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后随机连线到前男友》作者:风听我令   文案:   林静松在视障志愿者app接到电话,帮对方看清温度计上的数字,听到对方的声音,他愣了愣,随后耐心地回答了问题。   后来,林静松和这位视障人士在app上保持着长期的联系。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林静松与他见面,做起线下的好友。   眼前这个几乎失去视力的新朋友,是三年前与林静松分手的前男友,他直直看林静松的眼睛,分辨不出他是谁。   于是林静松在介绍自己时,用了一个新名字。   许久过后,林静松和自己的新朋友坐上观光城市的夜游巴士,晚风中,新朋友的侧脸忧郁而沉默。   林静松记得多年前他们还在一起时,郑千玉在夜游巴士与他并肩,他神采飞扬,灿烂恣意,问他:“林静松,你有多喜欢我?”   林静松囿于言语的匮乏,无法形容自己多喜欢他,于是在夜游巴士上小心吻他。   ———————   在郑千玉几乎失去视力的第三年,他非常偶然地遇见自己的前男友。郑千玉尚且不聋,听到他的声音,以及他报上来的一个新名字。他们像初次见面一样握手。   郑千玉没有点破,两人心照不宣地做起了“新朋友”。   【阅读指南】   1.本文所有关于视障群体的信息均来自网上资料,包括视障连线app、导盲犬相关信息、视障人群的生活等内容,会在尊重前提根据情节需要进行一定调整,存在出入,请勿完全等同于现实!   2.受的眼睛后期会治好!   3.为了保障大家的阅读体验,请勿在评论区剧透,拜托啦!   内容标签: 都市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甜文 成长 忠犬   主角:郑千玉,林静松   一句话简介:强占欲nerd攻x貌美盲人受   立意:跨越漫漫黑夜 第1章   郑千玉是被嗓子疼醒的。   他的意识还没清醒,身体就涌现出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关节酸软,背部冒汗,胸口阵阵发冷。   郑千玉艰难地翻了个身,用手一点点摸到床头柜,拿到空调遥控器,摁了开关,把被子拉上来了一些,又模模糊糊地睡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冰河世纪里那只永远吃不到橡果的松鼠,在冰川上摔得鼻青脸肿,一无所获,最后被瀑布卷走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郑千玉紧紧地裹着被子,抵御冰川时期被卷进瀑布的严寒。   他发烧了,头昏眼花。郑千玉花了一点时间反应过来自己把空调开成制冷。他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会儿,找到遥控器。   郑千玉的手指摸索着按键,开关键是最大的圆形,上面做了凸起的图案。往下一排是三个小一点的按键,郑千玉记得最左边是“制冷”。   它旁边是“制热”还是“除湿”来着?   郑千玉犹豫着,他先把制冷关了,手从被子伸出去,又一点点摸到自己的手机。   点击屏幕,机械的播报声响起。   “时间:零七点三十一分。”   郑千玉凭借记忆打开相机,手机的旁白功能可以读出取景框里的字。他把手机对着遥控器,试图让旁白读出那三个按键的名字。   可惜,不知道是光线不够,还是没对上焦,不管郑千玉如何摆弄,旁白也只读出了空调的品牌名字。   郑千玉最终放弃了。他攒足了力气起床,屋里的空调关了,冷气未散,郑千玉让手机放了一首歌,披上厚的毛衣外套,慢慢地跋涉到洗手间洗漱。   对于郑千玉来说,一次类似的小小挫折并不可怕,令人沮丧的是日常由这些挫折组成,让他在活着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被卡住。   每次被卡得动弹不得时,郑千玉只好选择绕开继续走。于是他绕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医生曾经嘱咐过郑千玉,要关注身体状况,不要小看发烧。郑千玉从洗手间出来,经过卧室,到储物柜前摸到第三层,拖出医药箱。   他记性尚可,记得自己把温度计收到左侧的条形凹槽内。郑千玉将其夹到腋下,叫了siri倒计时,把灯打开。   等倒计时结束,郑千玉把温度计拿出来,又拿上手机,打开相机。他将温度计握在手中,定在镜头前,期望旁白功能读出上面的数字。   一阵沉默。   郑千玉抿了抿嘴。上次发烧时,他的眼睛还没有这么坏,可以看清温度计上的刻度,也并不知道自己今时今日要在这件事上犯难。   他小心地旋转着温度计,又点击手机屏幕,试图让手机代替自己看清。   也是徒劳。   郑千玉坐在客厅的矮凳上,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发烧使他的神智不太清醒,脑子钝钝的,想事情也慢慢的。   也许他该点进外卖软件再买一个电子温度计。郑千玉犹豫了几秒,手指在手机上谨慎地划动了几下,点进了一个他在前几日下载,但一直没有点进去的app。   旁白功能报出它的名字:   “Before your eyes”   这个app是视障协会的负责人介绍给郑千玉的,他当时和郑千玉说最近有一个app上架,无障碍功能做得很不错,大家用着感觉都挺好的,问郑千玉要不要试试。   郑千玉当时心想他该不会收了app的钱吧。但他也只是腹诽了半秒,最终还是把手机给了他,让他帮忙下载。   负责人其实是个好人,不可能在干收钱接推广的事情。只是郑千玉患病之后变得小气,心胸并不宽广。   装完之后,他简单教了郑千玉怎么用这个app,郑千玉一一记下。   当天,他仍然婉拒了负责人的好心,回去的时候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坐地铁。   思绪回到现在。   郑千玉捧着手机,快速熟悉它的界面,为了匹配视障人群的使用习惯,它的UI做得很是清楚简洁。   旁听功能按一下读出屏幕上的文字,按两下则是确认点击。   他大致记住了app的功能区,随后点击了“连线”。   “连线”是Before your eyes最重要的一个功能。使用这个app的用户群体有两大类,一类是视障用户,另一类是志愿者。   当视障用户在app上申请连线时,系统会随机匹配一个在线的志愿者,让志愿者通过视频会话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正如Before your eyes这个名字,志愿者们通过软件聚集在一起,等待连线,帮助连线的另外一端看见眼前的事物。   等待连线期间是一段非常舒缓、平静的音乐,有限地安慰郑千玉并不轻松的心情。   郑千玉不知道的是,因为这个app在国内上架的时间不长,推广也才刚刚开始,它的用户数量并不多。   当前的状况是,下载软件的志愿者比视障用户还要多一些。   而在数量不多的在线志愿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软件的开发者们。   林静松刚开完会,工作室定了咖啡,他拿到手在电脑前坐下,手机响了。   这个铃声是团队一起开了好几次会选定的,因为它非常重要。它务必柔和,使用户感到放松,也务必轻快,给予志愿者一种雀跃的使命感。   办公室里每个人的手机里都下载了Before your eyes。最近它刚在中国区的商店上架,团队里的华人都切到中文版,等待用户的连线。   他们当然不会在连线中表明开发者的身份,只是进行功能的测试,并进行改善。   每完成一次连线,都能切实体会到“帮助他人”的满足感,这也是这个专注无障碍科技的团队的理念之一。   这是林静松第一次收到连线。   他把咖啡放到手边,屏幕上的接听键跳动着,显示“TA需要eyes的帮助”。   在软件中,志愿者的代称就是“eyes”。   林静松点了接听键,连线被接起,显示了对方的视频画面。   那是一块洁白的瓷砖地板,还有一双瘦削的膝盖,包裹在长裤之中。   有部分视障用户在连线的时候往往是无措的,最好由志愿者主动建立交流,引导用户说出自己的困难。   于是林静松先开了口:“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他的语气平常,没有显得冷淡,也并不过分热切。   视频里的镜头动了动,对方听到林静松的声音,也回应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伸出一只手,拿着温度计,道:   “能帮我看看上面的温度吗?”   用户说这句话时凑近了话筒,声音很清晰。   这让林静松愣了一下。   他很快回过神来,专注到屏幕的温度计上,道:“好的,请稍微转一下温度计。”   对方闻言,转动了一下温度计,因为距离有点远,林静松看不太清。   用户:“这样呢?”   林静松:“温度计可以离镜头近一些。”   温度计很快凑近了镜头,但对不上焦了。   视障用户和志愿者的连线往往都不是一帆风顺,这非常正常,也需要志愿者更加耐心对待。   林静松:“这个距离很合适,现在可以点击屏幕中间,对焦一下。”   用户点击了屏幕,对上焦了,林静松看清了上面的数字。   对面似乎连续点击了好几次,镜头从后置转到了前置。   林静松看到了用户的脸。   郑千玉正低着头,脸与屏幕平行。他长得很漂亮,漂亮到令人可惜——命运并没有因为他的样貌而垂怜他。   他确实瘦了一些,眉眼更加分明,头发剪短了,没有染色,发色和眼睛都是墨一般黑。   郑千玉的头上悬着白炽灯,在顶光下,他的大部分轮廓都陷在昏沉的阴影里,光线只落在那一小截秀气而利落的鼻尖上。他抿着嘴,眼睛很茫然,全然不是林静松记忆里郑千玉的神采了。   林静松的手往外一翻,碰倒了手边的咖啡,热腾腾的棕色液体淌了出来。   郑千玉听到一点响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感觉不太好,让郑千玉想起许多次对周围一无所知,只能做错误判断的时候。   他不太愿意被当做盲人看待,但他确实几乎是一个盲人了。进入软件时他跳过了教程,因为那个充满关怀的教程声音都让他感到难堪。   郑千玉听到对面说:“我刚刚不小心把咖啡打翻了。”   这并不是志愿者该说的话,但郑千玉感受到了一点平等——志愿者也会有困难,他诚实地告诉了自己,并没有把郑千玉当做一个只能等待帮助的人。   郑千玉:“哦……那你小心一点。”   林静松拿了抽纸擦了桌面上的咖啡液,心绪起伏,手控制不住地用力,青筋明显。像为了不惊动什么,在一片狼狈之中,他的声音很快就缓和下来。   “温度计上显示是38.1,还有,你的镜头翻转了。”   一边这么说,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郑千玉的脸。郑千玉的眼睛很慌乱地眨了两下,摸索着手机,屏幕晃来晃去,五六秒之后,他切回了后置摄像头。   一只洁白的手覆在膝盖上,仍然握着温度计。   林静松:“你把温度计拿下来多久了?如果时间久了可能看到的度数不准确,我建议再量一次。”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坐在异国的办公室里,林静松的侧脸被屏幕上来自郑千玉的影像照耀,他悄悄握紧了一些。   喉头干涩,没人知道他这句话说得如何艰难。   郑千玉只把他的话当做陌生人的关心。   “还好,应该是着凉了。我再量一次,麻烦你稍等我一下。”郑千玉需要给医生一个准确的数字,他将温度计放回腋下,重新测温。   “对了……”郑千玉拿着手机,站了起来,向前走去。   他走得不快,用另外一只手划过沙发靠背和墙壁来辨别位置。   郑千玉走进一个房间,林静松看到他的床,铺得整齐。手机被放在一旁,屏幕暂且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被拿起,一个空调遥控器被举着,郑千玉的声音道:“你能帮我看看,中间三个按钮式是什么吗?”   林静松一一念出:“制冷、除湿、制热。”   郑千玉小声地跟着念了一遍,道:“谢谢,我记住了。”   测温的时间也到了,林静松帮他重新看了温度,38.7度。这次郑千玉对焦对得很准,他向林静松道了谢,随即挂了电话。   林静松盯手机屏幕盯了很久,熄屏了也没缓过神来。直到同事叫他,5分钟后有一场会议。他站起来,手去握咖啡杯,但咖啡在几分钟之前已经被他倒空。   同事问林静松刚刚连线怎么样,林静松沉默了一会儿,说:“连线中的镜头翻转要加个语音提示。”   郑千玉按下空调遥控上的第三个按钮,他披着毛衣,关掉了灯,室内的温度开始上升。   他很安静地走到窗边,窗台上放着一本日历,上面的日期数字写得很大,但郑千玉看不到。   他用两只手把日历捧起来,很小心地将旧的一页撕下,又用手指捏了捏剩下的厚度。   日历被他放回窗台,露出崭新的一天。 第2章   郑千玉的视野并非是完全漆黑的。   一开始是夜盲。夜视能力骤降,无法走夜路。后来视野逐渐缩小,郑千玉看到的世界变成一条隧道。   伴随而来的是色觉失调。郑千玉画的画变得奇怪了,他自己也看不出好坏,拿给同学和老师看,没人忍心说实话。   郑千玉大学学的是油画,在眼睛确诊的最后一年,他不得不改到理论方向。他没有休学,因为休学已经没有意义,论文写到最后,是靠语音输入完成的。   拿到毕业证之后,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郑千玉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   生活还得继续。今天郑千玉要出一趟门,李想之前说要来接他,郑千玉婉拒了。   