是干什么?” 尚铭笑得踉踉跄跄,扑到一旁的桌子上。他指着高鹏,乐不可支说:“舷哥说……说……说他像米其林轮胎……” 教室里沉默良久。 然后,笑声瞬间炸开,要把房顶掀飞似的。 高鹏挂不住脸地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衣服脱了,怒骂陈舷:“你有病啊!笑什么,不许笑了!谁是米其林呐!?陈舷!” 骂了会儿,高鹏就也骂不住了。他嘴角哆嗦两下,自己也对这个比喻难绷得要死,噗嗤一声也笑出了声来:“神经病吧你们!” 陈舷笑得都泪奔了。 他抹抹眼泪,抬起头,莫名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找方谕。他抬头望去,见到方谕坐在远处,围巾还没解开,半张脸都被挡着,耳朵通红。 陈舷知道方谕那时候在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笑的模样,只记得他脸很红。 外面的大风大雪被隔绝在外面,吹不进教室里。窗户外是呼啸的雪天,窗户里是笑作一团的、他那已经模糊的年少。 一个班的人都笑了很久,陈舷记得笑声吵嚷,也记得被笑的人到最后笑得也直不起腰,却忽然记不清方谕的脸了。 尚铭呼哧乱喘,又走过来揽住高鹏的肩膀,嘻嘻哈哈地又给这个笑话加了几个重磅级炸弹,把一个笑话推得更上一层楼,一群人笑得更不行了。 陈舷笑得都扑到地上,转身靠在和他隔了个过道的桌子腿上。他踉踉跄跄起身来,边笑又边看方谕。那时候方谕笑得通红了脸,摘下围巾来,也看向他。 笑了半天,一群人才收敛。陈舷起身坐回里边,尚铭意犹未尽地带着笑坐到他旁边,又说正事:“所以,你怎么样?你爸说你什么没?” “没有,”陈舷说,“我帮的方谕,他没好意思说我。” “那确实也是,你帮的是同学。”尚铭咂了下嘴。 陈舷呵呵了声:“他叫我不用管。昨晚上他给老班打了个电话,好像商量了一下医药费什么的,然后我就没事了。昨天宗哲阳怎么说?” “不知道,一整天都没见着他。下午的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怎么说的,他拿了书包又走了,听说是被劝退了。” “诶!”陈舷大惊,“怎么给劝退了,这么狠!” “能不狠吗,叶子昨天去给作证了,班里还有好几个人都听到了,听到他威胁那死装哥,还骂你。” “再加上宗哲阳这次回来,是观察期啊。上次他犯那么大的事儿,说好了回来之后会观察他一段日子,考察要不要让他休学。结果回来上学半天没到,就又出事儿,闪电侠都没这速度啊,能不让他退学吗。” “喔,原来如此……” “别原来如此了,话说,冰大帅原来那么惨。”尚铭凑到陈舷耳朵边上来,偷看着方谕那边,“也不知道宗哲阳说的是真的假的,我都有点可怜他了。” 陈舷无奈:“他不是私生子,昨天跟我说过了。” “他说你就信?” “他骗我干什么。”陈舷说,“你对他放尊敬点,不许说他了,我真是他哥。” 尚铭呵呵一笑,从包里拿出个不知从哪儿买的铁板里脊来:“你又认了个小弟呗。我舷哥人格魅力还真是……” “这次真不是。” “啊?” 陈舷看着他,一脸诚恳:“是他妈跟我爸结的婚。” 尚铭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 就见他手里一松,刚拆开袋子的铁板里脊掉到了地上。 第13章 座位 无视尚铭目眦欲裂、两眼瞪圆、满目震惊的脸,陈舷低头看看他掉到地上的铁板里脊——饼衣白胖胖、里脊香喷喷、生菜绿油油、煎蛋香香香的,简直能出演中华小当家的铁板里脊。 陈舷抬头:“明,你的铁板里脊跳楼死了。” 尚铭哪儿还管得上五块一个的狗屁铁板里脊。 “你刚说什么?”他置若罔闻,两手颤抖,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舷哥,你再说一遍!?” “所以我说,方谕他亲妈和我爸结的婚,”陈舷无可奈何地真重复了一遍,“他是我真弟弟,放学回家就睡我隔壁屋。” “什么!?!” 尚铭终于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暴喝,蹭地站起身来。 他转头朝向方谕,大叫,“我操!大帅!你真是舷哥他弟弟啊!” 方谕在岁月静好地翻练习册,一听这话,他差点儿被自己口水呛到。 他吓了一跳,瞪着眼睛转过头来。 尚铭这人也是有病,有事儿他从不想着拐弯抹角,上去就是干——所以陈舷有时候管他叫山炮。 陈舷也吓了一跳,他赶紧抓了一把尚铭。但为时已晚,尚铭已经把话喊出来了,陈舷只好朝方谕不好意思地笑笑。 方谕眼角抽了两下。 班里人顿时都吃惊无比地扭过脑袋来,有人迷茫有人震惊。 尚铭这人就是个傻狗,陈舷都使劲拽了他一把了,他却置若罔闻,站起来就连滚带爬地朝着方谕冲了过去,追问他:“真假的!真假的!你真是舷哥他弟啊!” 方谕显然不习惯这么热情的人。他抽抽嘴角,看看尚铭,又偏头看了看陈舷。 他狠狠瞪了陈舷一眼,满脸都是不爽和怪罪。陈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双手合十,遥遥地朝他连拜几下,赔了几声笑。 方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点头应下:“是。” 尚铭瞬间一个蹦起,连连“我曹”了好几声,竟然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牛啊你俩,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难以置信的讨论声和震惊的大叫差点没把房顶掀飞。陈舷的耳朵都差点被震聋,后座的高鹏也一个蹦起,抓着陈舷的肩膀狠狠摇晃几下,在他耳边喊着,震惊地询问详情。 陈舷在喧闹声里无奈地笑着,远远望着方谕。方谕也被人层层围了起来,正被拽着问东问西。 有了跟陈舷有关系这茬,再加上昨天他带头打了全民公敌,班里的人顿时对他没隔阂了。十四五岁的小孩真就这么简单,一层冰似的关系,几件事就能破。 这阵骚动直到程慧丽听到动静,跑到班里用力地敲了两下前面的大门才收敛。 一群人瞬间不敢吭声了,全都嗖嗖地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缩着脖子当鹌鹑。 “要疯啊你们!” 程慧丽在前头抱起双臂,怒不可遏地骂他们,“大老远就听见了!都出去听听,别的班有动静吗!就你们跟亚马逊的猴儿似的,一个个本事不大嗓门倒挺大!” 程慧丽气得拿手指把他们一个一个指过来,“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我摊上你们真是倒了大霉了!” 正骂着,早自习的铃清脆悦耳地响了。 程慧丽气得面红耳赤。 “念书!”她喊,“都要期末了,一个班一半的人都还不会背《小石潭记》,说出去你们也不嫌丢人!” “正好今天最后一节是语文,到时候都抽查!我告诉你们,有一个不会背的,放学就一个都别走!” 没人敢吭声。 学生个个低着头,像一群人机。 “拿书啊!背!”程慧丽嚷。 周围窸窸窣窣一阵响,一群人慢腾腾地拿出语文书来,稀稀拉拉地念了起来。 程慧丽气哄哄地抱臂站在门口,盯了他们一会儿,才转头离开。 他前脚一走,后脚高鹏就拽了拽陈舷的后衣领子。 陈舷往后一仰。 这个著名不会背《小石潭记》的顶头丢人现眼种子选手一点儿不着急,满眼还燃烧着八卦的火:“所以大帅他妈跟你爸结婚了,他是他妈带过来的?” “是啊。”陈舷啧了声,“我刚不是跟你说了好几遍了吗?” “太炸裂了,兄弟难以置信,得多问几次。”高鹏感叹。 他旁边的陆艺伟想了想:“那怪不得他一转学过来就对咱们冷脸呢,感情是看你不顺眼啊,舷哥。” 尚铭这人又不动脑子,一脸纯真地问:“为啥啊?” “不是,你是傻的不?”陆艺伟鄙夷地睨他,“有几个人能对爹娘的二婚对象有好脸色?” 尚铭恍然大悟:“对哦。” “咱这属于被连坐。”陆艺伟说,“咱是舷哥的九族,冰皇帝一来,把咱们都给诛了。” 陈舷笑出声:“有病吧你。” “帅哥怎么净跟帅哥一家人,”高鹏幽幽地叹,“当我弟弟多好呢,出去我就显摆,我弟弟多帅。” “一边儿去,那我弟弟。”陈舷赶狗似的嫌弃地“去去去”了几声,说,“我告诉你们啊,人家昨天跟我正式和好了,中午说要请我吃饭呢。” “我靠!”尚铭哀嚎,“我也要吃!” “你吃个鬼吧你。”陈舷说。 刚下早自习,到了第一节课前的小课间,方谕就过来找他了。 他刚走过来两步,刚开口问陈舷中午到底吃什么,尚铭就臭不要脸地探了个脑袋过来,说:“弟弟,你哥兄弟想吃砂锅米线。” 陈舷:“……” 高鹏附和:“你哥二兄弟想吃猪脚饭。” 陆艺伟干脆也:“你哥三兄弟想吃花椒鸡。” 陈舷无语了:“你们死不死?西天取经吗?” “你就说你想不想吃吧!”尚铭嚷嚷。 方谕笑了两声出来。 “吃什么都行。”他说,又担忧地看了眼陈舷,“我们是不是又闯祸了?” “咋了?” “刚刚不是说,最后一节课要抽查,背不完就一个都不让走吗。”方谕挠挠后脑勺,“不是我跟你弄的班里闹起来的……” “嗐,她说的那是气话。”高鹏一乐,摆了摆手,“没事,咱班主任出了名的讲理护短,舷哥这种月月倒数第一的还是她心头肉呢,她还能在意咱班背不全《小石潭记》这事儿?” “就是,反正最后一节课就象征性抽查一遍。”尚铭也摆摆手,“该放人她还是会放人的。这种让某人招全班仇恨的事她不会干的。之前宗哲阳想带头孤立叶子,被她拉起来训了一整节语文课。” 方谕不解:“叶子?” “那天被叫去作证的人,”陈舷指指前头门边,“喏,那个,离讲台算是最近的,叫叶凡月。” 方谕循着他目光回头望去,看见了叶凡月。她扎了个高马尾,正和同桌又笑又闹的,吃着手里的一个面包。 “漂亮吧。”尚铭嘿嘿两声,“长得真好看。” 陈舷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嫌弃得很:“别对着人家小姑娘流哈喇子行吗,太变态了。” “干嘛!我当人家颜粉不行吗!” 一群人吵吵嚷嚷,方谕在旁无奈地笑了几声,又看向窗外。 窗外还在飘着肆虐的风雪。 “可是这么大的雪,能出去吃吗。”方谕说,“我觉得出教学楼都费劲。” “开什么玩笑,虽然我们是活在风里雪里的野人,但也是要吃饭的!”陈舷突然语气激昂,“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去吃砂锅米线!” “就是!” 尚铭这个头脑简单的,立马就被说得也热血激昂起来,他碰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喊,“我们野人也是要吃饭的!!” 高鹏跟陆艺伟乐得不行,坐在后面指着他俩说神经病。 “看见没,大帅,”高鹏指着陈舷说,“你哥就是一个这样的神经病。” “滚滚滚!” 陈舷骂他。 一群人在后边闹成一片,上课铃又响了。方谕匆匆放下一句“那我中午找你”,就匆匆回去了。 第一节是数学,陈舷趴下就眠了。冬天真是个特别好睡的季节,陈舷一睡就睡到了大课间,做了个方谕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一声一声“哥”地叫着他的美梦。 雪下成这吊样,大课间的跑操也没有了,二十分钟的自由时间让整个教室里都吵吵闹闹。又挨了两节课,午休了,外边的雪没停,但好在很给面子的小了些,没有多少风了,陈舷带着自己仨兄弟,拉着方谕出了门,跋山涉水地吃饭去了。 雪已经下的有膝盖那么高。 十五岁,那真是个人人都有用不完的精力的年纪,五个人在风雪里呜呜嗷嗷又哈哈大笑,头都抬不起来眼睛都睁不开,也在白花花的雪里努力地一脚一脚踩着雪,花了二十分钟走到了小市场里的砂锅米线店里。 门一开,老板娘都一惊:“我天,就这天气,你们还过来呢?” 一群人浑身都是雪,跟群大狗似的,在门口疯狂甩毛甩衣服抖胳膊。 “那得过来呀!”陈舷特别自来熟地喊了句,“我弟刚搬过来上学,我得让他吃到这条街最顶的饭!” 老板娘乐不可支,挥挥手谦虚说:“我家没饭,只有米线。” “一样一样,”陈舷说,“老样子!一份麻辣红油虾滑,一份微微辣肥牛,一份微辣肥肠大虾,还有一份不加辣的鱼丸!” 点完菜,陈舷回头望方谕:“你吃什么?要不要试试鱼丸?” 方谕一边拍掉身上的雪,一边转头看陈舷:“你要的鱼丸吗?” “对呀。” “那我跟你要一样的。” “好啊!”陈舷笑着应,转头又和老板娘说,“两份不加辣的鱼丸!” “我那份重辣。”方谕说。 “……好吧,”陈舷改口,“一份重辣,一份不加辣。” “行。” 老板娘应下,转身去里面煮米线了。 几个人拍干净身上的雪,转头找了个位置坐下。 陈舷坐在靠墙的位置上,方谕挨着他坐了下来。尚铭拿饮料去了,等他拿着花花绿绿的五瓶东西回来,一看,立马黑了脸。 “大帅,”他伤心欲绝,“你那是我的座位啊!” 方谕:“?” 高鹏乐了,说:“你不知道吧,铭哥跟舷哥上小学就一起,多少年的铁哥们了,初一开学就一直黏在一块儿。” “你这地儿还真是,一直都是铭哥的。” 方谕一慌,下意识就要起来:“那我……” “去去,”陈舷拉住方谕胳膊,把他拉了下来,嫌弃地朝尚铭撇撇嘴,“你拿把椅子坐外头得了。今天开始,这是我新的命运共同体。” “有了弟弟忘了哥们!” 尚铭骂了他一句,然后绷不住地就开始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把水往桌子上一放,转头去拿椅子去了。 “你跟他计较什么,”陈舷也笑出声来,扯着方谕的袖子说,“都是兄弟,他跟你开玩笑呢。” 第14章 夜雪 十几分钟后,老板娘端上来一锅清透的鱼丸米线,和一锅红彤彤得感觉能把人辣死的砂锅米线。 陈舷看了一眼方谕那锅,当即感觉已经辣得天灵盖起飞了,龇牙咧嘴了阵。 他一言难尽地望着方谕锅里:“怎么你不喝带气儿的饮料,反倒能这么吃辣?好诡异。” 方谕正把他那一锅拉着锅边拉过去,听了这话,就迷茫地抬头,朝陈舷眨巴两下眼睛,一脸疑惑:“又不冲突。” 怎么就不冲突了! 明明很冲突! 陈舷无法理解,抽了两下嘴角。 不知谁笑了起来。 又不知谁揶揄了句:“你俩这天差地别的口味,以后估计过不到一块儿去。” 方谕一下子拉下了脸来。 “没有的事。”他拿筷子挑起米线来,有点不高兴地闷声说,“不耽误一块儿过。” 陈舷愣了下,然后乐了。他拍了两下方谕的肩膀,对旁边一桌的几个兄弟骂着说:“不许说了!没看见我弟弟不高兴了吗!” “好好好,你赢了你赢了。”尚铭举手投降,“你俩天造地设,特别合适,一看就能一起过,能过到变成老头,还在互相哥哥弟弟地叫。” 方谕当场破了功,噗嗤笑出声来。 陈舷也笑骂他:“有病。” 他们一群人又乐起来,陈舷看见老板娘也在收银机后头偷笑。 他们这群半大的小子在店里边开玩笑边吃饭。后来吃完了饭,他们穿好衣服,又顶着雪回了学校。 雪不小,一群人却嘻嘻哈哈,还在雪里大声唱流行歌。 那会儿真是年轻气盛,能为了几锅米线就出门,把自己冻成个傻.逼,再心满意足地回班。 雪一直在下,等晚上陈舷跟方谕回了家,外头的雪还依然很大。 方真圆和陈胜强又去应酬了,他们在四个人群里发来消息说,要晚上九点才到家。 陈舷就在家里煮了泡面,分了方谕半碗。 他感叹:“早知道不带着你把烧鸡都吃光了,给家里留点伙食多好。” 方谕就笑。 吃完饭,俩人都回房间去写作业了。 很晚的时候,方谕突然给他发消息。他说哥,我想下去看雪。 方谕说,哥,中午吃饭的时候走得特别急,我没怎么好好看,我想再下去看看。 陈舷往外一看,外头的雪那叫一个肆虐,风呼呼的。 他觉得方谕是不是有病,这暴风雪也要出去看。 陈舷看了看外面的大风大雪,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机。 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大风大雪。 他又看了看手里的手机。 最后,陈舷心一横牙一咬,打开卧室的门,跑到隔壁去啪啪拍响方谕的门。 门开了,方谕一脸懵地站在那儿。 “走,”陈舷朝外头扭扭头,“哥带你下去看雪去,走。” 方谕怔了怔,朝他眨巴两下眼,更懵逼了。 咋的,没想到他陈舷居然答应是吗。 陈舷有点好笑,乐了两声说:“走啊,哥跟你下去。” 说完,陈舷转身拿出好几件衣服,把方谕跟自己都包成狗熊,下去看雪去了。 俩人真就下去了。 小区楼底下大风大雪都呜呜地吹,陈舷跟方谕像俩神经病似的在雪里站岗。这暴风雪跟大砍刀似的,陈舷被吹得脸颊子生疼,骨头都慢慢发僵了。 他转头,看了眼方谕。 方谕仰头看着天。那双丹凤眼朝天上望着,隔着风雪,陈舷看见他眼睛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复杂地绞杂,全是愁绪。 他在想什么? 陈舷不知道,但依稀感觉方谕不开心。 鬼使神差地,陈舷问他:“堆雪人不?” 声音闷在围巾里,听起来像隔了层窗户纸似的。 风也大,方谕没听到。陈舷又叫了他好几声,喊了好几次,方谕才反应过来,低头:“什么?” “堆雪人啊!”陈舷扭扭脑袋,大声喊,“走!哥给你堆一个!” 说完他就往旁边跑,拖着笨重的一身衣服和冻僵的骨头,背影看起来十分滑稽。 陈舷跑到单元门口旁边的空草地上,开始亲力亲为地堆起雪人。 方谕忙跟上去,上手帮他。 陈舷没啥艺术细胞,他嘿咻嘿咻了老半天,最后堆出来一个看不出原形的玩意儿。 方谕站旁边不吭声了,陈舷也被自己整沉默了。俩人对着他造出来的歪七扭八四不像雪人,不言语了好久,方谕才终于说:“哥,你是想堆个什么?” “……呃,”陈舷说,“现代艺术。” 方谕没绷住,噗嗤笑了,在大雪里弯下腰去。 他一笑,陈舷也绷不住了,也乐出来。 俩人蹲在四不像的雪人跟前,笑成两个智障,雪都吹进嘴里。 于是他俩就捂着嘴笑。 雪太大了,方谕的脸在雪里迷蒙了,看不清。雪太大了,陈舷只看见他流了几滴眼泪出来,不知是笑的还是真的哭了。雪太大了,陈舷连他的凤眼是怎么笑弯都看不见了——他都看不见方谕是怎么笑的了。 雪太大了。 雪真的太大了。 他俩正笑的时候,爹妈就回来了,回到了单元门口来。 看见他俩,方真圆惊叫起来,她说你俩干什么呢,然后忙不迭把方谕拉起来,把他俩往楼里赶。 “大晚上的,这么大的雪,在外边还堆起雪人来了!”她说,“你俩也不怕感冒,有病呀!” 陈舷嘿嘿地乐,说:“这叫青春,青春。” 陈舷这话一落,陈胜强抬脚就踹他屁股,骂他:“还这叫青春?这叫找病!” 陈舷继续嘿嘿地乐。 方谕看他这副便宜兮兮的贱模样,无奈地勾勾唇轻笑。 “别说我哥,”他说,“是我非要下来看雪的。我没看过,就把他拉下来了。” 陈胜强当时什么表情,陈舷想不起来了。 其实从前的事,很多他都想不起来,他的记忆这几年跟逐渐失忆一样,慢慢变得一片空白。他只依稀记得方谕这话一出,陈胜强就跟活被人往肚子上来了一拳似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没再说陈舷不是。 这是方谕第一次在父母跟前,亲口叫他哥。 陈舷又乐了,陈胜强吃瘪的样儿,真是很难见到。 十五岁这年,是陈舷带着方谕看了雪。跟电视剧或者小说里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看的不是柔雪,是铺天盖地的暴雪。 陈舷不知道方谕为什么突然要下来看暴雪。他依稀记得后来方谕告诉了他为什么,但他想不起来,只模模糊糊感觉好像是因为方谕家里的事,他不开心。 以至于陈舷后来很庆幸,庆幸这天他没有懒得下去,庆幸这天他敲开了方谕的门,庆幸这天他对他说,走,哥带你看雪。 十二年了。 回到酒店,陈舷站在窗边,往外面看。 宁城又下雪了。 这次雪不大,是小雪。 可陈舷还是看不见方谕的笑。 陈舷对着外面的雪天发了会儿呆,忽然没头没脑地想,方谕会不会记得,他人生里看的第一场夜雪,是他这个混账哥哥带他去看的。 他会不会想起,他十四岁这年很不讲理的要求,他哥那时候是心甘情愿地接了下来,陪他下了楼。 他哥还在风雪里给他嘻嘻哈哈地堆了个雪人。 陈舷心上有点发酸,他对着外面的雪天轻笑一声,忽然对方谕心生几分怨怼。 这么多年,倒是一直都挺怨怼。 * 老陈的葬礼有条不紊地布置好了,过了两天,殡仪馆就给他打了电话,叫陈舷来确认守灵厅的布置。 陈舷又叫上陈建衡和方真圆,过去了一趟。 守灵厅布置得很好,厅堂广大,白花漂亮,门口摆的花圈看起来都挺高档,陈舷没意见。 方真圆也没意见。 确认过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他们送了出来。 陈舷正要走时,方真圆把他叫住了。 “葬礼要叫来的亲戚朋友,我会安排。”方真圆对他说,“到了葬礼那天,你不用上去,让小鱼去说两句话就行了。” 陈建衡一听这话,不太乐意:“啥?不是,凭什么?方谕他又不姓陈!” “小鱼比他看起来精神吧?”方真圆说,“你看看他这样,瘦得跟骷髅似的,葬礼的时候让他上去,好看吗?” “你不管好不好看,他才是亲儿子吧?什么时候好看能比姓什么厉害了?”陈建衡转身,“等你死了,我找个比方谕小白脸上去讲!” “你——” “我什么!” 陈建衡怒气冲冲地要继续说时,陈舷拉了他一把。 “算了。”陈舷挥挥手,“方谕上去就方谕上去,我不介意,正好我也省事。” “不是你……”陈建衡咽不下这口气,怒冲冲地甩开他的手,“这你还忍?陈舷!这是你亲爹的葬礼,方谕上去算——” “我上去也不知道说什么,算了。”陈舷平静,“再说,我也嫌恶心。有那事儿在,我怕我说着说着就吐出来。” 陈建衡不吭声了。 陈舷看了方真圆一眼,就见她脸色也青白了一阵。 陈舷嗤笑一声:“让方谕去吧,我在下边看着就行。” 方真圆嘴唇都白了,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地应下:“好。” “行,就这么拍定了,那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走出去还没两步,方真圆叫住他:“陈舷!” 陈舷顿住脚步,回头。 “你……”方真圆顿了顿,“你不许告诉,方谕,那些事。” 说完这话,她才发觉自己有些强硬,又讪讪软了语调:“可以吗?算我求你了。” “不会。”陈舷平静,“他也不会信,你可以放心。” 方真圆松了口气。 “等葬礼结束,就一别两宽了。”陈舷弯起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我们都是。” 陈舷转身离开,往外还没走几步,手机突然响了一阵。 他低头,拿出手机一看,居然是方谕。 信息很短,只有几个字。 却很炸裂。 方谕问他—— 【下午有空吗。】 第15章 见面 陈舷停在了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地懵了几秒。 什么? 陈舷站在寒风里,难以置信地把方谕发来的五个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七遍,难以置信地确认了这个事实——方谕真的在问他下午有没有空。 “陈舷?” 陈舷回头,陈建衡朝他走过来,眉头紧锁地问他:“怎么了,谁的消息?” 陈建衡生怕他出点什么事,一点事都要问。 陈舷下意识地藏起手机:“没事,几条短信通知,我话费要欠费了而已。”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谎。 陈建衡信以为真:“这样。欠多少钱?我给你交了吧。” “不用不用,”陈舷笑着挥了挥手,“这点儿钱,我自己有。” 他匆匆忙忙夹起衣服告别,没敢多留,攥着兜里的手机走了。等慌里慌张地走出殡仪馆,在路上拦了辆出租,陈舷才在车里松了口气。 车子开了出去。阴沉的灰天之下,两侧景致向后流离,陈舷呆呆地坐在副驾上,忽然不明白自己在慌什么,又觉得多半是当年的后遗症。 他拿出手机来,重新打开微信。 方谕的询问消息还在,看来真不是他的幻觉。 犹豫很久,陈舷开始在聊天框里敲敲打打。 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的,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有事? 聊天框上立马响应起【对方正在输入中】。 陈舷手一僵,方谕居然就在对面盯着聊天界面。 。:有事 。:有没有空 陈舷喉头发哽。 【有事可以微信说。】他说,【你还想见我?】 。:【不行?】 陈舷立马没话说了。 他把自己这句“你还想见我?”来回看了两遍。这话说的已经很赶客了,但方谕居然坚持要见他。 陈舷其实不好见他,方真圆的坚持他一直知道。过去的事也横在他俩之间,见了其实也没什么用。可人这东西有时候真就不是讲道理的东西,陈舷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手悬在手机键盘上,忽然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反正都要死了。 死刑犯死之前还能吃口好的,陈舷死之前再见见这块心头肉,也不过分吧。 不过分。 陈舷放下了会儿手机,望向远处一直没有尽头的大路。殡仪馆开在偏郊,没有高楼广厦的大路一直向远方蔓延,车子一路疾驰,却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就好像他十八岁那年,一直跑一直跑,却怎么都找不到大门,他跑过无数幽绿的安全出口,推开那么多扇楼梯的门,却怎么都看不到黎明。 他太想跑了,所以拉开窗户,终于给他十八岁的狼狈画了句号。 陈舷摸了摸左边额角上的疤。 不过分。他又对自己说,见一见,不过分。 他又摁亮手机,给方谕回了个:“好。” 方谕没有多说,隔了会儿又得寸进尺地问他中午有没有安排。陈舷沉默了会儿,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了,算算真是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没有。”陈舷说,“你要干什么?” “吃饭吗。”方谕问他,“我请你。” “……”陈舷默了会儿,“你记得我把你气到住院了,对吧。” 方谕没说话。 顶上【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消失了,想必他是在对面哽住。 “我说你就是贱,”陈舷慢悠悠地打字,“我说,我招招手你就过来了,还心甘情愿给我当这么多年狗,你这人哪,我想……” “闭嘴。”方谕打断他。 陈舷不吭声了。 接下来的话的确很难听,方谕再听,估计就要应激了。 要是再隔着个屏幕又把他这位金贵的意大利海归隔山打牛地又气进医院里,估计陈舷就不用等自己动手,方真圆那一家子能立马过来把他撕吧了。 陈舷虽然想死,但还不想被杀,于是不说话了。 他等着方谕说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甩过来一个地址:“到这儿来。” 陈舷一看,是个餐厅。 方谕居然还是想请他吃饭。 陈舷看不太明白他。 不明白就不想了,陈舷没那个身体条件。 他点开地点,递给出租车师傅:“师傅,不回酒店了,到这儿去。” “好嘞。”师傅看了一眼,哗了一声,“有钱啊兄弟,五星级餐厅。” 陈舷:“……” 地方还真是五星级餐厅。 到了地方,司机把他放下车就跑了。陈舷扬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餐厅,心里一阵无言,估摸着方谕这是在跟他显摆自己如今的财力。 站在门口给穷鬼一般的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陈舷才硬着头皮,带着自己这一身便宜兮兮的地摊货,走进了餐厅里。 笑容满面的礼仪小姐恭敬地迎接了他,陈舷报了方谕的名字以后,礼仪小姐带他上了楼。 打开一间单独的、密闭的高楼雅间,里面是个二人餐桌。 桌上菜品雅致,桌布素雅,旁边是一大扇落地窗。桌子靠着窗户摆着,方谕坐在椅上,一件高领薄黑毛衣外头,是件深棕色的敞领衬衫。 他托腮歪头,正看着外面的景。 礼仪小姐敲过门后就礼貌告辞,离开了。 方谕循着声儿回过头来。 两人视线相撞上,陈舷朝他讪讪笑了笑。 方谕朝着对面扭扭脑袋,声音淡淡:“坐。” “不了。”陈舷说,“这么高级的地方,我不适应。你说吧,要说什么事,说完我就走了。” “我说了,我请你。” “不是钱的事。”陈舷说,“我是不舒服,我还是更适合去对付一口沙县小吃。” 他说着,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贴到雅间门上。 方谕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呵地冷笑一声,拿起手边杯子:“过成这鬼样。” 陈舷喉咙里一哽,说不出什么话。 方谕端起茶杯,俯瞰着落地窗外的整座宁城,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又把杯子放回杯盘里。 “我就要你说句实话。”方谕说,“你跟我说实话,当年到底为什么。” 果然是这事儿。 陈舷并不意外。 “哪儿有为什么?”他依然笑,“我……” “这儿没有方真圆。”方谕打断他,“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 “你不就是怕老方家这些人吗。”方谕睨向他,“我真是开了眼了,世界上还有人越活越回去。陈舷,以前是你跟方真圆顶着干,是你看见一个姓方的就骂一个。怎么到现在活成个缩头乌龟,别人光是盯着你看,你都要怕这怕那的?” 陈舷被他说得哑然片刻:“人总会长大嘛,以前不懂事。” 方谕嗤了一声:“不懂事。” 他又笑了几声,好像陈舷这句话是说了个笑话似的。 他那笑声落进耳里,陈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一阵不自在。 “算了。”方谕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盘子里,心不在焉地边扒拉菜品边说,“就不说这些以前的事,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前天晚上还跟我好好的,第二天你就那样说我。” 方谕一直拨拉着盘子里的菜。 他低头望着盘子,陈舷却分明看见他眼睛里泛起一阵复杂。愤怒不甘无奈悲恨,太多浓烈的在他眼睛里绞杂,种种一切卷成一片狂风暴雨。 陈舷愣了一瞬。 方谕放下筷子,转头看向他。 “为什么要说我是狗杂种。”方谕问他。 他的眼睛刀剑似的射了过来,除了恨和不解再无别的。陈舷浑身一震,多年前说出去的一把利剑就这么回旋着插到了自己身上。 他沉默了很久,低下了头,和那时候一样。 可这次没有很多双眼睛压在他身上,只有方谕一双眼睛。 可他孤零零的这一双眼,比当年那么多双眼睛都沉重。陈舷好久没说话,嘴角抽搐好半天,又想笑又笑不出来的。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回来些许声音,嗤笑一声。 陈舷仰起头,堆起满脸笑意:“我想骂你就骂了,不行吗,杂种?” 方谕脸色猛一青。 他站起身,抓着手边茶杯就往地上猛一摔。地上砰一声脆响,茶杯炸开,茶水四溢。 昂贵的红茶洒了一地,边缘慢慢渗透、扩散。 “再说一遍。” 方谕走过来,揪住陈舷的衣领子,把他摁到墙上,目眦欲裂两眼发红,疯了似的朝他撕心裂肺,“你他爹有本事再说一遍!?” 陈舷的后脑撞到墙上。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陈舷抓住他的手腕,哈哈干笑起来,“我当年,就是想骂你才骂你的。怎么了?梦想破碎了?以为我是忍辱负重才迫不得已的?” “我在你心里那么伟光正啊,小鱼。” “是不是这么多年一直惦记我,以为我有苦衷?你还在念着跟我以前那么多甜甜蜜蜜的旧事过日子呢?” 方谕呼吸急促起来,两只眼越来越红,仿佛要冒血。 “那你真是想多了。”陈舷说,“我认识你以来怎么想的,那时候就怎么骂的。” “我可没撒谎,那时候我不是第一句话就告诉你了吗,方谕。” “我说了。” “‘我忍你,很久了。’”陈舷一字一顿,“‘你这个精神病、狗杂种’。” “‘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睡一睡应该也爽,我早把这事儿告诉我爸,让你跟你那个破鞋妈滚出我家了。’” 啪一声脆响。 陈舷一张脸歪到一边去,连身子都跟着往旁歪了两步。 方谕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他听见方谕气喘吁吁。 陈舷捂住立马红肿起来的脸,回头,目光戏谑地看他。 第16章 等待 方谕眼睛里一片暴戾的赤红,眼泪都气得往下掉了两行。他粗气喘个没完,眼角都抽搐起来,和十几年前那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手开始抖,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 他眼睛里对他只有恨了,陈舷又把他气成这样了。 陈舷扶着旁边的桌柜,晃晃悠悠直起身来。他摸摸自己一瞬就疼起来的脸,朝他笑笑:“我给你打120?” “……” 方谕没说话,两眼血红地盯着他。那真是很可怕的眼神,仿佛想把他撕碎似的——真是一双恨他的眼睛。 陈舷被看得心中一顿,忽然哑然,也忽然确定了。他确定方谕背井离乡跑到意大利去的这些年,一直在想陈舷,想当年,想他突然天翻地覆的十七岁,想陈舷突然跟疯了似的翻脸不认人的那一天。 方谕认定他在骗人。 他真的都在拿这些他假想的、期盼的事实安慰自己,硬撑着过了这么多年。 他当陈舷在骗他,他当陈舷不得已。 他了他十几年,等他一句对不起,等他对他说其实情非得已,其实不是那样。 他在等他。 隔着上万公里,隔着无边无际的海。 等了十二年。 陈舷扬起的嘴角抽了抽,笑容发僵。 原来他骗人的手法那么不高明。 “□□爹的。” 方谕只咬牙切齿地这样说。他回头,拿起后头衣架上的大衣,推开门就走了。 门被他重重摔上,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陈舷脸上的笑意霎时没了,眼中的嘲讽戏谑也无影无踪。 方谕走了,陈舷听见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声音咚咚作响,匆匆离开,透露着离人的愤恨,应是再看他一眼都嫌脏。 陈舷目光空茫地望着远处阴霾的天空,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脸上很疼,他抹了抹嘴角,抹出一抹血。他从口袋里拿出张纸巾,把一口血吐在纸里,包好扔到一边,又掏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他点上烟,用力地深吸一口呛人的烟气,把它吸进肺里,狠狠地吞吐一番,从嘴里呼出缥缈的一团烟气。 他看着白乎乎的烟气飘上半空,又悠悠散开,恍惚间好像看见十五六岁的方谕推开他的门,怯生生地喊他哥。 陈舷呆了片刻,笑出了声。 他突然就明白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心情,人要死的时候是真的很想多看几眼幻觉,哪怕他清楚回头也没有路可走。于是他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呼出一大口白气。 胃里更疼了。陈舷疼得都抽抽,脑门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靠在墙上,缩起身子,又有种灵魂离体的解离感。 视野里的四面八方突然挤压而来,世界变形。 一些不好的回忆突然漫上心头,陈舷被心绪扯得眼前一旋,猛地回到那个仄长得无边无际的连廊和幽黑的牢房里。 陈舷手指头一哆嗦,烟头落下,烫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陈舷回过神来。 他低头,发木的脑袋让手没挪开,橙红的烟头就那么一直落在手背上。滚烫的灼痛让他逐渐清醒,陈舷慢吞吞地挪开手,把烟重新叼在嘴里。 苍白的手背上被烫出红彤彤的一圈红。 陈舷看了几眼,就放下了。他抹了把脑门上细密的冷汗,又蜷缩起身。他靠在墙上,仰头望着缥缈的烟气,再次想起自己十几岁的那时候。 方谕真是跟他亲近了很长一段时间。 十五岁的青少年根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一起打一架,或者一起骂骂个贼几把讨厌的人,又或者一起当一回傻逼——比如冒着雪也要出去吃一锅米线,革命情谊就能迅速深厚升温。 当然,最后那个情况,估计也就陈舷和他三个傻逼兄弟才干的出来。 有了米线这事儿和宗哲阳的事情,方谕也是立刻就和班里的人关系好了起来。他开始在群里说话了,下课也愿意闲聊了,甚至愿意下个星露谷跟他们一起当老农民…… ……扯远了。 方谕愿意跟陈舷交流了,那几天亲密地接触久了,陈舷才发现,方谕这人其实里外不太一样,看着挺凶的,其实特别腼腆。他其实是个脸皮特别薄的社恐,管服务员要个纸巾都不怎么敢的那种。 他说话不多,也不大声,那会儿就是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陈舷。 陈舷跟别人闹,他就在后边听,时不时地笑两声,被cue了就说几句话。在跟陈舷关系好的那群呜呜喳喳天天胡闹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半大小子里,方谕安静漂亮得如一股清流。 陈舷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 他想起看过夜雪之后的那会儿。 初雪过后渐渐入冬,一晃的空,他们都一起住一两个月了。方谕从来都没去理过头发。陈舷就眼见着他头发越长越长,本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方谕的头发就不短。 他那一头碎发和偏长的刘海,总是把他的眼睛遮得若隐若现的看不清。 方谕自己时不时就得撸一下刘海。后来陈舷看不下去了,晚上他们一家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陈舷在饭桌上故技重施地随口提了一嘴。 之前第一天下雪,方谕自己没有厚衣服穿,陈舷吃饭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方真圆就连忙去给他买了几件。 这次,陈舷说方谕头发好长。 方真圆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这亲儿子头发都这么长了。 她一蹙眉。 “怎么也不知道去理理?被你哥笑话了吧!”她说,“多难看,去学校老师和同学该怎么看你?” 陈舷一听这话,瞪直了眼,嘴巴一顿,嘴里的菜都不嚼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望方真圆,又望望方谕。 方谕没做声,只是扒拉碗里的饭。 “明天给你发二十块钱,”方真圆说,“你明天去把头发剪了。” “哦。”方谕应了声。 第二天是个周日。 吃完早饭,方谕就拿着手机出门了。陈舷过意不去,穿着厚衣服追着出了门。 “对不起啊,对不起,”陈舷追上他的脚步,赶忙拉住他的胳膊,赔着笑给他道歉,“我昨晚没笑话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谕刚摁下电梯。 他回过脑袋,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扒拉下去,无可奈何地道:“我知道,我没怪你。我妈就那样,她总那么说话。” 陈舷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昨晚看着不高兴,我回去给你发消息,你又都不理我,我以为你跟我生气了。” 方谕苦笑了声:“你给我发消息了?我手机最近不太好用,都没收到。” 话正说着,电梯来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两人走了进去。陈舷摁下一层,转头问他:“怎么手机不好用了?” “手机太老了。”方谕看着他,“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卡机,充电也很慢。” 陈舷想想也是,方谕那手机都是四五年前的型号了。 “你那手机什么时候买的?”陈舷随口问他。 “四五年前。”方谕说,“不是买的,我妈给我的,她不用那个手机了。” “……这手机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陈舷说,“找机会跟你妈说,让她给你买个新的嘛。实在不行跟我爸说,他肯定给你花钱,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帮你去。” “不用,等期末吧,我跟我妈说。”方谕说,“期末成绩出来,拿着成绩单去,她一高兴我就好要。” “成绩这么好啊,”陈舷说完,一下想起来了,“说起来,期中考试你好像是年级前五十……” 期中考试是上上个月的事。方谕那时还在班里板着脸当冰大帅,都没几个人上去拿热脸贴他冷屁股,只在私底下哇塞了几声,互相惊叹了下。 上个月,方谕对战宗哲阳一战成名,跟班里人熟络起来,才有人拿这件事出来,跟他开玩笑说“小弟膜拜膜拜你”。 方谕揉揉后脖颈,一脸深藏功与名的深沉样,低调地走出电梯说:“教材不一样,所以差了点。” “……你管年级前三十叫差。”陈舷跟着走了出来,手插着兜,一脸不爽,“别凡尔赛啊,你哥可是在年级倒数那一溜称王称霸呢。” “我看见了。”方谕回头笑笑,“你年级倒数第三呀,哥。” 他笑得一脸狡黠,跟只狐狸似的。陈舷顿时心里一阵火起,跑过去一拳擂在他肩膀上:“你敢嘲笑你哥!我找你妈告状去!” “错了错了,”方谕接住他的拳头,委屈巴巴地求饶,“哥,我错了,行不行?” 他撇着嘴眨着眼,乌黑的眼睛可怜兮兮的,谁看了都得心软一下。陈舷一看他这样就心里一哽,沉默半晌,不禁说:“我真是很想念刚见面时你那桀骜不驯凶得要死的样子。” 谁能想到,他长的那副凶样,等一熟悉起来,这装委屈的事儿随手就来。 方谕吃吃笑起来:“那别生我气了,行不行?” “谁生你气了,跟你闹着玩呢。”陈舷收手,拉着他往外走,“走走,去理发店。我给你找一家绝对不翻车的,保准你依旧帅。” 第17章 拉勾 陈舷在手机上搜了半天点评攻略,带着方谕去了附近一家评分还算高的理发店。 他在旁边陪着等了半天,等到方谕做完头发,俩人又一起回了家。那时候已经完全入冬,路上天气荒凉,树木光秃秃的,半点枝叶都没有了。 陈舷出来的急,忘记戴耳罩和手套,连围巾也没有。迎面的冷风一吹,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忍不住抱起胳膊,两手插进袖子里,耸起肩膀,像个农村老太太似的走起路。 方谕转头一看他,见他冻得哆哆嗦嗦成了这样,乐了两声,把围巾摘下来给他:“你戴吧。” “嗯?” 陈舷停下脚步,望了眼他光秃秃的脖颈,“不用,你自己戴吧,我从小就这么冻大的。” “你明明就很冷啊,哥。别跟我客气了,你围上吧。” 话正说着,迎面吹来的风突然猛地大了。旁边的大树忽的一摇,路上的行人也惊叫几声,许多人停了下来。 风大得迷眼,人的衣发都被吹得掀飞。 方谕冻得一个激灵,缩起脖子,跟只鹌鹑似的。 陈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你快自己留着吧。”陈舷说。 方谕撇了撇嘴,倔道:“可是你也冷啊。” 这倒也是。 风真的变大了,陈舷满脑袋黑毛乱飞,也缩了缩脖子。 “那这样吧。”陈舷拿过他手里的围巾,“你刷到过那个视频没有?俩人系一条围巾那个。” “我不怎么刷视频。”方谕说。 “……你以后冲一下浪吧,我怕你没几年就变成那种特别无聊的老干部。” 方谕撇撇嘴,有点不服,但还是答应了他:“好吧。” “好了,你低头。” 陈舷手握着围巾,说话时呼了几口白气出来。 方谕听话地弯身低头。陈舷把围巾绕到他脖子上,然后又绕到自己脖子上,把他们彼此一起套到了一个圈里。 方谕一惊:“哥?” “你别动。”陈舷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地笑着,把围巾又绕了几圈,“这样不就能两个人戴一条围巾了?你哥聪不聪明?” 方谕不说话了。 陈舷听见他咽了口口水的声音。但陈舷没来得及管,也没去看,他手上正忙。 陈舷把围巾又绕了圈,然后在他俩之间系上了个结。绑好围巾,他抬头朝方谕一乐:“你看看,这样不就行……你脸怎么这么红?” 方谕脸红得像充血,连耳朵根都是红的。 陈舷一说,他不自在地别开眼睛,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声,说:“冷的。” “哇你那么怕冷的,”陈舷信以为真,“那你还说什么要把围巾给我?笨蛋。” 方谕抽了抽嘴角,眼珠滴溜溜转回来,瞅了他一眼,突然脸就更红了,又忙不迭地别开眼睛。 “哥,”方谕声音讪讪,“咱俩,是不是有点太近了?” “有吗?”陈舷眨巴眨巴眼,又浑不在意地乐起来,“近点就近点呗,咱俩这哥哥弟弟的,怕什么授受不亲啊。走走走,跟哥回家。” 他挽起方谕的胳膊,挽起的那一瞬,方谕一僵。陈舷依然没在意这个,没心没肺地拉着他笑着,把脸埋在和他围的同一条围巾里,拉着他回家去了。 路走到一半,天上飘起了雪。 俩人一高一矮,差了活活有半个头,方谕不得不弯身低头陪他走。陈舷偏头看看路边的景,发觉飘起了雪,他仰头看看天,呼了口白气出来,弯起眼睛转头说:“哎你看,下雪了。” 方谕脸上还是一片红,正望着他。 陈舷猝不及防这样一转头,两人四目相对。方谕眼中一惊,慌忙又别开脸,望去旁边的飘雪,撇了撇嘴一声不吭。 陈舷愣了下,笑出声来:“你干嘛啊?” “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呀,躲着我干什么?小鱼,这么容易害羞呀,跟你哥贴的这么近都受不了?” 方谕羞恼起来:“都说了没事了!” “没事的话你倒是看看我呀?” “不看!!” 陈舷哈哈笑出声来。 方谕更恼了:“你别笑!” 陈舷笑得停不下来。 后来他们回家,吃饭,开学。 日子一天一天安然无事地过去,方谕跟他越来越近。十二月的月考后,方谕奔向年级前二十,老陈都高兴的不行,特地为了这事儿,他请全家人去高级餐厅吃了顿饭,满面红光地一个劲儿夸方谕。 他说他就没感受过这种得意,这种高兴,这种欣慰,他说你哥打小就没有过这等丰功伟绩,平生最大的成绩是小学唯一一次拿的语文一百分。 “那会儿一年级。”老陈感叹,“一年级第一次期中考就满分,我高兴得以为生了个学霸,结果后来发现出道即巅峰。” 陈舷:“……能给我留点面子不。” 方谕跟他妈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你呀,你也不用跟我说什么面子,你以后闲着没事去你弟屋子里找他,让他教你几道题。”老陈说,“你别每次都让我没脸去家长会。” “说的好像你去过似的。”陈舷笑着,“运动会你也没去过啊。我每年运动会都跑第一,那不也很给你挣脸吗!挣脸的都不见你去,就算考的好了,我看你也不一定去。” 他笑着说完,吃了口牛排。 老陈被他说得没话说。 他哼哼唧唧两声以后,又没话找话:“你少来,别顶撞你爸。不去家长会那不也是在给你挣钱吗!家里多了个榜样,你以后也好好学习,多跟你弟学学。” “知道啦。”陈舷笑着应。 他说着,咬着吸管喝了口汽水,压下了心里的那些不是滋味儿。一转头,他就见方谕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陈舷一顿,差点被汽水呛到。 ——“他真的,一次都没去过吗?” 回到家的时候夜深人静,方谕换上睡衣洗过澡,就钻进了陈舷屋子里。 陈舷也洗过了。他拿毛巾擦着头发,把门关严反锁,回头笑了笑说:“真没来过,从来没来过。” 方谕坐在他床上,脑袋上顶着毛巾。他听得皱了皱眉,抓起陈舷床上的大鹅抱枕,抱在怀里呼噜了两下。 “以前他还没跟我亲妈离婚的时候,我亲妈一直来。后来离婚了,我亲妈走了,就再也没人来我的家长会了。不止家长会,百日誓师大会也好运动会也好,什么文艺汇演全校庆典也好,他全都没来过。” “班主任还给他打过好多电话呢,他都说自己忙。百日誓师那会儿没办法——大家都有家长嘛,就我一个跟孤儿似的站在那儿,旁边一直有人指指点点。班主任没办法,就直接坐在我跟前,当我的誓师对象了。” “她喜欢我,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可怜我。剩下的原因……我成绩不好,但是不逃课,作业也交,睡觉但是不打扰别人,又乖又不乖的,所以才喜欢我的吧。” “哎,我是不是有点好笑?当不良又不彻底,当好学生,成绩又这个吊样。我就纯纯一个四不像啊!” 说着,陈舷笑了两声,随后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好像是在说什么笑话似的,笑得声音都断断续续。 方谕望着他,眼睛随着他的眼睛飘离,脸上落着一片怜悯的凄楚。 陈舷浑然不觉,还笑着说:“我跟你说,其实最开始我成绩还行。” “但是到了家长会上,我爸没来,后来到了第二个学期,我就不好好学了。那会儿,他俩刚离婚,我爸从白天到晚上都不着家。他都不管我,我就想让他管管我,问我怎么成绩变这么差,是不是他哪儿疏忽了。” “结果他还是不来,我后来都交白卷了,他还是不来。”陈舷笑着,“等我回过神来,我真的追不上去了,我不会的太多了。干脆我就什么都不干了,反正没人管我。” “结果今天他跟我说,让我好好学——他居然在乎!哎,你说他要是在乎我的学习,怎么之前都不管我?”陈舷说,“你有没有觉得他这人特别搞笑?” 陈舷哈哈乐个不停,笑得眼睛都红了。 方谕看着他,脸色越来越晦暗。 “你怎么不笑啊?”陈舷抹抹眼睛,“不好笑吗?我笑点太……” “哥,”方谕说,“自己的痛处不能当笑话讲。” 陈舷愣住。 像被突然打了一巴掌,他怔愣在那儿半天,脸上浮上一片猝不及防的迷茫。 “委屈的话,可以直说,可以哭。”方谕说,“我不会笑你的。” 陈舷眼睛忽闪两下,忽然无所适从。他后退两步,下意识地尬笑两声,抹了把脸。眼前很不是时候地模糊了一片,他吸了口气,眼泪却很不听话地滚滚落下。 这么多年早已麻木的事儿,他以为怎么说出来都没事的事儿,方谕简简单单两句话,却一下子让它决了堤。 陈舷转身去抹眼泪,眼泪却越流越多,他也越来越委屈。他终于绷不住了,他转身,朝着方谕走过去两步,扑到他身上,抽抽噎噎地哽咽起来。 方谕抱住他,把他往身上拉了拉。 陈舷很快把他肩膀哭湿了。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觉得对不起人家:“你有洁癖没有?” “没有。”方谕苦笑不得,“没事,哥,你放心哭。” 陈胜强和方真圆还在家,陈舷还是不敢哭大声,只抱着方谕小声小声地抽搭。 他哽咽很久,后来哭累了,就抱着方谕不动弹。发呆了又好久,他说小鱼,咱躺下吧。方谕说好,就抱着他躺在了床上。 屋子里开着暖黄的床头台灯,灯光不强。陈舷望望灯,又转头呆呆望着天花板。 “我爸总不回家。”他又唠唠叨叨起来,“好几年了,我每次回家都一个人。我爸回家总是很晚了,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每个礼拜跟人机似的准时打一笔生活费。” “嗯。”方谕应声,表示自己在听。 “小鱼。” “嗯。” “你可别离开我。” “……” “我说真的。”陈舷说,“你现在在陪我,知道吗。” “我知道。” “以前我没人陪,天天跟死了似的。”陈舷念叨,“你现在在陪我,我还活着。但你哪天要是走了,又把我整成一天到晚没人管的那样,我估计就要想不开了。” “别瞎说。”方谕有点不高兴。 “谁跟你瞎说了,我说真的。”陈舷揪揪他的睡衣,翻了个身过来,面对他正色说,“以后不要离开我,你哥我就是只化人形的兔子精,太寂寞,我就嘎巴一下死给你看。” “我都帮你打退宗哲阳了,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地不管我。”陈舷伸出手,“来,跟哥拉勾,以后不许抛弃哥。” 方谕哭笑不得:“太幼稚了吧?” “不管,我妈说跟人拉勾是最好的约定方式。”陈舷说。 “几岁的时候跟你说的。” “五岁。” “五岁的事你还当真?” “那自然当真,这是我妈说的。” 方谕无可奈何,伸出手来,跟他拉了勾。 小拇指和小拇指相勾上,尚且残留湿气的沐浴露香味儿蔓延。方谕小指有点冷,陈舷把他轻轻往自己身前拉过去,一脸严肃道:“叫我一辈子哥。” 方谕无奈地应:“好。” “不是说‘好’啊,要发誓!”陈舷嚷嚷着纠正,“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发誓!你要叫我一辈子哥!” 见他不满,方谕连忙拿出另一只手按了按,苦笑着示意他知错,开口说:“我叫你一辈子哥。” “叫谁一辈子哥。” “我叫陈舷一辈子哥。”方谕复读。 “你以后绝对不离开我!” 方谕说:“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 陈舷哼哼唧唧:“这还差不多。” “对,这很差不多。”方谕说,“我以后绝对不离开我哥。” 五星级酒店里,正厅富贵堂皇,外头风雪交加。 叼着一根烟,陈舷晃晃悠悠走出酒店。 迎面寒风吹来,落雪凛冽。他抬头,头上是密布的乌云。 满脑袋黑毛被风吹得杂乱,嘴里叼着的烟头燃着细微的火光。 陈舷两眼麻木,一团烟气飘了起来。缥缈的白烟中,他看见十四岁的方谕弯着眼睛无奈笑着,在昏黄的暖灯里,伸着手指,陪他拉了几下小指,陪他念着一百年不许变,说辜负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陈舷嗤地笑了声,身形摇晃地走向远处,吐出嘴里的烟头,把烟踩灭在地上。 物是人非。 第18章 过年 “你对我已经知根知底了,小鱼。” 拉完勾的第二天一早,陈舷起了个大早。 陈舷诚诚恳恳说这话的这会儿,方谕刚起,正在卫生间里顶着一脑袋鸟窝似的乱毛刷牙,嘴里全是牙膏沫子。 他一脸睡眼惺忪,听了这话,又无语且无奈地低眼一瞧。 陈舷正扒在洗手台边上,仰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虔诚得像拜神仙——方谕就是这尊神仙。 “你对我,已经知根知底了。”陈舷又说了一遍,“小鱼。” 方谕朝他一挑眉,示意这话刚刚他听到了。 “所以!”陈舷啪地双手合十,兴高采烈地两眼冒光,“你接受了哥的全部,哥也愿意接受你的全部!有什么事儿,你都可以跟哥说!什么事哥都帮你兜着!” 方谕噗嗤一笑,随后一个哆嗦,赶忙低身。 他差点把一嘴牙膏沫子吞进喉咙里。 方谕匆匆接了水,咕噜噜地漱干净了嘴巴。他转头拿着毛巾擦干净嘴,才说:“用不着,哥,我的事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那不是还不全面嘛。”陈舷说,“你笑啥?” “笑你大早起就演这种恩恩爱爱小夫妻才会玩的坦诚局的戏码。” 陈舷很不赞同:“你这话说的,哥哥和弟弟之间怎么就不能玩坦诚局了。” “主要是,咱俩已经玩过了。”方谕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拿出洗面奶来,“我不就那点儿事。家.暴的爹,放养的妈,悲惨的我。” 陈舷:“……” 方谕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哗啦啦的水流声里,陈舷盯着他看。 洗完了脸,方谕拧上水龙头。细密的水珠洇湿方谕的脸和发丝,顺着他的脸颊滴滴滑落。方谕抓起肩膀上的毛巾,擦了一遍脸。 他一转头,才看见陈舷盯着自己的灼灼目光。 “又干什么?”方谕问。 “没啊,就是在想,你昨晚说我不能说笑话,结果自己现在说这些,也跟说笑话似的。”陈舷说,“不要这么风轻云淡好吗?” “哪儿说笑话了,我只是轻描淡写。”方谕用毛巾搓搓自己湿掉的刘海,“他都打人了,能是什么好事。我不想跟你提,你不要问了。” “哦。” 陈舷想想也是,有的人想让别人心疼,就会拉着别人说自己委屈——比如他。 但也有的事不仅是委屈,更是害怕,是心理阴影,是提都不敢提的恐惧,所以一个字都不想说——比如方谕。 他说得对,他不想揭自己的伤疤也正常。 “那我不问了。”陈舷说,“但你哪天要是憋不住了,或者突然想说了,就来找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半夜三更也行,你过来直接把我摇醒,我随时都能听。” 方谕笑出声来:“这么随叫随到?” “那当然了,我是你哥。”陈舷一脸大义凛然,“哥什么都为你做。” “别说得这么视死如归。”方谕拉了把他胳膊,“起来了哥,吃饭去。” 陈舷一直趴在洗手台旁边半蹲着。 方谕这话一出,他应了声,一个猛子蹦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出去吃饭了。 今天周日,陈胜强和方真圆不在家。老陈家的装修公司全周无休,员工们虽是做五休二,但都有调班,有一大半都是在平日休息。 毕竟是干装修的,客户一大半都是周末才有空,所以公司里周末其实最忙。 作为老板,陈胜强在周末时也时不时的得出门,见客户或者去应酬,对接业务等等,要忙的事很多。 方真圆是那公司里的销冠,又已经是公司的老板娘了,自然得跟着出去忙,周末时也变得越来越不着家。 平时上班她也是七八点才醒,那时候陈舷跟方谕早上学去了——所以方真圆其实根本就没怎么给他俩做过早饭。 因此,陈舷跟方谕的早饭大都是自己解决。周末的时候点外卖,上学的日子就在学校门口吃手抓饼,或者去食堂来碗泡面。 这天也是。 爹妈都不在家,陈舷一大早叫了小馄饨来,还有五六个肉包子。 他跟方谕坐到桌子跟前,一口一个小馄饨,把一桌子早饭消灭了个干净。 那时候外头寒阳高照,早晨的太阳斜斜地投了一块儿歪斜的正方形下来,冬风在呼呼悠悠地吹。 后来陈舷再想起,总恍惚地觉得这是段好日子,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没再过以前那种没人管的孤儿日子。可其实仔细一想,他的日子其实和从前没有任何改变。 老陈依然早出晚归,早上不管他,晚上也不管他,只是给了新老婆和新儿子一个面子,晚上会回来吃饭。 方真圆也是,她起初对他殷勤了一两个月,后来也不怎么管他,只是给新老公和新儿子一个面子,晚上会做饭给他们吃。 可很多时候,他们还是不管他们。每天晚上的那一顿饭似乎只是互相讨好粉饰太平的欺骗餐,爹妈其实仍然对他们不上心。 尽管陈舷也会感谢方真圆每晚的付出。 但陈舷那几年过得开心了,其实是因为有了方谕。 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十二月之后就是期末,期末之后放了寒假。 冬天越来越冷了,雪下得越来越频繁。 过年的时候,老陈和方真圆特意带着他俩远跨半个中国,跑去在荷城的方家拜年。 临走前那晚,老陈拉着陈舷,语重心长又半带着乞求:“老儿子,你爸娶你后妈不容易。” “……啊。”陈舷讪讪。 “你后妈这算远嫁,咱们一家人虽然才过了半年不到,但也已经是一家人了。”老陈说,“这回,回你后妈家,你可得给你老子我长点脸。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不该说的话千万别说,听到没?” “我知道。”陈舷无语,“我有那么不识趣吗?你知道我是三中最著名的交际花吗?我男女老少通吃,你放心,这世界上就没有见过我陈舷还会不喜欢我的。” “……你能有个正形吗,说的都什么屁话。”老陈说,“你跟小鱼相处的不错,我也放心,你后妈那边的家人冲着这个,对你印象也坏不到哪儿去。” “你别说错话就行——你可千万别说错话,算你爸我求你了。你要是表现好,爸给你包个大红包。” “那都无所谓,但是方谕最近手机不好用。”陈舷说,“你给他换个好点儿的就行,他应该这几天就要跟他妈提了,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还有这事儿。”老陈嘟囔,“行,没问题,小事。” 除夕夜前日,他们这一家四口就奔赴去了荷城。 陈舷第一次见到了方家的人。 老陈带他回的是方谕的外公外婆家,一开门就全是人。 陈舷一进门就满面笑容,毕恭毕敬地和他们一一说了过年好,殷殷勤勤地拜了年,还把亲戚一个一个叫了上来,夸完这个就夸那个。 一群人也笑着回应他,被他捧得合不拢嘴,连连夸老陈有个好儿子。 老陈也满面红光,哈哈大笑着拍了几下陈舷的后背,和亲戚们打成一团。 方真圆也更是高兴,赞许地看了几眼陈舷,偷摸摸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也夸了他几句。 陈舷坐在那儿挂着笑奉陪着,等到了晚上,他脸上的笑都下不去了,就那么僵在了脸上,成了个面具。 老陈带着他俩留在老方家过年,也自然而然地留在那儿过夜。方谕他外婆给他俩腾出了个小屋子来,让他俩一起睡。 屋子有些小,一张床就占了百分之七八十。 床靠着窗户摆着,是个小榻榻米。他外婆爬到床上站起来,从旁边的柜子里又拿出个枕头和一床被子,对方谕说:“我看你挺喜欢你这个哥的,你们哥俩就一起睡吧。” “行。”方谕说,“我来就行了,外婆,你下来吧。” “好好好。” 他外婆晃晃悠悠从床上下来了,陈舷去扶了一把:“您慢点。” “好好,”外婆应着,又朝他满意地笑起来,越看他越喜欢,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哟,小孩真是不错,光看你哥就知道,你妈这回没挑错人。” 方谕没吭声。 他脱鞋上床,把他外婆拿出来的枕头和被子一声不吭地铺好。 “小鱼,你也跟人家学学,”外婆苦口婆心,“今天你都没怎么说话。你看你这个哥,今天多会说话,嘴多甜,你大姨小姨和舅舅都喜欢。” 方谕闷头干着活:“人各有志。” 陈舷:“……” 你真神了,还人各有志。 “以后别总板着张脸。你一个男生,出去要大大方方的,”外婆说,“你爸知道你妈又结婚了没?” 方谕扯着被子的动作一僵。 空气骤然冷了几分。 方谕没说话,外婆却仿佛丝毫察觉不到他的沉默,追问他:“说话呀,你这孩子,怎么总不说话。” 又沉默片刻,方谕继续手上铺被子的动作:“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 “又不跟他联系。”方谕抻了抻手里的被子,“我妈不让我联系。” “就算不让你联系,你也得主动联系联系啊,”外婆语气着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那好歹是你亲爹。就算他跟你妈离婚了,就算他做的净是些混蛋事,那也是生你养你的爹……” 陈舷越听越觉得势头不对。他飘开眼神,眼瞅着背对着他的方谕死抓着被子,一个劲儿地抻着边角——被子都已经铺好了,但他还在机器似的抻着被边。 陈舷连忙凑到老太太身边:“哎哎,外婆!这大过年的,咱家有没有夜宵啊?” “嗯?”外婆转头看他,“你饿了?” “对对,有点饿,刚刚都没吃饱,”陈舷哈哈笑了两声,“好外婆,你给我找点去嘛。” 外婆慈眉善目地哈哈一笑,伸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这个小贪吃鬼!好吧,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东西来。” 外婆走了,带上了门。门咔哒关上的那一瞬,陈舷听见重重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他转头,看见方谕瘫软了一身的骨头,碰地倒在墙边上。他靠着墙,转身望向外头深沉的夜色,脸上一脸悲凉。 第19章 周延 陈舷脱下拖鞋,三下五除二地爬到了方谕床上。 他坐到方谕旁边,循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向窗外的黑夜。荷城地处最南方,即使这会儿是一年四季最冷的时候,气温也有十八九度。 外头树叶翠绿,路灯明亮。 他外婆家楼层不高,正正好好能看见外面婆娑摇曳的树影。路灯照在叶子上,是暖晃晃的金色。 陈舷没说话,就只是坐在他身边。 方谕沉默了很久很久,也没吭声。 屋子外头传出一阵笑声,大人们在谈笑风生。电视的声音也吵闹地响着,不知在播什么电视剧。 “你可以问点儿什么。”方谕突然说。 陈舷瞥了他一眼。 方谕扭回过脑袋来,眼睛望向他。 他已经平静很多了,只是眼里还残留着些不愿咽下的怨恨。 “哦,问点什么。”陈舷想了会儿,没头没脑地问他,“你说你外婆一会儿能给我喂点什么来?” “……” “你别这个看傻子似的眼神看我,我说真的。”陈舷大脑放空,一脸天真,“我真饿了。昨天来之前,我爸跟我说,一定要在你们家乖一点,搞得我一点儿出格的事儿都不敢做,饭都不敢多吃啊,生怕你那些姨姨舅舅说我。你哥我十五岁了,人生头一次只敢在饭桌上吃半碗饭。真服了,不知道到底是我爸来见老婆家长,还是我见。” 陈舷有一茬没一茬地唠叨起了废话,语气抱怨。 “哥……我说,你可以问我点什么。”方谕有气无力,“你不是之前就想问,我爸的事吗?” “我还答应你了,你不主动说我就不问啊。”陈舷歪歪脑袋,“想说自己说嘛,我绝对不逼你。” 方谕怔了片刻,苦笑了笑。 “你还挺有原则。”他说。 “你哥一向很有原则,不然怎么在三中吃这么开。”陈舷朝他乐,“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你哥就算不清楚这里面什么事,也会帮你遮风挡雨的。” 陈舷说这话时笑得坦然,一双眼睛微微弯起,跟狐狸似的。 小屋里的台灯昏黄地亮着,陈舷眼睛里也亮着抹光,看起来湿漉漉的。 方谕愣了会儿,噗嗤又笑起来。 陈舷莫名其妙,张嘴刚想问他笑什么,结果鼻子里一痒,张嘴就打了个喷嚏。 “早跟你说穿少了。” 荷城没有暖气,打下午下飞机开始,方谕就一直嘟嘟囔囔说陈舷穿的少,会着凉——可这里的气温足足十七八度,陈舷打小就是从零下活过来的,这点儿气温实在算不上冷。 陈舷抹抹鼻子:“你就杞人忧天,瞎担心。我这不是冷,我只是平平无奇地打个喷嚏好吗?” 方谕不听他的。他拉起被子来,盖在陈舷身上,也盖在了自己身上。 “就是穿少了。”方谕很固执,“盖着。” 陈舷无语,方谕这话说的真跟成了他妈似的——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 懒得跟他争,这被子盖着也不算热,陈舷干脆靠着墙仰头一躺,乖乖地盖上被子了。 方谕忽然说:“你知道我在这屋子住了几年吗?” “啊?”陈舷歪歪脑袋,“这屋子一直是你住的来着?” “是啊。”方谕说。 “我靠,这么小一个屋子。”陈舷说,“你住了几年?” “我五岁的时候过来住的,一直没离开。今年年中,我妈又结婚了,我才被接到你那边去,差不多在这里住了九年吧。”方谕说,“当年我住进来的时候,这小区都有两年了。” 这个看得出来。陈舷下午进小区时,光看楼的老旧程度就看得出来,这地方很有历史。 “我五岁开始,我妈就不管我了。那年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婚了,离婚之后她就出去找工作,一直在上班,没空管我,我就住到外婆家里,在这附近的小学里上学。”方谕说,“不过我性格不好,小学里没朋友。” “我妈跟我爸离婚了,但是外婆还是一直问我亲爸,问我有没有去看过。” “我怎么可能去看。”方谕唠叨,“我外婆总这样,明明她也知道我爸都干过什么。可她之前还跟我说,等我爸老了,他还是得找我来,我还是得给他养老送终,说什么毕竟是我亲爹,以后等老了,他会知道自己错了的……她怎么这么想,我以前还因为这个跟她吵了一架。” “老人嘛,没办法,有的思想就是根深蒂固。”陈舷叹息着笑笑,伸手揽住方谕一边肩膀,“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这几天你就对付对付吧。等咱回家就好了,她又不跟着咱们回去。她要是为难你,哥就帮你出面,别太不高兴。” “我知道。”方谕拉起被子,缩了起来,“我就是不高兴。” 陈舷揉了两下他的头发:“那呼噜呼噜毛,不生气啊。” 方谕噗嗤笑出来,任由陈舷把他一脑袋头发揉成鸟窝。 门打开来,小老太太端着一盘子吃食进来了。 那是一盘子乱七八糟的糕点和面包。 “吃吧!”她递过来说。 陈舷连忙坐起身来,笑着说过谢谢,接了过去。 方谕还靠在墙上半躺着。他顶着一脑袋乱毛,看着陈舷拿着筷子大快朵颐的样儿,无奈地在后头笑起来。 过年真是个很闹腾的事儿,他们在荷城留到大年初七,期间一直闹闹腾腾的。 陈舷跟着老陈四处应付,好不容易才终于在老方家对付完了这个节日。回程的飞机上,陈舷终于松了口长气,一回家就瘫在床上,跟没电的机器人似的,哀嚎着说他没劲儿了,他要死了。 老陈见他这样,很嫌弃地怼了他几句,然后给他发了个大红包。 陈舷这才满血复活,他欢呼着喊“爱你老爸明天见”,然后拉着方谕跑出门去吃金拱门了。 老陈在后头喊:“少喝可乐!” “知道啦!” 但陈舷那天还是喝了很多可乐。 如今再想,陈舷总觉得吃米线那天,他那伙兄弟真是说对了。 他跟方谕,日子过得这叫一个相冲。 陈舷特别爱喝汽水,但方谕不碰半点儿碳酸;陈舷不吃辣的,但方谕一顿没有辣子,就觉得生活没滋味儿。 年过完了,后来冬去春来,雪渐渐停,门口光秃秃的枯树长了新芽。初二又开学了,他们又每天背上书包上学去。 那时候单元门旁边栽了少见的西府海棠树,随着气温回暖,花渐渐开了。 花落的时候,回家的路上开始满地飘花。 转眼一两年。 陈舷还是老样子,无忧无虑地当他的吊车尾,一年到头都在年纪倒十的耻辱柱上光荣地挂着,简直是吊车尾的不老松,常青藤,永远屹立不倒。 老陈对着他的成绩单叹了几口气,抱怨几句后,也没说什么。 因为三中是初高中一体制。 所以老陈并不担心陈舷的升学。话说的糙点儿,那就是即使陈舷到时候全交白卷,三中也能把他捞到高中部。 到高中的时候要分班了,三中可没有大学部,高三是真的要高考。初三暑假这会儿,学校开了家长会,问家长怎么安排,要不要考虑考虑艺术生这条路。 方真圆突然就想起来,方谕小时候学过几年美术。 她说是方谕外婆一时兴起给孩子报的,没想到方谕真的学下来了,只是到了后来上了初中,方谕就没继续学。 但他的画一直不错,十二岁那会儿还去画过石膏素描,画得也有鼻子有眼的,老师评价他形体抓得挺准,有天分。 陈胜强一听这个,就问方谕要不要走美术生,他说家里完全供得起,想学就学。 方谕想了想,点头说行。 “那你这不是降维打击吗。” 陈舷在旁边嗦着可乐说——谈这事儿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在吃晚饭,“你说你已经年级前十了,以后还要整个艺术分,你让你的同届怎么活。” “那咋了,咱有能力!”陈胜强说,“你也别闲着,我一会儿就去找画室,给你俩都报名。” 陈舷:“……为啥我也去?” “你试试呗,我都跟你们老师说了,你也去走特长路。”陈胜强嫌弃地睨他一眼,“不然你怎么办?你看看你期末考试的成绩单,这叫一个愁云惨淡民不聊生鸟不拉屎难以直视我见犹怜。” 陈舷:“……” 陈舷头回发觉他爹的成语天赋着实异禀。 真是乱七八糟得令人佩服。 东亚小孩一向反抗不了爹妈,尤其十五六岁的时候,命脉全在爹妈手上。陈舷没办法,只能跟着方谕去了几天画室。 画室老师也是有先见之明,说没画过的话就先上两三天体验课看看吧,有的小孩坐不住。 三四天后,老陈拿着陈舷画出来的比毕加索都抽象的四不像的素描“煤炭”人头,沉默了很久。 他指着画上黑得油光瓦亮的人脸问陈舷:“这谁?” “你。”陈舷一脸诚恳,“我想让你感动感动,才硬要画的,老师本来不让。她说我才初学,不能上来就画人头,说我连基础都没打好。但我心中对你有爱,在我的强烈坚持下,这幅画才诞生于世!这画的名字叫《父亲》。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陈胜强拿起画仔细端详。 望着画上人扭曲的五官、仿佛抹了鞋油一样黑得发亮的皮肤,凸起的眼球和被砍了一刀似的脸——那真不能说是脸,如果说方谕画出来的人有一张完整的脸面,那陈舷交给他的这一张,就只能说是面片。 真面片。 从没有见过如此一马平川的人脸。 刀削似的面容。 老陈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旁边两眼放光盯着他,一脸兴奋等着他夸奖的陈舷,深深地叹了一口无力的气。 最终,老陈无力地放弃了让陈舷走美术这条路,他已经看出来这小子没有任何美术天赋了。 于是,就只有方谕去学美术。老陈带着陈舷又跟老师商量半天,最后让他去学游泳,走体育特长了。 陈舷那几年学得还不错,他依稀记得自己还不错,不然也不会能拿下个一级运动员证,那个证现在还在他家里,是陈胜强后来特地邮回来的。 不过高中那两年真是昏天黑地的练,他总是腰酸背痛地躺到床上。 初三过后,他们平安无事地升高一。 一整个班就这么无痛地一起来到了高一。 教室从初中部搬到了里面的高中部去,楼层都往上安排了两层。他们的班主任也变了,从程慧丽换成了一个另一个小老太太,据说是特级教师。 虽然是直升高中,但他们也要军训。 军训结束这天下午,半个班都成了小黑皮,就陈舷和方谕没什么事。他俩惹得班里人一阵嗷嗷叫,喊苍天不公,说太阳之下不是众生平等吗,怎么有两个人能从头白到尾,我□□亲爹老天爷。 陈舷想了想:“还是别,老天爷的亲爹可能是玉皇大帝,祖上几个神仙啊敢这么说话。” 尚铭:“……我服了你了。” 陈舷嘿嘿地乐。 “哎,舷哥,我听说你报特长了?”尚铭问他,“你啥特长?” “游泳。”陈舷拧开水瓶喝水,又转头朝方谕扭扭头,“他干画画去了。” “我去,当美术生啊?”尚铭惊呼,“你哥俩牛逼啊,学个特长还文武双全。” 陈舷反应过来:“诶,还真是。” 方谕只笑不语。 今天上午军训结束,刚去食堂吃过饭,学校就让学生们都回新教室里,说下午要开班会。 还没正式开学,分座也还没有。下午的班会估计很随意,所有人都是随便坐,玩得好的全都坐在一起。 方谕就坐在陈舷旁边。 尚铭又说:“话说今天结束军训对吧。明天周末了,我听说今天下午开完班会,再放两天,等周一才正式开学。” 陈舷一惊:“真假的,还有两天假期!?这么爽!” 高鹏坐在陈舷后边,一听这话他嗤之以鼻:“搞毛,你不知道啊,军训的时候不是都传疯了吗?” “我没听说啊!”陈舷转头看方谕,“你听说没?” 方谕点头:“有听隔壁班的人说。” “我靠!就我一个被蒙在鼓里!”陈舷哀嚎,“怎么连你都不告诉我,你们排挤我吗!” “我以为你知道,”方谕哭笑不得,“你那么多朋友,我以为用不着我说,别人就已经告诉你了。” 高鹏乐了:“靠,我也是。” 陆艺伟也说:“诶,我也是,我以为方谕一定跟你说了。” 尚铭绷不住了,嘎嘎地乐起来:“我去,你那么多兄弟,每个都以为有别人告诉你了,结果就是谁都没说?我服了!哈哈哈哈哈……” 陈舷脸色发木,彻底无语,一句话都不想说。 一群人哈哈笑起来。 教室里吵吵嚷嚷,跟个菜市场似的,每个人都在吵。 高压的军训结束,大家都如释重负,这会儿全都情绪高涨,连满教室跑酷的都有。 咚咚。 前门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整个教室的热闹猛地一顿,戛然而止。 陈舷转头看去,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站在教室前门那儿。 那是个皮肤白皙、尖嘴猴腮的男人,他一双眼睛里瞳孔略小,是双上挑狭长的三白眼。男人扬着嘴角笑着,看起来还挺慈眉善目,只是面容长得实在不善,瞧着便十分不怀好意。 “方谕在吗?”男人问。 陈舷:“?” 一只手猛地抓住他。 陈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是方谕。 方谕脸色惨白,紧抿着唇,死死瞪着门口的男人。他死死抓着陈舷一只胳膊,用力得手背上青筋暴起,整只手微微颤抖。 第20章 反击 一说方谕,全班都把脑袋扭了过来。 一个个脑袋齐齐看向方谕,也看向陈舷。 男人的目光跟着投了过来。 他看见方谕,眼睛一亮,嘴角一咧。 男人抬起手,用力挥了挥,对他大喊了一声掷地有声声音洪亮的“儿子!”,哈哈大笑,走了过来。 陈舷一怔。 男人一走近,身上就传来呛人的烟酒味儿。 陈舷一皱眉,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抬手挡住身后的方谕。 男人并不把他当回事。走到俩人跟前,男人笑眯眯地前倾下身,抻长脖子,脸凑到方谕跟前。 “你妈怎么换电话了?”男人拿出手机来,带着一脸贱笑,“来,把你妈新手机号告诉我。” “滚。” 方谕声音发哑低沉,警惕又满含敌意,放在陈舷胳膊上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空气僵了瞬。 男人不以为意,哈哈笑着:“都长这么大了,我差点认不出来。快点,来,把你妈电话告诉我。” 他拿着手机往方谕跟前怼过来,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陈舷本能地感到不妙。他扒着旁边的桌子边,往后退了退,把方谕往后挡。 他偷偷摸摸把胳膊伸长,不动声色地往高鹏身上怼了一把。 高鹏秒懂。 他故意哆哆嗦嗦地拉着椅子,被吓得不轻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好在这男人没看他,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方谕。 高鹏赶紧偷偷摸摸地溜了。 “小鱼。” 男人语气依然平和,脸色依然慈祥,但隐隐有些不耐烦了,“快点,你妈手机号,你还能不知道?我找你妈有事。” 方谕呼吸急促地喘起来,手都深深抠进陈舷胳膊的皮肉里。 “你要她的电话干什么?” “关你屁事,”男人说,“拿给我,快点。” “那是我妈,当然跟我有关系。”方谕说,“你们离婚了,你找她干什么。” 男人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 他表情阴沉下来:“你他妈少废话,狗几把杂种玩意儿,到底给不给?” “不给。” 男人骂了一句“操”,把手机啪地往桌子上一摔,抬手就抓起方谕的衣领子。 方谕被男人拽了过去,四周桌椅撞得噼里啪啦一阵响。 男人脸色毫无波澜地抬手,一拳就要砸到方谕脸上。 陈舷瞳孔一缩,立刻把男人的手拽住:“你干什么!?” 男人啧了声:“少管闲事!” 他把手一扯,没能把手从陈舷手里扯开。 陈舷死死拉着他:“什么闲事,我是他哥!他妈现在是我妈!” 男人一怔。 他看了看陈舷,又看了看方谕。 方谕死死瞪着他。 男人松开手,难以置信道:“你妈又结婚了?” 方谕紧抿着唇,并不说话。 男人噗嗤一声笑了,笑得脸上皱纹堆堆叠起,前仰后合地往后踉跄退了半步,抬手指着他俩,手指头在他们俩之间来回转了好半天。 “我说呢!”他拍了好几下大腿,哈哈笑得声音都沙哑,“我说呢,怎么你妈那个死破鞋突然要跟我离婚,连手机号都换了!感情是在外头搞了个男的,是吧?啊?” 一听这话,方谕难以置信地骂他:“你说话能不能讲点道理?!是你打她!是你莫名其妙说我不是你亲生的——” “废话!”男人朝他吐了口口水,“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浑身上下哪儿像我!?” 男人正要继续往下骂,教室外头传来一阵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新班主任和几个男老师一块儿进来了,高鹏跟在最后面。陈舷松了口气,心里暗暗给高鹏点了个赞。 “这怎么回事?”新班主任走进来几步,“你是哪位同学的家长,怎么进学校里来的?” 男人眉头一松,对着这群老师咧着嘴一乐:“我不能进来?” 新班主任脸色难看。 陈舷拽着方谕走出座位,拉着他往后退,退到了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 新班主任说:“并没有说您不能进来,只是学校现在是工作阶段,进来的每个人,门卫都会给办公室打电话,有许可才会放行。可能是学校的门卫疏忽了,您先来办公室吧,有事我跟您慢慢交代。” 男人抬手用力挥了挥。他动作幅度很大,抬手时就像要扇人巴掌似的。 他意味深长地、语气抑扬顿挫,不容置喙地高声说:“用不着,用不着!我不麻烦你们!我呢,我今天来,也没有什么事。” 男人指了指方谕:“我实话跟你说,老师,我是他爸,我就是来找他要他妈手机号而已,没什么事,不打扰你们了啊,都散了吧散了吧。” “来,方谕,”男人转身拿起刚摔在桌子上的手机,又是一脸和蔼的笑,“把你妈电话告诉我,快点,别耽误你们老师。” “滚。”方谕阴着脸说。 “别逼我揍你。”男人说,“快点!” 方谕不吭声,他把陈舷推到一边去,只死死地瞪着男人,眼睛里一片怒恨。 男人嗤笑一声。他扬扬脑袋,低低骂了几句,把手机往兜里一塞,抓起旁边一把空椅子,朝着方谕走了过去。 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我操!” 尚铭扑了上来,抓着他手里的椅子就往后拽,“你拿椅子干什么!你要打人吗!老陆!!” 陆艺伟赶紧也冲上来,抓住男人另一只手,把他用力往后扯。 陈舷重新拉住方谕就往外跑。 方谕踉踉跄跄地被他拽了出去,不知怎么,他僵得像块木头,两眼还死死瞪着男人,眼睛瞪得通红。 教室里又乱成个菜市场。 一群男生蜂拥而上拉着男人,男人气得破口大骂,还指着方谕怒骂他是个狗杂种。 “费了死劲儿,给老子就生个小白脸!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长的就跟你那死妈一个样,娘们唧唧的,也有脸说是我生的!”男人大骂,“还离婚!你妈跟我离婚不就是心虚吗,狗屁玩意儿,什么儿子随妈,我看就是跟外头的野男人生的!” 话越骂越过分,越骂越不堪入耳。方谕浑身开始哆嗦,呼吸都不稳了,张嘴就想回骂,陈舷赶紧拽了一把他的衣领:“快走!” “……” 方谕不吭声了。 陈舷把他拉出教室去,关上了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尚铭一声尖叫:“卧槽!” 陈舷回头,身后刚关上的教室门突然碰地被拉开。 门一开,男人狰狞地一拳砸了上来。 陈舷眼前一黑,扑通倒到了地上。 “哥!” 他听见方谕撕心裂肺地喊了他一声。 陈舷脑子里嗡嗡的,脸上痛得他好一阵懵。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摸鼻子,摸了一手心的血。 突然,一阵尖叫声。 陈舷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就看见方谕居然朝着男人冲了上去,也一拳头,猛地砸在对方脸上。 这一拳下去,就彻底乱套了。 叫的叫跑的跑喊的喊打的打拦的拦,四面八方什么声音都冒出来了,干什么的都有。那男人被一拳揍到退到墙上,也怔愣了会儿,望着方谕呆了半天。 他大约是没想到,小沙包会还手了。 他鼻子里也流了血。男人抹了一把,低头看看手心里的血,气笑出声来。 方谕挡在陈舷面前,陈舷呆呆抬头,看见他喘气喘得肩膀都起起伏伏,好像一头被碰了逆鳞的、愤怒的小兽。 “本事了,方谕,”男人朝他笑,撸起袖子来,“他大爷的,敢打你爸……” “谕哥!” 男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高鹏拽开放扫把簸箕的保洁柜,从里面拿出一堆家伙。三个人高马大胖瘦不一的男学生一手拿着一个,扛着兵器就跑了出来。 尚铭跑在最前面。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嚷嚷着:“我要打你爹了!敢打我兄弟,是我老子都不行!你告诉我,能不能打!?” 方谕深吸一口气。 “打。”他说。 陈舷:“……” “打!敢欺负我兄弟!不想活了!!”尚铭嗷嗷叫。 ……真是荒谬的少年时代。 几个人冲了上来,对着男人就一顿胖揍。陈舷被一拳头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痛得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坐在地上,就看见处处一片混乱,空气里的粉尘飘飘浮浮,自己一群兄弟正狂殴这个男人。后面有学生被吓得尖叫,有学生被吓得退后,老师们大惊失色。 真是,荒谬的学生时代。 后来再想起这事儿,陈舷也只能苦笑着这么评价。 那男人双拳不敌四手,被摁在地上,遭一群小孩毒打。老师们从另一个门那边冲过来,一边喊着别打了,一边将少年们拉开。 少年们不愿收手,一边跟老师拉扯起来,一边继续上手揍,边揍边骂。 “骂谁狗杂种!骂谁狗杂种!!” “我跟你拼了——” “敢打老子兄弟!你知道我舷哥多帅一张脸吗!?你还打他脸!?!” 嗒。 不远处,远处科室门外一排的座位上,一个护士给患者扎了手背,输上了液。做完一切,一些扎针的工具被她收好,放到一个小铁盘里。发出嗒一声轻响后,她抱着小铁盘,转身离开。 陈舷呆滞地坐在医院候诊的大厅里,目送她走远,又转头望向别处。 方真圆正着急忙慌地在到处跑来跑去跑上跑下。陈舷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乱飘一通,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混混沌沌地,浮现的还是刚刚教室门口一片混乱的场景。 医院的白炽灯惨白地洒在地上,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陈舷仰头看着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小舷。” 陈舷低头,方真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她一脸担忧地坐到陈舷身旁,关切道,“头还疼吗?” 陈舷摇了摇头。又仔细品了品脑袋的感受——还是有点疼。 于是,他又点了点头。 方真圆苦笑了笑:“到底疼还是不疼呀?” “我怎么在这儿?”陈舷问她,“不是刚刚还在学校吗。” “傻呀你,我早把你从学校接走了。”方真圆说,“下午一点半我就去接你了,这都五点多了。” 是吗? 陈舷望了望身后窗外,外头倒是真的天黑了。 我靠,他失忆了。 “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可能反应会迟缓,看来是真的。”方真圆伸手,疼惜地揉揉他的脑袋,“真是的,他下手越来越狠了。” “谁啊?” “……周延。”方真圆抿了抿嘴,犹豫地权衡片刻后,“反正你迟早都要知道,我就先告诉你了。小舷,你也知道,我跟你爸爸是二婚,在你爸爸之前,我嫁给的第一个男人,是个混蛋。” “就是你今天见到的那个男人,有印象吗?” 这个陈舷记得,他点了点头。 方真圆收起手,眼神感伤起来:“他叫周延。人家都说,女人结婚就是豪赌,真是一点儿都没错。我第一次结婚时走了眼,嫁给了他。婚后,他很快暴露了本性,没多久出轨了一个女人,又开始又赌又嫖……后来生了小鱼,他又看小鱼不顺眼。” “小鱼长得像我,没怎么像他。那孩子打小开始就白净,周延就嫌他没有男子气概,说我是和外面的野男人生的。” “他自己不干净,就看我也不干净。”方真圆说,“他打小鱼,也打我。我总以为他会变好……他其实在结婚前就又嫖又赌。没结婚的时候,我以为结了婚就好了,结了婚以后,我又以为怀孕了就好了……” “她们都是这样说的呀,她们说男人就是这样。” “所以我以为他能收心。怀孕了他还没有好,我就想有了孩子就好了,孩子大了就好了,做了亲子鉴定,他信了就好了。” “可他一直没好,我终于反应过来,要放手了。” “我把小鱼交给他外婆,和这个男人离了婚。过程也很不容易,我们在法庭上掰扯了好久。”方真圆笑着,“还好,也不算很晚。那时候小鱼才四五岁,很多事应该都不记得。” 陈舷没吭声。 他钝痛的脑子回过些神来了,虽然还是一阵一阵地嗡嗡着,鼻子也很痛。 他抬头,又望望医院天花板上惨白的灯。 五岁,有点大了吧。 他想。 至少陈舷六岁时生的重病,他自己是能清楚记得前因后果的。 “小鱼呢?”陈舷问。 “小鱼回家了呀。”方真圆说,“你忘了,你出事之后,我跟你爸爸就去了学校,你爸爸让我带你来医院,他说会先把小鱼送回家,然后去派出所跟周延调解。” “……小鱼一个人在家吗?” “是啊。”方真圆说,“没事的,他以前也经常一个人在家。” 第21章 医生 七八点的时候,陈舷才从医院出来。医生不放心,又给他输了液,嘱咐他一定要来复查以后,才把他放走。 上了车,陈舷打开副驾驶上头的镜子看了看。 自己这一张帅脸挂了彩,鼻子上贴了医用贴布,旁边脸上也有一块。 陈舷不懂:“我脸上怎么还有伤?我不是被一拳头砸到鼻子了吗?” 后来周延也没动他。 脸上哪儿来的伤? “你忘了?你们老师去拉开人的时候,你也凑过去了。结果大家打的急眼了,小鱼也气疯了,都不愿意收手。你过去一拉,小鱼没注意,一不小心就推了你,也打到了你一下,就打到脸了。”方真圆说着说着,内疚起来,“对不起啊,小舷。” “嗐,没事。”陈舷乐起来,“谁没挨过打,算我替他挨的了。” 方真圆本还想再说两句,看他大方地乐起来,声音一顿,苦笑起来。 “是妈对不住你。”她说,“走,去给你买好吃的。” 方真圆开车带着他,去附近的小市场里买了很多吃的喝的,才回了家。 陈舷本想帮她拎一些,可袋子刚拿到手上,方真圆就伸手拿了过去。 她很不满地、带着嗔怒,瞪了他一眼。 “你受着伤呢,这么懂事干什么。走了,快上去,妈给你做吃的。”方真圆把左手的袋子交到右手上,拉起他的手臂,“快来,我给你煮粥喝。” 陈舷跟着她上了楼。 开门进了屋子,方真圆喊了几声方谕,没见回应。 屋子里一片死寂。 她转身进了厨房去,没多在意自己亲儿子,只对陈舷说:“他大概又把自己关起来了,打小就这样,真拿这孩子没办法。你先去躺着吧,你还受着伤呢。我去给你煮瘦肉粥喝,好了我就去叫你。” 陈舷呆呆地应了声好。 他脑袋还是有点疼。 打开卧室房门,陈舷躺在自己的床上待了会儿,头疼没见好。他闭上眼,刚迷迷糊糊地有点困,方谕的模样反倒忽然在一片黑暗里浮现眼前。 他想起方谕中午时挡在他面前,一拳砸在亲爹面门上——又想起方谕抓着他呼吸急促,语气颤抖。 陈舷突然有点睡不着。 翻了几个身,陈舷还是心神不宁。他干脆摸索着坐起来,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出了自己的房间,走到旁边方谕这间门前,敲了敲他的屋门。 没回应。 陈舷又敲了两下,整个人趴在他门上,有气无力地叫他:“小鱼——” 还是没回应。 “小鱼,”陈舷嘿嘿笑起来,学着那年很火的一个迪士尼电影,蹲下去贴着门锁,贱兮兮地唱起来,“你想不想堆个雪人——” 仍然没动静。 “……太不给你哥面子了。”陈舷不高兴地撇撇嘴,又啪啪敲了两下门,“你哥都唱歌了,而且脑袋还疼着呢。不是哥说你,公交车都有老弱病残孕专座,你也得懂得一下照顾病患……咦?” 陈舷不小心挨了下门把。 门吱吱呀呀往后打开,开了条小小的门缝。 门没锁。 ……一般方谕也不锁。 对着打开来的一条细小门缝,陈舷沉默片刻,还是凑了过去。 里头一片漆黑,没开灯。 陈舷扒着门缝,又开始无常索命似的呼唤:“小鱼——小鱼呀——” 方谕还是没回应。 陈舷不由得陷入深思。 毕竟未经允许就进别人的房间,真的是件有点没素质的事情。 就看看他在不在而已。 陈舷不干别的,就进去看看他在不在。 下定决心,陈舷站了起来,把门推开,走进方谕的房间。 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陈舷打开屋里的灯。灯光落下,照亮房间。房间空荡荡的,桌子上摊着几本书和打开来的本子,床单还皱巴巴的,枕头斜斜地歪在床边上。 真是不在。 出门了? 陈舷“唔”了声,伸手关上灯,抓住门把,刚要离开,忽然一声咔哒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陈舷顿住。 他再次望向屋子里。灯还没关,外头方真圆在厨房里咚咚锵锵忙活着的声音不断。 屋子里一片寂静。 陈舷重新打开灯。 他走进屋子里,往声音发出的地方一看,看见方谕的衣柜底下堆满乱糟糟的一堆衣服,像是被从衣柜里全给一鼓作气扒拉出来的似的。 柜门下边还露出一块被夹着的衣服边角料。 陈舷愣了愣,伸手拉开衣柜。 里面的人一抖。 陈舷怔住了。 方谕就在里面。他抱着膝盖坐在衣柜里,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间,一声不吭安安静静。 “……”陈舷笑了出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谕慢慢抬起头。 他通红的双眼跟着抬起,湿漉漉地看向陈舷。 陈舷心胸一震。 那之后很多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此刻。衣柜放在角落里,只拉开半扇门的柜子里进不来很多光。好像一个小笼子的衣柜里,方谕躲在昏暗的地方,红着眼睛抬起头,看向他。 陈舷始终说不清方谕这时看向自己的眼睛,他像个被打怕的很小很小的小孩,无措得不知该往哪儿去。他看着他,眼睛里一片泪光,太多的说不清的东西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绞杂着。 陈舷对着他呆了片刻,转身坐到衣柜边边上。 “怎么了?”他问,“怎么藏在这儿,我叫你你都不应我。” 方谕没吭声,又把脑袋低下去。 “怕我怪你呀?”陈舷轻声问他。 方谕还是没动。 “没事,这么点儿伤,再说你也是看我被打才急眼的,这算误伤,不怪你。”陈舷说,“别怕,你哥爱你。” 方谕放在胳膊上的两只手攥紧了,攥得一阵阵发抖。 陈舷转身过来,也钻进衣柜里。衣柜里很小,他往前一探身,就压到了方谕身上。 他两手捂住方谕的耳朵,把他的脸抬起来。 方谕一怔,跟着他的力气抬起脑袋。 “不怕,”陈舷说,“有哥呢,不怕。” 方谕怔怔地望着他。 陈舷脸上还贴着贴布,脸上伤痕累累。他捂着他的耳朵,捧着他的脸,在一片昏暗里弯着眼睛,朝他笑着。 “哥给你唱歌吧,怎么样?” 陈舷这么说着,也缩到柜子里,关上了柜门。四面八方都黑下来,狭小的空间里,陈舷抱住他的膝盖,身形扭曲地靠在他身上,声音都听得出吃力,但还带着股非要这么干的倔。 他嘿嘿乐着,笑声在幽闭的黑暗里发颤。 “哥给你唱虫儿飞,”陈舷说,“我小时候生病,难受得想死的时候,我妈就给我唱虫儿飞哄我。” “……你什么病?” 方谕终于说话了。他吸了口气,声音哑得像还要再哭。 “六岁的时候胃炎,吃什么都吐。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健康得能去报名大胃王。”陈舷说,“好了,别说话了,听哥给你唱歌。” 陈舷清了清嗓子,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膝盖,一边轻轻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陈舷哄小孩似的一下一下拍着他,给方谕轻轻唱着歌。幽闭的黑暗里,声音十分清晰,氧气都有点稀薄。 方谕很久都没说话,所以陈舷把这首歌翻来覆去唱了四五遍。 “哥,”方谕忽然说,“你能跟我……一辈子,都在一起吗。” 这话突如其来。 陈舷声音一顿,懵了一会儿,没说话。 “你别离开我。”方谕讪讪补充,很没底气地嘟囔着重复,“你,你别离开。” “我不走。”陈舷答应着,柔声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有,就是刚刚,突然就想,你真好。”方谕说,“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呆着。” 陈舷忽然沉默了。 半晌,他应下说:“好。” 好。 好…… 吱呀一声,柜门打开。 灯光鱼贯而入,方谕浑身一激灵,从梦里惊醒过来,他啧了声,不情不愿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马西莫无奈的声音在柜门外边响起:“老板,你怎么又跑衣柜里来了?” 脑子里一阵钝痛,方谕扶了扶脑袋,喉咙里涌起一阵恶心。 他干呕几口,抬起眼睛,看见马西莫把两扇柜门都打开,把下头的衣服拨拉开,对他伸出手,要把他扶出衣柜。 方谕冷拒:“不用你,一边去。” 马西莫收起手,接受度很良好地退下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方谕每次一喝多或者心情不好,就往衣柜里钻。把他叫起来,他心情就会更不好,谁伸手他都不接。 “早点出来,老板,”马西莫解下身上的围裙,“给你煮了醒酒汤。” 方谕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深吸几口气,清醒了些。他一转头,才看见马西莫身上套着件很眼熟的碎花围裙。 以前方真圆一直穿这件。 “……你哪儿来的围裙。” 马西莫把脱下来的围裙叠了几下,拿在手里,一脸无辜:“伯母给的,我说我要给你下厨煮醒酒汤,她就拿给我了。” 方谕深皱起眉,没说什么,只低眸撇了撇两边。他现在在央礼府的旧家里,衣柜正是方才梦见的回忆之中的这一个。 只是多年过去,物是人非,陈舷已经不会再来打开他的衣柜。 怀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方谕低头,才看见手里居然有个红酒瓶。 他应是抱着红酒瓶钻进衣柜里,边喝边睡着的。 定睛一看,瓶里还有半瓶酒。方谕仰头又闷了一口,才从衣柜里栽栽愣愣地走出来。刚迈出一步,他身子一歪,赶紧扶住旁边的墙,差点没跌。 马西莫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他。 方谕这次没推开他,酒真的喝多了,他脚步不稳。 把方谕扶着坐到椅子上,马西莫又回头去拿醒酒汤。方谕拿过去,一口气闷了半碗,头疼才好些。 他慢慢回想了起来——在五星级餐厅里见过陈舷,他就回来了。他本来想一脚油门回酒店,但方真圆非说他回来不容易,哭着求他回家过夜。 方谕拗不过,才回来了。但他心情不好,回来的路上买了几瓶红酒,关在房间里喝了几杯,后来越喝越烦,干脆对瓶吹。 就给自己吹进衣柜里了。 马西莫出去还了围裙,回来时拿了一盘新洗的车厘子樱桃。 “伯母给你的,老板。”马西莫说。 “放那儿。” 马西莫把车厘子放下了。 他转身去收拾衣柜,把被扒拉到地上的衣柜又一件一件挂了回去。 小马秘书一声不吭地收拾衣柜。方谕盯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恍恍惚惚地把他幻视成了陈舷——那天陈舷也是这样,方谕从衣柜里出来以后,他让他坐着去,自己去给他收拾衣服去了。 明明陈舷比他伤得多。 陈舷却不让他动。他那时候特别高兴,边哼歌边给他挂衣服。 方谕越想越心烦意乱。 餐厅里陈舷朝他笑着,又把他骂了一遍的模样浮现眼前。 砰一下子。 马西莫吓了一跳。他拿着衣服一回头,看见方谕在椅子上往后一仰,闭着两眼一脸不悦,桌子上的碗撞在木头置物架上,还在打着小圈转。 怎么摔碗呐这人。 马西莫嘟囔几句,不敢说出口,毕竟人家是老板。 就像他这几年一直没敢问,方谕怎么动不动就喜欢钻衣柜。 可能天才都有怪癖。 这可是时尚界的大拿,顶级奢侈品工作室的老板,身上不知道有几个常人望尘莫及的头衔,有怪癖也正常。 他至少不是什么异食癖和别的棘手的怪癖,钻钻衣柜而已,也不伤天害理,马西莫觉得这怪癖还挺省心的。 马西莫放下手上的衣服,过去把碗收了。 “话说回来,老板,”马西莫犹豫了下,“你睡的时候,伯母接了个电话。” 方谕毫无耐心,抬手给自己按按太阳穴:“什么电话。” “不知道,一接起来,对面就很暴躁,说自己是协平医院的消化科医生,叫伯母找陈舷来。”马西莫说。 方谕摁头的手一顿。 “陈舷,不是那个人吗?”马西莫歪歪脑袋,“我们去给他送过材料的那个人,很瘦的那个,对吧?” 第22章 预定 方谕没吭声。 他半抬起眼皮,一声不吭地望向窗外。外头天黑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是场很大的风雪,和方谕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看见雪的那个晚上一样。 那时候陈舷还在他身边。 那时候陈舷对他突如其来的荒谬要求没有任何抱怨。方谕说想看,他就站起来拿衣服,带着他下去看。 一喝酒思绪就到处乱飘,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进脑子来。 方谕甩甩脑袋,把这些从前的事甩出脑子去。他缓了缓神,问马西莫:“那个电话说找陈舷干什么了吗?” “说了,他声音还挺大的,我都听见了。他叫陈舷回去,说他什么身体自己不知道吗,还敢往外跑。”马西莫说,“那人说话很难听,又朝伯母喊什么,知不知道陈舷有病,都十几年了还不放过陈舷,有完没完……后头的我没听见,伯母转身走了。等她回来,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说是诈骗电话。” 方谕沉默地转开眼睛,望向天花板,一双眉眼微沉。 “应该就是诈骗电话,我隐隐约约还听到他说什么住院费。”马西莫嘟囔着。 方谕慢慢坐了起来。 “关我什么事。” 他回头把那盘车厘子拿过来,一脸冷漠地拎起一颗,塞进嘴里。果子皮肉爆开,鲜甜的汁水在他嘴里蔓延。 关他什么事。 就是,关他什么事。 方谕一颗一颗吃着樱桃,片刻都不停下。不合季节的甜味在嘴巴里越来越甚,甜得发齁,几近令人作呕。 从前种种不合时宜地漫上心间来。 【堆雪人不?】 【走,哥给你堆一个。】 【你要叫我一辈子哥!】 【不怕,有哥呢,不怕。】 陈舷的脸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去,有他陪他看雪那时,有他打开衣柜的那时,有他拉着他冲向公交站的那时,有他面对周延挡在他面前那时,有他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圈,跟他同系一条围巾那时。 无数的从前向他涌来,无数的往昔将他淹没。那些下雪的下雨的天晴的寒冷的滚烫的,忽然都化作铺天盖地的骇浪,一幕一幕将方谕裹进海底,剥夺了所有的氧气。 方谕停下往嘴里送果子的手。 嘴里已经甜得想吐。他捏着果子的茎,沉默很久。 他又想起那天。 那个闷得人喘不上气的深冬,屋里暖气大得闷热。原本一直都答应他不会松手也不会分手的陈舷,前天晚上还轻轻笑着跟他说“没事的小鱼没事的”的陈舷,第二天突然疯了似的,指着他说他是个狗杂种。 方谕盯着手里黑红的果子,在回忆里又陷了半晌。 【都十几年了还不放过陈舷,有完没完?】 马西莫陈述的句子像把利剑,突如其来的把一切都捅了个对穿。 方谕眼睛一眯,站起来,把嘴里嚼烂的果肉全都吐进了床边垃圾桶里,然后走了出去。 “老板?” 马西莫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方谕拧开门把,出了卧室。 方真圆正在外头的客厅里看电视,他外婆和外公也都在,三个人在沙发上七扭八歪,十分巴适。 外公外婆是特地为了陈胜强的葬礼来的,在葬礼结束之前,他们都会住在这个家里。 见他出来,方真圆朝他挥了挥手:“醒了吗?过来陪妈妈看电视吧,下午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心情不好。” 方谕简单回答,走了过去,问她,“下午你接了个电话?” 方真圆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听说,你下午接了个医院的诈骗电话。”方谕说。 “啊——是接了一个,”方真圆明白过来,仰头朝他笑了笑,又低头搓了搓自己的指甲,“现在骗子还真是花样多,那电话打进来,居然说咱家人住院了,让我去汇住院费。” “说的不是陈舷?” “什么?” “……”方谕深吸了口气,“那个诈骗电话,说的不是陈舷要住院?” “没有啊,你听错了吧。”方真圆疑惑道,“说的是你外婆要住院呀,所以我才听出来是诈骗电话。” 马西莫在后头愣住了。 方谕讳莫如深地侧头看了马西莫一眼,没说什么,只回头又问方真圆:“还有吃的吗?” “有,锅里有粥。”方真圆说,“你去吃吧。” 方谕转身走了,没再多说。 马西莫连忙辩解:“不是,老板我……!” 话都没说半句,马西莫就被方谕迎面一胳膊锁住喉,连拉带拽地往厨房那边带了过去。 进了厨房,远离了客厅,方谕才松开他。 “老板!”马西莫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喊冤,“冤枉啊老板,老板我真的听到了,伯母那个电话里,那个医生真的说的是……” “闭嘴,我知道。”方谕冷冷打断他。 马西莫愣了:“啊?” “我妈在撒谎。”方谕往四周看了一圈,边找寻着什么,边淡淡道,“装傻充愣,她最擅长。但是每次都会装不经意地笑笑,然后低头搓搓指甲。每次都这样,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 “……” 马西莫骇然。 方谕往厨房台子最里面一看,看见了他想找的东西。 他走过去,把那东西拿起来。 那是个手机。更准确的说,是方真圆的手机。 方谕摁亮手机,娴熟地输入一串密码,解开了锁。 他嗤笑了声。 方真圆还是老样子,密码是她自己的生日。 他点进电话。通话记录里最近的一通,是个异地号码,归属地是隔壁的江城。 方谕拿出自己的手机来,将这串号码打了出去。 电话里嘟嘟半天,无人接听。 方谕皱皱眉。 他又试着打出去几次,都没人接,嘟嘟的等待接听声像个无尽的漩涡。 等第四通打出去都没回应,方谕放下了手机。他闭掉电话,转头看向马西莫:“那个医生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什么,就一直在说叫陈舷回去。”马西莫说。 方谕眼眸微暗下来,那双丹凤眼本就凶狠发冷,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医生都特地打电话来。 陈舷原来在住院? 是接到老陈死了的电话,从医院里跑出来的? 消化科,胃又出问题了? 方谕思索着,转身靠到厨房的台子上。摸了摸下颌线,凝重地思索了会儿。 马西莫不知道这里面的个中细节,但见方谕信了,他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经做到位了。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马西莫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起身,摇头晃脑地去了另一边的灶台上,打开灶上锅的锅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一锅的瘦肉粥。 马西莫饿了,于是去拿了两个空碗,舀了两碗香喷喷的粥。 马西莫做了方谕五年的贴身秘书,方谕早习惯了他的存在。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就无视掉了四处乱晃的马西莫,自言自语起来:“他六岁就有胃炎来着,是胃炎复发了?胃炎也需要住院吗?” “看情况吧,严重当然要住院。”马西莫把一碗热粥塞进方谕手里,“给你,老板,酒喝多以后喝点粥也好。” 方谕自然而然地接过碗,没把他这话听进耳朵里,也没动,眉头紧皱地继续深想:“可跑了个住院的病人而已,医生干什么还要追着打电话?” “要是情况严重,又还在治疗中的话,突然跑掉,当然要追着问了吧。”马西莫咕噜噜地喝了口粥,然后满足地喟叹一声,“万一死外面的话,那多糟糕,到头来还是医院的责任。” “胃炎怎么会死。”方谕嘟囔了句,“可为什么电话会打到我妈手机上?” “陈舷没有接电话吧?” 方谕不语,没认同也没否定。他还微低着头,紧皱着眉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马西莫大快朵颐狂喝粥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方谕才回过神来。他一低头,终于看见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碗粥。 方谕:“……” 他又看了看马西莫,这人又去盛第二碗粥了。 方谕抽了抽嘴角,把粥放到一边去,他现在没胃口。 他转头看向冰箱上,撞见上头有个“小狗平安”的平安福冰箱贴,是一看就是闹着玩的小玩意儿。它很旧了,上头花纹斑驳,左下角破了个角。 方谕沉默了瞬。 这是陈舷买的。 当年周延跑到学校去闹事,最后在派出所被老陈挡了下来。等回家来以后,老陈心疼儿子——两个都心疼,就问他们想要什么。 他想补偿儿子,老陈觉得周延的事对陈舷来说是无妄之灾。 陈舷闻言大喜,说他从小就想要只大金毛,方谕一想,也挺想要只毛茸茸,就也点了头。 老陈便在两天后带回来一只小金毛。 陈舷叫它大毛,后来就在拼某多上买了个九块九包邮的小狗平安符冰箱贴,贴在了冰箱上。 往事又漫上心头。 方谕皱了皱眉,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是贱的发慌,不久前这人才在餐厅雅间里又骂了他一遍狗杂种,笑话他这么多年都在痴心妄想,可一转眼听见陈舷可能身体抱恙,他就又开始担心这担心那。 都二十九岁了,方谕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不长记性。被捅过一刀就算了,居然还会巴巴的凑上去让人家多捅几刀。 他啧了声,不给陈舷想了。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有病就死外面拉倒。 他活该。 方谕想着,一回头,却撞见后头上墙的碗柜里,有一对一模一样情侣碗,工整地摆在最边上。 方谕忽的哑然。 那是他十五岁时,陈舷半开玩笑半认真买回来的,他说他们是兄弟,要用一样的。 方真圆从来不记这些小事,也不想浪费,估计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留下来的。 方谕沉默地和那两个碗对视,和自己满地狼藉的十七岁对视。隔着玻璃的柜门,他看见空荡的碗里盛着的是他已经无人在意的、面目全非的腐烂青春。 “小鱼!” 方真圆在客厅里叫他。方谕收起心绪,转身出了厨房。 马西莫赶紧抬起碗,豪爽如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似的把粥一口闷了,擦擦嘴跟了出去。 合格的秘书要和老板如影随形。 方谕走到客厅:“什么事?” 原本瘫在两边的外公外婆都坐起来了,三个人围在沙发前的茶几旁。方谕边问边探头一看,才看见茶几上摊着个本子,上头写了很多人名。 方真圆把本子交给他:“这都是你爸爸葬礼要请来的人,妈妈都打过电话了,大多都是咱们这边的亲戚和妈妈的朋友。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你要不要再叫几个人来?” 方谕把本子拿过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不用,我国内没朋友。” 话说着,他却一眼扫到了初高中班主任两个人的名字。 方真圆说:“那好,就叫这些人吧。唉,其实人也不多,你爸爸的事情出的这么突然,最近又刚过年,好多人嫌晦气,不愿意来。老陈家那边,陈建衡会叫人,听说也没叫来多少。” 方谕把本子还给她:“你把初高中的老师都叫来了?” “多少是熟人。”方真圆接过本子,“而且你现在这么出息,当然要让老师看看。你以前,在学校成绩就很好,老师们都喜欢你的。” “你不知道以前出过什么事?让人家过来看笑话吗?” 方真圆笑容一僵。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尴尬地强扯着笑脸,“而且你也没有错,叫过来没关系的。” “陈舷呢?”方谕追问她,“这是他爸的葬礼,你让这些老师过来看我多风光,陈舷怎么办?你成心欺负他吗?” 方真圆的脸惨白下来。 外公皱起一张老脸,严厉道:“你说那个精神病干什么?你妈请两个老师过来,顺道看看你现在多厉害,不行吗?又不是葬礼不办了!” “就是啊,小鱼,”外婆也苦口婆心,“可不能这样和妈妈说话,妈妈该多伤心。怎么还因为那谁和妈妈顶嘴?” 方谕不说话了。 马西莫站在他后面,望向他的背影。方谕还是一如往常,背影看不出什么,可马西莫却无端从他身上感到一阵沉默的悲凉。如同一只被世俗捆绑的羔羊,不论过去多少年,命运和世俗仍然将他五花大绑,架在篝火上炙烤。 ……那很香了。 真的香的很馋人了。 马西莫被自己想到的比喻饿着了。 方谕沉默地回了房间,没再说话。马西莫跟他进屋,锁上了门。 第二天,葬礼的请帖都发了出去,守灵厅最后的布置也收了尾。 亲朋好友都召集好了,葬礼也急匆匆地要开始。葬礼的前天晚上,陈舷最后过去看了一眼。 下车时他捂着嘴咳嗽几下,咳出几口血来。 胃在一阵一阵抽疼,这两天陈舷的病情一直在反反复复,总是折磨他。 陈舷的药比饭吃的还多,却也无济于事,压不住病痛。 他走进守灵厅里,老方家的人也都在。陈舷打眼一扫,看见方谕正抱着胳膊在守灵厅里来回走。 看了他一眼,陈舷就收回目光,转头打量一番四周。 工作人员见他来了,叫了声“陈先生”就上前来,跟他嘟嘟囔囔说了些话。她说方真圆把门口的花圈升级了,要多付几百块钱。 陈舷无可奈何,应声说好,拿出手机来给她付了钱。 付好了钱,工作人员转身离开。 陈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边又传来一阵接近的脚步。他一抬头,方真圆穿着一身优雅高贵的黑裙子,朝他走过来。 “辛苦了,”她说,“明天就是葬礼了。你……办完葬礼,打算去哪儿?” “回江城去呗,还能去哪儿。”陈舷说,“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不会死皮赖脸留在这儿的。” 方真圆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留的,很快就会走。”陈舷说,“你死了的老公估计也不想见我。知道送终钱居然还是我出的,这会儿估计在下边抱着马桶吐呢吧。” “……” 陈舷转头又看看四周:“这个厅也没什么问题,那我就等着明天吃席了。我走了,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吧,要钱再跟我说。” 陈舷走了。 方真圆望着他离开,皱了皱眉,眼里涌起一阵嫌恶。 方谕慢慢停下脚步。他转头,望着陈舷又匆匆地走了。 走到门口,陈舷停了下来,他突然回过头,望了过来。 两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陈舷愣住了。 方谕居然在看他。 方谕立马又别开脸,那双丹凤眼里同样满是嫌恶。 陈舷默然了瞬,呆立片刻,还是转身推开门走了,没有再说什么。 外头风雪交加。 冷风迎面一吹,陈舷浑身的血都一凉。他骨头一僵,胃里立马更疼起来,有把电钻在钻似的。 他弯身咳嗽起来,捂着肚子缓缓蹲下身,在门旁缩成一团。陈舷咬着牙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捂着嘴咳了会儿,再一松手,纸里已经有了一滩血。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殡仪馆外的风雪长长叹了出来,发了会儿呆。 陈舷把满是血的纸巾团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拿出手机来,给殡仪馆发了消息。 他问:可以预约墓地吗?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要死了,”他在聊天框里说,“他想给自己提前预定个骨灰盒。” 殡仪馆回的很快。 “可以的,陈先生。”殡仪馆回复,“明天您的父亲葬礼结束,就可以来挑选骨灰盒。墓地的话,我们也有很多地方可以挑。请问什么时候需要?” 陈舷推出来,翻到日历,数了下日子。 葬礼布置了好几天,就差三天就到老陈头七了。 还有三天,方谕就要走了。 “六号吧,”他说,“我那朋友没几天了。” 第23章 葬礼 陈舷忽然有些后悔。 倒在酒店床上捂着肚子窝在被子里,疼痛难忍得意识都模糊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 再睁开眼时已是半夜,他的胃痛好了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陈舷摇摇晃晃坐起身来,进了卫生间。 他低头往洗手池里啐了几口血,然后吸了几口气,低手解开衬衫的袖扣,把两手的袖子往上一拉,露出胳膊上一道叠着一道的伤疤口子。那些口子有新有旧,层层叠叠得触目惊心。 陈舷并不在意,对着洗手台又咳嗽几口,擦干净嘴,他出了卫生间,到柜子跟前,拿起两瓶纯净水,打开水壶,往里一倒。 水烧上了,水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陈舷把旁边堆成山的药挑挑拣拣了会儿,拿着一板药,晃晃悠悠地到了窗边。外头夜色浓重,飘着细小的雪花。 陈舷发了会儿呆,直到水壶发出“滴”的一声。他回头,倒了杯滚烫的热水。 他喝下烫喉咙的热水,吃下了药。 往墙上一靠,一转头,他看见柜子角落里躺着他的胃癌诊断书。 外头风声呼啸,陈舷和那张诊断书对视了会儿,忽然真的有些后悔。 大约是日子近了,他突然不想逞强了,也不想再瞒着了。 陈舷拿起诊断书,把它放到床头。 第二天一早,他又吃下一堆药,把诊断书拿上,去了葬礼。 今天也是陈建衡来接的他。 看见他越来越瘦的模样,陈建衡表情有些怪异,在车上问了他一句:“我怎么感觉你瘦了好多?” “我亲爹死了啊,”陈舷朝他笑笑,“我还遇到这么多年没见的后妈一家了,我憔悴一点不过分吧?” 陈建衡哑口无言,再说不出什么。 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葬乐在门口吹个没完,唢呐刺耳地一直响。宁城这破地儿也是神奇,讲究一个喜葬,那唢呐声欢快得极其诡异。 门口,亲朋好友们拿着请帖,一个一个地往守灵厅里走。 其中不乏陈舷也很眼熟的人。 陈舷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强扯出一抹笑来,走上去打起了招呼。 他抓住一个在排队进场的、两鬓都花白了的大叔,笑意盈盈地叫:“林叔!好久不见啊。” 那男人愣了下,回头一看,一脸迷茫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是……” “我是陈舷呀。”陈舷说。 “哦——”男人恍然大悟,赶忙喜笑颜开地拉了拉他的手,“小舷啊,哎哟真是好久不见,都十多年没见过你了!” 陈舷哈哈陪着笑了两声。 林叔望着他,笑容又有些勉强:“你居然还回来了,真是没想到。” “好歹是亲爹嘛。”陈舷说。 “什么?” 前后左右都有人听见声音回过头,“陈舷?” “哎呀,真是小舷!” 不少人都热情地围过来,抓着他打着招呼,又嘘寒问暖起来:“真是好久不见了,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怎么瘦这么多?” “自己一个人在外边,都不知道好好吃饭!” “今天你可得多吃点……” 没多久,陈舷就被围得水泄不通。陈建衡叫来的人也不少,都是老陈以前的朋友。 这些人里,有人知道以前的事,有人不知道。所以有人目光复杂、心疼、五味杂陈,也有人嫌恶至极,但是很好地掩饰起来——毕竟老陈都死了,也再没必要上赶着讨伐陈舷。 也有不知情的人只是单纯地打量,单纯的热情。 陈建衡站在远处看了会儿,眼瞅着陈舷苍白的笑脸越来越勉强,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快进吧,”陈舷招呼他们,“进去再说,外面挺冷的,进去坐下说话。” 守灵厅里,已经来了些人。 陈舷进了厅里,看见方真圆前前后后地忙碌确认着,满场乱跑。和之前几次他来勘察时一样,老陈的棺材摆在厅里最前头,棺材上边挂着这人的黑白遗像。 那张大大的笑脸挂在上头,真是音容宛在。 陈舷这才恍恍惚惚地、也真真切切地理解了音容宛在的含义。他盯着那张遗像,不知不觉地就真的看了进去,总感觉下一秒老陈真的就要掀开棺材板蹦起来。 他转头找了个地方坐下,再抬头一看,看见方谕也已经来了,他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大爷似的抱着双臂,同样有许多人都围了过去,满面笑容地和他说着话。 他今天穿得也是光鲜亮丽,一身的黑,黑毛衣黑大衣黑裤子,但身上衣服的版型真是一比一的好,掐腰的造型修身的大衣,恨不得把他那双本来就长的腿给一口气衬成两米三。 旁人围着他,方谕便有一茬没一茬地应着,脸色有些冷,低垂的眉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冷峻的阴影——看来和从前一样,他还是很不适应应付这些。 感受到他投来目光,方谕回头看了过来。和他视线相撞后,方谕又立刻别开眼神。 陈舷默默地去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也没盼望方谕有什么好脸,毕竟陈舷前两天刚再次骂了他一遍。 陈舷回了回头。 陈建衡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一排就只有他一个人。 “陈舷在不在?” 后头突然有人说话。 声音很熟悉,陈舷愣了愣。他回头,看见有两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进了门来,正抓着方真圆问话。俩人穿着一身黑,脸色很忐忑,瞧着三十左右,跟他差不多大。 陈舷看他俩面熟。 好眼熟,但他想不起来是谁。 方真圆给他俩一指:“陈舷在,那边那个。” 两个男人转头一看他,当即控制不住地喜上眉梢,齐齐叫他一声:“舷哥!” 陈舷一怔。 怔着的空,两人已经朝他跑了过来。 看他愣住,其中一个面熟的就指着自己:“我啊,舷哥,尚铭!” 陈舷一片空白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 我靠,这是尚铭。 怪不得这么眼熟。 另一个也指着自己:“我!高鹏!” 陈舷一惊:“高鹏?你这么瘦了?” 眼前这瘦瘦高高还有点帅的哥们,哪儿还有他记忆里那副胖乎乎的吉祥物似的样子。 高鹏嘿嘿乐了两声,一点儿不见外地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也瘦了不少,舷哥,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陈舷苦笑两声,没解释。 尚铭也坐下了,还高高兴兴地拉着椅子,往他身边连连蹭了两下:“就是,怎么瘦成这样?你说你也是,当年一声不吭就转学,还把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你留着哥们啊,哥们现在开连锁饭店,老挣钱了,你吃不起饭来找我,我肯定顿顿给你当皇上伺候。” “当年有情况嘛,没办法。”陈舷还是苦笑。 当年那事儿闹得全校都沸沸扬扬,尚铭和高鹏也都知道。俩人便没再提,只哈哈笑了两声就翻过去。 “不提了。”尚铭说,“现在好好的就行了,一会儿咱俩再把微信加上。舷哥,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哪儿也没有。”陈舷淡淡地回。 他下意识地又抬头望去,看见方谕又在看他。只是视线交汇的那一瞬,方谕又别开了眼睛。 宾客陆陆续续地来齐了,尚铭和高鹏抓着陈舷不放,拉着他东扯西扯了半天。当年事发突然,陈舷离开得突如其来,俩人也是跟他突然就断了十几年的联系。 不论爱情还是友情,这种断崖式的断联最让人受不了。但他俩没有多责怪他,好像十二年的断联不存在似的,只是拉着他唠了会儿很无所谓的家常。 谁都没提当年。后来外头唢呐声近了,在厅外头响起来了,俩人才反应过来这还是葬礼上,老陈的棺材甚至还在前头摆着,于是都止住了声音,转头看向外头。 外头的唢呐吹个没完,陈建衡和陈庆兰最后走了进来。 陈舷也是时隔数年地第一次见到他大姑陈庆兰。遥想当年,还是陈庆兰把方谕带给他的。 陈庆兰进来之后,视线在厅里一扫,终于看见陈舷。看见的那一瞬,她慌乱了下,最后没说什么,只是朝他点点头。 陈舷也朝她点点头。 那两人在后头找了个地方坐下。 葬礼开始了,前头有个和尚坐下开始敲木鱼念经,来的亲友们一个一个地上前去,去上个香,和死者做最后的告别。 方真圆坐在最前面,没过一会儿,她就哭了起来,拿着一方帕子擦着眼泪,哭得抽抽噎噎。 方谕坐在她旁边,只给陈舷留了个后脑勺,陈舷看不见他什么表情。 那个小助理坐在他另一边,坐了会儿就歪歪脑袋,凑到他耳朵边上,跟他交头接耳,把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的纸交给了他。 外头的唢呐声不绝于耳,陈舷呆呆地看着陈胜强的遗像,忽然懒得计较那个小助理跟方谕什么关系了。他望着宾客们一个一个过去,对着棺材双手合十。 轮到他的时候,他脑袋一片白,突然又解离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座位上,所有宾客都上完了香,方谕都站在棺材前面讲起了话。 棺材边上敲木鱼的和尚没影了,外头的唢呐声也没了动静,就只听见方谕清冽如冰的声音在守灵厅里回响着。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不远万里地来参加家父陈胜强的葬礼。”他瞥了眼手上那张纸,又抬头,目光平静地对着面前的麦克风说,“家父陈胜强,在五天前的二月一号,清晨五点时,由于过度劳累,导致突然的心脏病发……” 陈舷差点笑出声来。 真好意思说,不是打麻将打死的吗。 他捂了捂嘴。 这时候笑出来是真的没道德了,多少是在真的葬礼上。 陈舷抱起双臂,靠在座位上,望着方谕把纸上的悼词一点一点念完。 “家父陈胜强为人忠厚仁慈,善良温顺,最重视子女,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一个家庭,养育了膝下的孩子,让所有的孩子都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方谕说话渐渐变得慢吞吞的,“他为子女遮风挡雨,一生辛劳,为我留下无数教诲。尽管往后阴阳相隔,但父亲的教诲永留于心。” 陈舷扬着的嘴角缓缓下去,笑意渐失。 “……望诸位,节哀顺变。” 外头又下雪了。 二月的宁城真是很爱下雪。 念完悼词,宾客们去隔壁的侧厅吃席了。 陈舷留到最后一个。他站在门口,看着方真圆哭得越来越伤心欲绝,最后扑在棺材上,哭着喊老陈的名字,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眼前的一切忽然又变得像个电影。陈舷呆立在门口,只觉得眼前这些像个梦核似的电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个坐在影院里的观众。 尚铭在他眼前连打好几个响指:“舷哥!” 陈舷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见尚铭叼着根烟站在旁边,手还在他脸跟前晃悠。 “怎么发呆这么深沉,叫你好几声了,你都没反应。”尚铭收回手,“走了,这边。” 陈舷懵了瞬,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守灵厅了,正站在殡仪馆的厅堂里。他一回头,看见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关上了守灵厅的门。 流程走完了啊。 陈舷茫然地想。 今天葬礼的流程是,等来人都给老陈上过香之后,宾客们就要去侧厅里吃席。 “舷哥!” 尚铭又叫了他一声,陈舷转头朝他笑笑,跟了上去。 跟着进了侧厅,陈舷跟着高鹏和尚铭到了一张桌子上。他让他俩坐下,转头一看,方谕在前头安安稳稳地坐着,没拿筷子,不吃不喝,但低头点着手机。小助理站在他旁边说着什么,看来是来工作了。 陈舷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四周宾客。他低头拿过个杯子,拍拍他两个老同学:“我去敬一圈酒。” “行嘞。”尚铭说。 “去吧去吧,你是该敬一圈。”高鹏也说。 陈舷便拿着个小酒杯,去把老陈家请来的人挨个敬了一圈。 他笑容满面,一杯一杯白酒喝了下去,谢过宾客的好意,叫他们都放下心,吃好喝好再回去。 一个一个敬过来,胃里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陈舷咬着牙挺着,心里无端烧起一股恨来。 最后了。 他想,这是最后了。 陈胜强,我□□爹的。 陈舷没来由地痛快起来,即使身上越来越疼。 反正没有几天了,破身子骨就随便糟蹋一会儿吧。 他感到身后的视线如芒刺背,他知道是方谕,但他没有回头。偶然从敬酒的间隙里抬头,他也没敢回头,只是咬着牙僵着笑脸,捏着一小杯白酒,笑着朝向下一桌。 噗一口鲜血,他喷在殡仪馆的马桶里。 陈舷扶着脑门,呼哧呼哧地喘了一口气。剧烈的恶心灼烧着喉咙,他呕地一口,又是淋漓的一片血。 他冷汗淋漓,望着触目惊心的出血量,却笑出声来。 【家父陈胜强为人忠厚仁慈,善良温顺,最重视子女……】 【他为子女遮风挡雨,一生辛劳……】 【让所有的孩子都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陈舷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到最后,声音都哑了。 他捂着胃,往后一倒。 等缓过神来,他洗了把脸,重新走出卫生间。 中午的席已经吃完,宾客们陆陆续续地都回去了。人不多,方真圆正在门口送。 看见他摇摇晃晃地出来,方真圆移回目光,笑着又送了几位宾客,就拉了把自己的弟弟,把事情交给他以后,从送宾行列里抽出身来,朝陈舷小跑过来。 她皱起眉,嗔怒地轻轻推了他一把:“你上哪儿去了?” “人有三急。”陈舷轻飘飘的,“连上厕所你都不让?我又没带你儿子一起上。” 方真圆:“……” 陈舷真是很少这么冲,而且面无表情。 “什么事?”陈舷问她,语气少有的不耐。 方真圆回过神来:“晚上要守灵,你就别回去了。守灵得亲生孩子来,小鱼不行。” 一听这话,陈舷真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好啊,”他说,“厉害啊,方真圆,有能表现炫耀的事,你们小鱼就是儿子了。一到通宵熬夜跪棺材这种狗都嫌烦的事儿,就成我才是亲生的了。你大西洋传奇舵手啊,你去演加勒比海盗吧,没人比你还会见风使舵。” 方真圆的脸惨白了阵。她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说不出什么话。 “……那你什么意思?”她最后干巴巴地说,“你不管你爸了?” 陈舷越看她这个楚楚可怜的样儿越烦。 “滚。” 放下这句,陈舷伸手狠狠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冷着脸就往外走。 “陈舷!”方真圆喊他,“你居然不管你亲爹,让别人给他守灵吗!” 正离开的宾客们纷纷回头。一听这话,各色的目光顿时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陈舷身上。 陈舷不用想都知道,方真圆想道德绑架。他嗤笑一声,头也不回,脚步不停,决绝地走了。 外头又在风雪交加,陈舷拉着大衣的两边衣领,匆匆地离开。 “陈舷。” 走到停车场时,身后传来声音。 陈舷顿住脚步。 他回头,方谕居然站在停车场门口,正双手抱臂着吹冷风。 “……”陈舷默了会儿,“有事?” 方谕没说话,但脸色极其难看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陈舷身上的大衣上。 “怎么一直不脱衣服。”方谕说,“殡仪馆暖气那么足,做什么一直穿着这么厚的大衣?” “我嫌冷,不行吗。” 陈舷这么说着,又把身上的大衣夹紧了点儿。 停车场空旷,迎面的冷风更烈。大风呼啸里,陈舷额前的头发被吹得翻飞,左额角上那块方谕先前见过的、触目惊心的伤疤,再一次映入眼中。 方谕沉默。 他对着陈舷皱了皱眉,心中烦乱。 十几分钟前,因为侧厅里的烟酒味儿和暖气实在闷热,方谕就出来透了口气,顺便去了趟洗手间,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听见了。 他听见陈舷上不来气的呕吐声,听见他喘不上气的喘.息声。 陈舷难得地满脸冰冷,对着他都没什么好脸。方谕不说话,他就又转头,抬脚就要走。 “陈舷。”方谕又叫住他。 陈舷啧了声,不耐烦地回头:“到底还要说什么?” “你生病了?” 陈舷瞳孔骤然一缩。 风雪突然失声,天地立时空旷。他突然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望见方谕烦乱又担心的眼睛。 第24章 遗产 陈舷傻傻地怔在那儿, 失声半晌:“什么?” “你生病了?”方谕难得很有耐心地重复了遍,“我听见你在卫生间里吐。” ……真是隔墙有耳,居然被方谕听见了。 陈舷哑然几瞬。他摸了摸兜, 才想起兜里还有一张诊断书。 他望着方谕。他其实可以说只是喝酒喝多了在吐,其实可以说只是方谕想多了。他知道如果自己想蒙混过去,说辞多得是, 随随便便就能敷衍。 可他不想敷衍了。 他突然很想把伤疤全都揭开, 亮给方谕看。 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吧,我为你做了多少事。 可陈舷疼怕了, 突然也没什么直言不讳勇气,于是他朝方谕笑笑:“我真生病了的话,你怎么办?” 方谕没做声, 只是眼神发暗地把他又看了一遍。 “说对不起。”方谕说。 “……什么?” “跟我说对不起。”方谕盯着他,“你不觉得, 你欠我一句对不起吗。” 陈舷沉默了。 他走过去,手伸进兜里, 抓住兜里的诊断书。 “哥快死了, ”他看着方谕的眼睛, “去那边说两句话吧,行不行。” 方谕怔了瞬。 片刻,他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好像听到个笑话似的, 他直起身,向前朝他走了两步,笑得喉咙里咯咯两声:“要死了?” “你要死了?” 方谕笑出眼泪来,语气都发哑,“你他爹为了不跟我说对不起, 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是不是?” 陈舷一怔。 他脸上立刻刷的没了血色,张张嘴刚要辩驳,方谕又抢过话头:“要死了是吧?来,正好,人还没散呢,你今天就死这儿,我顺便给你一起办了,行不行!” 他突然提高声音。 望着他突然怒得暴起青筋的脸,望着他气得狰狞的这张脸,陈舷再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他抿了抿嘴。 方谕说:“你有没有意思,陈舷?你没觉得你对不起我是不是,你觉得你突然翻脸,突然骂我是杂种骂我是小白脸,骂我是破鞋搞出来的,你觉得这么说我都没问题是不是!?” “你明知道我最怕听到什么,你知道我最怕什么话往我身上捅!但你还是说了!!”方谕破口大骂,“我要你一句对不起有那么难吗!?你非给我扯什么死不死的,我就要一句对不起!很难吗!” 陈舷望着他,瞳孔哆嗦着闪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谕气喘吁吁。 他两眼通红,深吸了一口气以后,抹了一把脸,稳了稳呼吸。 “好,要死了,要死了……好好,你要死了,”他笑出声,转头看看旁处,又看看陈舷,“那我今天顺便给你办了,好吧?……哦,不对,我不用管你。” “不是你当年说的吗,你死外面都不用我再管了。” 陈舷失语。 他惨白地扯了扯嘴角,对着方谕很难看地笑了下。 诊断书已经攥在手心里了,陈舷又把它塞回到最里面去。 方谕正笑着望他,那是个很痛快的笑。他大概是真的很痛快吧,看着陈舷现在这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应当是有种自己用当年陈舷捅他的刀捅了回去的痛快。 可等陈舷死了,再想起此时此刻,他还能笑得出来吗。 “方谕,”陈舷声音沙哑,“我还真不觉得我对不起你。” 方谕脸色一变。 “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陈舷看着他,“对不起。” 方谕像被他生捅了一刀。 陈舷朝他笑笑,眼睛弯起。他再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走出去很远,他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陈舷顿住,回过头,看见停车场立起来的铁指示牌倒在地上,方谕站在旁边,低头死瞪着它,手攥成了拳头。 呼啸的寒风里,陈舷望了他半晌,扭回脑袋,再不回头。 他打车走了。 等回到酒店,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又吃了一顿药,陈舷再打车回了殡仪馆。 给自己挑好骨灰盒、墓地和入棺的寿衣,陈舷填了表交了钱,请殡仪馆在六号晚上去江宁大桥那边收尸以后,离开了殡仪馆。 微信连着叮叮好几声,陈舷看了看,是尚铭和高鹏发来的消息。年少时候的兄弟真是一生的朋友,俩人给他拉进了个群里,又在私信里噼里啪啦发了好多话,全是问他怎么一声不吭就从葬礼上消失了的关切。 好像生怕陈舷又擅自消失或者不要他们,俩人又都很默契地问他住的哪个酒店,晚上要不要出来搓一顿烤串。 陈舷给他俩设了免打扰,一条都没回。 他又自己顶着寒风回了酒店。 第二天一早,陈舷来殡仪馆送老陈最后一程。守灵的一晚结束了,第二天老陈终于下葬,老方家给他弄的土葬,整个棺材全部入土。 在殡仪馆里打开棺材,给他们看过遗容后,殡仪馆就盖上棺材,彻底死死封上了棺材板,用灵车送老陈上山下葬。 棺材板打开的时候,方真圆又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陈舷在一边看着。方真圆身上还披麻戴孝,眼底下一片青黑,一看就是她昨晚守了一夜的灵。 陈舷挺佩服她。都对着棺材板熬了一夜了,也亏得她居然还有气力如此大哭。 跟殡仪馆上了山,看着老陈的棺材被一点一点埋在土里,立起墓碑,陈舷心里还是没什么波澜。 他抬头,望见方谕站在人群远处,眼中对他的厌恶更甚了。 陈舷朝他苦笑笑。 方谕别开了脸。 “这事儿,就算办完了。” 回到殡仪馆里,一群人坐在昨天还算热闹过的守灵厅侧厅里。昨日的满桌狼藉已经不剩,放眼望去,桌子椅子都整整齐齐,早已被工作人员收走。 热闹过后,满桌凄凉。昨日尚且热闹,可今日也实在太寂静。 方谕的外公咂了下嘴,拍了两下大腿,掐着自己的一把老烟嗓叹了两声,望向四周,感慨着说:“小陈的葬礼,还行,总算是没出啥差错。” 方真圆不语,只是抹着眼泪。 她还在哭。 陈舷坐在远处的座位上,低头划拉了两下手机,咳嗽了声。 “你以后就一个人了,可得注意,”外公又朝着方真圆叹气,“要不要跟爸妈回荷城?在这边,你也是一个人,小陈死了,你现在又无依无靠的,小鱼过两天也得回意大利。” 方真圆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问方谕:“你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走。” 方谕随意回了句。 “你……你觉得妈妈,该回荷城吗?” “你自己定。”方谕说。 “妈妈想听你的意见呀。” “我没意见。” 方真圆没话说了,方谕说的每个字都在把话聊死。 “你这些年,怎么一直对家里这么冷淡呢,”方真圆又带起哭腔来,“跟妈妈亲近一点吧,小鱼,你爸爸都死了,妈妈只有你了……” “你还有你妈。” 方真圆:“……” 陈舷:“……” 陈舷差点没笑出来。 葬礼结束了,他也不必留了。他回头,最后深深地望了眼方谕。那人坐在远处,靠在椅子上,眉眼里一片不耐烦。 陈舷望了他很久。隔着一片桌椅,他望着自己拼了半条命来护下来的青春。 方谕转头过来看他。 在他又要厌恶地别开眼前,陈舷朝他弯了弯眼睛,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没理会突然愣住的方谕。 陈舷拿起包,准备道别离开。 见他起身,陈建衡问他:“你去哪儿?” “我……” 陈舷话音刚起,忽然笃笃两声,从侧厅门边传了过来。 所有人齐齐回头一望,见一个西装革履、头发花白,但身姿挺拔,面色严肃的老人站在门口,手拿着一个公文包。 老人朝着他们谦逊地低了低头。 再抬起头,老人便开口询问:“是陈胜强的家人吗?” 所有人面面相觑。 陈舷看了看陈建衡和陈庆兰,俩人一脸迷茫。 他又回头看看老方家,老方家的人也都很迷茫。 看得出来,没人认识这位老人。 陈建衡站起来:“是,你找哪位?” 老人一笑:“喔,我是陈胜强的代理律师,我叫孟信鸣。这是,我的名片。” 老人走进厅里,走到陈建衡面前,把名片交给了他。 陈舷走过去,探头一看,名片上写着,老人是润恒法律事务所的在职律师。 陈庆兰问道:“小强……陈胜强找您做代理律师吗?代理什么案子?” “不是案子,”孟信鸣说,“七年前,陈胜强找到我们律所,为他做遗嘱的见证。” 哦,遗嘱。 陈舷了然,又觉得无聊。还用得着立什么遗嘱,就算不立遗嘱,按照法律规定的法定继承顺序,他那些钱也都会到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方真圆手上。 脱了裤子放屁的玩意儿。 陈庆兰不可思议:“遗嘱?他立过遗嘱?” “是的。”孟信鸣说,“七年前,他特地来过律所咨询,之后在见证人的见证下,他立了一份有法律效益的遗嘱。按照规定,葬礼结束后,遗嘱需要公布,所以我找到了这里来。” “本来他是给我留了电话的,但是没人接。我去了陈先生的小区里,询问之下,才找到这里来。” 此话一出,陈建衡和陈庆兰回头,不太高兴地瞪了眼方真圆。 方真圆有些尴尬:“他的手机……我今天,没有带出来。” 陈建衡翻了个白眼。 方谕他外公紧张地问律师:“遗嘱是什么内容?” “是遗产要全部给小圆,对吧?”外婆也同样紧张。 孟律师并不回答,只说:“接下来我会公布。” 说着,他往里走。 陈舷望着孟律师往中间的那张桌子走去。 “怎么会立遗嘱?” 身边,陈庆兰纳闷地出声。她回头瞟瞟方家人,一脸古怪,“还是七年前立的。七年前什么事儿也没有啊,他怎么突然去立遗嘱?” “年纪大了,就担惊受怕的吧,”陈建衡深深地看了眼陈舷,“自己还做了亏心事,也难免。” 陈舷笑了笑,没说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方家的人也在交头接耳。方真圆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张脸上满是不解。 外公和外婆坐到她两边去,互相咬着耳朵说着话。 他们也都疑惑不安。侧厅不大,陈舷些许听到了些。 “肯定是怕把遗产给陈舷……” “法定继承人,第一顺位有子女的,”他们小声说,“肯定的,肯定是怕陈舷到时候打官司争遗产,所以写了遗嘱……” “有了遗嘱,他不就不好打官司了吗!小陈这还是为你着想,提前打了一手算盘!” “他多爱你啊!” 他们越说越有底气,脸上肉眼可见地坚定和欣喜下来,不禁喜滋滋地望向陈舷。和他四目相对时,他们眼里一片得意和嘲讽,那如同已经胜利似的笑容,真是十分刺眼。 陈建衡说:“陈舷,你先别走了。” 陈舷收回目光:“为什么?” “公布遗嘱的时候,所有关系人都要在场。”陈建衡望了眼已经走到一张桌子前的孟律师,“估计那个律师也不会让你走。” 陈舷撇了撇嘴。 孟律师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 “麻烦都过来一些。”孟律师说,“陈先生的遗嘱采用了录音的形式,你们都站得这么远,可能会听不到。” 老方家和老陈家在两边站得挺远。 这话一出,他们凑近了过去,站到了桌子周围。 陈舷没什么兴趣,只是站在外围,手插着兜围观。 他抬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 孟律师拿出个手机支架来,把手机放在上头,调整了一番后开始录像。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电脑,还有一个USB移动硬盘。硬盘被严丝合缝的密封在一个盒子里,保存完整,封皮上有陈胜强龙飞凤舞的签名。 “劳烦检查一下封皮,”孟律师说,“这是法律流程。” 陈建衡和方真圆把光盘拿过去,检查了遍,都说没问题。 孟律师打开电脑,将盒子撕开,取出硬盘,插在电脑里。 所有人屏息凝神,空气都仿佛凝固。 一顿操作后,孟律师打开了一个mp3录音文件。 录音播放了。 一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传出孟律师的声音:“可以了,您开始吧。” “好。” 陈胜强声音沙哑。 听到他的声音,陈舷浑身一震。 老陈只一个字,陈舷的回忆却瞬时漫上心头。 陈舷当即眼前一黑。他捂了捂脸,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震动的心神。 “……我叫陈胜强,男,年龄49,籍贯是合海宁城,职业是峰润装修公司的起始人……” 陈胜强在录音里做起自我介绍来。 陈舷已经脸色惨白,半句话的空就已经冷汗淋漓。他捂着嘴,往后退了几步,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大口气。他盯着人群的眼神都变得涣散麻木,魔怔似的一片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到另一个时空里。 他看见陈胜强狰狞的脸。 【你爹的,老子养你吃养你喝十几年,你做出这么畜生的事儿!】 【喜欢个男的,还搞你弟弟!?】 【有病吧陈舷……我真是给你好脸了!】 【我他爹养出个精神病!这么多年好吃好喝供着,我就养出你这么个不要吊脸的精神病!!】 【从小你就没一件事让我舒心!我真造了孽了,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我怎么没给你掐死啊!?】 陈胜强拽住他的头发,扯着他,往墙上撞上去。 碰地一痛。 陈舷惊醒般一激灵,捂住突然痛起来的脑袋。他摸摸头发,又摊开手掌。 没有流血。 不能呆在这儿了。 陈舷长舒一口气,又下定决心。他用力搓了把脸,身上开始处处灼烧似的痛起来,他听见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吃药也挡不住症状了,陈舷转身就往外走。 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录音。 录音里的声音,带着机器处理过的僵硬。 “由于担忧本人去世之后,继承人因遗产继承问题发生争执,故本人于2018年7月21日,在合海市宁城区立下本遗嘱。” 陈舷脚步沉重,胃里又开始一阵阵钻痛,走都走不快。 他只能上刑似的,听着陈胜强的声音在他后边鬼似的响,那声音跟在他耳后,如影随形,好像这辈子都甩不开的诅咒。 “本人目前拥有的主要财产包括但不限于,位于合海市宁城区内的房产两处,海岛市瓮城区内房产一处,”陈胜强哑声说,“本人目前在泰华银行开设账号为6331的储蓄卡账户,账户中共有存款321万6千7百元。” “本人去世之后,上述位于宁城区林苑街道央礼府的一套房产,及海岛市翁城区沿海路天空之境小区的一套房产,归我妻子,即与本人有夫妻关系的方真圆继承。” “存款内的一百二十万元,由本人的兄弟姐妹,陈建衡与陈庆兰均分。” “剩余,位于宁城区梧桐街道镜水城的一套房产,以及6331储蓄卡账户内的201万6千7百元,”陈胜强顿了顿,“全部归我的儿子,陈舷所有。” 陈舷脚步一停。 第25章 胃癌 陈舷脑子里嗡嗡地响, 愣在原地。 病还在复发,他耳边什么声音都有,尖叫的哭泣的大吼的恐吓的响成一团, 于是他无法分辨那些大叫到底是他的幻听,还是身后老方家的人真的在大叫。 他怔怔回头,就见围在那桌子边上的所有人, 也都怔怔地望着他。 所有人都愣着, 电脑里还在传出陈胜强的声音。 “上述继承人于本人去世后实际所继承的财产,以本人届时实际拥有的财产为准。” “本人去世后, 由本遗嘱的见证人:孟信鸣律师作为执行人,代为执行本遗嘱。” “本人陈胜强在此明确,订立本遗嘱期间, 本人神智清醒,订立期间未受到任何胁迫、欺诈。上述遗嘱为本人自愿作出。” “本人其他亲属或任何第三人, 均不得以任何理由,对继承人继承本人所约定的遗产份额进行干预。” 老方家所有人的脸色, 都在最后一句话里纷纷扭曲。 录音咔哒一声, 结束了。 孟律师关掉录音, 从公文包里取出个文件袋。拆开袋子,他从里面拿出一沓纸。 “这些是财产的公证,以及我记录的纸质遗嘱,都是有法律效应的。”孟律师说, “还有房本和存款的复印件。如果没有问题,那明天开始,我就帮你们做遗产继承的手续……” “不对!”方真圆突然尖叫着打断,“搞错了,你是不是搞错了!?” 方真圆扑到他跟前, 面色扭曲恐怖,脸上皱纹都狰狞起来。她按着桌角,怒吼道:“怎么可能给陈舷!?我们家老陈早十多年前就跟他没关系了,他都不在我们家户口本上!他不是他儿子!怎么可能会给他!!” “方女士,你们家的情况我了解。”孟律师说,“但法律规定,就算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他也是陈胜强的婚生子女,拥有第一顺位的继承权,更别提遗嘱里也提到了他。” “可他……” 方真圆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还想辩驳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咬咬牙,抬头,恶狠狠地盯着陈舷,喘了几大口粗气,就好像陈舷是她什么仇人。 陈舷很无辜地站在她火烧一样的视线里。 他这会儿脑子也有点宕机——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老陈居然把遗产的一大半都给他了。 好魔幻。 陈建衡看不下去了:“行了吧你,有完没完!自己家做过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你到底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家老陈是对小舷愧疚了,心虚了!噩梦做多了他害怕了自责了!他害怕以后遭报应,害怕死了以后损阴德!所以他把钱赶紧都给陈舷,他就是怕遭报应!会这么早死,不就是他的报应吗!” “心虚什么,报应什么!?当年那都是应该的!”方真圆气急了,目眦欲裂地指着陈舷,“还不都是他——” “姐!!” 方家小舅舅窜了出来,赶紧一把抓住她,把她按住了。 “方谕!”他竭力地挤眉弄眼几下,小声说,“方谕还在呢,姐!” 方真圆瞳孔一缩。 她一下子没了声音,转头瞥了眼方谕。方谕站在人群后头,抱臂望着他们。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方真圆又赶紧别开眼睛,冷汗都流了几滴,脸上不合时宜地闪过一片惊惧。 “……” 方谕眯了眯眼。 “那也不对!”他外公紧接着又嚷嚷起来,“不可能!怎么可能都给陈舷,陈舷这十多年来什么都没给他,没养他老,也没有买过什么回来孝敬,更没为那些破事认过错,凭什么都给他!” 陈建衡一听这话,气得差点蹦起来,指着老天破口大骂:“还要陈舷养老!?你摸摸你闺女的良心!配吗!他俩也配!也不怕天上降下道雷把你们劈死!你他——” “够了。” 陈舷出声打断。 陈建衡嘴皮子哆嗦两下,不情不愿地住嘴,回头看他。 陈舷朝他惨然地笑笑,望向方真圆。 “看不惯我,我理解。”他说,“可是这钱,我也不愿意给你。” 方真圆死瞪着他,紧抿着嘴咬紧牙,眼底烧着一片恨火。 “不用这个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看我很不顺眼。你觉得是我拐跑了你儿子,是我害得你家庭破碎。“ 陈舷说,“我听说过一点了,老陈好像特别后悔,是不是?” “他活该。” “你也活该,你俩就该跟我一样,每天一到晚上合上眼,就全是那些破事。好好的一辈子全被毁了,每天药吃的比饭都多,明明眼睛盯着表,可一个没看住,突然一个下午、三四个小时,就那么没了。” “你想要钱,可以啊,你去跟方谕说。”他朝着方谕扭扭头,“你告诉他,为什么你们家老陈心虚的不行,为什么这些年这么后悔,为什么早早就立遗嘱,恨不得全身家当都给我,为什么这么极端地要给自己找点安心。” “你告诉他为什么,去让他出钱给你打官司。” 陈舷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去告诉他,我去过哪儿。” 方真圆不说话了。 她脸色惨白,脸上再没有对他的什么恨和不甘。她瞳孔闪烁颤抖,不敢回头,只剩慌乱。 陈舷笑出声来。 他突然无比痛快。 方谕发怔地看向陈舷,然而陈舷只是朝他笑笑。 他把老方家每个人心虚的模样收进眼底。 “都知道对不起我啊。” 放下这么一句话,他转身就走。 “陈舷!”陈建衡叫他,“陈舷!!” 陈舷没停下,也没回头。他毫不犹豫地走出殡仪馆,朝着外头的大路决绝地走出去。 陈建衡追了出来。 他抓住陈舷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陈舷!” 陈舷停了下来。他回头,一双眼睛通红充血,满是亮晶晶的泪光。一滴泪恰好从他右眼眼角淌了下来,在风里顺着脸颊流下。冬风在呼啸,陈舷惨白得像要被风吹走,消散。 陈建衡突然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哑在了那儿。 “……你先别走,”他干巴巴地说,“后面肯定还要走手续,你不能走。” 陈舷苦笑起来。 “让我走吧,”他声音沙哑,“我求你们了,行吗。” “钱呢?你爸……老强给你留的钱,你不要吗?” “我不要了。”陈舷说,“随便吧,爱给谁给谁。” “你刚刚不是还说……不给方真圆吗?” 陈舷沉默了下。 “……让我走吧。” 他最后惨淡地这样说,声音越来越小,湮没在风里,“让我走吧,可以吗。” 陈建衡哑口无言。 他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陈舷转身走了,慢慢地,一步步摇摇晃晃的,带着一把消瘦得支离破碎的病骨,漫无目的地离开。 他走出殡仪馆,在路边拦了辆车。 身后响起开门声,有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陈建衡回头,看见面色焦急的方谕。他看见陈舷,也高喊了一声,跑出来几步,可陈舷头都没回一下,钻进了那辆出租车里,扬长而去。 方谕追了出去,可没跑几步,出租车就没了影。 陈建衡表情复杂。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拿出一根,点上了。 方谕转过身来,几步路他跑得气喘吁吁。那一头造型很好的卷毛,在风里被吹成了鸟窝。 风真大。 陈建衡没来由地,突然这样想。 方谕问他:“他到底去过哪儿?” 方谕的眼睛也通红,神情狼狈得不像样,声音也哑,看样子是刚刚在里面问过旁人。 “……”陈建衡沉默了瞬,“你妈怎么说的?” “你别管她,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陈建衡没回答,只是用力地吸了口烟。 他呼地吐出一大口白花花的烟气。 “他不让我告诉你,”陈建衡只说,“但我能说的是,方谕。” “陈舷还真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有些刀子,看着是捅到你身上了,但其实是为了让你跑快点,因为后面还有两把枪。” 陈建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叼着烟,转身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地往殡仪馆里走回去了,简直跟十几岁时候的陈舷一模一样。 突然,一辆出租车刺啦一下子停在殡仪馆门口。 车子来势汹汹,方谕一怔,回头望去。 陈建衡刚拉开门。闻声,他身形一顿,也回过脑袋。 出租车上,副驾驶的门被匆忙拉开。 下来的并不是陈舷。 一个带着银框眼睛长相斯文的男人,很不斯文地从车上跑下来,一脸狰狞地朝他们冲刺过来。 陈建衡一愣:“小白?” 谁? 谁是小白? 方谕并不认识这人,他一脸茫然。 愣神间,这位“小白”疯了似的跑到跟前来。他一把拽住陈建衡,大喊:“陈舷呢!?” 陈建衡懵逼:“什么?” “陈舷!”小白大叫,“他在这儿是吧,在这儿对不对!?” “陈舷刚走,”陈建衡讪讪,“不是,你怎么来了?” “我他爹再不来陈舷就死外边了!”小白把他一推推到门上,怒骂,“你们老陈家有完没完,都多少年了,还折腾他!那边那个姓陈的真他大爷贼心不死是吧,我哥都什么样了他还要搞!不把自己儿子杀了他难受是吗!” 方谕虽然反应不过来什么情况,但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 他一皱眉:“哥?” 小白一转头,才看见旁边站了个大帅比。 他也一皱眉:“你谁啊你?” 陈建衡咳了声:“方谕。” 陈建衡还挺照顾人,介绍完这边,又怕方谕不明白,转头给他介绍:“这是陈白元,陈舷他亲妈陈桑嘉那边的孩子,是他表弟。陈舷后来不是去江城找他妈了吗?这几年,他俩应该关系不错。” “方谕?”陈白元明白过来,冷笑一声,“哦,你就那个方谕……不重要!陈舷呢!” “刚走啊,”陈建衡莫名其妙,“你着急找他干什么?” “我他大爷能不着急吗!?他得了胃癌还在外面到处乱晃,他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晴天霹雳。 如同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方谕怔怔地瞪眼望着他:“什么?” “你说什么?” 陈建衡亦是目瞪口呆,片刻,他怒目圆瞪地喊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啊!这孩子,这话能乱说吗!” “我闲着没事儿咒他死!?你当我方真圆吗!”陈白元比他嗓门更大,“我他爹就是他的主治医师!去年刚升的主任!你看不到他瘦成什么样儿了吗,你们都瞎了眼是不是,看不出他身体很糟吗!” 陈建衡想起了什么,脑袋轰的一声。 方谕亦是脸色刷的一白。 他猛地想起葬礼那天,卫生间里,陈舷的呕吐声和咳嗽声——那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的声音。 【哥快死了。】 【方谕。】 【方谕。】 【——哥快死了。】 陈舷强扯出来的惨笑和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去。方谕突然呼吸不畅,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迎面的冬风呼地冷了,他手指发麻起来,看见殡仪馆院里光秃秃的老树枝丫呼呼悠悠地晃悠了好几下。 突然一阵缺氧眩晕,方谕眼前一黑,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差点儿站不稳。 “他真得胃癌了?” 陈建衡颤抖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得胃癌,他怎么不说!?” “我怎么知道,八成是觉得跟你们说管屁用,你们就知道欺负他!”陈白元骂他,“陈舷住哪个酒店?快点,陈舷住哪个酒店!!” 方谕想起了什么。 “……他喝酒了。”他喃喃出声。 陈建衡这会儿也是被迎面一道噩耗砸得发懵,一听这话,没反应过来。 他说:“什么?” “他喝酒了……”方谕哆嗦着声音,“他昨天喝酒了啊,他一桌一桌敬的白酒……” 陈建衡脸色也刷的一白。 陈白元面目一阵扭曲,破口大骂一声。 “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快开车去啊!你个傻卵!”他喊,“陈舷要是出什么事,我弄死你们!” 陈建衡连滚带爬地就往停车场跑,方谕也拉开门,冲进殡仪馆里,撕心裂肺地把马西莫喊了出来。 一群人开着车就往陈舷下榻的酒店冲,进了酒店就直奔前台。方谕首当其冲,他饿狼扑食似的扑到前台上,把人前台小姑娘吓得一哆嗦。 “陈舷!”他嘶吼着问,“有没有一个叫陈舷的住在这儿!?” “有啊,但是一早就退房了。”前台小姑娘看了看电脑,“他退房的时候,垃圾桶里全都是药,也不知道值不值钱,所以还专门打电话问他了呢,我记得挺深的。” “……” 方谕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一分一分地褪了下去。 陈舷没有回酒店。 他把药都扔了。 一群人满宁城找了起来,都开着车四处奔寻。陈建衡把所有能发动的人都发动了,陈庆兰也被叫了出来,还去警局报了警。方谕也把所有能叫的都叫了,昨天又在葬礼上有了联系的尚铭和高鹏都被他一齐喊了出来。 深冬的宁城寒冷无比,方谕跑了好几条街道,在路上四处张望,歇斯底里地喊着陈舷,可漫天飘雪,行人依旧,除了路人向他投来的疑惑目光,他找不到任何回应。 方谕气喘吁吁,喘不上气,眼前好几次被泪水模糊,一幕接一幕的陈舷不断在他眼前浮现又消失。 胃癌。 是胃癌啊……陈舷是胃癌啊。 他都说什么了? 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陈舷惨笑着告诉他他要死了的时候,方谕说什么了? 他说那今天顺便给你办了吧,他说你死外边我都不会管你,是你自己说的。 陈舷像被迎面捅了一刀一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一片破碎。 方谕一阵阵感到缺氧,他往旁边退了几步,靠到墙上,眼泪掉了下来。 怎么是胃癌…… 方谕深吸一口气,又想起今天陈舷在殡仪馆里公布遗嘱时,走到了门口去,又在听到录音内容提到他时,蓦然回过了头。他怔愣茫然的脸上似乎冷汗淋漓,方谕其实看到了——但他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没说话。 如果他那时候就叫住他呢。 如果再往前一些,他能耐心地听他说完话呢。 陈舷想告诉他的,他想告诉他实话的。 