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浮热   本书作者:境风   本书简介:正文完结   文案:   “他这是恶寒发热。”   “给他抓点药吧。”   “不用,回家睡一觉就行。”纪浮站起身,拉过万荻声的手就要走。   心想,费这个钱干什么。   ·全文10万字左右,不上榜(不上人工榜)、不入V、不日更   ·年下攻,差2岁   ·流水账市井生活   ·白玉将军做的封面设计~   内容标签: 年下   主角:纪浮 万荻声   一句话简介:抱着一起安睡。   立意:抱着一起安睡。 第1章   “您好。”纪浮朝店里头望了望,稍微大了点声,“您好?”   怎么好像没人。   天很冷,这才初冬怎么就这样冷,纪浮心想这里不是南方吗。但其实本质上并不是地理因素,而是过去很多年里,他都鲜少在冬天的户外待着。   以前屋里不是暖气就是空调,出门就上车,恒温的健身房或游泳池。连下车到走去建筑物内的那一截路,寒风都只是掀一掀他的衣摆,显得他风度翩翩,跟合作方握手时笑着寒暄一句“今天真冷”。   这下好了,今天是真冷了。   他这防风外套里就一件圆领毛衣,露着脖子,不时有人从这间门头写着“电器维修/电工上门/五金配件”的店门前路过,飘过来困惑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   纪浮确信对方在想自己是不是脑子有病穿这么少。   算了。纪浮拎起行李箱迈进去,起码别在那门口吹冷风。   一进店里,机油味和烟味的混合气味附着在墙壁上,地黏着鞋底。幸好大门敞着,否则纪浮将会在这里吐得满地找胃。   “呼。”他四下看了看。   店面其实蛮大的,但是堆了太多东西。两个铁质置物架紧靠着墙,看起来像是为了节约空间,一个架子直接摞在另一个架子上面,用塑料扣捆着,像室内危楼。   收银台上摆一个能去年代剧里当道具的电脑。   无穷尽的工具箱堆在收银台后边,然后就是一地的配件,扳手,铜丝,塑料水瓶,网线的水晶头……纪浮拿出手机,下午四点一刻,再抬头看看店里挂钟上的时间……六点半。   秒针在原地哆嗦。   为什么,因为天冷吗?   纪浮在店里站了一会儿,又走出来,门框那边挂这个蓝色铁皮标牌。倒盐巷16号。   对面是倒盐巷23号,一家粮油店。店里老爷子旁边卧着一条大黄狗,狗掀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天快黑了。   终于,一阵摩托车声搅乱了巷子里的风,轰隆隆地驶来,停在店门口。   纪浮立刻打招呼,露出职业微笑:“您好,您是万先生吗?今天上午您打电话叫我四点半过来面试的。”   “谁?”男人摘头盔,头发像是寸头长出来不久,很短,凶悍硬气的脸,右边眉梢向太阳穴斜着去一道陈年刀疤,“面什么试。”   声音也很搭这张脸,说森寒有些偏颇,说不礼貌又过于严苛。   “纪浮。”纪浮依次回答,“今天上午十点左右,我在网站上给您公…店里发了简历,接着您给我打电话来的。”   “叫什么名字?”   “纪浮。”   “我问给你打电话的人叫什么名字。”   “万荻声?”纪浮试着问。   对方黑浓的眉毛紧蹙了下,纪浮不确定他是在不爽还是在回忆。只安静地乖乖等着。   片刻,他说:“我就是万荻声。”   “您好。”纪浮依然维持着和善的表情,笑意敛了些许,否则那样笑太久了显得谄媚。   “你听声儿对吗?”万荻声说。   “声儿?”纪浮迷茫了一下,“您的……小名吗?”   天好冷,门口好冷,纪浮冷得膝盖往下没了知觉,脖子露着,这时候给人砍下来一刀估计都不喷血,冻实了。   他实在是思维迟钝。   万荻声更是无语。   “噢!”纪浮反应过来了,“您是说跟早上电话里的声音……哦,还真不像,可、可是您网站上也已经通过我的简历了,您看,这份工作我……”   万荻声毫不遮掩地打量他。那所谓的简历他本人根本没看过,纪浮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个头还行,身材匀称。大概是一路风吹的脸上泛红,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头发很明显是精心剪裁出来的,发尾落在耳垂和肩膀中间。   纪浮帅气,穿着虽然普通,但整个散发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万荻声看不明白的气质。   “七百一个月,包吃住。干不干?”万荻声说。   “干。”纪浮不假思索地点头,“我都可以学,什么都行,您……”   “叫名字,别‘您’。”万荻声说。   “万……”   万总?不不不这太诡异了,这里是五金店不是轻工企业。但纪浮已经把“万”字吐了出来,只能硬着头皮:“万荻声。”   万荻声拉上店门,一道脏成了毛玻璃的玻璃门把机油和烟味锁在店里,纪浮默默放缓呼吸,认真看着他。   “身份证拿来。”万荻声放下头盔,走到收银台旁边。   纪浮迅速将肩上的双肩包拽下来,从最里侧的拉链兜里精准快速地拿出护照夹,身份证递给万荻声。   万荻声接过来,手机对着正反面拍照,也不细看,拍完还给他:“早上给你打电话的人叫邓宇,这个店是他跟我一起在开,具体要做什么,他电话里跟你讲明白了吗?”   “嗯。”纪浮点头,“做小程序线上接单,做账目,当客服,看店,没休息日。”   这一整句在人才市场放出来,能击溃不知道多少找工作的,因为就这条件后面还会跟一句“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纪浮则是眼神平静,情绪稳定,正在静候佳音。   “对。”万荻声快速又瞄了他的脸,也是很快速地收回视线,拿起收银台上一把压线钳,将裹好的铜线抵平,接着说,“邓宇六点钟回来,你在这等他,该干什么他会告诉你。”   纪浮点头说“喔”。   他看着万荻声把压好剪平的线顺着拽啊拽,边拽边捋,很利索地从收银台上缠好一捆电线拎着,看着沉甸甸的。又变戏法似的从那堆东西里捏出来一顶鸭舌帽戴上。   万荻声开门走了,沉默地走了,甚至不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也没说个“你随便坐”这些其实没什么屁用的话。   他没骑车,走路的,不晓得去哪儿。纪浮赶紧先把门拉开一些,看着他走远了,深吸一口新鲜冷空气。   再回头,入目可称狼藉的一间……万能修理店。   纪浮的几张卡已经全空,浑身上下只能掏出三百块现金。两个月前他还在京城金融街风光无两,大班台,茶水间,透亮的落地窗,楼下有家口味很不错但出单实在是慢的小餐馆。   而这里,他的“面试”以不到十句话就结束,即将成功入职倒盐巷16号成为一名维修店店员。   总归是人还活着,有个地方遮风挡雨。   人好像必须经历褪掉一层皮的事情才能真的换个角度看待世界,纪浮站在门边发了会儿呆,门边有个木头凳子,很矮,他坐下来。一米八的个头这么坐着看起来很憋屈,他却十分安心。   非常安心,手机快没电了也没事,他收起来,看着面前这块脏兮兮的地面。   两个月而已。   头发没有去修剪而长到了盖住耳朵,已经没有再做过“整理一下领带”和“抬腕看表”的习惯动作,也完全理解了“钱财是身外之物”“人就是光着来光着去”这些老话。   曾经他也像许多同龄人、同行们一样。他们闲聊时说到,如果哪天飞来横祸被掏空财产,身败名裂一落千丈社会性死亡,那就直接不活了,从公司55层向下逐一快速朝每扇窗户告辞。   纪浮也是,那时候他靠在沙发上笑得云淡风轻,是啊,万一那样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要活的。   因为临到这个时候,活与不活已经不是人的主观意愿,而是“你既然敢把价拉这么高来逼他平仓,那也别怪他回头掏一把枪,先崩了你再崩了他自己”。   两个月来,纪浮的老板和几个关键人物进去了,昨天还是团队今天就变团伙。他作为部门经理接受一系列盘问调查,虽然没有被经侦立案,但也因他老板的牵连关系没收了所有财产。现下一无所有。   从法律上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但从这期货控盘事件来看,却也才刚开始。   谁都没想到有亡命之徒。天晓得,干这行的谁不是这样?杠杆拉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偏偏这次不是了,给他碰上了个狠的。   据说对方身患绝症,什么都不要了就要纪浮的命。   因为就剩个纪浮没进去。   纪浮纳闷,老板要怎么搞他就怎么做。他刚知道老板和几个朋友开了将近一百个账户挂着全国各地的ip时相当震惊,傻子都知道这是在控盘。   果然,他追着老板询问这事时候,老板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一手按着纪浮的肩膀,那眼睛真诚炽热得能淌出来岩浆,跟他说,小纪,你怕什么,就算出事也是我出事,对不对?你就是个打工的。   对个屁。   我怀疑你进牢子里是为了躲起来活命,纪浮想着。   “纪浮吗?”   六点整,店里准时走进来一个男人。   这回声儿对了,纪浮站起来:“邓先生?”   “诶对对对。”邓宇对邓先生这个称呼不是很适应,他手里抱着一台旧笔记本电脑,说,“你坐你坐,老万还没回来啊?”   纪浮没坐:“他刚出去没多久。”   “哦,估计给徐姐家看那个跳闸的。”邓宇反手关上店门,“冻死我了,你吃了吗?”   “还没。”纪浮说。   “带你去搓一顿!”邓宇咧着嘴笑道,“我给老万打电话,叫他直接从徐姐家到饭店去。走!”   “是‘薛’,薛姐。”薛姐剜了万荻声一眼,“你跟你店里那个小邓叫了我半年‘徐姐’!”   万荻声的帽檐比较低,点头“哎”了声,从她家玄关退出去,弯腰脱了鞋套拿在手里,说:“薛姐,十五块。”   薛姐撇撇嘴,从腋下包里抽出钱包来,捏了张二十的递给他。他接过来,裤兜里掏了张沾了机油的五块找给她。   “唉哟有没有干净点的啦。”薛姐眉毛拧着,不想拿,“我刚涂的护手霜哎,算了算了不要了。”   “我给您放柜子上。”万荻声说。   “别放!我下午刚打扫卫生!”薛姐伸手拦了拦。   万荻声快速想了下:“那回头您走巷子路过的时候从店里拿干净的。”   “叫小邓微信给我转啦!”薛姐瞪他,“我前夫住在你们那个巷子里哎,看见他晦气死的啦!看他一眼我麻将都输一夜!”   “行、行。”万荻声点头。   “赶紧把你那个微信搞一搞咯。”薛姐侧身打开鞋柜,在挑着晚上穿哪双,“这年头谁微信不能转钱的啊?”   万荻声“嗯”了声匆匆说“我先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快速下楼,边下楼边接起电话:“哪里吃饭?哦,我回店里骑车过去。骑,我不喝酒。” 第2章   “嘿,这人不喝,我们俩喝。”邓宇挂断电话手机搁在桌上,菜单递给服务员,仔细端详起纪浮来,“我以为我那招人条件,来的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耳聋眼瞎的。”   纪浮拆着餐具:“条件还行,包吃住的,又是看店,风不打头雨不打脸。”   被他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条件还行,邓宇歪着脑袋,心下琢磨着一个月七百是不是给多了。   服务员先把啤酒拿来了,邓宇点了4瓶冰啤酒。那啤酒瓶放上来的时候纪浮差点跟着哆嗦了一下,小饭店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坐下之后都没人脱外套,冰啤酒看着都冰牙。   “喝冰的?”纪浮问。   “一会儿吃起来就热了!”   但愿吧。   之前邓宇带他坐三轮儿来的这饭店,电三轮儿跑了能有十二三分钟,纪浮估摸着万荻声可能再有个十分钟能到。   “加个微信。”邓宇把手机拿起来,“我扫你来。”   “好。”纪浮的手机电量剩个2%。扫上,通过,咔,关机了。   邓宇一愣:“我微信有毒啊?一加上你手机就黑了?”   “没电了。”纪浮说。   邓宇二话不说去柜台扫了个充电宝回来,纪浮受宠若惊甚至是双手接过来:“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啊,你不是骗子吧。”邓宇半笑半认真地坐下来问他,“我先说明,我跟老万可没钱给你骗啊。”   纪浮给手机充上电,没介意他的话,回答:“不是,主要是你这边包吃住,我现在没地方住。”   邓宇不信:“是吗?你简历我看了,你是研究生,在那个英文名的公司里上过班。我根本没信,你这条件还用到我们这找活干吗?不合理啊。”   “我是因为……”纪浮刚想解释,收住了声。   倒不是难为情,他今年三十岁,窥过天宫跌过深渊。往前三天他都窝在火车站候车厅不敢出去。他换了手机卡还是被发威胁短信,问他想不想被x,要不要吸d,肾有没有病,今晚带他去配型。   所以没钱没地方住没饭吃这些话他不打算藏着掖着。   他收声,因为饭馆的门帘子被人掀开,跟进来一阵差点吹灭小炉灶的寒风。万荻声把头盔搁在旁边塑料凳子,坐下来,看看纪浮,又看看邓宇。   说:“给薛姐微信转五块钱。”   “谁?”邓宇睁大眼睛,“妈呀,这屁点儿空挡你还能多认识个姐啊?我们老万硬汉帅哥果然不同凡响!”   “徐姐不姓徐,姓薛。”万荻声看二百五似的,“而且我叫你给人转钱,说明这人在你微信里。”   纪浮舔了下嘴唇把这笑咽回肚里。   服务员把锅子端上来,干锅花菜肉片,各式蔬菜和土豆铺在锅底,热乎的。   同时小炉灶的火也被拧大,纪浮开始盯着从锅底拢上来的火焰,盯得出神。   邓宇肘了他一下:“你吃啊。”   “哦。”纪浮回过神,这俩人已经吃上了。万荻声叫服务员上米饭,又抬起头看纪浮,只是看了一眼,继续低头吃饭。   邓宇点的菜都是下饭管饱的,这家餐馆菜码也很大,过去三天……不对,过去近三个月里,纪浮都没有好好坐下来吃顿饭。   那段日子他过得浑浑噩噩,有时候睡一半莫名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总觉得一会儿就有警察来带走问话。有些话他都能背下来了。   拉升期都是这么干的,原油也好铜线也好,单比货多的时候都在赌,一个赌没货,另一个赌吃不下单。   我知道‘都这么干’它不是对的,但是等我知道何总这么干的时候我劝过他赶紧回缩,这样会被查,他不听我的。   我真的不知道他还搞了那么多法人账户。   说多了就麻木了,有时候跟警察聊上几句。   警察说别人干期货敢拉价格是因为手里真的有货。就算那棉花、大豆还长在地里,总归是能有长出来的一天。但纪浮这老总不知道听了哪儿的邪风,空转钱吃钱。   结果去吃牢饭了。   “吃饭。”邓宇又肘他一下,“盛饭啊,先垫垫再喝酒。”   还好,自己还有口饭吃。   纪浮拿勺子往自己碗里舀着米饭,越看这白花花的米饭越饿。他闷头吃饭,旁边邓宇和万荻声在闲聊。说明天一早要去谁家修热水器,修完去市场买耦合器,还有谁家的冰箱,只能冷藏不能冷冻。   纪浮边听边吃,邓宇跟他碰杯的时候他就灌一口啤酒。果然是吃着吃着就热了,盛第二碗饭的时候纪浮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   里面一件烟蓝色毛衣,万荻声不懂这个,但邓宇懂,因为他有女朋友,没事陪着对象去逛商场,眼光还挺尖。于是问:“你这毛衣看着不错,多少钱买的?”   “忘了。”纪浮回答。   他被没收了所有动产不动产,只能保留一些生活用具和衣物,其中不包括皮带腕表这些配饰。   他也的确忘了这毛衣多少钱,标签都扯了,他嫌扎。   毛衣很衬他,不显纤弱也不臃肿,刚刚好。邓宇又跟他碰一杯,纪浮爽快地干下去,继续啃鸡翅膀。邓宇那边肘一下万荻声,说:“他是研究生呢。”   “嗯。”万荻声看看他。   “怎么样,我在万千简历里一眼相中他了!”   “就他一个投了吧。”   “是的。”   纪浮笑了下,看过来:“就我一个吗?”   邓宇点头:“废话,七百一个月,没保险没这个没那个,谁来啊,就你了。”   纪浮很随意地一耸肩,端起酒杯:“谢了啊。”   “哎不是啊,你这学历要是真的,何苦来我们店呢?”邓宇问。   纪浮咽下混着啤酒米饭鸡肉的一嘴的东西,抽纸擦干净嘴,说:“我之前做金融,就股票证券那些。后来老板出事了,具体说起来太复杂。总之就是他每一步都精准地走在了最错误的点上,比如我们被收购之后他选择先对赌再操盘,而且他心太急了,建仓到拉升不到半个月就拉涨了一千多块,那日K线图跟珠峰似的,我都没反应过来就……”   他说一半,看着两张质朴迷茫的脸,抿住嘴唇。   此时此刻纪浮感觉自己是夏天凌晨烧烤摊上大谈国际局势的秃头大叔。   “咳。”纪浮咣当灌完一杯啤酒,“不好意思,反正我老板蹲牢子,我被没收资产,现在没钱,没房子住,没饭吃,什么都没了,就剩一条命。所以……两位老板,用我吧。”   邓宇没让他一个人干,自己杯里的也喝了,还是不解:“那你可以继续找这个金融方面的工作啊?”   “这行当一个人出事了第二天全知道了。”纪浮笑笑,“朋友啊,客户,同行,一部分在看笑话,一部分在复我的盘,一部分嫌晦气。而且,我也不想干了。”   一直没说话的万荻声问:“可是怎么大老远跑来瑁城?”   “是啊。”邓宇也意识到了,“这么远就为了投我这简历?”   纪浮说:“这是我老家,户籍原地。”   “哦……”邓宇点头。   “你身份证上不是这么写的。”万荻声夹了块洋葱。   邓宇又唰地看过来,眼神警惕:“靠,骗子来的你?”   “因为户口迁过一次。”纪浮说,“我小时候住赵三街,赵三街向西是个墓园,广福陵园,我跟姥爷姓纪,他叫纪巍,是陵园里看坟的。我们住赵三街21号。”   邓宇的脸默默又移向万荻声。   万荻声嚼着洋葱:“广福陵园改名了,现在叫鸿福陵园。”   “哦,那我不知道。”纪浮说,“我姥爷过世了,埋在里头,他走之前交待让一直跟他下棋的罗大爷住着那房子,后来看坟的也就是罗大爷了。”   “罗大爷也走了。”万荻声说。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他真是这儿的?”邓宇问他。   万荻声点点头。   小城市的细枝末节比户口本更有说服力,有些东西就是被框死在这个地方的,溜出不去。纪浮补充了一句:“迁户口之前的原户口也是能查到的。”   “信了。”万荻声说话时看着碗,没看他,“但那个房子……”   纪浮很敏锐,立刻明白了,直接问:“那房子有人在住,对吗?”   理论上是他的房子。   姥爷就母亲一个独女,母亲过世五年了,约莫是旁的哪里的亲戚占着住。不过那房子是土坯房,如果以后拆迁,搅合来搅合去还会是他的。   所以当下有人住的话也没什么,他不怕扯这些皮。   万荻声呢,在这一带做修理工,各家各户跑着,谁家什么情况他心里有个大概。邓宇终于后知后觉:“诶?赵三街21号,是那家瘸腿寡妇吗?”   “啊?”纪浮纳闷。   姥爷走了,房子给无儿无女的棋友罗大爷住,罗大爷走了,怎么住进来个……寡妇?   这是个小圆桌,他坐直了些,视线越过中间最大的地锅鸡望着那埋头吃饭的,就一个黑头顶的万荻声:“万老板?”   万荻声抬起头,但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于是放下筷子,表情像是在找词儿,最后有些无助地看向了邓宇。   邓宇将脸转过来,胳膊肘撑着桌子,跟纪浮说:“那个大姐呢,姓郭,鸿福墓园不是个山嘛,她从前住在山后头的村子里。她丈夫去世之后,她娘俩当时的情况就是一个瘸腿的寡妇带着一个快初中的女儿,住在一个……满是光棍的村子里。”   “天哪。”纪浮惊讶。   “是呢。”邓宇应和。   邓宇又说:“郭大姐本来想带着孩子住到孩子爷爷奶奶家,那好歹不是人多点儿心里踏实嘛,结果那老头老太重男轻女,总觉得她们是觊觎房产,不准他们住进来。最后有天晚上罗大爷在墓园里赶野狗,有人欺负她们娘俩,给罗大爷看见了,救了她们。罗大爷在墓园有个小单间住,就让她们俩住进……赵三街了。”   瑁城的规模是个小乡镇,赵三街是这小城里的老街。   属于十年前就在吆喝着要拆迁了,十年后吆喝哑了,没劲了,就静静地在那儿,成了一截朽木。   趁着纪浮琢磨这事儿的时候,万荻声又一次开口:“那个,我们用你,包吃住,今晚就包,你就暂时别往赵三街住,起码再等个两年,那丫头上了高中就能去学校宿舍住了。”   “嗯?”纪浮还没反应过来,又抬头,在地锅鸡热腾腾的雾气里跟万荻声对视。   他发现万荻声面相虽凶,眼睛却温柔。   纪浮一笑,笑得像从前跟客户谈拢收购一样,眉宇舒畅,甚至习惯性向后靠了靠,肢体语言透着自信欣然:“好啊,明天几点上班?”   “没点,睡醒了就上。”万荻声说。   “行!”纪浮点头。   “吃饭。”万荻声像宣布大事一样,仨人继续吃饭喝酒。 第3章   这是纪浮今天或者说这辈子第二次坐电三轮,他依然不知道手应该往哪儿扶。   纪浮确信这大爷的电三轮是货三轮改的,因为它就是车斗里搁了两把椅子,支了个不太具备防水功效的塑料棚子。整车里唯一的安全设备是大爷脑袋上的黄色工地头盔,后脑勺印有“安全生产”四个字。   大爷甚至没有多余的头盔给他和邓宇。   木头椅子的靠背用栓恶犬的铁链锁扣在一起,另一头扣在电三轮侧栏杆上。比起乘车安全,大爷更注重防盗。   并且电三轮风驰电掣,气势一度压过旁边骑摩托并行的万荻声。   晚上九点整的倒盐巷子很统一,铺面全黑灯关门,上头居民楼错落地亮着灯。三轮刚进巷口,邓宇给他介绍。   “这家理发店,孙姐开的,店里也做美容。”   “那个是弹棉花的,晚上六点辅导小学生。”   “喏,同仁堂,半吊子老中医,里头抓中药外头卖凉茶。”   听凉茶俩字,纪浮感觉自己又冻一哆嗦。   “记下了吗?”邓宇问。   “嗯?”   “还有对面的粮油店,袁大爷的。这几家跟我们关系好,你往后看店的时候要是有事得走一会儿,就去找他们代看。”邓宇说。   “记下了。”   电三轮寒风中驰骋,把纪浮晚饭囤积的热量吹了个干干净净。   到地方了,万荻声停车,没熄火,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沾着机油的薛姐十分嫌弃的五块纸币递给三轮大爷。大爷笑眯眯地收起来,说:“险些没跟上吧,小伙子。”   万荻声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戴着头盔根本没听见,给过钱就去开店门。   纪浮踩在地上时竟有劫后余生感。   再转头,纪浮才发现大爷电三轮的尾灯并不会亮,所以消失在巷尾之前,最显眼的是黄头盔。   唰啦啦的一阵响,万荻声跟邓宇两人一边一把拽开了五金店的铁栅栏门,再打开玻璃门。接着万荻声把摩托车推进店里,店门口没有斜坡,他给了一把油。   “行李箱你的?”万荻声脱下头盔,问。   “是。”纪浮说。   “拎上,回家。”万荻声说。   邓宇去锁门。五金店还有个不起眼的后门,在收银台斜后方,需要跨过地上的杂物。万荻声腿长,三两下跨了过去。纪浮学习能力强,踩他踩过的地方,背上包拎上行李箱,最后因为空间有限,他不得不跟万荻声挨得很近,等他拿钥匙开这个小门。   万荻声在裤兜衣服兜里摸了一圈,然后僵住。   纪浮知道了,他钥匙没了。要么是没带,要么是丢了。   “小门钥匙。”万荻声扭头跟邓宇说。   邓宇同样的姿态同样的顺序在自己衣服裤子一通摸,然后拍大腿:“完了,估计是搁老李饭店了。”   纪浮看了看这小门的方向,跟店大门是面对面,所以门后面应该就是居民楼的楼洞,这属于商铺近道。   “绕一下吧。”纪浮说。   只能从巷子徒步绕到背面去,又一次开门、锁门。   铁栅门唰啦啦的声音在巷子里拉手风琴似的。   邓宇和拖行李箱的纪浮走在前边,万荻声跟在后面一小截,在抽烟。   趁着要绕过巷子,邓宇继续给他介绍这些大门紧闭的铺面:“这家店是龙哥的,他们干汽修,但咱这巷子太窄,车要开进来废老劲了,所以他主要还是修电驴和自行车。本质上跟我们家是竞争关系,所以他看咱很不爽。”   纪浮点头表示理解。   “那茶楼,挂着茶楼的招牌其实是棋牌室,老板人在城里头,徐姐她前夫看场子,这两年给他过得跟茶楼老板似的,拽得不行。”   “薛姐吧?”纪浮问。   “差不多。”   又过了一家早餐店,一家肥料种子店,一家丧葬用品店,终于见着居民区的大铁门。   铁门完全没有防御作用,因为它看起来锁上了,但邓宇从栅栏中间伸手进去,拨开门闩,门就开了。   纪浮回头,倒盐巷子的路灯零星地亮着那么几盏,已经看不见他们的五金店了。   万荻声在墙上把烟头捻灭,丢进铁门旁边的大垃圾桶,低头看了眼纪浮的行李箱。纪浮没费力气把它拎过门槛,继续跟着邓宇走。   邓宇话挺多的,万荻声就两手插着口袋。居民楼里路更窄,还停着老头乐啊烤肠手抓饼推车什么的,三人呈竖列走,邓宇打头,万荻声垫后。   老楼房在冬天不隔音也不御寒,外面的寒气往里侵,屋里的热气向外散。   邓宇停在一个门洞前边,施以巧劲,把单元门前后一抖,不用钥匙就开了,他回头笑笑:“这锁其实坏了。”   纪浮点点头。   “咱们住六楼。”   纪浮沉默的时间里,门廊的声控灯灭了。   万荻声咳嗽了声,声控灯又亮。   邓宇嘿嘿一笑:“走。”   “你那重吗?我帮你拎个两层?”邓宇回头看他。   “没事,不用。”纪浮力道还行。晚上吃得饱,走了一路身上暖和,这会儿属于很有劲的阶段。   他看不见的角度里万荻声有几次伸手想帮他托一下,但没成,都被他自己一个猛劲儿拎上去了。   602,邓宇掏钥匙开门。   进屋,开灯。   一居室的房子,共计30平米,厨房和客厅融为一体,顶灯的亮度跟倒盐巷里的路灯差不多。   “箱子放墙角。”万荻声说。   纪浮照做,他没有细看这个小房子,倒是邓宇又开始一一介绍:“这房子是我跟老万合租的,顶楼便宜,虽然冬冷夏热,但我跟老万把漏雨的问题解决了。”   “嗯。”纪浮点头。   而又因为这个一居室看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他,他估计是三人挤一屋。   邓宇打开卧室门。   纪浮望进去,果然,三张单人床以“匚”形摆在卧室里。   卧室角落里放着个尼龙大袋子,邓宇说:“我后天搬走,往后你跟老万住这屋。”   “行。”纪浮点头。   邓宇半开玩笑地说:“你可以白天看店的时候溜出去玩儿,但绝对不能夜不归宿啊。”   “嗯?”纪浮不解。   “因为老万不敢一个人睡。”   “你他……”万荻声拧起眉毛就要骂。   被纪浮一句轻飘飘的“我也是”给压回去了。   邓宇立刻眼睛睁大:“啊?”   “上个月有两回,我在租的房子里睡觉,半夜被几个人拖出去。”纪浮说,“一次是他们人少,没打过我,一次是有路人报警,后来就不敢一个人睡了,要么睡网吧里要么睡候车厅。”   万荻声看着他,半晌,问:“你欠人钱?”   “不欠。”纪浮说,“他们只是想搞我,因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万荻声:“哦,你睡那张床。”   纪浮看过去,是“匚”的那一竖。 第4章   倒盐巷子每天的苏醒有一个固定流程。   先是天没亮时高中生从自行车棚里叮铃咣啷地推车子出来,碰到旁边的电瓶车时触发警报,麻木的高中生对着乍然巨响毫无反应。   这是纪浮第一次睁眼。   天光黯淡,和他头对头睡的万荻声似乎也短暂醒了一下。   高中生上学后,接着垃圾车来了。大型塑料垃圾桶被“吱——”叉起来,“哗哗哗”倒进垃圾车里,再“咣”撂回去。   纪浮第二次睁眼。   然后坐起来。   因为他看见万荻声在穿外套。   “要去店里了吗?”纪浮问。   他懵着,两眼发直。万荻声也稍有点懵,很意外他居然这个点就醒了并且坐了起来,说:“现在太早了,邓宇起来了会喊你。”   “哦。”纪浮倒回去拽上被子,立刻又睡着。让万荻声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不晓得他刚才是真醒了还是在梦游。   垃圾车的下一个阶段是那些烤肠手抓饼的推车出发了,人们出去讨生活,松散的车斗咣啷咣啷,偶尔冒出一两句尖锐的吵骂。看不看路啊,眼瞎啊,走快点啊之类。   而那位“起来了会喊你”的邓宇,在纪浮已经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后回到卧室依然闭着眼张着嘴睡得安稳踏实。   纪浮看看时间,走过去推邓宇:“邓老板,七点半了,是不是该起来了。”   邓宇惊醒:“你谁啊?”   “……”一觉睡醒你的血脑屏障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我挡在外面?   纪浮叹气:“我是纪浮,店员。”   “哦哦。”邓宇刚睡醒的眼里涌出一些智慧,“是的是的,我靠七点半了,我起来我起来。”   等邓宇洗漱的时间里,纪浮先坐在门边凳子把鞋换好,再回头,终于在厨房窗户透进来的冬日晨光里看清了这个小出租屋。   靠墙摆一张90cm宽的方形餐桌,桌上的隔热垫黏着陈年油污,厨房没有门,但有一道推拉门的轨道。很小,跟纪浮小时候在赵三街住的屋子一样,但干净,简直不像是和五金店同一个主人。   门被打开的时候纪浮吓一跳,瞬间把脚缩回来呈防御状,导致开门进来的万荻声第一时间没敢动。   “邓宇呢?”万荻声问。   刚问完,邓宇从卫生间出来,看起来用冷水洗的脸,眼神都聪明了。   “这天一冷人就醒不过来。”邓宇站在客厅中央停了有两三秒,像是正式接受起床这件事,“走吧,吃锅贴。”   万荻声从门板后面的挂钩取下来个环保袋,拿上摩托车钥匙,三人出门下楼。   因为店里小门的钥匙昨晚被邓宇落在老李饭店,所以早上依然要从小区走出去,绕去巷子。刚好顺路吃早餐。   茶楼对面的早餐店里坐满了通宵打牌的,一个个面色蜡黄胡子拉碴。早餐店老板是对夫妻,门面不大,所以赶着这群赌鬼一窝出来的时候,就要在外头撑几张折叠桌。   外头冷,坐在外边的赌鬼们缩着脖子吸溜馄饨,另一只手还捏着烟。   “你们去开门,我在这儿买。”万荻声说,“锅贴豆浆啊。”   后一句是冲着纪浮说的,纪浮点头“嗯”了声,继续跟着邓宇往前走。   纪浮能看出一二来,等到走远些了,问:“这边不抓赌吗?”   “唉哟活祖宗。”邓宇像被踩着尾巴,“这种话题你就不能等回去店里了门关上问吗?”   给纪浮直接笑出来了:“又没人。”   铺子的大门叉着U型锁,锁头里面锈了些,邓宇拧钥匙的要用劲别。   纪浮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个三五天来完全习惯店里的味道。邓宇轻车熟路甚至可称轻盈的步伐迈过地上杂物,把靠着墙的折叠桌拎出来,一撑,说:“把水池上抹布拿来。”   “好。”纪浮顺手把抹布搓了搓,不行,又把香皂包进抹布里继续搓。   邓宇叹气:“差不多得了,还得铺报纸呢。”   被识破了。纪浮迅速拧干抹布,解释:“刚它掉地上,沾上油了。”   “嘿嘿,没事欸。”邓宇笑得无奈,“你也不嫌那自来水冰手。”   确实冰手。纪浮攥了攥拳头,抹布递过去,顺手挑了地上几个塑料矮凳子一块拿过去。   俩人这边刚坐下,对面袁大爷领着孙女和狗来开门。   看起来大黄狗和小孙女都没睡醒,两张脸同步跟着袁大爷抬起的卷帘门仰起来,然后保持这个角度一起打了个呵欠。   “他家其实就是个赌场子。”邓宇反手一抄,精准从“危楼”置物架里抽出来一卷年份不详的报纸,展开,“但你不能举报啊。”   纪浮等着他继续说。   邓宇:“因为你是新来的,你一来就有人抓赌的话,拿腚想也知道是你干的,回头他们把你按垃圾桶里头揍。”   纪浮笑笑:“我明白了。”   邓宇又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看了一眼,纪浮看着还算靠谱,他就也没多说。   袁大爷挪了挪店门口的小麦面和豆子,狗跟孙女迈着虚浮的步子跟进店里去,万荻声也回来了。   万荻声进来店里之前扭头喊了一句:“大满小满,过来。”   接着,纪浮看见邓宇又一次宛如向虚空伸手,凭空摸出来另一只塑料凳。   豆浆有四杯,锅贴有无数盒。   万荻声这么往桌上一放,白色泡沫饭盒摞起来把纪浮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又好奇大满小满是哪两位,只能歪头探着看过去。   他看见袁大爷的狗和孙女一块儿走进来了。   “万叔叔好邓叔叔好。”孙女眼睛半睁着,随时可以原地睡过去。   “叫纪叔叔。”万荻声说。   “纪叔叔好。”   “你好。”纪浮稍一点头。   “先去舀狗粮。”万荻声坐下来。   “哦。”小姑娘也是轻车熟路,她在字都认不全的年纪可以在灯泡和铝箔胶布的大兜子之间认出狗粮袋。   她是真困,纪浮看得出来,她扒拉着跟她差不多高的狗粮袋子,拿起狗粮旁边地上的狗盆,往里面挖半盆出来。   大黄摇着尾巴跟在后边走来小桌边上。   店里挤得很,摩托车,大黄狗,早餐桌,三大一小。   “吃。”万荻声发筷子,成年人一人两盒,未成年人吃一盒。   中间摆上醋和辣椒油。   早餐刚吃上没到两分钟就来了生意,穿反光背心的大叔在门口问:“涂料铁钉有没有?”   “有。”万荻声站起来。   这大叔刚走,万荻声一颗锅贴还没嚼完。   “冷热水软管有没有?”   “有。”万荻声站起来。   豆浆刚戳上。   “内外牙弯头,铜的有不?”   “有。”   纪浮开始敬佩万荻声的膝盖。   顾客补了句:“带垫片吗?”   “带。”万荻声答。   五金店什么都有。纪浮怀疑再进来个人问有没有锅贴了,万荻声也能收几个筷子没碰过的拢一盒子卖出去。   每个人都是急匆匆站在门口等着万荻声拿东西出去,因为赶着走,有的趁着万荻声进去找东西的时候下来给电瓶车掉个头,拿上就走。然后才听见店里那个“微信收款”的播报。   第一个吃完的是大黄狗,它吃完也不走,趴那儿等小姑娘。小姑娘是真困啊,纪浮就坐在她正对面,眼睁睁看着她撑着筷子就要睡过去。   冬天啊,一大早啊。   情有可原。   “吃快点儿的!”邓宇一吆喝,除了万荻声和狗,余下都一激灵。   