李想是视障协会的负责人,他邀请郑千玉去参加一个盲人就业的互助会。   “有一些企业赞助商会来,还有就业培训班,你可以来看看。”李想很温和地对郑千玉说。   郑千玉有些无所适从,但没有表现出来,最后答应下来。   早上八点,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些许久没有穿过的衣服,凭借隐约的印象和材质把它们平放在床上。   郑千玉以前是个很擅长打理自己的人。头发要定期到护理染色,衣服要精心搭配,耳钉和项链也要有呼应。加上郑千玉这张脸,在美院里也显得突出。   现在他不怎么穿以前的衣服了,只到快销店买一些必要的衣物,用手摸一摸厚度,报自己的码数,然后让店员帮忙搭一下就结账付款。   郑千玉认为今天要见人,虽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最好还是穿得正式一些。   好在他以前的衣服有部分正式的基础款。郑千玉拿了手机,打开了BYE。   上一次用这个app的连线让郑千玉对这件事没有那么抵触了。他进了界面,点了连线,轻松的音乐声响起。   “叮”的一声,连线被接起。这次郑千玉先说了“你好”。   他的镜头对着床上铺好的衣服,这次的问题一目了然。   “你好。”一个男声响起。   “我今天要出门,能帮我选一下衣服吗?”   郑千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衣服拍清楚,他又往后退了几步,把手机举高了一些。   “你要去哪里?”对方很直白地问。   “我要去一个……就业互助会。”郑千玉的声音小了一些。   “外面冷吗?”   “现在大概是零度上下。”郑千玉每天的起床闹钟都会报日期和温度。   “好,我看看,现在镜头可以往左一些。”对方说道,郑千玉将手机往左挪了下。   他突然觉得对面这个声音熟悉,迟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上次那个……”   “啊。”不知道是连线有一些延迟还是对面反应比较慢,他也顿了顿,道:“你是……”   郑千玉还处在意外之中:“我上次连到的也是你。”   “嗯……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郑千玉:“退烧了,昨天也看了医生,没什么问题。”   他说话间镜头晃了晃,林静松看到他平铺在床上的衣服。一件剪裁简单、但郑千玉穿上去会非常好看的米白毛衣,一件驼色羊绒大衣,还有衬衫和羊毛背心。   郑千玉从以前就是很会穿衣服的人。在林静松的印象中,他们每次约会郑千玉都穿得很好看,且他的搭配永远不会重复,这在林静松心里是一项无比了不起的才能。   林静松学的程序专业,如同刻板印象里的程序员一样,他只有卫衣、衬衫、牛仔裤和运动鞋,不会打领带,也不会戴任何首饰。   郑千玉和他分手之后,他的衣品一落千丈。   “我今天想穿得正式一些。”郑千玉说回主题,他又凭感觉用镜头一一扫过其他衣服。   林静松今天休假在家,他拿起平板,在搜索引擎里打下“正式 男士衣服搭配”,划过一张张图片,在其中找到合适的、符合郑千玉气质的搭配。   他觉得那些图都没有郑千玉好看。   最后他严格、小心而谨慎地为郑千玉选出一套衣服。郑千玉没有什么异议,他将手机放在床上,道:“请稍等我一下。”   镜头被挡住了,林静松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大概十分钟之后,郑千玉把手机拿起来,架在支架上,他出现在镜头里,慢慢地后退了几步。   “可以吗?”   郑千玉穿着林静松选的浅蓝衬衫,外面套着米色的毛衣,长款驼色大衣,合身的西装裤。   “刚才那条裤子,有点大了,我换了一条。”   郑千玉解释道。   他的确是瘦,薄薄的一片,手在大衣的袖管里也是空荡荡的,在林静松记忆里很合身的毛衣,现在略显松垮,堆起一些柔软的褶皱。   郑千玉站在镜头前,胸口以上被挡住了。林静松的声音很平静,像郑千玉站得太近,让他看不大清衣服似的,道:“可以后退一点。”   “哦。”闻言,郑千玉后退了一步,林静松看到了他的脸。他今天看上去精神和脸色都好了一些。   郑千玉很少真正看向镜头,他的目光往往平视着前方,像在平静地寻找着什么,眨眼也是慢慢的。   “很好看。”林静松道。   郑千玉听到这句话很高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外套的衣领,道:   “谢谢。”   “其实这些都是几年前的衣服了,我很久没穿。”郑千玉心情好了一些,和这位好心人多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林静松当然知道,郑千玉把他删除之后,他也看不到他的朋友圈了。手机里那几年留下郑千玉的照片不算多,因为大都存在郑千玉的手机里。林静松把手机里郑千玉的照片都隐藏了,但解锁翻出来看了多少次,他自己也不愿去数。   最生闷气的时候,上午起床删掉了一张,中午又从最近删除找出来恢复。   郑千玉的手机震动,他定的日程提醒响了。他走上前凑到镜头前,脸靠得很近,声音也近,对林静松道:“我要出门了,今天谢谢你。”   “再见。”他在镜头前朝林静松摆摆手,随后挂断了连线。   林静松坐在沙发上,他和郑千玉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是冬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隐隐照出轮廓。   他打包了一些家具,装在纸箱里,靠墙放着。突如其来的变动没有太扰乱林静松的生活,尽管心绪难平,睡眠更为困难,林静松几乎没有什么思考就做下决定。   这决定使他在几天内变得异常繁忙,公司高层一天内找他谈了三次,都没有动摇林静松半分。   当他一个人在独居的公寓整理这两年来的生活痕迹,也没有去考虑过这样的决定会迎来什么后果。   不过林静松出现在办公室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仍旧敬业负责,为BYE进行功能的升级更新。   -   “你用了这个app?感觉怎么样?”   李想的声音带着一些惊喜,仿佛郑千玉愿意尝试他推荐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他是视障协会的负责人。李想对待郑千玉永远是温柔而关怀的。说实话,这是在郑千玉失明之后认识的所有人里,最让他无所适从的那一类。   当然,郑千玉也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用了两次连线,挺顺利的。”   “对吧。”李想的声音带着笑意,“这个软件的公司很有名,我去年还去他们工作室参观过。”   “他们工作室在哪里?”郑千玉确实有些好奇。   “在洛杉矶,他们当时正在谈收购,差点要搬进硅谷。后来听说谈判失败了,我还有些担心。   “再后来嘛……BYE在国内上线,本地化阶段还联系了我做了一些协助,我很高兴。”   李想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哈哈,我没有在邀功哦。”   “挺好的。”郑千玉真心觉得李想是个阳光、善良的人,“为什么不能邀功?你帮了我这么多。”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千玉。”李想的语气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今天穿的是新衣服?”   “是以前买的,合适吗?”   郑千玉稍稍抬起手,还是有一点不确定。   “合适,第一次看你这么穿……很好看。”李想摸摸脑袋,“你应该多出门走走的。”   郑千玉出门的时候非常少,李想想多约他出来,但目前只有互助会是一个比较恰当的理由。   他今天来接郑千玉,就是要去一个盲人就业的互助会。   “合适就好。”郑千玉松了口气,同时在心里感谢连线的那个志愿者有不错的品味。   林静松打了个喷嚏。他在书房开一个临时的线上会议,对齐BYE的新功能。   “视障用户可以申请添加志愿者,志愿者不能添加用户。”他们讨论着,对新的好友功能有不同的意见。   “志愿者没有添加好友的选项会不会降低他们的使用意愿?”   “其实对于志愿者来说,他们并不是在‘使用’BYE,只有连线功能是有意义的,这不是一个交友app……”   “是否添加好友的主动权应该交给视障用户。”   林静松是主程序,BYE的底层代码都是他一手搭建。以前他只从程序角度判断一个功能好不好做,如何整合去实现研发需求。今天的会议上他罕见地展现了人文的一面,为这个新的好友功能投下一次赞成票。   因为软件的特殊性,设计师们讨论了许久,决定添加好友的入口只放在视障用户端,视障用户可以添加连线过的志愿者,志愿者也有权决定是否接受用户的添加申请,建立稳定的帮助关系。   这些对林静松来说都是后话了,他只负责程序上的实现,极少干预决策。他的意见并非不重要,而是林静松从不在工作中展现情绪和个人倾向。   当他说“可以”时,是因为此事在代码的世界里可行,当他说“不行”时,是因为逻辑上会引发重大冲突,于是他会提供一个planB,以正确的逻辑维护编码世界的纯净。   从没有人怀疑过林静松有私心。他是工作室里最稳定的存在,当他提出离职时,上司提前结束了度假,第二天就出现在会议室中,倾听林静松离开的理由。   林静松不过多谈自己的私事,只说他要回国。上司见他没有说明理由的意思,也递出自己从休假地回到公司路上想出的planB:保留职位,远程办公。   上司的态度很诚恳,林静松坐在他的对面,思索了几秒,仿佛脑内的程序也在计算,这样的工作方式会不会和他心里优先级更高的事情产生冲突。   那件事太重要,太复杂,林静松最后说,他需要考虑一下。   无懈可击的工作能力让林静松成为一个值得挽留也值得让步的人。这件事大概不会因为林静松在工作中对BYE添加了一项私人的调整而改变:   一个星期前,林静松接到志愿者连线的当晚,他在后台修改了某个用户账号的权限。   从此,这位用户每次发起连线,林静松的手机都会因此响起。 第3章   郑千玉在互助会坐了两个多小时。   他不知道会场具体是长什么样的,应该是挺大的。李想领着他走下台阶,坐在过道旁的一个座位上。   期间有人在台上试话筒,时不时有人经过郑千玉的座位,还听见有人在介绍,然后郑千玉就莫名其妙地和某个陌生人握了握手。   “小伙子长得真漂亮啊!”   有人对他感叹。   郑千玉把手收了回去。他以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现在对一切都没了兴趣也没了力气一样,含糊地结束了对话。   他坐回位置上,郑千玉的旁边应该也坐着和他一样处境的人。大家都很沉默,开场了之后捧场地鼓掌。   主持人先是在台上介绍了政府和企业投资的几个助残项目和就业培训班,代表人上去剪彩。   然后是课程介绍,有些煽情的音乐响起,老师开始介绍盲人按摩。   郑千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给别人按摩,他的力气并不大。这让他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前男友约会迟到,他发起脾气来打了男友一下肩膀,过了一会儿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用力,想凑回去卖乖,发现前男友根本没发现自己打了他。   几年后在这里回忆起这件小事让郑千玉感觉有些荒诞。事实上,自从郑千玉瞎了眼之后,认识的每个人在他的脑海中都面目模糊,而前男友是他最后一个还记得长相的人。   那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很不错。   郑千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盲人按摩的课程介绍结束之后,还介绍了一些客服、有声书录制以及音频工程的盲人就业项目。有些是郑千玉第一次听说,于是他录了音,准备回去再多了解一下。   最后是几个盲人上台献唱的节目,大家在台下帮他们拍起节奏。郑千玉的节奏感稀薄,怕显得突兀,于是拍得很轻。   两个多小时的互助会在掌声中结束。郑千玉很久没有参加人这么多的活动,这让他感觉有些疲倦。   李想今天叫他结束之后一起吃饭,他之前答应了。在退场的时候,李想特地过来,把郑千玉领到后台休息室,告诉他要稍等一会儿,他送完那些领导就回来。   郑千玉点了点头,一个人在休息室玩起了手机。   盲人是可以玩手机的,更别说郑千玉这种多年的冲浪高手。配合旁听功能,他用起手机不比正常人慢多少。   BYE给他推送了一条私信,是一份用户调查问卷。   郑千玉点进去听了一下,问卷主要是对BYE功能的满意度调查,打分制,在屏幕上点一下是极其不满意,点五下是极其满意。   在“对‘连线’功能的满意度,您的评价为:”这一项中,郑千玉顿了顿,随后点了四下。   问卷的最后有一道题:   “如果BYE上线好友功能,您可以和连线的志愿者通过好友功能联系,您对此功能的使用意愿程度为:”   郑千玉点了三下。   有些期待。   “久等久等。”   李想开门进来,他给郑千玉带了水,帮他拧开递给他。他话语间有些喘气,是匆匆赶回来的。   “饿了吗?”他问郑千玉,郑千玉喝了口水,李想又接回来,把瓶盖拧回去。   “还好。”郑千玉答道,其实他也不是很渴。   李想笑了笑:“走吧,我开车。”   出会场的时候,寒风扑面。今年非常湿冷,这使郑千玉更不喜欢出门。他缩了缩脖子,握着盲杖的手像冰块一样。   李想让郑千玉挽他手臂,郑千玉不喜欢那样,只在难走的地方会轻轻拉他的袖口。