方谕受不住了,他靠到路边,往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那么多如果,那么多机会,他全都让陈舷咽回去了。 方谕悔得想死,又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转身又在路上找寻起来,用已经嘶哑几近失声的嗓子喊陈舷。 此时已经天黑,方谕从白天找到了天黑。 可是一无所获。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十字路口上,茫然地望着来往行人。 手机忽然响了。 方谕掏出来一看,是马西莫。 他接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找到了……” 马西莫比他还急,打断了他:“找到人了,老板!” 方谕松了口气,抽搐地扬了扬冻僵的嘴角。可一口气还没落下来,笑还没笑出声,马西莫就又说了什么。 他脸上的笑意又一瞬褪去:“什么?” ——马西莫来得很快。 他接上方谕,一脚油门,开到了江宁大桥。 江宁大桥是江城和宁城的交界处,这是一座建在湖上的大桥。尽管地处北方,天气极寒,但这处湖水却从不冻上,此时此刻,水浪也在桥下平静地翻涌。 方谕打开车门,飞也似的冲上桥。 人群已经聚集起来,陈舷正坐在桥边的栏杆上。 他脱下了大衣,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衬衫,两只袖子甚至都撸了起来。他前倾着上半身,整个人探出桥外,手里拿着瓶啤酒,头也没回,一脑袋黑毛在夜风里吹得凌乱。 湖风萧瑟,小雪飘着。 方谕喘着粗气,望着陈舷坐在风里,那皮包骨头的背影,突然大气也不敢出。 第26章 跳江 湖上的风大, 建在高处桥上的风更大。 方谕敞着怀的风衣被吹得翻飞。 桥上的人已经有不少了,有关系的人和围观看热闹的路人正人挤着人,有很没良心的在举着手机录像, 还在啧啧称奇。不远处停着两三辆警车,几个警察疏散着围观路人,还有两个警察守在陈舷两边, 正苦口婆心地劝着。 陈建衡和陈庆兰也在。 方谕跑近过来, 听见劝说的警察在说话。 “有什么想不开的,都跟我说说, 好不好?”警察轻声细语,“你看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坎过不去?” “有命在, 什么都好说的,先下来吧孩子!” 陈舷笑了声, 不说话,仰头又闷一口酒。 陈建衡和陈庆兰站在后头, 紧盯着陈舷那道瘦得摇摇欲坠的背影, 连方谕来了都没发现。 陈建衡声音在抖:“陈舷, 你听叔叔说……没事的,有病也没事的,你爸留下那么多钱,完全够用了!” 陈庆兰也慌得掉眼泪, 她两手僵在半空,一动不敢动,边说话边哭:“你先下来,我带你去医院!有什么事都有我在,我帮你扛着, 我……我帮你把方真圆赶出去,肯定不让她再见你,好不好?” “姑姑知道,知道你爸不好!你爸也很后悔的,你这样报复他没用的!” 陈舷还是不说话,又喝了口酒。 方谕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身子微微摇晃,那栏杆后边已经扔着好几罐啤酒罐头。 显然,陈舷又喝了酒。 眼瞅着他摇摇欲坠,似乎只要来一阵强风就能把他掀进下头的湖水里,方谕着急地上前几步:“陈舷!” 这声一出,陈建衡才注意到他。 陈建衡大叫:“站住!” 方谕脚步一顿。 “还嫌不够乱吗你,滚回去!”陈建衡急得大喊,“别刺激他了!滚!!” 寒风肆虐地吹。 陈舷坐在那儿,仍然没有回头。方谕木木地喘了几口粗气,收回脚步,往后慢慢地退。 还没退两步,陈舷忽然说:“让他过来。” 方谕一顿。 陈建衡和陈庆兰都愣住。 陈舷还是没有回头。他拎着酒瓶,坐在栏杆上,低头看着黑暗里翻涌的那片湖水。 空气凝固在此刻,没有人出声。 身后就这样死寂下来,陈舷闷声又重复一遍:“让方谕过来。” 陈建衡惊醒回神,赶忙对着方谕挥挥手:“快过去!” 方谕反倒突然有些不敢过去了。他望着陈舷的背影,两条腿的小腿肚子都开始发颤。 他扶着桥边栏杆,小心翼翼地朝着陈舷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过去。 “陈舷,”方谕颤声叫他,向他伸出一只手,“先下来,有什么事好好说……我听你说,我这次什么都听你说,我什么都信你的,行吗?” 走近了很多,方谕看见了陈舷的侧脸。他那双狐狸眼通红,湿漉漉的,麻木空洞地望着桥下的湖水。 方谕说了这些话,陈舷才慢慢地、僵硬地转过头,在寒风里看向他。他麻木的眼底有一片恍惚,好似是听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正在挣扎着清醒。 陈舷忽的朝他一笑,眼睛里全都清明过来,亮起一大片光。 陈舷问他:“你是不是后天要走来着?” 他语气突然变得很轻松。 方谕懵了瞬,眼皮跳了两下,没来由地更慌张起来。 他喉结微动,咽了口口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哥,我哪儿都不去了,你有话就跟我说……” 他叫他哥。 陈舷噗嗤又笑。他低下脑袋,看了看桥下的湖水,又抬头看向远处灯照不到的地方。那地方海天一色,阴沉的远方,黑暗无边无际。 他嘴角含笑,眼睛弯着,额前的头发被夜风吹得翻飞,碎发飘飘摇摇地遮挡视线。 他不像在看自己的葬身之地,像在看一个容身之处。 “我啊,”陈舷说,“我本来想,等你走了再这样的。可昨晚上真疼得受不了了,我大半宿没睡着。” “我以为我挺能忍的,真的,这么多年我唯一一个长处,就是很能忍疼。可我最近疼得忍都忍不了了,没办法。” 他絮叨了几句,眼睛望着湖水里,越陷越深,又麻木了几分。 是个机会。 他又出神了,方谕头皮发麻地觉得是个机会。他轻手轻脚地上前几步,想把陈舷扑下来。 陈舷忽然收起右手,往后头兜里一摸,摸出了一把美工刀。 喀拉喀拉一阵响,他把刀尖搓了出来,抬手把刀直指方谕。 方谕浑身一震,瞬间浑身血液倒流,停在原地。 陈舷还是弯着眼,朝他笑着。 “别过来。”他说,“不许动了。” 方谕怔怔地看着他。 陈舷平静得像疯了,明明在拿刀指着他,神色却没丝毫惧怕。方谕突然有些不认识他,跟他最亲近过也撕心裂肺过的这个人,方谕怎么都看不明白他了。 陈舷不对。 陈舷有问题。 他看出来了,他看着他还含着笑的眼睛,他看出陈舷仿佛已经习惯用这种极端得可怕的方式捍卫自己——陈舷出问题了,他知道。 方谕咬咬牙,伸手就要去握刀刃。 陈舷迅速一抽手,方谕握了个空。 陈舷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 方谕脸色刷的一白:“哥!” “可以不动了吗?” 陈舷乞求似的无奈问他,还边说边把刀往深处摁,颗颗血珠从刀刃割破的皮肉里涌出来。 方谕吓得脸上越来越没血色,他连忙后退几大步,惊慌失措地喊:“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后退,我后退,我不动你!刀放下来!” 陈舷把刀松开些。 方谕喘起粗气,被他吓得冷汗淋漓。他脑子都嗡嗡地响起来,他望着陈舷一如既往弯着的眼睛含笑的嘴角,却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不真实。 四面八方的一切忽然都挤压过来,方谕脑子里木得发胀,嗡嗡作响,只觉得要被逼疯了。 “很可怕吗?”陈舷还是在笑,“这招对你管用啊,对你妈跟我爸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方谕一怔:“什么?” 陈舷却不往下说了,他又转头看向黑暗的湖水。 “我以为,又要说我不敢了。”他说,“一个学游泳的,跑到桥上跳江自.杀。听着都像闹着玩,是不是?” “肯定是把家里人吓一遍,逼所有人关心关心我,我就下来了。你居然不会这么说我,你都不觉得我特别做作?” “……你在说什么……你做作什么?”方谕声音抖得断断续续,“我没有,我不会这么想的……哥,你先下来,下来好好说,好不好?你拿刀捅我也行,你边捅我边说话也行,你先下来,我求你了……” 陈舷沉默了下来。 他还是没有动。半晌,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陈舷哑声:“小时候,我听过一个传说。” “你应该也听过吧。人如果死在水里,捞不着尸体,就会变地缚灵。那就永世不得超生,永永远远被困死在生前的回忆里。” 陈舷喃喃地问了句:“你说,我如果死在这下面,再没人找得到我的话,我能变地缚灵吗。” “……” “能变就好了。”陈舷低声说,“我想被永永远远困死在十七岁。” 方谕说不出话。 他怔怔望着陈舷空洞迷离的眼睛,忽然望见那个暴雨前的宁静小路。 冷风吹得人脑袋发凉,他看见学校里金黄灿烂的银杏树,看见陈舷那时候穿着校服短袖,吊儿郎当地把蓝白条纹的校服外套系在腰上,在远处朝他吹口哨,笑嘻嘻地招呼他跑过去。 两行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又在呼啸的冷风里迅速被吹干,再一次什么都没流下来。 “方谕。” 陈舷叫他,方谕回过神来。陈舷在看他,还在笑,那双狐狸眼和他刚刚记忆里的一样明亮,只是这次闪烁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光,是他的眼泪。 方谕怔怔地,才看见陈舷胳膊上有一道一道层层叠叠的伤口,深浅不一,那般触目惊心。 “你想听我说对不起,”陈舷说,“我知道,你想听我说对不起。” “但我如果这个时候说了,你以后就睡不着了。” “所以,不管明天,后天,或者以后,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事,都要记住我这句话。” “我没有后悔,”陈舷看着他,“挨了那么多事,可我还是爱你。” 方谕耳边一嗡。 时间仿若静止,呼啸的风突然失声,眼前的一切模糊而沉重。陈舷还在朝他笑着,笑意甚至越来越浓,可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却惨白得可怕。 一切的一切都变成最慢速的电影,被拉长放慢了无数倍。 陈舷将手一抬,手掌松开,手里那把沾着血的美工刀掉到地上,一声脆响。 他往前一倒,坠入水中。 尖叫声刺穿耳膜。 方谕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发麻。他下意识地冲了上去,却没有自己在做什么的清醒。直到马西莫惨叫着喊了他一声,方谕回过神来。 他已经跟着翻越栏杆,跳下了大桥。 黑暗的湖水翻涌着浪。 第27章 手术 扑通两声巨响, 他们双双落进水里。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落入的一瞬如坠冰窖。方谕狠狠一哆嗦,五脏六腑都被冰得刺痛, 不由自主一阵痉挛。 那陈舷是怎么想的。 他该是怎么想的,才要这样去死。 方谕在水底下睁开眼,一片黑暗里, 他看见陈舷的白衬衫。他在水里不断下沉, 那一张脸正痛得抽搐,张开嘴就呛了口水。 方谕伸手, 游着过去追他。他拼了命地游,冰冷的湖水里他四肢发麻,没一会儿就没有了知觉。但他没停下, 全凭着执念在咬着牙游。 他终于抓住陈舷的胳膊。 他拉住他,把他抱进怀里。 这是他时隔十二年地又抱住他哥, 这一瞬他才恍然发觉陈舷到底瘦了多少。他几乎和个骨头架子没区别,瘦得后背上脊骨凸起, 抱住时甚至会硌疼人。 陈舷没有挣扎, 他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似乎已经没有意识。 方谕抱着他往上浮,却怎么都浮不上去。 他使劲往上蹬,无济于事。慌了几秒,方谕才想起身上大衣是吸水的。他手忙脚乱地在水里脱掉大衣, 终于得以上浮,湖水也冷得更刺骨了。 他们挣出水面。 方谕猛地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喘气连连,陈舷也剧烈咳嗽起来。 “哥……”方谕抱着他,“没事了, 哥,你看着我……” 方谕伸出一只手,轻拍拍他的脸。陈舷仰着脖子倒在水里,被呛得醒了过来。他喘了几口粗气,眼皮子直打架地半睁开眼,虚脱地望向他。 他却没有回过神来。陈舷两眼失神又迷茫,和这片江水一样,黑得深不见底。 “杀了我……” 陈舷说,“杀了我吧……” 方谕呼吸一窒。 陈舷沙哑地喃喃出声。他没说几个字就一阵咳嗽,水从嘴角里往外溢。 “杀了我……” 他说话断断续续,固执地念着,“杀了……我……行不行……你……你杀了我……” 方谕怔怔地看着他,湖水上平静翻涌的水浪拍打他的脊骨。 他们泡在冰冷的水里,被水浪一点一点推向远处。两个人都浑身湿透,头发被水攥得一缕一缕丝丝分明,陈舷左额额角上的伤疤若隐若现。 水那样冰,陈舷疼得五官都在抽搐,却又在笑。 方谕没敢应声,他瞳孔颤抖。 “死了,就结束了……”陈舷说,“我就,不过这种日子了……死了就都,结束了……我就……” “哥,”方谕哆嗦着打断他,“没事的,哥,不死也能结束。” 陈舷不吭声了。 他抬了抬眼皮,两眼依然麻木。 “我有钱,哥,你别怕,我有钱……”方谕说,“你不要他的钱,就花我的……我都给你花,没事的,我的钱都给你花,我心甘情愿都给你花……我,我哪儿都不去了,我不回意大利了!我陪你,我陪你好不好?我陪你去医院,你哪儿不好我们就治哪儿……” “你也别怕他们,到底出过什么事,你跟我说!我信你的,我绝对信你的!我再也不要你跟我说对不起了,你别怕,别有心理负担,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了,你再好好跟我说一次话……你跟我好好说一次实话,好不好,你跟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陈舷没有回应。 他麻木不仁地看着他,那双滞散的瞳孔恍惚地望着,半晌,他又喃喃。 “快跑。”他说,“快跑,方谕。” 方谕耳边一嗡。 周遭的声音骤然被抽成真空,方谕胸腔里的心跳突然空白。他怔怔望着陈舷,突然一口气也呼吸不上来。 静默翻涌的世界里,陈舷和他对视。陈舷没有再笑,麻木的眼睛那样深邃地望着他,如同两潭深水。 方谕深深望进其中,忽然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他张嘴,却一个字儿都发不出声。 一阵轰鸣声突然由远及近。 方谕一激灵,回头望去,看见一个救生艇打着灯呼啸着驶来,上头坐着的救生人员扯着嗓子呼喊着,手里拿着的手电在湖面上一阵乱照,在找寻他们的身影。 方谕赶紧抬起手,朝着救生员用力挥了挥手,也喊:“这儿!” 救生艇降下速度,驶来,慢慢停在旁边。 救生人员把他们俩拉上了救生艇,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驱艇往岸边开回去。一个救生员拿着两张毯子,盖在他们身上:“先用这个盖着,救护车已经到桥边了。等回到岸上,你们就去医院看看……喂!” 方谕拉下自己身上的厚毯子,裹到陈舷身上。 陈舷缩在角落里,在冷风里捂着肚子弓起了身,疼得哼唧了几声。 方谕把自己的厚毯子也包到他身上,手忙脚乱地把他裹了个厚实。 “你都给他,你怎么办!?”救生人员气急,“你也需要毯子啊,也不怕把你冻死,傻卵!” 这人说得没错,救生艇开得很快,一群人头发都被吹得翻飞。 湖面上的风本来就冷,再吹在方谕湿透的身上,冷得他浑身的血都要冻上。 方谕不管不顾,也不理救生人员。他抱住陈舷,又赶紧去拍拍他的脸。 “哥,你看看我,你过来看着我……”他说,“你别吓我,哥,你看着我……” 陈舷终于有所反应。 他慢慢别过脑袋来,眼眸望向他,慢慢亮起一抹光。 方谕一喜,手还捧着他的脸,欢喜地喊他:“哥!” 陈舷望了他没几秒,突然眼眸一缩,一低头,一口血喷在了他手心里。 方谕脑袋里又隆地一声。 陈舷推开他的胳膊,自己捂住嘴巴,弯下身剧烈地呕了起来。他吐得浑身哆嗦气喘吁吁,他拼了命地捂着嘴巴想咽回去,方谕听见他竭尽全力的吞咽声。 可那些血仍然从他指缝里流出来,流成河,就那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砸在毯子上,柔软滚烫地汇成一大片血泊。 嗡鸣作响。 方谕的耳边开始嗡鸣作响。半晌,他从巨大的空白里回神,抬手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心里都一片猩红。 “……哥,”方谕失控地撕心裂肺起来,“哥!!” 救生员也在旁边喊:“开快点啊!快开!把救护车叫过来!!” 开救生艇的人赶紧加大了马力。 冷风顿时更肆虐地呼啸,艇上的其他人拿起对讲机就喊。 “救护车开到岸边来,有人吐血了!” 轰鸣声中,救生艇开到了岸边。 陈白元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第一个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陈舷从救生艇上扛了下来。担架已经备在岸边,医护们把他放在上面,吵吵嚷嚷地给他输上了什么东西,抬着就上了救护车。 方谕追着跟上车里,气喘吁吁地看着医护们忙上忙下。陈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彻底没了意识,陈白元跨坐在他身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给他做心肺复苏。 鲜血从他嘴巴里往外溢,他皱紧的眉一阵阵抽搐。 车开到了江城的协平医院,陈舷被推进了手术室。方谕跟着跑了一路,最终被护士拦在了手术室门外。 手术室的大门关上,门上牌子亮起了光。 “手术中”的字样亮起。 方谕喘着粗气,望着那三个字,脑子一片空白,慌乱无措地木站在那里,耳畔还在阵阵嗡鸣。警报一样的低低鸣声像心电图上的一条直线,在耳边持续作响。 医护们进进出出,陈白元换上手术用的衣服,匆匆在他身旁过去,钻进手术室里。 “老板!” 方谕回头,其他有关的人也都到了。 他们没上救护车,自己开着车来的。 陈建衡跑到手术室前,喘了几大口气,转头问他:“人怎么样?” 方谕还没说话,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来。 一个护士从里边走了出来,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情况很危急,癌症恶化了,必须现在立刻手术,切除一部分病灶。” 陈建衡一惊,忙问:“要切胃?” “对。”护士说,“没时间解释,赶紧过来缴费,安排手术,他等不了。你们谁缴费?大概要十一二万。” 两个姓陈的脸色一白。 十一二万的大钱,他们两个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第一时间就拿出来。 这个时候能拿出钱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方谕。 方谕怔怔地望着护士的脸,全身上下还有水在滴滴答答。 他仍然心神恍惚,有些回不过神。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他,方谕才清醒过来点。 方谕转身就拉了一把马西莫,声音发抖:“去,把所有卡都刷一遍,现金不够就刷信用卡……快去,快去。” “好。你放心老板,钱够的。” 马西莫苍白无力地安抚了他这一句,转身跟着护士赶紧跑走,缴费去了。 护士跑出去两步,又回头:“还得签字,谁是亲属?” 陈庆兰应了声“我去”,便跟了上去。 三个人跑去缴费了。 方谕回头望着手术室,深呼吸了几大口气,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他怔望着手术室的铁门,还听见水浪在呼啦啦的响,救生艇的发动机在轰鸣,陈舷捂着嘴蜷缩在那儿,指缝里的血砸在地上。 他听见他竭尽全力的吞咽声和喘气声,看见他清明了一瞬的眼睛。 方谕扑通跪在地上,恐惧终于把他彻底淹没。之前所有对陈舷的怨怼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跪伏在地上,求神拜佛似的缩成一团。 他突然怎么都想不起来决裂那天的情景,怎么都想不起来陈舷嘲笑他辱骂他讽刺他的模样了。他只记得十六岁那年,陈舷拉开了衣柜,笑着问他,藏在里面干什么。 “怕我怪你呀?”陈舷说,“没事,不怕,你哥爱你。” 方谕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一片黑暗里,医院走廊清冷的药味里,他看见十七岁的陈舷朝他狡黠地弯着狐狸眼,笑着。 别走。 别走,哥。 别死,别死。 神仙、上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 谁都行,谁都可以,谁来保佑他…… 第28章 实话 方谕瑟缩在地上, 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鱼!” 方真圆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她抓住他的胳膊,要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你跪着干什么!快起来!” 方谕一动不动。 他跟被钉死在那儿了似的,方真圆拽了好几下都拽不动。 “行了!” 陈建衡过来将她推开,“喊什么!这是医院!” “什么医院不医院, 我儿子凭什么给人下跪!”方真圆尖叫, “你们老陈家有病吧,陈舷出事关我儿子什么事!”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啪地响彻在手术室前。 方谕缓缓从地上直起身,回头一望,看见方真圆踉跄几步, 退到了墙上。她低着头,捂着脸, 一头长发散得狼狈。 她哆嗦着喘了几口气,难以置信地抬头:“你打我?” 打人的是陈建衡。 陈建衡甩了甩手, 又厌恶地把手在裤子屁股上抹了两下。 “你连良心都不讲, 我打你还有问题?” “方真圆, 从前我喊你一声二嫂,我是真的心疼过你。你年轻的时候遇人不淑,又是真喜欢我二哥,我摸着良心讲, 我们老陈家没有哪儿对不起你。” “我把你当家里人,所以央礼府那套婚房,我和大姐也都出过钱,是吧。”陈建衡说,“从前你对小舷也不错。我知道, 后来出的那事,你看他就厌恶。” “可你要是个人……方真圆,你他爹要还是个人,那你再厌恶一个人,人家在里面命悬一线抢救的时候,你会在外头叽叽喳喳地闹、说风凉话吗!”陈建衡指着手术室大吼,“你要还有点良心,就给我把嘴闭上!” 方真圆被吼得一阵挂不住脸,嘴唇哆嗦了会儿,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方谕。 她两眼含着泪光,委屈巴巴。 方谕没理她,他刚要扭头,忽然看见了尚铭和高鹏。俩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后头,满头大汗又一脸茫然地手术室。 沉默片刻,方谕收回目光。他回头,再次求神拜佛般的合上双手伏下身,在手术室前长跪不起。 十几个小时。 手术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直到第二天下午,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灭了。 门开,一张床从里面推了出来。 方谕从地上爬起来,站起来时一个踉跄——他足足跪了十几个小时,腿早就没有知觉。 马西莫扶住他。 陈舷躺在床上,被推了出来,护士还举着个输液瓶。他被插上了氧,闭着两眼没有意识,身上盖着个白被子,脸上毫无血色。 方谕抓住床边栏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抬头一脸无助慌乱地望向护士。 “没事,手术很成功。”护士出言安抚。 方谕松了口气。 “要昏迷一段时间了。” 另一道声音从后头传过来,是陈白元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他拉下脸上的口罩,对他们正色道,“恶化的部分切除了,情况已经好转,但并不是治愈了。先住院吧,后续的治疗方案还得商讨,估计他还得再做一次手术。” “本来,他在我这儿做过病理检查,我都给他定好治疗方案了,结果他跑去宁城乱来,现在情况发展得不太好,得重新再做病理检查。” “好,我们做检查,我们什么都做。”陈建衡忙说,“我去办住院手续。” “这边。” 护士们推着床,把他往电梯那边推过去,他们要去住院楼。 另外一个护士带着陈建衡,去楼下,带他去办住院手续。 方谕跟着护士们进了电梯里,要跟着去住院楼。 “小鱼!” 方真圆喊了他一声,方谕头都没回一下。 他紧盯着陈舷,再也不看别人。 方真圆如同被人捅了一刀,一脸受伤。 陈白元脱下手上的手套,领着护士,从她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他撇过头,和她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江城离宁城不远,一样是寒冷冬日,天上飘雪。 这一片地方,冬天就鲜少见晴。 进了住院楼的楼梯,方谕才想起什么,忙跟旁边的护士说:“有VIP病房没有?” “有啊。”护士说,“挺贵的,你要住吗?” “住,我有钱。”方谕说,“给他安排吧。” 陈舷被安排进了VIP病房里,马西莫又急匆匆跑到手续窗口,刷了方谕的钱,给陈舷付了住院费。 医护们将呼吸机搬来,又上了几个机器。滴滴答答的仪器运作起来,高高挂在床头上的仪器显示起陈舷的心跳和血压。虽然微弱,但数值和图像开始安稳地起起伏伏。 方谕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往后一倒,颓废地跌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深呼吸一大口气,眼皮沉重地闭上片刻。 陈建衡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办完手续,来了病房里。 把住院的单子都放在了床头,陈建衡从怀里抽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方谕。 方谕没接,抬头望了他一眼。 “喝点儿吧。”陈建衡说,“十几个小时了,你不吃不喝的,还跪了那么久。” “不渴。”方谕说。 “喝点儿,你别一会儿晕过去。” “不喝。” 陈建衡只好把水收了回去。 尚铭跟高鹏一进来就直冲床边。俩人围着陈舷,哆嗦半天都没说出什么,最终都红了眼眶,吸着鼻子开始抹眼泪。 方谕靠在沙发上,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他看着那些滴滴作响的仪器,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冷静下来。 “谕哥。” 尚铭突然叫了他一声,方谕回过神。抬头一看,就见这眼看要三十的男人脸上全是眼泪。尚铭用两手胡乱抹了一遍,问他,“你们家到底怎么回事?” 方谕没吭声。 “这事儿是你们家家事,我也不想问。上学那会儿,舷哥突然走之前,唯一给我留的几句话里,就叫我什么都别问。”尚铭说,“可他爹的要是你们家真欺负人,我也不能装不知道!” “说得没错,”高鹏哑着嗓子也说。他深吸了口气,眼睛在他们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一脸凝重,“我跟陈舷小学就认识,他什么脾气,我比他爹都清楚。你们到底干什么了,能把他逼到跳江去?” “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出门我就弄你们。”他越说越气,到最后厉声喊,“一个都别想走!” 方谕瞥了“家里人”一眼。 两个姓陈的脸色难看,方真圆站在门口,捏着包带的两只手悄悄绞紧,嘴巴都抿紧了几分。 所有人都沉默。 方真圆望了一圈所有人,没什么底气地陡然开口:“谁欺负他了!谁知道他为什么会跳江,肯定……肯定是因为,得癌症了嘛!没钱治,就想不开啊!这样的事每年有多少呢,你们真是大惊小怪,还张嘴就瞎说,胡闹!走,小鱼,这里没事了吧?咱们回家!” 她蹭蹭几步走过来,伸手就去抓方谕的胳膊。 方谕甩开了她。 他力气很大,还推得方真圆往后踉跄了半步。 方真圆怔住:“小鱼?” “说实话。”方谕看着她,眼底冷得能结冰,“你要是还想要我每个月给你打钱,还想要我叫你一声妈,你就说实话。” “……” “陈舷,到底怎么回事。”方谕说,“说实话。” 方真圆的脸立刻褪去血色,惨白如纸。 “……他跟你说什么了?”她问,“他跟你说胡话了,是不是?你别听他胡说……” “他是不是胡说,我看的出来。” 方真圆怒道:“你信他的,不信妈妈!?” “对。” 方真圆一哽。 她嗫嚅着嘴唇,支支吾吾地再说不出话。 尚铭跟高鹏看了方谕一眼,又皱着眉望向方真圆。 两个姓陈的也瞥了眼方真圆,而方真圆始终一言不发。她把脑袋深深低下去,连眼神都不给他们了。 空气陷入僵持。 “我说。” 有人开口了,但不是方真圆。 方真圆猛地抬头,其余人循声看去。出声的是陈庆兰,她抱着双臂,黑眸微沉地看了方真圆一眼,转头面向方谕。 “十几年前,你妈撞见你跟小舷谈恋爱,”她说,“那之后你妈和小……和陈胜强,就开始把你们分开,各自进行思想教育,这你记得的,对吧。” 方真圆一听她真的要说,尖叫起来:“陈庆兰!” 方谕没理她,对着陈庆兰点点头。 陈庆兰也没理她:“但是你俩谁都不服,挨打挨骂被绝食也不服,硬是都扛了半个多月。你们没再见面,但好像还有联系。你们怎么联系上的,具体我不知道。” “私底下你们怎么说的,我也不知道。” “陈庆兰!”方真圆疯了,朝她冲上去,大喊大叫,“闭嘴啊!你要疯是吗!你给我闭嘴!!” 马西莫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把她往后拉。 方真圆挥舞着两手,朝着陈庆兰喊叫着。 无济于事。 陈庆兰继续说:“当时,你们两个都挺倔,打得都要死了,打得都进医院了,两个都头破血流的,也不愿意分手。搞得陈胜强愁得直掉头发,不得已把这事儿告诉给了全家,希望找到个解决办法。毕竟这事儿传出去太丢人,陈胜强一直很好面子。” 陈庆兰指指陈建衡,“后来,我跟小衡,都上门去劝过陈舷。可不论怎么劝他都很倔,不愿意跟你分手。” “可后来有天,他突然松口了。”陈庆兰说,“陈舷突然就同意去跟你分手了。” “你也知道,他那会儿跟突然疯了一样。态度突然一夜之间就大转变,说是你勾引的他,说觉得你草起来应该还不错,才答应的。说要不是你长得不错就怎么怎么样,还骂了你不少。什么难听他说了什么,气得陈胜强把全家组织起来,一起教育他,但他就是不松口,还是笑,一直笑,说就是你勾引他。” 陈庆兰说,“陈胜强忽然就说,他前两天在网上找到一家专门的学校,可以治这种毛病,里面都是这种精神病的小孩。” “你爸妈把他送进去了。” 第29章 过往 方谕双眸一缩, 突然瞪大。 耳边又嗡的一声。 他僵硬地转过脑袋,看向方真圆。方真圆也在看着他,在视线相交的那一瞬, 她慌乱失措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方谕颤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脑袋里嗡嗡作响。 陈庆兰又说:“后来我想起来, 那天家里开会批.斗他的时候, 他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好像每句话, 都是在刺激他爸妈,让他们赶紧把你送出去。” 陈庆兰看着他,“所以, 他应该是听到了吧。” 方谕怔怔地问:“听到什么?” “听到陈胜强在和那个书院商量。”陈庆兰静静道,“说不定他俩, 本来是打算把你们都送进去。” 方谕愣在那里。 他呆呆站在那儿,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脑袋里突然一阵撕扯头皮似的痛, 恍惚间他又看见陈舷, 看见他惨白的脸麻木的眼, 听见他沙哑地说,快跑。 快跑,方谕。 快跑。 方谕眼前一阵发黑,缺氧般地呼吸不上来了。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扶住了旁边的墙才堪堪稳住。 全世界都天旋地转地眩晕起来,方谕捂着脑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可鲜血淋漓般的残酷事实仍然犹如翻天的巨浪,将他卷入其中,让他在窒息的残酷里缺氧。 方谕指尖开始发抖, 他呼吸不上来。几天内的过去和十几年前的往昔铺天盖地的卷来,他盯着沙发上的纹路出神,那蓝白格子纹路的毯子,上头的一个个小格子像一个个细小的牢笼。 方谕像要活活昏过去,马西莫赶紧跑了过来,本着员工对老板的人文关怀,扶着他关切地问了好几句。 方谕什么都听不见,他怔怔地望着那些格子,脑子里缓慢地过了一遍陈舷所有的不对。 对了。 这就对了,全都对上了……陈舷早就知道,他就是听到了……方真圆打算把方谕也送进去,陈舷听到了…… 所以陈舷会说没什么对不起他的,所以陈舷明明这十几年都没回家见过老陈,却知道老陈是因为极端的心虚和愧疚才把这么大的遗产留给他……所以陈舷见他第一面才会去吐,所以陈舷才会跳到江里神志不清的时候,还一遍遍念着让他快跑…… 陈舷早就知道。 陈舷什么都知道。 方谕忽然又想起那通电话。 “电话……”他哆嗦着声音,“对了,那个电话……所以他才突然大半夜的打电话……” 马西莫懵逼:“什么?” 方谕回过神来。他转头看了眼马西莫,把他推开,转身晃晃悠悠朝着方真圆走过去。 方真圆连连后退几步,满脸慌张不安,满头长发散得狼狈。 方谕的眼泪从眼睛里滚滚落着,可他却好似一无所知,并不抹泪,只麻木又怨恨地死死盯着她,声音颤抖:“你真送他去了,是吗?” 方真圆嗫嚅:“他不正常了啊,连你都搞,也是没办法……” “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方真圆一哆嗦,哭了起来:“你喊妈妈干什么?妈妈也是为了保护你——” “你明明还想把我也送进去!”方谕喊,“你就这么当妈的!他也管你叫过妈!过年过节他都会送你花,帮你做饭!你就这么对他!你就这么当妈的是吗!?” 方真圆嘶吼:“他把你给洗脑成个同性恋了!” “那是我先起头的!!” 方谕声嘶力竭,“我早跟你说过了啊!是我先起头的!是我追的他!!” “不是你!不是你!!”方真圆尖叫,“陈舷都说了!他自己承认了,他说了都是他!你别再给他说话了,他都把你骂成什么样了,你为什么还要给他说话!!” “他就是个精神病,他是个骗子!他会装会演啊,骗得你这么多年都不回家,骗得你跟我不亲近!骗得我好不容易又幸福起来的家又碎成这德行!你别再听他的了行不行,我是你妈啊!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你有一句话是为我吗!?” 方真圆一哽。 “从小到大……你有一句话,是为过我吗!?” 方谕深吸一口气,“小时候我叫你离婚,你不离,我都被他打的脑震荡住院去了你都不离!就哭着跟我说会好,会好,你爸爸会变好的!狗屁!后来好不容易你去离婚了,就把我放在荷城不管我,连个电话都没有!那么多年,我也就过年的时候,才能接一个你的电话,剩下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总说自己要忙直接挂断,叫我有事和外婆说!” “小时候不是你养我的,长这么大,你连我小学和初中是在荷城哪上的,是哪个班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要我跟你亲!?” “十四岁的时候你突然就又结婚,你连问我都没问过我,也不顾我同不同意,硬扯着我到了宁城,你都不过问我的意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现在凭什么亲近你!?” “初中还在荷城的时候,周延去学校把我打了,同学给我起外号笑话我,我哭着给你打电话,我说太丢人了,我被同学笑话了欺负了,你就给我发了二百块钱说去吃点好的换换心情?我说我要转学!你记得你说什么吗?你说小孩子哪儿有那么多脸面尊严!” “现在你说,我不亲近你,是因为陈舷?我告诉你,方真圆,要是没有陈舷,我十四五那会儿就会为了报复你去跳楼!” 方真圆哑然地看着他,泫然欲泣,一脸委屈:“别这么说,小鱼,别这么胡说八道……你不能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啊,也别听他们瞎胡说呀!这些都是外人,他们是想拆散咱们母子……” 方谕早已免疫她这套:“滚。” 说罢,他稳住身形,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方真圆。 “我告诉你,方真圆……我绝对会起诉你的。” “……什么?” “那种地方犯法,你把人送过去,绝对也违法。”方谕说,“你给我等着吧,我明天就去找律师。” “什么?”方真圆瞳孔一缩,“你说什么呢!?小鱼,我是你妈!你怎么能对自己亲妈做出这种事!?” 方谕捂着脑袋转过身,不想再说话了。 “小鱼!”方真圆急切地上前来,想拉他的手,声音颤抖,“小鱼,你……小鱼!” 马西莫转身上前,连笑带推地把方真圆带了出去——方谕显然不想再理会她,那秘书要做的就是让对方马上从老板眼前消失。 马西莫是个好秘书。 病房里安静下来,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了,只闻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 方谕跌坐在沙发上,手捂着脸,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尚铭走过来,拿给他一瓶水。 方谕接了过去:“谢谢。” 尚铭没说什么,只是拍拍他肩膀。他转头,一脸难言地问:“所以,舷哥当年突然走,就是……” “就是被送到了那儿去。”陈庆兰说。 方谕的心里先咚地一声巨响,又忽的漏了好几拍。 他把水放到脑门上,贴着冰凉的瓶身缓神。 尚铭声音也沙哑艰涩,喉咙里像有捧沙子:“之后出了什么事?” “他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月。”陈建衡接下话头,“事情我也是之后才知道,不是亲眼看见的。家里开会批评他那会儿,陈胜强说要把孩子送过去的时候,全家都反对——说是全家,其实也就只有我跟大姐。他爷爷奶奶早去世了,家里只有我们一群兄弟姐妹。” “我俩反对,陈胜强也就没坚持。谁知道他阴奉阳违,还是把陈舷送进去了,但对我们说是事情已经解决,他们送方谕出国去意大利,陈舷就送回去上学,给强制分开了。” “既然解决了,我们也就没再多嘴。直到两个多月以后,陈胜强又给我们打电话,说要聚聚。我过去以后,就看见他瘦了一圈,他坐在圆桌后头对着我惨兮兮地笑,要了好多酒,红的白的都有,把自己喝得脸通红,然后跟我说他后悔了,他说陈舷跳楼了。” “……跳楼?” “从那个书院学校的四楼跳下来了。” 陈建衡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刚抽出一根,他又看见墙上贴着的禁烟标志,又默不作声地把烟塞了回去,“被打断了胳膊,踹得胃出血,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总是想跑,就给他关禁闭,几天几夜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最后被逼急了,逼疯了,他就从四楼跳了下来。” 方谕一哆嗦。 “幸好命大,有棵歪脖子树挡了一下,给他做了缓冲,没死成。因为这事儿,书院里的学生们就暴动起来,才终于把事情闹出去。”陈建衡说,“警方介入了,陈舷才被送回来。” “后来,警察又联系上了陈桑嘉,就是陈舷他亲妈。” “她一看陈舷成了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儿,就跟陈胜强打起来了。” “当时闹得很厉害,直到半个月后陈舷醒过来,他俩都还在互骂。那时候他转出ICU了,去了普通病房。” “大约真是自己生的有感应,陈桑嘉那天跟他吵着吵着,突然就想看看陈舷。结果她转头一拉开门,陈舷就坐在窗框上,半个身子都在外面,望着底下发呆。” 陈建衡缓缓地叙述,“门一开,他突然就回过头,朝着他们就喊起来。他一边尖叫一边说他不回去,他要去死,他说他打死都不会回去了。” 方谕合上眼睛。 一片黑暗里,他紧紧攥住手里的水瓶,指尖一阵阵发抖,发白。 “陈胜强那会儿火大,朝着他就喊有本事就跳,还是没学乖。”陈建衡说,“陈桑嘉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推走,转头对着陈舷边哭边哄,好不容易才把陈舷带下来。她抱着他就哭,陈舷就一直往她怀里钻,看怪物似的看着陈胜强。” “他也哭了,但是没敢哭出声,他就一直呜呜咽咽地吞声音,跟陈胜强说对不起。他说他再也不见方谕了,他说他再也不敢了,一边说这两句一边喊,一边抱着他妈往后退。” “陈胜强说,他一下子就木在那儿了。他说他没见过陈舷那个眼神,他说他不像在看父亲,像在看一个要吃他的怪物。” “我给了他一拳。”陈建衡说,“那天晚上我把他打了,打进了派出所,我骂他是个畜生。”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陈舷。” 陈建衡深吸了口气,“他被他亲妈带走了,陈桑嘉提了诉讼,抚养权被转移到了她那边。我听亲戚说,陈舷后来没有高考,就靠着之前考下的一级证走了单招,上了个大专。” “他去看了好久的心理医生,听说确诊过惊恐症,创伤性应激,后来还有什么失忆症……是个什么性的失忆症,但是名字……” “解离性失忆症。” 身后冷不丁传出声音。 陈建衡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陈白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斜靠着门框站在门口,不知道把话听了多久。 陈白元朝他吹了声口哨,叫了声:“叔叔。” “……” 陈建衡一阵无言。陈桑嘉早跟陈胜强离婚了,他跟这个算得上拐了好几个弯的小亲戚已经没什么关系,属实是不用担这一声叔叔。 但这不重要。 “什么是解离性失忆症?”他问了句。 陈白元走进来,手里拿着个病历,身后跟着两三个护士。他把病历放到床头去,转身把床边几个仪器检查了一遍:“解离性失忆症是一种心理障碍,简单来说,就是回忆不起来一些重要信息。不是那种你也会有的失忆,比如想不起来昨天吃的什么,他是连平常人一定会记得的自己的过去、自己的信息都想不起来。” “和平常的失忆症不一样,解离会让他会经常有一种和自己自身的脱节感。他会对自己的意识、自身、身份发生现实性断裂。说的普通点,他时不时地会有灵魂离体的感觉……这边数值有点异常,记一下。术后三小时内情况比较重要,你要重点监测。” 指挥完护士,陈白元转头继续:“他经历的事太过严重,所以大脑开启了防御自保机制,会自动切断身体的感受,才会有这样的病。解离严重的时候,他会一整天都没记忆,就只记得早上坐到沙发上,回过神就已经晚上了。” 陈建衡脸色难看。 陈白元看了他一眼,转头又越过他去看方谕。方谕坐在沙发上沉默,两眼眼眶通红,脸上都是泪痕,眼泪还在扑簌簌往下流。 感受到他的目光,方谕撇撇头,和他四目相对。 “病人家属那边,医院会联系,没什么事的都走吧。”陈白元最后敲敲病历,转身离开,“别打扰医院秩序。” 陈白元走了,走到方谕旁边时,他走过来,伸出手。 方谕抬头,一脸茫然。 “他口袋里的,”陈白元说,“替他保管吧。” 方谕将他手里的东西拿了过去,那是条银项链。 “他要几天才醒?”方谕哑声。 “个人体质,因人而异,没法保证。”陈白元说,“但半个月内能醒。” “谢谢。”方谕低下眼帘。 “不客气。” 办完了事,陈白元转身就走。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方谕还是在掉眼泪,他吸了吸鼻子,两只眼睛都红得肿了起来。他低头看手里的项链,项链是四四方方有些不规则的一块方形,做成了本书的形状,似乎可以打开。 这是可以打开的项链,方谕看了出来。 他伸手把它打开。 他愣在了那里。 项链里,是方谕的一张不知什么时候被抓拍下来的照片。 背景晴空万里,十几岁的方谕侧着脸,有点不高兴地盯着别处。 照片已经发白斑驳。 方谕哑然。 第30章 别见 方谕愣在那里。 尚铭问他:“谕哥, 那项链怎么了?” 方谕回过神来。他突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项链合上以后,才胡乱应了两声:“没事。” “哦。” 尚铭没多问, 方谕下意识地握紧项链。小小一个书本状的项链,在他手心里烫得像团火。 心里一阵兵荒马乱的惊慌后,方谕稳下心神。他又摊开手掌心, 和项链对视片刻, 忽的又不明白。 他一直带着这个吗? 心里陡然升起疑问来。方谕茫茫然地抬头,望向那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病人。 仪器发出平稳的滴滴声。 外头风雪依旧, 方谕脸上还淌着泪。他又低头,呆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项链。 年少的自己就这样突然地成了一把利箭,突如其来地被他哥拉弓上弦, 射在了眉间。 他满目惘然地回头望去,只见拉弓的人朝他虚幻地笑。 为什么, 会一直带着这个? 他惘然地问出口,那人却只笑, 不说话。 不恨我吗? 他又问, 不恨我吗? 那人还是没有回答。 他站在他记忆里的梧桐树下, 远处是三单元楼底下的两棵西府海棠。花落树繁里,他朝他一如既往地笑着。 太阳下山了,尚铭被一个电话叫了回去,高鹏也走了。他俩说改天会拿着东西再来, 还说陆艺伟最近在外地忙,这事儿之后会打个电话告诉他,到时候老陆也会过来。 方谕说好。 “有事你打电话。”尚铭跟他说,“今天你这个态度,我相信你。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一定马上到。” “对,”高鹏附和,“有事你就打电话,别见外。” 方谕苦笑笑:“好。” 他俩走了。 陈建衡跟陈庆兰也走了,他俩说要去买点住院需要的东西,去了附近的超市。马西莫去取消了机票,方谕不打算走了,他还得去和行程上该出席的展会和时装秀的相关方联系。 人去楼空,病房里只剩下了方谕。他鬼使神差地关上了灯,摸着黑,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 他坐到陈舷身边。 窗外北风呼啸,屋子里的仪器发着淡淡的冷光,微弱地打亮病床上这人本就苍白的脸。呼吸机一阵一阵地亮着绿光,陈舷两眼紧闭,双眉皱着,昏迷都显得如此痛苦不安。 方谕犹豫地伸出手。 碰到他的一瞬,方谕触电了似的一躲。又犹疑了会儿,他才又伸手,摸住了陈舷的脸。 冰得吓人。 他像没温度,方谕像在摸一块冰。 他还输着液,右手手背上贴着贴布。男护士给他换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他心口敞开,仪器的贴口在他胸膛上三三两两地贴着,几根白线连接着那些计算他生命的数值。 方谕紧抿了抿嘴,轻轻用手心搓了搓陈舷的脑门。 陈舷左额额角的那块伤露了出来。 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 方谕鼻子一酸,突然又流了眼泪。他吸了口气,低下身,缓缓趴在他床边栏杆上,指腹一下一下轻轻搓着他的伤疤。 “跳的时候,摔的吗。” 声音嘶哑地在仪器运作的滴滴声里响。 没人回答他,安宁死寂的夜里,方谕忽然想起几天前的那一面。他带着老陈的资料去了派出所门前,陈舷姗姗来迟,从他手里拿过资料时还对他说谢谢。 空旷的路上吹着呼啸的风,把他头发吹得翻飞。方谕那时就瞥见了他的伤疤——他其实早已窥见陈舷惨烈的过往,可那时他没当回事。 陈舷那时就表情不对。风太大了,他那时候被吹得胃痛吧,方谕依稀记得他好像咬紧了下唇,脸色又苍白了些。 方谕忽然又想起无数的陈舷,想起他上学时偷偷扔过来的纸条,想起自己懊恼地回头看去时,陈舷咧开嘴朝他乐的笑脸。 他想起那时候一起走了无数次的放学路,想起高中军训时他们挤在同一棵树底下。陈舷用帽子扇着风喊热,又问他中午吃什么,吃不吃冷面。 他想起冬天时自己买了两杯热咖啡,递给陈舷一杯,陈舷只喝了一口,就被苦得像只小猫似的吐了舌头,龇牙咧嘴地还给他,怎么说都不喝了,大呼小叫地尖叫着又跑回便利店,买了冰可乐。 陈舷是大冬天都要喝冰汽水的人。 陈舷不爱喝咖啡,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方谕在意大利上了大学又回国,看见国内的咖啡品牌开发了气泡美式。他脑袋里晃了一下,居然还是第一个想到陈舷,想陈舷喜欢的带气儿的东西和他喜欢的咖啡居然还有合体的一天。 回国这天秋高气爽,枫叶落满地,方谕忽然就对着气泡美式的喧嚣广告发了呆。他忍不住想起陈舷,想这个没个正形的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看见这个广告会怎么样。他想他会不会在某个街道上,哼着歌进了咖啡店,然后端着一杯气泡美式坐到窗边,晃着腿看着外面下雪喝咖啡,又笑着发条吐槽的朋友圈,说这些咖啡店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气泡的好了,最好明天就把可乐拿铁端上来。 方谕一直以为陈舷一直是当年那个混蛋样儿。 他揉了揉陈舷的脑袋,等收回手,手上却有了好几缕他的头发。 方谕没有拉他的头发。 他沉默地收起手,他知道陈舷掉头发了。 疼很久了吗。 疼十几年了吗,哥。 一直都很疼吗。 以前的事情忘了多少,那些很惨痛的有没有都忘掉。 有没有忘过我。 忘过我会轻松点儿吗。 怎么还戴着这种项链啊。 明明看见我就吐……都疼成这样了,怎么还戴着这种项链。 他望向陈舷,张了张嘴,想把这些话自言自语给他听。可话到嘴边,又沉重地说不出来。 他慢慢合上嘴,只余一呼一吸颤抖地落在空气里。 “……对不起,”他最后只泣不成声,“对不起,哥……” 医院里的泣不成声太多。 医院里的对不起也太多。 老天爷一句都听不见,昏迷的病人亦是。 方谕又一夜没睡。 他趴在床边上,看了陈舷一夜。天又亮时,方谕眼底下已经一大片青黑。 他已经连着两天没吃什么东西,最后一顿饭是把老陈送上山下葬前的早饭。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他饿得眼前有些发黑,肚子里绞痛阵阵,他却一点儿都不想吃饭。 马西莫一晚上都没回来,陈庆兰和陈建衡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方谕却不想管他们的事,他望着陈舷,手里攥着他的项链。 突然,门碰地被拉开。 方谕转头一看,一个陌生女人红着眼眶闯了进来,脸上流着泪。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有双和陈舷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方谕一怔,忙站起身来。 女人望见陈舷,匆匆地跑进来,扑到他床边。 “粥粥……”她亦泣不成声,半扑在陈舷身上,捧着他的脸,哭得哽咽,“怎么这样了,怎么几天就这样了……粥粥,你看看我,你睁眼看看妈妈……” 方谕呆呆望着她,才明白,原来陈舷小名叫粥粥。 陈舷以前总瞒着他,不告诉他。 哽了片刻,女人抬起头,望向他。 她通红的眼睛面前,方谕慌了一瞬。 “你是谁?” 方谕嗫嚅了会儿,忽然没有勇气去直视一位母亲的眼睛。 “……方谕。” 他把项链塞回裤兜里,手摸摸口袋又摸摸腰带,扯扯衣角又放到身后,手指绞成一团,嗫嚅着,“阿姨,我叫方谕。” “方谕?” 女人双眸一震,脸色陡然一变。 她缓缓起身,紧着脸庞,恨恨地瞪着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脑门上出现几道青筋,眼中愤怒又戒备。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说,“你们姓方的还在这儿干什么!?” 方谕一懵。 他慌忙张开嘴,刚想辩解什么,女人又接着怒气冲冲:“你当我不知道这次又是方真圆吗!?十几年前逼我儿子逼到跳楼,都十几年了还不放过他吗,非把人逼死才算是吧!” “粥粥都什么样了,你们还想让他怎么样!?本来能上的大学没有了,那么多朋友也都没有了,连正常生活都不行了!他连记事都不清醒了,每天药吃得比饭都多!还不行吗,还不够还你们方谕吗!?你们非要他断胳膊断腿才行是吧,你方谕是儿子,我们粥粥不是儿子吗!” “他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也是我的心头肉!”女人哭着喊起来,“你们放过他行吗!非逼我跪下去求你们吗!?” 方谕哑口无言。 他木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姨,不是……” 陈白元走了进来,张嘴就想解释什么。 可女人不听他的话,她撕心裂肺地朝方谕喊:“滚啊你!!” “离粥粥远点!”她尖叫,“滚!别来见粥粥!别来见陈舷!” “这辈子都别来见陈舷!!” 她歇斯底里,浑身发抖。 这句喊完,她气喘吁吁地停歇下来。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还怨毒地瞪着他。 方谕像被捅了几刀似的站在那儿,脸上一片猝不及防的受伤。 “姨,不是那样……” 陈白元还想说什么。 “好了。” 方谕打断了他。 陈白元一顿,望向他。就见方谕苍白地朝女人扯扯嘴角,难看地笑了一下。 “我这就走。” 他朝女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晃晃悠悠地往病房外头走。 他真的离开了,门也被轻轻关上。 女人似乎是没想到能这么轻松地赶走人,愣在了那里。 陈白元看了看她,一言难尽地欲言又止了下,没说出什么来,只啧了声,转身追了出去:“方谕!” 方谕正扶着医院走廊的墙,慢吞吞地往外走。 “方谕!” 陈白元追了上来,拽住了他。 “走什么,你真要走?”他一脸不高兴,“你怎么跟陈舷一个样,有事也不解释!你跟她说啊,说你要告方真圆,你跟老方家那些人不一样!说手术费住院费都是你交的,你说出来啊!” 方谕惨兮兮地朝他笑了笑:“有什么用,假惺惺的。” “……哪儿就,什么就假惺惺的了!”陈白元气得后脑勺都要冒烟,咬牙切齿地,“不是我说,你真是陈舷他弟啊,你俩不会真是亲的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没有。”方谕低声,“我就是想,估计这些年,老方家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 “肯定也有人跟他喊,让他滚,‘别来见方谕’。”方谕说,“今天这一出也是我活该,你不用劝我。你放心,住院费和手术费,还有检查要的钱,我都会垫上。” “是我欠他的,我一会儿就给尚铭打电话。他来,比我来好,我会把钱都给他。” “你就跟阿姨说,是尚铭的钱,不是我的。” “别让她用着钱还犯恶心。” 陈白元无言片刻,叹了口气。 “你何必呢。”他说。 方谕没应声,沉默地转头又走。走出去还没半步,他眼前一黑,突然扑通倒到地上。 四周病人惊叫几声,临昏过去之前,他只听见陈白元在后头大声地“哎!”了一声。 方谕没了意识。 眼前陷入黑暗,世界又陷入静默。他忽然看见穿着三中蓝白条纹校服的陈舷站在远处,手里捧着杯气泡美式,回头朝他笑了笑,喊他,小鱼。 哥。 方谕迷迷糊糊地叫着他,哥。 哥。 第31章 衣柜 方谕再睁开眼的时候, 人已经被扶到这一楼的护士站跟前的铁椅上,手上挨了一针,正在输液。 是马西莫把他摇醒的。马西莫看他睁眼了, 才松了口气,退到了一边去。 方谕迷茫地望着他:“我在哪儿?” “还在医院,老板。你怎么还低血糖了, 没吃饭吗?”马西莫说, “吓我一跳,医生突然给我打电话, 说你两天两夜没吃没睡,低血糖倒了。” 他叨叨一堆,方谕听得脑仁生疼。他揉揉太阳穴以后, 扶着扶手,咬着牙直起身, 看向手边高处的吊瓶。 瓶子里的液体已经没了一半。 方谕抬抬被扎了一针的手,又望望吊瓶:“给我输的什么?” “葡萄糖啊, 还能是什么。”马西莫把一个塑料盒端给他, 里面是碗小米粥, “喏,那个陈医生叫我给你买的,小米粥。我还给你买了几个肉包子,吃了吧, 老板,别一会儿又晕了。” “没胃口。”方谕拒绝。 马西莫说:“要是总晕的话,陈先生就算醒了,你也没法及时响应过去见了。” “…………” 方谕没话说了,他发现马西莫真是很会戳人短处。 他拿过小米粥, 认命地喝了起来。 马西莫在旁边给他拆另一个外卖盒,没一会儿就把装着肉包子的盒子也奉到他跟前来。 方谕夹起了包子,又喝下半碗粥,才慢吞吞地觉出不对:“等等,陈医生哪儿来的你的电话?” “昨天我把伯母送出医院,再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撞上他了。他顺手就要了我的电话,说以后说不准需要联系。”马西莫回答,“陈医生把你扶过来输液的。护士说,他给你输上液就走了,他还要去看别的胃癌病人。医生真忙。” 方谕点了点头,没再问,又端起塑料盒喝粥。 “陈医生还说了别的事,”马西莫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他说,和您在陈先生病房里打了照面的那位女士叫陈桑嘉,就是陈先生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方谕说。 马西莫骇然:“您怎么知道的?陈医生说,那位女士没有说自己是谁。” “眼睛一模一样,哭起来都一模一样。” “……”马西莫没话说,“您经常把陈先生惹哭吗?” 方谕啧了声:“你会不会说话。” 马西莫老实巴交地端着一张无辜的脸。 这人是中意混血,打小在意大利长大。虽然会说中文,但双语言系统时不时地就会抽风紊乱。 方谕这话一出,马西莫就以为自己语法出错了,所以方谕没理解他的意思。 他思考半晌后:“陈先生经常因为你哭吗?” 方谕不说话了。 马西莫的语言系统有时候挺搞笑,可方谕笑不出来。无心无意的一句话像把剑,一下子将他捅了个对穿。 住院部的这一层楼死气沉沉,护士站旁挂着的电子钟表数字是血淋淋的红色。走廊里响起趿拉着拖鞋走动的脚步声,又有一阵流水的哗啦啦声,是普通病房里的陪护家属们在水房里忙活。 方谕沉默了很久。 “一直吧。”他终于回答,“我走以后,应该一直在哭。” 马西莫眨巴眨巴眼睛。 等方谕喝完粥,葡萄糖也输得差不多了。 护士过来把他的针管拔了。她又看了看方谕的脸,看见他跟熊猫似的一圈黑眼圈,便嘱咐:“注意休息,别熬夜,早点睡觉。” 方谕点点头,低声说了声谢谢。 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给尚铭打了电话。 尚铭很快就开车来了,他急匆匆地跑进住院楼,坐电梯上来了。 方谕就在电梯外的这块空地上靠窗等着,正歪着脑袋看外头的风景。今天难得出了太阳,只是冬天的太阳实在多余,没什么卵用,外头光秃秃的树还是被风吹得飘摇。 “谕哥,”尚铭出了电梯,叫了他一声,朝他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方谕望向他。 时间真快,十几年没见,尚铭也成了个一脸沧桑的三十岁男人,一双眉眼里满是风雪,成熟了很多。方谕恍惚了瞬,突然不确定十四五的时候,是不是跟眼前这个男人嘻嘻哈哈地顶着雪,出去吃过一碗重辣的砂锅米线。 尚铭上次去葬礼,就只跟陈舷说话了,没去找方谕。 但方谕知道他本来想过去的,只是方真圆不乐意以前这些狐朋狗友凑近方谕。她跟护犊子的母鸡似的,往他们那桌瞪了好几眼,尚铭跟高鹏就没敢过去。 方谕望着他沧桑的脸,半天没吭声。 “谕哥?”尚铭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嘴角,“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你的脸很好。”方谕从兜里掏出钱包来,是他刚跟马西莫要回来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卡,“这是我刚在国内建档的储蓄卡。” 尚铭疑惑:“给我干啥?” “你拿去给陈桑嘉。”方谕说,“她是陈舷亲妈,早上的时候来了,现在就在病房里陪护。” “她不愿见我,估计也不愿意花我的钱。但是得了癌症,哪儿能不花钱。你拿去,就跟她说,你是我哥上学时候的兄弟,说这些是你这些年的储蓄,让她收了。花你的钱,比花我的好。” 尚铭顿时牙疼似的皱起脸来。 “你何必啊,你就去说是你的钱嘛。你说说你……” “你拿着吧。”方谕说,“你就帮我一回,行不行,铭哥?我们两家的糟烂事很多,一两句说不清,她肯定打心底里犯恶心。” “再犯恶心,也顶不上儿子在病房里躺着啊。再说你又跟老方家那些人不一样……” 方谕苦笑几声。 “再不一样也姓方。”他说。 尚铭说不出话来了,他应了声好吧,接过了卡。 “里面有多少钱?” “一百万。单日最大交易限额,之后我会再一笔一笔往里打,密码是陈舷生日。” “一百万差不多了,我昨天查过了,胃切除要四五十万,还可以走医保报销。”尚铭说。 “还有检查费呢?还有药,心理疾病也得治。再说他还要住院,VIP病房不便宜。杂七杂八加起来,一百万估计还不够。好了,你去吧。” “行。”尚铭顿了顿,“谕哥,问你点儿事?” “说。” “你现在在干嘛呢?”他问,“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点儿你的消息都没有。” “设计师。我去意大利了,在那边有个小工作室而已。” 马西莫打完电话,从旁边的楼梯间里出来,刚好听见他老板这句话。 他一阵无语——小工作室,是说手握风靡全球的奢侈品大牌,一年到头不出新品都能躺平赚一个亿的小工作室吗? 睁眼说瞎话。 尚铭没多想,信以为真地点点头:“你还挺有钱的,前天做手术,十几万的大钱,你说拿就拿。” “有点小钱而已。”方谕说。 卡里九位数的小钱吗? 马西莫嘟囔。 方谕抬手挥了挥,跟他打了招呼。 尚铭走进住院部,朝着陈舷的VIP病房跑了去。 方谕长出一口气,走到旁边的一排铁皮椅子上,重重坐了下去。 一排椅子吱呀一声。 他闭上眼睛,低着脑袋,整个人像要被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压垮了。 到底是他的亲老板,马西莫于心不忍,问他:“老板,这样就好吗?” “嗯,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 他欠他的。 他的东西,都该是陈舷的。 他闭着眼,又看见陈舷坐在江宁大桥上,身形单薄地侧身,笑着向他抬刀。 美工刀尖锐的刃指着他的鼻尖。 方谕喃喃:“我现在有的东西,都是踩着他走上来的。” “……” “要不是他,我现在在哪儿呢……反正,不会在意大利。”他自言自语,“他跳楼了,我是踩着他流的血爬上来的。” 话头有点不对,马西莫赶紧打断:“老板,你别瞎想。” 是瞎想吗? 方谕不觉得是瞎想。他笑出了声,慢吞吞说:“你知道,我们怎么被发现的吗。” “十几年前你们谈恋爱的时候吗?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小时候,爸妈总打架。” 方谕突然又说起了别的事。他盯着医院地板砖的缝隙出神,“我给我妈挡过好几次打,还反击过,但是没用,我被我爸一巴掌扇进医院里。” “我妈那时候抱着我哭,跟我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你爸会变好的。” “她一直这么说,被打得几次差点要死都这么说。我后来就知道了,挡也没有用,她不会感激我,她也不会反击。” “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就躲在屋里不出去。再后来,屋外的声音太吓人了,我开始往衣柜里面钻。” 马西莫懂了什么。 “周延有时候会把我从衣柜里拽出来打,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往衣柜里钻。里面一片黑,我总觉得躲在里面挺安心。后来我十几岁了,还是喜欢往衣柜里钻,一害怕一紧张就往里钻。” “后来方真圆离婚了,我被送去了外婆家。说实话,外公外婆对我挺好,吃的穿的没少过我的,可平时说话还是打压我。他们会说我该和周延联系,多少是亲爸。他们会说周延只有我跟方真圆,我是他亲生儿子,以后老了,他还是要来找我。大概老一辈总是这种思想,怎么都改不了。” “我还是不开心,后来一不开心,就也往衣柜里面钻。”方谕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藏在里面就能静下心来。” “后来陈舷知道这事儿了。有天,他也从衣柜里找着我了。” “再后来,我们谈上了。” “他开始带着我钻衣柜了,他说那算彻彻底底的私人空间,我们干什么都没人发现。”方谕说,“结果那天,我亲他的时候,衣柜门被拉开了。” “我妈把门拉开了。” “那时候,我在亲他。”他又重复了遍。 第32章 苏醒 马西莫光听就一阵窒息。 没去看马西莫的表情, 方谕兀自陷在回忆里。他望着地板砖和地板砖之间的缝隙,渐渐觉得那是一道开裂的深渊。 “然后就是她昨天说的,我跟我哥被分开, 被教育。我妈不舍得打我,顶多给了我两巴掌。但我哥那边严重很多,我知道他一直在被打。我每天晚上都哭, 反倒是他这个挨打的安慰我没事。我俩偷偷各自藏了个手机, 没被发现,一直在偷偷联系。他原来不想跟我分手, 他说他也算听话十几年了,就想叛逆这一次。” “他说挨打也没关系,他能抗住。他跟我说千万别因为心疼他就放弃, 他一个劲儿要我保证,保证不会放弃。我说好, 我听你的。”方谕缓缓,“结果那天半夜, 他突然给我发消息。他问我睡了没, 我说没有。他说能不能打个电话, 我说可以。” “电话一接,他就跟我笑。他跟我东扯西扯了一堆,最后突然跟我说,我爱你。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事,然后又笑。他笑了很久很久,我问他到底笑什么,他还是说没事,然后问我能不能讲个故事给他听, 什么都行,骗小孩的也行。” 马西莫声音干涩:“你讲了吗?” “讲了。”方谕说,“讲了个很烂的故事。我现在一想,才想明白……他那天,没准不是笑,是在哭。” 马西莫哑口无言。 那是诀别的电话。 陈舷大约是听到陈胜强打电话了,他定下要把方谕推走的决心了,所以他打了诀别的电话。 可足足过了十二年,等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接起电话的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怎样一通残酷的电话。 他哥站在悬崖边上,给他打了最后一通,最后听他讲了一个很烂的故事。 “我是觉得那通电话不对劲,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所以这些年,也问过几次家里,可谁都不说实话。”方谕声音又抖起来,“我对他,多点耐心就好了。” 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把他拉住多问几句,在小区单元门口跟他多说几句,派出所门前拉住他再多问两句,在殡仪馆把他拉走问几句,在餐厅里的时候把他留住,被他骂的时候别那么愤怒…… 他该对他多点耐心。 方谕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又深吸一口颤抖的气。后悔一点一点侵蚀心脏,快要把他五脏六腑都吃干净。 陈舷费了大半条命,救下他这么个烂人。 “我是不是挺混蛋。”他低低问。 马西莫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先回酒店睡觉吧,老板。”他说,“护士说了,你该好好休息。” “我都好了十二年了。”方谕说,“这种睡不着吃不下的日子,他是每天都在过吧。” 马西莫说不出话。 “你去找个律师吧。”方谕说。 “好,”马西莫懂他的意思,“我先送您回酒店吧,老板。” “不用。”方谕说。 方谕没回酒店,马西莫又劝他几句,他都无动于衷。 他下了楼,到了一层。许多等着陪护的病人家属都在一楼席地而坐,或者靠墙一躺,眯着眼睛睡觉。方谕便也找了个角落,蹲下就睡了。 马西莫看出这人就成心给自己找罪受,他现在就没法享福。陈舷为他受过十二年的罪,在那里面不知道被怎么对待,出来后就被逼成那样,跳过楼又得了惊恐和解离。方谕一想到这段时间他在意大利无知地过快活日子,心里就受不了。 这两天他不难受一点,精神层面就要崩溃。 马西莫也不强求了,反正这人吃了饭,一时半会儿不会低血糖,也死不了,干脆就随他去了。 他又上楼,正好碰上尚铭。尚铭看见他,认出他是跟着方谕的小年轻,就告诉他陈桑嘉收下了银行卡。 “你是方谕什么人?”尚铭问他。 “秘书而已,”马西莫掏出中文名片来给他,“这是我的电话,先生,有事您可以联系我。我的老板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他不能应对的话,您随时找我。” 尚铭接过来,看了一眼:“你叫马里奥?” “……马西莫,先生,”马西莫纠正他说,“我不会修水管的。” “噢噢,”尚铭干笑两声,收下名片,“行行,兄弟,我记住了,西高地。” “…………”马西莫被当成狗都懒得跟他掰扯了,“好,先生。陈先生醒了吗?” “还没,估计还要几天。”尚铭说。 马西莫点点头,最后说了句“有事您打我电话”,就转身告辞了。 方谕后头原本安排好的行程颇多,还有一堆电话等着他打。 一晃数日。 外头阴了又晴晴了又阴,下了几场雪。 二月份的天阴晴不定,天气起起落落。到元宵节了,市中心张灯结彩的,从前元宵节时会有老百姓放烟花,晚上的时候天上还会噼里啪啦半宿,热闹好看。可前几年烟花禁令下来了,今年就只看得见死气沉沉无声无息的夜晚。 元宵节过去了,陈舷还没醒。 仪器滴滴答答。 又一天寒冬。 ——湖水冰冷刺骨。 陈舷脑袋昏沉,依稀还是上不来气。重重砸进水里时,浑身有如从高楼坠地似的一疼,好像又被摔成一大片稀碎的肉块。 江水漫上了脑袋,他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四面八方一片黑暗,只听得见水声。他伸出手,却连五指都看不见,只觉越沉越深,在渐渐溺亡。 耳畔传来一阵滴滴作响的动静。好像是他一月前住院时,陈白元和护士们推来的那些仪器的运作声。 陈舷好像真的要死了,他眼前跑过一片走马灯。他看见老陈和陈桑嘉,看见他七八岁时被胃炎折磨,每天脑袋昏沉坐不起来,胃疼得吐了一遍又一遍。 有洁癖的老陈伸手给他接,陈桑嘉帮他擦干净嘴,俩人哄他喝下药又偷偷地仪器抹泪哭。后来他病好了,老陈高兴得原地手舞足蹈,在病房里用手机放音乐,给他们娘俩跳桑巴,有病似的动作让陈舷笑得上不来气。 后来爸妈吵架,离婚,分家。 陈桑嘉走的那天,蹲下来抱了抱他,然后拉着行李箱回头离开。她再也没回来,再也没来看他,老陈也开始变得很少回家,家里空荡得只有他。 再后来,老陈和一个女人结婚了,一个很不好搞的少年被姑姑陈庆兰塞进了原本只有陈舷一个人的屋子里。 他跟那少年度过了美满的少年时期,接着惨烈地结束。 方谕坐上开往机场去的大巴,他坐上开往地狱的轿车,人生从此分岔。 陈舷还记得下地狱的那天,那天来了一群穿着迷彩服的男人,他们说他们是军事化封闭管理的院校老师。 有人一身肌肉,有人大腹便便,全都满脸凶相。他们把他带走,上了一辆黑的小轿车,把他挤在正中央,包围得严严实实,押送囚犯似的走了。 老天爷好像在那天变成了混蛋,跟他开了个恶心得胆寒的玩笑。 书院在偏郊,车子上了高速。在上高速前的一段路,旁边开来了那辆机场大巴。 方谕就坐在靠窗那里。 他和他肩并肩了最后一段路。 陈舷没有叫他,他愣愣地望着他,没想到命运还要最后这么恶劣地嘲笑他一次。 方谕也没看他,大巴那么高,他没看见他。他红着眼睛戴着耳机,望着天边发呆。 然后他们到了高速的岔路口。 小轿车往下去,下了高速开往偏郊,涌入漫长得毫无尽头的仄长地狱。机场大巴往上开,往着能逃离地狱、飞向大海的机场去了。 陈舷在回忆里越陷越深,正无法呼吸时,突然听见一声:“哥。” 他一怔,回头。 眼前一切骤然消失,意识缓缓回笼。 陈舷闻见浅薄的药味儿,听见嘀嘀的响声越来越清晰。 眼皮沉重,他抖了抖双睫,艰难地睁开了眼。 面前是医院病房的天花板,还有呈现着心电图规律跳动的仪器,正在嘀嘀作响,显示着他跳动的心率。 陈舷愣了会儿,忽的听见一阵哭声。他转头,看见陈桑嘉坐在床边,正低着头抹眼泪。 “……妈。”陈舷叫她,声音哑得吓人。 陈桑嘉猛地抬头。 见他睁开眼,她喜上眉梢,又哭又笑起来:“粥粥!你醒了粥粥,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等等啊,我把医生叫来……” 她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站起时她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陈舷下意识想抬手拉她,可一动,他发现自己丁点儿都动不了,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陈桑嘉扶着栏杆站稳了,没跌。她摁了护士铃,叫了护士。 陈舷心思还是茫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法思考。护士过来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相当简单的问他那里疼不疼,这里疼不疼。 陈舷却没回答,只是两眼发木地望着她。好半天他才抬抬头,迷茫地看向陈桑嘉:“我怎么在这儿?” “你不记得自己干什么了?”陈白元站在一边,边看他仪器的数值边问,“你记不记得自己在昏过去之前都干什么了?” 陈舷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摇摇头。 “好小子。”陈白元阴阳了一句,挥挥手让两个护士退后,掀开被子,拉开他衣服,在他瘦得扁平的肚子上摸了会儿,“疼不疼?” 陈舷茫然了会儿:“还好。” “行。”陈白元松开手,重新把他被子盖上,转头说,“情况不错,可以乐观一点,明天就做X线检查吧。情况允许就马上安排胃镜,取组织做病理。” 后半句是对着护士说的,护士点头:“好。” 陈桑嘉松了口气,终于舒心地笑了起来:“乐观就好,乐观就好。” 陈舷又问:“我怎么在这儿?” 陈白元手上一顿。 陈桑嘉一哽。 陈舷满脸茫然的空白,又像个小孩似的固执,眼睛直勾勾的。见没人回答,他又倔倔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这样,就是犯病了。 陈白元问他:“你觉得你该在哪儿?” 陈舷呆了会儿:“不知道。” “那你……” “小鱼呢?”陈舷声音有气无力,细如蚊子嗡嗡,“小鱼,在哪儿?” “……” “小鱼说,要去给我买生日蛋糕的。”陈舷望着他,“小鱼还在……蛋糕店吗?” 陈白元没吭声。 “叫他回来吧。”陈舷说,“我不吃蛋糕了,叫他回来吧。……你有他的电话吗?给他打电话吧,我不吃了。” 陈白元脸色难看。 陈桑嘉抹掉眼泪,努力挤出一抹笑来,起身给他把被子掖上:“好,不吃了,我去把他叫回来。你先躺一会儿,妈去打电话,好不好?” 陈舷点点头。 “我不要山茶花了。”他又没头没脑地说,“好晦气,叫他不要买了。随便从路边摘点白的小野花吧,野的好养。我不要山茶花了。” 陈桑嘉抹抹脸,笑着应声说好。 她起身来,匆匆地往外走,逃也似的。 陈白元叹了一大口气,转身离开。 他拉开门,一出去,就看见陈桑嘉靠在墙上,捂着嘴巴潸然泪下。她顺着墙滑坐下去,整个人瘫倒在那儿,浑身抖得哆嗦,呜咽不停,不敢哭出声音。 陈白元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三姨,”他说,“我去给他开药,我这儿还有诊断书,开得出来。” 陈桑嘉松开手,声音哽咽得不成段。 “他……对得起他什么呀……”她说,“方谕对得起他什么……” 陈白元垂下眼帘,心里头堵了块石头般。他抿紧唇,咬牙咬得牙根发酸。 第33章 为何 陈白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有说什么,起身走了。 在医院里呆了很多年,他知道话语最苍白无力。人得哭的, 有些事只能哭。 他离开住院部,回了门诊楼。 药房在门诊楼一楼。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调出病历来, 亲自去药房开了药。 拿到了药, 他转身回住院部,一转头却看见了方谕。 方谕坐在门诊楼一楼的大厅里的铁皮椅子上, 正低头发着呆。短短几天,这人瘦了一大圈,毫无血色地坐在那儿。大厅里打下惨白的白炽灯灯光, 远远的,陈白元看见他眉头紧皱成一团黑墨, 杂乱的刘海在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 医院人来人往,他没注意到陈白元的视线。 陈白元在原地呆立一会儿, 转身离开了, 没有打扰他。 外头寒风刺骨, 他穿着白大褂走了出去。回到住院楼,陈桑嘉还坐在门口抽噎。 看见他,陈桑嘉抹了抹眼泪,吸了口气, 跟他说:“我去洗把脸。” 陈白元点点头。 陈桑嘉转身走了,她要把脸上的眼泪洗干净,不然陈舷看见又要焦虑。 陈白元走进病房里。 “把药吃了。”他摁了几个键,把智能床抬起来些许,“这些都得吃。” 陈白元转身接了杯温水, 把陈舷要吃的药一颗颗从药板子里摁出来。 陈舷脸色空白茫然地看着他忙活,又问他:“小鱼呢?” “小鱼还在画室。” 陈白元随口搪塞,这借口他对陈舷用了十二年,“还没下课。等下课了,就会回来了。” “哦。” “吃药,”陈白元把药跟水拿过来,“吃完药,小鱼就回来了。” 陈白元帮他把呼吸面罩取下。他知道陈舷没力气,便说:“我喂你,嘴张开。” 陈舷乖乖张开嘴,陈白元把药一颗一颗搁进他嘴里,又喂他一嘴温水,让他服了药。 陈舷用力吞咽了一口,咽下所有药片。 片刻,他原本一片空白麻木发钝的脑子,终于在药性底下找回了一点儿神智。 记忆钝钝地浮现回来。陈舷对着空气又发会儿呆,慢慢想起了江宁大桥。 他终于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晚上。 病房的门被拉开,陈桑嘉走了进来。 陈舷回过神,就见她前额刘海洇湿,脸上虽然干净,但眼眶却是红的。 看见陈舷醒了,她就强扯起嘴角来笑笑:“粥粥。” 陈舷心里沉默。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陈桑嘉关切地问他,“吃药了吗?药是不是很难吃?妈包里有糖,你要不要吃一颗?” “不用了。” 陈舷声音干涩。 陈桑嘉表情紧绷,小心翼翼的,闹得陈舷心里沉重。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正要对她说什么,突然笃笃两声,病房的门被敲响了。 陈舷探头一看,来的竟然是两个穿着警服的警察。 警察一前一后地走进病房里,为首那个说:“是陈舷的病房吧?” 陈桑嘉愣住了。 “是。”陈白元转身问,“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来回访一下。”警察走进屋子里,走到病床前来,关切问道,“身体还好吧?” 陈白元眉角一抽,暗暗啧了声,心说陈舷这都被医用仪器包围了,这警察怎么想的,还对着他问“身体还好吧”。 陈舷面无波澜,声音低哑:“还不错。” 警察哈哈一笑,倒是也有点自觉,望了眼仪器上他的心率:“没事的,身体不好可以慢慢治。” 陈舷没有应声,他的脑袋还是有点空白,反应不过来太多事,只是闷闷地点点头。 “以后别做傻事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警察语重心长地说完,转头,问旁边的他们,“话说回来,那个叫方谕的呢?怎么没在这儿?” 陈桑嘉眉头一紧:“找他干什么?” “他救了人呀,这次来,也是想表彰他。”警察说,“他不在的话,你们就帮忙告诉他,有空来一趟江城大桥路公安局,局里要给他发个见义勇为的锦旗。” 陈桑嘉愣在那里。 “……什么?”她怔然道,“什么救人?” 警察讶异:“你不知道吗?你不是陈舷的家属吗?” “我是啊……”陈桑嘉讪讪,“我知道,他那个什么了……可是,不是消防队救的他吗?” “说什么呢你,不是……” 警察正要说,却话语一顿。他们回头看了眼陈舷,陈舷还靠在床头上。他吃了药,清醒过来了点,但还没完全清醒,目光犹然是半迷茫半麻木。警察看向他,他就回望过来,对着他们眨巴眨巴眼。 警察思索片刻,从床边抬脚离开,不在他床前说了,拉着陈桑嘉走出了病房。 “哪儿是消防队救的。” 关上病房门,拉着陈桑嘉往远处走了些,警察压低了声音,“消防队还没来得及上场,准备还没到位,陈舷就跳了。是他旁边的那个叫方谕的年轻人跟着跳进湖里,把他捞上来的。消防队开着救生艇过去,才把他俩带回岸上。” “要是他没跟着跳下去,消防队还得下水捞。到时候耽误了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这大冬天的,他跟着跳进去……我真心佩服他,听说上来以后哆嗦得跟痉挛了似的。也是,这多冷的天,零下二十几度啊。听消防队的说,上来以后他还不要毯子。他们给他的毯子,他给了陈舷。” “他是陈舷什么人?” 陈桑嘉脸色惨白,说不上话,嘴唇抖了几下,往后摇摇晃晃几步,靠到了墙上。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警察奇怪:“怎么不能是他?” 病房的门又被拉开。 陈桑嘉抖着眼睛抬头,见是陈白元出来了。 他反手关上门,走了过来。 “手术费也是他出的。”他说,“说实话,姨,那个紧急情况,十几万的手术钱,就算你在这儿,我们也没法第一时间凑出来。” “那个叫尚铭的交给你的卡,这些天一直交着的VIP病房的手术费,也是方谕的钱。他怕你不愿意花他的钱,怕你花着心里有负担,才找尚铭给他演的戏。” 陈桑嘉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渐渐变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他做这些干什么?……假的吧,你们在骗我吧?他是老方家的人,他给粥粥做这么多干什么?” “他知道表哥给他做了多少事了。”陈白元顿了顿,“姨,我知道这些年,因为表哥的事,你看不惯老方家。你觉得表哥被送进去就是因为方谕,可是方谕也差点被送进那个学校,他也差一点就变得跟表哥一样。我总觉得,他跟老方家的人,不太一样吧。” “那天在医院里,他还说他要起诉方真圆。” 陈桑嘉:“……为什么?” “因为是方真圆把表哥送进那个学校里的。”陈白元说。 陈桑嘉不出声了。 “他那天哭得也挺厉害,这几天也没从医院走,我看他在一楼打地铺好久了。” “那边那个老陈家的叔叔,前几天拿着东西来看表哥,被你赶了出来,你记得吧?他其实没走,坐在吸烟区里,抽了足足两包的烟。” “他看见我,就拉住我,说赶他走没问题,他家确实对不住表哥,但叫我一定找机会跟你说。” “他说估计表哥还是在乎方谕,不然真的想死的话,怎么还会在桥上等到方谕过去。他如果真的放不下,可以再试试。”陈白元说,“听说,方谕这几年没怎么回过家,对老方家也很冷淡,有次过年的时候,还回来掀过桌子。而且,去意大利这几年,都没管家里要过钱。” “而且,表哥跳江的时候,谁过去都不行,只让方谕过去。” “如果表哥还想死,估计也就方谕能问出来点什么了。” 陈桑嘉深吸了一口气,靠着墙滑坐下去,她捂着脑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没听懂这到底都是在说什么。 一个警察转头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陈白元说:“暂时没有,我只是在陈述患者需求。” “哦。”警察点头,“那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走了。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就联系我。” 陈白元接过他的名片,礼貌笑笑:“我没带名片,但谢谢……周警官。” 他低头看了眼警察名片上的名字。 周警官谦逊地点点头。 两个警察毫不留恋地转身告辞,离开了医院。 陈白元走到陈桑嘉身边,又蹲了下去。陈桑嘉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好半天没出声。 陈白元理解她,便也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坐下,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啊,”她缓缓开口,深吸了一大口气,语气像是在哭,“我十好几年前,跟老陈离婚,就再也没见过粥粥。” “老陈不让我见,他说孩子过得挺好的,不见你这么多年,突然见也尴尬。” “我心想,孩子过得好也行。有时候我偷偷去学校门口看他,就看见他跟朋友勾肩搭背的出来,去打篮球或者去游戏厅。我就想,他真是开心的,那就好了,不见我也好。” “可是过了几年……过了几年,”她突然哭得崩溃,呜呜咽咽,“过了几年,他就那么一身伤的被推到我跟前来,身上一块好的地方都没有,瘦得一点儿肉都没有,喘气都是哑的……” “我都快要不认识他了,他也好半天才认出我。他哭着跟我说不回去,抓我抓得指甲都抠到肉里……他得多害怕啊,我好好一个儿子,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抱着哄到大,生怕磕了碰了的孩子,怎么就成这样了?他在里面得被怎么对待过,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他……” “我儿子喜欢什么,那不是他乐意的事儿吗?那是他的自由啊!凭什么打他!?” “……你们说我疯子我也认了,说我大婆子说我太子妈,说什么我都认,反正我就是要粥粥好,以后我在这儿,谁都不许靠近粥粥……再说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粥粥替他扛着,变成这样,都是应该的了?” “他方谕凭什么啊?”陈桑嘉红着眼睛抬头,满眼痛不欲生,“凭什么他能去意大利,凭什么他就出人头地,凭什么他就能逃掉?” 陈白元没吭声。 沉默良久,他望向窗外远处的天。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天,飘着细雪。 “我也一直觉得不公平。”陈白元开口,“我也总在想,为了这么个人,表哥到底觉得哪儿值得。” “可这个人,他的确出钱出力,还跟着表哥一块跳了江。” “以前表哥犯病的时候,也总是问我方谕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家……没准,就是有忘不了的地方。”陈白元说,“叫他过来看看吧,三姨。” 陈桑嘉不做声了,只是哭。 她抹掉眼角的泪,哭得声音不由自主地发哽,吞咽。 她哭了很久。 窗外飘雪不断。 陈舷躺在病床上,嘴上罩着呼吸机。他望着窗外的飘雪,听着仪器在身边两侧规律地响着。 没死成。 居然没死成。 他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把一手好棋打得稀烂。 病房的门又打开了,陈舷转头,见陈桑嘉站在门口。她两眼红肿,脸上全是泪痕,看来又哭过一场。陈舷脑子里突突了两下,后悔自己这回太拖延太懦弱,没能死个彻底,又让她哭了。 “粥粥。”陈桑嘉叫他,“你……想见方谕吗?” 陈舷心里漏了一拍。 江宁大桥的寒风和那些年放学路上的春风忽的在心上吹来,将他的血管撕扯了一阵。 “想,”他说,“叫他来一下吧。” 第34章 相见 夏天。 是初夏的时候, 夏天的头儿。 操场上一片喧闹,坐满了学生。 今天是六月第一个礼拜五,三中例行公事地办了运动会。 高中部的体育老师在跑道边上呜呜地吹着个黄色号角, 那仿佛开战似的动静吹得一群初高中生激情澎湃,喊声震天,对着场上比赛的同学又喊哥又喊姐地尖叫。 运动会盛况空前, 如火如荼。处处都是正在比的项目和吵闹的学生, 操场上每个地方都围着人。 50米开跑,号令枪碰地响了。 方谕怀里抱着的流浪猫惊得老腰一弓, 嗖地就窜走了。 “哎……” 他伸出尔康手,猫却不是紫薇。那只大橘匆匆冲向操场门口,一眨眼就没影了。 方谕抽抽嘴角, 只好悻悻收回手。 “咋啦?”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你那咪咪跑啦?” 方谕回头, 陈舷脑袋上挂着校服外套,逆着太阳走到他边上。他外套长长垂在腰边, 造型十分别致, 后头来的阳光再在身上一打, 简直像个出来化缘的神秘高僧。 “……你这什么造型,哥,”方谕说,“你不是去跑接力吗?” “早着呢, 都在贴号。”陈舷背过身,对着他把外套一扬,“锵锵!” 他对着方谕露出后背。 就见陈舷后背上有个被贴上的号,写着2B14。 方谕刚从手边拿起瓶水来,拧开盖送进嘴里一口。 他噗地喷了出来, 控制不住地笑出声:“2B14……” “笑什么!”陈舷放下外套,懊恼地扭头喊,“不许笑!有什么办法,我们就是2班呐!2班是B赛道,这傻/逼编号就是成这样了,我有什么办法啊!!” 他仰天长啸,语气恨铁不成钢。方谕被逗得越笑越厉害,几乎要背过气儿去。 “再笑我,我告诉你妈去!”陈舷骂他。 “跑5x200接力的!” 方谕还没来得及反应,远处的老师就高声吆喝起来。那老师高高挥着手,招呼着说,“过来了,准备开始了!” “哎哟喂,开始了,”陈舷一把把方谕从地上拽了起来,“开始了,快走!” “!?” 方谕猝不及防被他扯起来,跟着他踉踉跄跄往那边去。 陈舷兴高采烈地跟他喊:“去终点等我,方谕,哥是第五棒!” “好好好,我去。”他应声说,“你加油啊。” “会的会的。”陈舷嘿嘿地朝他乐,“等着迎接你哥的冠军吧!” “好好。” 方谕去终点等他了,陈舷每年运动会都这样。他学习不好,但是体育厉害,虽然基本没有主动逃学过,但上树翻墙无所不能其极,篮球排球乒乓球,就没有他不会的球。 运动会时他是班里的王牌,班主任总恨不得让他来个大满贯。方谕很讨厌体育,但是会陪他走完全程,他去跑圈,方谕就会去终点等他。 每年都这样。 从十四岁的情窦初开,到十八岁那年的戛然而止。 他站到终点处,终点已经围起了不少人。隔壁班来了三五个女生,她们围着一个明显打扮过的散发女孩。方谕看了眼,便知道她和自己是同一个目的。 号令枪响了,第一棒出发了。 远处传来呐喊助威声,一群人喊得撕心裂肺,每一次有人超越时,声音就更上一层楼。 很快要到第五棒了,方谕望向两百米外的陈舷。他哥也很紧张,第四棒还没到跟前他就往前跑了几步。 等接力棒到了手上,陈舷朝着他和终点冲刺过来。 隔壁班的那位几乎是和他同时拿到接力棒,同时朝着终点冲来。四面八方立马响起尖叫声,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喊着。 方谕不是个喜欢尖叫的人。 可四面八方的呼喊声,让他胸腔里澎湃起来。他看向陈舷,心跳突然跟着四周的尖叫一起震耳欲聋。 漆红的赛道上铎了层太阳的暖光,他紧望着陈舷,他看见陈舷朝着他和终点狂奔而来。他跑得快,跑的时候还在笑,一脸兴奋,仿佛什么都困不住脚步,能从世上任何地方逃出生天。阳光打在他身上,照得汗水都发光。 陈舷喘着气,调整着呼吸,胸腔一起一伏。 方谕跟着呼吸急促起来,他忍不住了,提了一口气,破天荒地也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喊起来。 “哥!”他朝他喊,“哥!加油!!” 陈舷眼睛里顿时更亮了些。他提了速,卯足了劲儿冲向终点,将终点线冲破在身上,然后发出一阵嗷嗷叫的大声欢叫,一个转身冲进人群里,一个起跳蹦到了方谕身上。 他们班的人尖叫着冲上来,满面红光地欢呼。 方谕托住他的屁股,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无可奈何:“别总玩这一套行不行?” 每次冲刺拿到冠军,陈舷都往他身上挂。 陈舷嘿嘿地乐,把终点线的带子从身上扯起来,高举起来喊:“第一!” 他笑着,迎着太阳笑着。 方谕忽然明白了年少意气四字从何而来。 陈舷本来是个热烈的人。 陈舷本来是跑得最快的人。 回忆无端残酷。 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方谕蹲在医院门口的屋檐底下,望着盖了层薄雪的干枯的空草地发呆。他脚边散落着张纸巾,纸巾上是一纸的烟头。 方谕嘴里叼着一根烟,却没抽,只是叼在嘴里发呆。 烟前头飘着细小缥缈的一缕烟气。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脚步阵阵。一阵脚步声打医院里走了出来,然后停下。 似乎是停在了他身后,不动了,没了声音。 方谕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怔。 陈桑嘉站在他后面,长发被风吹动,半头花白。 方谕赶紧站起来。他无措地夹着烟头,背过身,下意识地把烟藏在身后,朝陈桑嘉尴尬地笑笑:“阿姨。” 陈桑嘉没说话,只是望着他,发红的眼眶里是一双半怨毒半不解的眼睛。 方谕等了好半天,她都不说话。 方谕尴尬了会儿,讪讪解释:“阿姨,我没有想上去,我就是……就是有点担心,才在这儿晃了会儿。您放心,我不会上去的,我……我也不是有意打扰的,我这就走。” 他回身拿起地上的纸巾,把烟头包起来,匆匆朝她弯了弯身,转身就耸着肩膀,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就走。 “站住。” 走出去了几步,陈桑嘉叫住了他。 方谕停住脚步。 他扭过头来,脸上五官紧绷,嘴巴都绷紧着,紧张发怵地望着她。 陈桑嘉五味杂陈。 说她不恨他,那是假的。 她知道陈舷喜欢他,喜欢得能为这人做到这个地步。她知道喜欢谁是陈舷的自由,可她一想到陈舷是为了眼前这人才变成这样,变得整晚整晚睡不好,又神志不清的样子,她就没法不去恨。 喜欢的如果不是方谕,是个其他人,也不会这样。 “阿姨?” 方谕小心翼翼地叫她。她回过神,又看见他小心翼翼的一张脸。 陈桑嘉皱着眉说:“粥粥醒了,他要见你。” 方谕一怔。 * 住院部。 陈舷躺在床上,动了动枯瘦的手指。 醒来已经小半天了,不知道陈白元给他输的是什么药,但陈舷恢复了些力气。五根指头已经可以动了,他又动了动胳膊。 胳膊也能动了。 陈舷端起两只手,把没输液的那只手伸开五指,搞抬起来,对向窗户外面。外面在飘雪,陈舷躺在床上,对着窗外虚抓了一把。 什么都没抓到。 他重重把手砸回在软乎乎的床被上,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气息,望着风雪发了会儿呆。 半晌,他低下头,看见床边有一排开关。陈舷伸手碰了碰,研究了会儿,摁了个按钮,他上半身的床忽然抬起来四十五度。 是智能床。 还挺高级。 陈舷没什么波澜。这些年为了治病,他吃了太多精神性药物,情绪上鲜少会有什么波澜了。 除非被刺激到。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打开了。陈舷抬头一看,陈桑嘉回来了。 方谕从她身后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件黑色外套,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高领的黑色毛衣。像个被家长领进陌生家里的小孩,方谕一进门就往后退了两步,缩着脖子,无措又紧张地站在门口,望着他。 方谕还是头一次这么看他。 陈舷望着他。 这是他十九岁时费了半条命保下来的人。他看着方谕想,这是终于知道十八岁那年有多鲜血淋漓的方谕。 陈桑嘉说:“方谕我带来了,粥粥。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陈舷回过神来。 他说:“你出去吧,妈,我跟他单独说几句。” 陈桑嘉眉头一皱:“不……” “就两句话。”陈舷苍白地笑了笑,“没事的,妈,就只说两句话。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再说,有什么事,我会喊你。” 陈舷十分坚持,陈桑嘉拒绝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她看看陈舷又看看方谕,没什么办法,只叹了口气。 “有事就喊妈。” 她说,转身离开。临走前她还不忘狠狠瞪方谕一眼。 门吱呀关上。 病房里安静下来。 方谕站在那儿,一步都没动,眼神闪烁地看着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过来呀,”陈舷轻轻叫他,“你站那儿,听不到我说话的。” 方谕踌躇片刻,抬脚走了过来。 他脚步缓慢,一步一步都好像拖着什么重物,好半天才走到陈舷床边。 “哥。”他哑声叫他。 陈舷才看见他红了的眼眶,红了大半边的脸,像被谁打过一巴掌似的。 陈舷问他:“谁打你了?” 方谕摇摇头:“没事。” 他说完这句,忽然掉了两滴眼泪。 “……哭什么,”陈舷苦笑着,“我还没说两句话呢,你怎么就哭了?” 方谕没说话,眼泪越掉越多,哭得更凶了。 陈舷望着他哭红的双眼,心上麻木得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心痛也没有欣慰——连欣慰他终于看见了真相的心情都没有。 陈舷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他曾经最看不得方谕哭。 可现在他不急了,也不想了,更做不到了。 他麻木地望着方谕掉了一颗又一颗的泪,心里隐约有凉薄的嘲讽响起。现在终于知道哭了吗,知道着急了吗,知道自己做什么了吗? 陈舷沙哑地笑了声。 “别哭了,”陈舷说,“方谕,给我拿把刀来吧。” 方谕一怔:“什么?” 陈舷还是笑着看他,和大桥上那晚一样。他的笑和脸色一样平静,语气都没有任何不对。 “给我拿一把刀来吧,”陈舷重复,“你偷偷拿进来吧,这里楼层不高,估计摔不死,我只能用刀。” 方谕瞳孔骇然。 那种对陈舷的陌生感又起来了,他几乎是惊惧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哥,你说什么呢……你拿刀干什么?” “死呀。”陈舷说,“没事的,方谕,你偷偷拿进来,我会擦掉你的指纹的。到时候,就说,是我一开始就带在身上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 方谕抖声打断他,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他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不要刀……哥,不要刀,你不要刀行不行?” 他语气乞求,哭得哽咽,“有病就治病啊,你别死……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你别死啊,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出钱的,肯定会治你的,这里的治不好,我就去给你找专家号……” 陈舷望着他的脸。 方谕从来没有这么恐惧地看过他,他脸上煞白一片,呼哧呼哧地乱喘,胸腔剧烈起伏,嘴里的话七零八碎不停地说,渐渐前言不搭后语。 陈舷觉得很陌生,觉得不真实,觉得他好像不认识他。他对着他怔了会儿,觉得自己似乎该有点波澜——方谕在抓着他哭,说对不起,这一幕他等了十二年,他该高兴一点。 可他一点儿波澜都没有。陈舷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大约真的病入膏肓了,真的想死了,所以对什么都无所谓起来。 “你花了钱,对不对。”陈舷无奈地笑,“不要花钱了,救我也没用。那么多钱,你该用在刀刃上……” “有用,怎么没用!?救你就是最有用的!”方谕几乎喊了起来,“你别胡说了,我……” “你还想要我吗?” 方谕一滞。 他怔在那里,脸上的焦急突然滑稽地僵住。 陈舷还是在笑。 “你还想要我吗。”陈舷重复了一遍,“方谕,你还想要我吗。” “我要啊。”方谕说,“我当然要你……” “可我不想要你了,”陈舷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了。” 第35章 白酒 方谕再次一顿, 僵在那里。 他像被突然捅了一刀,脸色更加惨白,眼睛都颤颤巍巍。 陈舷笑出了声。 “终于, 轮到你了。”他说,“好难受,对不对?” 方谕无措地看着他。他喉结滚了滚, 张了张嘴, 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哑口无言, 也手足无措,只有眼泪落个不停。 “哥,”他颤声叫他,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对不起。” 陈舷扬着的笑意忽的一抽。 他嘴角向下撇去, 笑不出来了。 “对不起……哥,对不起。” 方谕一遍一遍地说, “对不起……” 陈舷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眶里打转的泪光, 看着他划过脸颊的眼泪,想起那天那最后一通电话。天翻地覆前的那最后一个夜里突然下起了雨,两点半的暴雨,他看见窗户底下的树被风吹得像要断了。电话里的方谕困得要死, 但还是强打着精神问他怎么了,到底笑什么,是不是又被打了。 他原本麻木的心绪突然泛起波澜。 方谕关心他的声音太有耐心了,他突然心神恍惚,心里又响起自嘲的声音。 一恍十几年过去, 他居然还是对方谕的眼泪没辙。 “……不要哭了,”陈舷说,“别哭了,不是你的错。” 方谕抓着他的手摇头,哭得好像要死了,眼泪流个没完,好像流不尽,像流血似的流。 “真的,不是你的错。”陈舷虚弱着,又低低笑起来,“可你放我走吧,小鱼。”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吃了多少钱吗。” “药比饭还贵啊……你看见我妈了没?你看见,她有多少白头发了吗。” “每天哭,每天哭,每天都在哭。” 他自言自语,一句话嘟嘟囔囔重复了好几遍,像陷在什么里面一样,“从那个学校出来,她就一直哭……哭了好多年了,也花了好多钱。把她半辈子的积蓄都吃没了,房子车子都吃没了……她本来有一辆十几万的车子的,为了吃药,她给卖了。” “她说都会好的,跟我说都会好的。可是没有好呀……我那时候,又被关起来不吃饭,又被围起来打,又饿又疼的,把胃弄出问题了。一开始是胃炎,胃炎了好几年,后来终于好了,胃炎好了,惊恐也好了,也没有经常解离了,也能记住很多事情了,应激也不犯了,就只是精神状态还不太好。” “我看不下去我妈总这么辛苦了,那会儿也终于能像个正常人生活,干脆就去找了个班上。可是工作真不好找,我学历又不好,找到最后就只能去跑业务,做销售。” “不知道低声下气地赔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酒。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些小钱,一个月能有个六七千了,想攒着,把买药以外的钱都攒着,想以后把她的车给她买回来……结果突然又开始胃疼。” “以为是胃炎,就又把药拿出来喝,然后继续去喝酒,顶着风跑业务。结果,直挺挺的就倒在酒桌上了。”陈舷吃吃笑出声来,“把我老板吓的,他们以为是把我喝死了。” 方谕没有说话,红着眼睛看着他。他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碎。 “又胃癌了。”陈舷说,“被送去医院,又检查出胃癌了。我这命真不好,日子好不容易才好起来,好不容易终于也能挣点钱,也能有点用,可一转眼就又出毛病……我妈又开始哭了,一天一天的,每天都在哭。” “我真的不想再听见她哭了。” “也不想再看见你哭了。”陈舷说,“十几年了,我早就试过了。没有我,我妈还会很有钱,也不会这个年纪就白了半个脑袋。我撑不住了,我不想再过每天都吃药的日子了……你放过我吧。” “我不要你了,我受够了……我命都差点搭给你了,够了。结束吧,我不要你还我什么了,结束吧,太烦了……你放过我吧,回意大利去吧。” “……我不走。”方谕说,“我哪儿都不去,我不走……”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也不要你在这儿。”陈舷说,“你回去。” “……” “要么,给我拿来一把刀,要么,就回意大利去。”陈舷说,“你走。” “滚。” 他声音虚弱。 可最后的简短语句仍然刀似的锐利。 江城的雪大了。 方谕没有再说话,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临到门口时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住墙,鬼使神差地在那儿僵住不动了会儿,陈舷却始终没在他身后发出任何声音。他没有像从前一样惊得大呼小叫,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扶他,问他有没有事,抓着他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方谕直起身,出了病房。关上门,他看见陈桑嘉站在门旁。方谕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连说几句礼貌场面话再走的力气都没有,转身晃悠悠地离开。他走出这一层楼,走到电梯前,没有停下,他转身推开安全出口的笨重铁门,进了楼梯间。 扶住楼梯扶手,他再也憋不住,崩溃地嚎啕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音,抓着扶手,慢慢跪了下去,头抵着冰凉的铁。 他哭得睁不开眼,一片黑暗里,看见陈舷递过来的手,看见他朝他伸出的小拇指,看见他幼稚认真地朝他嚷嚷。 【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发誓!】 【你要叫我一辈子哥!】 方谕无奈:【我以后叫你一辈子哥。】 陈舷要他继续发誓:【你以后绝对不离开我!】 【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他听见自己说,【我以后绝对不离开我哥。】 眼前发黑。 他又缺氧般的喘不上气来,仍是哭得撕心裂肺。 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是很清楚地明白,回不去了。 江城的雪和宁城的雪一样大,月亮也是同一个月亮,可是他再也回不去十四岁,陈舷也回不去十五岁。 满地血肉横飞的面目全非。 陈桑嘉打开了水房的热水器。 滚烫的热水哗啦啦地落进热水壶里。她站在热水器前,看着热水往壶里落。半晌,壶里满了,她伸手把开关关上,把水壶的盖子盖上,拎着壶转身离开。 窗外天气阴沉,走廊上打着白惨惨的顶光。她穿着件宽松毛衣,人却瘦不胜衣,衣服像挂着个衣架子一样挂在她身上。 她几乎是满头白发。 回到病房里,打开门,她看见陈舷把床抬高四十五度,歪着脑袋正在看外面发呆。 陈桑嘉给他倒了半杯热水,又倒些凉水。陈白元说喝太烫的热水也不好,她习惯了给他弄温水。 陈桑嘉把一杯温水递给他:“喝点水,粥粥。” 陈舷拿下呼吸机的氧气面罩,拿过水,小口小口地抿着喝了半杯,咳嗽几声,把水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陈桑嘉看见他眼眶发红,问他:“方谕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陈舷把氧气面罩带回脸上,“我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让他别来了。” 陈桑嘉情绪有所平衡:“你不愿意见他的话,让他别来也好。钱的话,咱们想办法还给他,不让你欠他什么。” “什么钱?” “方谕给你垫的钱呀。”陈桑嘉说,“你的手术费,检查费,这些天的住院钱,都是他出的。” 陈舷不吭声了。 他又看向外面。 “方谕,其实挺好的,”他说,“只是我不在意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在意。 他只想死。 天渐渐黑了下来,雪一下就是一天。黑天的时候白雪还在飘,离医院不远处有个夜市,一到晚上灯火通明烟气飘飘,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马西莫跑进烧烤店,抓住旁边一个店员小伙:“葳蕤间在哪儿?” “四楼。”小伙指指楼上,“四楼一上去左边第一间雅间就是。” “谢谢。” 马西莫道过谢,冲上二楼。 打开雅间的门,一股淡淡的酒味儿合着鱼贯而入的寒风就直冲鼻腔。马西莫打眼一瞧,就看见桌子上瓶瓶罐罐摆满了酒,红的白的啤的都有。方谕坐在窗边,开着窗户,边对着四楼高处不胜寒的寒风对瓶吹。 在对瓶吹白酒。 他仰头闷了很大一口。 “我的亲mio dio!” 马西莫中意文杂交地喊了耶稣,冲过去把方谕手上的剑南春夺了下来,“老板!你对瓶吹白酒?!你Hai paura di non essere in ospedale?!” 叽里咕噜的什么玩意儿。 方谕一脸迷茫又不爽地盯了他一会儿:“什么?” “你怕去不了医院吗!会酒精中毒!”马西莫重说了一遍中文,把剑南春转头往桌上一砸,又气又恼,“跑这里喝什么酒,陈先生呢?你不是一直蹲在医院楼底下等着他吗?” 方谕不说话了,他愣在那儿,眼里只剩一片呆茫。 “……老板,”马西莫伸手在他跟前挥了挥,“老板?你还好吗?” “我哥不要我了。” “什么?” “我哥不要我了。” 方谕愣愣地看着他,两行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俊秀的脸一片通红,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烁着醉意和泪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又去拿那瓶剑南春,“我哥不要我了……我哥不要我了。” 他转头去拿旁边的小酒杯。 马西莫本来想拦,一看他拿酒杯了,便收了手。 马西莫问他:“陈先生不要你了?谁说的?” “他自己说的。”方谕低着脑袋,嘟囔着往小酒杯里倒酒,“我哥不要我了……他不想要我了,唔,他不想要我了……” 方谕哽了口气,好像是呜呜咽咽地抽搭了下。 还挺可怜。 马西莫心生同情。 “他是怎么说的?”马西莫说,“老板,不用很伤心,没准……哎!!” 小酒杯倒满了,方谕却把那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拿起酒瓶子,仰头闷了起来。 “撒手!”马西莫冲上去拽他酒瓶子,“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你虚晃一枪吗!?松手啊老板,白酒不能这么喝的!!” 方谕完全不听人话了,也不松手。马西莫跟他搏斗半晌,方谕始终没松开那瓶剑南春。这人力气真是大得可以,犟得像头牛,马西莫死拽都拽不回来。 最后他扯着方谕,把他带下楼,退了还没开瓶的酒,结了账。 方谕被拉下一楼,手里还攥着剑南春。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吹冷风,又闷了几口白酒。 马西莫趁他喝醉,嘟嘟囔囔地边付钱边骂了他几句个死恋爱脑。 正在前台结账,忽然,前台小姑娘“啊”了一声。 这一“啊”,马西莫就一哆嗦,本能地发觉事情不对。 一回头,果然,方谕从台阶上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边仰头灌酒,一边摇摇晃晃七扭八歪地往外走。 马西莫炸了。 “老板!”他大叫,“老板,你回来!喝醉了你乱跑什么!” 方谕不理他。 马西莫又骂他两句,匆匆把账结了,跑着跟了出去。 “老板!” 方谕踉跄几步,停在路边。他把酒瓶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丢,伸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吭吭哧哧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拿了出来。 迎面寒风不要命似的吹,把他一脑袋毛吹得乱飞。 方谕喝得脑袋发胀,往后摇摇晃晃退了几步,站都站不稳,差点一屁股摔下去。马西莫一个箭步冲过来,眼疾手快地把他扶住,让他的屁股免了一场灾难。 “老板,”马西莫一脸命苦地求饶,“先回酒店行不行?你先回去睡觉,酒醒了再说……” “不行。”方谕拿着手机,“不行,不行……我哥睡不好觉,我也不睡,我不睡。” 他边说边把手机凑到脸上,皱起好看的脸,努力聚焦视线,手指在界面上敲了半天,才把手机解锁。 就这么点儿事,他又身子一歪。 马西莫不得不用力拉住他。 “回去玩手机行不行?”他说,“你在这儿玩手机,一会儿给你吹感冒了。” “不回。” 方谕满脸通红,眼睛发木,特别固执地抓着手机,一下一下用力点着,“不回,我不回意大利……我哪儿都不去,我要找我哥。” “我哥怎么不要我了……我怎么乱说话,我要跟我哥道歉,我得跟我哥道歉。我哥生气了……” 马西莫心累。 他想了想,又怕方谕这么闹下去,明早一酒醒,就发现自己社会性死亡。作为一个秘书,他不能让老板社会性死亡。 马西莫还是伸手去拦:“你哥做手术呢,先回酒店吧老板,你喝口水再联系。” 给你泡一杯安眠水。 加片安眠药的那种。 结果方谕抓手机的手也死紧,和那瓶剑南春一样,马西莫没能把手机抢下来。 他一戳,把一个语音戳了出去。 马西莫:“……” 方谕又戳开免提,放到耳边。 马西莫都听见那很大的嘟嘟声了。 嘟了半天,对面没接,电话在漫长的嘟嘟里自己挂了。方谕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拿下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什么,又把电话戳了出去。 还是没接。 如此三五遍,马西莫放下了些心,心说可能陈舷手机关机了,毕竟他昏迷了好几天,重病应该也没心情玩手机。 这样最好,这样他就能安心地劝方谕回酒店了。 “老板……” 他话音刚起,语音等待的忽的嘟声中断。 电话被接起来了,陈舷的声音薄弱地轻响起。 “喂。” 方谕举着手机,突然怔怔地呆在了那儿。 他不说话了,举着手机喘了几口气。 “……哥。” 半晌,他出声了,却只是小心翼翼地叫他,“哥。” 第36章 回家 陈舷没有应声。 电话那边一片沉默, 方谕哭了出来。他哭哭噎噎得哽咽不停,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哥,哥……哥, 对不起,哥……” “哥,能不能别不要我……我好好补偿你, 好不好……我有钱的, 我很有钱的,我给你买药吃, 我去给你找心理医生……能治好的,哥,都能治好的, 你别走……” 方谕越说越哭。 陈舷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终于结束了沉默。 “方谕, ”他说,“你喝酒了?” 方谕哽了下, 吸了吸鼻子:“没有。” “你喝了。”陈舷说, “你一个人吗?” 方谕抬起眼皮, 瞥了眼马西莫。 马西莫朝他无辜地眨巴眨巴眼。 方谕低下脑袋,闷闷点了点头,嗯了声:“没有别人。” 马西莫:“……” 马西莫差点气笑。 给方谕当牛做马好几年,今天被他踢出人类所属生物纲目科了。 “那给你那个助理打电话吧。”陈舷说, “我没那个身体去找你。” 方谕不说话了,沉默半天才应了声好。 “哥,”他说,“能治病吗?” “我没钱。”陈舷说。 “我有钱,我给你……” “不要你的钱。” “……” “方谕, ”陈舷低声,“你没有欠我什么。” “我是替你挡过一灾,可就算没替你挡,我也会被送进书院。那时候老陈骗我,骗我除了他我就没有家,我那时候也联系不上亲妈。我只有这一条路,有没有你,我都会这样。” 方谕急忙反驳:“不是……” 陈舷打断:“我为了救你骂过你,这次你为当年我说的话骂过我,我今天又还给你了,全都扯平了。” “结束了,方谕。”陈舷说,“别再打电话了,也不用来了。” 电话挂了。 陈舷把电话挂了。 通话断掉,回到了聊天界面。 界面里,只有寥寥几句话,是方谕大半个月前说要去给他送材料那会儿。 身前身后走过三两行人。寒风呼啸,行人们或笑着或聊着,前前后后灯火通明。热闹非常的寒夜里,方谕迷迷糊糊地又忽的觉得陈舷该在这附近,该像从前一样大咧咧地乐。 心里像被挖了块洞,方谕怔怔望着界面,身子一歪,彻底倒了下去。 “老板!” 马西莫叫着他,方谕没有回答。他沉沉跪在地上,手机摔在手边。他醉得晕晕乎乎,眼前重影阵阵。 好像下雨了,水滴在脸上不停地滑下去,可是其他地方却没淋湿。愣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又在哭。 马西莫把他拉起来,把他拉拉扯扯地拽向路边的车子,方谕目光恍惚地望着看不清的远处,好像又看见陈舷冲刺过了终点线,咋咋呼呼地绕了一大圈,兴高采烈地朝他冲了过来。 他抬抬手,朝他伸出手。 抓住了一片寒风。 方谕合上眼,眼前黑下来,终于昏昏沉沉地昏死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混混沌沌的梦。 他梦见陈舷,梦见他们还小的那时候,穿着校服一起从家里出来,一如既往地上学去。但他们没坐公交,他们一块儿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学校。 俩人没去教室。陈舷拉着他去了操场,一脑袋钻进操场边的便利店里。 等出了便利店,陈舷手里就拿着一瓶冰可乐,还有一瓶桂花乌龙。他嘻嘻哈哈地朝方谕笑着,把桂花乌龙塞给他,然后拿出手机来,面对面地和他打了个电话。 “给我讲个故事吧。”他站在他面前,对电话里说,“给我讲个故事吧,小鱼。” 陈舷慢慢没了笑意。 他的一张脸慢慢麻木空洞,眼睛深邃地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左眼眶里流下一滴。 方谕骤然惊醒。 他蹭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呼哧乱喘地气喘吁吁。他紧抓着杯子,惊惶得半晌没回过神,心脏咚咚的响。 方谕深呼吸了两口气,抹了一把脸,终于稳住心神。可宿醉的头疼转眼又上头来了,他嘶了声,前倾着弯下身,捂着脑袋。 “醒了,老板?” 方谕转头,看见马西莫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穿着西装马甲,一副业界精英的高贵模样走向他,手里还端着碗醒酒汤。 他轻车熟路地把汤放下,从床边抽出张小桌子,一抖,展开,放到他旁边的床上,然后把汤拿起来,端到他面前。 “醒酒汤。”他说,“老板,你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了吗?” 方谕脑袋疼得钻心,他实在懒得回想,也没什么印象,于是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 “你给陈先生打电话了,”马西莫说,“你求他治病,你说你出钱,陈先生说不要你的钱,还说你不欠他什么,让你以后都别打电话,也别去医院了。” 方谕伸手去拿醒酒汤的手一顿:“……” 心中有一瞬痛得一窒。方谕顿住片刻,面色如常地拿起醒酒汤,喝了一口。 方谕咽下一口汤。味道还行,他便仰头闷了半碗。直喝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像昨晚上喝的那些白酒。 自虐似的闷下一碗,方谕喘了口气。 “老板,”马西莫问他,“要我再给陈先生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吗?” “不用。”方谕把空碗还给他,“别打扰他了,他今天做检查。” “好。”马西莫点头,又想起什么。他把碗转身放到一旁柜子上,从怀里摸出来个小笔记本,“对了,老板,王律师那边昨天来了电话,说今天法院的传票应该就到央礼府了。” 醉酒后的脑子不太清醒,马西莫这么一说,方谕才慢吞吞的想起来,一个礼拜前王律师就说已经收集好证据,向宁城法院提交起诉状了。 他那时候就说法院立案估计要七天左右,到今天也的确差不多到了日子。 “一个礼拜前提交的诉状,昨天正式受理,就下发传票了。” 见他好像没反应过来,马西莫提醒他。 “我知道,我刚想起来。” 方谕掀开被子下了床,他捂着脑袋,往卫生间里走,“方真圆没动静吧?” “没接到消息,应该是没动静。” “开车去看看。传票要到了,她该闹了。” 方谕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地流下来,他洗了把脸,清醒了点儿。 马西莫抬起手腕看了眼表:“那我去开车,老板。” 他抬脚刚要走,水龙头突然被拧上。 “等一下。” 方谕叫住他,马西莫顿住脚步。 他往卫生间里一看,方谕拿起洗面奶,往手心上挤了点儿。 “陈白元给你打过电话没有?”方谕问他。 “陈医生?没有。”马西莫答,“怎么了吗,老板?” 方谕搓了两下手里的洗面奶,想了想说:“那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我哥还是想自杀,我昨天下午去找了他一趟,让他帮忙多看着点,想想办法。你打个电话,就问他,能不能把那间病房的窗户给封一下。” “他这几天没什么力气,我怕他等过几天恢复好点了,趁他妈不在就翻窗户。” 马西莫骇然,点下头,忙说:“好。” “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好。” 马西莫拿上外套和车钥匙,出门走了。 方谕洗了把脸,刷了牙,又洗了把嘴上的牙膏沫子,换了身衣服,也出门了。 马西莫已经把车停到门口。 出了门,风一吹,方谕宿醉的脑袋更疼了。 马西莫下了车,绕了过来,给他打开了副驾的门。方谕无精打采地上了副驾,拉了把安全带。 马西莫钻回主驾驶座上,从他手上拿过安全带,替他插进了卡槽里——方谕一直这样,有了名气以后,那叫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尊贵,从来车门不用自己开,安全带不用自己扣,所以昨晚上喝成那样,真是史无前例。 方谕往旁边车窗上一靠,揉着脑袋。 看起来他还在宿醉头疼。 马西莫开动了车子:“我刚刚问过陈医生了,他说会封窗的,今天就会跟上边打报告。他先不和那位陈女士说,但是会把房间里的刀具都找个借口收走,找时间跟陈先生谈谈,叫你不用担心。” “好。”方谕应了声。 “他还请你也不要和陈女士多说。听说陈女士这些年操碎了心,精神也很恍惚,所以能不要告诉她,就不要告诉她。” “知道了。” 马西莫没再多说,载着他回了宁城,把车开到了央礼府楼底下。 方谕下了车。时隔将近半个月,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他心情早已和半个月前截然不同。方谕手插着兜站在楼下,仰头望着楼上,吹了好久的冷风。 宿醉之后思维混乱,脑袋一阵阵钝痛。方谕疲惫地眯了眯眼,眼中又还是清醒的。他望向三单元的门口,那里谁都没在,看热闹的人群早散去了,没人再偷偷嘟囔老陈戏剧性的死亡。 方谕往后退了两步,靠到车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的笑出声来——他居然还给这老混蛋的葬礼出了钱,方真圆居然还有脸让陈舷出钱。 想想都要笑出来。 他突然很想抽口烟,他伸手去摸放烟的衣兜,只摸到一个空荡荡的烟盒的时候,方谕沉默了瞬,才想起昨天在医院门口已经把烟抽完。 他把空了的烟盒拿出兜,扔到垃圾桶里:“走。” 马西莫跟上他,俩人一前一后进了三单元。 家门开着,电梯前和家门前都有几个一身黑衣戴着墨镜的健壮男人把守。见到方谕从电梯上走下来,他们朝他握住双手,弯腰示意。 方谕听见屋里传出呜咽声,他立马烦躁起来,皱紧眉啧了声。 他走进家里,果不其然,看见方真圆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 她两边坐着方谕的外公外婆,陈建衡和陈庆兰也在。 屋子里还站着几个同样一身黑衣威压十足的男人,或远或近地站在周围,紧盯着方真圆。 方谕走进来的脚步声一响,方真圆抬起头来。看见他,那双泪眼一缩。 “小鱼!” 她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失控地朝他扑过去。 方谕侧身一躲,后头一个黑衣大哥及时把她接住,不顾她歇斯底里的挣扎,将她按在沙发上坐好。 方真圆哭嚎起来,还是挣扎:“你怎么这么对我!?小鱼!我是你妈,你怎么找这么多人盯着咱家里啊,你怎么这么对妈妈!” 方谕没吭声,走到旁边一个单人沙发上。 “这都是正经安保公司的。”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前倾着身,握着双手,眼睛深邃,“我只是叫他们看住你,打电话前必须经过他们核实,外出必须跟随而已。我没有限制你的自由,也没有让他们对你用暴力。我是怎么对不住你了?” “这还不算对不住吗?”方真圆大叫,“哪儿有你这样对亲妈的……这不就是限制人身自由吗!” “你现在还能说话,我就不算限制你的人身自由。”方谕说,“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限制人身自由吗?” “不能说话,不能逃跑。挨打的时候怎么叫都没人救,被踹到胃出血,还要被关进小黑屋里,一天一天地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直到他哭着求饶,说他错了,他再也不跑了。” 方真圆一怔。 她睫毛轻颤几下,两眸闪烁着,避开方谕直勾勾的眼睛:“那不是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那个学校……” 方谕嗤笑一声:“不知道?你俩去见过的吧?” “陈舷在桥上要跳那天,他为了吓退我,拿刀比着自己的脖子。我后退的时候他说,这招对你跟老陈没用,没想到对我倒是有用。” “他在医院要跳楼的时候,不可能找得到刀。所以一定是在书院里,他还在那里的时候,你俩一定去看过。一定是那时候他求过你们带他走,你们不同意,于是他就这样,拿刀比着自己,求过你们。” “可你们俩不当回事。” 方谕眼底涌出血丝密布的恨。 他死死盯着方真圆冷汗淋漓的脸,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晦暗难明。 “为什么没当回事。”他声音喑哑,仿佛抑制着什么,“为什么没带他走……方真圆!” 他终于没压住,怒吼起来:“他都拿刀了!他都什么样了!他都想死了,为什么没带他走!!” 方真圆吓得一抖,惊恐万分地哭起来:“我不是……当时,当时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是他确实需要教育啊,那时候教官也说他还有点不听话,还是过几天……老陈虽然也心疼,可一看他还敢拿着刀对着父母比划,还敢威胁父母,就说确实还需要教育,所以就……” 方谕再他妈听不下去了,抄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抬手就往挂在墙上的婚纱照抡圆了胳膊一砸。 那是方真圆和陈胜强的婚纱照。 方真圆一声惨叫,眼瞅着婚纱照的玻璃碎裂,自己的脑袋被砸成碎花,整个一歪,随着一阵巨响,砸在地上。 “小鱼!”她失声大叫,“你干什么!” 方谕头也不回,他从茶几底下抽出柜子,找到小锤子,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他给了电视一锤子,转身又走进卧室,对着方真圆的电脑又是一锤子,最后又一个飞锤,砸碎了她卧室里的婚纱照。 陈建衡大惊失色,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赶紧拿出手机来,对着方谕拍了起来。 方谕没察觉到,还在四处又砸又打。 “小鱼!!” 方真圆跪坐在地上,痛哭起来,“白眼狼啊!我花了这么多年,费了这么多钱,就养出来一个白眼狼!!” “你爸死了,你妈我就孤身一人!你就这么欺负我!” “到底谁欺负谁?!” 方谕破口大骂。 方真圆哭声一顿,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她咬着下唇,眼睛不甘。方谕望着她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些怨毒。 方谕嗤笑出声。 他抹了把脸,莫名只觉得这一切真是越来越好笑。 “到底谁欺负你了,啊?”他说,“到底谁欺负谁啊!你知道你们两个干了什么,还有脸把他叫回来!还叫他送葬叫他付钱,还敢叫他去守灵!?你哪儿来的那么大脸,你贱不贱!!” “你老公为什么死,你不知道吗!?老天爷看不过去了!陈舷这么多年一个觉都睡不好,好好一个人被折腾成这样,你们两个畜生反倒还活得风风光光,老天爷都坐不住了!所以他死了!” “你倒好,趁着人家亲爹真死了,把他叫到葬礼上,堂而皇之地欺负他,踩了这么多脚!你要疯吗方真圆,他欠你什么了!你要这么欺负他!我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替他抽你几巴掌!!” 方真圆脸一白。 他外婆脸一青,腾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你怎么能打亲妈……” “你闭上嘴!”方谕气得脸上充血,脖子上爆满青筋,他指着方真圆,“你口口声声说他当年耽误我,方真圆,你知不知道高中的一级运动员证多难考!?” “我们把他毁了!你知不知道!” “他本来可以很好的!他也是个天才!!他一个游泳的特长生,他跑去跳江!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想活了,他被你欺负得一点儿都不想活了!” “你到底多没良心!你装什么装啊,你以为哭一哭大家都会可怜你吗!你以为哭一哭事情就全都没发生吗!?” “你差点杀了个人!你把一个人毁了!” 方真圆被骂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你说什么?”她说,“你对我骂什么,我是你妈!我还不是为了你……” “闭嘴!又为了我!”方谕声嘶力竭,“你还要拿我当借口到什么时候?!” “我本来就是为了你!”方真圆尖叫,“他要是好好的,老陈的遗产怎么到咱们娘俩手上!老陈怎么把你当亲儿子!他能怎么把我们当一家人!!” 方谕脑子一嗡。 一瞬间,手比脑子快。 他冲过去,一巴掌狠狠扇到方真圆脸上。啪地一声响,余音绕梁。 方真圆碰的倒地,捂着脸。四周惊叫骤起,外公外婆簇拥而上,把她抱起来。方真圆被翻过来,她半张脸已经红肿,嘴角沁着血。 她气喘吁吁地抬头,眼神怨毒:“你打我……?” 方谕也气喘吁吁,他们的情绪都太激动。 “打你怎么够,”他哑声,“我送你也进一个电疗所,怎么样?” 方真圆瞳孔一缩。 门口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一群人回头看去,一个快递员站在门口。 他拿起手里一个文件袋:“法院传票,方真圆在不在?” 方真圆一愣:“什么?” 须臾,她嗡嗡的脑袋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回头望向方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告我了?”她歇斯底里地崩溃了,“你真的告我了!?” 方谕冷若冰霜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方真圆脸色惨白。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门口的快递员。她从他手上夺下文件袋,整个人哆嗦个不停,手上没力气,抖了半天都没把文件的红条撕下来。 好半天,她才扯开文件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纸。 法院传票。 文件顶头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两行字。 合海市宁城区人民法院 传票 案号、案由、她的住址,都写的清清楚楚。 传唤人那栏写着她的名字:方真圆,传唤事由写着开庭,连审判法庭都定了下来,是第八审判庭。 方真圆脸色刷的惨白。她往后踉踉跄跄两步,两腿霎时发软,抓着传票,扑通又跌坐在地上。她耳畔嗡鸣作响起来,好半天才回过神。她回头,红着眼眶望向方谕,就看见花了十几年养大的孩子依然冷眼望着她。 仿佛她不是他的母亲,是他的仇人。 “……你告我,”方真圆喊,“你真的告我!?” “我为你费心费力这么多年,我是在为了你铺路!你这个白眼狼!!”她说,“就为了外人家的孩子,你连你亲妈都告!本来这事儿谁都没有过问了,谁都没说什么!本来都已经过去了!!” “我过不去。” “你有什么可过不去的,为了一个外人家的孩子,你连自己亲妈都告!?” “对,”方谕说,“我就是过不去,我就要为了这件事逼死你。” 方真圆一哽,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没法过得去,陈舷比你对我更好。”方谕也望着她,“我有良心,方真圆,我做不到不管这件事,我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差点把人弄死,还能轻飘飘地把这一页翻过去。” “你现在害怕,是应该的。” “你也不用要求我把这里的人撤掉,他们还会看着你。”方谕扭扭头,望向屋子里这圈黑衣安保,“我知道你又蠢又坏,你想给陈舷打电话,想去医院里闹事,对吧?” “你得刺激他啊,你知道他有病,你得刺激他犯病,刺激他去死,不然他手上的遗产怎么办,对不对?” 方真圆连忙说:“我没有……” 方谕冷笑了声,骂她了句骗子,再不说什么,下了台阶走向门口,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小鱼!”方真圆哭着叫他,“小鱼!回来!你回来啊!你撤诉啊!” 方谕没有回来。 马西莫跟着跑了出去,两人离开了。 方真圆再控制不住,手里攥着法院的传票,失声痛哭。 她哭了很久。 她哭得上不来气,心中越发不能理解,只觉得一腔真心喂了狗,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全都不如拿去卖钱——她那样努力地栽培他,努力地养着他,给他花钱。 她嫁给老陈,因为老陈有权有势有钱,公司开的不错,至少能给方谕安稳的前程兜底。她其实并不爱他,但为了方谕,她嫁给了他。她给他争取到老陈家最好的南卧,把他从荷城的乡下带来了这里。她起早贪黑的工作,挣钱,没少他吃没少他穿,辛苦十几年,终于把他养大成人。可是有天他躲在衣柜里,抱着老陈的儿子,他被外人带坏了,他被洗脑了,他跟她作对。 方谕让她伤心了,但是她依然坚信不是他的错。她把他送出国,痛恨害惨了他的这个外人——老陈如果没有亲儿子,只有方谕,他肯定会愿意给他花更多钱,方谕也不会受他这种歪门邪道影响,跟她作对。 经年累月,恨意更甚。 方谕再也没回过家了,他开始对她冷淡。 都怪陈舷。 方谕本来是她的乖儿子。 本来不会有这些事! 他们一直好好的,方谕很听话成绩好,跟她也很好,小时候还为她挡过周延的拳头!全都是陈舷——陈舷把他带坏了! 他还说陈舷比她对他更好,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比亲妈对孩子更好的人! 她痛彻心扉,哭得越发难过。她的父母围在她身边,宽慰着她。安保公司的人却也围在两侧,监视着她,以防她做出什么。 她缓了很久,都没缓过神来。就这样时间一晃两三个小时后,她的手机嗡了一声。 陈建衡手机也响了。他拿起来,就见居然是方谕发来了一个视频。 点开一看,视频里是老陈半月前立在山上的坟墓。方谕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把雕刻刀,对着老陈的墓碑忙活了会儿。 他起身来,把雕刻刀随手一扔。 就见老陈墓碑上的“亲父陈胜强之墓”的字两边上,被他用雕刻刀刻下两个大字。 【畜生】 方谕轻飘飘地走出画面,只留被划花的墓碑。碑上大字显眼,但空出了老陈的名字。只是“亲父”两个字被“畜生”霸占上,划得花了一片。 “这才算愧疚。” 画面外,方谕冷声,“留遗产算什么,有本事别安生的死。” 第37章 眼睛 陈舷并不知道方谕干了什么。 事实上, 方谕也没打算跟他说。 站在老陈坟头的山上,拍完了视频,方谕默默地转头, 又把丢到枯草丛里的雕刻刀捡了回来。他甩甩上边的泥土,从兜里掏出帕子,把它擦干净, 又放回盒子里, 揣好了。 好歹是几十万的金贵东西。 “要把视频发给陈医生吗?”马西莫问他。 “不用。”方谕掏出刚在山脚下买的烟,抽出一根, 给自己点上,“跟他们家没关系,这都是早就该做的事。” 马西莫提醒他:“老板, 别在山上抽烟。一个不注意就山火了喔,到时候你就得去局子里睡几天了。” 方谕沉默了下, 把烟掐了。 他转手把灭了的烟递给马西莫。马西莫接过来,又掐几下, 确定没在燃了, 才放回到一个烟盒里, 准备下山再扔。 “真的不发给陈医生吗?”马西莫又问他一遍。 “不用。”方谕说。 “已经对伯母提起诉讼的事情呢?”马西莫说,“这个案件多少跟陈先生有关系。王律师说了,陈先生算案件主体,就算他不是原告, 也必须知会本人。” 方谕想想也是,就算他不出庭,这事儿也跟他有关系。 “那你跟陈白元说一声吧,让他找个机会告诉他。”方谕嘟囔着,“估计他又要觉得我烦了。” “好。” 方谕拿出手机来, 没有再说话,低头搜起了这些天杀的书院学校。 过去十好几年里,这种学校残害了数不尽的青少年,受害者层出不穷,远不止陈舷一个人。网上有很多痕迹,有受害者们留下的自白与求救,甚至是绝笔。 有人在留下这些文字后,毫不犹豫的自.杀。 方谕点开最上面,有几百万赞的第一条。 【我已经没法回到正常生活了。】 【我每次闭上眼,都只能看见那天。我准备去上学的那天,我妈突然一反常态,非要我留在家里,然后他们就上门来了,是一群虎背熊腰穿着一身黑的男人。他们把我扯下楼,要把我塞进车里。我不愿意,离我最近的那个男的朝着我的脸就是一拳头。】 【我被带走了,带进无穷无尽的地狱里。】 【车子开了很久,我望着外面越来越偏的路,慌得不知所措,又不敢说话,我脸上还在疼。最后到了学校,我下了车,看见外面的栅栏很高很高,一根一根栏杆都离得很近,我可能连手都伸不出去,最上头也全是尖刺,围着一圈一圈的铁丝,我后来才知道那些铁丝能通电,是电网。】 【我被带进黑漆漆的宿舍里,他们拿走了我的手机,让我换上衣服。虽然搜过身了,但是他们怕我还贴身藏着通讯设备,就站在门口盯着我,叫我换衣服。我说我要自己换好,不要盯着我看,他们过来又给了我一拳头。我流了好多鼻血,他们不让我去洗,也不给我纸擦,只盯着我用手抹血,说,换衣服。】 【太疼了,我不敢再说话了。我换上了衣服,他们还让我把内裤也换掉。我一件一件,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了,一件都没有留。宿舍里有三个教官盯着我,还有其他八个舍友。好多双眼睛盯在我身上,空气很冷,我把最后一件脱下来,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在农村看过的那只猴子的表演。】 【那时候,我跟着我奶奶生活,有时候她带我去早市赶集。市集上时不时会有一个老头用锁链来拴着两只猴子表演,脏兮兮的锁链生了锈,把猴子的脖子都拴红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都围着看,看那两个猴子被老头呼来喝去扯来扯去,穿上滑稽的白裙子转圈,骑着小自行车转圈。周围人哄堂大笑,鼓掌,往老头的破碗里扔零钱钢镚,又笑话猴子两颊上夸张的腮红。】 【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只猴子,是被铁链拴着的畜生,我正在被观众围观,他们要看着我穿上滑稽的白裙子转圈,要看我被扯着锁链拽回去,被老头打一巴掌。教官把我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最后终于让我穿上了“校服”。校服是他给的,一身迷彩服,我又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一件一件穿了上去。】 【这只是个开始,我打这些字的时候手在发抖。我写的这些会前言不搭后语,因为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敢回想那时的事。那是个监狱,又还远不如监狱,没人有自由没人有隐私,为了治好“网瘾”,他们把我拽进漆黑的屋子里,把我锁在一张像去看牙医时会躺下的床上,然后把我五花大绑。】 【他们拿来电击的东西,有把一端绑在我身上,一端连着机器的。也有的拿在手上,是个像电熨斗的东西。如果我疼得不出声不回答,或者跟他们犟嘴,就用那个摁在我身上,他们管这叫“加大马力”。】 【现在我的身上还残留着痕迹,这就是他们的教育。他们向我的父母保证会把我教育成听话的小孩,方法就是让我活得猪狗不如然后屈服。我第一天去的时候宿舍里就少一个人,宿舍是十人间,所有人蚂蚁一样挤在一起,过道特别窄。那天留在宿舍里的只有八个,算上我才九个。】 【后来我才知道,不在的那一个是在禁闭室里。因为他不听话,被关到禁闭室里呆了三天。教官们会进去教育他,然后再出来。说白了,就是不给吃喝还要挨打,他们说这是“教育”。】 【等他出来,他脸上都呆滞了。我也差不多,为了让我听话,他们除了电击,还会殴打。打晕了就泼水,醒了就继续打,死不认错就往鼻子里灌辣椒水,直到我哭着说错了再也不了。那会儿我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又怕挨打,硬挺着又爬起来,跪下向他们磕头,我说我错了我以后会乖乖听话。】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人了,我是条摇尾乞怜的狗。我疼的动都动不了,却能硬挤出下跪的力气。】 【我终于出来了,我学会乖乖听话了。我爸妈很满意,出校的那天,我一脸麻木呆滞,像我那个从禁闭室里出来的舍友。可是我妈特别高兴,她拉着我说好了好了,终于好了。到底好什么了呢?我从前又哪里不好了呢?我后来想了很久,怎么都想不起来我之前到底怎么了。】 【后来我问我从前的兄弟,他哭了,两百斤的胖子哭得像狗,他拉着我哭,说没有没有,驹哥你什么都没错。】 【他说我成绩中等,但是打游戏很厉害,他说我是国服什么来着,说我是个很有名气的主播。三个月前,国内第一的战队叫我去青训,说会给我开工资,那几乎是和我爸一个月差不多的工资。我说我想去试试,我爸妈不同意,就开始哭,说我被骗了,说那些是邪门歪道,然后把我送进了“全封闭军事管理”学校里,去“改正”。】 【我坐在电脑前发呆,我现在也坐在电脑前发呆。我朋友说的好像是真的,我偷偷又打开了电脑,打开了游戏。打开的时候我浑身都在抖,耳边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恐吓我,有人拽着我的耳朵掐着我的脖子,问我错没错,知不知道错了。我浑身上下都疼,好像还没从那个学校里走出来。】 【游戏自动记住密码,自动登陆了,有很多好友在游戏里给我发来消息,问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上游戏,都从国服榜上掉下来了。】 【有人说不行啊哥这个角色舍你其谁,除了你都没什么人玩。有人说哥哥你先别打让我在国服榜上待一会儿,你过两个礼拜再给我挤下去;有人问我是不是去青训了,有人说我被收手机电脑了吧,哈哈哈。】 【还有很多人问我怎么了,怎么视频也不发了,直播也鸽掉了。他们问我出什么事了吗?严重吗?】 【我没有回,一个都没有回。我打开个人主页,我最常用的角色还挂在我的主页上。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漂亮的鱼尾裙,两条腿也是鱼尾,手里却有一把装饰可爱但是杀气凌人的斧子,天蓝色的头发像海浪。我对着她发呆,她弯着眼睛看着我,待机的台词说了一句又一句。】 【她说小看女人是会吃大亏的,她说就算是漂亮的人鱼,武器也可以是一把大斧头,她说裙子不会成为自由的枷锁。都是很耳熟的台词,我依稀记得我听过许多许多次了,可又好像第一次听似的。我对她发了很久的呆,一直没退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忽然笑意浅了很多。】 【“朋友,”她对我说,“你还好吗?”】 【我突然愣住了。我看着她,她的笑容还是一如往常。我却突然惊慌失措,我好像不认识她了,我一点都不认得她,她的关切只让我觉得恐怖。我看着她,只想得起来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电击的疼火烧似的烙在我心上。】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闭眼便是像头被检疫的猪一样被五花大绑在床上的那时。已经两年了,我一直没有睡个好觉。我后来再也承受不住了,我开始发疯似的朝我父母喊,我去厨房拿了菜刀想杀人,可最后也只是胡喊一通后砸了电脑。】 【我开始一天一天活在恐慌和绝望里。我兄弟看我再也没笑过,就说,不开心就玩会儿游戏吧,他说驹哥你以前最喜欢海梨尔了。】 【我说谁是海梨尔?】 【他怔住,愣愣地看着我。他说是你拿了三年国服的那个打野角色啊,你把她海报都贴了一墙。】 【我不记得,我回家的时候没看到,可能是我妈撕掉了吧。】 【我兄弟说打游戏能开心,可是我打开游戏只能发呆。我再也没有开过一把游戏,我放在匹配键上的手一直发抖。我再也玩不了游戏了,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在那个地方被换成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半个月前我彻底卸了它,再也没见过海梨尔。】 【我爸妈说我又不听话了,我总是坐在房间里发呆,学也不去上,他们说我像个什么样子。我爸想把我再送回去,我听了之后吓得浑身发抖,这次真的去厨房拿了菜刀,对着他挥,对着他大喊大叫。我真的砍了他的胳膊,我妈吓得报了警。】 【幸好,还有好的警察叔叔,负责做笔录的刘警官听完我爸妈的话以后,没有批评我。他带着我去了医院,见了心理医生,我才知道我已经重度抑郁,还有应激障碍。我拿到诊断书的时候内心毫无波澜,只想笑。我已经记不起来之前很多事了,心理医生说是正常的,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我只是突然想,我是不是原来可以很好的。我可以去青训,可以去训练,可以去比赛,没准这会儿已经到了二队一队候补什么的,会不会已经能上场比赛去了?我会站在灯光底下,能看见观众席上的灯牌吧?也能心无芥蒂地直视海梨尔的眼睛吧?】 【我再也没办法去看海梨尔的眼睛。】 【我再也没有从前的雄心斗志,再也没有往日的勇敢自由,我只能在她那大海般的眼睛里,看见我深邃的恐惧。】 【不过海梨尔还可以一直活着,一直自由。】 【而我,我想从那个学校里逃出来,我想要真正的解脱。】 【我没有办法再看你的眼睛,我得离开了,但我依然爱你。】 【继续自由吧,海梨尔。】 方谕往下拉,置顶评论的第一条,是这个作者自己。 如海一样自由:我是正文里原作者提到的“兄弟”。很遗憾地通知各位粉丝,《自由之战》主播“海橘子”谷驹在2019年4月1日离世了,留下了遗书,将在三天后进行海葬,钱款由我的班级师生、及另一平台的粉丝们进行了募捐。非常感谢大家的帮助,因为海橘子直播以及打单子挣下的所有钱款都被他的父母取走了。后续我也会和老师沟通,看有没有机会向他的父母提起诉讼。但还有一句话,我想橘哥一定是想告诉各位的:如果有机会,希望各位可以多尝试冷门角色海梨尔,虽然容错低难度高,但她是一个很厉害的打野。 方谕手指僵在第一条这儿,良久。 死亡是过于沉重的字眼,哪怕对方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手指沉重,好半天都动不了,胸腔里像压了块石头。 好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往下拉了拉,看见许多人在下面发了蜡烛怀念,发了截图和一些视频。 是一些这人出事前直播和趁着假日去活动的照片和视频,真是个活力四射的人,每一张都挂着笑脸,给每个粉丝签名,还笑着对搞抽象搞到自己脸上来的粉丝说你差不多得了,看见女粉又夸她很漂亮,嘱咐她早点回家。 他好像看见陈舷了,十几年前他也是这样。怎么都不生气,一直笑着。 【我只是突然想,我是不是原来可以很好的。】 【我只能在她那大海般的眼睛里,看见我深邃的恐惧。】 方谕僵硬地又上划,在他最后的字里行间恍惚一瞬,想起半个月前在殡仪馆的停车场前,他在那里叫住了陈舷。 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于是陈舷也几乎是惶恐地望向了他。 【我没有办法再看你的眼睛,我得离开了,但我依然爱你。】 【继续自由吧,海梨尔。】 方谕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又点开微信,再次给陈舷打了语音。 陈舷再次一直没接。 方谕攥紧左手,指尖用力得发白,直抠进皮肉里,四周呼啸的冬风越来越冷,嘟嘟声持久不断。他垂了垂眸,望向脚边的石头,正以为陈舷不会接起电话时,电话通了。 陈舷不耐烦的声音从那边响起:“你有完吗。” 方谕哽了下。 “我会走的。”他说。 陈舷一愣:“什么?” “你要是不想再见我,我可以走。如果跟我一刀两断,再也不见,对你最好的话,我可以消失。” 陈舷没说话。 电话里一片沉默。 “你听我说,陈舷,”方谕说,“我欠你很多。” “……” 陈舷还是没说话,但方谕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会回意大利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出现了。但我的钱,你拿去吧,没有你的话,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钱。” “拿去治病,好吗。”方谕说,“老方家那些人绝对不会再烦到你了,你把病治好,以后好好的去生活,什么都不用怕,也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想解脱,可我不想让你死。” 陈舷没说话。 “我不想活。”他还是说,“你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方谕说,“我只是告诉你,我会这样做。” 他顿了顿,又问他,“我走以后,你会去死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舷冷声放下这句,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方谕脸色僵住,没来得及反应,语音界面就消失不见,又回到了聊天界面上。 没有几句交流的聊天界面。 方谕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出来。一口气息化作缥缈的白气,慢悠悠浮向天空,然后消散。 第38章 玫瑰树(上) 对着聊天界面, 陈舷亦是良久无言。 陈舷下意识往上拉了拉,只一下就拉到了头。 方谕换了手机,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微信。连网线里的东西都如此物是人非, 陈舷找不到半点儿十几年前的记录。 他握紧手机。 【我会走的。】 【你要是不想再见我,我可以走。】 方谕刚说的两句话在陈舷脑子里一遍一遍绕了起来。陈舷脑袋隐隐作痛,又笑出声来, 不是因为方谕, 是因为自己。 他突然看不明白自己。在桥上迟迟不跳,犹犹豫豫等着方谕的是他, 他来之后说还爱他的是他;被救起来以后说不要的是他,赶他走的也是他。 做出这么出尔反尔的事,方谕没怪他, 反而说他可以走。 陈舷又突然不甘心。 真要走吗。 说让你走,你就真走吗。 他握着手机, 心神难宁。 他看不明白自己。 真是个精神病。 胃一下子就绞痛起来。陈舷伸手捂了捂肚子。 “粥粥。” 听到声音,陈舷迅速锁上手机, 反手把它摁在腿上。他抬头, 陈桑嘉手里拿着张单子, 朝他走了过来。 陈舷一脸无事的笑笑:“怎么了?” “进去做胃镜了。”她说,“我推你去吧。” “好。” 陈桑嘉把他推到消化内镜中心里。 胃镜做得难受,但也快,十几分钟以后陈舷就又出来了。这胃镜检查他做得烧心, 喉咙里发麻,扶着床边干呕了好一会儿。 陈桑嘉帮他拍了好久的后背顺气。 等陈舷终于好过来不少,陈桑嘉把他扶到了轮椅上。陈舷这两天毫无力气,出来做检查只能坐轮椅移动。 检查要下午才出结果,陈桑嘉就把他先推回病房去, 将他扶着回了床上。陈舷已经不用呼吸机了,医护们在今早给他撤去了机器。 陈桑嘉说,下午就她自己去拿检查报告,陈舷在病房里呆着就行。 陈舷说好。 陈桑嘉想了想,又不太放心:“我叫个护士来盯着你吧。” “……为什么?” “你又跑了的话,怎么办呢。”陈桑嘉喃喃,“为什么从医院跑了,粥粥?” 陈舷没吭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小叔叔说,老陈死了,方真圆给你打的电话,你才过去的。你怎么不跟妈妈说,干嘛自己一个人跑过去?” 陈舷还是没说话。陈桑嘉心疼不解地望着他,陈舷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低下头,半坐在病床上,抠起两手的指甲来。 “她那么说,叫你过去,就是要欺负你呀。”陈桑嘉痛心至极,“你傻呀,粥粥,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去,不就是送上门给人家欺负吗。你看看你……才几天,就被折腾成那样?” 她说着说着,又抹起眼泪来,声音哽咽。 她一哭出声,陈舷心脏一揪。他还是最受不了陈桑嘉哭,就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陈舷才会一直想死。 “我不会跑了。”他只能说,“别哭了,妈,我不会跑了。” 陈桑嘉低头抹了两下眼泪:“那为什么要跑?” “我就是……”陈舷磕巴了下,“没什么,就是,想去最后看一眼。” 看一眼方谕。 再看一眼方谕就死,他本是这么打算的。 “有什么好看的,就不该给他送终。”陈桑嘉低低地骂,“丢路边喂狗得了。” 陈舷苦笑:“是没什么好看的。” 房门被敲响,陈白元走了进来。他关上门,脸色晦暗不明又欲言又止地盯着陈舷。像是对他毫无办法,又颇不甘心。 陈桑嘉见他脸色不对,疑惑道:“小白,怎么了?” “没什么,”陈白元拿出个单子来,递给陈桑嘉,“加点新药,姨,你去药房开了吧。” “好好。” 陈桑嘉连声应着。开药的事她不敢怠慢,连忙从包里拿出手机跟钱包就去。 可在拿出钱包的时候,她犹豫了。 陈舷朝她望了一眼,就见她拿着钱包不知所措。 “拿着去吧。” 陈白元打破沉默,“方谕不会马上要我们还钱的,先让表哥扛过这段再说。之后要是过意不去,再慢慢还他。” 陈桑嘉干涩地笑笑:“说的也是。那,那我先花他的。” 她将钱包拿好,离开了病房。 门吱呀关上,陈桑嘉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 等她的脚步消失在耳畔,陈白元脸一拉,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这回黑得乌云密布。他回头,给了陈舷一眼刀,腾腾朝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我本来都不想说你,”陈白元说,“我给你做完手术当晚,陈建衡就来问我,为什么陈舷给我定了墓地。” “……咳。” “哥,你真是我好表哥,”陈白元让他气笑了,“你打算去死,给自己定了墓地,又怕殡仪馆看见你是往死者那边填了自己的信息,怕他们报警求助,会坏你的事,就把我写成死者,是不是?” 陈舷声音弱弱:“那不是确实……怕节外生枝。再说了,你这在医院工作的,也不会怕这种晦气事。我就是想着,等我死了,他们给我收尸,发现人不对,到时候改个死者信息就行了,也不会有多少麻烦……” 他是真的想死。 陈白元喉头一哽,没脾气了:“算了,好歹把你救回来了,这点儿求死没成的事儿,我就不怪你了。”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昨天找过我了。” “……” 草。 他打小报告。 这人怎么这样。 “你还想死吗?”陈白元说,“表哥,为什么要死?” 陈白元语气里没有责问,只是对他不解又难过。 “我想解脱。”陈舷不知是第几次这样说,“我都十几年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别救我了,你给我留个窗户吧。” 他知道会封窗,十几年前他住院的时候就是这样,出院后回家里也是这样。所有人都怕他寻死,连桌角都磨平了,套上了拆不下来的软绵绵的保护套,连笔都没给他留一根,窗户外更是封的死死的。 “你死了的话,三姨怎么办?表哥,她最放不下你。你要是死了,她或许就跟着自.杀了。” 陈舷沉默半晌。 陈舷说:“她现在天天哭。我不想再听她一直哭了,也不想再看她伤心了。” “所以你就要让她像你一样天天做噩梦。” 陈舷一下子哑口无言。 “哥,我知道你不容易。”陈白元叹着气,“我也理解你,死的确算是解脱。对你这种受过摧残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解脱。我知道,你大概是看着周围人都在哭,都在因为你痛苦,所以才更想结束。” “你想自己解脱,也想要大家都解脱。” “可是时间不会因为谁死就清零,这又不是游戏,想从头开始只需要清档就可以。” “你离开,别人不会解脱的。”陈白元说,“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分给了其他人。” 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分给了其他人。 陈舷被这句话震得脑子一白。他怔怔抬头,只看见陈白元凝重的眼睛。 “我理解你想死,这时候我或许也该说,如果死对你来说最好的话,我接受——但我个人来说,哥,我不能接受,我不想你死。” “你是我哥。”他说,“虽然后来你被老陈带走了,好长时间我都没见过你,但你是我哥,小时候过年,你还偷偷带着我出去放鞭炮,你是我最好的哥。” “我心疼你,你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陈白元说完就站起来,在陈舷猝不及防红了眼眶的视线里,他慢悠悠走到窗户边上,抬手摸了摸窗框,随后走回到他床边,看了眼他身边运作的仪器,然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哦对,方谕那个助理给我打电话了。” “他跟我说,方谕把方真圆告了。因为是为你的事上诉的,你算案件主体,有知情权,所以要我知会你一声。” 陈舷愣了瞬:“什么?” 他告了方真圆? 他告了亲妈? “但是这件事不会劳烦到你,他说方谕找的律师会全权代理,不用你出场,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如果后续胜诉拿到了赔偿金,他会全部给你。” 陈舷沉默。 他心里难得起了些波澜,难得心里五味杂陈。方谕知道了他这些往事,陈舷知道他会做些什么,或许是跟老方家大吵一架,或许是回家大闹一通,但没想到他竟然会状告亲妈。 想到这一茬,陈舷恍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于是问了句:“方真圆,来过吗?” “医院吗?”陈白元说,“还真没有,就只有你被救护车拉过来那天来了,后来被方谕那个助理拽出去了,之后再也没来过。也是方谕干的吧,我看他挺有钱的,应该是叫人把老方家那边看的很死,才没人过来闹事。” 陈舷不说话了。 陈白元说完这些话就走了,临走前他说,哥,你再好好想想。 陈舷随口敷衍着应下。 他心乱如麻,坐在床上放空了好半天。 不久,陈桑嘉回来了,带着一堆新药。她说等下午胃镜的检查结果出来,把单子送去消化科,到时候就顺便问问医生怎么吃。 她又说外头没下雪,真难得。 陈舷点点头,没说什么。 胃镜之后两三个小时都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喝水。陈舷口干舌燥地躺在床上,胃里又一阵阵作痛,胃镜的不适感也依然在。 他把床放了下去,躲在被子里,蒙着脑袋瑟缩起来,自己揉着肚子,疼得暗暗咬着牙,脑子里却始终留着陈白元那句“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留给了其他人”。 