邓宇接着训:“几点了,我坐火箭送你都来不及了!”   邓宇已经吃完了。纪浮这才意识到,刚刚万荻声一直起来做生意就是为了让邓宇吃完,让邓宇及时送她去上学。但邓宇吃得快没用,上学这位磨蹭的哟……   纪浮想起来刚刚万荻声喊了“大满小满”,于是问:“她俩谁是大满谁是小满?”   邓宇刚要回答他,听见万荻声笑了下。   是那种戳到了他笑点但却很保守的那种笑。于是邓宇一转弯:“你猜猜。”   纪浮看看小姑娘看看狗,想了下,拿下巴朝姑娘抬了抬:“她是大满。”   “对。”万荻声说,“她爷爷消化不好,喝小米粥,不过来吃。”   纪浮看着他点头。   “我叫袁满。”大满说,“我吃不完了,我们走吧邓叔叔。”   “给小满。”邓宇说。   剩了三个锅贴,狗就着泡沫饭盒一口全吃了。   纪浮站起来要收拾的时候发现铺个报纸确实方便,一收拢全塞垃圾袋里就行。邓宇领着大满小满去了对面粮油店,然后骑上袁大爷的电三轮飞速离开巷子。   这次,电三轮的安全设备是后窗上贴的“接送小孩专用”六个字。   非常有威慑力,放在从前,纪浮会敬而远之。   店里剩下了纪浮和万荻声。纪浮收好垃圾拎在手里,问:“这个丢哪儿?”   “弹棉花的门口。”万荻声说。   “好。”   没风的时候没那么冷。纪浮丢了垃圾,看了垃圾桶一小会儿。   吃饱之后身上很暖和,纪浮对这份新工作还算满意,锅贴很好吃,豆浆是甜的,冬天就该这么冷……他抬头看看青白的天,他在恒温写字楼里太久,都已经快失去对四季的感知。   丢完垃圾往店的方向走,这刚转身,听见一阵骚乱。   纪浮当下没有紧张,尽管骚乱确实来自五金店。他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听。   耳朵上夹着烟的男人穿褐色棉夹克,带着俩人堵在五金店门口。但却没进去,就站门口。   说:“你他妈的昨晚上薛宝琳家里去了是吗?!”   万荻声在店里,是什么表情他看不见,只听见万荻声说:“是,你有事儿?”   “操,给你牛逼的!”那男人气急败坏,可胆量不够,并不敢冲进去把万荻声怎么样,跺了下脚,指着店里大喊,“我告诉你啊!我跟薛宝琳离婚不算数!我说断了才算断!你他妈再敢去她那儿找她,我……”   “韩老板!”纪浮声音清亮,跟男人的老咽炎嗓子对比鲜明。   纪浮记得昨晚邓宇介绍过,茶楼看场子的,薛姐的前夫,很拽。   果然,这声来自陌生人的“韩老板”浇熄了他大半火气:“你又是谁啊?”   “我是万老板的员工。”纪浮让自己笑得很单纯,“韩老板,我们家电工上门,到薛姐家就是干活,您瞧您这话说的。”   他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到店门口,随意地在门框上一靠,手腕扶在门口人字梯上,继续说:“这一清早的,您消消气,我们万老板昨晚干完活就回来了,路上还瞧见您茶楼三楼灯亮着呢,忙坏了吧您,快回去补补觉吧。”   万荻声拧着眉毛盯着他。   韩老板打量着纪浮,气质儒雅但眼神精明,笑意不盈,莫名让人觉得矮了一截。但纪浮的话又让他气焰落不下来,一方面很礼貌,“老板”两个字很顺耳,另一方面他们棋牌室确实在三楼通宵。   “阴阳怪气的你这人?”韩老板指着他,“我他妈正经招待人喝茶,说什么我忙坏了?”   “老板。”纪浮语气真诚,“咱们家就讨个生活,起早贪黑的,不像您,一来几位贵客品茶聊天。”   万荻声一直没说话,在店里收拾东西,擦头盔,最后拧钥匙推摩托。   韩老板这样的人纪浮一眼就看穿,被纪浮几句话忽悠回去之后,万荻声把摩托车推了出来。   他看看纪浮,觉得莫名奇妙:“你理那种人干什么?”   “总不能大冷天的让你们打一架。”纪浮手还搭着人字梯。   万荻声停顿了下,朝茶楼看了眼,又回头:“以后少理他,发会儿疯自己就走了。”   “……好吧。”纪浮叹气,也看了眼茶楼,人走远了,“他并不在乎薛姐,只是在他的观念里只能他抛弃薛姐,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通过骂你来稳固他的自我意识。”   万荻声好一会儿没说话,沉默的时间里,隔壁卖鞋的老板走出来,朝纪浮“哎”了声,说:“手让让,梯子我家的。”   “哦不好意思。”纪浮立刻站直。   万荻声笑了下,说:“知道了,你进去等邓宇回来。冷就开小太阳。” 第5章   小太阳是坏的。   纪浮反复按了几回,又换了插座,都不行,它不亮。   蛮有意思的,纪浮笑着摇摇头,电器维修铺子里自己家的东西坏了。算了,其实屋子里没那么冷,他把小太阳的线卷一卷打算收回原位。   摩托车声很大,巷子口骑过来巷子尾都能听见,整条巷子都知道万荻声出去又折回来了。   对面袁大爷眯着眼睛听戏,还没开唱,在跟着板胡轻轻晃脑袋。   纪浮一转头,看见店门口黑黢黢的车,穿着一身黑的人。   万荻声一条腿撑在地上,护目镜推上去,说:“那小太阳坏了,里面接触不良,我还没弄。”   “哦,没事,不算冷。”纪浮说着走去门口,“你落东西了?”   “没……”万荻声稍有些顾虑地又看了眼茶楼那儿,韩老板跟几个人在茶楼门口举着手机算钱,还没走。   纪浮跟着他也向那边瞧了眼。那韩老板耳朵上的烟已经咬在嘴里,正在使用最明显的“差别对待”方式来突显某几位“客人”的尊贵。   他见韩老板先跟一个中年男人面对面站着,韩老板指指自己手机屏幕,又比划着,最后嬉皮笑脸地拍拍那人胳膊。又出来一个年轻一点儿的,他当即站姿都变了,抖着腿,算完之后往年轻人屁股踹了一脚,骂骂咧咧。最后出来的那个,韩老板笑着迎上去,腰背微弓着,恨不得拿手心给人接烟灰。   纪浮瞧着就笑了:“他这场子也太嚣张了吧。”   万荻声没做评价,说:“你把邓宇昨天拿回来的电脑带上,水池左边墙上有个头盔,戴上跟我走。”   “嗯?”纪浮不解,“上哪儿?”   “上班。”万荻声言简意赅。   纪浮倒也没再追问,“噢”了下,转身进店里。   万荻声把摩托掉了个头。   收银台侧边挂了几个空的环保袋,看着挺结实,纪浮利索地收拾上电脑和电源线,拿上头盔,边往脑袋上扣边跨上摩托后座。   “门不锁吗?”纪浮把电脑搁在他和万荻声中间,一只手扶着万荻声肩膀,一只手抓着袋子。   “没事,袁大爷会看着。”万荻声说完,拧着油门走了。   这头盔里头有点浮尘,可能是万荻声不太戴的备用盔。   纪浮其实稍微有点害怕乘坐这类交通工具,他坐过以前同事的小电驴,那天堵得厉害,又赶时间。同事的骑行风格太生猛,那小电驴一启动就如同从交规束缚之下破除封印。什么人行天桥,什么机动车专用左转道,什么斑马线什么礼让路口。只要前面没交警,都是通天坦途。   万荻声车骑得很稳,电脑都没滑动。   20分钟左右,他们停在瑁城市区里一间挺大的汽修店门口。   万荻声带着他进去,汽修店门口满满当当的全是车,占了很大一片人行道。   这边万荻声刚下车,从汽修店里走出来一个穿工服的师傅,“哎呀”了声,在他胳膊上拍拍:“可算来了,你看看!”   万荻声笑笑,先掏烟盒,磕出来一根递给师傅:“年底肯定忙,我店里员工,里边方便给他找个地儿待着吗?”   纪浮原想说他去附近的图书馆里也可以,但万荻声可能没空骑车送他过去。   因为万荻声快速跟他打了个手势,说:“进去找个沙发坐。”   之后就熟练地从汽修店墙上取一件挂着的工服背心穿上,戴上手套,加入了师傅们。   12月来保养的车子很多,这边保养送洗车,送玻璃水,送雨刮器条。   曾经纪浮也是,挑个空档把车开去汽修店然后打车或坐同事的车走,他不在乎汽修店保养送的一切,只在乎搞快点,争取下班能把车开走。   “搞快点啊,帮帮忙,让我下班能立刻开走。”男人向万荻声客客气气地双手合十,说完扭头就走。   被万荻声叫住:“您稍等一下。”   “啊?”   纪浮跟维修区隔一道玻璃墙,他正在按照邓宇在微信上的要求做小程序。   男人有些不耐烦,但面上还是友善。   万荻声指着被抬起来的车:“机油可能漏了,我用量杯给您接一下,要是漏了就要换配件,配件……”   “师傅、师傅。”男人表情很抱歉地打断他,“我赶时间,漏了你就换配件,坏了你就扔,机油再给我拆新的,拜托你,我真的要走了。”   从前纪浮也是这样。   几百块的配件无关痛痒,时间最贵。   汽修店的师傅跟万荻声说:“没事,你直接放机油,录个视频就成。”   “好。”   邓宇在微信上回复过来了店里营业执照的扫描件,以及邓宇自己的身份证正反面。五金店是邓宇的,没有万荻声的名字。纪浮在网上找可商用的字体,又问邓宇,小程序叫什么名字。   邓宇回了一排句号:我想想啊。   好的。纪浮这么回。   然后侧过视线去看万荻声。   这道玻璃挺脏的,所以万荻声的身影比较糊。   纪浮看着他只接出来2升机油,然后关掉手机,去叫来店里的师傅一起举着手机电筒找哪儿漏的机油。   店里师傅查配件库存的时候,万荻声喝了口水,回头看纪浮。   同样,玻璃也模糊了纪浮的身形。   他发现纪浮坐得很直,肩背是一个很好看的姿态,笔记本电脑很旧,手边也不是精致的咖啡。万荻声忽然觉得这人不应该坐在汽修店休息区,而应该在咖啡馆或上菜很慢的餐厅。   “小万。”师傅很喜欢拍人后肩膀,“你那店员新招的啊?”   万荻声拿高压水枪冲客人的脚垫,没听清:“啊?”   “那个。”师傅朝玻璃里边抬抬头。   万荻声看过去,休息区里的陶经理不知什么时候坐在纪浮对面。陶经理是个年轻姑娘,平时这边都是修理工,估计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聊上几句的,两人笑着在说话,看起来很轻松。   “看着挺……挺那什么的。”师傅没找着词儿,手在半空比划了一个动作。   万荻声认可了:“是的。”   他没多解释,没说纪浮从前做的什么,毕竟他自己也不明白纪浮说的那些名词。   “喏。”师傅抽了三张一百块和一张五十的给他,“先给你结今天的,去吃饭吧。”   “好。谢了。”万荻声揣起现金。   电脑屏幕上搭了只手的时候纪浮惊了下,他太专注,一激灵,抬头:“怎么了?”   “电脑收起来,去吃饭。”   “好。”   万荻声做什么都是用现金,他常来,盖浇饭店的老板炒浇头之余跟他招呼了一声,也顺带看了眼纪浮。   “你带我出来,是担心韩老板琢磨过来了找我麻烦?”纪浮把电脑放在空凳子上。   “嗯。”万荻声划了两下手机屏幕,放下来。   “还挺操心的。”纪浮笑笑,说,“没事儿,我还不至于青天白日的让自己挨顿揍。”   万荻声点头。   “谢谢了。”纪浮一直看着他。   “哦没、没事。”万荻声倒是有意无意在避免视线接触。   不仅是跟纪浮,跟谁都这样,甚至连跟大满说话的时候他都不看大满的眼睛。   纪浮见过类似的人,他们比较封闭,在人际关系中更希望自我保护,但本质善良。纪浮递给他一片湿纸巾:“修车店陶经理给我的,擦擦手。”   “喔。”万荻声接过来。   他在汽修店洗过手了,刚刚掏钱给老板来着。   不一会儿老板端来两盘盖浇饭,说:“今儿店里没有现金了,昨天我老婆全存银行去了,咋办。”   “转给他吧。”万荻声说。   纪浮掏出手机来,打开二维码:“谢谢啊老板。”   “你……你不太一样。”万荻声忽然说,“韩建辰那个人比较扭曲,你看着有文化,所以他会用他自己的理解方式来琢磨你说的话。”   纪浮听着,点头,所以他言下之意是,因为自己和这边的人不一样才把他带出来。他的“不一样”实在太明显。   瑁城这些年变化很大,纪浮下意识这么想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对瑁城根本没什么记忆。赵三街在哪个方向他都忘了。   盖浇饭店距离汽修店就隔一个十字路口,还没到下午一点,万荻声就继续干活。   车多,换机油就得好一会儿,店里的升降架不够用,就把车顶起来躺在滑轮板上进去弄。   万荻声干活利索,纪浮在里头跟陶经理聊着天。   陶经理说这家店开了第五年,老客户多,扩过一次店面,还是不够用。纪浮在等着审核,顺便翻了翻网上做设计的,报价在5元到500元,他转而又去搜索小程序设计教程。   陶经理给他拿了两颗吧台的陈皮糖:“对了,你反正也是在万老板那儿打工,都是干活,想不想来我们店?我们招人呢。”   这小姑娘眨眨眼,纪浮失笑,直接就问了:“这店你家的吧?”   “哎?”小陶眼睛睁大,“这也能看出来?!”   纪浮又笑了:“你这一整天玩会儿手机跟我聊聊天,外头修车师傅忙成那样了还帮你递外卖,我再看不出来我得是判断力出问题了。”   小陶笑了好几声,说:“干不干嘛,喏,洗车打蜡,学徒,一个月三千五,包两餐。”   她压低声音:“比万老板那儿强上一丢丢吧?”   “人家包住呢。”   “能住哪儿去?你睡收银台底下啊?”   “住他家。”   “……来我这,你租一个房子。”小陶潇洒一挥手,“我给你找个比万老板更帅的合租!”   “那有点难找吧。”纪浮从电脑屏幕抬头笑着说。   “纪浮。”万荻声站在玻璃门边。   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纪浮装傻,笑笑:“老板,走了吗?”   “不是,你出来一下。”万荻声说。   “来了。”纪浮扣上电脑,捏上手机。他担心是又有人要找零钱,万荻声手机收不了款。   万荻声在12月脱得只剩下一件短袖T恤,毛衣和外套全搭在店里货架边上,浑身冒着热气。纪浮乱看了几眼,这人身材相当结实,纯干活干出来的肌肉,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   “刚才邓宇给我打电话。”万荻声很少这么认真地看着别人。   “嗯。”   “他今天去赵三街送货,碰上了郭姐……住你家房子那个大姐。邓宇嘴快,跟人聊天就什么都往外说,他跟郭姐说你回来了。”   纪浮“嗯”了声:“邓宇应该也说了我不会过去住吧。”   “他说了。郭姐想给你交房租。”   “算了。”纪浮一笑,轻轻耸肩,很无所谓,“那有几个钱,不用,她不是女儿在上学吗,花钱地方多了去了。”   万荻声抿了抿唇:“嗯,还有个事,郭姐说,房子里有几张老照片,她以前打扫屋子收拾出来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她都包在纸里,说晚上送来店里。”   纪浮没说话。   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了。   万荻声接着说:“郭姐在超市上班,下班很晚,你要是想拿,就跟我在店里待到十点。”   纪浮从前被同行评价是个笑面蛇,不过许多玩期货的都被这么说过。他看着儒雅,皮肤白皙,表情永远温和,脾气也好,很好说话。   但他和他老板的团队曾三个月干了七千多万,逼疯了不计其数的多头空头。   他们都不是金融市场的韭菜收割机,是市场上的死神来了。   纪浮会随着环境掏出一套伪装,像自然界的爬行动物,以最快的速度融入这里,把本性掩盖在三尺黄土下。   郭姐骑电三轮过来的,车斗里捆着从超市收的纸箱纸壳。   纪浮发现她并不是邓宇所说的“瘸”,只是左脚有些跛。她从车上下来,迅速又因紧张而动作凌乱地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个用白纸折成的信封。   “郭姐,纪浮。”万荻声介绍了一下。   “哎哎你好你好。”郭姐的羽绒服外头穿着超市发的罩衣,“来来,小纪,对不起真的对不住,我们娘俩占着你家房子,我……我这个月干得不错,经理给涨工资了,来你收着!”   纪浮以为只是递过来照片,他顺从地伸手,一打开,发现信封里还有五百块现金。   “……啊。”纪浮再一抬头,郭姐已经走到店门口了,“不用,没事儿,您住着吧。”   纪浮把照片随手塞给万荻声,纸币抽出来追上去:“钱您拿回去。”   郭姐憋着泪:“我们住了快四年了,从我女儿四年级住到现在,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对不起。”   纪浮把钱折一道,揣进郭姐那罩衣的口袋里:“钱您拿回去,那房子我不住,您得空收拾收拾干净就行了,赵三街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谢谢您收着照片,您快回吧不早了。”   那几张照片一直在万荻声手里。   其中一张约四寸,照片是赵三街他们家门口。中年男人,青年女人,小豆丁孩子。   万荻声把照片翻过来,照片背面写了字,分别是:   纪巍、纪游、纪浮。   “锁门吧万老板。”纪浮说。   万荻声想先把照片给他,但他拎着电脑已经走去小门在等他了。他把照片收进口袋,先去锁了门。 第6章   那几张照片万荻声一直妥帖地装在口袋里。当晚他们两个人锁门从小门回家已经十点半,放在过去,纪浮有时候十点半还没下班,即便下了班也睡不着,有一阵子不知是压力大还是咖啡喝太多,凌晨一点到四点心跳得又狠又重。总之十点半对纪浮而言不是个睡觉时间。   但这晚他洗漱完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万荻声没有机会把照片还他。   万荻声总是起得很早。   他起来的时候纪浮会跟着醒一下,醒得很挣扎,让万荻声产生了些负罪感。   这天也是。纪浮坚强地撑起来一些,问:“上班了吗?”   “没有。”万荻声刚起床的时候声音有些沉,带着些哑,“再睡会儿。”   “喔。”又倒回去了。   万荻声并不是每天都清晨六点半起床,昨天是去巷口接货,市场的人送塑料件过来,今天是订的铜线到了。   送货的有时候不愿意进巷子,倒盐巷子是老巷,不够宽,他们送货的开面包车进来了就不好出去。其实出去没有多难,就是懒得倒腾一下,万荻声也知道。   但是跟市场的人少扯皮,这种能吃的亏就吃下一点儿,况且不是太麻烦的事。   六点四十五分,巷子口几家店还没开门,空气里飘着不知是雾气还是浮尘,冷得很。万荻声穿一件深色的防水加绒冲锋衣,提前掏出来烟盒,听着轰隆隆的快散架的引擎声,迎了几步出去。   市场送货的面包车真是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车在巷口停下,万荻声听见里头“吱嘎”一声手刹拉上来。   接着驾驶室门打开,下来个瘦子,有点驼背,在打电话。万荻声沉默着递过去一根烟,瘦子龇牙笑了下,点点头别在耳朵上,继续在电话里骂人。   “他啥意思嘛?”瘦子虽瘦,气势很强,“狗日滴他要做哪样嘛!……”   后边接了几句万荻声听不明白的。   电话一挂,瘦子转过来跟万荻声笑笑:“唉哟干点活屁事一堆的,还是你家好,啥破事情都没得。”   万荻声旁边还有个小拖车,平时在快递站常见的那种。   瘦子先从后座拎出来个称,然后转去车尾开后备箱。万荻声踩了踩那称,数字跟着他踩的力道往上跳。瘦子把他订的几捆铜线拎出来,说:“都在这了,你先掂掂。”   老师傅伸手一拎就知道几斤几两,万师傅属于能唬住人,其实他也不知道。装腔作势嘛,万荻声“嗯”了声,把铜线放称上,然后意义不明地笑笑,转头掏钱给瘦子。   不过万荻声有客观优势在,他脸上有疤,五官硬朗,身量高大,乍一看让人感觉不好惹。   瘦子收了钱,笑眯眯地帮着抬了一手,两捆铜线搁在万荻声的拖车上。   那面包车叮叮咚咚地开走,万荻声拖着车回去店里,车轮在不算平坦的地上啷啷响了一路,他开店门的时候瞟了眼茶楼,韩老板又是通了个宵。   店的大门是铁栅栏门,U型锁叉在栅栏空隙里,所以里外都能锁,间隙足够人手穿过去。   万荻声开锁的时候听见韩老板又在扯着嗓子喊着什么“森哥城里那个茶楼年后就搞好了,我就得过去了,这边还不知道要不要呢”“哎呀都是给人干活,森哥提携”之类的话。   那个“森哥”就是茶楼真正的老板。   听说倒盐巷子要拆了,不过和赵三街那边一样,说拆迁说了好多年。   每年都说今年真拆,然后一年又过去。   12月是各大APP为用户们做全年总结的时候。纪浮换了手机号,所以今年APP们的年终总结空空荡荡,居然也是真实总结了他这一年。   “邓老板。”纪浮怀疑万荻声对他自己的合作伙伴究竟有没有了解,连续两天都是他把邓宇叫醒,“七点半了。”   “啊?”   “纪浮。”纪浮率先出招,“你新招的员工。”   礼拜六,大满不用上学,在店里吃早餐的速度连纪浮都犯愁了。   “数米粒儿呢?!”邓宇凶她,“赶紧的我要收桌子了!”   大满慢吞吞的动作让纪浮都看出禅意了。大满不在乎,被训也好,吃饭慢也好,这些对大满从容坚强的内心毫无影响。   因为她下一勺子舀起来的红薯稀饭只比上一勺多了1/4。   纪浮对量很敏锐,他确信是1/4。   万荻声则从不参与对大满吃饭拖延行为的批评,他吃完饭就去忙其他事儿,整理塑料件或者回复一些消息。   “袁满,再不吃完你就能接着吃午饭了。”邓宇又训,“我今儿搬家,我还有别的事儿,活祖宗,我真的麻烦你。”   今天邓宇就搬走了。   纪浮收拾桌子出去丢垃圾,大满回去粮油店里趴在狗背上打瞌睡,丢完垃圾回来,一个年轻姑娘在店里。   万荻声跟他说那是邓宇女朋友,叫程倩,今天过来帮着一起收拾东西。   程倩跟纪浮互相打了招呼,和邓宇一起从小门过去。纪浮想着要不要一块儿上去帮忙,刚回头准备问问万荻声,忽然听见茶楼那边打起来了。一声巨响在巷子里回荡,同时暴起男人的咒骂,然后接连又几声硬物猛砸的声音。有的砸在墙上有的砸在人身上,倒是没人惨叫,都在骂。   纪浮回头看看万荻声。   “是韩建辰跟汽修店的伟龙。”万荻声说,“不用管,隔三差五就来一次。”   确实是隔三差五来一次,因为甚至没什么人出来看热闹。纪浮并不感兴趣,没去门口看,他坐回收银台后边打开电脑,看看那小程序审核后还缺什么。   “喔,我们上楼去帮着一起收拾吗?”纪浮问,“他们俩搞得定吗?”   “不用去。会吵架。”   “嗯?”纪浮没明白。   “他们俩只要是合作一件事,无论干什么都会吵架,别上去。”万荻声说。   纪浮笑了下,应了声好。他觉得挺好玩儿的,万荻声这么个少言寡语的,平时邓宇程倩吵架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听他这么说,应该还是挺头疼的。   “嗯……”纪浮习惯的动作,用指关节磨一磨自己的下巴,“你跟邓宇都有电工证吧?”   “有。”万荻声一直蹲在收银台侧面捣鼓什么。   下一刻,纪浮知道他在捣鼓什么了。   那坏了的小太阳“咔”一声,亮了。   小太阳正如其名,它散发着光亮和热量,把蹲在它前面的万荻声照得像块碳。不不,纪浮立刻颤了下,碳什么碳。   万荻声这么蹲着,回头,抬着眼睛:“要吗?”   “嗯?”纪浮眨眼,“哦,电工证,要的,扫描一下上传。”   “在楼上……”万荻声应该是在叹气,但没叹出声来,“你在这等我吧。”   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上楼,纪浮的视线跟着他从蹲着的姿势站起来而仰起头。他不知道万荻声今年多大,但纪浮知道如果是自己蹲那儿好一会儿再直接站起来,定会眼前一黑,起码要扶在那里缓一下。   应该比自己年轻,他想。   “嗯。”纪浮点头。   万荻声掸掸手,先摸了下裤兜确认家门钥匙在身上,刚一侧身,又听见茶楼那边打起来了。万荻声原地纠结了片刻,手指头攥了攥,看着他:“你跟我一起。”   ……不要啊那是六楼。   纪浮表情有点复杂,蹙着眉但是笑着:“你真的不用担心韩老板过来揍我一顿,他来三四个人真未必干得过我,五个人可能够呛。”   万荻声先是呆愣了下,然后笑了:“那……”   “行吧一起吧。”纪浮合上电脑站起来,“店没事儿吗?”   “没,袁大爷会看着。”   “你不如说袁小满在看着。”纪浮跟在他后边迈出小门。   万荻声又笑了。   上楼的时候纪浮摸了摸后脑勺的头发,已经弯下来一小节了,有点想去巷口孙姐那儿剪一下,但这么一节头发落在后颈还挺暖和。   走到四楼的楼梯转角时,纪浮清晰地听见楼上传来了争吵声。程倩的嗓门相当有劲儿:“管凿吗你!我自己花钱买的!”   纪浮下意识停下脚步,前边万荻声也停了一下,动作很统一。   接着是邓宇:“就这破玩意儿敢要人三百啊?!你疯了吧!我给你钱是这么干的吗!?”   “你懂个屁!再说了一年不就过这么一次破生日吗!你至于吗!”   纪浮觉得程倩的气血真的不错,是个很健康的姑娘,吵架的气儿很足,没有破音也不带喘的,一气到底。   “……”纪浮慢慢吐出一口气,然后抬手推了推万荻声后背,“别怕,勇敢一点,继续上楼。”   万荻声回过头来,刚好是眉梢有疤的那半张脸转过来:“要不你走前边。”   纪浮惊了:“……行,你让让。”   楼梯很窄,万荻声侧过来后纪浮也要稍微侧一点,肩膀擦着他胸膛走去前面。万荻声无意看了看他头发,很“城里人”的那种发型,长了点儿,但没有阴柔感,他说不上来。   来到602门口。因为在收拾搬家,所以门没关上,半掩着的。纪浮稍微把门拉开些,贼似的探了探脑袋进去看,他们在卧室,没在客厅。   纪浮回头,靠近万荻声,小声说:“他们在里屋。”   纪浮靠过来时,万荻声下意识屏住呼吸,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万荻声乖乖地点头,在等着纪浮下一步计划。   纪浮说:“你的电工证放在哪儿了?”   “门板后边的挂钩,有个白色的编织袋,和你的照片放在一起。”万荻声说。   “就这个门?”纪浮指指大门。   “卧室的门。”   “那完了。”纪浮说。   “是的。”万荻声点头。   里头还在吵,语速太快又是方言,纪浮听不明白,所以不晓得他们的强度究竟是随便一吵还是真的吵起来了。幸运的是没有动手的迹象,不过看邓宇训大满吃饭那样儿也不是动手的那种恶茬。   纪浮思考了下:“我们必须要假装很自然地回来取东西,不然太尴尬了。”   万荻声认可。   “我放个铃声先,让他们知道外面来人了。”纪浮掏出手机,然而紧张之下忘记了那个铃声设置从哪儿进的,他直接朝着音符图标的APP点进了音乐列表。   万荻声也是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说:“你号码给我,我打一下好了。”   “对对。”   两个人脑袋对着脑袋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折腾手机,纪浮报着号码,万荻声一个个输入。打通了,纪浮手机唱着铃声,他一回头——   “哎我天……”纪浮被吓一跳条件反射往后一退,万荻声下意识扶了一下他后背。   程倩和邓宇两个人沉默着看着他们。   邓宇先看看万荻声:“你俩这是,干嘛?店不开了?倒闭了?”   “不是。”纪浮先按掉电话,“我们上来找电工证,小程序要用。”   “跟偷电工证似的。”邓宇说。   “感、感觉你们有点忙所以……要不下午再拿也行。”纪浮笑笑。   程倩一把将邓宇拨开,顺带翻了他一眼:“神经病似的他,他今天生日,我给买了条大牌内裤,你们看看他这没出息样儿,三百块割块肉了给他心疼的!”   纪浮维持着笑容:“生日嘛,生日快乐邓老板。”   “……”邓宇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决定去看万荻声,“我证有照片,一会儿发给你,你俩去找证吧,我们下去接三轮,师傅不认识里面路。”   “哎好。”纪浮转身将万荻声一拉,进去家里。   卧室中间几个大包和行李箱,邓宇的东西不多,床铺上的床单什么的收走了,剩下垫褥和被芯。万荻声非常绝情地去把邓宇床上的东西抱起来,收进柜子,然后将那张单人床折叠起来,靠墙放好,回头:“拿电工证,然后走。”   “噢。”纪浮从门板挂钩的兜里摸到电工证,也摸到了郭姐送来的几张老照片。他喉结滚了滚,手指离开照片,只捏住证件,拿出来。   他把万荻声的证件打开,放在床铺上用手机扫描。证件上他看见万荻声的出生年月,比自己小两岁,二十八。   万荻声拿笤帚把邓宇那床的位置简单扫了下,接着看见纪浮已经把证件放回包里:“你那个……”   你那个照片。   “你为什么怕他们吵架呀?”纪浮含着笑揣起手机,打趣他,“不应该啊万老板,这么身强体壮的。”   万荻声磕巴了下,很无辜:“他们……他们有时候要我评理。”   “哈哈哈哈哈哈!”纪浮笑起来,“快走吧,一会儿该回来了。”   下楼时纪浮跟他闲聊:“你一清早上干嘛去了?”   “送铜线的来了,我去接。”   “每趟都要去接吗?”   “差不多。”   他们叫来搬家的三轮到了楼下,这么一会儿功夫俩人又好上了,程倩挽着邓宇手臂,笑着跟他们挥挥手。   韩老板站在他们店里。   纪浮先进店的,看见韩老板不算意外,他点点头:“韩老板。”   韩老板一脸菜色,中年人连着通宵就是这样,甚至他那黑眼圈让纪浮觉得都是不是“黑”了而是发灰。他记得以前姥爷说过的,一个人脸色可以惨白,可以黄也可以黑,但不能灰,发灰就是真完了。   “哎。”韩老板看着他背后的万荻声,“去我那儿给我看看那麻将机。”   “去不了,我得走了。”万荻声说。   “看一眼不成吗?!”韩老板虽然扯着嗓子,但气势上没那么强。扯着嗓子说话好像只是他的习惯。   纪浮没管,去把那刚修好的小太阳按开了。   他拧到最大挡,蹲在那儿,被照出一个毛边来。   “不成。”万荻声的视线从纪浮背后挪回韩老板脸上,“有个上门铺线的。”   “你就看一眼去,能修我就等你回来修,不能修我他妈一会儿找个收破烂的卖了!”韩老板说。   纪浮回头想看看万荻声,他有点好奇万荻声是什么表情。很平静,淡淡的,正在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儿,准备去架子上拿头盔了。   韩老板急了:“你会修不?”   纪浮:“我?”   “他不会。”万荻声拿抹布擦头盔的护目镜。   “不会?”韩老板感觉自己被耍了,“邓宇不说你是那什么,什么国外研究生吗你?!什么野鸡大学的啊这不会那不会!”   万荻声抬起眼,那一眼给韩老板怔住了,他本能后退了一步。   纪浮还蹲在小太阳前边,笑着说:“是,野鸡大学,我学的是野鸡与家养鸡的性格差异在禽类遗传病中的诱导作用,辅修走地鸡的脚部护理。”   万荻声把头垂得更低,护目镜上反光着他在憋笑的下半张脸。   韩老板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人当悠悠球乱甩:“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老子当傻b涮呢你个——”   万荻声侧一步站到他和纪浮中间的位置。   “他他他……”韩老板甚至有想要跟万荻声告状的委屈感。   他扯犊子,他羞辱我。   纪浮比他更想告状:“怎么了,农大的研究生里养鸡的种菜的多了去了!人家还养牛养驴韩老板您怎么能说我涮你呢!人家害虫防治还都发论文呢!”   “啊?”韩老板有一种被知识盲区侵袭的无措和拘束。   纪浮那般笃定,把韩老板打了个意识懵圈。接着,他说:“我不会修麻将机,韩老板,您另请高明吧。”   韩老板离开店里的时候仿佛把脑子揣口袋了没塞进天灵盖。   “你跟我一起走。”万荻声说。   “你又怕他琢磨过来了找我麻烦吗?”纪浮撑着收银台站起来,“真没事,他还来我还能接着忽悠。”   “我求你了。”万荻声笑了,肩膀都抖了几下,“我真求你了。”   “好吧。”纪浮跟着笑。 第7章   纪浮很擅长做高风险管理,股票,期货,以及忽悠人。   高风险高回报同时带来刺激和成就感对曾经的纪浮来讲美妙到无与伦比,不过忽悠韩老板这样的不算,难度等级太低,没有任何爽感。   万荻声把他留在施工工地附近的便利店里,给他买了个热饮。这一带偏僻,便利店里边店员比客人多。   小程序已经可以用了,还有一个环节需要邓宇扫脸认证,但今天估计不成,他忙活着搬家。纪浮坐在便利店里导了几个模板表格,虽然他之前没做过财务,但这种规模的进账他还是搞得定的。   弄完之后其实就没事儿了,纪浮无聊地戳着手机屏幕。号码换了,连着微信也换了,从前在京城搅弄风云的日子像做梦一样。不过有一点和从前一样,就是完全不看银行卡余额,因为不在乎,没所谓,赚钱的那一刻爽到了就行。现在也是,根本不用看,反正没有。   纪浮托着下巴清理这台二手笔记本电脑里的各式杀毒软件。   冬天的太阳穿过便利店玻璃,店里很安静,空闲的店员们各自玩手机打瞌睡,纪浮望了眼玻璃外边。   马路对面,工程围挡上贴着在建的商业中心的广告,旺铺招租大牌入驻,以及它边缘处靠着旁边推车摊子的纸板,写“补胎/炒面/C1驾照代扣”等一下最后那个好像不太可以。   纪浮拿手机打开地图才发现这里是县道改的省道,附近有几片新楼盘,广告吹得比唱的好听,把这儿荒凉到狗可以在大马路上追鸟的地方吹成赶超度假村。   他又看看围挡上的建设单位,不是瑁城本地的公司,他猜测是建设单位在这边找了分包单位,分包单位又在当地找的施工队,施工队的人手不够或是有一些特殊情况,包工头找了万荻声过来干活。   万荻声的状态跟自己在京城时差不多。拼命工作,闷头干活,一心赚钱。   “续杯吗帅哥?”店员整理着货架,探头问他。   “能续的吗?”纪浮很意外。   “原则上不能,但我们家没生意,香草牛奶不打完晚上也是倒掉的。”店员耸肩。   纪浮其实有点喝不下,但这香草牛奶还真挺好喝的,正想着呢,他手机震动了。给他打电话的要么是以前公司仇家,要么是万荻声。还好是万荻声。   “万老板?”   “这边缺人手,你过来吗,半天两百,给我打下手就行。”万荻声的说话习惯就是这样,没有半个字废话。   “好啊。”纪浮说。   万荻声给工头说纪浮是他店员,工头正忙着,一边按着对讲叫二期铺电缆的注意轮子,说二期地上都是软泥,一边不知从哪儿一抄手再一回身,塞给纪浮一个安全帽。   这边一期工程土建结束了水电进来开槽,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他们时间很赶,所以工人休假或请假时,工头会喊来自己熟悉的水电工干活。   万荻声带他进去,找到水电施工班组,然后回头跟他说:“你的手只接我递给你的东西,其他东西就是掉下去会砸死人,你也不能碰,明白没?”   纪浮点头:“明白了。”   万荻声的主旨是有效沟通,说明书式的用词,这点纪浮很喜欢,他甚至不说后果,因为他认为只要严格遵循这句话,那么就不会出现后果。