车和人比较多的时候,李想便握郑千玉的手臂,让他的步伐慢一些。   他帮郑千玉开了车门,坐到车里,暖气终于让郑千玉缓回来了一些。   车上还开了音乐,是郑千玉喜欢的一张老牌英国乐队的专辑。李想曾经在英国留学,听郑千玉说喜欢这个乐队的时候,他托了以前的同学寄来几张绝版的黑胶,和郑千玉一起听。   其实郑千玉知道李想对这个乐队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是个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人,有很好的家境和不错的头脑,除了当同性恋和对一个瞎子有好感,他应该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李想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好感?在他对自己展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不加掩饰的讨好时,郑千玉自己偶尔也会疑惑这件事。   因为和自己这样一个盲人步入恋爱关系显然不是一个理智的选项,而郑千玉的性格也没有很好。他不瞎时是个很骄傲的人,相信自己会玩转人生,有光明前途。   他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画画。所以他的全部前途都瞬间湮灭在自己的眼疾上,郑千玉乐观不起来,他仍旧抱着很满的自尊,抗拒其他人的同情和帮助。   包括李想。   能对李想保持和颜悦色,郑千玉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下车时外面下起小雨,郑千玉不得不挽住李想的手,和他一起进了餐厅。   李想选的是一家很高档的粤菜,味道不错,是郑千玉喜欢的鲜甜口味。椰子鸡汤他盛了第二碗,李想问他对今天的互助会什么看法。   郑千玉放下汤匙:“挺好的,我有记下一些,后面我自己去查一下。”   李想:“千玉你一直都这么努力。”   郑千玉不知道李想为什么这么说,他只是在活着而已。李想总和他说些好话,但郑千玉没有一句觉得是他真实的自己。   也许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就是需要这样的场面话,只是郑千玉没什么心力来应付了。他喝完鸡汤,借口去上厕所,到前台结了账。   前台发现他是个盲人,语气有些无措。郑千玉付完款,服务员把他领回了座位。   万幸李想今晚没有像以前一样每一件事都要帮郑千玉做。他发现郑千玉已经结完账了,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又恢复了过来,送郑千玉回家的路上依然很放松地和他聊天。   到家之后,李想把他送到楼下,没有到他家门口。他遵守着自己的规则。   其实郑千玉倒是希望他直接了当地问自己“可以上.床吗”,这样郑千玉就可以直接说“不可以”了。   李想也并不是那样的人。   郑千玉疲劳地回到自己的家,洗完澡之后,把衣服整理好。像参加了一场长长的马拉松,他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身体上的劳累,郑千玉睡着的时候梦见了很多事情。在梦里他忘记自己是个盲人,但和现实一样,他仍然拥有着很多烦恼。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郑千玉照着互助会上拿到的信息,在网上联系了一些有声书录制的工作室。期间还遇到了要先交几千块保证金的骗子,郑千玉反手就把他们都举报了。   他上大学的时候因为长得好当过学校晚会的主持人,那个时候郑千玉留着稍长一些的头发,几乎不用上妆就可以上台。他当主持的照片传了出去,在大学城里火了一把。   后来郑千玉去考了普通话证书,但大三之后他就没当过主持人了。   工作室发来几段文本让郑千玉试音,郑千玉没有透露自己的情况。他认真地录了一下午,把音频发过去,很快就收到回复,对方很满意,但因为郑千玉的录音设备不是很好,后续要正式交录音文件的话,需要升级一下装备了。   郑千玉考虑了一下。   他有一点存款,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家里人在帮他出房租。他仍然需要工作保证基本的生活。   过了几天,郑千玉收到网购的录音设备。他摸索着拆开了箱子,把声卡和话筒从包装里拿出来,茫然地坐了一会儿。   研究了二十多分钟之后,郑千玉确认他不可能在摸瞎之中装好设备。说明书上的字又小又挤,手机很难聚焦,更读不出来。   他打开了BYE,点了连线。   林静松正在睡觉。   手机振动的第一秒他立刻醒了,随后是BYE标志性的乐声。   林静松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灯,挺直了身体,接起连线。   视频接通,镜头对着几个箱子,里面有白色的塑料泡沫,黑色的机械设备。   “你好。”   郑千玉的声音响起。   “可以帮我看看这个怎么安装吗?”   他在镜头前拿起一本说明书,林静松看清了上面的字,是麦克风和声卡的安装使用指南。   “可以对上焦吗?”   郑千玉点了几下屏幕,语音提示是否翻转镜头,郑千玉顿了一下,点击了“否”。   镜头也就没有翻转过来,林静松再也不能因此看到郑千玉的脸。   他抿了抿嘴唇。即使如此,这个提示仍然是必要的。   “可以。”他答道。   “嗯?”   郑千玉总是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又是你。”   他的语气很中性,并不是烦躁,也不是惊喜。   “这个软件……是随机连线的吗?”   郑千玉有些疑惑。   “是的。”林静松很沉稳地回答。   他很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脑,按照型号找到了视频安装教程,非常耐心地帮郑千玉装好了麦克风和声卡。   这个过程堪称漫长。郑千玉要一个个摸出零件,找到接口,下载软件,进行调试。   连线对面的声音不紧不慢,没有过分的小心和安抚,他的措辞简洁,描述精准,让郑千玉剥离了许多不必要的其他情绪,专注地做好了眼下的事情。   郑千玉认为,他很适应这样的相处。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郑千玉在对方的提醒下开了灯,他可以使用他的设备了。   “谢谢你。”在暮色浸染的窗前,郑千玉对他道。   他没有立即挂断连线,林静松握着手机,在长途飞行之后的时差颠倒之中,睡意和轻微的头痛的存在被他完全忽略,但他的意识仍旧不算十分清晰。   “你可以添加我为好友。”   所以他说话不加修饰,平地而起。   镜头晃了晃,郑千玉的指尖摸过屏幕,在旁白功能的提示下找到图标。   “……这样吗?”   林静松点开消息通知,同意添加申请,郑千玉出现在他的好友列表之中。他的头像是一只系统随机到的雪貂,戴着墨镜,有种得意又可爱的气质。   很像以前的郑千玉。   林静松尽量维持平和、冷静。   “是的。   “很高兴认识你。” 第4章   郑千玉罕见地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而且他们只在线上联系,算是一个网友。他们没有交换称呼,像是因为合拍而省略了这个步骤。   在交流的过程之中,郑千玉坚持用语音转文字,而不是直接发语音。因为在现实之中,他只能说话而看不见别人的表情,总感觉很赤裸。   文字会隐去他的语气,让郑千玉找回一点平等。   天气已经渐渐回暖了,最冷的时候过去。天气预报说是个大晴天,郑千玉早起,慢慢地换洗了床品。   在面包店切好的吐司放进烤面包机,拿出来涂了一点果酱。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巧克力奶没有加热,郑千玉一起拿到阳台,一边晒太阳,一边吃早餐。   冬天的寒冷久久困扰着他,也让他的心境阴暗低落。现在坐在阳光之下,皮肤久违地感受到自然的温暖,郑千玉静静地坐着,听到楼下小孩要去上学的声音。   以前的郑千玉从不晒太阳,白天出门也一定会涂好防晒,这让他白得发光。和男友站在一起,是两个不同的色号。两个人走在外面,遇到大太阳的时候,郑千玉都要站到他的影子里。   男友想走过来牵他的手,郑千玉不肯,指挥他按照太阳光线站好,不可以动。   他没有怨言地帮郑千玉遮阳。   信息提示音响。郑千玉的网友给他发消息。   旁白功能用机械音读出来   “早上好。”   他是个很不会聊天的人。   郑千玉以为好友功能只是为了更方便连线,毕竟如果是熟悉的志愿者,也会更了解情况,省去更多沟通的时间。   郑千玉一开始加上他,也没有和他闲聊的打算。毕竟他除了道谢给不了更多的情绪价值,要人家帮忙还要人家做陪聊吗?郑千玉虽然孤独,但也没那么贪心。   没想到加上的第二天,对方发来了一句“早上好”。   郑千玉收到消息,没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出于礼貌,他也回复了“早上好”。   然后话题就断掉了。这一天,对方没有再出声。   郑千玉也很快抛到脑后,他今天很忙,有两个录音文件要交,下周的文本他也要提前熟悉。   因为这份工作他才刚开始做,不太熟悉,录制的时候也要听一段录一段,进展比一般人慢许多。郑千玉很珍惜到手的工作,他要花费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和正常人做得一样好。   晚上才忙完,郑千玉累得很早就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高三在集训画画,非常紧张,还要翻墙出去找男朋友约会,真是精力旺盛。   醒来之后,发现他又发来“早上好”。   而且此人昨晚还发了“晚上好”,郑千玉睡着了,也就没有回复。   这个难道是软件自带的ai陪聊?给视障用户当消遣的吗?   郑千玉心想。   于是又回复了“早上好”。   今天早上的问候没有在此结束,因为这个ai网友大有进步,他又发了一句:   我已经吃完早餐了,准备去锻炼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机械音读出来之后,郑千玉整整笑了两分钟。   郑千玉用语音转文字:   好的,那你去锻炼身体吧。   这一天的话题又到此结束了。   晚上。   网友:晚上好。   郑千玉:晚安。   第三天,郑千玉上午准备出门,再次收到消息。   :早上好。   :我已经吃完早餐了,准备去锻炼身体。你呢?   天啊,他学会延展话题了。郑千玉心想。   但郑千玉这边发生了一点小状况,于是他拨了连线过去,对面很快就接了起来。   “早上好。”   郑千玉道。   “我现在要出门了,去残障中心更新证件。”他回应了对方的话题。   “但是我……”郑千玉在玄关处蹲了下来,他的手放在地上摸来摸去,镜头也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摇晃。   “我把身份证掉在地上了,现在找不着了。”   天气暖和,外面仍在起风,郑千玉围了一条豆绿色的围巾,随着他蹲下,柔软地垂在膝盖上。   林静松在他的镜头里并没有看到身份证的踪迹,他让郑千玉起身,照到鞋柜和走廊的边角。郑千玉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又小心地摸鞋柜和门框,确认位置,以防自己被绊倒。   “有吗?”   郑千玉有些沮丧地问。盲人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定要拿好手上的东西,因为一掉到地上,就很难再找到了。   他沮丧的原因在于,本来身份证是好好地拿在手上的,出门之前,郑千玉想起自己以前学过的一个围围巾的方法,鬼使神差的,他摸摸索索地开始凭借记忆围围巾。   最后围巾也散了,身份证也掉了。   “慢慢左转。”   连线对面没有给出消极的回答,郑千玉跟随他转动了镜头。   “看到了。”   郑千玉的身份证滑到鞋柜的下面,只露出一角。   “你的左手边,往前大概二十公分。”   他不紧不慢,总能报出一些很具体的数字。   郑千玉很苍白的手往下去探自己的身份证。他重心有些不稳,另一只手还要拿手机,手有些用力地攀着柜面,修剪整齐的指尖泛红。   “好……好了。”身份证失而复得,郑千玉由衷地感激他。他翻转了镜头,把身份证握在身前,要让对方也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作为一个盲人,他的镜头完全没什么角度,更谬论以前他所在意的那些光线和构图。   只是能捡到自己掉在地上的东西让他很高兴,没人知道这两年来他因为类似的小事崩溃过多少次。   “我出门了。”   他小心地把身份证放到口袋里,围巾松散地绕了一圈披着,郑千玉不再在意它了。   “出门打车吗?还是地铁。”   趁郑千玉还没挂,林静松问道。   他聊起天来完全没有那种随意的感觉,在郑千玉听来,那像一个机器人努力让人觉得他是真人,但其实和真人相比还有一点距离。   这个人在社交上很笨拙——正是因为这一点,让郑千玉觉得放松。   “坐地铁,挺方便的。”   “哦……我也坐地铁。”   郑千玉失笑:“你不是要去锻炼身体吗?”   对方安静了一下,语气很平直地说:“嗯,坐地铁去。”   郑千玉往前走了几步,去摸自己靠在门边的盲杖,道:“我这边的地铁线是新开的呢,现在走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这是郑千玉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现在地铁口就在楼下,对他来说方便了很多。   “二十号线?”   “嗯?”   “新的地铁线。”   “你怎么知道?”   林静松站在阳台上,他新搬的小区很僻静,房间朝南,可以看到两条街外一个崭新的地铁口,在太阳的反射下闪闪发光。   “我家在二十号线附近。”   “噢……你也在月湖?”   “嗯。”   在郑千玉还在上学的时候,发现线上的朋友线下和自己同城是件很令人期待的事情。   那意味着他们可以很容易见面,在彼此的生活中产生更频繁、更深入的交集。   现在这种期待对郑千玉来说已经淡了很多,于是他不会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就说“好啊那我们有空可以出来玩。”   他露出一个微笑,道:“月湖挺好的。”   林静松:“我们……”   郑千玉同时开口:“我该走了。”   “谢谢你。”   郑千玉摆了摆手,表示告别,随后挂断了电话。   连线挂断的声音闷闷地响了一下,视频黑了,自动退回聊天界面。   林静松看到自己发的那些简短而意义稀薄的消息,他虽然知道自己做得很差,但也不知道怎么做才会更好。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节奏有些快了。释放出“同城”这个信息已经是操之过急的跳步,如果不是郑千玉打断他,“我们可以见面吗”他就要说出口了。   林静松默默地冒冷汗。   而这种重大的失误只有在郑千玉挂断电话之后,他才能恢复理智,冷静地分析出来。   看到郑千玉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也不知道节奏是什么,很可怕地丢了重要的逻辑。   林静松并非是刻意忽略人情世故,成为一个木讷呆板的人。   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成长空间,除了他的成长环境和学习就业,郑千玉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他初中就认识郑千玉,两人间的第一句话也是郑千玉先说,告白是郑千玉先说,在一起是由郑千玉决定。   分开也是。   郑千玉从不介意他们之间,林静松的回应更慢,话也更少。因为郑千玉从不怀疑林静松对他的喜欢,正如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耀眼。   林静松记得那一年冬天,郑千玉去别的城市集训,他们有两个多月没见。林静松下了晚自习,接到郑千玉的电话。   他接起来,电话里有风声,郑千玉的声音很雀跃,非常愉快,他说:“林静松,你在干什么?”   林静松想他想得要疯。他说:“……我刚下课。”   风太冷了,直刮他的脸,感觉话说出口就被吹走。   郑千玉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微微的电流,他说:“你抬头看看。”   林静松闻言抬头,郑千玉从高处的台阶跳了下来,他算得非常准,身体协调能力也很好,一下就落到林静松跟前。   郑千玉的手放在口袋里,呼出一点白气。周末前的一点空隙,郑千玉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跑回学校见林静松,他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因为他知道林静松见到他一定会很开心。   这也一点都不会折损他的骄傲,他也很想林静松,见到林静松,是他这一刻最想做的事情。   喜欢郑千玉让林静松有很多时候会觉得自己完了,因为郑千玉永远能让他体会最意外的情绪,他怎么能掌控自己的大脑和心,十分可怕。   只是那时林静松未能料想到真正的“完了”是什么时刻,他只能任由自己在“郑千玉”的沼泽中陷落,他很受用,没有半分挣扎。   所以也就完全失去在最后的灭顶之灾中生存的半分可能。 第5章   郑千玉早上醒来的时候,手机里收到一条新的短信,是他这段时间录音工作的结款。   这应该算郑千玉这几年来第一笔正式的收入。大学时期郑千玉和朋友一起卖过手绘的装饰画,有一些存款。   这些钱帮他度过了后来完全动弹不得的两年。   郑千玉很喜欢画画。   他早早就展露了天赋,并在很小的时候就决定把画画当成自己一生的事业。   选择学艺术对郑千玉来说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郑千玉的父母早逝,他的养父母条件很好,当时在省内有一些连锁产业,也很支持郑千玉的选择。   养父对他说,如果郑千玉想,大学也可以考虑国外的艺术学校。当时郑千玉去找了几个美院退休的老师看,都说郑千玉走这条路没有问题。   对于他们家来说,多一个艺术家是个好事,更何况他们是供得起的。   郑千玉没有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中学几年拼了命地画,最后以联考第一的成绩进了全国最好的美院。   在郑千玉大二的时候,养父母的资金链断了,濒临破产,家里的车房陆续拍卖抵押。   从那个时候开始,郑千玉需要自己承担学费和生活费。   好在当时郑千玉的画卖得不错,只是纯手绘工作量实在太恐怖,他和同学除了上课的时间都在起早贪黑地画,困得要一头扎进洗笔筒里去。   郑千玉认为那个时候他是为了生存身不由己。他以后一定要出名,画画是真正的创作,而非量产。   郑千玉想到这里,躺在床上笑了一声。起床,撕下窗台日历的一页,然后去洗漱。   外面的空气寒冷中夹杂着一点温暖的余韵,春天才刚刚开始,今年还有很多天。   郑千玉洗完脸出来后,手机响起消息声。他打开旁白功能听,BYE上那个同城的志愿者又给他发了消息。   “早上好,今天气温回升了,睡得怎么样?”   如果郑千玉不是和他连过线,他在文字聊天这方面的表现真的不会让郑千玉想和他聊下去。   每日准时问候,话题却没什么营养,不会表达自己,只会来来回回地用几个组合技:天气、睡眠、心情。   他不是脑袋空空,就是太不擅长与人来往。   而在连线之中,这听起来又是一个富有逻辑、理智而冷静的人。声音低沉,语气总是没有什么起伏变化,偶尔沉默,没有任何越线的语言。   当然,郑千玉和他连线也是在他遇到问题的时候。他是个很适合郑千玉的志愿者,从未在连线中表露任何过分的关心和同情,专注在问题本身。   当问题被解决之后,他才会询问几句郑千玉的心情,郑千玉很乐意回答他。   更重要的是,郑千玉的连线他永远会在几秒之内接通。郑千玉担心打扰到他的工作,对方则说自己是自由职业者,没什么要紧。   总而言之,郑千玉认识了一个很好心也很合拍的帮手。重新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帮助也是需要勇气的,郑千玉再也没有使用过随机连线。   因此,即使对方聊天的天赋一般般,郑千玉也放下种种对其目的的揣测和评价,认真地回复他的每一句消息。   事实上郑千玉掌控着他们联系的节奏,只要郑千玉愿意,他们可以聊一整天。   而对方延展话题的技巧很弱,如果郑千玉想结束,他便可以巧妙地把天聊死,这位网友绝无救活的能力。   技能冷却到每天的早上,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早上好。”   郑千玉还没来得及回复他,就听见门铃声。他拿着手机,走到玄关处。   来人并不急切,门铃也只按了一下,就在门口安静地等待。   郑千玉来到门口,听到门口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弟弟住在……”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开了门。门口的声音变大,来人的话也顿住了。   “千玉。”   他叫他的名字。   郑千玉把门打开之后往旁边让了让,门外脚步耸动,郑千玉的眼睛落在灰暗的虚空处。   他开口道:“哥。”   郑辛接过门把,道:“给你发了消息,怎么没回?”   郑千玉攥着手机,顿了顿,答:“我刚要回。”   其实他还在想怎么回那个人的信息,还没看到郑辛的消息。   郑辛是郑千玉养父母的儿子,比郑千玉大五岁,是一名急诊医生。   郑千玉目前的房租就是他这个哥哥在出。房东是郑辛的同事,听郑辛说给了点优惠,转账之类的事情没有让郑千玉插过手。   郑千玉之前消沉的时间,是郑辛从急诊下了班还过来顾他的死活。养父母为了生意上的事已经自顾不暇,郑千玉眼睛又出了问题,只剩下郑辛来照顾弟弟。   但急诊科医生的工作也不好做,郑辛有段日子过得太苦,和郑千玉说想辞职了。吓得郑千玉立马立正了,五年读书三年规培,郑辛好不容易有了职称,如果因为自己不当医生了,郑千玉真的赔不起。   后来郑千玉稍微振作了一些,郑辛才不再提辞职的事了。   其实郑辛小时候很坏,郑千玉刚到他们家的时候经常被郑辛欺负。   这也是以前的事了。   “看看你厨房的漏水。”   郑辛带了两个师傅,走到厨房处,探头去看里面,角落处的天花板渗水渗了一片,台面已经积了一滩水。   “你怎么来了?”   郑千玉跟到郑辛身后,问道。昨天郑辛给他发消息,郑千玉说听到厨房有滴水的声音,问能不能找师傅上门来看看,没想到郑辛自己也来了。   郑辛:“我今天休息。”他把位置让出来,让师傅去研究,又道:“你最近自己不要进厨房啊,滑倒了就不好了。”   郑千玉“嗯”了一声。郑辛回到客厅,弟弟对这个房子的布局很熟悉了,不需要盲杖也能走。家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也很空旷,没有任何装饰品。   以前郑千玉住在家里,房间贴满了海报,他自己的画也很多。这种变化让郑辛觉得很心酸,郑千玉站在沙发旁,郑辛道:“坐啊,不要站着。”   郑千玉摸着扶手坐下来,一副心不在焉、不知道聊什么的样子。   郑辛:“钱够花吗?昨天转账怎么没点?”   郑千玉:“够的,昨天没看见转账。”   郑辛:“那我转你卡里。”   郑千玉用手抠布艺沙发,慢慢道:“不要。”   郑辛看了他一会儿,说:“怕你饿死。”   郑千玉摇摇头:“不会的,我吃得很少,花不了很多。”   这倒是事实。   以前郑千玉很伶牙俐齿,说话也很风趣,常常逗得爹妈哈哈大笑。现在郑辛同样说不过他,他叹了口气,说:“上次我和你说的……”   郑千玉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赶紧把头转到另一边,表示对这件事的态度。   “郑千玉你把头转回来。”   郑辛提高了声音。   郑千玉只好又把头扭回来,但仍然垂着头。郑千玉很知道自己可怜起来是什么样子,郑辛也拿他没办法,又放缓了语气:   “一条小狗,你怎么照顾不好?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   郑辛在医院工作,有渠道能帮郑千玉申请一只导盲犬,他已经和郑千玉说了有两个月,郑千玉说自己照顾不好狗,拒绝了。   郑辛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下个月他们培训基地有开放日,到时候带你去接触一下。”   郑千玉的反应弱弱的,说:“我养不好的。”   郑辛:“那你就什么都不要管,我每天过来养它,我最喜欢狗了。”   郑千玉小声道:“那你自己养。”   郑辛:“你再说一遍。”   郑千玉闭嘴了。   等师傅修好厨房的漏水,郑辛还是没有让郑千玉同意养一只导盲犬,他甚至也没答应去导盲犬基地。这个月刚开始,郑千玉使出拖延战术,只道“再说吧”。   郑辛临走之前,郑千玉对他说:“那个……房租的钱。”   郑辛:“什么?”   郑千玉:“我最近接了点工作,发钱了。”   他看不见郑辛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你要给我转钱啊?”   郑千玉忙着摸自己的手机,也没注意他的语气,他点点头:“嗯……”   郑辛伸手弹了一下他的头,道:“郑千玉你真干得出来,信不信我立刻拉黑你。”   郑千玉:“……”   郑辛被他气到了:“你要是敢给我转钱,我就拉黑你。找你有事再把你从黑名单拉出去,说完再拉黑。”   他很认真,把郑千玉都说沉默了。   郑辛生了一肚子闷气走了。   他很关心郑千玉。但现在的郑千玉不知道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关心。   郑千玉以前很争气的,实在不适应成为一个拖油瓶。   郑辛走了之后。郑千玉的手机震动,有人发来消息。   郑千玉点开,用旁白听,机械音响起。   “收不到你的回复,我有点担心你。”   “你生我的气了吗?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如果你收到我的消息,希望你能回复我,因为我很担心你。”   “你还好吗?”   上一条消息发于3分钟之前。志愿者端无法主动发起连线,如果可以,他应该早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郑千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体会到“要立刻去做什么”的心情。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消息发出去了,而且是一句语音,而不是他平时惯用的语音转文字。   林静松终于收到了郑千玉的消息。   他立刻点开那一小截语音,听见郑千玉的声音道:   “我很好。”   