一句话让他心神不宁,陈舷闭上眼想睡一会儿,可一闭眼就想起电话里方谕的声音。 他说他会走,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说他会走的,说你觉得这样最好的话我就走。那声音平静坦然,好像已经释然,陈舷心里头就陡然升起一股毫无道理的恨,一遍一遍地问着他凭什么,但是没有回答。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见那些暗无天日的折磨。 他梦见伸手不见五指的禁闭室,梦见他被掐着脖子殴打,梦见他们把摁在地上灌辣椒水。不知谁的膝盖压在他的胸膛上,重得他喘不上气。他想尖叫想呼救,可四肢全被摁着,嘴巴里呛着辣椒水。 直到陈桑嘉发现他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呻.吟低叫,连忙把他叫醒。 陈舷冷汗淋漓地惊醒,恐惧地看着她的眼睛,气喘吁吁。 “又做梦了吗?” 陈桑嘉摸摸他的脸,长年累月因为做工而生满老茧的手心粗糙地从他皮肉上抚过,“粥粥,是不是又做梦了?” 陈舷怕她伤心,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最后还是流了眼泪,泪水从眼眶里落下去,落到发丝间。 陈桑嘉俯身抱住他,她浑身发抖,捂着他的脑袋,说没关系,不怕了。 她一遍一遍地说,说没关系不怕了,没关系不怕了,你不在那儿了,你不在那儿了。 陈舷呆呆望着天花板,感到陈桑嘉抱他抱得好用力,好像怕他消失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问:“妈,我要是哪天死了,你怎么办?” “不会死的!” 陈桑嘉失控地喊出来。她从他身上起身,满脸恐惧的眼泪。她捧着他的脸,泪如雨下,“不会死的,不要怕……粥粥,不怕,妈在这儿,你肯定会没事的……我们好过一次,就能好第二次,能好第三次第四次,别害怕,别害怕……” 陈桑嘉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肩膀剧烈起伏起来。 她的眼泪砸在陈舷脸上几滴。陈舷失神地望着她,半晌,死死抓住身旁的被角。 他突然开始犹豫了,半个月前的决心在母亲的眼泪里风雨飘摇。 陈桑嘉抱着他哭了半天,又担心他,大半个下午都没走,守在床边一动不动。 陈舷看着她再次通红好久的眼睛,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泛起涟漪来。他想起江宁大桥呼啸的夜风,想到那时黑暗得无边无际的湖水。 陈舷缓过来好些,拉着她的手安慰了几句,陈桑嘉才也缓过神来,放下了心。 “你去拿检查报告吧,妈。”陈舷说,“今天不拿,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万一又得做一遍检查……我不想做胃镜了,难受。” “好,我去拿。” 陈桑嘉答应下来,出门去门诊楼拿检查去了。 她走后半个小时,房门又被拉开。陈舷扭头一看,就见方谕那个长相清秀的小助理走了进来,手里推着个小推车,推车上全是箱子。 陈舷眼睛瞪大,懵逼地看着这人特别理所当然地把推车推到病房里,然后郑重地向他一鞠躬。 “下午好,陈先生,”助理马西莫向他介绍,“这些是我们老板在找专业医生咨询后为您采购的各种食品,包括但不限于牛奶鸡蛋以及各种蔬果,还有三大箱银耳羹,老板听说银耳羹对您比较好。” 陈舷:“………………” 小助理说完就开始给他卸货,没一会儿,两大排箱子就齐整整地摆在了病房里。然后他又从兜里摸出个美工刀来,开始开箱,把东西分好类别,整齐地摆在旁边的一个储物柜里——多少是个VIP病房,这屋子里是有储物柜的。 陈舷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上上下下一通忙活:“你们老板呢?” “没有来,老板说答应您不会来了。”马西莫说,“不过,虽然不会来,但还想给您做点什么,他说想补偿您。” 陈舷没吭声,只是把他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马西莫真是有张好脸,杏眼乌黑得像浓墨。 他忙活一会儿,察觉到目光,转头看了过来,正好和陈舷视线相撞。 “怎么了吗?”马西莫问他。 “没事,”陈舷说,“你都拿走吧,我不要他的东西。” 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马西莫半点儿没有意外,立即道:“你就收下吧,陈先生,老板已经定了回意大利的机票了,他说这大概是给你买的最后一次东西。” “最后”真是个很妙的词。 这个词无声地在说“再也不会有以后”。总是让人无言以对,说不出话。 陈舷尤其这样。他沉默很久,对着那些东西叹了口气。 他再没说拒绝的话,只是目光忍不住又往马西莫身上飘了飘。 马西莫又开始忙活了,帮他把方谕买来的这些东西摆好。 真是个挺清秀的人。 陈舷忍不住又想。不像他这么骨瘦如柴,马西莫身上肌肉匀称,线条漂亮,那件西装马甲把腰线掐得正正好好。 方谕应该很喜欢这样的,不然怎么总把他带在身边。 陈舷想着,莫名心里又憋起一股奇怪的劲儿,一阵心烦,做胃镜残留的不适更厉害了些,胃也又痛起来。 陈舷揉揉肚子,拿过手机,低头把手机屏锁了又开,开了又锁,点进页面里就胡乱划拉,指尖把屏幕敲得哒哒响,心思飘在很远的地方。 “你,”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了,“你跟你们老板多久了?” “五年,”马西莫回答,“他那会儿刚成立工作室,我就去面试了。” “好,”陈舷低声说,“以后好好照顾他。” 马西莫没听出什么不对,他中文其实不太好。在欧洲,陈舷这种寒暄也挺常见,便应下说好的。 马西莫放下东西就走了,陈舷把床抬起来四十五度,半躺在床上,看着那些东西发呆。外头的天难得的晴了,夕阳西下,在地上投射出斜歪歪的橘黄色。 橘黄色照亮一半的储物柜,方谕买来的都不是速食,那些银耳羹说是银耳羹,其实是成箱成箱的银耳,还有旁的几箱大枣和白糖,都是要自己再亲自煮的。 陈舷又发呆了,中午做完胃镜没能吃东西,后来他睡着了,忘了吃药,陈桑嘉更是趴在他身上哭得伤心,也忘了这件事。 漏了一顿药,他又开始解离了。他望着储物柜,忽然听见方谕的声音。 “我明天去给你买生日蛋糕。” “我答应你了啊,以后每年都不会漏了你的。给你买蛋糕,还要给你买花。” “明天带你去海底捞过,行不行?” “还要山茶花?” “哥,我前两天查到山茶花还叫断头花的。有点晦气呀,你换个别的行不行?” “我给你买玫瑰花,红玫瑰,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方谕尾音哀求似的拉长,又有点撒娇,对着他语气温柔得委屈巴巴。他虽然长了张凶脸,对人也是淡漠,但唯独会对陈舷这样柔软。 他脸皮薄,又爱跟他撒娇,便总是红着脸把脑袋凑过来,每每这时都眼尾也发红,耳根都充血,却又很固执地盯着他看。 陈舷恍惚着越陷越深,在他湿漉漉的那双凤眼里看见自己,又看见潮水一般汹涌的不堪与恐惧。 “粥粥?” “粥粥!” 陈舷猛地回神。 病房里开了灯。陈桑嘉站在床前,手放在他肩膀上,摇了他几下,五官紧绷。 “怎么发呆了,”她说,“中午忘记吃药了吗?” 陈舷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看我这个脑子,快点吃药,”她赶忙转身去倒水,“药,药在哪儿呢……对了,在这儿在这儿。” 她把药和水端来,递给陈舷。 陈舷接过来,吃下了药。 盯着他吞下药丸,陈桑嘉松了口气。她坐到椅子上说:“你吓死我了,宝贝……” 陈舷想想也是,她回来一开灯,就看见他这么个重病病人坐在床上两眼发木地盯着空气发呆,叫都叫不回来,确实得吓一跳。 陈桑嘉望向储物柜上山似的食物:“这些东西都是谁拿来的?” “方谕。”陈舷说。 “什么!?” “他要回意大利的,说最后给我一点。”陈舷说,“最后就最后吧,我就没拒绝。” “你要是觉得可以要,那就要……我就是怕,欠他什么。”陈桑嘉嘟囔着,“老方家的儿子,能有什么好的。” 陈舷没吭声。他想说方谕其实不一样,但觉得这话有点傻.逼。 “我想下去走走。”陈舷说,“能下去一楼门口看看吗?” 陈桑嘉没有拒绝,她把陈舷扶上轮椅,穿好外套,推着他下了一楼。 外头又下雪了,看来只是在日落时晴了一阵。陈舷停在玻璃门前,看见外头的雪又落了,在枯了的草地上落下白白厚厚的一层。 安静地看了会儿雪,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尖叫的笑闹。 陈舷望了过去,见到两个十四五的男孩女孩正在雪地里笑。外头风大雪大,俩人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把自己包得像个狗熊。 “你真是有病啊何凯,大晚上不睡觉,这么大的雪,你非要出来看,”那女孩说,“还是你晴姐我好吧,这么有病的要求我都答应你。” 男孩就乐:“好好好,你天下第一好。” “那我必须是天下第一好!”女孩大咧咧地笑起来,拉住他胳膊说,“走!咱俩堆雪人去!” 俩人便在下得视野迷蒙的大雪里,跑到一片空地上,堆起了雪人。 雪人被堆得歪七扭八,他俩时不时被逗笑,发出一阵笑声。陈舷望着那雪人被一点一点堆起来,听着他们的声音在大雪里被席卷走。 “谁家的孩子,真淘。” 陈桑嘉站在他身后,颇不赞同地望着那两人,“这么大的雪还这样玩,明天会发烧感冒的。” 陈舷喉结滚动好几下,才终于“嗯”了一声:“会生病的。” 夜深了,外面的雪更大了,两个孩子的家长找了出来,把他们拽了回去。陈舷望着他们被一边骂一边拽回去,又想起方谕来。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十五岁的那个夜里,再去拉着方谕也这么闹一次,等爹妈回来就拉着他躲进风雪里,再也不被找到。 可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身体。 时间不早了,陈桑嘉把他推回了病房去,洗漱之后,睡下了。 陈舷睡不着,看着外面的雪夜发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撕扯他的身体,他想起方谕,也想起书院,他想起大桥下汹涌的河水,也想起陈桑嘉扑在他身上掉的眼泪。 他想解脱,又怕会被“分给其他人”的噩梦。 他躺在床上,沉默了半个夜晚,始终睡不着。陈桑嘉在他身边平稳地呼吸着,发出轻微的鼾声。陈舷在黑暗里看了看她,习惯黑暗的眼睛看清了她消瘦的身形。 她为他操了太多心。 陈舷在床上翻了个身,扒着床边窸窸窣窣了一阵,小心翼翼地翻下了床。 他两腿没力气,一翻下去就扑通跪到了地上。 他吃痛地皱皱眉。 幸好陈桑嘉没醒,她最近几天都没睡好,今晚睡得很死。 陈舷拿起柜上的手机,一点点爬着挪动着,爬到了墙边。他掀开窗帘,爬进窗帘里面,扒着窗框,艰难地爬了起来。 贴着地爬了这么一段,陈舷胃里又开始绞痛。他流了几滴冷汗,痛得五官皱起,咬着牙硬挺着。 窗户冰凉,外头飘雪,陈舷喘了几口粗气。呼啦一声响,他拉开了窗户——只拉开了一截。 陈舷往旁一看,看见窗户上居然被人扣上了死扣。 他想起陈白元白天里往窗边走的那一下。 我靠,居然可以扣上铁扣。 陈舷跳楼的计划泡汤了,他心烦意乱地皱起眉,颓废地正要松手离开,无意间一低头,忽然看见地上的一片空草地里,有一个长得歪歪斜斜的雪人。 陈舷身形一顿。 那雪人嘴歪眼斜,看起来很滑稽,身形都歪歪扭扭。陈舷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他几个小时前下去看夜雪时,楼外那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堆的。 陈舷沉默很久。 从打开的小缝里吹进来的风冰凉地吹着他的脸,冷得他血发凉。他松开身子,往下滑落一段,扒着窗台,脑袋贴着下面的冰凉玻璃,凝望许久雪人。 陈舷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解开锁。手机亮度很高,他忘记调了,亮起的一瞬间差点把眼睛晃瞎。陈舷被光刺得眯眯眼,却没调低亮度,直接点进微信里,拨出一个语音。 过了小半分钟,通话才被接起。 对面的人声音有些困倦,又诚惶诚恐:“哥?” 听到他的声音,陈舷还是沉默了半晌。 “睡了吗。”他问。 “没有,没有。” 应该是真的,他如果在睡,声音不是这样。 这声音,是困得不行还死撑着没睡。 陈舷盯着楼下的雪人,没有追问他怎么熬夜,只是又问:“你要回意大利了?” “啊,”方谕讪讪,“准备回了。” “嗯,”陈舷应了声,“是耽误很长时间了。” “没有耽误,”方谕忙说,“你不会耽误我。” 陈舷没吭声。 方谕也没敢再说话,俩人沉默下来。 陈舷不知道怎么开口。风又大了,头顶打开的一条窗缝里,寒风呼啸。 风声被收进麦里了,他听见方谕气息一顿:“你在哪儿呢?” 陈舷还没说话,他就急匆匆地又说:“怎么这么大风?哥,你在哪儿呢?” “……”陈舷忽的笑了声,“我如果在窗台边上,你要怎么办?” 方谕立时急了,呼吸急促起来。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似乎是他急匆匆下床来,慌慌张张地穿起了衣服。 “你别冲动,别冲动!”他说,“哥,你听我说,别冲动!我这就过去,你有什么话……” “我没在窗台边上。”陈舷说,“开了个窗户而已,你看。” 怕方谕不信,陈舷打开前置摄像头,对着窗户晃了一下。医院外头路灯明亮,窗户前的景象清晰。 电话那头骤然安静。 他听见方谕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随后咚的一声,听起来像松心地坐到了地上。 陈舷吃吃笑了起来,他低头,枯瘦的手指在结满寒霜的玻璃上慢吞吞地划拉几下,画了个小船。 “不骂骂我?”他说,“多恶劣的玩笑啊。” 方谕哑声说:“不骂你,我再也不骂你了。” 陈舷心里流过一抹酸涩的河流。 他含着笑垂眸:“你想走吗?” “我会走的,我说了,哥,要是你觉得……” “不是我觉得,我是问你,你自己想不想走。” “……”方谕一哽,声音戛然而止好久,“我尊重你,我自己无所谓。” 陈舷又不吭声了。 他看着外头,病房的窗外有一棵在寒风里摇晃的、光秃秃的银杏。他又想起小时候的方谕了,想起他在衣柜里抱着他,嘟囔着说哥你真好的声音。 他恍惚地出神了会儿。 “小鱼,”他说,“我病房外头有棵银杏。” “叶子掉光了,什么都不剩了。” “我想要玫瑰。”他说,“如果这棵树能开满红玫瑰,我就考虑治病的事。” 真是个莫名其妙不讲道理的要求,陈舷也知道自己不讲道理,童话故事都不会写这么弱智的台词了。可是被摧残的苦日子真是太久了,难眠的夜晚不知道过了几个,他也不想讲道理了。 方谕却没有怀疑,他愣了会儿,向他确认:“红玫瑰吗?” “红玫瑰,”陈舷望着地上的雪人,“我要红玫瑰。” “好,我给你找,我一定给你找。” 方谕一句一句连连重复着,不停地答应着他,“我给你找,哥,我一定给你找。” 陈舷嗯了声,挂了电话。 雪还在下。 陈舷往窗户上呼了口气,外头那棵银杏还在风里飘摇。 “如果方谕能把这棵枯树变成玫瑰树,我就治病,也不去死了。”陈舷心里想,“我就再去试试他。” 人真是奇怪,生死这种大事,他居然还想押在方谕身上。 他还想赌一次方谕。 救救我吧,方谕。 你跟我拉过勾的。 你救救我。 第39章 玫瑰树(下) 一大清早, 天刚刚亮。 路边停着的车安静地排列成两列,路边的早餐店里传出烟气儿和香味。店主大叔在清晨的寒风里吸了吸鼻子,把一大屉包子从屋里头拿了出来。 宁城的早晨刚冒个头, 阴冷天边的乍破金灿灿的微光,是个晴天。 方谕从路那头钻了出来,急匆匆地跑过半条街道。 他气喘吁吁, 满脸通红, 脑门上全是细密的汗。大冬天还能跑成这样,着实少见, 他看起来像已经跑了三条街。 方谕左右看了一圈,见到忙活的早餐店店主,忙冲上去问:“附近有花店没有?” “花店?”店主指了指远处, “有,那边右拐就能看见好几家, 不过都还没开门。这才几点啊哥们,你……” “多谢。” 方谕半点儿废话不说, 转头就跑。 “哎!”店主喊他, “都没开门呢!你别着急啊!你买个包子吃不!帅哥!” 帅哥理都没理他。 他狂奔着拐过街角, 果然看见半条街都是花店。有好多都落着卷帘门,但第三家已经开了门,店主正在忙里忙外地布置。 方谕赶紧冲过去,开门见山地问:“有没有红玫瑰?” 店主吓了一跳, 转身对他赔笑:“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还没开业……” “我着急!”方谕说,“有没有红玫瑰?有多少就要多少!越多越好!” 他满脸焦急,脸色通红,看起来真的很急。 店主拒绝的话说不出来了, 她立马脑补了一通大戏——红玫瑰,那就是爱情的花,她瞬间联想到了面前这个男人遇到的所有有可能的感情大事。 “我去给你找!” 店主站起身来,一脸大义凛然,“放心,就算是冬天,玫瑰也有很多的!” 她转头就往仓房里跑。 终于找到一家了,方谕松了口气。手机震动起来,他把手机拿起来,是马西莫。 方谕接起来:"怎么了?" “现在花店都还没开门,老板,再过一两个小时估计才能订到玫瑰。” 电话对面的马西莫此刻坐在酒店里。他眼底一片乌黑,表情十分困顿,这都是他几个小时前,一大半夜被方谕揪起来的“罪证”——五年了,他终于也从方大老板这儿拿到了个霸总文的秘书剧本。 比如大半夜被他拽起来,毫不留情地说“去给夫人xxx”的人生经历。 方谕给的剧本是“去订红玫瑰”。 而且没有上限,能找多少找多少,至少来八万朵。 马西莫强忍住一个哈欠,望向面前的电脑。电脑上是一大排花店的电话,每一个都还没到营业时间。 他继续说:“还有,如果要这么多玫瑰,我估计拿回酒店,人家是不允许的,最好在外面短租一个工作室。” 方谕想想也是:“行,那你去租一个。还有,去给医院打电话,说一号住院楼301VIP病房外的那棵银杏,我们要包下来,再去找个做工的,把那棵树周围五米以及树顶以上五米用防风布给包住,保它别刮寒风。” “叶子也是有多少来多少,光有玫瑰是不行的,太难看了,要红绿互补一下。那棵银杏树,三楼还能看见大片的树冠和顶,估计有九到十米。要做成玫瑰树,估计花费要不少……玫瑰得□□万朵,不对,还得多……” 马西莫本来是完全不知道方谕想干什么的,只是大半夜就被他揪起来,要他想办法找红玫瑰来。 直到方谕嘟囔着打算到这儿,马西莫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了。 “老板?”他惊道,“你要把那棵银杏树做成玫瑰树!?” “对。” “那不是胡来吗!”马西莫大惊失色,“那么大一棵银杏啊,你知道一般的玫瑰树才多小一棵吗!你把那么大一棵银杏弄成玫瑰树,先不说材料多费事,你放上去,这地方冬天风这么大,呆都呆不住的!” “那就想办法让它呆住!”方谕不耐烦,“所以我叫你找人去弄防风布!我想办法就行了!他好不容易朝我提个要求,我死都要弄出来!不就是个银杏树吗!” “……哦。” 我说呢,大半夜开始就这么拼。 果然是你哥。 “算了,你赶紧起来,先过来接我。我已经找到一家花店了,你先来把这家的玫瑰拉走,我回去煮银耳,一会儿你拉着我去医院,我去给他送银耳羹去。” “你不是说陈先生不愿意见你,你不会上去吗……昨天一直在车里面坐着。你还为了让他能收下东西,说什么你要回意大利。明明你把意大利那边的工作都移交别人了,陈先生病好之前你都不会走。” “那是昨天。少废话,你赶紧上工。” “好的吧。” 反正方谕从来不少他加班费。 马西莫任劳任怨地拿起车钥匙出门。到花店门口的时候,方谕已经给老板付完了款项,脚边是几大箱子玫瑰。 马西莫匆匆下车,打开后备箱,边自觉地抱起一箱,边问方谕:“老板,这儿是多少朵?” “五千朵,全部了。”方谕收起手机,和花店老板点了头说了谢谢,转头道,“远远不够,你还是多订。” 对一棵银杏树来说,的确远远不够。 马西莫点头说行。 俩人搬完玫瑰上了车,方谕也把手机一揣,帮忙搬了几箱。马西莫倍感欣慰,一扯到陈舷,方老板就不高贵了,非常接地气,帮着搬箱子这种牛马才干的事,他也愿意插手了。 坐上副驾驶,马西莫一转头,才看见他眼底下青黑的一片。 这人前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就这样了,马西莫沉默了瞬:“又没睡啊,老板。” “没有。”方谕揉着脑袋,“他说他要自杀,我怎么睡,我昨晚上到处问心理医生这情况怎么劝,忙到两点,还去泡了杯咖啡。” “泡咖啡都不睡吗。” “嗯。” 马西莫无可奈何。 方谕最近倒是一直这样,陈舷出事以后就这样。他不怎么睡觉,怕像那天一样低血糖昏迷,倒是会时不时吃点东西,但晚上却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想睡他也不睡,像自虐似的一遍一遍熬,实在撑不住才倒下去。 这样睡,也只是睡两三个小时。 马西莫真的担心他会不会猝死,方谕最近睡的唯一一个整觉都是因为前天醉得太厉害。 马西莫把车开了出去。才清晨,路上没多少车,只有一些接送孩子上学去的家长穿梭在路上。天边的寒阳缓缓移上天空,金灿的寒光蔓延向路的远方。 地上终于大亮,医院里昨日积的厚雪被照得亮闪闪一大片,连带着那歪七扭八的雪人都闪耀起来。 风雪已停,夜里雪太大,这会儿雪人已经被埋在了雪里。 天快亮的时候,陈舷才睡过去。 他睡的还是不太安生,梦依然沉沉地做。不知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陈舷觉浅,没一会儿就被吵醒,睁开了眼。他偏偏脑袋,迷迷糊糊的就看见个宽肩窄腰的人影站在他床边,对着他床头的柜子摆弄着,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方谕的动作其实很轻,没什么动静,可无奈陈舷本身就神经衰弱。 陈舷蒙了会儿。就算只能看见个大概的身影,还看不清人,他也认得出是谁。 “方谕?” 那人身形一顿。 他侧过身来,这确实是方谕。 陈舷抬手一抹脑门,视野里慢慢清明起来,他看见方谕紧绷的脸。 “哥,”方谕语气小心,“我吵醒你了?” 陈舷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事,一会儿再睡。” “我下次轻一点,”方谕朝他抱歉地笑笑,又讪讪指了指柜子上的东西,“我给你煮银耳羹来了,煮了一锅,你今天能喝的话,喝一些吧。” 陈舷抬了抬头,看见柜子上有个很大的不锈钢保温壶,旁边还有个小汤碗。 “你昨天要的东西,我今天就给你去弄。”方谕又说,“我能给你弄来的,你等等我。” “昨天为什么没来?” 方谕一哽。 “昨天为什么没来?为什么就只让你那个助理送东西?”陈舷又问了他一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意大利?” 他倔倔地盯着他,眼眶慢慢有点红。 方谕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在他床边坐下了。 “哥,”他把两手搭在他床边的栏杆上,“我那天喝完酒以后,查了点儿……东西。” “我就是,看了一些东西吧,我就觉得,你不想要我,是不是因为,看见我,就会想起之前的事。” 陈舷瞳孔一缩,脸色立刻发白。 见他这样,方谕一慌,下意识地伸手就想去碰他,想拉他的手。可刚伸过去,陈舷就跟触电似的躲开了。 方谕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和他相视,他看见陈舷缩着往床那边躲过去,有一瞬,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须臾,陈舷回过神。他怔怔望着方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谕缩回手来,朝他苦笑了下。 “抱歉,”他说,“所以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消失。看见我你会痛苦的话,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就是希望你……能稍微,开心一点。” “……” 陈舷紧紧握着刚躲开他的手,低眸抿了抿嘴,心绪复杂。 “说要回意大利,是怕你不收东西,也是想让你安心,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会再来了。”方谕说,“其实我机票都没看,没有要走。本来就是打算等你病好,再跟老方家把官司打完再说。那边的工作室,我昨天交接给下面管了,对外说我暂时隐退。老方家那边,我也不回去了,我在江城这边订了酒店,很近。” 陈舷松开了紧握着的手。 他望着方谕,望见他脸上的局促不安。 “哥,我以后有空就会来的。”方谕小心翼翼,“我……我现在可以补偿你的,可以经常来的,对不对?” 陈舷沉默半晌,把自己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还没有玫瑰树。” 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但心里头就是有根固执的线,一直拽着他,所以他就这么像个疯子似的念叨着说,“我还没有红玫瑰。” 方谕没有讶异,也没有愕然什么,只是向他郑重点头:“好,我去给你找玫瑰。” 方谕又走了,临走前还嘱咐陈舷记得喝银耳羹,他说他真的煮了很多。 他的确煮了很多,陈桑嘉回来之后给陈舷倒了一碗。她眼眶又是红的,不知是去哪儿又偷偷哭了一场。 陈舷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水房洗了脸。 骗人。 陈舷想。 他看向窗外。寒风又刮起来了,外头那棵光秃秃的银杏飘摇着。 方谕离开病房,往外走了几步,就见马西莫从不远处朝他跑了过来。 小马秘书脸色凝重,很不好看:“坏消息,老板。” “怎么了?” “医院不同意,”小马秘书说,“他们说我们胡闹,医院是国有土地,怎么可能对外出租。我跟他们交涉了很久,但是对方一直不松口。” 一听这话,方谕也拉下脸来。 没有犹豫,他说:“去问院长办公室在哪儿,我亲自上门去谈。” “好。” 小马秘书转头一溜烟跑走,去护士站那儿问地方去了。 天气突然急转直下。 这之后几天,又下了大雪,风也一天都比一天厉害。明明二月底了,宁城却一点儿开春的意思都没有,风刮得银杏树都要倒了似的,窗户都被击打得铮铮作响。 玫瑰还没开。 玫瑰一直没开。 银杏依然光秃秃的,还折了几根树枝。 方谕一开始还会时不时地送东西来,有时是馄饨有时是珍珠汤,还有些玉米糊糊和蒸蛋,每次来都会在他床边坐一会儿,只是脸色总是很凝重。后来他不来了,外面的寒风也刮得更大了,再也没有放晴。 护士们说是台风要来了,叫病患们都关好窗户。 她们说台风来的真突然。 陈舷没吭声,只是沉默。 老天爷可能是真的恨他,居然这会儿来台风。 “听说了没?” 又一天晌午,外头的天依然阴沉,细密的雪花呼啸,天暗得医院里得把灯从早开到晚。已经过去快一个礼拜,陈舷恢复得好了不少,可以下地了,只是走路很慢。 他躺的要发霉了,于是出了病房走走。这会儿,他坐在住院楼的大厅的铁皮椅子上,大厅里有个电视,电视上播着新闻。 背后不远处的护士站里,护士们正在闲暇之余聊天。 “有个人想包下301那间VIP病房外头的银杏,但是院长不同意。” “啊?他包那棵树干嘛?” “不知道,没人听说。” “不会是想安装什么摄像机吧,对着301……他想偷窥?” “不知道呀,反正院长没同意。医院是国有土地呀,他怎么可能租的下来。” “不过一棵树而已,他想租就给他一段时间呗,一棵树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 “那能行吗,开了这个口,后边的人要是再想动医院的地,那就有先例了,可不能开这个头。” “说的也是,有人起头就不好了。” “再说了,也不知道他要这棵树去干嘛。听说去跟院长掰扯好几天了,还在院长办公室吵起来了。” “我天,那么坚持啊。” “是啊,不过院长到最后还是没松口。还好,最近几天他好像放弃了,都没去。” 最近几天他好像放弃了,都没去。 他好像放弃了。 陈舷喉结一动,喉咙里堵了块石头。 有什么东西艰涩地卡在了他喉咙里,他无法吞咽也无法呼吸。 外头的风呼啸,电视里的新闻栏目结束,转成天气预报的声音。 【中央气象台今日继续发布台风蓝色预警,今年的1号台风预计于今日下午登陆合海省北部,请居民朋友减少外出,关好门窗……】 宁城和江城这片地方,从来没有过台风。 这是第一次。 陈舷笑了几声,没几秒又被讽刺到笑不出来。百年难得一遇的台风,就在这要他命的几天里来了。 老天爷看他很不顺眼吧,这么想让他死。 他呆愣愣地又望着外面的风雪出神,掉了几滴眼泪。 【他好像放弃了。】 【他好像放弃了。】 【他没去了。】 【他没去了。】 护士的话一遍一遍萦绕在耳边,陈舷紧咬住下唇,眼泪控制不住地越掉越多。 你放弃了吗。 方谕,你放弃了吗。 放弃我了吗。 陈舷胸腔里的心脏肿胀得心口闷疼。他捂了捂心口,情绪突然又抽离。世界又不真实了,他恍恍惚惚地又有种灵魂离体的感觉,被迫麻木地平静下来。 又没赌成。 又赌输了。 陈舷浑浑噩噩地回到病房里,天色越来越阴沉了。银杏像是要被拦腰截断一样,在大风里摇摇欲坠。陈舷坐着发了很久的呆,陈桑嘉给他拿了药来。 药吃下之后她转身走了,她出去打热水,水壶里没有水了。 陈舷抠了几下嗓子,把药吐了出来。他想差不多是时候了,他真该走了,走之前他不想再吃药了,这玩意儿真的很难吃。 他咳嗽了几下,喉咙里火烧似的疼,带得胃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咳嗽着,望见床头柜上还摆着方谕拿来的保温杯。 他来过的痕迹就那么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 陈舷望着它们,忽然想,怎么方谕放弃他了。 是太难了吗,台风天里要一棵玫瑰树。 或许真是太难了。 可他……可他只是想要点什么,独一无二的而已。 算了,真是要什么没什么的一辈子。 陈舷突然很累,这几天一直都没睡好。他躺到床上,打算睡醒就死掉。 他闭上眼睡着了,可依然是不安稳的一场梦。 等再醒过来,夜已深了,床边窗帘紧拉着。陈舷冷汗淋漓地从梦里醒过来,一阵耳鸣后,听见窗户被台风打的乱响。 台风怒吼,风声愤怒哭嚎,像他这些年里心底的尖声惨叫。 陈舷转了转头,坐起身来,看了眼旁边。陈桑嘉背对着他,睡在陪护床上。 他恍惚地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 陈舷朝着窗边走了过去。 他低着脑袋,两眼发木,把窗户打开来。 直到窗户只开了一小截就狠狠卡住,陈舷才想起来,这窗户已经打不开了。 他叹了口气,悻悻关上窗户,心想,只能找别的办…… …… ……法。 一抹金黄的光晃了眼,把陈舷从病里叫回神。陈舷才听见,四面八方有奇怪的猎猎声,像是什么布在风里被乱吹的声音。 他抬头。 视线里撞进一棵栽满了玫瑰的、郁郁葱葱的银杏树。 满树的血红玫瑰在风里猛烈地摇曳。 陈舷怔在那里。 真是太过震撼的光景,树底下打着金黄温暖的光,满树的玫瑰如同鲜血般遍布枯树的枝干,如同是在寒冬里刺破血管开出的、费尽了生命的花。 玫瑰摇曳不断,却都牢固地长在树上,没有掉落。 一声担忧至极的“方老师”惨叫着响起。 地面上有个瘦瘦高高,留了中长发、气质应该很文艺的中年男子——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这人此刻带着护目镜和口罩,戴着厚帽子穿着羽绒服,正死拽着防风布的边缘,整个人被吹成了个傻.逼。 从树的四周到病房的外墙上,四面八方都被防风布包裹,但台风仍然将它们吹得噼里啪啦乱摇,不少狂风仍是从缝隙里挤了进来。 所以这男人正在一手拽着防风布一手拽着旁边的空调外箱,以防自己和布子都被吹飞吹跑。 就导致他一点儿都不文雅。 他在下头喊:“方老师!生命更重要啊!这梯子很脆的!就算有防风布也很脆的!” “你再往上,就说不定要掉下来了!一会儿要是防风布撑不住,风吹进来,你马上就被掀飞出去摔死!你不是南方人吗,荷城经常来台风的啊!你不知道台风的威力吗!!” 陈舷顺着他的目光,看回树旁,瞳孔一缩。 一个很高很高的梯子上,方谕居然正爬在上面,背对着他。他也把自己包成了狗熊,但陈舷认得出来。 缝里进来的风把那梯子吹得呼呼悠悠,他抱着梯子边边和银杏的枯枝头,戴着个透明护目镜,眉眼都在很用力地皱起,正在把玫瑰绑在银杏树上,根本无暇理睬这男人的喊话。 “谕哥!” 底下又歇斯底里地喊起他,居然是尚铭和高鹏。两人正一边一个,用力地抱着梯子,朝他喊着,“好了没有!你快点,也小心点,真的很危险的!” “快了!”方谕喊。 “你半个小时前就说快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谕还没来得及回应,马西莫又在远处喊起来:“老板!防风布好像不够!” “再加啊你!”方谕声嘶力竭地在风里喊,“不是买了很多吗!” 马西莫说:“那也不可能一晚上全都罩上!已经极限了!” “方老师收手吧!”文艺比青年快哭了,“台风天,你怎么可能能让枯树保持住这种画面!简直天方夜谭,你想以凡人之躯对战老天吗!等台风过去就开春了,你等春天再弄也好啊!做什么非要台风天——” “就得要台风天!!” “那到底为什——” “他肯定要的就是冬天!春天给他弄玫瑰,有什么意义!?”方谕喊着,“别说台风天,就算是下冰雹,下刀子,哪怕是要来龙卷风,我今天都得要这个银杏开花!他就是想活啊,他想活的!他不是想死他是不想疼了!他要人给他个理由,他在找寄托!他把自己赌我身上了,我就是真被掀飞死出去,我都得——让它,开花!” 他边说,边费尽力气地给树枝扎上玫瑰。 这一番话撕心裂肺地喊完,底下一片静寂。 方谕气喘吁吁,眼睛里血丝密布,不知道是因为没睡还是情绪激动。 马西莫站在下头,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转头,终于看见了窗边正站着个陈舷。 陈舷正望着方谕。 卧槽。 “老板。” 马西莫低低出声,又意识到这么大的风里,方谕是听不见他这么小的声音的。于是他赶紧用力清清嗓子,大叫:“老板!身后!” “?” 方谕回头。 一瞬间,台风失声,玫瑰香烈,浑身血液倒流。 陈舷站在病房窗户后面,手摁在窗户上,眼睛怔愣又清醒地看着他。 方谕看见他眼底汹涌的河流。 第40章 救我 世界寂静。 台风依然怒号。 高处不胜寒, 陈舷站在窗内,站在和方谕隔着风吹雨打、头破血流的十二年光阴外,终于再次与他相望。 方谕的话震耳欲聋, 陈舷愣愣地看了他好久。 满树的玫瑰摇曳,浓烈的香气同冷风一起吹进病房来。 方谕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帽子也盖住耳朵, 只留下额前和脖颈后头的碎发, 被风吹得飘摇。 方谕同样怔愣的目光,也在风里飘摇。 陈舷望着他, 看着他的眼睛,耳边嗡鸣地响。往事种种漫上心头,他想起十二年前十三年前的那些太阳斑驳的青葱岁月, 也骤然想起书院里猪狗不如的过往。 他想起三中的梧桐树下,想起灌进嗓子和鼻腔里的辣椒水;他想起那些风雪, 想起禁闭室里幽闭的黑暗。 他想起操场上的号令枪,想起他朝他狂奔而去的一次又一次。 他想起书院里他的逃跑, 想起他被抓住的一次又一次。 被打断的手脚, 他横在自己脖子上两次的刀。 陈舷要疯了, 他的眼睛看着窗外台风里飘摇的方谕,他的心上是恐惧又眷恋的一切,他的精神站在梧桐树下和禁闭室里的交界处。 他想活吗? 陈舷心里恍惚,他自己其实都看不明白自己。可是方谕好像说的是对的, 他似乎真的不想死,只是太疼了,钱也没有了。 他想结束的不是生命,是痛苦。 他还没从书院里跑出来。 陈舷扯扯嘴角,放在冰冷窗户上的手麻木了, 颤抖个不停,缓缓缩成拳头。 他把下唇都咬出血了,好半天,才复杂地笑了声。 好吧,他真的不想死。 他望着窗外那人,又想,方谕也是真的做到了。 那就试试吧。 他就试试吧。 “快下来。” 他对方谕哑声说:“已经够了,下来吧。” 风太大,方谕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看见陈舷嘴巴张张合合。 他那双丹凤眼疑惑地眨了眨:“什……!?” 防风布突然轰地被吹开一个大洞,强风鱼贯而入。 玫瑰花瓣被吹飞一大片。 方谕身子一折,整个人被掀飞出去,扭曲狼狈地掉了下去。 陈舷刷的面无血色。 他惨叫起来:“方谕!!” 梯子底下也有人惨叫起来。 方谕反应极快,最后关头,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铁梯子边,但不受控地往下滑落了一大截。 台风来势汹汹,梯子亦是被雨打风吹去。 方谕帽子被吹飞了,铁梯子吱呀喀拉地作响,一节一节被吹断,弯曲,解体。 眼瞅着又要跟梯子一起飞出去,方谕赶紧收腿,单手抓着梯子边缘,迅速地从高空往下滑。 梯子边角是没被磨过的锋利棱角。 没一会儿,梯子角上就留下一道清晰的、越来越浓的血痕。是他手心被划破了,出了血。 “方老师!!” “堵上!把洞堵上!” “谕哥!跳下来!” “来不及了,我要抓不住了!你赶紧往下跳!” 底下闹闹哄哄,一片混乱。 陈桑嘉被吵醒了,她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揉着眼睛看外面:“怎么了这是……粥粥?粥粥!?” 陈舷夺门而出。 “粥粥!” 陈桑嘉吓得清醒了,忙爬起来,正要追出去,身后暖光从窗帘缝里投射了进来。 光芒打在她后背上,也打在她面前的墙上。 陈桑嘉顿住,回头,望见满树玫瑰,和台风天里飘起的满天红花瓣。 她怔住。 * 301的病房门碰地打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噼啪地响起来。 住院楼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正低着头忙碌。有几个患者血糖高,她刚去抽了他们的血。这会儿,她得把试管一个个贴上标签,送去检查。 陈舷跌跌撞撞从护士站前跑过去,等护士察觉到声音,一转头,他已经跑进了电梯间里。 “哎!”护士大叫,“你去哪儿!?” 陈舷两耳嗡鸣,没有听见她的呼喊。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电梯间里,大约是因为台风,电梯全都黑了,没有一个能动的。 他跑去楼梯间前,推开笨重的铁门,一路狂奔下楼。 胃里又一阵抽痛,脑海里,他过去的一切还在轰隆隆地闪。 陈舷不管不顾,跑下了一楼。外头正狂风怒号,枯树枯木摇摇欲坠,地上满是被吹折的残树枝。 雪被大风吹起,满空飘扬。 不知从哪儿吹落下来一个铁皮,正在地上被风拉拽着,滋啦滋啦地往北边踉踉跄跄地跑。 玻璃门被吹得震颤。 陈舷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冲上去就推开门。 刚探出去半个身子,旁边立马窜出一个人影,把他推了回去。 “别出去,外头很冷。” 这人边把他推回来,边自己也进了门来。这么张嘴说话时,他嘴里都呼出来几团白气。 陈舷愣了瞬,一抬头,才看清,这突然窜出来还把他推回楼里来的,就是方谕。 方谕脸色惨白,喘了几口气,脸上淌着冷汗,朝他勉强地笑着。他只用一只手轻轻推了几把陈舷,另一只手端在半空,正抽搐颤抖不停,手心里都盛不住血,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陈舷呆望着他,心里轰隆隆地响,犹然还在后怕。 “给我看看,”他伸手去抓方谕的手,声音发抖,“给我看看……” 方谕轻轻推开他。 “别看,”他小声说,“我手凉,你别摸。” 方谕没有碰他的皮肤,只是用指关节推开他的袖子。可即使如此,一股凉意也碰到了陈舷。 一楼楼道阴冷,白炽灯冷冷地投在他们身上。方谕肩上还风尘仆仆地披着寒气,细小的雪花薄薄地披了他半个肩膀,脸上不知怎么划了个血口子。 “上去睡吧,哥,”方谕说,“没事的,等你睡醒,台风就没了,树也弄好了。” “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治病了,是不是?” 方谕眼睛明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陈舷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他抿抿嘴,伸手,难得强硬地拽住方谕流血的那只手腕,把他拽了过来。 他抓着他五根手指,硬是把他的手掰开。 方谕手心里已经血流成河,一片血肉模糊,皮肉都变形了,所有的肉全都往上诡异地歪着,是刚刚滑落下来时磨的。 被他捧在手里,方谕这只手还在一阵阵痉挛,没了血色,处处发青发紫。 陈舷几乎呼吸不畅。他用力抓住方谕手腕,指尖神经质地抖起来,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怎么搞成这样,”他哑声,“你傻啊,这台风天,爬那么高……” “不高,也就几米高。你要个玫瑰而已,我当然要给你弄来。台风天弄一树玫瑰,你就愿意活,很值了。” “……” “这又没伤到筋,没事的,上点药就好了。去睡吧,睡醒什么都好了,银杏就变成玫瑰树了。” “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方谕说,“我会救你的,哥。” 方谕还是局促而小心地看着他,可这一刻,他眼睛里又多了些坚决而郑重,像他十六岁下定决心跟他坦白那天。 陈舷愣在他的眼睛里,愣在曾经让他万劫不复的眼睛里。 他看着他的眼睛,无所适从的恐惧和十六七岁时心动的风一起吹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扑上去,抱住方谕。 方谕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半步,僵在原地。 瞬间,陈舷浑身作痛。明明没有伤口,他却不能呼吸。好像有人踩着他的胸腔,他心口闷疼,四肢关节都要被折断了。 他听到身体里在惨叫,他浑身上下都在撕咬自己。 【还喜欢他?喜欢个男的?】 【就这么喜欢当精神病是吧?找病是吧?!□□.妈的,我看你还敢不敢!?】 骤然,像真的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陈舷的胃猛地一痉挛。他痛得一抖,弓起身,倒吸一口气。 【是不是喜欢他?】他们拿出方谕的照片,放在他面前,然后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把电击的装置调大档数,【还敢不敢喜欢他!?】 陈舷低低地惨叫出声来。 他的骨骼血肉撕心裂肺地想松手、想远离、想推开方谕。可他不管不顾,仍然把方谕越抱越紧。方谕身上真的很凉,真是正好,因为陈舷身上正疼得滚烫。 方谕听见他古怪的呼吸声和有气无力的惊惶惨叫,立即绷紧神经:“哥?” 陈舷没应声。他又开始解离了,一切又变得不真实。 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浑身上下被冷汗浸湿。 “……抱我。” 陈舷像沙漠里要被渴死的人,喉咙干涩沙哑,“抱我,快点……” 他声音真的很不正常,方谕吓疯了,赶紧将他紧抱住。 陈舷抓紧他身上的衣服,张着嘴竭力呼吸。他像溺水了,双腿都在发软,浑身颤抖个不停,骨头都绷紧得发硬。 他要站不住了,他紧抓着方谕。方谕也明白过来了什么,竭尽全力把他抱紧。 方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抱着他,不断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安抚他。 可陈舷听不见,他耳鸣声嗡嗡地响,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模糊地听见方谕的声音,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 他抱紧他。 “哥!” 方谕拉开大衣,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里面,把他裹紧,“没事的,哥!都过去了,我在这儿!没事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哥!!” 陈舷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往他怀里缩。仿佛他不是在和他拥抱,而是在往他身体里躲。 方谕听见他急促的呼吸,感到他一直在颤抖。陈舷像在梦魇之中无措地伸手乱抓,放在他后背上的手一直在乱扯他的衣服。 方谕弯下身子,拼命把他往怀里藏。 终于,陈舷埋在他心口上,呼地喘上来了一口粗乱的气息。如同终于从深海里挣扎出来一般,他大口大口地气喘吁吁起来。 “哥!”方谕说,“哥,没事了,都过去了……哥?哥!” 陈舷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忽然,他双腿一软,朝着地上重重跪下去。 方谕赶紧将他捞住,抱在怀里。 陈舷身上冷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仿佛劫后余生,他喘气喘个不停,但好在气息已经平稳。 方谕也流了满身的冷汗,被他吓得胆战心惊。陈舷歪倒在他身上,方谕看见他脖颈上细密的汗珠。 方谕晃了晃他,低声唤他:“哥?听得见吗?” 陈舷没回答,在他肩上气喘吁吁。 方谕不敢放松,还是紧紧抱着他,一下一下在他后背上拍着。 “吃药了吗?”他问他,“是哪儿不舒服?哪里疼?” 陈舷还是没吭声,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仿佛灵魂出走后刚回到身体里,他软弱无力地趴在方谕身上,精神飘忽得像一棵枯黄的稻草。 他歪着脑袋,越过方谕的肩膀,目光迷离出神地望着远处。 他望着门外呼啸的台风,望着好似要被拦腰折断的、摇摇欲坠的树木。 第41章 怨恨 陈舷望着门外呼啸的台风, 望着好似要被拦腰折断的、摇摇欲坠的树木。 “再看你一眼,”他忽然开口说,声音细细, “再看你一眼,我就去死……” 方谕一怔。 “陈胜强,死了……”他喃喃, “方谕, 应该也要……回来吧?” “……” 方谕明白过来了,陈舷在犯病。 他在说大半个月前的事, 说老陈刚死的那时候。 “好多年,没见过了……” “我想他,妈……他很好的, 他原来,我……”陈舷声音断断续续, “他上哪儿去了,老陈把他……送去哪儿了?” “我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跑了……怎么跑了, 就不回来了?” “为什么, 他没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他怎么就没发现,我当时不对劲?” “……恨你啊。” “恨你呀,方谕……你欠我……为什么, 我差点就死了,你为什么不知道……” “……” 方谕把他抱紧,咬紧牙关,流了眼泪。 外面的树被吹折了枝头,断枝被吹走了。 “好多年了, ”陈舷喃喃地说,“你看看我吧。” “好疼……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 “好恨你,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没找过我。” “你找过我的话……查过我的话,很快就能,知道了啊。” “上学的时候,你那么聪明……数学卷子压轴的题,你每次都解得开。怎么这次,十二年了,你还解不出答案?” “我很难吗,小鱼。” “怎么还对我说这些话呢。” “我说的话很过分……我也不想说啊,我也不想说,可是我得救你……你怎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你怎么只知道怪我……” “……我恨你,”他在他耳边呢喃,“我爱你。” 方谕眼睛忽闪,一会儿的空,眼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 他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他想起准备葬礼时陈舷几次三番看向他的眼睛,他想起餐厅里他闪躲无措的眼睛,想起殡仪馆里他不敢回头去看方真圆的模样。 方谕的确对不起他。 他欠他太多。 他说了太多决不能说的话。 方谕欲言又止,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所对不起他的,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明白的。 “对不起,”他哽咽着,“你该恨我,恨我吧,我或许都还不清你了。” 陈舷噗嗤笑了起来,笑得声音沙哑,没再说话。 他笑了半天,笑到没了声音。 还不清。 你终于知道还不清了。 陈舷看起来很不好,方谕说:“哥,我送你回去。” 陈舷看起来需要躺着。 方谕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用胳膊抬起他双腿,没弄脏他的病号服。 他抬身,回头,又僵在原地。 陈桑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正站在他们面前远处,楼梯边上,脸上的神色晦暗难明。 远处的楼梯间里,灯光没有门口这么明亮。 那昏暗的灯底下,陈桑嘉双手抱在胸前,神色在额前杂乱刘海的阴影底下,晦暗一片。 方谕僵在原地,抱着陈舷,一动都不敢动了。 这一刻,时空恍然连起——当年被方真圆拉开衣柜抓了个正着时的情景,和此刻几乎一模一样。和那时一样,方谕血液凝固,大脑空白,不知所措,只本能地把陈舷往怀里扣紧。 陈舷似乎没有感觉,他在方谕怀里一动不动,除了平稳的气息就没有什么声音。似乎还在发病,他两眼麻木地望着远处发呆。 陈桑嘉望着他怀里的陈舷,紧抿了抿嘴,又望了眼方谕的手。 她站在这儿已经好久了,陈舷刚刚犯病时自言自语的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方谕那只手还血淋淋的,正往下淌血。 陈桑嘉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满脸复杂地望向方谕,望见他脸上还没干的泪痕。 “上楼。”她说。 方谕一怔。 “带他上楼。” 陈桑嘉又重复了一遍,转头朝楼梯间里努努嘴。方谕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忙抱着陈舷走过去。 陈舷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一直没什么反应。 方谕急忙忙地抱着他往上走,想让他赶紧吃些药。 上了三楼,进了胃肠科这一整层楼,刚往病房走了两步,身后就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爆鸣声。 方谕吓得一哆嗦。他转身,见值班护士正在以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他飞冲过来。 “你这手怎么弄的?”护士大惊失色,“快过来!我给你上药!” “不急,不急。”方谕往后退了两步,不太情愿,“一会儿再说,我去把他放下。” “还不急!你这都什么样了!那我拿药去,我去他病房里给你上药!” 说完,护士转头就跑,不给方谕拒绝的余地。 方谕无语凝噎片刻,只好转身继续往病房里走。 推门进了屋,陈桑嘉过来搭了把手,把陈舷放回到了床上。陈舷挺老实,被放下就乖乖地躺到床上,只是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直跟着方谕飘,麻木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绞杂。 方谕走到窗边去,端着血手往外看。 比起自己血刺呼啦的手心,他更担心陈舷要的玫瑰。 外头玫瑰花瓣漫天地飞,而银杏树上居然没少多少花瓣。那些血似的花摇曳着,树旁已经没了梯子,估计是被吹散架了。 病房的门开了。 护士匆匆忙忙推着个车就进来了,她看见外面的光景时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 她有十分良好的职业素养。没多看外面震人心魂的玫瑰树,她伸手拽过方谕,二话不说把他拖到水池子边上——VIP病房就是这点好,基本什么都有,陈舷需要的基础的医疗用品和设施什么都有,水池子也有。 “怎么伤的?” 护士把他手心里的血倒在池子里,然后毫不留情地打开水龙头,抓着他的手摁在下面。 清水哗啦流下,方谕立即浑身剧烈一抖,疼得骂了一声,整个人像要飞天了似的,好一阵乱抓。 他深呼吸好几口气,还是疼得龇牙咧嘴:“刚刚在外面……划到梯子角了!等一下,等一下行不行?小姐,这个真的有点疼!” “不行!”护士严词拒绝,“梯子?铁的吗?” “……铁的。” “是铁的你还这么悠哉悠哉的!会破伤风的你知不知道!”护士更急了,“另一只手呢?” 方谕哆哆嗦嗦地交出另一只手。虽然好一些,但他这只手的手心里也有不浅的伤口。 护士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把他另一只手也拽过去,放在水龙头底下用清水冲。 方谕疼得真要飞天了。 他脸色扭曲,整个人下意识地挣扎,快三十的大男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嚎叫出了声来。 护士一点儿不给方大老板挣脱的空隙,死摁着他,把他摁在水龙头底下。 方谕惨叫。 陈桑嘉抽着嘴角盯着他,嘟囔着骂了句“娇气东西”。 “这点儿伤就受不了,粥粥当年因为你,在里面手脚都被打断过,最后还被逼得跳楼。”陈桑嘉在心里无声地念叨,“你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我说,真想补偿什么,先从这个病房窗户外头跳下去再说。” 她一边忿忿不平,一边转头看陈舷。 陈舷面无表情,盯着方谕扑腾不停的背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桑嘉思忖了会儿,想起他昨天下午就睡了,晚上还没吃药。 这会儿又犯了病,陈桑嘉便回头,给他拿了药来。 “粥粥,”她说,“吃药吧先,别理他。” 陈舷呆愣愣地点了点头。他好像清醒点了,虽然动作缓慢又迟钝,但主动地拿过了水和药,吞了下去。 清洗完伤口,护士把方谕拉到病床旁的椅子上,拉过小推车,给他上起药来。伤口洗干净了,方谕手里血肉模糊的模样,这回更是一览无余。 陈舷伸手摁着左边额头上的伤,那是他十二年前从书院四楼跳下来时留的。难得犯了这么重的一次病,旧伤突突地痛起来。 他望着方谕。 方谕疼得龇牙咧嘴的,眼角挂泪。陈舷低下眼帘,沉默不语,攥紧被子。 他至少还能叫。 陈舷心里十分不平衡地想,他那时疼都不能喊。 “上完药,等白天了,你去门诊那边约个破伤风针。”护士说,“外面那棵树,不会是你干的吧?” “啊,我干的。”方谕认下罪状。 “你就是那个跟院长说要租树的?”护士嘟囔,“我听说,医院没同意啊。” 方谕疼得眉毛都飞起来了,眉眼正皱成一团,紧咬着牙。 “是没同意,”他嘶声说,“管他同不同意……我都说了,我哥急着要。” “给你哥弄玫瑰?”护士咋舌,“你俩是正经哥俩吗。” 方谕不高兴了:“怎么不正经了。” “好,好,是正经哥俩。”护士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赔着笑找补了两句,“你处理这个伤口要花钱的,一会儿我去给你开单子,白天你记得交钱去。” 方谕点点头,应声说行。 陈舷抬起眼皮。 方谕在竭力忍痛。看起来真是很疼,他挨着药的手一阵阵哆嗦。陈舷又去看他的手,他手掌心里伤得真是触目惊心,五指都没了血色。 陈舷皱了皱眉。他明觉得方谕也该疼疼,这也算是他欠他的,可这会儿看见他手上这伤,陈舷还是心疼。 陈舷抿抿嘴,别开脸,又看见外头摇曳的玫瑰。 真是漂亮得震人心魄的一大树玫瑰,陈舷心里哑然了瞬,忽然又想,方谕这也算给他拼了命。 台风天里的玫瑰,他真的拼了命了。 陈舷心里的怨气又消了一半。他苦笑了声,心里响起自嘲的声音:他真是个精神病,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爱就爱说恨就恨说怨就怨。 上刑似的挨了好久,药上完了。护士收拾好药瓶和用具,推着小车走了,临走又嘱咐方谕记得去护士站拿单子。 方谕手上被包好了厚厚的绷带,他试着动了动手,一扯到伤口,又龇牙咧嘴了一下。 陈舷扭回脸来,看着他手上厚重的绷带,沉默了很久。 “不要动了。”陈舷语气没什么波澜,“越动越疼。” 方谕僵了一下,真的在原地没敢再动。他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不敢看他:“好。” 他没多问,陈舷却忍不住说:“我以前那么多伤,都是这样过来的。” “……” 方谕眼眶又红了,“对不起。” 陈舷心里忽的松快了些。 他等方谕说对不起,真的等了很多年,真是悦耳的对不起。 他笑了声,低头,搓了搓自己枯瘦的手指。 “哥,真的对不起。”方谕搓着衣角,“我……那个,外面那棵树,我会给你保下来的,医院没同意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 陈舷又望望外面。天渐渐亮了,台风也歇了。外面的玫瑰不再摇曳,安静而盛大地盛开着。 陈舷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外头。 心上浮起方谕被大风掀飞的那一瞬。 陈舷心里咯噔一声。 “……不要了。”他说,“已经够了,不要了,你撤下去吧。” 方谕忙说:“没事的,哥,我可以保下来……” “不用再拼命了,已经够了。”陈舷说,“有那一瞬间就可以了,我就是想要一瞬间。我没跟你委屈自己装懂事,我是真的只要那一瞬间而已。” “撤下去吧,我会治病的。” 方谕眼睛亮了起来。 他下意识高兴地笑起来,可不知想了什么,笑容又立刻紧绷绷地敛起。方谕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经常来了?我可以补偿你了,对不对?” 方谕眼睛闪烁地看着他,陈舷看见他手都缩起来,毫无血色的指尖紧抓着袖口,抓起一片褶皱。 陈舷沉默片刻,抬头望了望他,点了头。 方谕弯起眼睛笑了,他摸摸鼻子,又很认真地说:“哥,我一定补偿你。” 陈舷没吭声,他抓起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 他心神不宁,没再看方谕,但终究是依了那棵玫瑰,给了他一个机会。 躲在被子里,陈舷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他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情绪依然在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了,陈舷对方谕一直有怨。尽管他心里也明白当年那事儿是他自己选出来的路,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想他,可等后来越来越糟,现在还成了这么个瘦骨嶙峋的样儿,陈舷就很难不去怨他。 他的精神崩溃,再不抓着谁用力地去恨,他就真的要疯。他恨老陈恨方真圆,可远远不够,他也恨一无所知的方谕。 尽管他知道,方谕并不知道这些事。 但他还是怨他,就这么毫无道理地怨他不知道。 陈舷怨他。 可方谕也一直在他心尖上。 四年的匆匆年少,方谕是他真心实意爱过的人。这些年陈舷一直这样来来去去的,像个疯子似的对他又爱又恨。 明明那些人拿着方谕的照片逼迫他,他有段时间听见这名字都要吐,可他又是真的总想他。想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想他一声一声叫他哥,想他该回来看看他。 陈舷最一开始犯病,痛得想死的时候,都在想,方谕应该来看一眼自己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像个疯子,在爱恨的天平上不停地左右摇摆。 最后连自己的生死大权,都依然交到这人手里。 在做什么呢,他看不懂自己,只是虽说恨着,可也想要方谕给他一个交代。 我为你做这么多,你该给我个交代。 还我点什么。方谕,还我点什么。 第42章 乱梦 天亮以后没多久, 病房外头就吵嚷起来。 有人在下头中气十足、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嗓子“怎么回事”,随后各种声音闹闹哄哄地吵成一团,简直成了个菜市场。 方谕正坐在陈舷床边。闻声,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底下看了一眼。 陈舷躺在床上没动, 侧着身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底下的情况, 只听见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喊。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事儿,规矩就是规矩!医院已经严厉拒绝你们了, 你们呢?没拿到许可,你们就在这儿动医院的土地,你们怎么敢的!这是违法的知不知道!?” “谁让你们干的?负责人呢!?” 负责人在三楼摸了根烟出来。 刚把烟拿出来半条, 方谕手一顿。 大约是想起后头还坐着个病人,他把那根名贵的黄金叶又塞了回去。 外头那保安头子又叫:“你们别跟我扯什么病人!病人需不需要, 那是医生说了算!你们什么东西啊,道德绑架我是不是!?” 话说得太难听了, 陈舷缩了缩身, 把自己裹紧, 心脏里又咚咚的跳。他遇见过太暴力的事情,心里头有了块阴影,听见谁大声就下意识地害怕。 方谕啧了一声。 他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陈舷听清了,但没听懂, 估计是意大利语。 方谕抓起旁边的外套,起身要走。临走时,他转头看向陈舷——他哥还蒙着被子躺在床上。 “哥,”方谕讪讪,“我下去看看, 可能要点时间,有点麻烦。” “嗯。” “我尽量早点回来。”方谕说,“你再睡一会儿吧,哥,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玫瑰。” 陈舷没回答。 方谕在他床头等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动静,才又讪讪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离开。 他走了,等门关上,陈舷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他望着门口,听着方谕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耳畔。 “真的要让他补偿你吗。” 陈舷抬头一看,见陈桑嘉满脸愁眉不展。 “想好了吗?”她声音很哑,“你想好了吗,粥粥。你不是……看见他,就挺难受吗?” 陈舷没吭声,陈桑嘉说的是真的。 书院里的人边让他看着方谕边折磨他,让他对方谕有生理性的恶心。可陈舷自己也是贱,都这样了,心里却总想着跟方谕的那四年,刚出书院那时候吐得都快死了,还是想他。 “想好了,”他说,“我想再试试,妈。” 陈桑嘉抿了抿嘴,居然没有强硬拒绝:“好。……唉,小白也跟我说了,说他把方真圆告了。他应该也没……那么糟?你如果还想试试他,就再试试。” “但是,粥粥,你答应我。如果你觉得他不好了,你不开心了,你想离开了,就立刻抽身离开,也跟我说。” “你不能再被伤害了,知道吗?”陈桑嘉说,“你绝对不能再委屈自己。” “好。”陈舷说,“我知道的,好。” 外头的吵嚷突然一顿,然后安静下来。大概是方谕下去了,也不知道他和人家说了什么,楼下忽然就没了动静。 直到十几分钟后,楼下又响起呼啸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警笛声来了又走,不知带走了谁,总之楼下这回彻底没了声音。陈舷躺在床上,望向外头的玫瑰树。 中午时,防风布被撤了下去。玫瑰树花朵摇摇,沐浴在阳光下。 台风过去,天气回暖了,外头的风一夜间就和煦不少,一整天都在放晴。 夕阳西下。 陈舷正被抽着好几管子血的时候,方谕回来了,手上还提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袋子。 他关上门,长叹一声,揉了揉肩头,看来累得不轻。 陈舷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方谕张了张嘴。他似乎是想跟他打招呼,但话才出个气音,就止在了嘴边。 他最终没说出口什么话,只叫他:“哥。” 陈舷点了点头,没多回应。 方谕拿着袋子走进来,把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哥,医院一个劲儿说我不是,要警察抓我,花了好长时间,对不起。”方谕拿着袋子扒拉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个小袋子,双手奉上地递给陈桑嘉,“阿姨,这是我给你买的晚饭。” “……”陈桑嘉抽搐着脸,“谢谢。”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这是做什么检查?”方谕望向给他抽血的护士。 “查血,看白细胞,血红蛋白和血小板。”护士答,“明天你们还要去做个核磁共振。病理检查出结果了,再拿个核磁共振的检查看看,尽快出手术方案。” “好。”方谕应下来。 他低眸,眼睛落在抽血的针管上。陈舷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抽血针扎在自己苍白消瘦的胳膊上,血正在管子里流动。 护士抽完了血,拿上东西走了,给陈舷留了个棉签压着针口。 方谕的视线很刺眼很明显,他一直盯着他的胳膊。陈舷动了动手,故意把胳膊翻过来,把他胳膊上层层叠叠的伤亮给他看。 方谕苦涩地抿了抿嘴,陈舷看见他眼睛里闪过的自责。 陈舷心里忽的更松快了。 你总算看见了,他心想。 压着棉签过了一会儿,陈舷松开了手。见不出血了,陈舷就把棉签往床边的垃圾桶里一扔,转头面无波澜地问他:“最后怎么解决的?” 方谕回过神来:“没什么,交了一笔行政罚款,明天把东西撤掉就行。” “交了多少钱?” “没多少钱。”方谕走向他,“我很有钱的,多少钱都不算钱。” 他走到陈舷床边,拉开大衣,从怀里掏出两支包装好的花束。 两束红玫瑰。 方谕把花递给他。 陈舷愣了瞬,把花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玫瑰的芬芳扑面而来,他呆呆望着花蕊,忽然又不真实了。 饶是知道他会说到做到,为他带花回来,可真拿到手里的时候,陈舷还是觉得不真实。 “……我还没有花瓶。”陈舷抬头看他,“有花瓶吗?” 方谕忙说:“有,我给你买来了。” 他转身,回了柜子边上,给他找出一个花瓶。花瓶看着挺新,大概是方谕新买来的。 他把漂亮的素白小花瓶递给陈舷看,问他:“这个行吗?” 陈舷点点头,把玫瑰递给了他:“帮我插上吧。” 方谕说行,抱着花瓶去了水池子边上。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忙活了起来。 洗了花瓶,灌上水,把玫瑰插在里面,方谕抱着花瓶走了回来,放在了他床头。 “我得吃药,”陈舷觉得自己像发号施令的皇帝,“去给我找药吧,放在那边。” 他指指药柜。 方谕忙说好,转身又去给他找药,没有任何不满。 陈桑嘉怕他认不清,站起身来,教他认药。 “粥粥每天要吃很多药,”她说,“胃癌的药要吃,惊恐和解离的药也要吃。这个每天两次,早晚吃,每次三片;这个每天三次,一次一片,这个也是每天三次,但是一次两片……” 方谕像捣蒜似的连连点头,脸色凝重地一个一个看过来,一个一个记着,还把手机拿出来拍照,打开便签做笔记。 陈舷躺在床上,侧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认真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陈舷看着他的侧脸出了神,想起高中时。 高一的时候,他俩在同一排,但是隔了个过道。陈舷上课就经常望着他发呆,那时候他听课听得发昏,干脆偷偷望方谕的侧脸,方谕总是这样的一张认真的脸。 方谕给他拿了药来,还给他拿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边。陈舷吃下药,喝了水,把水杯还给了他。 “吃饭了吗,哥?”方谕问他,“我买了小米粥,你能喝的吧。” 陈舷点点头,他也确实饿了:“给我喝点。” 方谕把小米粥拿了过来。 他先把立在床边的折叠式小桌子拿起来,展开,横在床上,把打包来的小米粥放上来。 没要陈舷动手,方谕把盒子打开,筷子掰开,勺子放上,就差亲自喂他嘴里了。 等陈舷吃上了饭,方谕才转身,继续去忙。 方谕打开那些大袋子,把好几个大盒子从里头拿出来。那竟然是新的枕头和棉被,还有一整套的床褥。 陈桑嘉都愣了:“你买这个干什么?” “这里的不好。”方谕抱着枕头过来,把陈舷背后的抽走,换上了新的,让他靠住,“多少还是医院,就算是VIP病房,给配的被子枕头也好不到哪儿去。哥,你吃你的,等你吃完了,我给你换上。” “……不用了吧。” 陈舷是真的觉得没必要,他觉得这病房已经够豪华了,被子枕头褥子也都很软。 “换上吧,你得睡最好的。”方谕说,“我给你换,我有钱给你最好的。” 拗不过他,陈舷不再拒绝。等吃完了饭,他下了床,坐到了不远处的沙发上。 方谕亲力亲为地给他收了小桌子,把床上用品全换了一遍。 看见那个厚的离谱的床垫,看见这套床上用品漂亮豪华的包装,陈舷隐隐有了什么猜想。 陈桑嘉也是。 趁着方谕贤惠又朴实地忙着收拾床,她偷偷走过去,拿起地上的盒子,看了一眼标价,顿时脸一白。 她匆匆回来,压低声音说:“粥粥,五十万。” “……人民币?” “人民币。”陈桑嘉说,“我是听人说过,老方家的儿子在国外混得好……这也太好了,他干嘛的?别是抢银行的吧?我听说去的是意大利,他当黑手党去了?” “怎么可能,做设计的,好像。”陈舷说。 这么一说,他才慢了很多拍地想起来,对于方谕,他也只知道是在做设计而已。至于是什么水准的设计,月收年收多少,他都不知道。 陈建衡也只是告诉他,方谕在做服装设计而已。 不过陈舷记得,刚在央礼府重逢那时,方谕还和方真圆说,在礼海那边有个人展……都能把个人展开回国内,应该很了不得吧? 陈舷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他忙上忙下地给他布置床,悄咪咪地思索。 十几万的手术费说拿就拿,五十万的床上用品说买就买。 陈桑嘉低声:“那五十万,买的好像还是单品。” 陈舷愣了:“什么?” “上面标签就写了一个床垫,”陈桑嘉看着他,脸边也是直冒冷汗,“那个床垫就五十万……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 “单品就五十万,这一套下来,不得一百多万了?”陈桑嘉说,“把咱家房子再复制黏贴一个,两个一起打包卖出去,估计才能抵得上你现在这张床。” 陈舷没话说。 这是真的。 他望着方谕,视线飘飘忽忽的,觉得无比讽刺。 那么一张床垫,就抵得上他家一套房子,抵得上好多他这么多年为之痛苦,甚至想过死亡来了结的金钱。 钱真是可怕。可以成一个无底洞,可以吃人,可以买命,也可以只买一张轻飘飘的床垫。 方谕给他铺好床垫,过来把他扶到了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一躺上来,陈舷说不出话了。 五十万的床垫真是不白花钱,他一躺上来,顿时有种要飞升的感觉。垫子软得无法言说,躺在上面舒服至极。 天已经黑了,方谕把窗帘拉上,回头说:“睡觉吧,哥。” “你睡哪里?”陈舷问他,“没有陪护床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陪护床,陈桑嘉睡在上面。 她并不打算走,这会儿还盘腿坐在床上,盯着方谕。显然,让一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卸下防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没关系,我坐在这儿。”方谕说,“我守着你睡觉。” “你不睡吗?” “我不睡,我守着你。”方谕说,“我安生了这么多年,这些年你都睡不好。说好了我要补偿你,当然也要给你守夜。睡吧,哥,我不睡,我欠你好多个晚上,我要还债。” 陈舷听得心里无言,也点了点头。虽然想法阴暗,可他觉得方谕真的也该苦一苦,这才算补偿他。 方谕把椅子侧过来,挨着他床边放好,又关灯回来,坐到椅子上,往后调低两档,就这么躺下了,连张单子都没给自己盖。 陈舷在黑暗里瞥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躺下睡了,睡前还是在心里嘟囔,他这想法真的阴暗——他真心觉得方谕就该这样。 又是不安稳的一晚,陈舷又做了乱梦。 他梦见十九岁的时候,梦见他们被发现的那几天。他梦见老陈狰狞的脸,梦见他气得骂他畜生,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 被关在卧室里反省,被绝水绝食的那几天里,方真圆有时候会上门来。陈舷背靠着门坐着,听见她在客厅里哽咽地哭,听见老陈愧疚地道歉。 陈舷不懂他道什么歉,只是觉得家里真是乱得搞笑,于是背靠着门吃吃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 森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陈舷猛地一抖,恐惧骤然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抬头,看见“教官”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他。 教官什么都没说,抬脚,鞋尖猛踢上他的脸。陈舷被踹到地上,大脑一片空白,趴着不敢起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淌了下来。他摸了摸脸,摸了一手的血。 “教官”拽起他的头发,把他往门外扯。 陈舷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惊恐地大叫起来,不断挣扎,却被拖行着出了门。他哭着喊叫,无济于事,身强体壮的男人把他按在一把电椅上…… “哥!” 陈舷猛地惊醒。 他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瞪着眼前,气喘吁吁,脑袋里阵阵的嗡鸣和巨大的恐惧缓缓褪去。好半晌,他才清醒过来,终于在视线里看清了方谕的脸。 方谕抓着他的肩膀,眼神正在黑暗里担心得发亮。 “哥,”方谕也喘着气,似乎比他还紧张,语气也颤抖,“哥,又做梦了?” 陈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呆望着方谕,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身上一阵阵被电击的灼痛。他望见方谕的嘴巴在张张合合,却听不见什么声音。 恐惧依然在心上残留,“教官”似乎还在压着他,把他在椅子上绑好。陈舷再受不住了,他扑上去,又抱住方谕,在他肩头上呼哧乱喘地喘了好几口气。 方谕僵住,片刻,他小心翼翼地搂住陈舷。 “没事了,哥,”方谕说,“都过去了,就只是个梦,没事了。” 方谕拍了几下他的后背,以作安抚。 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抚在后背上,陈舷慢慢平静下来。他长呼一口气,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把方谕用力抱紧。 第43章 恐惧 陈舷双手都在方谕后背上用力抓紧, 指甲都深深抠进对方肉里。 方谕疼得头皮一紧,没吭声。 陈舷趴在他肩头上哭,浑身发抖, 呼吸哆哆嗦嗦地上不来气。 方谕还在一下一下拍着他:“没事了,哥,一个梦而已, 没事, 你没有回去。” 陈舷颤声:“别拽我……” “……” “别拽我……我不去,我不去……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会听话的,我真的……我会听话的……” 陈舷慌乱无助地低声求饶, 前言不搭后语,一遍一遍地在方谕耳边重复着。 他要疯了, 恐惧还压在心上,他身上还在一阵一阵灼痛。他看见“教官”站在床头那里, 还站在他不远处, 眼睛像狼似的发着绿光, 死死盯着他。 陈舷闭上眼,缩在方谕怀里。 他受不了了,不把心里头憋着的这些说出来喊出来,方谕如果再看不见他现在的恐惧, 他就要疯了。 “你得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陈舷说,“我再也不见方谕了,我再也不见了……我会听话的,我知道……我就是个精神病, 我是畜生,我再也不回家了……放我走,放我走……我不想死……” 陈舷大脑里一片混乱,痛得要炸开。他逐渐压不住声音,开始崩溃嚎啕地哭。 猛然间,他解离了。 像灵魂离体了似的,他突然不哭了。一切像电影一样不真实,陈舷懵懵地呆滞在那儿,突然不明白自己刚刚是为什么在哭,突然荒谬得觉得自己做作。 他睁开眼,方谕把他按在怀里,一声一声叫他,但陈舷没反应。他鬼使神差地抻长脖子,自虐似的,看向方谕身后。 “教官”还站在那里。 陈舷心里一片空白,不再恐惧,只是呆呆地流泪。方谕在喊他,但陈舷回不过神来。 灯突然开了,陈桑嘉也爬起来,披头散发地慌张上床,推了几下他的肩膀。 陈舷还是没有反应,他麻木不仁地望着远处的“教官”,耳边嗡嗡的耳鸣声里,陈桑嘉和方谕的叫声模糊至极。 他只依稀听见,一阵阵的电流声。 陈舷眨了眼。 再睁开眼,他已经平稳地仰面躺回到床上。 四周安寂,窗外路过两三声鸟鸣。 像突然转换的电影画面,一切在眨眼间就变了。 陈舷自己也是。 他捂了捂心口,心上已经平静,恐惧也消失不见。他怔怔望着天花板,望见头上的仪器平稳地跳着数字。他的心率很平稳,数字很正常。 好像昨晚那激烈的醒来,只是他的梦中梦。 耳边传来沉重的吸气声,陈舷歪歪脑袋。方谕靠在旁边生硬的椅子背上,缩着身子,低着脑袋,闭着双眼,好像在睡觉。 但他眼底一片厚重的青黑,脸上憔悴,眉头紧皱,看得出来,睡得不怎么样。 陈舷只在枕头上转了半个脑袋,这点儿窸窸窣窣的动静,方谕就在椅子上一抖,睁开了眼。 他眼睛疲惫发红,但没有醒来时该有的迷茫。 看来,刚刚只是在闭眼发呆。 方谕没睡。 “哥,”他起身,趴了过来,模样虽疲惫,但也担心,“听得见我吗?” 陈舷木讷地点点头。 方谕松了口气,又吸吸鼻子。他抬手抹抹眼睛,陈舷看见他从眼眶里抹掉一些水,他居然哭了。 “几点了?”陈舷哑声问他。 “六点半。”方谕抬手看了看表,“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要做检查,也得八九点以后。” 陈舷已经没什么睡意。 “不困,”他说,然后清了清嗓子,“可以倒杯水给我吗。” “你要做核磁共振,哥。”方谕小声说,“不能喝水的。” 陈舷慢半拍地想起来,的确是这样。 “我手凉。”陈舷抬抬手,“那我不喝,你给我倒一杯来暖手吧。” 方谕看了眼他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手,面色复杂地抿抿嘴,说好,然后站起身。 方谕这两天穿的是白衬衫。他一站起来,后背上就有两三道十分显眼的血痕。 陈舷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干出来的。 方谕下地,刚走一步,就猛地一踉跄,狠狠脸朝着地摔了下去,摔得一声巨响。 陈舷吓得一激灵。 方谕爬了起来。 他拍拍身上,站起来就往外一瘸一拐地走,一声都没吭。方谕走到另一边去,拿起热水壶,拧开盖子,往里看了看。 “没水了,哥,我去接热水。” 陈舷点点头。 方谕走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他顺便还去洗了把脸,回来时一脸的水痕,刘海也湿了。 他往壶里倒了些凉的矿泉水,才拿来杯子,给陈舷倒了温水。 他把杯子递到陈舷手上。 水温度正好,不冷不热。陈舷把水攥在手心里,暖了会儿冰凉的双手。 方谕放好水壶,坐了回来。 “今天要做核磁共振,早上也不能吃东西。”方谕说,“等检查完了,我去给你买吃的。想吃什么?还吃粥吗?” 方谕声音也很哑。陈舷没回答,他望着他的眼睛,望见方谕疲倦眼睛里绞杂的痛苦和心疼,还有一些痛心疾首的悔不当初。 “你后悔什么?”陈舷问他。 “……什么?” “你在后悔。”陈舷看着他的眼睛,“你在后悔什么?” “……” 方谕眼睛里的疑惑消散。他紧抿了抿嘴,细长的手指握紧起来。 “什么都后悔。”他说,“全都后悔,我太对不起你了……你说得对,怎么我就没有早点来。” 方谕慢吞吞地侧身,往他床前倾身过来,靠在他床边栏杆上,望着他瘦得病态的手指。 “我怎么就没早点来呢,”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我早知道不对劲了,那时候气头过去,上了飞机,我就感觉出不对劲了……怎么就没有回来呢。对不起,哥,真的。” 方谕落下眼泪来,他又哭了。 陈舷握着水杯,看着他滑落的眼泪,看着他抬起袖子抹眼泪,看着他红了的眼睛。 陈舷心里翻涌起一些情绪,十分不是滋味儿。方谕在后悔,他本该觉得痛快,可他此时此刻居然一点儿都不痛快,只觉得沉闷。他低眸看看水杯,转头又看向外面,陈舷心上情绪有些复杂,可又病态地没太多波澜。 陈舷慢吞吞地摩挲几下杯子光滑的表壁。 “你运气不太好,”陈舷说,“我好久没做过昨晚那段梦了。这么多年了,最害怕的就是那一段。好久没梦到了,你真是运气不太好,一来就碰上了。” “没有,哥,没有什么运气好不好……” 陈舷打断他:“你知道,他们怎么让我变‘正常’吗。” 方谕哽了下:“怎么做?” “不知道是谁,把我摆在桌上那张照片,给了他们。”陈舷说,“那张我跟你高中开学的时候的照片,学校门口,你妈非要拍的那张。” “然后,把我绑在一把电椅子上,把你的那一半照片,放到我面前。” 方谕面色惨白。 “我不愿意上去,他们就扯着我的头发,死摁着我,把我往上面绑。” 陈舷用力扣着水杯,指尖发白,冷汗也下来了,声音都发抖了,却还要说,“绑到上面去,把一些个东西贴到身上,然后打开一个什么装置。” “问我,还敢不敢喜欢你。”陈舷说,“说不出话就继续电,敢还要喜欢也继续电,有时候说不敢了也继续电。” “有段时间,我是真的恨你。” “生理性的恨你啊,一想到你就吐,”陈舷说,“后来终于出来了,花了好久,终于慢慢缓过来了,又开始想你……又恶心又想你,昏天黑地的扒着个桶吐,胆汁都吐出来了,还是想你。” “方谕,我……” 方谕突然扑上来,把他抱住。 他把他紧搂在怀里,扣着他瘦骨嶙峋面目全非的身体。 天亮了,抱着对方浑身发抖的人,变成了方谕。 陈舷浑身僵住,他感觉到方谕剧烈起伏的胸腔,听见他缺氧似的大口呼吸。 “哥,”方谕说,“对不起,哥……真的对不起。” “我该早点回来……哥,我什么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是踩着你出去的……我知道,是你给我铺的路……这么多年了,怎么这么多年……你不该这样,我的东西都是你的,别害怕,哥,对不起……” 他又哭了,他埋在陈舷肩膀上泣不成声,陈舷衣服上湿了一片。 方谕紧紧攥着他。陈舷趴在他怀里,感觉自己要生生被抱碎。 陈舷没动,也没挣扎,尽管他被方谕抱住还是浑身不适,还是犯着恐惧,还是呼吸不畅。 他不舒服,可他的精神摇摇欲坠了太久,他一直在等这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一个方谕悔得崩溃的拥抱。 方谕终于为他哭了,陈舷一直在等方谕对着他泣不成声的这天。 等他终于知道陈舷都做了什么的这天。 可是为什么,让他足足等了十二年。 为什么十二年都没来呢。 陈舷张了张嘴,没问出口。方谕哭的声音有些刺耳,他说不出话。 八九点钟,医院正忙。 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好多人都在各个窗口排队。 陈舷披着外套,坐在轮椅上等着。 毕竟从江里被捞上来以后动了刀,陈舷肚子上还有个刀口,大前天才拆的线。就算最近能下地走一走,也不好站太长时间,过来做检查时,还是得坐轮椅。 陈桑嘉拉着他的轮椅,坐在大厅里的铁皮椅子上等着。陈舷腿上盖着方谕一件上万且柔软的羊毛大衣,身上也是他一件同款的新棉羊毛大衣。 身上这件是方谕一早才拿出来给他的新品。 陈舷窝在暖和的大衣里面,靠在轮椅上,望着远处。 只一件白衬衫的方谕在四处乱跑,忙上忙下。这几天没日没夜的折腾下,方谕那原本挺时尚的一头卷毛,已经乱成了鸟窝。 方谕自己无心打理,头发乱得不行,像顶了头方便面,一点儿看不出这曾经是个能去时尚芭莎出席盛典的时尚发型。 人很多,过了半个小时,方谕才办好单子,跑过来。 “东西弄好了,直接去做检查。” 他说着,拉过陈舷的轮椅,亲自推着他走。 他推的慢,生怕颠到陈舷,一路都很小心谨慎。 到了门口,陈舷一个人进了核磁共振的检查室。 躺在上面准备进行检查的时候,他往外面瞅了眼。 好巧不巧,和方谕四目相对。 检查室外的走廊和室内,只隔了一道长长的玻璃窗。方谕站在玻璃后头,揪心得目光破碎,担忧地望着他。 陈舷无言片刻,躺了下去。 核磁共振的时间有点久。 出来以后,陈舷弯着腰干呕了好一会儿,有点头疼和恶心。陈桑嘉扶着他,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了一会儿气。 “检查结果说会直接发去医生那边,等手术方案出结果了,就通知我们。”方谕蹲在他身边,手摁在轮椅扶手上,望着他,“先回病房吧,哥,接下来没什么检查要做。饿了吗?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吃不下。”陈舷揉了揉心口,咳嗽几声,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现在……只想喝点甜的。” “那我去给你买点绿豆汤什么的。”方谕忙说。 这也好,陈舷点了点头。 方谕把他送回了病房,然后就赶紧出去了。中午的时候,他买了绿豆汤和陈皮红枣饮回来,把它们一样一样摆在了陈舷床头上。 陈舷捧着绿豆汤,喝了几口,干呕感有所缓解。 “我让人在附近租了房子,哥。”方谕说,“不是去住,在那儿做饭方便一点。不然总在周围的店里买,对你的病不太好。为了口感好,也不知道店家会往里面加什么。自己有个厨房,也好给你干干净净地做东西吃。” 陈舷点了头,低头捧着绿豆汤继续喝。 喝完汤,方谕把药拿来给他,转身出了门去,说去上个厕所。 他关上门走了,陈舷照例吃了药。 外头响起喊声和吆喝声。 刚刚就一直有人在下面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会儿,他们声音大了起来,听着是正忙成一团。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是什么机器运作了起来。 陈舷吞下药,往外看去,疑惑地皱皱眉。 “外面干什么呢。” 陈桑嘉也奇怪,站起身来往窗边走。 刚走到一半,突然,玫瑰树被拦腰截断,轰隆隆地倒了下去。 咚地一声,银杏玫瑰直直地栽倒在地。 如同陈舷没有回头路的十九岁。 陈舷怔在床上。 轰隆隆的机器运作声戛然停下,锯树的工人们欢呼起来:“干完了!” 他们轻松高兴地大笑,还在下面拍起掌。 第44章 疯子 “完事了!” “完活完活!” “完活什么完活?这才刚开始!赶紧的, 都拿锯子!把树锯了装车!” 陈舷愕然失色,他翻身下床,一个踉跄, 差点跌到地上。 “粥粥!” 陈桑嘉赶忙过来扶他。 陈舷推开她,朝着窗边跑过去。 眼前的景色重重叠叠地出了重影,陈舷耳边响起方谕的声音。他看见被方真圆抓到的前天, 看见方谕拉着他贴着膏药的手, 看见方谕红着耳尖低着眼睛。 【哥,我答应你了啊, 以后每年都不会漏了你的。给你买蛋糕,还要给你买花。】 【我给你买玫瑰花。红玫瑰,好不好?】 陈舷扒着窗框, 摇摇晃晃地起身。 脑门贴着还有些冰凉的窗户,他往下看, 看见一群工人拿起锯子,对着倒在地上的断树, 一边笑着吆喝着, 一边锯了下去。 玫瑰树被锯断。 陈舷又上不来气了, 他呼哧乱喘起来。 “哥?” 声音从后面传来,陈舷一哽,回过头。 方谕站在门口。 看见他的脸的一瞬,方谕骤然一怔, 呆立在那里。 “怎么了?”方谕小跑过来,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哥?” 陈舷还没回答,方谕先一步听见了外头的吆喝声。他也往底下一看, 也看见了工人们正在锯树。 方谕刷的白了脸,转过头,和陈舷对视上。 陈舷沉沉跪在地上,还在看着他。他的手扒在窗框上,眼眸颤抖,呼吸剧烈起伏,红着眼眶,像要散架了似的,绝望地望着他,像那晚他激烈地猛然从噩梦里惊醒。 陈舷喉结滚了几下,欲言又止。 没关系。 没关系,是他自己说不要的——陈舷想说没关系,可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不是没关系。 不是没关系,是方谕差点摔死,所以他不要了。 可是…… 可是他想要啊,还是想要。如果能留住,谁会不想留住? 如果还有路走,他怎么会…… 那是方谕说好要给他的。 那是他在台风天里给他种好的。 怎么能…… 陈舷呆望着他,微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他哭了,方谕脸上的血色立时一分一分褪去。 “……我去给你弄,哥。”方谕说,“你想要,我就给你。” 他抓起外套,最后放下几句嘱咐,转头夺门而出,临走前还在喊,要他别担心,不用多想。 方谕走了。 陈舷坐在窗边,望着被拉开又关上的门,许久没回神。 底下的工事依然进行着,工人们锯树锯得不亦乐乎。有人还把上头的玫瑰摘下来几朵,嘿嘿乐着:“这玫瑰真是漂亮,我偷拿几朵,回去给我闺女。” “哪儿有爹给闺女送玫瑰的?” “不行吗?我就乐意!” 陈舷侧过头,看向外面。 其他工人犯难:“这样不好吧。医院要回收这些玫瑰的,我们还得装麻袋里送回去。” “少一两朵他又不知道。这么多玫瑰呢,他能一朵朵数过来啊?” 工人满不在乎地说着,从树上硬折下两朵玫瑰来,往自己兜里塞。 玫瑰被强行挤进狭小的兜里,花朵变形,花瓣掉落。 陈舷一窒,心脏好像被什么重物生生碾了过去,痛得想呕血。 “拿出来!!” 底下突然一声暴喝,工人们吓得一激灵。 陈舷也一下子从恍惚里回过神。 他转头一看,方谕竟然正从旁边冲过来,不知怎么,手里还有把粗柄木刻刀。 刀的刀尖闪着寒光,刃有约莫十公分,看起来足够捅死个人。 “给我拿出来!”方谕拿着刀走过去,声音歇斯底里,“谁拿我玫瑰了!谁让你们拿了!?那是我给我哥的!都给我拿出来!!” 工人们大惊失色。 方谕不仅手上有刀,脸色也青白,眼睛里气得血丝密布,整个人不修边幅得像个活疯子。 谁都不敢多说话,拿了玫瑰的工人们忙不迭把兜里的花都掏出来,蹲下去,放回原处。 方谕不依不饶地咆哮:“还有!把兜都翻出来!绝对还有人偷拿!!” 工人们吓得都快哭了,纷纷哆哆嗦嗦地把兜翻出来:“没有了大哥!真没有了!” 为首的工人也挥手劝架:“哥们,冷静点,我们这也是工作,是拿钱办事……玫瑰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医院的吗!?” 方谕转头就把刀尖指到他脸上,那工人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屁滚尿流地往远处爬着逃走。 其余工人们更是被吓退一大圈。 “搞什么东西,谁让你们把树砍了的!我调解都调解了,钱都给了!不按调解书上写的走!?我他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砍树的!!” 方谕甩着刻刀,把他们挨个指了一圈,脸色狰狞地大叫,“锯子都给我放下!打电话!现在就给我报警!把那个老不死的叫来!” 工人们吓得不能思考:“老不死的是……” “院长!!” “好好好,好好好。” “我们这就去啊,兄弟,这就去,你千万别冲动……” 工人们不敢跟方谕对着干,赶紧放下锯子,退出去好远。 “别踩我哥的玫瑰!!”方谕又喊。 工人们踮起脚尖,跳芭蕾似的绕远走了。 他们退了出去。 方谕整个人抖个不停,喘了好几口粗气,手都跟得了帕金森一样发抖。直到工人们一个不剩地全都离开了玫瑰四周,他才长出了一大口气,放下其实早已经全麻了的手。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浑身都已经湿了。方谕抬手,抹了一下脑门,抹了一手背的冷汗。 他抬头,望向301。 陈舷还在窗边,他低着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方谕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眼睛,但陈舷没再绝望,眼神比刚刚好多了。方谕又松了口气,抬手朝他挥了挥,示意他回去歇着。 警察和院长很快都来了。 方谕捏着刀不撒手,还在底下拿刀对着人。 陈舷坐在窗边,没回去。 院长急匆匆地过来了。原本,刚到了地方时,他还一脸不耐烦,张嘴就想骂方谕神经病。 结果方谕一转身,院长看见他正拿着把刻刀对着人,还一脸阴狠,好像能为了这棵银杏玫瑰跟他们所有人拼命似的,当即吓得小脸煞白。 院长不敢吭声了,警察也蹭地停在外围,倒吸一口凉气。 “方先生,”警察连忙劝说,“把刀放下,方先生,有话都可以好好商量。” “好好商量?”方谕拿刀尖对着院长,“我昨天没跟你好好商量吗?调解书白纸黑字地都列好了!我跟你说别砍树,别砍树,玫瑰都摘下来就没问题!你干什么?非要砍树!?上年纪了你不认字了吗!?” 这话一出,其余人都或惊讶或不解地望向院长。 院长支支吾吾了会儿:“爬那么高摘玫瑰,多费事,患者看见了也不知道会说什么,被人拍到传出去……估计对医院影响也不好,把树砍了一了百了,干活也快。再说了,你总不让砍树,说不准是这树让你搞出什么问题来了……” 方谕骂他:“你他妈什么逻辑!?” 院长火也起来了:“本来就是,怎么就你家特殊!?你非要租这棵树,说什么你哥需要!病人需要!你演言情剧啊,我就没见过谁治病得种玫瑰!女的都不这么娇气——” “跟是男是女有关系吗,你还搞性别歧视!?” “好啊,那但凡是个人,就不会这么娇气!”院长说,“你总要讲讲道理吧,啊?什么病人啊,还要霸占公家……啊!!” 院长话都没说完,方谕举着刀尖对着他,一声不吭凛着双眼就往他跟前走。 周遭围观人群吓得一片尖叫,鸟兽群散。 院长也惊得掉头就跑,没跑几步就一屁股摔到地上。 “方先生!” 几个警察冲上来,有的连忙把院长往后推,有的挡上来拦住方谕,“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你别动刀子啊,你说你这——” 很意外,警察一上来,方谕立刻躲开刀,把刀放下了一半——他好像自己也生怕划着谁。 刀是放了,但他嗓门丝毫不减,中气十足的大骂:“起开!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你三番五次说娇气!他怎么娇气了!他怎么搞特殊了!!” “我哥就是特殊啊!病人不特殊谁特殊!?公交地铁设的特别座位都把病人算在里面的,病人不特殊,你特殊吗!” “我都告诉你了,我说可以拆,我说你别动树,我说把玫瑰拆下来给我!那是我的钱买来的,是我给我哥买的!不放在树上我也要拿去给他,这话我说没说!你说啊!我说没说!!” “我说你要是怕拆玫瑰的人工费贵,我来找人,我出钱!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没事,你出钱,结果你转头就把树砍了!?我会缺你钱吗,你这么玩我!?” “我十二年前就要给他买的!那时候你拦他拦的我没买成,今天你们也拦我!都他妈拦着我!都不想让他好过!我去你们的,我今天就要都给他!” 楼上窗后,陈舷心里一震。 他望着楼下,望着那个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的疯子,目光怔愣。 窗户没开,却有一阵大脑空白的风呼地吹来,吹得陈舷心脏咚咚几声,随后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忽然听不见方谕的喊叫声了,只看见他像个疯子一样,面色扭曲地拦在他的玫瑰前。 警察趁机走到方谕旁边,刚要去夺他手里的刀,方谕却往他身边后退一步,把刀一挽,竟然直接老老实实地把东西藏在他后面,塞进了他手里。 警察:“……” 警察看了眼方谕。 方谕还在目不斜视地朝着李明军大叫,喊得面红耳赤。 警察抽抽嘴角,明白了一切。他作势夺下他手里的刀,把他连拖带拽地架起来,往警车里塞,准备带回警局去再说。 马西莫从另一边跑了过来。十几分钟前,他接到了方谕的消息,赶紧火急火燎地赶到这儿来。 一过来,他就看见他的老板——北意大利世界级奢侈品品牌l’arca总工作室大设计师老板,多场世界级时装秀设计总监,多位国际巨星服装总设计师,从来人前缄默高雅清冷尊贵的方总,正头发乱得像个鸟窝,歇斯底里的像村口老疯子,被警察架着还在大叫。 “我告诉你李明军,要是这树玫瑰出事了,要是这树回不去,就这么真被砍了……我第一个出来就砍你!” 方大老板大喊大叫,手指着他,在警察怀里扑腾不停,“你给我等着,我回来我就数我的花!但凡少一朵,你就等着我吧!” 他被警察塞进车里了。 院长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流了冷汗下来——方谕刚刚瞪着他的眼睛,是玩真的。 看得出来,老头估计是人生头一次被这么威胁。 马西莫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了会儿老头,转头又看了眼四周。 很完蛋,围观群众虽然跑了,但没跑远,马西莫看见了一堆直直对着远去的警车的手机镜头。 小马秘书沉默片刻,开始思考本职工作——怎么把方谕从警局捞出来。 * 陈舷怔怔地看着方谕被塞上警车,然后被带走。 陈舷脑子里有点乱,药物性地麻木了一片,又有点被吓到。好半晌,他才回过些神来,终于想:方谕,好像疯了。 方谕这人——陈舷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但记得他是个内向的人。 方谕不爱说话,上学的时候,兄弟几个凑在一起时,他连玩笑话都不怎么会说,就只是在好笑的时候跟着他们笑几声,大多时候都不吭声。 打游戏的时候,兄弟探图,他在家里种菜;兄弟下矿,他在家里浇水;兄弟打怪,他在家里喂鸡。 还会十点准时睡觉。 就是这么一个朴实无华、老老实实、与世无争、话也不爱说的三好学生型老农民。 连陈舷逗他玩,他也只会脸红,别开脸,不看他。 这么个老老实实的纯情小孩,刚刚干了什么? 突然,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响起。 陈舷低头,看见那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院长倒腾着小碎步跑来,拦住了试图动一动玫瑰树的工人们。 “别动!”院长满头大汗,“千万别动!” “我们挪一挪而已,院长。”工人说,“现在……” “不用挪!不用挪!千万别挪!”老院长声音颤抖,“那疯子出来看见树动了,不知道要干什么!可不能惹他,我还以为他是个能打商量的……快别动了!惹不起他!” 这话一出,陈舷脑子一白,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病房门被敲了两声。 陈舷回头,门被拉开,是马西莫。 “陈先生,”他说,“老板叫我来跟你说一声,这次可能要在派出所里过夜,不知道要多久,请您多等一会儿,以及您一定要按时吃药,他会尽早回来。” “这两天的话,我会先替老板给您做饭过来,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陈舷愣愣地听完。 从他的话里听来,方谕精神状态很正常——刚刚在等警察和院长来的时候,方谕的确在下面拿出手机来了。陈舷还恍惚地纳闷了下他在给谁发消息,原来是给马西莫安排“后事”。 “……他,一直这样吗?”陈舷问。 马西莫拿出本子和一支圆珠笔,正准备听陈舷点菜。 听了他这话,马西莫毫不意外,也知道他在说谁:“您别误会,老板在对人下菜碟。他很少这样,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世界很现实,很多人欺软怕硬。有的人蹬鼻子上脸,欺负人好说话,没办法,老板有时就会故意这么做,毕竟大家都不敢惹疯子。” 马西莫说,“不是个好办法,一般不被逼得急眼了,他不会这么干,毕竟也是个很掉脸的做法。多少在外是个大设计师,脸皮是重中之重。” “不过,我看他刚刚是真的生气,这回演的有点真情实感。”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人敢摘花了,不是吗?” 陈舷哑口无言。 他转头,又往下看,看见院长着急忙慌地叫人去拿挡风罩,又叫工人们都快走。 “木牌,再找个木牌立上!”院长说,“写上,玫瑰不能摘!还有,附近装监控了,摘玫瑰的人抓到就罚款!” ……疯子。 陈舷低下眼帘,望着地上慌乱地将玫瑰树围起来的人群。他还是想,方谕真是变成了个疯子。十二年真长,他记忆里面那个不声不响的小孩,现在也会这一套了。 病房下面,警戒线都拉了起来。 第45章 生日 方谕足足两天都没回来, 陈舷不知是药吃多了,还是这两天犯病太多,头痛脑热了起来。 病痛接踵而来, 他的胃癌也又严重了些,胃痛变得激烈了,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疼得总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等白天起来吃药, 又吃了就吐。 他变得一点儿饭都吃不下了,吃什么都吐。陈桑嘉看他这样, 又偷偷躲到厕所里哭,半天才红着眼睛回来。 陈舷望着外头,那天以后外头无声无息, 银杏倒在地上,没人去扶, 一地的玫瑰像一大片的血。 第三天下午,手术方案出来了。 “肿瘤变大了, 得先辅助化疗一周, 缩小肿瘤以后再手术。”陈白元说, “最近的症状不用担心,还在可控制范围内。你回头给你的身体上个高香吧,你去宁城折腾成那样,它都没有恶化太多。跳了冰水还能拉回来, 真是佛祖在天上保佑。” 陈舷没吭声,他病恹恹的不想说话,只望着窗户外头,有一茬没一茬地听陈白元唠叨。 陈白元很快把他的化疗提上日程,第二天陈舷就要开始化疗。 陈白元劝他去剃个光头, 他说等化疗完,两三个礼拜以后就得掉光了。与其看它一点点在自己手上掉光,还不如提早一推子下去给它整了,总比让自己看着自己日渐秃掉,受着上刑似的心理煎熬强。 陈舷没吭声,他心说他受过的煎熬比这狠多了,怕什么。 “改天再说吧。”他只说,“先化疗。” 舍不得自己的秀发且犹犹豫豫的病人,陈白元见得多了,他也没多阻止。 “都行,看你,不剃的也有。”陈白元说,“话说回来,方谕还没回来?” 陈舷怔了下,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他说。 “医院出的事,我当然知道。院长这两天快被吓死了,他去派出所问过,连律师都找了,去问能不能告方谕,能不能给他判刑。”陈白元说,“可方谕又没碰着他,再说调解书上明确写了,那棵树不砍,双方也都同意了,还签了字画了押,结果他出尔反尔,弄了这么一出。” “听说,不仅他告不了方谕,方谕还能追究他违约责任。”陈白元乐了声,“这两天,院长都要疯了。太好了,他天天牛逼哄哄的,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陈舷还是没吭声。 他低着头,坐在轮椅上,抠了几下手指甲。 陈白元看了他一眼。 陈舷和以前一样,表情淡漠恍惚,只是眼睛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在他眼睛里绞杂着,不知究竟是在纠结什么。 陈白元收回视线,没做声。 “方谕很快就回来了,”他说,“没什么大事的,他又没伤到人,拿刀估计就是做做样子。” 陈舷点点头,还是没出声。 定下治疗方案,陈舷又回了住院楼。拆了线的刀口隐隐作痛,他躺回到床上,硬着头皮吃了药,差点又没吐。 他躺在床上,缓了半天都没劲儿,干脆昏昏沉沉地闭上眼。昨晚没睡好,于是临近中午这会儿,他吃完药就睡着了,又做了梦。 他梦见老陈生日那天,梦见一大家子人围着桌子,给他办了生日宴。 方真圆温柔地笑着,给他戴上了生日帽。 老陈喜笑颜开,一群人关上灯,饭店的工作人员拿来灯牌,放起了生日歌,所有人拍着手给他唱起了生日歌,陈舷也笑着拍手。 蜡烛的暖光把老陈的老脸照得暖融融,他满脸笑容,嘴角堆起来的褶皱看着都是幸福的。 所有人都在唱:“祝你生日快乐——” 陈舷强忍着委屈在陪笑。 生日歌正唱到一半,突然间,方谕一把把他拽了起来。 陈舷猝不及防地起身,又被他往外扯。在黑暗里,就听砰砰两声,陈舷膝盖一痛,撞倒了椅子。 他被方谕带着,冲出了门。 身后的歌唱声戛然而止,家人们懵逼地惊呼几声,更多的是反应不过来的沉默。 推开门后,亮光刺眼。 方谕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们跑了很远,跑出了饭店,跑到远处路边。夜色无边无际,路灯底下,方谕拉着他停下来,气喘吁吁了会儿。 “跑什么?”陈舷愣愣地看着他。 “你跟他们笑什么。”方谕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不悦地看他,“又不是什么好日子,从来都没人记得你,那就不陪他们了啊。别笑了,你看起来都要哭了。” “走,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陈舷怔在那里。 正是盛夏,路边大树枝繁叶茂,晚上也热得要死。不知是跑的还是怎么了,陈舷脸上忽的滚烫。他呆呆望着方谕,望着跑了一路还喘个不停的方谕,看见他脸上的不高兴和忿忿不平。 迎面吹来夏夜的热风,行人三三两两地从旁边过去,另一边是热街的车水马龙。嘈杂的夜晚,陈舷忽的鼻头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就下来了。 方谕又一下子慌了。 “哥。” “哥,哥。” 耳畔传来声音,陈舷慢吞吞地醒了过来。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见了方谕。 方谕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梦里那对着他的眼泪手足无措起来的小孩,一眨眼就大了好多。他穿着走时那件暖灰色的羊绒大衣,整个人又憔悴了些,胡子都长出来了,眼睛在黑暗里担忧得发亮。 “又做梦了?”方谕小声,“你说梦话了,说什么他们不给……做噩梦了吗?” 陈舷呆望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梦见你了。”他说,“梦见你非带着我跑的那天。” 方谕歪歪脑袋。 他看起来不太记得。 陈舷没有多说,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方谕小声,“我听陈医生说,你的治疗方案定下来了。幸好,我正好赶回来了。” 陈舷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哥,你看。”方谕叫他,“你看着我这边。” 陈舷望向他。 方谕回过身去,往窗边走,哗地拉开了窗帘。 外面是那棵银杏树。 整棵银杏长满玫瑰,一树的血红,一如那天台风天时,陈舷所见到的那样。 树底下还打着两盏暖黄的光,将整棵玫瑰树打亮。 陈舷愣在床上。 方谕站在窗边,拉着窗帘,往旁边躲了躲。 陈舷缓缓坐起身。 对着震人心魄的玫瑰树愣了很久,他才转头看向方谕。 方谕局促地缩着肩膀,摸了摸鼻子,笑了两声说:“我给你弄回来了。” “……怎么弄的?”陈舷声音发哑,“他们不是不让吗?” “我交涉半天,这次让了。”方谕挠挠脸,“你看,我有办法的。” “树不是……倒了吗?” “还没多久,可以接回去。”方谕说,“下边架了个架子,把它稳住了。” “……” 陈舷没再说话,他望向外头的玫瑰树。 真是漂亮,底下打上来的灯也漂亮。真像那天方谕带他跑出“家”的时候,路灯打下来的光。 方谕带他跑过。 方谕带他逃过。 十二年前,再往前倒腾几年,陈舷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没受疼痛折磨的十六七岁小孩。那会儿他跟方谕最好,父母总是不在家,俩人在空荡的家里总是肩并着肩。 陈舷记不清具体的事了,但记得那时他真的幸福。 方谕对他极其宽容。陈舷可以在他的床上肆意打滚,可以把他的床单躺得皱巴巴的,晚上还能抢他的被子。不想回房间,就可以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他可以穿方谕的衣服,穿他的睡衣,还可以随便喝他的果汁和牛奶,方谕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方谕连作业都会给他抄。 偷偷的。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生活好久,一回家就跟连体婴儿似的连在一起。 一转眼,初二的夏天到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突然有天,老陈在饭桌上说:“我生日快到了。” 陈舷夹菜的筷子突然一顿,嘴里嚼着的饭也停下了。 他突然的顿住,只引起了对面他弟弟的注意。 爹妈没有一个注意到,方真圆极其自然地接下了话茬:“这么一说,是快到了。就是下礼拜了嘛!咱出去吃吧,让小鱼给你买个大蛋糕!” 陈胜强哭笑不得:“什么话啊你,让孩子给买蛋糕,算怎么回事?” “让小鱼孝顺孝顺你啊,应该的。”方真圆说。 “小鱼才多大。”老陈说,“可不用,蛋糕我自己买!这样,等下个礼拜,叫上亲戚朋友,去饭店吃顿饭。” “好啊,”方真圆看向方谕,“你俩也跟着去。” 方谕没吭声,只望了眼陈舷。 陈舷费劲地抬起脸,抽抽嘴角,苦笑了声:“行。” 老陈问道:“说起来,小鱼什么时候生日?” “早着呢,十一月。”方真圆说。 老陈瞪圆了眼:“那不是过去了吗!你看看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哎呀,不是什么大事,我给他买了礼物了。刚住到一起,孩子生日,怎么好意思让你费心。”方真圆说,“今年好好过就可以了,不碍事的。” “那我可得把去年的给你补上。”老陈说。 “小舷什么时候生日呀?”方真圆问。 陈舷满脸堆着僵硬的笑,没做声。他没再夹菜了,筷子绕着碗边打转,一下一下的,嘴角有点抽搐,不知怎么,笑得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哎呀,”老陈才想起来,“我儿子好像跟我同一天。” 方谕一怔。 方真圆也愣了:“真的假的?” “真的,阳历都是7月11号。”陈胜强说,“出生那会儿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们一家还高兴了好久呢。” “有这么巧的事。”方真圆说,“那一起过吧,多高兴的事啊。” “是啊,那就那天一起过吧。”陈胜强也说,“这么多年,一直都跟我一起过的。” 陈舷弯着眼睛笑着,抬头,点了点脑袋,嘴角僵得发抖:“好。” 他夹了一筷子菜,又扒拉一口饭时,看见方谕在看他。 他坐在他对面,皱着眉,面色复杂地望着他。 第46章 长大 老陈的生日一天一天近了, 陈舷却一天比一天郁郁寡欢。他开始望着远处发呆,手上游戏玩几分钟就停下。 又一天午后。 岁月静好。 方谕卧室里,屋子里冷气呜呜地吹, 外头烈阳毒辣,窗旁拉着纱帘挡光。略显昏暗的屋子里,陈舷坐在床上, 嘴里叼着根碎碎冰, 手上拿着个PSP,正在噼里啪啦打游戏。 打了一会儿, 这局游戏结束了。 结束动画开始欢呼地响起来,陈舷突然无聊,于是抬头, 望着方谕的背影发呆。 方谕坐在书桌面前的椅子上,靠着椅背, 手里拿着本练习册,正刷刷地写——要不然怎么人家是年级第一, 暑假这种最该浪费岁月的时候, 小鱼同学还在刷练习册。 卷王。 陈舷心里嘟囔了句, 低头又对着游戏机发呆。 手里的游戏机上,结束动画已经到了结尾。 陈舷耳朵里插着耳机,耳机里悠扬的音乐渐歇,但他一无所觉, 盯着游戏里举盾拿剑的小人发呆。 老陈又要过生日了。 除了过年过节要家族聚餐,也就年年他自己过生日的时候,老陈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陈舷盯着游戏机发呆,出了神去。 每年都是这样。 老陈离婚以后,陈舷就没过过一次正经生日。 ——一个毛茸茸的黑毛脑袋突然挤进他怀里。 陈舷瞬间回神, 吓得一哆嗦,游戏机差点甩飞:“我操!” 方谕抬起脑袋。 一双丹凤眼平静地望着他:“发什么呆呢,哥,你游戏都结束了。” 陈舷被他吓得一股无名火:“你有病啊,突然过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要是有心脏病,这会儿都已经看见黑白无常了!” 方谕面无表情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嘛。你这几天,怎么总这样?” 陈舷不解:“什么总这样?” “动不动就发呆。”方谕说,“早上吃饭你都没吃几口,刚喝了口豆浆,就看着外头发呆。” “有吗?” 陈舷刚应一声,方谕就又往他脸跟前凑过来,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舷不禁往后仰了仰身子,试图跟他拉开距离:“话说,你是不是太近了……” 方谕又凑上去,执意跟他脸对着脸,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你平常就这个距离,走路总挤我,一直都把我挤成这样。” “是吗……” “是的,哥。”方谕说,“我一直被你挤得只能在马路牙子上面走,你还嘲笑我。” “好的,哥错了,哥以后注意点,总之你现在能不能……” “哥。” 陈舷本能地应声:“哎。不是,你先别打断我,我说你能不能先……” “你是不是在委屈?” 陈舷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是不是在委屈?”方谕又说了一遍。 陈舷哑然。 他怔怔望着方谕。 他斜靠在冰凉的床头板上,方谕几乎是压在他身上。他们距离极近,眼睛望着眼睛。 游戏里,平和的待机音乐在耳朵里响。 方谕眉头皱起,似乎很不高兴。 陈舷瞳孔微颤地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白,被他一句话问得茫然无措。 你是不是在委屈? 你是不是在委屈? ……他在委屈吗? 陈舷茫茫然,给不出自己的答案,只是眼圈骤然红了。过往几年被无视的生日宴浮上心头,他忽的想起老陈不在意的笑脸。 视线里突然模糊,陈舷一惊,赶忙抬手擦了两下眼睛。 “你还真的是委屈。”方谕说,“我……” “我没有。” “你哭了。”方谕说。 “我没哭!” 陈舷大声反驳一句,把方谕一把推开。 他把游戏机一扔,手脚并用地慌乱下床,眼泪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陈舷趿拉上拖鞋,门一拉,朝着卫生间跑了过去。 方谕被他一推,顺势坐到了床上。 他怔了瞬。 陈舷刚刚转身下去时,没来得及把眼泪擦干。很不凑巧,方谕看见了他掉下来的一颗泪。 卫生间那边,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陈舷这人真是,都委屈成这样了,也不会摔门。 又咔哒两声,他把卫生间的门锁上了。 方谕揉揉脖子,低头,看见他的游戏机界面上,举盾拿剑的小人还在一跳一跳。 锁上了门,陈舷呆立在卫生间门后。 他的手指搁在锁扣上,指尖微抖,还紧捏着锁扣。半晌,陈舷用力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转过身,背靠住门,把这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 他滑落着坐到地上。 他两眼通红,冒着水光,瞳孔用力得发直,眉眼也不断地抽搐着,嘴巴紧抿成一条线。不顾他这样用力地往下憋,眼泪还是扑簌簌地不停落下来。 陈舷觉得可笑,他笑出声来。 不过就是个生日的事,他都十五岁了,这种事就只是小事而已,生日也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过不过都一样——他心里明明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一直这么说,偏偏却每次提到的时候,都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方谕一问他是不是委屈,他居然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神经病,”他偷偷低声骂自己,“神经病。” 陈舷抹了把脸,突然不受控地想起十一岁那年。 【今天也是我生日。】 他听见自己说。 “什么?” 宴席结束,宾客们散了。那天路边车水马龙,老陈满面春风地送走最后几个人,走过来招呼陈舷,叫他上车回家。 陈舷就跟个小倔驴似的站在那儿,手搁在背后,微低着脑袋,嘟囔着说了这句话。 “今天也是,我生日。”他又说了一遍,“怎么没有我的蛋糕?” “哦,我给忘了。”老陈笑了声,“你都十一岁了,还要小蛋糕啊?也不嫌丢人现眼。” 陈舷怔住。 “哪里丢人了?”他说,“以前你跟我妈一直给我买……” “那是以前啊,你当自己一直是小孩?”老陈说,“你都十一岁了,陈舷,成熟一点。小孩还过什么生日,你没看见今天来的都是亲戚朋友?里面还有爸爸工作上一直合作的大老板。” “大老板,哪儿有陪你这个小孩瞎胡闹的道理?” “今天看着是过生日,实际上是应酬。你这个小脑袋瓜,可长点心眼吧,祝你生日快乐算什么应酬啊?你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嘴甜点,多说说话给我捧捧场,就行了。” “也不小了,你懂点事,帮我分担点。” “别给我添麻烦,行不行?” 陈舷骤然红了眼,站在那儿傻住,哑口无言。 “……那我的生日呢?”他最后只问,“我也过生日啊。” “还过什么生日啊,你都十多岁了,幼不幼稚。”老陈说,“你妈都不要你了,还过生日?” 陈舷在卫生间里缩成一团,终于没忍住,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隔着一道门的卫生间外,方谕抱臂站在门边。 他听着陈舷抽抽噎噎的哭声,望了眼客厅的吊灯。 半个小时以后,陈舷洗了把脸。 关掉洗手台的水龙头,他拽起毛巾,胡乱把脸擦干净。 他放下毛巾,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真是精彩,眼睛都哭肿了。陈舷吸了吸鼻子,抹抹眼睛,放好毛巾,出了卫生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游戏机和耳机已经摆在了门边的柜子上,是方谕给他放回来的。 陈舷只看了一眼游戏机,没有碰。 哭完之后浑身都没力气,还心累,他一点儿打游戏的心思都没有了,转头去拉上窗帘,打开空调,倒到了床上。 他睡着了。 再醒过来,他已经从趴着变成了仰面躺着,被子睡得不知怎么卷到了两腿中间。 陈舷睡姿一向感人,方谕也每次都被他挤到地上。 他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睡得倒是舒服,一个梦都没做,但醒来依然心情不好。 陈舷半眯着眼,在床上胡乱摸索一通,摸到了手机。他打开一看,已经快六点了。 行了,晚上估计睡不着了。 门外传来一阵开门关门的吱呀声,然后是一阵换鞋的窸窸窣窣。 有人回来了,陈舷从床上坐起来,挠挠睡成鸟窝的头发。 隔壁又吱呀一声,是方谕开了门。 “小鱼,”门口传来他妈方真圆的声音,“晚饭吃了吗?点外卖没?” “没有,还没吃。”方谕朝她走过去,压低了声音,“这边来,我问你点……”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后头的陈舷没听到。方真圆的脚步声被他拉走,俩人走远了些。 只是方真圆大约是销售做久了,声音一点儿都不低:“啊,你说这事,我知道啊。” 陈舷下床,走到门边。 方真圆声音一出,陈舷放在门把手上的手一顿。 这时候开门就有点不合适了,人家娘俩开始说悄悄话了。 陈舷干脆停在门边。 犹豫须臾,他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把耳朵贴了上去——这不能怪陈舷,他好奇,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你爸这两天也跟我唠叨了,说陈舷生日跟他是同一天这事儿。”方真圆说,“他跟我说,礼物不用挑太贵的。应该是在跟我客气,我一会儿给你转几百块钱,你也去给他买点东西做礼物。” “好歹一起住一年了,以后也得一起过日子,你别扣扣搜搜的,买点贵的。” “小点声。”方谕无语,“你这么大声,生怕他听不到吗。” “睡觉了吧,没关系的,听不到。”方真圆讪讪压低了点声音,“没事。” 方谕没吭声,应该是往他这屋子里看了眼。 “你爸说,离婚以后就没给陈舷过过生日了。”方真圆低声说,“以前他亲妈在的时候,倒是年年都在好好给他过生日。但是离婚以后,你爸公司就忙起来了,客户和朋友都得维持,生日宴就不在家过了,都是出来吃。” “他忙着维护人脉,没空管陈舷。而且离婚的时候陈舷十岁了,正好刚过完生日。他也老大不小了,用不着过生日了,你爸就从十一岁开始不管他了。” “你哥也懂事,没闹过,每次过生日都乖乖地跟着去。没人记得他也是生日,他也没主动提过。”方真圆说,“你私底下祝他一下就行了。说是给老陈过生日,咱们这生日宴其实还是应酬,到那儿你可别提陈舷也过生日,多幼稚,不像话。” 方谕沉默片刻:“应酬带小孩干什么?” “傻呀你,当然要带出去给人家看看呐,都是朋友。”方真圆说。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老陈不说要一起过的吗?” “就那么说说而已啊。”方真圆说,“再说他那天能吃到蛋糕,怎么不算一起过了。” 陈舷松开耳朵,背过身。他背靠着门,望着空调上橙色的度数沉默。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咬着下唇。 “那又不是他的蛋糕。”方谕说。 陈舷心里咚地一动,整个人都突然一颤。 方真圆不以为意:“蛋糕分什么你我他。” 方谕说:“怎么不分。所以,他十岁的时候老陈还在给他过生日,十一岁突然就不管他了?” “对啊。”方真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十一岁了,也不小了。” “他得什么心情?”方谕说。 “什么?” “前一年还在围着他转,第二年他就突然大了,父母离婚了,什么都不给他了。” “他得什么心情?” “这不是欺负他吗。” 陈舷怔在门后。 迎面吹来一阵让大脑空白的风。 心脏突然咚地一声没了节拍。卧室里拉着窗帘,他站在漆黑一片的冷风里,骤然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是一阵好像要生生爆裂开来的心跳。 在一片空白里茫然很久,陈舷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他伸手,抹了一下,抹到一手心的眼泪。 又哭了。 为什么哭? 他不知道,只是突然浑身滚烫,脑子嗡嗡作响无法思考,在低温度的冷气房里,突然热得指尖发抖。 外头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陈舷愣着神,没听到方真圆回答了什么,也没听到方谕又说了什么。 厨房里响起声音,方真圆做饭去了。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方谕回了隔壁房间。 门啪嗒关上的声音传来。 陈舷抹干净眼泪,背靠着门,对着乱糟糟的房间沉默了很久。 第47章 热风 没两天, 就到了7月11号。 五点多的时候,陈胜强和方真圆把他俩叫出来,叫他俩准备准备, 要出去吃饭了。 “一会儿还要先去取蛋糕,然后接上你大姑,”陈胜强对陈舷说, “你换一身去, 穿喜庆点,穿个白的像什么话。” 陈舷穿了件白的短袖出来。 他“哦”了声, 转身回了卧室里。临走时他回眸瞥了眼,瞥见方谕穿着件薄薄的格子衬衫外衣,里面是件白的工装背心。 他也穿的白的, 但老陈没说他。 陈舷习以为常,只是对方谕皱了下眉。 不是对他的衣服, 也不是因为老陈的区别对待,而是因为方谕今天什么都没给陈舷。 一整天了, 方谕什么表示都没有。 好像那天对着方真圆为他忿忿不平的事, 是陈舷做的一个梦似的。 陈舷本以为方谕会给他点什么, 所以到了这天还算有点儿期待,连一想到晚上还要强颜欢笑陪老陈应付人的时候,都没那么难受了。 结果什么都没有。 混蛋,方真圆不是告诉你要买点什么吗。 陈舷暗暗在心里埋怨他几句, 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红的短袖,换上了。 换好衣服,他重新出门:“这件行不?” 老陈很满意:“行,这多好, 红的多喜庆。走了,出门吃饭。” 一大家子出了门。 取了蛋糕,去了饭店,四个人进了电梯里面。 “今天来的都是平常有来往的朋友,”老陈转头对陈舷说,“说话注意点。” 陈舷苦笑着扯起嘴角:“知道。” 话音一落,他突然感到一阵视线。 陈舷转头,望见方谕站在后面,视线复杂地看着他。 陈舷对他眨巴眨巴眼,突然想到了什么,眼里骤然亮起光。 有东西要给他吗!? 买礼物了吗! 陈舷正要狂喜,方谕突然别开眼睛,一声不吭地脸色微冷下来,一看就是对他很不爽,也很不满。 陈舷眼角抽了抽,气笑出来。 这小子……到底想干嘛? 我哪儿惹到你了! 走出电梯,他们进入包间里。 包间里已经坐了半桌人,见到他们来了,半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们。 “来了,快坐快坐!” “生日快乐啊陈总,快坐,我给你点了你爱吃的黄油鲍鱼!” “小舷来了?也坐,你也爱吃黄油鲍鱼吧?” “不够就自己再点点儿什么!” 一群人笑着,将他们招呼入座。 桌子上已经摆了半桌的菜。桌上的男男女女欢声笑语,恭维又热情地和老陈说起话来,又把目光投向陈舷,说他又长大了。 陈舷笑着应声,给自己拿了罐可乐来。 没一会儿,剩下的人也来齐了。 桌上的“朋友”又站起来,祝老陈生日快乐,交给了他几个盒子,说是生日礼物。 “也不知道有啥好送的,送你几盒烟。” “前段时间我听你说公司里烟灰缸摔了,来,我特地给你买的烟灰缸!” 所有人你一个我一个地把东西交给他,老陈满面红光地一个个接过。 他挠着脸,还挺不好意思:“哎呀,都多大人了,还送什么生日礼物,以后可别买了。” “怎么能不买?每年都得给你买!” 一群人又哈哈大笑,桌上气氛和谐热闹。 陈舷在旁边笑着看,捏着可乐,往嘴里又灌一大口,指甲都往罐子里一个劲儿地硬抠。 “吃点鲍鱼,小舷!” 一个女人笑容满面地给他往盘子里夹了一块鲍鱼。 陈舷笑着谢过,低头,看了眼盘子里黏糊糊的鲍鱼。 他其实最讨厌吃海鲜。 不过没人放心上。这场生日席,他并不是主角。 老陈大笑的声音传来,陈舷抬头,看见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不知是说了个什么笑话,他们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陈舷沉默地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鲍鱼。 忽然,一阵视线如芒刺背。陈舷扭头,就见方谕又脸色难看地看着他。 他们俩坐在一起,肩并着肩。陈舷在他的视线里沉默了瞬,继续笑着:“怎么了又?” 方谕没做声,他收回目光,看向老陈那边。 方真圆也正无奈地笑着,嗔怒他们胡闹。 “好了,点蜡烛吧!” 有人吆喝起来。 “也是,先点蜡烛,分蛋糕!”老陈抬手朝陈舷招呼,“儿子,把蜡烛拿来。” 陈舷应声说好,带着一张快僵成面具的笑脸,起身去拿蜡烛了。 方真圆打开蛋糕。 陈舷把蜡烛一根一根插上去,又从老陈手里拿过打火机,挨个把火点上。 “小舷真是能干,”有人没话找话,“现在知道忙活了,多好啊。” 老陈佯做嫌弃地挥挥手:“不行不行,现在成绩不好。” “儿子要成绩好干什么,能干不就行了。” 陈舷一声没吭,把火全给点上,回了自己座位那边。 没人看见他刚刚微微颤抖的手。 饭店的服务员们进来了,把灯一关,他们举起灯牌,开始唱起了生日歌。 灯牌五颜六色,忽闪忽闪。 一群人高声唱着。服务员把音响都拿来了,生日歌曲子令人烦躁地欢唱不停。 一整桌的人都合着节拍拍着手。 “祝陈总生日快乐!”不知谁说,然后继续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陈舷一声都唱不出来,连拍掌都暗搓搓地不出声音。他紧抿着嘴,咬紧牙关,忍不住悄悄瞪了眼老陈,还有摆在桌子中央那个插满了蜡烛的蛋糕。 真想拍他脸上。 突然间,陈舷的左手手腕被人拽起。 他一愣,转头,方谕突然腾地站了起来。 ? 哎? “哎?——卧槽!” 陈舷被他拽了起来,就听两声巨响,方谕把椅子踹开,拉着他就往外跑。 ?!? 一切发生得太快。 陈舷都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拽着跑了出去。 方谕推开包间的门,外头的灯光鱼贯而入。 陈舷踉踉跄跄跟着他地往前跑。 方谕拽着他一只手,头也不回地往前奔。 像体育课一千米最后的冲刺,像绝不回头的逃亡,方谕带着他跑向楼下,跑出饭店,跑了好久好久,跑到车水马龙的路边,在一排共享单车旁的路灯下,终于停了下来。 方谕扶着路灯,蹲了下去,捂着胸腔底下的肋骨,气喘吁吁,看来是跑的都岔气了。 对一个年级第一来说,体育项目真是强人所难。 跑了这么远,陈舷也有点喘。他深呼吸几口气,调整了下呼吸,不解地问他:“你跑什么?” 方谕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他满脸通红,满脸不悦,咳嗽了好几声:“你又一直笑什么?” “不笑难道哭吗?过生日的日子……” “你也知道是过生日的日子?”方谕说,“过生日你还这么委屈,像话吗?” 陈舷怔住。 “又不是什么好日子,从来都没人记得你,那就不陪他们了啊。别笑了,哥,你看起来都要哭了。” 陈舷像被狠狠捅了一刀,红了眼睛。 “怎么就没人看见你都要哭了,一帮神经病,长这么大白活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方谕嘟嘟囔囔地骂着那些大人,又朝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走,跟我走,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走。 跟我走。 陈舷怔在那里。 方谕的每一句话都砸的他头晕眼花,回不过神。 方谕使劲扯了他一下,没扯动他。 方谕只能停下,无奈地回头,望着他:“跟我走呀,哥,你不会还想回去吧?” 陈舷没吭声。 盛夏蝉鸣,震耳欲聋。 车子呜呜地从旁边的路上驶过。 公交车来到了旁边的车站,慢悠悠停了下来,吱吱呀呀地发出门开和车内广播的声音。陈舷懵懵然地听不见,只望着方谕。 方谕微皱着眉,一脸忿忿不满地看着他。 路灯打在方谕身上,暖融融地在他身上投了一圈光芒。灯没照到的地方,也有柔和的漫反射,把他出汗的脸昏黄地照着。 陈舷愣愣盯着他狭长的眼尾。 咚咚,咚咚。 陈舷听见轰然的心跳。 迎面吹来让大脑空白的热风。 他望着方谕,眼前忽的模糊,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他一哭,方谕一愣,慌了:“哥?哥!别哭啊哥!” “哥,我我……我给你订蛋糕了,你今天有蛋糕吃!是你的蛋糕,都是你的!别委屈了,我,我我我……你别哭,以后我给你过生日,我每年都给你过!你书桌上的花瓶是不是空好久了?我给你买了小白菊,你晚上回家就看得到了……哥!”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又凑上前,围着陈舷左摇右晃,好半天不知道该干什么。 半晌,方谕终于想起什么,连忙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来,手忙脚乱地撕开,抽出一张纸给他,“别哭,哥,今天是你生日……我还给你买礼物了,你别哭,以后,我每年都会给你买的。他们不记得你,我记得你,我会一直记得你生日的……” 陈舷原本只是一抽一抽地哽咽,可方谕把话说到这儿,他再也压抑不住了,哇地一声就嚎啕起来。 他扑过去,他抱住方谕。他整个人的力气都挂在他身上,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路过的行人投来疑惑怪异的各色目光,陈舷不管不顾。他抱着方谕,哭着喊出声音。 “凭什么!”他喊,“凭什么啊!我也是今天过生日——凭什么!?” 陈舷哭得浑身发抖,手在他后背上乱抓。他把方谕越抱越紧,一遍一遍地哭叫着问凭什么。 方谕没有说话,只伸手,把他搂住。 方谕按住他的后脑,把他按在怀里。他低下头,脸埋在他发丝间,手一下一下地拍在他后背上。 陈舷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在一声声地喊凭什么,喊为什么。 “凭什么啊?!——”他哭得发哽,“方谕……方谕——” “我在,”方谕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哥,我在。” 陈舷这才哭声渐歇。他哽咽不停,呜呜啊啊了阵,转而一遍一遍地叫他。 “方谕……” 方谕,方谕。 方谕。 陈舷心思飘忽,好半晌才从回忆里回过神。 一晃十五年。 窗外的玫瑰树在夜风里摇曳,一树的血红飘飘。陈舷坐在床上,呆呆望着,又偏开视线,望向窗边拉着窗帘的那人。 外头的灯光在他身上照下暖烘烘的一圈,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有漫反射,把他的脸照得昏黄。 像陈舷十六岁生日那天,像方谕带他逃跑的那时候。 陈舷眼睛发直地盯着他身上的光,盯着他狭长消瘦的眼尾。自己的哭声犹在耳畔,他看着他,大脑空白的风仿佛又吹来。 情动本能地带起烙在他身上的灼痛。 莫大的恐惧再次笼罩。陈舷浑身一哆嗦,闭了闭眼,全身上下神经质地发抖起来,窒息性地无法呼吸。 【还喜欢他吗!?】 【还敢喜欢他吗!?】 他又听见教官的嘶吼。 陈舷哆嗦着抬手,用力锤了两下胸口,终于,一口气猛地提了起来。 “方谕,”他哑声地喘了口气,“过来,方谕。” 方谕怔了瞬,放下窗帘,朝他走了过去。 陈舷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方谕一僵。 陈舷把他的手拉住,用力得五指抓紧,指甲抠进他肉里,抠得方谕破了皮,血珠都从指甲里渗了出来。 方谕没动。 鲜血蜿蜒地淌下。 陈舷拉着他,把他拉到床边。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陈舷两手上移了些,抓着方谕的手臂。 陈舷瞳孔失焦,麻木发直地盯着他缠满绷带的手心。 “没事……”他喃喃着,“没事的,没事的……是方谕……” “不会抓我,不会打我的……已经没了,书院已经没了,我已经跑了,我跑了……方谕在这儿,方谕在这儿……” “没关系,方谕在这儿……不会被送回去的,都结束了……” 陈舷喘气个不停,他死盯着方谕的手,一句一句地做着心理建设。 “不会电我了,”他说,“不会电我了,方谕都知道了,方谕……方谕……” “这是方谕,是方谕……方谕还要我,方谕愿意治我……” 方谕的手开始发抖。 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瞳孔发颤地望着陈舷,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流。 陈舷把他的手举起来,贴在自己脸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缓过神来。 他松开方谕的手,浑身顿时有如虚脱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陈舷摇摇晃晃地倒下,躺回床上。 方谕忽然颤抖地抚住他的脸。陈舷倦倦地抬起眼皮,就见他已然泪流满面。 他抚着他的脸,低下身,凑过来,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陈舷愣愣地望着他。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离得很近。陈舷看见他通红的眼睛,看见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他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滚烫地淌落下去。 “对不起……” 方谕声不成段,哭得渐渐睁不开眼,嘴唇都发抖,“对不起,哥……对不起……” 方谕缓缓松开他,慢慢低下身,在床边沉沉地对他跪下。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哥,真的对不起……” 他整个人跪在地上,缩作一团,对着他长跪不起。 窗外玫瑰飘摇,暖黄的光铺了病房一地。和十六岁那年一样温暖的光里,方谕跪在他床边,不停发抖,哭得失声,不停地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哥。 他一直说。 陈舷愣愣地偏头看着他,酸涩的河流又从心上淌过,禁闭室的黑暗仍然绕在心头,让他大脑空白的那阵夏日夜晚的风,也呼啸着一直在吹。 第48章 化疗 “不要跪了。”陈舷说, “起来,方谕。” 方谕没动,跪在地上一直发抖。 陈舷心绪复杂, 费力地翻了个身。胃痛突然一下子又起来了,他痛得一哆嗦,肚子抽筋似的痉挛了一下。 他像个虾似的弓起身来, “呃”了声。 “……方谕……” 陈舷有气无力地喊他, 手在枕头上窸窸窣窣地往床边摸。 他“呃”出声的时候,方谕就吓得抬头, 这会儿已经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 “哥,”他脸色惨白地扒着栏杆,手放在他肩膀上, 声音急切,“哥, 怎么了?” “胃疼。”陈舷凄惨地笑着,“真疼……你别跪了, 抱抱我。” 方谕赶紧爬上床头, 把他抱在怀里。 跟陈舷这个病的要死又常年精神有问题的人不一样, 方谕怀里温热。陈舷闭了闭眼,在他怀里,还是听见书院里的那些声音。 少年心动的风,和毫无尊严的折磨恐惧都在他的身体里, 连胃痛也是。 陈舷看见禁闭室生锈的天花板,一圈狗链好像还扣死在他脖子上,那些猪狗不如的过往又在心上浮起。 陈舷深吸一口气,抓住方谕还在冒血的手臂。 “不要原谅你,”他轻轻说, 脸上冷汗都疼得流下,“我不要就这么原谅你……很疼,你个混蛋……就算你带我跑了,就算你跪我,我也不原谅你……” 方谕没说话。 他把另一只手压在腿下,用力地把它压热了——实在是有点疼,方谕手上还有伤。 犹豫了阵,方谕试探着把手放到陈舷肚子上。 宽厚温热的手心贴近痛得痉挛的地方,陈舷好受了些。 他抓住方谕,把他只是试探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按下去。 没人会在胃疼的时候跟一个人形热水袋过不去。 “不要原谅我。”方谕说。 陈舷心里哑巴了瞬。 “我欠你很多,欠了你十二年,还没有还完,别心疼我。”方谕说,“不要就这么原谅我,哥。” “跪你,不是想让你原谅我,是我本来就该跪你。” 陈舷没有做声。 方谕在他肚子上一下一下揉着,绕着圈揉。怕陈舷疼,他没敢太用力。 “这里疼吗?”他问陈舷。 “嗯。” 陈舷只哼唧了这么一声,没多说话。他缩了缩身子,往方谕怀里藏。 窗外玫瑰树下投进来的浅薄的暖光,在陈舷身上投下浅浅一片黄。光芒折在他闭上的长睫上,暖融融地化在厚绒的被子上。 陈舷瘦了太多,现在几乎只是个骨头架子,抱在怀里都硌得慌。他小小一团,像个病残了的小动物,站都站不起来。 和从前比,瘦了不知多少。 方谕想起从前。 以前陈舷练游泳,那时候他浑身肌肉匀称,白净,身上线条也好看。 陈舷总穿利落宽松的衣服,白的衣服尤其多。 上学路上,他总走在方谕前头,阳光一照,总把陈舷照得晃人。 那时候真好,陈舷没生病,总是蹦蹦跳跳地在他前面跑,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冬天的时候他总是顺手从旁边的绿植丛上捞起一把雪,回头朝他脑袋上砸。 等方谕气急败坏地把盐似的雪从脸上撇干净,陈舷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阴沉的灰天,飘飘的雪,陈舷一直弯着眼睛笑得明媚,就那么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在雪天里,跑向遥远的地方。 可到头来,弯弯绕绕了十二年,却偏偏是他没跑成。 怎么是他没跑成。 上学的时候,就他跑得最快,冠军总是他的,运动会上谁都赢不了他。 方谕紧抿住嘴,手颤抖起来。 好在陈舷没怎么发觉。他的精神貌似又不太好了,闭上了眼,疼得冷汗淋漓,胸膛起起伏伏。 方谕另一只手轻拍起他。 陈舷意识朦胧,慢慢睡着了,但还是本能地抓着他流血的手。半梦半醒间,他呼吸不畅地哼唧几声,又被梦魇到,手用力往上抓了抓,抠住他的伤口,用力地摁下去,抓出一大片淋漓的血。 方谕一动不动,任由胳膊上血流成河。他心想这也是他欠他哥的,他哥早为他流了好多好多血,所以他没动。 外头的灯光被窗框挡住,方谕坐在外头的灯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整张脸躲在黑暗里,阴得晦暗难明。 他在陈舷肚子上一圈一圈地,慢慢揉着。 * 不知什么原因,这次陈舷难得睡得比较安稳,没有做梦。 只是他睡的觉浅,时不时地睁不开眼地清醒半会儿,睡得还是不安生。 等醒过来,陈舷一睁眼,脑门上一片温热。 一转头,他看见方谕两眼红肿,手放在他额头上,摩挲了他一会儿。 看陈舷回过神来,方谕才松了口气,抹了两下眼睛。 他居然又哭了。 陈舷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几分。 “又没睡吗?” 陈舷看见他眼底更浓的一圈黑,哑声问他。 “没事,”方谕吸吸鼻子,“对不起。” 陈舷没吭声,他扭过头,望着仪器上的数字。 “今天要化疗了,对吧。”方谕说,“早上你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弄。” “什么都不想吃。”陈舷说,“这几天,没什么胃口。” “不吃也不太好……那我给你弄点温水喝吧。” 陈舷点点头。 方谕起身去给他倒温水。这人走路变得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像张来阵风就能吹飞的纸。 陈舷躺在床上,看着他一阵忙活,抬手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方谕小跑过来,把温水递到他手上,看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他又把他的被子抻了抻。 陈舷看见他手臂上的血痕,那干净白皙的胳膊上多出几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 陈舷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杰作。 不太自在地沉默了会儿,他揣着答案问方谕:“手怎么了?” 方谕淡然地给他掖了掖被角,不甚在意:“没事,我撞到的。” 骗人。 还这么明晃晃地骗人。 方谕不怎么把伤口当回事,出去了一趟,把胳膊上的血痕洗干净,随手贴了两个创口贴,就不管了。 上午,陈舷就开始了化疗。 护士把陈舷的输液架子推来,挂了两个袋子上去,在他手背上扎了针,输上了液。 方谕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陈舷的输液袋发呆。这几天他都没睡觉,眼睛都跟陈舷一样发木了。 袋子很快见底。 几天的化疗过去,陈舷越来越吃不下东西。每天躺在床上无端想吐,总是动不动就干呕。 见他这样,方谕就去网上查了遍资料。 网络上科普很多,方谕研究了几篇,某个夜里起身走了。他去出租屋里煮了陈皮姜茶,还买了苏打饼干来,还有一些酸甜味儿的话梅。 陈舷喝了口茶,终于好多了,也吃了点东西。 见他吃了东西,方谕才松了口气,转头就开始在病房里忙上忙下。 陈舷开始化疗了,他就在屋子里又打热水又照顾他,围着他东南西北地转,连病房里的消毒都每天做一次,地板时不时地就拖一遍。 方谕还定了闹钟,一天三次。 每次闹钟一响,他就准时准点地把药和温水送到陈舷手上。 陈桑嘉表情复杂地看着放药的柜子。 陈舷开始化疗了,陈白元多开了点儿药。陈舷要吃的药太多,方谕就拿来个便签,贴在柜子上头,便签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陈舷的药的次数和用量。 陈桑嘉都没事干了。 她盯着陈舷看了几天,见陈舷的眼神总是很复杂地跟着这个姓方的身影飘。她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盯着陈舷。 好景不长。 化疗的第四天,陈舷一口血喷到了床边。 陈桑嘉吓得跳了起来,赶忙凑上前。 方谕先一步站起,他连忙把陈舷扶到床边,拿来小桶,拍起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陈桑嘉刚跑到床边——方谕又把事情先做完了。 她顿了顿,一甩手,还是上前来,也拍着陈舷的后背,给他顺气。 陈舷扒着桶边,呕血呕得天昏地暗,两眼发昏。后来他又开始吐,可他胃里没什么东西,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 他吐得虚脱,无力地趴在床边,垂着脑袋,肩膀剧烈起伏,连躺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方谕把他抱起来,将他放平,躺了回去。 陈舷吐血吐得视线都晕晕的,迷迷糊糊地歪在他身上,只看见他漂亮狭长的凤眼,看见他眼睛里的疲惫,和毫无怨言的甘之如饴。 他被放回床上,方谕又从柜子上抽了几张纸,给他擦干净嘴边的血。 陈舷咳嗽几声。他眼角抽搐,嘴唇发白,消瘦的脸病恹恹的。 陈舷问他:“我……是不是很麻烦?” 方谕愣了下,摇摇头。 “说什么呢,不麻烦,你最不麻烦。”他说,“再坚持一下,哥,等做完手术,一定就好了。你的胃癌才到中期,还来得及。” 陈舷一下子晃了神,想起十九岁跟方谕被父母撞破那时。 方谕大半夜偷偷给他发语音,给他发消息,也是这样疲惫又乞求的声音。 “还……”陈舷喃喃着,“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方谕忙说,“还来得及的,哥。” 方谕摸了摸他的脑门,冷的吓人。他又拿着毛巾和盆出去了,接了一盆热水回来,把毛巾放到水里投过以后,就放在他脑门上热敷。 陈舷舒服了些,躺在床上闭上眼。 方谕拿过第二条毛巾,投了热水,给他擦了双手,擦了脖子,最后擦了脸。 陈舷微睁开眼,看见方谕低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忙活着他。方谕眼睛还是红的,好像又要哭了。 “方真圆呢?”陈舷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 方谕刚把毛巾丢进盆里:“什么?” “方真圆呢?”陈舷重复。 “哦,还在宁城。没事,她过不来的,她们一家都过不来。你安心治病,不用担心她。” “……你,你现在……什么想法?” “什么?对方真圆吗?”方谕说,“打死我都不会认她了,我也不会让你再见到她。” “可那是你妈。”陈舷说。 方谕低头看他的脸。陈舷十分虚弱,这会儿表情恍惚,看起来累得憔悴,但方谕听出了他的试探——真是很明显的试探,陈舷也真是倔。 刚呕完血没多久,还要硬撑着说。 自己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在意很久了吧,方谕想。 “以后不是我妈了。她欺负你,做了那么多混蛋事,”方谕说,“我不认她了,死都不认她。” “她是你亲妈。” “你是我哥。”方谕说,“再是我亲妈,也不能这样欺负你。” “可……”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哥,我永远不会回去了。” “小时候她不管我,是你跟我相依为命的。”方谕说,“我不要她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去了,一直呆在这儿。就算你把我骂得什么都不是,我都不会再走。” 陈舷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出来。 方谕摸摸他的脑袋,拉起他的被子。陈舷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方谕把被子给他盖好,还塞进来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那是个热水袋,方谕把它放在他肚子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来的。 “睡一会儿吧。”方谕说,“没事的,睡一会儿吧,哥。” 陈舷就真的睡着了。 他梦见十六岁那年过生日。 他哭完了,方谕扫了一辆共享电车,说带陈舷去取他的蛋糕,带陈舷去过他的生日。陈舷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两个人在夜色里一路疾驰。 热风滚滚,十六岁的陈舷说不出的爽,他头一次如此叛逆,大逆不道地跑了。 他有种离家出走的快感,被扔下的人终于成了老陈。 于是他坐在后面,止不住地大笑。 小电驴一骑绝尘,热风不断呼啸,头顶上斑驳的树叶飒飒作响。他和方谕衣发翻飞,在车水马龙旁的非机动车道的小路上,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 少年人的热血最容易上头,陈舷靠在方谕后背上,张开双臂,欢呼着大叫起来:“带我跑吧!” “带我跑啊,小鱼!” 方谕没有回答,但小电驴加速了,向前一路狂奔。 第49章 十二年 有人悄摸摸地掀开了陈舷的被子, 碰到了他的胳膊。 陈舷下意识地一震,猛地睁开眼。 他瞪眼一瞧,和方谕四目相对。 他冷汗淋漓地望着方谕, 满目惊恐。 方谕愣了下:“……你,你热水袋有点凉了,我去给你换换。” 陈舷回过些神来, 他松了口气, 又沉沉闭上眼,松开身上的力气, 把怀里的热水袋交了出去。 方谕把热水袋拿出来,问他:“怎么了,吓到你了吗?” “……”陈舷沉默片刻, 说,“我以为又要把我扯出去打。” “以前在那里, 经常,睡着睡着就被扯出去。”他慢吞吞地说, “我没睡过完整的觉, 已经怕惯了。” 方谕没吭声。他拿来小毛巾, 给陈舷擦掉脸上的冷汗。 “以后你睡觉,我不碰你了。”他声音有点抖,“对不起,哥。” 陈舷半抬起眼皮, 看见外头还是沉沉的黑夜,看见方谕痛苦压抑的眼睛。 “……我梦见你了,”陈舷迷迷糊糊地说,“梦见我16岁生日那天,你拉着我跑了……你扫了辆电车, 载着我就跑了。” “混蛋啊你,你非得带我跑什么,你怎么对我那么好呢……就因为你这一出,我现在都放不下。” 陈舷听见吸气声,然后是一阵抽抽搭搭的哽咽。 方谕又哭了。 方谕弯下身,陈舷看见他抬手抹了两下眼睛,朝他伸出了手。温热的手心颤抖地摸着陈舷冰凉的脸,陈舷忽的又想起那个突然凑近他,问他是不是委屈的小孩。 陈舷抬起手。他握着方谕的手腕,在黑暗里看着他。 “有点冷,”他说,“去给我灌点热水吧。” 方谕说好,起身离开,去给他重新灌了热水。 陈舷从他手里重新接回热水袋,抱在怀里,感觉自己像抱了团火。他又睡着了,这次幸运地一夜无梦,再醒来时,方谕还守在他身边,一动没动。 又一天化疗。 早上,陈舷还是没什么胃口。方谕给他剥了个鸡蛋,倒了杯温水。陈舷硬着头皮吃下去,还是不住地想吐。 他又胃疼了,疼得缩起身来。 方谕过来坐到床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给他揉着肚子。 陈舷咳嗽几声。 刚揉了一会儿,病房门就被拉开,一个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了。 “来抽几管血,做检查。”护士这样说着,来到他床边,“伸手。” 陈舷躺在方谕怀里没动,伸出一只胳膊去。 他的手臂消瘦惨白,伤疤层层叠叠。瞧见他的胳膊,方谕给他揉肚子的手一僵,片刻,才又动起来。 护士已经不是第一次给陈舷采血,早知道他胳膊的惨样。她撇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上手就开始操作。 绑紧胳膊,找到血管,涂上碘伏,她插进针管。 黑红的血顺着管子流了出来。 “还要再化疗两天,之后就再做一次核磁共振。”护士说,“不出意外,医生明天就给你们预约上检查。你明天没事的话,就去门诊那边提前取单子。” “好。”方谕说。 护士采完血就走了,给陈舷留下了个压着血点的棉签。 方谕把胳膊环在他身前,帮他压着棉签。 自己什么都不用干的感觉着实不错,陈舷倒在他怀里,扬扬头,看见方谕低着头,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这人一直这样。陈舷恍惚地想,自从知道他陈舷所有的事以后,就一直这样愁眉不展,一直皱着眉头,对着他几次欲言又止,动不动就流眼泪。 两人四目相对,方谕朝他苦涩地笑笑。 血差不多止住了,方谕抬起棉签看了看,见抽血的地方没有出血,就把棉签丢到了一边。 他抬起腕表,看了看时间,说:“我中午去给你煮点什么吃吧。” 陈舷闷闷点了点头。 他确实饿得难受,可也什么都不想吃。 “还是什么都不想吃。”他告诉方谕。 “我想办法。”方谕说,“你总得吃点的,我去给你弄。” 上回陈舷不想吃东西,方谕就去查资料,做了陈皮姜茶来。 这几天里,陈舷不愿意吃饭,方谕也是想尽办法变着花样给他弄东西,陈舷也每次都能吃一点,只是都吃的不多。 “好。”陈舷说。 “我早点回来。”方谕说。 “嗯。” * 江城协平医院附近,有个中规中矩的小区。 方谕在这里十分紧急地高价租了个房子。房子两室一厅,但床垫床铺什么的全都没有,主卧次卧比脸都干净。 厨房倒是堆满调味料、营养品,冰箱上三层下三层地堆满食品。 陈皮、山楂、红枣、绿豆,正在台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方谕穿着条黑色围裙,正在台子前切着一颗白菜。 旁边的灶台上烧着火,锅里咕嘟嘟地炖着什么。 正在厨房里忙活,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方谕放下手里的活计,把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抹了两下,起身去开门。门开了,尚铭站在外头。 尚铭一抬头,看清开门这人的脸,浑身一激灵,“卧槽”一声。 “谕哥,”他说,“你也得什么病了?” 来开门的正是方谕。 方谕整张脸发青又惨白,眼底下的一片乌黑浓得像戴了墨镜,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起来也像个病入膏肓的病患。 方谕头发都乱糟糟的。 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松开门把,转身飘飘忽忽地回厨房,声音无精打采:“得什么病啊,我好得很。” “你看起来不像好啊,谁家好人是你这样,感觉下一秒就要尸变了。” 尚铭打开门,走进屋子里。他左右打量一圈,“哗”了声:“房子不错呀。” “照顾病人,累点儿很正常。”方谕回到菜板前,拿起菜刀,“拖鞋在鞋柜里。” 尚铭应了声行,在门口脱鞋换鞋:“没有吧,我老丈人去年也查出直肠癌来了,我跟我媳妇去照顾的,也没像你这样啊。” 方谕没吭声。 他低低眼帘,看着菜板上的半颗白菜,想起陈舷趴在床上吐血吐得脱力的模样。 一晃神,菜刀切下去,直直切到了手指。 噗呲一下,血飚出来了。 方谕一哆嗦,收了手。 “谕哥?”一无所知的尚铭换了鞋,往厨房里走过来,“怎么了,谕——卧槽!!” 方谕端着呲血的手指,正面无表情。 尚铭尖锐地爆鸣起来。 他吓疯了,呜呜嗷嗷地跑过来,抓着他就往外冲:“止血啊!快止血!!你家有没有创口贴啊!?” 方谕被他拉着往外冲,踉跄了几步:“没有。” “为什么没有?!” “刚租的房子,谁闲着没事先买药放这儿。” “…………靠!”尚铭破口大骂一声,抽了几张纸塞给他,拿起外套往门口冲,“你先把血止上!我给你买药去!你按着,按紧点!” 尚铭夺门而出。 方谕手里攥着纸,站在空荡的屋头底下,愣了会儿,低头看看还在冒血的手指头。 还真是有点疼。 方谕拿起纸,怼了上去。 他又回头,看了眼菜板上的白菜。 那上头也沾了血,看来是吃不了了。 方谕叹了口气,转身去找手机。 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法院对面永远是一排律师事务所,火车站附近永远有一条街的旅馆,所以医院附近也永远有三条街的药店。 尚铭很快就买到了药,匆匆忙忙回来了。他拉着方谕坐下,把他的手指处理了一遍。 老尚同学操作熟练,给他止血冲洗又消毒,最后包了一圈创口贴,松了口气。 尚铭说:“好了,幸好没伤太深。你说你也是,你小心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切到手。” “走神了。”方谕轻飘飘放下这么一句,把手指缩回来,看了两圈,“你挺熟练啊。” “嘿,我家里就开饭馆的,你知道的啊。”尚铭摸摸鼻子说,“我成绩不行,高考最后就上了个大专,毕业以后干了几份工,没一份好的,最后回家继承家业干饭馆了。我不会做饭,那会儿跟着我爸妈学做饭,隔三差五就切手。” 怪不得这么熟练。 “话说你走什么神?”尚铭说,“切菜哪儿能走神啊,你说说你。” “想我哥了。”方谕说。 一提他哥,尚铭默了瞬。 “舷哥……还好吗?”他悄悄问。 那天给陈舷栽上一树玫瑰以后,尚铭就没再去。 “在化疗,副作用太多了,不太好,最近几天枕头上掉很多头发。”方谕站起身来,又往厨房里走回去,“不过医生说,化疗之后如果情况不错,就立刻手术。手术结束,就应该不用担心了,从这个方面来说,情况还好。” 尚铭松了口气,跟着站起身来:“能好就行,能好就行。你说你也是,我一直想去看看,你不让我去……” “他八成不想让你看。”方谕拿起菜板上沾血的白菜,想了想,还是丢进了洗菜盆里,“现在又瘦了一圈,精神也不太好,坐都坐不起来,肯定觉得自己很难看,还很狼狈,不会想见以前的朋友的。” 尚铭“嗐”了一声:“难看什么呀,我又不是外人。” “正因为不是外人,才不想让你看见。”方谕打开水龙头,把白菜重洗了一遍,“这些年他不好过,挺狼狈的,能保持点尊严的话,肯定还是想在你们这些朋友面前多留点面子,想好看一点。” “那地方不给人留隐私,又没尊严可说,你让他给自己留点自尊心,最近别去了,他本来就挺难受的了。” “……”尚铭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明白他。” 方谕没吭声,把洗好的白菜放到了旁边去。 菜沾过血了,就算又洗干净,他也不会再给陈舷吃,只打算一会儿随便炒炒,他自己吃一顿算了。 给谁吃都不合适,浪费粮食也不合适。 “我明白什么,”方谕说,“我要是真明白,能十二年都没深查吗。” 骤然,空气里一片静默。 尚铭站在厨房门口沉默,没有说话。方谕站在洗手池前,也没有吭声。 他看着水龙头里滴下一滴水,看着那滴水滴答落进池子里,流进下水管道。 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怎么就没有刨根问底过一次。 方谕眉眼低沉。 “所以,”尚铭也在后头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不对?” “不对劲我倒是看出来了。”方谕慢吞吞地侧身,“我其实有试着联系他。” “可他一直没回我,打电话他也没接。也是,怎么回得了,出了书院就在医院,估计有好久都没碰手机。” “后来,大概是换了号,反正我怎么都联系不上。我创了好几个小号,加了他好多次。” “再后来,我回国的时候,也会问家里人,问他们我哥到底怎么回事。可没人告诉我,老陈一直很紧张,我妈也一直含糊其辞。