所以把后果省略。   纪浮的工作主要是接万荻声的设备帮他拿着,并且站在旁边待命。水电班组的师傅们之中有的带着一到两个学徒在旁边像纪浮这样打下手。   在这儿就是纯体能劳动,学徒甚至不用动脑子,按着师傅说的做就行。   万荻声的年纪在班组师傅之中最小,但干活很老练,不闲聊,纯干活。拿开槽机的时候戴好护具,叫纪浮退到承重柱那儿去。   工地上时间过得很快,设备在嗡嗡响,纪浮看着切割机切墙,锯片进墙相当猛,纪浮怀疑这玩意说不好钢筋也能切开。甚至稍微动了一丝“切到人身上是怎样画面”的念头,然后抿住唇没让自己笑出来。否则还是有点变态。   “纪浮。”万荻声喊他。   “嗯。”   “帮我接个电话。”万荻声戴着很厚的手套。   “来了。”纪浮走过去,按照之前万荻声说的,他手里拿着设备的时候,自己完全站在他背后。   “左边口袋。”万荻声说。   纪浮从他工装裤左边兜里摸出来手机,说:“汽修城汪哥。”   “接一下。”   纪浮划开接听,递到万荻声耳边靠着。听万荻声说:“汪哥,今天过不去,在铺电……行,下回您提前给我说。”   挂断后纪浮把他手机塞回兜里:“你每天接活不固定吗?”   “不固定。”万荻声说,“退过去。”   “噢好。”   纪浮刚一转身,旁边忽然闹起来了。方才这些设备割墙声音大,这时候听见了原来这层另外半场吵起来了。   大概四五个工人,一个拿着生锈的铁棍,另外几个捧着开裂的和断掉的水管在喊着:“有没有意思啊!第几次了啊!钢筋工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管子全压坏了!都是来干活的,没必要这样搞吧!?”   另外半边,也就是纪浮他们在干活的这半边,从墙转角也走过来几个工人,指着他们:“叫什么叫啊,没给你留水管位置吗?!非要往插钢筋那儿摆,怪谁啊?”   “那是他妈是能放水管的地儿吗!?”   总之就是吵起来了,纪浮当然知道这种情况最好是躲远点儿。双方看起来积怨已久,空荡荡的毛坯商业楼层里全是回声,普通话掺杂着瑁城这边的方言,从你的钢筋压坏了我的水管延伸到职业歧视,进而开始了能干干不能干滚。   电工们不敢靠近劝架,因为如果纪浮没猜错的话,他们才是分包单位的正经工人,估计这群水电工都是工头和经理喊来干散活儿的。   于是电工们埋头继续干活,纪浮倒是没法退回之前站的地儿了,因为两拨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要干。   他还站在万荻声背后,万荻声关掉设备,看了看两边人,伸手拉了一下纪浮,把他拉到自己身侧,低声说:“先等等吧。”   万荻声不想节外生枝,纪浮也是一样。旁边有老师傅上前摆手说“哎呀算了算了都是讨生活的”,被几个人呛了回去“有你什么屁事”,老师傅也就不说话了。   工地斗殴事件并不稀罕,工地和工位不一样,工位上的人有时候单单是从椅子站起来都会眼晕一下,和同事有什么矛盾纠纷,在眼前一黑的瞬间立刻转变成是不是要去体检了,以及回想上次体检是什么时候。   说害怕纪浮没有多怕,工人们抄着家伙就招呼上去,两边人连骂带打,墙上贴着的A3纸打印的“安全施工守则”被铁棍从中割开,唰啦掉下来一半。   水电班组的人自觉默默后退到墙根,万荻声手里有设备,连着线,水平仪也倒了,他有点烦。   旁边电工师傅不停跟他俩挥手,示意他们先出去避一避,估计会闹大。   纪浮的想法也是先躲躲,他贴近万荻声,说:“先出去叫经理来吧,他们这样搞不好还要报警,我们……哎!!”   从那群人之中飞出一根堪比破伤风之刃的棍子,迎着万荻声的面门直插过来。   纪浮身体比理智快,万荻声甚至没来得及扔掉手上的切割机,因为他没想到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纪浮会用手挡住自己脸。   确切点说是挡住自己戴着护具的脸,他懵了,根本用不着的,他脸上有护具头上有安全帽。   纪浮“嘶”着倒抽一口气,整个表情像是咬到了溃疡,转头别开脸,角度刚好是脸朝着万荻声的肩膀,干脆一脸按了上去。   “哎我的天……”纪浮咬着牙,“这么疼。”   “你……”万荻声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你这是……”   万荻声不好说他,他第一次来工地,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万荻声转身把机器放下,将他手拿过来一看。   手背上硬币那么大的口子在冒血。   “我忘记你脸上有面罩。”纪浮疼得声音发抖,“本能反应,扎手总比扎脸强。”   “走吧我带你去打针。”   “不用。”   “打破伤风。”万荻声说。   “我今年打过,那一针管三年还是管五年的,不用。”   工地经理和工头带了几个人进来,拿了个大铁锅和纪浮不认识的看起来像是剪刀撑的一部分的棍子。纪浮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捂住耳朵。   果然。   那两个铁质物体在空空的楼层中回荡着如撞钟般“咣咣”巨响,纪浮只能闭一闭眼睛。   “搞什么!!”工头底气十足声音洪亮,“不能干都他妈别干!”   纪浮伤的是右手,很不巧。   万荻声提前收工走了,拿了他和纪浮的日结工资,走前工头叫他把买药的包扎的收据什么的收好拍给他,之后再来结。   附近有个中西医结合医院,纪浮在清创室里消毒和包扎。因为他破伤风不是在瑁城打的,医院查不到接种记录,医生叫他签个知情书,万荻声发现纪浮的左手也能写字。   “哎。”纪浮叹气。   纪浮右手被捆得很僵硬,连着除开大拇指的四根手指都捆上了,医生叫他右手先别用,手指动掌骨也跟着动,容易出血。所以回去倒盐巷子的路上,纪浮在摩托后座,右手不能用,只能用左手抱住万荻声的腰。   晚上万荻声七点就关门了,纪浮原想说没有必要,他本来也就坐那儿没什么事情干,万荻声还是锁门上楼回家。   邓宇搬走后602显得宽敞了些,也可能是纪浮的错觉,因为主要是卫生间洗手台变宽敞了,牙刷杯从三个减为两个。   他左右手都能用,刷牙的姿态稍微有点奇怪,但起码能刷干净。   但是他左手拿起刮胡刀的时候……有点困难。   纪浮冒了些胡茬,其实可以暂时不管,但他有点接受不了。左手捏着刮胡刀比划了几下,又琢磨着要不要拿个什么东西把刮胡刀捆在大拇指上?   或许是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太久,万荻声过来敲门了:“你是不是手不方便?”   纪浮先在镜子前愣了下,他视线先看了看镜子里映出的自己身后发黄的瓷砖,挣扎片刻,说:“是。”   “在做什么?”万荻声问。   “刮胡子。”   “……”万荻声沉默了下,“我进来帮你?”   纪浮没有锁门,放下刮胡刀把门打开,朝他笑笑:“左手刷牙洗脸还行,刮胡子怕把自己脸划烂。”   万荻声“嗯”了下,从水池面上拿起刮胡刀,打开水龙头冲了冲,一甩水,动作停滞了。   莫名其妙的,万荻声动作一停,纪浮也跟着不动了。   “怎么了?”纪浮很小声地问。   “我……”万荻声站直,“我不会给别人刮。”   “喔。”   纪浮明白,这就像是面对面不会帮别人扎头发或者系鞋带,反手了。   纪浮的身高在他眉眼之间,这么近的距离需要稍微抬头:“那、那还是算了吧,我忍几天。”   万荻声有一种“报恩”感,虽然不明显,但很努力。他攥着刮胡刀,没让道儿,这卫生间太小了,万荻声不让开,纪浮没法出去。   “这样。”万荻声咽了下,“我可以站在你后面,这样就顺手了。”   万荻声用热毛巾捂着纪浮的下半张脸,镜子里只露出一双眼。万荻声身量更高大,从镜子里看,完全贴在他后背的姿态像是在捕食。   大约半分钟后,万荻声放下毛巾,把剃须膏抹在纪浮的下巴。被热毛巾敷过后胡茬软了很多,接着,万荻声一只手钳住他下颌两端,固定住。   下一刻,冰凉的刀片从耳根下方刮过来,万荻声的手很稳。纪浮有点视野模糊,他紧张,因为有另一个人拿着刀片在自己脸上游走,他也心跳很快,万荻声身上有香皂和机油汽油以及尘埃的混合味道,这些味道像气流在环绕他。   ……“谢谢啊。”纪浮自己用打湿的毛巾擦干净,凑近镜子看了看。   万荻声刮得很干净,匆匆丢下一句“不客气”就从卫生间溜了,溜得特别快,纪浮都没来得及再夸他两句。   时间还早,没到睡觉的点。   万荻声说去天台抽根烟,纪浮想都没想跟着一起上来了。   快九点,冷得很,但天台没什么风,附近有高层建筑挡着了。万荻声看看他,稍微站远了两步。邓宇不在的时候这两个人话很少。   “对了。”纪浮说,“我刚收到工地经理转账了。”   “嗯。”   “六百多,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纪浮笑笑。   万荻声跟着笑了下:“因为程倩在城里上班的广告公司一个月给她开一千五,邓宇就想,包吃住划掉一半多,七百差不多了。”   他解释完,又看看纪浮。纪浮和他不一样,他每次来天台是喜欢往上看,看远处的居民楼写字楼,纪浮向下看倒盐巷子。   “你为什么愿意七百块?”万荻声问。   “因为这儿是我老家,还有我不想努力了。”   “什么?”   纪浮转头看他,头侧过来的时候头发被风卷了卷,说:“我以前跟你差不多拼命,通宵加班回家洗个澡继续上班,累死累活不敢体检,后来发现我赚的钱,我买的房子车子,我的那些股票,说没就没。”   “所以……”   “所以七百块包吃住就意味着在你这里我不用努力。”纪浮笑起来,从搭着栏杆换成靠着的姿势,脑袋往后仰了仰,“万老板,我以前在京城光是车位一个月租金就两千,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甚至我都不知道生活是什么。”   “但你不一样。”纪浮又说,“你目标很明确。”   “你怎么知道?”万荻声夹下烟,侧过来,手臂放在栏杆上看着他。   纪浮说:“你银行卡是法院冻的吗?所以微信不能转账。”   “是。”   “对啊,所以你想要的就是赚钱。”   “大部分人都要赚钱。”   “拼命赚钱。”   “不一样吗?”   纪浮想了想:“有些区别吧,说不好。”   万荻声没说话,咬上烟低头吸了一口。他又看看纪浮,有种错觉,一阵风就能把他从这儿吹走。不是说纪浮多么纤薄,是他觉得纪浮很轻,而不是像自己,用力想要扎根,别被吹走。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纪浮又说:“哎——以前总听别人说‘人生就是去码头整点薯条’,结果我人到了码头发现自己是薯条。”   万荻声扑哧笑了,他也刷到过这句话:“为什么?你想说什么?”   “给我涨点工资吧。”   “你不是不想努力?”   “太少了呀万老板,下午想买个咖啡都没舍得。”纪浮扬了扬右手给他看,“我给你当学徒呗,以后你干活我给你打下手,你揍人我给你套麻袋,你杀人我给你抛尸,但我抛尸的时候你得望风。”   万荻声笑得差点被烟呛着。 第8章   纪浮的左手可以正常生活,万荻声发现,他不仅是左手可以吃饭写字,甚至还能左手用鼠标。他坐收银台倒腾着电脑,鼠标线绕了一下放到左边,无名指按左键,食指按右键。   万荻声站在危楼货架旁,手里捋着一卷20米的双排灯带。   捋好了灯带装进防尘袋里收好口,万荻声转身到里侧去,在货架侧后方两个巨大的塑料收纳箱上边堆着几个大纸箱子。万荻声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找到要的东西,嘴里很小声地念叨:“四公分的、四公分……哪去了……”   五金店老板找不到东西,那么很有可能是另一个老板随手乱放了。万荻声叹气,去收银台拔掉手机充电线,给邓宇打电话。   “双金属开孔器四公分的放哪了?……哦。没,我昨天出去干活了,行,我现在过去。”   纪浮抬头看看他:“出去吗?”   “去茶楼。”万荻声看着手机屏幕点了两下,揣口袋里,“给韩建辰修麻将机。”   “他不会跟邓宇告状的吧?”纪浮诧异。   “是的。”万荻声认可之后,又转了个态度,“毕竟是邻居,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   纪浮稍微一眯眼:“后面这句是邓宇教你的吧。”   万荻声眼神逃避了下:“是的。”   茶楼叫“六合茶楼”,韩建辰深谙企业文化,给整条巷子都科普了这个“六合”是指横扫六合。后来孙姐跟老李饭馆的聊天,瓜子皮一呸,翻了个白眼,说一茶楼横扫什么六合,开场子就开场子呗。   六合茶楼看门的小弟是新来的,不认得万荻声,但不知是觉得这人拿着工具箱应该是来修东西,还是万荻声凶相外露,小弟没敢拦他。   “哪儿呢。”万荻声站在一楼大厅,没人,回头问小弟。   “哪儿?”小弟嚼着槟榔,口齿不清,因为有点慌而嗓门很大,像是给自己壮胆,“什么哪儿,你干嘛的?你谁啊?”   万荻声本来就不想过来:“没东西我走了。”   小弟蹲那门口的,唰一家伙起来了,指着万荻声:“什么玩意你到底干嘛来了的!”   “闭嘴唉我草!”韩建辰边扣他裤腰皮带边走出来,“你他妈吆喝什么吆喝,大清早扯个嗓门给你爹叫魂啊!唉老万,来来来,里屋这张机子。”   万荻声没瞧他,闻见了韩老板身上的陈年烟味和那股子熬夜熬出来的味道,估计昨晚又是个通宵,刚被吵醒。   韩建辰把万荻声带到里屋,里头烟头洞烂成一片的沙发上横躺着个人,扯着呼噜。   “就这台,你给看看。”   “开灯。”万荻声说。   “这屋灯就这样。”韩老板指了指头顶上,其实韩老板已经按了开关,但它跟倒盐巷子的路灯差不多。   韩建辰看着他拆开面板,推上去,自己也伸头往里看了眼,说:“它光响,不转,也不往上升牌。”   “知道了。”   倒盐巷子很依赖技术工种,五金店是一个,伟龙汽修其实也是。   韩老板不是傻的,这麻将机送到外头去,或是从外头找人来修,人家至少要换个大盘。城里人精明,价格卡在“你新买一个麻将机舍不得”和“换配件还能多用几年”之间,让人咬咬牙换了得了。   但万荻声来就不一样,他技术好,心也不黑。   所以韩建辰之前说的是“你来看看”,万荻声看了如果不修,那他就买新的了。   里头塑料件都被烫软变了形,万荻声把中间那个拆下来后,让韩老板过来看:“你自己上网买一个,货到了我来给你装。”   “就这个?”韩建辰纳闷,“这玩意好好的怎么能给烫成这样?漏电?”   “漏电会跳闸。”万荻声说。   “那为啥呢?”   “连续转久了。”万荻声讲话只讲重点。   这台二手市场收来的麻将机经常一转就是一整宿,年代久了,又不是什么高精密设备。万荻声收拾工具箱,麻将机面板随便一盖。盖子合上去的时候嘭一声。   那沙发上躺着睡觉的人也醒了,呵斥了句:“吵你妈啊?”   万荻声看了他一眼,生面孔。他关工具箱时故意“咣”的一声,里头的金属扳手什么的跟着响。万荻声说:“吵我孙子。”   沙发上的男人愣了下,被韩老板紧急凑过去说“别别别,别跟他一般见识”之类的话。   万荻声快走到茶楼和五金店中间的肥料种子店时,后边韩建辰追了出来。   刚好纪浮也到门口透气,他还没有完全习惯五金店的气味。   “那东西叫什么啊,那个塑料的,又方又圆的,我在网上搜什么啊?”韩建辰追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纪浮换了个姿势,靠在门边看着他们。   万荻声说:“拍照搜图。”   “哦。”   纪浮听这话笑了,笑得很轻。门口还是有点冷,今天云层很厚,光是闷着的,像灯罩很久没擦了。   他又听见韩建辰说:“还有,我告诉你啊,下回别跟我这儿的人呛嘴,你知道人家干嘛的吗,在城里帮讨债的!”   “我怕讨债的?”万荻声问。   韩建辰“嘿”了声,紧接着开始咳嗽,老咽炎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万荻声走了。   “修好了?”纪浮问。   “没,缺配件,我叫他自己买。”   纪浮又看了眼韩老板,这咳嗽声在窄巷里快有回声了,他转过头:“你在韩老板那儿跟人吵架了?”   “我没有。”万荻声把刚刚卷好的灯带放进编织袋,又说,“他先骂我的。”   “就那给人讨债的?”   “嗯。”   纪浮脑海里闪过了几个名字,小城市的讨债公司里有正规的,也有集结了当地的混混刺头的。   前几个月,他被当时期货事件最大的多头老总几乎通缉,放话买他手脚。那时候他确实怕,不过老总罹患绝症,现下不知有没有咽气。前些日子整他的人里就有不少是对方从讨债公司雇的打手,总之听见这个名词还挺微妙。   说怕其实没那么怕,瑁城离京城坐高铁都要大半天,至于十万块买手脚,除开那老总忠诚的心腹,其他人嘛价格好商量。况且纪浮会忽悠,只是要拉扯些空间和时间出来。   “万老板……”   “走。”   他话还没说完,万荻声塞头盔给他。   纪浮坐上摩托车,护目镜卡下来,说:“入职那天我没跟你说清楚,万老板,虽然可能性比较低,但我应该还在被人追杀,买手脚的那种。”   “买你这个手吗?”万荻声眼睛瞟了下他扶在自己肩上的裹着纱布的右手,“那应该不贵。”   “……”纪浮先是没说话,笑笑,拍了两下他肩膀,“走吧走吧。”   倒盐巷子里也有一套类似电视剧里宫斗的剧情,里头的人个个身怀绝技,外头的活大家都想接。   伟龙汽修和五金店属于最直接的技术重合,其他人之中,卖种子的会弹棉花,弹棉花的会包馄饨。眼看着要过年,城里外来务工的返乡后,他们经常出去问活儿,有没有活儿干。   所以因为没生意只能蹲在店门口的伟龙一听见摩托车响就烦。   “伟龙没找你麻烦吧?”汪哥递根烟给他,“他昨儿还问我需不需要过来帮忙,我说不用,提前找过人了。”   “没有。”万荻声接过来收进自己烟盒,回头,“哥,我店员。”   “见过见过。里头坐?”   “不是,他帮着干活,我能忙快点,给个洗车钱行吗?”万荻声问。   汪哥瞧瞧他:“这手还……”   纪浮赶紧接话:“不妨碍,我左撇子。”   万荻声看了他一眼。根本不是,你不会用左手刮胡子。   “那行。”汪哥看看他的身板,“你跟小万干吧,我们确实忙不过来,不过注意点儿手啊。”   “好嘞,谢谢哥。”纪浮点头。   汽修越到年关越忙。   纪浮主要帮万荻声递工具、洗汽油滤清。因为店里的小塑料盆不够用,万荻声拆下来的螺丝全都给他,他拿一张A4纸折成个倒三角的兜儿装着。最后万荻声保养好一辆车,他把车开去洗车间用高压水枪呲一呲车。   左手用得非常顺畅,右手偶尔蹭一蹭脸上痒的地方。他发现纪浮右手受伤以来什么都是左手接,右手连任何一次肌肉记忆去碰东西都没有过。这份意识一直在很好地维持,好像个天生的左撇子。万荻声知道他不是,如此娴熟只是因为他丝毫不松懈。   纪浮的理解能力强,万荻声的诉求精准简单,配合起来效率很高。   到第三辆车,纪浮已经能在万荻声转身去拿扭力扳手的空挡立刻上前用笔给螺丝画标定线,不需要万荻声提醒。   干活干一会儿就热,纪浮想把外套脱了。在家里可以慢慢把右手蹭出来,他想节约点时间:“帮我抻一下袖子。”   万荻声放下东西,直接帮他拎着后领子将外套剥下来。   “谢谢。”纪浮又伸手,“袖子也帮我挽一下。”   “这辆停到人行道边上,车主就在隔壁,马上能开走。”万荻声帮他袖子卷到小臂上边一点,露出有些许健身痕迹的手臂。   “好。”纪浮开门坐进车里,慢慢倒出操作间。   这汽修店跟伟龙汽修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纪浮刚刚把保养好的车开到人行道停好,路口又排上了三辆。   纪浮心道这确实要找几个帮着干活的,否则店里自己几个师傅干到天亮够呛能干完。   “纪浮。”   “嗳。”纪浮走过去,“拿什么?”   “电瓶测试仪。”万荻声说,“大概17公分长10公分宽,红色的,两个连线的夹子。”   “好。”   找东西的时候里头睡午觉的陶经理醒了,一看纪浮在,“嘿嘿”笑了两声,边点外卖边过来:“你又来了啊,喝奶茶吗?跟我凑个双杯套餐,不算你配送费。”   “不了不了,谢谢。”纪浮精准地找到测试仪。   “哟,成熟练工了啊。”陶经理打量他,脏兮兮的手套,手臂上沾着油污,“你要皮筋儿吗?”   “嗯?需要吗?”纪浮以为皮筋儿是搭配他拿的这测试仪用的。   “你不要吗?”陶经理指了指自己后脑勺的马尾,“扎起来吧,这么长不碍事吗?”   说完,陶经理摸了摸口袋,摸出来一根黑头绳,昨晚火锅店送的。陶经理说:“自己扎啊,我不会给别人扎头发。”   “谢谢。”纪浮捏着接过来。   “是这个吧。”纪浮把测试仪递给他。   “嗯。”万荻声没抬头,拿过来,“你去把车启动。”   “好。”纪浮坐进车里点火。引擎盖挡着前玻璃,万荻声一直没看他,测试过启动电瓶电量,万荻声等着测试仪打印条子,用手机拍照。   外头又进来一辆,是熟客,汪哥立刻迎了上去。   汪哥为难地“唉哟”了声:“赵老板这么早休假了啊?今天未必能给你整上呀,你多少公里保养?再等等呗?”   赵老板二话不说把车钥匙往车里一扔:“别提了我特么晦气死了,昨晚上回来的,高速修路我走的省道,对面一傻逼开着个远光朝我脑袋上来,我没看见过马路的三轮,咣撞上去了。”   汪哥赶紧看他车头:“还……还成还成,不严重,保险杠都没歪。”   “是。”赵老板说,“问题我车里行车记录仪坏了,这破玩意它没给我录上我真是操它个铁祖宗,赶紧给我换一个,换个你们店里最贵的听见没,我走了啊。”   “快快,小万,别换那机油了过来拆记录仪。”汪哥一扭头就进来喊万荻声,“他那车麻烦,你赶紧的,今儿就整那个车了。”   纪浮把刚卸下来的轮胎靠墙根放好,脱了手套一起出来。   万荻声一看就皱眉:“汪哥,他什么时候要车?”   “他啊,我不知道,这老板财大气粗性子急,你尽快尽快,拜托你了啊小万,一人加五十,完事儿哥再给你添包烟,这老板咱得哄着。”汪哥双手合十晃了晃,又按按万荻声的肩膀。   “说明书呢?”万荻声又问。   “找找。”汪哥手里也有活,“后备箱找找。”   这车是六七年前的款式,走线很麻烦,要么垂一根线下来插在点烟器里,要么就费劲地一点点沿着车上埋线藏线,让线走到后备箱。   纪浮一直没说话,视线慢悠悠地在车身上描着。   他稍微低头往车里看了眼,赵老板的行车记录仪是替换掉后视镜的那种款式,很快,汪哥拿了个新款的出来,搁在副驾驶座位上,又拍拍万荻声。大意是,交给你了。   “纪浮。”   “嗯。”纪浮抬头。   万荻声从他身侧来,副驾驶车门开着的,他扶着门框:“这两款记录仪不一样,得拆了重新走线,你去后备箱找一下这车的说明书。就是大概这么厚的一本……”   “ACC线在点烟器下面。”纪浮打断他,拿缠着纱布的右手指指里边,“不用找说明书,也不用走线到后备箱,从A柱埋线就行,我进去给你找个塑料尺。”   万荻声一愣,很是意外:“你确定?”   “确定,我以前开的就这款。”纪浮拍拍车门。   “车主不想让线占着点烟器。”   “拆侧面挡板,下面有ACC电源。”纪浮说。   纪浮右手搭在车门框上,手掌垂着,腕骨很突出。   这时候万荻声才发现他头发扎上了,原本垂在脸颊两侧的头发拢去了耳朵后边,下颌线锐利干净。纪浮向车里又看了看:“我去找个塑料尺给你,你先拆这个旧的。”   纪浮转身往店里走,万荻声没有立刻坐进车里去拆,而是看了一会儿他后脑勺的小辫子。   没想到纪浮回头了。   万荻声吓一跳。   纪浮说:“对了,回去路上带我找个诊所换药。”   他扬了下右手。   “哦。”万荻声点头。   因为免去了翻说明书和走线后备箱的耗时工作,万荻声拆装测试只用了四十分钟左右,把汪哥感动得语无伦次。赵老板果然一小时就过来要取车,连上手机试了下记录仪,非常满意。   冬天天暗得早,诊所里开着两个小太阳,医生诊台那儿一个,输液区一个。   纪浮换药一动不动,像是不知道疼。护士拆下来旧纱布,转头:“哎帮我把那垃圾桶拿过来。”   万荻声拎过来放在纪浮旁边,放下就走开,纪浮察觉了,再一抬眼那人已经走到换药室门口站着了。纪浮猜他可能是害怕看这种伤口。   “疼就别看啊。”护士说。   “嗯。”纪浮垂着眼仔细欣赏。   护士上了新的药,拽纱布条儿。   外面“咣”地一声,有人进来甩着关门,护士很稳,还是骂了句神经。   紧接着外边的人大喝:“服务员!”   “神经。”护士又低声蹙眉骂了句,她先给纪浮的手捆好。   纪浮跟她说谢谢。万荻声终于转身进来了,问:“好了?”   “好了。”护士收拾盘子,“下次不用过来了,自己在家里换就行。”   “嗯。”纪浮点头,然后看万荻声,“幸好天冷,不然我这手得馊了。”   万荻声帮他拿上头盔,刚一出去,跟喊服务员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两人同时怔愣了下。   “你他妈的!”那男人就是上午茶楼里睡觉的,当时万荻声在修麻将机。   他指着万荻声:“别走啊,操你妈的给你牛逼的,你你你……”   万荻声平时少言寡语整个人闷闷的,但纪浮明白,这种人遇事根本不带怂。果然,万荻声把右手那个头盔塞到纪浮怀里,说:“行我不走。”   上午在茶楼包间里灯光不明看不清晰,这会儿男人看清楚了,万荻声少说一米八六,今天出来干活就一件毛衣搭外套,额角带疤,视线平静。   “你他妈早上几个意思我问你?”男人的老烟嗓像锈久了的锁芯,“找我茬?”   曾许过“你揍人我套麻袋”承诺的纪浮快速捉住万荻声手腕,将他向自己一拽,站到前边些的位置,也就是诊所的门槛前,笑得猜不透:“一个人还这么嚣张?”   男人这才意识到如果真动手,他们最差也是两个人。但话已经放出来了,认怂太难看,他依然挺着头:“你知道我干什么的吗?”   纪浮点头:“知道,讨债的,好好干,指不定哪天能讨到我们头上。”   万荻声稍微有点想笑,看他的小辫子。   “还有,咱们店倒盐巷子16号,欢迎砸店砍人,但你整完能竖着出去算我跟我家万老板白活这么多年。”   纪浮左手掂了下头盔:“回吧万老板,不早了。” 第9章   清晨比阳光先进入卧室的是“倒车请注意”。纪浮皱着眉睁开眼,先动了动右手,不痛的,说明昨晚没压着,今天该换药了。   倒盐巷子每天苏醒到沉睡都是同一套流程,巷头巷尾莫不如是,每一户都过着相似的生活。铁栅栏门和卷帘门唰啦啦的响声让人觉得能抖下来很多铁锈碎屑,接着是笤帚向外扫灰尘,期间伴随零星的咳嗽。冬天更沉默些,人们总是缩着的,手缩在口袋里,脖子缩在领子里,先靠在店门口无意义地望一会儿,再进去。   这个时间里万荻声完成了换药,纪浮跟他说谢谢。他把换下来的纱布丢去垃圾桶。   巷子里起了晨雾。邓宇骑着辆电驴回来了,车筐里装着油条和包子,他冻得吸溜着鼻涕进来,匆匆忙忙展开折叠桌,催促着赶紧吃吃完他还得进城干活。   纪浮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邓宇今天有十多家上门维修,他没法一个人全去。万荻声则是说要先等等看汽修汪哥八点会不会打电话过来,不打的话他就去上门。纪浮觉得包子很好吃,和以前在便利店买的包子不一样,它丑丑的,指外表不那么圆,面皮很韧,馅儿非常新鲜,辣味的牛肉和粉丝,掺了点儿蔬菜,也可能是葱,但牛肉的辣和咸鲜已经覆盖掉了它的味道,只留下蔬菜的口感。   不过纪浮实在是好奇,他又拿了个包子,用不太灵活的右手配合左手掰开一只包子想一探究竟。“唉。”可惜,他不会通过包子外皮渗出的颜色来判断里面的馅儿,他掰了个豆腐馅儿的。   这时候邓宇才发现他手上有纱布:“你跟人干架了?”   “没。”   万荻声说:“油滴下来了。”   “啊!”纪浮赶紧把两半儿包子横起来。幸好他岔着腿,于是抬头跟万荻声说:“没掉裤子上,安全。”   “行。”万荻声说。   最后纪浮还是没搞清楚牛肉馅包子里的是什么菜,因为他吃的那个似乎是最后的牛肉馅。韩建辰过来的时候邓宇骑着电驴走了,纪浮丢完垃圾走回来,刚好跟他同时到店里。   韩建辰大部分时间里都叼着烟,面色看起来仍是发灰。   “小万。”韩建辰进来,“麻将机那个配件到了,辛苦你去给装一下呗。”   “十五。”   韩老板到收银台扫了收款码,十五块付过去,然后扫了眼纪浮,尤其扫了眼他的右手。纪浮没出声,在危楼货架旁边,把地上随便扔的什么扳手压线钳摇表铲刀一一捡起来,夯不啷当装进收纳盒。   万荻声把折叠桌靠墙放,拎了个小的工具箱,跟纪浮说:“我过去一趟。”   “嗯。”   他们临走时韩老板又看了眼纪浮的手,纪浮的手垂着,站得很直,看着万荻声拎工具箱走进巷子的雾气里。   纪浮继续收拾店,规整工具,把拆出来的零件按型号放回它们的盒子。不认识型号,需要通过盒子上的图片对比,所以干得比较慢。   正因为干得慢,边干边琢磨,那韩老板还会说“辛苦”了。虽说接触得不多,但人就是那么个人,窥一斑而知全豹。纪浮把有点发软的螺母盒子捧起来要放进危楼货架,这沉疴宿疾的盒子万荻声和邓宇反复放取了很多次,到今天、此时此刻以前,都撑住了。   “哗啦——”偏偏在他手里散架。   好了,危楼货架这边看着更像废墟了。纪浮先从这一堆螺母之中小心迈出去,去收银台看了眼手机,万荻声去得有点久了。   六合茶楼在上午多是赌鬼结束了通宵出来吃早饭或是在门口算账,因为冬天站在外边能醒神儿,里头门窗紧闭开空调又乌烟瘴气,在冷空气里才能算清楚。   纪浮走过去只看见门口站了俩嚼槟榔的小弟。   “早上不开。”光头小弟说。   “我找人。”纪浮走到台阶上,伸手要推门。   “说了他妈的不开!”另一个破洞牛仔裤小弟直接招呼上来,在纪浮肩膀一推,“听不懂啊?!”   纪浮被推一踉跄,破洞裤那小子在左边,纪浮的右手没法用,他垂着头顺着被推搡的方向推了一步,佯装认了这窝囊气转身要走,左手活动了下冬天里稍微滞涩的关节。果然,破洞裤小弟气焰嚣张,跟着一踢脚就要踹过来,纪浮侧身,迅速上前一个摆拳,他出拳相当快,后边光头眼睛瞪得老大,差点把槟榔咽下去,傻眼了忘了要冲上去帮忙。这些看门小弟确实有些拳脚功夫,而且不到二十岁,一身牛劲。   破洞裤小弟嘴里骂着从口袋里掏了把折叠刀,纪浮那摆拳抡得其实收了点儿劲。不过见人掏刀了,二话不说右手横肘,撞在小弟下颚。下颚很脆弱,不论拳击还是散打,被击打下颚都是非常高的承伤,从前健身房的拳击教练告诉过纪浮,下巴这一块儿是人类头骨中可移动的,且没有肌肉包裹保护的骨骼,重击下巴会让人短暂失去平衡、眩晕,甚至瞬间脑震荡。   “唉我操!!”光头小弟跟着掏了把同款刀,但就茶楼门口这一截距离,破洞裤已经两眼懵圈坐地上了。纪浮回头看着吆喝着要杀过来的光头,抬抬下巴:“来。”   光头攥着刀,说:“别乱来啊,我要报警了。”   “……”纪浮沉默了下,“把门打开。”   “哦。”光头抓着门把手给拧开,这门轴有点干巴,拉开会“吱——”地响一声。   纪浮走进去的时候光头才发现他右手缠着绷带,所以刚刚一只手就给破洞裤撂地上了。   一进去,茶楼里囤积多年的二手烟味差点儿把纪浮顶出去,沼气似的,纪浮感觉在空气里划根火柴就能爆炸。   “万荻声?”纪浮喊了下。   “他妈的谁?!”里屋的声音,门掩着的,纪浮稍微侧了侧脖子活动筋骨。茶楼里24小时开空调,暖和些,纪浮走过去时,门里的人同时出来。   正是前些天在诊所碰上喊服务员的人,纪浮料想到这人不是个善茬,没有第一时间问万荻声在哪儿,而是问:“这儿有监控吗?”   “啥?!”那男的显然没想到纪浮会问这个,接着他反应了一下,笑了,“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报警吧?省省吧,街坊一点小口角,又没摄像头,人也验不出伤。”   纪浮点头。   厅里没开灯,这大雾的早上,茶楼里昏暗不清。纪浮边往他面前走,边默默拽掉万荻声方才帮他包扎好的纱布,手背一块尚未长好的挫伤暴露出来。   “那就好。”纪浮把沾着药粉的绷带随手扔了,反正一地烟头,同时里屋传来咣当当的声,纪浮问,“那个屋吗?”   他们人多,四个,万荻声之前打趴下三个,又冲进来三个。   韩老板一直在劝他,挨佟哥几个耳光,这事儿就算了。他晓得万荻声很能打,所以关上门,叫上人,万荻声和佟哥之间他今天必要得罪一个,显然,五金店老板是最优选。   寡不敌众,万荻声被摁着手脚控制在里屋的沙发上。   他听见外头进来人的时候猛挣了两下,起先几个赌鬼按一会儿就没劲了,但后来韩老板找来的小弟是专门给人看场子的,那三个小弟和门口的俩不一样,专业程度更高。   “哎操了!”专业小弟被万荻声挣脱了右手后连续两拳,一拳面门一拳咽喉。万荻声下手没有纪浮那么多顾虑,他知道这些人是哪来的,也知道这些人不敢报警。   里外乱作一团,纪浮跟佟哥在厅里掀了两个麻将机,右手的伤口被二次撕扯,满手背的血。那佟哥身上有个甩棍,纪浮右手使不上全力,最后纪浮抄起吧台的招财猫,潜身、后闪,招财猫从右手换到左手,照着佟哥后脑勺干了一下子。   万荻声从里屋冲出来的时候,警察也从茶楼正门进来了。   纪浮第一眼看见他,甩了甩手走过去,靠在他耳边问:“打你了吗?”   “打了。”   “好。”纪浮用左手抓住万荻声的胳膊,向自己一拽,万荻声被他拽得晃了下身子,接着纪浮惊呼,两手扶住万荻声肩膀,“万老板!你怎么了!”   “我没……”万荻声没懂这是在做什么。   纪浮稳稳抓着他肩膀,又一次贴近:“跟警察说你挨打了,现在头晕恶心,要求验伤。其他什么都别说,无论警察竖几根手指头都说三根。”   “……”万荻声有点想问他,要是警察真的竖三根呢,但纪浮一发眼刀过来,他憋回去了,“哦。”   “那边那个怎么了?”警察边问边走过来。   纪浮赶紧解释:“我们是旁边五金店的,我老板过来修麻将机半天没回,我就过来看看,结果把我老板摁在这儿打,他现在说不出话,我们得去医院验伤。”   说得出的。但万荻声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就稍微低着些头,看着纪浮的右手。果然,纪浮将右手手背示意给警察:“也打我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佟哥这辈子没感受到这么大的冤情:“是他打我啊!他拿招财猫砸我啊!”   “他先打我的,他有甩棍。”纪浮说,“我特别害怕,警察,当时我太紧张,自己也不知道抓到了什么,反正就砸了。”万荻声惊讶于他气定神闲的描述,也略有点担心他的演技……你要不要真的表现得害怕一点。   “这甩棍是你的?”