语音后面有一段空白,郑千玉按着录音键,语气停顿,好像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只留下了三个字。   林静松把郑千玉的语音反复听了几遍,像为了让自己的心和身体相信这件事一样。他将话筒放在耳边,静静坐回桌前。   过了一会儿,他才像终于回过神一样,把灯打开了。 第6章   “我不怎么出门。”   收到郑千玉的这则消息,林静松再一次察觉到自己线上聊天水平的孱弱。   他回顾自己发的消息,大都说天气、日程、食物。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任何越线的话。   林静松也知道要循序渐进。   郑千玉人很好,即使林静松聊成这个样子,他也愿意回复他。即使某段时间有事没回,事后他也会认真解释。   于是林静松便知道郑千玉目前是一个人住,他的哥哥经常来看他,他目前有一份线上的工作,推进得还算顺利。   林静松认识郑千玉的哥哥郑辛,他对此人的心情十分复杂,所以不想多问,只想知道郑千玉一个人的事情。   当他说起今天外面阳光很好,靠近二十号线某站出口有个森林公园,会很适合晒太阳时,也许隐含着某种期待,但林静松确实按捺着没有发出任何邀请。   郑千玉沉默了一阵,然后林静松就收到了他相当消极的回复。   林静松是不可能不察觉到郑千玉性格之中那种巨大的变化的。   以前郑千玉完全不在乎林静松线上那种呆滞、木讷的回应,一是因为他们总待在一起,二是郑千玉觉得逗这样的林静松很好玩。   他会给林静松发很多表情包,让他挑一个最像林静松自己的。林静松挑了一个,于是郑千玉让他发消息都要带这个表情包。   那只像林静松的歪头黑色牧羊犬在两人的对话框里罚站了一个月。直到郑千玉找到下一个更像林静松的图。   林静松并非可以要拿“从前”比较,也从没觉得哪个郑千玉更好。   郑千玉就是郑千玉,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   如今林静松要自己搭起桥梁,走到郑千玉身边。只有努力去尝试过后,林静松才会知道郑千玉这个人有多了不起。   郑千玉的消极也值得回应。   林静松:可以在你想去的时候去。   郑千玉:你去过了吗?   林静松坐在被阳光洒满的长椅上,他的影子覆盖了旁边的位置。早春的空气寒冷清冽,但已有熏风的意味,是一种让人感到十分舒适的温度。   他认为,郑千玉如果来这里,可能会开心一点。可惜林静松囿于语言的贫乏,无法准确地形容这份感受。   林静松曾经试着让chatgpt帮助培训一些更好的回复,但是看到那些生成的大段文字,一向对此不敏感的林静松也突然找到自己的主体性。   他觉得那样说话不像自己,也许还会让郑千玉笑话。   林静松打字:我去过的。   他试着写下自己观察得到的、可能会吸引到郑千玉的一些优点。   “那里很安静,人不是很多。”   这个森林公园建了很久,风景宜人,工作日相对安静,早上七八点会有一些老人带着小孩,到九点左右就没什么人了。   郑千玉:原来如此。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   林静松已总结出规律,如果郑千玉想结束话题了,他就不会再延展话题。   这个时候,林静松需要等到第二天早上,郑千玉开启了新的一天。也许他的精神会好一些,也许他稍微整理了思绪,可以和林静松有新的对话。   林静松将手机收了起来,他看着对面种的一排松针树,历经一个冬天仍显苍翠,枝叶在春风之中微微摆动着。   坐在长椅的一端,林静松暂且陷入了思考。   郑千玉曾说林静松想事情的时候很像在发呆,其实林静松会想很多事。他的表情和语言并不活跃,心事却有很多。   也许有时候就是因为心事太多,使林静松更加缄默。   不久前他提前结束了自己的一个长期规划。林静松本打算不再回来了,要在异国他乡全情投入到工作之中,直到忘记某些事情,把回忆都洗清,再重审自己的人生,以及自己的下一步。   可惜进展甚微。   决定回国,林静松最终保留了工作,远程办公,仍在协助维护BYE的运转。   眼下的其他事情,林静松只有目标,但暂时还没有想到很好的方法。   在冬天最后的微弱的风中,林静松体会到这几年来如影随形的一种相当熟悉的迷惘,他难以分析,也就难以处理。   林静松坐了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听到一阵金属击打、摩擦地砖的声音。   这一瞬间他有种在悬崖踩空的感觉,心跳都空了一拍。林静松循声看去,他看见了郑千玉。   真人和屏幕里的影像是很不同的。当郑千玉真正出现在林静松眼前,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这一秒,林静松意识到自己之前完全不算重新见过郑千玉。   郑千玉穿戴得很整齐,浅色的衬衫和外套,头发乌黑,修剪利落。他以前常戴耳钉,现在也一并摘去。他的神色很沉静,整个人看上去洁净而透明。   林静松坐在长椅上,没有出声地看着郑千玉,胸口深深地起伏了一下。   郑千玉握着盲杖,轻轻地点来点去,随后碰到林静松所在的长椅。他先用盲杖碰了几下,再俯身伸手触摸,确定这是一个空的座位后,将盲杖靠在一边,缓缓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已近中午,阳光十分温暖,郑千玉像取暖一样搓了搓自己的手,从外套里拿出耳机戴上了。   林静松坐在长椅的另外一端,两个人隔着半米的距离。   他的目光落在郑千玉因冷空气而发红的耳朵,他的手指细长,关节明显,动作缓慢而清晰。郑千玉的侧脸有一个非常好看的幅度,从眉心到下巴精巧曲折的线条牵动着林静松的视线,睫毛很长,掩盖一双失去作用,仍旧美丽的眼睛。   林静松深深地看他,没有让郑千玉察觉到长椅的另外一端还坐着个人。   郑千玉真的看不见了。   只有当林静松在这种距离亲眼验证了这件事,这件事最尖锐的冲击才在此刻席卷过他的认知。   不只在和他片刻的连线之中,也不只在只言片语的消息之中,郑千玉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活在黑暗之中。   而林静松并不知道他具体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子,也难以想象郑千玉怎么度过这些日子。   他似乎在听一首音乐。郑千玉的手指搭在膝盖上,指尖偶尔微弱地打了一两下节奏。   当风吹过他们头上的树梢时,那些光斑在郑千玉的脸上颤动,这让他似有所感,抬头像什么动物一样嗅闻着林间的空气。   他握着手机,头朝左右两个方向都停驻了一下。当郑千玉看向林静松,他那已经失去意义的目光落在林静松的脸上,又很轻很快地离开了。   郑千玉似乎在确认附近没什么人,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   林静松知道他正在通过耳机里的旁白功能辅助操作。   他的手指拨了一下手机的静音键,把提示音关掉了。   郑千玉用了语音输入,林静松听见他说:   “这里确实很安静。”   他顿了顿,又道:   “谢谢你。”   林静松的手机屏幕被点亮,显示有新消息。   郑千玉发完消息之后,将手机放回膝盖上。好像是一种习惯性的等待,因为这个人总是很快就会回复他。   林静松悄悄打字:   “不客气,我也很喜欢那里。”   郑千玉收到消息,他听了一会儿,好像林静松的回复是风趣的一样,他很轻地笑了。   这种反应有些出乎林静松的意料。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消息能让郑千玉在这样的日子里感到愉快,他贫乏的情商是有目共睹的。   这样的林静松曾让郑千玉调笑了无数次,但郑千玉觉得这样的林静松很好,不必做任何改变。   所以林静松一直是这个样子。   也许这样寡淡的语言风格让郑千玉想起他有一个很相似的前男友。   不知道郑千玉对他的回忆是不是还残存着愉快。   郑千玉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散去,他回复了林静松的消息。   “那以后你可能会碰到我。”   他仍然转成文字,发给了林静松。如果不是林静松此刻听到,他也无法想象出郑千玉真实的语气。   现在,林静松有理由认为,他们之间的联系有了一些明朗的进展。   至少,郑千玉并不排斥见到他。   这种进展又让林静松的心情有些复杂,说不清楚为什么,细想下去,林静松的情感处理器就有些宕机了。   他又打字:   我会和你打招呼的。   郑千玉:“好啊。”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林静松看见郑千玉退出了软件,又播放了另外一首歌曲。   林静松很想知道他在听什么样的歌。   待到这首歌结束的时候,郑千玉摘下了耳机,摸到盲杖,起身离开了。   林静松落在他身后不远的距离,和郑千玉搭上同一趟地铁。在有些拥挤的车厢里,有人起身给郑千玉让了座,郑千玉说了“谢谢”,被扶了一下,坐到座位上。   有些人悄悄侧目,不知是为他的样貌,还是为他的残疾。   郑千玉依赖听觉,坐车时很认真地听报站,人潮让他有些紧绷,他握着盲杖,坐的很直。两站过去,林静松站到他的身前,抬手握住栏杆,免得人群出入再挤到郑千玉。   又经过三站,郑千玉起身准备下车,林静松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郑千玉只当他是另外一个好心的陌生人,他借了一点力气站起,低声道“谢谢”,又展露一个笑容,对他说:“你坐我的位置吧。”   林静松没出声,送郑千玉到车门处,车门阖上,将郑千玉的身影遮挡在外。林静松留在车上,他的住处在下一站。   这一天直到结束,林静松总是无意识地握起松开自己的手掌,体会着这么久之后,他再次触碰到郑千玉的感觉。 第7章   窗外正在下大暴雨。   回暖季节多有强对流天气,雨说下就下。郑千玉正坐在桌前工作,录音录到一半,隔着耳机的监听,听到外面的雨声。   郑千玉连忙把耳机摘下来,雨势来得很快,瞬间就是倾盆大雨。走到窗前,水滴在窗台炸开,把郑千玉的日历淋湿了。   等郑千玉把窗户都关好,袖子也淋湿了半截,窗台前的地板积了一滩小水洼。   郑千玉找来一块干的抹布,把湿了的地板清理了一下。期间打翻了放在墙角的一个筒。   那个筒圆滚滚的,大小适中,在地上转了一圈。郑千玉摸到它拿起来,发现是以前画画用的洗笔筒。   它一直放在角落的画具箱上。郑千玉的画具箱更大更重,里面是油画的颜料,画笔和刮刀。   画具箱的盖子上已经落满了灰,自从郑千玉搬到这里之后,再也没有打开它,也差点忘了它在这里。   郑千玉往旁边的墙够了一下,碰到靠在那里的画架。   他手里还拿着湿的抹布,正滴答往下落水。郑千玉愣了一下,他慢慢摸到洗笔筒放到自己面前,将抹布里的水攥进里面,继续擦地板上的水。   雨水打在窗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郑千玉把地板弄干,把水倒进水槽,处理完这些,就感觉有些累了。   这半年来,郑千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从前。以前画装饰画画到大半夜,第二天早起接着画作业,然后就去上课,那时郑千玉从未感到疲倦,即使有一些经济压力,他同时还拥有更多东西。   郑千玉有很明确的人生目标,那时他想继续上学深造,画得更好,出画集,开个展。   他相信自己做成这些只是时间问题,再累,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或许一个人的精力就是围绕这样的目标源源不断地产生。   郑千玉不再相信自己可以做成什么事情了。   他将洗笔筒冲洗了一下,把它擦干,放回墙角。他随后打开了自己的画具箱,摸到里面的颜料。   油画颜料的保质期相对比较长,有好几年,里面很大部分是郑千玉当时新买的,还没有开封,颜料管摸上去圆鼓鼓的。   买画具和颜料对一个艺术生来说是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即便不买,逛画材店也很让人满足,看到不同的画纸,不同型号的画笔和一整面墙的颜料,郑千玉就会很开心。   画材也是除了学费最烧钱的项目之一,所以郑千玉很爱惜颜料,每一管都物尽其用。   郑千玉这最后一套颜料是和前任一起在学校门口的画材店买的。因为郑千玉一个人搬不动,让男朋友开着车来帮忙。   他是个完全和艺术无缘的人。所有的红色在他眼里都是一种红色,他看不懂克里姆特的画,那是郑千玉最喜欢的画家。   郑千玉并不觉得他欣赏不了画和艺术有什么不好。正因为他不懂,才显得会画画的郑千玉更厉害。人总会被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所吸引。   两个人之间性格、长处的差异,让他们对彼此来说都很特别。郑千玉确信自己是很值得被爱的。   男朋友把颜料搬到郑千玉租的房间。房间不大,到处还放着郑千玉画画的东西,他长得又高,进来之后感觉把整个房间都填满了。   郑千玉记得特别清楚。当时郑千玉还没舍得拆封这套新颜料,男朋友帮他放到架子上。他弄完之后,郑千玉奖励地亲他一下。   他也抱郑千玉,说想看郑千玉画画。   郑千玉撇撇嘴:“你不是看不懂吗?”   男朋友很笨嘴拙舌,说不出理由,只说:“我想看。”   “好吧好吧。画一幅送你好了。”郑千玉刚买了画材,心情很好,找来一小块空白的画板,坐下来,为他画了一幅画像。   他用了一些表现主义的风格来画他,也就是他经常说“看不懂”的那种。那幅画郑千玉画得很快,大概是因为他对他太熟悉了。   他们从中学时期就认识。他是让郑千玉体会到爱的第一个人。   郑千玉为他画完这幅画的不久后,他们就结束了这段关系。   