我其实气得掀过桌子,可就是谁都不告诉我实话,总是含糊过去。” “他们俩啊……我现在一想,是一个对我哥后悔害怕,一个是觉得没弄死真可惜。” “我也是瞎了眼,活这么大,才发现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陈也是。他想补偿我哥,又不敢去,我妈多半还一直在旁边吹枕边风,弄得他也不能去了。” “我这几年,回家的次数也就不到十次。我每次回来都质问过他们,我妈都不正面回答我,就跟我说,不就是那么回事,我哥怎么想的,当时就怎么说的,那都是真心话。” “说实话,我没信。”方谕说,“但我还是联系不上我哥,我问他们我哥之后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说是回去找亲妈了,亲妈带着他搬家走了,不知道是去了哪儿。” “联系不上,找不到人。我甚至跟老陈掀过桌子,他也不告诉我怎么回事,就只是一直很发愁似的看着我。我知道不对劲,但是所有人都不跟我说实话。” “我哥也不回来。” “我再一想到,他的确骂了我,也有点不高兴。我妈也总说,人家骂了你你还这么死心塌地,是不是贱。” “我一生气,就没再深查。一点儿消息都没留下,我就想,他没准,大概,真的是想分手。” “我一直想,他如果来加我,跟我道歉,如果他想见我,想回头,能解释几句,我马上就回国。”方谕叹了声,“我一直以为只是分开而已,他只是受不了了,真的跟亲妈走了,什么很过分的事都没发生,所以一直在赌气。我以为我们只是赌气,所以我跟他赌气,跟全家人赌气。” “为什么跳这么大一个火坑呢。” “我宁愿他没救我。”方谕说,“我宁愿我是跟他一起去那个破书院了,至少我能帮他分担一半。” 他青白的脸上惆怅沉重,眼睛里有疲惫的恨火。尚铭看见他紧抿起来的嘴,顿时心里也一片烦乱的复杂。 忽然,他闻见一股香味。 尚铭转头,才看见灶上有个锅,锅里似乎在炖着什么。 “你炖什么呢?”他问。 “嗯?哦,燕窝。”方谕起身,去看了看锅里,“他说吃不下东西,我就都做点拿去,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掀开锅,迎面一股金钱的清甜味儿差点把尚铭熏昏。 “我找了个营养师问过,人家说蒸菜好,所以我还做了份蒸蛋,米饭也做上了,这边煮的是苹果陈皮山楂水。”方谕说,“还有……” 话正说着,门被人打开了。 门口那儿窸窸窣窣一阵响,方谕放下锅盖关上火,走了出去。 尚铭本就站在门口,先他一步出去了。 来的是马西莫,他推了个小推车进来的。 小马秘书把车上的箱子全都卸了下来。尚铭走过去一看,什么车厘子、燕窝,费钱的东西应有尽有。 尚铭眼睛都直了。 有个人跟着马西莫走了进来。 尚铭抬头一看,来人是个陌生的面孔,女人,脸上有些皱纹,看起来年纪稍长,长发微卷,带着方框眼镜,瞧着十分知书达理,又不失和善温柔。 尚铭跟她四目相对,她笑着朝他点点头。 尚铭连忙不好意思地也笑笑,回头压低声音问:“这位是……” “营养师。”方谕两手插兜,轻描淡写,“我给我哥请的。生了重病,怎么吃才合适,当然要请个专业的来。” 尚铭倒吸一口凉气。 女人也及时地向尚铭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先生,我是国家一级营养师。” 尚铭诚惶诚恐地收下。 他低头一看,女人名叫邱天慧,名片上写的含金量极其高。 什么国家认证、专业机构等等。 尚铭眉角直抽。 “谢谢您信任我们,方先生,我的营养师团队会竭力为您服务的。”邱天慧说,“今天我就先来看看厨房的情况,如果没问题,明天我就带着团队过来,您看可以吗?” 方谕指指里面:“可以,厨房在那儿。” 邱天慧再次谢过他,往厨房里走过去了。 马西莫跟着她一起进去。 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尚铭就赶紧拉着方谕问:“你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十几万吧。” “十几万!?” “嗯。”方谕面无波澜,“好的当然会贵一点。” “这他大爷的是一点吗!?” 尚铭激动地差点把自己衣领子都扯破。他低头又看看脚边的几大箱燕窝和名贵的鱼以及各种补品,深吸一口气,指着它们又问,“这些……多少钱?” 方谕低头,对着这些补品眨巴两下眼。 “不知道。”他说,“超过五十万,我就懒得记账了,你一会儿问马西莫吧。” “……” 尚铭差点儿嘎巴一下死过去。 “谕哥,”尚铭颤声,“你真的不是在意大利当黑手党,对吗?” 方谕:“…………” 第50章 电话 方谕真是不想评价尚铭这句话。 他拉着尚铭走到门前:“我干的是正经生意, 没有杀人放火。行了,你来,录个指纹。” 尚铭不解:“我录指纹干啥?你家房子啊。” “我租的。” 方谕说着, 把尚铭的手摁上门锁,把指纹录进了门里,“以后你就来这屋子里盯着吧, 就算花了上万, 这群营养师也有可能浑水摸鱼,不好好弄。” 这话一出, 尚铭终于明白,方谕大老远一个电话把他叫来是干什么的。 “原来如此,”他说, “那以后舷哥的饮食,就是这帮营养师负责?” “嗯。”方谕应声。 “我来倒是能来, 但是,为什么?”尚铭疑惑, “你秘书不是在这儿吗, 叫他来啊。” “他也很忙。”方谕说, “他没法看得很仔细,所以只能拜托你。” “行吧,也不是什么事。那你妈那边呢?”尚铭忧心忡忡,“她不会来闹事吗?我听说遗产还有问题……” “不会, 我请人在盯着。”方谕说,“遗产的事,我这边也已经请了律师。他和负责老陈遗产的孟律师对接过了,手续等我哥出院了再说,延迟两个月。” “……怎么你什么人都请得来。” “有钱。” 尚铭沉默了会儿:“你上班的地方, 不是叫彭格列,对吗?” “……” 方谕依稀记得,这好像是尚铭上学的时候看过的什么动画。 里面这个彭格列,就是意大利第一大黑手党家族。 “不是。”方谕有点没耐心了,“你别跟我扯了,我的工作室合法合规还准时交税,我没做对不起人民群众的勾当。” 尚铭呵呵地笑:“那就行那就行。” 话正说着,马西莫领着邱天慧从厨房走了出来。 邱天慧走到方谕面前,向他弯了弯身:“方先生,这边的厨房没什么问题,您准备的午饭也很不错。我待会儿就把这一周的食谱发给您的秘书,没有问题的话,明天我就带着团队入驻。” 方谕点点头:“麻烦了。” “不麻烦的,那我先走了。” 邱天慧跟他打了招呼,转身离开。 马西莫已经在门口候着。他笑意吟吟地朝邱天慧做了个“请”的手势,带她出了门,上了电梯。 送走了人,马西莫又回来了。 他一扫脸上笑容,一脸正色地汇报:“老板,方女士还在吵着要跟你联系。距离开庭还有半个月时间,继续让安保公司的人守在你家的话,到时候开庭,如果她上庭控诉我们,会不会算我们非法限制人身自由?” “不可能,我们手上有她先加害的证据,我哥还有不能被刺激的精神原因,这算合理的规避风险。”方谕说,“老样子,告诉她我很忙,而且绝对不会撤诉,有话和法官说。” “好。”马西莫看了眼他的脸,“老板,你是不是又好几天没睡。” “我活该的。”方谕淡淡。 “……”马西莫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劝不动这个恋爱脑,也不多说了,只说,“还有一个坏消息,老板。” “什么?” 马西莫试图唤醒他的事业记忆:“你记不记得,有人的生日要到了?” “?”方谕皱起眉来,歪歪脑袋,“还没到七月啊。” “……?什么七月?” “七月十一号啊,”方谕说,“我哥七月才生日,我记着的。” 马西莫:“………………” 马西莫在心里吐血了。 他深吸一口气:“老板,别人也要过生日的。” “别人关我什么事。” “这还真的需要您费心一下,毕竟Signorina Tudes——图德斯小姐和您有十年的合同。” “……” 方谕的帅脸一白。 我曹。 方谕捂住脑门,痛苦万分地转过头,狠狠在地面上跺了两脚,土拨鼠似的“啊!”的一声惨叫起来,像他高二那年不小心把一大笔象牙黑啪嗒捅进了大白的颜料格里。 “咋了?”尚铭一脸迷茫,“啥玩意儿,什么斯?土豆丝?” “不是土豆丝,先生。”马西莫面无表情地纠正他,“海洛伊丝.图德斯,北意大利的财阀千金,家世显赫。图德斯家基本上垄断了北意大利的汽车行业、广告行业,是半个娱乐产业的背后靠山。” “图德斯小姐十分喜欢我们工作室的设计,每年她过生日时,也都会有一场隆重的宴会。因此,她在我们这里定下十年份的礼服设计合同,要求工作室每一年都为她的生日设计一件全球独一无二的孤品礼服——不过,说是工作室,其实一直指名的是老板。” “老板,”马西莫同情地看着方谕,“工作室的什么工作都可以转让,但这件事不太行,图德斯小姐只认你的设计。” “如果你放弃这个单子,我们就得赔付剩余本金的30%,也就是一亿零五百万欧元的违约金。” “工作室就要破产了,老板。” “一个亿!?!” “不,”马西莫看着尚铭,“是一个亿零五百万欧元。” 方谕蹲了下去,把头发狠狠抓了一通,最后重重地长叹一声,头疼得想去死。 “不是,什么衣服要赔一个亿?金子织的啊!”尚铭小脸煞白,“赔都要赔一个亿……谕哥,你这一笔单子能挣多少?!” “一件礼服五千万,”方谕黑着脸说,“还差她七件。” “五——……” 尚铭白眼一翻,腿一软,扑通跪了。 “哥,”他诚心诚意,“谕哥,我真的叫你哥了……你不是说自己是小设计师吗……” 方谕没说话,他把头发继续一顿乱抓,心烦意乱地往窗边走。 马西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尚铭。 想了想,他还是说:“尚先生,我们老板不是小设计师。” 尚铭迷茫地抬头。 马西莫弯下身,朝着方谕摊开手:“世界级时装秀‘歌梵’‘答勒’的设计总监,及总服装设计师;北意大利顶级奢侈品牌创始人,时尚前沿领导者,意大利无数财阀的指定设计工作室,我的老板。” 尚铭当场僵成一座雕塑。 “别跟人家说些用不着的。” 方谕走回了过来,他一脸发愁,眉头紧皱地问马西莫,“不能协商一下?跟她说今年的就别找我了,明年我再给她做。” 马西莫站直起身:“不好意思,老板,我已经协商过了,图德斯小姐不同意。” 说罢,他又从怀里抽出小本本来,“再协商就要撕破脸了,我不建议您这么做,工作室会被资本封杀,请不要小看图德斯家族。” 方谕:“……” “现在,此时此刻,在意大利的工作室里,还有五十一名工作人员在仰仗着您吃饭。所以请不要迎难而上,都灵城没准会多出五十一个背负天价违约金的homeless,请慎重。” 马西莫说,“除了图德斯小姐的订单,您还有歌梵时装秀需要在场,并参与设计三件礼裙,以及审核所有参加时装秀的三十六件服装。对方表示您可以线上办公,但在六月的时装秀时必须到场。” “顺便一提,如果这件事您也违约,那么我们就要支付三亿欧元的违约金,这毕竟是世界级的时装秀。” “但有个好消息,我帮您争取到了多带一名随行人员的名额。”马西莫合上记事本,“您逃不掉的工作,只有这两件。” 方谕抽着眉角,一脸有苦说不出。 马西莫弯了弯身,同情地看他。 “我尽力了。”他说,“工作不是说隐退就能退单的,大家都身不由己。” 方谕:“……” 方谕最后抓了一把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301VIP病房的门,从外面打开来。 陈舷正双目恍惚地盯着输液袋里的袋子,心神麻木地发呆。他转头,看见小马秘书推进来一张带滚轮的桌子。 陈舷一下子懵了。 陈桑嘉也站起来,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陈桑嘉正要问什么,小马秘书就抬起脸,礼貌地朝她笑了笑。 陈桑嘉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是小马秘书长得确实好,二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提还是个挺好看的笑脸人。 “这是做什么?”她泄气似的问。 “见谅,老板有一些逃不掉的工作。” 小马秘书把桌子拉到陈舷的床边,笑着继续说,“很多工作我都帮他推掉了,但是耐不住有的甲方只认他的设计。不会很费事的,请不用担心,老板还会待在这里。” 话正说着,方谕就愁眉苦脸地拉着张脸,手里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 电脑、保温瓶、公文包、饭盒,他两手上什么都有。 马西莫把桌子的位置调好,转头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方谕转过头来,看了眼陈舷的输液袋。 袋子里留着点儿底,还没输完。方谕转身,把保温瓶放到他床头上:“哥,我煮了苹果山楂水,你喝点吗?” 陈舷的确有点口渴。 他点点头,自食其力地把床调高一些,让自己半坐起来。 他朝方谕伸出手。 方谕倒了杯热乎乎的苹果山楂水,递给了他。 水温度正好,陈舷把水握在手上,温了温冰凉的手,喝了一口。 入口酸甜,还算不错,陈舷咽下水,身体里的干呕恶心感有所缓解。 他又抬头,一言难尽地看着马西莫整理他的桌子:“你这是……” 方谕苦笑笑:“有点工作推不开,必须我来。没事的,哥,我晚上弄,不会耽误照顾你,没有多少事。” “我把饭拿来了,你看看哪个有胃口。我做了很多,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说,“这个是红枣豆浆,还有蒸蛋,这盒是车厘子。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吃水果也比较好。” 方谕把饭盒一个一个在他面前摆上,打开盒子。 真是红红绿绿什么都有。 “还炖了燕窝。”方谕又打开一个盒子。 燕窝的香味儿扑面而来。 陈舷对着燕窝沉默半晌。 别说吃了,他这辈子好像都没见过燕窝。 陈舷拿起筷子,戳了戳这碗燕窝,叹了口气,问他:“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都是该给你花的。”方谕局促地笑了笑,又紧张起来,“是不想吃吗?” 陈舷摇了摇头。 他只是没见过这么金贵的东西。 他拿起勺子,给自己舀了一口燕窝。 方谕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陈舷把燕窝送进嘴里。 很香。 金钱的味道。 “话说回来,”陈桑嘉嘟囔了句,“这病房外头,怎么那两个病人一直在?” 陈舷咽下燕窝:“什么?” “就是出了病房以后,左边那边,”陈桑嘉说,“一直有两个病人坐在那儿,真奇怪。” 她这么一说,陈舷也慢半拍地想起来。化疗前他出去四处乱晃的时候,的确有两个病人坐在那儿,时不时地还在他附近晃悠一下。 但他没多想。病房楼就这么大,没准人家就是没什么重病,喜欢乱晃。 “可能就是喜欢坐在那儿吧。”他说,“就是坐在那儿而已,又没干什么。” “那倒也是。” 陈舷低头,又舀起一勺子燕窝。 * 方真圆坐在婚纱照对面,对着破碎的照片发呆。 婚纱照下,碎了一地的玻璃还留在那里,没有人清扫过。 屋子里一片冷清。 入夜了,客厅里点着一盏白惨惨的灯。方真圆手里还捏着法院的传票,愣愣地盯着那被方谕砸碎了的婚纱照。 屋子里还站着几个一身黑衣的安保。 方真圆红着眼睛,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照片上,玻璃碎裂,像这个只剩下她的家。 出事以后,过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她也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灰败,眼窝都深陷下去。 屋子里全是人,却没人说话。 所有人面色凝重。 方老头——方谕的外公,方真圆的父亲,突然低低骂了一句。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外婆:“你带出来的好孙子!” 外婆被突如其来地骂愣在那儿,回过神来后,她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带出来的好孙子!”外公腾地站了起来,气的面红耳赤,“小时候跟着你长大的,你看看现在都在干什么!?为了一个精神病,把家都砸了!疯了,真他爹疯了!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孩子!” 外婆满脸不可理喻:“你跟我喊!?小鱼小时候,你没看过吗!?他是只跟我一个人住吗!?” “废话,看孩子就是你们女人的事儿,关老子什么事!”方老头嚷嚷,“你说现在怎么办吧,你看看方谕现在都在干什么!?又被那精神病拐走了!” “我——” “别说话了!”方真圆大叫,“都别说话了,别说话了行不行!?” 她歇斯底里地喊,又猛地抓了一通头发,疯子似的尖叫起来,转而又崩溃地大哭。 外婆猛地顿住,再说不出话来。 外公也噎住了。他看了眼外婆,咽下怒气,紧抿着嘴巴,坐了回去。 外婆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向方真圆。她在她身旁坐下,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把她搂进怀里,像她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方真圆委屈地大哭。 “我养了他这么多年……”她说,“养了他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他好,他怎么……” “小鱼还是被骗了。”外婆轻声细语地哄她,“你别怪他,那个精神病是把他又骗走了。等他清醒过来,就会回来补偿你的,孩子都会回到妈妈身边的。世上哪儿有比亲妈更重要的人,是不是?” 方真圆哽咽着。 她低下眼皮,整个人颤抖了一会儿,慢慢清醒过来。 是啊。 是啊,她说的没错…… 方真圆抱住自己的双臂,躲在她的怀抱里,想——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都怪陈舷,陈舷就是看见小鱼风光了,就又把他骗走了…… 骗子,他是个会演的骗子,是个诈骗犯…… 方真圆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她闭上眼缓了会儿,再睁开眼,眼里多了几分阴狠。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方真圆悄悄看了一眼周围。安保还站在屋子里,他们限制了她对外的联络,方真圆每次出门和打电话,他们都要事先确认。 可是那个人,他们没见过。 方谕也不知道。 没人知道他。 她记得,他好像…… 计上心头来。 方真圆从她母亲的怀抱里坐了起来。她低下眉眼,可怜兮兮地抹了两下眼睛,抬头说:“我要打个电话。” 安保们投来目光。 “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方真圆倔强道,“我想跟他说说话,行不行?” 安保们互相看了一眼,转头说:“什么朋友?” “用得着你们管?”方真圆突然急眼,“我每天这么憋屈,打个电话骂一骂都不行了吗!?” “我们的工作就是核实你的联系对象,以免你打扰到不该打扰的人。”安保说,“这也是工作,女士,你理解一下。所以,你要联系的是什么朋友?” “我的前同事!”方真圆不耐烦。 夜色深沉。 天气见暖,快到三月了,宁城不再下雪了。 一座城市有繁华的市中心,也有偏僻小巷的泥泞小路。 一个破败路口,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骑着辆小破自行车,攥着车头七拐八拐的,进到了一条小巷子里。 小巷子后头,是个三十年的老破小,老破小前头有条同样破旧的小吃一条街。 学生一摁刹车,自行车滋啦一下,停在一家烧烤店前。 烧烤店店主正在台阶上吞云吐雾,脚边一堆烟头。 这是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腱子肉,满脸杀过人似的凶相。 “老板,”学生看见他的模样,缩了缩脖子,“十串羊肉串。” 店主抬头,看了他一眼,“哦”了声,站起身来,回屋给他烤串去。 学生松了口气。 这家烤串虽然好吃,但学生每次顺路回家来买时,都心惊胆战。 老板长的实在太凶了。 没一会儿,老板拿着十串羊肉串出来了,递给了他,阴着脸,语气不善:“15,一块五一根。” 学生点点头,拿起手机给他扫码。 学生付钱时都缩着脖子,诚惶诚恐地像个鹌鹑。不知怎么,每次和老板面对面,他都有种自己要被揪着头发打一顿的恐惧。 学生拿着羊肉串逃之夭夭。 回到家楼下的单元门口时,他遇到了邻居大姨。 大姨跟他打过招呼,看见他车把上挂着的羊肉串:“你又从那家买串了?” “是啊,”学生说,“挺好吃的,我妈总让我买。就是那老板太吓人了,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大姨哈哈笑了两声,说:“别怕,人不可貌相,我听说那家老板以前是在学校当老师的。” 学生不可思议:“真的假的?” “真的呀。”大姨说,“听说以前在里面当教官?是个军事化封闭管理的学校……哎,他是当教官,还是教导主任来着?我怎么记不清了。” 外头突然刮起一阵大风。 烧烤店外,老板又坐在台阶上抽烟。迎面的风一吹,迷了眼,他啧了声,站起来回了店里,烦躁地骂了一串爹妈祖宗,把门狠狠摔上。 “我这记性,真记不清了。” 学生面前,大姨嘟囔起来,“反正是个挺厉害的管事的。后来好像学校里有个学生出事了,他就只能辞职不干了——我听说的。” 学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稀奇地唏嘘了几声。 烧烤店里,老板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接了起来。 方真圆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我,”她颤抖着,“你记得陈舷吗。” 老板猛然怒目圆睁。 单元门口,大姨挥挥手,笑了笑说:“我还听说,他现在都挺恨那个学生呢。你听我这碎嘴子说完就算了,可别跟他说去。” 学生苦笑:“我也没那个胆子呐,姨。” 第51章 夜晚 夜色深重。 时间不早了。301病房里, 天花板上的顶灯已经关上,只开着暖黄的床头灯。 灯光没那么亮,病房里一片昏黄的宁静。 方谕端着陈舷的胳膊, 在他床边愁眉不展。 陈舷躺在床上,四肢发麻,脑袋闷疼。方谕又给他拿了毛巾来, 正放在额头上热敷。 他捂着毛巾, 低了低头。 被方谕两手捧着的这只胳膊上,出了一片红疹——这就是方谕这会儿五官都要愁得皱到一起去的原因。 “没事的, ”陈舷说,“都正常,化疗就是, 会这样。” “疼吗?” 陈舷摇摇头。 他都已经这样说了,方谕却还是不放心地端着他的手, 打量了会儿他的红疹。 “不早了,睡吧, ”陈舷说, “我困了。” “好。”方谕说, “那就熄灯睡觉。” 他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转身把床头灯关上了。 陈舷的确困了,灯关上以后,他就闭上了眼, 在仪器滴滴的轻微响声里,睡着了。 睡过去没多久,他突然听到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方谕拿起个什么东西,转身走出了病房。 陈舷懵了会儿, 没多想,又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梦,梦见蒙太奇乱剪一样乱七八糟的碎片。他梦见书院的宿舍,梦见一屋子人呆滞的神色,梦见三中运动会的尖叫,梦见方谕把他从课堂上叫醒。 他梦见在书院里,放风的时候,自己麻木地抬头,看向的远方,那里是书院里高高立起的栅栏和电网。 他梦见自己又在跑了,然而逃跑的路像鬼打墙一样无边无际,他怎么都跑不出黑暗,怎么都碰不到“安全出口”那幽绿的光。 他听见后面的追赶大骂声。 恐惧。 恐惧。 他浑身发木,恐惧得无法回头,于是转身拉开窗户,跨坐到窗边—— “哥!” 方谕叫他。 在梦里,他听见方谕叫他。 陈舷一怔,低头往下一看。 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情况,耳边响起一阵哒哒的声音。 陈舷一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半睁开眼,一片黑暗里,看见电脑屏幕的亮光,还有屏幕前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陈舷眨巴两下眼睛。 方谕坐在桌子前,身子歪斜又前倾着,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眼镜。 他一手托腮,脑袋歪在一边,另一只手上鼠标划拉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电脑惨淡的光照亮着他锁紧的双眉和不悦的脸色。 陈舷躺在床上,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 鼠标划拉的声音安静地响在夜里。陈舷忽然想,这好像是他十七岁时最想要的日子。 平平淡淡又普普通通地跟方谕在一起,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有只属于他们俩自己的家。陈舷可以随便在他床上滚,可以一直盯着他看,可以靠在他身上一整个晚上,可以在他旁边笑得像个傻屌。 这时候他们不是学生了,都有自己的班要上,都有一些烦心事。有人得半夜起来加班,但不会走远,会留在床上,会留在另一个人身边。 夜晚会很安静,外面会万籁俱寂。 沉沉的夜里,他会听见方谕处理工作的声音。他可以朝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方谕也会腾出一只手来,给他牵住,又揉揉他的脑袋,哄他睡着。 方谕丝毫没注意到他醒了,面对着电脑,眉头越皱越深。 他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拿起旁边的手机。点了几下之后,方谕把手机贴近嘴边,张嘴刚要说什么,又一顿。 方谕把嘴闭上了,手机也挪开,讪讪地取消掉语音输入,噼里啪啦地在手机键盘上打起字来。 看起来,他今晚的工作不太顺利,方大老板很生气。 等方谕放下手机,陈舷沙哑出声:“他们画得不好?” 方谕被他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他转头,看见陈舷在黑暗里睁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正盯着他。 方谕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你怎么醒了?我吵醒你了?” “没事,正好在做噩梦。”陈舷小声,“你还有多少工作?” “不少。没事,我都可以慢慢做,都可以在这里做,陪你治病最重要。” 他很认真地这样说。 陈舷点点头:“你刚才……我睡着之后,是不是出去了?好像看见你,出去了。” “噢,拿着速写本出去画几版设计稿。”方谕说,“我怕吵醒你,铅笔画画还挺响的……没想到还是吵醒了。” “没关系。”陈舷还是说,“可以倒杯水吗?嗓子有点难受。” 方谕忙说:“好。” 他站起来,匆匆给陈舷去倒了杯温水。 陈舷坐不起来,方谕就把水放在床头,把他扶着坐了起来,再把水递给了他。 陈舷双手捧着水杯,慢吞吞一口一口抿着,喝下了水,又躺下了。 “陪我一会儿吧。”他对方谕说,“坐这儿,陪我一会儿。” 方谕说好,坐在了他床边。 陈舷拉过他一只手。方谕的手掌上还包着一圈一圈的白绷带,是他前些天差点被台风掀走时留下的。 前几天方谕去换了次药,回来时有点龇牙咧嘴,想来是挺疼的。 手上有伤,这些天还围在陈舷身边,上上下下地忙。 陈舷抬头看他。 方谕正低头望着他,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陈舷想起重逢时他就戴着眼镜,可后来在殡仪馆又没带。他就这么时带时不带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近视。 “近视了?”陈舷问他。 “近视了一点,但是不算很严重,这是防蓝光的。” 方谕用另一只手捏住眼镜腿儿,摘了下来,别在胸前的衣领上,“看着很不习惯吗?” 还真有一点。 陈舷闷闷地点点头,说:“以前从来不戴。” “以前眼睛还算好,后来总要做电脑上的作业,慢慢地就有点近视了,就赶紧去配了个眼镜。”方谕低声说。 陈舷没吭声。 他低头又看方谕的手,他胳膊上还留着没好的血窟窿。 陈舷在他伤口旁边搓了搓。 方谕这人从小就白。像运动会那种大热天,这小子也从来不涂防晒,还从来都晒不黑,一年到头都冷白皮,气得班里女生直骂他凭什么,说老天不公。 这么多年了,他还跟当年一样白。黑漆漆的夜里,他手臂白得发亮,青筋蜿蜒在皮肤底下,像一条条细蛇。 陈舷盯着他胳膊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胳膊往旁边一摆。 得了癌症的胳膊真是没眼看,瘦瘦巴巴的像盖了层人皮的骷髅,还起了一片红疹。 陈舷笑了两声,放下手。 他转头看向方谕的电脑。 他轻轻说:“现在真厉害啊,在国外,还有好多要做的工作。” 方谕沉默了会儿。 “你本来也该这样的,哥。”方谕说。他声音颤抖,伸手盖住陈舷枯瘦的手背,“你高中考到的一级证,你本来也该有……很好的,前途的。” 陈舷没吭声。 方谕又哭了,陈舷看见他发红的眼睛,看见他滑落的眼泪。 方谕抹了两把脸,泪痕被擦得乱糟糟。 “我对不起你,”他又说,“我对不起你,哥。” 陈舷望着他流泪的眼睛,想起十九岁那年自己下定的决心。 那年,隔着一道门,老陈和人打了电话。 陈舷站在门后,听见老陈问那边,“孩子搞同性恋,是个精神病,能治吗?” 如坠冰窟。 几乎如坠冰窟。 陈舷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他看着方谕,忽然想,这是他十九岁拿命拼过的人。 当时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知道完蛋了,想能跑一个是一个。 所以跑吧,方谕。 快跑,这个家疯了。 至于他。 他没关系,他跑得快。 三中从来没人跑得过他,他是体育生,他连一级证都考得到。 “我以为我跑得掉。”陈舷说。 黑夜沉沉,他一身病骨,声音发哑。 方谕默了会儿,抽泣出声。他低下头,哭得越来越难自抑。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到陈舷手背上。 陈舷望着他。方谕的眼泪里,陈舷心脏一阵一阵抽疼,依然听见“教官”的辱骂和尖叫,若远若近,如影随形。 他死抓着方谕,没有松手。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方谕这些天来围着他忙前忙后的模样,浮现方谕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担忧、愧疚、自责、发红的眼睛。 陈舷有点要精神分裂。 这些天一直这样,他看见方谕就这样。不堪的向他涌来,温热的也向他涌来。 “变得这么瘦。” 方谕忽然在他身边说。陈舷枯瘦的手臂被握住,方谕声音颤抖,“得受了多少苦……你得受了多少委屈。” “对不起,哥,”他又说,“对不起。” 陈舷半睁开眼,看见方谕发抖的指尖。 陈舷紧抓住他。 可惜他有病,这些天没什么力气,所以只是对他虚虚一握。 “我需要你。”他说,“还不会原谅你……但我需要你。” “我不走。”方谕忙说。 陈舷闷闷点点头。 “去忙吧,”他松开方谕,“没事了,去忙吧。” 方谕却没走,他又握住陈舷的手,一步都没动。 “明天再忙,不急,”他说,“哥,你睡吧,我就坐在这儿守着你。……我,我给你唱歌吧,我哄你睡觉,哥。” 他话说得磕磕巴巴又局促不安,还一声一声地叫着他哥。 陈舷听得有点想笑。 他不用想都知道方谕要唱什么歌。 “你唱吧。”陈舷闭着眼说。 方谕说好。 他松开他的手,转而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 方谕轻声唱起来,略微沙哑的声音落在夜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陈舷望见高一那年的夜晚,望见衣柜里那个缩成一团,红着眼睛的小孩。 他听见自己噗嗤一乐,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谕没回答他,只是把脑袋低下去,把自己缩得更像个团子了。 陈舷沉在往事里,慢慢睡了去。 夜深风寒。 第二天早上,方谕终于是没撑住。陈舷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脑合上,人趴在桌子上,脑袋埋在臂弯里,睡得呼吸平稳,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 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守着陈舷。 陈舷呆望了他会儿,无奈地轻叹了声。 陈桑嘉从他床前走过。 她走到方谕身后,一把往他身上甩了条毯子。她也不好好给他披上,就跟随手一扔似的,扔到了这人后背上。 陈舷:“……” 陈桑嘉冷着脸,还是忍不住斜了这人一眼。 “好好给他盖上吧,”陈舷说,“昨天,他不是给你也拿了碗燕窝吗?” “一碗燕窝就想收买我,没门。”陈桑嘉说,“早上你吃点什么吗?他这样是没法给你弄了,我去给你买点。” 陈舷还是没胃口,于是摇了摇头。 “他昨天拿来的车厘子和山楂水还有剩的,我吃点那些就好了。”他说,“我吃不下,一会儿还要化疗。” “好吧。” 陈桑嘉拿起床边的小桌子,把他说的车厘子和山楂水都拿了过来。 陈桑嘉打开车厘子的盒子,给他倒上山楂水,又把床也调了起来。 做好这一切,她拿起外套:“你慢慢吃,吃完躺下就行,回来妈给你收拾。那我去吃点什么,你的药也马上就要没了,我去药房再买上,小白昨天就开好单子了。” 陈舷说好。 陈桑嘉转身走了。 她走出病房。 病房外左侧,一排铁皮椅子上,那两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又门神似的坐在那儿。 他们一个玩着手机,一个拿着本杂志。 陈桑嘉看见他俩,身形一顿。 第52章 找到 陈桑嘉站在门口前, 一动不动了会儿。 她偷偷地瞄了几眼这两个病人。 病房旁的两个病人一男一女,在一长排的铁皮椅子上分开坐着。俩人神情淡漠,似乎并不相熟。 他们浑身上下肌肉匀称, 虽然神色冷漠,可脸色瞧着就气血充盈,看起来比陈桑嘉都健康, 实在不像这一楼肿瘤科的病人。 病症再轻, 也不能这样。 这是肿瘤科啊。 大约是感受到她疑惑的灼热视线,玩着手机的女病人抬起头, 和她四目相对。 两人撞上视线。 女病人朝她挑挑眉:“怎么了吗?” 陈桑嘉赶紧别开脸,装作无事发生,手指抓着自己的头发绕了一圈, 转身从病房门前离开。走出去几步,她还是疑惑地回过头, 又偷偷打量两眼那两人。 护士站边上的小门打开了。 一个护士从护士站里推着小推车,走了出来, 朝着301而来。 陈桑嘉和她擦肩而过。 301病房的门被拉开。 陈舷正捧着手里的山楂水喝。听到开门声, 他扭头, 就见护士小姐例行公事地推着小车来了。 护士走到他床边,抬手把输液袋挂到架子上。陈舷习以为常地伸出手,护士也习以为常地把他的手一拉,在手背上扎了针。 “后天记得去做核磁共振。”护士说。 她声音不小, 陈舷眼瞅着方谕在桌子上一哆嗦。 “好,”陈舷应声,“麻烦小点声,有人在睡觉。” 护士撇了眼方谕。 她什么也没说,利落地给陈舷贴了块输液贴, 收拾好东西,转身推着小推车又走了。 门关上。 方谕慢吞吞地抬手,抱住脑袋,不断把头往自己臂弯里塞,跟变异似的蛄蛹了阵,在桌上发出哼哼唧唧的一阵动静,费了半天死劲,终于不情不愿地从桌子上抬起头,坐了起来。 他吸了吸鼻子,呼吸里都带着股没醒的劲儿。 毯子从他后背上滑落下去。 方谕侧过头,一脸惺忪,一脑袋黑毛乱糟糟的,脸上都睡得皱巴巴的,全是压痕。 他前额的发睡得桀骜不驯地乱翘,眼睛都睁着一只闭着一只,睁着的那只也是半眯着,满脸的不愿意醒。 方谕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缓了小半天,像死机中正在加载的一帧画面。几分钟后,他终于加载完了,半睁开一双眼睛,倦倦地看向陈舷。 “哥。” 方谕叫他。 看见陈舷已经开始输液,方谕边揉揉额前的乱发,边抬起手腕,看了眼表,“都八点了吗……” 陈舷旁观完他“起床”的一系列动作,麻木的心里有块什么东西动了动。十几岁的时候方谕也是这样,每次起床都难得要死,得在床上缓冲半天。 陈舷低眸,不动声色地抬起水杯,继续喝了口山楂水。 医院的窗帘还拉着,方谕打了个哈欠。他站起身来,泪眼朦胧摇摇晃晃地去拉开了窗帘。 阳光照射进来,方谕被光刺得一哆嗦。 他抬手挡了挡光,又打了个哈欠。陈舷看见他眼底的一片青黑,看来他昨晚还是没怎么睡好。 “早上就吃这些吗?” 方谕走到他身边来,看了眼他小桌子上的东西。山楂水已经见底了,车厘子还剩小半盒。 “够了,”陈舷说,“我没什么胃口。” 他边这么说,边又咳嗽两声。 似乎是胃部又有不适,陈舷缩了缩身子,一只手缩进被子里,捂了捂肚子。 化疗这些天,陈舷是一天比一天瘦了,病号服里的一把病骨瘦得骨头处处凸起。 陈舷在床上弯了弯身,缩成一团,捂着嘴巴干呕了几口。 方谕揪心地皱皱眉,走过来,给他揉了揉肚子。 过了会儿,陈舷好些了,靠在他身上松了口气。 方谕拍着他的胳膊。 方谕拿起手机来,划拉了两下后,说:“有人送饭来了。我去拿上来,你看看有没有胃口吧。怕你吃不下,我请了个营养师来,她给你做了早饭。” ……连营养师都请了吗。 “她还有十分钟就送来。”方谕说,“哥,我知道你想吐,难受,你就先看看,不想吃就放一边,好不好?万一想吃了呢?” 方谕柔声细语地问,话说的几乎是乞求,又像是哄他。 陈舷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叹了口气后,点了点头。 方谕松了口气,局促地朝他笑起来:“那我去拿。你……阿姨去哪儿了?” 方谕才发现陈桑嘉不在。 “去拿药了,顺便吃点饭。”陈舷说,“你也去吧,不是十分钟就上来了吗。正好,你也去吃点什么吧。” “没事,她还给我也做了一份,我跟你一起吃。” 方谕扶着他,慢慢地下了床,把他放回到床上,让他躺好。 “热水袋有点凉了吧,”他又自言自语着,伸手从陈舷被子里拿出了热水袋,“我去给你重新灌。” 方谕拿着热水袋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把烫手的热水袋塞了回来,放进他被子里。 他把东西放好,又给他掖被子。 陈舷看着他低敛的眉眼发呆。 方谕一抬头,两人骤然四目相对。 还没吃药,陈舷心神恍惚,突然对视上也没什么波澜,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呆望着方谕的眼睛,望见方谕一瞬的慌乱无措。 “……哥?”方谕看明白了什么,“你,还没吃药?” 陈舷点点头。 方谕赶紧跑到药柜跟前。 他把衣领上别着的金丝眼镜戴起来,认认真真地把一张一张便签看了遍,把药一粒一粒倒到手上。 仔细清算一遍,确定没问题,他才走回来,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药,把药和水都交给陈舷。 看着陈舷把药吃下去,而后又干呕一口,方谕吓得赶紧上前,拍拍他的后背。 又把陈舷床上小桌收拾干净,垃圾扔掉,撤下桌子,拿上外套,跟陈舷打了招呼,方谕披上衣服走了,下去给他拿饭。 陈舷目送他离开,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畔。 麻木的心上恍惚起了些涟漪。 陈舷拉起被子,往里面缩了缩,抱着方谕刚塞给他的、滚烫的热水袋,想着刚刚依然忙头忙尾的方谕。 他忽然就想起几个礼拜前,在老陈家时,这人还对他冷着脸。 陈舷忽然就笑了声,半凄惨半得意地笑了声。 这么多年了,他就想看这个。 想看方谕后悔。 这么多年,可算有件得偿所愿的事了。 怕手背上的针进空气或者返血,陈舷翻了个身,把输液的那只手放平。被子里一暖和,他又昏昏欲睡起来。 让方谕把窗帘拉上再走好了。 陈舷有点后悔,但也懒得计较,他困了。 他闭上眼。 正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叮铃铃地响起来。 陈舷一哆嗦,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翻回身。 他半睁开一只眼,困倦地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下自己的手机。 一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归属地是宁城。 * 坐电梯下到一楼,方谕摇摇晃晃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太困了,他昨晚也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撑不住睡着了,和这一个礼拜里一样,只睡了两三个小时。 方谕手握成拳,打了一个大哈欠,耸着肩膀带着浓黑的黑眼圈,走出了医院。 走到医院门口,方谕左右看了看,没看见邱天慧所说的穿着蓝衣服的小年轻。 据她在微信里所说,营养餐会由她团队里的一位小年轻送来。 【昨天看您也气色不好,应该是照顾病人很辛苦吧?我很理解您的心情,所以也为您做了补充体力和气血的营养餐。请您和病人一起食用,早日恢复健康^^】 邱天慧在微信里这么说。 是个好人。 十几万没白花。 方谕又打了个大哈欠。 “方先生!” 有人喊他,方谕放下挡嘴的手,往旁边一看,一个穿着蓝衣服和白裙裤的女孩正朝他跑来,手上拎着一个包装精致的保温袋。 女孩一脸笑容地跑到跟前儿,歉意笑道:“您久等了吧?” “没有,刚下来。”方谕应了声。 “那就好,这是您的营养餐……” 她边说,边把手里的袋子拿起来,递给方谕。 她刚抬手,话刚说到一半,方谕忽然感受到了什么。 他往女孩身后一看,一惊,忙抬手虚挡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旁边轻轻推去:“小心。” 女孩话语一顿,往旁去了两步。 她转头。 一个一堵墙似的高大男人直直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女孩一骇,毫无理由的恐惧顿时油然而生——男人眉头深皱,眼睛深陷,长得凶神恶煞,浑身黝黑面庞粗糙,肚子胖得凸出来一大坨,手腕和脖子上有青龙白虎的青色纹身,金链子还在脖子上挂了两条。 一股臭汗味儿从男人身上飘出来,女孩打了两个哆嗦,又本能地往旁退了两步,躲到方谕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地开始恐惧。 有种自己会被这男人按着头往墙上撞的恐惧。 男人进了住院部,停在手续柜台的门前不远处,转头往墙上看去。 那墙上贴了住院楼层的指引图,写着哪一楼分别是哪一科。 方谕眯了眯眼。 “那个……” 女孩怯怯地在他身后出声。 方谕回过头——在意大利十二年的水土人情的熏陶之下,他也变得下意识地会对女孩很礼貌绅士。 他低低眼帘,弯下身,谦逊地微笑几分:“怎么了?” 女孩指指里面:“刚刚那个人,也是来看病人的?” 她这么一说,方谕也忍不住又往里面瞧了眼。 男人还在看指引图。似乎是找到了什么,他咧嘴一笑,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不像是找到了要探望的病人,像是找到了要弄死的仇人。 令人不寒而栗的笑。 “不清楚,”方谕说,“我也没见过他,不认识。” “是吗,”女孩说,“虽然说人不可貌相,可这人长得真吓人……” 方谕没吭声,但深以为然。 男人掏出了手机来,满脸笑容地点了几下,似乎是在拨号码。 “哦对,方先生。” 女孩想起正事,重新拿起手里的保温袋:“您的营养餐。” 方谕收回目光,没再回头看那男人。 他伸出手,接过保温袋,说了谢谢。 男人打出最后一个数字,摁下了拨通。 ——宁城的陌生号码。 陈舷皱了皱眉,想不起来是谁,但点了接通。 “喂?” 听见他病弱的声音,男人瞳孔缩小,浑身的血液都沸腾澎湃。 他盯着指引图三楼的“肿瘤科”,嘴角又咧开几分。 男人兴奋得声音沙哑颤抖:“陈舷。” 第53章 逃离 “陈舷。” 电话对面声音一出, 陈舷心里轰地一响。 他瞳孔一缩。 骤然,呼吸骤停,浑身血液倒流。 尖叫声裹着剧痛袭来, 陈舷手一松,手机啪嗒一下砸到身上。 他被砸得一激灵,被烫到一样把手机丢开, 蹭着身子惊惶地往床的另一边躲, 拼了命地往床角落里缩。 咚咚。 咚咚。 他听见自己震得浑身作响的剧烈心跳。 陈舷气喘吁吁,像看怪物似的瞪着落在床上的手机, 满脸都是扭曲的恐惧。他一下子上不来气了,胸口剧烈起伏,浑身抖得痉挛。 男人听见了他诡异的呼吸声, 手机里传出低沉的笑声。 “你以为你跑得掉?”男人说,“301, 是吗?” 陈舷如坠冰窖。 咚的一声,他从头到脚都僵死在那儿, 一动都不能动, 像被人掐住脖子, 一口气都上不来了。 “我上电梯了。” “你还能跑吗,陈舷?” 电话挂断。 漆黑的界面,被挂断的电话嘟嘟响着。陈舷怔怔地望着界面,呼吸激烈地起伏, 冷汗浸湿全身。好半晌,他脑子都一片空白,思绪破碎。 记忆席卷而来。 他听见惨叫声,脑袋仿佛又在头破血流,两腿也传来皮开肉绽骨头断裂的剧痛。 他好像又回到那里了, 回到那个找不到出口的书院。 他的逃跑又失败了。 他在走廊里被男人抓住,男人拽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撞,撞了好几下,撞得他意识模糊,然后丢垃圾一样把他扔到地上,像拖垃圾一样抓着他的脚踝,把他往禁闭室里拖。 视野里一片血,脸皮磨在水泥地上。 凹凸不平全是小石子的路上,他的脸被蹭破了皮,流下一路的血。 ……怎么找到的。 他怎么找到的? 他不是在牢里吗!? 陈舷吓疯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一翻身,爬了起来,顶着浑身的颤栗,不管不顾地往床底下跳。 要跑。 要跑。 会死的,要跑!! 他身体里尖叫着在喊,撕心裂肺地喊。可躯体化好死不死这时候来了,他的腿像那时被打断一样站不起来,咚地就跪着砸到地上。 陈舷顿时分不清疼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也无暇区分,拼了命踉踉跄跄地往远处爬。还没爬多远,他被扯住了,手背上传来撕扯的一痛。 他回头,是化疗的针头扯住了他。 陈舷手忙脚乱地扯掉手背上的针头,把它丢掉。不顾流出来的血,他朝着窗户就爬过去。 抓着窗框爬起身,他的手指在病态地哆嗦不停。陈舷紧咬着牙关,伸手去用力地拉开窗户。 刚开一小条缝,窗户咔地卡住。 陈舷一怔,转头一看,看到那个卡死了窗户的卡扣。 视野里突然天旋地转。 失重感轰地一瞬,陈舷只看见四面八方的世界朝着自己挤压过来,所有的一切都变形了。医院突然不是医院了,变成了处处生锈的禁闭室。 陈舷肩膀一紧,彻底崩溃了。他不敢出声地哭叫起来,手摁紧在窗户上,用力得青筋暴起。他像疯了一样拽窗户,拽得窗户铮铮作响。 可拽了半天,窗户无动于衷,他的手心里反倒被划破一片。 直到手上疼得只能哆嗦,再也用不上力气,陈舷才松了手,跌落在地。他满脸都是眼泪,怔怔地望着窗户,绝望得满目茫然,气喘吁吁。 完了。 他想,完了。 他还是要回去了,回去那个恐怖的书院。 他还是要…… 方谕的脸忽然在陈舷眼前一闪而过。 他看见小时候的方谕,看见他身上的蓝白条纹的校服,看见他第一次朝他笑,看见他突然把脑袋凑过来,问他是不是委屈。 ……方谕。 对了,方谕。 方谕! 陈舷又连滚带爬地爬回病床边上。他抓起手机,手机已经退回到了主界面。 陈舷呼吸粗重,伸手一划,指尖在屏幕上留下猩红的一道血痕。 已经鲜血淋漓的两只手完全不听使唤。冷汗也滴答两滴在屏幕上,于是屏幕接触不良地打开了一个别的APP。 陈舷慌忙用袖子抹掉屏幕上的液体,呜咽不停地抖着手,终于打开了微信。 快点。 快点! 快点啊!! 他要疯了,精神紧绷成一条脆弱的线。 他终于找到方谕。他打开页面,打去了语音。陈舷把手机放到耳朵边上,已经麻木的手几乎握不住。 轻快的音乐声响起。 ……接。 快接……求你了,快接,快接…… 等待的时间漫长至极。 终于,语音嗡的一声,接了起来。 方谕疑惑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哥?” “怎么了?” “是要买什么东西吃吗?” 陈舷忙张开嘴,想说什么,可突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恐惧掐住他的脖子,他发不出声音。 “哥?” “哥,怎么了?”方谕着急起来,“你是不是在哭?” 一阵脚步声,突然从门外传来。 陈舷一滞。 他僵着脖子,缓缓转头。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很悠闲,慢吞吞的,尖头皮鞋一下一下地踩在地上。笃笃的声音又传来,他还是喜欢边走边敲几下墙面。 一下、一下,敲得陈舷浑身血肉都心惊肉跳。 “哥?” “哥!” 方谕在喊他。 陈舷脑子里冒起尖锐的鸣声。 啪嗒一声,手机又从手中掉下去。 陈舷浑身僵住,一动都不能动。他不自觉地停住呼吸,视野颤抖,死死地盯着门口,心脏跟着那人的脚步声一同,震裂地作响。 嗒、嗒。 咚、咚。 陈舷连滚带爬地爬进方谕的桌子底下,在里面缩成一团。他捂着耳朵低着脑袋,把头躲进膝盖后头,打抖不停,指甲把头皮抠的生疼。 脑袋里嗡鸣起来,他幻听不断,听见自己的惨叫和男人的威胁。胃里也翻江倒海,传来一阵绞痛,痛得他快要吐血。 他再也听不见男人的脚步声了。 他被困在恐惧和痛苦里,瑟缩地发抖。 男人始终没有进来。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碰了他的手臂。 陈舷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本能地伸手去推开。 “哥!” 声音刺破他耳边的惨叫,刺穿了他的恐惧。 陈舷重重一怔。 他惘然地抬头,泪眼朦胧间,模糊得脸都看不清的视线里,他看见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 这人松开了他,随后,温热的手掌捂住了他的两只耳朵。 耳边的声音忽的远去,刺耳的鸣声都安宁下来。 陈舷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 他看见方谕急切、不安、惊惶的、流着泪的眼睛。 不是“教官”恐怖的脸,不是那男人不屑暴戾而恐怖的脸。抓住他的,是方谕急切的眼睛,是十六岁那年路灯底下带他逃走的少年。 第54章 认识 方谕像是被谁打了, 脸肿了一半,狼狈至极,还在流着眼泪。 陈舷怔怔地松开手。 “是我, 哥。” 方谕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似乎是刚一路跑上来的。 他咽了口口水, 双手摩挲几下, 捂着他的耳朵说:“没事的,哥, 没事的……看着我,看着我,深呼吸, 吸一口气……” 陈舷呆愣愣地望着他流泪的眼睛。 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他跟着方谕的话, 深呼吸了一大口气——他终于可以呼吸,几次深呼吸以后, 他慢慢稳下了些神来。 可双手犹然发抖。 他还是害怕, 他崩溃地哭出声音, 扑到方谕身上,嚎啕着大哭。 方谕把他抱紧,手掌一下一下抚在他的头发上。 “没事了,哥, 我在这儿,”他抱紧他,“没事,没事……是门口那个人吗?没事的,他没进来, 我拦住了,他碰不到你的。” 陈舷吓得缩成一团,不断往他怀里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恐惧让他六神无主,他没听到方谕太多的话。 他沙哑地喊叫:“快走……快走!带我走!” “要来了,他说他……他说他上电梯了,他找到我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方谕……方谕!” “别怕,哥,不会回去。” 方谕拉起大衣把他藏起,弯着身抱着他,话语急切,“不会回去……我在这儿,没人能带走你的,不会回去的,别害怕。” 陈舷贴在他胸膛上,方谕每说的一个字,都带着他的胸腔起伏。 陈舷都感受得到。 方谕的怀抱温热,陈舷声嘶力竭哭了半天,恐惧慢慢褪去了些。他哆嗦着缩回手,抓着方谕的胳膊,又喘了几口气,耳边的嗡鸣声慢慢消散。 他终于听见,病房门口一片喧嚷。 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在闹什么。 陈舷后怕得还在发颤,他悄悄抬头,看见病房的门开了一半。 有床挡着,他看不太清,但看见那两个总坐在301门口的两个病人,竟然正坐在门口。姿势有些奇怪,似乎是正压在谁身上。 “起来!” “教官”气急败坏地咆哮,“有病吧你们,放开我!老子找陈舷,管你们什么事!?” 光是听到声音,陈舷就浑身战栗,他赶紧又低下脑袋,往方谕怀里缩。方谕把他抱得更紧,大衣也往他头上盖,把他严丝合缝地藏好。 空气稀薄的昏暗怀抱里,陈舷闭上眼睛。 外面的声音变得发闷,他听见女病人厉声说:“都说了,我们是安保公司的!再动我就采取更高一级的强制措施了,给我老老实实地等警察来!!” “教官”又骂:“狗屁安保,装什么牛逼!?草你大爷方谕!出来!妈的,老子就要找陈舷!害得我混成这样,我操他爹!不是会跑吗?我今天就要弄死他,我砍了他的腿!!” 方谕啧了一声。 他拍着陈舷的手一停,抬了起来,似乎是想起身去讨个说法。 陈舷立刻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原地。 “别走……”他说,“求你了,别走……别管他了,不要管他,你别扔下我,别扔下我……” 方谕身体僵硬了下。 “我不走,”方谕坐了回来,“别怕,哥,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陈舷两手紧抓着他。 他哽咽起来,方谕胸口上很快湿了一片。 门外好半晌才安静下来,“教官”骂骂咧咧地被人带走了。 陈舷仍然怕得不敢出来,也不松手,死抓着方谕不放。 方谕按着他,腾出一只手来,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往外打量。 打刚刚开始,病房外头就热闹了挺久。 警察把人带走了,护士在外头驱散人群——这么大的动静,好多病人都出来看热闹。 “都别看了,回去!”她们招呼着,“有什么好看的?都赶紧回去!” 方谕的手放在陈舷胳膊上,摩挲了他几下。 “哥,”他低头说,“那人走了,不怕了,可以出来了。” 陈舷不做声,只倔倔地摇摇头。 他还不敢出来。 “好,那不出来,”方谕说,“我抱着你。” 方谕往后一坐,抱着陈舷坐到了地上。 病房的门被打开,不知谁走了进来,脚步声很利落。 不是“教官”,但陈舷还是浑身一紧。 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 “方老板,”声音是刚刚的女病人,“人已经移交给警察了,后续我们会持续监管。晚点儿我们会在医院周围和病房周围多安排警卫……您的伤没事吗?” 她这么一说,方谕脸上才痛起来。 他下意识伸手想摸摸伤,手一抬起来,又觉得不行,怀里还有他哥。 于是方谕刚抬起的手又放下去,搂紧了陈舷。 “没事。”他说,“跟你们没关系,是我听不下去了,想给他一拳。” “是我们安保不到位,”女病人还是有些歉疚,“过会儿我会上报公司,公司会给您一些补偿。那就这样,我去联系公司。” 方谕说好。 女病人转身走了。 她刚走,病房的门又被急匆匆地撞开。 陈桑嘉把药扔到床上,朝他俩跑来:“粥粥!” 她跑过来,见陈舷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似的,躲在方谕怀里瑟瑟发抖,头也不抬,好像根本听不见她。 她在原地顿了一下,喘了几口粗气——她也被吓得不轻,同样是气喘吁吁地上来的。 陈白元在后头跟着跑进来。 他也喘了几口气,看了眼情况后,望向方谕:“怎么回事?” 方谕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不怎么想说。 陈舷心神不稳,又犯了病,这次还很严重。他坐在地上抓着方谕,过了好半天都不松手,发抖也一直不见停,两手的手心里不停流血。 陈白元没办法,去找了精神科的人,给他开了一针镇静针。 开了药是好的,可给他打针又成了个难事。 陈舷不肯从方谕怀里出来,别人一碰就怕得哆嗦,总是惊叫,一个劲儿往方谕怀里钻。 没办法,又是方谕哄了半天,才让他把胳膊哆哆嗦嗦地露出来。 方谕捂上他的眼睛,把他按在自己身上:“没事,哥,打一针睡一觉就好了,没关系的,不会回去的。我守着你,我在这儿。” 他温热的手心覆在陈舷脸上,声音是咬在他耳边说的。 陈舷突然不再挣扎。像被方谕掌控了呼吸,他忽然没了声音,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一动不动地由着针没入了皮肉里。 他的眼泪从方谕手心里流下来。 打上了针,这人才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睡着了。 方谕把他放回到床上,起来时,拨开他的手——没能拨开。 他低头,就见陈舷五根指头还死死抓着他。 极其用力。 “……” 陈白元帮他掰开了陈舷的手。陈舷这人力气真大,都打了镇静剂睡着了,手上的力气还跟鹰爪似的,死抓着他。 掰开陈舷的手,陈白元翻过来一看,才看见他手心里血肉模糊的模样。 陈白元脸色不好:“这怎么搞的?” 没人知道。 方谕看得也一皱眉,望向陈舷。陈舷脸色已然惨白如纸,呼吸虽然平稳,但脸上神色还是不好,满脸都是泪痕。 虽然掰开了手,可他的手还是弯着五指,好似在抓着什么。 方谕拿起他另一只手。这手的手心里也同样有伤,方谕翻过来,见他手背上有一片青紫,还有一片血痕。 他抬头,看向一旁的输液架子。 他放下陈舷,走到架子旁边,拎起输液管,顺着它一路向下,直到望见针头。 果不其然,针头上染了血。 ……这是怕成什么样。 光想想他自己扯掉输液针、又踉踉跄跄跑去桌子底下躲起来的样子,方谕就皱眉皱得更厉害,眼帘一低,自责漫上半张脸。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白元开口。 方谕放下输液针,转头看他。 陈白元把他刚放下的输液针拿起来一看,脸色立刻也变得无比难看。 他转头说:“我只听说,这边有人闹事,才急忙忙地过来。来的那个到底是谁?” “书院的吧。”方谕说。 陈白元一怔:“什么?” 方谕抬手,揉了揉后脖颈:“他一直说,他要找陈舷,说陈舷害他进了牢子,害他现在混成这惨样。难听的话他说了很多,我听着,像是书院的负责人。” 陈桑嘉刷地惨白了脸。 方谕问:“这群天杀的没判死刑?” 陈白元摇头,回想了会儿:“我记得有一个死刑,其他判的无期,还有几个是十几年。当时被告很多,都量刑偏重。” “……有一个人。” 陈桑嘉颤声开口。 方谕望向她,陈白元也望向她。 陈桑嘉脸色发青,嘴唇都有点哆嗦,眼里涌着一股杀意。 她攥紧拳头。 “有一个人……被判了无期,但是,在里面表现良好,减刑了……听说,前几个月,提前放出来了。”她说,“这群混蛋……” 她眼眶红了,忽的流了两行眼泪下来。 她往病床上深深地看了一眼。 病床上,她亲生的儿子躺在那里,即使昏迷,也仍在神色不安。 陈桑嘉一咬牙,转身拿起包,往门外就蹬蹬地走。 “三姨!” 陈白元追了出去,把她从门口拽了回来。陈桑嘉不愿意,又拗不过他,便被他连拉带拽地强行拖了回来。 “你放开!”她失控地大喊,“还敢来!他一出来了就来这里,他们还要害他!一次不够,还来一次!那肯定还有下次!法律不判他死刑,我就去!!”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儿子!谁都别想再欺负他!!” “你冷静点!”陈白元说,“没必要这么干!那人被抓去警局了!” “有什么用!到最后不又是无期吗,十几年又出来了,到时候他又来找粥粥!!” “谁都别想让他害怕地活一辈子!”陈桑嘉喊,“我是他妈!有我在,谁都别想让他让他害怕地活一辈子!!” 方谕心神一动。 陈桑嘉说完就一甩手,转身决绝地往外走,脚步在走廊上咚咚作响地离去。 “三姨!” 陈白元没拽住她。 他回头看了眼方谕,又赶紧追了出去;“三姨!!” 陈白元的脚步声跟着消失在走廊上。 外头安静下来,方谕动了动身。 他回头,望向病床上的人。陈舷消瘦惨白满是泪痕的脸,让方谕忽然想起那晚的江宁大桥,陈舷像片纸一样坐在上面,冬风里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衬衫。 他朝他笑,笑得苦涩,再不是方谕记忆里那个灰天下都很明媚的模样。 方谕蹙起眉。 【谁都别想让他害怕地活一辈子!】 陈桑嘉大吼的声音在他耳边来回响了几遍。 方谕拉过椅子,在陈舷床边坐了下来。他从兜里摸出一包湿巾,撕开,抽出一张,伸手,给陈舷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轻轻地擦拭着,想起那男人在病房门口的话。 方谕从楼梯间里跑着冲上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在病房门口了。 两个安保挡在门前,男人便指着他们骂。他说你们算干什么的,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老子是陈舷他爸的亲戚。 陈舷他爸的亲戚,方谕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一眼就知道这人在说谎,于是上前去,把他往后推,问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男人看了他一眼,突然眼睛一亮,乐了。 “方谕?”他说,“你是不是方谕?” 方谕怔住。 “你认识我?”他把男人重新打量了遍,“你是哪位?” “我认识你啊,我当然认识你了。”男人笑得露出一嘴黄牙,咂巴了两下嘴,一脸回味,“我当然认识你……你的照片,我现在还有。” “……?” “把你放在陈舷面前,再把电量开到最大——可好玩了,他会比平常叫得更大声,还会一直哭。电得精神错乱了,他不喊爸也不喊妈……就喊你。” “等把他放下来,他都意识不清了,有几次还把我当成你了。”男人哈哈笑着,朝他挑了挑眉,“这小精神病还敢找你啊,那我可得再替他爸好好教育教育。” 方谕脑子里的一根线,当场嘣的一声,断开了。 他一拳头就砸了上去。 脑子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想。愤怒过度,他什么都没法想,只是对着那男人一拳又一拳,把他打的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 请来的安保被他吓得大惊。 男人先是被他一拳砸中面门,鼻骨断裂鼻血横流地倒到墙上。 方谕又上去砸了几拳头,男人终于反应过来,龇牙咧嘴地骂了他一句小白脸,跟他扭打在一起。 方谕也被他狠狠往脸上打了一拳,打得他半张脸瞬间肿起来,嘴角冒血。 可他居然一点都不疼,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转头冲上去,又朝着男人揍。 “□□爹!”男人骂他,“臭婊子生的,你敢打老子!?我他爹把你也关进去!把你也弄死!!” “滚!” 方谕也骂起来,他大喊,“你再敢碰他试试!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跟你拼了!!” 两个安保费尽力气,才把他和男人分开。 方谕气得掉眼泪,咬牙切齿地还要再打。 “方老板,别打了!”女安保说,“再打就是过当了!你可能就要去蹲几天了,严重的话,你会判刑的!到时候他会被放出来,可以留在外面!” “你不在这儿,他又来了的话,陈先生怎么办!?” 这话一出,方谕挥出去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他气喘吁吁,两眼通红地瞪着男人。 男人也眼睛红通通地瞪着他,满脸都是血。 方谕收起手,后退几步,转身拉开病房门,冲了进去。 他找到陈舷了,陈舷躲在桌子底下独自发抖。 方谕伸手去碰他,他惊声惨叫。 然后,陈舷抬起头。 他恐惧的眼睛,刺进方谕的瞳孔里。 午前天晴,阳光照在病房里。 这样的晴天,陈舷躲在见不到光的桌子底下,方谕蹲在阳光直射的桌子外。明暗的分割线黑白分明,把他和陈舷太过直接地撕开。 陈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脸擦干净了,方谕把湿巾团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 他趴在床边栏杆上,明明还算平静,可眼泪忽然又掉了下来。方谕抬手抹了抹脸,低头,望向陈舷。 “哥,”他轻轻说,“我也不会让你害怕地活一辈子。” 不知道陈舷是不是听见了,他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但他没醒。 第55章 相信 陈舷昏睡了很久, 没有做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意识回笼。 眼皮抖了抖,陈舷睁开沉重的双眼。 病房里一片漆黑, 没有开灯。陈舷对着天花板呆了半晌,脑子里麻木恍惚,一片空白, 什么心思都没有, 平静得吓人。 手上传来些许异样感。 陈舷抬起双手,两手上已经都包了几层绷带。 左手手背上, 还贴了贴布。 陈舷想不起来为什么手上有伤,镇静剂让他脑子木得像个傻子。 有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陈舷茫然扭头,看见方谕盘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大约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 他正坐直起身,调整着姿势, 半侧过身坐好。 黑暗里,看不清脸。 “小鱼。” 陈舷叫他, 声音哑得几不可闻。 方谕动作一顿。 “哥。”他说, “你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 陈舷麻木宕机的脑子里终于起了点波澜。 他想起了发生的事。 “……嗯,”他说,“小鱼。” 方谕愣了须臾,才应声:“我在。” 陈舷朝他伸出手, 指尖抓住他的袖子。 “怎么不开灯?” “你在睡。”方谕顺从地把他抓住的这只手递过来,抓着他的手臂,摩挲了几下,“也没人回来,干脆就没开灯。要开灯吗?我去给你接水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方谕的声音好像比以前更苦涩了,对他的不忍和自责在语气里越发深重。 陈舷的嗓子又疼又哑,的确想喝水,于是哑声说好。 方谕从椅子上起身,打开了暖黄的床头灯。 屋子里亮了起来,陈舷看见方谕,愣了下。 方谕的脸色更加憔悴,看起来和他这个癌症病人都差不多了。但更值得在意的是,他肿起来的半边脸。 他半张脸都贴着纱布。 方谕抓了几下头发,去给他接了杯温水。 他把陈舷的床调高一点,让他坐起来了些,把水杯交到他手里。 陈舷接过了水,抬起眼睛,看向方谕。 方谕眼眶发红。 陈舷拿着水,半晌没喝,只盯着他。方谕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一抬头,和他四目相对。 【——哥!】 【是我,哥。】 【没事的,哥,没事的……是门口那个人吗?没事的,他没进来。】 方谕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捂着他耳朵来的急切样子,在陈舷眼前浮现。 昏昏沉沉了半天再醒来,这一切都像做梦似的恍惚。 陈舷浑身上下都跟死了一样平静,毫无波澜。他记不起当时的恐惧,也没法共情自己。 他记不起那时看见来的是方谕时,自己心脏的停拍,和猛然恢复的呼吸。 但他看着方谕,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不管不顾跟着他跳进冬天的江水里救他的人,是抢在“教官”前面挡在他门前的人,是台风天都要冒死爬着高梯给他找玫瑰的人。 陈舷朝着他,伸出了手。 他朝着方谕伸出了手。陈舷五指微微发颤,指尖病态地发白。他把四根手指都扣起来,只对着方谕递出一根小拇指。 方谕一怔。 他望了望陈舷的脸,又低头看了看他绑了几圈绷带的手,踌躇了会儿,终于,犹犹豫豫地也伸出小拇指。 他们像要拉勾,但陈舷没去碰他。 两根手指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谁都没动。 “我如果,做手术的时候死了,”陈舷问他,“你怎么办?” 方谕想了想,说:“去江宁大桥跳江。” “要跟我……一起死吗?” “嗯。再把所有的钱都捐给青少年心理健康委员会,还有研究胃癌的医疗项目吧。” “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哪儿了。”方谕说,“我不要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哥。” 陈舷还是没动。 “我已经完蛋了,”陈舷说,“我有惊恐,有应激,有解离,会失忆。我不是你记得的那样了,我以后都回不来了……” “你是我哥。”方谕忙说,“不对,你别这么想,你一直都是我哥,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哥。你是被欺负了,不是什么完蛋了……没有什么回得来和回不来的,你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陈舷哑然。 他又看见方谕急切的眼睛。 “……那你。” 陈舷喉咙里突然更加干涩,涩得发疼。他顿了顿,继续问:“你……小时候说的话,还算吗?” “都算,当然都算。”方谕急急忙忙地说。 陈舷笑了一声出来——这么多天了,他第一次笑出声音,尽管只是很短促的一声。 他把手伸过去,勾住了方谕的小指。 十二年,弯弯绕绕的十二年。 陈舷盯着他们相交连的手指,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这样傻里傻气地拉着他的手指,非要他拉勾。 方谕嫌他幼稚,却也没泼冷水,只是无奈地叹着气,和他这样拉了勾。 陈舷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对方谕厉声嚷嚷,是十五岁那年的稚气。 【你以后绝对不离开我!】 方谕无奈着:【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我以后,绝对不离开我哥。】 “我以后。” 方谕拉紧他的小指,“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 他又说了一遍。 方谕眼睛发红,那双丹凤眼比从前凌厉许多,看着他时也绞杂着痛苦和心疼,再也没有少年时那样纯粹。 十二年的弯弯绕绕,方谕终于又来拉住他的手指,又发誓了一遍。 “哪怕你又要推开我,又骂我,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他说,“我会一直在这里。” “不要害怕,哥。” “不要害怕。我心疼你,我爱你,你不要害怕。” 陈舷呆呆地望着他。 忽然眼眶一酸,他流了泪。陈舷抹了一把脸,看见指尖上的水渍,愣了须臾。 他哭了。 可心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陈舷忽然摸不清自己这会儿究竟是什么情绪,但总归不是伤心。 方谕拿起纸来,凑过身,给他擦掉了眼泪。 “别怕,”他说,“我请了安保,没人能进来。你是安全的,你很安全。” “……他给我打电话。”陈舷说。 方谕手一顿:“什么?” “他给我打电话。” 陈舷察觉到自己没害怕,没恐惧,身上也不疼,说话也挺溜。他反应迟钝地呆了会儿,突然抬手,猛地抓住方谕。 方谕被他扯了过去。 陈舷看着方谕的眼睛,努力地看进他的眼底。 方谕吓了一跳,在他的视线里浑身一僵,立时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趁着镇静针药效在,陈舷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地把话说了出来:“那男人……那个男的,是‘书院’的‘教官’。” “十几年前,我被送进去,就是这个男的开车来接我的。我很听话,是自愿跟着他们走的,但即使如此,临上车前也被打了一顿……” “书院对外说是全封闭管理的军事化学校,所以书院里的老师,都是‘教官’。实际上,他们没有教师资格证,也没有正经的营业执照,都是做的假证……书院里,大概一百多名学生。” “……这么多?” “全国各地,都有人送进来。”陈舷说,“一共有十个教官,每个教官手底下,有十个左右需要‘矫正’的学生……那男人,是我的‘教官’。” 陈舷的手本能地抖起来:“……我,他……他打过我。他……” 陈舷还想说什么,他张着嘴巴,却一个字儿都再说不出来。 镇静剂终究压不住被烙进他骨头里的恐惧,陈舷说不出话了,纵使他的心里还是平静的。 他冷汗淋漓,呆怔地望着方谕。 方谕拿过他手里的水杯,把他抱进怀里,摩挲两下他的脑袋。 “好了,好了,我知道。”他说,“不要说了,哥,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不说了。” “……他给我打电话过来了。”陈舷靠在他怀里,硬撑着继续,“他说他找到我了,说马上坐电梯上来……” 方谕听得眉头皱起。 他依然放轻声音安抚:“没事,哥,他上不来的。他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我请了安保,他上不来。你很安全,书院已经毁了,你不会被带回去,你是很安全的。” 你很安全。 你很安全。 陈舷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终于安心下来。 幸好,他依然是平静的,身上没有受苦,呼吸也依然平稳。 忽然,方谕整个人压了下来,往旁边倾了倾身。 窸窸窣窣一阵之后,他把陈舷抱起来些,撩开他的后发,擦掉他后颈上的冷汗。 然后他起身来,把陈舷脸上的汗也擦干。 方谕拿起水杯,送到陈舷嘴边:“张嘴。” 陈舷迟钝地半躺了会儿,张开了嘴。 方谕抬起杯子,把水往他的嘴里送去。 陈舷不太习惯,他脖子一僵,眼皮一抖,仰头咽下喂到嘴里来的水,轻轻咳嗽两声。 方谕紧张起来:“呛到了吗?” 陈舷摇摇头。 方谕没敢放松,又屏息凝神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的确没再继续咳嗽,才松了口气。 方谕摸了摸他的脑袋,问他:“胃疼吗?” “还好,没有很痛。” “我一会儿去给你接点热水。”方谕说,“你睡的时候,今天的化疗也输完了……对了,把手机设一个不接受呼叫吧。” “不要接电话了。微信也设一个私密,不接任何好友申请。” “别让任何人找到你。” “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陈舷反应迟缓地木在那儿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要,怎么解决?”他问方谕。 “重新把人送进去。”方谕说,“别担心,哥,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方谕一句一句的保证下,陈舷心安至极,心安得他自己都有些骇然。 这么一松心,陈舷头晕起来。 是镇静剂的作用,他知道,他之前就有打过。脑袋又有点发胀了,困意袭来,陈舷硬撑着睁着眼,伸出手,抻直胳膊抬着指尖,努力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方谕连忙去给他拿过来,递给他。 陈舷没有接过,他把手机一按,塞进方谕手里。 “十六,0711。”他说,“我十六岁那年的生日。” 方谕一怔。 “你带我跑的那天,就是我的密码……我所有的,密码。” “不接受呼叫也好,弄什么,软件私密也好……你去弄吧。” “我信你,”陈舷说,“我相信你,这很可怕的。知道吗,小鱼,这真的很可怕。你如果要害我,我这次就真的下地狱……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可以。” 他面目淡然,麻木恍惚,嘴里说的话鲜血淋漓。 陈舷枯瘦的手,覆在方谕纤细修长的手上。 “别让我下地狱,小鱼。” “交给你了。”他喃喃着,松开手,闭上眼,“……交给你了。” 第56章 留物 这话说完, 困意沉沉袭来。 陈舷再撑不住,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临闭眼前, 他看见方谕赤红惊惧的眼睛,和张开的嘴——人在太过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时候,原来会露出和惊恐一样的表情。 方谕似乎问了他什么, 但陈舷没听到, 先一步睡着了。 一夜安眠。 深夜过去。 再清醒过来时,半梦半醒间, 陈舷听见有人在说话。 “……那个男人叫林剑宇,有前科……” 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陈舷要醒不醒的, 有点听不清。 困意还是更胜一筹,陈舷把脑袋往被子里塞了塞, 迷迷糊糊地哼唧几声,两手捂着脑袋, 不情不愿地听着这人的话。 “……十二年前, 书院从上到下所有的在编人员, 都被抓起来判刑了。当时还是轰动一时的新闻——这个您早就查到过,我就不多说了,老板。” 有人帮陈舷掖了掖被子。 “这个叫林剑宇的男人当时也在被判刑的人员中。他被判了无期徒刑,但在里面表现良好, 获得了减刑,十二年就出来了。” “就在三个月前,这男人提前刑满释放。他在宁城的老城区里盘了一家铺子,以开烧烤摊为生。” “昨天之所以来,是因为有人告诉他, 陈舷在这里。” “老板,告诉他的人……是方真圆。” 陈舷吓清醒了。 他一个激灵醒来,睁眼一看,看见方谕腾地从他床边站了起来,朝着说话那人走了过去。 “谁?” 方谕语气震怒,声音压低,陈舷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拳头都攥紧了,“方真圆!?” 说话的人是小马秘书。 方谕都凶到脸上来了,他也半点没露怯。小马秘书点着头,翻着手上一个小本:“是的,这件事他说得很肯定。警察那边也调查了通话记录,的确有一通方女士亲自打来的电话。这件事铁证如山,没有错。” “警察那边说,今天就会上门去找方女士……啊。” 小马秘书说到这儿,眼睛往陈舷这边一瞟,看见他醒了过来。 方谕循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脸上露了一丝慌乱。 “哥,”他说,“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陈舷喉咙里一阵疼。他咳嗽几声,伸手把床调高起来,脸色难看,“是……你妈?” 方谕脸色比他还难看。 “是她,”他说,“我去找她一趟。” 他说完,转身从椅子上拿起外套,对马西莫嘱咐,“你留在这儿,我自己去,今天他化疗最后一天,身边不能没人。一会儿你给营养师打电话,他们马上会送饭过来,你给他拿上来吃。” “他要吃的药在那边,药柜上有便签,我都写上了,你给他把药拿好。图德斯的设计稿在电脑里,你整理成pdf给她的秘书发过去,让她这周挑几版。” 方谕噼里啪啦地嘱咐了一堆。 “老板?”马西莫愣了瞬,“你去哪儿?” “找方真圆。”方谕穿上外套,理了理领子,拿起手机就要走,眉眼阴冷,“我弄不死她,畜生东西。” 真是不会对亲妈说的一句话。 陈舷忽然就放下心来——刚刚有一瞬间,他居然心里一凉,怕方谕犹豫,怕方谕劝他放下,怕方谕会站在方真圆那边,怕方谕左右为难后会让他别太矫情。 “你怎么去,老板?你不会开车啊。”马西莫说,“我给你叫车吧。” “我自己叫。” 方谕打开手机,看了眼电量。然后他回身,走到床边,揉了下陈舷的脑袋,又按按他的肩膀。 “我去解决。”他坚定地看着他,“别害怕,哥,我会去解决。” 方谕起身。 陈舷突然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抓住他的手臂。 抓住的一瞬,他又一抖。 方谕被一拽,停在原地。 他怔住,回头。 陈舷愣愣地看着他。 镇静剂的效果过去了,他看着方谕的眼睛,恐惧又扑面而来。 陈舷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忍下。 他问方谕:“要多久……会很久吗?” 方谕被他问住了。 “不知道,还不清楚什么情况。”方谕说,“马西莫会留在这儿的,外面也有安保的人。很安全的,哥,别怕。” 陈舷张了张嘴,这次却欲言又止。 他无措地抓着方谕。 ……不对。 不是怕这个,他不是怕这个。 “不是,”他说,“不是这个……不是。你……我的意思是,你……” 陈舷语无伦次,磕磕巴巴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方谕疑惑地歪歪脑袋。 陈舷无措了好半晌。 他始终没法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话。脑子里太乱了,他看着方谕的时候,耳边还是有电流的滋滋声,禁闭室里的腥臭味儿刺鼻地漫在鼻腔里。 陈舷吸吸鼻子,咳嗽了两声,抓着方谕的手又开始发抖。他低下头,抿了抿嘴,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了会儿,终于闷闷地说:“你,你给我留点什么吧。” 方谕瞳孔一下子放大开,错愕住了。 陈舷拽着他的袖子,又闷头犯倔:“给我留点什么……我要你的东西。” 方谕回过神,匆忙点头说好,又问:“你要什么?” 陈舷不出声,犹豫了会儿,拽了拽他的外套。 方谕僵了瞬,手忙脚乱地就把刚穿好的外套脱了下来,盖到他身上。 这件毛呢大衣,方谕一直在穿,时不时地和另一件驼色的换一换。 这件是深一点的深灰色。 陈舷松开手,低着头抱着他的衣服,闻了闻。 有股清冽的香味,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很淡。 他绷紧的神经倏地松下来,长出一口气。 “哥。” 方谕对他弯下身子。 清晨的太阳照进病房里,方谕的影子一下子笼在陈舷身上。 陈舷抬起头,眼瞅着一个东西朝着他脸上过来了。 他一惊。 来不及躲开,什么东西插进了他的发丝里,架在了耳朵上。陈舷脸上一重,视野里忽悠悠地发眩几秒。 他眨巴眨巴眼,发晕的视线里,看见方谕凑近过来的、青白的脸。 方谕是把眼镜架到了他的鼻梁上。 方谕捏着眼镜腿儿调整了会儿,才松心地一笑。 “这个也给你。”他说。 “……” 陈舷说不出话。 “等我回来。” 方谕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又要走。 “等一等。” 陈舷又叫住他。 方谕也又停下。 “可以……”陈舷顿了顿,“可以,打着语音吗?” 方谕讶异地又瞪大了眼。 “我想听你,都跟她说什么。”陈舷说。 “可以,当然可以。”方谕拿出手机来,“我现在就给你打。” 语音通话的提示铃很快就响了,陈舷拿起自己在床头上的手机,把语音接通。 方谕问他:“还有别的什么……想要我的吗?” 陈舷摇摇头。 “好,那我走了。有什么事,你找他就行。” 方谕指指马西莫,揣起手机,匆匆地就走了。 陈舷目送他出了门,手机连接着的语音里也传出一阵咚咚的脚步。 【当时还是轰动一时的新闻——这个您早就查到过,我就不多说了。】 …… 陈舷轻轻皱了皱眉。 方谕查过了吗? 他想,那方谕知道多少? 陈舷从来不敢看那时的新闻,他也不知道新闻说到了哪个地步。 第57章 对质 去出租屋里取了个东西, 拿上外套,方谕匆匆出了小区,在路边拦了辆出租。 “央礼府, ”他坐上副驾驶,对司机说,“宁城那边的。” 出租车师傅一脚油门。 10:03分, 车开到了央礼府楼下。 方谕付了钱, 打开车门下了车。 走进单元,进了电梯。 电梯门徐徐关上。 方谕解开腰带, 一用力,勒到最紧的一格。 又挽起两手袖子,解开左手手腕上金灿灿的腕表, 放进兜里。紧接着,他又从这兜里掏出个黑色发绳, 咬在嘴里,抬手把留到肩上的头发也一挽, 手法粗暴地扎了起来。 到了11楼。 电梯门徐徐打开。 方谕走了出来。 他把两手垂在身侧, 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摁下来, 指关节发出咔咔作响的动静。 几个安保正负手守在门前。 见是他,他们都低了低头:“方老板。” “方老板。” 方谕没理,走到旧家的门前。 门关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阵交谈声。 方谕深吸一口恶气, 抬手砰砰砰地用力敲响门。 里面的声音一顿,很快,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开了,是安保人员,穿着一身黑。 “方老板。” 他低头, 给方谕拉开了门。 听见安保恭敬的声音,正在阳台边上站着的人蹭地就转过头来。 她红红的眼睛瞬时亮起,站起身来,欢欢喜喜地朝他跑过去:“小鱼!” 是方真圆。 她高高兴兴地跑到他面前,脸上得意极了:“你回来了!怎么瘦这么多?快——!” 啪! 一声响亮清脆的巴掌声。 301病房里,手机正在开着扬声器外放。 陈舷被突如其来的巴掌声吓得一抖。 方真圆被打得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小圆!” 外公外婆惊叫着跑了过来。 还没跑到跟前,方谕伸手,拽着方真圆的领子,把她又拽了起来。 方真圆踉踉跄跄地站起,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方谕抬起手,又一巴掌,狠狠扇在她另一半脸上。 方真圆碰地摔倒在地。 巴掌声还在空气里荡气回肠地余音绕梁。 方真圆坐在地上,捂着脸,喘了两口粗气,嘴角里沁出鲜血,两边脸颊上的左右巴掌印都十分清晰。她脑子里嗡鸣一片,怔怔望着方谕脚边的地砖,两只眼睛瞳孔震颤。 好半晌,她抬起头,望见方谕一动不动,冷得吓人的脸。 她看见一片杀气在方谕眼睛里翻涌。 “你打我?”方真圆颤声,“你敢打我?” “打你?”方谕冷笑,“打你都是轻的,我都想捅死你。” 方真圆瞳孔一缩,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说什么呢你!” 外公外婆跑了过来。他们把方真圆抱起来,挡在他面前,“打你妈妈还有理了!?” “你是真疯了吧!”外婆怒不可遏。 “到底谁疯了?”方谕盯着方真圆,“你说,到底谁疯了?” “你说呢!?好端端的你突然——” “是你疯了!方真圆!”方谕破口大骂,“你叫了什么人去找陈舷!?” 方真圆脸色一白。 “什么?”外公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方谕懒得理他。 “你知道你叫的是谁吗,啊?”方谕声音发冷,“方真圆,那是进过监狱的前科犯!那是差点没把他弄死的人!你叫他去!?你不知道陈舷精神不好吗!?” “我……” “少给我装不知道!”方谕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打断了她,“你什么不知道?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你就是故意的,你想刺激他!” “我不是!”方真圆失控地大叫,“我就算什么都知道,那又怎么了!?你总不回来,总不回来!一天一天地就待在那个医院里,我……我就是,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啊!” “他又要把你骗走了!把你弄得要跟我反目成仇!” “你都要告我了!他把你都骗成什么样了?我就是想……让那个‘教官’去露个脸,好好吓吓他!我就是想告诉他……告诉他,我有的是办法!” “我就是想让他把你还给我!” “你是我儿子!”方真圆哭喊着说,“你是我唯一一个儿子啊!” 方谕僵在那里。 他指着方真圆的手一动不动了,发青的脸也恐怖地僵住。 方真圆悲恸地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 方谕视线发木。 眼前突然不真实起来,方真圆的脸在他面前扭曲,一寸一寸变得可怖,变得陌生,变得像个怪物。 “他分了我的遗产,还要抢我的儿子!要不是他当年闹得那么难看,我怎么会迫不得已把你送出国!”她说,“他——” “闭嘴!” 方谕厉声一喊。他收起手,走过去,一把把方真圆拽了起来。他扯着她的头发,把她硬扯着往卧室里拽。 方真圆头皮一紧,生疼起来,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路。 方谕把她扔到沙发上。 她在沙发上趴着,没有起身,就那么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哀哭。 “装什么?” “这就疼了,这你就委屈了?你知道那个男的在病房门口说什么吗!?” “你知道陈舷怎么过来的吗?你到底怎么想的,他还有力气做你以为的这些破事!?你没看见他都做手术了吗,没看见他都什么样了!?胃癌!方真圆,他是胃癌!!” “他小时候胃就不好,他被你、被我、被那个死人折腾成现在这样,你还要刺激他?” “他都整晚整晚睡不好了,都要打镇静剂了!你还想他怎么样,你还觉得不够!?你非要把人杀了才满意?你是畜生吗!?” “你都把他欺负成什么样了?啊?陈白元早在葬礼之前就给你打过电话——就是你骗我是诈骗电话的那天!他肯定都在电话里告诉你陈舷是胃癌了,你就装傻充愣装不知道,一个字都不告诉别人!你还有脸叫他去给那个老畜生守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陈舷不好——陈舷哪儿不好!?他骗我?他骗我什么了!?你别以为全世界都跟你一样又蠢又毒,行不行!?” “陈舷这辈子做过最不好的事,就是真心实意地管你叫过妈!” 方真圆哭声一顿,瞪着眼睛看着他。 她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沉默好半晌,她终于找回声音:“你……你跟我说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缓缓地哆嗦着身子,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你怎么和妈妈说话的……你怎么会这样和妈妈说话?” “……是陈舷教你的,”她说,“是陈舷教你的,对不对?” 方谕沉默了瞬,气笑出声来,转头捂了一把脸。 方真圆是一句话都不往脑子里进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小鱼,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陈舷一回来,你又砸了家里,还把妈妈起诉,连……连爸爸的坟墓都划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语音还在连着。 陈舷在语音另一头的病房里,听得心头一怔。 “你到底怎么了啊!”方真圆又哭嚎。 “少哭了,”方谕冷冷,“恶心死了,假惺惺的。” 方真圆声音一哽。 “我不是跟你一样不识好歹的人。”方谕说,“你当年也想把我送进那所学校,不要以为我不记得。” “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那都是外人乱说的呀!”她急得两手直拍沙发,“你怎么只信别人,不信我!?” “因为这才合乎逻辑。”方谕说,“不然,陈舷也不会做出那种倒戈的事。” “你信外人,不信妈妈!?” “我也不信外人。”方谕说,“我信我哥。” “他不是你哥!他都不是我亲生的——” “他就是我哥。” “……” 一道苍老的声音骂:“你是真疯了吧!!” ——方真圆没词了,外公就看不下去地喊出声来。 方谕转头一看,老头正气得脸红脖子粗,蹭蹭几步跑上前,指着方谕:“个混账东西,就是小时候打你打少了!死白眼狼,生你还不如生个——” 方老头骂起人来声音沙哑,是多年来烟酒交加的结果。方谕听一耳朵都头疼,他挥挥手,立马就有两个安保上前来,拉住方老头,把他往后拽,顺便恭敬地请他闭了嘴。 耳根子边上清净了。 方谕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望向方真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这个疯子也一句都听不进去。” “但有两件事,你必须清楚清楚。” 方真圆两眼赤红地盯着他,像要流血。 “第一,”方谕说,“不是陈舷回来我才疯了,而是因为,我第一次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假设他不回来,只是陈庆兰或者陈建衡告诉了我,或者我这一次铁了心,刨根问到底了,我也会变成这样。” “我不是变成这样,是早就该这样。” 方真圆双眸一颤。 “第二,”方谕说,“我只把老陈的坟墓划了,已经是出于对死人的尊敬。要我说,他真是死的太早了。” “我一想到我还给他的葬礼讲过悼词,我就要吐了。我最近在考虑扬骨灰的事,这人居然还有脸入土为安。” “……” “别哭,又要哭。”方谕冷冷道,“看了就烦,别以为我会可怜你。” “我没有……” “少狡辩。” 方谕从后面的裤子口袋里拿出个东西,那是个叠得四四方方的新纸,“还有,这是断绝亲子关系协议书。” 方真圆一怔。 陈舷也在另一头愣住。 方谕朝旁边使了个手势,黑衣安保走来,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纸,转身,走向方真圆。 方真圆从他手上匆匆拿过纸,双手发抖地展开。 还真是一张断绝亲子关系协议书。 她的视线里突然发眩。 方真圆用力咽了几口口水,竭力稳住视线,哆哆嗦嗦地往下看。在最下面的签字栏旁,她看见方谕已经签了一行清秀的名字。 方谕说:“如你所见,字,我已经签好了,麻烦你也签上,方便我们快点走程序。当然,不愿意的话,你不签字也可以,我会再提起新一轮诉讼。最近除了两件大工作就没什么事,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也不用担心,就算你在监狱里,也一样可以出庭。” “什么?”方真圆怔怔抬头,“什么监狱?” “你不知道吗。”方谕说,“你叫去的那个男人,又被警察带走了。他再次侵害受害人,虽然是未遂,但也逃不了再次问责。” “他在里面老实得很,什么都说了。手机里也还有通话记录,警察已经查到了,指使他的人是你。” 方真圆惊恐地忙说:“我没有……” “跟我说没有用,警察估计一会儿就来。”方谕淡淡,“不过,虽然是你打了电话,但你也可以请律师。只要竭力争取,估计刑期也不会很长。” 方真圆松了口气。 不知是想了什么,忽然,她脸上的惊恐惧怕一扫而光,变得一脸欣慰,泪光闪烁地感激起来:“小鱼,妈妈就知道你心软……你还是不忍心看我受苦。” 方谕愣了下。 ——他突然真的看不明白方真圆了。 这女人好像真的疯了,精神都已经错乱了。明明手里还攥着方谕刚刚交给她的断亲协议书,却还说得出这种好像他们依然母慈子孝一样的话。 方谕忽然有点想吐。 他转身,低着眸往一旁慢悠悠地走去,天价的尖头皮鞋在地板上哒哒地响了一阵。 方真圆丝毫未觉事情不对,抹抹眼泪,还笑着说:“不管陈舷怎么样,我都毕竟是你妈妈嘛,对吧?咱们母子连心,不论我做什么,也都是为了你……你明白就好。你给妈妈请律师了,对不对?” “律师没有,不过,我最近让人去翻了翻公司的账单,和一些记录。”方谕走到一旁,往柜子上一靠,长腿一叠,双手抱臂,望着她,“老陈的装修公司。” 方真圆怔住:“什么?” “我发现,老陈好像挣了昧良心的钱。”方谕慢吞吞地抬起手,比划了个电话的手势,放在自己耳边,对着她一笑,“所以我打了个电话,给110。我说,峰润装修公司的账本对不上账,很奇怪,公司可能销售了伪劣产品。” 方真圆脸色倏地一白。 “老陈死了,公司去年也收摊关门了,对不对?”方谕说,“公司里已经没有员工了,但还可以追责。一旦有问题,就会依法追究当年管理人的责任。” “我记得,你是公司法人。” “你要不要查一查,会判多少年?” 第58章 带走 方真圆脸上毫无血色, 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瞳孔颤得地动山摇。 她忽然也不太认识方谕了。她盯着他发冷的脸,熟悉感就这样一分一分地褪下去——这是她儿子, 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养大的小孩。 如今却在说,要她坐牢。 空气突然凝固, 整个家都在这一刻如坠冰窖。 外公外婆也瞪大了眼。 方老头发出一阵不太顺畅的呼吸声。 他往前颤颤悠悠走了两步, 连脚步都被方谕气得一瘸一拐了:“你说什么?……你要干什么!?” 方谕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 两手一甩,气得大吼:“畜生!!” “你是个畜生啊!” “把亲妈起诉就算了,你现在还……现在还……!你个畜生!!” 方谕又挥挥手。 两三个安保立刻上前, 把方老头往后拉。 方老头这回不肯老老实实地退场了,他挣扎不停, 边推开那些安保,边指着方谕, 唾沫横飞地乱骂:“你是个人吗!你妈当年还不是为了你!?胳膊肘往外拐的玩意儿, 亲妈不要, 要一个精神病!?你——” “精神病”这词儿一出,方谕抄起身后柜子上的花瓶,抡圆了胳膊,朝着方老头用力一砸。 花瓶精准地擦着方老头的手过去, 碰地一声,碎在他旁边的墙面上。 墙面被砸出一个凹陷。 方老头闭了嘴,他青着脸,望着地上花瓶的碎片。 “小心我把你的嘴撕了。”方谕说,“而且, 明知道他什么精神状况,还非要把他叫来,让他给一个本来应该给他跪下道歉的老混账付钱办葬礼——你们真正常啊。” 这嘲讽的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铁青。 方谕又嘲讽地笑了声:“我不该砸了这里吗?” 方老头脾气硬,一听他这话,又火冒三丈地嚷嚷起来:“那又怎么了?那是他爸!不管咋的,他都应该——” 方真圆喊:“够了!” 方老头浑身一震,咬了咬唇,不情不愿地回瞪了一眼方真圆。 方谕也瞥了她一眼。 方真圆脸色白得可怕,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在往下掉。但这回是真的在哭,她眼睛里一片恐惧。 她颤着抬起眼皮:“你……查到了多少?” “全部。”方谕说。 “什么时候查的……账本明明,被我锁起来了。而且,你为什么会查?” 方谕把双手抱起,慢悠悠地朝她侧过半个身。 “我接受不了老陈名声很好地死了。”他说,“请来葬礼上的人,我都见过了。除了亲戚,你请来的所有朋友,都是开公司时留下的人脉关系。” “我也是开工作室的,所以我也知道。就算你不开公司了,可看在以前的合作关系上,这些人以后也会跟你有所来往。毕竟你还有很多这行的人脉。只要通过你介绍,很多合同还是能签的,生意也能做。” “看在老陈的脸面上,他们也会照顾你一些。这些人,也是老陈给你留下的遗产。” 说到这里,方谕黑沉的眸子已经冷得深不见底。 “开什么玩笑。”他声音发哑,“陈舷被逼得去跳江,你们还有脸在这儿体体面面地过日子。” 方真圆惊慌无措:“不是!那是公司七八年前,有过一次严重亏损!当时宁城这边发了一次大水,厂子的木材都被水泡了,全都没法用了!” “那会儿差点破产,是实在没办法,才在那几年里以次充好了几百笔单子!这算不可抗力!再说了……小鱼,你那会儿在意大利,也是为了你的学费——” 方谕冷声打断:“我在意大利要过你的钱吗?” 方真圆一哽。 “我当年去意大利,只让你出了机票钱,和第一年语言学校的学费,还有附近公寓的三个月房租。” “之后每一年的学费、生活费,乱七八糟的钱,都是我没日没夜打工赚回来的。当年的钱,我也早在前几年还给你了。” “当时的账就已经算的很清楚,我一共只拿了你五万块。”方谕说,“我什么时候用得着你以次充好赚差价来供我了?” 方真圆嘴巴嗫嚅几下,却说不出话。 她找不到话来辩解了。哆嗦了一会儿,她乞求无助地开口:“可当时也是没办法……公司亏损太严重了。再说,你也有工作室啊,小鱼!开一个公司多费心费力,你不会不知道!” “还有……对!还有,如果真查到了,公司资产都会冻结,你爸爸卡里的钱,他所有的资产,就一分都取不出来了!连房子也是!遗产就都没有了!!” “不单是我的……陈舷的,陈舷那份也没有了!” 话说到这儿,方真圆眼睛一亮,急中生智道,“你哥的钱就也没有了!这就不好了,对不对!你不是最喜欢陈舷吗?所以赶紧给警察打电话,快点!好不好!” 方谕真是笑出声了。 他把手插进兜里,重新侧身,靠回了柜子上。 身后吱呀一声。 “两百多万的遗产,真是笔大钱。”他说,“也是笔脏钱。” “你们以次充好赚来的差价钱,还是个对他见死不救的老混账的钱,他会拿吗。” “光是老陈录了遗嘱要给他这事儿,他都要恶心死了。”方谕说,“‘拿了钱,就别再怪我,我还是你爸’——老陈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方真圆说:“可那也是——” “我有两百万。” 方谕说,“我有很多笔两百万,女士。” “他想要的话,我能给很多个两百万。” “但老陈的钱,一分都不需要。”方谕说,“你们得有报应。” 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门口,几个警察凛然地站在那儿,一脸正色。 “方真圆在吗?”他们说,“跟我走一趟。” 方真圆双眼一瞪,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惊恐至极。她轰然倒地,扑通跪在地上,无力地望着进门的警察朝着她走来。 有人伸手抓住她,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警察们把她架了起来。她不愿走,像条案板上的鱼似的不停挣扎。 “方谕!”她大叫,“你个白眼狼!混蛋!畜生!!” “我是你妈!是你妈!”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她撕心裂肺地不停大喊,“钱没见回来多少,你倒是给我找了这么多事!!”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吗!你为了一个精神病……我看你也是个,精神病!!” “你让人下降头了吧你!?为了一个男的,你把家里祸害成这样!!” “天杀的东西!!” 外公外婆着急忙慌地扑上去,又不敢拉扯警察,只能在一边又跪又哭地急着求饶,说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我女儿肯定没犯错!”外公抖着手说,一会儿的空已经老泪纵横,“别带她走!你们别带她走!!” 外婆也在哭嚎:“是啊!别带她走啊!我就指望她给我养老呢,我有高血压!!” 场面乱作一团。 警察们把方真圆架着带走,又推开两个老人,好声好气地解释着。 那两个老不死的却一耳朵都不听,大喊大叫地闹着,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撒泼,嚷嚷着自己有病。 方真圆还在骂方谕,她满脸怨毒,眼睛里是野兽般的凶光。 方谕看了一眼,无端笑了一声。 “演员。” 方谕这样评价了她一句,转身往台阶上头走。 他这句只有两个字的话,让方真圆诡异地沉默住了一瞬,愣了一下。随后不知怎么的,她就炸了,更加声音沙哑地喊着骂他畜生。 方谕丝毫不以为意,他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挺好,还有瓶可乐。 他把冰可乐拿出来,拧开,往喉咙里灌了一口。 方真圆还在门口骂他。 方谕听得心思游离。 他一个走神,一口气泡咕地呛在嗓子眼里。 方谕狠狠咳嗽一声。他弯下腰,被呛得眼睛都红了。 汽水返上口腔,从他嘴角流下一抹来。 他连连咳嗽好几声,抹掉嘴边的汽水,转头把冰箱门关上,将门上破了个角的小狗平安贴拿了下来,装进兜里,往厨房里走去两步。 把可乐吐到水池里,方谕接了杯水,漱了漱口。 又咳嗽几声,他缓过来了些。 门口渐渐没了动静,只听得见老太太的哭泣声了。方谕端着杯水,走出去,往门口一望,就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真圆没了影,外公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只剩下外婆坐在地上哭,还有个警察守在她身边,安慰着她。 黑衣安保还留在屋子里。 小楼梯边上的一个看见他走出来,朝他鞠了半个躬:“方老板,刚刚警察把人带走了。” “是吗。” 方谕瞥了眼他外婆,没说什么。他转身,面向台阶上的三个卧室时,沉默了一瞬。 三个卧室,一间是他的,一间是陈舷的,还有一间是老陈和方真圆的。 鬼使神差地,方谕走到正中央的这间卧室门口。 这是陈舷的房间。 他还从没有进来过。 他抬手,握住门把一拧。 门开了。 居然没锁。 方谕走进屋子里。 屋子一片漆黑,窗帘紧拉着。方谕走到窗边,把窗帘一拉,阳光鱼贯而入。 他回头。 屋子里的摆设有所变化,空荡了很多。床上没有枕头也没有被子了,他给陈舷买的十七岁生日礼物——陈舷总嚷嚷着要的一个抱枕,没了影子。 桌子上没有书了,也没有陈舷的游戏机和运动头带,插电板上也没有游戏机的充电器,连桌上的花瓶都无影无踪。 方谕沉默片刻,转头望向书架。书架上同样空了,陈舷每个礼拜攒下十几块钱,终于千辛万苦集齐了的那一整套漫画单行本,也没了踪影。 他什么都没留下。 站在空荡的卧室里,方谕有一瞬惘然。 他往前往后,都找不见半点儿痕迹。陈舷像数学卷子上写错的一道公式,被老陈和方真圆拿着橡皮粗暴地全部擦掉,灰尘也一口气吹了个干净。 然后他们掸了掸卷子,拿起来对着太阳一照,对着一片空白的卷面心满意足,笑着说,“好了,没有错了”。 方谕突然没来由地想抽烟。 他伸手摸了几下身上,没找到烟袋。 他轻轻皱眉,然后突然想起来,烟在那件大衣口袋里。 ……大衣留给陈舷了。 方谕抽了抽嘴角,朝外喊了声:“马西莫。” 没人应。 方谕有些烦躁,小马秘书向来有呼必应。 “马西莫?”他又叫了声,“马——” 小马秘书也留给陈舷了。 方谕又慢半拍地才想起来。 他又抽抽嘴角,低头捏了捏眉间。总不睡觉真的不太好,智商好像都出了问题。 方谕叹了口气,转头,在空荡的卧室里晃悠了一会儿,低头拉开陈舷书桌的柜子。 “老板?” 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声音。 方谕刚拉开第一层的柜子。 柜子里面全是照片,把柜子塞得鼓鼓囊囊。 方谕讶异地眯了眯眼。 他目不斜视地把手机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另一只手在柜子里翻了翻,拿起来一张:“什么?” “您叫我什么事?”马西莫说。 方谕还连着和陈舷的语音,他刚刚那几声呼唤,马西莫听到了。 “没事,”方谕说,“想叫你下楼去给我买包烟。” “……好的。” 方谕蹙起眉来。 他手里的照片,是陈胜强和陈桑嘉在一起时候的全家福,俩人正抱着小时候的陈舷。方谕把这张放到桌子上,又从柜子里拿起几张,都是陈舷小时候的照片。 每一张都已经老旧发黄。 这层柜子的照片堆成了山,全是陈舷。方谕在里面翻腾了会儿,找到一个被照片埋没的手机。 “话说回来,化疗了吗?” 方谕一边拿出柜子里的手机,一边对着语音电话问,“你记得给他热水袋换一下。” 马西莫沉默了一会儿,方谕隐隐约约听见他问陈舷要不要讲电话。 大约是被陈舷拒绝了——这正常,陈舷每次化疗完都难受,动都不想动。 总而言之,马西莫又把声音凑了回来:“还剩下一点就化疗完了,热水袋我已经换过了。” “是吗。” 方谕摁了摁柜子里的旧手机。毫无反应,一直黑屏,貌似是没电了,但好在他先前在柜子里摸出来个充电器。 方谕拿起充电器,插到插板上,充上了电。 “你多看着他一点,他有时候不舒服也不吭声。”方谕说,“拿热毛巾给他敷一下,他这个病总爱浑身发凉。” “好的。”马西莫说。 这手机进电倒是快,才两句话的空就开机了,型号估计不旧。 方谕打开一看,入眼的屏保是老陈和方真圆的合照。 方谕一怔。 ……老陈的手机? 第59章 夕阳 望着屏幕上方真圆和老陈略显苍老的笑脸, 望着他俩身后不知是哪儿的海岸,方谕陷入了深思。 这好像,是老陈的手机。 方谕把手机翻过来, 看了看手机壳,又翻回来,重新摁亮屏保。 老陈的手机, 为什么会在陈舷这屋的柜子里? 方谕面色凝重了阵, 划拉了下屏幕,六位的密码和数字键盘被拉了出来。 果然设了密码。 “老板。” 他好久没出声, 马西莫在另一边询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方谕随手输入两个数字排列, “手机给我哥。” 马西莫应了声好。 对面一阵窸窸窣窣响,不多时, 陈舷困倦无力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什么?” 一听他这病恹恹的动静,方谕心里揪疼了阵。 他暂且不管老陈的手机密码了, 把自己的手机往耳朵边上送了送。 “很难受吗?”他问, “我尽量早点回去。” “嗯, ”陈舷应了声,“小鱼。” “嗯?”方谕也应,“我在,哥。” 陈舷沉默了下来。 过了挺久, 陈舷说:“我不要你的两百万。” 方谕被他说得一顿,懵了半晌,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是,说错话了吗?” “不是, ”陈舷说,“我是说……用不着那么多钱。我穷惯了,有点吓人。” 方谕默了瞬。 他紧抿了抿嘴,低下眼帘,轻声道:“你不是该过穷日子的人。” 陈舷没吭声。 方谕低下脑袋,手上不自觉地开始瞎点老陈手机的键盘:“我有这么多钱,就该给你花这么多钱。我是被你拼了命推出去的,所以……我的钱……应该对你来说,不脏吧?” “不脏。”陈舷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多想。” 方谕松了口气:“那就好……啊。” “怎么了?” 方谕抽了抽嘴角。 他手里,老陈的手机上,显示出一行字: 【密码错误已超过5次,进入安全锁定模式】 【请30分钟后重试】 操。 跟陈舷说话太入神了,一个紧张就乱摁键盘。 “没事,哥。”方谕把老陈的手机顺手往兜里一揣,“我过会儿也去一趟警局,尽量早点儿解决,早点儿回去。” “好。”陈舷声音有点哑,“你……你见过我妈没有?” “阿姨吗?” 方谕一愣,也才想起来,她好像在昨天摔门而出之后,就没有再回病房。 “没有,但是她昨天是和陈医生一起出去的。应该也是在警局忙吧,你别担心。”方谕说,“我去警局找一找,会带她回去。” “嗯。” 这最后一天的化疗,陈舷听起来真的极其虚弱,说话有一茬没一茬的,感觉出声都是在强逼着自己。 方谕不和他多说了:“那你好好休息吧,哥。” 陈舷闷闷说了声好,然后放下电话。方谕条件反射地放下手就想摁挂断,手指刚放上去,陈舷忽然说:“别挂。” 方谕手指一顿。 陈舷这么一说,他也才反应过来,这个语音,是陈舷之前要求挂着的。 “不挂,”方谕松开手,“我不挂,你睡吧。” 陈舷又嗯了声,不做声了。他好像把手机放在了枕头边上,方谕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陈舷翻了个身,把他的外套抱在了怀里。 陈舷咳嗽了几声。 方谕苦笑了笑,把手机摁了锁屏,往外套口袋里一揣。他抬腿走了两步,正要离开房间时,忽然顿住。 犹豫了阵,方谕慢吞吞地回过头,深深地望了眼柜子里的那些照片。 一张一张都是还小的陈舷。 他们被塞在已经一片狼藉的这个家里,被塞在已经很少有人来的角落里。 方谕沉默了瞬。 屋门外,传来他外婆的哭声。 方谕垂在身侧的指尖抖了抖。他决绝地转身,拉开陈舷的衣柜。柜子里头也是空空如也,衣服也好被套被单也好,什么都没有。 方谕啧了一声,转头推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里。他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阵,终于从衣柜角落里拉出一个他高中时淘汰的旧包。 桌子上还有他高中时用过的几个收纳盒。 方谕顺手拿上两个,扔进包里,走了。 回了陈舷桌子跟前,他把柜子里的照片拿出来,全都工整地收进收纳盒,放进包里。 他看不得这个家把陈舷害成这样,还假惺惺很怀念似的,把他的照片藏在这里。 方谕又拉开柜子下面两层,底下倒是没有东西。 他背上包走了。 走到门口时,突然裤子被人一把抓住。 方谕顿住脚步,转头,他外婆正用和方真圆一模一样的恶毒眼睛,蛇似的死死盯着他。 “你拿了什么?”她声音发抖,“把你妈害成这样,你要去哪儿?” “警局。”方谕平静,“放心,没拿钱,我也看不上你们的钱,我拿的是我哥的东西。” 外婆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方谕一后退,抬腿一踢,扯开了她,一句话都没多说,利落地转身走了。 他听见外婆在身后哭得更大声了,肝肠寸断地哭嚎。 “养了你快三十年!”她大喊,“就养出你这么个玩意儿,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方谕头都没回。 【——小时候,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家里人对你好了这么多年,比不上老陈家儿子一个外人?比不上随随便便给你的几口吃的吗!?】 【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呐,亲妈你都往监狱里送!】 就算是隔着电话,方谕她外婆的哭喊,也很清晰地传进陈舷的耳朵里。 听起来声音有点远,方谕和她似乎有一段距离。 他应该是出了家门,把老太太留在了屋子里没管。 输液袋见底了,马西莫摁了护士铃。护士小姐正撕开陈舷的输液贴,给他拿下针头,用棉签摁住,止了血。 她听见手机里传出来的喊声,眼皮一动。 陈舷眼睁睁看见她眼睛里闪起八卦的光。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声,说:“别听了,不是什么好事儿。” 护士小姐尴尬地笑了笑,转身推着推车走了。 所有的化疗终于结束,陈舷突然一阵头晕脑胀烧心想吐,手脚都开始发麻,胃里也又一阵阵突突地发疼。 他捂了捂嘴,往被子里缩了缩,弓起后背,把方谕的外套抱紧。 “陈先生?” 马西莫见他这样,慌忙关心,“没事吧?需要我做什么吗?” 陈舷摇摇头,伸手朝他摆了摆。 现在还能忍。 陈舷捂了捂脑门,左额上的旧伤忽然都开始跟着病痛犯突突。 他闭上眼,稳了稳神,听见语音里方谕的外婆还在骂。她声音撕裂如泣如诉,声音真是尖锐,陈舷心脏咚咚几下,下意识地浑身发紧。 陈舷流了冷汗,不知道方谕怎么留在家门前这么久都没吭声。 直到语音里传出叮的一声,什么门打开了。 陈舷恍然明白,方大老板原来在等电梯。 进了电梯,方谕烦躁地猛摁楼层数的哒哒声响起,陈舷还听见他啧了好几声。 陈舷忽的轻笑起来。 方谕原来也很烦。 方谕出电梯了,不知道去哪儿,应该是去警局。陈舷有点想叫他几声,问他刚刚和老太太说的“拿的我哥的东西”,是到底拿的什么。 但他声音太虚弱,就算叫了方谕,估计他也听不见,便作罢了。 陈舷把脑袋缩进被子里,把脸埋在方谕的外套里。 【开什么玩笑。】 【陈舷被逼得去跳江,你们还有脸在这儿体体面面地过日子。】 【我不是变成这样,是早就该这样。】 【我有很多笔两百万,女士。】 【他想要的话,我能给很多个两百万。】 【但老陈的钱,一分都不需要。】 方谕刚说的话一遍一遍在耳畔边上响,空气稀薄的被子里,陈舷有点缺氧。 他弯着后背缩成一团,把手里抱着的外套攥紧。他疼得难受,却听见自己愈发不妙的心跳声,在方谕一句一句刚说完没多久的话里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陈舷忽的想起那些尚且年少夕阳西下的日子,想起那些他总是在跑的日子。他想起放学回家的路上,方谕会叫住他这匹脱缰的野马,很无奈地拿出耳机来说,别跑了,听歌回家。 陈舷就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从他手上拿过半个耳机,塞到自己耳朵里。 “别跑了啊,哥,”方谕把另外半个塞进右耳里,拿出手机来放歌,“乖乖跟我走着回去。” “哦。”陈舷应声,“那给我放甩葱歌。” “我看你像葱。” 陈舷嘿嘿地乐。 话这么说,方谕还是给他放了首甩葱歌。他们用着同一副耳机听着歌,肩并着肩回家去了。 坐在公交车上,夕阳跟着车窗的窗框往前行驶,在公交车的地面和他们身上行进了一路。 陈舷靠在过道的位置上,脑袋一歪,望着方谕的脸,望着夕阳在他脸上投下暖融融的橘光。那天是听到什么歌了?陈舷记不得了,方谕总是按随机播放。他只记得是首不激进也没什么高潮的很平缓的歌,像夏天一场小雨后的天晴。他盯着方谕的脸,忽然看出了神,然后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他:“我要是哪天不见了,你怎么办?” “啊?” 方谕回过神来,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陈舷忽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嘴角一抽,干笑两声说:“没事。” 他不再看方谕,转头看向别处。 方谕也没再说话。 可沉默一会儿后,方谕说:“要是你被人欺负了,我会去跟那人拼命的。” 陈舷怔了瞬,扭过头,看见夕阳一如既往地照在他身上,看见他平静随意的眼睛。 歌忽然切了,切了一首轰然漏了一拍前奏的情歌。 第60章 过夜 十六岁那年生日, 方谕骑着个共享小电驴,带着陈舷,一骑绝尘地从老陈的生日宴上跑了。 在车水马龙里骑了好久, 方谕带着他到了万达广场底下。 停好了车,他拉着陈舷进了广场里面。 才刚六点半,广场里面的人还很多。行人来来往往, 灯火通明。 方谕拉着他往上走。 陈舷脚步轻快地颠颠跟上, 问他:“带我去哪儿啊?” “过生日。” “我知道啊,所以是要去哪儿?” “该去的地方。” “所以到底是哪儿……”陈舷说, “我都跟你问了好几句了,你能不能给我个正面的回答?” “你跟着来就行了。”方谕很无奈,“哥, 我要是全告诉你,你还惊喜什么?” 这倒也是。 说话间, 扶梯到了上一层。方谕拉着他的胳膊,走向了一家海底捞店。 海底捞店里人山人海, 门口排的队都是一条长龙。 陈舷站在门口, 不禁战术后仰了半个身子。他指着热闹得几乎没有落脚点的店里, 难以置信:“是这里?” 方谕还没说话,店里面突然蹦出来个人。 “舷哥!” 那人喊,很大力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是尚铭。 老尚同学从人堆里挤出来,嘿嘿乐着, 朝他俩跑来:“咋这么晚?你过生日,你不该是最早来的吗!” 陈舷愣住,没反应过来:“你咋来了?” “谕哥叫我来的,他攒的局。”尚铭摸摸鼻子,“你过生日, 我不过来,那像话吗!” 陈舷又愣了。 他转头看了看方谕,方谕低着头正在看他。视线相撞,方谕一脸平静淡然地朝他眨巴眨巴眼,似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陈舷心里头却地震了好一会儿。 方谕攒局——他既然叫了人,攒了局,那就是早有谋划。 方谕刚刚就不是临时起意冲动的逃跑,他是早有谋划精心布置。他早就打点好所有的事,他一早就打算把陈舷带跑。 “进来进来!” 尚铭拽起陈舷,把他一把拽进了火锅店里,哈哈大笑着冲向座位。他没管方谕,只给他留下一句:“你也快点来啊谕哥!” 店里人挺多,陈舷踉踉跄跄地被他东拽西拽,到了座位上。 “哟,舷哥!” “可算来了你!” 座位上又传来声音。陈舷抬头一看,好家伙,连高鹏跟陆艺伟都来了,俩人正坐在座位上。 桌上是四宫格锅底,已经四面八方摆满了涮菜和肉,最里面摆着个大蛋糕——一点儿都不输给老陈那个八寸蛋糕,摆在海底捞这张桌子上的是个双层蛋糕,芒果蓝莓草莓摆得十分精致,中央还空了个地方,草莓果酱红彤彤地写着16。 见他愣愣地看着蛋糕,高鹏说:“蛋糕是兄弟几个给你定的!” 陈舷茫然地抬头:“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啊,还能什么时候。”高鹏乐呵呵地也抹抹鼻子,说,“不过这蛋糕真挺贵,正放暑假呢,我们几个都要不来多少钱,还是方谕出了一大半的钱——哎,这儿呢!” 话正说着,方谕也进来了。他在人群之中迷了路,正扭头望着四周找人。 高鹏吆喝了这一嗓子,他才看过来。 “先坐吧!”高鹏拉着陈舷坐过来,“来来,舷哥,坐主位!” 他被这几个兄弟朋友拉着坐了过去。他们把他按在座位上,打开了蛋糕,插上了蜡烛。尚铭从蛋糕袋里拿出来生日帽,嘻嘻哈哈地戴到了他的脑袋上。 他煞有其事地把帽子在陈舷脑子上摆弄了会儿,松开手后,一脸大功告成般的满意:“可以!很靓!” 陈舷哭笑不得。 “你说你也是,这么多年兄弟,过生日不告诉哥们,每次你都说在暑假里,没关系。”尚铭说,“来,插蜡烛!” 一群人拿起蜡烛给他插上。 十五六的年纪最闹腾,就这么一点儿事,三个大小伙子又起了分歧,没个闲时候地拌起嘴。 “插几根?” “废话,插十五根呗。” “你傻缺吧,舷哥十六!他晚一年上学!” “哦。”陆艺伟一脸恍然大悟,“哦——还有这事儿!” “你回家吧兄弟,回家吧好吗,明天起就不要叫我兄弟了,你一点都不了解舷哥。”尚铭说,“你流放去宁古塔吧!” “我们这里就是宁古塔啊!!” 陈舷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海底捞的服务生看见他们在摆弄生日蛋糕,连忙冲到后边去。 三个人把蜡烛七扭八歪地插好,又邀功似的问陈舷:“咋样,舷哥!” “插得多好,这蜡烛,”他们仨啧啧称奇,“有我做你兄弟,你真该三生有幸。” “摊上我,你真是上辈子做奥特曼,拯救了世界。” 陈舷笑得不行,眼泪都要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桌子旁边冲过来几道影子。 陈舷一抬头,是海底捞的工作人员。几个人拿着音响和麦克风,后头俩人高举着俩灯牌,旁边还跟着零星几个准备鼓掌的氛围组。 跟祝老陈生日快乐的那群人架势一样。 海底捞的工作人员朝他们一鞠躬,为首的那个拿起麦克风,大声说:“海底捞,祝您生日快乐!” 这话一落,后头那人啪地摁响音响。 欢快的生日歌顿时聒噪地唱了起来,服务生有节奏地晃起手里的灯牌。 外头一圈客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两边传来高鹏和尚铭的大笑声——陈舷顿时也很尴尬,他捂了捂脸,又控制不住地跟着笑,脸被闹得一大片通红。 一片喧嚣里,他下意识看向坐在外头过道边上的那人。 方谕再次和他四目相对。 方谕难得朝他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大笑,烟火味儿,点上火星的蜡烛,震耳欲聋的生日歌。 让人听不见旁人声音的一切里,方谕看向他的眼睛振聋发聩。 陈舷在他的眼睛里愣了一下,随后莫名更尴尬了。他摸摸鼻子,耳根都红了个透,又扯着嘴角朝方谕一笑,问他:“回家怎么办呐?” 方谕没听见,朝他歪歪脑袋,终于也凑近过来:“什么?” “我说——”陈舷拢起手,朝他大声喊,“回家怎么——” 啪! 耳光声无比清脆。 陈舷在主卧里一哆嗦。 “要疯了吧你!” 方真圆在客厅里气得呼吸不畅,气喘吁吁地骂,“你要疯是不是,啊!?这么多年学,你怎么上的!?我管不了你了,你翅膀硬了!还学会带人跑了!?” 陈舷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拉开一小条门缝。 方谕靠在栏杆旁边,背对着他,正一声不吭地抬手捂着半张脸。 陈舷一颗心揪了起来。 此时此刻,外头已经夜深人静,蝉都不叫。 客厅里的挂钟滴滴答答,已经走到了11点。 “你知不知道你走以后有多尴尬!?”方真圆说,“知道今天到场来的都是谁吗,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今天来的,都是平常妈妈工作上的合作伙伴!都是有往来的!我是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你好几次,千万今天别给我丢脸?!” 她气得直拍掌好几下,又跺脚:“你气死我算了!以后让我怎么跟人家说!?让我怎么在别人跟前抬起头来!?” “我也没让你多说话,我就指望你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而已!这点儿事都办不成,废物吗你是,方谕!你是废物吗!你跟你那死亲爹一个样!都只会欺负我是不是?!” 陈舷皱了皱眉。他拉住门把,刚要冲出门去,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陈舷。” 陈舷手上一顿。 ……靠。 他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陈舷回头,就见老陈拉着张脸,脸色很不好看地盯着他。 老陈往床上努了努嘴:“坐那儿。” 陈舷抽了抽嘴角。 说不了什么,他只好乖乖地坐了过去。像小学生犯错,他低着脑袋,两腿并紧,两手放在膝盖上。 方真圆在门外痛心疾首又气急败坏的骂声不绝于耳,她又甩了方谕一巴掌。 老陈却一直没吭声。 陈舷偷偷瞥了他几眼,就见他愁眉不展地靠在飘窗上,望着外面。 老陈挺难说他的。 陈舷心里想,今天拽着他跑的是方谕,陈舷什么都没干。在老陈眼里,陈舷就是一个纯纯被连坐的受害者。 老陈说不了陈舷什么,可也说不了方谕什么。小鱼同学也十几岁了,还是别人带来的孩子。 老陈最终叹了口气。 “给你发消息,你怎么没回?”他说,“我都要报警了,你知道吗?” 老陈确实给陈舷发了消息。 陈舷那时候扶了扶脑袋上的生日帽,刚看了半眼,就被方谕扣下了。 方谕那时按着他的手,对他说:“别管他,过你的生日。他都不管你,你管他干什么。” 陈舷一听,顿时心说我草对啊,于是就没再管老陈。 一想到这茬,一股火又直冲陈舷天灵盖。 “以前你成天成天不回家,我都没报警呢,你报什么。”他说。 老陈一下子愣在那儿了,猝不及防得像被迎面揍了一拳。 陈舷从来不这么说话。 他一直听话又不多问。 “滚!”门外又传出方真圆的骂声,“滚出去!今晚别回来了!” “不是喜欢跑吗!?那就别回来了!!” 陈舷一惊。 他急得正要起身,又感到老陈压在身上的视线。他又一顿,尴尬地坐在原地,没法动。 半晌,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门开又关上。 方谕还真出去了。 屋外又传来方真圆的啜泣声。 “……”陈舷如坐针毡了会儿,坐不住了。他想了想,眼神不自然地在空中飘了阵,“不管怎么说,他就算带我跑,我也该回来。我也做错了,我今晚也在外面过夜,我自罚。” 说完这话,陈舷抬起屁股就跑,也不管老陈同不同意,临走前还顺手把他屋子里的一张冰丝毯子给掳走了。 老陈终于发出一声惨叫:“你拿毯子干什么!” 陈舷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他趿拉着拖鞋,一出门就看见沙发上低着头哭的方真圆。陈舷没管她,匆匆地跑出去,又把门一开一关。 他跑到电梯间里,没看见人。又跑到楼道间里喊了几嗓子,也没看见人。 盛夏夜里,闷热得像个蒸笼。 等跑出单元门,陈舷终于找到方谕了。 这人正在绿化带边上长椅上躺下。 他肿着半张脸,却一点没有不忿,也没有生气委屈,只是张嘴打了个哈欠,好像真的打算就那么睡了。 陈舷:“……” 他哭笑不得地走近过去。 “小鱼,”他把脑袋探到方谕跟前,“小鱼,真在外面过夜呀?” 第61章 警局 方谕都已经横躺在长椅上了。 陈舷突然把脸凑过来, 方谕被吓得两眼一震,浑身一哆嗦,真跟什么鱼狠狠扑腾了一下似的, 一蹬腿,从长椅上一下跳了起来。 见是他,方谕惊恐的脸有所缓和。 “是你啊, ”方谕松了口气, 往椅背上一靠,“你吓我一跳。” 陈舷被他这吓得直蹬腿的阵仗吓了一跳, 刚往后退了两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乐呵呵地挠挠脸,“你怎么这么大反应……哎哟, 给我看看。” 方谕刚说完话,就伸手捂了捂自己的脸。 他半张脸都肉眼可见地肿起来了一半, 方真圆真是下了死手。 陈舷坐到他旁边去,伸手捧住他的脸, 凑近过去仔细打量。 方谕在他手里一僵, 但没动, 也没躲。 他这半边脸肿得厉害。 “疼不疼?”陈舷十分心疼,“我给你吹吹。” 他还真呼呼地往方谕脸上吹了两口气。 方谕抽抽嘴角,轻轻推开了他:“行了,怎么还真吹, 哄小孩吗你。” “那怎么不是了,你是我弟。”陈舷说,“哄你不就是哄小孩吗?这招很管用的,小时候我妈就给我吹……” 方谕没吭声。 陈舷拉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脸扯过来, 又呼呼给他吹了两口气,乐起来:“怎么样,是不是真不疼了?” 他笑得弯了眼睛。 方谕低下眼皮,看了他一眼。 陈舷有双亮晶晶的狐狸眼,眼珠浓黑又湿漉漉的,这样朝着他一弯一笑,方谕心里立马没了声音。 盛夏夜里的风又在吹了,吹得头顶的香樟树都哗啦啦地响。绿化带里种着不知名的花,花香乘着风来,在他俩之间荡漾。 方谕低下脑袋,别开眼睛,问他:“你是不是很想你妈?” 陈舷一愣。 “……还好吧,”他挠挠脸,又笑,“想也没什么用啊,又见不到。” “给她打电话啊。”方谕说,“现在什么时代了,想见一个人的话,不是很快的吗。” “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她不要我了。”陈舷说,“我爸说的,她前几年已经再婚了。” “……”方谕没再说话,沉默一会儿后叹了口气,“好吧。” 陈舷也沉默了瞬。 他突然没来由地伤感起来。陈舷吸吸鼻子,哈哈一笑,抬手在方谕后背上猛地一拍:“你失落个什么劲儿啊!” 他这一掌挺用力,方谕噗地喷了一口,差点儿没一个踉跄掉下凳。 “我曹,”陈舷赶紧把他扶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方谕揉揉肩膀,抬头看他,“你差不多回去吧,你爸肯定没赶你出来。这都几点了,你回去睡吧。” “干嘛,你还真打算在这地方过夜?” “嗯。”方谕不咸不淡地应下来,“早猜到会这样了。” 他神色清冷平淡,声音都平静得不夹杂一丝情绪,看起来的确是早已接受今晚回不了家这个事实。 陈舷哑然了瞬:“你连这个都打算过了?” “他俩一直说今天老陈过生日会请很多人,还一直说来的人都很重要。都快一个礼拜了,这俩人一直说一直说,我当然知道跑了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方谕瞥了他一眼,“我看起来像什么都没打算,光靠着热血上头就带着你跑了的傻逼吗?” “……” 他看起来倒真不像,那双凤眼一眯就感觉噼里啪啦打了十把算盘。 “你知道还这么干。”陈舷嘟囔着说,“一个生日而已,做什么冒这么大风险?看给你打的。” 方谕又沉默了会儿,说:“我就是觉得,你需要有人推你一把。” 陈舷怔住。 “一直留在一个地方被逼着受委屈,你难道好受吗?”方谕说,“我看你不怎么好受。” “以前,我也是这样。” “你不知道,以前我在荷城上学,那时候宗哲阳跟我一个学校。刚开学军训的时候,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到学校里来,非说我是我妈在外头生的野种。” 方谕说,“那件事之后,宗哲阳就一直在学校里乱说。学校里的传言很吓人,后来越传越厉害,我就被孤立了。” 陈舷听得心里一滞。 “事情愈演愈烈,我还被人砸过剩饭。”方谕蜷起一条腿来,手搁在膝盖上,脸上还是没什么神色变化,望着他说,“我跟我妈说过,我说想转学。” “……你妈说什么?” “她说我矫情。” “……” “小孩子哪儿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听得懂什么私生子。”方谕淡淡,“她就是这么觉得的。” 陈舷说不出话。 他想起宗哲阳刚要回班那天,想起那天一大早起,方真圆跟方谕的对话。 他那时候就听得不太舒服了,原来里头还有这层事儿。 “我对生日不怎么在意,但你的心情,我多少明白一点。”方谕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很在意这个东西。” “你人很好,哥,我就是打心底里觉得不公平。没人给你过生日的话,我就给你过。” “不管怎么样,我想让你开心点。” 陈舷怔怔地看着他。方谕没有看他,他低头看着下面,连半张侧脸都躲在膝盖后头,陈舷什么都看不见。 盛夏真热,陈舷浑身都突然热极了,心脏里像烧了把巨大的篝火,轰隆隆地对着方谕一直响,噼里啪啦的火星子跳个不停。 他脸上也烫。 他望着方谕。路灯暖黄的光投在这人身上,照了暖黄的一圈。陈舷对着他愣了很久,半晌,慢吞吞地挪了几下屁股,蹭到了他身边去。 “小鱼,”陈舷轻笑着说,“小鱼。” 蝉鸣激烈。 小鱼。 小鱼。 又是盛夏,又是七月十一号,已经一晃三四年。 夕阳已经西下,陈桑嘉披头散发惨白着脸,急匆匆地跑在小区里。 “粥粥!”她撕心裂肺地四处喊,“粥粥!你去哪儿了!?粥粥!” 她跑到路尽头,一转头,缓缓地停住脚步。 她气喘吁吁,怔在原地。 不远处,小区里有一排香樟树。 香樟树前的长椅上,陈舷只一个人消瘦地坐在那儿。他抱着双膝,蜷缩在椅子上,只从臂弯里露出一双麻木恍惚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远处。 陈桑嘉走近过去,喘着粗气,轻轻碰了碰他。 “粥粥,”她强扯出一个惨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晚饭做好了,做了你最爱吃的鸡蛋羹,回去吧,好不好?” 陈舷愣了半晌,慢吞吞地抬起头。 他望着她,呆呆地问:“小鱼呢?” “小鱼不是被他妈……赶下来了吗?” 陈桑嘉愣在那里。 一阵车子刹车停下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回过神,转头,是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停在不远处。 车子的副驾驶拉开了门,方谕从上面走了下来。 看见他,陈桑嘉眼神一紧,下意识攥紧包里的东西。 此时此刻,她坐在一旁公交车站的月台里。有站牌挡着,方谕没看见她,脚步匆匆地往里走去。 他前面是公安局。 * “我理解你的心情。” 进了公安局,刚过了安检说明来意,方谕就被带进询问室里做了一遍笔录。 笔录做到最后,负责这件案子的刑警这么和方谕说。 “受到出狱后的加害者的又一次侵害,虽然是未遂,但作为亲属,你的心情我……” “可以了。”方谕打断他,“没有用的话可以不用说了,心情理解没有用,告诉我准备怎么做措施。” 刑警说:“他是刑期满释放后再犯的,这种情况,我们也会依法进行上诉。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对人已经造成了精神性的损害,你有证据能证明的话,麻烦拿来,比如病历之类的。” “之前他就有前科,所以这次算累犯,之后会一直羁押在看守所候审。情节算得上恶劣,对他的取保候审会很难。” 方谕问:“大概能判几年?” “这个要看具体量刑。”刑警敲了敲键盘边缘,“现在说不准他是什么罪名,视情况,没准得算好几个罪名,得慢慢审,不过三四年肯定是有的了。” 方谕没吭声。 他一拧眉,脸上露出不悦。 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 陈桑嘉揣着包,一脸凝重的往公安局门口走去。 还没走去几步,忽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 她一惊,慌忙低下头,往一旁的共享单车那儿匆匆走去,又停下,拿出手机,装作扫码要开车。 警车没怎么注意到她,一脚油门开进了公安局里面。 陈桑嘉暗暗松了口气。 她收起手机,重新揣上包,往公安局门口走过去。 突然,一声尖叫。 陈桑嘉一怔。 “下来!” 一阵拉拉扯扯的声音里,令她感到熟悉的尖叫声又响起来:“不下!我不!!” “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人了!误会!报警的是我儿子,他跟你们闹着玩的!!” “我没犯罪!我没有!” 陈桑嘉探头一看,立时两眼一瞪,震惊地木在原地。 是方真圆! 警察们不听她的狡辩,强拉硬拽地把她拽下车子来,往警局里带了进去。 陈桑嘉愣在门口。 她起身,后退两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大门口红通通的、相当正气的一排大字。 江城公安局。 她又往里面迷茫地望去。 方真圆为什么会被抓来江城的公安局……? 第62章 下跪 结束了对林剑宇这件事的笔录, 方谕从询问室里推门出来。 负责他笔录的另一个刑警把他往门口送,嘴里还不住地说着:“后续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先联系你……” 话还没说完, 门口那儿传来一阵喧嚷。 小刑警话语一顿。 方谕也身形一顿。须臾,他立刻提快脚步,往门口赶了过去。 刚拐过个角, 他就看见方真圆在被人往里拖。她不愿意走, 整个人都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尖叫鸡似的叫, 两腿不停乱蹬。 然而警察们都不是吃素的,一个老刑警单手拖着她两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把她往旁边的楼道里拽过去, 简直像拖着个拖把。 瞧见方谕,方真圆两眼一亮。 “小鱼!”她推开老刑警, 连滚带爬地朝他跑过来,“小鱼!” 跑了没几步, 一个警察眼疾手快地把她抓住。 方真圆被拽停在原地。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又不肯放弃地朝着方谕伸出手, 胡乱地抓着。 她披头散发,一头长发乱糟得像鸟窝。 她声泪俱下地喊:“小鱼,你救我啊!我是你妈!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以后你爱和陈舷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我不会管你了!” “你别让我坐牢!”她喊, “你撤诉啊!撤诉!!” 警察们看都不看方谕,把她拽起来,就往另一边带。 “老实点!” “什么撤诉不撤诉,带你来是调查案子!” “这是刑事案件,什么你儿子, 你老子来都没用!” 方真圆被带走了。 她眼睛通红怨毒地一直瞪着方谕,嘴巴里尖叫不停。 方谕把手插进兜里,凉薄地盯着她,一句话没说。 小刑警慢了好几拍地从后头跑过来。 “你是她儿子?”小刑警讶异道,“这女的是怀疑和林剑宇共谋才被带过来问话的啊。奇了怪了,你不说你是被害者的亲属吗?” 方谕淡声道:“我不是她儿子。” 小刑警懵了。他看了看方谕淡漠的脸,又看了看方真圆被拖走的方向,好一阵懵逼:“可是,诶……可是……” “不重要,那位女士精神不正常。”方谕淡淡地撇清关系,道,“我记得我刚刚还说,我举报了一家装修公司涉嫌合同欺诈。” “噢,这个我知道。”小刑警说,“你早上才报案,经侦那边刚开始调查。他们刚去方真圆家里查……好像就是刚刚那个被带走的女士。” “嗯。”方谕应了声,“就是她。” “还真是啊,这方女士身上案子真多。我听经侦的人说,搜罗到了很多东西,不光是以前的账本,连那个公司已经去世的老板的手机都找到了。真是大丰收,有手机就能查到很多东西了。” 一听最后一句,方谕身形一顿。 “什么?”他难以置信,“去世的老板的手机?” “是啊。”小刑警眨巴眨巴眼,“怎么了?” * “这个就是陈胜强的手机。” 经侦大队的办公室里,一个警察正在电脑跟前导出手机资料。他拿起连着数据线的手机,对着方谕挥了挥,又放了下来,“暂时是不能还给你,我们得查清楚了再说。” 方谕无所谓,他不是为了拿回老陈的手机才来的。 “我知道,”他说,“我就是来确认一下。这真的是老陈的手机?” “是啊,登录的微信、绑定的手机号,支付宝和所有软件的实名认证,都是陈胜强本人。”警察头也不抬地投入调查里,眼睛只盯着电脑屏幕,“有问题?” 方谕没吭声。 他眉头一皱,想起小半个月前,老陈葬礼刚结束的次日,陈胜强找来管理遗产的律师到场时,那人也说过有打过陈胜强的手机,但没人接。 那时候方真圆就有点尴尬地挠挠脸,说那天她没把老陈的手机带出来。 方谕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他本以为找到的这一个就是方真圆那时所说的老陈的手机,可仔细想想,她又怎么会把老陈的手机放在陈舷的屋子里? 方真圆可恨死他了,平时应该不会进那个房间里。 方谕沉思片刻。 他手里这个,是备用机吗。 是老陈背着方真圆买的二号机? 方谕抬手揉了揉脖子。 他忽然想起刚去意大利那两年。那两年他和家里赌气,一直没回来,一个人窝在只有几平米的出租屋里。 方真圆总是在微信里跟他哭。 方谕一概没理。后来到了大三那年,方真圆不顾昂贵的跨境话费,给他打了几个电话。 她在电话里嘤嘤切切地哭惨,好几个月的软磨硬泡之下,方谕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多打了几份夜里的短工,没日没夜地花了半年多,终于挣到了一笔机票钱,回来了一次——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也没钱。 方真圆给他打过钱,但方谕一分钱没有要,每一笔钱怎么来的就怎么退了回去。 后来,他甚至把银行卡都注销,一分钱都不要家里的。 每天放了学就去打工,刷盘子刷得掌心里面起泡,常有的事。 那天,他硬着头皮拉着个行李箱,回到家里,很不高兴地开了门。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厨房里飘出饭菜味儿,电视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着。老陈还是爱看战谍片,枪声和喊声正噼里啪啦地响。 “回来了?”方真圆把手在碎花围裙上抹了几下,高高兴兴地把他的行李箱拉进来,“快洗手吃饭,不容易吧,这么远的路。” 方谕随口应了几声,有点发愣地看了一会儿家里。 家里很平静,一点儿看不出三四年前有过一场腥风血雨。一切祥和得像方谕高中放学回家时平平无奇的一天,他下意识看向陈舷房间门口,朦胧地有种陈舷马上就要推开门出来的错觉。 方谕嘴角扯了扯,鬼使神差地张嘴:“妈。” “怎么了?” ——陈舷回来了没? 话都到嘴边了,一声气音都从嘴里冒了出来,但方谕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没事。”他嘴上说完,又还是问,“陈舷呢?” 空气立刻僵了一瞬。 好半晌,厨房里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忙活声。 “说什么呢你,陈舷怎么会在家。”方真圆说,“不是几年前就跟你说过了吗,陈舷跟他妈走了,不会回来了。” “做出那种事,你爸怎么还会让他回来。” 方谕没再回答,心头发沉地蹙眉。 他转头,看向老陈。老陈坐在茶几前面,居然也正看着他。 方谕这一转头,两人四目相对。 老陈没有别开眼睛,只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看陈舷似的看着他。然后,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终于扭开脸,神色讽刺地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仰头闷了一口。 有一口腥味儿反上喉咙。 方谕一捂嘴,突如其来地反胃起来。他忍不住了,转头冲了出去,冲进厕所,推开一道门,对着马桶呕地就吐了出来。 像喝多了,方谕对着马桶吐了半天。早上没吃什么东西,他吐不出什么,就只是吐一些水。 好半天,他吐完了。 方谕扶着厕所隔间侧面的墙,喘了半天,脑子里闷疼得嗡嗡一阵响。他扶了扶脑袋,不太明白怎么突然就吐了,他又没病。 方谕咳嗽几声,冲了马桶,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来。 到洗手池前涮了几口水,洗了把脸,他精神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重新给陈舷打了电话。 刚刚进了警局,被叫去做笔录的时候,警察检查了他的手机,说不能对外录音公放。没什么办法,方谕就和陈舷说了一声,把语音挂了。 语音嘟嘟几声,被接了起来。 陈舷困得声音迷糊,低声说:“你笔录……做完了?” 听见他的声音,方谕无端松了口气,有种噩梦醒来的庆幸。 “刚做完。”方谕应声,又小心翼翼起来,“你在睡觉吗?” “嗯。……什么时候回来?” “比想象中快很多,后面应该没我什么事。我再去问问情况,就回去。”方谕说,“你睡吧,哥。” 陈舷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想吐。” 方谕忙说:“想吐就吐,马西莫不是在旁边……” “吐不出来,”陈舷说,“难受,好冷。” 一听这话,方谕心里一慌,急得在洗手池前面团团转。 “热水袋是不是凉了?叫马西莫给你换一个。”他焦急道,“被子盖紧点,你叫他找医生来给你看看,我很快就回去。” 陈舷闷声说好。 方谕放下电话,匆匆出了门。 刚一出门,小刑警和另外一个警察,迎面就走过来了。 “哎哟,正好,方先生。”他说,“你突然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我这边没事了。”小刑警说,“是这位……” 他说着,眼神有点畏惧地往旁边的警察身上飘。 方谕顺着他的眼睛往旁边看。 旁边这位警察一步上前,朝他点了点头,说:“我是负责你举报的——有关峰润装修公司一案的刑警,我姓赵。” 方谕朝他点点头。 “案件还需要侦查,后续有什么进展,需要你的帮助的话,会通知你。”赵警官说,“我们去央礼府调取相关线索的时候,安保人员给了很大帮助,感谢你的协助。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 “谢谢。”方谕拿过名片,扫了一眼,放进兜里,“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 “您请便。”赵警官说。 方谕便走了。 他心里头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地下了楼。 走到半路,他拿出手机来。方谕没吭声,只把手机贴到耳边。话筒里传出虚弱的呼吸声,陈舷似乎是睡着了。 方谕轻笑几声,把自己这边摁下静音以后,收起手机,推开警局的玻璃大门,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愤恨交加的:“方谕!!” ? 方谕抬头。 就见方老头气势汹汹的朝他走来,满脸五官扭曲得像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方老头伸手,拽住他的领子,把他从警局里头拽了出来,扯到一处犄角旮旯的地方,松开了他。 方谕踉踉跄跄了一路,差点没摔倒。 方谕直起身,理了理衣领,啧了声,脸色难看:“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方老头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指着警局门口,“你闹成现在这样,满意了!?你妈都要被你害死了!” 方谕冷笑一声:“这就要死了?陈舷可是好几次差点真死了,她这算哪儿到哪儿?” “你别跟我说那些!”方老头指着他,“我告诉你方谕,你现在就给我去想办法!必须把你妈——啊!” 方谕抓住他的手指,抬手就给往反方向一折。 老头的手脆得不行,这一下差点被拧个骨折。方老头又面色扭曲,惨叫起来,触电了似的,把手往回一抽。 方谕脸色发冷。 “想办法?”他说,“我给她想办法,谁给陈舷想办法!?” “你有办法把她抓进去,怎么没办法把她弄出来!”方老头怒不可遏,“你还要为了那个精神病,把家里祸害成什么样!?” 方谕冷笑一声:“她知道陈舷是胃癌的时候一声不吭,还要往他身上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得给陈舷想想办法?” “陈舷被他俩送进那个地方的时候,”方谕说,“陈舷把刀都放到脖子上了,她怎么没想过得给陈舷想想办法!?” “我现在还帮她想办法?你以为我是你们这样的白眼狼吗!?” “要是没有这些破事,陈舷现在是什么样?”方谕说,“他现在该是个运动员,不是运动员也该是个教游泳的!他本来可以像我现在一样风风光光的,说不定在我之上,能走一条所有人都围着他欢呼的路!他本来可以和我一样很好的!” “可现在呢?现在他什么样?他被你们摧残的,年纪轻轻就进ICU——你去看看,你敢不敢去看看?”方谕指着医院的方向,小臂一阵阵发抖,“你不是见过他吗?” “他小时候多能跑能跳的一个人,你去看看他现在!坐都坐不起来了!他连看我都不敢看,他一直在发抖!全是你们害的!” “你还有脸叫我去给方真圆想办法?你明不明白,她是杀人犯!她就是个杀人犯!” 方老头嘴唇嗫嚅半晌:“不是没死吗,再说她是你妈!” “我不认她了!” 方老头脸色一青,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方谕抓住他手臂,反手把这一巴掌还给了他。 方老头嗷一嗓子,跌倒在地。 他大叫起来:“你打我!?” “我都想杀了你们全家!!”方谕赤红着眼朝他喊,“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吗!有吗!?” 方老头浑身一震。大约是看出方谕是真心有杀心,他一哆嗦,居然没再敢说话。 方谕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 “我告诉你,方宁学,”他说,“我恨死你们了,我就是不认你们了。再让我在医院看到你们,或者又来刺激陈舷……我不保证,我能干出什么来。” “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 “我已经找人算过了,方真圆至少多赚了客户三百多万。这是合同诈骗罪,再算上那个林剑宇的破事,她最少也要十年,等判决下来,除了罚金,肯定还要退钱,你先想想到时候这笔钱怎么解决吧。” “我不会帮你们的,”方谕说,“你们欠陈舷的。” 说完这些,他转身就走。 方老头在他身后身形晃悠两下,扑通一下坐在了那儿。 他这次却没哭没闹,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绝望地流泪。 方谕径直往外走。 好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他心口沉重。刚出警局门口,忽然,眼前一晃。 他一转头,看见了陈桑嘉。 她靠在一排共享单车边上,侧着身,怀里挎着个大包。她脸色是病态的一片青白,上身穿着廉价的厚重羽绒服,腿上是双把消瘦腿型绷得很紧的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了。 她微微扭头,望向方谕,眼神十分复杂。 方谕顿在原地,沉默很久。 陈桑嘉站着的那块地方,后头是面墙,墙的后面就是方老头刚刚拉着方谕说话的地方。这世界上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方谕心里哑然一片,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又到底有没有听到。 方谕低下头,退后半步,弯下膝盖,朝她沉沉跪了下去。 他将脑袋都磕在地上,原本高大的人,成了几乎要低进尘埃里的矮小一团。 他对着她,深深地、用力地,磕了三下脑袋。 第63章 赔钱 快到中午了, 早春的春阳高照,春寒料峭的风吹得头顶树枝微晃。江城没那么容易暖和,倒春寒的风吹进脖子里, 方谕冷得一哆嗦,紧了紧身上的大衣。 他手里捏着陈桑嘉刚递过来的纸,往脑门上点了几下, 点下来一片猩红的血。 他磕头磕出血了。 把纸折了几下, 方谕又擦了擦脑门。他疼得微微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 一杯薄荷柠檬水忽然被递到跟前, 一块儿被递过来的还有一根吸管。 方谕懵了下,抬起头。 陈桑嘉拿着这杯薄荷柠檬水,正往他跟前递。 “拿去吧, ”她说,“刷的你的卡。” 方谕忙接了过来, 说了谢谢,还对陈桑嘉点了两下头。 方谕肉眼可见地紧张, 脖子都耸起来, 像个鹌鹑似的。他把水捧在手里, 没插吸管,手指在杯壁上来回摩挲了几下。 陈桑嘉坐到了他身边。 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这里离公安局已经有一段距离,是这条街的另一边。他们身后是一条美食商业街,行人正来来往往。 陈桑嘉握着薄荷水, 也没喝。她望着远处斜斜又斑驳的树枝影子发了会儿呆,问了句:“粥粥身边,有人吗?” 她一发话,方谕立刻绷紧后脊骨的骨头,像上学时候似的正襟危坐起来。 “有, 我,我把我秘书留在那里了。” “是吗。”陈桑嘉淡淡应了声,“那就好,他离不开人的。” 她没再说话。 方谕保持紧张了须臾,偏头看向她。和方真圆一样,陈桑嘉也披头散发,眼眶也微红,但她青白的眉眼间是真切的疲惫,是一片对自己的孩子的担忧。 方谕往她手边瞟。 陈桑嘉的包放在另一边,那真是个很大的包。 陈桑嘉拿起手上的薄荷水,往脑门上贴了贴。 “你怎么把她抓进去的?”她问。 …… 她真的听到了。 “老陈的公司账本有漏洞,我查到他们以次充好了,所以就报了案。”方谕说,“这件事如果能查出来,方真圆就要被多判刑。” “是这样,”陈桑嘉呢喃,“所以才能把她抓进去。如果她没犯错,实际上也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也不能这么说,警察那边查到了通话记录。林剑宇的事,他们本来也要审她。”方谕忙说。 “可实际上判不了多少年,不是吗?” 方谕无话可说。 “如果,”陈桑嘉问他,“如果老陈公司没有背地里这件事,如果实际上你不能把方真圆怎么样,你会怎么做?” 方谕望着她的眼睛,望着一位母亲苦涩的双眼。 他合眼,认真回答:“把所有有关的人叫到一起,一口气都弄死以后,确定世界上没人能再威胁他,把能照顾他的人安排好,再去自首。” 陈桑嘉怔了瞬。 方谕睁开眼,望向她:“我是认真的,阿姨。” 在说这些时,方谕的确有双认真的眼睛。 陈桑嘉愣了会儿,笑了声出来。 “好吧。”她说着,低头望着脚下,“粥粥这些年,一直在唠叨你。” 方谕愣住。 “有时候他犯病,就会问我,小鱼呢,小鱼去哪儿了。”陈桑嘉说,“他总问我,然后又说,小鱼说要给他买生日蛋糕,小鱼被他妈赶下去了。” “他好像总把日子记成他十六岁生日那天,还有要过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我知道,那天你肯定跟他发生什么了,但他一直不告诉我。心理医生说,能记得这么深,受了这么大的折磨还忘不掉的,甚至对他来说,时间还时不时的停在那一刻不动,那一定是对他来说刻骨铭心的事。” “可他不跟我说。老陈把他养得不好,养得什么话都不肯往外说了,养得总是怕别人担心他。他总说他麻烦我,可世界上哪儿有儿子会麻烦妈妈的事。” “他跟着老陈,受了很多委屈。他小时候好不容易养好了病,给老陈养了几年,他还给我一个差点没死掉的儿子。”陈桑嘉喃喃,“那就是个混账,都他爹是混账。” “方谕,”陈桑嘉看向他,“我不准粥粥再在谁那儿受委屈。” “如果哪天,你辜负他,我就带着你一起下地狱。”她说。 “我知道。”方谕点头。 陈桑嘉终于抬手拆了吸管。把吸管插进薄荷水里,喝了一口后,她慢吞吞叹了声:“方真圆也真是命好,自己是个这么不讲道理的混蛋,偏偏生的儿子还挺讲道理。” 方谕苦笑了下:“我也挺混蛋。” “你比方真圆好多了。”陈桑嘉说。 方谕没再说话。 他两手捧着水,望着远处发了会儿呆。到了吃午饭的点儿了,旁边的美食一条街里热闹了起来,行人们越来越多。 有三两行人嘻嘻哈哈地从跟前走过去。 发了会儿呆,方谕轻声嘟囔:“赔那么多钱够吗。” “什么?” “我说,让老方家赔钱就够了吗。”方谕说,“我觉得轻,他们多少得赔掉半条命出来……” “够了。”陈桑嘉说,“钱就是命啊。” “……” 行人时不时地从面前路过,车子在路上行驶。陈桑嘉望着路面上树枝的倒影,说:“我听说,你是做奢侈品的。一直面对几百万几千万,甚至有的都上亿的东西,你恐怕对金钱都没概念了吧。” “钱能买很多东西,也买不到很多东西。能让人上天堂,也能让人下地狱。钱就是一切,能让人付出一切痛不欲生,能救命也能丢命。能让人买来个家,也能让人赔空家底,流离失所。” “三百万的钱,去哪儿弄呢。”她说,“也得折掉大半条命了,央礼府那套房子要保不住了。” 方谕沉默。 美食街里,传出一阵嬉笑声。方谕忽然想起刚落地意大利的那时候,他身上只有从机场换来的一把欧元,站在机场门口,举目茫然。 陈桑嘉忽然站起身来,离开了。 方谕忙跟着站起来:“阿姨,你去哪儿?” “回家去收拾一下。”她说,“我去洗个澡,再回医院,不用管我。” 说完这话,她径直离开,没再回头看方谕。 陈桑嘉走出去很远,拐过街道的角,才缓缓停下。 行人还在从她身边路过,来来往往。 她拉开包,看了眼包里横着的一把菜刀。 * 陈舷胃疼。 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中午吃完药以后,他就吐了一场。小马秘书赶紧端着盆冲上来,被吓得在床边一动不敢动。 吐完了,陈舷又躺了回来。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不安生的短觉,眼瞅着外头的太阳断断续续地落下去。 这回再醒,天就黑了。 病房里开着床头灯,陈舷往屋子里一瞧,就见空无一人,没看见小马秘书。 门外传来一阵交谈声。 “中午吃完药就吐了,”小马秘书在说,“其他时间就是在睡。我看胳膊上又起红疹了,下午叫医生来看了一眼,但医生说是正常现象。” 另一个人没接话,屋外又响起小马秘书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病房的门被拉开了。陈舷转过身一看,方谕提着一袋子东西走了进来,一身疲倦的风尘仆仆。 看见他醒着,方谕顿了一顿,朝他强颜欢笑地笑笑:“哥。” 陈舷望着他,白天里方谕在央礼府和方真圆吼的话又漫上心头。陈舷心里发软了阵,无力地点了点头。 “饿了吗?”方谕走过来,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低头看他,“在门口正好和营养师碰上了,就把你的晚饭拿上来了。我……” “你过来。”陈舷打断他。 方谕一顿。 他愣在那儿了。陈舷便朝他伸出手,拽了把他的袖子,把他一点点扯了过来。 方谕不明所以,但跟着他的力气,走到了床边。 “蹲一下,”陈舷说,“你抱抱我。” 方谕愣了瞬。 片刻,他俯下身。 陈舷才看见他脑门不知怎么又血花花了一块。 方谕抱住了他,双手环在他身后,紧紧把他环在怀里。刚从外头回来,方谕身上一股凉意。 陈舷闭了闭眼,竭力撇掉涌起的恐惧,颤抖着身,把他又抱紧了些。 “他不会来了,”陈舷说,“对不对?” “对。”方谕应下,“别怕,哥,他不会来了。” 陈舷长出了一口气,松开了他,问:“脑门上怎么伤了?” “磕到了。”方谕也起身来,望着他的眼睛,“饿了吗,我喂你吃点粥?营养师做的小米粥。” “不想吃。”陈舷摸摸他半边脸上的贴布,“这边又是谁打的?” 方谕摸摸脸,干笑了下:“也没谁,我磕的。” 磕能磕到这儿吗。 陈舷抽抽嘴角,没什么笑的力气,只无奈说:“那个教官,是不是?” “……” 方谕眼神一僵。 说中了。 陈舷看出来了。 “怎么被打了。”陈舷轻声。 “我打的他。”方谕摸了摸脸上的贴布,讪讪,“没事的,我打了他十几下,他就揍了我这么一下,很值。” 陈舷又抽抽嘴角,还是笑不出来。 他咳嗽两声,胃疼虽然在化疗后有所收敛,可他浑身都发冷起来,手脚也麻木冰凉,没什么知觉,整个人都像泡在冰窖里。 陈舷拉起被子,把自己缩进里面。 “不吃了,行不行?”他疼得眼睛可怜兮兮,“难受,还是好冷。” 他都这样了,方谕眼睛里都一揪心。 “好,那就不吃,”方谕说,“喝点热水吧。” 陈舷点点头。 方谕就从床边起身,颠颠地去给陈舷倒了杯热水来,回来把他扶着坐起,喂他喝了下去。 等陈舷喝完,方谕又把他放躺了下去。 给他把被子掖好以后,方谕又去把先前换掉的医院的被子拿了出来,给他盖上,还去把他的热水袋也颠颠地换了一遍。 陈舷暖和多了,昏昏欲睡起来。临睡前,他又强撑着问:“我妈呢?” “我在警局遇见了,她说她要回家洗个澡再回来。”方谕说,“别担心,哥。” 有了这话,陈舷就闭上了眼。没再担心什么,他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64章 检查 核磁共振的机器, 缓缓把陈舷送入狭小的舱体。 他睁着眼。 强烈的封闭感瞬间将人包围,机器开始运作,巨大的噪音像电钻钻开脑袋似的震动起来。