警察问。   纪浮瞄了眼那棍子,目测30厘米以上,可伸缩折叠,判定个管制器械应该问题不大。   警察按了两下墙上的开关:“你这儿灯呢?”   “这边这边。”韩建辰即刻把烟掐了扔在地上,去开了几个落地灯,这些落地灯是每个麻将桌边上摆一个。   辖区警察四下看了看,除了被掀的两台麻将机,另外两台上面盖着桌布,象征性地摆了几组茶壶茶杯,茶点盒子。   韩建辰脸上堆着绝望的微笑,看看地上刚爬起来的佟哥,指望这位哥能忽然掏出一些类似“你局里领导是我什么什么人”的路子。但很遗憾并没有发生他幻想的画面。   邓宇赶到医院的时候脸色惨白,由于对瑁城市医院的地形不太熟练。纪浮跟他说的是,疑似脑震荡,正在放射科排队做头颅CT。他跑人家日间手术室门口跟护士说找那个做开颅手术的,护士说咱日间手术室不开颅。   终于是到放射科跟俩人碰头。邓宇上上下下看了两遍万荻声,他脑子转得还算快,扭头就问纪浮,非常含糊又小声,像加密对话:“他、他是不是其实没那个啥,你是不是打算,那个啥。”   纪浮没正面回答,偏过头,靠着比较长的头发遮了遮表情,阴险地笑了下。   邓宇点头表示已经明白。   纪浮倒是理直气壮:“反正事实就是打着他头了,在里屋拿落地灯灯杆子抡的。”   “真的?”邓宇看着万荻声。   万荻声点头。这确实是实话,否则他也不至于被人摁那儿那么久。   疑似脑震荡是个比较微妙的情况,如果患者坚称自己存在头晕恶心耳鸣等症状,加上确实存在外伤,那么住院动态观察是个不错的选择。   “要住院吗?”邓宇问。   “先等CT照了吧。”   “哦……”邓宇点头,“茶楼那几个呢?”   “别提了,那几个人到了派出所被里头值班警察认出来了,常客。”纪浮说,“反正我要讹个狠的,MRI也得预约,营业额误工费营养费护理费一个都别跑。”   “啧!”邓宇警告他,“你能不能别这么猖狂,小点儿声!”   “咱被人揍了欸!”纪浮的声音其实没多大,只是咬字咬得很清晰,“我真是疏忽了我当时应该往那儿一躺说我心绞痛,这会儿说不定都能挑新车了。”   纪浮说完,笑着摆了下手。万荻声就看着他裹着新纱布的右手,眼睛跟着他的手晃一下落下去,紧接着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时候纪浮确实觉得自己这张嘴挺要命的,他拿着万荻声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在缴费窗口排队,程倩的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她回倒盐巷子居民小区602翻出来的万荻声的几张证件打车送过来的。   纪浮连连道谢,她就一直说没事。   机器线上办住院和人工缴费窗口的人一样多,邓宇去排了个机器的,他就在这儿排人工,看谁先排到就在哪儿办。   不过整这么一次狠的也是好事,纪浮想,人就是要被整一次狠的才能老实,这个佟哥也一样。   住院部有六部电梯,几乎每个电梯每时每刻都是满载状态,如果碰见推着一张病床的,那么就都没戏。   纪浮选择爬楼梯。楼梯间很多烟头和一次性水杯,水杯当烟灰缸用。经过呼吸内科这种火爆科室,连楼梯间都堵,纪浮拿着住院材料和邓宇不停地说着“让一让”“借过一下”“谢谢”。   “你怎么样?”纪浮稍微俯下身,“这是几?”   万荻声倏地笑了:“你……你只竖了一根,但你叮嘱过我要回答三根。”   纪浮跟着笑:“行,看来没傻。”   折腾到了天黑。虽说其实才五点半,但天已经暗了。   这是个三人病房,窗帘关上之后,靠窗的那床已经关了灯,中间的开着一盏床头灯,他们也是床头灯。   邓宇订了医院的病号餐,他人回店里去了。纪浮摸了摸饭盒:“还热着。”   “我要住多久?”万荻声问。   “别管。”纪浮掀开饭盒盖子,“除非那几个人有法抗,否则起诉我都要给他们告得倾家荡产。”   虽说告到这程度可能没那么容易,但纪浮当下的决定确实是这样。   “什么叫法抗?”万荻声问。   “未成年、身怀有孕、精神疾病。”纪浮把筷子也掰开,“统称为法律抗体,那几个人显然都不符合。”   万荻声笑了:“的确。”   “对不起啊。”纪浮说。   万荻声纳闷,抬头看着他。   他说:“我这个嘴,从以前就黑,以前有一次忽然坊间传言要查企业的补充医疗保险,我说那有什么好查的,莫非以后其他补充福利都要计税吗?给员工发个粽子月饼也一块儿算进去?结果真查了,我们公司在那儿自查,咣咣往里补。还有一次是我一当律师的朋友,说有个老客户委托他搞个强制执行,去法院拍个什么……忘了,好像是个艺术品吧?说是人家拿给他抵债的。我说别是拿你和法院走法拍洗钱呢吧,结果没俩月,那人进去了。最后一次就是我那搞期货控盘的老板……哎。”   万荻声吃着炒蛋,安静地听着他自认乌鸦嘴的事实。   然后中间那床也关灯了。   “再吃点儿。”纪浮说,“明天早上抽血,然后有个核磁要做,你CT没什么问题,但是忽然昏厥还是要查的,没事,住院费韩老板给缴了八千,可劲儿查。”   “嗯。”万荻声又吃了点,才说,“不好吃。”   “病号餐嘛。”纪浮抿抿唇,“明天我出去给你买。”   “你以前……”万荻声筷子在清蒸鸡丝上迟迟下不去手,“是过这样的生活吗?”   纪浮看着他:“嗯。”   “还有吗?”万荻声问,“就是这类……神奇的事情。”   “有啊,也有一些你可能在电视剧里看过的装逼现场。”   万荻声扑哧笑了:“比如呢?”   “就……”纪浮轻轻耸肩,胳膊搭在桌上,右手垂下,“以前有个很莫名其妙的客户,跟他聊着聊着他就会开始嘲讽哪家美术馆又把蒙德里安挂反了什么的。”   “嗯?”   “一个画画的。”   “画还能挂反?”   纪浮拿出手机搜了下蒙德里安,然后手机转过去:“这就是他的画。”   万荻声先是愣了,然后露出了困惑、犹疑、行吧的递进表情。纪浮笑起来:“再吃点儿。”   “你晚上回去吧。”万荻声看了眼撑开的陪护床。很窄,它折叠的部分没有覆盖垫子,会硌一整夜。   “不行啊。”纪浮支着下巴看他,“我不敢一个人睡的,你忘了?” 第10章   医院的陪护床很不好睡,折叠的铁轴刚好硌在他后腰,平躺侧躺都硌得慌。   纪浮缺乏医院陪床的经验,别人一般带两条毛毯,一条垫着一条盖着。有的长期住院,甚至会带上垫褥棉被,纪浮辗转反侧了半天也没能找到稍微舒服点儿的姿势,最后只能把自己外套垫在后腰,盖上万荻声的外套。   病房六点整拖地。消毒水味儿冲击着纪浮刚醒过来的脑子,万荻声上午有两项检查,护士叫纪浮去护士站借轮椅。万荻声看见那轮椅,问:“你坐我坐?”   纪浮转头问护士:“他住一晚上院怎么傻了?”   护士笑了,很无奈,直接跟万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没有不适感,但有些人是脑震荡之后几天了才出现症状,如果你当时在开车啊或者做一些户外工作,忽然头晕甚至失去意识都特别危险,更何况你是被钝器击打后脑,所以你得坐轮椅。”   万荻声“嗯”了下,又看那轮椅,总觉得怪怪的。纪浮把着轮椅把手:“过来。”   万荻声过去坐下了。   “5楼4区……”纪浮看着导诊单,起太早了脑子不够用,需要用嘴念出来才不会出错,“哎抱歉抱歉。”看单子没看路,轮椅不小心蹭到了路人,对方摇摇头表示没事。   万荻声回头看他:“要不我还是下来走吧。”   纪浮蹙眉:“老实点儿。”   万荻声又看了眼他扶在轮椅把上的右手,纱布换过了,这么握着车把也不知道他疼不疼。纪浮找到了4区,换左手扶车:“到了。”   纪浮扫码报到后,把万荻声推到候诊区一个不挡道儿的地方,自己在旁边坐下等叫号。那边有护工推着病床过来,病床上病人在吸氧。他们进来之前,在导诊护士的视野盲区,护工把病床上的备用氧气罐拿棉被挡上,拿着导诊单到护士台,说:“麻烦给我这个尽快安排做哈,氧气要没了。”   果然,后头没叫两个号之后就轮到那推病床的了。   万荻声也看见了,两人对视后笑了下。纪浮捏着他的导诊单,说:“怪不得说住院还是请护工方便,这些人都挺机灵的。”   万荻声不笑了:“别给我请。”   “请得起吗。”纪浮开玩笑地说,“用我凑合凑合得了。”   “要不……”万荻声又看看他右手,“要不还是请一个吧,我自己请,你晚上一个人睡觉不行的话,可以把小满牵回去陪你。”   “那六楼,对狗的关节不好。”纪浮说。   “你俩睡店里。”   “夜班加工资。”   “……?”万荻声现在感觉可能有点脑震荡了。总之万荻声知道自己说不过他,自己就算说给工资纪浮肯定还有招。   晚上邓宇过来了一趟,程倩也来了。万荻声想出院,护士说那要明早查房问医生。所以无论怎么还是要再待一晚,护士走后邓宇有点儿不爽,问:“是不是知道我们有赔款,压着在这儿住啊?”   “那不可能,神外病床本来就紧张,不缺我们这点儿检查费。”纪浮说着,把他们带来的饭菜拆开,筷子递给万荻声,“你也别不当回事,我这辈没见过脑袋被人抡一棍子还紧赶着要出院的,你给我……”   话没说完,万荻声进来了一通电话。手机振动的动静在病床床头柜上跟有人在这儿装修似的,万荻声筷子换手拿,接起来:“喂?陈老板,哎好,好的,明天上午到。”   “你……”纪浮手里还捏着饭盒盖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没听懂我说的话吗?”   “我听懂了。”万荻声说,“但我真的没事儿,昨天ct也照过了,不是说颅骨和眼睛都……”   “核磁结果还没出啊。”纪浮打断他。   “我没事。”万荻声说话仍是那样平铺直叙,像个运转正常的器械,“没哪儿不舒服了。”   纪浮想了下,说:“可是有赔款啊。”   “这跟赔款没关系,人家喊干活,一次不去两次不去,后边就不喊了。”万荻声这句稍有点急。   纪浮明白的,他们接活儿的确实是这样,人家喊你是因为你稳定好用,要的就是你召之即来,否则一通电话两通电话,请佛呢?纪浮定了定神:“但是前面护士也说了,脑部受创,你又是做电工的,出了事是能伤及性命的。”   “无所谓。”万荻声说。   “无所谓?”纪浮放下饭盒。   旁边那俩在努力掩藏自己的存在感,尤其邓宇,他跟万荻声是发小,非常了解。万荻声从小就是个闷不吭声的,小学阶段常被夸是个老实孩子,到了初中这份评价变成了“会咬人的狗不叫”,因为当时学校里小混混找他茬的时候他直接薅了块砖头说反正我也未成年。成年后这份狠劲有所收敛,但那股不怕死的劲儿不减当年。   程倩就肘邓宇,拿眼神示意他去劝劝。   邓宇也肘程倩,意思是你跟这人也认识有年头了,你不了解啊?   纪浮站直,视线落在他很短的,看起来很扎手的头发上:“其实我没有立场跟你讲大道理,我们俩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只是因为你在乎过我的安危所以我觉得我也应该在乎你的……您二位是室内搏击呢吗?”   最后半句纪浮回过头。   邓宇向前一步:“对不起孩子们,我没能肘赢她。”   万荻声想给手机充上电,可是护士铃旁边的插座上贴着“请勿充手机”。纪浮先把装汤的那个饭盒盖子打开晾着,直接伸手拿过他的手机和充电器,去另一边给他充上了。   “……谢谢。”万荻声那声儿小得邓宇都听不清。   “你先吃,我去楼下买个水。”纪浮说。   万荻声猛地抬头。   “哎……”邓宇看看万荻声,又转头看看程倩。程倩将快滑下来的挎包拎了拎,朝病房门口努努嘴,叫他跟出去看看。   纪浮没下楼,因为电梯间就有自动贩售机。   他买了瓶冰水,拿右边胳膊摁在肚子上,左手拧开:“……吓我一跳。”   邓宇的手伸一半:“我准备帮你开瓶盖的。”   “没事。”纪浮喝下一口,补了句,“谢了。”   “你、他……”邓宇在找词儿,最后拼出一句,“你别怪他。”   “我怪他做什么?”纪浮笑了下,稍微倚在自动贩售机边上,“我理解他的意思,年底了,都是城里的老板给活干,年前干完这一波等到年里就几乎没收入。”   邓宇一愣:“你这不是都明白吗。”   “是啊。”纪浮点头,“明白归明白,但终究是被人打脑子了。”   电梯间在傍晚的人流量小了些,电梯偶尔不必一层一停。外卖员急匆匆地冲出电梯,希望能在电梯下行到这一层前赶回来。陪护的人们拎着饭菜,抱着被褥,端着洗脸盆。   太阳落山之后,住院部变得有点像宿舍楼。   邓宇不知道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有什么好看的,纪浮一直在瞄着。邓宇想了想:“老万他知道好歹,但是他那个嘴有点挑不出好话,你别往心里去。而且他这么玩命赚钱……是有原因的。”   “那肯定有原因,谁都不是铁打的,理解。”纪浮又喝一口。医院里暖和,他喝几口冰水顺了顺气,嘴上说理解,心里那个火简直是一股邪气要撞出来在方圆八百公里进行无差别攻击。   “理解。”纪浮重复。   第一个理解是对邓宇说,重复的这个理解是对自己说。   邓宇抿抿嘴:“因为他背着债。”   说这话的邓宇是下了很大决心,这事儿并不光彩,并且是万荻声的私事。不过他觉得纪浮是个靠谱的人,再者,邓宇有种很微妙的……或者说很玄妙的感觉是,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来缓和这两人之间的气氛。   非常玄妙,他说不上来原因,所以才跟程倩在那儿肘。   而纪浮果然没有对背债这个问题有很大反应,他烦的根本不是债不债的。纪浮又喝一口水,喉结滚得很重:“背债怎么了,急就有用了?反正卡都冻上了慢慢还呗,他又不是赖掉了不还,人躺病床上了还不知道孰轻孰重?”   “哇。”邓宇讶然,“虽然我才是老板但你真的有点唬住我了,你咋知道他卡被冻了?”   “还有什么可能呢,又不是通缉犯,无非就民间借贷强制执行,要么犯事儿交罚款交不上。”纪浮摇摇头,很无奈,“算了算了,随便他好了。”   “就是!”邓宇赶忙附和,“你随便他!他那么大个人了,有数的有数的,走走走我们回病房……你也得吃饭不是……”   纪浮的目光很莫名其妙,拿着矿泉水:“是要回去的,我又不是不陪护了。”   邓宇和程倩带了他们两个人份量的饭菜,两个人都有点儿吃不下,不过还是硬往嘴里塞,麻木地咀嚼吞咽。   或许是这僵硬到肉眼可见的气氛实在是让程倩没法安心离开,在万荻声说“你们早点回去吧”之后,她扬扬手机说:“一会儿的,等外卖到了咱们再走。”   “什么外卖?”邓宇问。   程倩肘他:“我点的牛奶!”   “那你肘我干什么?”   总之这两口子在病房里又陪了一会儿,闲聊着街坊邻居的事儿,又说六合茶楼给抓了一回赌,抓的人里还有汽修店的伟龙。万荻声听见伟龙打牌被抓了,挺纳闷的:“汪哥没喊伟龙去干活吗?”   “没有吧,谁知道,可能喊了他也没去吧,这大冷天的迎风骑摩托进城,也就你了。”邓宇剥橘子,又被程倩一肘。橘子差点儿没拿稳被肘地上,程倩顺势抢走他剥好的橘子,递给了纪浮。   “你吃,你这手没法剥。”   “谢谢。”纪浮掰了一半递给万荻声。   邓宇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喃喃:“这不应该谢我吗这?”   病房真是个调整作息的绝佳地方。   昨晚上邓宇和程倩走了之后,他喝了牛奶洗漱完,几乎是躺下就睡着了。还是很硌,昨晚万荻声想把他盖的被子给纪浮垫着,因为病房里不冷,被纪浮拒绝了。   早上病房准时拖地,护士来量体温,早餐车到门口喊号。   纪浮这两天没怎么睡好,冒了点儿胡茬。   万荻声坚持要出院,在医生办公室签单子的时候,纪浮沉默地在旁边叫了个出租车,回倒盐巷子。   两人一直到坐进车后座才有了日出以后的第一次对话。由万荻声发起:“我……我一会儿到陈老板那去,你去吗?”   “去。”纪浮说。   这段对话结束了。   片刻后,万荻声又说:“陈老板那边是KTV,准备过年开业。”   “嗯。”纪浮说。   万荻声黔驴技穷。   瑁城市医院回倒盐巷子有15公里左右,总计约24分钟的车程中出租车司机有20分钟在激情辱骂其他司机、电动车司机、外卖骑手和行人,3分钟喝茶润嗓,1分钟跟纪浮和万荻声说请您系好安全带和下车请带好随身物品。   所以整段车程里两人坐在后边就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一个轻微脑震荡一个右手无法使用,身残志坚的两位回到了倒盐巷子16号。开店门进去,万荻声收拾了个工具箱,纪浮拿头盔,再从他手里拿过工具箱,万荻声把摩托车推出来。   袁大爷在粮油店门口对插着手望着他们,万荻声推摩托出来,袁大爷咳嗽两声,问:“都好了?”   “都好了。”万荻声点头。   “别跟人打架了。”大爷说。   “嗯。”   通常万荻声不会做过多解释,譬如不是我要跟别人打架……总之万荻声就“嗯”了下,跨上摩托车,说:“帮我带着看会儿店,邓宇下午回来。”   “行嘞去吧。”大爷说。   纪浮上摩托之前回头看了眼六合茶楼,还像从前一样,上午半天没人的。   应该说倒盐巷子其实全天都没多少外边来的人,做街坊邻居的生意,卖维持生命体征和维持基础生活的东西。   从理发到殡葬,从头到脚。   一条窄巷丈量一生,走得进来也走得出去,轻而易举。   摩托车飞驰离开这里。   给万荻声打下手是个很轻松的工作,他用词精准,诉求明确。整个上午,两人交流的内容平均每句不超过十五个字。   纪浮只需要回应“嗯”和“哦”即可。   灰头土脸地把这一上午忙完,跟水电班组一块儿吃饭。干活的人饭量很大,饭后纪浮提醒他吃药,快餐店里别的师傅在那儿剔牙唠嗑,见着万荻声在吃药,忙问他怎么了。万荻声随便解释说感冒了。接着师傅们开始说感冒别吃药,扛过去以后就很长时间不会再感冒。   纪浮脸上蹭破了点儿皮,在口罩上缘位置。他站起来说:“我去洗个脸。”   “嗯。”   快餐店卫生间没有镜子,纪浮一只手捧水胡乱在脸上洗,没纸,他甩甩手,拿手机前置摄像头看了看,猫抓似的红痕,在左边颧骨靠下一些些。   纪浮刚要锁屏,手机拿下来时,前置摄像头取景框里出现另一只手,肤色偏深,捏了个东西。   “嗯?”纪浮转过头,“这是什么?”   “……束、束发带。”万荻声舌头被什么绊一下了似的。   “哪儿买的?”   “对面。”   对面有个小精品店。   “多少钱?”纪浮又问。   “二十五。”   纪浮笑了,收起手机接过来。他刚刚洗脸确实弄湿了些发尾,这是个皮革束发带,按扣的,棕色。纪浮右手不方便,递还给他:“会绑吗?”   “不会。”   “把我后脑勺头发揪起来,你怎么用塑料扣捆电线的就怎么捆。”   “哦。”万荻声站到他背后。   之前汽修店陶经理给他的那根黑头绳他忘在家里了,实在是没有扎头发的习惯,加上冬天头发落在脖子上还挺暖和,纪浮就没管。   “谢谢。”纪浮说,“走吧。”   上午忙完一人进账一百二,下午半天在店里给客人理货。倒盐巷子附近十多公里乡镇上的五金店老板偶尔来万荻声这边进货,因为本地市场见人下菜碟,跟外地人要价要得高也就罢了,有时候给他们的东西不好,拿陈年旧货给人家。   加上万荻声接活儿不管远近,没活干的时候多远都去,乡镇里他也跑,一来二去熟了,有的甚至直接叫万荻声帮忙从市场订货。   半拉摩托那么重的铜线万荻声一只手拎到小推车上,拉着到巷口等人。下午三点二十四分,乡镇上的小老板准时踩在三点二十五之前下车,笑眯眯地给万荻声递烟,给钱,抬货,万荻声帮着一起抬上面包车后备箱。   万荻声咬着烟往回走,低头点上。巷口理发店的孙姐将他叫住:“小万,我这个锁不好用了,钥匙插半天插不进去。”   “稍等。”万荻声说。   回店里找了一小瓶锁芯清洁的东西,晃了晃,确认里面还有点儿,又出去了。出去前看了眼纪浮,他正在跟邓宇对账。   因为这个店所有扫码的收入都去邓宇那里,这俩老板又不排班不记钱,有时候谁干的活分不开。   街坊邻居顺手帮忙的事儿万荻声从不收钱,给孙姐那门锁弄好了之后转头就回,孙姐又叫住他,说:“哎,叫你店里那个长头发帅哥来剪剪呗,我打折!”   “行,我告诉他。”万荻声边走边说。   “你的卡能取出钱吧?”   一回来,听见邓宇这么问纪浮。万荻声看过去一眼,想来邓宇是告诉他了,万荻声没多问什么,继续忙自己的。   “我的能。”纪浮说。   “我今晚陪倩儿回她老家一趟,回三四天,没空去取钱,我转给你,你取给他。”   纪浮点头:“行。”   “哎哎哎再转350回来,我整错了,忘算房租了。”   “……哦。”纪浮又给他转回去。一溜儿聊天记录全是转账。   万荻声把店里的塑料水瓶捡进一个大兜子里,问:“你几点走?”   “六点车。”邓宇说完,恍然,“哦!那我现在就得走了!我走了!”   速度之快,纪浮都没来得及说句再见,邓宇一个跨栏式跳跃跳过地上的杂物冲了出去。   又一次,只剩下两个人了。   晚上郭姐过来了一趟,来之前问了万荻声店还开着门没。她似乎仍对占着纪浮的房子而心怀有愧。纪浮怕她又来塞钱,提前从小门溜了,吭哧吭哧爬上六楼。   大约三十分钟后万荻声也回来了,提了一条鱼和一些蔬菜。   “郭姐给的?”纪浮坐在客厅凳子上。   “嗯。”万荻声换上拖鞋,说,“她说是超市鱼缸养不下了,这条刚死。”   纪浮扑哧笑出来:“刚死……”   “刚死。”万荻声也笑了。   万荻声拎去厨房,系围裙,抄菜刀。   那是条挺大的黑鱼,万荻声剐鱼鳞,拽内脏,手上功夫了得。片下来的鱼肉放在盘里备用,起锅烧油,煎两颗蛋,鱼头鱼骨鱼尾下锅煎熟,注入开水。“唰”一声油水炸开,不过开水足够多,很快就变成“咕噜咕噜”的炖煮。   鱼片用酸菜鱼料煮酸菜鱼,鱼骨炖了锅鱼汤。家里没有煮饭,万荻声抓了一把手擀面另插上小电锅,煮三四分钟,过凉水,直接丢进酸菜鱼里。   纪浮隔着一道布满油渍的玻璃看着他,眼都不眨。   “哇。”纪浮感叹,“我能拍照吗?我要发给邓宇。”   万荻声最后从冰箱拿两罐可乐出来,拉开环,有些不解但还是说:“发呗。”   冬天一天比一天冷,家里顶灯不算很亮,酸菜鱼面热腾腾的,和倒盐巷子里的每家每户一样,他们也在吃晚饭。   “早说包吃住是吃这种,五百一个月我也来了。”纪浮靠在围栏上。   “那个很脏,别靠了。”   “你说晚了,靠都靠了。”纪浮仰头看着星星。   万荻声抽烟一般在天台,冬季六楼天台冷风呼呼的,但人刚吃饱,不怎么怕冷。纪浮看着他点烟,忽然伸手:“给我一根。”   “你会抽?”万荻声愣了。   “会啊。”   纪浮接过烟,又说:“火。”   他把火机递给纪浮。   纪浮点烟不像他,他会低头,但纪浮只垂着眼,是火来找烟,不是烟去找火。说明平时他抽烟的场景里鲜少有风,可能是一些允许吸烟的私人室内,也可能是车上,或社交场所。   果然,前两下没点着,纪浮侧过头找了个背风的角度,一些没扎上的头发在风里乱飞,他用右手挡了挡风,点上了。   万荻声接回火机:“你一直都会抽吗?”   纪浮吐出一口:“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会的。”   “我二十八岁,哥。”万荻声有点无语。   “是吗?”纪浮偏过视线看着他,半笑不笑的,“我以为你十八呢,这么不懂事儿。”   “……”万荻声知道他在说出院的事儿,咬上烟继续抽,没说话。   “晚上药吃了吗?”纪浮问。   “吃过了。” 第11章   偏落在视线旁边的刘海和嘴里吐出的烟纠缠在一起。纪浮很久没抽烟了,以前抽得不多,都是少数的拒不掉的场面社交,不得不接过来点上,每天高度紧绷,拆解着别人的话,漫不经心地读出别人的肢体语言又不能让别人意识到自己在被打量。那时候活得精彩又疲惫,纪浮并不否认,狩猎式的丛林生活危机四伏,但在胜利的一刻无比愉悦,一口气爽到天灵盖。代价是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一颗大脑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每天博弈着过日子,一旦行差踏错轻则元气大伤重则锒铛入狱。   纪浮又抽一口,烟剩一小半,他碾在墙上,问:“有垃圾桶吗?”   “簸箕。”万荻声指了下纪浮的另一边,“扔那里面。”   现在生活简单多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满足万荻声的要求,从某个盒子里拿某个型号的东西,在哪里找他要的配件,以及把他的钱从自己的银行卡里取出来。   万荻声恰好又是那种诉求简明,用词精准的人,十分舒适。   倒盐巷子这一带位于城区和乡镇之间,每逢过年都不会很太平。纪浮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年过年,赵三街附近出现一伙机车抢包的,他妈妈买的年货被抢了,还好里边都是炮仗,没有值钱的东西。   后来就不让放炮仗了。   “你进去,我在这等你。”万荻声把摩托停在人行道边缘,一颗捆着麻绳的树边。   ATM机附近的人尤其谨慎,农历新年取钱给孩子发压岁钱的,恨不得将包捂在怀里,隔着一条马路都能看出来那包里绝对取了不少现金。   纪浮从卡里取出来五千三百块,是万荻声这个月的收入。万荻声站在ATM门边看手机等着他。   显然,纪浮缺乏一些小城市取现金的经验,钱捏在手里,递给他:“你数数?”   “不用。”万荻声拿过来,侧了侧身,利用纪浮和ATM门形成一个安全的角度,点了三千出来,剩下的揣进裤子口袋,进去存上。   数着日子要过年了,隆冬的街上顺着人行道支起来卖灯笼对联中国结的小摊子,这时候占道经营城管不会来驱赶,倒是铺面的店主在指责着,叫他们挪一挪,别挡着店的正门口。小摊贩一边推一推棚子一边笑着说四字真理:大过年的。   万荻声存好了钱从里边出来。纪浮一手拎一个头盔,把他那个递给他:“我饿了,还想吃昨天中午那个拌面。”   万荻声笑了:“他家不是本地人,今天未必开。过去看看吧。”   骑过去一看果然卷帘门关着,上面贴着手写的八个大字在风中扑扇着:回乡过年,初八开业。   “我们公司去年只放到初五。”纪浮说,“活该破产。”   万荻声低声提醒他:“你在我这里无休。”   纪浮笑了:“没事儿,我们这个店,破产是一种进步。”   万荻声跟着笑了。   法院划扣钱的短信第二天到了。有时候卡里一存上钱就被划过去,有时候等上一两天才划,万荻声看过一眼就收起手机,继续修郭姐家的锅炉。壁挂式的锅炉万荻声修起来不太熟练,他平时修电热水器比较多,排查了管道和燃气,他有点迷茫了。灶台是好的,能点着,但偏偏水龙头不出热水。   这个天没热水终归不方便,郭姐从客厅挑了几颗品相不错的砂糖橘拿来厨房,说:“小万,要不你先歇会儿,吃点橘子。”   万荻声摆了下手说不用,摘下一只手套打电话。他认得一个会修锅炉的师傅,打过去问问这报错代码是怎么回事儿。   “喂?”纪浮接起电话。   “老万手机打不通,他在店里吗?”邓宇问。   “不在,他去赵三街了。”纪浮说,“怎么了?”   “那你来!”邓宇说,“我微信给你发定位。”   “店怎么办?”纪浮问,“下午有人来取60个胶枪。”   “你把胶枪收一个箱子里,放粮油店,赶快过来。”邓宇那边很着急,“过来救救我!”   “……哦。”   纪浮打了个车过去,临到春节路上车多,晃悠了半小时才到。   这儿是个步行街,沿街的部分是便利店、私房烘焙、理发店,不妙的是它们每隔几家就贴着旺铺招租。二楼更是萧条,那电梯看起来并不靠谱于是纪浮选择走楼梯上去。随着生育率下降而向隔壁宠物店出售尿垫的母婴店店主热情地为他指路,说你手机上这个婚庆公司在三楼,从西侧那个楼梯上去,一转弯就能看见了,去吧。   “您好!”婚庆公司的前台笑着走上前来,“您好您好,是来咨询吗?您一个人吗?新娘呢?”   纪浮差点退出去:“我找人。”   “哦!邓先生的朋友?”   “对对。”   前台姑娘把纪浮领到里边,邓宇刚好从试衣间出来,瞧见纪浮过来了松了口气。邓宇有点不适应西装,不停调整着袖子和领带,说:“捆得慌。”   纪浮上下端详着他,指关节在嘴唇上贴着,半晌才问:“这是……要结婚?”   邓宇差点当场昏迷:“否则……我来婚庆公司上班?”   旁边前台姑娘笑出声来了:“邓先生是说叫个朋友过来帮忙看看,他挑不好西装。”   纪浮点头,又看看邓宇:“这套还行,你怎么这么别扭,穿着不舒服吗?”   “绑着我。”邓宇说。   “你快过来,我搞不定。”纪浮在卫生间里给万荻声打电话,“邓老板有非常明显的婚前焦虑,我给他挑了6套西装他每一套都有不同的问题。”   “我要先搞定这个锅炉。”万荻声说,“你家这房子的暖气管是怎么走的,我看不明白了,热水管跟暖气管是一条吗?”   “那房子我只住到7岁。”   “不成啊,大冷天的没热水怎么过,你在那儿待着吧。”   “但是他折磨我啊万老板!”   “叫他给你加工资。”万荻声说。   “可以吗?”   “可以。”   邓宇在试下一套,纪浮深深地呼吸,坐回椅子里。在那试衣间的门第数不清多少次被打开的下一秒,纪浮主动出击:“程倩呢?”   “被我气走了。”邓宇说,“嫌我事多,她挑完婚纱就回去上班了。”   果然。   纪浮很想崩溃地挠头,但他头发好好地扎在后脑勺,于是呼吸吐纳调整情绪:“就这套吧,邓老板,这套效果很不错。”   “真的?”邓宇半信半疑。   纪浮没有敷衍。前台姑娘也在参谋着,说这套确实看起来更好,又说这套会稍微贵点儿。秉承着一分价钱一分货,邓宇咬咬牙定下来了。   万荻声姗姗来迟,他过来试伴郎西装,太阳已经落山,婚庆公司为了节约电费,关了一半灯。试衣区暗了几个度。   万荻声没邓宇那么多要求,他甚至都不想试。   “这套吧,这套行。”说完就准备走了。   “回来。”纪浮叫住他,“进去试。”   “……不用吧?”万荻声看看前台姑娘已经拿叉子够下来的西装,“不就穿他结婚那天吗。”   万荻声进去试了,因为纪浮的眼神有点可怕。   “麻烦再拿那套深蓝色的下来。”纪浮指了一下斜上方挂着的,“谢谢。”   小姑娘动作娴熟,迅速叉下来那套。邓宇在外面厅里付预付款,签合同,不知道外边谁把试衣区的灯关上,里边倏然间黑了下来。   “哎——!?”小姑娘手里抓着西装,“谁把灯关了?快打开呀里边还有人试衣服呢!”   “啊?”外边一个姐姐小跑回来,“我看新郎出去了我以为结束了呢。”   灯被打开,万荻声刚好换好西装站在试衣间门口。纪浮眼前一亮。   婚庆公司的西装品质还可以,毕竟是租的,做长久的生意。伴郎西装比起新郎西装更简单些,领带也不是特别出挑的花纹。万荻声拿着领带,说:“刚刚灯黑,我没注意,把它扯开了。”   纪浮走过去拿过领带:“弯下来一点。”   万荻声就弯腰。纪浮的右手已经痊愈,手背上留了淡淡的疤痕。然后纪浮笑了:“我不会给别人打领带,反手了。”   万荻声明白了:“你……你套在你脖子上系,留一个圈给我就行。”   “好。”纪浮解开它,绕到自己脖子,手法顺了很多,几秒完成一个简单大气的四手结,没有推到最上面,小端留出一截,取下来递给他。   “拿啊。”纪浮说。   “哦。”万荻声从他刚刚打领带的动作里回过神。   或许是灯光太暗,刚刚纪浮打领带的样子在他看起来像是变魔术,绕啊绕的,推出来一个漂亮的领结。严格来讲只是个很普通的领结,但万荻声觉得好看。   “再试下这套。”纪浮一说,小姑娘立刻把衣架拆下来,西装递给过来。   男士试衣区这里和外厅用一道挂帘隔开,纪浮听见外面老板和邓宇在聊婚礼事项。恍然纪浮才明白,邓宇要搬走,是快要结婚了。   “这套一般。”纪浮说。他还是更适合纯黑色,穿起来像电影里很能打的保镖。   “那就上一套吧。”万荻声赶在他安排下一套之前立刻说,“上一套挺好的。”   “好吧。”   “操啊。”邓宇一进来就蹦脏话,“这家伙穿西装比我帅多了!”   纪浮赶紧走过去把万荻声往试衣间里推,边推边说:“哪有那么夸张,你少点容貌焦虑,你没问题的,真的,特帅,邓老板。”   没辙,这邓宇的婚前焦虑像是扑锅的粥,咕噜噜地往外淌,浇熄了炉火顺便烫伤所有靠近的人。   所以他赶紧把万荻声推进去,帘儿一拉,补充:“别担心,你结婚,你是主角。”   “程倩才是。”邓宇纠正他。   “你是男方主角。”纪浮更换用词。   “好吧。”   万荻声在试衣间里小心地换下西装,解开领带之前停顿了下,接着一扯,脖子稍微斜一些,抽下来领带。这样纪浮就会再帮他系一次。   被这个想法吓一跳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坐在老李饭店了,他手一哆嗦,刚夹起来的鸡翅掉回盘子里。邓宇问他:“小小年纪帕金森?”   “……没。”万荻声夹回来放进碗里。   旁边纪浮嚼着牛腩,把碗递过去,纪浮因为懒得站起来夹,他一个鸡翅都还没吃。   万荻声看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夹给你的?”   “我不知道啊。”纪浮咽下牛腩,“我试试。”   万荻声把鸡翅放他碗里:“我要是没给你呢?”   “那我只有管你要了。”   万荻声在那儿笑。   一顿晚饭邓宇释放了起码半小时的焦虑情绪,纪浮和万荻声这两个人无法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只能用贫瘠的“你别太忧虑了”来宽慰邓宇。   老李饭店的老板不姓李,他们两口子都不姓李,很神奇。就好像“老李”只是个品牌。邓宇抽着烟在路边等车,纪浮和万荻声不好骑着摩托留他在这冬夜寒风里,就一人抱着个头盔陪着他一起等。   邓宇又开始说着他跟程倩在一起的故事。   说程倩的妈妈一直很不满邓宇,收入不行,长相一般,个头也就那样。而邓宇自己心里清楚,程倩那时候就爱跟她妈作对,她妈叫她往东她往西,所以她妈叫她跟邓宇分手,她自然是硬要在一起。   纪浮抱着头盔默默向万荻声旁边退了点儿,然后小声问:“这些事儿你都知道吗?”   “知道一点儿。”万荻声丢了根烟给邓宇,接着说,“他喝酒的话比较爱说这些。”   纪浮叹气,跟邓宇:“你别太消极,这社会上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过寻常日子,婚前交房租,婚后交房贷。”   邓宇“嗯”了声:“欸对了,你们俩到时候别上礼金了啊,咱仨互抵,以后你们俩结婚我也不上。”   纪浮看看万荻声,万荻声点头,他就说了声“好”。   回倒盐巷子已经是十点多,夜寒风急,风在窄巷里对穿。纪浮打了个呵欠,万荻声看了他一眼,把摩托车停回店里,正门锁上,从小门回家。   “走。”纪浮指指楼上,“去抽根烟。”   “你还上瘾了?”万荻声摸出烟盒看了眼,里边还有一半,“走吧。”   “没上瘾。”纪浮跟在他后边上天台,“就是想去吹吹风。”   “你是嫌天还不够冷?”万荻声相当意外,掏天台门的钥匙打开它,“房子里没有暖气的。”   提起暖气,纪浮缩了缩脖子,然后发现天台的风没有多大:“郭姐家暖气修好没?”   “修好了。”万荻声磕出两根烟,递给他一根,“对了,你家房子很奇怪,前后两个配电箱,一个走墙线一个走地线,水电谁做的?被人坑了吧。”   “我姥爷。”纪浮吐出一口烟跳升到风里,看着他。   万荻声僵了僵,紧急扭转话锋:“也挺……有想法的,可能是我没理解到位。”   纪浮扑哧笑了:“得了吧,我上小学之后我妈找人给那房子装修过,当时我姥爷在那儿胡乱指挥,我也不知道最后做成什么样了。”   万荻声低头抽烟,跟他隔了一小截儿距离站着。   “郭姐说很谢谢你。”万荻声说。   “没事儿。”纪浮走到围栏边往下看,“要谢也该谢你。不过,万老板,幸好是跟我,碰上个难缠的怎么也要讹你了。”   万荻声点点头。   “我认真的。”纪浮转头看他,“你觉得郭姐家不容易,是好事儿,但万一我是个不好说话的呢?郭姐这个行为是非法占有他人房屋,你帮她说话,那我是不是可以编造一个那房子里有我姥爷的古董,说你们俩合伙抢占他人资产。”   万荻声纳闷了:“还能这样?那房子里哪有古董。”   “那你证明嘛,证明没有。”纪浮笑笑,“你也可以要求我举证,但我在非法占住位于上风,对不对?”   “……对。”万荻声点头。   “以后别这样了,心地善良是对的,但也别太善良。”纪浮说,“明白了没?”   “嗯。”万荻声又点头,“我明白了。”   “过来。”纪浮咬着烟侧了一步。   万荻声走过来:“怎么了?”   非常意外的,他看见纪浮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团……展开是一条领带。他想起来回家之后纪浮在行李箱里翻找了一下,他以为只是在拿衣服。   “教你打领带。”纪浮说。   尽管万荻声不了解料子、花纹什么的,借着月光,附近大楼的灯光,和天台门廊下幽暗的一颗灯泡,仍能看出来纪浮这条领带跟婚庆公司的很不一样,手摸上去的感觉,甚至他感觉纪浮这条更长些。   “搭上。”纪浮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万荻声搭上去。   “这边留长一点儿。”纪浮说,“看我手,抓住它,对,绕过来,这样。”纪浮捏着他手指,告诉他压住,继续说:“从中间穿过来,对,往上推。会了吗?自己试一次。”   “学这个干什么?”万荻声问。   “不是什么东西都要有意义的。”纪浮看着他第一次完成的领结,“解开,再来一次。”   万荻声拆下来,他学东西很快,记性也好,第二次独立完成了,甚至速度很快。虽然没有纪浮打领带那么顺畅,不过万荻声的手指更长些,指关节清晰,过程赏心悦目。   纪浮点头:“邓宇结婚你别戴婚庆公司的领带,戴我这条。”   “为什么?”万荻声又问。   “这条搭你。”纪浮说,“好看。”   万荻声偏过些脸,烟灰老长一节落在地上,他脸有点热。   “说话。”纪浮见他傻愣愣的,“戴这条,记住了吗?”   “好。”万荻声点头。   “今天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纪浮看着他眼睛,“自己还有债务,尽量少操心别人了。你只是觉得她们娘俩可怜,我清楚,但别人未必清楚,甚至还可能大肆传谣,对不对?”   万荻声忽然一笑,迎着他视线:“那我以后遇什么事先问你啊,哥。”   “好啊。”纪浮说,“乖啊。” 第12章   邓宇结婚的日子是农历春节前第五天。纪浮没去,他要留在店里,上午有客人过来取货,万荻声已经把货捆在手推车上,等到十点整他拖着车去巷口等人。   上午店里进了几个人,买些起子钳子这些东西,街坊邻居来借个剪刀,撕点儿胶带什么的。纪浮裹着自己最厚的那件绒外套,寸步不离小太阳。南方城市的降温过程像是患有拖延症的冬天赶ddl,终于大难临头了才赶快跑去温控系统面前,先深感抱歉地双手合十拜一拜,然后将气温旋钮一把拧到底。每年出现这种情况,大约就是要过年了。   过去的纪浮对四季变化并不敏感,一年到头穿西装,恒温的大楼,夏天空调冬天暖气的公寓。这次他把冬季一寸寸摸了个遍。人常说由奢入俭难,反过来由俭入奢爽,时间再向前推,他只是个跟着母亲纪游从瑁城收拾行囊北上远行去大城市的孩子。   那时候他听过母亲说过很多次“这才叫生活”。通常母亲会坐在他们家落地窗前,女士烟和红酒捏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随性地搭在沙发扶手,低垂着眼睛看着下边。   纪浮在家的话她不会抽烟,但她偶尔摸不清纪浮的那些假期,一些法定节假日,学校放假有时候比她公司的假要早几天。纪浮开门回家便看见她正烟酒都来,纪浮并不介意,她则仓皇地站起来,笑一下,说,哎,这么早回来了?   所以“生活”这个概念最初从纪游那里获取,纪游认为生活应该是这样的——轻松惬意,物质丰裕,摇表器里有百达翡丽。   不过纪浮当时并没有将这个概念刻入自己的认知里,因为他明白这昂贵的一切的缘由说起来并不光彩。可无论如何纪浮都由衷感激她。纪游是个坚定自己欲望的女人,她就是要看一看上流社会,偏要杂志上的漂亮珠宝挂在自己身上,挂不下的,就丢去衣帽间吃灰。   所以纪浮非常合理地成为连带受益人,踏入挥金如土的行业,谈吐不凡举止得体,甚至比纪游更自然,因为有时他不需要配饰来为自己增添些什么,光溜溜的手腕也一样从容地拎起些袖子。手腕可以空,领带永远要正确,坐下后解开西装纽扣,然后微笑。这一套才是最贵的。   纪游戴上的珠宝,纪浮取了下来,但保留了最昂贵的部分。   后来纪游告诉他:冬天不会冷,夏天也没那么热,那才是生活。   同样的,他当时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没有刻入认知里。他又一次想念纪游,不晓得纪游若是在天上看见自己坐在冷飕飕的五金店,周围弥散着焦油气味,会作何感想。   今天会这样想起她,因为早晨万荻声出门前把这个交到他手上,他拿着看了半晌。   照片里,赵三街路口的爬墙虎还没扩张领土。纪巍的腰带上别着一串钥匙,纪游穿一套当时百货大厦的职业套装,衬衫扎进一字裙。纪浮有点儿呆,像是刚睡醒被拎出来照相,不知道镜头在哪儿。   纪浮的食指剐在照片的的边缘,这些照片年代久远,有些褪色和斑块。万荻声把他们塑封过,边缘锐利,指腹剐上去有些痛。   这几张照片里他大约三四岁,那时候根本不记事儿,所以并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要拍照。姥爷在照片背面只写了三个名字,没有写具体的日期或事件。   早上万荻声把这些照片塞给他就走了,去帮邓宇接新娘,接去酒店后吃饭。邓宇听说纪浮不过去还恼了几句,叫他把那店关了,起码中午过去吃饭。纪浮有点儿抗拒那个场景,坚持留守在店。   现下稍微有点后悔,独坐在店里看照片的确略感心酸悲凉。   纪游在五年前这样一个冬天过世的,酗酒而亡。“下次假期回去瑁城处理一下老房子吧”,纪游在他大学时期常常跟他这么说,每次纪浮都回答“好啊”,但他们在那个回去瑁城的“下次”里,一次是纪巍的葬礼,又一次是纪游的。纪浮怀疑,再“下一次”,会是他自己的。   上午九点五十五分,纪浮收起这些照片,把它们放进护照夹。他拖着手推车,啷啷响着到巷口去,取货的人也准时到了。纪浮见过他两回,是个精瘦的小伙子,讲话不是本地口音。纪浮帮着把一箱东西搬上他后备箱,小伙子笑眯眯地说走了。   纪浮也“嗯”了声,说再见。   刚抓上他这小推车的把手,纪浮听见马路侧边有个耳熟的女声在喊他。   “真是你啊!”   “……林飞笙?”纪浮很意外,想来人真是不能过分回忆往事,容易被旧友找上门。他看着林飞笙拎着咖啡馆的大纸袋子跑近,跟了句:“你看着点儿车啊。”   “哈哈哈哈哈!”林飞笙跑到他面前,瞪着眼睛仔细看他脸,“天哪我感觉跟你有半个世纪没见过了。”   纪浮则笑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陶知宇是我表妹。”林飞笙说,“汽修城那个陶经理,我一回来,她就跟我说店里来了个大帅哥,名字也好听。我说帅哥常见,名字有多好听,她说,纪浮。我一想,该不会是你吧。”   纪浮伸手跟她握了握:“真是很久没见了,放假了?挺早啊今年。”   “屁呢,我请假先回来的,居家办公。”林飞笙叹气,“身体出了点问题,上周就回来了。”   “啊?”纪浮看看她,“是怎么了?”   “都……都是我这年纪的基础问题,毕竟我过完年都三十六了。”林飞笙没细说,一摆手,“走吧,我去你那坐坐,跟你聊会儿,方便吗?”   “方便。”纪浮点头,“你这都……这几杯咖啡啊?”   “六杯。”林飞笙说,“我不知道你那多少人,我一趟也只拎得动这么多。”   纪浮伸手:“我拎吧。我店里今天就我一个人,一会儿万老板估计要回来,加上你就三个人。”   “无所谓。”林飞笙把一大提咖啡交给他,“反正我下午也要喝的。”   “不能这么喝吧……哎不过也没办法,我知道。”纪浮拖着空的手推车,带林飞笙走进倒盐巷子。   林飞笙虽说过了年三十六岁,但人是漂亮的,所以巷口孙姐在店里隔着玻璃盯了好一会儿。她迈进五金店的步伐和纪浮头一回过来时别无二致,先踏进来一只鞋,停顿片刻再继续进来。   “哇。”林飞笙也是第一眼看向店里那个危楼货架,问,“它不能倒吧?”   “不能。”纪浮把手推车归位,咖啡搁在收银台上。   “哇!”林飞笙这个哇得很真心,“你的车?酷啊!你会骑?”   “我老板的。”纪浮给她拎了个塑料凳子,“坐吧。”   林飞笙坐下,继续看着他:“以后走这个长发路线了?”   纪浮随便拿了两杯出来,都是热饮,打开直饮口抿了一下:“等开春吧,暖和了再剪,我现在这个经济条件,要先保证温饱。”   “拉倒啊。”林飞笙甩过去一个无语的眼神,“你这简历还保证温饱,去做三个月股票经理你能把这店盘下来了。”   “唉,别别。”纪浮笑着,手指沿着纸杯小幅度摩挲,“哪有那么神,我现在是看不懂股市了,太魔幻。”   林飞笙又看看这间铺子,从危楼货架看到摩托车再看到水池,最后又看着纪浮:“我认真的,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啊?别给我讲什么职业无贵贱,我就纯问你,究竟怎么了?”   “不想努力了。”纪浮又喝一口,他这杯是香草拿铁,热乎乎的很舒服。   “啊?”林飞笙听不明白,“那你……那你更应该去找个高薪工作啊?狠命干它个几年,攒一笔钱提前退休,反正你……”   林飞笙倏地闭嘴。   纪浮笑了:“我什么?”   “别装了你个男同。”林飞笙直言不讳,“没有婚育压力。”   纪浮差点笑喷出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又没谈过恋爱。”   林飞笙耸肩:“我又不瞎,一开始不确定,后来觉得你……你保双争弯吧。”   “好吧。”纪浮继续喝咖啡,原来是纯看出来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林飞笙提出了这次找他最主要的事情:“纪浮,明年黎总会高位减持套现,然后彻底离开泰迅公司,他打算入股一家做能源的,半国企,我也会跟过去,你有想法吗?”   纪浮垂下眼睛。   “考虑考虑呗。”林飞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名片夹,抽一张搁在收银台上,“那号码就是我微信,随时加,多晚都没事,我这个作息已经基本离开祖国了。”   “……”纪浮无奈,看着她那堪比烟熏妆的眼袋,“笙姐,稍微注意点身体。”   “哈哈哈哈哈哈……”林飞笙胳膊搭在桌面,侧倚着,“先赚吧,反正我不结婚,狠赚它个几年然后退休。”   纪浮放下咖啡,说:“不是的,笙姐,话是这么说,其实不会,我们都很清楚,干几年确实能攒到钱,但人陷在那种境地里,很难脱开的。这几年干完,手里有钱,如果退下来,那这几年我们做的项目、客户、人脉,全都拱手让人,不甘心的。”   林飞笙没出声。   她咬着嘴唇上的死皮。   “咣。”   两人一愣,同时看向店门口。万荻声拎的袋子进来时不小心碰到了门边,他看看林飞笙,又看纪浮。   纪浮站起来:“万荻声,我老板。”   “您好。”林飞笙起身伸手,“我姓林,以前跟纪浮是同事,放假回来跟他叙叙旧。”   “您…好。”万荻声很快地跟林飞笙握了下手,又看纪浮。   “买的什么?”纪浮问。   “肉和菜。”万荻声说,“我……我拿上去放冰箱。”   “嗯。”纪浮点头。   万荻声从小门过去,上楼回家。   林飞笙等着万荻声出去把门关上后,意味深长地看着纪浮:“啧啧啧。”   “不是。”纪浮立刻否认,“我知道他挺帅的,但我留在这里绝对不是。”   “哦~?”林飞笙故意笑得狡诈,“一丁点这个因素都没有吗?”   纪浮默默喝一口拿铁,偏些视线看看小门,他确信万荻声不是听墙角的人,但还是稍等了一会儿才跟林飞笙说:“他做菜很好吃。”   “神经啊谁问你这个了。”林飞笙瞪他,“我是说……等会儿,他是老板,那你跟他住一起?”   “七百一个月,包吃住,最近涨到一千了。”纪浮说。   林飞笙差点从塑料凳摔下去:“纪浮你过去平均一天都不止一千你还记得吗?”   “记得。”纪浮点头。   “哇这年头还有七百块一个月的?我们公司门口抬车库杆儿的大爷都两千五。”林飞笙审视着他,“你被下蛊了?他是挺好看的,你长得也帅啊,现在还揪个小辫子,你去开个直播坐那儿纯笑都有人刷礼物你信吗?”   “我……”纪浮失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七百一个月包吃住听起来确实不太科学,但是你要想想我当时的情况,不是吗。”   说到这个,林飞笙“哦”了一声:“状态很糟糕对吗。”   她知道一些内情,干期货被报复的,在行业内偶尔能听到一二,纪浮那次是倒霉倒到家了,他们惹到个黑白通吃的,偏偏老总还绝症,快死的人,就要拖一个一起死。   “嗯。”纪浮点头,“我就想找个安全的、有人的地方住下,一个人太害怕了,不是小时候怕黑怕鬼的那种,是怕人。本来想,在这儿呆一阵子,调整调整心态,而且这里是我老家,有个老房子还在城郊,总觉得……比较安心吧。”   “这样……”林飞笙懂了,“不过还是很让我震惊,这年头居然还有七百一个月的。”   “你生活的环境和这里太脱离了。”纪浮笑笑,“而且,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是吗。”   林飞笙还是有点恍惚:“哦,是,是这个道理,可是你在这里让我有一种看着高材生沦落风尘的悲愤感,你明白吗。”   “还好吧。”纪浮回忆了一下,“我现在会给车换机油,会用水平仪,会判断跳闸情况。”   “别说了我更痛心了。”林飞笙仰头喝了一大口咖啡,“那个万老板最好给我懂事点,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收了个怎样的店员。”   “没那么夸张。”纪浮摇头,“我真那么牛逼也不至于被罚缴那么多钱。”   “牛逼的人才被罚缴呢。”林飞笙说。   聊着的时候,小门又开了,万荻声放了肉菜下楼回店里。   “谢谢啊万老板。”纪浮说,“你还帮我塑封照片了。”   “不客气。”万荻声有些局促,他不太适应店里一直坐着一个陌生人。林飞笙大大方方地朝他笑着说:“万老板,喝点东西?”   万荻声还没来得及说“不用了”,纪浮已经帮他挑好了。他拿了杯温热的榛果拿铁出来放下,说:“先放着,你现在喝不下的话一会儿喝。”   “喔。”万荻声点头,“你的领带我放在房间里了。”   “好的。”纪浮点头。   万荻声转身去货架收拾东西。林飞笙继续跟纪浮聊天。   万荻声的摩托车出了点小问题,他掏了几个工具,拿个矮凳去那儿坐下,手机手电筒打着光,开始拆外壳。   “我真的挺想你的。”林飞笙叹道。   万荻声手上停顿了下,喉结有些紧,人也有点热。于是他起身,把旋转模式的小太阳挪了个方向,对着他们那边旋。   纪浮瞧见了,刚好跟他坐回去时目光接触了一下,万荻声迅速躲开,纪浮则笑了笑。笑完,转头继续跟林飞笙闲聊:“你当然得想我,以前不管其他,我说下班就是下班,邮件都不带亮一个的。”   “是啊……”林飞笙支着下巴,“何总出事之后我跟黎总走了,他那边待遇说得过去,但是太累了,单单一个氨纶和芳纶市场前景调查,我都得事无巨细地跟进,他们总是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问题。还有黎总身边那副总就是个神经,一会儿要做纤维一会儿要做玻璃,我跟在屁股后面一天到晚做报告。”   “回来也在加班?”纪浮继续喝咖啡,问。   “嗯。”林飞笙点头,“黎总打算去的那个半国企应该没有这么高强度了……最起码得让我请病假,哈哈,唉……”   万荻声把外壳放在边上,他摩托车的启动机可能进水或有锈了。   动作很轻,像是在避免打扰他们。   纪浮想了想:“做能源的话……能接收黎总做投资人,他应该是带了些路子过去吧?海运物流?还是自带了个采矿公司?”   林飞笙点头:“非洲中部有个国家,那边条件不行,但是矿的品质特别好,烧剩的渣都比世界上大部分矿场的纯度还高。黎总的采矿公司在非洲东南部。”   林飞笙话没说尽,她在等着纪浮的回答。   “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了。”纪浮很随意地往后靠了靠,“我不明白矿产能源这一块儿的。”   “可是你懂市场。”   “市场也……”纪浮换了个说法,“能源在市场还需要人去剖析吗,大A能源股多强啊。”   林飞笙有点累了,她感觉到纪浮在跟自己周旋,于是她笑笑:“你看,你这嘴还是那么会忽悠,玩儿不过你。”   万荻声已经拆下了废气软管,准备拆启动机。   动作还是很轻。   纪浮拿咖啡跟她碰了个杯:“总之我在这儿挺好的,不是钱的问题了,你就当我养病吧。”   说到养病,纪浮又打量起她:“你身体真的还好吗?脸色很差啊。”   “因为我从昨天还没睡觉。”林飞笙把这杯喝完,手指按了按空杯子,“你刚刚说的……确实是我现在的困境,我的确没办法说再干几年带着存款退下来。项目、资源、人脉,给别人干,真的…我估计我半夜都能爬起来跑回公司找hr说我后悔了。”   纪浮的眼睛又落在万荻声身上,他手里拿着刚拆下来的启动机。碳刷里头的小弹簧有点锈了,弹不出来。万荻声把手机搁在车座上,手电筒露出来,仔细看着。   “笙姐。”纪浮收回视线,“有时候困境都是自己给自己套的,我不是说让你别干了,身体要紧,我认真的。”   林飞笙何尝不知道,她苦涩地点点头:“哎别聊这个了,我记得我们俩头一年在一起干项目的时候,有个并购案,你那时候才参加工作第一年,真的惊艳到我了。”   “啊?”纪浮倒是不记得,“什么事?”   “晖冰集团啊,当时他们持股21%的股东不是出事儿了吗,亏你眼疾手快一把全收过来,我们才拿到晖冰控股下边那个干电瓶的厂。”   “哦……”纪浮想起来了,“那个事啊,那有什么好惊艳的?”   “啧,他当时不是在离婚嘛,离婚割出去一部分,而且他还有个情妇啊。”林飞笙说,“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情妇不会出来再抢一部分股权?你给了她多大的好处?”   纪浮轻描淡写:“没给好处,那个情妇是我妈。”   “哦这样啊。”   “轰——!”“咣……”“啪啦啦啦啦。”   纪浮看过去。   林飞笙也吓一跳,问纪浮:“你不是说它不能倒吗?”   纪浮愣了,扑哧边笑边起身走过去,走到万荻声旁边,拍拍他后背:“没砸着你吧?”   “……没有。”万荻声僵硬得像个蜡像。   纪浮挠挠头,看着一地灾难,回头:“笙姐你先回吧,回头我联系你,这儿得收拾一阵子。”   “好!”   “回去休息休息啊。”纪浮说,“真的,身体重要。”   “……嗯。”林飞笙也“嗯”得很认真。   林飞笙走后,两个人蹲在这儿一点点重新归拢。收拾的时间里万荻声还是很沉默,他虽然话少,但其实在纪浮这里还是挺爱聊天的。   “我妈是富商情妇这件事有这么大冲击力吗?”纪浮笑着问他。   “我、我不知道。”万荻声有点磕绊,“不是冲击,我以为你是那种……就,阔少。”   纪浮蹲着,重心换了条腿,说:“也算阔少吧,我妈虽然是他的情妇,但那时候我妈其实没有从他那儿拿多少钱,肯定是拿了的,但她要的更多的,是工作、市场资源、人脉。所以我也算是她养的阔少。”   万荻声点头:“很厉害。”   “蛮厉害的。”纪浮笑笑,“照片我收好了,之前一直不太敢看,还是谢谢你,否则我会一直不敢看,还是要看看的,她年轻时候没留下多少照片。”   花了老半天的功夫把危楼货架堆回去,万荻声打算着以后还是要把它加固一下。纪浮则过去绕着摩托车看:“修好了吗?”   “快了。”万荻声说,“启动机里弹簧有锈。”   “那个特别小的吗?”纪浮问。   “嗯。”万荻声笑了,“你还记得啊。”   “记得。”   纪浮心想,我多聪明,期货价现货价平仓价,合约价多少手,他从前信手拈来。   万荻声重新坐下,把新的弹簧塞进去,手指按住、松开,测试新弹簧是正常的。纪浮站在那儿垂眼看着他。   “你……”万荻声不敢抬头,“她过来找你,是不是想让你跟她走?”   “是的。”纪浮蹲下来,把盒子里的另一个小弹簧递给他,“她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自己人来当市场经理。”   万荻声接过弹簧。那弹簧太小了,指尖和指尖碰了一下。   “那你会走吗?”万荻声第一下没塞进去,有点紧张。   重新过以前的生活,金尊玉贵的。   “我跟你说过什么?”纪浮屈着食指,在万荻声脑袋侧边,耳朵尖上边些敲了一下。   万荻声试着问:“你说……你不想努力了?”   “对啊。”纪浮说,“不想努力了,所以走什么走。”   万荻声低头,闷在嗓子里“嗯”了一声。纪浮没当回事,坐回收银台,小程序今天因为邓宇结婚没有开放下单,所以今天没什么事做。   以前纪浮对“虚度光阴”这件事有一种恐慌感,但临到今天,他这么无所事事地坐在小太阳前边,看万荻声弄他的摩托车,非常平静。   他终于有时间去想。想想母亲的一生,想想自己过去那些年,顺带回想一下林飞笙,和其他同事们。   再想想生活。   生活是什么,怎样的生活是“生活”,以及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很迷茫。不过幸好,他有足够的空闲来迷茫。   万荻声把修好的启动机装回去,尝试打火,很顺利。然后转头跟纪浮说:“我修好了。”   纪浮点头:“嗯。”   万荻声偏回去看摩托车,所以纪浮看不见他表情。只听见他说:“我……我债快还完了,就剩两万多。”   “嗯。”纪浮点头,“那很好啊。”   “……嗯。”万荻声没憋出什么其他的话。他把摩托车熄火,准备弯腰把矮凳放回去时,一侧身,刚好跟走过来的纪浮撞了一下。   万荻声向后撤步,纪浮看着他眼睛。   纪浮问:“你怎么这么紧张?”   万荻声避开他视线:“之前,巷口孙姐说你带了个女人回来。我以为是你……”   “女朋友?”   “不知道。”   “她不是,只是关系不错的同事。”   “哦。对不起。”   “没事。”纪浮抬手整理了下后脑勺的辫子,“我不跟她走。”   他说完,万荻声有一个比较明显的鼓起勇气的微小神情,接着,他视线谨慎地探到纪浮脸上:“我买了鸡翅。”   “噗。”纪浮被他逗笑了。   不过很快纪浮敛起了这个笑,这是万荻声苦思冥想之后表达出的优势,以及他目前能给自己最好的待遇。   纪浮耳侧落下来一缕头发,刚刚他拽了下束发带,松散了些。万荻声实在没忍住,抬起手,把它拢去纪浮耳朵后面。   整个过程万荻声都没有呼吸,被纪浮发现了。   纪浮说:“别紧张。” 第13章   他说完,万荻声更紧张了,导致那缕头发没能成功挂回他耳后,指尖一僵,重新落了下去。   纪浮并不在意,眼睛瞄一下他停留在自己脸侧的手,自己把头发别过去,再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小沓现金:“早上瘦子给的货款。”   “哦,”万荻声拿过来揣进口袋里,“我没想硬留你在这里工作,只是……跟你一起睡觉挺舒服的。”   “……”纪浮换了个眼神看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万荻声说完才惊觉那是一句多可怕的话,他当即连续后退,“是因为以前我跟邓——嘶。”   头撞到了后边的吊柜,纪浮想提醒一句都没能来得及,他撞了柜角,纪浮甚至跟着幻痛了一下,肩膀稍稍收了些。“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纪浮说,“过来一点,我看看。”   万荻声起初没动,估计是自己被自己的话搞蒙圈了。这间铺子这么多年,按理说肌肉早就形成了自主避障,还是头一回撞到角落这吊柜上。   “没事。”万荻声摇摇头,手捂住撞的那儿,侧了一步,“我没事,不用看。”   纪浮哭笑不得:“好好,不看你,自己揉揉吧。”   他走过去就是给万荻声递钱。之前林飞笙在,之后那货架又倒了,所以这时候才走过去把钱给他。纪浮坐回收银台后边,捏着万荻声刚刚换下来的弹簧玩儿,弹簧生锈,没什么劲了,捏一下就缩着,不回弹。   万荻声真的自己揉了两下。他得睡一会儿,中午在邓宇那儿喝了点酒,他酒量还行,但如果喝完不眯一会儿,整个下午会昏昏沉沉。   店里有个折叠的行军床,万荻声慢吞吞地走到纪浮椅背后边,纪浮还没来得及往前挪挪椅子给他让点空间,他已经把折叠床举过纪浮头顶拿走了。   所以纪浮的视线里落下一道影子又火速移开,他抬头再转头,说:“你跟我说一声我给你让点位置呗……要睡觉?”   万荻声点头:“中午喝酒了。”   还真没看出来有酒气,纪浮手撑着下巴,打量了下他。难怪伸手帮自己挂头发,那动作在两个男人之间说起来多少是有些奇怪,喝过酒的话,好像比较合理。纪浮“嗯”一下,指指自己椅背后边:“睡这边吧,比较暖和。”   “好。”   小太阳照着两个人。店里有个毛毯,万荻声脱掉外套,盖着薄毯躺下去。   纪浮回头看看他,因为一直睡在同个房间里,纪浮知道他睡觉很安稳。而不知是因为冬天气温低,还是他缺乏安全感,就像现在这样,他会将毯子拉到鼻尖下边一点点,总之要盖上嘴。纪浮收回视线之前在他额角的疤上扫过,然后将笔记本电脑的音量按到只留一格。   纪浮有很多电影要看,是那些以前收在收藏夹里并决定“等下次有空了一定要关掉手机登出邮箱,安安静静把它看完”的所有电影。   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把他的收藏夹好好过一遍,纪浮直接打开一部三个钟头的,导演剪辑版。   这种状态曾经想都不敢想,现在他要把这些好片烂片,什么鸿篇巨著什么稗官野史通通看一遍。   没有任何目的,既不为了吸收知识,也不为了加大阅片量,只是看电影。所以这真的是个神奇的世界,他原以为这样的日子起码是财富自由为大前提,可是事实是他就坐在这里,一个摩托车停在室内的五金店。   “老万!”   纪浮暂停电影,从撑着下巴懒洋洋的姿势坐起来,不太友好地说:“小点声。”   跑进来的人是伟龙,汽修店老板,穿一件墨绿色短羽绒服,喘得像是被人追杀,说:“让我走一下那个小门。”   伟龙的汽修店和粮油店在一边儿,他们那边没有小道可以穿去居民楼。纪浮先回头看了眼万荻声,没醒,但很明显被吵到了,眉毛皱着很不爽。   伟龙不管那么多,这条巷子街坊邻居处了很多年,谁家铺子什么构造都知道个大概,他直接对着小门就冲过去。纪浮没想拦,他要过就给他过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伟龙冲过去的时候都没瞧见万荻声在睡觉,门把手一拧,烟似的溜了出去。   纪浮的视线从小门挪到万荻声脸上,万荻声睡的这块儿没什么采光,在收银台和小门中间的空地,就是那门打开后投进来一些光,又火速关上了。   他的确是喝了酒睡觉,放在平时早就醒了。   没醒,纪浮倒是宽心不少,否则他怎么也要讹一把,起码叫伟龙把小门的门锁给修了——什么坏没坏的,他纪浮说了算。   他继续看电影,店里就开了货架那边上头的灯,这个光线刚刚好,不至于伤眼睛也不反光。   只是片刻,韩建辰又进来了。纪浮有点烦了,他再次暂停,很不耐烦:“怎么了韩老板。”   韩建辰跟伟龙不一样,因为前阵子的不愉快以及那位佟哥,仅仅因为万荻声过去修麻将机吵到他睡觉而大肆报复,后续赔款加上蹲拘留,导致佟哥嫌韩老板这里晦气,没再去六合茶楼大牌。   所以韩建辰犹豫了良久才迈进来,问:“伟龙是不是在你这?”   万荻声醒了,刚刚是半醒,这时候已经睁开眼了。他听见纪浮说话:“你觉得这店哪儿能藏人?”   接着,一只手按到他肩膀盖着的毯子上,在安抚他。万荻声不知道为什么,他另一边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按在他手背。结果纪浮抽出手又按上去,偏要在上面。   韩建辰在表达上确实比较匮乏,他抓耳挠腮地走进来:“我的意思是你见着他了没。”   “见着了。”   “他上哪去了?”   “不知道。”   韩建辰站在进来的门边,就那一小块区域来回踱步了两圈,说:“伟龙那小子拖我账,眼看要过年了还在拖。”   纪浮“嗯”了声。   韩建辰又说:“老万呢?告诉他,雷老四最近回瑁城了,这两天估计就要找过来……叫他注意点吧。”   “知道了。”万荻声坐起来,毯子一对折,在床边坐了下,然后站起来。韩建辰有点退缩,后背都贴着五金店铁栅门了:“你在店里啊。”   纪浮想着这个“雷老四”可能是万荻声借贷的原告,他回头,万荻声折好了毛毯,折叠床从中间一按,拽起来,靠墙,毯子也放回去。   “反正今天早上森哥回来了,说雷老四在外头做生意亏了钱,估计得找你,你……你注意点。”韩建辰说。说完就走了,也不说要去追伟龙。其实没什么好追的,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条巷子里的所有人都跑不了多远,右边隔壁弹棉花的徐老板站在门口看热闹,看了一会儿扭头走了。   纪浮快速在脑海里分析评估了一下,觉得问题不大,无非是债主子找找麻烦。   这份“麻烦”在农历春节前夜,大年三十来了。   雷老四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债主子”面相,大抵就是拽上天的表情,穿一套不太合身但来自大品牌的上衣,纽扣时刻保持坚强,阻止啤酒肚爆出来。   “哎,小子。”雷老四叫住他。   纪浮正在同仁堂门口,老中医正在忽悠他,说他湿气重什么这个火旺那个寒凉,叫他买瓶凉茶回去喝。听见雷老四喊他,他转过头,倒盐巷子不常有外人进来,尤其“外人”特征这么强烈的。   雷老四见他不搭话,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看什么看。”   纪浮的眼神其实并不冒犯,他只是没有应雷老四的“凶”而畏缩,相反的很平静,淡淡看着他:“有事吗?”   “万荻声在几号啊?”雷老四问。   “16号。”纪浮答。   雷老四咯吱窝里夹着个黑皮包,他搓了搓手:“行,谢了啊。”   同仁堂里头老中医探头出来,瞧着走过去的雷老四,问:“什么人呐他?”   “谁知道。”纪浮没喝过凉茶,“张大夫,这个罗汉果的是什么味儿啊?”   “来一瓶?”张大夫笑眯眯的。   “有试喝吗?”   “没有没有。”   “……给我一瓶吧。”纪浮说。   纪浮拿着罗汉果和什么一块儿煮的凉茶往回走,看见雷老四在店门口,没进去。纪浮蛮奇怪的,他以为这位雷姓人士怎么也要进店里闹一番,甚至他都做好动手的准备了。   “哎?”雷老四看见他走过来,更震惊,“你买东西?”   “我在这儿上班。”纪浮说,“你找我老板?”   “他人呢?”   “万荻声。”纪浮向里面喊了一句,有时候万荻声会在货架侧面,但没人应,纪浮说,“不在。”   雷老四摆出沉思的表情,说:“那我进去等他。”   “请。”纪浮朝着门边的塑料凳一比手,“坐。”   还没到四点,巷子已经冷清了。今天大年三十,除开他们家,整条巷子就茶楼、弹棉花和老中医还开着。万荻声下午三点出去修了个配电箱,算算时间快回来了。纪浮没坐收银台,就在雷老四对面站着,拧开凉茶,挪到鼻尖闻了闻。   不太妙,他想。   尝一口……纪浮的脸上极少出现这种表情。纪游常常教他要喜怒不形于色,加上职场浸淫多年,表情管理能力算还不错,没承想被一口凉茶击得这样子溃不成军。   雷老四发出了“啧啧啧”的动静,眼神比较敬佩。   好巧不巧,万荻声恰好一脚踏进店里,就看见纪浮眼泪都快挤出来了,旋即转头又看雷老四。那家伙好险没从凳子上滑下去,生怕万荻声等下一头盔榔过来:“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什么眼神,过年不是非得杀点什么的你搞搞清楚啊!”   然后万荻声才看见纪浮握着一瓶凉茶,才了然,问:“喝这个干什么?”   纪浮答:“润肺利咽,灵魂出窍。”   “……”后面那半句是什么意思。万荻声不理解,但接受了,他先把头盔放回原位,再出去把摩托车推进来。   推进店里的过程中,雷老四夹着他的皮包拎着屁股下边的凳子自觉挪到了后边让道。与此同时,纪浮该死的好奇心上涌,他再次尝试了一小口。   万荻声路过他面前去收门口的拖布桶,很是费解地看了看他。   被纪浮上前一步捉住胳膊:“你尝尝,我拿个杯子给你。”   “我不要。”万荻声向后缩了缩,想把手臂救回来,“你自己喝。”   “你喝过吗?”纪浮问。   “没有,我不喝这个。”万荻声想用力的话说不定可以一只手把纪浮按桌上去,但却只能无助地说,“你……你松手。”   “好吧。”纪浮松开他。   万荻声把拖布桶放在水池下面,从收银台柜子旁边拿上叉锁。