如今,郑千玉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画的那幅画是什么样子了。   郑千玉将画具箱的盖子盖回去,窗外雨声不停,他坐回自己的桌前,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林静松刚开完线上会议。外面下了大雨,开会途中他起身关了窗,雨势很大,窗外的景象是一片迷蒙的灰色。   他短暂地在窗前停留了一下,又回到电脑前。手机放在桌上,没有新的消息。   会议结束之后,同事们还没有退出,聊起公司要在国内办的一个展览。   BYE所属的公司是一个机械科技公司,无障碍科技是公司版图其中重要一项。借着BYE在国内市场的上架,公司运营正在筹备一个无障碍科技主题的展览,在国内进行推广。   “林你会不会去?刚好在你的城市。”   “我们联系了上次协助本地化的视障协会负责人,他告诉我们,也许可以邀请一些BYE的视障用户去BYE的展台交流一下。”   “噢……他真是个好人。”   林静松记得那个人,他姓李。他曾经来过BYE在洛杉矶的工作室,因为都是华人,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和同事们一起在公司楼下的餐厅吃了顿晚饭。   因为林静松属于中度的脸盲,他已经不太记得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只留下他的英式发音,以及可以很快和别人熟络起来的交流能力。   而林静松坐在角落,点了一份他已经吃了几十次的海鲜烩饭。吃完之后,又独自一个人默默上楼回办公室了。   林静松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但能直接听取用户的使用感受是一件效率比较高的事情。   他不必再通过调研、运营和策划层层转述整合的更新方案来倒推用户发生了什么,有时候流程太多,反而丢失了问题的本质。   他获知了展会的信息,表示自己会去。同事很高兴,表示如果林静松在展览遇到了那个负责人,可以帮他们带一声问候。   退出会议连线之后,林静松拿起他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油画,画幅并不大,两只手可以捧起。装在防尘袋之中,袋里还放了一些干燥剂。   林静松把它从袋子里拿出来,它最初拿到林静松手里时,只有单单一个画板。后来林静松用玻璃和木质画框把它装裱起来。   上面画着一个男人,一个转头过来的侧脸。面部近看用了很多颜色,但拿远一点看,又近似正常的肤色了,这一直是林静松的艺术水平所无法理解的,他觉得着很神奇。   客观来说,画上的男人并不显得好看,因为作者的手法并不写实,有很强的风格的处理。他的神情忧郁,背景颜色是一片深深的墨绿色,但仍然加了许多别的绿色,显得很有层次,像一片层层叠叠的、幽深的森林。   在这幅画完成的第一秒,林静松就很喜欢。因为上面的人并不像林静松真实的自己。林静松有些厌恶自己的样貌,他不喜欢照镜子,也不喜欢照相。   林静松觉得,如果他真的长成这幅画的样子就好了。当郑千玉解释背景的那片绿色时,他说林静松给他的印象就是一片森林。   “是夜里的森林。”郑千玉补充道。   尽管林静松未能理解为什么自己是夜里的森林,但这个意象让他感觉很好。   就像郑千玉教他区分颜料的色彩,他总用一些很美的意象来做比喻,比如一条闪光的、冰凉的河流,一颗正在坠向大地的流星,以及一种强烈的夏日余晖。   对林静松这种在艺术的门外远远徘徊的人,郑千玉从不觉得他无法涉足其中。像一个魔法师一般,他用一些林静松也能够理解、喜爱的风景去慢慢充盈林静松贫瘠的艺术想象。   于是林静松也因此开始理解为什么在郑千玉眼里,看上去像是同一种色彩,却拥有千差万别。   他小心地抚摸这幅画,看到上面油彩涂抹后干涸的纹路。随后,他站起来,手里拿着这幅画,在自己的家中走了一圈,四处环视。   他举起画框,小心地对比了许久,最后将其挂在窗台旁凸起的墙柱上,离自己的书桌不远。   那里是背光处,画很小,掩藏在一片令人安心的阴影之中。林静松工作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林静松对此感到满意。   他打开BYE,点到那只戴墨镜的雪貂,他准备从下雨天这个角度切入,发起一声问候。   郑千玉正在和李想通话。   李想好像正在开车,他对郑千玉说话仍然温柔:   “BYE要在我们这里办一个展览,想邀请一些用户,你有兴趣吗?”   郑千玉不想再去人多的地方了。他几乎第一秒就想拒绝,李想又道:“我听说他们的开发者会到场,是个挺难得的机会的,你如果有什么改进的意见,都可以直接和他们聊了。”   郑千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什么,道:“这个软件挺好的,我……没什么意见。”   “是吧?我也是觉得很好,才会推荐给你的。”   “所以。”李想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会想和我去展览吗?”   郑千玉对BYE的开发者是怀有一些好奇。他没有拂李想的好意,答应了他。   挂了电话之后,郑千玉走到窗前,雨渐渐停了。他能感觉到外面的光线亮了一些。   早上被淋湿的日历干了一些,纸张有点皱了。郑千玉把旧的一天撕下,扔进了垃圾桶里。 第8章   “我想把它们卖掉。”   郑千玉对着手机道。他刚交完今天的工作,正在等工作室确认。   他趴在桌子上,说的话转成文字发了出去,掩藏了语气。   视障用户在BYE收到消息时,即使在聊天界面也会触发提示音,那是一颗水滴落下的声响。   一般来说,志愿者会尽量和视障用户发语音,方便他们收听。   郑千玉认识的这个人,从来没有给他发过语音消息,在连线的时候说话也很少。   不过他发消息的频率可不低,只是都是文字消息。   郑千玉认为那是因为自己大多数时候也只发文字消息,所以他才会这么做的。   他应该是个不善表达,心思却很细腻的人。他可以察觉出郑千玉累了、不想继续聊天的时候。   他同时还是个很坚持的人,因为和一个盲人线上聊天实在乏善可陈。郑千玉的每天没什么新鲜事可分享,有时候礼貌而冷淡,没有表露出要长期维护这段联系的意向。   但只要他发来消息,郑千玉一定会回复,不管过去多久。   这个人好像确信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几乎每一天都有对话。   “为什么?”   他回复得比平时要慢一下,机械音读出他的消息。   郑千玉和他说了自己在关窗时发现颜料的事情,顺便说了自己以前画画的经历。   当然,郑千玉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说得很详细。   “这些颜料很贵,过期了挺可惜的。”郑千玉道,“不如给需要的人。”   他们在的城市有很不错的美院,挂出去应该会有学生买。   “送也可以。”郑千玉笑笑,“几乎全新的,会有人要吧?”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对方回消息的速度比往常要慢很多,仿佛郑千玉出了一个什么难题。   这一点对郑千玉来说很明显,因为在对方回复之前,他也只能等待。   良久,他的消息才过来。   “我可以买吗?”   郑千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毕竟看对方的表现,他仿佛是个和艺术无缘的人。   当然,这也只是郑千玉单方面的判断了。   “你也画画吗?”郑千玉问道。   “嗯。”   “哦……”听到这个,郑千玉提起了精神,他对同样是画画的人一向有亲近的好感,因为他们能更容易理解彼此的思想。   郑千玉以前很喜欢和朋友聊喜欢的画家,他们的生平经历,在怎样的境遇下画出什么作品。   现在,出于一些强烈但无用的自尊,郑千玉基本上不联系他们了。他换了手机和所有社交账号,现在只有家人和少数人能联系到他。   “很好啊。”郑千玉道,“不过你是学油画吗?我这些是油画颜料,我还有一些刮刀……”   等郑千玉把消息发出去,才发现自己忘记转成文字了。   他小小地倒吸了口气,点到自己发出去的语音消息,播放了一遍。   里面的郑千玉声音很轻快,像发生了什么好事一样。   郑千玉觉得,那语气听上去显得过于热情,过于殷勤。   他很少向别人坦露出类似的情绪,好像他不该快乐,要保持静默和消极,才符合当前的境遇。   算了。郑千玉心想。   反正他只是网友。   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林静松收到郑千玉发来的语音消息。他点开来听,千玉的声音在耳机里仍然显得不真实,有种磨砂质感。   他的语气有些雀跃,但依旧显得平和,其中的关心让林静松不自觉莞尔。   可惜千玉很少发语音,这样的时刻并不多。   林静松很想多听他的声音,体察他更多的情绪。   反复播放几遍之后,林静松点开录屏键,把他的语音录了下来,存到一个单开的相册里。   因为服务器的问题,BYE的语音消息留存是有期限的,如果不存下来,消息很快就会过期。   做完这件事后,他回复千玉的消息:   “嗯,我是学油画的。”   林静松面不改色地打字,一边拿起平板,打开上面的软件,搜索“油画入门”。   郑千玉的消息恢复成文字:   “你上次说你是自由职业,原来你是画家吗?”   林静松斟酌了一下,觉得装这么大不现实,很快就会被看穿。他一边划动平板,浏览上面的画室,一边打字:   “不是,我是业余的,刚刚入门。”   郑千玉回复得很干脆:那我把颜料送给你吧,正好你需要。   林静松:不,要给你钱的。   郑千玉:放在我手头已经没用了。   郑千玉:何况你帮我这么多。   “我只是想那么做。”   林静松抿着嘴打字。他选好了几个画室,把它们点进收藏,准备今天联系老师。   这时,他收到同事发来的展览信息。对方问及林静松是否在BYE的展台参与互动,要收集照片信息订做工作证。   林静松认为到时候转转旁听即可,只要了通用的参展证。   同事告诉他到时候进场馆领取就好。于是林静松点开日历,把那一天的日程标注在上面。   他的日程标得很密集,每天都有一项叫做“千玉”的日程。这个事项具体要做什么,林静松没有什么严谨的计划,大概是每天联系,确认郑千玉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偶尔有几天,郑千玉迟到第二天才有反应,日程没有完成,就只能遗憾地留在那里了。   林静松写好日程,回到郑千玉的界面,准备再接再厉。   郑千玉最后没有拗过对方要付钱。他说了一个很低的价格,对方则很一板一眼地说:“你刚才说过,很贵。”   对于这个人,郑千玉有些哭笑不得。好像说话不知如何拐弯,显得有些硬邦邦的,有种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生疏。   “我只是想那么做。”   然而机械音读出这样的话没有任何违和感,好像他本该就是如此。   也是,没有规定人一定要是什么样子。   让郑千玉在意的是,这个人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就这样,以转让颜料为由,郑千玉加上了他的微信。   和郑千玉想象中的一样,对方的信息干净得近乎空白。没有发任何朋友圈,没有签名,id叫Forest。   没有任何能显示他性格、身份和爱好的东西。   郑千玉的微信里面人很少,不超过两位数。Forest刚好是第十个。   有种两个人的熟悉程度更近一步的感觉。   郑千玉收到他从微信发来的第一条消息。   “下午好。”   郑千玉觉得这个人有种浑然天成的幽默。   颜料的交接最后以快递的方式进行。   郑千玉能感觉到对方是想有一个见面的契机,不过他没有提出来,还是将主动权放在了郑千玉手里。   而郑千玉认为,如果他们没有一定要见面的理由,那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   多一个人接触真实的自己,对郑千玉来说是一种负担。   当他拿到Forest的地址,才发现对方的住处离自己很近。之前郑千玉只知道他住在二十号线边上,没想到只隔了两站。   这种巧合让郑千玉浑身发麻了一下。   因为离得近,快递是上午寄的,傍晚收到的。   一个半米多高的箱子,被送到林静松家门口。林静松弯腰把它搬进来,打开了箱子。   郑千玉是很爱惜画具的人,包得很仔细,塞了一些填充物防止撞击。林静松把画具箱从里面拿出来,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一个浅蓝色的箱子,打开之后第一层是各种各样的刮刀和画笔。第二层是折叠式的阶梯,由拉环轻轻往上一拎,一层层颜料升上来,可以清楚地看到尾部的标签,方便区分颜色。   林静松和郑千玉一起去画材店买的这套颜料,还很崭新,郑千玉基本没有用过,很多是未开封的。   第二天下午,林静松按照自己在日程上所写的,走进一个开在老式小区里的画室,开始上他人生中第一节油画课。   画室开在一楼,外面有片片绿荫,环境相当僻静。老师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退休教师,同学则几乎都是未成年。   林静松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并没有察觉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坐在他隔壁的小孩的目光实在过于直白。   