陈舷一哆嗦——即使做过几次了, 他也忍不住心有余悸。 心脏咚咚地跳动起来,又急剧加速。陈舷双手又开始发麻,眼前都一阵阵发晕。 他深吸一口气, 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检查结束。 他又被缓缓运出舱体。负责检查的医生喊了一声“可以了”,陈舷艰难地从机器上翻身下来。 没能翻起来。他双手和腰上都使不上劲, 无力地僵在半空。 几天化疗过去,他这身体变得大不如前,现在翻身下去都不行。陈舷冷汗都下来了, 却仍是咬着牙都起不来,他无助地僵住身子, 一抬头,和守在外头、隔着一道玻璃看着他的方谕四目相对。 方谕一下子就急了, 他跑到旁边去, 喊了几嗓子医生, 终于有人跑进来,扶起了陈舷。 他被扶到轮椅上,推了出去。 * “也没人扶你一把。” 医院走廊里,行人来来往往。陈舷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 盖着方谕的大衣。他手里捧着杯红枣冰糖水,正闭目养神。 核磁共振做得他脑袋疼。 方谕嘟嘟囔囔很不满意地说了这句话,陈舷才抖抖眼皮,睁开眼往旁边一看,看见方谕正心疼地瞧着他。 方谕把大衣往他身上掖了掖。 陈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又闭上了眼。 方谕伸手过来,捏了捏他额前的头发,帮他捋到耳后。温热的指尖碰到他的脸,陈舷又抖抖眼睫。 忽然,方谕动作一僵。陈舷又睁开眼,看见方谕手里有一大缕自己的头发。 “……” 陈舷心里也一痛。 他默默地和方谕对视了眼。 方谕很无措地望着他。 “掉好多。”陈舷忍不住硬逼着自己出声,“我不会,真的要秃吧?” 方谕惊慌了瞬。手上的头发一下子拿着也不是,丢了也不是,像拿着把烫手山芋似的,方谕那只手来来回回哆嗦了一会儿,最后干脆心一横,竟把陈舷的头发揣进了自己兜里。 “不会,”他说,“不会的,就算掉了也能长,你秃不了的。你跟小时候一样,很好看。” 陈舷扯了扯嘴角,很难看地对他笑了一下。 检查结果要下午才出,方谕推着他回了病房里。 两人一进病房,就看见彻夜不归的陈桑嘉已经回来了。她买了些水果过来,正在床边放东西。 听见开门声,她回身来。 回头望见他俩,陈桑嘉起身过来,接过陈舷,把他推进病房里,问道:“检查做完了吗?” 方谕点了点头:“下午出结果。” “那下午我去一趟,还要把结果送去医生那边看看。” “我去就行。”方谕说。 陈桑嘉没跟他争:“也行。哦对,我去洗点水果吃。粥粥,妈给你买蓝莓来了。” 她说着,拿起一个不锈钢盆,把买来的蓝莓和青枣往里面放了一些,拿着就走了出去。 方谕把陈舷推到床边,把他横抱起来,放回到床上。 陈舷眼瞅着他把被子给自己掖好,然后一抬头,眼神就飘了出去。 方谕眼神复杂地抬头望着病房门口——陈桑嘉刚出去的方向。 陈舷顺着他的眼睛往那边看,没看见门口有什么。 “怎么了?”陈舷轻声问他。 方谕回过神来。他朝陈舷笑笑,说了句没事,低头把他的热水袋拿上,又在他身上拍了拍,说:“我去给你弄热水。” 放下这话,他匆匆地出了门,往水房那边跑了过去。 陈舷躺在床上,迷茫地望了会儿门外,不明所以。 * 水房里,陈桑嘉站在一个水池子前面。 水龙头呼啦啦地往盆子里落着水,陈桑嘉两手把在池子边上。 等水没过果子,她抬手,把水龙头的水拧上。 刚把果子洗了几下,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陈桑嘉回过头,看见方谕拿着个热水袋,朝她走近过来。 陈桑嘉收回目光,回头继续洗果子:“是你啊。” 方谕朝她点点头。 “早上只做了核磁共振吗。”她问。 “去之前,还抽了几管血。”方谕轻声答,“化疗之后,情况不是特别好。他昨晚看起来很不舒服,下午要看看检查结果。” 陈桑嘉洗着果子,应声说好。 方谕没再说话。 他在陈桑嘉身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刀都放回家里了吗?” 陈桑嘉猛然一怔。 她回头,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方谕面色如常。 对上她惊恐的眼神,他轻声说:“你昨天拿的包太大了。你在医院里拿着的包,一直都是尺寸不大的包——抱歉,我是做奢侈品的,对这种东西总会多看几眼。而且,阿姨,你没有进警局。我没从警察那儿听说你进去过,如果你有去过,他们应该对你印象深刻。” “也就是说,你应该是一直守在警局门口。不进警局,是因为不想惹人注意。你之前,又在病房里说过像要同归于尽一样的话。” 陈桑嘉无话可说。 她低下眼睛,捏在水池边上的手,隐隐用了几分力。 半晌,她松开浑身绷紧的骨头,和紧咬的唇。 她抬头,朝他苦笑了下:“你告诉粥粥了吗?” 方谕摇了摇头。 “不要告诉他了。”陈桑嘉回头看向盆子里的果子,“刀的话,我已经放回家里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去做了,我昨天下午回了家之后,又去了趟警局,他们告诉我,林剑宇还要判刑。” “我原本,的确是打算一命换一命。” “没办法啊,我没权没势,也就只有这个办法。”她笑着叹气,“我想给他换个安全、宁静的夜晚。” “什么时候,粥粥能睡个好觉呢。” 方谕没吭声。 陈桑嘉的嘴角抽搐几下,往下撇去。她笑不出来了,她把手伸进盆子里,又洗了几下果子。 方谕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他把热水袋重新灌满热水,走回了病房。 陈舷闭着眼躺在床上,他好像又瘦了,脸上更加没有一点血色。方谕走到他跟前,陈舷才睁开眼。 方谕看见他眼底下的一片青黑。 他把热水袋放进陈舷的被子里,把被角掖好。 方谕闷闷地低着脑袋。 陈舷看见他又有点发红起来的眼眶。 陈舷纳闷,刚想问他怎么了,方谕就忽然说:“等你好了,等做完手术出院了,去一个远点的地方,买个房子吧。”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带你跑。”方谕抬起头来看他,“我再带你跑一次。我带你去个很远的地方,谁都找不到你。你不用再害怕,我要带你去个很安全、也很远的地方。” “小时候,你不是也说,很讨厌宁城总下雪吗。”方谕说,“我们带着阿姨,去个不下雪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陈舷喉头一哽。 他怔在那里。方谕说“我带你跑”,于是十六岁那年的热风去而复返,又轰地吹来。 陈舷不太明白方谕怎么突然说这些,可他又听见自己病恹恹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 怔怔地看着方谕很久,陈舷朝他伸出手。他把手伸到半空,颤巍巍地、试探着张开。 方谕便把手也伸过来,张开手掌。 陈舷慢吞吞地把手贴过去。两只手手心相贴,陈舷听见心脏又加快几下。 他指尖夹着医用仪器的一端。 头顶的仪器滴滴加快几声,被他的心率加快吓得发出了几声提示。 陈舷没有理会,他望着方谕。 陈舷忽然很想抱他,又忽然很想哭,也有些怨怼埋怨和恨仍然在有气无力地到处乱撞。 陈舷悠悠叹了一声。 “十二年了。” 陈舷抓紧他的手,心头怅然。他已经怨不动了,没办法再怨。比起怨方谕缺席的十二年,怨他为什么没发现,现在这具毫无气力、浑身发冷、甚至时不时骨头都疼的身体,更让他害怕一些。 “好冷,”陈舷望着他苦笑,“我会不会死啊?” “不会,”方谕忙说,“不会的,不会。” 方谕紧抓着他的手,语气急切。 陈舷却没力气了,他慢慢松开了手。 下午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了。方谕去了趟门诊楼,去把检查结果交给了医生。 陈舷病得没力气起来,就没下去。 第二天,陈白元又把方谕叫了过去。 “化疗结果不错,肿瘤缩小了40%左右,马上就给他安排手术。” 陈白元指着片子点了几下,又把片子放下,“你说的那些不良反应,都是正常的,有人的副作用还会更严重,不用太担心。” 方谕还是不放心:“他昨天又吐血了,真没事?就算没事也太受罪了,不能开点止吐药吗?” “他已经在吃止吐药了,再开就过分了。”陈白元说,“而且我会马上安排手术,最近的一天就在后天。明天早上开始就不要吃东西了,也不要喝水。24小时内禁食禁水,不然没法做手术,你能明白吧?” 方谕明白地点了点头。 “聪明人。”陈白元说,“这次手术是切肿瘤,也是切胃。” “成功率多少?” “七八十。”陈白元说,“术后看情况可能还要再化疗,也有复发的风险。所以抗癌期间的心情很重要,要让他保持好心情,好心情对恢复有显著作用。” 说完这句,陈白元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扭过来,直视着方谕的眼睛,又一字一顿地:“抗、癌、期、间、的、心、情、很、重、要。” 方谕:“……我听到了。” “这件事要重点强调。”陈白元说,“求生欲望也跟好心情挂钩,如果自己都不想救自己,那什么都白说。” “所以,你要多关注他一点。有很多事,他现在都不会说,但其实很在意。过去的事太摧残人,他现在都不怎么爱说话,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要亲口给他解释,一遍又一遍地一直解释。别觉得他不怎么提,也别觉得用不着,你就不说。” “他其实很在意的。你不解释,他就会一直乱想,控制不住地乱想。” 陈白元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光道歉是没有用的,该说清楚的事情,一定要说清。” 方谕眨巴两下眼。 窗外晴空万里,天上的云缓慢地漂浮着。 是个晴天,陈舷倒在床上,浑身疼得昏昏沉沉,还发冷个没完。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得浑身骨头都刺刺地发疼,像被人往骨髓里扎着针。 他抱着方谕昨天给的外套,身上是两层棉被,却还是躲在被子里止不住地打抖。 陈桑嘉心疼地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问他:“还是疼吗?” 陈舷闷闷点点头。 病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了,陈舷却连翻身去看的力气都没有。一阵脚步声从那边响过来,没多久,另一只手放在他身上的被子上,拍了两下。 陈舷抬眼一看,看见了方谕。 方谕也心疼他,看见他比昨天更严重的这个样子,眉头愁得深皱着,好像又要掉眼泪了。 “医生说,后天就做手术,给你把肿瘤摘掉,”方谕说,“没有转移到别的地方,肿瘤也小了,所以手术成功率很大。明天开始就不能进食了,水也不行。你再撑撑,手术做完就好了。” “嗯。”陈舷应了声。 “做完手术出来,你挑个城市,”方谕说,“我给你买个房子。然后,我就回一趟意大利,把那边的工作交接完了,就把工作室移到国内来发展。” 这话他倒是第一次说。 陈舷努力抬起眼皮,重新看了他一眼。 方谕也正看着他,既担心又很认真。 方谕握了握拳头,忽然紧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了,他很郑重地开口说:“哥,这十二年里,我没怎么回过国。” “我一直觉得说这些没有用,因为我的确没有认真地找过你。你说得对,哥,你的事,这些都是我随随便便深查一下,就能查到的东西。” “我没认真地去力排万难找过你,这是我已经做下的错事。我没得狡辩,所以我想,解释大概也没有意义,你听起来一定全是我在狡辩,我就想以后好好地补偿你。”方谕说,“可是有些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说清楚。” “总是说对不起,也不是对的。” “我知道你当时骂我,不是你情愿的,所以后来下了飞机,没过几天,我就把你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试着把你加回来过,但是你一直没通过。”方谕讪讪说,“后来我换了很多号,一直试着加你。” 陈舷瞳孔一缩,怔住:“你找过我?” 方谕点点头。 “你换号了,以前你所有的社交平台,我都试过,你一个都没有通过。” “我也跟老陈问过你,每次回来都问他你到底去哪儿了,但是他从来不告诉我。老陈和老方家所有的亲戚,我也问了一遍,也是所有人都不告诉我。” “我一直找不到你,你也不通过我的申请,甚至连个回骂的回信都没有。我就想,你大概是当时受不了老陈给你的压力了,所以精神有点崩溃,才这样骂了我一顿,松手了。” “你连号都全换了,那就真是不想让我找到了。你是不要我了,想重新开始。我再想想,你当年把我骂成那样,就也生气……” “我就没有再找。”方谕说,“但是也有时不时地加你,我就想,万一你哪天心血来潮,会上这个旧号呢,万一就看见了……” “我不是狡辩,哥,”方谕又挥了挥手,赶紧补充,“我没想靠着这些解释让你原谅我,我就是想说……这十二年,我不是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的确没有认真地找过你,我就……别人不告诉我,我就真的也不去深查,就只是试着加你,是我不是个东西。” “哥,我就是个混账,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从这儿跳下去我都对不起你……我知道。” “十二年都过去了……我最该找到你的十二年,全都没了。” 方谕吸了口气,声音嘶哑得痛不欲生,“我知道,这是你最要命的十二年,我最该回来的十二年。你在疼的时候,我在外面风光亮丽,我就该去死来赔你——不,去死都赔不上你。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你。所以,如果你还要我的话……我以后,我下半辈子,所有的东西,包括我这个人,这条命,都是你的。” “如果你不要我了,你喜欢别人,想跟别人在一起,也可以,我的财产仍然都是你的,我可以给你签自愿赠与的合同。”方谕说,“再也不联系我也没关系,或者你想拿刀捅我,我也愿意,都是我欠你的……只要你不把刀往自己身上捅。” 陈舷说不出话。 方谕说着说着就哭了,等说到这儿,他已经满脸都是泪。 陈舷无言地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等我病好吧,”陈舷说,“等我做完手术吧,好吗。” 第65章 怪异 “等我病好吧, ”陈舷说,“等我做完手术吧,好吗。” “当然, ”方谕忙说,“我不是说要你做什么决定,哥, 我就是跟你说清楚, 我怕你乱想。” 陈舷闷闷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病房里安静下来, 可陈舷心里却再没法安宁,开始海啸似的翻江倒海。 方谕找过他。 方谕找过他的。 打一开始,方谕就在找他。 陈舷闭了闭眼, 脑子里一团乱麻,疼得阵阵突突, 心脏也像被来回碾着似的难受,好像要炸开。 嘴巴里漫起一股铁锈似的腥味儿。 陈舷忽然有些想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社交平台的账号, 在出事之后, 他就没有再敢登上去。他刚逃出来的那几年, 什么都害怕,后来也再不敢登。 弯弯绕绕的十二年,陈舷没有方谕的十二年,原来打从一开始, 就可以不存在。 只要他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嘴巴里又泛起一股发酸发涩的味道,陈舷眼睫忽闪两下。 他听见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回忆不受控地去而复返,他看见小区楼下摇晃的香樟树。时节到了盛夏的尾巴,外头仍然枝繁叶茂。 * 是高一军训结束这天。 是周延突然出现在学校里,给了陈舷一拳的这天的晚上。 陈舷在衣柜里找到了方谕, 把他哄了出来。 门外,方真圆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乒乒乓乓地响。 陈舷哼着《虫儿飞》的调子,欢快地摇头晃着脑,乐滋滋地抱起方谕衣柜前掉落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回衣柜里。 方谕吸了吸气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然后是一阵脚步声。 “我来吧,”他说,“我来,你坐着去。” 他边说着,边从他身后伸手过来,从陈舷手里拿过自己的衣服。 “我来!” 陈舷摁住他的衣服,不给他,还厉声嚷嚷,“你坐着去,我都说了,我给你收拾!” 方谕无可奈何:“你快歇会儿吧哥,我又没去医院。你看,你脑袋上还包着绷带呢。听话,给我,你去坐着。” 方谕很坚持,陈舷拗不过他,只能半推半就地被他拉走,坐到了床上。 他很不满意地盘起一条腿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就让我挂呗。” 方谕走回到衣柜跟前,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了起来。 陈舷已经挂好了一大半的衣服,余下的没剩多少。方谕一边把衣服挂起来,一边回答:“不行,要是让我妈看见,我居然让你这个病患给我收拾衣服,我会被赶出家门去的。” “没那么严重啦。”陈舷嘿嘿地乐,又挠挠脸,“其实现在都不疼了。” ——其实他脑子里还是有点闷痛。 方谕几乎是幽怨地回头挖了他一眼,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头疼的气。 陈舷莫名其妙:“干嘛,你叹什么气?” “你这人有个毛病。”方谕回头挂上衣服,“你就算疼,也要忍,还总不说实话。” “……我哪儿有。” “你哪儿都有。” 陈舷抽了抽嘴角。 方谕把最后几件衣服挂好,暂时穿不上的厚衣服则叠好放在下面。做完这些,他转身走了过来,凑近陈舷,把他脑袋上绕了两圈的绷带,和脸上的贴布,都仔细打量了几眼。 方谕皱起眉来。 “疼吗?”方谕说,“说实话。” “真没什么感觉,你别这个表情。”陈舷说,“好像我要死了似的,行了,我都练两个月游泳了,体育生哪儿有那么脆。” “再说打个架而已,谁还没打过。我初三的时候还跟尚铭出去打架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舷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方谕胳膊,把他拉过来坐下,“坐下坐下,别好像你欠了我二五八万似的。” 方谕还是脸色难看,但乖乖坐下。 望着他像小狗做错事似的耷拉下来的脸,陈舷又无奈又好笑。 看了他一会儿,陈舷心里头又有些不是滋味儿。周延看起来真不是个善茬,陈舷白天跟他面对面的时候,其实腿肚子都发软了。 就短短一会儿的空,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只吃了周延一拳头,医院就说他轻微脑震荡。 方谕呢? 陈舷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想起他在教室里看见周延时惨白的脸色,和猛地抓住陈舷,阵阵发抖的手。 挨过不少打吧。 陈舷想,方谕,小时候得多不好过。 大约是陈舷眼神不对了,方谕忽然一脸莫名:“干什么?” 陈舷回过神来:“什么?” “干嘛用这种看流浪狗似的表情看我。”方谕抹抹还有点红的眼睛,“我看起来很惨吗?” “那倒没有,”陈舷说,“我就是想,这一拳都这么狠,你小时候得挨了多少打。” 方谕不吭声了。 “我觉得还挺赚的。”陈舷托起腮,“这一拳我挨就挨了,要是有什么后遗症,也影响不了啥。我年级垫底啊,脑子好跟不好都没什么区别。你就不行了,你一个年级第一,万一伤到哪儿了,那就是一大损失……” “别乱说话,”方谕打断他,“没有什么谁受伤就是赚了的,你再怎么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被人打。”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陈舷说。 “那也不能说这种话。”方谕说。 他一脸认真。 “好好,我错了,”陈舷摸摸鼻子,又乐,“你别哭了。” “没哭。” 他说是这么说,却抬起手,又抹了几下脸,吸了吸鼻子——刚在衣柜里,方谕可是哭了很久。 陈舷没戳穿他,笑着点头:“好,没哭。你这一哭,我还挺心疼的,以后也别哭了。” 方谕抬起眼皮,很不自然地瞥了他一眼。 陈舷还是在笑,眼睛弯弯地托着腮,眼里都是心疼。 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方谕突然红了脸。他把右手往脸跟前一挡,别开脸,看向别处。 “?怎么了?” “没事,”方谕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声,站起身来,紧攥着拳头往屋子里边走,“没事。” 房间里,响起一阵他往远处走的脚步声。 “………………小鱼。” “什么。” “墙上有什么吗?” “……” 方谕沉默不语。 他站在床边的墙跟前,背对着陈舷、面对着墙,沉默地面壁思过。 陈舷一脸懵逼。 方谕沉默很久,只说:“没事。”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事,”陈舷担心道,“不过确实,你还好吗?” “很好。” “那你干嘛对着墙罚站?” “不要问了。”方谕声音痛苦,“你别问了,求你了。” “……好吧。” 陈舷再没话说,不吭声了。 方谕也没吭声。 两人之间,诡异地沉默下来,只留房间里的冷气嗖嗖地吹。 空气几分发僵。 好像结冰了。 方谕整张脸红了个彻底,耳尖都跟要冒血一样红。他紧攥的拳头阵阵颤着,然而这一切,陈舷都看不到。 陈舷抱起膝盖,匪夷所思地望着罚站的方谕,一脸不能理解。 “吃饭啦!” 方真圆很是时候地在外头吆喝了一声。 陈舷应声说好,抬腿下床,对方谕说:“吃饭去吧。” 方谕说:“你先去,我一会儿再去。” 陈舷愣了下,疑惑地歪歪脑袋。 “好吧。” 陈舷抬腿走了。 门关上了。 方谕缓缓抬手,按住面前的墙。 碰地一下,他把脑袋往墙上一砸。 方谕整个人都冒烟了。 * 三天后,高一结束军训,准时开学。 清晨时分,坐在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教室里,陈舷眉头紧锁,一手摁着下巴,陷入沉思。 ——方谕很奇怪。 相当奇怪。 陈舷得出了这个结论。 从前天开始就很奇怪了。 自打他莫名其妙跑去面壁思过以后,整个人都很奇怪。后来去吃饭,方谕都不敢抬头看他,总是和他一对上眼就别开脸。 可陈舷要是不看他,方谕又会偷偷地盯着他看。 不止那晚吃饭,这几天都一直这样。 连老陈解决完周延的事,回到家里,来和他俩谈人生的时候,方谕也这样。 不过老陈是个心思粗的,没发现方谕不对。 “哟,舷哥!” 尚铭一拍他的肩膀头子,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瞅了眼他的帅脸,又痛心疾首,“哎哟我去,伤得这个严重,没事吧?” “没傻。” 陈舷头也不抬地随口应,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仍然保持凝重的思考状。 “干啥呢你?”尚铭把脑袋凑到他脸跟前,“咋这么深沉,cos思考者?” “想事情呢。”陈舷苦下一张脸,“我好像还是有点傻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怎么办?” “想啥事?”尚铭循着他的目光,往前面一看,“你弟弟?” 方谕站在前面的教室门边,班长叶凡月站在他身旁,正跟他说着什么,方谕直被她说得眉头紧锁。 “这不跟以前一样吗。”尚铭转头看陈舷,“怎么了你俩,因为他亲爹吵架了?” “才没有。”陈舷挠挠脑袋,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想多什么?” 陈舷“唔”了声。 他望着方谕。阳光打在方谕后背上,把他整个人照得像佛光普照的哪尊耀眼大神仙似的。 陈舷又思考片刻。 一转眼,他“哈”地一声笑出来了,一甩手说:“没——事!我俩啥都没发生,能有什么事,肯定是我想多了。” 然后,陈舷爽朗地哈哈大笑几声。 陈舷这么说,尚铭就没多想,“是吗”了一声,就从兜里掏出一把阿尔卑斯水果硬糖:“吃不?” “吃!” 陈舷挑了个草莓味的,撕开就扔进嘴里。 再一抬头,他撞见方谕的视线。 方谕正看着他。可俩人一四目相对,方谕就别开了眼睛。 “……”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第一天排了座,陈舷和尚铭被分开了,倒是和方谕成了邻居,只隔了一个过道。 高中比初中繁重许多,放学的时间都晚了。 只有还没强制晚自习这件事,让陈舷幼小的心灵得到一些安慰。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的时候,陈舷打着哈欠收拾书包。刚把桌上的语文书收起来,一只漂亮白皙还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过来,在他课桌上放了三四颗阿尔卑斯的水果硬糖。 “?” 陈舷懵逼地抬眼一望。 方谕单肩挎着书包,站在他面前。 “哪儿来的糖?”陈舷问他,“尚铭给你的?” “我买的,中午午休的时候。”方谕低下眼睛,转头又别开脸,看着别处说,“我看你早上从他那儿拿了好几个,就给你买了一包。想吃的话,我兜里还有。” “是吗。”陈舷又打了个哈欠,没多想,把糖收了起来,站起身说,“我倒确实挺喜欢吃的。” 他撕开一袋葡萄味的,放进嘴里,挎起书包,拉起方谕,“走吧。” 夕阳西下,学生们的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 高一的学生们走在放学路上,闹的闹笑的笑。门口的小摊前面围满了人,陈舷买了两根香喷喷的淀粉肠,喜滋滋地回家去了。 年前,家里买了个撕拉式的单日日历,挂在了楼梯旁的墙上。 陈舷晚上洗完脸回房间,顺手过去撕了一页。 日子从九号变成了十号。 又一转眼,日历被撕下好几页,来到了十四号。 ——开学已经快一个礼拜了。 又一天清晨,早自习前,热闹得像个菜市场似的教室里,陈舷再次眉头紧锁,两手放在桌子上相握,面色凝重如大司令似的思考。 不对。 还是不对。 如果有一百分评分的话,那方谕就是两百分的不对。 这几天情况更严重了,方谕开始每天都给他塞糖,并且越来越不敢跟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还看他就脸红,甚至开始匪夷所思地对他避之不及,最近连碰都不让碰了。 以前拉着胳膊一起走是随随便便的,现在是陈舷碰一下,他就要跳出去三米远的。 怎么回事,对他很有意见了? 陈舷做错什么了吗? 陈舷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遍最近所有的事。 好像没有得罪方谕。 “作业。” 桌子被人笃笃敲了两下,陈舷回过神来。一抬头,方谕又站在他桌子边,朝他伸着手。 这小子一上高一,就被英语课老师一眼相中了,原地直升课代表。 陈舷把一张英语卷子从书包里拿出来,交给了他。 方谕接过,和自己这张上下放在一起,转身走了。 陈舷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皱越深。 早自习前,各科的课代表都把作业收齐了。 方谕站在讲台上,把英语卷子捋捋整齐。距离早自习开始还有几分钟,陈舷看了看表,最终没按捺住,走上讲台上。 陈舷在外都不会叫他小名,于是叫:“方谕。” 方谕浑身一僵。 陈舷走到他旁边,低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讨厌我?” 方谕沉默了会儿:“没有。” “真的没有?”陈舷说,“那最近怎么总感觉你躲着我?” “没有躲你。” 方谕低下头,把所有作业本子数了一遍。陈舷跟着低头看看,就见那是语文作业。语文课代表今天好像要带着早读,刚刚去问老师读哪篇课文了,也不知怎么,没带着作业去。 方谕数了会儿语文作业,忽然手上一顿。他把一个本子抽了出来,然后往下又数了数。 数了一会儿,他又停下了,然后把手上的本子塞进了那本子上面。 陈舷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方谕手上拿着的是陈舷的作业。 他刚塞进去的地方,下一个本子,是方谕的作业本。 陈舷:“…………” 这是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陈舷直接问出来。 “没有。”方谕说,“换一下位置。” “骗人。” “没骗你。”方谕拿起英语作业,转身就走,“别多想,换个位置而已,能干什么。” 他直直走出教室,不再听陈舷说话。 陈舷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片刻,他烦躁地把头发狠狠揉了一通,气得嗷一嗓子喊了出来,把第一排的人全都吓得一哆嗦。 这条死鱼最近到底在搞什么!! 陈舷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他回到座位上,打开了一个匿名论坛——正所谓近邻不如远亲——虽然俗话好像是正相反的,但是无所谓,总之互联网是个伟大的发明。 一个人弄不明白的时候,就可以上网发帖,求助网友!!! 陈舷噼里啪啦地发了个帖。 【匿名128796:求助(人际关系)!头顶多肉葡萄(赞)(赞)(赞)我一个朋友原来跟我很亲的,但是最近态度怪怪的,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rt,我这个朋友原来跟我一起上学放学,作业借我抄,家也一起回,不久前还在跟我说千万别离开他,说觉得我这个人特别好,结果没几天就看都不看我一眼,跟我对视上也马上就别开脸!】 【但是礼拜一的时候他看见我喜欢吃水果糖以后,又一直不间断地给我买,还跟我分耳机听歌,还在晚上给我做酸奶水果捞送来……】 【最近他还不让我碰了,以前我俩一直是可以拉着胳膊走的!而且刚刚在教室里,他刚把作业收上去,就把他的作业抽出来,跟我的作业放在一起!】 【他是年级第一,我是年级倒数,跟我挨到一起也没什么意义,他这么做是想干什么啊?完全不能理解!!】 发完帖,早自习正好开始。 二十分钟的早自习后,陈舷偷偷把手机从桌斗里摸出来。 已经有回帖了。 陈舷迫不及待地打开。 【3L:(热评)(加精)猫买回来一直响。】 第66章 喜欢 【3L:(热评)(加精)猫买回来一直响。】 陈舷:“……” 陈舷往下划拉了一下。 一整楼的哈哈哈哈哈。 【匿名1:我不行了】 【匿名2:我也不行了, LZ是什么史前超绝大木头】 【匿名3:太形象了我笑不中了】 【4L:楼主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你这描述都已经很几把明显了好吗】 【5L:哈喽,你这个朋友暗恋你】 【看得到吗,我说你这个朋友暗恋你】 【我说你这个朋友他包暗恋你的啊看得到吗!!】 【6L:我真的在工位上笑得把维他奶吐出来了。。楼主赔我维他奶】 【7L:楼主的朋友太惨了。。换作业本只是想挨得最近一点呐, 谁上学暗恋别人的时候没干过。这都被楼主发现了,结果楼主一点儿没有对朋友感情的发觉,只有“这样做又没有意义”的木头。楼主我恨你是块木头】 底下跟帖: 【匿名1:楼主我恨你是块木头】 【匿名2:楼主我恨你是块木头】 【匿名3:楼主我恨你是块木头】 “…………”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陈舷嗷一嗓子喊了出来, 吓得把手机往桌斗里一丢。 拍他的人也吓了一跳。 陈舷定睛一看, 又是方谕。 方谕捂着心口,正退后半步:“你干什么?” 陈舷讪讪干笑两声:“没, 我在玩手机,我还以为是老师,你吓我一跳。” “我说呢, 这么大反应。” 方谕说着,伸手, 往他桌上又放了一把水果硬糖。 “…………” 【——我说你这个朋友他包暗恋你的啊看得到吗!!】 刚刚的回帖内容在陈舷脑子里余音绕梁地闪了过去,还带着三遍回音。 陈舷抽抽嘴角, 表情复杂地抬头:“你这是?” “糖, ”方谕说, “你不是爱吃吗。” “……谢谢你啊。”陈舷说,“方谕,哥问你个事儿。” “什么?” 陈舷刚想张嘴问,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他往两边看了看, 教室里的人都留在自己座位上,没怎么动,都在等着十分钟后的第一节课上课。 陈舷起身来,拉着方谕走了出去:“出来。” 他把方谕拉到楼道尽头,停下。 陈舷松开手, 左右看了看。 下课的人不是去超市买水就是去厕所办事,这边没什么人。 方谕跟着他往两边看了看,见四下没人,回头问他:“什么事?还要出来才能说?” 陈舷表情复杂地看向他。 方谕一向没什么表情,不高兴和高兴的区别就只是眉头皱了下。这会儿也是,他端着一张一如既往的帅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就只是耳尖和眼尾诡异地有点红。 陈舷又陷入深思。 方谕。 暗恋他。 照刚才那个帖子说的——如果那群网友不是太闲了在拿他寻开心,事实就是这样的。 这可能吗……? 方谕暗恋他? 陈舷是男的啊。 方谕也是男的! 两个男的怎么能谈! 他俩还是重组家庭的兄弟!! 陈舷后知后觉地发觉荒谬。 不论是从性别角度还是伦理角度,都一样的荒谬。 陈舷抹了把脸,五味杂陈地把方谕的脸又打量几遍。 方谕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陈舷说:“小鱼。” “什么?” “你,”陈舷顿了几秒,试探着问,“你有喜欢的人没?” 顿时,方谕像突然被踩了尾巴似的,大惊失色,还连连后退。他脸色一青,又猛地涨红,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不成段的音节以后,惊惶地叫起来:“你胡说什么你!?” 陈舷一下子紧张起来:“真有?是谁?” 方谕嘴角抽搐几下,不知怎么,狠狠瞪了陈舷一眼。 “没有!”他满脸红温。 “少骗人,肯定有。”陈舷说,“你脸很红诶。” “我发烧了!”方谕压低声音喊,“没有喜欢的人!” “少骗人,你真的不会撒谎。你就跟我说呗,咱俩是一家人,”陈舷朝他嘿嘿一笑,“跟我说嘛,我肯定帮你瞒着。” 他一笑,方谕突然不吭声了。 方谕通红着脸僵在原地,对着陈舷一张笑脸,说不出话。 陈舷笑着朝他歪歪脑袋,紧张得头皮发麻。 “……”方谕深吸一口气,“隔壁班的女生。” “真的啊!” 陈舷两眼发亮,心里一宽,终于放下心来。他高高兴兴地一乐,扑上来拍拍他肩膀,“好好好,那就好!哥支持你,别害怕!” 陈舷哈哈大笑着张开双臂,爽朗地跑走了,还在路上一个大跳,欢呼着叫了几声。 “……” 方谕站在原地,目送着陈舷蹦蹦跳跳欢呼雀跃地跑回教室。半晌,他蹲下去,抬起手,气急败坏地把自己的头发揉乱成一团。 * 陈舷满面春风,内心十八分的嗨——方谕果然不是喜欢他。 这才对了,方谕怎么可能喜欢他。 他们是家人! 那篇帖子里的人都是多想了,毕竟陈舷为了不掉马,刻意隐去了他和方谕是重组家庭的哥俩这件事,把整件事模糊了一大半。 那个匿名论坛很火,学校里有不少人都在上面匿名游览。什么都往外说的话,一个没准就会被人扒马甲。 不知道具体情况,帖子里的人当然就会会错意。 但情况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所以——事实就是,方谕有了喜欢的女孩,青春期到了,才这样和陈舷保持距离又忽冷忽热的。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我真是多想了。” 一回教室,陈舷就抱着尚铭,边摇晃边傻乐,“哎哟我,我真是被一拳头打傻了,怎么可能嘛,哈哈哈哈——” 尚铭一头雾水:“你说啥呢?多想啥?你跟谕哥干啥了?” 陈舷一惊:“你咋知道是他?” “废话,你平常最在意的就是他。”尚铭说,“所以咋地了?” 陈舷歪歪脑袋,置之一笑:“没啥,就是我多想了!” 他傻乐着摇晃几下尚铭,跟他动手动脚地瞎闹着玩。俩人嘻嘻哈哈地乐着闹,直到上课铃叮叮当当地响起。 陈舷松开他,赶紧回前面的座位上。 一抬头,他才看见方谕。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一脸复杂地站在前门那儿,正望着他。 陈舷一愣。 方谕收起目光,又一脸愁苦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座位上。 陈舷朝着他眨巴眨巴眼。 “愣着干什么?” 语文老师走了进来,对他说,“回座上啊,上课了。” 陈舷回过神。他应了几声,匆匆回到座位上。 “好了啊,上课。”语文老师在前头放下书本,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起板书,“今天继续昨天的内容……” 陈舷偷偷撇了眼方谕。 方谕难得地没有抬头看黑板。他低垂着脑袋,两手扶着脑门,烦躁不耐的气息几乎写在空气里。 陈舷眨巴眨巴眼。 怎么又这样了? 下午第一节课,体育。 九月中旬,天气转凉了,但不多。 还是热。 跑了几圈之后,体育老师把他们“放生”了——让他们自由活动。 一群人全在跑道两边散步,或者成群结队地盘腿坐着。 这个天气,跑步还是折磨人,方谕坐在树荫底下,捂着胸腔底下的肋骨,喘了好几口气。 陈舷在一边优哉游哉的,屁事儿没有,连口气都没喘。 他把纸折成扇子,对着自己扇了扇以后,就对着方谕扇了起来。 “多锻炼锻炼吧,孩子,”陈舷给他扇着风,“所以,隔壁班的谁啊?” 方谕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别开脸,又不说话了,满脸通红。 但这回是跑的。 “怎么不跟我说?这么把我当外人。”陈舷啧了啧舌,“哥帮你追,跟哥说呗。” 方谕还是没吭声。 坏了,孩子大了。 都不跟他坦诚相待了,有话都不直说了。 陈舷脑袋隐隐作痛。他正要再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声“舷哥”,随后一阵脚步声跑了过来。 尚铭带着高鹏跑到他俩旁边,手里拿了一兜子水。他拿出一瓶冰可乐,扔给了陈舷。 陈舷抬手接过,咧嘴一笑,跟他说了声谢谢,拧开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谕哥!” 尚铭又扔给方谕一瓶。 陈舷一口就灌下半瓶。等他松开瓶子,就爽得大叹一声。 他张嘴刚想说什么,一抬头,却看见方谕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陈舷愣住。 视线相撞,方谕又低下头,别开了眼睛。 他已经不喘气了,可是耳尖依然红得吓人,连鼻尖都带着通红。方谕紧抿起嘴,汗珠从他脸上淌下来,一颗一颗,像在委屈地沉默掉泪。 陈舷愣了会儿。 方谕拿起手里的冰橙汁,默默地贴到脑门上,给自己降温。 方谕没吭声。 陈舷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气氛几分尴尬。 陈舷心里煎熬,欲哭无泪,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尴尬。 “高鹏!” 尚铭忽然吆喝了声,朝着远处挥了挥手。 高鹏刚和陆艺伟借篮球去了。陈舷望去,就见这俩人从器材室那边回来了,怀里抱着两三个篮球。 “陈舷!”高鹏喊他,“打篮球去!” 一听篮球,陈舷眼睛一亮。他应声说好,然后低头把喝了一半的冰可乐塞给方谕:“拿着啊,哥打球去了!” 说完,他也不管方谕什么表情,赶紧逃跑似的,从方谕旁边逃走了。 他听见方谕在他身后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但是方谕还是没说出话来。 陈舷没敢等,跑去了篮球场。 一群男高,打篮球打得热火朝天。 陈舷满场乱跑,球打得大汗淋漓,校服都被汗浸湿得贴着前胸后背。但他打得相当高兴,短袖的袖子都撸到肩膀上,穿了个背心似的,跑得身上汗珠都往外落。 又一个漂亮的运球,他从两个人之间穿过去,抬腿起跳一个扣篮,又把篮球扣进篮里,得了分。 一群同队的发出一阵猴似的欢呼。 “舷哥!” 尚铭叫得那叫一个人类返祖,捶胸顿足地朝他喊,“太牛逼了!!!” 陈舷松开篮筐,从上头跳了下来。他跺了跺有点跳麻的脚,回头撸了一把头发,逆着刺眼的太阳,眯着眼睛,笑出一口白牙。 刚要说点什么时,他忽然感觉到什么。陈舷一顿,往旁边一看,就看见场外树下,方谕坐在那儿,前倾着身抱着膝盖,树荫的阴影把他的冷白皮一照,莫名惨白得像个鬼。 不知怎么,方谕还是一脸愁苦地盯着他。 陈舷:“……” 一群人突然蜂拥而上,把陈舷给围了起来。 方谕的身影被挡住了。 “太厉害了舷哥!” “跟你打篮球就是爽!” “好牛逼的扣篮,要是录下来了,你能吹三年了!” “走走走,中场休息!” 同班同学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推着他走了。 陈舷干笑着,跟着他们一起走到了场边去。 人群之中,他鬼使神差地回头,可身前身后围的人太多,他看不见方谕。 夕阳西下。 K3公交车慢吞吞地行驶到宁城三中门前,慢吞吞地停了下来。 前车门开了,几个学生走了上来。手机二维码扫上了的声音和零钱掉进零钱箱里的声音,交替着响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不高兴?” 扫完公交车的出行码,陈舷收起手机,往后走。 方谕先他一步投了零钱,正闷着脑袋往后面去。 陈舷就这么问了他一句。 方谕脚步没停,继续往后走,随口应了声:“没有。” “我看你今天就是不高兴啊。”陈舷走快几步,追上他说,“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是我今天逼问你了,你生我气了?” “没有。”方谕走到紧挨着后门的座位上,自觉地往靠窗里面坐了进去,“不用问我了,哥,我就是最近心情不好,跟你没有关系。” 陈舷很自觉地坐到他旁边:“是吗?” “是的。” 陈舷歪歪脑袋,一想也是,喜欢上了一个隔壁班的女孩,可是估计一句话都没说上过,这确实挺悲剧。 方谕又是个轻易不跟不熟的人说话的性格,内向得很。内向的人又一向爱内耗,估计他喜欢上谁就只会自己跟自己生闷气……那更悲剧了。 想着,陈舷不禁有些同情他:“没事的,想开点,什么都是慢慢来的。” 方谕一脸想死地、幽怨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陈舷丝毫没感觉出这幽怨是朝着他的,嘿嘿又一乐:“反正时间有的是嘛,才高一!” 方谕很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苦笑一声。 “伸手。”方谕说。 陈舷不明所以,但乖乖伸手。 方谕在自己兜里掏了掏,拿出一颗荔枝的水果糖,放在他手心里。 “荔枝的。”他说,“不是阿尔卑斯的,我觉得你快吃腻了,换了个牌子。” 陈舷眼睛一亮:“荔枝的?我去!这么少见!” “你向来不在乎什么牌子的,所以我这次就换了个牌子买……” “那还真是。”陈舷往他身上一贴,挨着肩膀蹭了两下,笑着说,“你最懂我了!爱你!” 方谕一僵。 陈舷没注意到,靠在他身上就撕开糖衣,把糖送进了嘴里。 窗外的景色疾驰而过,陈舷往外头看了看,看见窗外橘黄的一片。 陈舷看了他一眼。方谕在看窗外,没看他。 陈舷问:“你给那个女生送糖了没?” 方谕沉默片刻说:“还没。” “给她也送点嘛,你行动一下。” “知道了。” 第67章 酸痛 方谕这事儿, 陈舷没再多问。 方谕明显不愿意多说,再说谁喜欢的是谁这种事,也算是个人隐私。 又到周末了, 陈舷又去训练了。 升了高中,陈舷跟方谕都要走特长。所以周末的时候俩人都不在家,都出门去训练。 老陈给陈舷找到的练游泳特长的体育馆, 离家有一千多米——没办法, 游泳馆在这个二线城市里,不是很好找。 又一天训练结束, 陈舷腰酸背痛。 练了两个月,教练说他差不多入门了,一下子给他上了强度。 今天是上强度的第二天。 陈舷坐在泳池边上, 身上披着条浴巾,手边是他的泳帽和泳镜。他散着一头湿透的头发, 揉着自己的肩膀,疼得龇牙咧嘴。 今天的疼有点不同寻常, 他感觉肩膀和胳膊上的肉都在突突。 教练从他后边走过去, 看见他后颈肩处红了一片, 停了下来。 “疼吗?” 陈舷捂着肩膀回头,欲哭无泪地点了点头。 “疼很正常,你也练了两个多月了。”教练蹲下身,“我看看。” 陈舷松开手, 侧了侧身。教练仔细看了看他身上,说:“去药店买点膏药贴吧。” “还要贴膏药啊?” “那当然了,你是专门练这个的特长生,肌肉酸痛和拉伤都是正常的。”教练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运动员谁身上没有膏药?那都是勋章啊, 孩儿。” 陈舷有点想哭:“我本来练这个每天都浑身发酸了……” “慢慢会好一点。”教练说,“你刚来那几天,不是爬都爬不起来吗?现在也好多了嘛,别怕。” 陈舷忍不住呜呜咽咽了一阵——他没有眼泪,只是委屈巴巴地装哭。 “陈舷!”外头不知谁喊了声,“你弟弟已经来了,赶紧收拾啦!” 方谕每次从画室下课,都来游泳馆接陈舷一起走。 “哎我去。” 陈舷立马精神了,呜咽一收,转身拿起手边的泳帽和泳镜,利索地爬了起来。 一爬,又扯到酸痛的肌肉了,他嗷地惨叫一嗓子,捂着肩膀往更衣室走。 一站起来,他才发现腿也不太好,两腿抽搐不断,腿肚子直打哆嗦。 陈舷像老头出院似的,慢吞吞把自己挪到了更衣室里。他把泳帽和泳镜塞到包里,脱下身上的装备,冲了个澡,换上衣服,单肩挎着包走了出去。 方谕正在游泳馆的更衣室外等他,手里拿着个手机在点。 陈舷一出来,他就收起手机。 陈舷朝他一笑,下意识地扬起手,想跟他挥一挥。 手刚一抬,又扯到酸疼的地方了。 他当场笑脸一垮,脸一扭,捂住疼的地方,蹲了下去。 方谕吓了一跳:“哥!?” 方谕跑过来,拉住他一只胳膊,关切道:“怎么了?没事吧?低血糖了?” 陈舷想哭:“胳膊疼……” “怎么胳膊疼?”方谕说,“肌肉拉伤吗?” 正巧,旁边走出来两个跟陈舷一起练游泳的人。 看见他这样,其中一个乐了声,说:“哎呀,你哥没事,这个阶段都这样。刚开始练,虽然也会酸,但习惯之后就会好。不过等再过两个月,训练强度一上来,就开始浑身酸了,去买点膏药贴一贴就行。” 陈舷骂他:“你说的轻巧!真的很疼啊,我走路都要不行了!”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嘛!”那人爽朗地跟他乐了两声,又挥挥手,“让你弟弟背你呗,拜拜,我走了!” 这人伸着懒腰,出馆走了。 陈舷又龇牙咧嘴地朝他的背影骂了几句。 “那我背你吧。”方谕说。 陈舷转头看他。 方谕担忧极了:“不是走不了了吗?我背你,没事的。” “呃,我挺沉的。”陈舷犹豫。 “沉不到哪儿去。”方谕说,“我坐一天了,正好锻炼锻炼,你不能走就别勉强了。” 陈舷朝他伸出双手:“那来孝敬你哥吧。” 方谕愣了瞬,又噗嗤笑出来,哭笑不得地说好。 方谕背起他,出了场馆。 陈舷一抬头,就见天还没黑。不过夕阳落下来了,把天上烧得一片橘黄。 他趴在方谕背上,随着方谕走路,背上一下一下轻轻颠荡着,颠得本就疲惫的陈舷昏昏欲睡。 “真好啊你,每次出门和回家,什么都不用带。”陈舷嘟囔着,“怎么画室就什么都能放……画板也好颜料也好,那些乱七八糟的笔,随随便便就能放那儿。” “我每天就大包小包地出门又回家……世界真是不公平。” 方谕说:“我也不知道。游泳馆里为什么不能放泳帽什么的?” “鬼知道。”陈舷在他后背上打了个哈欠,“你不去公交车站?” “不是说你要买膏药吗?那边有药店。” “喔。” 到了药店门口,方谕把陈舷放了下来。 陈舷就跟个铁板似的,往门口直直一站,一动也不动。 他动一下就疼。 药店的工作人员问了几句,就去给陈舷找了膏药,顺便给他拿了两副肌贴。方谕付了钱,拿过东西,背着他又走了。 走到公交车站,方谕把他放到月台的座位上。 他把肌贴拿出来,在陈舷发酸的小臂上贴了几圈,又拿出膏药,在他发红的后脖颈和旁的肩膀上贴了几块。 方谕贴得眉头皱起:“这怎么都红了?” “练的。”陈舷有点困,“这就是不好好学习的下场,不用脑子就得用身体偿还……” “行了,别说胡话了,看你困的。”方谕打断他,“困就先睡吧,我背你回去。我妈今天早回家,家里有晚饭,你回去多吃点。” 陈舷不想吃:“我连饭碗都抬不起来了。” 方谕无奈:“我喂你。” 陈舷哼哼的笑:“有点恶心吧,男的给男的喂饭。” 方谕忽然不说话了。 陈舷困得睁不开眼,没发觉哪里不对。 方谕没再吭声。 他把陈舷另一只手拿起来,绕了几圈肌贴。离得有点近,陈舷闻见他身上一股清冽的香味儿,是他一直用的那个沐浴露的味道。 好清新的味道。 陈舷突然没来由地很安心,身子一歪,靠到方谕身上,闻着这股香睡着了。 方谕一僵。 陈舷丝毫没发觉,他已经睡过去了。 方谕一动不敢动。 陈舷靠在他肩上,呼吸均匀又毫无防备地睡着。他把重心全放在了方谕身上,沉沉地压着他的肩膀。 方谕低了低头,看见他的长睫低垂,额前的碎发被傍晚的凉风吹得摇晃。低头看去,方谕只看得见他的鼻尖。 他手里还端着陈舷的手。 手上还有没扯断的肌贴。 方谕低头看他看出了神,直到看到肌贴,手一抖,才反应过来,他和陈舷这会儿算是手牵着手。 他又红了耳尖。 一阵车子从远处驶来的声音,也打破了宁静。方谕转头,看见要坐的公交马上就要到了。 他手忙脚乱地扯断肌贴,给陈舷的手腕包好,又赶紧站起身,把他背起来,上了车。 一阵胡乱的忙叨,陈舷没醒,只哼唧了几声。 他昏睡了一路。 等再有意识,他就在一片半梦半醒间,听见开门声。 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拖鞋换鞋声,和说话声。 “回来了?”方真圆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从厨房里出来,又吓了一跳,“我天哪,你怎么背着他回来的?” “什么?” 老陈也吓了一跳,好像跟着追了出来,声音愠怒,“这孩子,自己没长腿吗?怎么让人背回来了,真不像话。” 方谕淡淡地应:“没事,他挺累的。” 他一说话,背上就也起伏几下。 陈舷伏在他后背上,迷迷糊糊地醒不过来。 “再累也不能让你背啊,这像什么话?真不懂事。”老陈走过来,“陈舷!你下来!你……” “都说了没事了,”方谕不耐烦,“他练了一天了,昨天他不是也说过上强度了吗?我下午去的时候他都站不起来了,又没几步路,我背就背回来了,怎么就不像话了?” 老陈一噎,说不出话来。 “小鱼!”方真圆急了,“怎么跟你爸爸说话呢!” “没事没事,”老陈摆摆手,“孩子说得对,我着急了。” 方谕哼了一声。 他往里走去,还硬生生从方真圆和老陈中间挤了过去。 方谕走到卧室门前。 方真圆又在身后说:“今天做了清蒸鲈鱼喔,把你哥放好就出来吃饭。” “知道了。” 方谕推开门,走了进去。 陈舷被他放到床上。 陈舷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滚了半圈,睁开了眼。迷迷瞪瞪一瞧,他发现这不是自己屋。 是方谕的屋子。 “干嘛把我带你屋子里面……”陈舷哼唧,又抱怨,“你妈怎么又做鱼。” 陈舷不爱吃海鲜,鱼当然也算在里面。 “一会儿我看看有没有别的菜,我给你打一份过来。”方谕说,“你先躺我这屋吧。” “也行。”陈舷砸吧两下嘴,又打了个哈欠,“好痛。” “还疼?” “疼啊,我这辈子没这么疼过,”陈舷一脸沧桑地仰头,“我会不会要死了?” “……” “我不会是得了什么重病吧,”陈舷痛心疾首,“比如什么游泳后肌肉酸疼症候群。这不会没法治吧,快点小鱼,给我拿纸笔,哥趁着还有知觉给你立个遗嘱……” 方谕受不了了:“你少贫两句行不行?” 陈舷嘻嘻嘿嘿地傻乐起来。 “我先出去看看有没有饭,”方谕转身往外走,“你再躺会吧。” “哦。” 方谕走了,门也被带上。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盘子。盘子里有一份米饭和别的些菜肉,像食堂里打来的饭。 方谕走过来,把其中一盘放到了床边的柜子上。陈舷仰头一看,就见这份饭上没有鲈鱼,相反的,有些小炒肉。 “我妈炒的辣椒炒肉,我给你过了一遍水。你肌肉酸痛,吃辣的应该不太好。” 方谕说完,又走出去了,端回来一碗羊肉丸子汤。 “可乐也别喝了,那东西腐蚀性强。”方谕说,“喝这个吧。” 陈舷惨叫:“什么!?” “什么‘什么’,我说你可乐别喝……” 陈舷蹭地就坐了起来:“不喝可乐!?你要我的命——我操!” 陈舷突然大骂一声,脸色顿时扭曲。 然后,他一手捂住肩膀,一手捂住后腰,又凄惨地躺了回去,侧着身,在床上扭曲得像只蜈蚣——看来是起的太猛,又扯到肌肉了。 “……都什么样了你还喝可乐。”方谕说,“听话,喝汤。” 陈舷气若游丝:“我要喝可乐……” “不可以。” “我是你哥!!” “我哥都要贴膏药了,喝什么可乐。”方谕说。 “……”陈舷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说话像我妈。” 方谕抽了抽嘴角。 “好了,别贫了,你起得来吗?”方谕说,“吃饭。” 陈舷还不至于废成那样,他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揉了揉后颈上贴着膏药的地方。 他拿起饭盘,一脸不情不愿地扒拉了两口,然后喝了口寡淡的丸子汤,忍不住地想念带气儿的、美味的可口可乐。 他抬头:“就一口行吗?” “不行。” “你就给我拿一瓶盖来……” “0.01毫升也不行。” 陈舷气急败坏:“混蛋!!” 方谕轻轻笑起来,还是没松口:“喝汤吧。” 陈舷挖了他一眼,悲愤地猛喝了一大口汤。 他最后也没从方谕那儿讨到一口可乐。 游泳的难度上去了,陈舷几乎每天身上都带着膏药,后来也一直这样。 后背的地方他贴不到,就一直跑来让方谕给他贴。那时候他不知道方谕什么心思,也没多想,衣服一脱就背对方谕。 方谕也总是沉默,一声不吭地给他贴上膏药。 真是没有一条路是容易的,陈舷后来肩膀上一直有膏药贴,小臂上也一直缠着肌贴,看起来像浑身都是伤。 陈舷记不太清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日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了。他没再问方谕的恋爱,方谕渐渐地也习惯了一些,开始和以前一样,跟他走得很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跟他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兜里总是有一把留给他的水果糖,后来也多了一副膏药和肌贴,这几样东西一直在他沉甸甸的书包里,都是给陈舷备的。 日子白驹过隙,天上流云飘摇,一转眼日头进了冬天,又一转眼,开了春。 陈舷昏昏沉沉地开始骨头疼,他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不起来那天。 那天是怎么来着? 他抱着自己,眉角疼得抽搐了会儿,怎么都想不起来。可他想要想起来,硬逼着自己努力回想半天,终于拨云见雾似的,慢吞吞地想起了那天。 第68章 暴露 那天是刚开学的下午, 高一下半年刚开学。 三月初,宁城倒春寒的日子,还是冷。 陈舷打着哈欠, 揉着后脖颈上的膏药,刚进教室,把书包放下, 坐下后没一会儿, 后头走来一个女生:“舷哥。” 陈舷回头一看。 是董萌。 这女孩初中时和方谕同桌,是个带着圆眼镜留着长马尾的姑娘。人安静, 腼腆,话也很少,成绩总是排在方谕后头一位。 陈舷朝她笑笑:“怎么了?” 董萌眼睛忽闪两下, 忽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腼腆问道:“放学后, 你有时间吗?” 陈舷一愣,支支吾吾几声:“有倒是有, 怎么了?” “那来一下操场那边, 可以吗?”董萌说, “操场北门外头的那棵大梧桐树,我等你。” 说完,她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跑走了。 陈舷愣在原地。 好在教室里还没多少人, 没人听见董萌这几句话。 陈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片刻,他明白了什么,腾地红了脸。 我曹!? 陈舷大惊失色,一转头, 就见方谕的座位上空空荡荡。 愣了半刻,陈舷才想起来,他家小鱼今天是值日生,刚一进教室就拎着铁桶接水去了。 后门忽然一声响,方谕拎着铁桶回来了。 “方谕!” 陈舷从座位上蹦起来,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扬脸就朝他嘿嘿地笑。 方谕一愣。 陈舷把铁桶从方谕手里拿了过去,转身往教室里走了几步,把桶往旁边一放。 方谕莫名其妙:“干什么,突然这么高兴?” “没有没有。”陈舷说,“你就别问了,晚上咱俩一起回家。” 高一刚开学,专业课就下来了。每周二四的下午最后两节课成了专业课——特长生的训练课。没特长的学生就在教室里上自习,有特长的学生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学校里有画室,但是没有游泳池。老陈给学校提交了手续材料,让陈舷每次到专业课都能提早走,先去游泳馆训练,然后再回家。 “你不去游泳馆训练了?” “今天歇一天。”陈舷说,“正好,教练也说我最近强度太高,这周可以挑一天歇一歇,我一会儿给他发消息请假。就这么说定了,下午我等你回家!” 说完,陈舷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朝外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我去上个厕所!” 方谕一脸懵逼。 陈舷走到楼道里,松了口气,一颗心又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抹了一把脸。 该不会,真是要说那个吧? “——可以问一下,尚铭有没有喜欢的人吗?” 夕阳西下,一群不知名的鸟从头顶上飞了过去。 陈舷木在原地。 “……什么?” 董萌站在他面前。 梧桐树的阴影下,少女的脸红还是明显的。她嗫嚅几下嘴唇,脸更红了,声音都发抖:“就是,尚铭……他有喜欢的人吗?你看,舷哥你不是跟他好几年朋友了,所以……” “……”陈舷失言半晌,“你就是为了问这个?” “对啊。”董萌眨巴了两下眼。 陈舷有气无力:“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他……” “直接去问的话,不就太明显了吗?”董萌说,“我想先探探情况。” 陈舷啪地捂住脑门,无力地笑出声来。 这都什么事。 “我还以为……哎,算了算了,没事,”陈舷说,“也好。” 他苦笑两声。 反正一开始他也没打算接受。要真是那样,他该怎么拒绝——陈舷把这事儿愁了一天。 “他没说过他喜欢谁,”陈舷揉揉后脖颈的膏药,“他那人藏不住事的,真喜欢谁,肯定要跟我说,所以肯定是还没有。” 董萌眼睛一亮:“真的?那,那说过喜欢什么类型的吗?” 陈舷想了想:“他好像喜欢文静的吧,之前提起过几次?” 董萌眼睛更亮了,像两轮月亮。 她一张脸红得更加过分,低头紧抿了会儿嘴,她拿起一个包装精致、丝带漂亮的礼物盒:“给!” “!?”陈舷吓得后退一大步,“给我干什么!?” “不是啦,不是,”董萌慌忙挥挥手,“这个是给尚铭的,他要过生日了呀。” 这话一出,陈舷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老尚下礼拜就要过生日了。 他也早就买好礼物了。 “我帮你转交?”陈舷为难地挠挠头发,“不好吧,这种东西还是当事人亲自交过去比较好吧?” “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而且下周,我家里有事,要请假回老家一趟,他生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如果不是生日当天的话,送什么都没意义了,对吧?”董萌说,“之后我会找机会给他再补一次小礼物,到时候我自己……会试着跟他说清。这个,你就先帮我在他生日的时候给他,可以吗?” 董萌越说脸越红。 陈舷脸也有点红——就算当事人不是自己,这种恋爱的事,真是会让人心跳加速。 他抹了把脸,无力拒绝:“行。” 董萌高高兴兴地笑起来,声音腼腆:“谢谢你,舷哥。” 她一笑起来,圆框眼镜后头的眼睛弯弯。 陈舷看得一阵无名火起。 不是对董萌,是对尚铭。 尚铭你凭什么!? 陈舷心里都咬牙切齿,十分不解:“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董萌更加腼腆地红了脸,低了低头:“他……他挺好的。” 陈舷更无力了。 董萌把东西递给他:“那就麻烦你了,舷哥。” 陈舷叹了口气,呵呵地笑了声,伸手接过。 在接住礼物盒的一刹那,忽然,陈舷感觉到了什么。 仿佛一阵刺似的视线。 他一怔,转头望去。 方谕站在不远处。 落火似的橘光里,他挎着个小的帆布包,怔愣地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骤然两眼发红,瞳孔震颤地望着他。 悦耳的鸟叫声从头上飞了过去,一群抱着篮球的学生欢呼雀跃地从他们中间跑了过去。 落阳的光太重了,陈舷没看清方谕的双眼。他没察觉出什么不对,抬手朝他挥了挥,把董萌的礼物盒拿了过来:“那我收下了。” 董萌点点头,笑着说:“回头我也送你些什么。” 陈舷乐了:“用不……哎!!” 方谕突然走了,他转身匆匆地往后离开,身影莫名狼狈,走得很快。 “你跑什么!” 陈舷抱着礼物盒,匆匆地和董萌道别,追了上去。方谕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脚底生风地走。 “停下!”陈舷喊他,“方谕!跑什么啊!” 陈舷跑了几步,很快就追上了。 他拉住方谕的胳膊:“听人说话啊你!” 方谕一把推开他,吸了口气,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往前不管不顾地走。 陈舷在原地怔了一下。 ……哭了? “方谕?”陈舷又追上去,“方谕?你是不是哭了?方谕!” 他又拽住方谕的胳膊,这回很强硬地把他拽住了。 方谕一甩,没甩开他。 他恼羞成怒:“松开!” 陈舷也急了:“不松!你到底哭什么!?” “管你什么……!?” 话没说完,拉拉车车间,方谕手里的帆布包被拽住。 哗啦一下,包被扯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出来。 方谕骤然白了脸。 陈舷低着头,看着他的速写本和几张画纸都掉了出来,尴尬地停在原地。 “……不好意思啊,”陈舷朝他讪笑几声,“哥不是故意的,哥给你捡。” 他说着,蹲下去,朝着地上的东西伸出手。 “别动!” 方谕嘶哑地喊出声。 一阵大风呼啸着吹过。 陈舷刚巧拿起他的速写本,方谕这么喊了一嗓子,他吓得一哆嗦,收回手。 本子书皮就这么恰巧被翻开,又被风呼啦啦地一页一页地吹了过去。 陈舷瞳孔一缩。 一页一页,翻过去的速写本里,全是陈舷。 全是方谕画的陈舷。 全是他的身影、模样、笑脸。 几张相纸飞了出来,飞到陈舷脚边,陈舷懵懵地一低头,看见相纸上是他运动会上被拍下的照片。 风停了。 被翻动的速写本也停了下来。 陈舷蒙着脑子,看过去,看见了整整一页纸的名字。 他的名字。 陈舷。 陈舷、陈舷、陈舷。 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 不要你当我哥。 不要你当我哥。 喜欢你、爱你,喜欢你,爱你,你是我哥,你是我哥…… 边边角角的空白地方里,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鲜红的字,像一团团红线。 陈舷骤然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呼吸都骤停。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 陈舷回过神。 方谕啪地合上速写本,气喘吁吁手忙脚乱地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捡了起来,囫囵全都塞进了手里的帆布包里。他又往前跑了几步,把那些相纸全都捡了起来,转身匆匆地又跑了。 “方谕!”陈舷叫他,“方谕!?” 方谕没停下,他头都不回地消失在陈舷的视线里。 陈舷怔愣地站在原地。 迎面吹来悠悠的春风,但他浑身发冷。 第69章 回去 天黑了。 小区的路灯亮着, 昏黄的灯下,还光秃秃的树枝枝丫正轻轻地晃。 吱呀一声,陈舷打开了家门。 厨房里传出做饭的动静, 方真圆今天回来得很早。 “小舷回来了吗?”她在厨房里高声说,“饭还得一会儿,你先回屋写作业吧?” “呃, 好。” 陈舷应了声, 又往方谕的屋子看了眼。 房门紧闭,无声无息。 陈舷往屋子里边走, 方真圆正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前。 手都放在门把上了,但犹豫片刻,陈舷松开了手, 转身去了方谕的屋门前。 他轻轻敲了敲门。 “小鱼?”他说,“小鱼, 咱们要不……聊一聊?” 里面没有声音。 沉默片刻,陈舷试着拧了拧门。 门一拧就开了, 方谕没上锁。 陈舷单肩挎着书包, 打开了他的屋门。 卧室里面没开灯。 陈舷把肩上的书包卸下来, 放到门边,轻车熟路地开了灯,往里一看。 衣柜前面堆满了衣服。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往里走去, 打开了衣柜门。 方谕窝在里面,抱着膝盖低着头,缩成一团。 “出来呗?”陈舷苦着张脸说,“咱俩聊聊,遇到问题总要解决的, 是不是?” 方谕没吭声,也没动。 “方谕,”陈舷说,“你不出来也不说话的话,那我真的只能绕着你走了,以后也不会理你。” “我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冷处理方式。” 方谕一哆嗦。 他吸了口气,哆哆嗦嗦地抬起脸。 真是张红透的脸,眼睛都又红又肿,就那么在衣柜里委屈狼狈地望着他。 陈舷心里一软。 方谕看了他一眼,撇着嘴没说话,转头推开另一半衣柜门,闷头闷脑地走了出来,靠着书桌低头站好,两手搁在身前,低头抠起了指甲,还是一声不吭,像被老师抓了个正着以后被逮到了办公室来似的。 陈舷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往外走了两步。 “你喜欢我?” 方谕点了点头,又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舷顿时五官都在抽搐。他抬手,揉了揉头发,心里头乱成了麻。 陈舷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几次张嘴,又几次闭嘴,欲言又止地说不出半句台词——重组家庭的弟弟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起心思了,这太他大爷匪夷所思了。 那个帖子居然全都说中了!! “我也可以很好的。”方谕低声说。 陈舷没听清:“什么?” “……我说,”方谕硬着头皮重复,“我也可以,是个……很好的,对象。” “……” 陈舷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小子在说什么胡话!? “你喝酒了?”陈舷惊恐万分,“胡说八道什么,你是个男的!我也是男的!” “我——……” 方谕急得抬头,可一看见陈舷的脸,他又一顿,泄了气,撇着嘴低下头,声音发闷,“男的……也不是不行吧。” “我是你哥!!” 陈舷要疯了,他走上前几步,走到方谕面前,急得两手都用上了,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你妈现在是我妈啊,你还管我亲爸叫爸呢!我是你哥啊方谕,疯了吗!你想跟我谈!?” “又不是亲的!” 陈舷低声:“是不是亲的也不能这样!现在我们是一个户口本的!!” “他们两个结的婚,关你跟我什么事!?”方谕失控地高高喊出声音,“你不是也说,你爸是没经你同意突然结的婚吗!?” 陈舷一哽。 “我们就是被硬带过来住在一起的,本来根本就没关系!你不是我亲哥!”方谕压低声音,咬着牙说,“我喜欢你怎么了?犯法吗?你帮我对付我亲爸,我就是喜欢你了,怎么了!?从小到大都没人挡在我面前,你就是第一个!小时候我被他一巴掌扇得一边耳朵都快聋了,我妈都不把我当回事!就只有你把我当回事,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犯法了吗!?” “男的为什么不行,可以的!” “什么伦理道德,那不都是强加给你的吗?!” 方谕放下手,红着眼睛说,“为什么啊,你怎么别人跟你说要怎么怎么样,你就心甘情愿地听话去做!?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受委屈?!” “你爸是个什么东西,我根本就不喜欢你爸!要不是冲着你,我死都不会管他叫一声爸!他除了对你吆五喝六的享受当爹的主权,有给你做过什么吗!?” “上上个月过年,他敢在饭桌上直说你妈不要你,他是个人吗!?”方谕说,“一个户口本上怎么了,等我们大学毕业了,这种破东西说迁出去就可以迁出去!” “你不想跑吗?” “你难道要在这个没人重视你的家里逆来顺受一辈子吗?” 陈舷怔愣在原地。 他呆呆望着方谕——方谕气喘吁吁地望着他。 陈舷退后几步,突然逃也似的往外跑了。 他碰地关上门,站在方谕的屋门前,脑子里面嗡嗡地响,一团乱麻,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轰隆隆地一直响。 陈舷喘了几口粗气。 他抬起手,捂了捂嘴。 他抬起头,看见客厅墙上挂着的婚纱照。 老陈和方真圆头挨着头,笑得幸福。 陈舷心里忽然安寂下来。 陈舷站在门前,忽然呼吸停了须臾。他愣愣地站在灯光下,看见父亲不回家的几年,看见家里孤零零的只有自己的几年。 又看见几年里老陈不讲道理的生日宴,和那天拉着他逃了的方谕。 耳边死寂了片刻。 他手抖了会儿,忽然,重新抬了起来。 他转身,又拧开方谕的门。 方谕还在书桌前,低头抠着手发呆。门突然一开,他吓了一跳,原地一哆嗦。 陈舷摔上门,朝着他坚定至极地走过去。他一把拽住方谕的领子,反手把他一扔,摔在了床上。 他压身上去,捧住方谕的脸,毅然决然地低头,亲了上去。 一腔冲动里,他吻了方谕。 灯光温暖,夜色深重。少年人冲动的亲吻横冲直撞,几乎是嘴巴撞上嘴巴。陈舷唇齿都疼,却没松嘴,抓着方谕狠狠地又亲又咬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松开。 他起身,看见方谕通红的脸,和震惊的眼睛。 陈舷脸上也烫,他愣了会儿,笑了,说:“咱俩试试。” “……真的?” “我亲都亲了。”陈舷说,“多大逆不道的事儿,你哥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崽子……不过,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带我跑吧。” “等能迁出去了,带我从这个家里跑吧。” “……好,”方谕说,“好。” “答应我了?” “嗯……答应你了,我带你跑。”方谕满面通红,抬了抬手,挡住半张脸,望着他说,“等以后,我会带你跑的。” 陈舷捂着脑袋,缩在被子里,终于慢了好几拍地想起来。那年他跟方谕在一起时,他说,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后来呢? 后来摔得鲜血淋漓,他都忘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勇敢得想对抗一切。 他已经成了勇敢不起来的重病病人。 陈舷把脑袋探出被子,半睁开眼,看见记忆里那个脸红慌乱的小孩拿着拖把,正在病房里一声不吭地拖地。十二年了,他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比小时候锋利许多。 十二年。 真是出了很多事,回忆都面目全非。 “方谕。”陈舷叫他。 方谕一顿,手上动作一停。他把拖把放到一边,走到他床边:“怎么了?” 陈舷沉默地望着他。 他伸出发麻的手,把方谕的脸捧过来,捧到近处。他紧盯着方谕的眼睛,一直往最深处望去。 “我爱你。”陈舷说,“小鱼,我爱你。” 方谕怔住。 “……哥?”他抬手,握住陈舷的手腕,“我也爱你,哥,你怎么了?” 陈舷苦笑了笑。 他没有回答,只说:“我……有点害怕。” “手术吗?” “嗯。”陈舷说,“我要是出不来了……怎么办?” “别怕,不会的。”方谕忙说,“手术成功率很高的。如果……如果你真出不来,我也会去死陪你。” “带我跑吧。”陈舷说。 方谕一顿。 “带我跑吧,”陈舷说,“你答应我的,带我跑。” 方谕眼睫忽闪两下,忽然又红了眼,流下泪来。 “怎么又哭?”陈舷无奈。 方谕吸了吸气,抹掉眼泪:“没有……就是想,最该带你跑的时候,我……” 陈舷沉默了会儿,说:“以后带我跑吧。” “小鱼,我小时候,好像很勇敢的,连那种地方都敢替你去……”他说,“我恨你啊,可是不后悔。但这些年很疼,也害怕,睡不着觉。我不想疼了,也不想再害怕了。” “做完手术,你带我跑吧。”陈舷说,“我想去海城。” “好,”方谕说,“好,我带你去。” * 一天的禁食禁水后,陈舷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临做手术前,方谕拉着他的手不放,在他身边紧张地手都发抖。 真奇怪,做手术的明明是陈舷,方谕却看起来比他还紧张,还一直掉眼泪,抓着陈白元问东问西了半天,怎么都不放心。 “等你做完手术,我守着你养身体,”他和陈舷不断唠叨,“等你养好了,就去海城看房子。你要什么房子我都买,以后再也不回来。” “六月份我带你去意大利,天涯海角我都带你跑……别怕,哥,别怕。” 他声音都哆嗦。 陈舷虚弱地朝他笑了笑,抓住他的手,搓了搓。他突然想起十七八岁跟方谕热恋的那两年,方谕一直是这样,总抓着自己红着脸唠叨,怕他肌肉酸痛,一直拉着他的手臂给他揉搓按摩。 真想回去。 陈舷怀念还没出事以前。方谕倒其实没怎么变,但他怀念那时候的自己。 能跑能跳能上篮,咋咋呼呼个没完,总能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鱼,”他说,“我想变回十七岁……那时候,什么都好。没有胃病,也没有精神病,总能跑来跑去的,晚上什么都不用怕,闭上眼就能睡觉。” “我……”陈舷顿了顿,“我能回去吗?” “可以。” 说话的不是方谕,是陈白元。他换上了手术服,端着两手的手套走了过来。 “我会治好你,”他说,“你回得去的,方谕也在这儿。” 陈舷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方谕。 方谕紧抿着嘴望着他,也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别怕,哥,回得去的。” 手术室的门关了起来。 护士将呼吸面罩戴到他脸上。 麻药被缓缓推进体内,陈舷没了意识。 第70章 成功 手术持续了五六个小时。 方谕焦虑地在门前走来走去, 来回踱步。 走了一会儿,他又靠到墙面上,合着双手闭上眼, 缓缓蹲下去,颤着声音念了阿弥陀佛又念了上帝耶稣。他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仙——不论中西,全都在心里求了一遍。 陈桑嘉坐在旁边的长椅子上, 低着脑袋, 双手紧握在一起,嘴巴里也一直在不停嘟囔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 方谕才发觉,陈桑嘉也在念叨。 他怔了怔,半晌, 抬起头来,屏息凝神片刻, 听清了。 陈桑嘉也在念经,满嘴的阿弥陀佛。 方谕这才想起, 陈桑嘉昨天没有留在医院照看陈舷。她把他交给方谕, 自己去了隔壁县的一座高山上, 爬了好几个小时,上了山顶的庙,跪了一夜,求来了一块小佛像。 方谕找人开车送她去了, 但爬山不能代劳。 他看了看她的膝盖。本就发白老旧的牛仔裤,膝盖那儿又白了一大块。想来是为了表示诚心,昨天跪佛的时候,没有跪蒲团。 方谕心头发震了一瞬。 沉默片刻,他吸了口气, 望向手术室紧闭的大门。 陈舷还在里面生死一线。 方谕攥紧发抖的双手,想起十七岁的时候他陪陈舷去考一级证。那是全国级的比赛,他在观众席上,看见碰到终点线的陈舷从水里钻了出来。 他把泳镜抬到脑门上,在水里飘着,看了眼大屏幕的排名。见着自己名列前茅,就转头望向观众席,扫视了一圈以后,陈舷找到了他,弯着眼睛朝他笑着用力挥手。 方谕心脏一阵钻痛。 不会有事的。 能回去的。 会好的。他攥紧双手,闭上眼睛,后悔像一把从身体里长出来的刀子,把他浑身上下的骨头割得剧痛。 会好的。 突然,手术室门上的灯灭了。门打开来,一阵推车轮子响,陈舷从里面被推了出来。 方谕蹭地站了起来,过去一看,陈舷仰面躺在床上,两眼紧闭,口鼻插满管子,正意识不清地昏迷。 护士们把他推走了,陈白元从后头走了出来。方谕跟陈桑嘉一块儿焦急地上前,张嘴就问他:“怎么样?” “很成功。” 陈白元摘下口罩,脸色冷静,“病灶成功切除了,等全麻的麻药过去就能醒,不用担心。” 方谕松了口气,陈桑嘉也是。她再也绷不住了,嘴巴一瘪就哭了出来,红着眼睛开始抹眼泪。 “这次胃部切除的面积也不小,三天之内不要进食,水也不要喝。”陈白元嘱咐道,“三天后可以吃一些流食,21天后要复查。还是那句话,醒过来也要让他保持好心情,你想想办法。” 陈白元深深地指了方谕一下。 “……知道了。”方谕松了口气,点着头说,“我知道。” “那就好。” 陈白元再没说别的,转身走了。 跟着他的护士对陈桑嘉说:“术后也得签个字,你是他母亲吗?” 陈桑嘉慌忙抹干净眼泪,点着头说:“我是。” “你跟我来吧。”护士说。 护士转身离开,陈桑嘉在跟上去前,抓了把方谕的胳膊。 她说:“你先跟粥粥回去,他离不开人。” 方谕忙点头:“您放心。” 陈桑嘉转身也走了。 方谕也赶紧转身追上先前的护士,跟着她们进了电梯里。 陈舷被送回了住院楼。 护士们又交代几句,把床边监测身体状况用的机器又连到陈舷身上。她们往他指尖上夹了几个夹子,又拉开他上半身的病号服,将心电监护仪的几个医用导联贴贴在他心口上。 衣服拉开的一瞬,方谕看见他胸口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都是陈年旧伤了,是一些狰狞丑陋烫过似的伤,大片地留在胸膛上。 护士们都愣了一下。 “天哪,这怎么伤到的。” 他们说着,把导联贴给贴在心脏的位置上。 “烫到的吗?” “不是,看起来像电击的,这边全是色素沉淀。” “还真是……怎么会有电击伤,真可怜。” “胳膊上也有伤……这人真是,浑身都是伤。” 方谕越听眼神越暗。 他紧抿着嘴,望向陈舷。他依然没意识,昏着的时候脸色都不好,眉头深皱着抽搐,好像做梦都疼。 明明十六七岁那会儿,一睡着就满脸的毫无防备。 方谕攥紧手,指甲抠得皮肉疼。 护士们弄完了仪器,又有人拿来两袋不知是什么的药液,挂在了架子上,又开始给陈舷输液。 她们掀开被子,又给方谕指了指镇痛泵,嘱咐了他一些注意事项。 做完一切,她们走了。 方谕在床边呆立半晌,始终一动没动,只望着陈舷。 过了好久,他往兜里一摸,忽然摸到了个手机。他怔了瞬,回过神来,把手机往外一拿。 是老陈的备用机。 方谕才想起来,他还拿着老陈的备用机。 他突然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把备用机塞回兜里,烦躁得骂了两句人。 方谕回身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了床边。他抬头,长久地、沉默地,望着陈舷的脸。 他伸手,悄悄按住陈舷没有输液的左手。 【我想变回十七岁,】他好像又听见陈舷虚弱地说,【我想变回十七岁。】 方谕忽然又鼻头一酸,视线里一模糊,眼泪再次下来了。 早春,春阳高照,升起又落。 方谕望着他的被子发呆。 过了不知多久,陈舷的手忽然动了动。 这只手慢吞吞地从方谕手里抽了出来。 方谕发呆发得愣神,没反应过来。直到食指被人捏了捏,他才猛地回神。 他转头,陈舷半睁着茫然的眼,正望着他。 “哥!”方谕站起来,赶紧扑到床边,伸手摸住他的额头,“哥,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儿疼?” 陈舷没回答,他还是茫然地望着他。过了半天,抬起发抖的一只手来,往他脸上一抹。 方谕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有抹液体被他抹掉了——他居然又哭了。 他慌张地抹了两下自己的脸,抓住陈舷的手,急切地又问:“哥,你说话,感觉怎么样?” 陈舷微张开嘴,没说出话来,又愣了会儿,才沙哑着问他:“小鱼呢?” 方谕一愣。 “小鱼,”他说,“我要找小鱼。” “我在这儿,”方谕忙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脸上,“哥,我在这儿,我就是方谕……” 陈舷的眼睛还是茫然,但亮了亮。他在床上歪了歪脑袋,眼睛瞪大了些,好像是在麻药的劲儿里努力地挣扎着,努力地想清醒一点。 他瞪着方谕的脸,看了好久。半晌,他抖着张开被抓着的手,五根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把他的脸试探着摸了一会儿。 “小鱼,”他喃喃说,“又下雨了,小鱼。” “外面有人放烟花。” “我想你了,”他说,“我过生日了,你在哪儿呢。” 方谕瞳孔一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又哭了,眼泪流进陈舷的手里。陈舷抖了抖手,指尖帮他抹了几下脸。 陈舷呆呆地望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他松开手,方谕却没松开他。方谕的眼泪一直往外汹涌地流,流进他冰凉的手心里。 陈舷呆望了他很久。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方谕一直哭。 陈舷就再没说话。 方谕坐在他床边一直哭,又过三四个小时,麻药的劲儿终于下去了大半。 陈舷意识清醒过来。 一回过神,他脑子一恍,才发觉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胡话。 方谕在他床边足足哭了几个小时,这会儿还是没停,两只眼肿得像石头似的,还在掉泪。 “小鱼,”陈舷沙哑道,“别哭了,手术都做完了……别哭,手术失败了?” 方谕摇摇头。 “没有,你放心,”他说,“很成功的,你好了。是不是,是不是哪儿疼?” “没。”陈舷说,“我看你,一直哭。” 方谕哽了哽,抹了两下脸,低头说:“是我收不住,跟手术没关系,别担心。” 陈舷扯扯嘴角,本来想笑,但是虚弱得笑不出。 他只好又把嘴角撇了下去。 他仰头,望着医院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浑身还是发麻,没什么知觉。陈舷抬手,隔着被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还是没有力气,所以陈舷再没说话。 “哥,”方谕忽然说,“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的。” 陈舷歪歪脑袋,看向他。 “你会好的,”方谕红着眼睛,“你会好的。” 他说了两遍。 陈舷又抽抽嘴角,还是笑不出来。 望着方谕红着的眼,陈舷忽然没来由地想起来,十七八岁那会儿,他是真的想跟着方谕跑过。 他一直想。 老陈对陈舷不好,所以陈舷对方谕心动。 仔细想想,方谕这人其实一直都像个刺猬,一直都是陈舷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不好接近又不好相处,对着不跟他商量自说自话的父母,其实一直都夹枪带棒的,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 陈舷表面吊儿郎当,可一直懂事惯了。方谕看着年级第一,其实叛逆的事儿一件没少干。 十七八岁那会儿,他对于成年之后最大的期待,好像就是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户口本里迁出去,跟方谕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陈舷有些不记得了。 他的解离在过去几年很严重。 第71章 出院 等麻药的劲儿过去, 陈舷的肚子就开始不适,一阵阵突突的动,好像血肉在刀口里翻腾。 不过好在镇痛泵还挂在身上, 并没太疼。 全麻之后六小时内不能睡,又因为切了胃,三天之内都禁食禁水。陈舷躺在床上, 只能发呆, 连精神类药物都不能吃。 鼻子里插着胃管,喉咙里也有股异物感。他浑身使不上力, 感觉自己就像具尸体。 正看着天花板发呆时,突然,方谕把脑袋凑了过来。 “……” 陈舷没被吓到, 麻木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难受吗?”方谕问他, “麻药的劲儿过去了吧?会疼吗?” “还好。”陈舷声音沙哑,嗓子里像有把钝钝的刀片。胃倒真的还好, 但他嗓子是真疼,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我刚刚去问过, 他们说怎么也得等拆线之后。”方谕说,“大概得十天,到时候先去出租屋住一段时间吧,等你恢复好了, 我带你去海城。” 陈舷说好,然后又扭过头,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呆。 第二天,护士过来给他的刀口换药,又嘱咐他要下地走一走。 “不能一直躺着, 你做完手术了,长期卧床会让下肢静脉血栓率提高,然后就可能肺栓塞,死亡率百分之二十呢。” 方谕正在床边看她换药。 见到陈舷的刀口,他皱着眉正一脸心疼,一听这话,吓得一下子就蹦起来了。 护士又跟陈舷说:“上次你就该下床走,可是你下肢冻伤,地都下不了。陈医生没办法,才给你多开了点儿药。多吃药也不好,能走就尽量走走吧。” 方谕赶紧问:“每天走多少?” “怎么着也得五百米。”护士说,“在医院里走一走就行,可以扶着。对了,麻药劲儿过了的话,就要吃抑酸药了,去门诊那儿开吧。” 陈桑嘉也忙说:“我这就去。” 护士又嘱咐几句,上好药就走了,陈桑嘉赶紧拿上包,跑下去开药。 两阵脚步声蹬蹬地就远去了,病房里安静下来。陈舷望着门口,莫名有股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又要解离。 “能坐起来吗?” 方谕忽然凑上前来。 陈舷没反应,还是看着门口发呆。方谕多叫了他好几声,陈舷才回过神。一扭头,他看见方谕紧张兮兮的一张脸。 方谕乞求似的说:“下地走走吧,哥,我扶着你。” 陈舷默了片刻,觉得这事儿真是强人所难,这才术后第二天。 他抬手,费劲地试了试,可双手还是发麻,只把自己支撑起来了个四十五度,就极限了。 手一软,他又摔回床上。 “哥!” 方谕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他揽住陈舷的后背。 事出紧急,方谕俯身得快。等回过神,俩人猛地视线相撞,已经脸对着脸,没有多少距离。 陈舷怔住。 骤然接近,他心神一震。 耳边传来撕破耳膜般的惨叫,陈舷两眼一惧,浑身立刻绷紧,电击的灼痛瞬间遍布全身。 “哥!” 方谕赶忙摸住他的脸,叫了他几声。 被他摇了好几下,陈舷又回过神。 他猛地松了一口喉咙涩疼的气,紧抓住方谕的袖子,闭了闭眼,心里骇得吓人。 方谕也松了口气。 “我,”方谕又犹豫起来,“我可以,扶你去走吗?” “可以。”陈舷沙哑道,“我喉咙疼,不想说话。” “没事,那你就不要说话。”方谕说,“走吧,我扶你起来。” 他伸手,揽着陈舷的后背,一点一点地把他扶了起来,慢慢地放到地上。 陈舷两腿有点麻,他艰难地趿拉上拖鞋,站起。 镇痛泵在腰上一坠,沉了一下,好在是被固定好的,没有掉下去。 陈舷伸手扶了扶镇痛泵。 他肚子上有刀口,腰上不好扶,方谕就揽着他的胳膊底下。陈舷把手放在他身上,靠着他的力,虚弱地站着,挪了几下脚步。 “慢慢来,”方谕轻声关切他,“没事,我扶着你,你慢慢动。” 方谕弯身,另一只手也放在他身上,护着他的刀口。 离得太近了,陈舷听见他紧张的呼吸声。陈舷不敢抬头看他,他怕发病,于是就低着头,一步步地,慢吞吞地挪着脚步。 他不说话,方谕也没怎么说话,他扶着他走出病房,在走廊里走了一会儿。 胃管还插在鼻腔和喉咙里,陈舷每次呼吸都一股异物感,禁不住地有点恶心又干呕。他走了一半就一弓身,扶着方谕呕了几口,什么都没吐出来。 走到护士站前,陈舷就受不住了。他拉着方谕,沙哑地说:“歇一会儿。” 方谕说好,把他放到了护士站前的椅子上。 陈舷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更疼了,咳得眼泪流了出来。方谕给他轻轻拍了几下后背,又拿纸巾给他擦眼泪。 陈舷朦胧地抬头,看见方谕心疼的眼睛,还是那么红。 大概是因为昨天哭得太厉害,他的眼睛还是肿的。 陈舷闭了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把心里的恐惧压下去。 “不要抬头,”方谕说,“不要看我,没事的。” “……” “再走回去就可以了,今天就达标了。再撑一撑,等拆了线,你就可以出院了。”方谕说,“马上就可以治好了,你可以回去的,哥。” 陈舷心里微动。 可以回去的——可以回去的,这话让他说不出的心里一动。 他想起十六七岁运动会上的发令枪,想起自己竭力奔跑的曾经,想起那时候站在终点线前他的同学,想起那些人一声一声对他的呼喊,想起抱住他转了半圈,无可奈何说他胡闹的方谕。 年轻啊。 那时候年轻。 眼皮抖了两下,陈舷又睁开眼,紧抿了抿嘴。他抓紧方谕,咬住牙关,再一次、艰难地,站了起来。 “走,”他沙哑着,“扶我……走回去。” * 禁食禁水的三天,终于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陈舷终于能喝些水,也能弄些流食吃了——也不能说是吃,因为流食是用胃管直接灌下来的。 方谕给营养师打了电话,叫他们做了流食来。 流食从胃管里送了进去,陈舷还是不舒服,但好在不疼。 一天一天过去,他逐渐恢复过来。刀口渐渐愈合,陈舷慢慢可以自己坐起来了,也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走,只是步伐很迟缓,走不快。 方谕不放心他,就算用不着扶,他也每回都张着双手跟在旁边,生怕陈舷一下子倒了没扶住,会摔在地上,裂了缝合线。 住院到第十天,陈白元给陈舷拆了线。 ——门诊楼,手术室。 一声清脆响声,拆线用的医用镊子被放进铁盘里。手术的缝合线也被取了出来,放在另一个小托盘里。 “可以了,起来吧。” 陈白元放下这么一句话,走到另一边去,摘下了手套。 陈舷慢吞吞起了身,坐在手术台上,拉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了眼自己消瘦的肚子。 肚子上瘦得肋骨凸出,刀口上被贴上了一大块纱布。 陈舷放下衣服:“这就算拆完了吗?” “对。”陈白元说,“但还是要换药,三天一换,直到你的刀口彻底愈合。你可以出院回家了,养胃养病的话,家里更适合一点。” “没人想一直在医院住,对不对?” 这倒确实。 太闷了,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也让人受不了,陈舷的确想回家。 他点点头,把衣服的扣子系了起来。 “方谕跟我说,到时候会给你请换药的私人医生,所以之后换药不用特地来医院。”陈白元说,“但是十一天后,记得来复查,得给你做胃镜和造影检查,确认有没有转移和复发。” “好。” 陈舷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然后顿在了那里。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盯了会儿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好半天都没动静。 陈白元把东西交给护士,忙叨了会儿,一回头,就看见陈舷这副模样。 “哥,”他心里一紧,“表哥?表哥!” 陈舷回过神来,抬起头。 看他脸色清醒,陈白元松了口气:“没发病吧?” “不是。”陈舷说,又犹豫了会儿,“我真的好了吗?” “……”陈白元明白了什么,“还不好说,得复查之后再论。但不会有事的,手术很成功。” “你会活着的,表哥。” 陈舷没做声,又低下脑袋,望着碰不着地的两条腿发呆。 过了会儿,他下了地,出了手术室。 陈舷出门还没走半步,方谕就从旁边走了上来,把一件外套披到他身上。 方谕一直在门口等他。披上了外套,他又问他:“怎么样?疼吗?” 陈舷摇摇头。他微张开嘴,却愣了会儿,才声音缓慢地开口:“有一点,没关系。” 他没吃药很久了,胃管也是今早上才拆下去,拆了后还又干呕了会儿。 陈舷没吃药,有点精神恍惚,这几天一直反应迟缓。 方谕把外套给他裹紧了些。 陈白元从后头走了出来,方谕问他:“可以出院了,是吗?” “嗯。”陈白元说,“好好养病,记得复查。” 说完这话,他走了。 “那走吧,哥。”方谕拉起他,“出院,我带你回家。” “家?”陈舷愣了下,“哪里……?” 方谕被他说的一愣。 “不是,哥,不是那儿,是你自己的家。”方谕说,“我租好房子了,给你养病住的房子。” 陈舷迟钝地明白过来:“哦……你租的。” “是,我租的。”方谕说,“不会回那里了,别害怕。” 陈舷哑然。 方谕看得出他刚刚愣神又说胡话的一瞬,是想到了什么。 方谕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拿出几板药。他抠出来几颗,交给陈舷,又拿出半瓶水:“先吃药吧,我问过了,可以吃。” 陈舷点点头,抬手把药送进嘴里,吞了下去。 吃下的一瞬就头晕目眩,陈舷捂着脑门,后退半步。方谕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缓了缓。 等缓过神,方谕就带着他回到住院楼,换下了病号服。 他把陈舷放在一楼等候区的铁皮椅子上,还给他放了个厚厚的坐垫,省着他着凉。 方谕去办出院手续了,在一楼的缴费口排起了队。 陈舷又开始发呆,望着墙上发黄的住院须知愣神。 没一会儿,一辆黑色的专车缓缓停在门外。陈舷转头看去,见那是辆加长的商务专车,看起来就很尊贵,十分显眼。 陈舷望着它发愣,正心里犯嘟囔是哪个老板也住院了的时候,方谕走了过来。 “车来了,走吧。”他扶起陈舷的胳膊,“手续还要一会儿,你先去车上等我。” “……你的车?” “我叫人去租的,”方谕说,“我在国内还没车。” 陈舷无言以对。 方谕局促地朝他笑笑:“去车上坐吧,哥。” 陈舷点点头,站起身来。刀口还没痊愈,镇痛泵也撤下去了,一站起来,伤口有点痛,他一皱眉,捂了捂肚子。 这点儿小动作,方谕吓得够呛:“怎么了?” “没事。”陈舷低头,拉开衣服看了看,没有渗血,“疼到了而已,没扯到伤。” 方谕也拉着他的衣服看了眼,见真没伤,他松了口气。 “我扶你走。”他说。 才三月份,外头还在倒春寒。方谕推开门,挡在他身侧有风的那一边,护着他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陈舷坐到车上,往座位里一靠,闭上了眼。做完手术一个多礼拜了,他还是浑身无力,病恹恹的,哪儿哪儿都使不上力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切了胃,还总感觉肚子里诡异地空了一块。 前头的司机打开门,下车去了,叫了一声“老板”。陈舷半睁开眼一瞧,看见了马西莫。 他是司机啊。 陈舷想。 方谕正转身往里走,马西莫把他叫住了。陈舷眯了眯眼,听见马西莫和方谕说话。 都是些工作上的事,陈舷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时装周和主办方。他听得满脑子浆糊,本来就难受,一听这些弯弯绕绕的,又开始头疼了。 陈舷索性不听了,闭上眼睛养神。 过了不知多久,车子的门又被拉开几次。 方谕看他睡了,把一件毯子拿上来,盖在了他身上,摸了摸他的头,又无声无息地关上车门,走了。 后备箱也打开了,病房里的东西被一件一件搬了上来。 忙了很久,有个人钻了上来,坐在了陈舷身边。 她累得喘了两声,陈舷就听出来了,是陈桑嘉。 她把车门关上,随后,前头的门也开了。有两个人也上了车,随后启动了车子。 空调打开了。 一股冷风钻了出来,陈舷打了个哆嗦。 前头立马有人啧了声,然后啪的一下,摁下了什么,空调又被关上。 陈舷听见方谕着急地骂:“你是有病吗,冷风!?” “这不是暖风吗?”马西莫愣了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板,看错了。” 马西莫赶紧把空调点上暖风。 暖乎乎的热气吹了起来,陈舷舒服多了。 车子缓缓地开了出去。 商务车倒不愧是商务车——也有可能是小马秘书的开车技术一流,总之车子行驶得四平八稳,一晃不晃。 “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老板,”马西莫在前面说,“我的签证要到期了。” “什么?” “签证啊,”马西莫说,“我是意大利国籍,跟你来中国算出国,需要签证。已经快三个月了,我只能先回意大利,不然也会被遣返。” “是吗。”方谕应了声,语气平静,“那你就先回去,重新再申请。” “这倒不是问题,但您可千万记得手头上的单子,下个月月底,您还得回意大利。” “时装周不是六月?” 马西莫沉默了下。 “老板,”他说,“时装周是在六月底没错,但是这种世界级的时装周,都是提前五个月开始准备现场。像您这种服装的设计总监,怎么也得提前三个月到场。您只需要四月底到场,已经是我争取后的结果了。” “……哦。” 陈舷往毯子里缩了缩。 好割裂——陈舷觉得很割裂。 他记忆里的方谕,还是那个伏案做卷子的小孩,可如今他跟别人说的话都是这样繁琐高端的工作内容。陈舷恍恍惚惚的,发觉真的已经过了十二年,而他原来对此没什么实感。 暖乎乎的热风里,陈舷逐渐真困了。 他睡着了,直到车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他弄醒。 陈桑嘉摇了他两下,说:“到了,粥粥。” 陈舷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揉了两下。 他转头,车门刚好拉开,方谕站在门前,朝他伸出手。 陈舷走下车子,抬眼一看,面前是江城有名的高档小区。 陈舷愣住了。 “你在这里租的房子?” “是啊,这里比较好,”方谕说,“你养病,得住好一点的地方。我租了个大房子,阿姨也能过来一起住。” 陈舷又懵懵地看向陈桑嘉,陈桑嘉朝他苦笑笑:“是这样的。” “进去吧,哥。”方谕说,“这刚拆完线,别在外头吹风。” 车子就停在单元门口,方谕扶着他进了电梯。用专用的电梯卡刷了一下,电梯升到了十五楼。 打开房门,入眼就是一间大平层。 陈舷咳嗽几声,走了进去,四处一望,眼到之处一片低调的原木风,朴实极了——但就这个地段,注定了它不会朴实。 陈舷走进厨房,看见调味料都已经摆放整齐。他打开冰箱,冰箱也是下三层上三层地怼满了食材。 “东西我已经叫他们买好了,”方谕在他身后说,“卧室也都铺好了,你什么都不用费心,安心养病就好。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 陈舷慢吞吞点了头,又晃晃悠悠去了卧室。卧室挺大,床靠着窗户,地上还铺着个典雅复古的地毯。 把家里晃悠了一圈,陈舷没什么力气了。他有点头晕,于是回到卧室里躺下。 “有点困,”他拉起被子,对跟过来的方谕说,“抱歉。” “抱歉什么,不要跟我说抱歉。”方谕说,“你睡吧。” 他把被子给陈舷掖好,拍了两下。 陈舷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听见马西莫在外面说起了什么工作间——陈舷刚刚看见了,那是一间书房。书房里摆了几张工作室才会有的大桌子,甚至有个缝纫机,和几排大衣柜和人体模特,想来是给方谕用的。 马西莫又嘱咐方谕好几句,才走了。一阵开门关门声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第72章 梦 陈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做梦,只是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才又迷糊地醒过来。 翻了个身, 半睁开眼,朦胧地往外一看,陈舷只看见拉起来的厚重窗帘。 窗帘把外头的景色挡得一干二净。 陈舷眯着眼, 迷茫地在心里纳闷了会儿病房什么时候换了这么重色的窗帘, 窗帘又是什么时候离床这么近了。 半晌,他才想起, 他已经出了院。 肚子里的肿瘤已经和一半的胃,一起离开他了。 陈舷唔了声,把脑袋缩进被子里, 迷迷瞪瞪地又眯了一会儿,才又一翻身, 不情不愿地清醒过来。 抬手搓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 他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趿拉着拖鞋下了床。 他去把窗帘拉开了条缝。 外头天都黑了。 十五楼的景色着实不错, 陈舷俯瞰了会儿下头的夜景。灯光连成一片,公园里有小孩在玩闹,甚至还有个喷泉在喷水。 发呆半晌,陈舷转身, 拉开卧室的门往外走。屋子里没开灯,一片黑,厨房里不知道在煮着什么,咕嘟嘟地响着。 在一片黑暗里摸索了一会儿,陈舷在墙上找到了开关。 他啪地摁亮了灯。 沙发上, 一个躺着的人影瞬间映入眼帘。 陈舷吓了一跳,啪地又把开关摁灭了。 屋子里又陷入黑暗。 陈舷摸了摸心口,被吓得还心有余悸。 他以为客厅里没人。 他摸着黑,走到了沙发前。客厅的窗帘没拉,月光还算明亮,一走近了,借着光就能看清些。 躺在沙发上的是方谕,他换了身宽松的居家服,陷在沙发里,手放在脑门上,挡着眼睛。 他睡得双眉皱紧,气息深沉,没什么动静。 这人从来不打呼噜,小时候睡相就好。 陈舷忽然想起来,十五六岁那会儿,他跟方谕睡在一张床上,还把方谕从床上踹下去过。 想着,他扯扯嘴角,算是笑了下。 还没出事前的过去,都是岁月静好的。 陈舷慢慢低下身。肚子上还有刀口,他弯不下腰,干脆就弯下腿,半跪下去,仔细看了看方谕。 他朝他伸手,刚碰了碰方谕的脸,方谕就一抖,睡着的呼吸声也一顿。 方谕把手一抬,眼睛微眯着睁开了。他声音含混不清,睡眼惺忪地望向陈舷。 “哥?” 陈舷顿了会儿,迟钝地收回了手,点了下头。 方谕揉揉脑袋,从沙发上支起身子,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 “什么时候醒的?”方谕问。 陈舷盯着他的头发。夜色里,方谕那头发又乱又糟,桀骜不驯地翘起来了一大团,像要飞起来似的,有点滑稽。 陈舷没笑,他心里一片麻木。他早就没法像从前那样,一点儿小事就能很轻松地开怀大笑。 “刚醒,”陈舷说,“你怎么,不去床上睡?” 方谕偏偏脑袋,看了眼外头:“我本来就想眯五分钟……怎么都天黑了。” 他说着,揉揉肩膀,正坐起来。 “你别在地上蹲着了,多凉,前几天就断暖了。” 他两手穿过陈舷胳膊底下,把他从地上捞了起来。 如同小心地放下一个易碎品,方谕慢慢地把他放到沙发上:“坐这儿。” 陈舷乖乖地顺着他的力气,坐了上去。 他偷偷抬起眼。一片看不清人的昏暗里,方谕的眼睛和五官都融在夜色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把他放好,方谕就站起身来。 “你,有多久没睡了?”陈舷忽然问他。 方谕一顿:“什么?” “好像,你就没睡过。”陈舷说,“你到医院以后。” 方谕沉默了会儿:“怎么睡得下。这种见鬼的日子你过了这么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睡得下。” 陈舷不做声了。 黑暗里,方谕也没再说话。陈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见他呼吸变得沉重,又吸了吸气,好像又要哭。 方谕张开嘴,刚发出一声气音,要说什么时,厨房那头传来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原本白噪音似的安宁的煮东西的声音,一下子像催命似的呜哇哇起来。 方谕“我曹”地惊了一声,如梦初醒,转头就往厨房那边跑。 黑暗里看不清路,突然咚的一声,方谕撞到了什么。 他往前一踉跄,疼得一嘶。 方谕蹦跶了两步——听脚步声是蹦跶了两步,然后又踉跄地往前跑。 愣了片刻,陈舷站起身。 方谕已经冲进厨房了,他打开了厨房的灯。 暖黄的光照亮了屋子一隅。 屋子里立时温暖起来。方谕弯身揉了揉小腿前侧,赶紧往里跑去,手忙脚乱地给灶台关了火。 然后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方谕好像挺忙的。 陈舷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过去,看见方谕拿起灶台上的砂锅,慌慌张张地把它放到旁边的台子上。那锅已经溢汤了,锅体上全是汤水。 锅一放下,方谕就被烫得连甩了几下手。他往手心里吹了两口气,搓了搓,转身拿来厨房的毛巾,把锅擦干净。 陈舷闻见空气里飘荡的肉汤味儿。 挺香的,但他食欲不振,闻到这股味儿,还有点犯恶心。 陈舷一皱眉,捂了把嘴:“你弄的什么?” “羊排煲的汤。”方谕说,“阿姨说,她好久没回你们家里了,所以下午回去了,说要收拾点衣服和别的东西过来。” “她挺辛苦的,这些天也不容易。正好冰箱里有羊排,我下午就煲了点汤,哥,你……哦,你还不能喝。” 医生说,陈舷还是只能吃流食。 方谕擦干净锅,把毛巾放到了一边。转身去洗手池里洗了把手,又跑到冰箱跟前,拿出个碗来,望向陈舷:“饿不饿?营养师把流食送来了,我给你热一下。” 陈舷睡了一个下午,中午都没吃。 “不饿,”他说,“试着吃点吧。” 虽然现在他还食欲不振,可总不吃也不是个事儿,切胃又不是修仙。 方谕说好,把灶台急急忙忙收拾干净,又起锅烧火。 陈舷看着他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忙得厨房里乒乒乓乓一阵响。这个十二年里他只能在偶尔的梦里见到的身影,就这么稀松平常地在他面前,在一个厨房里,普普通通地为他烧饭忙碌。 他做梦都不敢这样做。 陈舷默默低下眼帘,望着地上原木地板之间的缝隙,视野里的四面八方忽远忽近。 突然,迎面一阵冷风。 陈舷抬了抬眼,看见江宁大桥的栏杆。他出现幻觉了,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在数九寒天里脱下身上廉价的大衣,扯开两颗衬衫袖子,把装满啤酒的袋子挂在栏杆上的小狮子头上,摇摇晃晃地强忍着胃痛,伸出消瘦的手,扒着栏杆,费力地翻了上去,坐在了桥边。 桥下,是黑暗汹涌的河水。 不真实。 “不真实。” 半个多小时后,他这样说出了口。 餐桌旁,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温暖而不刺眼地照在屋子里。 桌子上摆着一碗流食,陈舷只吃了一半。方谕坐在他对面,正端着碗,喝了几口小米粥。 陈舷一说这话,他动作一顿。 方谕把碗放下,抽出纸巾来擦了擦嘴,望向他:“什么?” 陈舷盯着他瞧了片刻,钝钝地重复了遍:“不真实。” “总觉得,好假,”他说,“我好像在做梦。” 方谕小心翼翼地盯了陈舷一会儿,问他:“什么地方假?” “什么地方都很假。”陈舷说,“我是不是,跳江那会儿,就已经死了?” “……” “现在,这一切,都是梦。”陈舷说,“不然,怎么突然这么顺。做不起的手术,突然你给我付钱了,还跟方真圆撕破脸。手术没出意外,出来还给我租了这么大的房子……” “太顺了吧。”他轻声说,“我不是只能去死来着吗。” “你怎么会给我做到这份上,怎么连自己的亲妈都会打。” “我是不是,真的成地缚灵了?” 方谕没吭声,但眼圈倏地就红了。 餐桌上沉默很久。 方谕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去。 “哥,”他拉着他,一双丹凤眼通红,“别这么说,别这么想。” “我爱你。” “他们欺负你,可我爱你。” “十几岁的时候开始,我就是真心的,”方谕说,“从来没变,哥。” “我一直是真心的,我什么都给你。” “没有什么太顺了,你受的这些,本来就太不讲理。”他说,“这都是你应该的,你会好起来的。” 陈舷心里默了一瞬。 他低头,看见方谕手上还缠着绷带。那是一个多月前的台风天,他差点被吹飞时留下的。 陈舷看着他的手,才想起来,方谕手上还有伤的时候,就去找了方真圆。也是手上还有伤的时候,替他把“教官”拦在了门外,又给他揍了。 “小鱼,”陈舷又看向他的眼睛,语气恍惚,“我好了吗?” “好了,”方谕忙说,“你好了,手术很成功,你不是都出院了吗?线也拆了,对不对?” 陈舷轻轻笑了下。 “小鱼,”他又说,“如果再来一次,我不帮你挡了的话。” “如果……”陈舷顿了顿,低头看着他,声音缓慢、语无伦次地,磕磕巴巴了半天,“如果,如果……我就算听到了,也什么都没做的话……” “如果我……” “我跟你去。”方谕打断他。 “……” “我跟你去,”方谕又说了一遍,“我宁愿你什么都没做,哥。” “至少这么多年,我能帮你分一半。” “我就可以不离开了,”他说,“或许我还能在那儿抱着你,帮你挡一些。” 陈舷愣了很久。 他看见方谕哭了,只是没哭出声。眼泪从他眼睛里蜿蜒地流出来,那双眼睛越来越红,痛苦和心疼绞成一团,陈舷却想起他们小时候破冰那天。办公室门口漂浮的光尘里,清晨的早读声里,十四岁的方谕红着脸看着他,丹凤眼笑得柔和。 陈舷突然怨不动他了,眼泪也从他的眼角边上留下。 陈舷指尖抖了抖,等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居然按住了裤腿,居然正想往上撩。 心中哑然一瞬。 他想给他看吧。陈舷想,他大概是潜意识里想给方谕看,想说出口。 他攥紧抓着裤腿的手。 第73章 密码 窗帘拉开了, 外头夜色深重,明月高悬。 陈舷抱着双膝,坐在窗边床上, 对着外面发呆。 下面已经没什么人了。陈舷看了看时间,原来已经九点半。 屋外厨房里的洗碗声,突然停下。 片刻, 方谕走进了卧室里来。 “换套衣服吗?”方谕走到衣柜前, 问他,“这里有几套居家服, 换上应该会舒服点。” 他拉开了衣柜。 陈舷盯着他的肩膀,望着他从柜子里掏出了几件衣服。 “你先别忙活了,”陈舷说, “过来一下。” 方谕一顿,迷茫地眨了两下眼, 回头朝他乖乖走来。 他站到床边:“怎么了?” “坐过来。”陈舷说。 方谕脱下拖鞋,坐到床上, 朝着他爬了过来, 在他身边坐好。 陈舷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一直在他心头上的丹凤眼。 陈舷心中犹豫。 “我,”他喉结滚动几下,轻轻说,“我有东西, 想给你看。” “什么?” “……” 陈舷垂下眼眸,紧抿住嘴。他有些说不出口,人在面对不堪的过往的时候,总是很难把残酷的事情说出口。 他攥紧裤腿,苍白的指尖隔着布料抠着皮肉。 犹豫很久, 他一咬牙,心一横,抓紧裤腿,撩了起来。 露出来的小腿上,全是触目惊心纵横交错的疤痕。淤青张牙舞爪地留在苍白的皮肤上,膝盖骨上还留着一大块狰狞的疤。 方谕瞳孔一缩。 陈舷抖了抖手,又哆嗦着,慢吞吞地把另一条腿的裤腿也拉了上来。 这条腿也是同样。 方谕怔在那里良久,如坠冰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半晌,他抬起手,缓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 “……怎么弄的,”他声音沙哑,“这是,怎么弄的?” 陈舷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抬眼,望向方谕。方谕呼吸不畅,气息粗重地乱喘,眼睛破碎地望着他的伤。 “……我,”陈舷说,“小时候,我以为我能跑。” “……” “你不爱打球,跑得也不快,所以我想替你扛。”陈舷说,“那里,看守的人很多,外头的围墙上还连了电网,爬不过去。可即使这样,我刚开始也没怕,总往外跑。” “被抓住了一次又一次。”陈舷说,“刚开始是打一顿,扔到禁闭室里,不给吃也不给喝。可我贼心不死,出了禁闭室还是会跑,后来就被打折了腿。” “每跑一次,就往腿上打,后来打断了好几次。” 陈舷伸手,拉住他的手,往膝盖上那一块最触目惊心的地方摸,“我快疯了,本能地还是跑。我不想再进禁闭室,所以最后一次,他们又追上我的时候,我往窗户边上冲过去了。” “那也算是出口,”陈舷说,“至少不会回禁闭室了,也算自由。我想要自由,我想跑。” 方谕说不出话,颤声了一会儿,他缓缓缩紧手,按紧陈舷的膝盖。温热的温度从膝盖上传来,陈舷摁着他的手腕,又沉默了须臾。 “小鱼,”陈舷说,“我想要自由。” 陈舷的手开始抖。 他想要自由——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 “当年一进去,就是挨打。” “他们说我不听老陈的话,还喜欢个男的,是个小精神病。”陈舷说,“刚进去就是挨了一顿揍,打得头晕眼花,路都不能走。然后他们把我拖到宿舍里,盯着我把衣服都脱了,换上了迷彩服。” “后来就是一直打,一直打,还用电击。有个比我早来的男生被电得吐白沫,他们就把人拖走,浇了几桶水。有人真吓出了病,一直尖叫,他们就过去掰他的牙,掰了好几颗,吓得他再也不敢叫了。” “我一直往外跑,电网都爬过。有一回跑出去了,看见有个人走在大路上,赶紧朝那人求救。” “结果那人,是书院的保安。” “他笑着朝我走过来,一拳就砸我脸上了。他们不是把人好好带回去,是打一顿,然后拖着垃圾一样往回拖。” 陈舷慢吞吞地拉起上衣,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赤着的上身,同样横竖交错的全是伤疤。 电击的痕迹横七竖八,像一条条狰狞的蜈蚣,趴在他身上不下来。 方谕的瞳孔惊惧地一缩一缩,这次连伸手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陈舷捂了捂心口,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暴露在方谕跟前,早好了的伤突然开始一阵阵发痒。 “……你出国的那天,就是我被送进去的那天。我被送进去的路上看见你了,你坐在机场大巴里面。” 方谕愣住。 陈舷忽的笑了声:“我都想不起来,当年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了。那时候年纪小,以为靠着爱什么都做得到。逃跑而已,我最擅长了——我好像,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不是英雄,没有无所不能。我没有跑出来,我这些年一直做噩梦,也没有之前的胆子了。” 陈舷说,“让我自由吧,小鱼。” 话音一落,方谕扑上来抱住他。 他力气很大,一下子把陈舷扑倒在床上。 陈舷仰面倒了下去,方谕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紧紧搂着,泣不成声。 他哭得一阵阵发抖,浑身都在发抖,渐渐像是痉挛似的,控制不住地哆嗦,后背都弓了起来。 陈舷惘然了会儿,一阵很不真实的割裂感又袭上心头。 方谕逐渐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把他抱得越来越紧,哭得像惨叫嘶吼,崩溃得无以复加。 耳边哭声刺耳,陈舷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安宁和释然。 方谕捂住他的耳朵,捧着他的脸,哭得惨烈。 陈舷想起了几天前,他喃喃地说想回去,人人也都安慰他说能回去。可陈舷自己最明白,早已回不去了。 发生的事已经定格,谁都没办法改变过去。他的不堪会跟着他一辈子,额头上留下的疤和被打断的腿都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他被书院毁了,人人都看得出来,人人也不忍心,可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他再也没办法像初高中那会儿时跑得很快跳得很高,能在运动会人人的尖叫声里奋勇地冲向终点。 他勇敢不起来了。 他被噩梦禁锢,还没有走出来。 小鱼。 陈舷心里叫他,小鱼,小鱼。 已经破烂成他这样,站都站不起来的人,也能回到从前吗。 * 客厅里的时针,从九点半走到了十点半。 “……你会自由的。” 方谕哑声说,“你会自由的,哥。” 陈舷把脑袋从家居服的套头里拽出来。 他抻了抻衣角。这衣服是方谕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是套宽松的居家服。 方谕边说话,边过来,帮他把衣服抻了抻。 陈舷盯着他看。 方谕这回是哭得最严重的一次,他眼睛里充血充得吓人,像眼底出血了似的。 他还在掉眼泪,只是眼睛太吓人了,看起来像要流血泪出来。 陈舷难得轻轻笑了笑,伸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泪。 “睡吧。”他说,“很晚了,睡觉吧,我有点冷。” “我给你多拿一床被子。”方谕忙说,转身就去衣柜里又倒腾。 他晃晃悠悠地转身。陈舷眼前晕眩了瞬,忽然错觉方谕好像突然瘦了,看起来像片薄纸,摇摇晃晃的像要散架。 方谕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厚被子,转身把它铺到床上。陈舷拉上窗帘,爬到床里面,躺了下来。 “抱着睡吧,”陈舷说,“像以前那样。” 方谕在床边愣了下,说好。 他拉开被子,上了床,一点一点试探着,把陈舷抱住。 陈舷往他怀里缩,暖和多了。 以前好像也这样抱过来着。陈舷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方谕一手搂着他,一手回身把灯关了。屋子里暗了下来,一下子黑得不见五指,方谕的呼吸声倒是清晰可闻。 他胸膛起起伏伏,心跳声有力地响。陈舷贴在他身上,把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房间原本很大,但是这一瞬,陈舷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就只有这一隅。 只有方谕跟他相拥的这一隅。 “以前也这样抱着睡过吗?”他轻声问,“我不记得了。” “嗯。”方谕应声说,“睡过,你半夜总偷偷地跑过来。” “有吗,不记得了。” “有。”方谕说,“以前你心里没鬼,时不时地就去我屋子里找我睡。后来我们好上了,你做贼心虚,怕你爸看出来,就不怎么去我屋子里了。你改成趁十二点多都睡了以后,偷偷地跑过来。” “……” 还有这种事。 “我一开始没想到你会这样,你也不跟我说。大半夜的时候,你就站到床边偷偷摇我几下,差点没给我吓出心脏病。” 方谕抱着他,声音有点困倦,但依然嘟嘟囔囔地说,“后来你更过分了,半夜来了之后也不摇我,直接拉开被子就钻进来。” “有一回,好像是周末,反正你半夜两点多钟的时候,突然来了。你开门没声音就算了,进来也没动静,掀开被子就往我怀里钻。” “你吓得我叫出声了,很大声的那种。这一下,我妈又被我吓得跑进来看情况。” “我只能把你塞进被子里,等她开了灯,我就摁着你说没事,是我自己拿手机看鬼片被吓到了。” “我妈就说我神经,骂了我几句,走了。我被你气得不行,就拉开被子,想骂你两句,结果你钻出来就朝我傻乐,说对不起小鱼,哥明天请你喝柠檬水。” 方谕说,“你一笑,我就没辙了,只能抱着你睡觉。我还是气啊,就跟你说,不喝柠檬,要喝多肉葡萄。” 陈舷完全不记得了,但吃吃笑了声音出来。 真好啊。 他想,那时候真好。 “哥,”方谕叫他,“你不记得多少事?” 陈舷说:“好多,就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 “没关系,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事。今天的你不记得,明天我也会像今天这样跟着你。” 陈舷沉默了。 方谕没说“会想起来的”。他说还有明天,还有以后。 陈舷便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低了低头,埋在方谕怀里,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他梦见十六岁那年的生日,梦见他拿着毯子,跟方谕一块儿坐在一张长椅上。 长椅太窄了,不适合睡觉,两人就跑去了小区中央的儿童公园。那儿有块沙地,是给小孩玩沙子用的。 陈舷跟方谕就躺在了沙子上,盖着毯子,仰面望着天空。 夜里放晴,满天星星。 陈舷正闲着没事望着天空数星星,突然,方谕在他旁边没头没脑地说:“生日快乐,哥。” * 陈舷睡着了。 方谕没有合眼。他抱着陈舷,像哄小孩似的,手一下一下在他后背上拍着。 陈舷慢慢睡得很沉,在他怀里睡得呼吸轻浅。 方谕轻轻叹了口气,脑子里嗡嗡了阵。他刚刚哭得脑仁疼,于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忽然,身后床头上,手机嗡了一下。 方谕回头,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在床头上亮了起来。 他没想管,看了一眼就又回头,抱着陈舷,又轻轻搓搓他后脑的几缕头发。 可他的手机似乎打定主意要给他添堵,又接连嗡嗡了几声。 陈舷或许有些神经衰弱,几声嗡嗡就闹得一抖,在梦里哼哼唧唧了几声。 方谕赶忙捂了捂他的耳朵,又揉搓几下,把他哄安稳以后,就静悄悄地松开手,怨怼地瞪了眼手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拿着手机,点开,是马西莫。 方谕偷偷摸出卧室,背靠着门,点开消息。 Massimo:【老板,警察那边来了消息,说陈胜强的手机里有一部分重要账单缺失了,可能是本人故意没在这个账号上保存,走了另一个账号。】 【他们去查了陈胜强这些年购入的手机记录和注册记录,发现他名下还有一部手机和手机号,但是在央礼府那边没找到。】 【所以他们问我,有没有印象。】 【老板,你有印象吗?手机是iPhone11。】 那个备用机不就是iPhone? 方谕还真有印象,于是回复:【有,明天你来拿一下,给他们送过去。】 利落地回完,方谕收起手机。他本想推门回卧室,但转身的一瞬,身形一顿。 思索片刻,他收回脚,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黑暗里照亮了屋子。 方谕走到客厅旁的衣架边,外套正挂在架子上。他把老陈的备用机从兜里掏了出来,点了点屏幕。 手机已经没电,没有任何反应。 方谕打着手电筒,走到客厅里。拉开茶几底下的柜子找了找,就找到了一条充电线。 他插上电,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等了一会儿,手机开机了。 屏幕亮起。 黑暗中的这一抹白光里,方谕捂着嘴巴,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所以密码,到底是多少。 他头脑风暴起来。 之前在央礼府的时候,方谕试过两个密码。 一个是老陈和方女士的结婚纪念日,一个是方女士的生日。 都不对。 是老陈自己的生日? 老陈几几年的? 想到这个事儿,方谕脑子卡壳了。 显然,虽然给陈舷一个面子,管那个死老头叫了几年爹,但方谕对老陈一问三不知。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召唤神奇的小马秘书:【睡了没。】 马西莫秒回:【没有。】 【陈胜强的生日是多少。】方谕说,【去查,我现在就要。】 马西莫早已习惯他大半夜也要使唤人了,方大老板偶尔会这样抽风。回了句收到之后,只过了半分钟,小马秘书就为方谕提供了老陈的生年月日:【1971年7月11日。】 方谕点开手机,输入710711。 屏幕上一嗡:【密码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 ……居然不是。 方谕眉头紧锁得更深了,他搓了搓自己的下颌线,眼神凝重。 他又拿起自己的手机。 虽然密码不对,但小马秘书这个时间还在发消息,明显是加班。 方谕也没多问,直接点开转账,看也不看地转了他十五万,下头备注打了仨字:2月加班费。 马西莫迅速收下,发了句:【谢谢老板。】 方谕问:【你给自己的手机密码设的什么?】 【?】 【我没想偷你的手机。】方谕打字,【我想看看老陈这个手机里有什么,但是密码总是不对。】 【哦,】马西莫想了想,【我的密码,是我女朋友的生日。】 小马秘书有个女朋友,是意大利本土的金发女孩。 方谕见过,挺漂亮的。 是啊,一般人不都是一些生日什么的吗。 方真圆的生日怎么会不对?老陈最稀罕她了。 【如果不对的话,就只能证明没那么喜欢?】马西莫打字过来,【或者说是别人的生日。又或者,他们这种年纪大的,懒得记那么多,就用的手机尾号?】 【我父亲就是把他手机尾号的2344延展了一下,232344。又或者……有比生日更重要的日子,就把它做成了密码?】 【Francesco的密码就不是生日,是她第一件时装登上歌梵时装秀的日子。】 Francesco是他们工作室的一名大设计师,在方谕手底下干活。 方谕眉角一跳。 骤然间,这些天有关老陈的传闻一句一句跳上心头。 【小鱼,你不知道,你爸爸从你出国以后就一蹶不振……陈舷也是个白眼狼,出去了就不回来看他。多少是亲儿子吧,给你爸的心伤得呀,总是喝酒。】 【剩余,位于宁城区梧桐街道镜水城的一套房产……全部归我的儿子,陈舷所有。】 【你们家老陈是愧疚了,心虚了!噩梦做多了他害怕了自责了!害怕以后遭报应!!】 【姑姑知道,知道你爸不好!你爸也很后悔的,你这样报复他没用的!】 遗产公布时的情景,和陈舷跳江时的情景,一齐浮上心头。 一切乱糟糟的不像样。方谕努力静下心,倏地又想起第一次回国那天。 老陈坐在茶几前面,像看着陈舷一样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神色讽刺地笑出声音,然后一脸悲凉地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仰头闷了一口。 …… 该不会…… 方谕脸色复杂地低头,盯着手机六位数的密码输入界面,犹疑很久,慢吞吞地伸出手,将陈舷的生日点了进去。 没有开。 方谕蜷起手指。 他闭上眼,思虑很久,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大口气。 【你出国的那天,就是我被送进去的那天。】 做了半晌思想准备,方谕又睁开眼。 他点下他出国那天的日期。 密码屏幕倏地一散,进入了手机主页。 密码正确。 “……” 方谕想吐。 他捂了捂嘴,差点干呕出来。 他抹了把脑门,低头,划拉了几下手机。 手机上意外地没有什么软件。 方谕皱了皱眉,又点开微信和企鹅。账号都没登录,虽然用户名都还留着,可他也不知道密码。 老陈到底怎么想的。 对陈舷愧疚,但是密码不是他的生日,是陈舷进书院那天? 恶心不恶心? 方谕揣测不明白这个死人的心思。他在微信的登录界面里试了几个密码排列,均以失败告终。 思索片刻,他点进便签里。便签一片空白,没有写密码。 方谕烦躁地抓了一把脑袋。 他嘟嘟囔囔骂了两句老陈,最后点开了相册。 相册里的东西巨多。 一眼过去全是照片。都是工作照片,一堆白底黑字的合同,还有客户家里的户型照片。 时不时地有几张景色混在其中。 方谕看那景色眼熟,点开一看,竟是陈舷的房间。书架的照片,床上的照片,还有从他屋子的窗户边俯瞰下去的景色。 只是房间也好书架也好,照片里也全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方谕不明白老陈拍这些干什么,抬手划了出来。 他往旁边的图库分类里一点。 “嗯?” 分类里只有相机和视频。 但视频那栏居然有好几十个,封面黑乎乎的。 第74章 视频 视频封面都黑乎乎的。 方谕眯了眯眼, 点了进去。 他把屏幕划拉到最底下,所有视频的封面都是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出内容。 方谕点开了最底下的那个。 加载片刻, 视频开始播放。 黑暗一闪而逝,屏幕亮起。 镜头先是朝下,照出一个人下身的迷彩服和一对军靴, 这是个男人。 伴着男人粗重的呼吸, 镜头晃了晃,抬了起来。 入眼, 是一个昏暗的仄长走廊。 视频里响起一阵哒哒声音,是摄像的男人有一茬没一茬地在敲墙。 他闲适自得,随意得像在自己家散步。 不久后, 男人来到一道上了几把大锁的门前。门都锈了,看起来很有年头。 视频旁边, 走出来了另一个男人,他也一身迷彩服, 还戴着个帽子, 帽檐将脸遮了一半。 男人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 将脸遮得更深。随后,他从腰上取下一圈钥匙,把门上的几道锁慢吞吞地打开来。 门吱呀呀地敞开,他们走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灯, 也没有窗户。一片黑暗里,只听见两道脚步声在哒哒地响。 旁边的人打开了手电筒,在屋子里照了一圈。 突然,光亮照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也穿着迷彩服的人,但是被五花大绑地绑在那儿, 蜷缩在地上。他惊恐地抬眼望来,不停的往里蹭着,浑身发抖,满脸是血,呼吸不畅。 那人嘴巴张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呼吸声颤抖不停。 方谕瞳孔一缩。 陈舷。 是陈舷。 男人把手机交给开锁的那人,走过去,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扯了起来。 【还跑不跑?】 【嗯?还跑不跑!?】 陈舷吓得连连摇头,眼泪往下流,鼻血也淌,哆嗦得说不出话。 男人一巴掌扇了上去。 男人手掌粗大,一掌重响,把陈舷扇得重重摔倒。 他脸朝地摔在地上,浑身抽搐几下,猛烈地咳嗽两声,呕了一大口血出来。 男人转身,从旁边拿起一根生了锈的铁棍。 陈舷侧过头,惊恐地望去。 男人拿起棍子,手起棍落,狠狠砸在他的腿上。 陈舷惨叫起来。 方谕怔在原地。 浑身血液瞬间倒流,方谕一下子听不见声音了。 他怔得一动不能动,脑子里一片白。 镜头贴近,怼到了陈舷脸上。他又哭又叫,满脸惊惧惶恐的眼泪,扑腾着不停挣扎,可方谕听不见他的声音。 拍摄的男人走到另一边,一脚把他踢得翻过身来。他抬脚踩住他的胸口,将陈舷踩在原地。 陈舷无法动弹了,也无法挣扎。 男人一棍一棍打在他腿上,打得他两腿不停地打抖,双手也痉挛似的颤。陈舷哭喊着说了什么,好像在求饶,可方谕什么都听不见。 男人拽起他脖子上的锁链——方谕才看见,陈舷脖子上还有一圈狗链似的锁链。 男人把他拽了起来,可陈舷站不起来了,他被扯得脖子一歪,在地上一倒,跪了下去。 男人抬脚就往他肚子上踹,还拽起他的头发,往墙上一撞。 一下、一下、一下。 陈舷被拽着脑袋,一下一下,撞在墙上。 他两腿怪异地扭曲着,站不起来,就那么硬被人拽着,咚咚地往墙上撞。 方谕脑子里嗡鸣地响,突然,耳边恢复了声音。 【站不起来?才打你几下就站不起来?装什么!还敢不听话!听不听话!?】他听见那男人边拽着他边骂,【还敢不听话,死逼崽子,就是打少了!再跟你爹妈对着干试试!】 陈舷没声音了。 他没声音了,也不挣扎了,更不发抖了。他手都抬不起来了,被绑着的双手软绵绵地垂在身后。 【小鱼!】 方谕耳边响起他从前的声音。他看见从前,望见陈舷正蹦蹦跳跳地走在自己前面,穿着三中蓝白条纹的校服,叼着根淀粉肠,回过头,对他一笑,大声地挥手喊,【小鱼!】 男人把他往地上一扔,抬脚狠狠踹在他肚子上,又往他脑袋上一踩,蹂躏似的,在他头上碾了两下鞋底。 男人骂他:【□□——】 方谕抓起手机,用力往墙上一扔。砰一声巨响,手机重重砸在墙上,又咚地重重落下,在地上四分五裂,倏地暗了下来。 声音消失,画面也消失。 一切归于宁静。 万籁俱寂,屋子里没有一点光。天上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云笼罩,漫漫的黑夜。 咚咚。 咚咚。 撞墙的声音还在响。 方谕粗重地喘起气,头皮嗡嗡地发炸。他眼前模糊了一片,喉咙里突然又干又哑又疼。半晌,他才恍惚地发觉,那不是撞墙声,是他的心跳声。 剧烈如鼓的心跳,一下一下,在他脑海里轰鸣地响。 方谕望着那手机,连喘气都带得胸腔里一阵缺氧,生疼,像被人活活掏空了一块肉。 脑子里还在嗡鸣。他拳头攥紧,指尖抠肉,抠得手心里伤口又崩裂了,呼啦啦地流出血来。 “小鱼?” 方谕猛地一震,抬头望去。 恰巧,云破月明。 一切照亮。 卧室的门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陈舷轻捂着肚子上刀口的位置,靠在门上,眯着一只眼,惺忪又迷茫地望着他。 “什么声音?”他哑声问他,“怎么了?” 他说着,咳嗽起来,病恹恹地走出门来,身形摇晃几下。 方谕沉默。 陈舷抬手,把门边上的灯开关打开了。 暖黄的灯亮起来,陈舷看清了方谕。 他两眼和出血一样红,正愣愣地看着陈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陈舷也愣了:“小鱼?” 方谕没反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陈舷转头望望四周,看见了地板上四分五裂的手机残骸。 陈舷走过去几步,正要低头捡起来,方谕大喊了声:“别碰!!” 他歇斯底里。 方谕很少喊得这么歇斯底里。 陈舷吓得一哆嗦,收了手。 一转头,就见方谕居然从茶几边上狂奔着跑了出来。他急得不成样,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刚摔,他就连滚带爬地又爬起,扑向了他。 那眼神恐惧、急切,愤怒、空白。 陈舷往后退了两步,被他扑住,被他抓着按到墙上。 方谕两只手流血发抖,按着他的肩膀。血很快浸润陈舷的衣服,温热地漫在他病瘦的皮骨上。方谕沙哑地气喘吁吁几下,抬头,手忙脚乱地捧住陈舷的脸。 陈舷怔住。 他怔怔望着方谕的眼睛——方谕后怕、沉痛,又惊骇的眼睛。 “哥……哥,”方谕颤声叫他,“哥。” 陈舷愣着。 “陈舷,”方谕说,“陈舷,陈舷。” “嗯。”陈舷终于应了声,“怎么……” “对不起。” “……” “对不起,哥,真的……”方谕哽咽起来,捧着他的手也痉挛似的哆嗦,哭得睁不开眼,“我爱你,陈舷,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我知道。”陈舷拉住他的手,“到底怎么了?” 方谕没说话,只是哭。 他哭得喘不上气,搂住他,把他抱得很紧。 陈舷往他怀里靠,没有说话。他拱拱脑袋,看了眼地上四分五裂的手机,愣了会儿神,恍惚地明白了什么。 “你看见了?” 方谕吸了口颤抖的气,没有吭声,咽了几口哽咽,点点头又摇摇头——看起来是哭蒙了。 陈舷垂下眼帘,抿了抿嘴。他看着地上的手机残骸,觉得那真像他十九岁那年被一分为二的人生。 * “那是书院给他发的。” 陈舷说。 说这话的时候,俩人已经回了卧室。陈舷靠着床头半坐着,缩在被子里。 方谕又像两眼流血似的望着他,还在掉泪,看他时双眸懊悔,像看一个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的人。 “书院会定期给他发报告用的视频,给他看教育成果。”陈舷轻轻说。 “……那叫教育成果?” 陈舷点了点头。 他没再说话,低头看着被子上的花纹,一言不发。 方谕眼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渐渐暗了下去,放在被子上的手也逐渐抓紧。 陈舷又咳嗽几声。他抬手,捂起嘴。 方谕赶紧翻身下床,给他拿来一杯温水。陈舷喝下了水,方谕把水杯放回床头,又赶紧爬过来了一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把陈舷揉搓两下,贴在他身上,吸了吸气。 “睡吧,”方谕沙哑着声音,“不说了,快睡吧,以后都不说这些烂事了,你不要再想。” “……嗯,”陈舷说,“方谕。” “哎。” 陈舷望着他。 他看着方谕通红、可怜的眼睛,千言万语卡在心头上,说不出来。 陈舷又低头,望着他缠着绷带、又裂了伤口,全是血干后的褐色的手心。 “我突然想,”他说,“刚刚一瞬间,我突然想,好像该走出来了。” “什么?” 陈舷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 “我说,我应该走出来了。”他静静地说,“这么多年,我被打怕了,走不出来,总是做梦。我知道我回不去了,还得了癌症。我彻底完了,所以才想死。” “但是刚刚,我突然想往前走了。”陈舷说,“我总不能一直这样……带我去意大利看看吧,小鱼,我跟你往前走。” “我带你去,”方谕忙说,“那就往前走,哥,不怕,我在你身边。” 我在你身边。 真是一句好话,陈舷无端又多了好几分胆子。 他轻笑一声,点点头。 他们睡下了,陈舷做了梦。他又梦见逃出生天的那天,他在昏暗无光的走廊上拖着流血疼痛的两腿狂奔。 他被教官们前后夹击,无路可逃。那些人大喊着“陈舷”,一声一声此起彼伏,骂骂咧咧气势汹汹,脚步声和叫喊声像四处逼近的鬼。 陈舷停在原地,不敢再动。他气喘吁吁,胸膛起伏。他前后左右惊惶地看了一圈,突然看见一扇尤为明亮的窗户。 他冲过去,拉开窗户,跨上窗框,迎面冷风刺骨冰冷地吹来。 往下一看,却是四层高的楼。 地面很远很远。 陈舷愣住。 “陈舷!” 一声叫喊从走廊前头传来,陈舷抬头,一个教官满面狰狞地朝他冲了过来。 地上突然也有人喊:“哥!” 骤然,陈舷又愣住,低头。 方谕穿着三中的蓝白条纹的校服,站在地上,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朝他张开了双臂。 “快跳,哥!”他声嘶力竭地喊,“快跳!我接着你!!” 教官噔噔地跑来。 陈舷闭上眼,朝着楼下,纵身一跃。 方谕接住了他。 第75章 勇敢 早上八点多, 陈舷醒了过来。 睡意尚存,他半睁开眼,迷糊地感觉到自己好像正被人抱着。低下眼帘一瞧, 就见肩膀上还真有一双手,正把他环住。 陈舷回头一望。方谕正从背后抱着他,脑袋搁在他颈窝里, 一呼一吸都呼在他身后。 外头大门那边, 突然传来门开的声音。 陈舷本能地一惊,肚子上的刀口都跟着抽筋似的一紧。 片刻, 他又缓过神,平静下来。 陈舷这几年一直容易受惊。 在书院里草木皆兵的日子,让他本能地总是警惕, 一点大的声音都要戒备,像只爱惊弓的鸟。 不多时, 一阵脚步声接近。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桑嘉把脑袋探了进来。 她张嘴正要说话, 可一看见床上的情景, 她立马大惊失色,啪地就把门关了回去。 陈舷:“……妈。” 他妈没听见。 门外传来远去且急促的脚步声。 陈舷无可奈何,只好作罢。他肚子上还有伤,这些天也虚弱, 喊也喊不大声。 刀口突然一突一突地疼了起来,被贴布闷着的地方发痒。陈舷揉了揉肚子,轻轻翻了个身。 他这么一动,方谕迷迷糊糊的也醒了。他深吸了口气,松开手, 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抵着陈舷的后背,哼哼唧唧了几声,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 陈舷跟他四目相对。 方谕哑声嘟囔:“哥。” “嗯。”陈舷应。 方谕从被子里动作缓慢地钻了出来:“晚上做噩梦了吗?” 陈舷让他问得心里一默——真不知道那算不算噩梦。 “不清楚。”他说,“梦见了跳楼那天,但是也梦见你了。” “我?” “嗯。”陈舷说,“你跑到楼底下接我,跟我说快跳,你接着我。” “……” “也不算噩梦,这几天噩梦做得少了。” 可他还是会做噩梦。住院的时候他晚上还是不安宁,方谕不知道把他摇醒又哄睡了多少次。 每一个夜里都这样。 方谕皱皱眉,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 陈舷盯着他的眼睛,意外地没有很恐惧了。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方谕的眼睛真是很肿。原本挺犀利的一双丹凤眼,这会儿又红又肿的眯缝着。 陈舷都有点分辨不出他有没有睁眼。 “小鱼,”陈舷不由得跟着他眯起眼,“睁开眼睛说话吧。” 方谕:“………………我睁着呢。” “是吗,”陈舷睁大眼睛,“抱歉。” 方谕苦笑了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转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他就又问:“刀口疼吗?” “有一点疼,还好。”陈舷说。 “私人医生我给你请了,他一会儿就过来。”方谕说,“我看看吧。” 方谕掀开被子,看了看陈舷的贴布。 陈舷也跟着低头看了看。还好,虽然疼,但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渗血,胶布也还贴着。 方谕把被子放了回来。 “吃饭吧,”他说,“我去给你热流食,你再躺一会儿也行,做好了我叫你。” 陈桑嘉在外面,陈舷索性也不躺了。他摇摇头,坐起来,跟着方谕一块下了床,穿上拖鞋站了起来,说:“我妈来了,我去看看。” 方谕讶异了瞬,点头说好。 打开卧室门,就听厨房里头已经有动静了。陈舷被方谕扶着,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就看见陈桑嘉已经热上了流食,还顺便把早饭也做上了。 抽油烟机嗡嗡地响,陈桑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他俩,眼神复杂地呃了声,又别开了脑袋。 陈舷:“……” “流食马上就热好了,你去坐一会儿吧,”陈桑嘉兀自忙碌,头也不抬,“那谁,叫什么来着?方由?” “……方谕,阿姨。” “都一样。”陈桑嘉说,“我给你做面吃,你坐着去。” “我来吧。” 方谕把陈舷扶到餐桌前坐下,往厨房里走过去,撸起睡衣的袖子,“阿姨,我来吧。” “出去坐着!” 陈桑嘉嚷嚷起来,挥着锅铲,很强硬地把他推搡着赶了出去,不吃他这套。 方谕苦着张脸被赶了出来,站在门口无语凝噎,最后很为难地回头,望向陈舷。 陈舷也无奈:“过来吧。” 他都这么说了,方谕也只好走了过去。刚坐下,方谕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了起来。 “你还没吃药。” 方谕放下这么一句,去药柜里给他拿了药,倒了杯水来。 陈舷把药一股脑塞进嘴里,合着水,一口气吞了下去。吞咽时喉咙一疼,他干呕了一口,差点把药又吐出来。 方谕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递到了他跟前。 陈舷推开他,自己捂住嘴,硬着头皮把药吞了下去。 见他没事,方谕松了口气,收回了手。 “再喝点水。” 方谕端起桌上的温水,重新递到他手上。陈舷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又喝几口。 方谕给他拍了拍后背。 出院刚第二天,陈舷状态还是不太好,嘴唇都是青白的,比葬礼那会儿更瘦了。前几天一个礼拜的化疗把他折磨得更没个人样,病态地又暴瘦几圈,现在也是很不健康的皮包骨头,手腕细得就只有一小圈。 刚喝了这么几口水,他就又咳嗽了起来,捂着嘴,每咳嗽一下身子就抖一下,像随时随地都要散架。 方谕赶忙又拍他几下,把他手里的温水放到桌子上。等陈舷缓过神,他问:“难受吗?” 陈舷摇了摇头。 “没事,”陈舷说,“就是食欲不振,咽东西有点费劲。可能是胃管……插的时间太长。” 插那玩意儿真是受罪,直接从鼻子怼进喉咙里。 陈舷这辈子都不想插第二次了。 方谕心疼地揉揉他的后脖颈。 “那就少吃一点东西吧,”他说,“你等一等。” 方谕转身又走。 他走到客厅边的衣架上,把自己的外套取了下来,回来披到了陈舷身上。 “还是冷,你披着点。”他说,“身体不好,别又着凉了。” 陈舷点点头。 抽油烟机滴地一声,停下了运作。 陈桑嘉把一碗流食端了出来,放在陈舷跟前:“先吃吧,粥粥。” 她转身又匆匆地回去,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端出两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到了桌子上。 一碗给了方谕,一碗给了她自己。 “坐吧,”陈桑嘉招呼方谕,“吃早饭。” 方谕说好,在陈舷身边坐了下来。 陈舷看着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勺子面条,送进嘴里。真是很久都没和方谕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虽然昨晚也是一起吃的,但这种久违的割裂感真是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 有十二年都没坐在一起了。 陈舷盯着他吃了好几口。方谕的吃相还是跟以前一样斯文,不像他,以前每回吃饭都像龙卷风摧毁停车场,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方谕一偏头,就看见陈舷一口没动。 “怎么不吃?”他问,“没胃口?” 陈舷摇摇头,抬手拿起碗里的勺子,把还冒着热气的流食吹了几口。 见他也开始吃了,方谕才又拿起筷子。 面条还没夹起来,大门那儿又滴了一声。 不知道谁又拿指纹开门了。 方谕站起身,走去门口。 大门打开,小马秘书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个袋子。 陈舷眼皮一跳。 看见老板,马西莫本来要恭敬地弯身致意,但在看见方谕肿得像两个大鹅蛋似的眼睛时,马西莫弯下去的身形一顿。 “老板,”他也眯起眼,“你眼睛怎么了?” “别管我。”方谕说,“说正事。” “好的。我没多少时间了,老板,后天就要回意大利。机票已经订好了,发票也发到了您的邮箱里,方便的话请找时间给我报销。” “知道了。” “回去之后,我会和歌梵时装秀那边跟进。虽然您之前说,要我重新申请工作签证,但是考虑到您在意大利还有工作,按照进程安排,我认为我暂时留在那边比较好。” 方谕点了头:“行。” “等您完成了时装秀要求的时装,我会安排专机进行搬运。”马西莫说着,拿起手里的袋子,双手递给他,“橙c美式,老板。” 陈舷眼瞅着方谕把他手上的袋子拿了过来,打开,往里瞥了一眼。 陈舷眼皮又跳了跳。 虽然方谕是直接抓的袋子,没有碰到小马秘书的手。 方谕把袋子里的美式拿了出来,冰的。 方谕看了一眼,有点嫌弃:“这绝对拿速溶咖啡冲的。” “现在没有条件给您手打。”马西莫凉凉地说,“好了,老板,那位先生的手机呢?警察大早起又给我打电话来催了。” “知道了,等着,我给你拿。” 方谕放下这么一句,把咖啡放到门边的柜子上。 餐桌离门口不远,那俩人说的话、干的事,陈舷听得一清二楚,陈桑嘉当然也是。 “哎,”陈桑嘉小声问,“什么手机,粥粥?” 陈舷心神不宁,皱了皱眉,还没说话,方谕一转身,下意识地往他那边一看。 两人四目相对。 方谕突然停在原地。 大约是他脸上的不悦太明显,陈舷看见方谕突然怔住,然后懵了一下,又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什么。 “马西莫。”方谕说。 “在,”小马秘书说,“什么事,老板?” “你女朋友在哪儿上班来着?” 陈舷一怔。 “银行啊。”马西莫迷茫地眨巴眨巴眼,“问这个干什么?” “没听你说过。”方谕转过身,“时装秀之前估计没空,等忙完了,我给你半个月的带薪假。这段时间也算压榨你了,去陪人家出去玩几圈吧。” 马西莫立马眼睛一亮:“谢谢老板!” “还有,四月底回意大利的机票,多订两个人。”说着,方谕又回头望过来,“阿姨,你要去意大利玩玩吗?” “啊?”陈桑嘉指指自己,“我也能去?” “当然可以,”方谕问她,“要去吗?” 陈桑嘉有点不好意思:“会不会很麻烦?麻烦的话我就……” “不会。”方谕朝她安抚地一笑,回头又对着秘书淡下脸来,漠然下令,“多订两个人的,签证也记得申请,要自由行。” 得了半个月带薪假的小马秘书满面红光:“好的!” “我去给你拿手机。” “好的!!” 方谕转身走了。 陈舷愣愣地望着他走进另一边的客厅里,愣了好久,终于嗤地笑了一声,释然地安下心了。他心底里响起一阵自嘲的声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以后,陈舷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伸手去拿碗里的勺子。 忽然,口袋里有个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他一下。 陈舷抬起的手一顿。 他低头,伸手,把口袋里这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个皮夹子,看起来是个钱包。 方谕的钱包。 陈舷对着钱包发了会儿呆,把它打开来。 厚厚的一沓钞票,全是外币,应该是欧元。陈舷不由得汗颜了下方谕如今的财大气粗,又把钱包翻下来一看。 他怔住。 钱包内侧,有张照片。 是大头贴。 照片发白,陈舷穿着三中的白色短袖校服,比着耶,在四四方方的框里弯着眼睛肆意地笑,却已然褪色。 显然,不是这几天才放进来的。 “给你。” 方谕在身后出声,陈舷一抖,吓得立刻把钱包合上。 回头一看,方谕已经把手机给了马西莫。 更准确的说,他把一个手机尸体给了马西莫。 马西莫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他盯着手心里的东西——如果一个碎得能看见内部构造、只剩下一半的屏幕、甚至音量键都没了的板砖能叫手机的话,那他觉得自己家的马桶应该也可以叫手机。 “老板,”他盯着手里的板砖,“这是什么。” “手机。”方谕说。 “……手机,”马西莫说,“哦,手机……嗯?手机能碎成这样的吗?它去参加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不知道。”方谕依然淡然,“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就这样了。” 马西莫看了他一眼。 他战术后仰,一挑眉毛:“真的吗?” “废话怎么那么多?赶紧给警察送去得了!”方谕没耐心了,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打开大门,“赶紧走!还有,你跟警察说,账单和合同都在相册里,去找照片就行,其他的没必要!找到账单就把这破手机给我碾了!” “什么?”马西莫一头雾水,“什么没必要——哎,老板!” 方谕碰地关上门,一句话不多听他的,拍拍两手,拿着美式走了回来。 陈舷看着他极其不爽地一屁股坐了回来,晃了晃杯子,摇匀咖啡以后,插进吸管,嗦了一口。 他还是老样子,喝咖啡这么苦的玩意儿,一口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盯他太久了,方谕一偏头,注意到了陈舷的目光。 一看向陈舷,方谕脸色立马好转:“怎么了?” “不用删。”陈舷说。 方谕愣住。 “还有需要它的地方,对吧。”陈舷说,“我可以申请回避,不出庭,把它留下吧。” “可是——” “没有可是,”陈舷把手里的皮夹子放到了桌子上,送到他面前,“我昨天说过了。” 方谕低头看了看皮夹子,又抬头看他,茫然了一瞬后,他似乎懂了什么,于是眼神变得难以置信又心疼不已。 陈舷扯扯嘴角,朝他尽力笑了笑。 我会勇敢的。 他想,小鱼,我会勇敢的。 第76章 手心 吃完早饭, 陈舷躺在阳台上的躺椅里晒太阳。 得过癌又做过大手术的身体形同枯槁,这几天本来就一直在发冷。这么一晒太阳,他才感觉身体回温, 暖和得昏昏欲睡。 就为了让他多晒太阳,方谕才特地租这个大平层。大平层南北通透,阳台朝南, 一地全是落地窗。只要是晴天, 太阳就照得到。 方谕还特地叫人置办来一张不塌陷的沙发椅,铺了几层毯子。 旁边窸窸窣窣一阵响, 有阵脚步声来了。 陈舷歪歪头,眯着眼一看,是方谕。 怕吵醒陈舷, 他正蹑手蹑脚地接近,像做小偷。陈舷这么一睁眼, 就把他抓了个正着。 方谕有点尴尬地站在那儿。 “哥,”他讪讪直起身说, “我吵醒你了?” 陈舷摇摇头:“没睡。” 方谕松了口气。 他走到陈舷椅子旁边, 蹲下来, 坐到了地上。 “地上凉。”陈舷拉了他一把。 “没事,我有点热。你暖和多了吧?” 陈舷点点头。 “人家说生病就得晒晒太阳,”方谕说,“以后你多到这儿来晒一晒。” “好。” 方谕往他沙发椅的扶手上一靠, 脑袋搁在他手边,闭上眼,就这么赖在他旁边不走了,跟他一块晒太阳。 “等你好了,”方谕说, “等你不用吃流食了,我就每天变着法给你做东西吃……你得胖点,现在太瘦了。” 陈舷说:“我是很难看吗?现在。” “谁说的,没有,就是瘦。”方谕说,“太瘦了,受了这么多年欺负……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谁都不能欺负你。我把你带在身边,给你做腰果虾仁,番茄牛腩,麻婆豆腐……不行,麻婆豆腐不行,以后你要好好养胃,不能吃辣的。” “你还喝可乐吗,哥?” 陈舷沉默了会儿:“没有,喝不下了。” “那以后也不要喝了,对胃不太好,不过姜丝可乐可以煮着喝一点……” 方谕叨叨个没完,陈舷听得有点脑仁疼,但没有打断。 他静静地躺在躺椅上,望着方谕。金黄的太阳照在方谕脸上,暖融融的一片。 陈舷慢慢对着他的脸发呆出神,没一会儿就听不见方谕在说什么了。他忽然脑子钝钝地想,这真是他做梦都不敢做的事。还能跟方谕一起晒太阳,方谕还会在他耳边唠唠叨叨。 陈舷抬了抬手,碰了碰方谕的脸。方谕没动,只是话语一顿,然后抖了抖眼皮,半睁开红肿的眼——大概是半睁开的,陈舷分辨不出来。 “意大利好吗?”陈舷问他。 方谕摇了摇头。 “不好,”他说,“你都不在那儿,好什么。” “但是自由了,”陈舷说,“你现在能好好地坐在这儿,就说明,那地方还不错。” 方谕一怔,突然又红了眼,两滴眼泪掉了下来。陈舷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刚刚的话说得沉重了。 “别哭,”陈舷抹掉他的眼泪,“明天真的要睁不开眼了,别哭。” 方谕吸吸鼻子,还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陈舷捏了捏他的脸:“现在爱喝橙C美式?” 方谕点了头,又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还真猜中了。”陈舷说。 “什么?” “我猜中了。”陈舷说,“前几年,那什么橙c美式刚出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意大利也有这东西,你肯定会喝。” “你小时候不爱喝带气儿的,果汁就爱喝橙汁,还喜欢便利店的咖啡……两个你最喜欢的东西合体了,你当然会去喝。” 陈舷朝他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只是他笑容吃力苍白,脸也病态消瘦,让那笑脸不复从前。 方谕没吭声,他低下眼帘,拉住陈舷绕着几圈绷带的手,忽然一皱眉。 “怎么还是这么凉?” 陈舷的手一直很凉。好像血不会流过来似的,冰得吓人。 方谕把他手指放在手心里,搓了好几下,用两手捂住。 “一直都凉。”陈舷说。 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就很凉,所以方谕一直给他塞热水袋。前段时间做完手术之后,更凉的吓人,方谕一直给他捂手。 方谕揪心地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陈桑嘉走过来了。 “方谕,”她说,“门口有个冯医生来了,说是你请来的。是给粥粥换药的?” 方谕忙站起来,点着头应:“对对。” 他说罢,拍了拍陈舷的肩膀,转身往门口走去。 陈舷掀开身上的毯子,扶着扶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回身,他看见躺椅上有一大片自己的头发。 陈舷沉默了瞬,伸手,抓了一把脑袋。 抓了一大把头发下来。 发丝大片地夹在他手指之间,可他头皮上毫无感觉。陈舷皱了皱眉,一些担忧从眼中一闪而过。 他捂了捂后脑勺。 门口传来一些说话声,陈舷朝着门口一望。 阳台离门口有个拐角,陈舷看不见什么,只听见门口传来了一些动静。 不多时,一个戴着方框眼镜,花白了半个头的男人跟着方谕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 看见他,男人扬起微笑,朝他点了点头:“你好。” 陈舷也朝他点点头:“你好。” “我姓冯,”男人说,“来卧室吧,好吗?” * 陈舷脚步缓慢地回到卧室,顺着冯医生的指示躺到床上。冯医生戴上手套,掀开了他伤口上的贴布。 检查了一番,冯医生给他换了药。 “本来是三天一换药就可以,但贴布我已经掀开了,所以今天就给你先换上。之后我会隔三天来一次,给你换药。”冯医生说,“伤口恢复得不错,不用担心。疼和发痒都是正常的,如果疼得实在忍不了,就给我打电话联系。” 他说完,也换好了药,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有他这话,方谕和陈桑嘉都松了口气。方谕转身出去,送冯医生出门。 临走时,他把门带上了。 陈舷坐起身。 他低头。刀口上已经换了个贴布,陈舷摸了摸周围。换了药之后有点疼,他忍不住揉了揉两边。 “疼吗?” 陈桑嘉问他。 陈舷摇摇头:“还好,没事。” 陈舷拉起衣服,给自己系上扣子。 陈桑嘉在他旁边沉默了好半天。 陈舷没当回事,也没觉得不对。毕竟是亲妈,不管在身边干什么他都很习惯。 “粥粥,”陈桑嘉突然冷不丁开口,“你俩,昨晚上……一起睡的?” 陈舷系最后一颗扣子的手一顿。 顿了半晌,他默默抬头,看见陈桑嘉五味杂陈的表情。 “……”陈舷权衡了一会儿,“是不可以一起睡吗?” “哎呀!你当我什么人呢?”陈桑嘉坐到他身边,“你妈我是那种人吗?我早知道你喜欢他了,想一起睡就一起睡吧,可你现在有个刚拆线的刀口啊!” “这要是一起睡,抱着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怎么办?”她说,“我看,你就跟方谕说一说,让他在你刀口愈合之前,先跟你分屋子。实在不行,你要是离不开他,让他在这屋子里打个地铺。” “方谕不会拒绝的。” 陈舷默默飘开眼睛。 方谕确实不会拒绝。 陈桑嘉的担心也确实有道理,陈舷便点了点头,把最后一颗扣子系上了。 陈舷又问她:“妈,那要是我说……我还想跟方谕谈的话,你……” 陈桑嘉沉默了会儿。 陈舷不问了,闭上了嘴:“没事。” 陈桑嘉又五味杂陈地看着他。 紧抿了抿嘴,她低下头,叹了口气。 “你谈吧,”她说,“方谕……我这些天看着,还不错,是真的肯为你做事情。” 陈舷一怔。 “但我还是那句话,”她又正色,“如果不高兴了,难过了,受不了了,想走了,一定要走。” “你经不住再受伤了,知道没有?” 陈舷轻轻扯扯嘴角,点了头。 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方谕走了进来。 他一回来就问:“怎么样?换药疼吗?” 陈舷摇了摇头:“没事。” 方谕还是不放心,让他再躺一会儿。 陈舷拗不过他,只好又躺下。 “你说的那个东西,我让马西莫跟警察说了,”方谕踌躇着说,“真的可以吗,哥?” “可以。”陈舷拉起被子,躺进床里,“我想过了,总不能一直害怕。” 陈舷看向他,看见了方谕哑然的脸。 他朝他笑了笑。 方谕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 “听你的,”他说着,把陈舷发凉的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又放在手心里捂,“我都听你的,哥。如果你害怕了,也要跟我说,你也可以害怕。” 陈舷没吭声。 半晌,他点了头。 * 养病真是个痛苦的过程。 尽管是把自己慢慢养好的一个过程,但这之中的日子,也相当痛苦难熬。 虽然做了手术,但病痛还在,这段时间还是不好挨。 他吃不下东西,刚出院的几天,连最基本的吞咽都很费力。下午的时候,陈舷一个反胃,就把刚吃的流食全吐了,喉咙里直反酸水,跪在马桶跟前起不来,吓得方谕又把冯医生叫了回来。 冯医生给他开了些药。 方谕赶紧去药店买来药,又在药柜前仔细地把新开的药写上便签。和医院里一样,他又在药柜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药的用量,和注意事项。 方谕几乎是把陈舷当佛一样供着,每天早上把他抱着去晒太阳,扶着他在屋子里走路。怕他着凉,还总给他披着个毛衣披肩。 