那U型大叉锁,估计液压钳都要卯一下劲儿才能剪开,雷老四哆嗦了一下。   纪浮准备劝了,主要是劝万荻声,别搞出人命来。万荻声拎着叉锁问:“你找我有事?”   “过年了来看看你嘛。”雷老四说。   纪浮的大脑此时被口腔里一言难尽的味道搅乱了思维,没能辨别雷老四这话是几层意思。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雷老四只有一层,就是字面意思。因为紧接着,雷老四嘴巴一扁:“老万,芸儿要跟我离婚。”   纪浮的注意力当即从自己的口腔离开。   万荻声站在门边,卷着门口的水管,问:“亏了多少?”   雷老四假装哽咽:“三十几万。”   纪浮把凉茶的盖拧上,没忍住:“怎么亏的?”   雷老四换了条胳膊夹包:“跟我老板一起做投资,说是有内部的秘密消息,多头有大佬抗压,又说这次不吃散户钱……”   听他说多头大佬,纪浮默默叹气。期货市场目前空头多头互撕是有,有的放矢地围剿有,单人资金雄厚拉爆空头更是也有那么几个,说他们看不上散户那点钱是说得通。   但更多的时候散户会在大佬对轰时被乱弹打死,就像雷老四这样。纪浮叹气,把凉茶搁在收银台上,走过去拍拍雷老四肩膀,说:“宁愿炒股也别玩期货,期货市场很多对手盘,跟错了盘穿了仓,就是给别人当陪葬,这么多钱你扔大A里闭上眼睛真诚地祈祷,可能还有翻身的一天,期货市场别说翻身,骨灰都挥发了。”   万荻声在那边听着,他关掉几个排插的电源,说:“你来找我也没用啊,我目前只欠你两万三,不可能让你老婆回心转意。”   “不是这个。”雷老四听纪浮的话听的都恍惚了,他调整了一下,“我今天来是问你,你这店盘不盘啊,你跟小邓商量商量,25万盘给我,你俩到城里找工作去,别守着这店了。技术工好找。”   万荻声手上动作一停,愣了:“你要这个店干什么?”   雷老四倒是不遮不掩:“我有消息,这条巷子要拆迁了。”   万荻声维持着停滞的动作,同时沉默片刻。纪浮并不知道这一带的拆迁赔偿款是多少,又或者拆迁地点在哪里,铺面还是什么市场里的摊位。   但万荻声说了句让纪浮非常意外的话。   他说:“你怎么总是相信这种‘内部消息’?”   纪浮心下一亮。   是啊,这人刚吃完亏。   雷老四站起来,差点崩掉上衣扣子,铿锵有力:“这次绝对没错,我有朋友认得住建局的人,他去开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准没跑!你赶紧跟邓宇商量,我一把付你们25万,他不刚结婚吗,哪哪都要用钱吗不是,反正你问问他。”   “知道了。”万荻声说。   “要转让吗?”纪浮问。   “得问过邓宇。”万荻声拿钥匙开门。   楼下有小孩儿在放烟花,从窗户看下去,空气里飘着烟花炮仗燃烧过的烟雾。老居民楼的隔音不好,能听见邻居家年夜饭很热闹,酒桌上高谈阔论,大门开着,迎接过来拜年的亲戚。   万荻声晚上煮火锅,火锅底料先炒香,另起一锅煎蛋,煎好蛋后涮锅炸酥肉。他多数时候比较沉默,尤其手上在做事,几乎是一言不发。来倒盐巷子的一个多月里纪浮确认了他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这点很重要。   纪浮已经什么都没了,他起码要在能力范围内让自己过得舒服。   “我来。”纪浮把菜篮子拿过来,“直接洗吗?要掰一掰吗?”   他问的是小青菜,万荻声说:“随便掰一下。”   “好。”   瑁城这边春节看春晚的家庭不是很多。趴在天台墙边,从房子里穿出来春晚的电视声不多,这一片以麻将声和打牌声居多。   间或听见有人了摔扑克欢呼尖叫,然后开始吵架,大约有人不服要看对方底牌。不过很快就能听见那句百试百灵的“大过年的”。   纪浮像个春节声波收集者,仔细认真地听着。   万荻声在旁边点烟,站姿很随意,低着头看手机。纪浮向他伸手,他犹疑了下,还是递过去了……自己的手机。   “给我这个干什么?”虽然没有想窥视,但眼睛扫过去还是看见了他在搜瑁城的招聘信息。   “我以为你要看我手机。”万荻声说完,跟着解释,“因为你没带手机上来。”   纪浮手机一直放在餐桌上。   “没有,我要烟。”纪浮把手机还给他,“那个雷老……几?”   “四。”   “四。”纪浮点头,“不用信他的,但铺子要是真想盘出去,到城里找工作也不是不行,他有句话说的不假,技术工种很好找工作,反正你钱快还完了,换个环境对自己或许是好事。”   万荻声从烟盒里磕出一根来,连着打火机递给他:“我明白,就随便看看。”   铺子是邓宇的,原先邓宇他们家在另一条街上做生意,那条街也是拆迁,安置到倒盐巷子来。所以铺子转不转,是邓宇说了算,虽然万荻声明白这种决定邓宇肯定要跟自己商量,两人本身就是发小,又一块儿干这么多年活。   不过万荻声是决定好了,铺子随便邓宇处置,所以他才提前了解一下城里招聘。   “换个环境会好吗?”万荻声问。   “可能吧。”纪浮徐徐吐出烟,眼睛看着那团烟消散在夜色里,“但我换了环境后很好。”   “你……好吗?”万荻声又问。   “非常好。”纪浮果决,毫不犹豫,没有任何修饰词,“去年这个日子、这个时间,我在公司加班,办公室在31层,隔壁大楼的这层也亮着灯在干活。我点了个外卖,给骑手打赏了两百,骑手在app上给我发了个‘新年快乐’,那是我去年获得的第一句祝福。”   万荻声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多。   楼下小孩子拿着呲花跑着画着圈儿,马路上车很少了,倒盐巷子另一边乱七八糟地停着私家车,这日子不会有交警来贴罚单,这边还没装上电子眼。   纪浮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刚好看看六合茶楼。他笑了:“这赌场,烟都从窗户缝里飘出来了。”   万荻声也笑了:“他们家过不过年都这样。”   天台好像成了两人之间比较默契的地方,吃完饭上来吹吹风,抽根烟,闲聊一会儿。   纪浮对别人的人生没什么掌控欲,他觉得人应该去体验更多不一样的东西,不过这话他不想用嘴说出来,它不是个能够泛泛而谈的话题。   于是他继续抽烟,然后打了个寒颤:“真冷。”   “回去吧。”万荻声说。   “再等会儿。”纪浮朝马路那边看,“怎么没人放烟花,瑁城查得严吗?”   “这两年查起来了,去年还有警车在路上追。”   “路上追?”纪浮惊讶。   “追卖炮仗的。”万荻声说,“卖炮仗的骑电三轮。”   纪浮咬着烟,眼睛瞪着,整个圆溜溜的瞳仁都露出来了:“警车追不上电三轮?!”   万荻声赶紧移开视线,在锡箔纸折的小碗里弹了弹烟灰,说:“对,后来邓宇听别人说,是民警按照规则必须得追,可以追不上,但要有这个抓捕的行为。可能……可能这边都比较不容易吧,又是过年,象征性地追一追就算了。”   “哦……”纪浮点头,明白了。   “听说的,不知道真假。”万荻声强调。   “都无所谓。”纪浮笑笑,“听那话忽然觉得有点荒谬……所以还是有人偷偷卖烟花吗?”   不过还是没人放烟花,纪浮想看那种在天上迸散的,很亮的烟花,他很久没看过了。刚好前两天看了部电影,人们在跳舞、喝酒,男主和女主聊着恒星诞生和死亡时所绽放的光线,接着,场地外的烟火腾空。   非常、非常绚烂的烟火,将夜空照出蓝调。烟火总是出现在令人幸福的地方,或者说人们在感觉幸福的地方放烟花。   他现在很想看烟花。   “走。”万荻声按灭自己的烟,“带你去买烟花。”   “嗯?”纪浮的烟差点从嘴里掉下去,“不了吧,我不想在路上被警察追。”   万荻声摇头:“往镇上去,那有个广场给放。”   纪浮在犹豫,他夹下烟,转过去手肘撑在围墙边缘支着下巴,发出“嗯……”的声音,又看看万荻声。   万荻声继续说:“广场上还有摆摊的,卖灯笼、棉花糖、沙茶肉串。”   纪浮咬着烟笑了:“还不够,我太懒了,你得说点我更感兴趣的。”   万荻声走过来,靠在他旁边的围墙上:“广场上放露天电影。”   纪浮又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在万荻声看起来模糊又视野摇晃,像个不够稳当的相机在拍他,他眼睛不知道该在纪浮的哪里对焦。脸、喉结、翻飞着的头发,还是他去唇上夹走烟的两根手指。   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去哪里都无所谓,无拘无束的感觉。谁都握不住他,前阵子那个姓林的女士不能用高薪工作把他带走,今天他也不一定能用镇子上能放烟花的广场把他带走。   他自由,这种自由是看过了繁美缭乱的尘寰,高坐云端。现如今他不再回忆过去也不会惋惜,更没有消沉挫败。所以什么都带不走他,同样也未必能有什么把他留下。   “都放些什么?”纪浮问。   “我不知道。”万荻声呆呆地看着他,“一起去看看吧。”   纪浮走过来几步,把烟灭在锡箔纸碗里,摁在万荻声那根烟头旁边。他们已经靠得很近了,万荻声最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很想触碰纪浮。并不是想在他身上动手动脚那样下流,是一种近乎渴感地想要贴着他、挨着他,就像现在,只要他靠近过来,万荻声下一步就想把他抱住。   “太冷了。”纪浮今天没有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那就不……”   “我在车上得抱着你。”纪浮说,“行吗?”   “嗯。”万荻声气息不稳。   纪浮发现他又紧张了,故意问:“真的行吗?”   “真的。” 第14章   那是个画质一般般,声音很小的电影,没有字幕,西语还是意大利语,纪浮分辨不出。分明是半人高的音响,但发出来的动静像是给善良黑色拉布拉多裹上毛领子冒充藏獒,它根本不叫唤。   广场上没有人在乎这个用投影仪放出来的电影,周遭纷乱的光线和各色灯笼导致投影幕布上本来就不太清晰的画面更加模糊,纪浮没再接着看。转过头,万荻声不知道去了哪,恍然间他好像误入民俗影视作品里的某个热闹集市。因为是除夕,人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小姑娘穿着带着毛绒边的大红棉袄和兔子棉鞋。纪浮慢慢走着,摊贩们锅里翻炒的烟雾和炮仗烟花放过的雾气环绕在人群之间。   尤其当几个穿古装披大氅的年轻人迎面走过来时,让纪浮产生了极强的不真实感。他再度回头试图去找万荻声,两侧叫卖的摊贩推车上有彩色灯串,绽出散光一样的线条。它们在纪浮的视野里拖帧,这个不认识的广场、不知道名字的小镇、云里雾里的方言,让他产生轻微眩晕感。   他被捉住了,在跟着人群走了大约两分钟后,万荻声捉住他的手臂,问:“你怎么跑了?”   “嗯?”纪浮不解,下一刻,一道鲜红鲜红的颜色从他眼前落下,是一条非常新年的围巾。万荻声把一条红围巾挂在他脖子上,说:“新拆的,可能有点味道,但回去路上会更冷,先凑合吧。”   “员工新年福利?”纪浮拎着围巾一角,随便在脖子上绕一圈,笑着问。   “嗯。”   确实有些味道,不过味道不大,戴着在广场上走一会儿估计能散去一大半,而且很暖和。纪浮收了点下巴躲进去,边走边张望着,然后问他:“这是在往哪去?”   “那个电影你不看吗?”   两人同时问出来的。万荻声先回答他:“那边有空地可以放烟花。”   “电影……”纪浮犹豫了下,又看看前面拥挤人群,“还是去看电影吧。”   电影幕布放置的地方是把喷泉池封起来,木板支着垫起来一个台子,侧面贴了警示禁止攀爬,需要仰着头看。万荻声不太喜欢仰起头,之前纪浮也发现了,同时他常戴鸭舌帽,把眉眼遮在阴影里。然而事实上他仰起头时,整个侧脸的线条非常好看。鼻梁挺而直,线条流畅地走到唇部、下巴、颈、喉结,最后沉没衣领。恰好有人举着手机手电筒在这边找人,所以一道白光从万荻声另一边扫过来,在他本就足够立体的脸上又一次加深了光影明暗对比。   随着时间稳固迈向零点,人越来越多,大家并不打算在除夕夜把时间放在一部人也不认识话也听不懂的外国电影上,他们只是路过这里。   纪浮和万荻声的手臂紧挨着,因为在给人让路这的过程中,一旦与同伴之间开了个口子,人潮就如河流分支一直一直从这个口子里过。   事实证明在看不懂的东西面前驻足太久就会胡思乱想,就像上课听不懂容易走神。纪浮抓了两下围巾,听见万荻声靠过来说了句话。他说:“我看不懂。”   纪浮笑了:“我也看不懂。”   “是吗?”   “是啊我连他们说的是哪国语言都听不出来。”纪浮说。   他知道万荻声觉得自己很厉害,但实则没有厉害到精通多国语言那样,他跟万荻声指了指侧后方。万荻声回头,看见一个推糖葫芦的车,于是询问:“要橘子的还是草莓的?”   纪浮看着他眼睛尽量不笑出来,说:“要蹿天猴。”   糖葫芦推车过去之后,烟花爆竹的小贩们终于姗姗来迟——倒也不能这么说,按照除夕燃放烟花规则,他们只在零点前半小时左右进入广场。   “蹿天猴吗?”万荻声跟他确认,同时眼神不敢相信。   “对,但是你放,我不敢。”纪浮坦然道。   万荻声去排队买了一兜子蹿天猴,广场喷泉前边大家自动包围出一个扇形,等着零点钟声。纪浮也在等,这时候不需要自己看手机,旁边人会实时倒数。“就剩五分钟了!”“四分半!”这样。   到零点,第一束吸引到纪浮视线的烟花不是远处几乎照亮半个夜空的,也不是面前噼里啪啦一个个炸得五颜六色的小炮仗。而是幕布里的电影,纪浮在高声欢呼的人群中非常平静,他忽然明白要在除夕放这部无人知晓的电影的原因,时间跳到0点的瞬间,电影里主角们也放起了第一束烟花。   似乎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必须要走到某个节点才会理解此前的一切。   或许有人觉得这是“为碟醋包顿饺子”,但对另一些人而言那不是醋和饺子,是一团火顺着引线闭眼狂奔,终于爆炸出一个“哈哈没想到吧”的笑脸。   他抬手抓了抓脖子上的围巾,偏过脸跟万荻声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万荻声说。   万荻声叫他把围巾拿出来,不要跟其他衣服一起洗,搞不好会掉色。纪浮再次打开洗衣机门,扒拉着里边的衣服,救出围巾,蹲在那儿问:“它会掉成粉色吗?”   “不会。”万荻声端出来两碗榨菜肉丝青菜面,“头发扎起来,洗手。”   围巾进行最后一次洗涤的那天,瑁城气温回暖,万荻声将床铺的垫褥撤掉一层,然后去天台抽烟。晾衣绳上挂着纪浮的红围巾。   他走到围栏边上点烟,垂着眼,看见下边纪浮牵着小满回来倒盐巷子。到巷口,纪浮朝孙姐理发店里看了看,孙姐出来跟他说了两句话,纪浮牵着狗继续往回走。   小满送回粮油店里后没一分钟,万荻声手机响了。他接听,还没等纪浮说话:“在天台抽烟。”   “喔。”纪浮说,“我要去剪头发,你下来看会儿店。”   “好。”   孙姐的手艺不错,没给纪浮剪得太短,她说纪浮这样好看,在后脑勺留了点儿。扎是扎不起来了,起码要等到下一个冬天。   万荻声坐在店里,有人进来,他一抬头,是邓宇,头又低下去。   邓宇“嘿”了一声:“你怎么还在忙活这个,不是说不修了嘛?”   万荻声坐在收银台,平时纪浮坐的那儿,手里在修一个无线鼠标。万荻声很朴实地告诉他:“加钱了。”   “这样得修。”邓宇说着,坐下来灌了几口凉白开。   “那边搞定了?”万荻声问。   “别提了!”邓宇狠撂下水杯,晃出来一小滩,正要拍案而起,见万荻声的视线飘去门口,大约是有人进来了,于是跟着回头。   有些头发掉进后领子了,纪浮有点难受,手在后脑勺掸了掸,但没什么用。他迈进来,抻了两下T恤后摆,落去后背的碎发扎着他,跟万荻声说:“孙姐没收我钱,因为上回你给她修吹风机也没收钱。”   “头发掉进去了?”万荻声问。   “嗯。”纪浮点头,“没事,懒得回去冲澡了,今天热,现在洗了晚上又要洗。”   说着走过来,跟邓宇笑笑,问:“薛姐上班那店里的监控修好了?”   “别提了!”邓宇拍了下收银台桌面,“电话里跟我说监控坏了,刚装上的,连着三天画面都是一团灰,我去了一看,监控头一直对着墙。”   “……”纪浮停顿了下,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万荻声也笑得差点没捏住电烙铁,说:“谁给装的啊?”   邓宇一摊手,晃两下:“我哪知道,哪来的神人啊正反面分不清?出门怎么不把裤子反着穿呢我真是服了。”   纪浮顺手把纳米胶放回架子上,又抻了抻衣服。万荻声看不下去了,手里东西放桌上,起身跟他说:“你过来。”   “怎么了?”   他从柜子里拿了个旧吹风机,这个本来是放家里用的,不过功率有点低,就拿店里用,给电路板上吹吹灰。万荻声插上电源,扶过他肩膀把他转到自己前边,吹风口对着自己的手心试了试温度,拎起他后领子往里面吹。   孙姐店里没开空调,他坐那儿皮椅子里闷了点汗,被这么一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哆嗦了两下,回头:“有点痒。”   万荻声看了他一眼,继续从领子里扫着吹了几下关掉了,拔下插头。   “孙姐手艺有所长进啊,给你剪得挺帅。”邓宇评价了一番,说,“我也得叫她给我剪一个去。”   “人家是脸帅!”孙姐一把将围布圈在他脖子上,笑着说,“给你剪个两边推平,留一撮头顶的怎么样?”   “算了姐,还是正常剪短吧。”邓宇说。   “邓宇呢?”程倩进来只瞧见两个人,怀里抱着个纸箱,“就你俩啊。”   “剪头发去了。”纪浮说。   “帮我拿个最小的弹簧片。”万荻声跟纪浮说,然后看看程倩怀里的东西,“你放下去找他吧,孙姐店里。”   “我这个照紫外线的灯箱坏了。”程倩一脸无奈,叹气,“买的别人的二手,没保修。”   万荻声手里这鼠标已经折腾完了,扣上底儿,摁紧放下:“你放这儿,我看看。”   程倩走过来放下,将包往肩上拎拎:“你先忙你的,我这不急。”   纪浮凑过来瞧了瞧,问:“紫外线灯?消毒杀菌的吗?”   “你剪头发啦。”程倩看看他,摇摇头,“不是啊,我赚点外快,做穿戴甲。”   万荻声拽从插排上拔了个手机充电器,把程倩这灯的插上,连上电源后闪着亮一下,往后就不亮了。“线坏了。”万荻声说,“等会儿啊。”   他拿电螺丝刀拆下灯箱的底板,剪掉原本的电源线,拿了根新的。捋掉外面的橡胶皮,将电丝拧在一起,缠胶布。   再将电源插上打开,里面紫外线灯正常常亮了。程倩松了口气:“谢了啊,唉,我还担心它修不好呢。”   万荻声拎起垃圾桶把桌上的橡胶皮碎屑收拢进去:“没事,小毛病。”   “行,那我先走了。”   纪浮和万荻声同步抬头看她,她动作迅速,拿起灯往纸箱里一塞,抱着就走了。她刚走没一会儿,邓宇剪完头回来了,手在脑袋上一拨弄,问:“怎么样,兄弟酷不酷?”   万荻声没说话,纪浮比较捧场,点点头:“蛮酷的。”   “我感觉程倩不爱我了。”邓宇话题扭转得像是小满和其他狗狗社交,上一秒还在友好地闻屁屁同时互相转圈,下一秒两只狗就龇着牙扑向对方宛如有血海深仇。   最近春夏多雨,袁大爷风湿,纪浮在帮忙遛狗。   “此话怎讲。”纪浮坐下,看着他。   万荻声看看纪浮,无语地继续收拾桌子。   “我也不知道,没有具体发生什么事情,大概是我对她没有吸引力了吧……”邓宇拿出手机,用反光照着自己的脸。   万荻声把垃圾袋拎出来,系好,提醒他:“你们俩谈了六七年了。”   言下之意她既然能看你这张脸六七年,那么就不太应该是脸有问题。   “那是为什么呢?”邓宇愁眉苦脸。   “你问问她?”纪浮说。   万荻声出去丢垃圾,不想参与这个话题。   感情的事通常聊不出理想结果,而且没谈过恋爱的人往往更喜欢做友人感情里的军师,纪浮也未能免俗,眼神都认真起来了,像以前看K线图和监管局文件一样投入。   纪浮像电视剧里演的心理医生,听着邓宇说他们在云南那儿度蜜月时发生的事儿,邓宇想给程倩买这个买那个,程倩说这个没必要那个也不需要。又聊到程倩最近很憔悴,下班了还在家里做些手工和兼职。   万荻声丢完垃圾没回店里,到粮油店买了瓶蚝油,然后蹲那儿挠狗。   边挠边朝店里瞄。   纪浮非常不靠谱地给邓宇分析:“你看,你天天早上六点出去干活,干到晚上十二点回家,她看你这么辛苦,自己也想多赚点,你怎么会觉得她不爱你了呢?”   万荻声继续挠狗头,狗吧嗒着嘴。   邓宇叹气:“不知道,感觉吧,你谈过恋爱吗?就是那种感觉,不对劲了,就像明天早上老万忽然不给你买早饭了,虽然这个早饭你也能自己去买,但就是不对劲。”   “你在举什么莫名其妙的例子……”纪浮说,“今天早饭是外卖送来的,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问题。不过我确实不明白你那种感觉,我没谈过。”   那边狗抬起头,疑惑他怎么不挠了。   但说到“爱情”,纪浮确实想到了一个人,他妈妈。   纪浮没有跟人交往过,是纪游的几段感情让他对“爱情”没概念、没期待。他母亲在富商,也就是他生物关系上的父亲那里积攒到了资源人脉,最后拿到一笔钱离开以后的几年里有过几任男友,但维系的时间都不长,多则数月少则几周。他并不能去评价纪游的恋爱是不是失败,因为纪游确实快乐过,但他们都没能让她戒酒,反而喝得更厉害。然而在他觉得爱情是没用的东西时,这个在“爱情”行业没做出世俗意义上的“成就”的母亲用水果刀尖挑去青柠片里的籽,放进他的水杯,告诉他:爱情有用的,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以用爱情和富商交换钱财,也可以用爱情跟常人换来疼爱,当然了这两样东西前提是他们有,并且你愿意接受。   所以爱情是拿来交换的吗?纪浮当时很费解。   宝贝,一旦你有了欲望,就必然要交换一些东西出去,纪游这么告诉他,童话里都要小美人鱼付出喉咙呢,遑论这个什么都明码标价的现实世界。然后用自己的红酒跟纪浮的柠檬水碰了个杯。   好吧。纪浮说。   那天纪游喝了不少酒,他们聊天。他们和许多寻常母子一样,在孩子长大后需要在特定场景下才会开始这些“成人”话题。   虽然他对纪游的爱情观并不能完全认可,但人的观念会不停变化,就像他自己,如果穿越回三年前问那时候的纪浮,你愿意在一无所有之后留在一家五金店里混吃等死吗。三年前的他会直接笑出来,可此时此刻他却在这听邓宇诉说爱情的苦。   邓宇垂头丧气。   纪浮想了想,问:“你们想要怎样的生活?”   邓宇耸肩:“有钱的生活吧。”   “然后呢?”   “然后过着有钱的生活啊。”   这下换纪浮迷茫了。   他忽然觉得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金钱还是爱情。邓宇想要过有钱的生活,万荻声想要赚钱存钱,现下想想,纪游也有非常明确的欲望。   这阵子小程序上的单每天进来两三个,聊胜于无,市里修电器首选市区范围的维修工,一般市里的排不上单了才下他们这儿的。傍晚袁满来找纪浮写作业,万荻声拿了个台灯给他俩,然后出去遛狗了。   晚上上楼,爬到四楼,纪浮忽然停下,万荻声差点撞着他后背。纪浮回头,因为台阶高一级,他垂着眼看万荻声,说:“我想到那个妈妈儿子差几岁的题怎么算了!”   “晚了。”万荻声说,“大满这个点已经开始做梦了。”   “唉!”纪浮扼腕。   春夏之交,夜里风凉,偶尔云层里滚过几声闷雷。纪浮一直没睡着,他很少想起他妈妈,今天下午之后一直在回想纪游的人生,然后想自己的。   他像西方影视里张开翅膀遮天蔽日的恶龙,盘在自己堆积的亮晶晶的宝石山尖,藏在某个山洞里。然后某日,这些东西统统在瞬间被清零、抹杀。那种落差感为他带来的不是消沉痛苦,而是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后来他迷茫,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他睡不着,一直半梦半醒着。打雷时他皱着眉睁眼,看了眼手机,锁屏界面的天气显示外面有雷暴雨。   他忽然想起天台还晒着围巾。   纪浮轻轻地掀了被子,穿上鞋,拿着天台门的钥匙。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这阵子天气捉摸不定,偶尔顶着大太阳还落雨。   纪浮用手机手电筒打着光,天台门被强风“嘭”地一声将门砸回去。他的围巾用夹子固定在晾衣绳上,雨还没落,他赶紧跑过去。   乌云倾轧过来,远方骤亮,纪浮转过头,天边几道狰狞的闪电照进他眼瞳。楼下电瓶车吱哇吱哇地报警,风卷着垃圾,塑料瓶嘭嘭撞得乱七八糟。   一时间如末日降临,可这分明才刚到春天。   昼夜温差很大,他又是从被窝里出来,冷得将围巾抱紧。   凌晨三点一刻,头顶有一片黑鲸般的云,纪浮抬头望着,他怀里一道扎眼的鲜红颜色在老旧天台上翻飞舞动。   “咣咣”两声响,是天台的门又被打开。钥匙在纪浮手里,他出来后没有反锁。万荻声推门出来,呆呆地看着他。   老万不敢一个人睡,纪浮恍然想起邓宇讲过的这句话。   纪浮走过去:“我上来收围巾。”   万荻声还是有点呆,一双眼死盯着他。   纪浮把围巾搭在他脖子上,视线左右犹疑后,摸了摸他的脸,果然冰凉的。雷暴雨前的风在楼宇间嗡鸣,间或亮起灯泡里钨丝那样的闪电,紧接着炸耳的春雷。   万荻声握住他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我以为你走了。”   春天啊。纪浮看着他,贴近一点,轻轻用另一边手臂抱住他,在他后背拍了拍,什么都没说。   这兵荒马乱的春天啊,纪浮想。 第15章   又一道响雷,附近大楼的声控灯跟着齐刷刷地亮。雨落下来时空气里的潮湿味道更浓,纪浮往前走,把他推进楼梯间,关上天台的门。这个门锁比较旧了,需要用巧劲去拧钥匙。   “你来。”纪浮让了个位置。   万荻声终于放松下来,侧挪一步跟他贴着错开位置,捏住钥匙拧它的同时,左手握住门把,先提再拽,咣当两下,锁上了。   从天台下楼回到602只需要转过一条楼梯,耗时不到半分钟,气流在楼梯间穿梭发出哨叫,纪浮一直盯着他后脑勺。   围巾被塞回衣柜的时候万荻声还像根冰棍站在那儿。   “还睡吗?”纪浮脱了外套,放去客厅挂着,“天台那风给我刮清醒了。”   “我……”万荻声犹豫着,“还是睡吧,我去洗个脸。”   “能睡得着吗。”纪浮笑笑,到卫生间门边靠着,“洗完脸不是更精神。”   好像确实,但万荻声已经拿毛巾在擦脸了。他默默瞄了下纪浮,对方游刃有余,于是自己认命,毛巾挂好,问他:“你想知道吗?”   “想。”纪浮点头,他看向镜子里万荻声额角的那道疤。   和天气预报的一样,这春夜风雨肆虐雷声不歇。潮气从窗缝溜进卧室,再钻进别人的被窝,很没礼貌。这阵子的天气很不友好,外边刮风下雨的很凉快,可是屋子里闷热潮湿,如果开空调那就是外面25度空调26度的尴尬状况。   “还不至于开空调吧?”纪浮纳闷。   “除湿。”万荻声说。   “喔。”   他们的卧室里陈设不多,前些日子换了个床头柜,两张床目前和酒店标间摆放的方式一样。纪浮坐在床边,万荻声在他对面,看了眼手机然后锁屏放在床头柜上。   “我欠了四十多万,五年前我刚毕业,我妈确诊一项罕见病,医保外,用药一年不见好转。”万荻声平铺直叙,简略概括,“我当时没有经济能力,我父亲早逝,积蓄耗尽后变卖家产去大城市继续治。当时出了个事情,我妈在直播平台上刷到了一个主播,号称专治她这种病,讲得头头是道,用词又精准规避审查,直播间没被封。总之我妈上当了,把余下的几乎所有现金拿去买那个直播间的保健品。”   纪浮明白了。   大城市长久看病是件让人很绝望的事,药物、检查、三餐,住在哪里,租房还是宾馆,没有住院床位的时候待在哪儿,急诊和住院部大厅一年四季都有铺个垫褥睡觉的人。   五年前万荻声二十三岁,刚毕业什么都不懂。   他继续说:“骗光了钱后,我没让她知道那是骗子,怕她受不了。”   “网贷还是借亲戚的?”纪浮问。   “跟邓宇借了几万,然后是医院里有那种……”   “我明白了。”纪浮点头打断他。   有一部分人常年在医院里晃悠,那些都是人精,丧葬公司的人在重症病房那儿游荡,看谁不行了就找家属商量着要不要提前备上,借贷公司也有,路过塞个名片。   “后来她还是知道了。”万荻声说,“因为有一天医生查房,那天早上我去帮当地一家建材店送货,没在。她说要出院,医生问为什么,她说她在吃一种万能膏,不用继续治疗了,医生当然是跟她说那东西骗人的别再吃了,要好好用药。她知道了后……我们为了看病方便,在医院附近租了个一居室,我跟她的床各挨一边墙,中间拉了个帘子。后一天早上她跳楼了,我睡得太沉了因为晚上给人开车,凌晨才回来,上午十点多房东敲门我都听不见,他没办法,开门进来把我喊醒,他问我:‘你妈一早上跳楼了你没听见吗?’后来就不再敢一个人睡。”   “就是这样。”万荻声抬起头,没有一丁点情绪,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纪浮一直觉得万荻声是个生命力很强的人,或者说,是他见过生命力最强的。沉默扎实地过着每一天,没有抱怨过什么,甚至连烦躁的表现都非常少。   空调的除湿效果不算很好,但莫名的,纪浮感觉平静了很多。他从床边站起来,说:“你要不要把床挪过来?这样我下床走掉的时候你会知道。”   “什么?”   “拼起来,我靠墙睡,下床就会路过你。”纪浮说着,去试着搬了一下床头柜,“我不可能每天夜里都老老实实待在床上,就像今天忽然想起来围巾没有收,以后也可能忽然想出去下楼买个可乐,怎么样,要不要拼过来?”   纪浮在尝试解决他的心理阴影和安慰他之间选择了拼出一张大床。还蛮猎奇的,他在万荻声失去思考能力的短暂时间里把床头柜搬出来,回头:“帮我一把呢?它还挺重的。”   因为他觉得万荻声早已处理好了关于那件事的所有情绪。   “哦。”他立刻站起来。   这样雨几天晴几天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纪浮感冒了。   “哎哟。”雷老四一进来,打量着他憔悴苍白的脸,“病了这是。”   “嗯。”纪浮鼻音很重,无精打采,“随便坐。”   最近雷老四常来,倒盐巷子可能真的要拆迁了,风言风语流窜在铺子们之间,人人自危。六合茶楼的老板森哥近两周回来了好几回,搞得韩老板整天紧张兮兮,生怕森哥拿了拆迁款回去市里,他到时中年失业。   “老万呢?”他问。   纪浮喉咙痛得厉害实在不想说话,雷老四也看出来了,赶紧又说:“好好你歇着,我给他打个电话。”   纪浮点点头。   雷老四出门刚掏出来手机,瞧见邓宇拎着个塑料袋子走回来:“正好你来了!”   “雷哥。”邓宇跟他打招呼,“进店里坐啊,我这给他送感冒药回来。”   邓宇进来先看看纪浮:“你这感冒怎么一感都四五天还没好啊,真奇了怪了,吃药。”   纪浮拿刀片滑开药盒,转过来看每日用药量,那字儿太小了,他因为感冒鼻塞而动不动淌眼泪,一旦有眼泪涌上来视线就模糊,导致他在收银台仔仔细细地看。邓宇叹气:“一天三顿,一顿一包。”   “哦。”纪浮开始找杯子。   “这流感病毒入侵大脑了吗?”雷老四表情发愁,“他之前看着很聪明啊。”   “感冒不就这样吗。”邓宇拽了个凳子坐下,说,“雷哥,真会拆吗?”   “必然。”雷老四斩钉截铁,“昨天你不也看见了吗,那些人过来测量的。”   “但是说量的是什么安全加固,因为后头那些居民楼太老了。”   “胡扯!”雷老四闭着眼摇头,“都这么说,怕你们这些商铺去改营业范围,多捞点拆迁款。”   邓宇对这个确实一知半解。雷老四早想要这铺子了,都是一些他坚信不疑的“内部消息”,尽管这些消息害过他不少次,此等毅力令纪浮叹为观止。   为什么当年他的对手盘不是这号人物呢。纪浮按了下烧水壶,亮了,但很快又灭了。   在五金店的这些日子里纪浮耳濡目染,猜测可能是里边的保险烧了,一过热就保护,也可能是耦合器坏了。但纪浮的动手能力一般般,这种通电的东西还是有点局促,他嗓子很疼,求助地看向邓宇。   邓宇根本接收不到这种微弱的信息,继续问雷老四:“你掏25万,说实话我能接受,但如果拆迁地方更好的话,我岂不是哭都没地儿哭。”   “你可以继续干啊!”雷老四提高嗓门,“要是地儿好,我当房东,你俩继续干五金店家具维修。”   “我跟老万从老板变打工仔。”邓宇手一摊,“哥你忽悠我呢?”   “啧你这脑子!”雷老四拍着自己大腿,“你不还拿25万吗!?”   “哦……”好像确实。   邓宇陷入了思考,又说:“那等老万回来吧。”   “你给他打电话!”雷老四说。   邓宇搞不懂雷老四这般操作是何目的,这个店里那个脑子比较好使的被病毒入侵了,在那儿捣鼓热水壶。万荻声没听电话,邓宇挠着头在店门口踱步。   “我靠你怎么电话不接的!”邓宇听见摩托车声从巷口拐进来。   “因为我在骑车。”万荻声摘下头盔,“他好点了没?”   “人都傻了,不行你带他去诊所吧,或者去让老张把个脉。”邓宇说,“药盒上的字都不认识了。”   “字都不认识了?”万荻声问。   纪浮当然能听见,他平静地看着万荻声,眼神无力,整个人摇摇欲坠。万荻声把车放门口,拎着头盔进来,跟雷老四点点头,走到收银台前边:“喝药啊。”   纪浮戳了两下热水壶。   万荻声问:“坏了?”   纪浮点头。   他把头盔先挂上,先试了下插排,再将热水壶换了个插头,之前还亮一下,这回彻底不亮了。万荻声没折腾它,从纪浮手里拿走冲剂袋子和水杯去对面粮油店了。袁大爷店里有热水壶,老式的,木塞的那种。万荻声撕开冲剂倒进杯子,跟袁大爷说了声,倒了点水进去。   “趁热喝。”万荻声递给他。   雷老四看着这全程,表情复杂,说:“赶紧考虑着,我真的给你俩够意思了,25万,拆迁地势好,你俩继续干,给我交房租,到时候按那街上平均租金再给你俩降点儿。”   万荻声听着,和邓宇一样比较迷茫。   纪浮咕咚咚喝完一杯药,擦擦嘴,哑着说:“拆过去的门面你到时候要割吧?”   “什么意思?”邓宇纳闷,“怎么割?”   纪浮无奈,手撑着下巴,解释:“一间门面房,中间打墙,变两间,收两份租金,再打一堵墙,割出来三间,收三份。”   “靠!”邓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雷哥你这算盘!?”   雷老四比他声音更大:“你不白拿25万吗!再说了,你俩一天到晚往外跑的,要那么大店干啥啊!?”   好像……邓宇又犹豫了。   纪浮叹气,声音飘忽:“五十万。”   “我操——操了真是。”雷老四生生把脏话在万荻声的视线里变了个调儿,“抢劫啊?!”   纪浮摇头:“这边是居民水电,拆走安置,以后是商业水电。”   邓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时半刻不敢出声,怕说错话。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把这个问题交给纪浮会比较好。   倒盐巷子这两排接的水电都是背后那些居民楼的,居民用水用电比商业水电便宜很多,这么些年光是水电费就给倒盐巷子的这些店主省下不少,尤其那个通宵达旦的六合茶楼。   “还有。”纪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眉心皱着,“从这条巷子到下边那个镇再到市场,我们在这区域没有对手,走了之后呢?营业额会跟着跌。”   “哎呀我都打听过了!”雷老四急了,“那儿是个安置小区!你们在居民小区附近干这个,那不是老鼠掉米缸吗!?”   “不是这样的。”纪浮说话很累,坚持着在说,“做生意不是看客户而是看对手。”   这是期货市场的逻辑,但纪浮觉得它也适用于很多生意。   就像当年在京,想建多头去多逼空,但只要一看对方是现货大佬,譬如浙江帮那边,即刻调转船头不跟这些人玩儿。这就是看对手,打对手盘打久了,有时候都不用看别人是谁,隔着网线都能嗅出来。   做生意也是同理,有时候生意不必做得多么多么好,而是缩小客户的选择范围。很多商家在“提升自己”和“迎合客户”之间选择先搞死竞争对手。   “拆了再说吧。”万荻声说,“地势好我们拿店,地势不好就拿钱。”   “嗯……行。”邓宇在这事上更谨慎,他是结了婚的人,不敢冒险。   于是这回雷老四又被糊弄走了,装着一肚子气。   他走后纪浮开始咳嗽,万荻声把另一个头盔给他:“走吧,带你去医院。”   纪浮摆摆手:“不用。”   邓宇也看不下去了:“去看看吧,你这都几天了,我没见过感冒到这时候还没见好转的。”   的确如此,成年人感冒一般七天自愈,到第四、五天,怎么也见着快好了。纪浮这每况愈下确实不对劲。但是他没劲,不想挪地方,别说医院了,他连从这儿走到门口骑上那个摩托车的劲都没有。   “起来。”万荻声就要捞着他胳膊把他拽起来。   “不要。”纪浮顺势一抱,脸趴在他手臂上,“不要啊万荻声。”   “……”   倒盐巷子的同仁堂前边还有个防止侵权而添加的“张氏”,他这个铺子严格来讲是张氏同仁堂,外边卖凉茶,里边抓中药。   纪浮被万荻声带去同仁堂。瞧着半死不活的纪浮,张大夫“啧啧啧”了一阵子,叫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哟,瞧这脸色,虚啊。”   是虚啊,纪浮想,这不是废话么。   你感冒这么多天你也虚。   老中医在那儿眯着眼,不知是一望而知还是装腔作势,总之样子还算唬人,把着纪浮的脉搏,说:“浮脉啊,他这是恶寒发热。”   “给他抓点药吧。”   “不用,回家睡一觉就行。”纪浮站起身,拉过万荻声的手就要走。   心想,费这个钱干什么。   “哎哎,”张大夫叫住他们,“老万,这边真要拆吗?”   “不知道。”万荻声说。   张大夫从桌后绕出来,小声道:“你告诉我吧,让我早做准备,前头几天有个老板也想盘我这个铺子,你们年轻,活络,有消息没?”   “没有。”万荻声说。   纪浮手指在他掌心压了压。万荻声又说:“拆不拆还没定,真拆了再盘走也不迟,又不是今天说拆明天就砸。”   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怕拆走的地儿不好,知道安置区域了铺子脱不出手,拿拆迁款又觉得太亏。   张大夫叹气:“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儿子儿媳都在催着……哎。”   “那你……”万荻声根本处理不来这些信息,“你看着办吧。”   其实是他这会儿没心思想这些,纪浮还在咳嗽。   夜里也咳,人就躺在旁边,脸闷在被子里咳。   终于万荻声受不了了,清晨八点整叫了辆网约车,把纪浮塞进后排扣上安全带,送去了市医院。   在医院茫茫多的病患里,纪浮一直抓着万荻声的手。抽血,等报告,复诊。坐诊的医生洞洞鞋洗手服白大褂,跟纪浮一样在口罩里咳嗽,给他们药盒上用签字笔写上每天两次一次两颗,说照他写的这样吃。   “医生这个能用果汁吃吗?”纪浮指着那个看起来非常难吞的胶囊。   “不行,白水送服。”那医生说完,自己掰了一片药,就着冰美式一起咽下去了。纪浮迷茫地眨眨眼。   “你怎么没被我传染呢。”纪浮不解。   万荻声把装药的袋子系好,搁在客厅桌上,看看他:“不知道。”   “真厉害。”纪浮的鼻音让他最近讲话声音很怪,说,“都快跟我脸贴着脸睡觉了居然没被传染。”   万荻声看着他溜进卫生间,平复了一下心跳。   没一会儿,纪浮出来了,又把那几盒药扒拉出来,说:“都是医保用药吧?”   “我钱都已经还完了。”万荻声语气有些不满。   “不是。”纪浮摇摇头,“不是心疼钱,我是在规划钱,拆迁的话可能是个转机,起码搬去市里,再争取让你挣套房,好娶老婆。”   “不要。”万荻声把水壶的烧水按下去。   “不要买房还是不要娶老婆?”纪浮就是病了,眉毛轻轻一拎,半笑不笑的还在逗人。   万荻声早已在他手里久经沙场,淡淡看过来:“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第16章   “我……”纪浮的口罩还没摘,在里边偷偷咬了下嘴唇,向后指指卧室的门,“我有点困,去睡一下先。”   说完扭头就要逃。   万荻声都没看他,拿来桌上的玻璃杯,声音不轻不重:“纪浮。”   “嗯?”纪浮心一惊,回头。   “还没吃药。”万荻声倒水,先看着水杯,然后看他,“吃了药再睡。”   “……好。”纪浮点头。   “口罩。”万荻声见他拿起水杯就朝脸上靠,提醒。   医生开了抗病毒的和镇咳的。纪浮先用水送服了胶囊,再喝糖浆,镇咳糖浆要在咽喉尽可能停留一下,正好无法说话,他又指指卧室。万荻声点头,他立刻逃。   他感冒开始到现在的几天里,频频在网上刷到这次袭击小半个国土的流感病毒对人们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有人表示流感的同时开始过敏,有人觉得味蕾很不对劲,有人认为思维滞涩反应迟缓。   纪浮剥了薄外套爬上床去躺着,究竟是自己思维滞涩了还是万荻声这招太强。不不,他抱着被子翻身侧着躺,不是他这招强,而是他从前都不出招。   这一片居民楼几乎不隔音,刚刚上午十点多,他窝着的这床上有两条棉被,八点多就走了没有铺好,乱七八糟的睡着很舒服。   在以前,纪浮那可怜的睡眠质量需要环境绝对安静、绝对黑暗。他的住处做了加强隔音,双层玻璃,遮光帘他亲自去选,拿手机手电筒贴在布料上再三确认不会透光。现在房间里的窗帘甚至都不是暗色,他听见邻居家开门关门,楼下三轮车铃铛叮叮响,收废品的人在争执。厨房里万荻声在忙活着,水龙头打开,水柱砸进电饭煲,唰唰几下淘米,水倒掉……听见电饭煲一声“滴”后,纪浮像全麻失去意识,睡着了。   “刚吃了药,在睡觉。”万荻声从冰箱里拿饮料,递一罐给邓宇。   “啊?”邓宇满头大汗,接过冰可乐打开猛喝了几口,“睡多久了?什么时候能醒?”   “怎么了?”万荻声喝着自己的,看看他。   邓宇坐下,一脸愁容:“雷老四早上又给我打电话,开到35万,问我们店转不转,我就想着过来问问纪浮。”   说完,他又问万荻声:“你有什么想法吗?”   万荻声摇头:“你做主吧,我没所谓。”   邓宇皱起眉:“别啊,我靠,这么大事儿你不能光丢给我啊!”   “你跟程倩商量呗。”万荻声靠在厨房门边,说,“铺子是你的,你跟程倩结婚了,这是你们俩婚内财产……是这么算的吧?”   “我问过她了,她不管,叫我来跟你商量。”邓宇垂着头,很苦恼,“35万,我拿20万你拿15万,或者我们拿钱去市里盘个小门面,市里应该比这边好赚。”   “我不要钱。”万荻声说。   “别犯病。”邓宇又喝一口可乐,“那时候没你,这店早被我那废物爹卖了养小三了。雷老四要是真的给钱,我肯定要分给你点儿。”   “好香啊。”纪浮迷糊着走出来,“你在煮什么?”   “鼻子通气儿了?”万荻声笑了。   “还真是。”纪浮又嗅了嗅,“鸡汤吗?”   “嗯。”   “雷老四提价了,35万。”邓宇盯着他,“你现在这个大脑怎么样,能分析分析吗?”   “我吃饱了才能分析。”纪浮说。   纪浮这接近两个钟头的午觉睡得很舒服,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更舒服了。万荻声在厨房里炒口蘑肉片,他就在餐桌另一边坐下,问:“他什么时候跟你提涨到35万?”   “就今天上午。”   今天周二,纪浮锁屏手机,手指挪到后颈挠了两下:“可能昨天得到什么消息了,不好说他会不会被人忽悠,假设他没被忽悠,那么涨价就是铁了心要门面,估计是拆迁地点比较好。”   这个道理邓宇是明白的,他点头:“如果拆迁地好,我们可以搬过去之后自己割出小门面租给别人啊。”   纪浮摇头:“很麻烦,首先拆过去的面积要够大,还要做分割备案。雷老四那么干,应该是有人脉关系,我们那么干就等着举报吧。”   “我靠。”邓宇叹气,“那现在拿钱吗?”   纪浮在想。   万荻声把鸡汤连锅端出来,盖子揭开,老火靓汤扑面而来的香味。尽管现代科学充分佐证了肉汤的营养价值乏善可陈,但这么一锅鸡汤摆在桌上确实会产生包治百病的感觉。   “拿钱吗?”邓宇追问。   “去拿碗。”万荻声说。   “哦。”纪浮站起来。   纪浮被万荻声按着肩膀坐回去,他说:“我是叫邓宇去拿碗。”   “拿钱有拿钱的好处,现在社会现金比不动产好,你刚结婚,手里有现金更稳妥,而且你们是技术工,不存在找不到活干。”纪浮咽下鸡肉,“搬去新地方要装修,太远的话,从现在的市场拿货,运费也是开支,万荻声要重新租房,如果到了新地方,那片住宅区有个老五金铺子,我们过去了连汤都喝不上的。”   邓宇这对眉毛就没舒展开过:“听说是个安置小区,都是新搬过去的。”   纪浮摇头:“安置小区附近一般都是居民区,拆迁不会把人安置到荒郊野岭去。假设我们倒盐巷子是新安置过来的,对面一条马路有个开了七八年的铺子,老师傅修家电,这条街的住户都去他那儿,你会到这个二十几岁小伙子开的新店里修吗?”   “哎……”邓宇可真是愁死了,“那你的意思是拿钱?”   “但如果往市里拆,就赚大了。”纪浮说完,端起碗,喝了口汤。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点让邓宇把筷子扔了:“那怎么办啊?”   纪浮摇头:“我不知道,情报不足的时候只能赌,现在有情报的是雷老四,他今天这么急着加钱要盘走铺子,说明拆走的地段很不错,但仅仅是做生意的不错,我们搬过去只能继续做五金维修,还是要知道往哪儿拆,附近有没有能辐射到的老店。”   “是。”邓宇觉得有道理,看看万荻声,“咱去问问雷老四?”   “直接问?”万荻声看向邓宇的眼神里甚至有些遗憾,“你是傻了吗?他会告诉你?”   纪浮赶在邓宇崩溃之前赶紧放下碗:“我的意思是,我们既然缺少情报,那就要先找找信息。”   “怎么弄?”邓宇问。   “雷老四是做什么的?”这话纪浮问的是万荻声。   因为雷老四是万荻声借贷案中的原告,而显然雷老四跟万荻声之间并非不共戴天,反而还比较友好,所以他猜测雷老四是把万荻声的账从原债主那儿买走了。   “他……”万荻声一时半刻说不清楚,边组织语言边表达,“他在市里很多麻将馆里放爪子,给赌场放死的,赌场收,他自己不收。近两年在搞那种……买烂账,帮人造债之类的事情。”   纪浮懂了:“可能在资管里边干活或者是认识里边的人,说明是有门路的,也有钱。”   纪浮在那儿琢磨的时候,那两人都不出声,默默等着他。买烂账这个行为听起来像是冤大头,实则不然,债权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买,尤其如果买的是银行债权,那是相当铁的路子了。结合此前雷老四跟人买期货亏了三十几万,纪浮觉得这人可能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神经大条轻信消息又怕老婆离婚。   但不得不说,雷老四摆出来的这套样子确实让纪浮莫名地对他放松警惕了,纪浮短暂地反思了一下,是自己在他面前又萌生出从前的心态,无意识的傲慢。   纪浮解锁手机搜索瑁城目前几条商业街的租金和门面价格,前几年拆迁安置的迁出安置。他想了想,又打开招标信息网,搜新建、拆建、重建项目。   与其坐在这儿瞎猜,不如看看政府近些年在住宅建筑项目上的规划。从前,在缺乏情报的状况下,就去看历史K线,从涨跌时间上大致就能看出庄家盘在什么时间段干了些什么事。   幸运的是,瑁城近些年的新建项目里安置房还挺多,迁建安置小区和配套工程在招标网上可以看见,一个月内拟在建项目就有四五个。接着查这些地方的商铺,再查这些年商铺租金是跌是涨,最后查市场监管部门的文件——在那上面找一找往年干建设工程的公司有没有被监管发过函,就像跟人合作前先在裁判文书网上看看对方是否榜上有名。   “你手机借我。”纪浮跟万荻声伸手,“网页切来切去好麻烦。”   通常来讲,除开专款专项的工程,在相近的时间里拆迁工程的拨款比例也是相近的。那么它们的地理位置、建设成本和交通条件也不会差太多。纪浮又要来了邓宇的手机,三个手机放一块儿查着城市多片区域的拆迁情况,纪浮看价格也看拆迁项目的预算。   这些东西可以推导出个大概,虽然世事难预料,可能到时候实际拆迁情况与自己的预判大相径庭都不无可能,但无论如何总比蒙眼摸瞎好。   纪浮沉默的时间里三个手机都自主熄屏,见他在那神游,邓宇实在受不了了,一分一秒都煎熬,干脆站起来去收拾桌子到厨房洗碗。   就剩下万荻声在这儿看着他,他并不了解纪浮搜索的这些东西。在他的理解范围里,拆迁是个比较听天由命的事儿,譬如前些年的赵三街,说拆迁说得多么有鼻子有眼,最后连块砖头都没挪走。   他觉得纪浮很厉害。   “邓宇。”纪浮再一抬眼,神态截然不同,仿佛在跟他们开会,“你去跟他要60万。”   “他会觉得我疯了。”邓宇拿抽纸擦手。   “你跟他说,60万,无论铺子拆去哪儿,我们都不租了,拆走的门面随他怎么隔墙租给别人,这样也不用给我们降租金。”纪浮说。   邓宇一时间不明白了:“我们不干五金店啦?”   万荻声倒是懂了:“你的意思是,邓宇拿钱,我们到市里找个门面。”   “对。”纪浮点头,“我查了下近几年瑁城商铺的拆迁状况和选址,雷老四可能确实没有说谎,那边会有一片跟着安置过去的居民区。我的顾虑是搬过去后五金店好不好做,商铺和居民区有多远,这就像小区门口的烟酒店小超市,往往只有距离小区大门最近的那家才是最赚的。”   邓宇已经有点听迷糊了:“你能直接说结论吗?”   纪浮说:“60万,他愿意,我们拿钱。他不愿意,我们正常拆迁。”   “会不会太冒险了……”邓宇踟蹰着,“要不跟他要50万吧?”   “你可以跟他谈道50万,但是张嘴肯定要60。”纪浮没想到要这样子一步步教,“因为你如果开口50,他能给你忽悠回35。他拿到拆过去的门面房无论租出去还是抵押贷款都稳赚不赔,但我们拿了60,到市里可以慢慢挑位置。”   邓宇有点促了,把那衣服袖子捋来捋去的:“要不你去跟他聊吧。”   纪浮闭了闭眼:“邓老板啊……”   “好吧。”邓宇丧着一张脸,“老万你能陪我去吗?”   “你陪他去。”纪浮拍了下万荻声的腿,“我怕他到时候腿一软在雷老四那儿跪下谢恩了。”   最近拆迁的事儿让倒盐巷子里气压很低。   六合茶楼非常罕见的在晚上十点多熄灯关门,纪浮趴在天台往下看了会儿,回去了。   对普通人来讲拆迁算得上人生大事,纪浮理解,所以邓宇这些日子焦虑不安患得患失,纪浮也非常中肯地宽慰他。这次不再贫瘠了,因为纪浮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   邓宇跟雷老四聊完的第二天,纪浮在店里跟市场的瘦子一起装20米的飞线。瘦子劲大,但不太聪明。纪浮就更别说了,他能准确找出来20米电线都阿弥陀佛。   所以万荻声回来看见那俩在店里跟电线搏斗,他的室友处于劣势,并且他相信如果纪浮不是个爱干净的人,那么这时候已经要上嘴咬了——两只手不够用的。   万荻声没骑车,他走着回来的,所以瘦子和纪浮都没发现他。他就在门口稍微侧些的地方看着里面,推了推帽檐,露出更多视野。   好的,这两个人总算把这些线捋成了圈儿,瘦子要把线带走,下一步是整合起来,最好找个东西让它们便于瘦子拎走。因为这一片装上了违停监控,瘦子的面包车停在巷口出去转弯十字路口一侧街边。   万荻声藏在棒球帽里的视线看着店里纪浮在四下乱看,像是草原上记性不算优秀的小动物忘记自己刚刚藏好的食物在哪里了。他慌乱的时候会注意让自己别那么慌乱,反而显得整个人很警惕。   终于。   “这个。”   万荻声又推了下帽檐,他眉眼一挑,笑了。   因为纪浮从收银台里翻出了一卷胶带,说:“拿这个捆上。”   “能行吗?”瘦子持疑。   “就一条街,能拎过去。”纪浮自信。   “哦……”   纪浮这个人自信起来,即便是多荒谬的事情都会让人觉得“搞不好真的可以?”这样。万荻声在纪浮撕起胶带开始缠电线的第一步迈进店里,说:“祖宗,我们家有塑料扣。”   “嗯?”纪浮抬头,看见他回来,立刻松了口气,“你来。”   万荻声把瘦子要的电线重新捋了一遍,这位祖宗捋线的手法跟他打领带时简直不是同一双手。线捋好,拿塑料扣捆上固定,再抽两个垃圾袋对着缠,穿过塑料扣,这样瘦子就能一只手拎走。   纪浮“呼”了一声坐下,空洞的眼神和僵硬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从早忙活到现在。   于是真的从早上出去忙到现在的万荻声去给他拿了瓶水:“辛苦你了。”   纪浮笑了。   大约一刻钟,邓宇回来了,带着和雷老四签好的合同以及纪浮叮嘱他的转让所需的所有材料。邓宇回来立刻便坐下,一声不吭。万荻声过去拍拍他后背,他才回过神来。   他说:“老万,这店不是我们的了。”   “但你得到了60万。”万荻声提醒他。   “哦对哦对!”   万荻声走了。   “你上哪去啊?”邓宇问。   “我摩托车没锁。”万荻声说。   纪浮喝了小半瓶水,打量着坐门口失魂落魄的邓宇。他大约明白邓宇在失落什么,失去一件熟悉了很多很多年的东西,这句话远远比它听起来的要沉重得多。   万荻声的车停在小门那边,他锁了车回来店里时,恰好程倩也到了。   “欸?”邓宇很意外,“这么早?”   “嗯,跟老板说了一声提前走了。”程倩进来后跟那俩人点点头,邓宇连忙把凳子让给她,顺手把她包拿过来。   纪浮听她一坐下就叹气,问她怎么了。   “一直不发工资,我礼拜一去问了会计,会计说提交银行了,怎么提到今天还没到卡啊。”程倩拧着眉毛。   纪浮手支着下巴:“财务嘴里的‘提交银行了’约等于你鸽王朋友说的‘我马上就出门’,结果三小时后你见到她了。”   程倩还是很苦恼,皱着眉。   “别烦。”邓宇把合同朝她一递,“咱们现在有60万!”   “你得给老万分点儿啊。”程倩说。   纪浮听得出来程倩不是在说场面话,她是真的担心邓宇这脑子会被60万冲昏狂喜而忘记。邓宇点着头说放心放心。   最近程倩的情绪不太好,就连三五天才见她一次的纪浮都看出来了。   左右他猜测是倒盐巷子拆迁的事情。人对未来总是恐慌,纪浮明白的,这样一想,他偏过视线去看万荻声。万荻声坐在他身边,稍矮一些的那个凳子,是他们平时在店里吃早餐坐的塑料凳。   因为万荻声戴了棒球帽,纪浮看不见他的脸。   “把帽子摘了。”纪浮说。   万荻声摘下来,搁在收银台的一角。   程倩不看那些文件,邓宇就拿过去给纪浮:“你帮忙收一下吧,我跟倩儿家里不适合摆这个,前几天她差点没找见结婚买的金链子。”   “行。”纪浮拿过来先看了看。   “没什么的。”店里静了半晌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三个人同时看向他。   纪浮说:“只是拆迁而已,不要觉得是天大的事情,我们生命里总是被这种‘天大的事情’支配情绪,但其实可能过去几年,发生些更大的事情,拆迁就像是袁大满昨天摔坏的电话手表……没什么的。”   他把材料一一整合好,站起来,说:“我把材料放上楼去。”   接着他一回头:“搬走要把我带上啊。”   邓宇高声道:“那必须!”   “听见没?”纪浮看万荻声。   “听见了。”万荻声说。   纪浮太了解了。   人总是要走到某个阶段,回头看,才能看明白。   要走到成年才会知道摔坏一个电话手表其实没什么,要走到人生的某个转折点才会意识到拆迁而已,选门面选现金可能都不会差太多,再走到暮年,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行李箱里都是当初纪浮罚缴后允许被带走的东西,一些生活必须品、衣服、证件和几条不贵重的领带。   纪浮把铺子的协议搁在箱子一侧的拉链里面。   然后他去天台抽烟。   万荻声接电话的时候听见他讲话有些含糊,上楼了才知道他当时嘴里叼着烟,在跟他说拿了床头柜里他的半包烟上天台。   “他们俩没吵架吧?”纪浮问。   “没。”万荻声关上天台门,看了眼晾衣绳上的衣服,“结过婚不太吵了。”   纪浮点点头,把烟盒递给他。   夏天傍晚六点多还是亮堂堂的,孙姐站在店门口往外泼掉盆里的水,袁大爷牵着小满慢悠悠地往回走。那边韩建辰最近无心伺候茶楼里的赌鬼大哥们,跟对面伟龙天天琢磨拆迁的事儿,汽修店门口一地西瓜皮。   纪浮说:“想吃冰西瓜。”   “你还在咳嗽。”万荻声拒绝了。   “昨晚我咳了吗?”   “咳了。”   “哎。”   这两天变夜里咳白天不咳,纪浮觉得这流感到后期换人折磨了,因为万荻声睡眠比较浅。   万荻声站在他旁边,手臂撑在围栏也向下看,说:“你以前应该是很厉害的那种人。”   “一般。”纪浮夹下烟,“‘厉害’这种形容要看条件和环境,我以前再怎么样,今天还是卷不好电线。”   “你以前又不用卷电线。”万荻声笑了。   纪浮不想站着了,转了个身直接靠着围栏坐地上,吐出烟:“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万荻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挣扎着。”   “什么?”万荻声低头。   “每个人。”纪浮强调,手腕搭在膝盖上,“都在挣扎,就算住十万一平的公寓,也是挣扎着在生活。”   万荻声眨了眨眼:“起来,别坐地上。”   纪浮拍拍自己旁边:“坐。”   万荻声坐下了。   纪浮还在感冒,整个人没精神,很疲。在店里没表现出来,这时候很想靠在万荻声身上,于是他靠上去了。   万荻声维持着这个姿态僵坐着。搞得纪浮笑出声了:“你放松点,帮我把烟掐了。”   他把烟递过去,万荻声伸手把它按灭在锡纸碗里。   “我们只是在不同的领域。”纪浮越靠着越往下滑,“你在你的领域也很厉害的,所以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所以万荻声不得不用手臂托着他。   万荻声的身体刚好配合夕阳遮下来一片完全笼罩住纪浮的影子,纪浮闭着眼睛,以前没发现临近黄昏会这么适合睡觉。好吧可能以前都不太睡觉。   万荻声不怎么敢看他,尽管他眼睛闭着的。   不知过去多久了,可能没多久,因为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万荻声忽然感觉脖颈像被小虫子咬到,他垂下眼,纪浮的食指指甲轻轻抵在自己喉结下方,一个对人类来讲很脆弱的地方。   纪浮的手指向上,指甲刮过他喉结,万荻声不敢动,继续刮着他下巴,最后离开下巴尖儿。   纪浮半睁着眼睛:“之前感冒,忘记回答你了,我看得出来。”   “嗯。”   “没谈过恋爱吗?”纪浮问。   “没有。”万荻声说。   “真的吗,长这么帅。”纪浮笑着问的,挪了挪肩膀,换了个角度打量他脸,“我之前同事都以为我贪图你这脸才留在店里的。”   万荻声表情稍有些尴尬,他不适应被人这么夸。   纪浮说:“对了她会这么想,是因为她知道我喜欢男的。”   万荻声快石化了:“哦。”   “你呢?”   “我不知道。”万荻声说。   “你知道的。”   万荻声感觉自己在被催眠,是那种电视剧里拙劣的剧本演出来的催眠。   纪浮又说了一遍:“你知道的,想一想。”   “我喜欢你。”万荻声说完,夕阳落在他正后方。纪浮能看见他脖子两侧晒得发烫,他直接抬手去摸了一下,问:“看吧,你知道的。” 第17章   落日摇摇欲坠,万荻声感觉自己也在跟着太阳下沉。但不是沉没,而是降落,他说出来了,接下来怎么样都没事了。   万荻声侧颈被晒得暖烘烘,纪浮手掌又偏凉,接触时的温差让两个人的感受截然不同。怪异的是两个人都很舒服。   纪浮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倒在他怀里,于是他放下手,从他怀里爬起来。万荻声的视线一直黏着他,跟着抬头。在余晖缓慢消失的过程中,万荻声看着他弯下腰,天台上他影子细长的,弯下来时像一根风拂过的柳枝。   这根柳枝拂来了他的侧脸。纪浮拇指在他唇角按了按,万荻声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以怎样的频率跳动,所以说心肌不是随意肌这点太重要了,否则每当一个人被喜欢的人亲吻,医院就要驶出一辆救护车。   纪浮慢慢靠近他,问:“接过吻吗?”   万荻声摇头,又张了张嘴,不知道接吻前该说什么,或许什么都不需要说,但他不知道,只痴痴地叫了纪浮的名字:“……纪浮。”   “不对。”纪浮细细观察着他虹膜的颜色。   “哥。”   纪浮低头吻下来时,随着太阳落山,倒盐巷子的路灯不算整齐地亮起来。一个短暂的吻,万荻声像梦里呓语:“就没了吗?”   纪浮失笑,手臂搭在天台边,望着他:“没了,我得缓缓,哥哥也是第一次,你担待一下。”   说完,纪浮做了个很明显的深呼吸,朝他笑笑:“起来,别坐地上了。”   “噢。”万荻声利落地爬起来,全然没有提及明明一开始是我不让你坐地上这种事情,现在看全世界都顺眼。   从天台下楼,纪浮走在前万荻声跟在后,下到3楼恰好301家的阿婆和孙女回来了。阿婆边拧钥匙边问他们:“是说我们这边要拆迁啦?你们还晓得啊?”   万荻声“嗯”了下:“没说一定拆,不过差不多了吧。”   “哦哟。”阿婆打开了门,推推孙女叫她进去,又问,“那你们打算拿房子还是拿钱呀?”   “我们家是租的。”万荻声回答。   “我还没见过房东。”纪浮在收银台后边坐下,喝了口水。   “她不常来,租房合同上日期都没填过。”万荻声伸手跟他要水,要过来后也喝一口,接着说,“就是懒得年年续,叫我们退租的时候自己填上走人。”   “那心挺大的。”纪浮伸手又把水杯要回来继续喝,“邓宇走了?”   “嗯,说最近程倩心情不太好。”万荻声看看水杯,空了,没再要了,低头点外卖。   “手别抖。”纪浮提醒他。   不说还好,一说更抖了。纪浮在那儿坐着笑,万荻声平时干完重活也没手抖过。   打从拆迁消息越来越真,巷子里几家老板整天愁容满面。寻常人可能拆迁就是生命里的人生大事,尤其六合茶楼对面的伟龙汽修,傍晚外卖送到五金店的时候,伟龙刚修完一台小电驴,过来还刚刚借的电螺丝刀。   伟龙年纪不大但是胡子拉碴,平时虽不说有多注重形象,但这几天很明显的颓丧了许多。万荻声什么都没问,叫他放那儿就没再搭话。倒是伟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问:“你们铺子怎么整?跟着拆迁搬走吗?”   万荻声没避讳:“店盘出去了。”   “啊?”伟龙眼睛瞪老大,“你们都已经盘出去了?”   人其实蛮奇怪的,纪浮支着下巴打量着伟龙,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一些人。别人往哪儿去他就跟去哪儿,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就跟着了。以前纪浮觉得这是缺乏一些独立思考的能力,后来……不对不是后来,应该说是此时,他看着伟龙,觉得可能是人固有思维里的“安全感”。   大家都拆走,那自己也走,就算拆走是亏,那也是大家一块儿亏。这个是思维上的安全牌,自己一个人选错了可能会崩溃很久,但大家都选错的话,好像没那么痛苦了。   而在学生时代之后,有部分人会恍然大悟——人生的所有选择都有利弊两端,绝对的“好事”在一个人的漫长生命中鲜少降临。也有一部分人成年后选择坚定自我,即我如何想,世界就是怎样。   显然,伟龙不属于以上情况。   伟龙这时候浑身像过敏似的难受:“不是,就,就盘走啦?”   万荻声坐在收银台旁边的矮凳,手里修一个蓝牙音箱,正在测试按键通断,头都没抬:“是啊。”   伟龙开始恐慌了:“盘给谁的?”   “盘给市里老板了。”纪浮坐直起来,回答。他知道万荻声修东西被打断会很难受,于是清清嗓子,跟伟龙说:“那个老板想要安置补偿的店面,我们商量好价格盘给他了,就这样。”   “哦……”伟龙迷茫地在五金店里看了一圈儿,走了。   “帮我拿一下手机。”万荻声说。   他手机在收银台充着电,纪浮拔下来递给他。万荻声拿蓝牙音箱试着连一下,连上自己手机,纪浮在等着听听看他的音乐列表。然而第一个乐句出来时,他稍微愣了下,看向万荻声。万荻声稍微有点不好意思,说:“那天你……你看这部电影看睡着了,我回来的时候在放片尾曲,就识别了一下。”   那是个巴掌大的蓝牙音箱,市里汽修城陶经理的,上回过去干活,陶经理叫他们带回来修修。音质挺好的,之前陶经理说它没法儿按下一首上一首,万荻声把按键重焊了一下,修好了。   纪浮记得这是哪部电影,并且他记得当时会睡着绝对不是剧情催眠,那毕竟是一部奥斯卡获奖影片。纪浮说:“我最近比较容易睡着。”   “嗯。”万荻声按到下一首。   这首是Arrietty‘s Song,纪浮问:“喜欢听歌吗?”   “没人会不喜欢吧?”   “世界人口这么庞大,当然有人不喜欢。”纪浮说。   万荻声明白了:“喜欢。”   把陶经理的音箱装好,搁在头盔旁边,这样明天过去干活前不会忘记拿。   锁门回家,楼道里碰见几个站一块儿抽着烟聊拆迁的大哥,一地的烟头。纪浮跟着万荻声一起跨过去,还没到夏天最热的时候,那几个大哥光者膀子,路过他们时,万荻声回头把手递给他,纪浮牵住。   还没到蝉叫的时候,关上门安静地接吻。   万荻声身型没有多魁梧,但整个人很结实,一只手臂圈住纪浮,另一只手反锁大门,放下钥匙。纪浮怀疑傍晚看店那阵子他在网上搜了些什么接吻技巧,不得不伸手推他。   和预想中的不一样,他以为万荻声这体格和力量,推他根本没用。纪浮自己是男人,很了解男人在这个情况下的状态。可万荻声竟立刻停下了。   他很乖地松开纪浮并后退了些,然后道歉:“抱歉,没忍住。”   纪浮懂了,他以为自己在讨厌这件事,或者说他以为自己不喜欢这么激烈。   “过来吧。”纪浮很随意地笑了笑,见他没敢动,干脆伸手环过他脖子搂过来,鼻尖在他面颊说,“你得让我能呼吸,好吗?弟弟。”   “……好。”   接吻时纪浮摸他额角的疤,疤痕隆起的线条没有规律,再顺着侧脸轮廓摸到他耳朵,万荻声很明显地颤抖了下。纪浮用手指轻轻捏着他耳尖搓了两下,被万荻声捉下来,他嗓音有些不对劲:“好了。”   “好了?”纪浮背后虽然靠着门板,但万荻声的手掌扶在后边,所以接触的地方比较不会压着,“这就好了吗?”   万荻声眼神幽幽的:“嗯,我先洗澡。”   “洗冷的吗?”   “对。”倒是没有遮掩,不过脸红了。纪浮一直盯着他的脸,小麦色的皮肤泛起了红,很害羞,又坦荡。和之前不留缝隙亲吻的状态截然不同,纪浮笑着捏着他下巴,在他嘴唇上又贴了两下,说:“去吧。”   他没有想今天就立刻跟万荻声做点什么,并且他相信万荻声也不想——不是那种“不想”,毕竟刚刚贴那么紧,纪浮自然知道他有多硬。只是还没到时候,甚至家里连盒套都没有。   纪浮把空调打开,第一道冷气扑来脸上时,心跳才稍微有所缓和。   再一低头,看见拼一块儿的大床,又开始怦怦怦。   “所以昨晚怎么睡的?”   “正常睡觉。”纪浮把扭矩扳手递给万荻声,“不过你怎么这个时候回瑁城了?”   林飞笙今天居然在汽修店。陶知宇一早上拿着蓝牙音箱躲进后面待客厅里去放歌儿了,林飞笙一听是他们俩过来,出来打了个招呼。   不过林飞笙这人委实相当敏锐,只打了个招呼的功夫就看出这两个人不太对,一问,果然。   林飞笙叹气:“病了。”   纪浮打量着她:“严重吗?”   “还行吧。”林飞笙不想聊这个,“小宇说你们店要拆啦?”   “对,我们……”   “纪浮。”万荻声回头喊他,“拿一套马勒三滤给我。”   “好。”纪浮应道,“等会儿啊。”   万荻声其实根本没看见他在跟林飞笙闲聊,是回头才发现,但那时候话已经说出来了拐不了弯。纪浮把滤芯递给他:“还要什么?”   “棘轮扳手。”   “帕克龙机油衰减太厉害了。”纪浮看看万荻声手里拆着的机油,“但好确实是好。”   “你以前没少烧过机油吧?”万荻声问。   “嗯?”纪浮用肩膀撞了下他胳膊,“为什么这么说?”   “没空保养,京城堵车,怠速着开,积炭多,烧机油很正常。”万荻声干活的时候其实很少说话,他边说边低着头拆线束插头、螺栓、点火线圈,最后拧下火花塞。   汽修城一般忙得不行了汪哥才会找万荻声这样的外援,今天其实不算忙,但恰好两个工人同一天请假了,才喊他来。做完手上这台迈腾的保养,纪浮把车开去店门口停车位上。下车关门,林飞笙坐在门口一个不碍事儿的地方晒太阳。   中午休息,万荻声和纪浮去吃饭前,汪哥过来给他们俩递烟。大概是听说了倒盐巷子要拆迁,汪哥问他:“你俩要不来这儿干得了,自己开店累得要命。”   “不了。”万荻声收下烟,“店要开的,以后您这边忙随时喊我,有空我一定过来。”   “行。”汪哥没多劝,“哦对,给你拿现金。”   “不用现金了。”