于是林静松没有什么情绪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没有任何心理活动的一瞥让小孩差点立正,再也没敢看他。   第一节课教授的理论偏多,大致介绍了油画和工具。老师说学油画最好配合练习一些素描的功底,先从静物开始画起。   在老师示范之后,林静松坐在画板前,握着炭笔,在洁白的纸张上画出一条颇为难看的直线。   老师背着手走来,看到林静松的画面,在心下轻轻摇头,又看林静松很坦然的样子,起码心态是很好的。   于是他站到林静松的旁边,很耐心地指导起来。   林静松边画边想,他是看过郑千玉画素描的样子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初中的教室里,郑千玉的手指沾了碳粉,他背对着林静松,画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忘记了时间。   也忘记了林静松的存在。 第9章   “郑千玉……”   “郑千玉……!”   被叫到名字的人回过头,朋友勾上他的肩膀,道:“下课打球去吗?”   郑千玉摇摇头:“不了。”   天气很热,郑千玉刚买了冰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几口,他长呼了口气,抓着领口摆动,想再凉快一点。   “给我也喝一口。”   朋友伸手要拿他的水。   “不给……”   郑千玉把水拿远了一点,不让它被拿走。他的手臂又细又直,白得反着日光,没人敢和他硬抢。   郑千玉长得很好,看上去很是干净漂亮,当他展露出洁癖或挑剔的一面,显得非常理所当然。   他踏在我行我素的边界上,用一张脸提升了别人对他的包容度。   郑千玉身高不算太高,胜在肢体灵活,在球场上气势也足,是个优秀的后卫。   但他最近不喜欢打球了,让以前经常一起打球的朋友有些纳闷。   郑千玉说他要去画画了。   “画画?画漫画吗?”   朋友这么问他。   郑千玉摇摇头:“和漫画不一样。”   朋友最终也没有理解他在画什么、为什么要画画。就像在球场上一样,郑千玉有自己的目标,对于要做什么他很明确,几乎不会被人干扰。   脱离一个主流的小圈子,不再引人注目也是,这对郑千玉来说连割舍都算不上。   他不去打球了。   旧的教学楼顶层是空置的,只是上了锁。郑千玉背着包,站到门口。他用两指夹着黑色的一字夹,伸进钥匙孔里,很轻巧地把锁打开了。   楼顶有风,每次打开这扇门,风就会横穿窗户扑面而来。   郑千玉很喜欢这个时刻。   教室里没什么人来,桌椅靠墙,中间空出。郑千玉在这里藏了他的画板,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   他还没有报班专门学过画画,只在书店买过素描入门,对着开始学打框架和光影理解。   郑千玉觉得画画是愉快的、有趣的。   他可以不厌其烦地画同一个几何体,每翻过一页,郑千玉可以看出自己画得更好,也可以看出哪里还需要补足,应用到下一个画面里。   每件事对郑千玉来说都是有乐趣的,当下,画得更好对他来说就是最有趣的事情。   就这么画了一个学期,郑千玉从石膏过度到人体,周末去了有老师的画室,开始画速写。   初二下学期,郑千玉仍旧画画。年级里来了一个特殊的转学生,到处都有人议论他。   但郑千玉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有细听。   开学一个月之后,郑千玉像往常一样走到顶楼,本能地伸手要去撬锁,低头一看,门锁是开的。   郑千玉很意外,他轻轻推开门,发现自己的画板还立在原地,先松了口气。   这学期郑千玉跟乔迁一样,在这里放了很多画画的东西,把石膏人头静物之类的摆在桌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这里供什么东西。   郑千玉先确认了自己的东西还在,才用眼睛去环顾后面。靠墙角的一套桌椅被拉开,有个人正好填在墙角,像鬼一样。   把郑千玉吓得一激灵。   那个鬼也抬头看郑千玉,很意外的,他有副好面孔。郑千玉研究了一阵子头骨的结构,他站在门口,离这个鬼并不近,也能看出这个鬼长了一颗端正立体的头。   郑千玉平复了心情,他是很擅长和别人相处的,也很乐于和长得好看的人相处,这对他的眼睛来说是一种美的享受。   于是他率先开口:“你也会开锁?”   他的语气是很轻松的,有种拉拢共犯的意思,表示自己也是开锁进来的,想消解对方的防备和紧张。   对方并不接话,沉默得像聋了一样。   郑千玉往前走了几步,道:“我叫郑千玉,你叫什么名字?”   “……”   这一天直到结束,郑千玉都没听到这个头骨姣好之鬼吭过声。   也就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过,郑千玉已经在这个教室画了一个多学期,这里从来没有不速之客。他也不认为自己该把这块地盘让出来,不管对方是人是鬼。   沟通无果,郑千玉走到自己的画板前坐下来,戴上耳机,继续画自己的画。   他画画很沉浸,等到天黑,郑千玉摘下耳机,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真的很像鬼。郑千玉心想。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   下课后,郑千玉每次去顶楼,那个人必然比他早到。郑千玉知道他不会和自己说话之后,就没再尝试和他交流,顶多在开门看见他之后发出一声“哦”,表示“你来了啊”。   这个怪人也不干坐,会在自己本子上写写画画,像在做题。郑千玉来了一定是画画,此人安静得好像语言功能都退化,对他没有丝毫干扰。   两人平静地共处一室。   周一的时候,郑千玉和朋友在教学楼底下等着去操场上体育课,迎面碰见他。   郑千玉愣了一下,从来没在顶楼以外的地方遇到这个人,感觉他像顶楼空教室里的地缚灵。   只要可以画画,郑千玉并不怕鬼。   擦肩而过之后,郑千玉捅捅朋友:“你认识那个人吗?”   “他啊,名人,你不知道吗?”   郑千玉摇摇头:“我们学校还有名人?”   朋友咂咂嘴:“他是这个学期才转过来的嘛。”   郑千玉来了兴趣:“他是什么名人?”   朋友:“传好久了,你没听过吗?”他凑到郑千玉耳旁,“他是阮馨的儿子。”   郑千玉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谁?”   朋友急得在空气里写这个名字的笔画。   等郑千玉知道准确的字,他才恍然大悟。   阮馨的确是个名人。几乎所有人都在暑期档看过她的代表作,红极一时的女明星,以前的经典作品一直在央台轮播。   但其实阮馨十几年前就因为感情丑闻隐退了,传闻她插足了某富商的家庭,怀了个孩子,从此隐匿无踪。   “所以说,刚才那个人……”郑千玉很迟疑地把那个沉默的鬼和传闻联系起来。   “就是阮馨当时做小三生的孩子嘛。他这个学期才转过来的,到处都有人拍他。”朋友道,“学校外面还有狗仔蹲他呢。”   郑千玉:“可是……这件事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吗?”   朋友“啧啧”了两下,说:“他爸爸现在也很有名啊,首富,很多人都说阮馨攀了这么多年没攀上,他爹也不认这个儿子。”   郑千玉有些哑口无言。   这一天下课,郑千玉上了顶楼,打开门,林静松还是坐在那里。   他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是躲在这里的吗?郑千玉心想,很多人议论他,偷拍他的照片,还有人下课跟踪他。   郑千玉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   也许是因为郑千玉这次在门口站得有点久,林静松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视了一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眼神交流,林静松那一眼似乎很警惕,很防备郑千玉一样。   阮馨在荧幕上以貌美闻名,她的眉眼为人称道,古典之中带着凌厉。林静松很大程度遗传了母亲的样貌,但这似乎是一种诅咒,他越像母亲,越被人注意、议论和比较,翻来覆去地重提那些陈年旧事。   郑千玉走进教室,像往常一样,他没有说话,坐下来,面对崭新的画布。   他最近开始尝试油画,就连调色的过程对郑千玉来说都相当美妙。   美妙到即使他刚知道眼前这个人震撼人心的身份,也无暇探究,只想尽快拿起画笔,沉浸到这快乐之中。   郑千玉戴上耳机,很快把那些事情抛到脑后,继续他的作画。   又这么过去了半个多月。   大概是因为郑千玉从未对林静松展露出过多的好奇,两个人顺利地无言共处。   郑千玉觉得林静松是值得同情的。他愿意友善地与人相处,对于林静松来说,沉默或许就是最大的友善。   盛夏天气多变,郑千玉刚下课走到楼下,天非常阴沉。他伸手去接雨水,似乎还没有下雨。   等他踏上两道台阶,雨突然泼了下来。郑千玉激灵了一下,往后一看,外面的景象已经蒙上一层白色,大雨下得水花四溅,几乎打到他的裤脚。   不好。   郑千玉昨天刚画的画,为了风干颜料,郑千玉把画架挪到窗边,这么大的雨,窗边的画肯定要完了。   他一步跨上两个台阶,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到了顶层,远远看见门在狂风中开合。郑千玉跑过去,推开门,天光灰暗,窗外是闪电和暴雨。   雨水用力地溅入教室,甚至倾斜着打湿了窗边的桌椅。郑千玉喘着粗气,看到林静松的背影。   他的身体微微起伏着,手里抓着郑千玉的画架,肩膀湿了一片。   郑千玉慢慢走进去,昏暗的光线里,林静松听到他的脚步声,侧过身把头转过来,看向郑千玉。   随后,他动作很谨慎地把画架放回地上,是郑千玉平时坐着的那个地方。郑千玉昨天画的画完好无损,色彩依旧鲜艳。   这场急雨来得暴烈,但收势很快,没过几分钟,雨声变得淅沥,将停未停。   但半个教室都被这场雨泼湿,他们今天没法在这里继续待了。   郑千玉转身出去,对面有一个小的工具间,他拿出拖布,把抹布抛给林静松,把地板和桌上的雨水清理干净。   这毕竟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清理完之后,郑千玉把画架放回去,那是一幅画着阴天的油画,郑千玉刚开始尝试,就着夏天这样多变的天气,记录下了其中的一瞬间。   “林静松。”   郑千玉叫他的名字。   “谢谢你。   “雨停之后,一起去看电影吗?”   他很自然地发出邀请。   那既不显得轻佻,更不显得生疏、笨拙。只是以一个新朋友的姿态。   林静松沉默了很久。   昏暗之中,他点了点头。 第10章   夜间,林静松倒了一杯牛奶,为自己选了一部电影坐下来看。   在中学之前,他几乎从来不看电影,他不喜欢一切和镜头有关的东西。   林静松也不喜欢人,包括自己。   他看过一部科幻小说,里面的外星人是七条肢体缠成一个桶,无论在哪个方向看都呈对称。因此它们不分前后左右,这也代表着他们不分过去和以后   于是他们可以预知未来。   年幼的林静松看到这样的描述,想象这些外星人的样子,简直丑得不可堪言,让林静松心生羡慕。   林静松更欣赏预知未来这样的能力,如果他也能做到的话,他真想在自己出生之前就掐死自己。   现在,林静松活得没有这么暴戾了。人生行至十几二十岁,他第一次品尝到做人的滋味。而这滋味对别人来说稀松平常,像吃家常菜一样简单,对林静松来说却是求之不得,只有等老天爷高抬贵手,才从指头缝里漏一点点给他。   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电影院里很暗,谁也看不见谁。   一开始,林静松的身体很僵硬,找座位的人从他身前穿过去,腿擦到林静松的膝盖,也让他像惊弓之鸟。   等到观众都逐渐落座,林静松才稍微放松下来,但他的心仍旧跳得很快,每时每刻的不安定感如影随形。   “那是我很喜欢的明星,他唱歌很好听。”   坐在他旁边的人肩膀稍稍靠了过来,其他人还窸窸窣窣的,他说话的声音更轻。   林静松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么自然地和一个陌生人看电影。   他忍不住把这个人和他以前遇见的无数人比较,他会有什么目的吗?他想得到什么?   为什么要和他看电影?只是感谢吗?   他看到荧幕上郑千玉喜欢的那个明星的脸。   他真的喜欢他吗?或者只是他搭话的借口?   他唱歌真的好听吗?   对于电影的剧情,林静松全然没有看懂。只知道有两个人从年轻时开始分分合合,结局时都已经老了,还是针锋相对,纠缠不休。   最后终于分开了。   片尾音乐声响起,放出导演和演员的名字,林静松还是一头雾水。   借着屏幕微弱的光亮,他悄悄看向郑千玉,他坐在那里,身体和神情都很是放松平静,眼睛下却有两行泪淌下来,亮晶晶的。   郑千玉长得非常漂亮。这在林静松对美丑迷蒙的脑海中,也是很明确的客观事实。   林静松不知道他为什么哭,电影里的事件转折、人物感情和动机林静松都没什么概念,这让他不由得好奇郑千玉为电影流泪的理由。   这让他忘了要继续怀疑郑千玉。   “不好意思。”   灯亮起时,郑千玉挡住了自己的脸。他看到林静松很平静,没什么情绪的样子,一瞬间有些窘迫。   随即,他又对此释然。因为这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好到不需要为流泪感到羞愧。   林静松拿出一包纸巾给郑千玉,他脸上还挂着眼泪,冲他笑了一下,抽出一张,擦去自己的泪水。   