天还是凉,家里的空调一直开着暖风。 过了几天,陈舷在晒太阳时睡着了,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阳光刺眼,方谕下午就马上跑去超市,精挑细选地给他买回来了三个眼罩,交到他手上,让他换着带。 陈舷拿着眼罩发了会儿呆,然后噗嗤笑了一声。 方谕正在脱外套,拎着袋子回身去厨房。 听他笑了这一声,方谕怪异地转头:“笑什么?” 陈舷捏着毛茸茸的小狗眼罩,摇了摇头:“就是想起些事情。” “什么事?” “你妈总觉得,我要跟她抢你。”陈舷轻轻说,“老陈死的那几天,她就一直瞪我。没出事之前,她也这样,总跟我喊,说你别找方谕了,别祸害他了行不行。所以我就说了,我说,方谕是你的。” “……” “绕来绕去,你又不是她的了。”陈舷看向他,“你是谁的?” “你的。”方谕说,“我归谁,我自己说了算,我是你的。” 他把外套重新穿起来,走到陈舷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是我哥的。”他又强调。 陈舷僵了瞬,又笑了下。 他抬手,轻轻推开方谕的手。 “别摸头,可以吗?”他说,“头发都不剩多少了。” 第77章 扛过 “头发都不剩多少了。” 说完这话, 陈舷低下头。 他按住自己的脑袋。这些天掉的头发太多,头上都不剩几根毛了。 方谕沉默了,沉默很久, 没说话也没离开。 空气逐渐变得尴尬,陈舷又不安地把手往上动了动,捂住肉眼可见变得稀疏的发旋。 方谕还是没动, 陈舷尴尬地缩紧手。 半晌, 方谕终于动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又走回来了。 陈舷一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他回头,方谕正好已经走回到他身后。 他抬手,把一个东西摁到了陈舷脑袋上。 陈舷脑袋上沉了一下。 他伸手, 把东西拿下来一看,是个棕色的帽子, 设计不错。 “还会长出来的。”方谕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细声细语, “你最近不是慢慢变好了吗?头发也会慢慢长出来的, 别害怕。” 陈舷沉默了会儿, 苦笑一声,抬手把帽子摁到了脑袋上。他拿起躺椅上的毯子,把自己盖住,缩在躺椅里面, 没有说什么。 大约是察觉到他情绪有异,方谕俯身过来,抱了抱陈舷。 陈舷还是没动。 方谕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就这样沉默地抱了他很久。一切无声无息,阳光暖得发冷。 过了很久, 方谕说:“别怕,哥。”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陈舷没有说话。 方谕忽的笑了笑,他摩挲了下陈舷枯瘦的胳膊,抬起身来。 他伏在陈舷身上,抬身的时候,他们脸对着脸,距离很近。 “我刚给医生打电话。”他说,“冯医生和陈医生我都问了。昨天冯医生来给你换药的时候就跟我说,可以试着吃一点半流食了。” 方谕低下眼帘,眼尾有点发红。他食指在陈舷胸膛上轻轻点了几下,小声说:“小米粥啊,或者蛋花粥,鲫鱼豆腐汤、鸡蛋羹之类的。你想吃什么?” “鸡蛋羹吧。”陈舷说。 他这几天的食欲不振好了些,能吃下一些东西。 “好。”方谕说,“那我去给你做。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没有?我叫营养师那边多给你安排一下。” “都可以。” 陈舷伸手,捏了捏方谕的脸。 方谕脸被他扯得一歪,不但没生气,还眯起眼笑了两声。 陈舷松开手。 他没收好力气,一松手才发现刚刚捏的地方全红了。陈舷吓了一跳——但没什么大反应,病中的人吓了一跳,也只是哆嗦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一圈。 他给方谕揉了两下,皱眉轻斥:“疼了不说?” “不疼。”方谕说,“你高兴的话,怎么来都行。” 陈舷手一顿。 “哥。” 方谕又叫他。 “嗯?” 方谕拿起陈舷另一只手,把他两只手都放在自己脸上。他拉着陈舷,捏着自己的嘴角,把嘴咧起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你干嘛,”陈舷说,“你疯了?” “你笑一下呗,”方谕讪讪放开他的手,“笑一下嘛,医生说你笑对治病好,笑一笑。” “喔,”陈舷说,“所以你这么多天,一直在电视里放小品。” “谁说的,明明相声也放。”方谕说,“你不爱看的话,我给你找……” “行了,别找了,”陈舷哭笑不得,“我会笑的,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消沉。手术都很成功了,最近食欲也好了不少,我干嘛伤心。” 方谕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 方谕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陈舷含笑跟他对视片刻,突然恐惧又上心头。他心里一紧,低下眼睛,紧抿住嘴。 “好吧,”方谕松口,“如果有心事,或者不放心什么,你都要跟我说,一定要跟我说。我想跟你分担,你别自己憋着。” 陈舷点了点头:“好。” 方谕给他掖了掖毯子,站了起来,说去给他做鸡蛋羹。 他正要走,陈舷叫住了他,问:“过两天是不是要复查了?” 陈舷已经在家里养病五六天了。 “对,还有五天。”方谕说,“我记着呢,哥,到时候我带你去。” 方谕走了。 陈舷没有动。 方谕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周遭安静下来。 方谕去厨房里倒腾东西了,给他做鸡蛋羹。隔着老远,陈舷只听见微弱的忙活声。 他缩在毯子底下的瘦手,悄悄攥紧膝盖。 嘴角抽搐两下,刚刚哭笑不得的笑意,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101床那个男的……】 【唉哟,真是可怜。】 【花了多少钱了?】 【听说三金卖了,房子也卖了……】 【孩子学费都花掉了。】 耳边响起声音。 医院病房里飘荡着药水味。 外头的走廊上,不知是谁小声交谈着,正交头接耳。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刺耳地响起。 她哭得声嘶力竭,外头的人便突然歇了声。像是尴尬,又或许是听着揪心,总之他们没再说,匆匆离开了。 陈舷坐了会儿,女人的大哭声始终没停。他有些坐不下去了,于是站了起来,拉开门,走出去一看,就望见那熟悉的女人坐在远处,跪在地上,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包,手里抱着丈夫前天刚用的盆子和毛巾,哭得惨叫。 陈舷站在病房门口,麻木地沉默了很久。 那是他确诊胃癌那几天的事。 陈舷认识护士们所说的男人,那个101床的男人。 他跟男人一个病房。 刚确诊得病住进病房的那几天,陈舷麻木恍惚,被迎面一道晴天霹雳击得回不过神,站不起来,总坐在床上望着外头发呆,夜里睡不着。 普通病房是三人一间,他们那间空了一张床,只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住在他旁边。 男人身边围满仪器,带着呼吸面罩,瘦得比他现在还过分,整个人人不人鬼不鬼,因为化疗而光了头,就跟个骷髅披了人皮似的,喘气都喘不上来,两眼深凹下去,眼周青黑,憔悴不堪。 然而,男人却特别乐观,看见陈舷整天哭丧个脸时还在笑,拍着他说,没事孩子,别怕,癌症而已,我得癌都三年了,这不还活着呢吗。 “人类比癌细胞寿命长多了!”他大笑着,指着自己说,“我以为我都活不到我儿子长大那天了,可我儿子今年都十四了!再过几年,我儿子就成大男孩了,你等着吧,我肯定能活到那天!” ——半个月后,101床的男人,突然一口鲜血喷了。 他没从手术室里出来。 “那男的挺惨的,五年前得了肺癌,就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术后化疗又做了很久。这回好不容易好了,没过几年又不舒服,回来一查,就发现癌细胞转移到了胃上。” “也是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以为做了手术就能好,结果根本好不了,就是个无底洞……他老婆把房子卖了,结婚时买的三金也卖了。他儿子学都不上了,让他妈把学费拿来给他爸治病,自己天天在家里的饭店里忙上忙下的……才十四岁。” “花了这么多钱,还是没扛过去。” “唉,怎么扛的过去。”走廊上,又不知哪个病人或家属在聊天,“我都不想治了,根本就治不好。治好了也会复发,怎么治都会再得。有这么多钱,还不如让我老妈留着自己养老。” 陈舷没吭声。 他缓缓地转目,看向旁边。101病床已经空了,仪器也都撤了,血也早被擦干净。干干净净洁洁白白的一张床,看不出几天前还有个重症患者在这里笑着放豪言壮语。 胃又开始疼了,陈舷皱了皱眉,疼得眼睛睁不开,冷汗刷的下来了。 陈桑嘉不在,她去给他筹钱做手术,去一家一家亲戚朋友地求人。 陈舷怎么都缓不过来,于是捂着肚子躺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弓着后背,不断哆嗦。 等好不容易扛过去,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手机突然响了。 他伸手过去,手发抖地把手机拿了过来。 宁城的归属号码。 他接起来,刚喂一声,就听见方真圆的哭声。 陈舷一怔,瞳孔一缩,猛地缩紧全身骨头。 “老陈,”方真圆哽咽着说,“你爸死了,陈舷。” “……” 外头风声呼啸。 走廊外,病人们唉声叹气,气氛沉重。 挂了方真圆的电话,陈舷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来到病房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 冷风鱼贯而入。 他望着窗外萧条的冬天,攥紧窗框,沉默了很久很久。半晌,他呼了一口白气出来,低头,把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拿了起来。 他把吊坠上的书页打开,底下是方谕的照片。 “哥?” 陈舷回过神来。 他眨眨眼,看见了方谕,和厨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走到厨房来了。 方谕正把手往围裙上抹了几下,朝他匆匆走过来。见他眼神恢复清明,才松了口气出来。 “怎么了?”他走到他面前,“怎么拎着毯子过来了?鸡蛋刚蒸上,还要一会儿。” 陈舷愣愣地看着他,呆了半晌,又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真的拽着原先披着的毯子。 陈舷脑子发白。 他又呆呆抬头,看着方谕。 发病了,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两个月前,他从医院逃跑回到宁城的那天。他愣望着方谕,陌生感丝丝缕缕地缠上心头,恍惚地出了错觉。 就好像,这是十二年来,第一次重新见他。 陈舷丢掉毯子,脚步很快地颠颠走上前两步,踮脚,搂住他脖子。 陈舷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方谕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接住了他。 陈舷发抖地紧搂住他。 “哥?”方谕紧张地也搂紧他,“你发病了?” 陈舷在他肩上摇摇头,兀自发抖个不停。 方谕安抚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 “没事,都结束了。”他说,“我带你去吃药,好不好?” 第78章 害怕 陈舷还是没吭声, 他一发病就脑袋空空,反应总是迟钝,或者没有反应。 方谕把他屁股一托, 单手抱起,朝着药柜走了过去。 这一下两脚离地,陈舷下意识地把他脖子搂得更紧。 方谕单手把他抱到药柜前, 熟练地把他的精神类药物找了出来。 单手一颗一颗地把药都抠出来, 他又抱着陈舷去了餐桌前,把他放到餐桌椅子上。 安置好他, 方谕就转身要去给他弄杯水来吃药。可刚迈出去半步,陈舷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袖子。 方谕不得不停住。 他回头:“怎么了?” 陈舷恍惚无神地盯着他:“我想你了。” “……” “我想你了,”他说, “真的,我很想你。” “我知道, ”方谕说,“我也想你。” “你别走, ”陈舷另一只手也拽住他, 死盯着他, 又倔又固执,“你别走,你不能走。” 他一个劲儿地重复。 方谕呆立了会儿,叹了一声, 俯身下来,又把他托着屁股,抱了起来。 他像抱着小孩似的抱着陈舷,去厨房里接了杯水,回来后, 他把陈舷放下,将药和水都放进他手里。 “吃药吧,”他说,“我哪儿都不去,别怕。” 陈舷呆望了他会儿,才抬起手,合着水服下了药。 方谕站在他旁边。他紧盯着陈舷,盯了好半天,直到陈舷看起来清醒了,方谕才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哥?” 陈舷又发呆片刻,终于,朝他点点头,慢吞吞地说:“没事了。” 方谕松了口气。 陈舷捂着嘴咳嗽几声:“是不是……吓到你了?” 方谕摇摇头。 “你一直这样?你没有自己走过来的意识?” “嗯。” 陈舷点了头,没有多说,只应下道,“一直这样。” 方谕没吭声,只是眼睛忽然又红了,好像又要哭。 “你会好的,”他抬头,看着陈舷,“你一定会好的,哥。” 陈舷沉默了瞬,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如果好不了了呢?” 方谕一怔:“什么?” 方谕眼神碎裂。 陈舷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什么来。 “没事,”他低下眼皮,摩挲着手里的杯子,“没事。” “……” 方谕皱了皱眉,蹲下身来,盯了他很久。 陈舷始终没敢看他,只低着头摩挲杯子。但方谕的视线真是刺人,像两把刀似的直直刺着他。好像看出了什么端倪,方谕张嘴欲说什么,可刚发出一声气音,灶台上的锅很煞风景地滴了一声,发出提醒音。 方谕顿了一顿,很不高兴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啧来,起身去看灶台。 陈舷慢吞吞地抬头。方谕背对着他,关掉了灶上的火,打开锅盖,关掉抽油烟机,把蒸笼上的碗拿了出来。 过了会儿,方谕把一碗鸡蛋羹端了过来。 刚出锅的鸡蛋羹,还在悠悠冒着热气。 “先晾一会儿,太烫了。”方谕说,“一会儿再吃。” 陈舷说好。 方谕站在桌边,没动。 陈舷自顾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走。他抬头,看见方谕担忧又复杂的眼睛。 “怎么了?” 方谕抿了抿嘴,蹲了下去,在他面前低下姿态,仰头看他。 他伸手,握住陈舷。 “不管有什么事,”方谕看着他,“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会不会复发,我都陪着你。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他说这话时语气深重,意味深长,眼睛认真,直直地望着陈舷。 “相信我,”方谕手有些抖,说,“哥,陈舷,相信我。” “我爱你,你相信我。” 陈舷心里有个地方立马凹陷下去一大块。他说不出话来了,心里头的害怕突然就没了影踪。哑然半晌,他苦笑一声,终于,又说:“好。” 方谕松了口气,也朝他笑了笑。 他起身抱了下陈舷,转身去做自己的午饭。他就只给自己草草煮了碗泡面,加了个鸡蛋。 十几分钟以后,他把泡面端上了桌。 陈舷问他:“怎么中午就吃泡面?” “懒得做别的了。”方谕说,“对了,这段时间我要忙一点了,得在工作间做衣服。” 陈舷舀起一勺蒸蛋的手在空中一顿。 “很多吗?”他问,“会很忙吗?” “每年这个时候都忙。”方谕说,“没关系,我不会走。不过我不放心你,你刚刚又发病了,我不能放你一个人。那间屋子算是有点阳光,也能晒晒太阳,你就跟我去那间屋子里吧。可以吗,哥?” 陈舷点点头:“可以。” “好。还有……好吃吗?”方谕看了眼他碗里的蒸蛋,“医生和营养师都说你得少盐,我没放多少盐,会不会太淡?” “还好。”陈舷说,“我现在,对吃的无所谓。” 方谕突然不说话了。 他心疼地盯着陈舷好一会儿,然后撇开脑袋,怅怅叹了一声。 不知是想起什么来了。 陈舷没做声,也没回答,只是方谕的一声叹息像把钝刀,一下子砍到他身上了,陈舷觉得自己被他砍了个破伤风,浑身都说不出地不自在。 陈舷拿勺子搅起碗里洁白如玉似的蛋羹,把它们一点一点搅碎,变成一碗稀泥似的碎沫,像当年被捣毁的少年骨头。 * 吃过了饭,方谕去洗了碗,把陈舷的躺椅搬进了工作间。 陈舷就坐在上面继续发呆。 方谕倒是真的忙起来了,他安置好陈舷,就一头钻进了工作里。 午后安宁,陈舷晒着太阳,盯着方谕忙碌的背影。 屋子里不知打哪儿多出来个白板,方谕把一堆设计和细节图贴在上面,拿着笔噼里啪啦抄写上了一堆尺寸数据,然后就打开衣柜,在里面倒腾起了布料。 他把布料放到工作台上,又拿出一堆工具。尺子剪子刀,什么都有。 比着尺子丈量了会儿布料,方谕一剪子剪了下去。 看着他干了会儿活,陈舷也站起身来。 他一有动作,方谕立马手一顿,抬头看他。 “我去找本书,”陈舷说,“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睡不着,无聊。” 方谕说好,放下手里的活,跟着站起来。看架势,是打算跟他一块去。 陈舷笑了声:“你忙你的,这点儿事,我自己能去。” “我怕你……” “不怕,我好了很多了。”陈舷说。 他坚持,方谕也没再多说了。 “那好吧,”方谕说,“那你小心点。” “知道了。” 陈舷起身走了,去了次卧。 要看书,其实也是不想再胡思乱想。 他太容易胡思乱想了。 陈舷走到另一间卧室里去。这间次卧,方谕给了陈桑嘉住,但陈桑嘉这两天在四处跑,没回来。 方谕没告诉他为什么陈桑嘉没回来,只说她去忙了。 但陈舷猜得到个七七八八。多半是“教官”那件事,陈桑嘉被叫去做笔录了。怕陈舷听到这男人的名字都会犯病或者惊恐,他们就一个字儿都不说。 他们不说,陈舷干脆就装不知道。 次卧里有个书架,摆了些房东放在这儿的书。陈舷抱着抱枕看了一圈,最后选了本《梨花哭坟怪谈》。 看起来挺吓人。 不过越吓人越好,吓到他了,他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以毒攻毒。 怕方谕看见书的封皮和书名又要多说,陈舷特地换了个书皮。 他抱着表面上叫《飞鸟集》的书,回工作间了。 陈舷躺了回去,翻开了第一页。 * 这书是真的很吓人。 一个下午,陈舷再也没胡思乱想,闭上眼看见的全是书里那个哭坟的女子,在萧条的柳树底下哭得凄凄切切。 他吓得有点心悸,又开始浑身发冷。陈舷盖紧毛毯,从沙发上抓了个抱枕来,抱在怀里不撒手。 方谕还在屋子里忙忙碌碌,陈舷盯着他看,忽然想,也不知道小时候他俩去没去过鬼屋玩。 要是去过,谁更害怕? 陈舷反正对这玩意儿很没办法,去了鬼屋的话肯定第一个跑,顾不顾得上方谕都不一定。 晚上时,方谕聘的营养师团队送了饭来。还是半流食,是一碗鲫鱼豆腐汤。 营养师还给方谕也做了饭,比他中午那顿好多了,荤素搭配什么都有,还有七八个小圣女果补充维C。 吃完晚饭,方谕又在工作间里忙了会儿,直到十点多钟才收工,扶着陈舷去洗了漱。陈舷刷了牙洗了脸,回到床上躺好等他。 躺了一会儿,突然,有什么东西流进嘴里。 陈舷吓得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他一翻身,从床头上抽了张纸,吐了一小口出来。 是血。 纸里是一滩血。 陈舷吓蒙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冲进厕所,撞开了半掩的门。 方谕正在洗手台前往脸上抹洗面奶。 陈舷把他吓了一大跳。但顾不上他,陈舷伸手把他挤开,对着镜子张嘴一瞧——是牙龈出血了。 “……” 陈舷心头一松,整个人晃悠了下,低头松了口气。 他捂住心口,平复了心情。 他还以为是又吐血了。 “牙龈出血了?” 方谕把脑袋凑过来看,见他一嘴的血,眉头一蹙。 陈舷拿起杯子漱了几口水,把嘴巴里和牙龈的血洗了个干净。 “对,牙龈出血而已。”陈舷说,“吓我一跳。” 方谕说:“明天我给医生打个电话问问。别害怕,应该是因为化疗。” “怎么会,只是我刚才刷牙力气大了。”陈舷虚弱地笑笑,“刚刚是刷得牙龈有点疼,没事的。” 方谕没做声,但脸色颇为不赞同。 被他这样盯着,陈舷忽然六神无主地慌乱起来。他这才猛地发觉自己心里在发虚,手也颤抖。 他在害怕。怕病症去而复返,怕更多的症状出现,怕自己变成下一个101病床的重症患者,以极其糟糕的结尾了却一生。 陈舷嘴角抽搐两下,再笑不出来,往下撇了下去。可片刻,他又强扯着嘴角,硬是笑了起来。 “睡吧,小鱼,”他说,“我只是刷牙力气大了,好吗。” “哥,我……” “对了,”陈舷打断他,“我们以前去过鬼屋没有?” “……” “我今天,突然发现,我还挺怕鬼的。”陈舷说,“咱俩……之前,去过鬼屋没有?” 第79章 虫儿飞 陈舷强扯着笑, 望着方谕。 卫生间暖黄的灯下,他的脸惨白凄凉。 方谕怔怔望了他片刻。 “……别这样,”他说, “你别这样,哥。” “……” 陈舷立马碎了笑容。他嘴角又扯两下,这回却强扯都扯不出笑了。 眼眶倏地发红, 他望着方谕, 眼中恐惧,嘴角发抖, 两行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方谕把手在毛巾上擦干净,走过来,抱住他。 “没事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在发抖, “没事的,化疗的副作用而已, 别怕, 别怕。” 陈舷没动。 也没应声。 方谕匆匆把脸洗干净, 牵着他回屋去睡了。陈舷睁着眼到大半夜都没睡着,听见外头倒春寒的风又刮了起来,冷冷地呼啸着。 他转头。方谕没躺在他旁边,而是在地上打了地铺。 夜里太黑, 窗帘拉着,陈舷看不出他睡没睡。 突然,方谕伸手把手机拿起来了。他扯掉充电线,摁亮屏幕。手机青白的光一闪,照亮他困倦的脸。 很明显了, 他也没睡。 方谕看起来比他还心神不宁,那张脸眉头紧蹙,打开了手机以后,他另一只手就摁在脑门上,把头发慢悠悠地乱抓一通。 他把手机亮度调低,然后划来划去地看了一会儿。不知看到什么了,方谕脸色越来越难看。 忽然,他放下手机,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转头看向他。 陈舷立马闭上眼装睡。 一片黑暗里,他听见方谕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子里恢复安静。 陈舷又睁开眼,屋外也没了声音。他想了想,跟着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把门轻轻打开。 工作间的那间屋子又亮起了灯。 门没关紧,陈舷凑过去一看,看见方谕把一张桌子上的电脑打开了。他站在旁边,脸色很不好看地来回踱了几步,手机放在耳边,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 对方没接,他就一直打。 就这么来回打了好几个,终于,对面接了起来。 “冯医生,”方谕说,“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 “……” 陈舷站在门外,低下眼睛,看着拖鞋里的脚尖,沉默无言。 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 屋子里安宁极了,方谕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碗筷在手里噼啪作响。 陈舷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喝着白粥,嘴里有点疼。大早上起来,他发现嘴巴里有块肉溃疡了,不管吃喝,一进嘴就有点疼。 他皱了皱眉,忍着疼把粥咽了。 “我早上给医生打了电话,他说牙龈出血很正常,”方谕端着盘小咸菜走来,把菜放到桌子上,自己也坐下,“这也是化疗的副作用,有的会在化疗结束一段时间后才会出现。和你的肿瘤没有太大关系,你不用担心。” 陈舷点点头,没说话,舀着勺子继续喝粥。 “还有三四天就复查了,”方谕说,“要不,一会儿我就带你去先查查?我也很担心。” 陈舷摇了摇头。 “牙龈出血而已,”他说,“没事的,我昨天刷牙真的力气有点大,跟化疗没关系。” “哥……” “我不去。” 陈舷打断他,却没抬头。他盯着碗里的热粥,说,“我没事,我不去。” 方谕不吭声了。 他再没说出什么,叹了口气后,什么都没再说。 陈舷握着碗边的手发抖了一会儿。 他又想起了101病床的男人,想起那男人骷髅似的笑脸,凸起来的颧骨。他闭上眼,吸了一大口气,平复着心情。 陈桑嘉今天又没回来,方谕在工作间里忙了一天。陈舷在旁边躺着发呆,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外面。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又消磨过去,晚上时,营养师又来送晚餐。 方谕把他们送来的晚饭拿到餐桌上,打开袋子,一个一个拿了出来。 他在餐厅里忙活的时候,陈舷正在卫生间里。 上完了厕所,他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洗了把脸。 陈舷愁眉苦脸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消瘦的脸。是真的瘦得很丑,瘦得没个人样。快一个月都没好好吃饭了,像个鬼似的。 陈舷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两边,把脸往外拉,试图看起来胖一点。 没用,更丑了。 陈舷叹了口气,捂了捂溃疡的地方。 很疼,短短一天就越来越疼,明明也没吃什么。 他心里焦虑几分,突然手都有点发抖。他拿起洗手台后头的牙缸,灌了半杯水,倒进嘴里,漱了漱口。 一口水在嘴巴里涮了几下,吐了出来。 啪嗒。 哒哒。 诡异的清脆声响起来,陈舷低下头。 哒、哒。 有两个小东西掉在洗手池里。陈舷低头的时候,它们还没掉到底,正在里头绕着椭圆的池子打转,直到被卡在凹槽里。 两颗牙。 两颗底部发黑的牙。 陈舷脑子里重重一嗡。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嘴,骤然浑身发抖,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张开嘴摸了摸,摸到牙齿上有两处诡异地空了。 他顿时如坠冰窖,浑身一下子冷得无法动弹。好半天,他才僵僵抬头,对着镜子里怔愣骇然的自己愣了许久,慢慢张开嘴。 一嘴的牙上,左右两侧空了两颗。 牙龈又出血了,一嘴的猩红。 陈舷懵了。 牙上突然又很疼,像是要被硬掰下来似的疼。他伸手一摸,摸住最疼的那颗,动了动,它居然被摸得摇晃了下,已经松动。 血从嘴角里渗出来,掉落,狰狞地滴在池子里。 陈舷回过神来,连忙从旁边拽了两节卫生纸。 刚把纸拽下来,他又一顿。 手背上一片红疹。 他把手迅速收回来,抓着胳膊前后一看,红疹竟然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 咚。 【101床那个男的……】 咚咚。 【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 陈舷呼吸急促,心跳轰隆。 他抬头,望着镜子里瘦脱了相的自己,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一大片的头发被抓下来,他却不死心,就那么抓了一把又一把,疯了似的想要拽住一把掉不下来的头发。 一点一点地,洗手池里堆满了他的头发。 【唉哟,真是可怜。】 【真是可怜。】 【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头发掉光了。 陈舷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脱力地往后摇摇晃晃地退,最后碰地一下,重重摔到地上。 他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呼哧乱喘地重重喘气。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噼里啪啦地跑近。 “哥!” 方谕一声把他叫回了神。陈舷猛然惊醒,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去几步,把门啪地上了锁。 他转身冲向洗手池,在池子前两腿发软地摔了一跤。 他打开水龙头,把水哗啦开到最大。不管它冰凉刺骨,陈舷把起了红疹的手放到下面,疯了似的猛搓。 门被一拧,但没打开。 “哥?”方谕懵了下,又用力拧了几下门,“哥?哥!你锁门干什么!?” 方谕猛拍了几下门,喊着他。 陈舷喘着粗气,听都听不见,他抓起毛巾盖在头上,拿着肥皂,把手臂搓得破皮出血,疼得眼皮发抖,还在咬着牙一直搓洗。 身后传来砰砰巨响,门锁被撞得一点点凸了出来。 终于,锁被撞掉。 门碰地大开。 方谕没收住,因着惯性扑了进来,在地上狠狠摔了个前扑,脸着地。 顾不上疼,方谕一翻身,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的血,爬起来,朝着池子前的陈舷跑过去。 “哥!”他往池子里一看,“哥,你——哥!?” 陈舷都把胳膊搓得全是血了,上头还全都是肥皂泡沫,血沫就那样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方谕赶紧拽住他两手,用水把他胳膊上的沫冲干,就把他两只胳膊全从池子里拉了出来。 “你干什么呢?!”他失控地大喊,“疯了吗你,搓成什么样了!?” 陈舷两手病了似的发抖,哆哆嗦嗦地看着方谕,缓缓摇了几下头。 “我没事……”他说,“我没事的,没事……洗洗就掉了,你松开我,我洗洗,洗洗就好……” 陈舷硬拽两下,要把胳膊从方谕手里挣出来。 方谕死抓着他,没让他走。 “哥!”方谕喊,“你都出血了!” “我没有!”陈舷也失控地喊,“我没事!没事!!” 撕心裂肺地喊完,陈舷再也憋不住了,崩溃地哭了出来。像个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的孩子,他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的血也顺着嘴角流下,滴滴答答地没完没了。 方谕僵在原地。 “我没事……我没事的啊,没事……我怎么成这样了,我怎么这样了……” “我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啊,我怎么成这样了……怎么混成现在这样,怎么就……小鱼……”他哽咽着,“为什么出血了,不是做手术了吗!为什么还会出血!?我——我没得癌症,我没复发,没恶化……我不想插胃管了,我不要做手术……我不要化疗,我……” “我不想死……”他肩膀剧烈起伏,崩溃着嚎啕起来,“我不想死——” 陈舷哭着惨叫,哭得睁不开眼。 方谕抱住他。 他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瘦弱的身躯紧紧扣在怀里。 陈舷端着流血不停发抖不断的手,在他肩上依然嚎啕。 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忽然,他的后背被方谕拍了两下。 一段哼唱在他耳边轻柔地响起。 伴着拍在后背上的一下又一下,哼唱一点一点游进他耳朵里。 虫儿飞。 是虫儿飞的调儿。 意识到的一瞬,陈舷忽然呆住,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那一刻。 漆黑一片的衣柜里,四面不透风。 像个铁笼一样的空间里,他跟方谕紧紧抱在一起。 陈舷骤然平静下来,毫无道理地平静了。他呆呆望着墙上四四方方的瓷砖,嘴巴还张着,胸膛也还在喘得起起伏伏,没哭干的眼泪也那样呆呆地流。 虫儿飞的调子平缓地哼唱,方谕声音沙哑。他没唱词,只是在陈舷耳边哼着曲子。 陈舷渐渐不哭了,呼吸还在发抖。手上还疼,嘴巴里也疼,刀口上也疼,哪里都疼,可是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调子哼了很久,很久,在不大的卫生间里轻轻地余音绕梁。嘴角里的鲜血慢慢地淌,手臂上的血也从指尖上滴落。 很久,很久。 “方谕,”陈舷终于开口,嗓子哑得吓人,“我没有头发了。” “没关系,”方谕说,“你很好看,没关系。” 第80章 剪发 陈舷脑袋上盖着毛巾, 坐在沙发角落里,瘦瘦小小的一团,就那么抱着膝盖坐着。 他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搭。 手臂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 包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冯医生刚给他处理好伤口,他是被方谕叫来的。 冯医生亲切地又嘱咐了几句,还安慰陈舷没有关系, 刚刚所有的症状都是化疗后的正常反应。但陈舷一直没吭声, 处理好了伤,他就抱着膝盖低头一缩, 像个缩头乌龟,一句话都不回他。 冯医生有点尴尬。 幸好方谕出来打了几句圆场,把冯医生送了出去。 “他心情不好, ”陈舷听见方谕在外面说,“我没照顾好, 让他吓到了。您别怪他,是我的错。” 冯医生笑着说了没关系, 离开了。 送走了他, 方谕又走回来。 他在陈舷旁边坐下。 陈舷立刻抬手, 两手死死捂住脑袋上的毛巾,把头抵在膝盖上。 方谕无言半晌,伸手拍拍他:“给我看看。” “不要。” “我看看,我不嫌你。” “不要。” “我……” “不要。” “……” 方谕说不出什么来了, 他坐了一会儿,转身站了起来。 他走了,陈舷才松开手,悄咪咪抬起眼,盯着方谕离开的方向。 那方向是工作室, 不知道方谕是不是打算回去干活。 想着,陈舷低下眼帘,撇了撇嘴。 混蛋。 他在心里低低骂了一句。可心里的话音还没落地,方谕就又从工作间里走出来了。 陈舷又往他那边一看,看见他手里拿着把银制剪刀。 挺大一把,寒光闪烁的。 方谕走到茶几旁边,站在他不远处,往脑门上一撸,把那头造型时尚的卷毛薅了起来,丈量几寸后,他一剪子就往根部剪了下去。 咔嚓一声,那头造型时尚的卷毛前发,立时只剩下短短几寸。 陈舷蓦地瞪大眼睛。 方谕把剪下来的头发扔进垃圾桶里,没有丝毫留恋,甚至都没看它一眼,转头就把发尾一撸,又一剪子下去。 咔嚓、咔嚓、咔嚓。 陈舷眼瞅着他一剪子又一剪子,把原本很有韵味的那一头中长微卷的文艺造型,越剪越短,越剪越短,剪得和狗啃的一样。 方谕摸了摸头发,大约是觉得差不多了,转身就往卫生间走。他又对着镜子咔嚓咔嚓地剪起来,最后就留下一头和板寸差不多的狗啃头——看起来还不如陈舷脑袋上的不毛之地。 陈舷站在卫生间门口,傻愣愣地看着他。 方谕放下剪子,转头看向他。在卫生间洒下的灯里,他朝着陈舷一笑。 “这样就一样了,”他说,“我陪你长头发。” 陈舷呆了半晌。 “……你,”他结巴了下,“你不是,还有……时装秀吗?” “不耽误,”方谕说,“我又不是上去走台的。” “可……多难看啊,你要见人的,那好歹是时装秀……” “你也要养病。”方谕认真说,“我要陪你。我说了,我会陪你的。要是因为一个脑袋就看不起我,那以后不见也罢。” 陈舷说不出话来。 他又愣愣盯了会儿方谕剪得和狗啃一样的头发,终于无话可说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突然觉得方谕剪的头发真的很好笑,于是越笑越控制不住,笑得刀口都有点疼,弯下了腰去,这回是笑得肩膀发抖。 “好丑,”陈舷说,“你真的好丑。” 方谕走到他面前,把他扶起来,听了他这话,他无可奈何地跟着笑了声。 “丑就丑吧,”他说,“你笑了,我丑也值。” 方谕摸了摸他的脸。 陈舷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又笑了声。他弯着眼睛看着方谕,目光一寸一寸地从他脸上慢慢扫过去,重新把他细细打量了一遍。 十二年了,方谕真是长开了不少。陈舷想起过去的十二年,其实他早就渐渐地、不受控地,在精神治疗的过程里,把方谕忘记了很多。 他记得那些事情,可有时候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方谕的模样,声音。忘记一个人是从什么开始?陈舷也不知道,只是意识到的时候,方谕的模样也好、喊他叫哥的声音也好,少年眼尾的红和不敢望来的眼睛也好,全都在学校走廊的光尘里变得模糊不清。 陈舷记不清事了,但就是很固执地想他。那些飞灰似的大雪湮没了他的回忆,湮没了方谕的脸,却淹不死从他心底里涌出来的想。 明明不能再见方谕,明明他自己也恶心的想吐,可却总有种想飞奔着去找他的冲动。 为什么会这么记挂一个他恨的人,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该恨的人心存留念,为什么还在爱,哪怕都快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陈舷一直不解,但此刻,他好像找到答案了。 他忘记了,但是本能记得,记得方谕其实能为他做一切。 “早点回来就好了。”陈舷轻轻说,“你早点回来就好了,真好。” 方谕怔了一瞬,忽然又红了眼尾。他又哭了,但眼尾的红真的好像十六七岁时对着陈舷的脸红。 陈舷苦笑了声。 “我,”陈舷说,“我真的害怕,小鱼。” “嗯,”方谕说,“我知道,没关系。” “我明明自己说了,要再勇敢……可我还是害怕。”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癌症。”方谕说,“会死的重症,谁不会害怕?好好的身体,突然这里出问题,那里也出问题,什么都不受控制,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会不会复发,谁都会害怕的。” “不管有多胆子大,癌症面前,谁都会崩溃。你换强石巨森来,他也得崩溃地找妈,怎么会是你的问题。” 陈舷愣了下,原本还握在一起后怕得发抖的双手,都顿住了。 噗嗤一下,他又笑了:“怎么现在还会说笑话?” “小时候跟你学的。”方谕说,“病痛面前,人都会弱小。你可以害怕,但是要跟我说。我会陪着你,也会想办法,你不要伤害自己。” “嗯,”陈舷摸摸鼻子,“我知道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方谕说,“我的错。” 陈舷摇摇头:“不是。” “是我的错。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不会让你离开视线了。”方谕说,“我看看牙。” 他伸手过来,摸住陈舷的脸。陈舷顺从地张嘴,方谕手托着他的下巴,往他嘴巴里一看,就见真是掉了两颗牙。 “这里,松了。”陈舷指指一颗下牙。 方谕碰了碰,没敢多动:“疼吗?” “嗯。” “医生刚说,掉牙是正常的,会掉多少不一定,三个月以内还不能种牙。”方谕手动合上他的下巴,“等复查完了,我带你找个牙医诊所,先弄一套假牙吧。” 陈舷点点头,问他:“会疼吗?” “假牙应该不疼。”方谕说,“我给你花钱弄最不疼的。” “好。” 方谕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扶到了餐桌上。 陈舷吃不下饭了,就只喝了几口水。 吃完饭后,洗了漱,两个人就睡下了。半夜的时候大门突然一响,陈桑嘉回来了。 陈舷一激灵,醒了。 方谕也迷迷糊糊地醒了。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头狗啃板寸,揉着眼睛,光着脚走了出去。 陈舷躺在床上,看着方谕把门一开,走出去开了灯。 “阿姨。”方谕叫了一声。 然后陈桑嘉就厉声尖叫了一嗓子。 “我靠!”她算是难得骂了一声,“你脑袋怎么了?让火燎了?” “……”方谕清了清嗓子,把卧室的门关上,压低着声音走出去,“我自己剃的。锅里还有汤面,您要不要吃点?” “怎么还有汤面……” “没吃完。”方谕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怎么说……” 后面的,陈舷听不见了。 那俩人大概也不想让他听,直接走到了远处,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舷刚起来,陈桑嘉就在厨房里给他倒腾一碗小米粥。 方谕也是说到做到,真就一点儿不让陈舷离开视线。陈舷刚睁开眼,就看见他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这会儿也是亲自扶着他出来的。 “吃点粥吧。” 看见他醒了,陈桑嘉就把小米粥端了过来。大约是方谕昨晚上说过了陈舷的事,看见他一毛不拔的脑袋,陈桑嘉也没惊讶,只说,“是营养师送来的,这儿还有点玉米糊糊。” 陈舷点着头,揉了揉眼。 他昨晚没睡好,头昏脑涨的,一闭眼就全是在卫生间里一漱口就掉了两颗牙的惊悚画面。 “没睡好?”陈桑嘉看了眼他眼下的青黑,“怎么这么重的黑眼圈,出什么事了?” “没事。” 陈舷随口应了声。方谕替他拉开椅子,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坐下。 一觉起来,陈舷嘴巴里的溃疡也更严重了,根本就是毫无食欲。拿起勺子搅了几下碗里的粥,一口都不想吃。 陈桑嘉看着他那成了不毛之地的脑袋,又看了看他包扎起来的两条胳膊,满脸苦涩了会儿,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方谕关上冰箱,从里面拿出个苹果来。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顶着一头比光头还难看的板寸,边咬着苹果边走到陈舷身边,一屁股坐下。 陈桑嘉看了他的狗啃头一眼,不由得一脸嫌弃地眯起眼睛,啧了声之后别过脑袋,满脸都是不忍直视。 “对了,还有三天就复查了。”她对方谕说,“记得约好车。” 陈舷手一抖。 “我知道的。” 陈舷抿了抿嘴,放下碗里的勺子。 心里刚翻涌起不安来,忽然,他的手被人握住。 是方谕。方谕握住他枯瘦的手,摩挲两下,眼睛里一片坚定,朝他平静地点点头。 “没关系,”他说,“我知道的。” 第81章 三天 像是预言什么, 天气突然变得糟糕。 天边忽然乌云密布,没几个小时,就再看不见一点光亮。 雨开始烦闷地下, 忽大忽小地淅淅沥沥个没完。陈舷侧身趴在椅子背上,望着窗外雨一滴、一滴地砸在窗户上。 方谕在工作室里忙,撸着袖子裁布料。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陈舷悄悄扭回头, 悄悄抬手,把牙齿挨个摁住晃了晃。 又有好几颗牙松动了。 陈舷叼着手指, 沉默地低下眼帘,望着窗角滑落的雨滴。 这里的雨雪一直很大。 真是烂得跟下水道一样的城市。 总不放晴。 * 雨从白天下到了晚上。 陈桑嘉下午收拾房间时,打开了客厅里的电视。入夜的时候, 电视台放出了天气预报。 声音英气的女主持有条不紊: “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 多地出现强降雨天气。预计在未来七天内,江城、宁城、凉城等地区将持续降雨……” 天暗, 屋子里亮起了灯。卫生间的洗手池里, 水龙头开了又关。 几颗牙又掉在池子的凹槽边, 底部发黑。池水带着几缕血丝,丝丝缕缕地流了下去。 陈舷叼着手指,沉默地又把上上下下的牙摸了一圈。 末了,他沉沉叹了一声, 拿着牙缸接了水,漱了漱口,朝池子里又吐了一口血水。 雨声沉闷潮湿,连卫生间里都听得到。无边无际的雨好像不会停了,女主持一直强调着会下雨。 忽然, 肩膀被人按了一下。 陈舷回过头,方谕已经压身过来。他搂住陈舷的肩,把脑袋探出来,往池子里一看。 “没事,正常的。” 他抱着陈舷,拍了拍他,“正常的,这和复发没关系,别多想。” 他知道陈舷总多想。 陈舷苦笑了声:“我死了的话,怎么办?” “陪你。料理好后事,我就去找你。” “记得给我戴假发。”陈舷说,“死的时候,我想好看点。” 方谕没吭声。 “不过,”陈舷盯着池子里的牙,“能不死的话,还是不想死。” “这就死了的话,会遇上老陈的。” “不想见他,”陈舷说,“不想跟他一条路,好恶心。” 方谕突然很紧很紧地把他一拥。他两手环着陈舷的胸腔,像要把他锁住似的,紧得陈舷胸口发疼。 “那我把后事交给别人,”他说,“你如果死了,我马上去跳楼,我陪你走。” 陈舷没吭声。 沉默片刻,他又说:“可我也不想让你死了。” 方谕没做声,只是把他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留下。 陈舷望着池子里的血水缓缓流进下水道,视野里忽然发眩了瞬。 他好像又看见了101的男人,看见他不人不鬼强撑着的笑,看见医护们围着他大叫忙碌,将他急匆匆地推出了病房。 复查这天,小雨连绵。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空气里都是一股雨打风吹的霉味。雨水打在车窗上,水珠噼里啪啦地往后流淌。 车子里暖气充盈。 陈舷坐在后排,头上戴着个帽子。 帽子自带刘海和发尾的几搓假发,戴上以后全然看不出是个秃子。 帽子是方谕买回来的。他只买了一个,给了陈舷,自己就顶着那头不忍直视的狗啃头,毫不在意地出门来了。 陈舷替他尴尬,出门前想把帽子给他。结果刚拿起来一点,方谕就伸手给他摁了回去。 “戴着,”他说,“你总这样。” 陈舷默了瞬。 总什么样? 他没问。今天就要复查,陈舷没有那个心情问。 说完这话,方谕就带他出门了。租来的车停在单元门口,他带着陈舷上车,开车前往医院。 陈舷望着车窗上向后倒流的雨珠出神。 雨下大了,他看见远处天边劈下一道雷。 到了医院,挂了号,方谕就拿来了一堆检查单。 陈舷去抽了好几管血,又去做了胃镜。出来以后他恶心得呕了好一会儿,又起来去做了CT和核磁共振。 数不完的检查终于做完,陈舷头晕目眩地站都站不稳,从核磁共振的机器上起来时,还差点摔倒。 出来后,方谕赶紧扶住他,把他扶到座椅上。 他坐到陈舷旁边。陈舷靠在他肩头上,脑袋抵着他肩膀,两手有气无力地抓着他的上衣,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蔫蔫缓了好半天。 方谕手里攥着瓶水,等他缓过劲儿来,就拧开瓶盖,递到了他嘴边。 陈舷的确连抬手拿瓶子的力气都没了,于是乖顺地微微仰起头,任由方谕把水瓶抬起,将水喂进他嘴里。 陈舷咽下水,有点呛到,咳嗽了两声。 方谕从兜里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嘴。 “还有别的吗?”陈舷哑声问,“还要不要查别的?” “没有了。” 陈桑嘉站在一边,她伸手把陈舷头上的帽子理了理,“检查结果说要三天才出来,可以回去了。” 陈舷沉默了瞬。 刚做的一堆检查让他浑身难受,脸色不好,蹙着双眉。陈桑嘉说完这话,陈舷又微微合眼,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点了头。 又要三天。 三天的死刑等待。 谁都看得出他不高兴,也都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没事,粥粥,”陈桑嘉强颜欢笑地扯出个笑容来,弯下身,“你手术很成功的,复查就是为了确认而已,不会有事的。肯定能好的,你发现得早,医生都说不是大事。” 陈舷抬头看她,嘴角抽搐两下,扯出来个很难看的笑。 “好。”他说。 陈桑嘉朝他点点头,伸手一挽耳边的头发,起身:“那我去找小白问问,你们先回车上。” 方谕说好。 陈桑嘉转身走了。方谕又让陈舷靠了一会儿,就说:“我背你走吧。” 陈舷伸手揉了揉肩头,抬起眼皮看他。方谕也微蹙着眉,脸色不好,眼神心疼。 “疼吗?”方谕又问他。 陈舷摇摇头,说:“你背我走吧。” 方谕就收起水瓶,站起身来,把他背了起来。 陈舷趴在他背上,随着他走动而小小地晃了几下。方谕知道背上有个病患,也没敢走得太快,倒没很颠簸。 小幅度的颠簸就跟摇椅的摇晃似的,陈舷缩缩脑袋,在他背上合上眼。 “以前也背过我,”他轻轻说,“是不是?” “嗯。”方谕应,“以前你训练完,肌肉酸,有时候还拉伤,走不动路,都是我背你。” “老陈就看不惯你背我。” “看不惯也背,”方谕啧了声,很不耐烦,“事儿那么多,还看不惯别人对你好,自己又不关心,该下地狱的老混蛋,所以他才死得早。” 陈舷轻轻地笑。 “死得这么早都是便宜他,要我说,就该出个惨绝人寰的意外。比如他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前面突然刺过来一条钢筋,正好把肺给刺穿孔了。然后没被人发现,就那么活活窒息了好几个小时才死。最好当晚还下了大雪,倒地的时候一脑袋磕到地……” 陈舷沉默地听了很久,打断了他:“好可怕,别说了。” 方谕不情不愿地住嘴。 正巧,电梯来了。 方谕背着他走进去。电梯里人不少,所有人都很沉默。 陈舷也没说话。他把方谕搂紧几分,趴在他颈窝处。这么一近,就肌肤贴着肌肤,耳朵贴着耳朵。 方谕一哆嗦,陈舷清晰地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电梯下行,门正好又开。又有一些人挤了进来,方谕不得不背着他后退几步。人挤人的密闭空间里,他俩不得不贴得更紧。 到了一楼,方谕最后一个出了电梯。 他松了口气。 “谢谢。”陈舷忽然说。 声音就那样虚弱地呼在方谕耳廓上,他又一僵:“什么?” “我说,谢谢你,”陈舷说,“我挺恨他的,所以,谢谢你。” “……我知道,”方谕说,“我知道的,哥。” 方谕背着他出了医院。迎面吹来早春尚冽的冷风,陈舷在他后背上缩了缩身。他抬起半个头,见树都还没发芽,雨也依然在下。 陈舷忽然想起确诊胃癌的时候。晴天霹雳的一纸确诊书拿到手上后,陈白元叫他去住院楼办手续。他走出门诊楼,外面也是这样的天气。 只是那时,下的是雪。 他站在这个门口,冷风夹着雪花,把他衣角吹得翻飞。陈舷在屋檐下呆呆看了很久的雪,好久都没咽下这个噩耗。行人三三两两地从身旁走过去好多,没有一个人停留。 半晌,他突然全身失力,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手里的单子洒了一地。 他怔怔望着满地的纸,有几张被风吹飞,进了雪里。单子有CT有检查单有确诊书,可他连手边单子的单头都看不清了,视野里一片重影模糊,忽近忽远。 恐惧。 恐惧蔓延心底,他喘不上气,像犯了病。 方谕望了眼外面的雨,转头把他放下,给雇来的司机打了电话。司机便开着车举着伞进来接人,方谕又把他背起来,让他没沾到一滴雨地回了车上。 方谕先把他送上去,自己后一步爬上了车,关上车门。雨声发闷地被隔绝在外,方谕脱下身上大衣,抹了几下脸上的雨水后,下意识地撸了一把头发。 等摸了一手的扎手板寸头,方谕才意识到什么,抽了抽嘴角,放下了手。 陈舷轻笑出声。 还有三天,方谕。 陈舷看着他,嘴角还带着笑。他紧抿住嘴,藏起发抖的手。 怎么办,方谕。 怎么办? 真转移了的话,怎么办? 我还没有跟你跑。 第82章 康复 三天的阴雨连绵。 陈舷又来了医院。 天还是没晴, 雨还在下。方谕站在他身边,撑着一把伞。 伞一大半都倾斜在陈舷身上。陈舷抬起头,看到门诊楼一半的立体红字, 另一半被头顶的伞沿挡了个严实。 他的手在兜里微微发抖。 忽然,有什么东西伸进了兜里来,牵住了他。 是方谕。 陈舷抬头, 看了方谕一眼。方谕又微蹙着眉, 脸色不好又眼神心疼地看着他,用力攥紧着他枯瘦的手。 雨在伞上噼里啪啦, 水珠从伞沿上掉了下来。 方谕眼尾发红,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 他放在兜里的手, 把陈舷越攥越紧。陈舷轻轻苦涩地一笑,忽然心尖上苦得想吐, 又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今天陈桑嘉没来,她又被警察叫走了, 只有方谕陪他来。 陈舷说:“走吧。” * 消化内科。 俩人刚坐下来, 陈白元开门见山:“没事, 检查结果都很好。没转移也没复发,之后注意调理就行。胃切了一半了,以后一定要多注意,辛辣油腻和凉的都要少吃, 你以前爱喝的那些个汽水,以后也别喝了。” 陈舷如遭雷击,傻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难以置信。 ……他说什么? 陈白元把手上的检查单递了出来。 方谕连忙伸手拿过, 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翻看,生怕漏掉什么。 陈舷还是傻愣着没反应,满脸不敢信地望着陈白元。 “什么?”好半晌,陈舷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声音,“我……没事?” “没事,没转移,也没复发。”陈白元看着他,“整套检查都做了,该排查的都已经排查,你确实没事。” 说罢,陈白元一笑。 “别担心,你本来就是早期,胃癌的类型也并不麻烦。你是真的好了,哥。”他说,“恭喜康复,出院吧。” 陈舷脑子发懵。 他还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他听见方谕兴奋地喊了他一声,感觉到他抓了一把自己的胳膊。他怔愣扭头,看见方谕高兴得满面红光的脸,看见他递到跟前来的检查单。 方谕指着单子下面的一行小字给他看,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可陈舷脑子一片空白,又开始抽离地不真实。 他听得见方谕,也认得单子上的字,看得清,也读得出来,可这些字一个都不进脑子。 他无法去思考字的意思。 情绪空白。 直到一束光刺眼地照进眼底,陈舷回过了神来。他抬头,看见天上竟然已经放晴。雨过天晴,他已经走出医院。 他呆呆望了良久太阳。方谕忽然在身旁说了两句话,陈舷一转头,看见他依然高兴得发红的脸,也看见他从脸上划下来的眼泪。方谕居然又哭了,他抬手抹掉眼泪,和电话那头说着话。 陈舷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方谕一顿,转头一看他,慌忙对着电话那边说了两声,挂了电话。 “哥,”他把手机塞回兜里,眼睛湿淋淋地发亮,“你回神了?你好了,哥,病好了!” 他高兴得声音发抖,陈舷怔怔看着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喉结上下滚动几下,陈舷看见他手上还拿着几张检查单。他伸手,把单子从方谕手上拿了过来。 他翻了几张。 检查单最底下,有几张都写着确诊和检查结论。 ——非癌组织。 ——组织活检,未见明显病变。 ——病理诊断,未见癌累及。小弯侧淋巴结(1/27)未见癌转移;大弯侧淋巴结(11枚)未见癌转移。 ——未见明显肿大。 ——未见明显异常。 ——未见明显异常。 陈舷呼吸急促起来,心跳突然轰隆个没完。他抖着手,翻开最后一页。 这是决定生死的胃镜检查。 最下面,白底黑字。 【——病理诊断:未见明显异常。】 骤然,心跳漏了一拍。 陈舷捏着纸,指尖发抖,把这行字来来去去看了十几遍。 半晌,他抬头。 “……我好了?”他难以置信,“我好了吗?” “你病好了,哥,病好了。”方谕说,“检查结果在这儿呢,你好了。” 陈舷鼻子一酸。 十二年的不幸汹涌而来。 他扑上去,抱住方谕,浑身抖了片刻,声音撕裂地嚎啕起来。 眼泪夺眶而出,汹涌地滚滚而落。 检查单在手里被攥成一团,陈舷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喉咙喊出血。 那些仓惶的年少留下的恐惧,和十二年里不复从前的鲜血淋漓、不得不咽下的委屈,终于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方谕。 方谕,方谕。 陈舷一遍一遍喊着他,浑身发抖。他抱着他,即使哭得慢慢失去力气,也咬着牙不肯松手。他抱着这个回过头看清他后,毅然决然朝他跑了回来的人,哭得鼻子发酸,喉咙生疼。 方谕也在哭,他浑身发抖,轻轻哽咽。他抱住陈舷,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慢慢地双腿发软,一起沉沉地跪了下去。 雨过天晴,劫后余生。 好半天,陈舷松开了手。他还在哭,却已经哭干了声音,也没了眼泪。他张着嘴,干瘦的肩膀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方谕抹抹眼睛,给他擦掉眼泪:“别哭了,是好事,你没事了。不哭了……不哭了。” 陈舷没说话,他眨巴几下眼,努力地想在哭得雾蒙蒙的视线里看清方谕。 他看不清,于是索性不看了。 陈舷闭上眼,伸手抓住方谕的脸,一抬头,亲了上去。 他亲了他。 像十七岁那年,重重地亲了他。 方谕身上一僵,也捧住他的脸,张开嘴。 他们在雨过天晴的医院前接吻。 陈舷亲他亲得打抖,还在害怕。方谕就抱住他,亲了一会儿后,将他松开,摁在怀里。 “别睁眼,”他说,“别睁眼,没关系。” 陈舷喘了几口粗气,又哽咽起来。 方谕的手一下一下拍在后背上,像哄小孩一样,哄了他一会儿。 方谕把他从地上一把横抱起来,回了车上。 他们回家了。回家路上,陈舷抱着他没撒手,又把检查单来来回回看了好久。 “方谕。”他哑声说。 “嗯?” “我真好了吗?” “真好了,”方谕把他手里皱巴巴的纸展开,指着下面的病理诊断,“你看,没异常,真好了。” 陈舷就捏着皱巴巴的纸边,又把那行做梦似的字盯了老半天。 盯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起来。 心里突然前所未有地轻松,罩在他头上的乌云,终于一扫而光。 陈舷放下检查单,在车子后排一侧身,又往方谕身上虚弱无力地拱了几下。陈舷偷偷抬眼,偷偷地看方谕,可方谕一直在低头看他,于是他俩四目相对。 撞了视线,陈舷也没尴尬,于是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尽管眼睛里还透着无力的病弱。他深深地看进方谕的眼睛里,突然不再恐惧。 “方谕。”他说。 “嗯。” “方谕。” “嗯。”方谕说,“我在,哥。” “方谕,”陈舷说,“跟我复合吗?” 方谕一怔。 陈舷看着他,伸手,去碰他一只还缠着绷带的手。他把手指缓缓伸进他的指缝里,慢慢地和他十指相扣。 陈舷扣紧他的手。 他声音还是哑:“跟我复合吧。我不跟你一个户口本了,老陈也死了,不会有事了。” “好,”方谕也扣紧他的手,声音有些急促,“好,当然好。不会再有事,我守着你的,我保证。” 他语气好急,陈舷就吃吃笑了。 “小鱼,做梦……我都不敢这么做。”陈舷声音飘忽,“居然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回来了……” “不是梦。以后不管你哪里疼,都是化疗的副作用,我都已经问好了。所以,你不用再害怕。” 陈舷心头一震。 不用再害怕。 不用再害怕了,真是句很好很好的话。 陈舷低下眼帘,看着车座底下的皮垫子。 “以后,慢慢地就会全都好了。”方谕说,“我会陪你。” “嗯。”陈舷应下来,“我知道。” 他们到家了。 陈舷站在门口,望着窗台上的躺椅和洒进来的阳光,恍恍惚惚地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明明从出门到回家都没有三个小时。 那些阳光明亮温暖,和高中时教室里总投进来的阳光一样。 陈舷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没来由地笑了声。 “笑什么?”方谕换了鞋,把一双拖鞋放到陈舷脚边,又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阳台怎么了?” “没怎么。”陈舷回身,咳嗽了两声后,“之后,什么安排?” “等你再好一些,带你去海城。”方谕说,“我答应你的,没有忘记。” “好。”陈舷说,“先去意大利也行,哪里我都跟你去。” “不行,先去海城。”方谕伸手,把他身上大衣扣子解开来,给他脱下衣服,“说好了,要给你买套房的,先去看房。” 陈舷愣了下,无奈地又笑一声:“行。” 第83章 喂粥 脱下大衣, 方谕扶着陈舷去卧室里躺下了。 陈舷这三天没睡好,晚上总是做噩梦,又惊醒, 方谕不知道爬起来叫醒他多少次。 把他放下,方谕又去厨房里接了温水来。陈舷哭得嗓子哑,刚刚在车上时, 说话都断断续续地出不来声。 他把温水拿到卧室里来, 递给陈舷。 盯着他喝下了一杯水,方谕问他:“还要再喝点吗?嗓子好受点了没?” 陈舷咳嗽几声, 感受了一下。 “再给我一杯吧。”他说。 方谕说行,拿着杯子,又跑去厨房里, 给他接了一杯。 喝下两三杯温水,陈舷才感觉喉咙舒服了。他把杯子还给方谕, 自己在床上缓缓躺下。 “检查结果都出来了,不用担心了。”方谕拉起被子, 给他盖上, 转手打开了电热褥, “你睡吧,一会儿我给你做小米粥吃。” 他说完,起身要走。 陈舷伸手,一把将他袖子拽住。 方谕在原地一顿, 回过了头来,望见陈舷侧身躺着,撇着嘴,眼睛是一如往常无力的的病恹恹,可眼底却亮晶晶的, 就那么半精神半虚弱地望着他。 “去做衣服?”陈舷小声问,“跟我睡一会儿吧,你也没睡好。” “……”方谕沉默了会儿,转过身来,“一起睡吗?” 陈舷点点头。 方谕思索片刻,挠了挠挺难看的一头狗啃发,没有拒绝,拉开被子钻了进来。 陈舷往床里面挪挪,给他腾了地方。 方谕浑身热乎,一进来就跟个人形热水袋似的。陈舷抬手就往他身上一搂,挂在他身上。 方谕也翻过身来,抱住了他。 两人相拥,被窝里一下暖和起来。窗帘也拉上了,小卧室里昏暗温暖,外头时不时有几声鸟鸣声叫。 很适合睡觉。 陈舷刚刚在医院门口情绪激动,哭得脑子发蒙,这会儿劲头过去,就脑袋也疼喉咙也疼——虽然喝了热水润嗓,但喉咙还是疼,连浑身骨头都一阵阵地疼。 浑身都疼,可陈舷心里却澎湃得毫无睡意。 这真是个奇怪的感觉。身体虚弱,但精神还在欢呼。可是身子骨撑不起澎湃的心,所以他只能躺在床上,蔫蔫地睡不着。 陈舷感觉自己是一块外边低温发霉、里边酥脆热烫的食物。 还是要到保质期了的那种。 他真是个精神病,哪个正常人会觉得自己像块食物。 陈舷睡不着,干脆开口叫方谕:“小鱼。” “嗯?” “我睡不着。”陈舷说,“我真好了吗?” “当然真好了,”方谕说,“CT也做了,胃镜也做了,核磁共振也做了……能查出毛病的检查,你全都做了,不会有漏掉的。” “医生来病房里看你情况的时候,不是说过吗,胃镜就是查你这个病的黄金检查,胃镜病理没问题,那就不会有问题了。” “是哦。” 陈舷往他身上贴,方谕很识时务地把他又抱紧。 “小鱼。”陈舷又叫他,声音沙哑。 “嗯?” “你困吗?” “还好。”方谕说,“你睡不着?” 陈舷在他怀里点点头。 他两手环在方谕后腰上,悄悄握在一起,把方谕锁住。 “我跟你说实话,”陈舷小声说,“其实,在宁城刚见面那会儿,有点想捅死你。” “……” “怎么你混得这么好呢,我却成了这破样。谁都不欺负你,大伙都围着你转。” “我心里不平衡。”陈舷说,“太不公平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恨死你了,看你来气。” “我那会儿越想越恨,越想越恨……可一看见你那张脸,看见你手脚都在,没病没灾的,又觉得不后悔,幸好你没事。” “又不想捅你了。” “我都要疯了,我看着你的时候总想,我要是没进去,这会儿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混得出人头地、非同凡响?说不定能上个双一流的体育大学,也有个特别体面的好工作,不用出去低声下气地接待别人,做这见鬼的销售……也不会闹到胃癌。” “我越看你越恨,又越看你越庆幸。我恨你怎么混得这么好,怎么没像我一样,得出去玩命,陪人家喝酒。一天一天,都活得像个流水线上的螺丝似的。” “可是后来,你拿钱给我做手术,我又想,幸好你混得这么好,现在还可以给我兜底。” 陈舷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久。 这些话早在他心里憋了好久了。 方谕一声都没吭。 话说到这儿,陈舷没词了,于是沉默下来。 方谕忽然吸吸鼻子,哽咽了声。 他又哭了,他把陈舷抱紧。 “别哭了,”陈舷在他后背上轻拍两下,“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吧。我是真恨过你,有那么会儿,真动过杀心。” 方谕带着哭腔:“就该捅我……我就是对不起你,你就该捅我一刀……” 陈舷哑声苦笑了下。 他把脑袋缩进方谕怀里,方谕在被子里弓起身,把他抱紧起来。 方谕又在浑身发抖了,陈舷感觉得到。他终于像陈舷十二年里这般同样痛苦,总哭得浑身发抖,停不下来。 陈舷抱着他。 “挺喜欢看你哭的,其实,”他轻轻说,“因为是为我哭的。但是以后,就不说这些了。今天,是我跟你说这些的最后一次。” “我是想,话都该跟你说清楚,我不想憋着了。” “小鱼,回去吧。” “以后不说这些了。” “好。”方谕颤声应下,“好,听你的。” 陈舷往他身上又贴了贴,脸贴在他胸膛上。他听见方谕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在活着。 陈舷也在活着。 真是刀山火海的十二年,终于雨过天晴,他从十九岁的地狱里,漫长地走到了明天来,见到了为他泣不成声的爱人。 * 陈舷不困,但电热毯太暖和,方谕的怀抱也很暖和。他后来还是睡着了,等醒过来时,身边已经没人。 一觉醒来,喉咙又变得很疼,浑身上下的疼也没好转。 陈舷下了床,趿拉着拖鞋,揉着眼睛晃晃悠悠地走出门。他看见厨房里亮起了灯,方谕又在里头给他洗手作羹汤。 陈舷顺手从餐桌椅子上捞起一条毛巾,罩在光秃秃的脑袋上,然后慢吞吞走到厨房里,张嘴,声音沙哑:“小鱼。” 方谕背对着他在菜板上切菜。一听到声音,他放下刀,慌忙将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回头过来。 “醒了?”他说,“营养师送饭来了,我在给你热。” 陈舷点了点头,原地晃悠一下,朝他一脸困倦地张开双臂。 方谕愣了会儿,而后恍然明白过来,便上前来,弯身抱住了他。 陈舷靠在他怀里,张嘴打了个哈欠,浑身的病骨抽搐似的用力往外抻了抻。 一觉醒来,他激动的心平复了不少。 “小鱼。” “嗯,”方谕应,“我在。” 陈舷把脸埋在他胸膛里,胡乱一通乱蹭,像吸猫。 方谕身上有股不知是什么的清香味儿,好闻,他爱蹭,小时候就爱蹭。 方谕由着他蹭了会儿,把他慢慢悠悠地抱到餐桌旁边,放下。 “别蹭了,一会儿吃饭,”方谕说,“明天带你去看看牙。我看看,还剩多少?” 陈舷松开他的怀抱,仰头张开嘴巴。方谕捏着他的下巴,往他嘴里看了看。 陈舷只剩半口牙了。 他看得皱了皱眉,松开了陈舷,又轻轻揉了揉他半张脸。 “疼吗?”方谕问他,“溃疡还没好吧?” 陈舷点了点头。 “一会儿去给你买点西瓜霜涂,”方谕说,“先喝点粥。” 方谕说完,转身往客厅那边走,把一件毛衣坎肩拿了过来。给陈舷披上以后,他才进了厨房,把小米粥端上来。 小米粥的碗放在了陈舷面前,勺子也放在里头。陈舷盯着金黄的米粥看了一会儿,脑子钝钝的。 方谕转身又去忙了,他把陈舷的药拿来,和一杯水一起放在他面前。 最后,他才回厨房,端来自己那份饭。 陈舷拿起药,边用水服下,边盯着他看。 方谕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颗小圣女果,文雅地送进嘴里。 刚把那颗果子嚼了一下,方谕发觉到了他的视线。一抬头,他就看见陈舷目光木木地盯着他。 陈舷手里捧着服药用的温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方谕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筷子,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哥?怎么了?发病了?” 陈舷摇了摇头。 方谕松了口气。 陈舷看了看方谕,又看了看手边的粥。 他把水放到桌边去:“手疼。” “手疼?磕到哪儿了吗?怎么会手疼?” “没力气,骨头疼。”陈舷说,“拿不动勺子。” 这话一出,方谕就明白了。 他无奈一笑:“那我喂你。” 说罢,他站起来,拖着椅子,坐近到陈舷身边。 陈舷扯扯嘴角,虚弱地轻轻一笑。他拉了拉身上的外套,半侧过身。 方谕拿起了他的碗,用勺子搅了两下,吹了几口气后,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啊。” 陈舷张开嘴,方谕把勺子送进他嘴里。 “烫吗?”方谕问他,“出锅的时候我用勺子试过,应该还好。” 陈舷咽下粥,点了两下脑袋:“是还好,不烫。” “那就好。” 方谕端着碗,又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来。陈舷也又张嘴,乖乖吞下他送来的米粥。 他就这么慢吞吞地一勺一勺吃下去,一口一口慢慢地咽。 咽了一会儿,陈舷随口问:“你在,意大利的哪儿?” “都灵。”方谕搅着他的粥,又舀起一勺,“地方安静。” “喔。”陈舷舔舔嘴巴,“工作室,大吗?” “还好,三十来号人。”方谕说,“张嘴,哥。” 陈舷乖乖张嘴,方谕又把一勺粥送进他嘴里。 第84章 直说 一个人喂一个人吃, 俩人面对面慢吞吞地一勺又一勺,不知过了多久,碗终于见底了。 方谕把碗壁上残留的米粥刮了刮, 最后凑了两勺子,喂到陈舷嘴边:“啊。” 陈舷又顺从地张嘴。 咽下最后两勺粥,方谕放下了空碗。 从桌上抽了张纸, 他给陈舷擦了擦嘴。 “好了, ”方谕说,“饭吃完了, 要不要再去睡会儿?” 陈舷摇摇头:“不困。” 他说着,看了看外面。他们早上出门中午回来,刚刚似乎也没睡多久, 外面天还亮着,看着是才下午。 “你吃饭吧, ”陈舷扭回头来说,“我坐一会儿。” 他说了这话, 方谕就把饭盒从不远处拿了过来。他这盒饭依然是菜品丰富, 什么都有, 看着也健康,饭都是糙米的。 方谕把饭扒拉几下,舀起一勺子鸡蛋羹,下意识地又递给陈舷:“吃吗?这个你可以吃, 算半流食。” “不吃,”陈舷无奈,“我嘴巴疼,吃粥就够了。” “好吧。”方谕把勺子收回来,送进自己嘴里, “吃完我去药店,给你买药。” 陈舷点点头。 他没再说话,方谕也没说话,开始埋头干饭。 陈舷就望着他一口一口地吃饭。 方谕刚扒拉了几口,就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他把嘴里的虾肉嚼了几下,一抬头,看见陈舷背靠着后头的墙,一双眼睛又半精神半病恹恹地望着他。 “……”方谕又嚼了两下嘴里的虾,咽了下去,问他,“怎么这么看我?” “没怎么,”陈舷说,“好久没看你吃饭了,我看一会儿。” 方谕挺无奈:“不是一直坐在一起吃饭吗?” “才几天,”陈舷说,“我都十几年没跟你一起吃饭了。” 一听这话,方谕沉默。他没再吭声,只朝陈舷苦笑了下,然后夹起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 他以前吃饭就这么慢,方真圆还骂过他。 陈舷问他:“你就住在都灵吗?” 方谕点了头:“工作室在那儿。” 对哦。 陈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一身家当都在那儿,方谕能不住在那儿吗。 陈舷往后缩了缩身。他把两条瘦腿抬起来,搁到椅子上,继续问:“住得离工作室近吗?” “不远,一般马西莫会顺路接上我。”方谕说,“房子还挺大的,我要是回国的话,那房子也得转手。你提醒我了,我一会儿给马西莫发消息,让他找中介去。” 听起来还挺麻烦。 陈舷抱着膝盖,把脑袋搁在膝盖上,看着他把盒里的几只虾一口一个地消灭。 他又问方谕:“顺利吗?在意大利。” 方谕动作一顿。 下一秒,他又不动声色地夹起要夹的菜。 “顺利,没遇上什么事。”他说。 陈舷盯着他。 “骗人。”陈舷低声。 “……” “骗人。”陈舷又说了一遍。 方谕叹了口气:“真没什么。是有点不顺利,刚开始语言不通,还要租房买家具,压力是有点大,也遇上过种族歧视的,但这都正常。” “跟你比起来,这都是用不着提的小事。”他说,“别心疼我,行不行?” 方谕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脸。 陈舷望着他无奈还乞求似的眼睛,再说不出来什么话,撇了撇嘴。 “我就是,想知道,你在意大利怎么样。” 方谕手一顿,松开来。 他转头,用筷子心不在焉地搅了几下盒子里的几根青菜。 “不怎么样,”他最后说,“挺想你的。” “意大利不好吗?” 方谕的筷子尖把盒子戳得哒哒响了几声。 “不好,”他说,“你不在,不好。” “我没赶紧回来救你,我也不好。” 方谕低着眼帘,手里的筷子一下比一下戳得用力,青菜都戳烂了,他也没停,咬着牙像要去把盒子戳破了。 好像是又想到什么了,方谕眼睛里又泪光闪烁。 陈舷俯身过去,抱住了他。 “说好的,不说了,”陈舷靠在他肩上,“别提了,不说伤心事。” 方谕愣了瞬,苦笑一声。 他抬手,揽住陈舷的后腰,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 吃完饭,方谕就披上衣服,出门去给他买了治口腔溃疡的西瓜霜回来。到家脱下衣服,他就走来陈舷身边,让他躺在躺椅上张开嘴,打开西瓜霜,给他溃疡的地方上好了药。 上完了药,陈舷刚坐起来,方谕说:“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方谕不语,把手放进兜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斑驳的小狗平安符。 陈舷一愣,从他手里愣愣地把东西接过来。他把这东西打量一会儿,半晌才想起来,是他小时候买的便宜东西。 是给老陈买回来的小狗买的。 小狗在那两年里长成大狗,出事之后就不知道被送到了哪儿去。总之和方谕闹得撕破脸后,陈舷被老陈扔回家,他没见到那只大金毛。 临走前,他问了老陈,老陈只没好气地说送人了。 陈舷摩挲了会儿手里的小狗平安符,一时心头泛起无数往事,五味杂陈。 方谕忽然伸手过来,把他的手覆住,跟他手握着手。 “你的东西,”他说,“这是你买来的东西,还放在那个房子里,我总觉得是把你留在那儿。太脏了,不想让你待在那儿。” 陈舷苦笑:“什么跟什么呀。” “可以再养一只狗,”方谕说,“我给你买。” “一起养吗?” “当然了。”方谕说,“给你买个房子,到时候狗就养在里面。你要是想,我给你买个带院子的,你让它在里面跑一千米都行。” 方谕又多了一件要买给他的东西,也又跟他承诺了件事。陈舷忽然心头上酸得发胀,他轻轻笑出声音,又朝着方谕张开双臂。 方谕就俯下身,抱住了他。 陈舷埋在他身上,忽然想,这次不怕被发现了。 他再也不用害怕事情败露。 晚上的时候,营养师送了饭来,陈桑嘉也回来了。 方谕正在把饭往外拿的时候,她打开门,一进屋子就急匆匆地跑到陈舷面前,边喊着粥粥,边扑过来抱住他。 陈桑嘉双眼通红,摁着他的肩膀,问他:“真好了?是不是全都好了?” 陈舷愣了会儿,点了头:“全好了。” “真的!?”陈桑嘉声音发抖,“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了!?” 她两眼红得像流血,眼泪不断地淌。陈舷张嘴本想回答,可看到她的眼泪,他又哑然。 他愣愣地望着她,忽然心头也发酸。他想起得病的这么多年,想起陈桑嘉一夜白的头,和本来打算跳河的那天。 委屈立马又上心头,陈舷抬手挡了挡嘴,也红了眼。他哭出声来,张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了,只能哭着点头。 “别哭,好事啊,粥粥,你好了……别哭,别哭……” 陈桑嘉抹了抹他的脸,给他擦掉眼泪,自己也扯起嘴角,发自肺腑地笑着,安慰了几句。 可没一会儿,她也瘪下嘴,眼泪跟下雨似的流不断。没说几句话,她再说不下去了,抱住陈舷嚎啕大哭。 陈舷也又哭了,他抱着陈桑嘉,哭得撕心裂肺。 哭了好半晌,俩人才止声。陈桑嘉抱着他不愿起来,只起了半个身。她通红的眼睛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慢慢看过去,又伸手,粗糙生茧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 “好了就好,”她哽咽着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要好好的,粥粥,你要好好的……” 陈舷没吭声,也通红着眼睛望着她。 陈桑嘉真是在这几个月里老了很多,半个头都花白了,脸上还多了老人斑,皱纹也多了几道。 “对不起,”陈舷鬼使神差地说,“对不起,妈。” “瞎说什么呢?”陈桑嘉难以置信地一蹙眉,“你对不起我什么?没有对不起,粥粥……不要说对不起。” 陈舷沉默,而后弯起眼睛一笑,哑声说好。 俩人又抱一会儿,才从躺椅上起来。 又该吃晚饭了,陈桑嘉把陈舷从椅子上扶着站起来,走出了门。 刚刚哭得那么大声,方谕理应听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这会儿还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明明营养师送齐了晚饭来,根本用不着再在这里准备。 陈舷揉揉眼睛,转头一扫,又发现了不对。 餐桌上,原本摆在最里面的纸巾,这会儿被放到了桌子边缘,让他俩一眼就能看到。 旁边还多放了一抽湿巾。 ……方谕总是帮人把东西放好,然后什么也不说。 无声的关切。 以前就这样。 陈舷走过去,坐下,拿着纸巾擦了擦脸。 方谕从厨房里端着最后一盘菜出来了。陈舷一抬头,看见他也眼眶发红,似乎同样刚哭过一场。 仨人很默契地都没指出来,只是把饭盘在桌子上排列一通,把晚饭弄好,准备吃饭。 晚饭都摆好了,方谕转头先去把陈舷的药拿来。 他刚把药和水一起递到陈舷手上,陈桑嘉就招呼了他一声:“方谕,过来。” 陈舷一怔,转头一看,就见陈桑嘉面色凝重,望着方谕。 “我有话跟你说。”她说。 方谕还没来得及反应,陈舷就说:“直接说吧。” 陈桑嘉一怔。 “方真圆的事,还有那个教官,”他低着眼睛,拿起筷子,指甲用力抠在筷子上,“对吧?不用避着我。” 第85章 律师 指甲用力抠住筷子表皮, 陈舷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两下。 “教官”这两个字出口的一刹那,他心头上还是控制不住地猛一震,恐惧带着心悸漫上心头。 心跳咚咚作响, 心慌和不安压迫着心脏。陈舷紧抿几下嘴,硬着头皮没松口,但眼皮都在一阵阵发抖, 抠着筷子的手都指尖发白。 “别勉强。” 陈舷抬头。方谕眉头深皱, 正站在桌子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我能解决,你别勉强。” “不要,”陈舷说, “你不能瞒着我。” “……我没有瞒着你。” “那就别避着我。”陈舷又倔倔地一脸固执,“我不怕, 不许避着我。” 陈舷眼眶微微发红,下颌倔得绷成一条直线, 眼睛亮亮地盯着他。 方谕欲言又止。 “我不怕。”陈舷又说。 方谕望着他发亮的眼睛, 那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眼睛。陈舷被老陈又拖又扯地强行拽出家门, 在门口回了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那时,他的眼睛亮得像一把黑夜里的刺刀,寒寒的光, 深深的黑。 方谕至今记得那双眼睛。 恐惧,也茫然,但不畏缩的眼睛。 方谕抹了一把脑门:“好吧。” 陈桑嘉急了:“什么!?” “他要自己面对,不答应不行。”方谕在陈舷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事,就是方真圆被审了,林剑宇的案子这几天也在审。等审完了,就移交检察院,之后就起诉,坐牢,就这点儿流程。” 陈舷问:“他现在在哪儿?” “两个都在看守所。”方谕说,“警察说了,取保候审不会下来,没人能保的出来。”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拍了拍他的肩,转头问陈桑嘉:“找我有什么事?” “方真圆说要律师见你。”陈桑嘉脸色难看,“那个警察说,她上周就写信给你了,你没收到吗?” 陈舷一怔,望向方谕。 方谕眼睛往外飘了飘。 “扔了。”他轻描淡写。 陈桑嘉:“……” “真的有寄给你?”陈舷咳嗽几声,哑声问他,“寄到哪儿?” “央礼府。”方谕把桌上的温水拿起来,放到他手上,“快递员打电话给我了,说是看守所寄来的。我让他转寄到这边来,拿到手就扔了。你喝一点水,嗓子都哑了。” 陈舷乖乖拿起水来喝。 陈桑嘉不禁问:“你没开封看看啊?” “开了封也一样扔,开不开都一样。”方谕把药也放到陈舷手上,头也不抬,“懒得看,反正我不管她。吃药。” 陈舷接过方谕递过来的药,抬手放进嘴里,合着一口水,用力吞下。 他边吃药,边望向方谕。 他望见方谕面无表情又凉薄的眼睛。在说到方真圆的时候,方谕脸上有股厌恶一闪而过。 他是真的讨厌方真圆。 “刚刚说要律师见我,是什么意思?”方谕问,“她请律师了?” “是啊,老方家那老两口子东凑西凑凑出来的钱,请来了一个。律师前两天去会见她了,这两天估计在整理资料。” “估计明后天,就要上门来找了吧。”陈桑嘉说,“不知道那个律师打算怎么辩护。” 方谕拉长声音哼唧了声,半点儿没慌,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问陈舷:“手抬得起来吗?我喂你吧。” 陈舷点点头。 方谕拿起营养师送来的南瓜玉米糊糊,用勺子搅了几下,吹了两口气,送到陈舷嘴边:“先吃一小口,试试温度。” 陈舷就张嘴,只抿下来半勺。 “怎么样?” 陈舷动了两下嘴巴,品了品后咽了下去:“还好。” “不烫就行,”方谕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慢慢吃。” 这俩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喂起饭了,明明正在说大事。 陈桑嘉在旁边无语地看了会儿,心情复杂,又有点莫名其妙。她拉开椅子,也坐下来了,说:“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个律师?明后天说不定就找来了啊。” “找就找。”方谕浑不在意,只一勺一勺给陈舷喂饭,“律师又不是地痞流氓,干什么都要讲证据。警察那边证据齐,他找我也只能谈和解。” 陈桑嘉问他:“你会和解吗?” 方谕毫不犹豫:“不会。” 陈舷嘴里含着玉米糊糊,偷偷抬起眼皮看他。 方谕低头给他搅着碗里剩下的糊糊,没什么表情。 “绝对不会和解的。”他平静地说,语气像白开水。 他又舀起一勺,送到陈舷嘴边。 外头月落日升,又一晚上过去。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陈舷正在工作室的躺椅上躺着,方谕也正在围着布料忙活。 陈舷本来拿着本书在看。但天气不错,太阳高照,没看两页陈舷就昏昏欲睡,干脆把书往脸上一盖,闭眼睡觉。 正要睡着,方谕忽然接起了个电话。 陈舷把盖在脸上的书挪开,抬起脑袋,看了过来。 就见方谕放下了手上的活,从台子边上远离开,往外走了几步。他站到工作室门口,对着电话敷衍几声后,把这个大平层的地址告诉给了对方。 撂下电话,方谕一转头,看他醒了,就告诉他:“是那个律师。” “方真圆请的?” 方谕点点头。 “他说下午就过来,”方谕说,“你在屋子里呆着就行,我去应付,不是什么大事。” “我跟你一起吧。”陈舷说。 方谕愣了下:“可……” “我跟你一起。”陈舷又说,这次语气强硬。 陈舷再一次很坚持,方谕无可奈何,只能点了头。 吃过午饭,下午两点多,家里的门被敲响了。 陈舷拿着方谕给他买的带头发的帽子,往头上一戴,脚步缓慢地走出卧室。身体还没恢复好,他走不快。 方谕走到大门门口,开了门。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站在楼道里。门开之后,他恭敬地朝方谕弯了弯身。 男人带着一脸职业性的微笑:“方先生,我是你母亲的代理律师,我姓高。” 方谕瞥了他一眼:“进来吧。” 高律师在门口礼貌地换了拖鞋,跟着方谕走进屋子里。 陈舷双手抱臂,形销骨立地站在卧室门口。高律师望见他,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陈舷也点点头,跟着往客厅慢腾腾地走去。 高律师坐到了方谕对面的沙发上。陈舷也走过来坐下,坐在了方谕旁边。 陈舷并着膝盖,乖巧坐着,伸手把身上的外套往肩膀上拉了拉。他太瘦了,外套直往下掉。 方谕拿起茶几上的热水壶,和三个杯子。 热水壶里是温水。他拿着水壶,把第一杯倒了八分满,捏着杯沿送到了陈舷手里。然后才倒了第二杯,递给了高律师。 高律师道谢接过,把杯子捧在手里没喝,开门见山道:“有关方女士的三件案子,现在都在我手上。” 三件? 陈舷捧着杯子抿了口水,一听这话,心里纳闷。 他偏头看了眼方谕。方谕拿着热水壶,低着眼帘,慢条斯理且一脸平静地倒了第三杯水,沉默不语。 “虽然那两起刑事案件,现在无法撤诉,但第一件案件是你提起的民事诉讼。目前一审延期审理了,还没开庭,你还可以撤诉,所以……” “不可能。”方谕说。 高律师苦笑了笑:“这方面请你多想一想。方先生,多少母子一场。” “母子一场,也没见她怎么好好养过我。”方谕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谈和解的话,你可以回去了,我不同意。” “我听方女士说过了,因为家庭原因,她在你小时候迫不得已离开了家,外出工作,”高律师苦口婆心,“可她之所以离开你,也是为了要给你更好的生活,不是吗?” 方谕笑出声来。 “后来,她不也是把你带到了宁城去,给了你更好的学习环境吗?还为你找了出国机构,送你去了意大利深造。” 高律师说,“哪儿有母亲不爱护孩子的,方先生,只要你同意和解,方女士的民事纠纷案,和有关于协助前科犯加害被害者的刑事案,都能得到很大程度的……” 碰! 陈舷吓了一跳。 方谕重重把水杯摔到桌上。 杯子里的水跳出来了一些,洒在茶几上,也洒在方谕的手上。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吸了吸绷带上的水,站起身来。 “高律师,”方谕说,“有件事我要纠正你,我去意大利,不是去深造,是逃跑。” “也不是托方女士的福,我才去的。如果不是有人救了我一命,我现在不会站在这儿。假如你刚说的这些话,是方女士要你说的,那麻烦你回去告诉她——滚。” “该说的话,我之前都已经跟她说过。我知道,你作为一个律师,闭着眼说胡话也得给委托人谋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你的工作。” “但你说的这些话,我早都听过了,也听腻了,骗不到我。” 他把纸巾单手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一个垃圾桶里,“不用跟我强调什么母子情分,我跟她之间,没有那个东西,我已经不认她了。既然是我报的案,那我就是打定主意不会让她好过。” “不同意和解,一件都不会。”方谕朝着门口扬扬脸,“门在那边。” 高律师脸上的笑僵了会儿,而后噗嗤一声,又笑出声。 他点了几下头,站起身来,依然得体地微笑着。 “那我就不打扰了。”高律师说,“既然这样,那就按照流程走吧。” 方谕也朝他一笑:“务必。” 高律师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方谕跟了过去。 陈舷也站起来。 高律师换了鞋,打开门,走了出去,最后朝着他们笑了笑,关上了门,离开了。 门外传来高律师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方谕揉了揉后脖颈,叹了一声,转过身来。 陈舷站在他身后,看着方谕脸色疲倦又恼怒地回过头来,脸上已经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方谕一脸烦闷,朝他走过来几步,拍拍他的帽子说:“别理她。” “嗯,”陈舷说,“我爱你。” 方谕愣了下,苦笑起来:“干嘛突然说这个?” “没有,突然很想说。”陈舷说,“我爱你,小鱼。” “我也爱你。”方谕伸手,“抱抱?” 陈舷也伸出手,走过去,跟他抱在了一起。 方谕也瘦了,这么多天不眠不休的陪护,让他也瘦了一圈。陈舷把他搂紧,忽然想起方谕小时候。 他真是个没家的小孩,父亲混蛋,母亲也不管。大冬天的把人接到北方的家里来,也不记得要给他买厚棉袄。 外公外婆还总唠叨着家暴的亲爹,让他要原谅。世上好像没人真的关心他,所有人都叫他要体谅要明白要孝敬,却从没人体谅他关心他,大家把他逼成了一个刺猬似的小孩。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会爱上一个突然出现的、对他真的很好的哥。 第86章 对话 “从审理到开庭到定罪, 因为案子性质不同,所以要的时间也不太一样,大概得半年才能都下来。” “我起诉的是她把你送去的那件事。律师跟立案的费了半天劲, 只能定一个民事纠纷。真服了,这世界怎么了,这分明是杀人, 一群神经病。” “剩下的两个案子, 一个是老陈的公司,一个是……你那个事。” 陈舷默默地点点头。 方谕还是怕刺激到他, 不敢说教官的名字。 这会儿黄昏了,夕阳落日。阳台处,陈舷坐在一个懒人沙发上。 前不久, 方谕又买了两个懒人沙发回来,这会儿就坐在他身边。 懒人沙发摆得斜靠在一起, 陈舷整个人平躺着,腿放在方谕身上, 一条毛巾挂在脑袋上, 遮住了他光秃秃的头顶。 方谕一边给他捏着腿, 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要判多少年?”陈舷问。 “判决还没出,律师只能算个大概的量刑。我请的律师算了,杂七杂八加在一起,最少十二年。”方谕望着他, “等她出来,早找不到你了,别怕。” 陈舷轻笑一声:“我知道。” 方谕也笑笑,低下头给他捏腿。 他不是第一次给陈舷捏了,上高中的时候, 陈舷总训练得浑身酸痛。每每自己拉伸完了,还得要方谕给他拉一拉,捏一捏。 每隔一两天,方谕就得给他捏捏肩膀捏捏腿。这么多年了,他肌肉记忆也还是在的,这一捏腿跟从前一样,力度正好,不重不轻,非常巴适。 陈舷躺在懒人沙发上。虽然八百年没有游泳了,化疗以后他更是浑身肌肉萎缩,瘦得跟个竹竿似的,但捏捏腿还是舒服的。 方谕忽然掀开他裤腿。看见那些青青紫紫层层叠叠的旧伤,他又皱紧眉,眼尾发红,吸吸鼻子不吭声。 又要哭。 陈舷说:“别哭。旧伤了,都是疤而已,别哭。” 方谕抬头望了他一眼,扯扯嘴角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反倒是眼睛里又亮晶晶的有了水光。他抹了几下眼睛,紧抿着嘴又低头,给他摁了几下小腿,闷声:“对不起。” 陈舷望着他的手:“方真圆是真的欺负我。” “嗯,我知道。”方谕说,“她混蛋。” “你记不记得,她有段时间,特别爱做鱼吃?” “嗯。”方谕点点头,“总是做鱼,不是鱼就是虾,你又不爱吃,都吃不到多少蛋白。我跟她说别做了,结果越说越起劲,隔两天就做一次。” 陈舷笑出声来:“就是因为我不爱吃啊。” 方谕没吭声。 “你能吃,我不能吃,所以她就做。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找到良心了,终于不做了。” 方谕没吭声。 “你那时候,是跟她说什么了?” “……没有。” “别骗我。”陈舷晃晃两条搭在他身上的腿,“肯定是你说什么了,说实话。” 方谕转头看他。 陈舷抱着个抱枕,躺在懒人沙发上,一条毛巾罩在脑袋上,脸上带着笑。落阳橘黄地照在他瘦弱的脸上,把他病得苍白的脸照得有了几分血色。那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终于有点十几岁时健康的样儿了。 方谕老实交代:“我跟她说,我吃鱼要吃吐了,别做了,看见鱼就犯恶心。” 陈舷毫不意外,笑了声:“果然,还得是亲儿子。” 方谕又没吭声,他转头望着远处,过了会儿后嘟囔了句:“就知道欺负你。” 陈舷望向他。 “蹲一辈子才好。”方谕语气低沉发闷,带着股压着的怒气,“都对不起你,一群混蛋。” 陈舷不吭声了。 方谕偏眸看他:“我明天给你张黑卡,等你全好了,就出去刷,刷不爆就别还我。” 陈舷愣了愣,笑了出来:“这么有钱啊。” “刷爆一百张都还得起。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买一栋楼都行,我养你。” 陈舷摇摇脑袋,问他:“耳朵治过没有?” 方谕愣了下:“你记得?” “没忘。”陈舷说,“是不是治过了?我化疗那会儿,声音那么小,每次叫你你都听得见。” 方谕摸摸鼻子。 “我担心你,所以你一点儿动静我都听得到,”他说,“治不了了,问过了。” 陈舷不吭声了,他望了望方谕的耳朵。先前留着一头中长卷毛的时候不明显,这会儿他把头发剃了,耳朵上半部分的耳骨上,一道小蛇似的蜿蜒伤疤,极其显眼。 那是他小时候帮方真圆挡了周延一巴掌时留下的。十几岁的时候,陈舷想偷偷亲他耳朵,一拨拉开他头发才看见。 方谕这才告诉他,周延打他那会儿,手上有个戒指,扇过来的时候把他脸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万幸的是没伤到眼睛,且处理及时,脸上的口子没留疤,保住了他一张帅脸。 不幸的是耳朵上的留疤了,不过好在不明显。 更不幸的是,周延力气大,当时直接把他打得这只耳朵突发性耳聋,后来又转成听力受损,左耳比右耳听力损伤一半多。 现在还是治不了。 “医生说是直接损伤到神经,根治不了。”方谕捂了捂耳朵,“没事,又不是真聋了,还是听得见……你别这个表情,我说了,你别心疼我,我欠你的比这多。” 陈舷皱了皱眉:“怎么不心疼你。” “我欠你那么多,心疼我干什么。” 方谕低头,又给他捏了几下腿。 陈舷沉默。 夕阳落下山了,外头黑了下来。吃完晚饭以后,陈舷有点烧心反胃,去卫生间里干呕了一会儿以后,回了卧室躺下。 他睡着了,再醒过来时,还是三更半夜。 陈舷摸着黑坐了起来,半睁着眼往门那儿一看,就看见门缝里透着一抹微光,是外头的灯还没关。 借着那抹微光,他看见地上的地铺还干干净净。床单齐整,被子也是被叠起来的模样。 方谕还没回来睡。 之前陈舷跟他说过以后,方谕也怕压到他的刀口,晚上还是在地板上打地铺。 陈舷挠挠脑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打开一看,已经夜里两点半。 他转身下床,从床边衣架上拿起外套披上,又抓着毛巾,往脑袋上一挂,遮住一毛不拔的头顶,走出卧室。 开着灯的是餐厅那边,餐桌上头的暖灯远远地照着,但是桌子上一个人都没有。陈舷又扭扭头,看见工作间里也开着灯。 他还在干活? 陈舷正要抬脚去看看,忽然,一阵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他脚步一顿,回头,才看见阳台上也亮着灯。 这个大平层,在宽大的阳台外,还有一截露台。 露台上,灯光暖黄地投下。两个人影站在那儿,是陈桑嘉和方谕。 两人都背对着他,方谕嘴里似乎是叼着根烟,陈舷看见一缕烟气在他脸边飘。 陈舷走近过去。 说话声清晰了。 “你打算怎么办?” 是陈桑嘉。 陈舷脚步一顿。 方谕歪歪头:“什么?” “以后,你要带粥粥留在意大利吗?” “没有。应该习惯不了,所以在那边把事情安排好,就回国内立一个工作室。反正是全球的品牌了,在哪儿都没差。” “意大利没有国内好吗?” “反正我呆得不爽,没有国内好。” “那干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国?” 方谕沉默了挺长时间。 “不想回。”他最后说,“刚毕业的时候,方真圆也让我回来,但是说的话很难听。” “她说什么?” “反正不是人话。话里话外,都是想把我绑在身边别走,我听出来了。”方谕夹着手指把烟拿出来,呼了一口白烟出来。他沉默了挺久,把烟在靠台上抖了两下烟灰,“我其实早该回来。” “因为粥粥?” “嗯,我以为他真的要分手,才一直没回。我没仔细去查过这件事,我有问题。” 陈桑嘉没做声。 “我问题很大,我该早点回来的。怎么被欺负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你知道就好。”陈桑嘉说,“我都要恨死你了。” 方谕苦笑一声,问她:“阿姨,以前做什么的?” “奶茶店,还卖些小蛋糕。前几年,为了治病,我给卖了,后来去夜市摆摊……其实,我还挺喜欢卖奶茶的,还有蛋糕。不过不后悔,粥粥最重要,开不开店的,都得排在他后面。” 她本还要说,陈舷都听见了她下半句话的气音。 但方谕打断了:“要再做吗?” 陈桑嘉一顿:“啊?” “我可以给您出钱。不干也行,待在家里想清闲点儿,也可以,我一样出钱。” 陈桑嘉愣了会儿,笑了声出来。 夜里的风起了,方谕指间夹着的烟气儿被风吹散,陈桑嘉的一头长发也被吹得飘飘。 她转头,往靠台上一趴,看着下头的夜景:“我其实看你挺不爽的。” “可以理解,”方谕说,“我要是您,就拿把刀来把我捅死,您已经对我很不错了。” 陈桑嘉又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她说,“老陈还跟我抢过粥粥,在他出院之后。” 方谕骤然僵住。 “他说,他要把他带回去,好好补偿他。”陈桑嘉话尾略微发抖,“我都气疯了,我说你把他弄成什么样了。” “老陈说,粥粥喜欢他弟弟,当然要教育。我说教育你不会好好教育吗,为什么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 “老陈就跟我吵,倒打一耙说我这么多年都没管过,凭什么说他。”陈桑嘉笑出声,“明明是他不让我去见,这么多年都不让我去。” 方谕没吭声。 陈舷悄悄走过去。风在吹,他在窗户里面都听得到。 陈舷偷偷在阳台后面靠着墙坐下,屁股冰凉。 “我跟他吵了好久,还跟方真圆动过手。”陈桑嘉说,“那时候我跟疯了一样,有几次还拿着菜刀往外冲,朝着他们挥。我真是恨不得把他们都砍死,怎么敢把我的粥粥弄成这样。” “我姐说,我像个护崽的老鹰。老鹰好啊,老鹰厉害。” “方真圆倒是骂我老母鸡。老母鸡也行了,不管是老母鸡还是老鹰,我都当,我死都不要把孩子送回火坑里。” 方谕沉默。 “方谕,”陈桑嘉说,“老陈是个烂人,但粥粥不是。” “粥粥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物。” “他小时候,追着我后面喊我妈妈。有一次去超市,他缠着我买了布丁回来吃,但挖出来的第一勺却递给我。” “他出来那时候,整个人瘦得不像样,眼睛空空的,上床都不敢上,吃饭也不敢吃,每天晚上就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一直发抖。” “我给他夹菜,他就吓得往后缩,他看什么都害怕。” “吃了饭就吐,闻着什么都是臭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把他关在那个禁闭室里,只给他馊饭吃。他不吃,就摁着他的脑袋往里面淹。” 方谕又僵在那儿。 “那时候,别人碰他一下,他都会叫。等他清醒过来,看见我在哭,他又跟做错事似的看着我,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呢。”陈桑嘉轻声,“是我对不起他,我早该跟老陈吵一架,拼了命也去看看他,告诉他,我没不要他,他要是想,就来跟我过。” 方谕哑声开口:“对不起。” 他声音像被块石头压着似的,发闷。 陈桑嘉愣了下,没做声。 她沉默下来,方谕也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方谕再次说:“真的对不起。” 他好像又哭了,语气带着哭腔。 陈桑嘉再说不出什么来。好半天,她呼了一口气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跟老陈离婚了吗。” “他出轨吗?” “没有。” “开房?” “没有。” “私藏钱?” “也不是。” “那为什么?” “他说了一句话。有一天,我说我想开个店。他说,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做生意,在外能做得了什么,在家待着得了。” “……” “一句话,我突然不认识他了,我觉得这人真可怕。所以我离婚了,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因为老陈又不是外头有女人了,对孩子也算得上用心。但我还是离婚了,因为说得出这种话,就证明这男人是个烂的。” “粥粥很小的时候,老陈说他离不开人,我就辞职在家,照顾他。后来他生了病,终于又好了,可以上小学了,我也有了时间,就想去开家自己的店。” “老陈的公司也算挣钱,他拿得出启动资金。” “但他对我说了这种话。”陈桑嘉说,“我那时候没有工作,法院说我没有抚养能力,我没拿到抚养权。我以为,老陈只是对我有恶意,粥粥跟着他也好。” “那之前粥粥胃炎,老陈也很照顾他。” “老陈爱他的,”她怅然,“我以为,老陈爱他的。” 方谕没做声。 陈舷背靠着墙,悄悄缩成一团。 “后来粥粥好了些,跟我说,老陈对他不好。” “他说,以前训练得浑身酸痛,老陈不管他,方真圆也不管,只有方谕管他。就算老陈回来得早,他让他帮忙按按肩膀,老陈也不做,还笑话他一个男生这么矫情。” “反倒是方谕,不管多晚回来,都要敲门问问他今天累不累,要不要帮他按按。” “他说,你包里总有肌贴和膏药,都是给他准备的。”陈桑嘉说,“他还说,每回你都会去游泳馆接他,后来高二高三了,你也开始天天画个没完,可还要去接他。他问你为什么,你说怕他肌肉酸得站不起来,回不去,要过来背他。” 方谕还是没做声,但手上一直夹着烟,没动,烟头就那么一点一点在他手上烧干净了。 “对他像以前一样,”陈桑嘉看着他,“好吗?” 方谕苦笑一声:“当然。” “你还是很喜欢他吗?” “当然。” “没有玩他,对吧?” 陈桑嘉顿了顿,“你这种做奢侈品,还做得这么有钱的,肯定纸醉金迷,什么人都见过,那些个大明星估计也是……你现在,是还喜欢他,才做这么多,不是因为愧疚,对吗?” 方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直都喜欢他,您放心。而且,出了这么多事,我不可能不会愧疚。” “比起愧疚,我应该后悔更多一点。我后悔当年没转头回来,跟他一起进书院。”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才会在后悔。”方谕直起身来,“而且,我绝对没有玩他。” “我一直都很认真。” 阳台的门打开了,方谕掐灭了烟,走回到屋子里。 陈舷从阳台后头探出半个身出来。 俩人撞上视线。方谕被他这鬼探头吓得一哆嗦,两眼蹭地一闭,往后退了两步。 “……哥,”方谕深吸一口气,吓得捂住自己胸脯,“你不是睡觉了吗?” “正巧醒了。” 陈舷捂住嘴巴,咳嗽起来,咳得眼圈都红了。 方谕立马意识到是自己身上的烟味儿,于是一个箭步就往外撤。 陈桑嘉被他推进屋里。 方谕退到阳台外头,啪地把门关上,把自己关在了夜风潇潇的屋外,任由高层的夜风把自己吹成一个傻缺。 陈舷:“……” 陈舷哭笑不得地站起来。 看见他在,陈桑嘉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醒了?”她说完,又往外莫名其妙地一看,“你又抽什么风?” 方谕掸了两下身上的衣服,一脸正色:“有烟味儿。” 陈桑嘉又看看还捂嘴咳嗽的陈舷,才明白过味儿来。 陈桑嘉凉凉:“那你吹一会儿吧。” 陈舷说:“别了,进来吧,外面多冷。” “不行,会吹到你。你才好多久,不能闻烟味。”方谕的声音隔了一道窗门,有点发闷,“你回去睡,我吹一会儿再进去。” 方谕这么坚持,陈舷也没再多说。 方谕在阳台上被吹得衣角飘飘,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拍。陈舷望了望他丑陋的狗啃板寸头,一时有点可惜。要是方谕这会儿留着之前时尚的卷毛,一定帅得上天。 可惜他现在是个狗啃头,着实帅不起来,只有滑稽。 陈舷咳嗽着走过去,站在窗门前,问他:“还喜欢我吗?” 方谕一愣:“当然啊。” “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吗?” “当然。” 陈舷伸出手,把枯瘦难看的手覆在窗户上。 方谕呆了须臾,连忙也伸出手,在窗户另一边,把手覆在他手上。 他们隔着窗户,短暂地相望。 陈舷望着方谕,忽然笑了起来。 外面风大了,方谕衣服被吹得飘飘。 像十六七岁的放学路。 那时候,陈舷跑得老远老远,回头望去,就看见他慢悠悠地走在后面,春天的风把他校服吹得飘飘。 第87章 衣服 “方真圆人烂, 儿子还不错。” 陈桑嘉面无表情地发表着感想,把一杯温水递给陈舷。 陈舷干笑两声,把水接了过来, 捧着喝了两口。嘴巴里的溃疡还是疼,吞咽的时候也有些费力。 喝下半杯,陈舷把杯子还给了她:“怎么想起跟他聊天了?大半夜的。” “你要跟他谈恋爱, 我总得跟他谈谈。”陈桑嘉接过水, “你可不能再受伤了,我得探探。” “探出什么结果?” “还不错。”陈桑嘉说, “我在警局,见到陈建衡了。” 这名字一出来,陈舷脑子里蒙了会儿, 才想起来,他还有这个小叔叔。 “他去警局干什么?” 陈桑嘉握着杯子, 抠了会儿杯壁,沉吟片刻:“为了老陈公司的那件案子吧。他人都死了, 要了解一下情况, 就只能找他亲属?” 也是。 陈舷没再过问。 他看了眼陈桑嘉。卧室里开着床头灯, 陈桑嘉穿着身睡衣,披头散发地站在昏光里。 陈舷眼前晃了下,恍惚间,又看见从前住的那个老小区。 老陈死之前, 他们住在江城一个老破小的小区里。就只有几十平米的小房子,卧室里连个桌子都放不下,陈舷总是坐在有些霉味的床上。 屋子里没有暖灯,只有惨白的白炽灯,一直在夜里惨兮兮地照着家里。 他们搬了好多次家了, 一开始陈桑嘉有个房子的,后来卖了,开始一直租房。 心理医生和药都太贵了。 “妈。” “嗯?” 陈舷朝她伸开双臂。 陈桑嘉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一声,拿着水杯俯身过来,把他抱住。 陈舷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身上,蹭了蹭。 “妈,”他说,“我爱你,妈。” “妈知道。”陈桑嘉摩挲两下他的脑袋,“都好起来了,别怕,粥粥。” 陈舷没吭声,但把她抱得更紧了。 好像所有人都在他的人生里来得很晚,明白得太晚,也兜了一大圈。方谕转了十二年,陈桑嘉也在背地里毫不自知地不要了他好多年。 陈桑嘉和方谕刚说的话,一句一句在他脑子里回放。 陈舷心里五味杂陈,但不想原谅老天爷。这人生怎么想,都太操.蛋了。 过往,那些沉痛的过往。 那些鲜血淋漓的早在他心上开了个大洞,这辈子他如何都忘不了。 那时候他孤立无援,没人救他。 他不会忘记那个禁闭室,也不会忘记出院后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他记得老陈来过,一遍又一遍的来,把他的伤疤揭了一遍又一遍。 他这一辈子都得抱着这些创伤活着,他知道。 陈舷把陈桑嘉用力抱紧。 他会痛苦,他知道,可人不能一直痛苦。陈舷有明天了,方谕回了头,陈桑嘉也拼了命地在拉他,好多人都盼望他能自由,他也想要自由。 他该上岸了,有人拉住了他。 纵使创伤会一直存在,可他也该挣扎出一条能去往明天的路。 明天是一片自由,是和十七岁那年一样的风。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 陈舷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坐起来的时候,床边的地铺已经叠好被子,看不出方谕是睡过又起来了,还是压根就没回来。 陈舷打着哈欠下床,刚趿拉上拖鞋,陈桑嘉就推了门进来。 “起来了?”她走了过来,“做噩梦了没有?” 陈舷摇了摇头。 “最近好多了。” 他边说着,边下了床,拿起衣架上挂着的毛巾盖住脑袋。他在家里一直有这个习惯,拿着毛巾盖住自己目前光芒万丈的头顶。 走出卧室,左右看了几圈,没看见方谕,陈舷开口问:“小鱼呢?” “一个多小时之前出门了,说要去拿点东西。”陈桑嘉说,“看你没醒,早上在卧室里一直呆着,怕你又做噩梦。刚刚出门,又提醒我进来看看你。” 陈舷苦笑笑,一看挂钟,竟然都十点半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门突然嘀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指纹解锁打开了。 门打开,方谕走了进来,后面还乌泱泱地跟了好几个人。 看见陈舷,他抬抬手。 “醒了,哥。” 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回头,把门外的人招呼了进来。 “放那屋,”他指着工作间,指挥了几句,“书房大,摆在书房。搁两排摆,分开两米,别错位。” 外头那群人应了几声,把东西扛了进来。那是一群着装整齐的工人,每个人都戴着个帽子,跟着方谕的指挥,他们扛进来两排足足五六米长的银色挂衣架。 陈舷惊呆了,站在原地,瞳孔地震。 陈桑嘉跟他同样瞳孔地震,傻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工人。 几个工人扛着衣架,去了工作间。 后头又有几个工人推着推车进来,运了八九个箱子,进了工作间。 等他们全都进了屋子,开始忙活,陈舷才如梦初醒。 他赶忙跑过去,站在门口往里一看。 工人们把衣架放好,拿下推车上的箱子,把箱子上的纸胶带一个个撕开,从里面拿出一件件崭新的衣服,动作干净利落地挂上小衣架,把它们挂在大衣架的杆子上。 陈舷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迟钝地加载半天,但依然保持死机——精神经受过毁灭性打击,这十多年,他的脑袋一直有点迟钝,信息处理能力不行。 陈桑嘉回头问:“这什么情况?” 她话一出,陈舷才回过神,于是傻愣愣地回头,望向方谕。 方谕说:“仓库里的新品?还有往年没卖出去的非限定。” “……”陈桑嘉沉默几瞬,“你在说中文吗。” “……是中文。” “那说人话,”陈桑嘉说,“没听懂。” “就是在附近的专卖店里的库存。我昨晚查了下,江城市中心的大乐城商场里碰巧有一家。我早上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去了一趟,验证了身份以后,让他们把新品和仓库里往年的衣服,都拿来了一套。” “什么专卖店?”陈舷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你的专卖店?” “是啊,”方谕又挠挠脸,“全球品牌,很正常。哥,你小时候也跟我逛过,奢侈品牌,谁家没有专卖店。” “……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方谕点了点头。 “都是我店里的衣服,还有帽子。”他说,“你看着挑挑,喜欢哪件拿哪件,不喜欢就退回去,都喜欢就都留下。” 方谕又望向陈桑嘉,“男装女装都有,阿姨,你也看看,都不用钱。” 陈桑嘉傻了眼。 工人们花了半个多小时,弄好了衣服。他们退出房间,出了屋子。为首的那人在门口朝方谕深深一鞠躬,恭敬极了:“那我们在下面等消息。” 方谕挥了挥手,那人便一按帽子,恭敬地退下了。 陈舷走进工作间里。 衣架已经被摆好,衣服也罗列好了。陈舷走了一会儿,拿出一件样式宽松的白衬衫。白衬衫上头绑了条牛仔蓝的领巾,瞧着很休闲。 陈舷觉得不错。 打量片刻后,他拿起标签一看—— ?19999。 陈舷张嘴一咳,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喜欢这件?” 方谕走到他身后,把他手上的白衬衫拿出来,毫不在意地递给他,“喜欢就拿着。” “怎么这么贵?”陈舷抹抹嘴角,“你,是不是拿金子养了一群蚕……让它们织的?” 方谕愣了下,噗嗤笑了出来:“什么跟什么呀,没有。” “那怎么能两万。”陈舷说,“我得拼死拼活,才能拿两万出来。” 方谕不笑了,也不吭声了。 和陈舷相望着沉默片刻,他转头,把白衬衫从衣架上慢悠悠地取下来。 “这是奢侈品的价格。”他轻声说,“的确很贵,我也知道它很贵。” “哥,其实,我跟你一样,这几个月来,也自责,怎么我能厚着脸皮过这么好。” “我知道,你工作不好,这么多年过得很难,没有钱。” “都是我害的。我知道都是我害的,我知道我还不清你。” “我去意大利,是你拿命拼给我的。这件衣服的价格,也是你那年拼死送出来的。” “有几个晚上,我都想给你留封遗书,把钱都留给你,就去死。”他说,“总感觉只有死,才还的上你了。” “我也知道,其实给你花多少钱,都不算能补偿你。” “可如果不给你钱,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补偿。”方谕说,“所以,你别觉得它贵,这些钱,是我挣的。我能挣来,也是你拿命换的。” 他把白衬衫拿下来,塞给陈舷。 方谕朝他一笑。 陈舷心里头还是有些五味杂陈。他抿抿嘴,笑不出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白衬衫。 恨呀。 怎么还是有点恨他,控制不住地怨他。 陈舷又想起之前昏天黑地跑业务的日子。他搓了搓手里的白衬衫,又看了眼标签。上头白底黑字的标价数字,越看越像把刀,越看越刺眼。 明明之前都怨不动了,怎么这会儿还是有怨气。 真是反复无常,陈舷觉得自己真是个精神病。 “还恨我吗?”方谕忽然问。 陈舷抬头。方谕面色如常,平静如水。 “有一点。”陈舷说,“我有点不平衡,没关系……” “不,”方谕说,“恨吧,这么多年,很难放下。” 陈舷一愣。 他转身,往旁边走了两步,在一堆帽子里面翻找起来:“十二年我都没回来,没找你,你生着病,还没有钱,拼了命地挣扎。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外头踩着你风生水起,你当然应该恨我。” “我还是之前说的那句话,”方谕拿起一个帽子来,站起身,将帽子扣在他还盖着毛巾的头上,“别原谅我。” 帽檐挡住一半的视线。 陈舷说:“都复合了,还不原谅你吗?” “不冲突,”方谕说,“十二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你还被我家人欺负,你恨我很正常。” “你可以还跟我在一起,可以爱我,但也可以恨我离开你十二年,恨我踩着你跑了出去,在外面风生水起,让你白白受这么多年委屈。” 陈舷说不出什么话来,但这回扯扯嘴角,苦笑出声来。 “那可真是爱恨交织了。”陈舷说。 “我本来就对不起你。”方谕说,“你别原谅,我都原谅不了。你恨我,我反倒舒服点。” “你自己心里过不去吗?” 方谕低着脑袋,闷闷点点头:“嗯。” 陈舷总算明白了。 方谕自己心里就过不去,所以陈舷如果恨他怨他,他也舒服点。 他本身就不想让陈舷原谅他。 陈舷忽然想起老陈来,老陈那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他。 可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有人发现自己对不起一个人,就每天来敲门,每天来找他,明知道他看见他就会发病,可还是来。 他知道伤口在哪儿,可还要逼近过来扯开结痂,逼他流血,还苦口婆心地说是为他好,说他们是血肉相连的父子,说他不能这样,他不能恨他。 可有的人却不声不响地退开,愿意不再接近。等他主动招了招手,也愿意冒着台风天,去给他找荒唐的一树玫瑰,说没关系,你恨吧,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陈舷伸手抱了抱他。 “好吧,”他说,“我恨你,我也爱你。” * 陈舷最后挑了十几件衣服,陈桑嘉也没好意思多要,挑了两三件就不拿了。 方谕看了眼她的战利品,又转头看了看陈舷拿的衣服,一脸不赞许地一皱眉,转身走回衣服之间。 他回头打量几眼陈桑嘉,慢悠悠地把双手握在一起,指尖打了几下腕骨,思索片刻后,从衣架上噼里啪啦拿下来一堆漂亮阔腿裤和裙子,上衣也拿了十好几件。 他把衣服全塞给陈桑嘉,然后回头,同样又拿了十几件出来,给了陈舷。 “我不要这么多!”陈桑嘉忙说,“太贵了,你快拿回去!” “我又没花钱。”方谕说,“拿着就行了,不敢拿你可以卖。” “我不要!” “拿着吧,我孝敬您的。”方谕说,“被我拿走,那家店都可以自豪十年了。他们老板一高兴,估计这个月全店员工都能涨一倍工资。” 陈桑嘉一下子无话可说。 陈舷问:“真的假的?” “嗯。”方谕拨拉两下衣服,“所以拿着就行,留的越多,那老板越高兴。” 陈舷抱着一身衣服,也无话可说了。 方谕打了电话,把那些工人又叫上来,让他们把挑剩的衣服又搬了回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又上门来,把东西打包带走。 搬运工头头在门口又朝方谕鞠了一躬,让他签了个字后,恭敬地离开了。 嘴上说着不要,但陈桑嘉肉眼可见地相当高兴。她在客厅里对着试衣镜,拿着衣服,往自己身上不停地比划,眼睛都笑弯了。 陈舷坐在沙发上,无奈地看着她。 方谕端着几杯茶走了过来,放到了茶几上。 他望了几眼陈桑嘉往身上比划的一套衣服,没说什么,只是轻笑,把一杯热茶端给了陈舷。 “挺漂亮的!”陈桑嘉高高兴兴,回头问他,“都是你设计的?” “不是,”方谕说,“我几年前就不设计日常服装了,只做孤品礼服,这些是工作室的设计师做的。” “做礼服啊,这么厉害。” 陈桑嘉说完,又从沙发上拿起另一件,小跑到试衣镜前,对着自己比划:“哪套好看?” “喜欢就好看。” 方谕说着,走到陈舷身边。沙发上已经堆满了衣服,他从里面拿起陈舷最开始挑的那件白衬衫。 陈舷抬头看他。 方谕拿着那件白衬衫,打量了一会儿,忽然轻轻一笑。 “笑什么?” “没什么。”方谕把衣服放回去,“你品位不错。” “?” 方谕笑意深深,意味深长。陈舷莫名其妙,捧着热茶,歪了歪脑袋。 思索片刻,陈舷说:“你是不是骂我呢?” “没有。”方谕说,“你确实品位不错。” 第88章 生气 方谕似乎话里有话, 但他不说,就只是讳莫如深地笑,好像心情很好——因为他放下那件白衬衫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还一路哼着歌。 他临走时说:“我下楼去给你取营养师送的饭。” 然后就一路哼着不知名的曲儿走了。 陈舷眨巴两下眼,着实看不懂他。 不过哼的歌挺好听。 营养师今天做的也是半流食,是南瓜粥和香蕉泥, 还额外带了两份营养均衡的正常饭菜。 陈舷走到餐桌前, 看见方谕把第三份餐拿了出来,愣了下:“怎么还有第三份?” “我跟他们说的, 添一份。”方谕把这份放到陈舷旁边,“给阿姨的,省着她下厨了。” 陈舷心说那挺好, 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陈桑嘉走过来, 看见还给她带了一份,稀奇地唏嘘两句以后, 也坐下了。 方谕已经养成习惯了, 自己那份饭他看都没看一眼, 转头就把椅子拉到陈舷跟前,轻车熟路地端起南瓜粥拿起勺子,自然而然地吹了几口热气,舀了一勺, 送到陈舷嘴边。 陈舷吃下一口,咽了下去,问他:“刚哼的什么歌?” “嗯?奇异恩典。”方谕搅了两下碗里的粥,“难听到你了?” “没有,挺好听的, 才问问你。”陈舷说。 方谕笑了两声,没多说,又给他喂了一勺子。 “世界经典曲目,”他说,“想听的话,待会儿我给你找来听听。” 喂完陈舷,方谕才去吃了自己的饭。 陈舷坐在餐桌上没动,看着他一口一口挺斯文地把饭吃完了。 看着看着,陈舷忽然冒出一句:“你在那边也用筷子吗?” “自己在家做饭就用,”方谕抽了两张纸出来,把嘴擦擦干净,“在外面确实不怎么用,除了去中餐馆。” “中餐馆好吃吗?” “分店,”方谕说,“有的地方甜面酱加得太过分了,还有店做什么巧克力馅的小笼包。” 陈桑嘉差点把嘴里的面吐出来。 她龇牙咧嘴:“那得什么味儿?” “不知道,没吃过。” 陈舷皱起眉,歪歪脑袋,好像在思考那会是什么味道。 方谕擦干净嘴,瞥了他一眼。 陈舷两眼放空地发着呆,好像在愣神,又好像在思考。 他还是瘦,重病刚愈,青白的脸病态憔悴,双颊有点凹陷,没什么血色,小时候总是发亮的狐狸眼都消瘦萧索。 前些日子的化疗好像把他身上的血肉都榨干了,陈舷浑身骨头凸出,锁骨里都深深凹陷进去,瘦得吓人。 方谕也蹙眉,忽然又想抱抱他。 陈舷脑袋上还挂着条毛巾——没头发以后他一直这样,在家里头挂毛巾地晃来晃去。 方谕把手里的纸巾折了几下,想起陈舷以前特爱照镜子。上学的时候,三中教学楼门口有一大面贴墙的镜子。陈舷每每路过,都必得停下,总对着镜子抓抓头发抹抹脸。 陈舷其实挺在意自己形象的。 方谕拿着放温了的热茶喝了一口,忽然意识到不对——好像跟他确认关系以后,陈舷对着镜子的次数更多了。 以前只是路过的时候对着镜子抓两下,后来居然自己买了个小镜子放包里,时不时地就拿出来看看。 “你在意大利都吃什么?” 陈舷忽然又问他话,方谕回过神来。他看见那双萧索的狐狸眼又半病半亮的,有点呆呆地看着他。 “意大利面,中餐,都有,”方谕说,“偶尔在家自己做。” “喔。” 陈舷点点头,不吭声了。 方谕轻笑,伸出手,在他脑袋上轻拍两下,然后揉了揉。 他把陈舷头上的毛巾揉乱了点。陈舷慌忙捂住,急匆匆地把它弄好,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方谕被瞪得一哆嗦。 他意识到不对,赶紧放下茶。 茶杯差点倒在桌上,方谕手忙脚乱地又伸手扶了一把。他赶紧伸手帮陈舷理好毛巾,慌里慌张地像个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的小孩。 毛巾弄好了,陈舷还是瞪着他:“你刚刚是干什么?” “没有,”方谕讪讪地缩手,挠了挠后脖颈,“就是想摸摸你……” 方谕讪笑。 陈舷气哄哄地瞪了他一会儿,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抬腿,狠狠给了方谕膝盖一脚。 方谕痛得我靠一声,浑身一抖,捂住膝盖,低下头,倒吸好几口凉气。 陈舷站起身来,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哥!” 顾不上疼,方谕放下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哥,你别生气!哥!” 陈桑嘉叼着一口面条,目送着一个瘸子去追一个病人。 病人走路慢吞吞的,瘸子很快追上了,抓住了病人的胳膊。 但病人头也不回地给了瘸子一肘击,正正好好怼到了瘸子肋骨上。 瘸子疼得后退两步,像中了一枪,差点喷血。 看得出来,就算是个刚好不久的癌症病人,手肘骨的力量也是惊人的。 病人抓着脑袋上的毛巾,闷头走进卧室里。 瘸子捂着肋骨追了进去,可怜巴巴地喊了好几声“哥”。 “哥,”他听起来要哭了,“哥,你别生气了,你抽我行不行?生气肯定对恢复不好的!” 陈桑嘉笑了声,把叼着的面条吸溜进了嘴里。 她看向窗外。 天气不错,阳光晴朗。 * “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陈舷一声不吭。 他背对着方谕,头盖着毛巾,盘着腿坐着,缩在床的角落里。陈舷吸了几口气,眼泪不争气地往下啪嗒嗒掉。 “你是不是想看我秃头?”陈舷愤愤地低声嘟囔,“你就看不出来,我不想给你看吗?” “我看出来了,”方谕忙说,“我就是想摸摸你,我没想弄掉你的毛巾。” “滚。” “……” 身后没声音,方谕没走。陈舷吸了两口气,回头一看,就看见他还站在床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两手绞着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陈舷没好气,声音也发抖:“还站着干嘛?叫你走啊!” “不能走,”方谕低声,“你赶我走,我也不能走的。” 陈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顿在那儿,沉默地望着方谕。 方谕无措地站在那儿,手里一直捏着衣角。 陈舷忽然生不起气来了。 他紧抿着嘴,又放不下脸。又瞪了方谕一会儿,陈舷嘟囔了句:“抱我。” “啊?” “过来抱我!”陈舷没好气地嚷嚷。 方谕这回听清了,他忙应了两声,爬上床来,从背后搂住他。 陈舷又把自己头上的毛巾往下拉了拉。他咬咬唇,眼角边还有泪珠欲掉不掉的。 “对不起,哥,”方谕抱紧他,“我错了。” 陈舷没吭声。 仔细想想,他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毕竟,就算他每天白天头挂着条毛巾戴着帽子走来走去,可睡觉的时候还是会摘。 一开始的时候,他倒是也盖着毛巾睡过,可睡醒的时候总是被自己翻成枕巾,没有用。 后来他就不挣扎了,睡觉的时候都会摘掉。只是白天醒来出门的时候,他还是会把脑袋遮住。 虽然方谕早就把他的卤蛋脑袋看光了。 是啊,方谕早就把他看光了,他突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每天又在试图遮挡什么。 像个笑话。 方谕把他环在怀里,手搂着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揉了几圈他的肚子。 “小鱼,”陈舷吸吸鼻子,“我是不是无理取闹?” “没有,是我没注意你。”方谕拍拍他,“是我的错。你很好,没有无理取闹。” 陈舷破涕为笑,胸腔里有股暖流淌过去。 他靠在方谕怀里,又缩了缩身体。 “我好像,”他说,“以前也问过你,觉不觉得我很作。” “嗯。”方谕说,“但我说不觉得。” “你具体怎么说的?” “你不记得了?” 陈舷点点头。 “当时我说的话,还蛮长的。我说你没有作,也没折腾我——哎,”方谕回过神来,“你现在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不气了。我是不是很好哄?” 方谕叹了口气,手又在他身上拍了几下:“你也太容易原谅我了。以后多坚持一会儿,多折腾折腾我,让我去给你买个榴莲回来再说什么的,你提点要求啊,怎么总这么脾气软。” 陈舷吃吃笑了两声:“榴莲对你来说,算什么钱。” 方谕说:“那就让我买一车回来,你总得折腾折腾我。” “别说榴莲了,说刚才的话。”陈舷说,“你当时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不觉得你作。”方谕说,“我掏心掏肺地跟你说了好多,语文作文我都没那么掏心掏肺过。可你这人,说话却是真狠。” “我怎么了?” “你说,但你觉得我确实很记仇。” “……” “占有欲也强,控制欲更强,好可怕。” “……” “对人特别有执念,跟个鬼似的一直监视。” “…………” “最可恨的是,是卷王。一直卷,永无止境地卷。” “………………我们,这之前,到底在聊什么?” “星座啊,”方谕弯下身,隔着毛巾,贴着他的脸,“我天蝎座。” 那很记仇了。 陈舷想了想老陈死后,他俩刚见面那会儿,不由得轻声说:“确实很记仇。” “我错了。”方谕又说。 陈舷轻轻地笑。 第89章 游戏 一转眼, 复查完也一周多了,陈舷也又吃了一周多的半流食。 他有时候还是胃痛,刀口周围也总是痒。里面的血肉也一阵阵突突地跳, 好像抽筋似的。 医生说,这是血肉在长,千万别抓。 但陈舷不太好受。方谕就把热水袋又拿出来, 给陈舷灌满热水, 放在肚子上,多少能让他好受点。 这一周多过去, 他肚子上的刀口终于也长好了。 冯医生把纱布给他撤了下来,嘱咐他说伤口刚好,平时别拎重物。 他说:“之后只要注意别扯到就行, 可以静养,平常要多下地走走。” “做手术完已经一个月了, 可以吃点软面条了,肉类也可以煮烂了吃一些。”冯医生又看向陈舷, “记得, 一定、一定, 要嚼得很烂再咽。” 陈舷点头:“好。” “也暂时别扭腰什么的,会扯到伤口。虽然刀口已经好了,但你里头的组织啊、筋啊,肉啊什么的, 都还得慢慢长。得三个月左右能长好,这期间都得注意。” “好。” 方谕拿出手机来,噼里啪啦地打起字,神色凝重,看着是把冯医生刚说的话都记下来。 冯医生哭笑不得:“一会儿我会把注意事项在微信上发给你的, 方先生。” 方谕这才放下手机:“那麻烦了。” 冯医生点点头,又看陈舷:“最近吃饭还会反胃呕吐吗?” 之前,陈舷吃饭一直时不时就反胃呕吐。出院的时候最严重,吃半碗就吐半碗,吞咽都难受。 后来静养好几天,才慢慢好起来。 这几天好了很多,能把流食吃下去了。于是陈舷点点头,说:“还是有点恶心。” “正常的。”冯医生笑了笑,“药记得正常吃,吃饭也一点点加餐,先吃点软东西开始,慢慢养好就可以。” 冯医生走了。 门关上了,方谕回过头。陈舷跟他对视一眼,又轻轻笑起来。 陈舷转身走回屋子里,拉起衣服,对着全身镜看了眼。刀口是条丑陋的红疤痕,挺触目惊心。 陈舷伸手摸了摸,疤痕是硬的。 “看起来不像好了。”他说。 “别碰,”方谕拉住他的手,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不是说了吗,里面的组织还在长,别乱碰。是痒吗?” “还好,”陈舷说,“就是想碰碰。” “别乱碰了。”方谕走到他身前,把他的衣服放下,“也别掀衣服了,着凉了怎么办。” 方谕又转身拿来外套,给他披上,还给他系了两颗扣。陈舷乖乖地任由他做完这一切,眼睛在他脸上和忙叨的手上来回飘了一会儿。 等方谕系好扣子直起身,陈舷问他:“营养师说,今天做什么了吗?” “中午的话,应该是给你做蛋羹。”方谕说,“问这个做什么?有想吃的东西?” “那倒不是,”陈舷还是有些食欲不振,“我,我想吃,你做的东西。” 这话听着像耍任性和撒娇,陈舷其实有点说不出口。 话说着,他就低下了眼帘,也低下脑袋。脑袋上的毛巾把小半张脸遮住,长长的眼睫也遮了一半眼睛。他脸颊发红,声音也犯嘟囔地发闷。 陈舷两只手都握在一起,枯瘦的两个大拇指互相搓了搓。 方谕一下子不吭声了。 “可不可以,你来做?”陈舷问他,“就是,营养师出菜谱,你来做,那样的。” “可以,”方谕毫不犹豫,“我这就去超市。” “我也去。”陈舷说。 方谕脚步一顿。 “我也去。” 陈舷又说了一次,他仰起头,眼睛病恹恹地发亮——刚要开口,他一顿。 他才看见,方谕已经红透了一整张脸,正手捂着嘴巴。陈舷一看他,方谕就又别开脸,望着外头,眉角直抽。 陈舷顿了顿,噗嗤笑了声,又开口:“我都没下去逛过,医生说,要下地多走走的。” 这话是真的,搬到这儿来的将近二十天里,陈舷一直都是在家里慢悠悠地扶着刀口走来走去。 他走不快,身上还有伤,也不能下去。 方谕抹了一把脸:“也好。刀口好了,是可以下去走走。” 方谕带着他下去了,临出门前,他把陈舷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生怕他受了凉。 江城这边太北方了,就算现在都已经快三月底,外头也是刮冷风,树也没有长出多少叶子。 陈舷戴上带假发的帽子,跟着方谕出了门。 这还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下楼出门。 一出门,迎面吹来有些春寒的凉风。 方谕过来牵住他的手,拉着他慢悠悠地走在路上。陈舷重病刚愈,肚子上的刀口也刚卸下纱布,他不敢走快。 俩人慢腾腾走了半天,都没到小区门口。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嬉笑。陈舷转头一看,一帮五六岁大的小孩跑过他们,嘻嘻哈哈笑着,朝着小区公园里跑过去。 “再跑就跌了!” 后头又传来他们妈妈的声音。小孩们乐着应声,却并不收敛,还是跑。 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唉声叹气地也从陈舷身边路过了。 没一会儿,她们走远,和陈舷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陈舷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好像真的走得太慢。他回头看了看,发现所住的单元口还在视线尽头,根本就没走多远。 “怎么了?”方谕问他。 陈舷一言难尽地看他:“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 “还好啊。”方谕说,“你病才刚好,慢点走才对。再说,也没有很慢。” “小孩都跑得比我快。”陈舷指指那群孩子。 “你就算正常走,他们也会跑得比你快的,”方谕无奈一笑,“哥,那是孩子呀,人类一生之中最一身力气没地方撒的年龄段。” 陈舷想想也是,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跑得比那还猛。 “再说,走慢一点也好,”方谕拉了拉他的手,“好久没跟你一起走了。” 方谕看着他,眼睛柔和地落在他身上。 陈舷忽然觉得方谕也没怎么变,眼睛还是十六七时的那双眼睛,总在斑驳的太阳底下柔和地看着他。 “小鱼,”陈舷说,“你如果有头发,我这会儿应该会很感动。” “…………” 方谕一脸牙疼地抽了抽嘴角。 陈舷笑出声来,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胳膊,往他身上贴了贴。 到了超市,方谕拉着一个购物车,带着陈舷进去了。 陈舷没一会儿就飘走了。 方谕还在挂面这边比对品牌价格,一转身,发现陈舷没影了。 超市的广播里响着活力四射的推荐促销。 方谕推着购物车,在附近找了找,最后在零食区找到了他哥的消瘦身影。 这病秧子前倾着身弯着脊背,捂着肚子低着头,眼睛都快扎到里面去了。方谕走过去看了眼,就看见他深情望着的,是经典原味乐事。 “不可以。”方谕凉凉地说。 陈舷一哆嗦,回过头来,看见方谕头疼的眼神,撇了撇嘴:“我知道。” “知道怎么还来这里?” “我就看看,”陈舷抬手按按帽子,嘟囔着说,“没想买。” 他话是这么说,但一脸失落,眼睛不舍地往那薯片袋子上直瞟。 方谕最受不了他这样。 “等三个月,你养好病了,就给你吃。只吃一点是可以的,别这样。” 陈舷眼睛一亮:“那可乐呢?” 方谕速答:“汽水的话,不行。” “……” 陈舷又拉下脸来。 “你别这样瞪我,可乐对胃不好。”方谕无可奈何地把他往怀里一拉,单手抱住,拍了两下,“以后就别喝了,喝茶好不好?” “好吧。” 陈舷一脸泄气,眼睛撇向旁边,还是不满。 “等你好了,还是能吃很多东西的。” 方谕安慰了他几句。 陈舷心情好了点。 仔细一想,癌症治好了,他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往后不过是有些东西不能吃喝了,他或许该知足。 虽然再也不能喝可乐这件事,让人太伤心。 可人好歹是活下来了。 陈舷这么一想,就没了什么脾气,仰头倔倔地瞧了方谕一眼以后,一脸不服地应下来:“好吧。” 他一脸不服但听话的倔样,方谕噗嗤一下笑了。 “哥,”他说,“你挺可爱的。” 陈舷哼了一声,没说话。 方谕吃吃笑着牵起他,继续往里面逛。 买了些挂面和手擀面以后,两人回去了。 结了账,从收银台上拿下袋子,方谕把袋子换了个手拿,牵起陈舷往外走。出了超市后,方谕有点迷路,两人换了个出口出了商场。 往外走了不久,他们路过了一家游戏机专卖店。红底白字的店名尤其扎眼,想看不到都不行。 陈舷扯着方谕停了下来,抬头望了一眼。 店铺居然是他小时候最想要的游戏机的专卖店。 陈舷瞳孔一缩。 方谕跟着他停下,仰头一看,也眼熟:“这家啊。” 陈舷呆呆地转头:“你认识?” “什么认识不认识,你以前一直说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后来买了吗?” 陈舷摇了摇头:“太贵。” 陈舷小时候一直玩的是PSP,但他一直想要个另一个人气更高的大厂的游戏机。只是这一家的机子可不比几百块的PSP,最基础的也要三四千。 他小时候成绩不好,老陈也嫌浪费钱,当然不肯给他买。 方谕没吭声。 陈舷仰头望了望他,又转头望了望专卖店,忽然发了会儿呆。这么一提,他真是这几年都没买过犒劳自己的东西,钱全拿来买药了。 那三四千的游戏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也给解离得忘了。 也不知道三四千的游戏机,玩起来什么感觉。 小时候,他好像一直盼着能把这家机子拿进手里的那天。 忽然,方谕转身往店里走,顺手就牵着陈舷一起。 陈舷吓了一跳,拉住了他:“干什么?” 方谕停在原地:“给你去买游戏机啊。” 他一脸理所当然,好像这事儿天经地义不可冒犯似的,搞得陈舷一瞬间无言以对。 “买什么游戏机……都多大了,”陈舷轻轻挥挥手,“不要了,我都三十了。” 方谕问他:“你还想玩游戏吗?” 陈舷说:“玩什么游戏,我都三……” “跟年纪没关系,哥,”方谕说,“我也三十了,这不丢人。而且,我还挺喜欢看你玩游戏的。” “你玩游戏的时候很开心啊,该认真的时候又很认真。” “别说你三十了,你就算五六十,我也喜欢看你玩游戏。”他说,“不管年纪,你想玩的话,就应该玩。” 陈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第90章 黑卡 店里放着轻快的音乐, 陈舷被方谕拉着手往里走。逛 了一会儿,他看见不远处有免费体验的试机处——说是试机子,更像是免费打游戏。 一群青年少年围在那儿, 对着一个巨大的液晶屏幕搓着手柄。畅快的打击声和砰砰的装备掉落声噼里啪啦地响,配上游戏音乐,带得陈舷心脏怦怦跳, 许久不见地有些热血沸腾。 他又松开方谕的手, 情不自禁地往前飘。 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围,他抻长脖子往里看。游戏是新游戏, 不论画面还是流畅度,都跟从前没法比。 陈舷完全不认识这是什么游戏,这几年他早没有那个精神去研究这个。 屏幕里的特效绚烂得像烟花, 青少年们的笑声里,他又愣神。 尚铭没心没肺的笑声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来。 陈舷一怔, 转头,视野一晃, 他看见长相稚嫩的尚铭。尚铭穿着三中校服, 乐得左摇右晃, 在他旁边直拍大腿,眼角边都笑出眼泪了。 尚铭边大笑着,边指着前面的游戏屏幕,边嘴巴一张一合, 和他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 听不清,你说什么呢? 大声点,尚铭。 听不清。 陈舷听不清。 忽然,青少年们一大声不约而同的欢呼,把陈舷拉回了神。 屏幕上, 他们通关了。 “胜利”俩字的英文金黄灿烂。 都高级成这样了啊。 陈舷从喉咙里挤出两声苦笑。记忆里,这些游戏还是像素小人,通关节面也简陋至极。 “那个多少钱?” 陈舷回头,一看,方谕不知道从哪儿拽来个工作人员,指着这群人围着的机子问他。 工作人员忙说:“先生,这是最新上的PR14,主机是这边。这是用主机连接显示器的。如果您需要手柄的话,一共是一万八千……” 陈舷一听这数就倒吸一口凉气。 气还没吸完,方谕已经从兜里摸出钱包来,从里头抽出一张黑卡,递给了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眼睛都直了,忙接过卡。 “还有,”方谕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还有那种像PSP的游戏机,还有没有?” “有的,您说的是掌机对吧。”工作人员忙说,“您这边……” “不用,直接拿最新款,”方谕摆了摆手,“我也看不懂,给我一套顶配的。” 陈舷眼瞅着那工作人员热泪盈眶,望方谕的眼神像看榜一大哥。 “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 推开门离开时,专卖店的门口叮铃铃了一阵。 工作人员是把这句话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好像百日誓师时被洗脑成功的年级第二——陈舷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一直是隔壁班的年级第二担任这个脑残。 年级第一是方谕。 他每回百日誓师都翻白眼,问他他就说这个百日誓师莫名其妙,一度被班里人称为年度反洗脑第一人。 陈舷站在门口,有些无语凝噎。他转头看了看方谕,又看了看方谕手上的袋子。除了超市的那个袋子,方谕手上又多拎了一个游戏机掌机顶配套装。 他刚刚一起买下的主机和手柄,拿着太费力了,店家就说一个小时后会安排人帮他送货上门并安装。 方谕同意了。 这会儿,他把两个袋子都拿在一个手上,转头过来牵住陈舷,继续往前走。 俩人还是走得很慢。 陈舷问他:“干嘛买这么多?” “哪里多了?一个主机还有一个掌机而已,也没多少。” “一个不就够了。”陈舷小声,“太浪费了,那个主机快两万了。” “两万而已。”方谕说,“换着玩嘛,我不会差你这点儿钱。我的钱,你往死里花,就当报复我了。” 陈舷一愣,笑了两声。 他长叹一声,望向前面的路。路人来来往往,阳光把路照得光芒万丈。 “哎,”陈舷说,“我刚刚看见尚铭了。” 方谕一怔:“什么?” “幻觉。”陈舷望着路边高高低低的光秃枝丫,“没事,又幻视了而已。我看见他小时候了,那会儿我也小,都十几岁,我俩周末就跑到商场里玩电动,三十块钱三小时。” “那时候,我俩就跟刚刚那群小孩一样,所以我才想起来了吧。”陈舷轻轻说,“话说回来,他那天怎么会跟你一起来?” “给你栽玫瑰那天?” 方谕抬头望着填上,回想片刻,“他俩其实一直都在。你去大桥上那天,陈医生找来了,一群人急疯了,我叫上他俩了。” “后来你要玫瑰,我找不到多少人愿意帮我,实在没办法,给他俩打了电话。”方谕说,“他俩答应得很痛快,都来了。” 陈舷没吭声。 往前走了一会儿,他才又问:“他俩,说我什么没有?” 方谕没吭声。 陈舷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了一会儿。 隔了片刻,方谕才说:“没有。” “……没说我……居然混这么,惨?” 陈舷有点磕巴,他边说边窘迫地抬抬眼睛,看见方谕很认真地朝他摇头。 “没人会笑话你,”方谕说,“他们都知道你的,知道你本来不该这样。” 方谕停了下来。他松开手,把陈舷拉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我们都心疼你。”方谕微微弯下身来,“别乱想,他们也想你。” 陈舷愣住,忽然喉头发堵。半晌,他噗嗤一笑,眼睛弯了起来。晌午的阳光从身后照射过来,照得他后背暖融融。 他笑了几声,笑得肩膀直抖,愈合不久的刀口微微作疼,痒得不行。他都笑出眼泪来了,于是他抬手抹了两下眼睛,脑袋低下去了些。 方谕也吸吸鼻子,陈舷一看,他居然也跟着哭了,眼尾发红。 “你也心疼我?”陈舷问他。 方谕点了点头,抹了抹鼻子:“我帮你招呼他们吗?他们一直想看看你,我说,等你好一点再说。” 陈舷低低眼帘,暗自庆幸。 他庆幸方谕没让他们来。多少是小时候的兄弟,陈舷重病的模样不好看,躺在床上瘦得跟骷髅一样,还总吐。 “等我长头发吧。”陈舷说,“能长出来的,对吗?” “当然,”方谕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了擦他的脸,“能长的。” 陈舷笑着点点头,憔悴苍白的脸上泛起些红色,眼泪啪嗒啪嗒流了几颗下来,但并非绝望。 他不复从前,他在一点点夺回从前。 方谕牵起他的手,带他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回到家里,方谕把袋子放到厨房里,转头就去帮陈舷拆开游戏机的包装。 研究了一会儿,掌机就研究好了。 陈舷端着开了机的掌机,窝在工作室的躺椅上慢慢摇。 方谕站在旁边,把掌机的盒子收好,充电线拿出来,收到旁边小桌柜的柜子里。 忙完一切,他直起身来,站在一边。 掌机里传出欢快的音乐声。 陈舷轻轻摇晃着自己,枯瘦的手指搓着手柄,还在挑游戏。他好像挺纠结,一双眉眼紧皱起来——陈舷这人还是帅的,果真好看的脸不论如何都好看,哪怕人瘦得脱了相。 那睫毛在下眼睑上投出几丝阴影,狐狸眼里亮着犹豫的光。 手里的掌机不断切换音乐,看起来他真的不知道该玩哪个。 陈舷搓了老半天,才发觉不对,一抬头,撞上方谕含笑的视线。 陈舷停住摇晃的动作,缓缓停下:“怎么了?” 方谕摇摇头,说:“还是喜欢看你打游戏。” “为什么?” 方谕歪歪脑袋:“就是喜欢。” 陈舷也歪歪脑袋:“你不知道为什么?” 方谕耸耸肩:“不知道。” 他倒也不纠结自己为什么不知道,说完这话就走,“反正我喜欢,以后你要什么游戏机就买。我去给你做饭了,中午吃鸡汤捞面和蛋羹,行不行?” “太多了吧?” “我跟你分半碗蛋羹,面条也煮少点。” “那行。” “那我去做了。”方谕拎着一大袋垃圾出门,临走时又想起什么,“哦,对了。” 他走出去把垃圾放到门口,然后走去客厅里翻了翻,又走了回来。 方谕手拿着钱包回来的。 工作间的窗户往屋子里投下四四方方的阳光,方谕迎着光走了过来。他打开钱包,翻了翻,从里头拿出一张黑卡,走到陈舷面前,交给了他。 “拿去,”他说,“刷爆吧,好好报复我,让我家破人亡。” 陈舷愣看着他。 方谕晃了晃手。 陈舷呆伸出手,从他手里讪讪接过卡片。 “多少额度?”陈舷说,“我不会,真让你家破人亡吧?” “这张好像一千来万。”方谕扣上钱包,把钱包塞进口袋里,“不会家破人亡的,我的资金比这多。” “我说过了,区区两百万和两套破房子,我能给你好几个。” “让老陈死不瞑目地见鬼去,你不需要他的钱。”方谕说,“也不用原谅他,这辈子都不用。” 放下这话,方谕转身离开,“我做饭去了。” 他手插着两个裤子口袋,潇洒地给陈舷留下一个背影。 阳光也潇洒地照在他身上。 陈舷突然觉得他真是光芒万丈。 第91章 做饭 方谕去做饭后不久, 门铃响了。 陈舷戴着帽子走出卧室,看见方谕已经打开了门。来的人是那家专卖店的,他们抱着游戏主机进来了, 正询问方谕要不要帮他装上。 “那就连在那儿吧。” 方谕指了电视机。 工作人员们说好,随即抱着箱子去到电视机前,拆开箱子开始连线。 陈舷抱着双臂走过去, 站在方谕身边, 看着工作人员忙活。 方谕低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去了半步, 跟他胳膊挨着胳膊,贴在一起。 “话说回来,这个会不会很难拿?”陈舷小声问他, “我们应该很快就要走了吧。” “一个机子而已,不会。”方谕说, “我会找专业的搬家公司来的。” “那就好。” 工作人员装好机子就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方谕就把阳台上的懒人沙发拖了过来, 放到电视跟前, 扶着陈舷坐下, 把手柄塞到了他手里。 陈舷深陷在软绵绵的沙发里,看着电视上巨大无比的游戏屏幕,手里握着手柄,一时间无奈和不适一起涌上心头, 舒服得简直浑身不得劲。 他看看游戏,看看手柄,又看看方谕:“舒服得太过分了吧?” “舒服有什么过分的。”方谕说,“饭再过一会儿就好了,你玩会儿吧。” 他转身回厨房做饭去了。 厨房里又乒乒乓乓地忙活起来, 陈舷心里头又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方谕真好。 陈舷想,方谕真好。 除了十二年都没来找他、查清这事儿以外,真是什么都好。 陈舷转头又搓手柄,往下翻了好多,找见了几个眼熟的老游戏。 都是他上学的时候预告要出的游戏,都已经成了陈年老游戏了。陈舷盯着封面发了会儿呆,想起来他从前曾经暗暗发誓,等以后上了大学自由了,要拉着方谕把这些双人游戏都玩一遍。 陈舷默默地把这几个游戏点了收藏。 没过一会儿,方谕把饭做好了。他过来把陈舷扶起来,把他扶到餐桌上,坐到他身边,拿起一碗煮得软烂的面条,搅了几下,吹了几口气。 方谕又准备喂他。 刚出锅的面条挺烫,冒着呼呼的热气。方谕皱着眉一直吹气。 看着他这副模样,陈舷坐在位子上笑了声,说:“哎,我想再买个手柄。” “怎么了?”方谕吹着夹起来的一筷子面条,抬起眼睛看他,“那个手柄不好用?” “不是,想让你跟我玩。” 方谕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等你忙完了,应该有空陪我玩吧?”陈舷问,“没空吗?” “有空。”方谕手上恢复动作,“当然有空,我闲得很。” “那就好,你挣这么多钱,最近还每天都在做衣服,我以为你很忙的,会没空。” “最近忙而已,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还差几件衣服?” “时装秀要三件,去年已经做了一件送过去,还要做两件。还有一个客户下的订单,但那个不太着急,她七月份才要。”方谕说,“这种大时装秀,都是提前准备的。” 陈舷明白了什么。 方谕其实可以不这么赶的。按照他原来的安排,他会在二月初弄完家里的事情后就走,回了意大利就会做这些衣服。 估计这会儿,这几件礼服早做完了。 “我耽误你的时间了?” 陈舷轻声嘟囔。方谕一惊,连忙抬头,张嘴刚要解释,陈舷接着又说:“那也是应该,礼服再贵也没我贵。” “……” “你敢说不是?” 陈舷抬起头来望向他。这张青白消瘦的病脸面无笑意,嘴往下撇,半低着眼瞪着他,还是那样发倔,还有点傲。 方谕一下子没话说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当然没你贵,你是最贵的,”方谕把碗端过去,夹着一筷子吹凉的面条送到他嘴边,“裙子熬夜能赶,你的事我不能耽误。来,贵哥,吃面。” 陈舷没压住嘴角,抽搐了会儿,还是笑了。 他张嘴,心情很好地叼住筷子,吸溜一下,把汤里浸着的面条也吸起来了,整根整根地吸了一大口起来。 “哎哎哎,别吃那么多!咬断,咬断呀哥,吃那么多不行!” “对对,慢慢嚼,你要嚼得很烂再咽……再嚼一会儿。对,就是这样,很好。” 把嘴里的面嚼得快烂成泥了,陈舷才吞了下去。 过了这么多天,吞咽也好多了,倒是不费力。可这也是他这么多天第一次咽非流食,过喉咙的时候还是不适了下,陈舷咳嗽了两声。 一抬头,他看见方谕含笑看着他。 “怎么了?”陈舷从旁边拿起纸来擦嘴,看了看纸巾,“我嘴上沾到了吗?” “没有,你很好。”方谕笑笑,“我就是觉得,你真的快病好了,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是吗?” “是啊,”方谕说,“你快回去了,哥。” 陈舷愣了瞬。 方谕低着头,又夹起一筷子面,呼呼地吹了两口气。 吃完饭,陈舷站在客厅的全身镜前面。 他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还是瘦得跟竹竿似的身体,消瘦憔悴没有血色的脸。眉毛都在这几天里跟着头发一起掉干净了,浑身上下一根毛都没有,整个人像个来阵风就能被吹走的纸片。 真是看不出哪里像从前,一如既往地难看。 方谕却偏偏说他和从前一样。 大设计师,怎么眼睛还不好使。 陈舷心里嘟囔了两句。 他走去方谕的工作间。 工作间里有个假人,是个人体模特。 方谕这些天里把礼服的雏形做出来了,已经穿在了她身上。 那洁白的布纱造型飘逸,飘飘欲仙。 陈舷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了会儿。 还挺漂亮的。 虽然他这个外行看不出什么名堂。 日子一天天过去,模特身上的礼服渐渐完整。露肩齐胸的内衬外,是一件搭在两肩上的披肩。披肩上的绸缎有好几层,绣着几圈刺绣,陈舷头一次发现衣服也能有这么多层次。 第一件礼服做好了,方谕把它放进了角落里,从旁边的大柜子里又搬出第二个人体模型。 方谕日夜赶工,没过几天,第二个人体模型身上也有了一套礼服的雏形。 他这边日夜不休地忙工作,也没耽误照顾陈舷。每回早中晚的饭点,他都准时到厨房里给他做饭,做完就亲力亲为地喂给他。 陈舷这几天早就不手疼了,但他没说,就这么让方谕一天一天地坐在身边,给他一勺一勺地对饭吹气,喂他吃饭。 陈桑嘉换上方谕给她的衣服,出门去走了两天亲戚,顺便把钱给还了——陈舷一开始确诊的时候,为了那笔天价手术费,她东跑西跑了好久,借了好多钱。 方谕把钱给了她,让她去还上。 陈桑嘉出去跑了好几天,晚上也回不来,只打电话给陈舷说,他七大姑八大姨要请她吃饭。 就这样,她又一连好几天没回来,晚上还睡在一开始他们娘俩住的那个老破小里。 那房子还没退租。租期还有一个月,正好到四月底。 方谕说到时候再搬家,陈舷没意见,陈桑嘉也同意。 在老破小里住了十天左右,陈桑嘉才把借了钱的亲戚跑完。 等她回到大平层这个宽敞的家里,一进门,她就看见陈舷靠着懒人沙发坐在客厅里,手里搓着个游戏手柄。 他戴着方谕给他买的带着假发的帽子,两条腿并在一起晃呀晃,整个人惬意至极。 ……看着还挺舒服,像度假。 听见开门声,陈舷转过头,对着陈桑嘉挥了挥手:“妈。” 打完招呼,他又扭回头,继续在屏幕上搓着方向键,噼里啪啦地走剧情。 陈桑嘉脱下鞋子走过来,哭笑不得地问他:“这电视还能打游戏?” “小鱼买的。”陈舷指指主机,“亲戚都走完了?” “走完了,我说你病好了,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我又吃饭又玩的,还说等你好一些了,要带着你也去玩。”陈桑嘉在他旁边坐下,“我估计是没机会了,我们马上就要走。哎,这游戏机多少钱?” “一万八。” “一万八!?” 陈舷点点头。 “我靠了,游戏都这么贵。”陈桑嘉惊疑不定,“他没嫌贵?” “没有。”陈舷说,“我嫌了,他没嫌。” 陈桑嘉苦笑两声。 “玩吗?”陈舷把手柄递给她,“还挺简单的。” 陈桑嘉接了过来,对着手柄上乱七八糟的按键皱起眉:“这怎么玩呀?” “这个是这个……” 陈舷给她解释了一通,陈桑嘉大概懂了些。她试着动了动,屏幕上的小人一跳一跳地蹦跶了起来,往前面跑。 “挺有意思,”陈桑嘉推动小人往前走,脸上带笑,“他还做衣服呢?” “嗯。”陈舷晃晃两条腿,“要做完了,还剩一套,也开始做了。” “速度快啊。”陈桑嘉挺意外。 “晚上也在赶,能不快吗。”陈舷说,“说早点赶完早点走,要带我去海城看房子。” 陈桑嘉皱皱眉:“他就让你晚上一个人睡?” “没有,他又买了个沙发床,放在书房里,让我睡那儿。说怕我做噩梦,有什么事儿马上就能叫我。”陈舷说,“他还说不会吵到我的,跟我发了好几遍誓。” 陈桑嘉舒展开眉头:“那吵到你了没?” “还真没有,他基本没什么动静,就是剪布料做刺绣……听着还挺催眠。” “沙发床会不会硌得慌?”陈桑嘉说,“就是个简易床吧,肯定没有卧室的大床好睡。” “也没有,挺舒服的,他还把医院那套床垫铺上面了。”陈舷说,“你要不去躺躺试试?” “得了吧,给你买的,我睡什么。”陈桑嘉说,“对你好就行了,我对他没别的要求。” 陈舷笑了笑。 “这么忙,他平常顾得上你吃饭吗?”陈桑嘉问他。 “嗯,饭点的时候总出来做给我。”陈舷说,“医生说要少食多餐,他就做多一点,每回都吃的少,等过两个小时再回锅热一遍吃。” “他又定了好几个闹钟,每回一到点就出来热饭。” 陈桑嘉说:“真勤快。” “以前就这样,有事没事就问我有没有地方疼,从兜里掏个膏药或者肌贴出来,就要给我贴。”陈舷说,“我小时候总觉得他是哆啦A梦,口袋里面怎么什么都有。” 陈桑嘉笑了两声。 “你好像胖了一点。”她说。 “是吗?” “嗯,”陈桑嘉说,“晚上妈给你做东西吃吧,让他好好做衣服,早点带你走。” 第92章 送衣 “让他好好做衣服, 早点带你走。” 陈舷愣了下,说:“你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啊。” 陈桑嘉跟着一怔,随后噗嗤笑开:“那倒也是。” “不过, 我决定了,我不会打扰你俩的。我还是想卖甜品,做饮料, 妈妈小时候就想有家自己的甜品店。”她说, “等到了海城,我自己去弄资金, 不要他的钱。我去租个两层的门市,一楼开店,二楼睡觉, 也很好。” 陈桑嘉说,“总跟我在一个屋檐底下, 你也不好意思跟他撒娇吧?” 陈舷哑然。 “我不会嫌你碍事的,”陈舷说, “我可以私底下偷偷地跟他……” “偷什么?都偷偷多长时间了, 现在还要偷偷的。” “你去跟他正大光明的, 在自己家还偷什么。我知道你不嫌我,可我也不想让你不自在。”陈桑嘉说,“我就要你幸福,要你干什么都自由。连你妈我自己, 都不能挡你的路。” 陈舷说不出话。 “又不是见不了面了,妈会跟你去的呀。我们到时候是在一个城市里,你想来看我就来看我。以后,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就给你做果茶。” “就这么说定了。”陈桑嘉轻轻拍了他两下, 放下手柄站起身,“妈给你做饭去。” 她转身往工作间那边走,找方谕要菜单去了。 陈舷沉默很久。 屏幕上的游戏小人不动了,过了好长时间都没人操作。 时间一久,小人发出了待机提醒的音效,陈舷才回过神。 他拿起手柄,搓了一会儿。 小人又往前走。 游戏声依然清脆,可陈舷忽然愣神。 【妈妈小时候就想有家自己的甜品店。】 【我就要你幸福,要你干什么都自由。】 水声。 他听见呼噜噜的水声,看见清晰的水底,看见随着呼气往上升起的泡沫。 【陈舷。】 陈舷听见呼唤,于是回头。 他看见了教练,那个一直负责他特长的教练。他跟老陈站在一起,正说着什么。 【走特长,也得喜欢才能坚持。】教练语重心长,【你喜欢游泳吗?】 【挺喜欢的啊,】他听见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然后一笑,【水里很自由。】 陈舷突然心思很乱。 自由。 自由。 真是个曾经遥不可及的词,但现在就在他手边。 陈舷五味杂陈。 他放下手柄,站起来,又去全身镜面前看了看自己。 还是瘦,看起来干巴巴的,但是陈桑嘉说他胖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陈桑嘉从方谕那屋走了出来,拿着手机就去厨房了,估摸着是从营养师那儿要了菜单。 陈舷张开瘦巴巴的两只胳膊,飘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看见方谕正在拿着剪子对布料比划。 听见开门声,方谕一转头,见是陈舷,放下了剪子:“怎么了?” 陈舷张着双臂,小步小步地慢慢倒腾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到底怎么了?”方谕在他怀里转过身,也把他抱住,“饿了?” “没有,”陈舷说,“突然想你了。” 方谕便笑了声,没再多问,把他环在怀里,拍了几下后背。 陈舷埋在他身上蹭了蹭,问他:“喜不喜欢我?” “喜欢呀。”方谕说。 “我现在都没几颗牙了,你也喜欢我?” “跟牙有什么关系。”方谕捏捏他的脸,“我爱你,哥,就算你嘴巴里一颗牙都没有,我也爱你。” 陈舷没吭声,跟方谕对视半晌,他半张脸渐渐红得像要冒血。陈舷低下眼帘,躲开方谕的手,重新往他身上把脸一埋,把他抱紧。 方谕拍拍他的后背。 陈舷埋在他身上,想起陈桑嘉刚刚的话,还有他们之前在阳台上说的话。 陈桑嘉语气真是有点重,她对方谕着实不太客气。 方谕怎么想的呢。 陈舷忽然想,他是什么心情? 住院那时候,他回了央礼府,对着方真圆拿出断绝亲子关系的协议书的时候,他又是在想什么? 那个破碎的家,是不是成了方谕的电车难题? 陈舷和方真圆被放在天平上,老天爷逼着他二选一。 “小鱼。” “嗯?” “你会想妈吗?”陈舷冷不丁问他。 方谕愣了下:“什么?” “……”陈舷沉默了会儿,“就是,你会不会想方真圆?” 他边说边偷偷仰头,就看见方谕错愕的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想?”方谕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怀里拉开,“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让你这么想了?” 陈舷摇了摇头:“不是。” “我就是……你看,我妈一直在身边。住院这么多天,还有出院这几天,她都在照顾我,对你语气也不太好。我总觉得,对你不太公平,所以……你会不会想方真圆?” “多少是你妈。”陈舷低下脑袋,“你会不会,还是想她?待在我身边,你有时候会不会委屈?” 方谕没说话。 陈舷也没仰头看他,他不敢看。 片刻,方谕拉着他,往旁边慢慢地走去,扶着他坐在了一张松软的椅子上。 陈舷坐下。 方谕半跪在他面前,仰起头。 “听我说,哥,”方谕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有个好母亲。” 陈舷愣住。 “她跟你拉过勾,教你怎么洗水果才干净,知道你不爱吃鱼吃海鲜,压根就不做,还每年都给你买蛋糕买礼物……能让你做很多事的时候都会念叨,就说明,你小的时候,她对你无微不至,一直照顾你。” “我都知道,”方谕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以前总说。” “阿姨照顾你,爱你,可世上不是每个母亲都像她一样,所以你别用自己的思路琢磨我。” “方真圆是个畜生,她没有好好照顾我。就和你恨老陈一样,我也恨她。所以,我不会委屈,也不会想她。” 陈舷说:“我是恨老陈,可也会羡慕别人有个好爹。” “那倒也是,”方谕笑了声,“我倒也挺羡慕别人父母双全。” “那……” “可我不会委屈,”方谕说,“我知道我妈是个烂人。