万荻声说。   “微信能转了?”   “嗯,撤案了。”   “乖乖,不容易。”汪哥上前在他肩膀拍了拍,扭头跟纪浮说,“你这老板不容易的哟,大学毕业他娘就病了,病拖了两年多,他二十四五岁到现在一人还了四十几万。”   纪浮点头:“我知道的。”   其实来汪哥这边干汽修也在纪浮的考量之内,当然,汪哥嘴里的“你们俩”被纪浮自动归位客气话,他们如果要用人,首选且唯一选择肯定是万荻声。   汽修和五金是差不多的类型,越老的店口碑越好,师傅越干越有经验,是个长期稳定的职业。   不过万荻声不想,那就不考虑了。   万荻声是个很有生命力的人,这么久以来纪浮没从他嘴里听过一句抱怨累抱怨忙。今天也是,邓宇给他打电话,叫他下午六点去一趟市里,给一个老小区修消防警报器。本来是邓宇的活儿,但他接活总是这样,脑子不清明,一有活干就全搂过来,根本不做时间计划,别人催了他就马上到马上到。   “真行。”纪浮评价,“要是没你呢?”   “他会找伟龙他们去干,然后抽成。”万荻声戴上头盔,“上来。”   汽修城一过下午五点就没什么车来了,跟汪哥打了个招呼,回倒盐巷子。见他往巷子骑,纪浮拍拍他肩膀:“不去修警报器吗?”   万荻声在红灯停下,转头跟他说:“你今天太累了先把你送回去。”   “你真不嫌麻烦啊?”纪浮哭笑不得,“别折腾了带我一起去。”   昨晚睡觉确实是正常睡的,纪浮没诓林飞笙。   他们先后洗完澡,躺下,和往常一样聊天。聊明天早餐想吃什么,聊今天遛小满碰见了谁,万荻声会问问他以前除了和那个赵老板一样的车,还有什么别的车。   纪浮回答他说以前还有一辆转了很多手的低趴跑车,第一天下车库就剐了底盘。   万荻声笑着说你倒着下坡啊,倒到坡底了转个弯车身横过来就下去了。   纪浮就假装叹气说:还是年轻人脑子机灵呀~   “脑子确实机灵啊万荻声。”纪浮看着他从便利店买的东西。饼干,薯片,加热便当,烤鸡腿,鱼丸,奇怪口味的鸡尾酒,安全套。   老小区附近只要有一片空地,晚上就有人排列整齐地跳舞,便利店门口也不例外。   万荻声态度端正:“有总比没有好。”   纪浮点头赞许:“是啊,我们迟早要上床的。”   “……”万荻声庆幸自己已经把头盔戴好了,他看不见自己热红的脸,“先上车。”   拆迁的风言风语终于在六月里微风习习的一天尘埃落定。   这天六月十七日,31度,纪浮31岁。   “真巧了。”邓宇拍着大腿,“你过生日,事儿定下来了,这太巧了,纪浮你是个福星啊,你知道吗,拆迁通知上写的,搬走那地儿确实租金高,但那边真不适合干五金,那对面是个大商场,红绿灯左边是另一个居民小区,人家小区外缘一条街什么都有!”   纪浮在帮着万荻声收拾半胶手套,随口应了他一声,然后问万荻声:“这包贴多少钱?”   “一扎20。”   “市场卖18呢。”纪浮边说边撕价格贴,“咱们为什么不卖25啊?”   “那你就卖25。”万荻声笑着去拖外面的一箱排插,“你卖得出去就卖,纪老板说了算。”   搞得邓宇欢天喜地的在那儿很尴尬,他两条胳膊一环:“你俩能不能激动一点,能不能!我们在一个无比重大的选择上做了个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好的,恭喜我们。”纪浮说,“现在把这袋半胶手套拖去货架后边,邓老板,我没劲儿了。”   “好吧。”邓宇走过来接手。   邓宇顺手把塑料件也收拾了,接着感觉怎么听不见动静,一回头,纪浮趴收银台睡了。   “最近睡得多。”万荻声解释,“说是把以前欠的觉都补回来。”   “哦……”邓宇点头。   睡眠是慢慢变好的,纪浮觉得睡眠问题是情绪问题,打从春节以来,或者说,从春天到现在,他越来越容易入睡。甚至有时候万荻声清早起床离开了他都察觉不到。   也会时常像现在这样随便一趴就睡了。   上回看电影也是,电影很好看,但还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太舒服了。   他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在想睡觉的时候放下一切开始睡觉。   “嘭!”邓宇撂下一箱啤酒,他在老李饭店存着的一箱啤酒,“庆祝我们拆迁!”   “我们不拆。”万荻声放下奶油蛋糕,提醒他,“是雷老四拆迁。”   “哦。”邓宇点头,转而看向纪浮,“那就庆祝你31岁生日!”   “好吧。”纪浮点头。   等到程倩下班过来了才叫服务员上菜,空调制冷效果不佳但工作动力很足,在纪浮背后哼哼到他们吃完。接下来就是去市里找新门面了,在老李饭店路边等车,邓宇绘声绘色讲着他最近看上的地段。   说市里哪哪有个退休干部居民区,说上年纪的人爱修东西什么什么的。   未来充满希望。   万荻声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他喝了酒,有些晕乎,拿到面前一看,是个定制的束发带。摸起来是真皮手感,坠着些漂亮的小珍珠,看起来是人工培育的淡水珍珠。   纪浮在邓宇转头之前重新攥进手心,靠近万荻声,说:“谢谢。”   “生日快乐。”万荻声轻轻说。   “谢谢。”   出租车只送到巷子口,两个人牵着手走回去。   纪浮走得有些慢,万荻声就放慢脚步跟他并排走。   侧过脸,他发现纪浮走得慢,是因为一直在看手里的束发带。头发还没长长,目前扎不起来,纪浮看着它,这个时间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万荻声说。或者说想倾诉。   情绪复杂又混乱,他想跟万荻声说的谢谢不只是这个礼物,还有现在的一切。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万荻声在亲吻他面颊上淌过的泪水,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在他头发,对他说:“你别哭。”   现在他明白了,他想要的生活就是和自己觉得舒服的一切待在一起。 第18章   第一声蝉叫,纪浮正坐在店门口,抬头,试图循着声音找到它趴在哪棵树。   比他先一步发现蝉的是袁满。小孩子长个头真是一觉睡醒裤腿儿就蹿上去一截,袁满“嘿”一声,蹦起来徒手捉蝉,迅速转身,把蝉塞进小满的狗嘴里。   小满嚼嚼嚼,嘎吱脆,咽下去,舔一圈嘴。   纪浮收回视线,嗓门大的蝉会被狗吃。   袁满攥着牵引绳,问小满:“还想吃什么?”   听见关键词“吃”,小满坐下了。   但是夏天水泥地烫屁股,小满又站起来。   袁大爷的粮油店是第一个搬的。他们没有要补偿门面,要了拆迁款。听说是袁满父母的决定,他们觉得现金揣在兜里更踏实。   袁满的父母在店里收拾东西,喊了声“大满”。袁满“啊”应了声,她妈妈喊她进去,叫她把旧的作业本草稿本什么的扔一扔。   纪浮跟她伸手:“把小满给我吧。”   她把小满的狗绳交给纪浮,跑进店里去。   万荻声从小门进来店里,听见他在那儿捧着小满的狗脸,小声且故作震惊地问:“小满!你怎么变成狗了!”   小满无助的双眼像没买到春运的车票。   “你把小满问住了。”万荻声把家里拿下来的几大包东西放下,喝了几口水走过来,蹲下摸摸小满的头,看向对面忙得底儿朝天的粮油店,“我去帮把手。”   “嗯。”纪浮点头。   袁满父母找的车停在巷子口,司机进巷子要多收10块,争了好一阵子,司机不松口,只好自己往巷子口搬。   之前纪浮把店里的手推车借给了他们,但效率还是很慢,一袋袋的粮食又重又占地方。万荻声过去的时候恰好伟龙扛着一大袋小米从里边出来,接着弹棉花那家的两个老师也过去帮忙。   刚放暑假没几天,弹棉花那家的小学生补习班开起来了。根据倒盐巷子的拆迁赔偿协议,从六月十七号起,商家们需要在90天内搬离这里,所以补习班还能再坚持一阵子。   天热,万荻声敞怀的短袖衬衫里一件黑背心,他将米袋扛起来往巷口走,纪浮能看见背心贴在腰腹位置,发力时腰身线条引着纪浮的眼睛,就这样看了一趟又一趟。   袁满的父母连连道谢,不止伟龙和万荻声他们,帮忙的还有伟龙店里的小弟和早餐店的大叔。原本纪浮也想过去,但那样小满就没人管了,这些天巷子里陌生人多,问铺面的收二手货的和收废品的,小满煤气罐一样的身材,被人偷走的话估计转头就卖给狗肉馆。   “伟龙其实心地还挺好。”纪浮说。   “嗯。”万荻声猛喝了几口冰水,“他就是有时候会犯浑,多数时间是个正常人。大满前几年有一回差点被拐,是他给救下来的。”   纪浮惊了一下。   倒盐巷子里的老板们谈不上多么高尚,但巷子里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尽管这“法则”在客观上缺乏合理性甚至有时候缺乏合法性,因为大家再看不顺眼那个六合茶楼,也没有人去举报抓赌。这是个相当复杂的人性现象,一方面害怕举报了被茶楼报复,另一方面从地理上我们是“邻居”,是“一边的”。巷子里大部分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中年人,他们在人际构建中更加遵循“部落”感,所以只要没有过分的恶事,这里都会选择包容。就像一个村落。   粮油店离开了巷子。   人们今天沉默了许多,孙姐没在店门口嗑瓜子聊天,韩老板也没站在茶楼门口吆五喝六。补习班里朗读着课文,纪浮听着觉得不对劲,回头问:“什么叫‘冲天累了’?这是哪篇课文?”   “春天来了。”万荻声回答他。   “这口音也能教书?”   “哪儿是正经老师,就是住这附近的家长来教课文,送孩子过来的要么图假期清净,要么双职工家庭没人带。”   万荻声说着,开始扣他衬衫的纽扣。   这个行为让纪浮颇为不解,这么热的天,他不脱就算了,还往回扣。纪浮看看他:“你扣上干什么,不热吗。”   “还、还好。”万荻声说。   他有点害羞,纪浮看出来了。万荻声只是没谈过恋爱但他不是傻子,况且纪浮的视线实在太嚣张,一直盯着他。   纪浮咬着吸管笑了,他在喝玻璃瓶装的可乐,感觉比易拉罐的好喝。   入夏以后万荻声肤色被晒得更深,胳膊能出三个色儿,小臂最黑,偶尔穿背心在外边,所以上臂是小麦色,被背心遮住的部分颜色最浅。万荻声把门口晒着的拖布收进来,脸部受光面在夕阳里显出深橘色,纪浮忽然很想咬他一口。   “别。”万荻声偏开脸,“都是汗。”   太阳落山,旁边补习班里冲出来一窝小孩子奔向巷口。   巷口外面只是马路,拐出去的街上是卤菜店、彩票站、中国电信,纪浮不晓得往街上跑有什么好兴奋的,可能是奔跑本身就让他们兴奋。   到晚上没那么晒,气温降下去一些,两个人去街上吃油泼面和馅饼。   明明只有粮油店关了,但感觉巷子忽然萧条了一半。走路回去时路过粮油店,纪浮偏过脸看看对面紧闭的大门。   店里是隔壁卖鞋的老板帮着看,晚上八点多快九点也不太有人来,万荻声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说回来了,隔壁大哥都快眯瞪了,一个机灵坐起来。   关上店门从小门回家。   家里一部分东西已经收拾到新住处。新铺子在瑁城老城区的潮亭南路,邓宇精挑细选的位置,潮亭南路,巧的是,还是16号。邓宇觉得是命中注定,当场拿下,25平,总价35万。比现在的铺子小,但就像雷老四说的,他们用不上那么大面积的铺子。   万荻声和纪浮新租的房子离潮亭南路不算远,摩托车十五分钟,这是在纪浮建议下挑选的位置,从那儿到汪哥的汽修城也是十五分钟。纪浮想的比较远,他观察过万荻声,油车电车插混都会修。这些年,新能源汽车随着各项政策落实,各家车企终于拨云见日在沃土中疯长。售价相对低廉,服务格外周到,新能源车企所带动的衍生产业更是随浪翻身甚至能尝试跃一跃龙门,汽修就是其中之一。   那些新兴车企为了合作共赢也好,给配件厂商吃多点回扣也罢,总之纪浮去了汽修城这么多次,发现有些新车修起来费劲得要命。万荻声给他解释说,现在有些车设计外观的时候其实并不管后期拆修,他更是碰见过拆大灯要卸掉后保险杠,还有左右车门铰链螺丝都不一样的。   人在不同境地下看这些事情的心态会截然不同,从前纪浮必然要狠狠谴责,银标快拆的螺丝多好,省时省力。现在不一样了,对,你们继续折腾,把维修工时费提上来,让我们万老板赚钱。   所以纪浮觉得汽修城那份灵活工作不能放弃,甚至他们五金店最好还要从市场搞点汽车螺丝,不仅要赚汽修城的工时费,还要再卖点东西给他们。   万荻声听他的,其实跟他自己想的也没什么区别。他还像以前一样,睁眼干活、赚钱、吃饭、回家睡觉。四季变迁从他的肤色就能看出轨迹,酷暑时节最黑,但一个秋过去又能白回去些。   夏夜天台不算很凉快,在这儿抽着烟,偶尔上来个邻居收被单,看看他们俩,然后抱着东西离开。   纪浮对这个地方没留恋,只是有些遗憾,他才刚刚喜欢上这个天台。   这个月,理发店和同仁堂先后搬走。   孙姐去了安置的新铺子,老中医家的儿子儿媳生了孩子,他和老伴拿了拆迁款去带娃。伟龙汽修店的房东过来收铺子,茶楼也在月底关了门。   雷老四这个月也来了一趟,人逢喜事精神爽,过来纯唠嗑。过来往那儿一坐,开始叨叨纪浮:“我觉得你还是该继续干期货,我问过了,那玩意是真挣钱!”   他们的计划是月底搬走,这会儿纪浮忙着跟万荻声一起收拾杂物,没空搭理他。雷老四这人不怕尴尬,自顾自接着说:“可惜了啊,纪浮,太可惜了,你去炒股也好啊!”   “我没法给你推荐股票,雷老板。”纪浮腾出一只手伸向万荻声,“扣件螺丝给我,跟燕尾螺丝放一起,不然转头又找不着了。”   “没用,搬过去邓宇全给你乱放。”万荻声说是这么说,还是从货架上给他递扣件螺丝。   纪浮哼笑一声:“那你去解决他。”   “我做掉他?”万荻声问,“也可以,你承诺过我杀人你抛尸。”   雷老四立刻插话:“我没叫你推荐股票,那玩意我已经吃过亏了,我的意思是你得把你的学识给用上啊!你自己炒啊!”   纪浮将塑料收纳箱盖上,站直,无语地看看雷老四:“我读本科的时候老师就说过,不要拿自己的钱炒股。”   雷老四不明白:“何意啊?”   “说来话长。”纪浮拿上手机,抓上万荻声,跟雷老四说,“你看会儿店啊,我跟他上楼一趟。”   “哎喂!”   家里还有些杂物要拿下来,纪浮额头的汗黏着刘海。到家后万荻声从卫生间拿毛巾在冷水底下搓了搓,拧干:“纪浮。”   “嗯?”一块冰凉的湿毛巾迎面而来,“……吓我一跳。”   万荻声笑笑,擦过他脸再擦自己的。   带着两大袋杂物回去店里,雷老四站着,他原先坐的凳子上坐着个女人。万荻声给纪浮介绍:“这是我们房东,英婶。”   “英婶您好。”纪浮打招呼。   “你好。”英婶收起手机,包包里掏出来一叠文件,“我周末没空过来,把房子打扫好,东西搬走锁上门就行,门钥匙留给4楼的小阳,来,这个退租协议你们看看。”   纪浮拿过来,简单翻了一下,是寻常的模板合同:“好,劳您跑一趟。”   英婶不甚在意:“没事没事。”   签完,英婶打量了下万荻声,说:“看着精神气好多了。”   纪浮也看看他。   他点头,笑着嗯了下:“跟您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回,去年主要是太忙了,累的。”   英婶收好退租协议,看了一圈铺子:“小邓说,你们新店在市里?”   “对。”万荻声说。   “挺好的,好好过日子,别往回看了。”英婶停顿了下,说,“你是个可惜的孩子,原本大学毕业能找个体面的工作。”   万荻声嘴上说话,手里还忙活着,在拆店里的一些排插线,说:“都一样,英婶,大学毕业不一定找得到工作,我挺好的。”   英婶确实不太了解近些年的就业情况,小城市里老一辈人觉得坐在办公室里就是体面的。她又看看纪浮,问:“你是……哦!小邓结婚搬走了,你是新搬进来的?”   纪浮点头:“嗯。”   “你看着倒像坐办公室的呢。”英婶笑着说,“白白净净的,不像他,一到夏就晒黑。”英婶指指万荻声。   纪浮有点不好意思:“还、还行。坐办公室……不太健康,总坐着,血压不好心率不齐,睡眠质量差,还通宵加班。”   “哎哟。”英婶感叹,“那不能行的,人得好好睡觉。”   “是呀。”纪浮说。   月末,把冬天里厚重的床褥子搬去新房,万荻声踩在椅子上,将它们堆放在衣柜最上边。   邓宇从他认识的一家建材店里借了辆面包车开过来帮他们搬家,新租的房子还是个一居室,邓宇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问:“房东怎么说来着?”   “哎先别下来,这个也放上去。”纪浮把围巾递过去,然后回答邓宇,“说楼上的明年高考,楼下的有心脏病,到了晚上动静尽量小点儿。”   “事儿还挺多。”邓宇不爽。   “还行了,市区里这个价的上哪找去。”纪浮在万荻声从椅子下来的时候扶了下椅背,看看他,说,“再说,万荻声跟我晚上能有什么动静。”   “也是。”邓宇点点头表示很合理。   他们俩晚上不就玩玩手机睡觉了嘛,能有什么动静。   从倒盐巷子搬最后一趟杂物,纪浮把他的行李箱搬上面包车,关上后备厢,拉开车门坐进去。   邓宇开着车聊着八卦:“对了,茶楼的韩建辰,换地方赌了。”   纪浮收回视线:“茶楼老板没管他?”   “管个屁哦。”邓宇啧啧两声,“茶楼老板在市里有个赚钱的大场子,本来就不在乎倒盐巷子这仨瓜两枣,这几年韩建辰从里头捞了多少油水,他一个看场子的把自己混得跟真老板似的,真老板能不知道?谁都不傻好不好。”   邓宇又说:“哦对了,伟龙前两天去汪哥那,估计想在汽修城混个修车工,不知道为什么,汪哥没要他。”   万荻声问:“没要?”   “没。”邓宇说,“伟龙技术不行,哪像你,脑子好使学东西快。”   纪浮转头看看他。   新租的房子在芳菲路。   “脑子好使研究研究,我去洗澡了。”纪浮拿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碰了下他的疤。   万荻声坐在沙发上低头理货,抬头接下玻璃瓶时已经错过了纪浮的目光,翻过来看它的说明,看完烧得他坐立难安。   这是搬进新家的第一晚。   房东说了,晚上别出太大动静。这样又有一种颇为别致的刺激,纪浮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人在万荻声怀里,此前说过的“我们迟早要上床”到今天被证实了其内容的真实性。真实的,性。   万荻声紧张。   所有地方都在紧张,他将纪浮抱得很紧,平时忍耐很多,尽量不去触摸他,因为一碰到就不想松开。为了让他别这么紧张,纪浮亲吻他,他感觉意识混乱,房间变成洞窟,他和纪浮相依为命,外面是冰天雪地的盛夏,无人之境,并且别说话。   “嘘。”纪浮拇指按在他唇上,然后耳朵倾过来,“想说什么?”   “在哪里?”万荻声问。   他知道的,有一个点,但他找不到。   纪浮笑起来,轻声说:“不知道啊,我第一次做,自己找吧,宝贝弟弟。”   “你身上好热,哥哥。” 第19章 正文完   雷声落下时,老小区跳电,灯明暗闪了两下。   纪浮听见雷声和自己的心跳响彻云霄,接着他被万荻声叼住耳垂,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东西,直到一只手盖在他眼睛上,耳边紧张到沙哑的声音问:“疼吗?怎么哭了。”   纪浮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掉眼泪,也没有回答,只更用力地抱着他。来到最后阶段,纪浮已经爽到产生了恐惧感。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就好像窗外雷暴雨会砸碎玻璃涌进来溺毙他。   他呼吸频率过高,万荻声贴过来亲吻他,让他别怕、放松,夸他很棒。这只第一次而已,纪浮竟有种有今朝无来日的濒死感。万荻声有比较克制,细密的吻落在他皮肤的任何地方,忍了一后背的汗,最后关头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有几下快把纪浮撞碎了,等万荻声恢复理智,他认真道歉:“对不起。”   但纪浮单单是看向他就已经用尽力气,说不出一个字来。   瑁城这个时节常有强对流天气,一夜风雨后,第二天的云蓬松柔软,雪白的,团在天边飘着。   风大雨大,像个高压水枪,把天洗得透亮干净。万荻声摩托车停在店门口,问:“能行吗?”   “能。”纪浮下车,摘了头盔,“你走吧。”   “真能?”万荻声又问。   纪浮回头,眼神平静:“难道以后睡一次店休三天?”   万荻声无言以对:“我……我中午买白斩鸡回来?”   “可以。”   秉承着该省省该花花的原则,他们这个铺子连门头都是从倒盐巷子直接拆下带过来。没有搞开业仪式,换下了门口褪色的旧“福”字,贴了对新的,完事儿就开门做生意。   开在老城区的五金店就是这样,有个差不多就行,不必装修得太精美,否则容易叫人望而却步,生怕你四颗螺丝收他688。   店里打扫得很干净,旧货架是邓宇在市场淘来的,原先那个全靠塑料扣的危楼货架确实不能继续用。纪浮把卷闸门推上去,钥匙搁在收银台,开空调。   铺子非常完美地融入了潮亭南路,和大家一样旧旧的,门头久经风雨,恍若在这里经营了二三十年。左边卖二手电动车,右边卖车轮饼和瓜子花生。五金店的前身是个快递驿站,里头拿快递外头卖水果。据说因为驿站门口占道经营,卖着水果还有个烤肠箱子,夏天更是拖了个冰箱卖啤酒,搞得两边铺子怨声载道,因为总挡着他们的店门。   上午进店的人都是碰巧路过的,因为刚开业,连地图上的搜索都没更新。进来几个买扳手剪刀和胶枪,纪浮已经是熟练工,最后那个买胶枪的出了店门两步又折回来,又要买个打火机,纪浮拿了个火机递给他说不用钱。   如果说倒盐巷子是一个“村落”,那么潮亭南路就是遵循规则运行的社区。   瓜子副食店的老板中午跟他们右边的店家吵起来了,说他们门口的冰柜挡着他家水龙头。另家说这哪儿挡了,瓜子店的说,水龙头都没法掰到最大了,挡着呢。   “这儿的人看热闹都挺收敛。”纪浮说,“要是倒盐巷子,张大夫估计已经坐人家店里听了。”   “早上郭姐给我打电话了。”万荻声将白斩鸡盒子打开,还有个打包回来的排骨汤,“她说她们已经从赵三街搬走了,问我这两天什么时候有空,把钥匙送过来。”   纪浮手里在抠米饭的盖儿,手里停下来,被万荻声接过去。他不解:“搬走了?不是说了吗,我不用去赵三街住,那屋子她们娘俩住呗。”   纪浮说完,又自问自答似的:“可能还是觉得愧疚吧,她甚至都不认得我姥爷,只是罗大爷好心给她们个住处……估计罗大爷当初也没想到我会回瑁城。”   当年,纪巍是如何向棋友罗大爷描述这对母子已经无从知晓,但估摸着是告诉罗大爷,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万荻声说:“嗯,她说自打知道你回了瑁城,连觉都睡不安,心里觉得对不住你。”   纪浮苦笑:“能理解,那她们有地方住了?”   “说是在她女儿学校附近租到了个便宜的房子,押金什么的都交过了。”万荻声把最后一个打包盒也拆开,向他笑笑,“我买了炸虾。”   “哦!”纪浮眼睛一亮。   正午日头毒辣,隔壁和隔壁的隔壁还在吵,已经进阶到要报警的程度。   纪浮丢垃圾的时候路过了下,看了眼那冰柜,确实挺大的,一双开门大冰箱,看起来是厂家送的。纪浮想,他们也得整一个,因为厂家送冰柜有电费补贴,目的是占用店内的空间为自己做广告,也是为了充作货物存储空间。   回到铺子里后,纪浮开始研究哪儿可以腾出来一块地方。   万荻声坐在矮凳,理着永远理不完的货,见他在那儿拧着眉毛看看这看看那,低头继续理货。   第二个礼拜,收银台侧边,原本挂了一墙格式钳子剪子的空位摆上了冰箱。他们选择了均价三块钱左右的饮料,厂家的要求是及时补货,保持冰箱是满的,以及不可以存放其他品牌的饮料。   万荻声知道纪浮平时把一些水果啊酸奶的搁在一排排饮料后边,反正不会被看见。   这天晚上万荻声回得比较迟,纪浮在看一部纪录片,歪了下身子,伸着胳膊去冰箱里拿了瓶冰丝丝的果汁递给他。   每天平稳地过着,万荻声和邓宇一天到晚在外边接活干活,市里做维修工果然比在倒盐巷子那儿活更多。只不过他们因为没有加入平台,所以接的活儿大部分还是从原来的老顾客们延伸出去。   譬如薛姐上班那个店,若是左右两边的店里有个什么坏了,过来问问有没有认得的维修工,薛姐就会把他们俩推荐过去。   万荻声几口下去,那瓶果汁没了一半。纪浮抬眼看看他:“陈老板那儿什么活啊,累成这样。”   万荻声说:“陈老板那早干完了,出来的时候他们ktv外边一个报亭老板给我拦下,叫我帮他修灯。他那灯,接的是市政路灯配电箱。”   “偷电的啊?”   “我在那报亭爬上爬下找了半天这线是怎么走的……”万荻声叹气,“最后才搞明白,他的灯没电了,是因为入夏后,路灯换太阳能了,那配电箱挖走不用了。”   纪浮笑着叹气摇摇头。   时间差不多了,一般八点半邓宇还没来的话,就可以直接关门走人。纪浮关上电脑,关灯,万荻声把门口的杂物收拾进来,拉下卷闸门,锁上。   卷闸门哗啦啦的声音对纪浮来讲是一天里的节点,潮亭南路上大部分铺子八九点钟都关了,月亮垂在几根电线之间,这个声音结束后,到入睡之前,是一天里纪浮最喜欢的。   有时候他会跟万荻声骑车去超市,超市卖冰淇淋的窗口会在这个时间会把甜筒接得巨大一个,打烊前折扣的烤鸡和寿司也是不错的选择,万荻声平时干活,夜里偶尔会需要再补一顿。   到最后回去芳菲路,一切都是静谧的,在家里有时候做/爱,或看电影,看完在阳台点个蚊香抽烟。   纪浮还是喜欢从楼上向下看,芳菲路北侧沿街开着夜宵饭馆和烟酒店,有饭馆就有卖烟酒的,有卖烟酒的就有代驾在附近待着,代驾在附近待着就有那么几家平价的糖水摊或炒粉炒面店。大家相辅相成,自成一套生态。   “那边那家是干什么的?”纪浮远远地向街尾望。   “什么?”万荻声有些困了,嘀咕着凑过来,搂住他在他脸颊亲了亲,然后蹭他颈窝,眼皮子都没掀,“哪家?”   “没事了,睡觉吧。”纪浮笑着揉揉他头发。   万荻声夏天会把头发修得更短,摸起来手掌酥麻的,这发型完整地显露出万荻声优异的骨相,他自己是图个凉快方便,纪浮看着则甚是满意。   夏天在外边干活消耗更大,万荻声入睡很快,但睡得不沉,纪浮如果夜里醒一下,翻身去看看时间,他也会跟着醒。这时候,纪浮会锁屏手机,放回床头柜,挪到万荻声身边,和他抱住,以一个不太舒适但非常安心的姿态抱着安睡。很快就能再睡着。   流星赶月的日子里,夏天最热最晒的时节,狂飙突进的气温被一场夜雨叫停,如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迎来了瑁城的秋天。   住他们对门的阿姨终于可以白天牵着她的柯基出去遛弯,否则水泥地烫脚。不过纪浮觉得那只柯基主要挨烫的是肚子,胖得底盘擦地了都。阿姨每每跟人解释说:因为绝育了,激素不稳定导致的长肉了,哎呀我们有在减肥啦天这样子热不好出去的,今天刚洗完澡毛比较蓬松。   这天从铺子里回家又碰上柯基了,阿姨和她女儿一块遛着。她们的柯基没有断尾,翘着巨大的毛尾巴,因为太胖了,一步步走得很辛苦。   阿姨停下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回来了啊,终于凉快点了。”   纪浮说“是”,手里拎着一袋子吃的。阿姨瞧了瞧,笑眯眯地叮嘱:“不好总是吃夜宵的噢,对消化系统不好的。”   “唉好。”纪浮点点头。那边万荻声停好了车走过来,狗凑过来拿鼻子戳他,他蹲下来摸摸狗头,小声说:“小肥狗。”   不料被阿姨的女儿听见了,她强行解释:“它只是腿短,所以从视觉比例上显得胖。”   “……”万荻声沉默地站起来,点点头。   柯基丝毫不给主人颜面,对着纪浮手里的袋子疯狂嗅闻,一边闻一边舔嘴巴。双方都很尴尬。   “每只肥肥的小动物都有护短的主人。”上楼时纪浮这么说。   “狗那么胖不好的。”万荻声说,“它刚刚口水流到我裤子上了。”   “那废话呢,这袋子里装着一盒糖醋排骨。”   万荻声笑着掏钥匙开门。   原本这天晚上会和从前一样,万荻声今天干一下午重活,这时候补个餐,然后洗洗上床,和纪浮一起看点东西。可能看着看着就会睡着,然后平板电脑放在那里电量耗尽。   结果是刚吃完,汪哥打了个电话过来。   万荻声放下筷子接起来:“汪哥。”   “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找你,小万,你现在有空没?”   “您说。”万荻声说。   纪浮递了个疑问的眼神过去,万荻声举着手机跟他点头,纪浮明白了,也点头。   “好,我十五分钟过去。”万荻声说。   “紧急救援?”纪浮问。   “真聪明。”万荻声起来收拾打包盒之类的垃圾,说,“平筝路有辆车坏路上了,车主不想拖车,附近24小时救援的都出去了,是汪哥的老客户。”   “平筝路啊。”纪浮想了下,“都快到国道了。”   “嗯。”万荻声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五分,“现在过去一小时,修好再回来,不知道几点了。”   纪浮说:“这个时间汽修打过来也没别的事了,我跟你一起。”   平筝路几乎是在瑁城的边缘,它尽头的岔路拐过去就是国道。那条国道修筑得宽敞平坦,沿着它向南跑上六十公里就是海。   十五分钟的摩托车到汪哥那儿,汪哥在汽修城门口等着他们。到了后,汪哥十分不好意思:“真抱歉啊,我老婆出差了,不能放女儿一个人在家,还是得麻烦你。你开这个车去,车里有工具箱,手动挡的会吧?”   “没事汪哥。”万荻声接过来车钥匙,“手动挡的?”   “我能开。”纪浮说,“走吧。”   荷载7人的五菱面包车停在汽修城路边,车钥匙交给他们之后汪哥就骑着自己小电驴走了。天暗得发闷,今夜看不见月亮星星,整个夜空好像透不过气。   很多人觉得五菱才是纯粹的车,没有花里胡哨的冰箱彩电大屏幕,它最豪华的设备是空调。纪浮坐进驾驶座,系安全带,调整座椅和后视镜。   “我不太记得手动挡怎么开的了。”万荻声也扣好安全带。   “很正常。”纪浮笑笑,“没事,本来你今天也累了,太累夜间开车不好的。”   一个小时的车程,车主的微信加上之后,对方很快发来了定位。万荻声用自己的手机导航,纪浮启动车,一时间没动。   万荻声犹疑着问:“怎么了?”   纪浮也就停顿了那么两三秒,然后踩离合挂挡:“刚才回忆手动挡怎么起步。”   “……啊?”   纪浮笑着打转向灯,笑得他肩膀都在抖:“骗你的骗你的,我刚才在看仪表盘上有没有故障灯,傻弟弟,说什么你都信。”   “我本来就是。”   “本来就是傻的?”   “本来就是你说什么我都信。”   纪浮又笑了。   车沿着马路向成外开,一过晚上十点,出城的车要么是大挂,要么是快递。五菱面包车混在这些车里毫无违和感,万荻声半睁着眼睛看窗外,上高架桥后,最左侧车道一辆旅行大巴,车身上写着瑁城到鹭岛。   鹭岛离瑁城不远不近,坐动车大约两三个小时,万荻声没去过,或者说他没怎么旅游过。高中毕业的暑假跟邓宇家里到邻市爬过山,在山里的一个湖里划划船,也挺开心的,邓宇家里人很好,他妈妈和小舅一家,热热闹闹的。   坐在车里看着高架桥上的灯,一个个亮点飞过去,他有些困。   再转过头,纪浮开车时的侧脸帅得他眼睛发直。全是晦暗不明的光线,乱七八糟的角度打在他脸上,高架桥限速监控的灯、其他车灯、路灯,万荻声觉得怎么看他都看不清晰。   “给我点根烟。”纪浮说。   “喔。”   万荻声降下些车窗,掏出烟盒磕一根,自己咬着点上,然后夹下来将滤嘴喂进他嘴里。   平时这个点已经睡了,纪浮需要提点儿神,出城的时候忘记买瓶咖啡。纪浮开下高架,开上省道,前边有个旅游标牌:鹭岛410公里。   纪浮推了下远光,看清了标牌,问:“鹭岛离这儿才四百公里?”   “嗯,挺近的。”   “你去过吗?”   “没。”万荻声答。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双双沉默,省道有一段不太好开,过桥洞,没灯。距离车主位置越来越近,大约还有三十多分钟,纪浮叫他睡一会儿。   夜里秋凉,车有轻微的颠簸,纪浮叫他睡,头一偏就睡了。   面包车开在国道上,出了城后从云层里冒出来许多星星,像是透过气来了。   距离目的地剩2公里时纪浮把他叫醒,叫一声名字他就睁眼了。万荻声坐直,缓了缓神,拿手机给车主发微信,说快到了。车主回复说他正在路边的快餐摊子上吃炒面。   车是一款很新的车,万荻声一看就知道有些救援不是没空过来,是不想搞这么麻烦的车。其实叫个拖车拖走就完事了,可车主偏不愿意,说是出来自驾的,不想耽搁。   这车光是舱里螺丝扭矩标准就有大概30%的偏差,纪浮跟着一起帮忙,那边车主一直在说“辛苦了”,万荻声“嗯”着,无暇跟他寒暄。   “你回车上吧,后面的我自己来。”万荻声说。   “你要吃炒面吗?”纪浮指指旁边的摊子。很有锅气,闻着特别香。   万荻声笑了:“我一天吃五顿啊?”   纪浮一耸肩:“小伙子长身体嘛。”   “我不吃。”   “好吧。”   纪浮回去车里等,十一点多到这里,现下已经零点一刻。   这阵子规律的作息让他感觉困意上涌,拿手机搜了搜,附近的旅店委实让他无法下手,看着就觉得卫生堪忧。   再抬头,万荻声已经收拾工具了。   车主过来跟他握手,又赏识他似的拍拍他肩膀。万荻声反应平平,只点头。他坐回车里,纪浮说:“我好困,不想开了。”   “那我开吧。”   “我们找个地方睡觉吧。”   万荻声跟他一样掏手机准备搜旅店。   纪浮按住他手,笑了下:“要不要往海边开,睡车里,然后定个闹钟看日出。”   “什么……”万荻声愣住。   “要不要?”纪浮确信他听明白了,没有重复。   于是这辆车身薄薄的,但扛得住风雨的小五菱向国道开去。   有段路程真的飘了点绵绵细雨,雨刮器旧了,在挡风玻璃上刮出“呜呜”声。车停在能看见海的一点点边缘的路边,纪浮开到国道边的加油站,停在旁边。   面包车的车厢密闭效果不算很好,不过座椅放下后,还是留了些窗缝。   “睡吧。”纪浮说。   “嗯。”   闭上眼睛后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就这样安睡。   无论在哪里,只要这样就可以安睡。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