她从来没有,也不会做那些让我羡慕的母亲会做的事,所以我也知道,委屈没用。我的羡慕,是源于自己没投个好胎的遗憾,不是跟她一刀两断的懊悔。” “我不会因为羡慕而回去,因为我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陈舷不说话了。 “那个家,只有你对我好。”方谕对他说,“多少遍我都会这么告诉你的,我要你,我不要方真圆,我选你。” 陈舷沉默半晌:“我妈有时候对你语气不好,你会委屈吗?” “我很高兴她对我语气不好。” “什么?” “对我语气不好,说明很护着你。”方谕说,“你能好好的话,我怎么都行。” “再说,我也的确值得她对我没好脸色。” “我对不起你,你妈当然会对我语气不好呀。” 他说,“而且,我不会委屈的,你还要我。有这个,我就够了,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陈舷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扑下椅子,扑到方谕身上。他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方谕也抱住他。 方谕真是瘦了很多,这么多天不分昼夜地工作,不好好吃饭,他又瘦了。 陈舷抱着他瘦得凸出的骨头,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在那寥寥几个年少冬夏里,曾问了无数遍的话: “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吗?” “能,”方谕说,“没人带得走你了,你别怕。”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陈舷把红透了的脸低下去,往他身上一埋。 * 中午吃过了饭,下午的时候,陈桑嘉带陈舷去了一趟口腔诊所。 之前方谕就带陈舷来过,但那时候他嘴里有几处大溃疡,牙医看得直摇头,说假牙倒是能做,但是最好等溃疡好了再说,不然得多受罪。 一听要多受罪,方谕马上就带着陈舷走了。 在家上了好几天西瓜霜,又去口腔诊所特地开了药,陈舷的口腔溃疡总算好了。 本来,方谕打算下午自己带陈舷来,但陈桑嘉看他衣服还没做完,就揽下了这个陪同的活,改成由她带着陈舷来了。 到了口腔诊所,闻见空气里的药水味儿,陈舷嘴里就一阵被钻钻开的酸疼。 小时候,他曾来诊所种过牙。 他受过几次电钻大礼包。 陈舷悄悄捂住脸颊,已经开始害怕。 “怎么了?”陈桑嘉问他,“又疼了吗?又溃疡了?” “没事,想起之前看牙了。”陈舷揉了揉脸,“走吧,去问问。” 他肉疼地带着陈桑嘉走了,去了前台。 前台给他们挂了号,请他们去一边坐着等候。 俩人一前一后地坐到座椅上。 “103号,”陈桑嘉看了眼挂号单,坐在他身边,“应该等不了多久。” “嗯。” 陈舷应着,靠到靠背上,等了一会儿,偏头看了看。 他盯着陈桑嘉的侧脸:“妈。” “嗯?” “以后跟小鱼客气点儿呗,”陈舷说,“他都没有妈了。” 陈桑嘉沉默良久。 “行。”她答应下来,“我跟他客气点。” 陈舷苦涩地笑笑。 笑了还没几秒,忽然,里头走出个白衣护士:“103号,过来这边。” “诶,这就叫了。”陈桑嘉应声,“来了!” 陈舷瞬间消失了笑容。他苦着脸,跟着陈桑嘉站起身,手插着兜,慢吞吞地往诊室里面挪步,一脸的苦大仇深。 太阳落山时,陈舷和陈桑嘉回到了家里。 在门口换了鞋,陈舷趿拉着拖鞋,伸起手就往方谕的工作间里呼呼悠悠地飘。 方谕正在人体模特跟前比划,确认布料的效果。 门被打开,他一回头,就看见陈舷哭丧着脸瘪着嘴,病恹恹地脚步飘忽着过来了,像条在外受了欺负的小狗。 “怎么了这是?”方谕单手松开布料,扬起一只手,把他单手揽住,“路上遇上事了?” 陈舷抱住他腰身,摇摇头,又抬起头,眼尾发红:“把牙全都给我拔掉了,说方便用义齿。” 方谕无可奈何地一笑,把夹在耳朵上的铅笔扶了扶,搂着他往旁边的桌子去了两步,把手上的布料放了下来。 陈舷才看见,他还在耳朵后边别了根笔。 “疼了吧?” 方谕两手捧着他的脸,揉了两下。 陈舷点点头,忽然更委屈了,眼里直泛泪光。 “好了,别哭。都拔了也好,以后就不会疼了,你不是总说牙齿松松的,很疼吗。” “全拔了也很疼啊,还有六颗呢,全拔了!” 陈舷很愤慨地说了两遍“全拔了”。 可身体还没全好,又喊不大声,他只能虚弱地嚷嚷。喊得太用力了,又扯到嗓子,陈舷咳嗽起来。 “好好,很疼,我知道。”方谕拍拍他的后背,连忙安抚,“我错了,你别用劲儿。牙做好了?” 陈舷点了点头。 “我看看,”方谕抬起手,摸住他的脸,张嘴说,“啊。” “啊。” 陈舷张嘴。他的牙原本在这段时间里松的松掉的掉,只剩下牙床。 但这次一张嘴,满嘴都是模样很好的白净义齿。 方谕打量一会儿,觉得不错,点了点头。 他揉揉陈舷的脸:“不疼了啊,我给你吹吹?” 那有点太恶心了,陈舷讪讪推开他:“那倒是不用了。” 方谕笑了两声:“行。对了,这件衣服大概这礼拜就完工了。” “这么快?” 陈舷往旁边看了两眼。第二件礼服的确也有了“人形”了,是绿色的一件,几缕金丝在上头走线刺绣,像春天透过叶子缝隙照射下来的金阳。 “没剩多少了,”方谕说,“等他们把衣服运走,我就叫搬家公司来,把这个家里的东西也搬搬。然后我们就去海城,我领你去看看房子。” 他说到做到。 又过几天,第二件礼服就完工了。 一大清早,家里的门就开了,一群着装整齐的工作人员走进来,把方谕的两套礼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一堆防震东西。 好不容易放进箱子里,他们又拿来一个巨大的保险箱。 他们把箱子放进了那笨重的、高级的、巨大的黑色保险箱里。 关上后,还把保险锁上了两层。 陈舷正在餐桌跟前吃早饭,一看见此情此景,嘴里慢吞吞嚼着的一口面条差点掉出来。 陈桑嘉也瞪得眼睛都要掉进碗里了。 工人们把箱子放上推车,正要走,方谕叫住了他们。 他走过去,对着他们一挥手:“向后转。” 工人们没有多问,齐刷刷地背过身。 方谕蹲下去,把保险箱的表盘重新拨了一遍,开了锁。 他从兜里拿出了个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像手电筒似的,对着箱子里面照了一圈。 片刻,他收了东西,关上箱门,又对着外围照了一圈。 在找什么? 陈舷捂着嘴嚼着面,猜测,该不会是在检查那个保险箱上有没有针孔摄像头吧? 方谕收起那东西,抬手对着表盘哔哔哔地操作一通。保险箱响了挺久,他好像在改密码。 终于大功告成,方谕一抬手,噼里啪啦地把它拨乱掉。 “走吧。” 方谕站起身,大手一挥。 工人们恭敬弯身致意,推着车子离开了,关上了门。 方谕松了口气,转身走回到餐厅这边。他去厨房里洗了手,走到餐桌跟前,坐到陈舷旁边,拿起盘子里的一片吐司,开始往上面抹蓝莓果酱。 陈桑嘉问他:“怎么还要拿保险箱送?” 方谕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他昨晚通宵没睡:“当然要拿保险箱,这么长的运送时间……送衣服的这帮工作人员里,谁能保证没有商业间谍?” “还有商业间谍!?” “当然有。只要拿到了你的衣服,对着成品画出设计稿,在你发表之前先行发表,你就发不成了,因为会被怀疑抄袭。” “没赶上你,也能在你发表之后再发出设计稿。只要稿子一出,你也会陷进抄袭风波里。” “什么都得防。” 方谕说完,单手托着吐司,往嘴里送了一口。 陈舷用力咽下嘴里嚼烂的面条。 “以前你被偷过?”他问。 “嗯,”方谕应下,“做这行都这样。” 他语气轻松,说得毫不在意。 陈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问,低头看向碗里软糊糊的汤面。 被偷过创意啊。 应该还被落井下石过。 他也不太容易吧。 第93章 坟头 两件礼服都送出去了, 方谕终于无事一身轻。 陈舷早饭还没吃完,他就把搬家公司的叫来了。 吃完了饭,陈舷穿着家居服, 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的,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去。 整个屋子一点、一点的,空下来。 陈舷忽然就想起陈胜强再婚的那几天。 原本他和老陈住了好几年的那间老屋子, 也是这样被一点一点搬空的。 “哥。” 方谕叫他, 陈舷回过神来。 方谕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来了,陈舷发着呆, 毫无察觉。 方谕眉头微蹙地看着他:“怎么发呆了?早上吃药了吧?” “吃了,”陈舷说,“我没事, 普普通通发个呆。” 方谕松了口气。 方谕以为他犯病了,陈舷看得出来。他轻笑笑, 又看了眼忙碌着的搬家工人,说:“小鱼。” “嗯?” “我想去看看老陈, ”陈舷说, “去海城之前, 我想去看看老陈。” * “您的东西已经都搬空了。” “那就先在我们公司这边放着,等您在海城那边定下来了,再联系我。” “到时候,我们再给您送上门。” “您放心, 肯定一件都丢不了……” 陈舷换了衣服,坐在车里。 车子里还开着暖气,坐垫也是热的。浑身一热,陈舷又昏昏欲睡。 他的身体还没养好。身子发虚,就容易困——这是他妈陈桑嘉前天说的。 陈舷靠着车窗, 强打着精神往外面看。 方谕正在车外头和搬家公司交涉,边说话边点着头。 这人现在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说搬家就搬家。 陈舷盯着他的背影。距离复查结束也好几天了,方谕脑袋上的毛长齐了些,成了一头终于有点儿型的板寸。 相比之下,陈舷的脑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陈舷幽幽叹气。 “传我!” “这边啊你个脑残!” 另一边不远处,响起声音。陈舷回头,才看见南边有个篮球场。 篮球场里,一群半大小子正在打球。 四月初了,还不是很暖和,可他们却只穿着短袖短裤,在篮球场里跑来跑去,围着一颗球跳上跳下。 陈舷挪挪屁股,慢慢爬到另一边的车窗旁,脑门抵着窗户,往篮球场里望过去。 他望着篮球场里的火热朝天,一时出神。年轻真好,每个人都嚷嚷着,疯了似的跑。 看了不知多久,车门啪嗒一下打开了。 陈舷回头,方谕上车来了。 “看什么呢?”他说,“坐好,哥。” 陈舷坐了回来,又指指外面:“小区里还有篮球场?” “啊,是有,南门这边有一个。”方谕说。 车是他租来的,小区保安不让往太里面走,只让司机停在南门附近。他们是出了家门之后,往南门这边走了一段路,才上了车。 陈舷都没往南门这边来过,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 “小区里还有公园,给小孩玩的沙地也有,”方谕说,“毕竟是个出名的高档小区,该有的都有吧。” “不知道有没有泳池。” “……” 方谕突然不说话了。 他一沉默,陈舷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时嘴快说了什么。 ……怎么说泳池了。 陈舷摸摸嘴巴,转头看了方谕一眼。 方谕有些表情复杂,和他对视后,就苦笑起来。 “泳池应该也有,”他说,“可你现在还不行,等再好一点,我带你去。” “好。”陈舷说。 方谕忽然没再吭声,车上有一瞬陷入死寂。 死寂了会儿,方谕犹豫地开口问他:“你真的要去看老陈吗?” “嗯,想去看一眼。” 外头,不知哪个小孩打球打赢了,响起一群孩子的大叫欢呼。陈舷往外看了眼,看见那群孩子簇拥到一起,边笑边跳。 陈舷还是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 他扯扯嘴角,难看地笑起来,又转头回来看方谕。 方谕还是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忧虑担心。 陈舷问:“你不想让我去?” 方谕点点头。 “还去看他干什么,”方谕说,“让他烂死在那儿算了。” “去看看吧。”陈舷说,“就去看最后一眼。” 他这么坚持,方谕没话说了。 方谕重重叹了口气,对前座的司机说:“去宁城的凤凰山。” “操。” 陈桑嘉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上一声没吭,一听这山名,坐不住了,张嘴就骂,“死了丢路上狗都不理的造孽玩意儿,还整到凤凰山上去长眠了?临死前是把家里剩的五斤猪皮都糊脸上了吧。” “……” 陈舷眼瞅着方谕瞪大眼睛惊呆了。 他又眼见着方谕眨巴几下瞪大的眼,迷茫地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脸皮真厚。”陈舷翻译。 方谕又震惊地把两眼一瞪。 前排的司机笑出声来。 陈舷也没忍住,吃吃笑出声。 方谕还是在宁城呆的时间太短,到今天都听不出这里的人的话中话。 陈舷忽然心情好了许多,他往方谕身边蹭了蹭,身子一歪,靠在了他身上。 方谕也把脑袋一歪。 他俩脑袋靠着脑袋,人靠着人。 暖气在吹,陈舷看见外面的树发了芽。 车子开出了小区。 开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宁城郊区的凤凰山。 陈桑嘉嫌晦气,不愿上去,就坐在车子里等。 方谕陪着陈舷上去。 车子开了足足三个小时,下车的时候陈舷腿麻,晃悠了下,差点站不稳。他扶着车门,低头锤锤膝盖,又起身揉揉自己的尾巴骨。 方谕连忙走过来问他:“腿麻了?” 陈舷点点头。 方谕扶他走到一边的座椅上,给他揉揉腿,又捏着膝盖抬了几下,活动了会儿。等陈舷好了,方谕才带着他走到山脚下的入口处,买了两张缆车的票。 这山上本就是一整座的墓地,进山倒是不用钱,但如果要坐缆车,就得买票了。 缆车倒也不贵,十几块钱一张票。 坐着缆车上了山,陈舷往下看。 缆车下,是一片又一片的墓群。 到了地方,出了缆车,往旁边的偏路里又走了片刻,陈舷看见了老陈的墓。 老陈葬在山顶,最顶层的地方,买的是最好的墓地。一块小山丘上,他一个墓碑傲岸独立。 陈舷走近过去,看清了那墓碑——它已经花了。 不知谁把它划得破破烂烂,连老陈的名字都看不见了,只有两个被划出来的大字分外显眼。 【畜生】 陈舷对着墓碑,良久无言。 “……你干的?” 方谕应下:“嗯。” 陈舷噗嗤笑了。 高处不胜寒,迎面吹来冷风。陈舷被吹得眼睛一眯,咳嗽了两声,衣角翻飞。他按住帽子,和老陈的破烂墓碑两两相望。 方谕走过来,把他往怀里一拉,侧了半个身挡在他面前,帮他挡风。 方谕就这么遮了他一半的视野。 老陈的坟头长草了,陈舷看见几棵草在跟着风摇曳。 陈舷沉默了很久。 “我,”他轻轻说,“我得病的时候,其实会想,他要是知道我活成这样,病成这样,他会想什么?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会不会终于知道,从头到尾错的都是他。” “他会不会后悔,没对我好一点。” 方谕没吭声,只是把他抱住。 陈舷继续说:“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拿了我的抚养权,又不好好养我呢。” 陈舷两手环住他,把脸埋在他身上。他不再看那个墓碑,视野里一片黑暗,“怎么让我一直一个人。” “以后不是一个人了。”方谕说。 陈舷沉默,没动。 好半天,他从方谕身上起来。风还在吹,老陈坟墓前几棵杂草摇摇。 最后看了老陈一会儿,陈舷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向方谕,一笑:“帮我个忙?” “什么?” “把他墓碑拔了。” * 陈舷有点强人所难。 他知道自己强人所难,毕竟老陈这墓碑,他也有份——虽然他不是全款,但多少有点他的股份。 所以他知道,老陈的墓碑做工精细,还一早就在地底下做了地基,根本拔不了。 但他更知道,方谕不管那些。 方谕果然没管那些。听了他这话,方谕只放下一句“等我”,就把他放在路边一个不受风的地方,让他乖乖坐着,自己匆匆下山去了。 陈舷捧着热水壶,等了他十几分钟,方谕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拿着把铁锤子。 “幸好,山底下的超市有。” 他这么说着,扶着陈舷起来,又回到了老陈的坟前。方谕二话不说,对着老陈的坟墓,狠狠一锤子就砸了下去。 咚、咚、咚! 一锤子,又一锤子。 老陈的坟墓被一点一点砸碎,一点一点砸没,最后只剩了个墓桩子。碎石头滚落一地,石屑石灰飞扬,老陈的名字随风飘走,再也没人知道。 他成了个没名没姓的坟头。 最在乎面子的老陈——陈舷唯一的价值,就是在朋友的酒席上作为儿子给他拿来做文章的老陈——这样的老陈,终于连块墓碑都没有地死了。 几十年的人生,只留下个没墓碑的烂坟头。 陈舷心里终于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他笑了声,走过去,朝着老陈的坟头踹了一脚,拔掉了几棵他的坟头草。 方谕直起身,看着他。 陈舷也看着他。 风在吹,时隔十二年的风在吹,他们之间的风在吹,穿越噩梦的风在吹。 陈舷伸出手,把方谕的手拉了过来。 他跟他十指相扣,然后又转头,和方谕并肩,望向老陈的坟头。 “我有病,”陈舷对坟头说,“我就是有病,怎么样。” “我还活着。” 第94章 海城 坟前风大, 陈舷终于出了口恶气。 说完这句话,他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开春了,他口中呼出的气无影无踪。 陈舷心里松快, 可又奇怪地没有太高兴。 预想中的高兴和兴奋没有到来,他看着天上飘着的朵朵白云,吹着春日的高风, 忽然不知所措。 像一个小孩被扔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他举目四望,不知所措。 【我儿子以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再也不生病!】 他想起小时候,他胃炎的大病痊愈,老陈让他骑在自己肩膀头子上, 举着他转圈玩。 他又想起那天。 书院的人来了,他们把他打了一顿, 塞进车里。陈舷捂着流鼻血流个不停的鼻子,恐惧地回头望。 望见老陈阴沉的脸。 他站在远远的地方, 冷着脸, 看着他被一群人拖着个垃圾似的, 塞进了车里。 方谕带着他坐了缆车下了山,陈舷在车上晃了几下腿。天气没变,他看着远处的阳光,却还是觉得冷。 可他不该冷了, 老陈已经死都没法安息了。 陈舷觉得自己该高兴点。 一下缆车,他就强打起精神来,走了下去,哼起个小曲来,是前几个月挺流行的摇滚曲子。 这歌太嗨了, 陈舷莫名越来越兴奋,一想到刚刚站在老陈坟头前还拉着方谕示威,而老陈估计只能躺在地底下气得吐血什么也干不了,他忽然真就越来越高兴了。 陈舷挥起双手,突然就平地一声吼,嘚嘚瑟瑟地蹦了两步。 蹦跶了才几米出去,陈舷猛地两眼一黑,一下子站不住了。 高扬着的双手瞬间歇菜,陈舷晃悠两步,蹲了下去。 他对着地面呕了一口,有点想吐。 “哥!” 方谕吓得朝他跑来:“怎么了!?” 陈舷抓住他扶过来的手:“跳猛了……等会儿,别动我,我缓缓……” 方谕放下想拉起他的手,依然扶着他,无可奈何地蹲下来,拍了几下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身体还不太好,你还颠登颠登地往外跑。”他说,“没事吗?别太激动,刀口疼不疼?” 陈舷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刀口倒是还好,只是刚刚抽疼了一下。 但现在他更头晕目眩,这有点更要命。方谕两只胳膊都扶过来,陈舷顺势就往他怀里一倒,坐到地上。 方谕吓了一跳,把他抱住:“哥?” “没事,给我靠会儿,”他说,“好像一下子上头了,头好晕。” “风太大了,给你吹着了吧。”方谕把他的帽子往下按了按,“你别嘚瑟了,你这身子骨还不能受风吹。” 陈舷有气无力地嘿嘿干笑两声,捂着脑门抬头看他。方谕逆着光,眼睛担忧得发亮,有些责怪,可又有对他说不出责怪来的无奈。 “真好。”陈舷忽然说。 “真好什么?” 陈舷伸出手,两手搂住他脖子。他望进方谕深邃的眼睛里,望见大病痊愈的第十三年春天。 “你在我身边,”陈舷说,“真好。” 方谕愣了瞬,苦笑出来。 “带我跑吧,”陈舷看着他,“是不是该带我跑了?” “嗯,带你跑。”方谕低头凑近他,鼻尖碰碰他的鼻尖,“去海城。” 陈舷弯着眼睛笑出声。 坐在地上缓了会儿,陈舷好一些了,方谕把他扶起来走向车上。 车子启动前,陈舷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凤凰山。 他想起老陈葬在这里的那天,他跟着来了。那时候天上还阴沉,呼出口的气息都是一团团寒冷的白气,老方家那三个人望着他的视线带着略加些掩饰的恶意和嘲讽。 都是过去了。 漫山遍野铎着春天的阳光,树发芽了。陈舷看见旁边超市的屋顶上站着几只鸟,扑棱着翅膀仰着头叽叽喳喳。 陈舷收回目光。车子启动了,他跟着方谕离开了宁城。 车子开去了机场。 方谕本不想太匆忙,陈舷身体还不怎么好,刚刚蹦跶了那几下都两眼发黑。 方谕想在机场附近找个舒服点的好酒店,带着陈舷休整休整,第二天起来再走。 但陈舷执意要马上走,他连在宁城多住一晚都不乐意。书院是在宁城这个破地方的,老陈也把他一个人扔在宁城的家里好久,陈舷唯一的念想就是那几个从小到大的兄弟同学,还有最重要的方谕。 他只想赶紧跟方谕走。 “现在就走!”他跟方谕嚷嚷,“我没事,我现在就要走!我不在这里住,你答应我要跑的!” “好好好,现在就走,”方谕顺着他的脾气,拉着他的手哄他,“听你的,我们现在就走,我这就订票。” 陈舷这才消气,收敛起来。 方谕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的头等舱,带着陈舷去了海城。 赶飞机的路,陈舷也走得很慢,方谕提前带他进了机场。机场大得很,陈舷一路走走停停,慢腾腾地上了飞机。 头等舱宽敞,座位也舒服。 震耳发聩的起飞声里,陈舷看向窗外。起飞时小窗板关着,看不见外面。但飞机起飞的实感剧烈,震动,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胸腔发麻。 纵使看不见天空,陈舷也知道,飞机正载着他,离开宁城,离开过去。 轰隆隆的声响,直到飞机平稳后才消失。陈舷打开小窗板,凑在床边,看见了飞机底下的流云,像一块块棉花。 “你想买什么房子?” 方谕忽然问他。陈舷扭过脑袋,看见他靠在靠背上,嘴角噙着笑望着他。 “要靠海吗?”他说,“你以前说,要跟我看海去。” 陈舷想了想,觉得不错:“还要个大露台。” “可以。”方谕说。 海城在南方,是南方最发达的城市之一。商业化的大都市,处处繁华,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一座高塔伫立在城市中央,一到夜晚整个塔都发光。“海城”两个字高挂在上面,灯光不断变换。 足足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的距离,飞机足足飞了六个小时。 下了飞机,陈舷又有点腿麻。方谕扶着他站起来,揉了会儿膝盖抬了抬腿,等他好了才走。 他们是最后出飞机的。 从货架上拿下行李箱,走出机舱,出了机场。 温差真大,陈舷从机场一出来,热乎的温度让他恍若隔世,感觉整个世界都陌生。 迎面吹来的春风也是热的。 陈舷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里跟宁城真是不一样,空气湿润。 方谕叫了商务车,带着他跟陈桑嘉,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 车开了一路。 陈舷看了一路的陌生景色。真是到了个新城市,处处都是没见过的景。他看见没见过的连锁店,看见路上人们来来往往,来来去去的车牌号都是海字开头。 到酒店时,已经晚上八点。 方谕拉着小行李箱从车上下来。在江城的家具,方谕都已经交给了搬家公司,他们一身轻,就只带着随身衣物和洗漱用品来了这边。 所有的东西都只在这个小行李箱里。方谕一手拉着箱子,一手牵着陈舷,走进了酒店。 五星级酒店,那叫一个金碧辉煌。 入门就是红毯,工作人员站在门口,一进门就对他们鞠躬。陈舷一边被他牵着往里走,一边仰头。 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上头,全是壁画。 陈桑嘉四处张望,陈舷也仰着脑袋,瞪大眼睛,暗暗在心里惊叹几声。 方谕倒是平静如常。 他一看就是来惯这种地方了,脸色都没变一下。 在前台办好入住,又有专人帮他们拉着行李箱,带路走到电梯前。 电梯门开了。 “这间是您的房间。” 打开了门,工作人员把房卡交到方谕手上,“有事请随时联系前台,二十四小时为您服务。” 陈舷直接低下身,从他俩之间钻了过去。 他走进房间里,抬手打开墙边的灯。 灯光亮起。 入眼,一片装修亮丽过于豪华的房间——两张大床,电视沙发,地毯桌子,连厨房都有。 巨大的房间,让他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方谕收下房卡,走进屋子里:“先在这儿凑合半个月吧。” “凑合?”陈舷指指屋子里,“这叫凑合?” “是啊,”方谕一脸无辜,“这房间不算最好的。” “这还不是最好的吗?” “一般。”方谕说,“等去了意大利,我让你住更好的。” 陈舷说不出话来了:“这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方谕笑笑,“睡吧,明天要带你去看房子。” 方谕把行李箱放好,拉着他去洗漱。 陈舷洗完脸,用毛巾擦着脸走出来,走到床边,往窗户外一看,俯瞰了整个城市。 灯火辉煌的新城市。 陈舷望着它,心上忽然有些什么东西飘飘然地落了地。 第95章 酒店 陈舷把脑袋抵在窗边, 对着海城的夜景轻笑了声。 “哥。” 陈舷回头,是方谕来催他睡觉了。 鱼大老板已经换上了身宽松的居家服,那是身看起来就很高级的衣服料子。方谕把小行李箱打开, 将陈舷的睡衣从里面拿了出来,走过来说,“换衣服睡觉, 明天去看房。” 陈舷点了点头。 他走过去, 从方谕手里接过衣服。方谕还是保持对他非礼勿视的态度,给他递了睡衣就转头, 坚决不看他的。 方谕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了,说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食材。 “我还要给你做饭。” 他这么说。 方谕的背影太过正直,陈舷有点好笑。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 露出赤裸的上身。穿上衣服前,陈舷低头看了一眼。 浑身的伤。 肚子上的刀疤鲜红。 陈舷摸摸刀疤, 套上了衣服,没多看。 换上衣服, 陈舷躺下睡了。 方谕从厨房那边走了回来。看他躺下, 顺手就关了灯, 爬上他旁边的床。 这酒店里是三个单人床。 陈舷说:“过来睡呗,跟我睡一张床。” 方谕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进了自己那张床上:“会压到你。” “不怕压,刀口好了。”陈舷把手伸出被子, 隔空朝他抓了两把,“过来,跟我睡。” “……真不怕压?” “真不怕。”陈舷说,“不愿意跟我睡?” “怎么会。” 方谕拉开被子,爬到了他的床上, 钻进被子里。陈舷张开手等他很久了,方谕一进来,他就把他搂住。 方谕身上还是那股说不上来的清香味儿,陈舷嗅了几下,立马有点困。 “你睡前还喷香水?”陈舷迷迷糊糊地搂着他说,“偶像包袱这么重。” “没喷,”方谕无奈,“怎么一直说我喷香水?” “什么时候还说过……” “上学的时候。你总说我心机重,一直喷香水。”方谕说,“我真没喷。” “唔,”陈舷困了,声音含糊,“不记得了……” 陈舷说完就没意识了,困意袭来,他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十七岁他冲回房间里亲了方谕那会儿。 陈舷把他摁在床上,摁着他的脸又亲又咬了半天,亲得气儿都喘不上来差点儿窒息,才抬起头来红着脸笑着跟他说,咱俩试试。 就那么突如其来稀里糊涂地确定了关系。 然而少年人的热血上来得厉害下去得也厉害,红着脸亲完人,陈舷对着他笑了两声,一下子又尴尬下来。 他看看方谕,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知道啥时候,他把手放到方谕胸膛上了。 还好死不死地摁住了那个点。 “……咳。” 陈舷莫名脸更红了,耳根子都发烫——是个男人,男人,没事的。 他讪讪对自己说了好几遍,默默地把手放下来,翻身,坐了起来,背对着他,搓了两下嘴巴。 嘴巴好痛。 空气突然尴尬起来。 方谕也慢吞吞地跟着坐起来,陈舷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肢体摩擦床单的声音。 他搓着嘴巴,没敢回头。 方谕也好久没吭声。 “哥。” 好半天,方谕试探着叫了他一声,语气里带着小心的试探,“你要跟我……试试,是吗?” “嗯。” “那就是……我们谈上了?” “……嗯。” 方谕轻笑起来,略微沙哑的声音轻轻颤着,带着股情满意足。 他把陈舷心底都笑得直颤悠。陈舷揉揉心口,忽然慢吞吞地发觉,他好像并不清白。 陈舷不敢回头。 片刻,他攒足勇气,才僵着脖子,转着红透了的脸,回头望去。 方谕正低着脑袋,揉着自己的后脖颈,嘴边噙着笑意。他的脸也红透了,额前的发把他的眼睛遮挡了些许,陈舷看见他眼中湿漉漉地泛着水光,还低着眼帘不敢看过来,只偏眸望着别处。 咚咚。 陈舷心跳漏了一拍,随后高昂地响起来。 咚咚、咚咚。 完了。 他望着方谕这样,心跳不受控地越来越快,脑袋里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里,他只是想——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他不知道。 陈舷脸上越来越烫,他觉得自己快熟了。他抹了把脸,说:“小鱼。” 方谕转头抬脸,终于看向他。他已经红透的一张脸上,眼睛正灼灼地看向他。 陈舷一下子别开了眼睛,又咽了口口水,讪讪把脸扭回来。他盯着方谕,伸出手,拉住方谕一只胳膊,嘴巴哆嗦一会儿,张嘴刚要说话—— “吃饭啦!” 方真圆一嗓子把他打断。 两人同时一哆嗦。 陈舷触电似的,赶紧松开了手。 方真圆在外头吧嗒吧嗒地走近,拧开方谕的门就进来了:“儿子,吃——” 方真圆声音一顿。 怎么不敲门啊! 陈舷暗暗骂了句,连忙站起来,回头对她讪讪一笑:“妈。” “你怎么在……小鱼屋子里?”方真圆说,“吓我一跳。” “呃,”陈舷挠挠脸,“没啥,我卷子放错地方了,放到他书包里了,我来拿,顺便就聊了两句。” “是吗。那快点出来吃饭了,吃完再写作业。” 方真圆关上了门。 陈舷松了口气,幸好她没多问。 他又偏头。 方谕还在床上坐着,正低头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搓了又搓,嘴巴紧抿着。 “那去吃饭吧,”陈舷对他笑笑,“吃完再说。” 陈舷抬脚离开。 刚迈个脚走出去,方谕忽然腾地站了起来,挡在他面前。 陈舷吓了一跳。 方谕伸出手,把他拉进怀里,抱住。 他把重心压了过来,陈舷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堪堪站稳。 方谕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扣着他的腰,把他用力按在怀里。 他抱得很紧,陈舷骨头都一疼,“呃”了一声出来。 方谕把脑袋一低,埋在他颈窝里。 陈舷又不得不往旁边一偏脑袋。 “哥,哥……谢谢你,哥……喜欢你,我喜欢你,”方谕在他颈窝里吸了口气,“很喜欢你,陈舷……我会好好对你的,会好好跟你谈的……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陈舷一僵。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陈舷心里忽然一片哑然的静默。半晌,他抬起手,慢慢抓住了方谕的衣服。 陈舷两手一点点、一寸寸地往上摸,往上搂,慢慢抱住他。 “……嗯,”陈舷把脑袋埋下去,“好。” 陈舷其实害怕一个人待着。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其实挺怕自己一个人的。 小时候父母离婚,老陈没好好对他多久,就开始很晚回家,有时候夜不归宿,留他一个孩子一个人。 陈舷那时候还不大,家里空荡得他有点心里没底,就给老陈打电话。 每每电话接起,对面都是觥筹交错的欢笑声。 每一次,每一次。 老陈永远在热闹的酒席上,在电话里和别人一起笑着,然后对他说,“你先睡我还有事”,挂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无尽的“嘟”声。 那时候,还是用座机打的电话。 还小的陈舷一声没吭,鬼使神差地听了很久被挂的电话。半晌,他放下听筒,转头,家里冷清得连个鬼都没有。 再后来,老陈不接电话了。 空荡的家里,陈舷打去电话,对面永远只剩下一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家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陈舷觉得怕孤独这事儿说出去太矫情了,就也不提,从来不说,说起来的时候也总轻飘飘的。 可方谕还是看出来了,他看出了陈舷最怕一个人,他看出其实陈舷挺脆弱的。 这天吃完饭,陈舷又跑进方谕的房间里。 他坐在方谕床上,抱着他的枕头,两腿搁在方谕身上。方谕也前倾着身,抱着他的膝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小腿肌肉。 屋子里只开着台灯,方谕又红着脸,不敢看他。 “小鱼,”陈舷问他,“我怕孤独这事儿,你不觉得挺矫情吗?” 方谕像听到个鬼故事似的抬头,两只眼瞪得差点掉出来,对他摇了摇头。 “很正常,”他说,“你被你爸扔家里不管不问,你当然会怕孤独,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陈舷把他的话默念了一遍,笑了起来,把脸埋进他的枕头里。 迷迷糊糊间,陈舷被人往后一抱。 有人摩挲了下他瘦弱的肩头,在他后背上轻轻亲了几下。 有点痒,陈舷不太舒服地哼唧了几声。 那人松开了他,连怀抱也一并松开了,陈舷听见他窸窸窣窣掀开被子下床的声音。 陈舷睡得困意沉沉,睁不开眼。 他迷迷糊糊看着梦里不敢看他的方谕,又莫名有几分清醒,知道床上抱着他的人正要走。 陈舷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情不愿的怨劲儿。他翻身,伸手,在梦里嘟囔着说:“抱……” “抱一下……” 他听见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 刚下床的人说“好”,然后俯身下来,把他抱住。 陈舷心里舒服了。 那人走了,临走前还帮他掖好被角,把他轻轻拍了两下,像哄小孩睡觉。 陈舷困意更深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日上三竿,他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在床上伸起胳膊拉伸了下,揉了两把有些异样感的刀口,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坐起来,他朦胧地睁着眼,眼角挂泪地望着陌生的大房间,茫然了好半天。 诶。 哪里。 这还是国内吗。 陈舷眨巴了两下眼。 ……哦。 陈舷想起来了,他已经飞到海城了。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晃晃悠悠地下来,拉开旁边的窗帘。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白天下的海城。 一片繁华,远处流云大片大片,云下的高楼林立,大厦连成一片。 陈舷打开窗户,闻见自由的空气。 他用力深吸了一口自由的味道,有种浑身轻松的神清气爽。 趴在窗框上,陈舷往下俯瞰了一会儿海城。 看了几分钟,陈舷看饱了。他心满意足地直起身,转头往客厅里走。 路过卫生间,他又把一条毛巾薅了出来,往自己脑袋上一盖。 方谕正在厨房里,背对着他,面对着台子上的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机器忙活。 听见脚步声,方谕回头一望,看见陈舷,一笑,对着一旁的桌上撇撇头:“早饭好了,坐吧。” “你做什么呢?” “咖啡。”方谕说。 原来那是台咖啡机。 陈舷坐到餐桌前。餐桌上有碗面条,还有一小碟香蕉泥。 方谕摁下咖啡机的按钮,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就端起碗,夹起一筷子吹了吹,就送到陈舷嘴边。 他已经习惯给陈舷喂饭。 陈舷张嘴,吃下了一口面条,说:“我手已经不疼了。” 方谕没听出什么问题,继续夹起一口面条:“很好啊。” “可我还是想让你给我喂饭。”陈舷说,“行不行?” 方谕一顿,才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 他笑了声:“可以,我喂你一辈子。” 吃完了饭,方谕的咖啡也好了。他端了杯温水来,也把药给陈舷拿了出来,然后在旁边一坐,拿着手机看起了租车。 陈舷喝着水吞了药,往他身上一靠,光明正大地看他的手机。 “买房之前,还是先看看地形吧?”方谕把手机朝他歪歪,给他看屏幕,还说,“让司机带着兜一圈再说?” 陈舷觉得可行,于是点头。 “我不去。” 声音从远处传来——这屋子是真大,陈桑嘉得高声朝他们扯着嗓子说话。 她躺在露台上的躺椅上。 五星级酒店不愧是五星级酒店,在客厅旁的落地窗外,就有一个大露台。 露台上有太阳伞和两个大躺椅,椅子中间还有个小桌子,设施十分齐全。陈桑嘉这会儿正穿着睡衣躺在上面,手里拿着酒店房间里给备好的一个iPad,边划拉着屏幕边说:“你俩去吧,我不当电灯泡了。” “去跟着玩玩吧,阿姨,”方谕劝,“不会是电灯泡的。” “不去,这酒店太舒服了。”陈桑嘉说,“以后要在这里住下了,玩的时间多的是,我要在酒店里躺会儿。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去吧。” 陈桑嘉这么说,方谕没话说了。他转头看看陈舷,陈舷也朝他无奈地笑笑。 “那就我们两个去吧,”陈舷说,“带我出去走走。” 方谕说好。 第96章 海浪 方谕下单租了车,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酒店门口。 陈舷换好衣服,洗了脸, 跟着他出了酒店。 方谕租来的又是辆商务车。 陈舷跟他一起坐上了后排,开了窗户。他真是选了个很暖和的地方,同样是四月春, 宁城那边还在春寒料峭, 海城这边却已经春暖花开。 温度高了好几度出来,迎面吹来的春风都是温的。陈舷上了车, 摇下车窗,看见外面的大树已经枝繁叶茂。 车子开出了酒店,驶上了大道。 陈舷捂着头上的帽子, 望着窗外。方谕拉了他一把,说:“别把脑袋探出去, 很危险。” “我知道的啦,”陈舷睨他一眼, “我又不是小孩。” “是是, 你不是小孩, 那也别这么吹风。”方谕弯身过来,把他的窗户摇上来一半,“少吹一点,身体还不好。” 陈舷无言以对, 只好凑在半扇车窗后头,从窗后抬起脑袋,只冒出一双眼睛,望向车外的繁华街道。 处处都是没见过的景。 处处都很陌生,但陈舷觉得处处都是自由的味道。 海城真是大, 司机开了一天的车才带他们把整座城市逛完。 黄昏的时候,他们开到了南海岸。 车子在海岸边上的公路放慢速度行驶,来来往往没有多少车,陈舷又把窗户全放下来了。 海的远方是半轮落日,陈舷远远望着那轮夕阳,忽然脑子里浮现一个土得掉渣的问题:海的那边是什么。 方谕问他要不要下去走走。 陈舷说行。方谕就让司机把车在海边停好,带着陈舷下车走了过去。 南海岸人不多,路人三三两两的。黄昏之下,海鸥在海边扑棱着翅膀飞,时不时地呜嗷两声。 方谕拉着他的手,踩着沙子走到海边,慢慢地在岸边走。落日把海上照得橘黄,迎面的海风吹得人衣角翻飞。 陈舷今天穿着方谕给的那件白衬衫,他衣领被风吹动。走着走着,方谕回过身来,看着他身上的衣服一笑,伸手给他理了理衣襟。 “逛了一圈了,怎么样?”方谕问他。 “挺好的,”陈舷说,“自由。” “那就好,”方谕说,“你想在哪里买房?” 陈舷歪歪脑袋,这还真是挺难抉择:“要不在商业区附近吧?你开工作室,肯定要在那边开。” 海城市中心那片高楼大厦,是商业区。 国内屈手可指的公司,全都在那一片。 “你不用管我,说你自己就行。”方谕说,“你想在哪儿买,就在哪儿买。” “买房总要看你工作……” “不用,哥,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陈舷不太懂:“什么意思?” “找工作地点要找靠近圈里的,得和一群公司肩并肩,时不时的要上门推销自己,求爷爷告奶奶的麻烦他们卖一下我们工作室的衣服。”方谕说,“现在不用。” 说着,他指指旁边的海里,“我就是把地方开在海里面,都得有一群人不远万里潜水下来找。” “……” 方谕一脸理所当然,陈舷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气笑了。他抬手,在方谕肩膀上啪地重重打了一下,骂他:“我怎么看你这么来气?” 方谕一哆嗦,一脸懵逼地不明所以:“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谁知道,反正看你这么厉害似的就来气。” 陈舷又重重推了他一把。 方谕往后退了半步,捂着自己被他打了一下的胳膊,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陈舷和他对视片刻,还是没绷住——他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像十七岁那年和方谕在一起的无数次那样,因为一点很无聊的小事,就笑得不行。 他转身,对着大海笑弯了腰,蹲了下去。 方谕愣住。 他愣愣看了半晌陈舷,看着他笑得眼睛冒水光眼角冒眼泪,很久,跟着笑了一声出来。 他问:“你笑什么呢?” 陈舷笑着摇头,抬手抹掉眼泪。他没有回答他,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落日海。 海风,从海的另一边吹来。 陈舷按住帽子。 他又望向方谕。 这人的头发长出来了,一头的“草坪”。他一身衣服时尚得要命,脖子上挂着的两圈银链子在夕阳里闪光。 落阳把他照得橘黄。 一定也把自己也照得橘黄,陈舷想。 海浪拍打在岸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陈舷看见那些白色的沫消失在沙子上,看见一道一道海浪不停地向岸上逃来。 他望向无边的海。 “就这里吧。” “什么?” “就这里吧,”陈舷看向他,“就这附近买一套吧。” 海风把方谕衣角吹得飘飘。 方谕看着他,轻轻地笑着,走过来,也蹲了下来:“你喜欢这儿?” “嗯,海边挺好。” “那就听你的。” 方谕撸起袖子,伸出食指,在沙子上画了一圈爱心,把陈舷的名字写了进去。 陈舷愣了下,又笑出声:“你干什么?” “写名字呀,”方谕又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旁边,“两个都写。” 两个名字肩并着肩,像左心房和右心房。 陈舷忽然说不出什么来。 海浪拍打过来,在碰到爱心圈的时候停了下来。 海浪声依旧。 陈舷呆呆地望着两个并肩的名字,忽然如释重负——老天爷终于放过了他们一次,没再把他们分开,没带走任何一个。 陈舷望着那名字许久,也没找到话来说。落日快彻底下去了,他终于无奈笑着抬头,看向方谕。 夕阳的光一缕一缕地落下去,橘光一寸一寸在方谕的脸上褪成夜色。陈舷看着他的脸,看着这张他日思夜想许多年都没再见到的脸,成了他好多年的噩梦的脸。 最后一缕橘光消失,天黑了。 海边没灯,黑夜深沉,陈舷再看不见他。 他笑了声。 “回家吧。”他语气释然。 “还没买房,没家。”方谕说。 陈舷摇头:“你带我去哪儿,哪儿就是家。” 方谕在黑夜里愣了一瞬,笑了出来。他把手伸过来,抱住了陈舷。陈舷在黑夜里往前一跪,扑进他怀里。 第二天,方谕就带着他又来了南海岸附近,找了几套房子。 买房是件大事,方谕不敢太快拍板,一连带着陈舷逛了好几天。两人四处考察,找了不下十个小区,才终于拍定了一个带大露台的顶层。 小区环境不错,物业也很好。虽然还是个新楼盘,得明年才能交房,但陈舷也不急,为了好房,可以等一等。 再说,按方谕的安排来看,他还得在意大利呆几个月。 后来几天,方谕就带着他这儿走走那儿逛逛,玩了小半个月的海城。 玩了几天,大使馆那边的签证就下来了。 早在前两个月,马西莫刚走的时候,他就在那边着手准备陈舷的签证。 签证下来,马西莫也把机票信息发给了方谕。 四月二十七日,朗朗晴天。 陈舷即将跟着方谕,奔赴意大利。 *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方谕把这家酒店本是个摆设的厨房,利用到了极致。 陈舷毕竟身体还不好,被切了一半的胃还需要细养,对吃的极为挑剔,所以不能在外面吃。 这么多天都在外晃悠,方谕一直给他带个饭盒,装点软烂的吃食,方便喂他。 一晃眼又快一个月了,陈舷总算能把东西都吃下,也没再恶心反胃,吞咽的时候也没有面露痛苦。 他精神状态也好很多了。从宁城那片儿离开之后,陈舷肉眼可见地舒服了不少,晚上睡觉时表情都安宁了。 他终于不再像个枯槁似的发呆。 果然,人想跨越什么,忘记什么,换个新环境是最好。 可还是瘦。 “就不能做点儿好的吃吗?” 方谕抬着肩膀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手里的锅铲忙着把鸡蛋叠成厚蛋烧,“手术结束差不多要两个月了,最近我看东西也吃的下去了,就不能给他炖点排骨……”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排骨太硬了。”冯医生在电话那边苦笑,“方先生,他这算切胃手术,手术结束后三个月都需要对胃小心对待,吃食要一点点恢复正常状态。” “我知道,你想让病患早点恢复健康,癌症患者都会体重骤降,但你不能操之过急。最近的话,还是给他做一些软烂的肉蛋类和面条粥吧。” “排骨的话,怎么也要半年以上再说。” 冯医生每回都这么说。 方谕叹气,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屋子里一声惨叫。 “小鱼!” 陈舷大叫他。 方谕吓得一哆嗦,手机好悬没掉锅里。 “我知道了,打扰你了医生。” 放下这句,他匆匆挂断电话,回头一看,陈舷也匆匆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跑了没几步,他又一踉跄,咳嗽起来,蹲了下去。 一看就是又两眼发黑脑子发晕了。 方谕连忙关掉电磁炉,跑过去:“哥!” 陈舷蹲在地上捂着脑袋,缩成一团。 陈桑嘉听到动静,从另一边跑过来一看,也吓了一跳:“粥粥!” 两个人都跑到他身边,一个拍着他后背,一个拉着他的胳膊。 “怎么了?”方谕说,“又做梦了吗?” 方谕语气愧疚。 陈舷快大半个月没做噩梦了——来了海城以后,他就没再梦到过书院。每次醒过来,他都是轻笑着跟方谕说,梦见了十七岁的事。 “不是……” 陈舷捂着脑门,脸色有点发白。脑袋里一阵一阵地昏痛,陈舷咳嗽两声,闭着眼说,“怎么都八点了,你怎么没叫我……” 方谕不解:“叫你干什么?” “不是……十点的飞机吗?”陈舷捂着半张脸抬头,眼角抽抽了几下,“从这儿到机场,都得一个小时……” “……哥,”方谕说,“你睡迷糊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马西莫发来的登机和降落时间都是意大利时间,我们是下午四点的飞机。” “……” 陈舷木了一张脸。 他青着脸转过头,望向陈桑嘉。 陈桑嘉沉默了会儿,也点了点头:“他真说了。” 陈舷无话可说。 他把脸埋进手心里,慢吞吞搓了两下——那些电击彻底摧残了他,他这些年脑子真是不行了。 “怪我,我跟你多强调几遍好了。” 方谕把手伸过来,在他干瘦的手心上搓了两下,“我的错。” 他又揽责任。 这人总这样,怕陈舷多想,就一直说他的错他的错。 陈舷干笑几声,说不出什么来。 “先吃饭吧,”方谕说,“正好,早饭做好了。去洗洗脸,冷静点儿,没事的。” 第97章 ARCA 陈舷蹲在地上缓了会儿, 伸手抓住方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依言去洗了把脸。 哗哗的水声响了一阵。 洗完脸, 他用毛巾擦干,然后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镜子里是张虽然消瘦但多了些气色的一张脸。到海城以后,他气色好了不少, 这回是真的胖了点了, 陈舷自己都看得出来。 陈舷对着自己轻笑一下,伸手又揉揉胳膊。他长了点肉了, 这么一摸,总算摸到了一丁点肉。 但脑袋上还是一片荒原。 陈舷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还是尴尬。他拿起毛巾罩在头上, 转身出了卫生间。 陈桑嘉正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 很担心:“没事吧?” “没事,还没养好而已, ”陈舷笑着, “骨头虚, 一着急跑两步就低血糖,不是大事。” 陈桑嘉松了口气:“以后注意点,别再跑了。” “我知道啦。” 陈舷坐到餐桌前,看见方谕还在厨房里忙活。 这间五星级的酒店房间是开放式厨房, 上好的抽油烟机无声地运作着,把做饭的烟气儿全都卷走了。 陈舷才发现,方谕原本已经长出来的头发又短了,成了一头挺难看的板寸。 “你头发怎么了?”陈舷问他。 “我自己剃了。” 方谕手里拿着双长筷子,听见声音, 他回头:“说好了陪你留头发,你还没长出来,我当然也不能长。你没事吧?” 陈舷听了他前几句话,心里一下子一跳,浑身的血都烫了几分。他笑了声,又说了一遍:“没事,就是低血糖吧,之前也这样。” “还是得多补补。”方谕叹着气,打开旁边的电饭锅,给他把一碗粥盛了出来,放到他面前,“我先给你盛饭,你等会儿我,我忙完手上的东西就喂你。” 陈舷说行。 他把方谕放下的一碗肉粥拿近过来——总吃面,他最近也腻得不行,方谕最近就改成给他炖粥吃。 陈舷舀着勺子,送进嘴里一勺温粥。 也不是生活不能自理,他也饿了,就自己先吃两口。 他望着方谕。方谕正在把锅里的一个厚蛋烧夹出来,放到了菜板上,切了几刀以后,把它们一个一个放进精致的饭盒里。 方谕手上还缠着绷带。 陈舷问他:“手伤还没好吗?” “伤得太深了,说都能看见骨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方谕说,“冯医生说怎么也得三个月,叫我回去也记得上药。” “这样。” 陈舷点了点头,往他手边看了眼。 方谕手边已经有两个饭盒了。 “怎么有三个饭盒?你做了多少饭?” “嗯?”方谕往旁边看了眼,“三顿啊。” 陈舷讶异:“做那么多?” “要飞十二个小时呢,飞机上的饭虽然好,可都是肉酱面和奶油浓汤一类的,你吃不了。”方谕把最后一块厚蛋烧放进饭盒里,“米兰机场的早饭又都很硬,没有适合你吃的,这里还有明天的早饭。” “再说,做的都是存得住的,你如果吃不完,到时候也可以放冰箱。” 陈舷哦了声,又想起来:“你是不是把意大利的房子卖了?我们过去住哪儿?” “已经有人报价了,等我过去签字。”方谕盖上饭盒的盖子,把它放在另外两个饭盒上头,“正好,买家我认识,业内的人。马西莫帮忙商量过了,在我手续办完回国之前,房子还可以给我住一段时间。” “诶,那还挺好,”陈舷乐了,晃了两下腿,喜滋滋地弯着眼睛问,“我们在那儿待多久?时装周结束吗?” “应该是,但不确定。”方谕走到他身边来坐下,把他手里的粥拿过来,舀起一勺来,吹了两口,开始喂他,“我要回国内来发展,这件事得对外宣布,还得在工作室内部宣布下去。” “回国来发展,意大利那边的工作室就得解散。工作室是独立且唯一的,品牌不能同时有两个掌权人,会乱套。” 确实。 陈舷把粥咽了下去。 “意大利那边的员工,愿意跟着过来的就跟着过来,不愿意跟着过来的,也可以去别家工作。”方谕吹了两口粥,“事儿还挺多的,不知道要多久能弄完,年底之前应该能回来。” “你别丢下我就行。”陈舷说。 方谕愣了下,笑了声:“那肯定不会的。” 吃完了饭,方谕把碗筷收了起来。 这些碗筷都是酒店的,方谕把它们洗完放好,就去换了身衣服。 陈舷也换了身衣服,他又穿上了那件带着牛仔蓝领巾的白衬衫。 他把领巾在脖子上随意绕了一圈,对着镜子一照,不太满意,解了重新系了几下。 怎么系都不太好看。 陈舷懊恼地皱皱眉。 方谕收拾好了行李,把箱子拉起来,起身转头一看他,就见他那双眉眼皱成一团,对着镜子把领巾拆拆系系的。 方谕松开箱子拉杆,走了过来。 “给我,”他伸出双手,“我给你系。” 陈舷转过身,手上刚把领巾解开。 方谕从他手里接过领巾,在他脖子上一拉,往后一松。 距离一下子很近。 清香味儿扑面而来,像是夏天夜晚的热风味道,夹杂着清冽的草木味儿。陈舷抬头看他,看见方谕低着眼帘,神色平静沉稳,长睫下头是一双凌厉黑沉的丹凤眼,深邃得不见底。 陈舷红了红脸,别开眼睛。他低下头,看见方谕纤细修长的一双手在他脖子上忙活。 他随意地把领巾系上,打了个结,松了手。 “好了。” 陈舷转身一看镜子,领巾打了个很漂亮的结。 还真是术业有专攻,他搁这儿对着镜子忙活五分钟都不行,方谕随手一打就成了。 陈舷又摸摸自己的脸——他的脸红从脸颊红到耳根,看起来真是不自然。 他听见身后传来几声轻笑。陈舷回头,看见陈桑嘉靠着墙站在不远处,捂着半张嘴,正笑得乐不可支。 陈舷不太自在:“干什么?” “没事,”陈桑嘉笑着说,“真甜蜜啊,走吧走吧。” 陈舷立马脸更红了,对着她眉角直抽。 “咳。” 陈舷回头。 方谕居然也脸红得不成样儿了,比他还红,脖子都红了一片,看起来像要熟了。他揉了揉后脖颈,别开脸,说话都磕巴:“走、走吧。” “……”陈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行,走吧。” 说完这话,陈舷捂着肚子,憋笑憋得发抖。 方谕有点怨地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 * 退房、出门、上车。 到了机场,方谕把他们的小行李箱托运走了,从机器那边取了三张机票来。 过了海关安检,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一片奢侈品店琳琅满目地在眼前铺开。 陈舷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国际机场比宁城的小破机场大多了,行人来来往往,店铺都豪华至极,装潢贵丽,什么都有。 陈舷一路左看看右看看,没一会儿就又松开方谕的手慢悠悠地飘走,站在一家名牌店门口,往橱窗里呆呆地张望。 “哥。” “哥,哥。” 方谕叫了他两三声,陈舷才回过神。 一转头,方谕已经站在他身后,一脸无奈地歪下半个身,正看着他。 “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撒手就没,到处乱跑。”他说,“别跑了,机场很大的,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喔。” 方谕拉起他的手,陈舷转头跟着他走了。可转身临走前,他看见正走出门来的柜台销售员突然怔在原地,眼睛蓦地瞪大,像看怪物似的瞪着陈舷。 陈舷:“……” 咋了。 陈舷猛地意识到什么,浑身一紧,赶忙抬手一捂帽子。 帽子挺好,还在头上。 陈舷松了口气,他没出糗。 方谕已经拉着他往外走出去好几步了,这会儿已经走出店区,站在往前行进的扶梯上。 陈舷身体不好,方谕一向能不走路就不走。 仨人停在缓慢地平行向前的电梯上,岁月静好地等着到终点。 陈舷回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那销售员还站在那儿,一脸惊悚地目送着瞪着他,活像看见公司总裁大驾到这个机场分店现场一样。 后头又走出来一个销售员,拍了拍她,把她带回了店里。 陈舷不明所以,抬头往上,看了眼店名。 ARCA。 ……什么意思。 英文吗? * ——貌似不是英文。 打开手机检索了一番之后,陈舷下了定论。 他划拉了一下翻译软件,屏幕上显示: 英['ɑ:k?] n.箱蛤属;美国气车竟赛俱乐部。 蚶;纽约证交所成长板。 这都什么东西。 肯定不是英文吧。 “在看什么?” 陈舷回过神来,抬头。 方谕拉着他一只手,正往前一点一点地走。他们这会儿在排队过海关安检,陈舷才会闲着没事拿出手机来查——他莫名很在意刚刚那个店名。 “要到我们了,哥。”方谕说,“一会儿再看手机吧,好不好?” 的确快到队头了,前面只剩下两三个人。 陈舷就放下了手机,暂时把这事儿放到一边。 但他还是随口问:“你知道ARCA是什么吗?” 方谕动作一顿。 “怎么突然问这个?”方谕继续拉着他往前。 “刚刚看到有个店叫这个,没写中文名,”陈舷说,“有点在意,好像还不是英文。” 方谕没立刻回答。 他牵着他,来到一号口的安检门前,沉默了一路后,才说:“过两天就知道了。” “?”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但方谕没再解释。安检人员走了过来,往他俩跟前放了个灰色大筐:“包里的电脑手机有电池的都拿出来,跟包分开放。” 陈舷把兜里的手机拿了出来。 话题就这样中断,俩人没再聊。 方谕把肩上的包放了下来,从里面把该拿的东西拿了出来。 过了海关安检,走到候机大厅,他们来到机票上写着的登机口前,在椅子上坐下等待。 头等舱的乘客是提前上飞机的,到了时间,方谕拉着他起身,去检票登机。 走进登机口,陈舷停在通往机舱的过道里,望见机场里宽阔的跑道,天边远处的流云。 方谕又叫了几声,才把他叫回神。 “在看什么?” “没事,觉得机场真大,”陈舷说,“天也真高。” 方谕愣了下,没吭声。他朝他笑笑,拉着他,走进了机舱里去。 陈舷最后看了一眼遥远的天边。 他忽然意识到,天是同一片天,十二年前的那天,他把方谕推出去的那时候,他飞去的也是这片天。 十二年后,方谕终于掀了桌子,再次拉着他,从老陈那儿跑了出来。 四月二十七日,朗朗晴天。 天高风轻,早春四月,陈舷坐上了去意大利的头等舱,位置靠窗,四周安宁豪华。 飞机飞向遥远的天边,他看见土地消失在视野下方的云里。 * 陈舷又回头,看向旁边。 方谕正在他旁边看着他,两人骤然四目相对。 方谕没尴尬,光明正大地就看向他的眼睛。 陈舷也跟他对视,他们眼睛望着眼睛。 时间久了,方谕问他:“怎么了?” “没,”陈舷说,“我忽然想,你那会儿坐的也是头等舱吗?” “怎么可能,家里没钱,”方谕说,“那会儿是经济舱,还是最便宜的四季航空。” 陈舷不太明白地歪歪脑袋:“他家怎么了?” 方谕命苦地笑了声:“他家机票最便宜。一般去米兰的话,经济舱最低也要两千,但他家只要一千。” “怎么这么便宜?” “便宜有便宜的道理,他家机舱塞满了座位,过道很窄,座位也窄,还很硬。后背不能调,十二个小时里没有一顿飞机餐,有需求自己带。”方谕说,“送乘客跟运货似的,一大帮人挤在经济舱里,当然便宜了。” “……”陈舷大概理解了,“飞机里的绿皮火车?” 方谕点了头。 陈舷想了想十八岁的方谕,想了想那时候他不明真相伤心痛苦得要死,坐在人挤人的经济舱里沉默的模样。 不知道他坐在哪个位置上,是靠着窗户还是过道,但一定不得不缩着肩膀。身旁坐着什么样的人?是去玩的游客还是回家的意大利人?前后左右会不会坐着亲密的一家人? 陈舷望着他。 方谕神色平静从容,陈舷看不出什么来。 我到底心疼他个什么? 陈舷心里突然不平衡,那时候自己可比他这痛多了。 方谕只是挤飞机。 陈舷是下地狱。 一些怨怼又上心头,陈舷望着他的目光复杂了些。可心里怨了没一会儿,他目光一扫旁边,看见头等舱前面精致的小桌板和小电视,和空乘刚刚放过来的高脚杯里的透亮温水。 陈舷又忽然倦了——恨来恨去真是很累,陈舷心里头有点累得受不了,本来精神就不太好。 半晌,陈舷笑了声,往他身上一靠。 “算了,”他说,“累。” “累什么?” “恨来恨去的,有点累,”陈舷说,“以后不恨了,纯讨厌你,心里不平衡了就讨厌你一会儿,气头过去我就不计较。现在我就讨厌你坐经济舱的时候不知道我下地狱去了,死鱼。” 方谕沉默了会儿,苦笑了声:“那我替你恨,行不行?” 陈舷听见他又吸吸鼻子,一抬头,果然,他又哭了,眼睛红红的。 陈舷没吭声。 他转头望向外面。飞机已经飞到空中了,旁边的窗板已经打开,能看见湛蓝的天边。 陈舷看见遥远的天边,那些流云,在自由地随高风飘。 “如果你这样能轻松点的话,可以。”陈舷说,“我是真的恨不动了,你这些天,对我很好。” 方谕沉默,没有应答,陈舷听见他又吸了几口气的声音。 “不过,你不用太自责,”陈舷说,“我现在能很深刻地意识到,很多事情都结束了。不知道是因为终于跑了,还是因为你做了很多。” 他回头,对着方谕一笑。 “本来这些,都得去死才能解决的。” 他们又对视。 方谕正在拿着纸巾擦眼泪,闻言,他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陈舷对他弯弯眼睛,又出声一乐,笑得眯起眼来。 第98章 意大利 日落, 入夜,天又蒙蒙亮。 陈舷悄悄把头等舱旁的小槅门打开了一条缝,眼睁睁看着小窗板外头的天色完成了这样一轮变换。 头等舱就是好, 座位旁边还有门。 第二天,天色大亮,飞机落地米兰机场。 * 米兰机场, 海关处。 全是老外! 捏着护照站在海关外头, 陈舷瞪着外头一个个欧洲面孔,傻愣在了原地。 他刚出海关。 面前又是一片机场的店铺, 但这回所有的店名都成了意大利语,陈舷屁都看不懂。 柜台后的销售员也都成了或金发碧眼或面孔带了些欧洲血统的东亚人,看着相当陌生。 陈舷一下子就有了自己到了异国他乡的实感。整个世界陌生得吓人, 他一耸肩膀,回头就本能地去找方谕。正好, 方谕刚带着陈桑嘉过了海关,正从海关那边走出来。 陈舷朝他小跑几步, 抓住他胳膊。 “别跑, ”方谕连忙拉住他, “还跑,一会儿又要低血糖了。” “我不知道去哪儿,”陈舷说。“一个字儿都不认识,你哥有点慌。” 方谕愣了下, 而后一笑。 “别慌,有我,”他说,“我带你走。” 陈舷一下心安下来。 方谕拉起他的手,往机场外头走。几步路后, 陈舷仰头看机场的指示牌,除了意大利语就是英语,倒是也有中文,就是字很小。 他们一路上上下下,走了不少电梯。陈舷还是走得很慢,但方谕没催他,陪他一起慢慢地走。 走到取行李的地方,方谕拿起他们的小行李箱,带着陈舷出机场。 一出国际到达的机场口,眼前又豁然开朗。外头场地更大,人也更多,许多人都聚集在门口外。 那些是接机的人,很多人手里都举着牌子,上头写着一堆字母。 陈舷看不懂,但估计那是名字。 他眼花缭乱地四处张望,又看见好多外国人,黑的白的黄的都有——这话有点不太礼貌。 但陈舷真的没见过这么多老外。 方谕停在门口。 陈舷四处望了一会儿,才发觉他不动了。 一转头,他看见方谕也在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人。 “怎么了?”陈舷问他。 “没,”方谕松开行李箱,把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拉,一双眼睛把跟前栏杆外的人们扫了一圈,“我听说有人来接机,怎么没见……哦,找到了。” 方谕把墨镜推回鼻梁上,拉着行李箱,一边带着陈舷往旁边走,一边回头招呼了声陈桑嘉:“阿姨,这边。” “来了来了。” 陈桑嘉慌忙跟上。 陈舷回头,看见她也有点神色局促。 她也语言不通。陈舷朝她一笑,朝她伸出手。 陈桑嘉愣了下,连忙抓住他的手,走快两步,小跑上去。 陈舷就这么一手牵着方谕一手牵着陈桑嘉,出了机场。 方谕拉着他,绕了一圈,走到到达出口的正外面,走到一个举着牌的意大利男人后头。 这男人西装革履,一头造型不错的碎盖金发,正两手举着牌子,踮着脚往里不断张望。 方谕松开行李,抬腿,不轻不重地给了男人一脚。 “chi!” 男人惊呼一声,往前踉跄了下,回过头,一脸懊恼,张嘴叽里咕噜了一串陈舷听不懂的话。 方谕没吭声,只是伸手,把墨镜从鼻梁上拉了下来。 男人本来正要再骂,一看他的脸,突然一怔。 紧接着,男人的脸色惊恐无比,张嘴说了很标准的中文:“方总!?” 方谕把墨镜摘下来,别到衣领上,语气不善:“举着个牌子,你在门口当瞎子?” 男人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牌子。 陈舷也去看了看他手里的牌子,上面写了一串英文。 看不懂。 男人讪讪地笑:“是,我这没看到您……您别计较。走吧,方总,车在这边!” 说完,男人把牌子夹在胳膊肘底下,走过来,拉过方谕左手的行李箱,接过他挎在半个肩膀上的包,最后忍不住深深地望了一眼方谕的脑袋,喉结滚了滚——瞧着,他是把不该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只讪笑着,朝着机场另一边走去。 方谕拉着陈舷,跟了上去。 陈舷问他:“这是谁啊?” “司机,”方谕说,“要是不出门,他就在工作室里打杂,更像后勤。” 陈舷了然。 司机哥走得雷厉风行,挺急,嗖嗖地脚底生风,方谕在后面喊了他一声“西蒙”。 西蒙哥又一个立正,回过头。 “走慢点。”方谕说。 “啊?”西蒙眨眨眼,“哦,好。” 他应是应下来了,但表情有些疑惑。他又歪歪脑袋,越过方谕,看了眼被抓着手腕的陈舷。 陈舷也在看他。 俩人对视,西蒙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收回了视线,转头放慢脚步。 “再慢点。”方谕又说他,“今天又没事情,你着什么急。” 西蒙哈哈干笑两声:“好的。” 他又慢了一些,动作有点诚惶诚恐。 陈舷听出这是顾虑他了,也跟着干笑两声。 几人慢腾腾地下到地下停车场,来到了西蒙开来的车前。是辆黑色的车,看不出什么牌子。 西蒙打开车门,先把这群大爷和少奶奶送进车里,才把牌子和行李放到后备箱。 他坐上车,一转头,本能地就把上半身往副驾驶上一转,伸手去拿副驾驶的安全带——他得帮方谕系安全带,这是他的工作。 ……好像哪儿不对。 西蒙一抬头,和坐在副驾驶上、已经系好安全带的陈桑嘉,两两对视。 陈桑嘉朝他眨巴眨巴眼。 西蒙也眨巴眨巴眼。 有点尴尬,两人一下互相笑了起来。 西蒙默默带着尴尬笑脸,收回身子,坐直,调了下后视镜,看见尊贵的方大老板居然坐到了后面。他正挨着那个有点病瘦瘦的人,手里拿着他安全带的卡扣,把它塞进扣里,给他系好。 西蒙:“……” 方谕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开你的车,”他拉下安全带,给自己系好,“不用管我。” “好的。” 西蒙拉下手刹启动车子,又瞥了两眼后视镜。那个病瘦瘦的人偏着脑袋在看窗外,停车场里的光在他脸上流淌。 这人长得挺好看,可瞧着颇有些没气色,面庞消瘦显得无力,像片纸似的泛白,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透着看不清的情绪。那件工作室最贵的白衬衫就那么空落地搭在他身上,拓落出他形销骨立的病骨。 没瘦得很吓人,但也看得出他是个病人。 可这人着实挺好看,病相也盖不住他那双漂亮深邃的狐狸眼。西蒙边开车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心里犯嘟囔。 众所周知,尊贵的方大老板,从来不自己系安全带。 也一向很在意自己的头发。 毕竟是走在时尚前流的奢侈品品牌掌权设计师,发型从来都是重中之重。 西蒙瞧了几眼他狗啃一样的脑袋,越看越不明白。 怎么剪成这德行。 他喝中药调理了? 想着,车子开出了机场。 眼前一下子宽阔,陈舷看着窗外。又来了个新地方,意大利跟国内真是不太一样,环境都不太一样。建筑风格陡然一变,欧洲式的建筑林落眼前。 意大利同样天气晴朗,阳光长长地洒在宽阔的大路上。 没一会儿,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前。 陈舷把窗户半摇下来,白衬衫上的领巾随着风摇了摇。他往外一看,看见路边一幢小楼里,二楼有个金发姑娘打开了窗。她站在窗台前,深吸了口空气,低头笑吟吟地拨拉了两下阳台上的花。 她转身,拿了个水壶来,把花浇了。 看着她带着笑容浇了花,陈舷忽然就放下心来,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奇妙地一扫而空。 意大利是个好地方,他想。 “现在去哪里?”他回头问方谕。 “去都灵,回家。”方谕说,“还要几个小时,你可以睡一会儿。” “我熬一会儿吧,晚上要睡不着了。”陈舷说。 他下午四点上飞机,飞了十二个小时,一出来发现时间居然是上午十点。 时差真是奇妙。 话是这么说,可陈舷重病刚愈的身体还虚弱,外头的太阳又挺暖和。暖光一照他就困了,没坚持十几分钟,就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被摇醒,睁眼一看,方谕在他面前。 “到了,哥。”方谕把他身上的安全带解开,“到家了,下来吧。” “喔。” 陈舷揉揉眼睛,打开车门,跟着他走了下去。睡得尾巴骨有点痛,他揉了揉后腰,打着哈欠睁眼一看—— 陈舷下巴差点掉地。 一幢二层楼的别墅,矗立在他眼前。 别墅后身远处,就是一片海。 前院还有个花园。 “……”陈舷转头望他,“你家?” “嗯。”方谕走上前去,拿着把钥匙开了院门,“进来吧。” 屋子里头更是豪华。 一楼二楼都有个暖炉,二楼还有露台。墙都做成了圆形的拱门,走廊上挂着各种裱好的画。白色纱帘正随着风轻轻地荡,天花板高得很,还做了个两层镂空,水晶吊灯就在头顶高高地悬挂着,屋子里摆着各种艺术性摆件,连挂在餐厅里的挂钟看起来都复古,应该很贵。 陈舷把屋子走了一圈,眼睛呆愣愣地左右张望。走到一楼客厅里,他看见旁边是个巨大的落地窗,还有扇门。 门外是后院花园,花园外就是海。 花园里,是一片游泳池。 陈舷骤然愣在了那儿。 他漫无目的来回飘荡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天气晴朗,他听见海鸥盘旋的声音。 阳光照进泳池里,波光粼粼,平静透亮的水没有涟漪,陈舷看见泳池底部的蓝色。 像天一样的蓝色。 第99章 女佣 “Sei tornato?” 一串叽里咕噜的话响起来, 陈舷回过神。 他回头一看,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从楼上走了下来。妇女有些微胖,穿着件长长的黑裙, 像个女佣。 看见陈舷,她微微一愣,随后朝他一笑, 挺和蔼。她弯身点头, 打过招呼后,又对他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 陈舷完全听不懂, 他讪讪干笑两声,朝她摆了摆手,尴尬至极, 转头刚想去找方谕来救命,方谕就从走廊另一边走了出来。 他把脱下的外衣拿在手上, 看见女佣,自然而然地就把手上衣服交给了她, 也对她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 陈舷傻愣愣地在落地窗旁边看着。 女佣接过他手里的衣服, 和他说起话来。他俩越说话, 方谕脸上越是发愁。 俩人说着说着,方谕就抬手指了指陈舷。 好像是提到他了——女佣转头看了过来,眼睛亮亮的,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弯起眼朝他一笑。 陈舷脊背骨头一紧,有点局促地把两手握在一起,朝她腼腆地也笑笑。 方谕忽然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拿出钱包来,抽出一沓票子塞给女佣。 女佣一看见钱, 立马两眼一亮,接过票子,朝他一笑,对他一个飞吻,小跑着转身哒哒哒地走了。 陈舷惊呆了。 “Ricordati di acquistare più ingredienti!” 方谕转头朝她的背影大声说。 ……叽里咕噜的什么玩意儿。 陈舷还是听不懂。 方谕按住脑门搓了搓,一脸苦大仇深地转头,看见陈舷,脸上的表情才好些。 他朝他走过来,伸开双手。 陈舷也伸手,俩人自然而然地抱到一起。 陈舷问他:“那是谁?” “住家保姆阿姨,”方谕抱着他,低头亲亲他脖颈,“这么大个房子,我懒得打扫。刚刚那个是礼仪,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陈舷乐了,他知道方谕说的是刚刚那个飞吻。 他早知道欧洲会这样,并不在意。再说也是了,方谕这么有钱了,请阿姨也正常。 “唔。” 陈舷被他亲得脖子痒,一耸肩膀,往旁边歪歪脑袋,“你刚刚跟她说的什么?” “冰箱里没有咖啡豆了,我问她怎么没买,她说本来一会儿就要出门去买的,听说我今天才要回来。”方谕说,“今天超市大促销,本来就在等今天。” “……你还会在乎超市大促销吗。”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方谕说,“刚刚我看冰箱里也没有多少食材,就跟她说,你有胃病,病还刚好,要在家吃些好的,叫她去超市多买点食材回来。” “喔,”陈舷明白了,“那她知道我是谁吗?” “马西莫跟她说过。”方谕说。 “怎么说的?” “就说你是我哥吧,不清楚,反正他会解释明白,”方谕把他帽子往下按按,“房子怎么样?你在看什么呢?” 他这么一说,陈舷才想起来。他在方谕怀里转身,看向后院里的游泳池,又回头看他:“你怎么,在后院里弄了个游泳池?” 方谕眼眸微微一动。 他松开陈舷,也看向后院里那片游泳池,没吭声。 陈舷看见他眼睛里多了些复杂的心绪,似乎是那些差点把他杀了的过往。 就那么五味杂陈地沉默了一会儿,方谕浅淡地置之苦笑。 “不知道,”他说,“买下这儿的时候,后院一片杂草地,就装了个泳池。” 陈舷望着他的眼睛:“那时候,不是恨我吗?” 方谕又不说话了。 他低下眼帘,紧抿起嘴,眼睛又红了,痛苦的自责愧疚又漫上来。 方谕握在他肩膀上的手收紧起来,五指紧扣着他的臂骨,陈舷有点疼。 “好像没那么恨,”方谕轻声说,“那会儿,不知怎么了,就想装个泳池。” 他又哭了,眼睛里落下泪来。 “别哭了。” 陈舷抬手给他抹掉眼泪,朝他笑起来,“别哭了,我不是要怪你。” “我知道……”方谕松开他,抬手揉揉自己眼睛,“对不起,哥。” 陈舷对着他苦笑。 “行了,你别跟我折腾这些了,没完了。”陈舷轻拍两下他的脸,“说好不提了的。” 方谕说:“我想跟你道歉……” “道了好多次了。”陈舷说,“我都跟你过上日子了,别天天对不起了,苦大仇深的,多沉重?你一句对不起我就得想起一次来,你能不能让我开心点?” 方谕忙不迭点头:“能,能能能。” 陈舷就乐。 “那就不提了,”陈舷转头看向游泳池,“你下去游过没?” “没有,”方谕说,“就夏天的时候下去泡澡。” 陈舷失笑:“谁拿游泳池泡澡啊。” “我不会游泳。”方谕拉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皱眉,担心地伸手捏捏他的下巴,“你还不能下去,刀口好了还没多久,医生说要三个月的。” “我知道的啦。” “你千万克制一点,”方谕又看了看他还没二两肉的身体,“千万别逞强,知道吗?” “知道。” “好了我就让你下去,回头我会在这边给你找个医生。”方谕拎起他还绑着绷带的胳膊,“这个也得继续上药。” 陈舷先前胳膊上起红疹,他心理崩溃又抓又挠的,还往上挤肥皂和消毒用洗手液,后来被医生里三圈外三圈地绑了好几圈绷带。 他抓得太深了,后来胳膊疼得抬不起来,也是上了好几天的药。和方谕的手一样,这会儿他还没好全乎。 陈舷吐吐舌头:“知道了。” “知道最好。”方谕伸手点点他的鼻尖,“你想睡哪儿?” “你睡哪儿我就睡哪儿。”陈舷摸摸鼻子,“压不着刀口了,咱俩睡一起。” “那跟我睡二楼卧室吧。”方谕说,“这边。” 方谕带着他往楼梯那边走,进了一间卧室。他这卧室真大,布置也好,地上一张墨绿的毯子,像片春草。木头做的复古柜子林立,窗户前头一排风铃。 窗户正开着,吹得那些风铃叮铃铃地一阵响。好像今个儿不是春天,是夏天。 那儿是个巨大的飘窗,铺了好几层软垫,能坐在上头看海。陈舷看见外面的大海和金色的海浪,遥远无边无际的海,没有终点,没有围墙拦住,大海外是生天。 陈舷坐去上头,看了好久湛蓝的海。 直到卧室里响起悠扬的音乐,他回过神。一转头,他才看见方谕在摆弄什么。那是角落里的一个复古漂亮的老留声机,音质上年代了,正很旧地吟唱。 很飘扬空灵的歌声,陈舷坐在飘窗上听了会儿,听出是方谕在江城送去衣服那天哼的曲子。 “奇异恩典?”陈舷问他。 “嗯,奇异恩典。”方谕应了声,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新枕头,抱在怀里掸了几下,放在自己的木头床上,“还不错吧?” 陈舷笑了:“是挺好。你是不是要去工作?什么时候去?” “今天不急,陪你,明早再去看一眼。”方谕说,“你跟我去吗?” “也行。” 方谕创立的工作室,陈舷挺想去看一眼。 话说着,陈舷又不禁看了一眼他惨不忍睹的脑袋——方谕这一路走来,头型吸了不少目光。好好的一张脸,顶着个像个劳改犯的秃脑袋,是个人都会多看几眼。 “你这头发……”陈舷顿了顿,“你要不,带个帽子去?” “不用。”方谕说。 他又这样。 他打从陈舷在卫生间里掉了满头的发和半嘴的牙开始就这样,给陈舷戴上帽子,弄得体体面面,自己就总是顶着一头难看的要死的头发出门。 “带一个去吧,我没事的,你要点面子。”陈舷苦口婆心,“听你哥的,行不行?” “……我也没事。”方谕说,“哥,我……” “听你哥的,”陈舷又重复了一遍,“我还会戴帽子出门呢,你跟我一起,行吗?” 陈舷面色恳切。 方谕看在眼里,莫名觉得陈舷眼睛里都在跟着这句话发光,闪得方谕眼睛有点睁不开。 方谕再说不出什么来:“行。” 陈舷弯起眼睛笑开了:“乖。” 方谕啪地捂住脸,别开脑袋,背过身。 陈舷不明所以:“干嘛?” “没,”方谕揉了两把眼睛,深吸了口气,“以后多夸夸我。” “……”陈舷懂了什么,噗嗤一声,“行。” 夸他乖这招,居然还管用。 哎,小鱼真没变。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方谕家的女佣回来了。陈舷从方谕卧室的飘窗上抓了个抱枕抱着,走下一楼一看,看见女佣已经在厨房里忙活,正在做菜。 陈桑嘉已经下来了,就坐在厨房旁的餐厅里。 看见女佣,她没惊讶,应该是在女佣出门前,俩人就见过了。 方谕跟在陈舷后头走了下来。 看见方谕,陈桑嘉问他:“怎么没雇一个华人?” “英雄不问出处。”方谕飘飘地答,“地扫得好,饭做得好,花浇得好,我就雇,不管哪国人。” 意思是这个意大利女人干活最厉害。 “喔。”陈桑嘉懂了,拿起桌上的橙汁喝了口,看向厨房里那女人忙碌的身影,“倒确实,她切菜挺利落。哎,那个司机,叫西蒙的那个,我看是意大利人呀,怎么中文说那么厉害?” “大学选修的,修的好。”方谕揽着陈舷,让他坐下,自己转身进了厨房,“私底下我也懒得说外语,马西莫知道,工作室雇这种需要多交流的职位的时候,都会加一条中文要求。” “喔……” 陈舷的目光跟着方谕跑。他目送方谕打开冰箱,拿了盘切好的橙子,又转身去给陈舷倒了杯温水。 又过一会儿,女佣把午饭做好,端了上来。她又叽里咕噜地跟方谕说了一串话,随后转身去忙,又擦桌子又拖地。 吃着吃着饭,方谕接了个电话。一接起来,他就皱了皱眉,对着电话那边说了几句之后,就挂了电话。 “下午就得去一趟工作室了,”方谕舀起一勺子蛋羹,喂进陈舷嘴里,“本来还想带你去附近城区里逛逛……跟我去吗?” “可以呀,”陈舷说,“忙完再去城区,不是也一样吗。事情很多吗?” “不清楚,过去看看。” 方谕放下蛋羹,拿起旁边一盘汤。他舀起一勺,吹了几口,递到陈舷嘴边:“啊。” 陈舷张开嘴:“啊——” 意大利,都灵城。 下午14:57。 一座漂亮复古的欧式大楼前,人来人往。 陈舷站在圆形拱门里,两手插兜,一脸懵逼地微微抬着头。 “就是这儿,进去吧。” 方谕这样说。 陈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里头这扇玻璃旋转门的门内,墙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 【A R C A 】 第100章 方舟 陈舷揉了两下眼睛, 确定自己不是因为重病得了什么眼花的后遗症。 ARCA四个大写的英文字母,的确清清楚楚地挂在那墙上。 “你的公司?”陈舷问,“这个ARCA, 就是你的?” 方谕正牵着他的手往里走:“是啊。” “……” 陈舷想起在海城国际机场里,那个销售员惊悚得像活见鬼一样的目光。 怪不得她要那样看过来,原来惊悚的原因不是陈舷, 而是过来逮陈舷的方谕。 只在入职培训时在PPT上见过的品牌创始人, 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面前,还顶着一头很没品的秃头。 换成陈舷, 也得被吓死。 方谕牵着他,走进了旋转门。 人不多,前台只有个小姑娘。看见方谕, 她站起来,朝他弯身。 方谕走过去, 和她用意大利语说了些什么。 姑娘从前台里拿出一份文件,交给他, 方谕拿过来扫了一眼, 就转身带着陈舷往旁边走去。 俩人来到电梯面前。 看见电梯的时候, 陈舷吓了一跳。那是个和这个大楼同样复古漂亮的电梯,四面都是木头的墙。 可电梯的门居然是开合的,手动往两边推的那种开合,和以前的客厅老木门似的。 走进去后, 方谕转身拉上电梯的门。 陈舷惊异:“这还要自己关门?” “老电梯,都要这样。”方谕拉上门,又把里面的第二道门也拉上,“漂亮归漂亮,就是费事。跟管理公司说了好多遍改一改, 他们偏说这样比较符合整体风格,不改。” 陈舷八辈子没见过还要自己手动关门的电梯,心里有点咯噔:“我现在怀疑它会不会有危险。” 方谕笑了:“不会的。” 他摁下三楼,电梯上行。 电梯平稳地到了三楼,确实没什么危险。下了电梯之后往旁边一走,就是工作室。 工作室里宽阔至极,窗户外投射进晴朗的日光。十几张白色长桌子排列着,座位和座位之间摆着新鲜的花儿。整个地方安静极了,所有人有条不紊地都在忙碌。 方谕走了进来,有人看见他,恭恭敬敬地弯身,说了些什么。 他们语句短促,说的都是同一句话,方谕也只是点了点头,没答什么,大约是叫的名字。 人有点多,有些人都回头往他这边瞅,或好奇或疑惑的目光三三两两地打量过来。 陈舷往方谕身边贴了贴,讪讪按住帽子。 “老板。” 熟悉的声音传来,陈舷往旁边一看,小马秘书拿着个文件夹走过来了。看见陈舷,小马秘书朝他笑笑,礼貌道,“陈先生。” 终于看见了个熟面孔,陈舷心里忽然一松,安心了。 “嗯。”方谕应了声,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拿根笔来。” 小马秘书直接从胸前口袋里拿了根钢笔给他。 方谕把笔接了过来,拉着陈舷直接往最里面去了。里面有个大办公室,和外面隔着一大片磨砂的玻璃。 方谕走过去,松开他,拿着手掌挡着,在密码锁上嗒嗒地点了一串数字。 陈舷愣了下,却听见一阵挺熟悉的声音,是数字键盘被摁响时此起彼伏的音调。 170414。 他立马分辨出来了。 这串数,是陈舷跟他分手那天。 陈舷心里一下哑然。 打开了门,方谕带他进了屋子。一面窗户正对着南面,白纱帘被春风吹得悠悠,光折射在地上四四方方的一块。 陈舷浑身却热得发冷。 方谕把他牵到了旁边一处待客的沙发上,扶着他坐下,拿起桌上的杯子,给他倒了杯红茶,让他等等,转身就走了。 方谕转身去忙了,陈舷盯着他看。他今天穿了身针织的毛衫,衣服宽松,在他身上松垮垮毛茸茸的,落拓出他肩宽腿长的身形。 方谕身上铎着层阳光。 方谕也被困了很久。 陈舷想,十二年里,方谕也被困在那天里很久。 事情那么突然地拦腰截断,他其实心里还是不解的。所以哪怕逃了出来,飞到了天边,可自己还是给自己画地为牢。所以他家里后院有个本可以不装的游泳池,工作室的密码还是那天的日期。 他还是想陈舷。 一天一天里,方谕应该是渐渐不恨了。 方谕坐在那张大桌子上,马西莫把手里的文件夹打开,正把文件一张一张摘出来,放在他面前。 俩人嘟嘟囔囔说着什么,陈舷听不太清。他把桌上的红茶拿起来,捧在手心里,一口一口小口喝着,把心上五味杂陈的思绪压下心底。 温茶从喉咙里落下去,暖得刀口都有点烫。陈舷喝了几口,把杯子拿开,捧在手里。他看着杯子里清亮的茶汤,开始发呆。 耳边的声音悄悄地发远,变模糊,陈舷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重逢。 记忆一帧一帧,倒带重回。陈舷想起最开始,站在电梯里的方谕。 他终于回想起方谕那时候的眼神。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犹豫和不敢认他的难以置信。 陈舷那会儿就很憔悴。 “陈先生?” 陈舷回过神,一抬头,马西莫站在他面前。 “没事吧?”马西莫问他。 陈舷朝他讪笑两声:“没事,怎么这么问?” “叫您三四声了,您一直没反应。”马西莫直起身,“老板得忙一会儿了,得劳烦您多等等。有什么需要的吗?我帮您拿些软茶点来?” 陈舷忙摆摆手:“不用不用,不用忙活我,我自己等着就行。” “好的,那我告辞了。” 马西莫指指外头,“外面最近的办公桌就是我的,有需要的话,您随时可以叫我。” “好。” 马西莫点点头,然后眼帘又低下来,视线微微向下,把陈舷又打量几眼。 嘴上说着告辞,但他一动没动。 陈舷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地按按帽子。帽子很好,他又狐疑地低头,一抻身上衬衫。 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白衬衫。 衬衫上也挺干净,没沾到什么。 陈舷又抹抹自己的脸,抬起头,马西莫视线依旧。 “怎么了吗?”陈舷有点发怵,“我是哪儿沾到什么了?” 马西莫笑开:“啊,那倒不是,您很好,并没有沾到什么。我是在看,您的衣服。” “这件?”陈舷又揪揪衬衫衣角,“这衣服怎么了?” “这件衬衫,是老板给您的吗?” 陈舷想了想说:“我自己选的。” “喔,”马西莫笑意更浓了,“那老板应该很开心吧。” “……” 方谕还真拿着这件衣服笑得很欠扁过,还不告诉陈舷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陈舷说,然后忽的明白了什么,“你知道为什么?” 马西莫愣了:“他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马西莫无语了,他半侧过脑袋,悄悄睨了眼方谕,叹了口气,回头对陈舷说:“这是老板的收山之作。” 陈舷一愣。 “我们工作室,也不全是奢侈品。虽然礼服最出名,但为了壮大品牌知名度,也做了面向大众的平价休闲服装。” “工作室,其实也有平价专卖店。前几年工作室刚起步,还不大,没多少厉害设计师,一开始做那些休闲服装时,很多衣服都是老板自己设计的。” “后来品牌做出来了,老板就回去专精孤品礼服了,三年前做了最后一套平价衣服,就把平价休闲的这个板块,让给了工作室的一个小组全权做。” 马西莫指了指陈舷身上的那件衣服,“您身上这件,就是老板当年的收山之作,他经手的最后一件白衬衫。” “所以这件,也是平价里的奢侈品,现在也一点都不平价了。虽然当年只卖25欧元,但因为老板名声在外,现在被炒的……大概市价,4800欧元。” 陈舷听得一愣一愣:“多少人民币?” “四万。”马西莫说。 陈舷被这数惊得差点吐血。 “不过店里还是鄙视这种黄牛一样的炒价行为。只是老板很贵,也是真的,所以目前店里的这件白衬衫的价格,是两万左右。”马西莫说,“现在每年虽然都在上新这件衣服,但外面的四万炒的是当年第一批,因为只有那批是老板亲自监制的。” “您挑了这件,老板应该笑得很开心吧。” 陈舷抽抽嘴角,干笑两声:“还好。” 马西莫朝他一笑。 “您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他说,“那我走了。” 马西莫朝他欠欠身,转身离开。 “等一下。”陈舷叫住他。 马西莫停下脚步,回头。 “你们这个,”陈舷指指外面,“arca,是什么意思?” 马西莫侧身回来,张嘴刚要回答,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顿。 “……陈先生,”他说,“您的名字,是带个船字旁来着?” 陈舷一愣:“是啊。” 马西莫明白了什么,了然一笑:“那您自己查查?arca是什么意思。” “现在科技很发达,翻译软件一定翻译得出来。” 他朝陈舷再次欠身,抱着文件夹转身推开门,这回真走了。 陈舷对着门眨巴眨巴眼,扭回脑袋,又对着摆满茶具的桌上皱紧眉头眨巴眨巴眼,一脸迷茫的莫名其妙。 谜语人啊? 意大利盛产谜语人吗?方谕最近也这样。 陈舷越想越觉得意大利这地方还是有点不好,把小鱼都整成有话不直说的性子了。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又打开翻译软件。 切到意大利语,陈舷输入了arca四个字母。 翻译软件开始转动加载,分析单词。 陈舷等着也是等着,干脆端起茶杯,又喝了口。 茶水刚碰到嘴唇,他一顿。 单词加载出来了。 意. n.方舟 第101章 想念 【你怎么改网名了?】 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一瞬间, 手机界面变得模糊,视野变得虚无。 陈舷被拉回到记忆里。他看见方谕穿着三中蓝白条纹的校服,阳光投进树影里, 斑驳的夏阳投在他身上。十七八岁的方谕留着没造型的乱长碎发,一低脑袋,刘海就遮眼睛。 方真圆总不记得捯饬他, 方谕的头发总是长得很长。 头顶的香樟树随风摇了几下, 方谕的前刘海也是。他好像没听见陈舷说话,不知道在干什么, 低头看着手机,嘴里咬了口超市买来的海盐肉松面包,一个劲儿嚼嚼嚼, 嚼得腮帮子鼓起来,像个仓鼠。 “小鱼, 小鱼。”陈舷喊他,“小鱼, 怎么改网名了!” 方谕还是没反应。陈舷懊恼, 伸手想去捏他带着伤疤的耳朵。 要碰到的时候, 他才明白什么。 陈舷手一顿,收回了手。他深吸一口气,提起胸膛,把手在嘴边拢成喇叭, 朝这条聋鱼大吼:“方谕!!” 方谕吓得浑身一震,往旁一倒,在树底下人仰马翻,手里的面包都手抖一下,扔了出去。 陈舷一扬手, 扑球似的接住。 方谕恼怒转头:“你喊什么!?” “叫你好几声了,”陈舷嘿嘿地笑,把他面包还给了他,“怎么改网名了?” “微信吗?”方谕接过面包,边挪着屁股换了个方向坐,边说,“早改了,你才看见?再说,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坐我这边说话,那边耳朵听不太见。” 他揉揉耳朵,坐好,又啃了口面包。 陈舷凑过去,伸手捏捏他带着伤疤的耳朵。他一碰,方谕又一哆嗦,吓得捂着耳朵往旁边一缩。 方谕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干什么?” 他躲开了,陈舷也一点儿不尴尬。他又朝方谕嘿嘿一乐,伸出的手对着空气捏了捏。 “捏捏你耳朵,”陈舷说,“你怎么跟猫似的,一摸就跑。” 方谕死捂着耳朵,红着脸坐直:“要你管。” 陈舷哈哈一笑。 风又吹起来了,这块地方空旷,风总是很大。陈舷转头去看,他们这会儿坐在操场边的一棵树底下,这块儿离学校的超市近,中午没什么人。有时候食堂吃腻了,又懒得出校门,他们就会来超市买点科技与狠活,垫一垫。 他们坐在学校的香樟树底下。树叶哗啦啦地响,陈舷看见方谕又咬了口面包,耳尖红了,那块小时候的旧疤像要冒血。 “你脸红啦?”陈舷问他。 “没有。” “可你脸红了诶。” “我说了没有,”方谕咬着面包嘟囔,“别问了。” 陈舷分明看见他刘海底下的脸红透了。 陈舷又乐了,不再过问,蹭着屁股往他旁边坐,往他身上一靠,搂住他,在他肩膀上小狗蹭头似的,拿脸一通乱蹭。 “小鱼,”陈舷在他耳边呼地吹了口气,“怎么改网名啦?之前不一直是什么‘无人守夜’吗。” “中二期过了。”方谕挠挠耳垂,被他吹得甩甩脑袋,“你别玩我耳朵了,放过我。” 方谕边说边伸出手,把陈舷拉起来,揽到怀里,让他离自己耳朵远点。 陈舷笑着:“那怎么改名叫‘方舟’?” 方谕没吭声。 陈舷看见他眼神平移飘远,偏着眼眸看向远处。 陈舷眯起一双狐狸眼,轻轻一揪他耳朵,把他揪了回来。 他狐狸似的笑意深深,狡黠得很:““目移什么?果然有深意?” 方谕咳嗽了声。 他松开了陈舷,伸手摸摸鼻子:“觉得这词儿还不错。” “哪儿不错?” 方谕脸更红了,他捏紧面包,塑料袋子把松软的面包夹得一响。 隔了会儿,方谕才支支吾吾地低下头:“我的姓,你名字的偏旁,方舟。” “……” 陈舷也不吭声了。 “别人都看不出来,”方谕眼皮几抖,抬起眼睛看他,眼睛也是红的,“但我就是跟你在一起呢,明目张胆的,当着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就把你挂在名字上,并排。” 陈舷说不出话。 半晌,他失笑一声。 方谕也朝他轻轻地笑,脖子都红了,整个人红得像要冒血——真好啊,这人怎么这么好,陈舷忽然就这么想。 风一直在吹,像十六岁生日晚上那天的热风,一直在吹。 方谕看向他的时候,陈舷总能回到那个炎热凉快的夜晚,那个他拽着陈舷离家出走叛逃父亲的夜晚,他们骑着个小电驴在路上狂飙。 风声摇摇,方谕脸真红。陈舷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不顾这时是在学校,也不看前后左右有没有人,有没有监控,有没有老师。 他捧住方谕的脸,在他脸边亲了一口。 方谕呆住了,愣愣地望他。 陈舷又朝他笑。 那时候真是胆大。 幸亏那里没人,也幸亏香樟树挡住了监控,没人看见陈舷把他重组家庭的弟弟亲了。 十几岁的陈舷压根就不会想那么多。 他那时只是想——方舟,方舟。 好名字。 方舟,方舟。 陈舷站起来,伸开双手,迎着意大利都灵城的早春阳光,朝着方谕走了过去。 方谕忙着在看文件,陈舷走到附近,他才反应过来。他抬头时,陈舷已经朝他扑过来,搂住他,抱在他身上。 方谕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扶住他的腰:“小心。” 陈舷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拿着手机给他看:“你看,谕哥。” “……你叫什么谕哥,你可别叫我哥,倒反天罡。”方谕松开文件,换了个姿势把他扶好,探出脑袋,“看什么?” 陈舷的手机上,是个翻译软件的界面。 意. arca. n.方舟。 方谕不吭声了。 陈舷摁灭手机,往桌子上一放。他抬起胳膊,两只手都搂住方谕,把脑袋埋在他身上。 “我想你了,”陈舷把他抱紧,“我想你了。” 方谕说:“我在这儿呢。” “那也想你,”陈舷说,“我很想你。” 方谕也搂紧他。 “我也想你,哥。”方谕摩挲他的后背,“我爱你。” 陈舷唔了声。 他挂在方谕身上没动,想了想,陈舷微微抬头,对着方谕的耳朵吹了口气。 方谕一哆嗦,撇过脑袋,有些斥责地微微蹙眉,怨怼地望着他:“干什么?” 陈舷轻轻地笑。 “耳朵还是不禁吹,”陈舷说,“方舟老板。” “别瞎叫。”方谕抬手揉揉耳朵。 他们离得很近,几乎鼻尖抵着鼻尖。方谕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脸就更红了,讪讪别开脸。 很不合时宜,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 马西莫刚出一个音儿,就突然沉默了。 陈舷跟方谕一块儿回头,就见小马秘书刚把门开了一半,站在门口,就那么有如中了美杜莎之眼似的石化在那儿了。 “没事,”马西莫默默地把门又关上,“您处理好了我再来。” 咔哒。 门关上了。 陈舷莫名其妙,刚想着马西莫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手下意识地一收。 方谕突然被勒得“呃”了一下,陈舷才回神。 一低头,他才发现,方谕为了让他抱得舒服点,已经挪着椅子转过半个身来。陈舷现在整个人坐在他身上,手搂着他的脖子,低着脑袋,好像随时能亲上。 “……” 陈舷才意识到,这对小马秘书来说,是一幕多有冲击力的画面。 陈舷咳嗽两声,讪讪从方谕身上下来。 他一下来,方谕还不太满意了:“又不想我了?” “那也不能吓死你助理吧。”陈舷说。 “吓死就再换。” 陈舷哭笑不得:“你当个人吧。” 话这么说,陈舷还是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他几眼。 他又觉得自己真是有点毛病,方谕人就在他面前,刚刚还是牵着手走了一路过来的,可这会儿却又越看方谕越想他,碰不到就浑身难受。此时此刻,他就很想很想跟他黏在一块儿。 原来人真的会很想念谁,哪怕对方就在面前,也还是想。想他几年前,想他小时候,想他说过的那些话,想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时的他。 转念一想,陈舷又觉得唏嘘。几个月前,方谕还是一剂毒药,陈舷看见他就想起那些事,连手都不敢碰。 人真是奇怪。 方谕好像看出什么来了,他站起来,拉住陈舷的手,把他拉进怀里。 方谕抱着他,拍了几下后背,脸埋在他帽子上一动不动。陈舷被他按在胸前,听见他的心跳声。 “哥,”方谕声音含糊,“我爱你,哥,我没你不行。” “……我知道。”陈舷摸着他两边的腰,“你去忙吧,我等你,没关系。” “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陈舷无奈,“我真的知道,哥也爱你,我不走。你去吧,我还等你忙完来陪我呢。” 方谕不太情愿,又抱了他一会儿,还低下脑袋去亲了亲他脖颈,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来。 他又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让陈舷坐到他桌边上,才起身推门出去。 陈舷刚坐好,就听见方谕拉开门,叫了一声马西莫。 方谕语气不善:“进屋不知道敲门?” 小马秘书在门口凝噎片刻:“对不起,老板。” “下次记住。” “好的。”小马秘书说,“下次一定敲门,老板。” 陈舷想起刚刚的事。 羞耻就这么慢了很多拍地上脸来。陈舷往后一靠,倒在椅背上,手捂着半张脸,脸涨了个通红,无力地笑出声来。 靠北,他才来这工作室第一天。 第102章 学院 小马秘书把新的纸质文件送了进来。 他把文件放到桌子上, 让方谕过目签字,然后转身把方谕手边的电脑打开了。他拿了个u盘出来,插进电脑里, 上手从里面调出一个大文件夹。 “这些是时装周上说好要让您负责审查的服装,我已经跟那边说没问题了。这是他们发来的确认文件,还有……” 马西莫站在方谕椅子旁边, 操控鼠标, 点开里头几个文档。 那个电脑在桌子里面,方谕面对着电脑皱着眉头, 一脸苦大仇深,眼睛跟着马西莫的鼠标一目十行地走了会儿,提胸叹了口气。 陈舷笑了声。原来方谕这种有钱人大老板, 上班也跟上刑一样。 陈舷晃了两下腿,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等。他无聊地飘开脑袋, 打量屋子。 陈舷忽然眼前一亮。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脚步飘忽地飘着走了。 “有关歌梵时装秀, 那边已经着手开始准备了, 他们催促您也早点到现场。” 小马秘书还在唠叨。方谕手拿着一张文件, 正拧着眉头看。 可陈舷一出动静,他就立马放下文件,抬头望去。 就见陈舷又跟个小阿飘似的,往窗台那边飘了过去。正是午后, 窗台边阳光正好,陈舷走过去,迈进金黄灿烂的阳光里,身上铎了层光芒。 方谕眼前一晃,心里突然咚地响了一声。 陈舷走到窗台边, 弯下身。 窗台上有个小鱼缸。太阳一照,小小的鱼缸里都发金光。陈舷把脑袋探到小鱼缸上头,望着水里几条小金鱼扭着尾巴游来游去。 鱼缸里造景不多,增氧泵咕噜咕噜冒着泡。陈舷看了会儿,又往旁边一歪身,把脑袋侧倒在鱼缸边上,半张脸贴着台面,从鱼缸侧面往里望。 方谕看着他歪下去没个正形的身子,笑了一声。 “这次的时装秀现场在都灵,如果没问题,明早起来我就送您过去……” 小马秘书还在喋喋不休。直到方谕笑了这么一声,他一顿,一低头,终于看见方谕早已走神了。 方谕望着窗边,没看电脑也没看文件。 马西莫止住话语,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一看,看见陈舷半倒在鱼缸旁边。 阳光照在那件白衬衫的后背上,一片金色。 马西莫轻轻一笑,忽然也不做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陈舷没有发觉,还是在那儿倒着上半身。 谁都没再出声打扰他,他也没动,就在那儿和鱼对视。 好半天,马西莫才轻轻咳了一声。 “老板,”他小声提醒,“签字。” 方谕回过神来。 他没吭声,把笔拿起来,潇洒地签了字,就把手上的文件扔给了马西莫。 陈舷和方谕的胖头金鱼一块儿呆了挺久。 后来马西莫把椅子给他拉过来,请他坐下。陈舷坐到椅子上,还是靠着窗歪着脑袋,看他的金鱼。 鱼缸里水草摇曳,阳光照射进水里,几条胖头鱼游来游去。照理说挺无聊的,没什么可看,但陈舷莫名盯着看了挺久。 真好。 他把脑袋歪在窗台上,盯着那几条鱼,没来由的想,真好。 到底好什么,他也不知道。 陈舷就这么看了挺久的观赏鱼。 方谕忙了挺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走过来点了点陈舷的肩膀。陈舷回头,看见方谕一手攥着椅子背,一手放在他肩膀上,朝他俯下着身,面庞柔和。 “走了,”方谕说,“忙完了,带你去逛逛。” 陈舷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起身来,朝着他扑了过去,倒进他怀里,抱住他。 方谕把他也抱住。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你也爱抱我,”方谕说,“但以前你挺猛的,你每次都往我这边冲刺,跟个炮弹似的就撞过来。也不知道是想抱我,还是想把我撞死。” 陈舷乐出声来。 “没那个身体素质撞你了,”他拉着方谕往旁边站不稳似的晃悠,拉着声音懒洋洋说,“我不行了。” “瞎说什么,这都病好了。” 方谕把他拉住,捏着他的脸,把他抬起来。陈舷不得不仰起头,看见方谕紧皱的眉头和不悦的眼睛。 “不许这样说话,”方谕说,“我等你撞我。” “……” 陈舷愣住了,片刻,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有病啊你。” 方谕给他理了理领巾和衣领,穿上件薄风衣,牵着他又出了门。 临离开前,马西莫拿了两张烫金信件过来,交给了方谕,方谕又把其中一张给了陈舷。陈舷把东西拿到手里一看,又全是字母,还不是英文,半个字儿都看不懂。 他问方谕:“这啥?” “时装秀邀请函,”方谕说,“他们给了我带一个随行人员的名额,我给你了。” 哎哟,那还不错。 陈舷身上没兜,就把邀请函又还给了方谕。方谕把两张邀请函放进包里,带着他离开了工作室。 陈舷还是第一次去什么时装秀,他没去过什么高端场所。他有点期盼,出工作室的时候忍不住跳了一下。刚想继续蹦跶两下,他又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一身病骨,于是跳了一下之后就蔫蔫收起兴奋,乖乖走路了。 方谕被他蹦跶的一下吓了一跳,回头刚想拦他,就看见他已经夹起尾巴老实了。 方谕沉默了瞬,笑了:“别闹腾。” “我知道。”陈舷撇了撇嘴,拉着他的胳膊问,“时装秀怎么样?地方大不大?” “很大。” “是不是有很多名人明星?都得穿得很正式?” “嗯,都有,也都得穿得正式点儿。” “我没有衣服啊!” “我有啊,”方谕哭笑不得,“别怕,你跟着我进去的,没人敢看不起你。” “喔,那要穿什么?” “西装。” “我要穿你的吗?” “也有很多新的,都在工作室里,我可以去工作室给你取。” 方谕拉着他走向路边,陈舷却忽然不说话了。 往外走了几步,方谕突然被狠狠一拽,停在了原地。 他回头,才看见陈舷紧抿着嘴,脸色发凝,看向他的眼睛也有些不自然。 “……你,”陈舷问他,“会做西装吗?” 方谕一怔。 “我想要你给我做衣服……行不行?”陈舷顿了顿,又摸摸自己的后脖颈,眼神飘开,补充,“要是档期不行,就算了。” “行,当然行,”方谕忙说,“我给你做。” “真的?会不会很麻烦?” 方谕又愣住了会儿。 陈舷又犹豫地挠挠脸,低下脑袋,整张脸都通红。 “不麻烦,怎么会麻烦,”方谕说,“给你做,一点儿都不麻烦。” 陈舷这才抬起眼皮,眼睛闪烁:“真的?” “真的。”方谕转身,拉起他的手,“不麻烦,我早该给你做点什么了。我先去带你逛,等晚上回去了,我就给你量尺寸,做衣服。” 方谕神色认真。 陈舷愣了会儿,点头笑开:“好。” 方谕拍拍他的肩膀,也笑起来,他笑起来时还和十五岁那天打完一架时一样,陈舷忽然又闻见学校走廊里说不清是什么的味道,听见不甚清晰的早读声。 他怔了瞬。 方谕把他牵起来,走向路边。一转身,陈舷又看见都灵城宽阔的广场和面前的大路,看见远处的花和大教堂。前面穿着裙子的女孩走向复古的公交车站,坐上不知终点站是哪儿的公车。 方谕带他上了西蒙的车,西蒙换了辆敞篷车来。 他们坐上车,疾驰在都灵城的公路上。 方谕带他去了博物馆,去了大教堂,去了都灵艺术学院。 方谕带他来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在利沃利城堡里。买了票后到了门口,正在检票进入时,陈舷松开他就往里飘忽着,溜了。 方谕在后头叹了口气,收起票根跟着进去,没说什么。 他早已习惯陈舷这个撒手没。 现代艺术博物馆装潢复古瑰丽,顶上的天花板都是一片壁画,往前走一走又是皇宫似的一片,天花板是一片圆拱的墙。 陈舷在场地里四面八方地乱飘,把展品一个一个看了过来,每看一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发光——因为一个都没见过。 他到处飘着晃,方谕就在后头负着手跟着他。 看见什么不明白的,陈舷就回头问他:“这什么?” “毕加索的立体主义。” “这个呢?”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很有名,1665年的布面油画。” “那这个呢?” “用黑白线以代钟表,红线代表血液,表示时间等于鲜血的现代艺术。”方谕看了眼旁边的意大利语介绍,“这个发想还是不错的,中间的红线如果能再多一点,做成器官的形状的话,应该能更有表现张力。” 陈舷表情呆滞:“喔……” 听不懂。 但听得出方先生在对艺术作品进行点评。 现代艺术真是厉害,陈舷看了一圈,有的令他站在前面走不动道,有的令他站在前面脑袋宕机,实在有点不能理解,比如一把随意洒在桌子上的糖。 平平无奇的桌子,平平无奇的糖。 陈舷都要觉得这是哪个工作人员拿来的糖了。 可能这就是艺术。 不能理解。 逛完了博物馆,方谕又带他去了都灵艺术学院。两个地方有点距离,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 学校里没多少学生,黄昏要落了,方谕带着他在学校里走了一圈。走着走着,陈舷就有点走不动道了,小腿直发疼。 他蹲下去,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哥?!”方谕忙过来,“怎么了哥,又低血糖吗?” 陈舷没吭声,回味了一下这一整天。 “不对……”他明白过味儿来,“今天走太多了,我不行了,出机场那么远,博物馆还那么大……” 他话尾发抖,都染上了一丝委屈。 “那不走了,”方谕忙搓搓他的肩膀,“不走了,我背你回去。” “我走好远了,”陈舷委屈巴巴地抬头,“回家吧,我真不行了。” “好。”方谕说,“那我背你吧。” 陈舷说行。 方谕背过身,把后背交给他。陈舷抬手扑上去,倒在他后背上。方谕把他背了起来,在后背上颠登了两下,背着他往学校外面走。 他们也在学校里走了一段路了,陈舷偏头往旁边看。国外有名的大学,校内环境着实不错,水清又草绿,树也枝繁叶茂,教学楼都是欧式的建筑圆形的拱门,这会儿还有几个学生躲在拱门里看手机。 教学楼上头的校徽在黄昏的光芒下闪闪发光,楼前,意大利的国旗高挂,随着春风飘扬。 陈舷往方谕身上靠了靠。 说起来,方谕带他来这儿干什么? 这儿是大学,又不是景点。 “小鱼,”陈舷问他,“你是在这儿上学来着吗?” 方谕讶异:“你怎么知道?” 陈舷轻轻笑:“猜的,不然你带我进来这儿干什么。” 方谕也无奈地笑了声。 “是你学校,你就说呗,干嘛从进校门开始就一声不吭,就只知道介绍景点,说什么这个教学楼那个艺术楼。”陈舷打量四周,“这儿挺好的。” “本来打算出校门再告诉你。”方谕说。 陈舷轻笑。 他们沿着石板小路慢慢往外走,途中有个学生匆匆忙忙地从旁边跑了过去。陈舷又回头去望,望着那学生匆匆地跑离在视线里,恍惚间,他把他看成了方谕。 方谕大约也这样跑过,在这个学校里,在跟陈舷分开之后。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刚开始语言不通,也不容易的。 陈舷想着,把脑袋靠在他身上,把他搂紧。 风在吹,四月的春风在吹。 陈舷趴在他后背上说:“你这个学校,确实很好。” “怎么就突然很好了?”方谕说,“你刚刚不还说花花草草老树太多,一到夏天肯定闹蚊子灾吗。” “当然好了,养了你的学校。”陈舷说,“我怎么听你这话有怨气,我说中了?你经常被蚊子叮?” “还真是。”方谕不无怨念,“全世界的蚊子都不是东西。有一次还在我眼皮上叮了一口,教授问我是不是结膜炎了。” “……” 陈舷试着想了想他眼皮上多了一个浑圆的蚊子包的模样,噗嗤一下,被逗乐了。 “今天没照顾好你,”方谕叹了一声,“我都没记住,你已经走了好多路了,怪我,晚上我给你按按。” “没错,都怪你。”陈舷说,“我要喝蜂蜜水。” “行。” “我要喝奶油浓汤,听说这里很会做。” “嘶。这我不能答应你,我得先问问医生和营养师。”方谕说,“要是能吃,我就给你做,不能吃的话,你晚上还是吃粥吧。” “行吧,那我要吃鸡丝粥。” “行。” “什么都行?”陈舷说,“我要洗冷水澡。” 方谕一下子冷了声音:“不行。” 陈舷笑得更开心了——他就想听方谕说不行。那话怎么说来着?忘了,反正他喜欢跟方谕犯贱,等方谕懊恼无语地骂他一句,陈舷就开心了,就会欢天喜地从善如流地依言滚走,浑身上下都爽得要飞。 方谕背着他出了校门,上车,把车开回家。回家时天都黑了,家门前的小道上亮起了灯。 都灵真是好地方,路灯都很有造型,欧式复古像手提煤油灯似的造型。 到了地方,两人下车,进门回家。女佣早已在厨房忙活好了晚饭,陈舷还是不能吃奶油浓汤,方谕便提前给她打了电话发了信息,让她做了鸡丝粥。 女佣真就做了鸡丝粥。 看见那份和中国人做出来的毫无差别的鸡丝粥,陈舷边坐到桌前,边很讶异:“她怎么会做中国粥?” “有个中国老板,当然会做中国饭。”方谕把陈舷的风衣脱下来,和自己的外衣放在一起,转头用意大利语问她,“陈女士呢?” 女佣接过他手里的衣服:“那位和您一起回来的姑娘的话,她说要出门散步,半个小时前刚出门。” “出门了?她认路吗?” “她说不会走远的。”女佣说。 “……”方谕忽然察觉到不对,“你俩怎么交流的?” “翻译器呀,那位姑娘用手机的翻译器跟我聊天,我们聊了一下午呢。”女佣弯起眼睛笑,“她真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我或许不该叫她姑娘?可她比我小,在我眼里就是跟我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 女佣——焦娅小姐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她从来都这么和善。 方谕哈哈干笑,再对她说不出什么来。 来意大利之后,他就给了陈舷和陈桑嘉办了电话卡,在这里也能打电话。陈桑嘉要是找不到路,会给陈舷或者他打电话的,她又不傻。 想着,方谕挥挥手。女佣焦娅心领神会,朝他笑着一鞠躬,转头走了,拿着扫帚直奔二楼阳台。 方谕回身,看见陈舷手捧着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问她阿姨去哪儿了,”方谕坐到他身边,很自觉地开始报告,“她说阿姨出去散步了,一会儿就回来。” 陈舷也担忧:“出门了?她认路吗?” “有手机在,不认路可以打电话。”方谕拿过他的粥,给他吹了吹气,舀起一勺来喂他,“丢不了的,别担心。” 陈舷想想也是。 吃完晚饭,时间不早了,陈舷累得直打哈欠,揉着膝盖。 方谕看出他累得不行,便拉着陈舷去睡,说量尺寸的事明天再说。 二楼有个浴室,陈舷说想洗个澡,于是方谕又叫焦娅小姐拿来一套睡衣。 “毛巾都在这里,这个是沐浴露,这个是洗发露,”方谕把浴室里的东西一个一个给他介绍过来,“你看见了,这里还有浴缸,带按摩功能的。要试试吗?我给你放水。” “不用了,我就洗个澡。”陈舷局促地干笑。 “都可以,你随意。”方谕说,“你千万别把水弄到胳膊上,伤还没好。” 陈舷胳膊上还缠着几圈绷带。 “我知道的。”陈舷说。 “那你去吧,慢慢洗,别着急。” 陈舷点点头。 他怀里抱着方谕刚给他的浴巾,干瘦的手指在毛巾上抠了几下。他低下脑袋,紧抿着嘴,耳尖上浮起一片红。 一瞬间,一些往事浮上心头。 方谕也摸摸脸,怪异地红了一片脸颊,眼神飘开到别处,眉角直抽。 “那我走了,你慢慢洗。” 放下这句,方谕干净利落地退出去了,临走前,他把浴室里的换风扇和热气给陈舷打开。 一转身,方谕松了口气,也打了个哈欠——嘴巴刚张到最大,女佣焦娅突然从一旁探出脸:“米凯莱先生!” 方谕一声惨叫,吓得一屁股跌到地上。 第103章 第一次见面 浴室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停。 匆匆忙忙的几声动静响起, 随后哗啦一下,门拉开了。 门后,陈舷还在匆匆忙忙地扯着自己的衣角往下拉:“怎么了?!” 一看他就是衣服脱到一半, 听见方谕惨叫,就赶紧急急忙忙把衣服穿回来,出门来看。 方谕正被焦娅小姐拉着胳膊从地上扶起来, 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尾巴骨。 方大老板正瞪着焦娅, 一看见陈舷出来,又神色立刻缓和。 “没事, 没事,她吓了我一跳,”方谕指指焦娅, “你去洗吧,没事。” 陈舷看看他, 又看看焦娅,一脸迷茫地眨眨眼, 不太理解他的住家阿姨怎么能把他吓成这样。 “真没事?” “真没事, ”方谕揉着自己后腰, “能有什么事,这是我们自己家。去吧,哥。” 陈舷一想也是,就把门又关上, 窸窸窣窣地在里面忙活起了自己。 方谕松了口气,转头又瞪焦娅。 焦娅小姐拉着他的胳膊,朝他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嘛,米凯莱先生。” 米凯莱是方谕的意大利名。 老外叫中国人的中国名字真是灾难,叫得千奇百怪还“五光十色”, 一群老师怎么叫他的都有。 在语言学校呆了半年,方谕就忍无可忍了,给自己随便整了个意大利名。 “先出去。” 方谕看了浴室里一眼,磨砂玻璃门里只看得见模糊的人影。 方谕的脸又红了红。他再次抹了把脸,推着焦娅向外走。临走前,他回头扫了眼屋子里,转身将干脚垫在浴室门槛底下摆正,才离开了浴室。 关上浴室的门,方谕回头,懊恼地问她:“你到底干什么?” “也没什么呀,只是想问问您。”焦娅拿手掩住嘴巴,笑着说,“听说那位是您哥哥,您其实一直爱着他!您为了他,几天内弄了十万多玫瑰,还为了他向家族里奋起反抗,是真的吗?” “……” 听着好像不太对劲。 但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焦娅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方谕踌躇片刻,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焦娅就欢呼一声,满面红光地笑起来:“太浪漫了!米凯莱先生,这简直是现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没有罗密欧!”方谕忍无可忍,“也没有朱丽叶和什么家族,就是个小破家而已,人也没超过十个!” “再怎么小,那也是家族!”焦娅大声说。 跟浴室就一墙之隔,焦娅这么大声,方谕吓了一跳,赶紧按住她的嘴,拉着她往外又走了几步。等拉着她匆匆到了楼梯口,方谕才想起来,陈舷就算听到了,也听不懂。 方谕松了口气,也松开了焦娅。 焦娅还是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方谕一个头两个大:“谁跟你这么说的?” “马西莫先生呀。” 马西莫…… 方谕眉角直抽,深吸了一大口气,默默地在心里把小马秘书的年终奖撤了五万。 方谕叹了口气:“马西莫还说什么了?” “其他倒没说什么,就是还说,一定要把您带回来的陈先生照顾好。”焦娅低头看他的手,“先生,您的手也是因为和家族反抗伤到的吗?” 方谕低头看了看包着绷带的手。 沉默片刻,方谕抬手搓了搓手心。 还是有点酸疼。 “算是吧。”他低着头说。 “怪不得这些年您谁都不搭理,原来是心里有人。”焦娅说,“我能听听您和您哥哥的故事吗?” “不行。” “一点也不行吗?” “一点也不行。”方谕说,“去做你的活。” “好吧。” 焦娅略显遗憾,转身朝着楼下走。 方谕揉了揉肩膀,头都没回,就听见楼梯上原本往下走的脚步,又腾腾地跑了回来。 焦娅探出脑袋:“就一——” “一点也不行。” “我只听你们第一次见面就——” “下去!” “好吧。” 焦娅更遗憾了,她瘪着嘴,这回老老实实地真下楼去了。 方谕头疼又无语,转身过去,打开二楼的木头窗户,深吸了一口带着深重草木的夜风,稳了稳神。 第一次见面。 女佣焦娅一句话,让他心里立时有些不安宁。 夜风在吹,把他额前的发吹得一荡一荡。方谕想起第一次见面那时——真是并不怎么体面的见面。 【你告诉我,你要结婚了?】 【你问过我没有?】 【我问你,你问过我没有!?】 【我见都没见过的一个男的,你告诉我你要跟他结婚!?】 【那我算什么东西!?】 【你是个人吗你!?】 【我去死好了,去死行不行!?】 方谕听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他喉咙忽然有些疼,和那时候一样,好像要流血出来似的疼。 方谕在都灵的夜晚里长叹一声,看向天上。明月和流云,在平和地明亮着。 他想起自己的十几岁时。 方真圆要结婚了,方谕是被这条消息带去的宁城。见到方真圆的时候她打扮得很漂亮,满脸洋溢着幸福,穿着料子不菲的新衣服。可方谕对她最后的记忆是她痛苦的脸,她和周延离婚时流的眼泪,和通红的眼睛。 方谕站在那儿愣住了。 一进屋,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穿着一身洗得黄白的衣服,已经穿了两三年的裤子发白,裤腿都已经短了一截。 凉人的秋末,他露着脚踝。 屋子里的亲戚们就笑,说他怎么穿着这身就来了。方真圆就跟着他们笑,笑得花枝乱颤一脸羞涩,说小鱼妈妈结婚你怎么穿这样就来了呢,一会儿赶紧让你舅带你去买两身衣服。 她突然就幸福了,像只已经飞在天空里的鸟,所以方谕站在那儿愣住了。 他和方真圆歇斯底里地吵了一架。 方真圆被他说哭了,亲戚们过来打圆场,陈庆兰把他拉着去了陈舷的地方。门一开,他看见了陈舷,一个明明跟他境遇一样,却看起来比他平静体面多了的男生。 陈庆兰把他放下,匆匆地就走了。 就留下他跟陈舷两个人。 真是很不体面的见面,方谕刚跟他妈吵了一架。 方谕忽然笑了声。 他靠到窗户上,吹了挺久的风。过了好半天,方谕突然想抽烟,于是伸手往兜里摸。 摸到了烟,他又一顿,想起在宁城时,陈舷闻见他身上的烟味就咳嗽的样儿。 方谕又把手收了回来。 咔哒。 开门声响起,方谕转头,看见陈舷脑袋上搭着毛巾,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方谕给他的是自己的睡衣,尺寸有点大了,陈舷也还是一身病骨,衣领只到两边肩膀的一半,就那么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 陈舷两手拽着毛巾走出来,往旁一看,看见了他。 “小鱼,”他说,“你怎么在这儿?没回屋?” 方谕摇摇头:“想吹吹风。” 他把窗户关上,陈舷朝他走了过来。 陈舷看出来他在担心什么,挺无奈:“我能吹风。” “还没好,别吹了。”方谕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怀里,一下子紧抱住,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真香。” “是你沐浴露的味儿。”陈舷说。 “你本来也好闻,”方谕揉揉他的肩膀,“我爱你。” 陈舷愣了瞬。 “我爱你,哥,”方谕又念叨了一遍,“全世界我最爱你,你最好了,我爱你。” “……突然这么说干什么?好了,我也爱你。” “没什么,突然想起以前了。”方谕轻轻,“我其实小时候就觉得你挺没脾气的,怎么亲爸一声不吭突然结婚,你都没什么反应。” 一说这茬,陈舷干笑了声。 “那会儿你姑姑带我去你家里,我都以为要又吵一架了,没想到遇到个你。”方谕说,“我那天是想跟你吵架的,所以一直跟你摆脸。” 方谕把他抱着,下巴搁在他脑袋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就这么说着话,“没想到你从头到尾都不在意,也不吭声。” “我就想,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没脾气的人。” “后来我才发现,你哪儿是没脾气,你是被欺负惯了,没办法了。你爸对你不好,想要你帮忙撑撑场子,就把你带去饭局。不想搭理你了,就把你扔在家里一句不问。” “把你的抚养权争来了,又不好好对你。你发脾气就无视你,又冷你好几天。出什么事,都说是你自己的错。搞得你对谁都没脾气了,对什么都没脾气了,总是委屈自己,将就别人,你怕别人都不要你。” “以前我觉得不公平,嘟嘟囔囔地骂你爸,你就不吭声。过了好半天,你就跟我说,没事小鱼,至少没打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你傻啊,哥。”方谕说,“真傻啊你,精神上的虐待也算虐待,他这还根本找不到痕迹,就这么聪明地欺负你,你还觉得没关系。” “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哥。” 陈舷没吭声,但往他怀里钻了钻,浑身都用力地抱紧他,肩膀都耸了起来。他吸吸鼻子,忽然有点想哭。 方谕把他扣在怀里,又安慰地拍了两下后背。 方谕低着头,又想起十七岁那年的运动会。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个运动会。 陈舷跑了一千米,是冠军。冲线之后他高兴得嗷嗷叫,气喘吁吁地朝方谕冲过来。 方谕接住了他,又猝不及防地被扑倒在地——他又一次感受到陈舷作为一个炮弹的威力,他的胃似乎都被顶错位了。 把方谕撞摔了,陈舷也没有丝毫歉意。他哈哈乐着,趴在他身上一倒,喊,“冠军!” 方谕就无奈地笑,然后听见一声哭叫。 陈舷也听见了,他从方谕身上坐起来,身边围着的一众欢呼的亲友也散开了些。一群人回头望去,看见第二的那个隔壁班的体育生哭着奔向一对夫妻。 “我输了!”那人喊,“我靠,就差一点啊!” 那对夫妻笑着,边把他拉过来抱住,边把他的脑袋呼噜呼噜摸了几下,安慰说:“没事没事。” “还有下次,还有下次!” “第二也很厉害了,你看看,这个一千米有多少个同学参加呢!” 那学生在他们怀里气急败坏地跳了几下,一个半大小子,几乎是撒娇着说:“可我输了!” 陈舷突然不吭声了。 方谕抬头去看他,看见他像突然死了似的,脸色青白地僵在那儿。 鬼使神差地,方谕一下子伸手抓住他,坐了起来,不顾旁边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将他抱在怀里。 “有我,没事。”方谕说,“有我。” 陈舷浑身一抖,僵硬的骨头终于回暖,慢慢在他怀里软了下来。 第104章 会场 “高二那年的运动会, 你记得吗。” 方谕突然在陈舷后头冷不丁地开口。 他们已经回到卧室里了,方谕刚打开卧室的灯。 陈舷正往里走。听了这话,他回过头, 有些茫然:“什么?” “高二那年的运动会。”方谕说,“记得吗?” 陈舷回想了下,真记不清了, 于是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吗, 那时候?” “那年你跑一千米,是冠军。”方谕走过来, 揽着他的肩膀,往里走,“不过出了点事。跑你后面的那个第二名, 他父母都来了。” “他跑去跟他爸妈哭,他爸妈就哄了他, 就在赛道旁边。” 方谕把他拉到屋子里面。 走到床旁边,俩人停下。方谕松开他, 转过身, 把他扶着坐下, 自己也坐了下来。 他们一起坐到了床边,陈舷看着他。 方谕侧过身,把一条腿抬到床上,盘着坐起。继续说:“你本来还在笑, 一看到他父母哄他,一下子就不吭声了。我抱了你一下,你也没什么反应,就只是跟我笑,也跟班里的人笑, 然后就说自己去上厕所,爬起来就走了。” “我觉得你不对劲,过了会儿就追了出去。厕所里没看见你,我绕着操场找了一圈,最后在超市后面找到你了。”方谕说,“你那时候躲在个角落里,低着头不吭声。” “我看见你肩膀抖了一下。” “我叫了你一声,你就抬头看我。” “你眼睛通红,满脸都是眼泪。但是表情很倔,你抿着嘴还咬着牙,看见我就别开脑袋,赶紧抹了两把脸。” “不记得了?” 陈舷茫然地摇摇头。 “没关系。”方谕说,“但我想说,我那时候,看到你那张脸,突然就下了决心,决定一定要带你走。” 陈舷瞳孔微微一缩。 “你过得不好,我要带你走。” 方谕低眸看着他,脸上又有些红。他抬手抹了抹鼻子,又说:“晚了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但我是想告诉你,十几岁的时候,我真的挺认真的。” 陈舷愣了会儿,噗嗤一下笑开:“我知道。” “你,你知道就行。” 方谕摸了摸后脖颈,把这话嘟囔着说了出来。 然后,他沉默了下来。 陈舷眼瞅着他张了张嘴,但没再说出什么话,只讪讪地又把嘴闭上。方谕脸更红了,把脑袋对着他深深埋了下去,连耳尖都好像红得要冒烟。 方谕整个人忽然就有点六神无主。他低头看看床上,又抬头看看陈舷,和他四目相对的一瞬,又立刻别开脸。 然后脸更红了。 陈舷朝他眨眨眼,脑子有点发钝,没明白方谕这抽的什么风。 过了好一会儿,陈舷才恍惚地明白过劲儿——我去,他不会害羞了吧。 “我去洗澡。” 方谕放下这一句,匆匆起身。 “小鱼。”陈舷叫住他。 方谕身子一顿,回过头。 陈舷朝他伸出手,挥了挥,弯眼笑着。 方谕呆立片刻,朝他走过来,低身,跟他相拥。 他们又抱在了一起,陈舷把脸埋在他身上,深吸了一口,闻见夏天夜晚的草木味道。 “你很好,”陈舷说,“你很好,我爱你。” 方谕一顿,陈舷感到他又僵了几瞬,才将自己抱紧。 “哥,”他一声一声地叫他,“哥,哥。” “在呢,”陈舷说,“我在。” 方谕把他抱得更紧了,陈舷伏在他肩上,忽然心上有点酸楚的疼,像被人拿小刀剌了一下又一下。 他抱着当年唯一心疼他的人,还是想不起来方谕说的运动会。可他没纠结,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 方谕不会怪他。 他们又抱了会儿,才松开。 方谕去洗澡了,临走前他让陈舷躺下,把被子给他盖好,还把电热褥给他打开了,说怕他受凉。 陈舷在被子里缩着身躺好。 等洗完澡,方谕拿了个热水袋回来。 方谕说天气还冷,陈舷的胃也没好完全,让他抱着热水袋睡觉。 “刀口怎么样?”他上床钻进被子里,把热水袋塞给陈舷,又往他背后看了眼,“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有时候有点疼,现在还好。”陈舷说,“不过,疼也只是一点了,不碍事。” “不怎么疼就好……你把被子卷一下啊,后面都漏风。”方谕皱着眉轻斥了句,把他后背的被子往他身底下用力掖了掖,“我给你揉揉?” 陈舷说行。 方谕就把他抱过来,边搂过他,边把两手放在陈舷的热水袋上焐了会儿。等手暖和了,他才把手放到陈舷的肚子上,给他一圈一圈慢慢揉了起来。 陈舷背靠在他怀里,方谕的手按在他微微作痒的刀口上,慢慢地一点一点揉。 方谕手心抚过他的疤口和皮肉。 他不敢用力,又不敢不用力,就那么力度略轻地揉着他。他给陈舷揉过许多次了,但每次都不敢太用力。 陈舷在他怀里闭上眼,四面八方都暖和,他一下子就犯困了。 陈舷刀口其实一直以来都有异样感,不是作疼就是发痒。 养病这么长时间了,现在这些疼都收敛了挺多,只是他还是能感觉到。方谕这么一揉,这些不适立马消散很多,陈舷忽然困得不行。他在方谕怀里张大嘴巴,打了个血盆大口的哈欠。 他忽然想起从前,想起刚跟方谕谈恋爱那会儿,自己放不开,走在他旁边都同手同脚的,看他一眼都脸红。 那会儿,他明显得尚铭那傻子都发现他不对劲儿了,拉着他问:“怎么看自己弟弟还脸红?这哥在你旁边都帅了两年了,你才发现他惊为天人啊?” 陈舷能说啥?他只能呵呵呵地笑着说对,你说对了。 陈舷想想,自己又笑出声来,觉得自己也是牛,居然等到跟人家谈上之后才发现他自己心思也不纯,其实早就喜欢人家了,但就是没发现。 一谈上,他就这个脸红,那个也脸红,方谕一看他,他就说话磕巴。 “你笑什么?” 方谕出声问他,“我揉到你痒痒肉了?” 他一说话,胸腔都跟着震。 陈舷笑着说没有。 陈舷把头仰起来,仰得很高很高,望了眼方谕。方谕低着眼帘正看着他,手还在他肚子上一圈圈地揉。 他按着陈舷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扶了回去:“脖子要断了。” 陈舷嘿嘿笑了声,在被子里晃了两下腿。真是安宁,和十九岁东窗事发来前的日日夜夜一样安宁,像三中操场边上的那一排看着他们偷偷牵过手的大树一样安宁。 他好像还是十七岁。 和方谕待在一块儿,陈舷好像还是十七岁。 * 陈舷在方谕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睡醒了,身边还是一片热乎。他翻了半个身,惺忪地睁开眼,看见方谕还躺在身边,但已经醒了。 他一手放在陈舷胳膊底下给他枕着,一手拿着手机在看。那好像是工作软件,陈舷看见一堆令人头大的字母。 陈舷伸手过去,哼哼唧唧地抱住他。 “醒了?” 方谕放下手机,半抬起陈舷脑袋底下的胳膊,把他揽住。 陈舷把脸埋在他身上,闷闷点点头。 “醒了就起吧,下去吃早饭。”方谕拍了他两下,“我给你量尺寸。” 陈舷睡得迷迷糊糊的:“量啥尺寸?” “给你做衣服呀。”方谕说,“哥,你睡傻了。” 陈舷趴在他胸膛上,半眯着眼抬起头,对他歪歪脑袋,还是没想起来。 他确实睡傻了。 俩人起了床,方谕带着他走下了楼。女佣焦娅已经做好了饭,俩人一人一份。陈桑嘉早已经吃好饭了,正在客厅里面看电视。 说是看电视,她也看不懂意大利当地的电视,正在影视点播里找了部中国片看。陈舷转头定睛一望,嚯,那啥传。 方谕看他飘飘忽忽地又双手抱臂,飘到电视那边去看电视了,就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向后转。” 陈舷被他推着向后转。 “前进,”方谕说,“吃饭,舷哥。” “……你也别叫舷哥,”陈舷搓搓胳膊,“好怪。” 方谕就笑。 方谕推着他到了餐桌前,喂他吃完了一碗饭,又叫焦娅去给他煮一壶蜂蜜水。嘱咐完这些,方谕就起身走了,说让陈舷等等他。 蜂蜜水煮好了,陈舷喝了两三杯,就坐不住了,满屋子飘飘荡荡地去找方谕。 找了会儿,他在一楼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方谕。方谕正在一张柜子跟前,拿了几卷尺子出来。 看陈舷走进来,方谕挺无奈:“不是叫你在外面等一等吗?” “等不住了。”陈舷说着,走过去,从侧边抱住他,“干什么呢?” “找尺子,给你量尺寸。”方谕抬起胳膊,揽住他,“尺子找好了,来,我给你量尺寸。” 陈舷来都来了,方谕就没再出去。他转身把门关上,在这间屋子里给陈舷量了尺寸。 陈舷听他的话,把手抬起又放下。方谕捏着尺子,把卷尺从他腰上绕了一圈过来。 方谕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他几下,陈舷骤然一哆嗦,立时脸一红,浑身骨头一紧。 靠。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怎么量个尺寸被碰一碰,还要脸红。 还心跳加速! 陈舷咽了口口水,把一些心思压下心底里。 “手可以放下了。”方谕说。 陈舷放下了手。 方谕转身走到柜子前面,把一个小夹板拿起来,在上面刷刷写了几下。 陈舷松了口气。幸亏方谕无暇看他,没看见他红了的脸。 陈舷抹了两把脸,稳稳心神之后走了过去。 方谕的板子上写了些数,看起来是陈舷的尺寸。 “还有一个月,”方谕用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下,“来得及,你放心。” 陈舷点点头,其实他不太懂。 “衣服我肯定能给你做好,但过会儿马西莫要来接我,得去时装秀现场看看。”方谕放下板子,转头看他,“你跟我去吗?” “我能去吗?”陈舷踌躇,“这种地方,布置的时候,闲杂人等不让进吧。” “你又不是闲杂人等。” “……” 方谕还真带着他去了。 时装秀是在都灵城的大皇宫里,顶上是透明的一片圆顶。 没想到居然能在大皇宫里举办,陈舷跟着方谕到地方的时候,吓了一跳。 看出他的惊异,小马秘书停好车之后走过来,在他旁边笑着说:“毕竟是一场盛大的国际时装周,这次在都灵办,都灵怎么说都不能给自己脸上抹泥,当然就拿了最好的地方。” “这样啊。”陈舷目光呆滞。 他又抬头,将大皇宫的外观打量一遍——很漂亮的一个地方。 都灵人也真是下血本。 “哥。” 方谕叫了他一声,陈舷回过神。一抬头,才看见小马秘书已经跟方谕走出去几米了。 陈舷慌忙走过去。 方谕朝他伸出手,陈舷就握住了他。 俩人手牵着手,走进里面。 进场后,三个人一人从前台领了个蓝牌的工作证,挂在胸口前。 时装周已经差不多布置妥当,会场漂亮,T台两边摆了色彩对称的花,连布景也飘满金黄的落叶。 看见他们进来,好几个人都蜂拥而上,没一会儿就把方谕围了个水泄不通。来人有老外,也有亚洲面孔,每个人胸前都挂着工作证的蓝牌,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对着方谕说着话。 陈舷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他识相地松开方谕的手,想往旁边退。 结果刚松开,方谕就一把把他拽住,将他拉了回来。 “!?” 陈舷被他拽了回来,一脸懵逼地抬头。 方谕低头望着他,面露不满。 “上哪儿去?”他堂而皇之地张嘴说中文,把陈舷又往自己身边拉,“一个看不住你,你就跑。人这么多地方这么大,你被拐了怎么办?” “我都多大了……”陈舷说,“再说,你挺忙的,我自己去随便看看。” “挺忙我也顾得上你。”方谕说,“不会让你跟着我乱跑的,一会儿我会安排好你。我说话之前,你先别动,听话。” “哦,行。”陈舷应下。 他老老实实地站好,耸着肩,脸上都挂上老实的笑脸。 看他收了贼心,方谕才表情一松,对他无可奈何地一笑。 等抬起头,方谕又严肃了脸。 围在他身边的人一直沉默,直到此时此刻,看他和带来的人说完了事情,才继续开口说事。 陈舷是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被方谕拉着听了会儿天书,他又犯困了。陈舷仰头看看天,转头看看路人,又回头看看他们。一群人还在说,一会儿表情凝重一会儿轻松地笑开,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什么。 等了好半天,这群围着方谕的人才终于对他恭敬地弯弯身,散开了。 其中一个对方谕做了个“请”的手势,看着是请他往里走。 方谕对他抬抬手,让他等一等。 他松开陈舷,回过头。 “我要去看看那些展出的衣服,”方谕对他说,“你跟马西莫去那边,坐着等我,千万别乱跑。”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陈舷说。 “你让人担心啊你,我真不放心你。”方谕点点他鼻尖,叹了口气,抬头对马西莫说,“看好一点,别让他乱跑。” 马西莫点头:“好的。” 第105章 勋章 方谕跟着那人走了, 临走前又频频回头,担忧地看了陈舷几眼。 陈舷哭笑不得,扬起手跟他挥了挥, 无声地跟他再见。 真不知道方谕在担忧他什么。 这地方是大,可陈舷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乱跑? 他到底怕什么?是怕陈舷会跟几个月前沉默地离开殡仪馆那会儿一样, 几个小时没看见人, 转头就找个桥去跳了? 那会儿是没钱治病才那样的,现在都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他怎么还会闲着没事去找死。 “陈先生。” 马西莫叫了他一声,陈舷回头,马西莫正示意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边请。”马西莫说。 陈舷跟着他走了, 俩人走到会场一个角落里。会场的座位也都已经布置好了,跟大礼堂的座位似的豪华, 只是没什么人坐,工作人员都在忙里忙外地忙其他的事。 马西莫带他在后面坐下。 一坐下, 陈舷整个人陷了进去。 这座位软得他一哆嗦, 有一瞬以为自己要跌。陈舷惊疑不定地坐好, 往后一靠。 椅背同样很软,他像靠在棉花上。 陈舷瞪着眼眨巴两下,有点受宠若惊。 他抬头。会场里的工作人员还在忙来忙去,座席上就只有陈舷一个人在稳稳当当地坐着。 陈舷有点如坐针毡。 他不安地望向马西莫:“就这么坐着, 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座位放这儿就是给人坐的。” 马西莫说完,也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 有人陪他一起坐了,陈舷才心安下来。 “你不去跟着他吗?”陈舷问他。 “我的工作是看好您。”马西莫回答,“要助理的话, 这里遍地都是,不会缺人帮老板干活的。” “那倒也是。”陈舷说,“不过也不用总看着我,我都老大不小了,又不会乱跑,也不知道他怕什么。” 马西莫笑了声:“怕您人生地不熟,会遇上麻烦。” “……也是。” “而且,您得过重病。”马西莫说,“就算好了,老板也吓得够呛,怎么看您都怎么还需要照顾,当然要看着您。” 陈舷说不出话。 “他怕的还挺多的吧。”马西莫补充了句,“如果我女朋友几年不见,再见之后没几天,突然上桥跳江而且还真跳了的话,我这之后至少十几年都不敢让她离开视线。” 陈舷捂了捂脸,说不出话来了,挥挥手让他别说了:“我知道了,别说了,我错了。” “别,您没错,我没怪您。”马西莫说,“您也是没办法。喝点什么吗,陈先生?” “蜂蜜水?”陈舷说,“温的。” “那当然,您得养胃。” 马西莫转头拉住一个路过的人,跟他说了些什么。 过了十几分钟,便有个人推着个小推车来了,给他们送来了一壶蜂蜜水和两个杯子。 不愧是时装秀的大会场,都灵城的大皇宫,要一壶蜂蜜水都能上菜上成这样,还不知道从哪儿整来个小推车。 马西莫给他倒了杯蜂蜜水,陈舷捧在手心里喝了口:“服务真好。” 马西莫轻轻一笑。 陈舷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跟马西莫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半天。 过了会儿,方谕走出来了,他凝着脸,走上T台四处看了一圈。 边看台上,他边往下面的座席上扫了眼,好像在找什么似的。直到他看见陈舷,才视线一停,扬起手来,跟他挥了挥手。 陈舷也跟他挥了挥手。 方谕好像心满意足了似的,低头偷笑一下,转头就跟旁边的人说起了话,又指了指T台几处,好像是在嘱咐什么。 他好像心情好了不少,脸色不像刚出来时那么凝重了。 嘿,打个招呼就能心情好,陈舷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充电宝。 方谕从早忙到晚,饭都没顾上吃一口。 陈舷这边倒是舒服得很。方谕早上来时,就给他拿上了饭盒,装满了给他吃的特供饭。到了中午的饭点,马西莫带他去了员工食堂,给他拿出饭菜来,自己也叫了份披萨的外卖。 俩人在外头吃香喝辣——当然陈舷还不能吃香喝辣,只是吃养胃的病号餐,但他俩的确是比方谕过得舒服多了。 马西莫端着奶油浓汤喝了半碗,说:“今天这工资拿得很舒服。谢谢你,陈先生。” 陈舷干笑两声。 忙到要天黑,一群人才下工。 陈舷跟着马西莫先出了会场,把车开到了门口等方谕。 又隔了半天,方谕才从里面出来。他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好像人都被吸干了似的憔悴,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满脸的厌烦。 陈舷看得汗颜,心说钱可真不是大风飘来的,方谕出手阔绰的背后也是苦命的上工。 方谕一坐进来,就往陈舷身上一倒。方谕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身上,吸猫吸狗似的来了一遍史诗级过肺,仰头喟叹一声,这才坐直起来,脱下外套打了个哈欠。 陈舷捏捏他耳垂:“很累?” 方谕点点头:“就这一段很累,时装秀办完就好了……那也还要两个月,时装秀是六月底。” “我的亲娘。”陈舷咋舌。 方谕笑出了声。 “陪我上班,行不行?”方谕问他,“再上两个月。” “行啊。”陈舷说。 陈舷说到做到,第二天也陪他来上班了,之后几天亦是。 时装秀的会场一天一天地布置完整了,陈舷在下头看了几次彩排。那些穿在模特衣服上的衣服真心漂亮,陈舷看见了方谕设计的礼裙,裙摆流苏拖在模特腰后,上头亮闪闪的不知道是什么,像星星。 日子就这么过去很多天,陈舷每天都来时装秀会场底下坐着,方谕也总是把马西莫安排在他旁边。 后来,方谕在某天下班的时候忽然问他:“是不是很无聊?” “无聊什么?”陈舷问。 “陪我上班啊。”方谕说,脸上忽然有点愧疚,“带你来了意大利,景点没带你转几个,还光顾着让你陪我上班。” 陈舷乐了,说:“有什么的,我是家属陪同,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无聊,在哪儿玩手机不是玩。” 方谕愣了下,嗤了声:“这么会说话。” “你哥一直很会说话。”陈舷说。 “好好,你会说话,你最会说话了。” 陈舷冷哼一声。 方谕在他旁边笑着。 * 方谕工作虽然忙,但私底下的正事他也没耽误。过了几天后,他又带着陈舷去看医生。 陈舷胳膊上的伤又上了几次药,终于慢慢养好了。 五月底,他最后上了一次药,两手上的绷带终于解了下来,上头的抓痕也留下了疤痕,和着那些从前自残留下的刀疤一起,横横竖竖地交叉着,有些狰狞。 出了医院,陈舷把手抬起来。对着天空,他把手掌伸开又收起,收起又伸开,就这么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来来回回了几次。 什么都没抓到,但他透过阳光,看见手背上的血色。 陈舷忽然就笑起来了,连手臂上那留下来的狰狞疤痕都觉得无所谓。 “笑什么呢?” 方谕从他身后走出来,抓住他朝天伸开的手腕,拿下来一看,看见他胳膊上的疤痕,眉头一皱,“还疼吗?改天我再去带你看看祛疤的医生。” “不用,留着也行。” “留着干什么,”方谕说,“多难看,我去给你祛疤。” “不难看。”陈舷说,“事情总要留个痕迹,对不对?” “……” “你当时撞门进来找我呢,”陈舷把手抽出来,又抬手对着天空,伸过去,张开手掌。手臂上的抓痕显眼非常,他却笑着,“算是给你留个勋章,留在我身上。” 方谕愣了下,苦笑:“哥。” 陈舷侧过脸瞪他:“叫哥也不祛疤。” 陈舷还又撇着嘴倔着脸。 一看他这样,方谕就只剩无奈了:“行,听你的,不祛疤。” “这还差不多。”陈舷收起手,“你的手怎么样?” “也差不多好了。”方谕把手交了出来,他手上的绷带也已经解开了,“还是有点伤口,但不碍事了,说可以拆绷带,让我之后注意透气,别用力去按什么东西,它自己就会好的。” 陈舷把他的手抓过来,翻开手心一看,的确好得差不多了,手心里只剩一条细长的口子。但口子边缘,那些已经长起来的新肉上,已经留下了很明显的疤。 陈舷心里咯噔一下:“要留疤了?” “嗯。”方谕说,“留个勋章,给我自己。我把你拉回来了,这一定要留个什么才行。” 陈舷心里哑巴了下,无话可说,心上酸涩了会儿。 再一想想,他又觉得好笑。刚刚自己说出口的话,就这么成了个回旋镖,打到了他身上。 他拉起方谕胳膊,一撸,小臂上有几个血窟窿,也留疤了。 方谕又说:“多留几个勋章。” 陈舷心里刚起来的伤感情绪一下子□□了个稀碎。他笑出声来,松开方谕,在他胳膊上一锤,骂他:“神经病吧你。” 方谕嗷了一声,捂住被他打了的地方,一脸痛苦,倒吸一大口凉气。 陈舷吓了一跳,忙过来扶他:“怎么了,很疼?我没用多大力气啊?” 方谕一下收起神色,站直身,面无表情:“逗你的。” “……” 陈舷气得狠狠一拳砸上去,这回用了十成的力气:“死鱼玩意儿!” 方谕又惨叫一声,这回是真的。 他捂着胳膊弯下身,疼得眉角直抽。方谕揉了会儿胳膊,抬头跟他四目相对。 陈舷气呼呼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上,陈舷一秒就破了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早拆完线的刀口都疼。 方谕也笑开了,他侧过半个身去,手捂着半张脸,笑得也弯下半个身。 陈舷蹲到地上,捂着肚子,又笑了挺久。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边笑边抬头望,望见方谕转过身来,也蹲下来,边笑着边看他。他脸上的红漫到脖子和耳尖上,血似的脸红里,他眼睛弯弯,闪着水光,和十几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舷忽然觉得他没变,真是一点都没变。 好半天后,陈舷说:“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方谕看着他,片刻后低下眼帘,闷闷点了点头,把手伸过来,握住他干瘦的手腕,又抬头看他,丹凤眼依然弯着:“我现在在这里。” 陈舷又笑一声,这次笑得有点命苦。他抹抹鼻子,往远处看去,看见意大利的大树叶子随风摇摇。 陈舷忽然有些伤感。 “所以老陈死得好。”方谕又补了句。 “……这话有点没良心吧。” 方谕没吭声,低下了头。 “不过他确实死得好。”陈舷又补了句。 “……” 方谕无语了。 陈舷看见他眼角抽了两下,他又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方谕抬起头,又跟他对视,俩人对视了又没两秒,再次噗嗤一下笑开了。 “我刀口疼,”陈舷笑着摆手,“我不行了,我刀口疼。” 方谕一下子不笑了,他惊恐了视线,赶紧把陈舷扶着抱住,紧张地捂着他的肚子。 “别笑了,”他说,“哥你别笑了,我靠,刀口疼还笑什么!?” 陈舷笑得更厉害了。 第106章 游泳 到意大利来的日子逐渐平淡了, 陈舷每天的生活,就是给方谕当家属陪同,陪着方谕上下班, 顺便看着路边的花草树木一天比一天枝繁叶茂。 仔细一想,从复查结束,跟方谕和好以后开始, 陈舷每天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平淡, 没波澜,但陈舷喜欢, 这好像才应该是他该过的平常日子。 病还没养好,陈舷每天还是在吃很多药,精神性的药物也吃, 胃癌术后的药也吃,每天都量多的能拌饭。陈舷每回吃得都有点想吐, 都硬着头皮强忍着往下咽。 方谕前几天还说,想给他在意大利找心理医生。陈舷说算了, 语言不通很尴尬的, 回国再说, 这些天也没怎么犯病,不着急。 方谕说那也行,又问他:“你之前看的哪里的心理医生?” “就那个医院的,”陈舷说, “江城协平医院。” 方谕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说:“回国我在海城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陈舷说行。 陈舷有点渴了,跟方谕说了一声以后,他就下楼去, 拿翻译软件去跟女佣说想喝蜂蜜水——这招是陈桑嘉教他的,还挺有用,就是用翻译软件去跟女佣小姐交流。 女佣小姐笑吟吟地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给他去煮了一壶温乎的蜂蜜水。陈舷喝了几杯水,暖了暖胃,舒服多了,上楼回屋,推门一看,就看见方谕在跟人打电话。 陈舷进来了,方谕看了他一眼,跟对面说了几声好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问了陈白元,找了你之前看的心理医生,问了他一下。”方谕收起手机,往他这边走过来,“他说情况还好的话,就照常吃药,回国再找心理医生也行。” 陈舷愣了下:“你怎么还特地问啊。” “当然要特地问啊,这是生病了。”方谕说。 他表情很认真,于是陈舷说不出什么话来。 隔了会儿,陈舷说:“你担心我?” “当然啊,我怎么会不担心你?” 陈舷笑了,他走过去,抱住方谕,挂在他身上摇晃来摇晃去,像荡秋千似的抱着他荡。 “干什么?”方谕拉住他,“干什么,别荡了,一会儿摔了。” 陈舷嘿嘿地乐,还是挂在他身上。他抬头,贴在方谕心口上,把脸仰起来,黑沉的眼珠发亮,就那么亮晶晶地跟方谕对视。 “真好,”他说,“你担心我,真好。” 方谕愣了会儿,苦笑了声。他低头捏捏陈舷的脸,满脸心疼——真是奇怪,陈舷明明把话说得挺开心,他却心疼。 后来又过几天,在意大利的日子开始有点无聊了,日头也渐渐热了,陈舷开始懒得动了。 某天跟着方谕下班回来,陈舷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然后仰头往外一看,看见后院灯光照映下的树枝绿油油地晃。 就在这时候,方谕洗完澡,推开了门。 陈舷四仰八叉地在他的床上摊开着。门一开,他就仰头,脑袋倒挂在床边,望向他。 方谕跟他默默对视一眼,又抬眼望去,看见他把整张床滚得皱巴巴的,挺无奈:“起来,我把床铺一下。” “哦。” 陈舷圆润地滚下去了,站在旁边。方谕走过来,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到飘窗上坐好,回头去把床铺了。 这人打以前就这样,十几岁的时候陈舷就爱跑到他屋子里耍洋贱,把他的床滚得乱七八糟,方谕那会儿也从来都不说什么。 陈舷看了会儿他铺床,转头又看窗户外头。晚上的时候,方谕后院面向的大海没什么看头,海边没灯,黑漆漆的一片,怪吓人。 陈舷就低头往下看,看见他后院里亮起来的小灯把泳池照得很亮。 哎,真好。 泳池清亮亮的,泛蓝,像方谕在后院里圈养了一块大海。 陈舷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练游泳的那段日子。 挺苦挺累,游戏都玩不上了,每天回家都是酸疼的,但他那会儿挺开心。大概是因为总算找到了条擅长的明路吧,那会儿每天都痛并快乐着,陈舷依稀记得自己那会儿挺会游泳的。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老陈跟方真圆了。 “话说起来,国内那边,在怎么办?”陈舷扭回脑袋,望向方谕,“方真圆怎么样?” “我有委托律师,现在案子交到检察院了,他说大概下个月开庭。”方谕把床角的单子掖好,“等回国,差不多就到终审了。” “这样。” “他说到时候可以去旁听,你去不去?” 陈舷歪歪脑袋:“你去吗?” “你去我就去。”方谕说。 陈舷愣了下,乐了:“我也这么想的,你去我就去。” 方谕也笑了声:“你想不想去?” 陈舷还真说不好自己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他心里头又一片空白,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起伏。陈舷看向外面,又看向下面四四方方的泳池。 他和那片无波无浪的池水相视着,沉默了很久。 “我好像不怎么怕了,去看那个教官也没关系,”他说,“你陪我去吧,我想去看一眼。” 方谕一瞪双眼,似乎是没想到陈舷连那教官都要去见——他刚说的案子,大约只是老陈的公司和他起诉方真圆的这两件,林剑宇的案子被他排除在外。 “……你真要去看?”方谕说,“不去也行,哥,别逞强。” 陈舷摇摇头。 “我去看一眼吧,”他说,“总得面对一下。” “不面对也行。”方谕说,“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去。” 陈舷没吭声。 他又低头望着那片池水,沉默不语。 陈舷抱住自己双臂,听见心脏又在咚咚地跳,浑身冷汗涔涔。才说了两句教官,他就又恐惧了,心跳停不下来,眼皮直打架,嘴唇都哆嗦个没完,怕得想闭眼不看。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什么东西凑了过来。陈舷吓得一震,浑身一抖,一抬头,却看见是方谕。 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又把脑袋探到他跟前。他一双凤眼抬起又落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番。 “……干什么?”陈舷说。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说,”方谕看着他,“如果有克服不了的东西,你也可以不去克服。” “……” 方谕站起来,在他旁边坐下。 “哥,人这东西,其实从来都做不到彻底的坚强。”他说,“如果能勇敢地面对一切就能大获全胜,撤退就不会算战术的一种了,对不对?” “退缩,有时候也是一种勇气。所以,也才有明哲保身这个成语。” 方谕语重心长,“做不到的话,就不用非要去克服。不是真正地克服了,你才算真正的勇敢。人总会有没办法克服的东西,有些事就只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忘掉。因为没法克服,我们才需要别人来拉一把,才需要忘掉,才需要换换心情,和别人互相扶持。” “你看我,”方谕指指自己,“我现在都没法面对我亲爸。” “……真的?” “真的,前几年方真圆不知道怎么想的,把我的电话给了他,让周延劝我回国。”方谕说,“我接起来,只听了一句,就三天都没睡着。” 陈舷眼角一抖,望着他,目露心疼。 “你看,”方谕拉过他一只手,“你也心疼我,所以我也心疼你。” “不要克服了,你可以不那么勇敢。” “你有软弱、退缩、躲避的权利。” “勇敢是会受伤的,哥,你可以退缩。”方谕说,“跟我一起当缩头乌龟吧。” 陈舷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半晌才无可奈何地笑出来。 “你才是真会说话。”陈舷说。 “生活所迫。”方谕说。 “我要是胆小得要死,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才不会。” 陈舷点点头:“行,那我就不那么勇敢了。” “好。”方谕笑了,“行,我也没那么胆子大,我们一样。走吧,跟我吃饭去。” “不想吃,没食欲。”陈舷晃了晃腿。 “怎么没食欲了?不吃饭对胃不好,我去给你煮点南瓜粥?” “那你背我吧,”陈舷说,“你背我下去,我就吃。” 陈舷又倔起一张脸来。方谕笑了声,才明白他又在跟自己任性。 方谕说行行行,就把他背起来,下楼吃饭去了。 下楼的时候,陈桑嘉正好也从后院走回屋子里,和他俩在楼下的楼梯间相撞。一看方谕背着陈舷出来了,陈桑嘉愣了下,捂着嘴偷笑起来。 陈舷有点尴尬,在方谕身上又晃了晃腿。 方谕把他背到餐桌前,放下,自己去厨房里看饭菜。 方谕太忙,这些天的饭菜,都是他家女佣做的。 刚来意大利的那几天里,他还一直坚持自己给陈舷做饭,因为陈舷之前朝他要过。可他每天去时装秀都忙得两眼一抹黑,晚上回来还得给陈舷弄晚饭,等陈舷吃好了,他自己就胡乱扒拉几口饭,又一头钻进一楼的制衣间里,去给陈舷做那套西装。 陈舷看他连轴转得像个陀螺,实在心疼,就让他别做了,饭都交给了家里的女佣去做。 这天晚上也是,方谕给陈舷喂了饭,自己扒拉了几口,就又钻到制衣间里去了。 陈舷有点良心不安,感觉自己剥夺了方谕的晚间休息。 他去制衣间里看了一眼。 制衣间里灯亮着,方谕还在对着他的西装奋战。时装秀日子快到了,那件西装早已经有了大致的版形,方谕正在做细节。 陈舷靠在门框上没出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方谕挺认真,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做得汗都出来了。他拿着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汗,又继续埋头苦干。 做活的男人帅这话,是一点儿不假。 方谕把袖子撸了起来,陈舷看见他手臂的线条。上头青色的血管蜿蜒,十指按在衣服上,随着动作动弹。 方谕太认真,沉浸其中,好久都没注意到陈舷。 直到陈舷敲了两下门,方谕才回过神。他转头一看,看见了陈舷。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陈舷走进屋子里,“还差很多吗?累吗?” “不多了,”方谕朝他笑,脸上的汗珠又淌下来。他抬手抹了把汗,“没事,不累。” “你每天做到十一二点,还不累?实在不行,去外面买一件吧,你都每天连轴转成什么样了,我看着你都累。” “真不累,就差一点了。”方谕说,“没事的,哥,再说,我也想给你做衣服。” “你……” “我做衣服,从来都不累的。别担心我,我喜欢才选这个干的。” 他手里还拿着个剪子,说这话时又往西装上看了眼。等再回头看向陈舷,方谕又眼睛弯弯,还在笑,眼里亮着光,像他们破冰那天,方谕在办公室门口的学校长廊里,蹲着对他笑。 他是真的不累。 陈舷一下子不吭声了,他立在那儿沉默了会儿,便嘴角噙起一笑,朝他点点头:“好。” * 池水。 清澈的池水。 夜里的风已经变得暖和,从海面上一阵一阵吹过来。 后院对着海,风着实不小。尽管有些距离,但海风还是吹到了院子里。 陈舷披着条浴巾,坐在游泳池边上,穿着条阔腿裤。他把阔腿裤卷到大腿上,一双腿泡在池水里。 水里没浪,陈舷晃了晃腿,晃起一片一片浪花。 他头搭着一条毛巾,低头看着水里,面无表情。 后院里,有足足两排小灯,暖黄的灯光灯火通明,泳池的水亦是被照得清亮。 背后的落地窗内,房子里面,女佣焦娅有些担忧地隔窗看着他。 陈舷没注意到。 过了会儿,方谕走了过来。女佣焦娅回头,见是他,焦虑地和他说了几句话——玻璃隔音不错,陈舷没听到声音。 方谕听了后,脸色难看地皱了皱眉。他跟她交谈了几句,随后将她屏退下去,打开了院门。 陈舷低头望着池水里,忽的也皱了皱眉,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 声音从头顶响起,陈舷一惊,转头一看,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旁边。 方谕低头,正对他轻笑。他看了眼陈舷放在水里的腿,就低头把自己两条腿的阔腿裤也卷了起来。 “这么晚了,我回去一看,床上居然没人。” 他说着,在陈舷身边坐下,也把腿放进池子里,随后凉得“嘶”了声。 “我找你一圈了,哥……不是,怎么这么凉啊,你别泡了,胃还不好。” 陈舷的确有点胃疼。 陈舷笑了几声,望向池子里:“小鱼。” “嗯?” “我还是想游泳,”陈舷说,“怎么办呢,我还是想游泳。” “那就游啊。” 陈舷没听,自顾自地接着喃喃:“腿都被打断过了,还是想游泳。” 方谕不吭声了。 陈舷苦笑了声,说:“还游得动吗。” 方谕没说话,只是把他的腿从水里捞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陈舷转头看过去,自己这条腿上到处都是伤疤,还有已经褪不下去的淤青。 病才好几个月,重病一场还做了手术,没那么容易恢复原样,腿上还是瘦巴巴的,好难看——至少陈舷自己觉得,不好看。 “我去给你找医生,”方谕按住他的小腿,揉了几下,说,“我找人给你做检查,有问题就做手术,我给你出钱,肯定游得动的。” “你想做什么,就该去做。” “你必须做想做的事。”方谕说,“肯定能游的,你别怕。” “……”陈舷愣了会儿,一笑,“好。” 方谕回他一个苦笑,低头看他的腿,那抹笑立马又没了。他把陈舷腿上的伤疤一个一个细细摸着,脸色难看。 “小鱼。”陈舷动了动这条腿,“是不是很难看?我的腿。” “没有,怎么会。” 方谕忙说,随后红了眼睛。他又哭了,他摸着陈舷腿上早好了的旧伤,又哭了。 “都是畜生,”他抹掉泪,吸了几口气,嘟嘟囔囔地骂,“全是畜生。” 风在吹。 陈舷望着池水里,听着他骂人,心上发闷。他拉住方谕一只袖子,往他那边猛地凑近过去,望进他发红的眼睛里。 方谕抹了几下眼睛,揽他的肩膀:“别怕,肯定能游。哥,你以前游泳成绩最好了,肯定能游。” 陈舷点点头:“这事儿可以勇敢一下,是不是?” 方谕急得提高声音:“那当然了!” 陈舷乐了:“好。哎,不说这个了,说说别的。我们都和好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从来没亲过我?” 方谕一下子顿住。僵在那儿一会儿,他讪讪又抹了几下眼睛:“没想起来。” “谁家好人谈恋爱想不起来亲嘴啊,你骗鬼呢。” “……”方谕摸摸嘴巴,“没,我想等你好一点再说……你上次,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亲我的时候,还发抖。我知道你害怕,我知道。” “……” “我又不急,”他红着脸望过来,脸上还有泪痕,“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准备好啊?” “你会主动的嘛。”方谕说。 “哦。” 陈舷伸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捧了过来,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 第107章 紧咬 亲上去的一瞬, 陈舷看见方谕把眼睛蓦地瞪大。 陈舷轻笑出声,笑声又转眼就被亲吻的呜咽吞没。 他捧着方谕的脸,又忽然浑身都开始发烫, 发抖,连眼睫也发抖,双手也发颤。 陈舷闭上了眼。 浑身作痛, 像又被电击, 他浑身作痛。 他听见教官的怒骂声,听见自己的尖叫。恐惧又起来了, 他呼吸乱了,又上不来气,不由得蜷缩起全身的骨头, 向方谕用力地靠,手在他脸上胡乱抓了几下。 左半张脸忽然开始隐隐作痛。 仿佛那教官又踩着他的脸, 在他脸皮上用鞋底踩着摩擦。 陈舷脑袋被踩得发胀,好像要炸开。 他浑身发冷。 浑身都在疼, 好像化疗时那样, 骨头缝里都在疼。可他却不管不顾, 把方谕的脸抓紧,铁了心地去亲他。 他张开嘴,缺氧般喘了几口气。 方谕抱住他的腰,另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 把他扣在怀里。 他和陈舷唇齿相交,交换空气。陈舷把舌头都伸了出来,方谕轻咬了一下,听到陈舷“呜”了声,在他怀里一哆嗦。 陈舷被咬疼了。 方谕心里一咯噔, 赶忙安抚地又亲几口,将一口气息渡进他嘴里。 方谕在安抚他,可陈舷开始发抖,像发病时那样一阵阵发抖。 方谕赶紧松开了他。 可刚起身,陈舷就捧着他的脸,将他摁了回来,又亲上去。 陈舷紧闭着眼睛,没有看他,可亲得极其用力。那不像是在亲他,像是在紧咬着他不松开。 他们又亲很久,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又是好半天,陈舷终于松开了他,微微睁开了眼。 陈舷捧着他的脸,方谕搂着他的腰。 他们相望,都满脸通红,喘着粗气,眼睛里欲望沟壑,恐惧担忧都各自绞成团。 都不清白,更不单纯。 陈舷两手松开,落到他肩膀上。在他肩上无力地搭了一会儿,又软绵绵地掉了下去。 方谕按住陈舷两边肩膀,对着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陈舷看见他嘴唇紧抿着,眼睛里有剧烈的冲动在翻涌,但都被担心压了下去。 方谕喘了几口粗气。 “我不碰你,”他声音沙哑,“别怕,哥,以后再说,我不碰……” “亲我。”陈舷打断他。 “……” “亲我。”陈舷又重复了一遍,“亲我,方谕。” 陈舷还在发抖,他眼皮都怕得颤悠,根本就睁不开。 他只半睁着一双眼,瞳孔恐惧。 方谕怔看着他。 “我害怕……但你要做,”陈舷喃喃地挣扎着说,“你必须做,必须做——拉我一把,快点。” “再拉我一把。” “快……” 方谕将他拉过来,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 又是一次长吻,陈舷的气喘个不停,带着恐惧的呜咽,却不放手。他像在重伤里呻.吟,像在大海里溺亡。 他仰头张着嘴,没有气力再去做什么,任由对方下手。 于是方谕抱着他,自顾自亲得激烈,亲得横冲直撞不讲道理,比刚刚那一吻用力很多。 陈舷抓着他的胳膊,抓得越来越紧。他的气息还是乱,却渐渐平静下来了。 他不再发抖了,也不再害怕地喘息,慢慢的,只是意乱情迷地喘气。 不知多久,方谕松开了他。他们又一次气喘吁吁,气喘得比刚才更厉害。 陈舷眼睛都有点失焦,他喘得整个上半身都跟着剧烈起伏,连脖颈都被亲得红成一片血色。 他仰起头,对着天上,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大口气。 “哥。” 方谕伸手抱他,抚着他的脸,把他脑袋慢慢扶了回来。 陈舷正过脸,脸红成了一大片,眼睛全然回不过神来,一片迷茫的情色,和劫后余生的恍惚。他微微张着嘴,还在喘气,嘴巴上被方谕咬得通红,甚至有几道牙印。 有几抹泪痕留在他瘦弱的脸颊上,两三滴眼泪正顺着眼角往下淌。 陈舷看起来脆弱至极,方谕心疼坏了,连忙给他抹掉眼泪,又在他脸颊上安抚地亲了几口,摸摸他瘦弱的脸。 “怎么哭了?”他说,“是太疼了吗?” “没有……没有。” 陈舷几乎发不出声音,话语低低沙哑,断断续续。他顺势把脸往方谕手心里一倒,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方谕一僵,不吭声了。 陈舷没注意到,他被亲得大脑缺氧,本来就迟钝的脑子,这会儿更钝了,一片空白。 “正好,”陈舷说,“正好……很好,唔。” 陈舷突然哼唧了声。 方谕心疼得要死,把他搂了过来,抱在怀里拍了几下。 陈舷没骨头似的倒着。 方谕这么抱了一会儿,一低头—— …… …………………… 方谕不做声,只一味地脸红——他脸上越来越红,要冒烟了。 陈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倒在方谕身上缓神,脑袋里一片白。 就这么一声不吭了好半天,陈舷才把气捋顺了,也终于缓过神来,自己费劲地坐直起来,努力地自立。 方谕一动不动。 刚扶着陈舷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 陈舷喉咙难受,低头咳嗽几声,才看方谕:“小鱼?” 方谕低着头,沉默不语,脸上好像在冒烟。 陈舷眨巴眨巴眼,低头跟着他一看。 “……?!?” 陈舷立马清醒了。 他脑子瞬间炸了。 陈舷腾地又红了整张脸,抓起身上宽松的白t,拼死遮住:“没有!!” “没有!不是!不是那回事!” 方谕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他。 他脸色平静,眼神坦然,直勾勾地望向他。 陈舷无所适从地抬手挡脸,另一只手一个劲儿地往上遮,眼泪都出来了:“真不是!绝对不是!这是那什么——反正绝对不是那个!!” 方谕噗嗤轻笑出来。 他伸手,抓住陈舷挡脸的手腕。陈舷吓得一哆嗦,抬手一挣,没挣开。 方谕把他的手拉开来,露出他通红的一张脸。 “我帮你吧。”他柔声说,“别怕,哥,我帮你。” 陈舷不吭声了。 方谕笑着看着他,凑身过来,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陈舷咽了口口水,突然口干舌燥。 他别开了眼,再也不敢看方谕。 第108章 紧咬(二) 海风还在吹。 陈舷脑袋发白了好久, 这会儿正躺在床上放空。活了快三十年,他才发现这事儿还能让人有这个感觉。 脑袋又变得意识不清了,他呆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心神恍惚。不是发病那种恍惚,是另一种更说不出来的恍惚。 陈舷浑身发烫,还闻见空气里飘荡起来的一股怪味。 羞耻。 羞耻至极。 陈舷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哽咽了几声。 就在此时, 他身边的床垫上凹陷几下,是方谕朝他爬了上来。 “放下手。”方谕拉他, “没事的,不难看。” “难看……” “不难看。”方谕拉下他的手,“粥粥, 不难看。你这个样子,只会给我看, 对不对?当然好看。” 陈舷睁开眼,被眼泪模糊的视线里, 他看见方谕的脸, 看见他柔和的笑, 和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样的笑,红着脸弯着眼睛,对他羞涩发亮的笑。 眼前本就模糊,陈舷便又一阵恍惚。 幻觉又起, 他眼前一阵发眩,看见方谕成了十七八岁的模样。他穿着蓝白条纹的校服,朝他红着脸,笑着。 陈舷情不自禁地伸手,把方谕脖子搂住, 拉着他俯身下来,相拥。 俩人抱在一起,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又抱了好久。方谕身上更烫了,像把火,暖和得像个大热水袋。 陈舷抱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不知怎么,刀口也开始一阵阵发痒。 过了会儿,方谕抽起旁边的被子,把他盖住,裹好,低头亲了亲他,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然后起身。 “我去个厕所。”他说,“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陈舷已经困得不行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他缩在被子里,朝方谕半睁着眼,闷闷点了头,没吭声。 他像个困倦至极的小动物,就那么把自己虚弱地团成一团。方谕看得心里一软,不禁一笑,才转身走了。 等方谕起身下了床,陈舷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他往方谕那儿看了眼,才看见一个帐篷。 陈舷有点儿清醒过来。 他在床上歪歪栽栽地坐起来,哑声说:“我帮你吧。” 方谕一顿,回身,看见他呆呆愣愣的模样。 方谕无奈:“不用,我去厕所就行。” “我帮你,”陈舷挺固执,“你刚帮我的。” “你身体不好,以后再说。睡吧,哥,别觉得不公平,我已经很满足了。” 陈舷歪歪脑袋,显然不知道他满足什么。 “你很好看,”方谕说,“尤其刚刚,在床上。” “……” 陈舷脸红了。 陈舷的脸红成一片血了。 偏偏方谕就那么噙着笑看着他,说的话也坦然,表情也坦然,整个人都坦然得理所当然。 陈舷抽抽嘴角,心里暗暗骂了句混球。 陈舷不敢看他了,他默默把被子一掀,一翻身,缓缓地下线了。 方谕眼睁睁瞅着他把自己包成个棉花团子。 他笑了声,转身打开房门,出去了。 第109章 长发 方谕走了后不久, 陈舷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床上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把陈舷轻轻吵醒。 半梦半醒间, 他感到有人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钻了进来,伸手把他从后边搂住。这人动作很轻, 像生怕把他吵醒。 陈舷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钻进他怀里,又嘟囔着叫了他几声小鱼。 方谕轻笑着应声, 把被子给他裹好,拍了几下他的后背。 “睡吧,哥。”他说, “好晚了,睡吧, 晚安。” 陈舷哼唧两声,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 方谕轻轻把他拍醒。 陈舷困倦地睁开眼, 看见方谕近在咫尺的脸。 “醒醒, 哥。”方谕说,“都睡了十个小时了,是哪儿不舒服?” 陈舷醒不过来,哼哼唧唧了一阵, 没回答,闭上眼侧过头又睡。 方谕无奈地叹了声,摸摸他的脸:“那你在家睡吧?我得去会场那边了。” 陈舷一下惊醒了。 他睁开眼,伸手就把方谕胳膊抓住。 方谕正起身要走,陈舷这一下, 他又被拽回床边。 “你要把我丢家里?” 陈舷语气带倦,又满含不爽。方谕被他惺忪责备的眼睛盯着,一时失言。 “我是看你还想睡……再说,晚上我会回来的。” “你要把我丢家里。”陈舷这次语气肯定。 “……” “混球,”陈舷骂他,“说好带我走的,你就是个混球。” “我错了。哥,我错了,那你能起来吗?” “你又没真睡我,怎么起不来。” 陈舷一说这个就生气。他伸手,捏住方谕的脸,气呼呼地一扯,“让你往下做你都不做!” 方谕痛得跟着他的力气往那边伸脸,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陈舷也没真使劲儿,一会儿就松开了手。 但他还是把方谕半张脸扯红了。 方谕捂捂作痛的脸,有点委屈:“怎么往下做啊,你这胃才刚切几个月,我敢吗,会顶到的。等你胃好了再说,行吗?” 陈舷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然后呢?”陈舷说,“你现在又要把我扔家里?” “不扔,不扔。”方谕忙说,“哥,我——……” 话说到一半,方谕突然不吭声了。 他望着陈舷的脑袋,突然两眼瞪圆,微张着嘴,脸色惊异。 “干什么?” “哥,”方谕说,“你长头发了。” 陈舷愣住了。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去摸了摸头皮。摸到的一瞬,他手一抖,一缩,而后才又试探着去摸了几下。 他真摸到了一点扎手的毛扎扎。 陈舷怔怔望向方谕。 俩人无言地相视片刻。 * 女佣焦娅手拿着鸡毛掸子,正在二楼客厅的暖炉前,掸着墙上挂着的饰品,以防它落灰。 正忙活着,突然,身后砰一声巨响。 焦娅小姐吓了一大跳,她转身,看见陈舷连滚带爬地从房间里跑出来,裤子都歪歪斜斜地没提好,露着一小半的腰,抬腿就往走廊另一头的卫生间里冲。 “哥!” 方谕惨叫着,也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出来,“裤子!你把裤子提好!哥!!” 陈舷没理他,冲到卫生间里,碰地又大力地把卫生间的门推开。 他冲到洗手台前,对着裱了复古欧式木框的镜子一低头。 他脑袋上的发旋上,真有一圈浅浅的毛发长了出来。 尽管还很短很短。 陈舷站在镜子前不动了,一动不动。 好半天,他才把视线从镜子里自己新长出来的寸发上挪开。他僵硬地转头,看向门口。 方谕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两人相视,方谕看了他一会儿,笑了出来。 陈舷语气惊疑不定:“我,我长头发了?” 方谕点头:“你长头发了。” 陈舷站在原地,又脑子钝钝地呆了一会儿,终于,他鼻子一酸,掉了几滴眼泪。 眼泪正掉,他又笑出来。 方谕赶忙走来,从旁边拿了个卷纸,撕下一张来,给陈舷擦了眼泪。 “我长头发了,”陈舷吸吸气说,“我长头发了!方谕!!” 陈舷一下蹦了起来,跳到他身上,突然开始欢呼大叫:“我长头发了!哈哈哈哈哈!!” 方谕猝不及防,赶忙托住他的屁股。他一手托着他,另一手赶紧把陈舷的裤子往上提了几下。 陈舷搂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狂笑不止,笑得直咳嗽,咳嗽完了还要继续笑。方谕跟着没什么办法地笑了两声,抱着他慢悠悠转了两圈。 他把陈舷放下,才看见,陈舷已经满脸是泪,可他还在笑,笑得整张脸都通红。 陈舷笑得直喘不过气。 过了会儿,他才不笑了。他拉着方谕,低头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再抬起头,还是一张笑脸。 “小鱼,”他深吸了口气,眼睛亮亮的,“我长头发了。” 这话他已经不知道说了第几遍了,但方谕也还是笑着回答:“嗯,你长头发了。” “等你头发长出来,我就带你去最高级的造型会所,做头发。” “做什么样的?”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方谕说,“肯定过三四个月就全长出来了,你头发一直长得很快的。” 陈舷又乐起来。 “我去叫焦娅买点对长头发好的食材做饭,”方谕拍拍他,“快洗漱吧,吃早饭。” “行!” 陈舷欢天喜地地打开水龙头就洗脸,洗着洗着还哼起了歌。 方谕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出门。 出了卫生间,转头一看,他就看见焦娅静悄悄地垫着脚,鬼鬼祟祟往外走,怀里还抱着个鸡毛掸子。 方谕拉门出来的声音一出,焦娅浑身一抖,停在了原地。 方谕:“……你在干什么。” 焦娅尴尬回头,哈哈笑了两声:“早安,米凯莱先生。” “已经快中午了。”方谕说。 “好的,午安,米凯莱先生。”焦娅说完,又补充,“也晚安,米凯莱先生。” “……” 方谕盯着她,沉默不语。 焦娅等了会儿,方谕一直没吭声,但一直对她死亡凝视。 焦娅小姐不安地把手往围裙上搓了两下,挥了两下手,边笑着边跑了:“我去给您准备盒饭!” 女佣焦娅一溜烟跑下了楼。 方谕无语地抽抽嘴角。 绝对是来偷听了吧。 八卦的意大利人。 洗完漱下了楼,陈舷还是高兴得不行。来意大利也快两个月了,他这段时间身体又好了很多,最近他气力恢复得不错,就算蹦跶几下,也不会立马就两眼发黑。 刚一下楼,他就甩开方谕,又跑到客厅里的那面全身镜面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脑袋上的几根毛,高兴地又满屋子跑,拉住他妈就喜滋滋地说自己长头发了。 陈桑嘉一看,也满脸喜色,高兴得不行。俩人搂抱一下,陈舷就又跑开了,满屋子撒欢似的跑,就跟小时候上体育课时候似的,围着操场一个劲儿地狂奔。 方谕在一旁看得好笑。 他坐到餐桌旁,对陈舷说了声:“跑一会儿就行了,你这身子骨还不太好。” “知道了!” 陈舷回他了句,然后继续跑。 女佣焦娅把一杯意式浓缩咖啡端出来,给了方谕,往他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灌了牛奶。 方谕端起来,喝了一口。 陈舷不知道想到啥了,突然鬼叫一声:“哀家长头发了!” “噗!!” 方谕一口咖啡喷了。 焦娅手拿托盘,战术后仰,惊呆了。 陈桑嘉倒在沙发上,笑得快要断气,两眼都挂泪。 方谕受不了了,站起来,走过去,把脱缰的陈舷一把拦住。 “行了,太后,别跑了,身子骨没养多好呢,你跑一会儿就得了。”方谕无可奈何地语气哀求,“再说性别都搞错了,哥,你该喊朕啊,当什么男太后。坐下吧,啊,喝点汤,以后多长点头发。” 陈舷嘿嘿地乐,在他怀里转身一倒,真就顺着他改口说:“朕长头发了。” “好好,陛下,用膳吧。”方谕抱着他走到餐桌前,坐下,“来,老奴喂你。” 陈舷笑骂他:“有病啊你。” 方谕坐到他旁边,端上来一碗南瓜粥。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两下,送到陈舷嘴边:“啊。” 陈舷张嘴吃下,两腿直晃。晃了几下,他又把腿一抬,架到方谕的腿上。 方谕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又给他舀了一勺子粥。 方谕总默许他一切行为。 吃完了饭,方谕带着他又往会场去了。陈舷坐在座位上,又看着他进进出出地忙了一天。 这之后没两天,在下班路上,方谕就让马西莫顺路停在了一家超市门口。 他拉着陈舷进去逛了圈,买了一堆洗发护发生发的东西。结账时超市收银员忍不住看了他戴帽的头顶两眼,最后叹息一声,像惋惜方谕好好一个帅哥怎么年纪轻轻就早秃。 方谕懒得解释,拿上袋子就走了,陈舷在后头憋笑憋得要背过气儿去。 方谕家里有个浴缸。 这天往后,他开始隔三差五地就给陈舷洗一次头。 把浴缸里放满水后,陈舷就会背靠着外面,坐在里面泡着,方谕就拉个凳子过来,坐在浴缸边,给陈舷洗一遍头。 那些洗发护发生发的,他全都给陈舷上一次,还会给他弄点精油抹上。 陈舷泡在水里。虽然他还有点羞耻,但方谕也不看他那么多,倒也还好。 方谕不怎么用力,手法很轻,总轻轻揉洗他的脑袋。绵密的泡沫被花洒的细水冲洗下来,落在陈舷身边,就在水上飘飘忽忽地飘来飘去。 陈舷在水里轻轻晃了两下腿,摇了几圈涟漪出来,又不敢摇得太大。 他耳根挺红。 方谕在他后面倒是穿得齐整,就只是撸起袖子和裤腿,陈舷可是在水里一件都没有。 洗完澡,陈舷穿着浴袍走出来。 方谕把手洗干净,擦干,放下袖子,看了他一眼。 方谕伸手捏了捏他肩膀,说:“还是瘦。” “那倒是,”陈舷捏捏自己胳膊,“不过我妈说我又胖一点了。” “比住院那会儿好很多了,但还差着点。”方谕把手伸到他下巴底下,逗猫逗狗似的挠了两下,“明天给你做点肉吃。” 陈舷顺着他的力度,扬扬下巴,还挺傲:“不吃太油的。” “我知道。”方谕说。 来意大利的这两个月里,陈舷的病一点一点又好了很多,重了大概有十多斤。听从医生和营养师的话,他吃的饭一点一点正常了,从软烂的东西逐步恢复了正常饮食。最近能吃点硬东西了,方谕就在前天买了一堆排骨回来清炖,让焦娅去了骨头,做给他吃。 陈舷还不能暴饮暴食,方谕就只给他拿了些适当的分量,医生说他突然吃得太腻的话,有可能还会反胃呕吐。 “癌症可是重病,切胃更不是小事。这可得长期小心对待,千万别觉得,都几个月过去了,一定养得差不多了——会得胃癌,就说明胃不太好,以后一定、一定,要小心养着。” 医生语重心长地这么说。 方谕上心地全部记下了。 他看着陈舷,陈舷正对着镜子研究自己,一会儿捏捏胳膊一会儿捏捏腰上。他还是瘦,虽然没原来那么瘦骨嶙峋,但看着还是有些病态地瘦。 方谕看了一会儿,轻轻勾勾嘴角,不自知地笑起来。 第110章 回国 方谕这么一说瘦和不瘦的事, 陈舷就解开些浴袍,拉开胸前的衣服,对着镜子, 又把自己仔细端详一番。 端详了会儿,他转过身,对着方谕, 拉着衣襟, 指着自己胸腔旁边——那处还有点瘦骨嶙峋,能看见凸出来的一片骨头。 “诶, 我这也算排骨。”陈舷说,“炖我不?” “……不许开这种玩笑,你给我穿好。” 陈舷又把衣服裹好, 对他吐了吐舌头:“不炖就不炖。” 方谕哭笑不得。 陈舷哼哼唧唧地哼起歌来,拿着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又洗了把脸。刚拿着毛巾把脸擦干,他才发觉哪里不对。 一偏头, 他就看见方谕还站在门口, 就那么抱着双臂看着他, 嘴角带笑。 “干什么?” 方谕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想,你好了很多了,现在会跟我开玩笑了。” “我很高兴,哥。” “幸好, 我当时拉了你一把。”他说,“我其实做了几次梦,梦见那时候没拉住你,吓得醒过来就哭。” 他一说这话,陈舷心上一片哑然。 “……哭什么, ”陈舷说,“说得我都想哭了。” 方谕跟着苦笑一声,走过来又抱他,捏着他的耳朵搓了搓。 “你不能哭,你在过好日子,怎么能哭。”方谕说,“我不能让你哭。” 嘿,这人真会说话。 “那你也别哭。”陈舷说。 “好。” 头发长出来之后,陈舷算是又好了一大截——至少他的精神,是真的又好了一大截。 陈舷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看着自己一天天又长出来的头发,才终于有种自己从半截入土的枯槁变回正常人的实感。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做噩梦了,精神也好久都没有麻木过。 一晃三个月了。从他做完切胃手术开始,又三个月多了。 陈白元打电话过来,告诉方谕,陈舷得去复查。 于是方谕带着他去都灵城医院又看了一次。 检查过程里,陈舷依然紧张,死抓着他不放手,做检查的时候就抱着双臂不安。方谕抽空就抱一抱他,揽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 “我在这儿,哥,”他说,“没事的,没事,别害怕。” 陈舷朝他牵强地扯扯嘴角,脸色却苍白至极。 他害怕癌症又回来。太疼了,治病也疼得病也疼,他太害怕。 但好在复查没有任何问题,检查的医生和蔼地笑着,把结果交给他们,说了一句叽里咕噜的意大利语。 陈舷不明所以,望向方谕,吓得整张脸都在绷紧。 “他说你很健康,不用担心,完全没有复发。”方谕说,“他让你保持好心情。” 陈舷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松了口气。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的,要保持好心情,哥。”方谕又提醒他一句,捏捏他的脸,“开心对恢复有好处。” “我听见了。”陈舷拉住他的手腕,“我最近很好,你带着我,我就开心。” 方谕愣了下,然后无奈一笑。 “回家回家,”陈舷又搓搓自己的胳膊,惊魂未定地往他身上一倒,“吓死我了。” * 时装秀的日子快到了,会场彻底完整,最后的几天,就是在一直彩排。 陈舷坐在底下,看着漂亮的模特们极其专业的在T台上一个个走过去。 方谕又在里里外外地乱忙,日子逼近的这几天尤其。 陈舷总看见他被一群人围着走来走去。 但他每次在台上忙一会儿,就会低头去找陈舷。陈舷总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知道方谕会找他,所以一直坐在那里。 所以,方谕找他,也总是很快。 每次方谕看见他,都会跟他挥挥手,短暂地从工作时的臭脸中抽离出来,柔和地朝他笑。 这么一次两次三次,谁都看得出他俩有事儿,搞得会场的工作人员看陈舷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后来还时不时地有人过来,打量陈舷几眼,低头问马西莫两句话。 俩人叽里咕噜地谈一会儿,然后,那人就会意味深长地朝陈舷看一眼。 陈舷每次都迷茫地眨眨眼。 来人便会礼貌地朝他笑笑,离开,其中还有人会礼貌地向他递上名片。 陈舷坐在这儿的近两个月里,这样的事儿已经来了好几十次。 距离时装秀还有七天——这天,又来了一个。 来的是个长相清秀的金发中年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十分和蔼,胸前挂着个工作证。 和之前来的所有人一样,他和马西莫说了两句话之后,就站起身来,朝陈舷礼貌地笑笑,转身离开。 陈舷想都知道是来问什么的,但这回实在无聊,便和马西莫开口确认:“他们都来问你什么?” 马西莫淡淡地回答:“您和老板的关系。” “果然。”陈舷说,“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是心爱之人。” “……”陈舷有点被恶心着,“下次能换个没这么肉麻的说法吗?” “肉麻吗?”马西莫歪歪脑袋,“这不是事实吗,陈先生,在意大利,我们都这么介绍爱人。” 肉麻的意大利! 看见他的表情,马西莫笑出声来:“这并不肉麻吧,这只是陈述事实。中国人都太含蓄了,一主动表达爱就觉得肉麻、矫情,不愿说出口。” “大家都觉得,不说出口对方也能明白,因为你们相爱。可人又不能读心,不说出口,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似乎话里有话。 陈舷看了他一眼。 马西莫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看着他,平静至极。 “所以,没有什么肉麻不肉麻的,老板的确最爱您,我没说错。” 陈舷干笑一声:“说不过你。” “事实如此。”马西莫耸了耸肩。 陈舷看了片刻马西莫平和的脸,忽然有些感慨:“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你是他在意大利找的新男朋友。” 马西莫刚微笑着喝了口蜂蜜水。 陈舷这话一出,他“噗——”地一口,全给喷了。 他不仅喷了,还呛到了,就那么后背一弯,脸低在两腿间,左手捂着脸咳个没完。 马西莫动静挺大,会场中,四面八方的工作人员都被动静吸引,扭头过来,目光各异地投来视线。 好半天,马西莫才抬起身。 他满脸通红,双眼挂泪,眼睛充血,声音难以置信地发哑:“什么!?!” 陈舷流了几滴冷汗:“有那么吓人吗?” 马西莫又咳嗽几声:“吓人倒不……不,某种程度来说也很吓人。陈先生,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也没有,为什么。”陈舷说,“十几年不见,他身边多了个一直跟着的人,怎么都会多想一下吧。” 那倒也是。 仔细一想,陈舷那会儿精神状态又最不好,一直在盘算去死,肯定比一般人思虑得更多。 马西莫心情平缓许多。 他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方帕子,咳嗽着擦了擦嘴。 “那您也……”马西莫深吸一口气,“不,您这还是害我,陈先生,这太恐怖了,难道我下班都还要继续伺候他吗。” “……你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伺候他只是我的工作。”马西莫说,“这太令人难以想象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不仅上班要伺候,下班也要伺候。” “原本只是八小时的工作,一下子变成了二十四小时,并且因为这层关系,我的劳动时间不受法律保护,我没有加班费,一旦我被压榨,我也没有地方去为自己夺回公道,法律上会被认定成是我作为——我是说假如,我当然没有和老板有这关系。我是说,如果是您认为的那样,这就会被认定成是我的义务……我没有钱拿!” 马西莫深吸一口气,“太恐怖了,难道在中国,和老板谈恋爱不会是一件恐怖事故吗?” 陈舷无言以对。 他默默喝了口蜂蜜水。 马西莫心情难以平复,他又抓着心脏地方的衣服,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看起来真是被陈舷吓得不轻。 “抱歉,是我误会了。”陈舷干笑着道歉,“你别在意,毕竟我听说,他这些年都没怎么回国,我就以为是在意大利有了新家……” 马西莫不吭声了。 他沉默片刻,眼中的惊疑慢慢消散。 马西莫忽然就平静了,他缓缓松开抓着衣服的手,呼吸逐渐平息下来,深深地望了陈舷一眼。 “每年都回去的,”马西莫说,“其实,每年都有回去。” 陈舷一怔。 小马秘书拿起水壶,给自己的杯子里满上了一杯,又往陈舷已经见底的杯子里满上了一杯。 “工作室有起色了,资金很充足的这几年,他都有回去,只是没有回家里而已,没有回去见家里人。”马西莫放下水壶,看向陈舷,“老板不喜欢回家,大家都知道,但是喜欢回国,每次过年,都会提前几天就回去。” “回去了,也不回家,就让我租个车,每天天一亮,就在宁城那里开着车到处乱转,大街小巷地乱走。从过年前几天开始,直到除夕那天晚上,他都会去宁城的火车站或者机场。” “让我把车停在停车场,他自己一个人下去。他总在出站口坐一天,好像在等人,又好像在找人。” “我知道他在等谁,又好像在找谁,但他什么都不说。” “有一次我问他,找到的话,要请人家上车吃饭吗?我可以去提前订个餐位。他沉默了挺久,才跟我说不用,那人大概不想见他。” 陈舷没吭声。 台上,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喊了一声什么,随后放起了欢快的入场音乐。 模特们又开始彩排了。陈舷抿了一口蜂蜜水,胃里突然翻腾地发疼起来。好像又病了,一口蜂蜜水变得难以下咽,他吞不下去。 费了好大力气,他才把嘴里的一口水咽下去,像咽了一口刀。 他看向台上。 方谕站在台后的阴影里,微蹙着眉,抱着双臂,看着模特们一个一个上台。 他一直回来。 方谕一直在回来。 没回家,在等他,在找他。 陈舷在江城冷得发抖精神麻木的时候,喝酒喝得呕个不停的时候,方谕就在宁城的火车站,在宁城的机场,在出站口,在国内到达的出口。 其实根本没有那么远,没有太平洋,没有几千公里。 就只有那么几千米而已。 打个车就能到。 一张十几块钱的火车票。 甚至只需要辗转一两天的公交。 该死。 陈舷笑出了声来,被该死的老天爷的恶劣玩笑,气得视野模糊。 他怎么不说。 怎么不说。 “怎么不说?” “什么?” 天黑了,方谕下班了。 马西莫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后,将车开走。 方谕刚把院门打开,陈舷就在他身后说了这话。 方谕半靠着院门,回头看向他。 门口暖黄的路灯底下,陈舷双手插兜,杵在原地,紧绷着脸,像个固执的小精神病,看起来要哭了。 “你有回国,”陈舷说,“你每年都有回国,到处找我,有人告诉我了。” “……” “你怎么不说?” “我说这事干什么?”方谕走过来,拉住他,“这么多年,我没刨根问底地找你,是真的,是我对不起你。” “就在火车站和机场等了几天,又怎么样?那还不是我自己有病,跟个傻逼一样到处晃,根本就没做到点儿上。”方谕说,“有到处乱晃的时间,怎么就没去掐着老陈脖子问,我哥到底上哪儿去了。” 陈舷像要碎开了似的看着他,眼睛渐渐发红。 “别哭,是我不对,你才变成这样。” “我要是做多一点,闹得再歇斯底里一点,在你胃癌前就找到你,你也不用受这么多苦。”方谕说,“我说了,别心疼我,别原谅我。” “是我不好,哥。”方谕抱他,“是我不好,你别难受,别觉得自己不好。” “你来恨我。” “你别难受。” 陈舷没说话。 他在方谕怀里不动了会儿,抬手,抱住他,手指紧抠进他衣服里。 “老天爷捉弄我,”他还是哭出声音来,哽咽着说,“也捉弄你,混蛋老天。” “嗯,”方谕说,“方谕也混蛋。” “方谕不混蛋,方谕挺好的。”陈舷说,“就是,有时候讨人厌。” “说好了不哭的,”他松开陈舷,俯下身去,抹掉他脸上的泪,摸摸他泛红的眼尾,“别哭了,都过去了。你要保持好心情的,哥,别哭。” 陈舷已然哭得脸红。他抬手,也抹抹脸,吸了几口气,竭力收了哭腔。 第111章 孤品 陈舷跟方谕拉着手, 回到家里。 尽管意大利也早就有指纹解锁的门锁了,但方谕还是挺复古,他家的门仍是老旧的钥匙门锁。 转了几圈钥匙, 方谕把门打开,领着他进了屋。 方谕把钥匙往旁边墙上一挂,低身把两双拖鞋从旁边的鞋柜上拿出来, 把其中一双放到陈舷脚边, 站了起来。 换了鞋,陈舷走进屋子。 陈舷手插着兜, 晃晃悠悠,一脸深沉,眼圈一周还红着, 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 他又自顾自地往里面飘,看起来又走神了。 方谕在门口回头望了他一会儿, 转身把门口的鞋放好,也换了鞋, 才起身跟着往里走。 他边走边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 进了客厅。 陈舷已经坐在餐桌边上。 桌上摆了三菜一汤, 方谕隔着老远就闻见飘香万里。那是陈舷前天说想吃的东西,清蒸的鸡翅和一盆冬瓜丸子汤,还有两道好菜。 陈舷却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自己臂弯里, 一声不吭。 方谕沉默住了。 女佣焦娅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 家里是开放式厨房,厨房边上就是餐桌。餐桌上什么样儿,厨房里能看得一清二楚。 焦娅很担忧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的陈舷,又转头看向方谕。 “米凯莱先生,”她说, “你惹他生气了?” 方谕眉角一抽,责备地瞪了她一眼,朝她撇撇头,让她有多远死多远。 焦娅小姐摸摸嘴巴,识相地把脑袋缩回去了。 方谕又往旁边看了一眼。 陈桑嘉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喝着杯柠檬水往这边看。 一和方谕撞上视线,她立马别开脸,放下水,拿起旁边焦娅小姐早上取来的纯意文报纸,往沙发上一倒,开始一行一行地看了起来,装和自己没关系。 方谕抽抽嘴角,抬腿走向餐桌。 陈舷趴着没抬头。 黑暗里,他听见脚步声走近过来,在他对面停顿了下,一阵轻响。 听着,是方谕把衣服搭在了椅背上。 脚步声又离开了。 陈舷咬紧下唇,抓紧袖子,抓得衣服皱起,指尖发白,自己胳膊都被抓得一阵疼。 片刻,脚步声回来了。 “看,”方谕拿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碰他,“哥,看这个,有椰子。” 陈舷一抬头,视线里泪眼朦胧。他眨巴两下眼睛,看见一个巨大的陶瓷椰子——那并不是真的椰子,是个做成了椰壳模样的古怪陶瓷杯子。 方谕把杯子塞进他手里,在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下。 陈舷把杯子仔细打量几下,突然想笑。杯子长得实在太像个椰壳,形状都是半个椭圆,椰壳里面还有白色的一圈椰肉,连椰子的纹路都做了出来,里边放着的勺子都是同款。 嘴角不受控地抽了会儿,陈舷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买的什么杯子,”他说,“还真是个椰子。” “你以前不就总买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方谕睨他。 陈舷承认:“那倒是。” “牛油果的摆件,苹果兔子的帽子,冰红茶的鼠标垫子,床上还有个大鹅的长条抱枕,毯子是个幼儿园第一爱喝牛奶的大奖状。”方谕把他的“罪恶”一条一条数过来,“手机壳甚至都是个牛奶盒子。” “有过那种事?” “有。”方谕说,“你还给我买个了草莓奶昔的,说让我跟你凑一对。你真行,自己用蓝的,给我用粉的。” “……那你用了没。” “用了。”方谕说,“我对你根本就没办法,能怎么办,只能用。” 陈舷又没憋住,笑出声来。 “方真圆还问我怎么用个粉的,我说最近换换心情。” 陈舷笑得弯下腰,整个人都发抖。 “你当时在餐桌对面,也这么笑的。”方谕睨他一眼,“我气得在桌子底下蹬了你一下。” 陈舷笑得要背过气去了。 好半天,他直起身,这回是笑得满脸通红,直掉眼泪。 陈舷抹了把泪,意犹未尽地看他:“那怎么买这个杯子?什么时候买的?” “前年。”方谕看了眼他手上的杯子,“也没什么,就觉得要是你在,肯定就买了。” 一句话,陈舷心里又哑然了。 他扬起的嘴角慢慢变平下去,再没有笑。陈舷低头,两手捧着这椰壳杯子,沉默良久。 他好像看见方谕在都灵的哪条商业街上走着走着,在一家店前停了下来。他看见这个长相奇怪的杯子,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它形状奇怪创意搞怪,而是陈舷会喜欢。 方谕知道,他会买。 陈舷摩挲两下杯子。 一只手伸过来,忽然把他手里的杯子抽走了。 陈舷大惊失色地大叫一声“啊”,伸手就去夺。 方谕却伸长胳膊,把它拿远了,陈舷够不着。 陈舷懊恼地喊他全名:“方谕!” “在。你别跟给杯子上坟似的看它了,杯子是拿来喝水的。” 陈舷瘪起嘴,挺不满地瞪他。 “给我,”他抓住方谕胳膊,“四舍五入,这是买给我的,你给我。” “当然是你的,”方谕把杯子放回他面前,“那就别很悲痛地盯着它了,行不行?” 陈舷撇撇嘴,收回了手。 “就算错过这么多年了,可你现在不是好好地跟我坐在一起吗,”方谕说,“说好要往前看的,你别为过去伤心了。” 陈舷忽然说不出什么话。 他看着方谕,方谕又是那般坦然的眼睛。 陈舷笑出声来,他真是也拿方谕没什么办法。 好吧,那不想了,往前看。 他想罢,又问:“就只有一个杯子?” “那倒不是,还有一个,我买了一对。”方谕说,“在碗柜里,没拿出来。” “干嘛买一对?” “不知道,”方谕看向别处,“反正,那天,突然就想买一对。” 陈舷望着他不敢对视的眼睛,轻轻地又低头笑。 十几岁的时候,他跟方谕也一直用凑一对的东西。 老陈和方真圆以为他俩是感情好,没有多说,于是他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用了一样的杯子,一样的碗,连洗手台前摆着的牙缸和牙刷都是同样的款。 他们总整整齐齐地并肩摆在一起。 方谕也想他。 陈舷知道,方谕也想他,想那段还没被发现的日子。 陈舷凑到方谕脸前。 方谕吓了一跳,一抖,回过脸来,看见陈舷瘦弱的脸近在咫尺。 “干什——!?” 陈舷飞速扬脸,在他嘴巴上啾了一口。 他直起身,笑得理所当然:“亲你。” “……” 方谕捂住刚被亲了的嘴,一下就红了脸。 陈舷听见吃吃的笑声,厨房里和客厅里都传了出来。他回头,又转头,看见厨房里的焦娅小姐,和客厅里的陈桑嘉,都正背着身偷笑。 陈舷后知后觉地有点臊,他抹了把脸,转头,脸上也红了一片。 “吃饭,”方谕说,“吃、吃饭,哥。” 他像在泳池边那天似的,脸红得要冒烟,根本就不抬头,只低着脸拿着碗,一个劲儿地给陈舷舀丸子汤。 就算他俩开始吃饭,那俩人的偷笑也还是没停,等他俩吃了一半才收敛。 这真是陈舷这辈子吃过的、最抬不起脸的一顿,从头到尾都红着脸吃。 他第一次拒绝了方谕的喂饭,俩人就这么坐在一块,各自别着脑袋,闷闷地吃自己的。陈舷感觉肚子里都有点抽抽,刚好没多久的胃好像要抽筋。 吃过半顿,空气里诡异的尴尬才好些。方谕用餐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杯热乎的蜂蜜水,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又走了,进了厨房里。 陈舷停下进食,抬头盯着他的背影。 方谕走到碗柜前,拿出了另一个椰壳杯子。 他把杯子洗涮了下,拿了出来,回到餐桌前。 陈舷正好就把杯子放在右手边,靠着方谕的这边。 于是方谕坐下,往椰子杯里倒了杯热水,十分自然地把杯子往陈舷的杯子旁边一放。 两个杯子又肩并肩。 陈舷叼着片冬瓜,看看杯子,又看看方谕。 俩人相视,立马齐齐一笑。 “哥,”方谕点点嘴边,“嘴角沾上饭了。” 陈舷哦了声,咽下冬瓜,抹了把嘴角。 吃过饭,方谕才想起什么。 他说衣服做好了,带着陈舷进了一楼的制衣间。那件西装已经被挂起来了,版型板正,是件成品。 陈舷走过去打量,见方谕真是做了齐齐整整的一整套。有衬衫有马甲有外套,那外套腰上走线利落,甚至还有金丝的刺绣。 “试试吧,哥,”方谕把衣服拿下来,递到他手里,“我把尺寸做大了一点,你这两个月胖一点了。” 陈舷心说他还挺体贴,点头说行:“在哪儿试?” “就这儿吧。”方谕说。 方谕给制衣间拉上了窗帘,转身就走出门口去等他。 陈舷换上衣服,又拉开门,把他叫了进来。 方谕推开门走进来,看见陈舷,站在门口不动了。 他僵在那儿了,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呆滞,脸上又红起来。 陈舷有点不自在地抻抻身上。 袖子空落落的,陈舷好像没撑起来。 一看方谕呆愣的脸,他更有些不安,退后几步侧过身去,嘟囔着说:“是不是没撑起来?” “没有,”方谕立马回过神,“谁说的?这不是很好吗。” 陈舷抻抻外套:“我好像还是太瘦了。” “显不出来,”方谕走过去,给他理理衣襟,“你很好,哥,别担心。” 俩人又离得很近,方谕两手放在他肩膀上,给他整理领带时,碰到了他的脖子。 这一碰,陈舷蓦地想起那天,方谕咬了一口他的脖颈。 牙印留了三天。 陈舷抽抽嘴角,又红了脸。他抬起眼皮看了方谕一眼,就低下了眼帘。 “好了。”方谕理好衣服,说,“来这边,哥。” 陈舷跟着他往那边走,房间里头有面全身镜。 方谕将他带到镜子前。 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陈舷愣了下。 衣服很合身,版型很衬他,衬得他肩宽腿长,腰线也被掐出个漂亮的弧度。 “你看,”方谕说,“你很好看,我是看你看呆了。” 陈舷脸更红了。 方谕手放在他肩上,在他身后轻笑。 陈舷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还真是挺好看的,衣服跟人都好看。 陈舷搓搓外套衣角,忽的轻笑一声。 “我说,”陈舷拉拉外套衣襟,“这一套,就只有我有,是不是?” “那当然,”方谕说,“哥,你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套手作孤品。” 陈舷歪歪脑袋:“值多少钱?” 方谕一下就拉下脸了:“你要卖出去?” 陈舷笑骂他:“怎么可能,我就问问!” “哦,”方谕深思一番,“我挺想说无价,但如果非要加个价钱,怎么也得七千万吧。” “这么贵!?” “我给你用的最好的料子。再说了,我已经不做西装很多年了。我很贵,所以,你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套孤品。” “不过,你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孤品,对我来说。”方谕说,“你最特别了,哥。” 方谕突如其来就红着脸告白了这么一句,陈舷一下子愣住。 俩人还在对视。 陈舷愣了须臾,触电似的别开眼睛,血色瞬间从脸红到脖子,像要爆炸了。 方谕在他耳后轻笑几声。 刚刚不还在饭桌上脸红吗! 怎么这会儿他就能说出这种……这种话! 陈舷抱住双臂,紧搂着身上的孤品衣服,嘴角抽了好几下,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线,心脏咚咚跳得大脑空白。 方谕含笑的视线如芒刺背。 “……这种时候,”陈舷磕磕巴巴,“我,我该说什么?” 方谕没吭声。 “我不擅长这个。”陈舷把肩膀耸起来,缩着自己,不敢回头看他,“我……我该说什么?” 方谕噗嗤笑出来了。 “不用说话,”方谕走过来两步,从后面抱住他,咬了一口他的耳垂,笑着说,“哥,你这反应就足够了。” “我爱你,哥。” 陈舷被他接二连三的话烫得头晕目眩,好像真要炸了。 在方谕怀里宕机半天,陈舷就那么晃悠两下,弯下上半身,抬手捂住快要冒烟的脸,终于完全没法思考。 方谕松开他:“哥?” 陈舷缓缓蹲了下去,两手都捂住脸,整个人都红得要流血。 在哪儿学的。 我靠,他在哪儿学的! 在意大利上大学会教这个的吗! 第112章 庆功宴 陈舷两手捂着脸, 蹲在地上。 方谕伸手扶他:“哥?怎么了?” “滚……” 陈舷臊得气若游丝,声音发抖,脸上都烧得要冒烟了, 自己的手心里都烫得吓人。 他气急败坏:“你混蛋啊你!” 方谕愣了下,又在他身后笑。他从背后抱住陈舷,把他扣着肩膀, 搂在怀里, 用脑袋蹭了几下他颈窝。 “哥,”他说, “你太可爱了,哥。” 陈舷扯扯嘴角,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手捂着自己的红脸, 咬牙切齿地在心里羞恼地骂人。 临睡前,陈舷脱下西装, 方谕把它挂好,挂在了制衣间的墙上。 女佣焦娅的日常工作, 是打扫好整个别墅。 第二天一早, 她跟着方谕和陈舷去到门口, 将俩人送出了家,便抱着扫帚来到了这里。 她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意大利清晨的阳光照在新西装上,斜斜的一片。 前后院里的几排鲜花, 都是有专门的园丁来隔三差五地打理的。 这天正巧是打理的日子,女佣焦娅在制衣间里扫了一会儿,门便被敲响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开了门,园丁跟她来到了后院。两个人围着后院里的花儿们绕, 施肥浇水拔了冒头的杂草,在阳光底下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又一起笑起来。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制衣间里的那套西装上的光线都渐渐上移,外套上金色的扣子反光。 时装秀的日子到了。 陈舷换上西装,跟着方谕来到了现场。时装秀的现场富丽堂皇,每个人都穿得相当高贵,那些身上的衣服,瞧着都价格不菲。 方谕今天也穿了西装,还戴上了那副金丝眼镜。俩人走进会场,在走到前台前,递上邀请函时,陈舷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这人穿的西装同样版型漂亮,衬得他身形高挑笔挺。 人跟人的气质还真是不太一样,方谕往那儿一站,莫名就有一股冰冷尊贵的味儿扑面而来。 他站在陈舷前面,一手插兜,一手递上邀请函,面目冷峻地和前台的人说了几句后,接过他们递来的笔,就在他们递来的单子上潇洒地写了行字。 陈舷走过去瞧了眼。那是个表格,方谕在一个框里潇洒地签了字。 陈舷本来不认识他写的什么,但方谕在后头又写了几个字母,写的是“陈舷”这名字的拼音。 在签名。 签完名,方谕转身拉着他走了。 “签的是名字?”陈舷问他,“那怎么前面写的,我不认识?” “我的意大利名。”方谕低头朝他笑,“这里的人,只认识那个意大利名,不认识方谕。” “这么糟心。” “还好。”方谕说。 俩人进了会场。 方谕带着他在第一排坐下。 坐好以后,方谕往后一靠,双手抱臂,两条长腿一叠,眉眼冷峻地往台上看。 陈舷见他这样,眨眨眼,有样学样地也抬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抱臂,往后一靠。 俩人像复制黏贴出来的。 时装秀很成功,和彩排时一样,模特们穿着那些漂亮衣服优雅地走上台前,伴着明亮的灯光展示了一圈衣服,又优雅地走了下去。 音乐声悠扬地回响,陈舷看到有摄影师举着相机在台下拍了几张。 陈舷又偏头看方谕。方谕皱着眉看着台上,身子却本能地往他这边偏了偏。 他手指有些烦躁地在椅子扶手上点了几下,看起来还是对某些地方的布置不太满意。 但时装秀圆满收工了。 黄昏时分时,宾客们就一个个离了场。 方谕没能走,他跟另外一些人留到了最后。 跟他一起留下的,都是熟面孔,在会场布置准备的阶段时,陈舷经常见到他们。 今天是盛大的正式场合,这些陈舷有印象的工作人员也都换上了西装。 等到宾客们都离开,一群人就留在会场门口,说了一会儿话。 陈舷被方谕拉着手,走不了,就在旁边手插着兜等。 说话的间隙里,这些人都瞅了陈舷几眼,然后朝他柔和地笑笑,笑容之间还有些局促和讨好。 绝对是因为他是方谕带来的,所以谁都不敢怠慢,陈舷心里门儿清。 说了一会儿话,他们也都一起离开了。 时装秀这么盛大的活动圆满收工,晚上又还有庆功宴。 陈舷又被方谕带着去了。 这又是他第一次参加什么宴会。宴会上全是名流,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会场。 一进去,方谕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带着陈舷也一起。一群穿着高贵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分彼此地把他们围住,热情地就开始叽里咕噜说话。 进场没五分钟,陈舷就开始晕。晕了还没一会儿,又有一群人将他围住,同样开始两眼放光叽里咕噜地说话。 陈舷半个字儿都没听懂,还是方谕伸手出来,手拿着一杯香槟,将他们和陈舷隔开,扶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开口说了些什么。 陈舷如蒙大赦地望向方谕,目光感激,像看救世主。 方谕本冷着脸和人说着话,一低头看见他,才无可奈何地朝他一笑。 他松开陈舷的手,抬起来,揽住他的肩,在所有人面前,在富丽堂皇的吊灯底下,光明正大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陈舷倏地红了脸,他一慌,下意识地想把人推开,却听旁边响起赞叹吃惊的声音。 陈舷愣了一下,转头,看见旁人投来的视线尽是赞许和祝福。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他。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他。 他看向方谕。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他,他看见方谕坦然自信的眼睛。 他和他对视,在耀耀生辉的宴会中,在人山人海的目光注视下。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他。 * “他们跟你说,‘你就是米凯莱先生的爱人吧,真是仪表堂堂、十分漂亮,怪不得米凯莱先生这么多年都不看别人’。” 凌晨时分,明月高挂。 陈舷在车上困得不行了,他放倒着副驾驶的椅子,仰面躺在床上,困得连打几个大哈欠。 马西莫坐在旁边的主驾驶座上,早已对这种大半夜还要工作的事情习以为常。 他手捏着一个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透过车前的大窗,能看见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的门前,还有几位名流围成一团,正笑语吟吟地说话。 其中,就有方谕。 马西莫继续给陈舷复述宴会上那些名流们对他说的台词: “那边那个穿红荔裙戴花纱帽的漂亮女士,是意大利知名女星,演员克里斯缇娜。她刚刚也围着你了,她在跟你自我介绍,她是我们工作室品牌的代言人。那位女士人很不错,所以老板也没太拦着她。” “那个是老板的业内好友,他是做珠宝设计的,也是买下老板房子的人。他知道老板要撤退回中国了,所以刚刚才会很遗憾,还在老板面前哭了。” 陈舷摸住副驾驶的座椅调节钮,把困得要死似的自己调了起来。 他困倦地看向马西莫给他一个一个指过去的人。 “那是个小喽啰,不重要。” “那是个黑心总裁,所以老板也没搭理他。” “那是这次时装秀的导演,那个是舞台总监,那是场地指导,那是美术指导……” “那个是接管工作室日常休闲类的服装大厂老板,我们休闲款的量产都是他来做的。” “还有,那边那个穿着骚包红衬衫,还把胸口扣子解了两颗的大骚包,是意大利第三大财阀家的儿子雷诺,出了名的同性恋,还爱玩,所以他朝你走过来的时候老板才会没有好脸色,把你抓得很紧。” 陈舷这才明白,方谕怎么一看那人笑容满面地过来,突然就应激得跟个护崽老母鸡似的,如临大敌,脸青得像要杀人,还一个劲儿把他往身后护。 连让他跟那个骚包对视的机会都不给。 “那个人仗着家里权力大,经常到处瞎玩,还玩的很大,我听说玩骨折了好几个。” 马西莫又喝了口咖啡,“时尚圈子里,经常有权贵。权贵子弟里也好,搞时尚的也好,这种管不住下半身的比比皆是,这宴会上还挺灾难的。” “是圈子,就都会乱。”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宴会应该只有今天这一次了,老板不太爱参加宴会的。” “确实,”陈舷附和,“他更喜欢自己窝在家里。” 马西莫哈哈了声:“以前就这样啊。” “这应该是人的天性。”陈舷说。 “那的确是,人是喜欢聚会还是独处,应该都是自然天成。哎,老板有说接下来什么安排吗?” “没说,就说要再忙工作室的事,让我等等他。” “啊,一直在忙时装秀,的确都没空管工作室。” 陈舷点点头,又歪过脑袋,看了马西莫一会儿。 马西莫察觉到他的视线:“怎么了?” “你会跟着回中国吗?”陈舷说,“他说这边的要解散,你知道吗?” “我知道。”马西莫说,“我跟着他走,好老板这辈子很难碰见一个的,外头全是万恶的资本家。” 陈舷又可怜他又好笑。 “你女朋友呢?她不是意大利人吗。” “我女朋友跟我去。”马西莫说,“她老早就想去中国了,这边黑手党太多。” “……” 陈舷无言以对了片刻,“传说都是真的啊。” “真的啊,西西里岛是重灾区,”马西莫说,“我们意大利就是这样淳朴的风土人情。” 俩人对视片刻,噗嗤一起笑开来。 “你跟着来就行,”陈舷看向窗外的天,“我还挺喜欢你的。” “是吗。” 马西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门咔哒一声开了。 方谕回来了,他拉开后车门,坐了进来,终于解放似的长舒一口气,一扯脖子上的领带,把它松开。 解开脖子上的扣子,他把金丝眼镜摘下来,叹了口气说:“快走,真受不了了。” 马西莫哼笑一声,告状似的跟陈舷说:“他每次宴会结束就这台词。” 陈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啊?”方谕横了前面后视镜里的马西莫一眼,“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您威风凛凛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音容宛在,”马西莫看了眼表,“老板,今天加班了七个小时。” 已经凌晨一点。 “那都无所谓,你滚回家之后把最后一个词查查。”方谕啧了声,阴着脸说,“这大半夜的,我真想弄死你。” 马西莫不明所以,一脸老实的无辜。 但他应下来了:“好的。” 陈舷捂嘴,笑得打抖。 马西莫一脚油门,把车开走,将他们送回了家里。 临下车前,马西莫把陈舷叫住。 陈舷回头,看见马西莫把身子探到副驾驶座上,摇下了车窗,眼睛笑得眯缝着。 “等您的胃好得差不多了,我给您做奶油炖菜吃。”他说,“老板就挺爱吃的,不过他喜欢吃重辣口味。” 陈舷点下头,笑着说:“好啊。” 第113章 解散 时装秀结束了, 方谕算是彻底弄完了手头上最大的一件工作,余下的事也都不太着急。 这人立马放飞自我,庆功宴的第二天干脆就没起床, 在床上舒舒服服躺了一天,连窗帘都没拉开,吃完就睡睡完就吃, 好不容易动起来, 还蛄蛹蛄蛹的,坐都不想坐起来了, 简直就是个考拉。 他自己懒就算了,还抓着陈舷一起懒,把他抱倒在床上, 哼哼唧唧地软声哥来哥去,抱着他不撒手。 陈舷被他搂着脖子锁在原地, 问他:“你撒娇啊?” “嗯,”方谕大方承认, 还顺便又在他身上蹭了两下, “哥, 你真香。” 陈舷哭笑不得:“哪儿有味道。” “就是香。” 不知是戳到他什么地方了,方谕语气有点生气。他说完撇撇嘴,似乎真是越想越气,松开他, 在床上往后一仰身,咚的一下,一脑袋创到陈舷后背上。 力度不重,就是往他背上一顶。 可陈舷毫无防备地被他这么一顶,便猝不及防地“我操”一声, 一翻身,呱地趴到了床上。 方谕又爬起来,笑着把他翻了过来。 陈舷气得伸手给他一巴掌,不重,就是轻抚他的脸蛋,但是用力把他的脸摁到另一边去。 “滚!” 陈舷骂他,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方谕也笑,然后臭不要脸地顺势在他手心里蹭了两下,接着往下一趴,整个人都趴在了他心口上。 方谕仰头,抬起小半张脸,一双凤眼就那么迷离委屈地望着他。 “哥,”他声音都委屈巴巴的,“哥,哥。” 陈舷被他几声勾魂似的“哥”叫得嘴角直抽,心神一下荡漾起来,脸又红了。 他捏捏方谕的脸:“你是不是太会撒娇了,我怎么以前一直没发现?” 方谕被他捏得声音变形:“想你嘛,这么多年了。” 陈舷愣了下,随后笑起来:“是啊,我都三十了。” 他松开方谕。 方谕脸又有点红,他揉了揉脸,抬起脑袋,把陈舷打量几眼,唔了声:“是吗,看不出来。” 陈舷笑着:“看不看得出来的,我都是三十了啊。” “可我意识不到,你不说,我就想不到这事儿。” 方谕往上边爬了几下,床单在手底下窸窸窣窣响了阵。他爬到陈舷身边,躺在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声音都低下来,像小时候跟他一起躲在衣柜里说悄悄话。 “我总觉得你才十八九呢,”他用气音说,“你一点儿都没变,就跟十八九岁的时候一样。” 陈舷歪歪头,望着他。方谕脸红了,头发散乱着,衣领也睡得皱巴巴的。陈舷看过去时,他弯弯眼睛,又眯缝着眼笑起来。他笑时,也和十七八岁时一样,陈舷一下子精神又恍惚,也分辨不清他多大了,于是呆呆愣愣地也跟着笑。 俩人躺在一张床上,就这么又互相对着傻乐半天。 陈舷把腿晃了两下,抬起靠着方谕的那条左腿,毫不客气地压在他身上。 “哎,”陈舷说,“咱俩这么躺着,是不是浪费人生啊。” “谁说的,”方谕还是用气音凑在他耳边说话,“跟你在一块,那叫享受人生。” 陈舷心说也是,又问他:“你干嘛说话声音这么低?” “不知道,”方谕说,“就只想跟你说话吧,想只跟你说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舷在床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忽然也不想起床了。也挺好,人还是得有两天懒死在床上的日子,浪费人生也有浪费人生的意义。 他一整天都没起,饭和药也都是方谕叫焦娅小姐送进来的。 等饭来了,方谕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短暂地离开床,从衣柜里掏出来一个床上小桌子,亲力亲为地把它展开,放到床上。 俩人就这么二十四小时没离开床上地过了一天。 围着小桌子吃午饭的时候,陈舷嚼了两下菜,跟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话说,在外面这么多年,你也是会做饭了。以前煮个鸡蛋,手上都得被烫俩泡,煮出来还半生不熟的,最后那鸡蛋还是我给你煮的。” “饭馆里的饭菜很贵,又没管家里要钱,身上半个子儿都拿不出来,当然只能做饭,”方谕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给他,“吃点软的。” “哦哦。” 陈舷拌着米饭,把他这一筷子番茄炒蛋吃了,两个腮帮子嚼得鼓鼓囊囊地说,“你现在做饭挺好吃的。” 方谕无奈地笑:“想吃了?” 陈舷哽了下:“倒也没有那个意思。” “忙也忙完了,是可以给你做了。”方谕用筷子敲了两下碗边,“想吃的话,我明天就给你做。想不想吃?” 陈舷二话不说就转舵改口:“那还是挺想吃的。” 方谕吃吃笑了两声:“行,给你做。” 陈舷乐滋滋地咽下嘴里的饭,半盘着的腿在桌子底下又晃两下,觉得方谕真好。 “我爱你,”陈舷说,“小鱼,哥爱你。” 方谕愣了下,挺无奈地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那哥多吃点饭。” “哦,”陈舷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白菜豆腐,又给他碗里添了一块烧茄子,问他,“你说你留学时候,没拿家里的钱来着,对吧。” “嗯,怎么了?” “那你上学的钱哪里来的,奖学金和打工?” “嗯,还申了留学贫困生,免了一半学费。” 陈舷筷子一顿:“诶,还能申那个?” “当然可以,有正当理由就行。”方谕说,“我说我跟我妈关系不好,家里情况特殊,拿不到钱。我平时打那么多份工,学校都知道,再看我当时住的也不好,就好心免了我一半。” “你当时住哪里啊?” “为了省钱,住的一个小破公寓。” “没住宿舍?” “宿舍贵。” “打工呢?打了几份工?” “挺多的,看情况。有时候那边人手满了就不需要了,有时候这边淡季了,就开除几个。”方谕说,“零零碎碎做过挺多的,刷过盘子,做过披萨,煮过咖啡,还在酒吧里大晚上调过酒。” 陈舷听得忧心忡忡:“晚上挺危险的吧,你没遇上过什么吧?” “没有,你别瞎担心。”方谕笑着说,“夜班钱多,我也没事干。好了,你吃饭吧。” “我想多听听嘛。” 陈舷嘟囔了句,但还是听话地往嘴里塞了口饭,嚼了几下。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上学、打工、做作业。”方谕说,“好了,别总说我以前那些事了。” 陈舷看了他一眼,就见他闷闷不乐地低着眼帘,夹起碗里的茄子放进嘴里,干巴巴嚼了几口。 光是坐他对面看着,都看得出他味同嚼蜡,吃得不开心。 方谕看起来是真的不想说这个。陈舷挺奇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不想说这些。他歪歪脑袋,正想问,话都到嘴边了,忽然自己又明白过来。 因为那几年,陈舷正在国内水深火热,饱受折磨。 陈舷差点死了。 所以方谕不想说那会儿自己多忙,在干什么,辛不辛苦。再怎么辛苦,他也比不上陈舷;再怎么辛苦,他也早都不该留在意大利。 他后悔自己早该攒钱就回去。如果那时候就回去,大约也没人瞒得住他。 可他留在了意大利。 陈舷沉默下来。 他望着方谕,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放下碗,伸出手,越过一桌的饭菜,朝方谕伸了过去。 他两手捧住方谕的脸。 方谕莫名地抬头。 陈舷将他狠狠一通乱揉,揉皮球似的把他蹂躏一遍。 方谕猝不及防,在他手里呜嗷一顿,就那么被揉得乱七八糟。他从陈舷手里挣扎出来,人已经乱成了个鸟窝。 “干什么!” 陈舷朝他嘿嘿笑两声。 “没事,看你不开心,”陈舷说,“开心点了没?” 陈舷以前就爱这样闹他。 方谕朝他抽抽嘴角,没忍住,和以前一样,憋不住地低头笑了出来。 “吃饭,”他对陈舷指指筷子,“吃饭,哥。” 陈舷没动,说:“小鱼。” 方谕抬起眼睛:“嗯?” “我不怪你了。” 方谕瞳孔一缩。 “我不怪你了,”陈舷对着他重复一遍,“我们,以后好好的吧。” 方谕放下碗,转身,窸窸窣窣地慢吞吞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他面前,俯身把他抱住,把他压到床上,脑袋埋在他身上,没吭声地往他身上一直拱,一直蹭。 “你不怪我,我自己也得怪,”他说,“我对不起你,但我会跟你好好的。打死我也不会走了,哥,我也不放手了。不管你再怎么骂我,我都不走了。” 方谕真沉,陈舷被压得有点疼,但没动。 他突然想起那树玫瑰来,那树开在癌症期间,开在冬天台风里的玫瑰。 “你说的,”陈舷偏偏头,伸出手,伸出小拇指,“拉勾。” 方谕抬手,跟他拉了勾。两只手指勾在一起,一拉一拽,又这么拉了勾。 陈舷轻轻地笑。 在床上蛄蛹了几天,方谕才在第三天爬了起来。 后续的事情还挺多,方谕又在意大利呆了好几个月。陈舷的病几乎痊愈了,每天都陪着他跑来跑去。 方谕工作室里的人都习惯陈舷的存在了。一开始,他们还会好奇新奇地投来视线,到后来眼皮都懒得抬了,看他一眼就继续上班。 不过礼貌还是礼貌的,如果碰上,他们都会向他恭敬地弯身致意。 方谕有时候还在工作室里加班,马西莫说是他还有一件衣服,得赶工。 陈舷陪他在工作室里熬了几个夜,把那件衣服完工了,方谕说那是给一个财阀千金的衣服,千金大小姐是花重金让他做的,方谕不得不做。 方谕说了好几次那位大小姐的名字。 但陈舷一直没记住。 他只记成:“土豆丝?” “图德斯。”方谕纠正。 “哦……”陈舷点点头,努力地在心底念了几遍。没过几个小时,他就说,“土豆丝什么时候要你那件裙子?” “……”方谕说,“图德斯。” “嗯呐,我记着呢。” “你记成土豆丝了。” “是吗?”陈舷说,“你说的不是土豆丝?” 方谕不吭声了,只是欲语还休地深深望了他一眼,眼中尽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力。 “哥,”他说,“我到今天终于是明白了,你怎么能跟铭哥玩十几年,一次都没吵过架。” 陈舷不解:“干嘛突然提尚铭?” “哈哈。” 方谕命苦一笑,接着便放弃挣扎了。第二天,他自暴自弃地跟陈舷说:“土豆丝的裙子做完了。” 工作室的解散,倒是废了很多力气,也挺麻烦。 陈舷看不懂他的手续,但解散的打算公布下去,工作室就死气沉沉了几天。过了几天气氛才好些,有一些人进了方谕的办公室,一脸坚决地来跟他说了什么——这都是愿意跟着他回国的勇士。 另外一些人,就是或平静或面带微笑地带着文件进来的,马西莫说那都是辞职申请。 愿意跟着方谕回中国的比想象中多一些,居然有一大半的土著意大利人愿意跟着过去。 陈舷颇为意外。 “因为外面全是万恶的资本家啊。” 某天在车里,趁着方谕出去办事,小马秘书告诉他,“我们老板虽然看着不好伺候,但是员工被人欺负会护短,加班必有加班费,太辛苦的时候被他看见,他还会额外给辛苦费。” “能不加班就不加班,没有恶意压榨,办错了事情他会想办法给擦屁股。没有勾心斗角,不用跟他拐弯抹角地说话。晋升空间透明,谁也不用抢谁的项目,年终奖人人有份。” “海城又是中国著名的繁华大城市,到处都是老外,去那儿发展可能比在都灵还好些,老板也答应会有员工宿舍,条件还是那么吸引人。”马西莫说,“愿意跟着去的居然只有一半,我反倒觉得太少了。” 陈舷听得汗颜:“他那么大方的?” “年收好几个亿的奢侈品品牌,他开得起这个条件。”马西莫说。 陈舷一口蜂蜜水喷了:“几个亿?!” “您不知道啊。”马西莫看着他,“我以为早跟您开诚布公了,银行卡余额这边。” “还没有,”陈舷说,“倒是给了我一张黑卡。前几天又给了我一张储蓄卡,让我去刷。” “他这对您很大方了。”马西莫说,“抽空去看一下余额吧,陈先生,那说不准是爱的小财库。”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是,老板的卡怎么会是小财库。”马西莫说,“那是你们爱的国际大银行。” “……” 陈舷突然发现,马西莫说话有时候也是神戳戳的。 有点毛病。 没几天,工作室就冷清下来,没人再来了。 方谕说对外宣布了解散,后来还参加了一次记者发布会,很正式地对外发表了一次。 陈舷在庆功宴上见过的那位红荔裙女士也来了,坐在方谕身边,跟他一起对外宣布了工作室在意大利的解散。 马西莫说,品牌还在,所以代言关系不会解除,这位女士会作为他们方舟工作室在意大利的代言人继续合作。 陈舷听得半懂不懂,连连点头。 他望向方谕。今天是正式场合,方谕又穿了西装,戴着那金丝眼镜,在噼里啪啦的闪光灯对面衣着得体西装革履,冷着一张严肃的帅脸,像个清冷禁欲的斯文败类。 马西莫还在给他解释,陈舷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还是一直望着方谕,渐渐地,都听不见马西莫说话了。 还是方谕好看。 陈舷想。 解散的事情宣布了出去,工作室便无人问津了。 员工们辞职的辞职,准备跟着走的就在家里等消息。方谕带着陈舷,去跟房东走了手续,将都灵城的这一间退租了。 他叫来搬家公司的人,将工作室的东西一点一点全都搬空。陈舷站在门口,看着这间屋子一点一点空下来。 他站在门边,两手放在背后,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好久没说话。 “怎么了?” 方谕朝他走过来,问他,“怎么发呆?” 陈舷回过神来,朝他一笑。 “没事,”他说,又看向空屋子里,“每回一搬家,家里慢慢一空,我就总想起,我第一天遇见你那时候。” “啊。” 方谕理解了。 他也转身,望向屋子里。 通过宽阔的屋子,陈舷望向远处的一排明亮窗户。 他想起一切的最开始。那个早上,在锣鼓喧天的礼炮声里,在宁城冰凉的深秋早晨,他和方谕在老屋子的窗边,看着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坐上喜庆的婚车,绝尘而去。 然而此刻,落在这屋子里的,是夏天的阳光,是都灵的热风。 雨停了,雪也停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天也结束了。 “哥。” “嗯?” “明天不来了,叫马西莫自己来跟房东交接。”方谕把手伸进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明天,我带你出去。” “生日快乐。” 陈舷愣住。 他才想起来,今天是七月十号。 明天,是他生日。 第114章 海边 陈舷几乎都忘了, 明天就是他的生日。 看他愣住,方谕又把手里的盒子往他跟前递了递,晃了晃:“哥?” 陈舷接了过来, 苦笑着说:“我都忘了,明天就是生日。” 方谕皱皱眉:“这怎么能忘的?你以前最重视这天。” 陈舷张张嘴,话到嘴边又顿住。 这些年他过得不好, 病得精神颓靡, 每天都躺在床上没力气,起不来, 过生日也不开心。他治病都精神恍惚,解离也严重,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过得麻木, 到后来都忘了自己的生日。 ——这些话要是说出来,方谕又要伤心了。 陈舷便朝他笑笑, 只说:“太忙,就慢慢忘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 方谕却还是脸一沉, 对他心疼地面露苦涩, 紧抿了抿嘴。 方谕伸手过来,摸了摸陈舷的脸,俯身下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你以前最在意这天的, ”方谕又说了一遍,“明天,我带你去过。” “行,”陈舷说,“你别伤心了, 弄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就该欺负欺负我。”方谕嘟囔着,“卡都拿上啊,你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花钱。明天不把卡刷爆,我不会带你回家的。” 这什么台词,他现在太豪横了吧。 陈舷笑着说行,然后带着口音叫了他声:“斜斜老板。” 方谕被他叫得龇牙咧嘴。 “你快别这么叫,”他说,“求你了,我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方谕把剩下的事交给了马西莫,就带着陈舷离开了工作室。 第二天。 “爽!!!” 陈舷坐在他租来的一辆敞篷跑车上,在副驾驶上半站起来,一手按着车窗,一手举着领巾,只身穿着个白衬衫,对着不远处的大海放声呐喊。 他们正在一条环海公路上狂奔。 天气晴朗,迎面的海风凉爽宜人,陈舷胸前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衣领衣襟都随风翻飞。 这还是方谕收山之作的那一件。 陈舷把原本配套的蓝领巾解开了,这会儿正拿在手里,像挥着战旗似的举在空中。领巾被风吹得猎猎,他笑得十分猖狂,刚长出来一些的头发也被吹得轻动。 “快下来,哥,很危险!一会儿要喝风了。”方谕高声说,“胃本来就不好,要拉肚子了!” “我没事!” 陈舷说完,哈哈地又笑。 方谕无奈地睨他一眼,伸出手,强硬地抓着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扯了下来。 “系安全带,坐好。你别在我车上当暴走族,很危险,我可不想让你出事。”方谕说,“一会儿就到西海岸了,到那儿就停车,随便你在岸上跑。” “真的!?” “真的。” 陈舷立马就乖了,调整姿势在副驾驶上坐好,系上了安全带。 “但是不可以跑太远,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不可以跑得太久。”方谕目视着前方的道路,“手术结束才五个月,你这胃养了还没半年。现在虽然是恢复得不错,能跑两步了,但也还是个重病初愈的病人。你前段时间,不也说肚子不太舒服吗,还有点头晕?医生也说了,你还没好得很完全,还很虚弱,所以一换季就……” “海鸥!” “……” “我靠,无人机,有人放无人机!” 方谕默默转头,看见陈舷两眼放光地扒着车窗,四处眼冒星星地张望。 他显然一个字儿都没听方谕的,往左看看,又往方谕那边看看,脑袋叽里咕噜转个不停,这会儿就正仰头望着天上两个飞翔的无人机。 方谕无力:“你听我说话了吗?” 陈舷正脸看向他:“这儿放无人机要交申请吗?” OK,没听。 一个字儿都没听。 连刚刚那句“你听我说话了吗”都没听。 方谕无可奈何地朝他叹了口气,伸手把他已经长出个板寸的毛扎扎脑袋揉了一通。 “要交申请的,无人机。”他说。 “喔——哎,你不说你不会开车吗?” “谁说的?” “我住院的时候,马西莫说的啊。” “蒙他的。”方谕说,“我懒得开车,就那么说的,驾照早在上学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做过外卖员。” “……你开四个轮的送外卖?” “怎么可能,当时是考的摩托车驾照。不过一个也是考,两个也是考,顺便就把四个轮的也拿下来了。”方谕说,“马西莫有时候逗一逗挺好玩,他会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中文。” “比如音容宛在?” “……”方谕抽抽嘴角,“是。” 方谕跟啃了口苦瓜似的,一脸牙疼。陈舷没忍住,嗤地一声就哈哈大笑。 方谕降下车速,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天气晴朗,日光照在陈舷身上,暖洋洋的一片。风在吹,陈舷弯着眼睛笑得肆意。 方谕看了他片刻,转头继续看向前面,面上也带上几分笑。大路宽敞,迎面的风不断吹来,夹杂着潮湿的海水味道。 到了西海岸,方谕把车停好,陈舷从车上蹦下来。 一见大海,陈舷就莫名兴奋。他拽着方谕跑去海边,撒欢似的在海岸上张开双臂狂跑了一会儿——没过两分钟,他两眼一黑,直直那么往前一倒。 方谕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及时捞住。 “干什么你,非要跑!”方谕懊恼地说他,“自己身体什么样儿,自己不知道吗?” 陈舷虚脱地嘿嘿乐两声,起身来,伸手往他脖子上一搂:“这不是有你吗……” “有我也不能这么胡闹啊。” 陈舷摸摸鼻子:“就是想跑两步。有时候我还是感觉,现在过得跟假的一样,所以想跑两步,风大一点,这么往我脸上一吹,我就觉得不假了。” 方谕愣住,说不出话来。 陈舷在他怀里转头看海,日光在海面上落了一片金色的波光粼粼。 “也可能,我还是想跑跑,”他说,“以前挺能跑的嘛。” “才五个月,你慢慢来,以后就能跟以前一样跑。” 方谕说完,转身把他背了起来。 陈舷惊叫了一声:“干嘛?!” “不是想被风吹一吹吗?”方谕说,“你跑不动,我就背你跑咯。” 这回,陈舷愣住了。 方谕说完就背着他,沿着海岸跑向远处。陈舷在他背上一颠,连忙搂住他的脖子。 方谕背着他跑了好远,这么多年了,方谕体能也见长了。 背着陈舷跑出去几十米,他也没喘一下。 “你现在可以啊!”陈舷在他背上大声说。 方谕没回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前一直跑。周围的风慢慢大了,他越跑越快。 方谕跑得气喘吁吁,浑身都被汗浸湿了。最后他一步都动不了,两腿直发软地哆嗦几下,终于晃晃悠悠地把陈舷放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扑通一下,仰面躺了下去。 他坐都坐不起来,满脸通红地躺在沙滩上,喘成了个风箱。 陈舷又心疼又好笑,坐在他身边,伸手从腰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张纸来,给方谕擦了擦。 “跑那么卖命干什么,跑不动就别跑了嘛。”他说,“差点没给你跑死吧?” “不是假的。”方谕说。 陈舷手一顿。 “不是假的,”方谕跑得直咳嗽,说话断断续续,“我爱你,不是假的。” 陈舷没吭声,又继续给他擦汗,但脸上的笑在跟着僵了一瞬后,又扬起来,这次带了几分释然。 海风迎面吹来。 “是吗。”他轻声,“那……” “你要是觉得是假的,就跟我说,”方谕喘着气说,“你觉得一次,我就出来背着你跑一圈……” 陈舷笑出声来,受不了了:“什么东西啊,用不着。” “那就打钱……”方谕说,“再不行,你就打我,我惨叫几声,胳膊上再留上点你打出来的伤,你就知道不是假的了……” 这人真是跑得大脑缺氧,迷糊了,说话都跟喝酒似的胡言乱语。 “你先歇会儿吧你。”陈舷给他擦汗,“你好像傻了。先别说话了,你要是真傻了,工作室里那帮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外可怎么办。” “唔。”方谕吸了口气,“不行,我有错。” “你……” “我有错,我对你还不够好,所以你就总觉得是假的……” 陈舷不吭声了。 方谕伸手拉住他,又翻过半个身来,疲惫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陈舷忽然分辨不清那是泪光还是日光。 “你觉得不安全,所以才觉得是假的,归根结底,就是我……”方谕喘了口气,“就是我,对你还不够好。” “不是你,”陈舷说,“别瞎想,不是你。就是你对我太好了,我才觉得假。” “就是我的错,”方谕执拗道,“我该对你再好点……我要对你再好点。” 他说完,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他还喘着浅薄的气,双眉轻轻蹙着,拿出手机来,手指直打哆嗦地拨拉了几下。 “干什么?你别忙了,你歇会儿。”陈舷拉了他一把,“你别总觉得自己这儿错那儿错了,你听你哥一句话,行不行?” “不是你的错,你对我很好了。我本来都要死了,你把我救活的,所以我才觉得……” 他的手机突然呐喊起来:“支付宝到账:二十万元!” 陈舷:“……” 四面八方有人被这一声引来视线,好在都是老外,没听懂这一声中文。 陈舷木着脸,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 还真来了二十万。 “他给你限额,”方谕脸通红地放下手机,“怎么只能发这点钱……等回国,我去给你解开限额,再开个账户,每天都给你打钱,你拿去花。” “不用。”陈舷汗颜,“我说了不用的,你这钱……” “不行,我得对你再好点。”方谕说,“等海城的房子下来,装修的钱,我给你,你去把家里装修下来。怎么装,都听你的,你在家里安个泳池都没事,我全听你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房子是两个人的,我怎么能……” “你就能。”方谕还是执拗,眼睛红通通地看着他,“你就能做主,你必须做主。” “我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星星要月亮,那都是应该的,也得都能拿到。” “谁敢说你不行,我跟他拼了。” 陈舷说:“可房子是我跟你的,小鱼,我们以后一起住在那儿的,装修全都我说了算,那不是不公平吗?” “本来就不公平啊。从十几年前开始就不公平了,都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以后就什么都让着你,你什么都去做主,我全听你的,”方谕说,“本来就这么打算的,我得再想想办法,以后对你再好点。” 方谕低着眼睛,却依然执拗地望着他。 陈舷和他对视,在他自责的眼睛里无话可说。 真实的。 他在方谕眼睛里,看见固执的真实。 有什么东西忽的远去了,陈舷低头一笑,往方谕跟前一凑,亲了上去。 第115章 礼物 他们在海边接吻。 天气晴朗, 海上波光粼粼。 片刻,陈舷松开了他。他们都满脸通红,在日光底下鼻尖碰鼻尖, 脸边上都有毛茸茸的一圈晴光。 离得很近,陈舷在和他毫厘之尺的距离停下,和他眼眸望着眼眸。 他向方谕弯眼一笑。 方谕本就脸色通红, 陈舷这一笑, 他瞬间再次倏地红了脸,别开眼, 低下眼帘不敢看他。 “幸好没死,”陈舷垂眸轻轻说,“幸好我没变成地缚灵, 小鱼。” 陈舷伸手抱他,往他身上一直拱, 一直贴,一身干瘦的骨头直往方谕身上硌, 像恨不得这辈子都黏在他身上不下来。 方谕回拥住他, 没再说话, 但也和他一样用力地抱。 和方谕相拥挺久,他们松开来,又一起坐在海边看了会儿海。 坐了一会儿,方谕给自己揉了揉腿, 陈舷才看见他两条小腿肚子都还在打哆嗦,全是刚才跑的。 陈舷哭笑不得,也伸手帮他揉揉腿。 揉了会儿后,方谕好了,可就这点儿事他都过意不去, 又把陈舷的腿也拎过来,坐在沙滩上也给他揉了一会儿。 “过生日,不说这些太沉重的了,”他揉着陈舷的腿说,“我带你玩去。” “玩什么啊?” “游艇坐不坐?” 陈舷又两眼放光:“坐!” 方谕就带着他去坐了游艇。 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里,游艇一路疾驰,在海面上如砍刀似的划出一道水浪。迎面吹来更大的海风,陈舷被溅射的浪花溅了脸,笑得停不下来。 他爽飞了,热烈的海风里全是自由的味道,下来之后他又抓着方谕说还要坐。 方谕也大方,大手一挥就又带他上去,就这么坐游艇坐了七八个来回,陈舷才心满意足。 下了游艇,陈舷心血来潮,蹲在沙岸上捡了好几个贝壳,还一捡就停不下来,噼里啪啦一直捡。 看他这样,方谕就去海边的超市里买了个桶来,陪他捡了俩小时,捡得盆满钵满。 贝壳捡了,海也看了,陈舷才尽兴,跟着方谕又走了。 两人手拉着手离开海边,回到车上,把他一桶的贝壳在后备箱放好。 方谕开车去了城里,带他坐着双层公交,在城里玩了一下午。晚上时,他们还进了个奢侈品大商场,方谕带着他一个一个店逛了过来。 陈舷刷了他的黑卡,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 把东西都丢上车,夜幕已然降临。两人又来到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前,方谕领着他进了门。 这又是家高贵的五星级酒店,两人坐电梯到了最顶层。 最顶层是个餐厅。 和外表不同,里头陈列雅致,灯光不亮,氛围安静。 客人不多,每桌都是高雅的红桌布,上头还有一盏烧着橘火的烛台。 橘光的烛火把人们的脸照得温暖,气氛极致温柔。 方谕拉着他来到餐厅门前,服务员和他说了两句话,就礼貌地躬身,将他们请了进来。 他们跟着服务员往里走。 陈舷正四周张望,方谕就说:“这是都灵唯一一家米其林餐厅。” “米其林?” “早就想带你来了,可你之前胃不行,我不敢带你出来吃餐厅。”方谕说,“你最近好很多了,又是生日,所以就约了晚上的位子。” “哦……” 怪不得这么高档。 服务员将他们带到视野极佳的一个窗边二人座,将两个人的座椅都拉开。 烛火已经点上,二人入座。 陈舷拿起桌上的湿巾,擦了擦手。 他看看四周,看见宾客们穿的衣服都非贵即富,西装革履,裙摆华贵,全是名流。 陈舷默默看看自己。 身上就是方谕给他的那件收山白衬衫。 他又看看坐在对面的方谕。这人身上的衣服和他差不多,一件版型不错的简单白衬,脖子上挂了圈银色链子。 服务员刚把菜单拿给方谕看,方谕正低着头研究菜品。 察觉到目光,方谕抬起头来,和他撞上视线。 “怎么了?”方谕问他。 “我们是不是穿得有点简陋了?”陈舷拿过旁边的杯子,望望四周,“别人全穿的是西装啊,我们好随意。” 方谕笑了声:“你身上的衣服也不便宜啊。” 确实,一件白衬衫好几万。 “再说,吃个饭而已,不用在意那么多。”方谕说,“能定这个位置,大家都知道你不缺钱。” 不缺钱的是你啊。 陈舷两手捧着杯子喝水,干笑一声,应和了他:“那也是。” “自己舒服就行了,不用太在意别人。”方谕漫不经心地又放下一句,“你这样就很好。” 他说罢,点了几份菜,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 陈舷盯着他出了会儿神。方谕说意大利话还挺正经的,陈舷听着他的声音,没来由地觉得他说外语还挺性感。 过了会儿,菜上来了,都是意大利的招牌菜。 方谕没点酒,他还是要了一份暖胃的热茶,但是要来了两个高脚杯。 看着高脚杯里倒上热茶,陈舷觉得这一幕挺诡异。 俩人坐在窗边俯瞰夜景,底下的城市灯火通明。世界真大,陈舷心中都自由很多,他忽然感觉自己已经能放下了。 于是他拿起茶杯,说:“干杯。” 方谕拿起杯子,跟他碰杯,笑着应:“干杯。” 杯子碰杯子,在都灵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二十八层空中餐厅里,清脆地响了一声。 * 吃完饭出来,一吹都灵的晚凉风,陈舷神清气爽,在空气里伸了个懒腰。 “好吃吗?”方谕问他。 “好吃啊。”陈舷放下手,两只胳膊在半空中伸着,“但是挺贵的吧?” “又不是消费不起。”方谕揽了把他的腰,“走了,回家。” “哦!” 陈舷得令,立马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往路边的车那块儿蹦。 蹦出去还没两步,他就被方谕拎住了后衣领子。 “还蹦,”方谕说,“身体不好,少蹦两下,今天已经走了很多路了。” 陈舷嘿嘿地乐。 他忽然想起什么,拿起自己脖子上的一圈吊坠,邀功似的给方谕看:“你看,我戴上了。” 那是方谕昨天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做成帆船模样的一个银色吊坠。 方谕说:“好,你喜欢就行。” “怎么光有船,没有鱼呢,”陈舷说,“再给我拿个鱼呗。” 方谕松开他的领子,拉起他的手:“想要鱼的?” “想要。” “想要金鱼还是银鱼?” 陈舷犯见起来:“想要金龙鲁花花生鱼,河神哥。” 方谕笑着斥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生日终于过完了,俩人开车回了家。敞篷跑车真是爽,夜里开车回来,也凉爽的不行。 到了家门口,方谕大包小包地帮他把东西拿了下来。 陈舷先他一步进了家门,他一身疲惫,伸着懒腰刚想进屋换睡衣,可一走到客厅,女佣焦娅就走了出来,一脸喜笑吟吟,拉着他往客厅里面走。 陈舷莫名其妙,半推半就地跟着进去了。 “到底怎么……” 他嘟囔着把手机拿出来,正想找翻译器,就被拉到了客厅里。 看到眼前一幕,他愣住了。 茶几上堆满了礼物盒子,大大小小,什么尺寸都有,看着至少有十个左右。盒子边上还堆满了花束,红玫瑰蓝玫瑰小雏菊,花儿各式各样地堆满小茶几。 陈舷愣在原地。 焦娅倒是高兴,站在他旁边歪着身子,一脸期盼高兴地望着他。 半晌,陈舷愣愣转过头,指指那些盒子,一脸茫然地比划了几下。 焦娅小姐也比划了几下。她指指盒子,又指指陈舷,用带着口音的蹩脚英语说:“gift,for you。” “……我的?” “你的。” 声音从背后响起。 陈舷回头去望,方谕已经站在他身后。 方谕朝他轻轻笑着。 “我跟你说过,以后每年生日,都不会忘了你的。”方谕说,“这是过去十二年没在的份,我补你的。” 陈舷站那儿又愣半天。 他是着实没想到方谕还有这手,眼前突然就模糊了。幸福跟癌症一样突如其来,把他砸了个不知所措,让他愣了好久。 他笑了出来,眼泪也扑簌簌掉了下来。 “别哭啊,”方谕忙走过来,拿出口袋里的干净帕子给他擦眼泪,“别哭,哥,过生日呀,哭什么。” 陈舷哭得越来越凶了。 方谕不说话还好,一说他就更委屈了。他张着嘴嚎啕起来,像受了委屈又被哄了的可怜小孩。 “别哭,别哭,”方谕心疼地揉揉他,把他抱到怀里拍着后背,“好了啊,别哭,明年我也给你买的。” 陈舷被他紧抱着,哄了好久。方谕哄人轻声细语的,陈舷慢慢不哭了,被松开时就轻轻抽搭着哽咽,两只眼睛眼尾发红,看起来还委屈巴巴的。 “哎哟,哥,”方谕又捏捏他,“不哭了,不哭,以后我一直给你买。走,拆礼物,好不好?” 陈舷哽咽着点点头。 方谕又给他擦擦眼泪,拉着他到礼物堆前。 陈舷刚一坐下,面前最大的那个礼物盒子就突然猛地一晃,像有东西在里面狠狠往外一撞。 陈舷吓得哭声一哽,在沙发上蹭地往后一蹦,惨叫起来:“什么东西!” 方谕哭笑不得,笑出声,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回来:“没事,别怕。还挺可爱的,你这样。” 陈舷瞪了他一眼,眼睛还红着。 方谕把那个盒子抱了过来:“没事的,我不会买什么整人的吓人东西。” 陈舷抽抽嘴角:“我知道。” 方谕知道他现在禁不住被吓,他知道陈舷精神不好。 “高一那年,周延来学校闹事,之后老陈想补偿你,问你要什么,你说你小时候就想养个小狗。”方谕安抚似的轻拍拍那盒子,“你说有条小狗的话,小时候被扔在家里,也不会那么孤单了。” 陈舷想起来了,鄙夷地嗤笑一声:“是,然后那死老头说,‘让你一个人在家几年给你委屈坏了?一个大男人矫情什么’。” 一提他,方谕也冷笑一声。 他说:“我回去还能整他,别怕。” “?” 陈舷眨巴眨巴眼。 还能整? 整谁? 老陈吗? 怎么整,他坟头都没了啊。 陈舷还没明白过味儿来,方谕就把手里的大盒子送到了他手上。 里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陈舷腿上又晃了两下。 “拆开这个。”方谕说。 陈舷不明白,但依言照做。 拆开丝带,他掀开盖子。 一只胖嘟嘟的黑棕白脸的小狗脑袋,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陈舷瞳孔一缩。 活的! 陈舷还在愣,小狗就爬了起来,两只肥爪子扒在盒子边上,仰着脑袋,小鼻子一动一动地往他身上凑,努力地嗅他,嘤嘤了几声。 “家里那只大金毛,后来就被送人了,听说去年去世了。也十多岁了,算是寿终正寝。”方谕把手伸过来,将这只小胖狗抱起来,“我知道,你喜欢小狗,现在病也好了些了,就给你买了一只。” 老毛死了啊。 陈舷一时有些落寞。他倒是知道它被送人了,可没想到已经去世。 那只金毛,他也算养了两年多。 方谕把手里这只胖狗送到他怀里,陈舷接了过来。这狗品相很好,肥肥圆圆的,在他怀里尾巴一直摇,仰着脑袋,眼睛亮亮地看他。 小狗挺可爱,陈舷又情不自禁地跟着轻笑。 “好肥的爪子,”陈舷捏捏它的小胖爪,“这什么狗?” “伯恩山,”方谕说,“瑞士的狗,国内好像很少,就在这边给你买了一只。” 陈舷忧心忡忡:“回国怎么带回去啊?” “有宠物专座的,也可以托运。别担心,托运很安全。” 陈舷放心了:“那就好。” 小狗又在他怀里哼唧两声。 陈舷一低头,看见它亮亮的两个小眼珠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陈舷伸手摸摸它。 毛茸茸的。 方谕伸手过来,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往他身上靠了过来。方谕抱着他,两人中间还夹着一只小狗。 他们又离得很近,额头抵着额头,彼此呼吸的气息都清清楚楚。 陈舷摸摸小狗,又抬手摸摸方谕。 方谕问他:“你喜欢吗?” “嗯,”陈舷应,“挺喜欢,很可爱。” 他挠挠小狗下巴,小胖狗立马仰起头,吐出小粉舌头,憨厚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巴。 陈舷被它逗笑。 方谕抬头看他。陈舷又弯起眼睛笑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弯弯,瞳孔黯淡地发亮。刚哭过不久,他眼睛发红,下颌线瘦削成一条直线。 陈舷好了很多了,至少眼睛里有了亮光。 “哥,”方谕说,“给它起个名吧。” “我起吗?” “当然了,你的狗。” 陈舷想了一会儿,说:“叫十六吧。” “为什么?” “纪念我十六岁的生日。” 陈舷把狗抱起来,把它的小脸对着方谕。 他红着脸,对方谕动了几下小狗的前爪。 这傻狗也咧嘴吐舌头,朝他乐。 陈舷晃着小狗粉红的胖爪子,轻轻地用着气音,一字一顿地对他小声说,“生、日、快、乐。” 方谕愣了片刻,笑了起来。 “生日快乐,”他说,“生日快乐,哥。” 第116章 母亲 第二天早上, 方谕迷迷糊糊地半醒过来。 他一翻身,下意识往旁边一抱。 抱了个空。 方谕闭着眼,在半梦半醒间不悦地皱起眉, 伸手,又在床上一通摸索。 什么都没摸到。 他终于发觉事情似乎有所不对,半睁开眼, 吸了口气, 往旁边迷迷糊糊地一瞧—— 空了。 他身边是空的。 方谕顿时清醒了,一个扑腾就坐了起来, 把眼睛瞪得巨大。 * 楼梯上,噔噔一阵乱响。 是方谕。 方谕急匆匆往下跑来,边跑边把上衣的扣子系上。 踩了一路噔噔的脚步下来, 他跑下一楼,左右刚找一圈, 就在客厅通往后院的院门旁边找到了陈舷。 这人穿着睡衣,正一声不吭地抱着膝盖, 蹲在门边上, 身影瘦小安静。夏天的睡衣太透, 站在远处,方谕都能看见他还瘦得凸起的后颈和脊骨。 清晨的亮光还没照进屋中,陈舷在清冷的阴影里小而脆弱地蹲成一团,仿佛一个吹一口就会飞走的泡沫。 大病过后的背影还是瘦不胜衣, 睡衣在他身上落落地空了一半。虽然过去将近半年,陈舷已经休养得好了许多,身上却还留有着病骨支离的影子。 没那么容易全好,方谕知道。 他看向陈舷旁边,他旁边是那只傻狗。 名叫十六的傻狗正在吭哧吭哧地干狗碗里的饭。 一人一狗蹲在窗门边, 都灵晨阳在院外洒下一片熹光。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陈舷身上多了层毛茸茸的光边,老天爷在他苍白的一截脖颈上终于照出几分血色。 终于有光芒照在他身上。 方谕无奈地笑叹一声,忽然不忍打扰,画面太过安静美好。 他在原地看了片刻,才走了过去。 陈舷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动不动地蹲那儿看着狗,还抬抬手,摸了把小狗脑袋。 “大早上的,就扔下我,下来跟小狗玩。” 方谕在他身后出声。早上刚起,他声音哑得不行。 陈舷回头,看见方谕脸上带笑,又有点不满地皱眉,就站在他身后。 “它跟我嘤嘤叫,能怎么办。”陈舷面露无辜,目光不自禁地往他衣服扣子上飘,“我看你还在睡,就抱着狗下来了……小鱼,你上衣扣子怎么系的?” 方谕跟着他的视线一低头,才看见,自己下来得太急,把上衣扣子扣得乱七八糟。 第二颗系到了第三颗的位置,第四颗又跟第五颗交换入座。 方谕尴尬地咳嗽一声,把扣子解开,重新系,还不忘嘟囔着抱怨一句:“还不是一睁眼没看见你,吓都吓懵了。” 陈舷这几个月大病初愈,身体不好,睡的总是很长。 方谕走到他身边来,蹲下。 “以后可以叫醒我,”他说,“早上要是没看见你,我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 陈舷笑着:“都什么跟什么啊。” “谁开玩笑了,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 方谕也摸摸小狗,又抬头跟他说:“别为了一只小狗抛弃一条大鱼,行不行?” 陈舷一愣,又立马破功,噗嗤笑了出来。 他被逗得一发不可收拾,脑袋都笑得低下去,埋在瘦削骨凸的胳膊里,乐得整个人不停发抖。 笑了半天,他才起身,在方谕身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有病啊。” 方谕也跟着他笑。 小狗听见他俩的动静,突然停止干饭,仰头,看看方谕又看看陈舷,用力汪了一声。 “吃你的吧。”陈舷说。 这狗歪歪脑袋,哼地用鼻子出了口气,低头继续吃。 方谕又看向陈舷。 陈舷低头看着狗,还在轻轻地笑,脸被清晨的光照得微红,有了很多气色。 他开心就好。 方谕想,陈舷开心就好。 陈舷忽然一转眼睛,和他对视上。 他挑挑眉:“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方谕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你最好看了,哥。” 陈舷红了脸。他伸手,骨节分明留着伤疤的修长的手捂了下脸,又羞恼地挖了方谕一眼。 * 方谕的事情,还挺难办。 在这儿留下的东西太多,处理起来也很花时间。 员工们的工作签证是问题,工作室的退租和交房更都费了很多事。放在工作室里的他的展品,方谕说得带走,还花了大钱去办了邮寄。 那些辞职离开的员工,方谕又帮他们找了下家,都介绍给了业内靠得住的几家工作室。他自己家的工作室里也还留着好多在意大利的单子,方谕又不得不四处打电话,将手里的单子逐个分了出去。 家里的小别墅还有出售手续要走,方谕又和买家签了合同,找了搬家公司,把该搬的都搬了个空。 这还没完,方谕名下还有好几辆车。 他紧急挂出去,匆匆忙忙地在几个月里,把所有车都低价卖了。 就这么又辗转好久,方谕才把事情都弄完。 一眨眼,意大利也深秋了。 金黄的叶子飘飘落落,后院的大海海面似乎都灰白萧条几分。 离开意大利前的最后一晚,黄昏时,方谕拉着陈舷出了家门,叫他在门口等等。 陈舷便在门口等。 又过去三个月了,陈舷的头发长势很不错,已经全面长长了。前段时间,方谕带他去了顶好的一家会所,陈舷选了个造型,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个微分碎盖,还卷了一下发尾。 这会儿,他这一脑袋造型颇好的黑毛,正迎着秋风轻飘。 头上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是秋风吹了落叶,那些落叶哗哗啦啦地一直响。 已经十一月,都快入冬了。 陈舷抬头,朝空中吹了口气。还没那么冷,这一口气什么都没吹出来。 陈舷没来由愣了会儿,突然就笑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天气热了又冷,气温一变,方谕又带他去买了衣服,还把工作室最新推出的秋季新品给他拿来了好几套。 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方谕给的。 不多时,院内车库里传出动静,是一阵轰鸣声响。陈舷转头一望,看见车库那边的院门已经自动打开,方谕开了一辆车出来。 是那辆他之前就在租的敞篷跑车,他们开着过了生日去了海边和五星级烛光餐厅的那一辆。 陈舷打开车门,上车,系上安全带。 方谕在车上按了几个键,车上立马展开了蓬,把整个天空都盖住了。 陈舷刚把安全带系到一半,一抬头,就看见车篷如乌云压天似的渐渐压过头顶,漫向车尾。 看见此情此景,他瞠目结舌:“这么高级?” “天气凉了,吹风不好。”方谕打开车里暖风,说,“这车的车篷,是可以收合的。” 方谕看了眼陈舷。 见陈舷系好了安全带,他就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车子驶上大路,陈舷打开了点窗缝。 头顶上的几缕毛在深秋的黄昏风里飘摇起来,陈舷靠在副驾驶上,享受着车内热风之中的几缕凉,深感惬意。 远处山边,太阳落下一半了,夜色在降临。 落日的光都只在他们身上落下一半。 “我们去哪儿?” 陈舷偏头看方谕。 车子刚好停在一个红灯前。 日光还落在他们的上半身上,开车有些刺眼。方谕刚把车里的墨镜拿出来,一甩眼镜腿,架在鼻梁上。 他长长的眼睫被挡在墨镜后头,睫毛下是一片清冷的阴影。方谕眼神凉薄——他不看着陈舷的时候,眼睛就是这样发冷。 靠,还挺帅。 陈舷心里暗暗嘟囔。 “去一个,我想带你去的地方。”方谕伸手,调了调后视镜,“不远,大概半个小时。” “行吧。” 反正方谕带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地方,是一座山,山上有缆车。 方谕找地方把车停好,带着陈舷走上了山。已经夜幕四合,四周都黑了,陈舷不太明白方谕大晚上的带他上什么山。 他不由得想到一些吓人的凶杀案,可方谕又不会对他做那些。 坐着缆车,两人上了山顶。 方谕打开手电筒,拉着他一路往前走。 走到一个山崖面前,他拉着陈舷停下。 “到了,”他说,“就是这里。” 陈舷抬头,往前一看,呆住了。 远处,是另一座山,山上有个大教堂,教堂还亮着灯,圣火辉煌。 大教堂后,又是一座更大的山脉。那座山似乎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和黑天连在了一起。夜晚的新月落在山后,被挡出山的残缺状。 震撼的绝景。 陈舷看着这山连山的一幕,呆住。 “那个是苏佩尔加大教堂,后面的山是蒙维索山。” 山上风大,方谕很大声地和他说话。发丝被吹乱,陈舷抹了一把头发,愣愣地转头看去。他看见方谕弯起的眼睛,看见他眼睛里亮的光,看见他张开的嘴,很大声的一字一句。 “这地方是几年前,合作方带我来的。”他说,“我当时就想,你能跟我一起看就好了。” “明天就回国了,回去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给你看看这个。” 看着他在黑夜里发亮的眼睛,陈舷哑然,而后一笑。 “很漂亮,”他说,“很漂亮,小鱼!” 方谕又笑了,笑得和十五岁那年他们被赶出办公室时一样。 他们突然又一起笑起来,黑夜里,明月前,山风中,笑得上不来气。 第二天,天气晴朗,但冷。 事情终于全都办妥了,他们即将回国。 方谕最后一次关上小别墅的院门,将院门的钥匙放在一个小文件纸筒里,交给了来收房的买家秘书。 那秘书朝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就走了。 陈舷最后看了一眼这幢别墅。他住了几个月的别墅,慢慢把他又养好很多的别墅,方谕在这个异国他乡一步步站稳脚跟后买下来的别墅。 这么一想,陈舷还有点难过。不过难过也是转瞬即逝,他又一想,方谕是要跟他回国,那必定是心甘情愿的。 再说房子又不是扔了,方谕好像卖了几百万——年入几个亿的主子,居然买房只用了几百万。 陈舷颇为感慨。 身后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陈舷回头,看见搬家公司的工人在搬最后一趟货车。 女佣焦娅站在一旁,脚边是两个大箱子,那是她在这个家里的东西。 她也把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方谕要走了,她这个住家女佣也不必再留。 方谕朝她走过去,陈舷跟上。陈桑嘉回头看了眼,也跟着跟了上来。 焦娅已经换下了那身佣人衣服,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手提着一个托特包,站在方谕面前。 她不跟着方谕走,她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都灵人,她的女儿和孙女都在这里。 焦娅朝他们鞠了一躬,弯身致意,抬身时又一笑,转头和方谕说了一串陈舷听不懂的意大利语。 方谕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也回了一句什么。 陈舷还是没听懂。 两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结束了对话。 焦娅最后朝方谕笑笑,伸出手,和方谕深深地相拥。 陈舷瞪大了眼。 片刻,他们松开来。 焦娅有些不舍地看了方谕一眼,又转头,望向陈舷和陈桑嘉。 她忽然眼睛一亮,伸手点了点,示意让他们等等。 随后,她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展开,焦娅把纸条从头到尾一扫,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用很蹩脚的口音,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以后,一定,还能再……见,”她别别扭扭地说,“祝你们,每一天都,开心!” 陈舷愣住。 焦娅放下纸条,把它塞进手上包里,小跑着凑过去,伸开双臂,也给了陈舷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枫糖浆味儿。 焦娅的拥抱十分用力、温暖,陈舷被她拥进她毛茸茸的围巾里。他呆立一瞬,忽然没来由地眷恋起来,回抱住她。 片刻,她松开他,转身又去给了陈桑嘉一个巨大、用力的拥抱。 她还在陈桑嘉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才松开来。 陈桑嘉猝不及防,懵了,怔怔地望着她。 有人吆喝了一声什么,似乎是朝着焦娅吆喝的。她转头过去,出声的是一辆复古老爷车里的司机,那正是西蒙。 焦娅回了他一句什么,又扭头回来。 “Have a nice day!”她最后说,还红着脸,眼睛笑得弯弯,“happy day!everyday!” 匆匆放下最后的这些话,焦娅转身小跑走了,还三步两回头,一直朝他们笑着招手。 她上了老爷车,跟着西蒙离开了。 那辆车绝尘而去。 陈舷望着她离开,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身前身后忽然莫名更萧条了,连迎面而来的秋风都多了几丝冷味儿。 陈舷转头看向方谕。 方谕站在前头,一直没吭声。好半晌,他才又叹了口气,转头抹了两把眼睛,说:“我们也走了。” 是个人都看出方谕哭了。 陈舷没揭穿他,只点点头,说好。 焦娅是个很好的人,陈舷想。 尽管相处没几个月,但陈舷很喜欢她。 要跟她这样的人分开,的确值得伤心。 马西莫把车开了过来,送他们去了机场,但只送到门口。 陈舷问他怎么不一起走,不是一趟飞机吗? 马西莫摆摆手,笑着说工作室还有残余工作,他得收拾好了再过去,方谕得先一步去海城看工作室,还得去那边签收他们需要的东西。 陈舷扭头回望。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方谕少见地没跟在陈舷屁股后头。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背对着他们,两手插兜低着脑袋,一身低气压。 看他这样,马西莫挺无奈地笑笑,拍了一把陈舷的肩膀。 “有劳你多陪一下他了,陈先生。”他说,“这么多年,虽然焦娅女士只是住家女佣,但也是一直陪老板过来的。” 陈舷问他:“焦娅女士在他这儿呆了多久?” “还挺久的,怎么也有五年了。”马西莫歪歪头,“老板说没必要跟您说,所以我一直没提,但我们工作室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被人盗用,被污蔑抄袭,老板家里都被过激派砸过,有一次差点儿就破产了。前几年,老板被人陷害得最厉害,都发不起工资了,不得已,还卖了当时住的别墅。” “陈先生,你这几个月住的,是老板换的更便宜的一个。” “之前那个,比这个大了好几倍。可都这个情况了,焦娅女士一直没走,留在他旁边照顾,倒贴钱也要留下,说总要有个人照顾他。” “老板应该是慢慢把她当母亲了。就算不是亲的,焦娅女士也多少算个精神依靠。”马西莫说,“焦娅女士,做了很多住家女佣本来不用做的事。” 陈舷没吭声,回头望了眼方谕。 陈桑嘉倒是一针见血:“怪不得跟方真圆能那么撕破脸,一点儿都不惦记什么亲生的情分。在外头受过真的关爱了,当然分得清哪个真哪个假。” 陈舷苦涩地笑笑,说不出什么。 方谕还是站在那儿没动。 陈舷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一样笔挺,肩宽腿长,可陈舷却莫名觉出他的落寞。 焦娅女士每对他好一点,每多做一点,都算是一种凌迟,都在拿刀划开方真圆留给他的虚假,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方真圆不爱他。 一点都不爱他。 真正的爱是这样的。 哪怕没血缘,哪怕一开始只是雇佣关系,可人也会关心别人,爱别人。 你看,真正的爱是这样的。 关心是这样的。 不是责怪你不给面子,不是责怪你给人添麻烦,不是嫌弃你不爱笑不爱说话不会来事不打招呼,不是哭着责问你为什么不懂事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回家怎么变得这么不孝顺,不是问你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你还看不见。 焦娅把他对母亲最后一点眷恋打碎了。 纵使知道方真圆人不好,方谕也一直对她有一点最后的期盼。陈舷知道的,小时候方谕也会跟他自言自语,说方真圆可能还是在意他的。 方谕原本对她还是有一点眷恋。 但这些年在意大利,他已经意识到,全是假的了。 方真圆不爱他。 只爱她自己。 他们上飞机了,坐上了头等舱。方谕一直红着眼睛,但也没忘了陈舷。他拉着他的手,放好他们的小行李箱,跟他坐在了一起。 陈舷转头看他,见他红着眼睛低头,瞳孔里转着倔强的水光,沉默地打了几下手机。 陈舷越看越心疼。 “小鱼,”他凑过去抱他,说,“别伤心了,小鱼。” “没有。”方谕抹抹脸,朝他笑笑,“没那么严重,又不是这辈子见不到了。我们有联系方式的,就算回国,我也还能找她。” 陈舷松了口气。 “别难过了。”他搂着方谕,“以后,我们还可以回来旅游,你到时候可以来见她。” 方谕歪歪脑袋,和他贴在一起。 他闻言轻笑,轻嗯一声说好。 “倒不是难过,”他说,“只是想到以后很难见到,就提不起劲来。” “这就是难过啊。”陈舷说。 “说得也是。”方谕拉住他的手,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里,他说,“但一想到是跟你回去,就也挺高兴。” “焦娅说,她也很高兴,因为我说,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话题转的真快,陈舷愣了下,笑起来:“一直是多久?” “死了都埋一起。”方谕说,“跟你一起变地缚灵。” “别变了,要去跳江才能变。”陈舷说,“不跳了,咱俩好好的。” “行,好好的。”方谕点头,“那就一起上黄泉路。” 陈舷苦着脸:“这刚上飞机,咱能说点阳间的话吗?” 方谕想了想:“那就永远永远吧,下辈子都跟你一起。” 陈舷这才心满意足,笑着往他身上又拱了拱。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小鱼。” 飞机开始播报了,但头等舱里十分安静。 他们关着座位门,高级的舱位空间密闭,只有视线和彼此在说话。 飞机启动了,轰鸣声里,飞机向前行进。 “我也爱你。”方谕看着他,“哥,我最爱你。” 第117章 蝴蝶 十二个小时后, 飞机落地。 一下飞机,陈舷有点儿恍若隔世。 在意大利呆得太久了,看见满街的亚洲面孔, 陈舷反倒有些不适应。 同样已进深秋的海城仍然绿意盎然,虽然空气里也刮着凉风,但路边的树仍然枝繁叶茂——换做宁城, 这会儿早数九寒天, 雪风飘飘了。 站在机场门口,陈舷抬头, 天上云高日晴,天气很好。 陈舷动动鼻子,小狗似的闻了闻空气。 空气里还有草木味道。 “哥。” 方谕叫了他一声, 陈舷回头。 方谕蹲在地上,把托运小狗的航空箱打开, 将陈舷的这只小伯从箱子里抱了出来。 “抱着吧。”方谕把狗递过来给他。 陈舷依言接过来,抱住, 问他:“我们去哪儿?” “先找个酒店吧, ”方谕说, “明天我们去找个房子租,然后我再带你去买个小别墅……不对,你得先去看医生。” “买小别墅干什么?” “我们之前在这儿买的房子,装不下泳池, ”方谕说,“去给你买个能装泳池的别墅。你不是很喜欢那个泳池吗,临走的时候,我看你天天盯着泳池看。” “……” 靠,这都被发现了。 方谕看着他被戳穿而恼了几分的脸, 笑出声来:“喜欢可以跟我说,我给你买。” 陈舷犹豫:“两套房子,过分了吧?” “过分什么,”方谕拉起他的手,“我买得起。” 又是这么豪横的话。 陈舷哭笑不得,又有些感慨。方谕在意大利差点破产过,为此换了个小了很多的别墅,而后就算东山再起也没换回去。不知道是穷怕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可到陈舷这儿,方谕从来不吝啬给他花钱。 方谕牵起陈舷一只手,另一只手拖着他们托运来的行李箱。 他们这一趟回来,只带回一个行李箱。方谕把托运小狗的航空箱放在拉杆上,拉着走了,牵着陈舷一起。 三个人所有的行李,总是一直在方谕手上。 不论是从医院出院,还是从江城到海城,亦或是从海城到意大利,他们三个人的行李一直是方谕拿。陈桑嘉有想帮他拿过,但是方谕没给,他总说他拿着就行。 大概是知道陈舷出了事,方谕一直就总想帮他把所有事都做了,不管大的小的,能做多少是多少。 他一直想补偿他。 陈舷看得出来。 他把方谕的手又握紧几分,搓搓他的手心,跟着他往扶梯那边走。 他俩走了,陈桑嘉却手插着兜,站在原地,没动。 她正看着远处发呆。 直到走出去了一段距离,陈舷发觉身后没声音,一回头,见她没动,才喊:“妈。” 陈桑嘉这才回神,转头一看他俩走了,连忙跟上来。 “怎么发呆了?”陈舷问她。 “有点感慨,”陈桑嘉哈哈笑了两声,“这都十一月了,江宁那边早下雪了。” 陈舷刚刚也在想一样的事。 他笑了声,说:“确实。” 三人上了扶梯,一路向下。吹着海城凉爽的秋风,他们走了。 方谕带他们找了个五星级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房子还没找,他就先火急火燎地带着陈舷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是个面色和蔼的中年女人。 一进诊室,她就笑吟吟地招呼陈舷坐下。没急着问他问题,医生先和他唠了会儿家常,诸如从哪儿来的,是哪里人。 就这么聊了几分钟,医生终于直入主题:“最近有没有犯病?” 陈舷摇摇头:“最近好很多了,有几个月没发病了。” 医生点点头:“那很好。你刚说在意大利呆了几个月,换了环境,对病情也有帮助。” 她边说,边在手头上的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了什么。 做了一些检查,医生站起身来。她说陈舷精神状态不错,病情很好,只开了些比之前量少了很多的药,就让他们回去了。 方谕不放心,抓着陈舷又问了那医生很多问题。 直到确认陈舷很久都没犯病,病情好了很多,是用不着吃之前那么多药了的,方谕才松了口气,带着陈舷走了。 “记得要复查,”临走前,心理医生嘱咐他们,“三个月后,再来我这儿复查。” “好。”方谕忙说。 在酒店里住了几天,随后,他们就在先前买的房子的附近一起晃悠数日,找了几家中介,对比之下,在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定下了一家工作室。 陈舷本来觉得这地方太偏,对一个工作室来说实在不好。 方谕一听他这话,就在手机上拨拉了几下,发给他几条链接。 陈舷拿起手机一看,全是新闻和热搜词条,“方舟工作室”五个大字十分扎眼。 新闻更是铺天盖地,什么“方舟工作室创始人回国”“世界级奢侈品品牌方舟于意大利宣布解散”,有的没的全说了一大堆,每一条下面的评论区也都人山人海。 陈舷没话说了,把手机闭了。 方谕看着他,笑了声说:“不缺人上门的。” 他笑得还挺得意,陈舷服了,干笑一声。 这叫什么来着?以前好像有句挺装逼的话,特别适合方谕这时候说——对了,“不必去靠山靠海,我就是山海”。 好中二的一句话。 陈舷心里刚把这句话过一遍,自己就差点呕出来。 方谕的工作室定下来了,又找了律师来做版权代理。 这天,刚进工作室,律师就把一份合同交给了方谕,方谕扫了一眼,拿着钢笔在上面签了字,又摁了手印,便把合同交给了陈舷,要他也签个字。 陈舷莫名其妙地想什么合同还要他签,拿过来一看,见是个财产共有协议。 上头白底黑字,乌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条款,陈舷扫了一眼,就眼睛疼。 他直接跳到最后几行: 【甲方自愿将名下所有资产转让与乙方共有。】 【自此合同有效期起,直至甲乙双方死亡,乙方有权对甲方的所有资产进行一切处置。】 【此后,任意有关甲方财产的处置,均以此合同为准。】 【后续任意合同,均不得违反此共有协议。】 甲方那一栏,方谕已经签名画押。 陈舷沉默挺久,抬头,无言地看着他。 方谕手里转了两圈钢笔,把笔递给他。 “我说过的,”他说,“我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白底黑字,法律效应,” 愣了片刻,陈舷苦笑一声:“什么都是我的,那都是你自己摸爬滚打闯出来的……” “那也得有摸爬滚打的机会。”方谕把他的手拉过来,将钢笔放进他手里,“你救了我,我才有机会在外面翻身。” “这是你换来的,是我欠你的。”方谕又说,“签了吧,哥。” 方谕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陈舷再说不出什么来,拔了笔盖,签了字。 合同生效。 陈舷按了手印。看着上头红通通的指纹印子,方谕一笑,又从兜里掏出了个东西,递给了他。 “又什么啊?” 陈舷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过来,那是个小盒子,看起来是装首饰用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方谕把合同还给律师,转头回来,对他说,“答应你的东西。” “又神秘兮兮的。” 陈舷吐槽他一句,抬手把盒子打开。 两条简约的小鱼项链,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一条金一条银。 陈舷瞳孔一缩。 “你说金银都要,我就托人给你特地打了两条。”方谕含笑,“怎么样?” 陈舷两眼放光,显然是喜欢得不得了。 几秒的空,他就已经满面红光,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拿出项链,把盒子交给方谕,自己将两条小鱼项链都挂在了脖子上。 那条做成小船的项链,他也一直戴在身上。 这一下,三条项链都满满当当地挂在他脖子上,鱼和船的链子都相绊住。 陈舷挺高兴,用手扒拉几下项链,美滋滋的,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 “漂亮!”他说,“爱你,小鱼!有没有镜子?我看看什么样!” “那边,”方谕指了个方向,“今天刚装一个全身镜。” 陈舷蹦蹦跶跶地就跑过去看了。 方谕朝他喊:“别跑!地面挺滑的!” “知道啦!” 陈舷应了声,然后继续跑。 方谕拿他没办法,笑着叹了口气。 * 方谕又带着陈舷去看小别墅——他要给他买个带泳池的小别墅。 很快,他们就把房子看好了。小别墅坐落海城一片郊区,在一个著名景点里。 那小别墅前院花园,后院靠湖,景致着实不错。 最重要的是,后院很大,有个泳池,旁边还放了两个沙滩椅和一把大伞。 陈舷看见那泳池就挪不开眼,两眼直放光。俩人正跟着中介在样板间里看房,他就跟个大蜘蛛似的往后院玻璃门上一趴。 方谕看他这样,啥也不说了,拿出个卡就跟旁边还正在滔滔不绝三千尺的中介小哥说:“就这个了,刷。” 小哥也两眼放光地叫:“好嘞老板!” 中介拿着黑卡就溜了。 陈舷听见他蹬蹬的脚步声,一回头,就看见那中介跑了。而方谕正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有点自豪地微扬着脑袋看着他,像等他夸自己两句似的。 陈舷无奈说:“这就定了?” “你喜欢,就定了,再说这地方也不错。”方谕朝他伸开双手,“以后闲着没事,可以过来度假。” 陈舷朝着他跑过去两步,一蹦,跳起来,扑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挂在了那儿。 方谕抱着他转了一圈,俩人又笑成了一团。 别墅定了,工作室也定了,在工作室旁边的房子也早就定下。 陈舷就这么跟着方谕在海城安顿下来。 之后,他就跟着他每天忙里忙外。方谕把工作室重新装潢,买了挺多家具,还把从意大利邮过来的展品小心放好。 陈桑嘉很快就不跟他们一块儿住了,她买了个行李箱来,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就跟他们打了招呼离开了家,说自己已经看好了一个门市,要去创业了。 方谕问她多少钱,想帮她把钱付了,结果却被一口回绝。 “我才不花你的钱,”陈桑嘉说,“行了,我花我自己的,不用担心我。但是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 “如果粥粥给我打电话,”她盯着方谕,朝他伸出一根手指,“要是他说,在你这儿受委屈了,我会过来打死你。” 陈舷:“……” 方谕沉默片刻,笑了声,点头说:“当然。” 他丝毫没有被威胁的懊恼或愤怒,只是发自内心的笑,看起来还挺高兴,估计是高兴除了他以外,还有人给陈舷撑腰。 陈桑嘉脸色柔和了一些。 她松心地朝方谕一笑,放下手,往他肩膀上轻轻锤了一拳头。 “你也好好吃饭,”她说,“臭小子,别人都指着你鼻子了,都没脾气。” 方谕讪讪摸摸自己鼻尖,没吭声。 “我以后有空就来看你们,给你们做点东西吃。” 说罢,陈桑嘉转头,又看陈舷。 陈舷站在家门口,方谕后面。他无奈看看方谕,又担忧地望向她。 陈桑嘉弯眼朝他笑起来,走过去,把他拉出来,抱住,往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那我走了,”她说,“你跟方谕好好的,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陈舷抹抹鼻子,“没事的,他对我很好。” “不可以再受伤了。” 陈桑嘉搓搓他额角上的疤。 陈舷点点头:“好。” 陈桑嘉朝他笑了声,最后又放心不下地说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菜拉着行李箱走了。 陈舷也放心不下她,没几天就给她打电话,还去实地看了眼。 还好,那是个商场的一楼门市,陈桑嘉正在里面装修。她干活干得灰头土脸的,却一点儿没看出累来,笑着招呼着工人们,将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陈舷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 他没出声打扰,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呆了片刻,置之一笑,转身就走了。 就这么忙了半个月,所有人都渐渐安顿下来。 方谕惦记他的腿,带他去医院看了眼。陈舷自己也有点忐忑,毕竟当年真的被打断过,他也记不清当时有没有说留下了后遗症。 好在拍片之后没有问题,医生也说可以祛疤。 俩人终于舒心地松了口气。向医生预约了祛疤的治疗,方谕拿着单子,带陈舷出了医院。 刚出医院,方谕就转身过来抱他。 他又不吭声地抵着陈舷,紧抿着嘴,沉默地啪嗒啪嗒对他掉眼泪。 陈舷摸摸他的脸,无可奈何地反过来哄他:“好了,不是没事吗。” 方谕低下眼帘,吸吸鼻子,眼泪掉得更凶了。 “哥,”他捂住陈舷放在自己脸上的双手,“哥。” “在呢。”陈舷说。 “别再被困住了,”方谕说,“去治病,去游泳,去跑步……我会带你出来的,别再被困住了。” “你要自由,哥。” “你要自由。” “你要活着。” 你要自由。 你要活着。 你要自由。 你要活着。 自由。 自由。 自由。 方谕红着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如同一条条细血,就那么痛不欲生地看着他。 像两把裹着过往的利剑,重重刺进陈舷胸腔里。 陈舷心脏猛地一抽搐。 倏地鼻头一酸,他的眼泪忽的也上来了。 心头震颤,像有只蝴蝶拼了命地挤开血管,鲜血淋漓地飞了出来。陈舷对他失声半晌,终于哑声一笑,低头合上眼,两滴泪就那么从尚且瘦弱的脸颊上滑落。 眼泪流过他扬起的嘴角。 他抬头,捧着方谕的脸,亲了上去。 他们接吻,嘴里泛苦的吻,还残留着宁城刺骨寒风的吻。 海城深秋,天高云淡。 陈舷笔直地站着,没再发抖。 方谕依然在流血一样看着他,陈舷眼睫忽闪两下,闭上了眼。他看见十五岁那年,他跟方谕在老师办公室前偷偷一起笑成一团,笑得空气里的光尘都跟着打抖。 陈舷笑得上不来气,转头看向走廊里。 他看见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血淋淋的蝴蝶,正歪歪斜斜地扑棱着残肢败翼。那残缺的翅膀上流下大片大片的血,在粉尘飘摇的空中踉踉跄跄。狼狈地左摇右晃一会儿,它终于栽楞楞地穿过窗户,飞上了天。 飞得真难看。 但它在飞。 第118章 同性恋 再有宁城那边的消息时, 是陈舷跟着方谕找到一个新住处的时候。 虽然买了两套房,可两套都还没交房。装修都没法装修,方谕只能带着陈舷又去租了个房子暂住。 租的房子又在一个高档小区里, 离工作室很近,黄金地段,出门就是地铁, 有个游泳池——有个游泳池, 方谕定下这房子的时候,回头和陈舷一连强调了三遍。 “有游泳池, 哥,”他又说了第四遍,“等你明年好得差不多了, 我就带你去。” 陈舷哭笑不得:“行。” 陈舷肚子上的刀口已经好了,不再发红, 留下了一条褐色的凸起疤痕。 虽说这疤痕也能去掉,可陈舷得癌症这大病过后还不到一年, 哪怕胖回来不少, 可也还有点气血不足, 身体发虚,胃还需要静养。 更别说他还有这么多年的创伤障碍和解离症病史,一直以来都心力交瘁,饭吃不下, 严重营养不良。 这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养回来的。 所以,就算这几个月健康多了,方谕也不让他下水。之前在意大利,就一直没让他下家里的泳池。 陈舷还挺遗憾的。 在意大利都灵的泳池,这辈子都很难见上几次。 可他身体还不好也是真的。 再说方谕也是担心他, 所以遗憾归遗憾,陈舷也没多伤心什么,而且他们来日方长,人生又不止这一年。 在那儿临走前几天的一个晚上,陈舷在门后看了挺久的泳池,就转头跟方谕说,以后等过几年再来一次吧,他想泡泡都灵的海。 方谕愣了下,说好,然后就朝他笑了,那是个发自内心的笑。 陈舷莫名其妙,问他笑什么,方谕就说:“你也会说这种话了。” “我不能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谕忙说,“我是说,你也会说,再来一次、等过几年、以后,像这种的话了。我挺高兴的,哥,你是真的不想去死了。” 这回陈舷愣了挺久,也笑了。 “当然不想死了,”他说,“你说对了,当时就是太疼,不想疼了。现在不疼了,就不死了。” 陈舷凑过去抱他。 他们又抱在一起。方谕拍拍他的头,摸摸他的脸,在他额角的疤上亲了一口。 和房东签下了合同,俩人刚拎着大包小包搬进家里,方谕正重新把床铺了一遍,就来了个电话。 方谕拿起手机,翻身下床,和电话才说两句话,就脸色凝重起来。 陈舷看着他。 挂了电话,他回过头。陈舷看见他皱起的双眉,眉间像有团散不开的乌云。 “是律师,”方谕说,“说方真圆的案子到终审了,听说我回来了,问我要不要去旁听。去吗?” “当然去啊,”陈舷说,“不是说好要去的吗。” 方谕点了点头:“那就去。” 把房子收拾好,方谕就起了回宁城的票。可真要动身的时候,陈舷突然不想去了,心里有股劲儿一直拧,心情就好像十几岁那会儿寒暑假放到了头,眼瞅着要开学。 看他一脸不情不愿,方谕就笑:“现在还能反悔。” “去,”陈舷还是固执地说,“我要去,你带我去。” “好,好。” 收拾好一身厚重的防寒衣服,俩人又把小狗送到附近的宠物店里寄养,便打车去了火车站。陈舷不想坐飞机了,飞机坐得他耳朵痛。 他想坐高铁,方谕就依着他定了高铁的商务票。 终审是在后天,他俩又找了个高档酒店下榻。 第三天,陈舷在法庭上见到了方真圆。 终审的案子是方真圆侵害青少年人身自由权的案子,是方谕告的她,案由正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 陈舷突然浑身都沉重许多。 方谕牵着他的手,在开庭前半小时进了旁听席。 法庭庄重肃穆,木头桌子都颜色深重,法官座席高高在上。 陈舷跟着他坐在旁听席上,虽然有些沉重,难以呼吸,可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坦然,没有丝毫麻木——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这么坦然,即使面对的是十二年前那件事。 他望着还空着的被告席发呆,手在座位上被方谕抓紧。 他转头,望见方谕看向自己的眼睛。 方谕一直在看着他。 “难受了,就跟我说,”方谕说,“我们可以离场。虽然庭审过程中不能说话,但你拉一下我的袖子,我就带你走。” 方谕又担忧地看着他。 陈舷笑着说好。 半个小时后,开庭了,方真圆在两个警察一左一右的监视下走了进来,手上还戴着一副镣铐,身上是件囚服。 看见她,陈舷吓了一大跳。 几个月过去,她瘦了两大圈,整个人披头散发,面容枯槁,还鼻青脸肿的,像个皮包骨头的骷髅。她抬起眼睛,那张青白的脸上眼窝凹陷,嘴角边上一片青紫,像是被谁打了。 她全然没了几个月前的怨毒愤怒,望来时,只剩惶恐的惊惧。 陈舷愣愣地看着她——几个月过去,他竟和她整个儿对调了。 方真圆形销骨立地穿着囚服,孤立无援地站在那儿。 陈舷身上是意大利带回来的奢侈品名牌货,人也被养得有了血色。 方谕坐在他身边。 方真圆向他们投来难以言说的目光,抿了抿嘴,却欲言又止。 “被告,”法官开口问她,“你的律师呢?” “……”方真圆嘴唇动了动,沙哑说,“还没来。” * 方真圆的律师,卡着点进了法庭。 方谕请的律师倒是早就坐到了原告席上,打开包就拿出了满满一沓的证据和辩论意见。 接着,就是一个半小时的漫长审理。 陈舷沉默地听了全程。 方谕已经在竭力避免揭开他的伤疤了,所有的证据基本都是有关方真圆和老陈的,没有关于他的。可不论再怎么避开,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和陈舷有关系。 陈舷沉默地一直听,慢慢把方谕的手攥得很紧。他没有中途离场,安静地把事情从头听到了尾。 往事有时浮上心头,有时带起发病般的心悸和恐惧,但他没有离开。 他坐在那里,沉静的脸如同一块腐朽的冰。 他望着瘦得脱相的方真圆。 “我是来看结局的。”他想,“都已经结束了,我是来看结局的。” 一个半小时后,审理结束。 方谕拉着陈舷站了起来。陈舷乖乖地跟着站起来,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脸上流下几滴冷汗。 方谕吓得晃了他两下,轻轻叫了他好几声哥。 陈舷慢慢回过神来。 “没事吧?”方谕问他,“又出神了?” “没事。” 陈舷朝他笑笑,一回过神,他立马就发觉自己真是腰酸又背痛。陈舷嘶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方谕伸手过来,给他捏了两下肩膀:“坐酸了?” “嗯。你没事?” “坐惯了。”方谕说。 “也是,美术生好像得一直坐着。”陈舷嘟囔,“以前我就一直佩服你,怎么一坐就能坐几个小时……” 陈舷正说着话,忽然感受到一阵视线。他抬头看去,就见方真圆正被警察们带走。她边被迫离开,边回头望来,眼中竟尽是悔恨——不是对陈舷,似乎是对自己。 陈舷蒙了。 方谕拉起他的胳膊又捏了捏,然后一转身,正要带他走,却突然顿在原地。 陈舷转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望,也顿住。 方谕的外公外婆——方真圆的父母,居然就站在后面几排的旁听席上。 他们站在过道里,同样都瘦了好几大圈,衣服都变得发旧发白,局促地都把两手放在一起,绞着衣角,朝他们费力地挤出笑容来。 “小鱼,”他外婆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回来了?” 方谕没吭声。 他拉着陈舷,转头从旁边绕了个大弯,绕过他们,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法庭。 “小鱼!” 他外婆在后头喊。 方谕没管。 “小鱼,小鱼!” 两人走出法院,他外婆硬是追了出来。 外头在飘雪。 仿佛阴霾一样的灰天,漫天飘着的小雪里,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一直如影随形,方谕却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是拉着陈舷往外一直走。 接着,一个老头匆匆追了上来,一把拽住方谕另一只空着的手,把他拽得停住。 方谕不得已停住了。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有事?” 拽住他的,是他外公。 一改之前嚣张跋扈胡咧咧的模样,方老头满脸的惊慌失措,脸上年迈的褶皱都一阵阵发抖,粗糙如老树树皮似的老手,也一直抓着方谕。 方老头蠕动几下惶恐的嘴唇,正要说话,又忽然沉默,眼睛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陈舷。 陈舷对上他的视线,眨巴两下眼。 方老头眼皮一抖。 陈舷正要说什么,方谕就把两人拉着的手从兜里拿出来,往上一提,大大方方地亮给了他看。 “有事?”方谕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更加不善,“有、事?” 他说了三遍。 方老头扯出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笑:“没有,你,你想怎么跟陈舷搞,就怎么搞!我不是因为这事儿找你来的……你,你从意大利回来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我,我当外公的,关心关心你嘛。”方老头说,“缺钱吗,小鱼?外公给你拿点钱!” 他说着,还真去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一个牛皮钱包来,手哆嗦着打开,发黑的老化指甲捻出几张红色钞票,颤颤巍巍地要递给他。 “拿着,拿着。”方老头拉过他的手,想塞给他,“拿着,小鱼。” 方谕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不缺钱,”他冷冷说,“我不撤诉,钱收回去。” “撤诉吧,你妈妈知道错了!”方老头急得跺脚,“外公外婆也知道错了,行不行?你要什么,要什么我们都给你!” “我要你什么?”方谕不耐烦,“我就要她在里面蹲到死!你是上回没听懂我说的话?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那就早点认罪认罚,赶紧领刑期去,去里面反省!” “你别这么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在里面,被人打,被人欺负,吃不到饭……”外婆在他身后哭起来,还从布包拿出几张信纸来,“你今天,也看到她都瘦成什么样了吧?你看,小鱼,你看看!这都是你妈妈寄出来的信!” “你的律师说你走了,你也不收信……可是小鱼,再对不起你,多少也是你妈妈,你看看这些信,你——” “她还能写信啊。” 陈舷冷不丁地开口。 外婆手一顿,僵在半空中。 她转头,视线都是发僵的。 陈舷面无表情,沉静地望着她。 “我能写吗?”他说,“我那时候可以写吗?” “写了能送出来吗?” 方谕外婆梗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方谕也突然在他身前僵住不动。 “……她在里面受欺负,”外婆嗫嚅着说,“而且,肯定要被判刑了。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对不起你。你,你气不过的话,你打我就行,你怎么打都可以,只要能消气。你出个谅解书,好不好?小鱼听你的话,你让小鱼和解一下,多少能减刑的……你才多长时间,你圆姨要十几年了,还有好大一笔罚款……” 陈舷冷笑了声。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方谕突然抽开了手,一步上前。 突如其来的,方谕一巴掌拍了过去,竟狠狠给了他外婆一耳光。 陈舷震惊了。 方老头也震惊了。 俩人还没回过神来,方谕毫不客气地转手又来一巴掌,将她手里的信打飞了。 宁城的冬天,正雪风飘飘。雪虽不大,风却骇人,一下就将所有的信吹飞到旁边车水马龙的路上,全都随风纷飞走了。 “信!”外婆惨叫,“我女儿的信呐!” 她作势要扑上马路去抢回信,方老头吓得赶紧冲过去,抱住了她。 “车啊!都是车!”他喊,“别抢了,拿不回来了!” “那是圆圆的信!”外婆惨声哭着,“花了钱才寄出来的信,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一封信随着风飞向遥远的高空,像个被卷进龙卷风里的落叶。陈舷抬着头,望着它狼狈不堪地被卷走,不知要飞到哪儿去。 外婆凄惨地哭着。 方谕忽然蹲了下去。陈舷看向他,就见他捡起一封正好吹到脚边来的信。 那是唯一一封,还留在人行路上的信。 外公外婆转头看来。 见方谕捡起了信,他们面露喜色。刚要张嘴说话,就听刺啦一声。 两个老人脸色大变。 又是刺啦几声。 方谕把那信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往旁边走了几步,扔进垃圾桶里。 “谁让你这么跟陈舷说话的。” 方谕搓掉手心里的碎纸,看向外婆,声音发冷,“谅解书?你哪儿来的脸要陈舷给你出?” “我告诉你,陈舷就是要她去死,都能得到法律支持。” “现在觉得她可怜了吗?” “怎么没觉得陈舷可怜?” “我告诉你们,她被打也好,受欺负也好,在里面吃不上饭也好,”方谕说,“那都是她活该。现在就喊疼,那还太早了,这还比不上陈舷的万分之一。” “如果你们老年痴呆了,记不得我几个月前怎么说的,我就再说一遍。” “是我起诉的,那我就是,要她死。”方谕一字一句,声音缓慢,沉重,不容置喙,“我不认她了,我没她这个妈。” 说完这句话,方谕不再看那两个老人变得扭曲的脸,冷着脸转过头,揽过陈舷肩膀就走。 往旁走出去几米,方谕就用另一手捂捂他的心口。 “没事吧?” 方谕紧张极了,“没事吧,哥,有没有难受?发病没?” 陈舷看见他担忧的眼睛,好像下一秒就又要掉眼泪——明明刚刚还威风凛凛的。 陈舷朝他笑笑,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还在隐隐发闷窒息的心口上,哑声说:“带我跑吧。” “……” “带我跑吧,方谕。”陈舷看着他。 “好。” 方谕没有犹豫。他把他拉起,抬腿就跑,朝着远处的停车场奔去。两人脚步抬起落下,踩起一片落雪。 落雪飞溅,风声刺骨。 方老头在后头原形毕露,又气急败坏地骂起来,喊爹骂娘的十分难听,和十二年前批判他们的时候如出一辙。 “两个精神病!” “恶心的玩意儿,脑子里长瘤了吗,喜欢男的!?妈的,管教你俩还成错了!” “天杀的!”方老头撕心裂肺,“天杀的!天杀的,方谕!你个白眼狼!!不孝的玩意儿,俩王八操的畜生东西!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诅咒的话迅速远去,被置之脑后,葬于风雪。 他们没有回头。 方谕拉着他跑到车前,开了车门,俩人钻进车里。陈舷胸腔澎湃,心脏疼得像要炸开,他溺水似的仰起头,头皮直发麻地喘了几口粗气,不知怎么就掉了眼泪。 他抽出纸给自己擦泪,然后和方谕互相对望一眼。 方谕也红了眼睛掉了泪,他只拿袖子草草擦了两下。 两人对视,陈舷从他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于是相视一笑后,方谕拉起手刹,开了车。 车子利落地倒出来,开上大路,陈舷放下车窗,在车子开到方老头路边的时候,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朝他回喊: “你脑子里才长了个大瘤,肿瘤!去医院看看吧你!老畜生玩意儿,你才王八养的!” “去死吧你,老废物!没人给养老的老屌登,以后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老子就是同性恋!”他大喊,“方谕是我的了!同性恋治癌症!同性恋万岁!!” 陈舷畅快地喊完,方老头脸都气成了猪肝色。陈舷张扬地大笑起来,方谕又在后面提醒了句:“提醒他一下,他闺女要坐牢了。” “哎我草,”陈舷如梦初醒,赶紧把脑袋探出车窗。车子已经开过去一段了,陈舷就在风雪里扭头回去,朝他大声补刀,“老头,你闺女要坐十年牢了!!” 第119章 兄弟 陈舷心满意足地坐回车子里, 心中前所未有地爽快。他又在副驾驶上把自己颠登两下,鬼叫着欢呼一声:“爽!” 方谕轻轻笑出声,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的路, 车子一路疾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儿。 陈舷心脏还咚咚跳得厉害,他喘了几口粗气, 脑子里忽然犯病似的发白, 可他没有麻木也没有解离,所以他知道自己没事, 只是情绪激动。 心情刚有所平复,忽然,陈舷脑袋发昏了会儿, 太阳穴里一阵阵突突地疼。 身体还是不好。 陈舷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缓了一会儿, 又睁眼看向方谕。他看见他目视前方的眼睛,看见他轻笑起来的嘴角。 方谕在带他逃跑。 他带着他, 头也不回, 一如十六岁那年。 陈舷别开眼睛, 看向车窗外的后视镜。他看见被急速甩在车尾气后的宁城,那是他病入膏肓、风尘仆仆的十二年。 他们走了,上了高速,离开宁城。 陈舷想起来他们酒店还没退, 于是说:“哎,我们没退房啊!” “线上退,”方谕满不在乎,“房卡过两天寄回去,大不了扣点儿押金。你让我带你跑, 我当然不会还带你回酒店。” 陈舷噗嗤笑出声来。 他看着方谕,又把他鬼斧神工似的帅脸打量了遍,忽然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满意——方谕真好,他想,方谕真好。 “去他爹的宁城。”方谕说。 “去他爹的宁城!”陈舷跟着喊,不顾自己头还发昏,他又把车窗摇下来点,对着窗外嘶哑地大喊,“狗草的宁城!” 方谕笑出声来。陈舷也笑起来,俩人又在车上笑了一阵。车在高速上疾跑着,奔向不知何处的目的地。 陈舷前所未有地身心轻松,心里有团火一直在吼,于是他也在车上张嘴欢呼起来。 欢呼很久,他突然听清了心里那团火在喊什么——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 * 方谕带他跑上高速一会儿,就接了个电话。 电话是律师打来的,约他在一个咖啡店见面,说得谈一谈。 方谕给他打了笔钱,让他跑一趟江城,毕竟他是不会再带着陈舷掉头回去的。 俩人欣然赴约,去了江城一家大商场的咖啡厅。 他们到的时候,律师已经在了,那年轻有为穿着一身西装的青年坐在角落里,戴着眼镜,姿态和法庭上一样正经,周围没什么人。 两人走到他跟前,落座。 律师就是来汇报工作的。他开门见山地就和方谕说,方真圆其他的两件案子都已经下来了,峰润装修公司违法的利益牟取,查出了七百多万。 陈舷刚喝一口热橙子茶,这数一出,他差点被呛着。 陈舷咳嗽起来。 方谕赶忙给他倒了热水,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等他缓过来,才让律师继续往下说。 律师继续说,老陈的遗产被全都冻结,赔了这笔钱。然而就算连钱带车带房子一块儿全赔上,也还有一百多万的空隙填不上,估计是这些年胡吃海塞给花完了。 除了这笔钱,终审还判了方真圆无期徒刑,以及另外一百万的罚款;林剑宇那件事,她又被罚了五十来万,还有十年的刑期。 律师又补充,今天这个案子审理过程蛮顺利,如果能胜诉,方真圆又得再背上一百多万的赔偿。 央礼府那套房子本就在老陈的遗产里,这一下子,方真圆家都没了。 陈舷唏嘘极了,一时间被世事造化弄得无话可说。他拿起杯子,继续喝了几口茶,往外头看了眼。 玻璃门窗外,是同样风雪飘飘的江城。 江宁地区一直这样,总下雪下雨。 几口热茶下肚,唏嘘过后,陈舷又偷偷别着脑袋笑了。 风水轮流转。 “话说回来,她换律师了?” 方谕突然这么说。 陈舷扭回脑袋来。 “上次找我问调解的律师,不是今天这个。”方谕说,“方真圆换律师了吗?” 他这么一说,陈舷才意识到。 还真不是那天那个。 他都没注意到。 律师将手里刚抿一口的咖啡放下,说:“是换了,现在这个是法律援助来的。” 方谕没太明白:“法律援助?” “是给请不起律师的人无偿提供法律服务的。”陈舷说。 “喔。”方谕理解了,“怎么换成法律援助的来了?她请不起了?” 律师说:“一开始倒的确是花钱请了律师,但是她父亲一听律师说只能和解,判刑是免不了,只能认罪认罚酌情轻判之后,居然跑到事务所里去闹事,最后那律师就退钱不干了。” “……” “后来去别的地方请律师,就没一个人愿意接手他们的案子,到最后只能申请法律援助。”律师笑了一声,拿起咖啡重新喝,“他们总觉得律师能让她无罪。刚开始还在旁听席上大喊大叫,也被带进去关了几天,后来开了几次庭才老实。” 陈舷无话可说,哈哈干笑两声。 律师说:“接下来就等判决就可以了,您看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方谕转头看陈舷:“还有吗?” 陈舷摇摇头。 已经没什么了。 方真圆坐牢了,老陈的钱都没了。 他算是大仇得报。 走出咖啡店,律师和他们道了别。站在宁城萧瑟的冬风里,陈舷和方谕并肩站着,看着律师坐上一辆叫来的白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车水马龙里。 陈舷又转头过来,望着方谕。 方谕察觉到视线,也回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 陈舷摇摇头,对他说:“就是突然觉得,你真好。” 方谕愣了下,笑了声。 他拉起陈舷,他们也走了。 在江城找了个新酒店,他们又下榻了。 陈舷躺在酒店床上,突然想起尚铭来。他拿着手机拨拉了两下,想起自杀那天,尚铭连着给他杀了几个语音,陈舷不胜其烦,直接把他删了,连带着高鹏也一起。 陈舷沉默挺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见见尚铭。 陈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权衡半天,开口说:“咱见见尚铭再回去?” 他举棋不定地问方谕。 方谕这会儿刚洗完澡,正头披着毛巾出来。听见陈舷这句话,他点点头,说:“行。” 陈舷默默抬起一条腿,抱住,把自己缩成一团,唔了声。 他看起来很不安。 陈舷也的确很不安。 陈舷很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前这些兄弟。 发生的事太多,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儿,全被这群人看光了。 方谕毫不费力地就把人联系上了。 聚会是在江城的酒店里,方谕把他们叫来自己定下的这个五星级大酒店。 时间越近,陈舷越忐忑。等门开了,他紧张兮兮地站起来,一抬头,就看见尚铭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 尚铭本来还在乐着说话,可一看见陈舷,他当场就愣在了那儿。 陈舷局促地朝他笑笑,抬手朝他挥了挥:“嗨。” 尚铭没吭声。 尚铭站在那儿不动了。他看着陈舷,没一会儿,突然肩膀一耸,脸上嘴一瘪,哇地就哭了出来。 “舷哥!”他朝陈舷扑过来,抱着他,哭得肝颤,“你有病吧你,你跳什么江!?出事了你不会找我吗,没钱你找我啊!我砸锅卖铁都给你治啊!” “我家都没搬过家,你干什么不来找我?!你傻蛋吧,你不认识去我家的路了吗?!有人欺负你你找我啊,咱俩不是小学就说好了吗!谁欺负你我都打他!” “别人不管你,我管你啊!” 尚铭边朝他喊,边状做凶狠地给了他一拳头。可他就只是表面凶罢了,拳头落在身上不疼不痒。 陈舷愣住了,愣了会儿,他噗嗤笑了起来,笑得肩膀发抖,眼泪往外汹涌地流。 “精神不好,”他只说,“有点精神病了。” 尚铭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狗屁!你才不是精神病!” “别哭了,我天,”陈舷说,“这不是没死吗。” “你不差点就死了吗!”尚铭骂他,“你混蛋啊你!你混蛋!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我告诉你,我才不给你上坟呢!” 陈舷笑着点头,抬手抹抹眼泪,没再吭声。 尚铭哭了好半天都没收,过了会儿,外头又进来几个人。陈舷一看,高鹏和陆艺伟也都来了,这俩人一进门看见尚铭哭得像个孙子似的,咧咧嘴刚想笑,就又看见了陈舷。 陈舷瘦了。 陈舷还是比高中那时候瘦弱,虽然红润了,有气色了,比葬礼那会儿好了,可他还是瘦了。 他俩又笑不出来了,嘴一瘪,居然也跟尚铭一样,走过去抱着陈舷就开始哭。仨人像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大钻石,已经三十的三个大男人,全都哭得像个孙子。 有骂他的,还有低头一直抹着眼泪说没事就行的。 陈舷被仨人围着哭。 他站在三个年少兄弟的泪水里,忽然茫然无措。 好半天,仨人才收了泪水。 他们拉着陈舷,去桌子旁边坐下。尚铭买了一堆菜,还有小米粥。 他哭得两眼通红,一边把盒子盖拿开,一边说:“舷哥胃不好,今天养生局,都喝小米粥。” 陈舷哭笑不得。 一场小米粥局,也照样喝到了很晚。五个人聚在一块儿,又谈天说地起来,谁都没提十二年前的事,只说初高中那会儿他们干过的傻事。说到高兴的地方,一群人就哄堂大笑,笑声像要把房顶掀翻。 陈舷没闹,在一旁陪着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就这么喝到了十点来钟,一群人才散。 方谕定的酒店房间很大,他拉着这群人直接睡在了酒店房间。 一群人十几年不见,这回可算是没病没灾地重逢了,又还能跟上学住宿似的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一下子就放飞自我了。 高鹏直接点了个外卖,叫超市送来一打扑克牌,五个人开始轮流斗地主。 陈舷无语得直笑,心说真是年纪上来了,一群以前打电玩的半大小子,现在聚在一起喝小米粥玩斗地主,服了。 斗地主几乎玩了个通宵,陈舷没受住,刚过十二点就在客厅的懒人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酒店卧室里,不知道是谁抱着他过去的。 方谕倒是也躺在他旁边。 陈舷爬起来,把他摇醒。 方谕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翻了个身,哼唧了几声,开机速度极其缓慢且艰难地启动了。 他半睁开眼,困道:“哥,醒这么早……” 陈舷挺无奈:“你们昨天玩到几点?” “三点吧,”方谕打哈欠,翻过身,又抱住他的腰,耍赖似的,把脑袋往他身上拱,“困死我了。” 说完这话,他就又睡着了。 陈舷拿他没办法。 他拍拍方谕,放着他在卧室继续睡,一出门,就看见这一群人在客厅里东倒西歪,睡相精彩。 陈舷靠在门框上,打量他们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真好。 活着真好,陈舷想。 第120章 正文完 中午十二点, 这群人才苏醒。熬夜过后头晕脑胀,方谕叫了好几份红枣银耳羹上来,喝过之后, 几个人就走了。 走前,他们仨还挺不舍,抓着陈舷让他把人都加了回来, 尚铭更是还拉了个群。 群名相当直接:陈舷不许退群 陈舷:“……” 沉默半分钟, 他气笑了,抬腿给了尚铭一脚:“有病吧你。” 尚铭嘿嘿地乐。 “我们走了!”高鹏说, “有空再见!” “微信发消息!” “你给我发消息,陈舷!”尚铭喊了他的大名,“不许瞒我了, 我也能给你整玫瑰!我跟你弟一样无所不能!” “你走!”陈舷骂他。 尚铭又嘿嘿地乐,摸了摸鼻子, 乐颠颠地就走了。 陈舷又嘟囔地笑骂他几句有病,转头回来, 问方谕:“你在江城, 还有什么事?” 昨晚上, 他们五个聚在一起聊天,虽是说到了陈舷会和方谕去海城,但方谕还说,在江城还有事, 得过一段时间才回去。 “一点事情。”方谕说,“没事,不会很久。” “我不是嫌久,就是好奇是什么事。”陈舷说,“你在这里没工作吧?” “也不能说是没有。”方谕说, “哥,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方谕低着脑袋,沉默很久,抬头看他。 他沉静的眼睛里,有一片坚定。 “你想给老陈再办一次葬礼吗?” * 时间一晃而过,深冬了,十二月。 这天晚上,方谕忽然说:“明天穿那件黑色的鹅绒大衣吧。” 陈舷捧着一碗南瓜糊糊:“那件我说怪正经的大衣?” “嗯。”方谕应,“的确挺正经,很合适。里面就穿那件白衬衫,再打个领带,外面再围那个围巾。” “干嘛,参加婚礼去啊?你在江城有熟人?” “不,”方谕说,“正好相反。” 陈舷舀勺的手一顿。 他明白了什么,于是抬头,望了方谕一眼。 他看见他眼中的一片不动如山的坚定。 * 第二天。 早上九点半,陈舷被方谕带着,到了另一家五星级酒店。 一个小展厅里,挤满了人。 陈舷扫了一眼,果不其然,他认识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是老陈葬礼时来的人。 见陈舷跟方谕进来,就有一些人面露狐疑,投来不好的目光,甚至毫不避讳地对他们指指点点。 陈舷不以为意,他看向周围。 人来的很齐。 陈舷甚至在人堆里看见了陈建衡和陈庆兰。连尚铭和高鹏都在,上次缺席的陆艺伟也来了。 仨人看见他,就凑过来,一脸懵逼地问:“什么情况?” “是啊舷哥,这什么情况?”尚铭说,“谕哥让我过来参加你爸葬礼!” 陈舷愣住:“啥?” “你爸葬礼啊。”尚铭说,“你爸不是早死了吗?” “是啊,不是年前就死了吗?”高鹏也说,“咋,买复活甲了?” 陆艺伟嘶了一声,一拳头怼他后背上:“你会不会说话!” “就是,你会不会说话!”尚铭回头也斥他,转头就对陈舷说,“老畜生买名刀了?” 陆艺伟狠狠抽了他一头皮。 本来还被虎视眈眈令人不适的氛围就这么被打碎了。陈舷有点难绷,努力咬着牙憋了会儿,他还是没憋住,噗嗤笑了出来。 “哥。” 方谕忽然叫了他一声。 陈舷回头,方谕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招手:“过来。” 陈舷屁颠屁颠就过去了。 方谕拉住他的手,转头扫视一圈。 一个打扮精致的礼仪小姐适时走了进来,对着方谕鞠了一躬后说:“先生,您这边人都到齐了。” “谢谢。” 方谕朝她礼貌点头,小姐朝他一笑,转身离开。 方谕拉着陈舷,径直走向前方。 他们走到最前方的台子边。 迈上两节台阶,陈舷和他走上了台。 底下的人瞬时停止了交头接耳,仰头看来。 陈舷瞬间受到万众瞩目。 所有人向他投来或怪异或疑惑的目光,陈舷浑身骨头一紧。 就在此时,方谕将手拉紧几分。 陈舷被他握紧了手。 他转头,看见方谕将夹在架子上的麦克风,朝着自己拉了过来。 他清清嗓子,对麦克风说:“感谢各位百忙之中,再次参加家父陈胜强的葬礼。” “虽然陈胜强已经亡故将近一年,但我还是有些事,想要向各位说明明白,所以再次将各位聚集于此。” “在今年二月五号的葬礼时,我曾在陈胜强的葬礼上致辞。” 方谕说,“我曾说,‘家父陈胜强为人忠厚仁慈,善良温顺,最重视子女,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一个家庭,养育了膝下的孩子,让所有的孩子都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他为子女遮风挡雨,一生辛劳’……” “以上所有悼词,”方谕加重语气,“我将,一并撤回。” “坐在这里的人,或许有知道这件事的,或许有不知道这件事的。”方谕声音缓慢,但字字清晰,“陈胜强残害子女,不管孩子,用最不该用的方式对待了他的儿子。”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知道内情,葬礼当天我看见了你们的眼神。你们之中,还有人对这件事不屑一顾,或许还有人认为,他的做法是应该的。” “那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当年先动歪心思的人是我。”方谕说,“我,先暗恋了我的重组家庭的哥哥。” “这就是我们家十二年前的大家丑。”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依照自己老得发烂发酸的迂腐思想,认为陈胜强的教育方式完全没错。你们不思考自己的教育形式,不思考自己对于子女来说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更不思考子女自己自身的想法来源,只认为孩子做了错事,是孩子自己的错,丢了自己的脸。” “陈胜强就是这样。”方谕说,“方真圆同样是这样。” “这么多年,有人用精神病攻击我哥,也有人用更难以入耳的词攻击他。” “但如果说起,我才是最大的那个精神病,我是那个开头,那个起始,那个病毒和发病源。”方谕说,“可毫无疑问,我的身价,比现场所有人加起来都要贵。” “对于我们的事,你们用荒唐、恶俗与恶心来形容。” “可论起荒唐与恶俗,人类谁都免不了。人与人之间,有性的存在,可‘性’的本身,就被人说成恶俗。然而生命诞生于‘性’的行为,人们却将‘诞生’视为神圣,将降生的生命视为神圣。” “什么神圣,什么干干净净。” “所谓的干净,全都诞生于荒唐和恶俗,和精神病。” “我也是精神病,”方谕说,“精神病万岁。” “当然,这些事对你们来说,全都无所谓,相信已经有人在心里骂我是个蠢货。”方谕扫了一圈所有人,“但我还是要说。陈胜强,根本不配有任何悼词,他没有任何美名。” “位于凤凰山上的墓碑,我已经砍碎,以后各位也不必前去悼念。陈胜强是毫无疑问的杀人犯,只是杀人未遂。”方谕说,“当然,这对你们之中的一些人来说,估计也无所谓。” “那么,还有一件事。” “峰润装修公司已经涉嫌合同诈骗罪,罪名已经成立,终审判决书已在上月下达。与此公司有或有过合作关系的公司,我将委托相关公司进行调查,并上报消费者协会,以及曝光在各大平台,相信以后你们的生意会完全做不起来。” “有关商战,我自信比你们有经验的多。” “相关判决书,请查询江城中级人民法院官方网站‘峰润公司方真圆合同诈骗案’,谢谢。”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一大半的人都坐不住了,瞬间都站了起来,“什么!?”的大叫声遍布场馆,又在富丽堂皇的展厅里余音绕梁,回响阵阵。 “以及,今天没有订饭菜给各位,请在前台领回今日上交的礼金,回家自己做饭。”方谕说,“还有,方真圆的话全部是胡言乱语。我就是喜欢我哥,我起的头,我是同性恋。” “同性恋万岁。” 语毕,他把麦克风放了回去,拉起陈舷的手,理都不理,转头,径直从后门离开。 底下的人坐不住了,一窝蜂冲了上来。 守在台子周围的安保们一拥而上,挡住了他们。 “好!” “漂亮!!” 陈舷听见不合时宜的叫好声,他转头望去,看见乌泱泱的人群后面,他高中时代的三个哥们大声欢呼叫好着,还跳起来,向他招着手。 尚铭不知怎么又哭了,红着眼睛看着他,歇斯底里张着大嘴,一直全力嘶喊着“说得好”,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手掌拍得脸都跟着狰狞,和十几岁时一样傻了吧唧,莫名其妙。 陈舷忽然也有点想哭,他笑着朝他摆摆手,跟着方谕跑进后门。 展厅后门是个库房,依着之前跟酒店事先通了气,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穿过纸箱,推开无数铁门。像他十九岁奋力奔跑那样,他们推开最后一道门,在江城冬天的灰天下,逃出生天。 跑出酒店,方谕拉着他气喘吁吁一会儿,然后又相视着笑了起来。 陈舷紧握住他的手,搓了搓,方谕手心里有道触感明显变得粗糙的疤痕。笑了一会儿,陈舷低下头,松开他的手。 他看见方谕手心里那道蜿蜒的长疤。 陈舷抬起手来:“举手。” “嗯?” “你举手,”陈舷说,“举手,小鱼。” 方谕不明所以,但乖乖举起手来,手心上一道疤痕触目惊心又十分明显,像被人砍了一刀。 陈舷也举起手,他手心里也有一道蜿蜒的疤,那是那天他试图拉开窗户时留下的。 他伸出手,和方谕在半空中握在一起,十指相扣。 空中飘雪了,雪花落在他们之间,飘飘而落。 疤痕握着疤痕。 陈舷看着方谕,看着他柔和的凤眼,如同十七岁时在操场的那棵香樟树下,在监控照不到的地方,他们红着脸相望。 方谕,方谕。 重逢的代价太大,我们都鲜血淋漓。 但幸好,你也愿意为我流血。 如同我那时。 ——劇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