他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下过雨之后,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晚上,夜空中的星星闪烁,清晰可见。   他们沿着街道走,路边的积水闪亮,犹如镜面,倒映着街灯和星空。   林静松不知道说什么,此时此刻,他尚不清楚这种体会是否算好,但确实没有感觉很坏。   他们分开时,郑千玉说“明天见”。   林静松点点头,“再见”二字像隐匿在舌头下的两颗小砂砾,他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这一日,他依然一个字都没和郑千玉说,但却和他看了一场电影。   看电影成为林静松的一个习惯。他对电影类型没什么偏好,但他很想知道郑千玉为什么哭。   林静松后来在网上又将它从头到尾看了几遍,找来一些分析解说看,人们各持己见。林静松捋完一遍,也只懂了百分之三十。   即使到了今天,林静松对大部分电影的理解也只停留在常理层面,他看不懂隐喻和暗示。   不过,从中学时候开始形成看电影的习惯,让林静松基本懂得分辨他人的心情和意图,如果不是这样,林静松的人性不会比现在更多。   今晚的电影乏善可陈,看得林静松昏昏欲睡。他坚持到片尾字幕结束,将日程上看电影的这一项划去。   随后,他将油画老师介绍的几个画家的作品找来细细地看,每幅画都标注了时间,介绍了创作背景。他们风格迥异,看得林静松眼花缭乱,最后也勉强把这一日程完成。   睡前,他很想念郑千玉,打开微信,点到郑千玉的窗口。   在添加郑千玉之前,他谨慎地把写着自己全名的名字改去,目前也没有想好要变成谁。   今天他和郑千玉的对话甚少。郑千玉的工作很忙,时常没有多余的时间和林静松说话。   林静松想多了解一些艺术,产生和郑千玉的共同话题,但他也不知道现在和郑千玉谈论艺术是否合适。   这是对林静松孱弱情商的巨大挑战。他在困难的同时有所希望,像一个本该死了的人又续了几口气,林静松绝不抱怨他凭什么不能一直活。   第二天,林静松穿了熨好的衬衫,选了一条比较正式的西装裤,前往公司的展会。   这是一个大型展会,租了3个一万平的展馆,还有其他科技公司的展位。BYE的展台在中心区,林静松一进来就有些后悔,人太多了。   整个展馆充满了人,什么肤色的都有。很多公司带了自家的机器人和机械来展示,围观的游客也很多。   林静松给同事打电话,前去取参展证。   李想早早地来接郑千玉。   他们约好了时间,郑千玉很早就起床做准备。李想的车准时停到郑千玉的小区门口。   几场大雨过后,气温又开始回升。郑千玉穿了件水蓝色的衬衫,斜挎一个帆布包站在路边,像刚上学的学生。   李想开车停到他跟前,郑千玉听到车声,往后退了退。李想降下车窗,对他道:“早上好,帅哥,坐车吗?”   郑千玉听到李想的声音,露出微笑。他想绕过车头去副驾驶,李想连忙下车,跑过来给郑千玉开门。   郑千玉将盲杖收起,系好安全带。李想打开了音乐,仍然是郑千玉喜欢的那张专辑。   李想很久没和郑千玉见面了。看到郑千玉的模样,总感觉眼睛被洗礼,难以忽略。   他伸手从后座拿了一个纸袋递给郑千玉,郑千玉窸窸窣窣地摸,道:“是什么?”   李想:“吃点三明治垫一下,这家我很喜欢。你要喝咖啡吗?还是热可可?”   他张罗了一通,郑千玉不好说自己出门前已经吃了早餐。他把纸袋放在腿上,喝了一口热可可。   去展馆的路不算很远,李想有工作证,到了地方不必排队检票,可以直接进去。   “今天还有一些BYE的用户,你们也可以一起聊聊天,说不定可以认识新朋友。”   郑千玉:“嗯……好。”   面对李想,郑千玉的话总是很少,这让李想误认为郑千玉生来内向沉默,于是习惯性主动,充当一个照顾者的身份,处处体贴。   面对李想一直释放的好感,郑千玉不知道如何应对。他明白最明智的选择是挑破这层窗户纸,告诉李想他们之间并无可能。   恐怕又显得自作多情。   李想是郑千玉的一个窗口。在郑千玉毫无头绪地生活在黑暗之中时,是李想鼓励他,帮他重新建立生活的秩序。   如果郑千玉能够对他产生爱的感觉,李想也许是一个很好的恋人。   事到如今,郑千玉还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但在内心最深处,郑千玉抵触着李想的关心和照顾。他抵触李想如此体贴,认为盲人应该和盲人有共同话题,成为朋友,认为郑千玉无法照顾自己的生活,理所应当为他备好早餐。   难道李想乐于这样去照顾一个盲人?他的好意又出自哪里?   郑千玉感到茫然。   车停下,郑千玉的身体在安全带的束缚下微微前倾。音乐正好放到专辑的最后一首,行至尾声。   李想俯过身来,帮郑千玉松开安全带,他看到郑千玉有些发呆的样子,笑道:“怎么今天呆呆的?”   郑千玉回过神,说:“到了吗?”   李想打开车门,“到了,我们坐电梯上去。”   他下了车,绕过来帮郑千玉开门。郑千玉握着盲杖,和他进了电梯。   人很多,盲杖打在金属墙壁和地面上很响。郑千玉把盲杖贴在身侧,李想护着他,靠得很近。   好不容易出了电梯,李想对郑千玉说:“人很多,我帮你吧。”   郑千玉也知道这无可奈何,他将盲杖收起,一手搭上李想的手臂。   周围很嘈杂,路况也很复杂。李想领着郑千玉,帮他简单地介绍路过的展台。   他们还遇到一只莽撞的机器狗,冲到郑千玉面前,李想从背后揽住郑千玉的腰,带着他停下来。   工作人员连忙给机器狗发指令,控制它停下来。为表示歉意,他让郑千玉站定,控制机器狗贴着他的裤管蹭蹭,然后坐在地上冲他摇尾巴。   李想低声朝郑千玉描述机器狗的动作,带着他的手去摸机器狗的头。   最后,郑千玉得到了一个机器狗造型的毛绒娃娃,李想帮他拿着。   他高兴了一些,微微偏头和李想聊那个机器狗,他摸过他冰凉的金属外壳,这并不影响狗的可爱。   林静松拿到了参展证,戴在胸前。活动还没有开始,他先到附近展位逛了逛,哪里人太多,他就知难而退。   最后,他在一个机器狗的展位碰到了郑千玉。   郑千玉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林静松也认识,去年他在洛杉矶曾经和他有过照面。   林静松本来已经把他的长相全都忘光了,现在他站到郑千玉旁边,林静松又在片刻间定位到他的信息。   他看到郑千玉挽着他的手臂,两人低声说话,他把郑千玉逗笑了。   林静松本来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也就没什么看法。   就这么几秒之间,他觉得这个人真是面目可憎。   讨厌极了。 第11章   郑千玉和李想到了BYE的展台,李想就被人叫走了。   他听见有几个人过来和李想寒暄,应该是BYE的工作人员。有的和李想说的是英语,他很自信流畅地应对,同他们寒暄。   郑千玉想起李想提过他曾经协助BYE的本地化,大概和他们的团队一直保持着联系。   李想还介绍了郑千玉,揽着他的肩膀,说他是好朋友,也是BYE的用户。   对方很友好地把手递到郑千玉的手中,于是郑千玉很生疏地和他们握了握手。   郑千玉有轻微的恐慌。因为李想站在他旁边,和所有人都聊得很好,他很风趣开朗,还具备专业知识,他是人群的中心。   而这群友善的人当然不会冷落郑千玉。他们适时地将话题抛给郑千玉,问及他的生活、爱好,问他使用BYE的感受。   他们对郑千玉说话总是更轻柔,更小心地避免让他不快。当他们和李想说话时,频频因为玩笑而开怀地大笑。   这明明是一个和谐快乐的场合,郑千玉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沙发的扶手,身体稍微前倾,每分每秒都感觉想要逃走。   好糟糕。郑千玉心想。   那当然指的不是他面前的这些人,也不是指李想。   郑千玉觉得自己很糟糕。   他无法接纳别人的关怀和善意,更无法接纳需要被别人特地善待的自己。   郑千玉很想说,其实把我当成一个最平常普通的人,没有关系的。不需要像对待婴儿一样对待我,我没有那么容易受伤。   可是气氛这么好,他要怎么说?这些人已经是世界上对盲人最友善的人。   郑千玉,你还想怎么样?   没有人认为这样是错的。   他甚至无法借口去上厕所,因为李想必定会脱开身护送他,这只会让郑千玉感到更难堪。   郑千玉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和对话的语速,他微笑着,像一个没什么心事的、单纯内向的盲人。   林静松消失了一段时间,突然出现在休息室里。   大部分同事已经去了展台,林静松非常高大,一进休息室把空间都占满。他摘下参展证,问道:   “有工作证吗?”   同事是和林静松比较熟的,知道他是个怪脾气。他摸摸脑袋,说:“你上次说不用,就没给你做喔。”   林静松盯上他胸前的工作证,说:“你能不能和我换。”   同事也摸摸自己的证,看林静松一副真的很需要的样子,说:“好吧。”   他没有问林静松突然想要一个工作证的原因,因为林静松时常不顾别人话还没说完,转身就走。   他戴上自己争取来的工作证,把参展证给了同事,很通人性地说了句谢谢,转身离开了。   林静松今天穿了正装,显得肩膀宽且腿长,走路带风。   他当时一起做个工作证不就得了吗?同事心想。   其实林静松觉得穿正装很不舒服。领带束在领口,他没有疏于锻炼,衬衫胸口处也有点紧,皮带箍着腰腹,一切都不自由。   但郑千玉很喜欢他穿正装,以前林静松参加竞赛去领奖,第一次穿正装让他极其不舒服,郑千玉一说好看,他又没什么感觉了。   他步伐略快地走到展台,同事们坐在沙发上聊天,有人先看见他,叫了林静松的英文名。   这里面大部分人是不认识林静松的,叫林静松的人是从洛杉矶过来,不过和林静松的办公室不在同一层楼,所以对他也不算熟悉。   熟悉林静松的同事都会喊他的姓或者本名。   那个同事大概也没想到林静松会过来,因为全公司都知道他是个怪人,从不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他愣了一下,然后向其他人介绍:   “这是我们的主程序。”   郑千玉很茫然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有一个新的人来了,说是主程序。可是主程序为什么会来?   他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其他人好像在一一认识主程序。又是一个李想认识的人,他注意到李想从他身旁站起,道:   “好久……不见,Jonson.”   李想见Jonson出现在这里也蛮意外。他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沉默的、不太合群的人。今日再打照面,感觉他的形象有焕然一新。   握手的时候对方的力气极大,让李想话说到一半带了颤音,以为他是故意,看表情又不太像。   林静松忍耐着和所有人都握了手,最后转向郑千玉。   李想反应过来,他介绍道:“这是千玉,他是BYE的用户。”   郑千玉坐在沙发上,仰着头,来人逐渐走近,他的眼睛落在虚空中,那里既没有身影,也没有光明。   “千玉。”   他念出了他的名字。   郑千玉僵坐在沙发上。他想站起来,但是腿动弹不得。   李想见郑千玉没什么反应,解释道:“他有些认生。”   良久,郑千玉才伸出手去,前方有人稳稳地握住他。在这几秒间,他并未催促郑千玉,也没有直接把手递给他,即使郑千玉已经察觉到气氛因他的停滞而开始沉闷。   他的手掌非常宽大,合起来将郑千玉凸起的指节全都包住了,并未用力,只是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两下,随后就离开了。   郑千玉将手放回自己的膝盖上,手指微微屈着,那种触感犹如一层虚幻的薄膜,仍然停留在他的皮肤上。   他坐在沙发的一端,这个人在他旁边的沙发坐下,参与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其实他不算真正的参与。因为他的话真的很少,像一个旁听者。   场上的聊天和之前没有什么太多的差别,只是更多地提到BYE。   于是他们频频转向郑千玉,问及他的感受。   而郑千玉也只有一句“挺好的”来回答。因为感受就是如此,对于一个盲人来说,他很难提及更多的细节。   “我们最近在开发BYE的旁听功能,让它可以在软件外使用。”   坐在他旁边的Jonson开了口。   “我会尽力提升它的灵敏度和速度,你认为有必要加语速调节吗?”   他的声音沉稳,情绪很少,是一种很坦然的交流。   “我觉得……这是有必要的。”   郑千玉愣了一下,给出了回答。   “我可以听很快的语速,x4也没有问题。”   “嗯。在朗读上,是不是经常会有语言的歧义?”   “是的。”郑千玉点点头,“比如数字的念法,很长的数字会念成几亿,但其实是一串电话号码,或者是一些网络用语……”   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你说得很对。这其实是一个难题,它还关系到初始文本的规范问题。”   对方将他的话接起,Jonson继续道:“我想在识别到数字的时候可以先转换到规范文本再输出,目前还在调试效果。”   郑千玉“嗯”了一下。他说的话信息很多,感情则很少。   但郑千玉觉得,他是跟得上的,他对自己说的问题,解释的方式和对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们的沙龙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期间有别的用户加入进来,不过郑千玉和Jonson的交流比较多。   Jonson和他说了更多功能上的问题,当大家开始分开讨论时。李想、郑千玉、Jonson成了一个三人组,但不知道为什么,Jonson更多的是接郑千玉一个人的话。   李想觉得有点奇怪,但Jonson确实是一个心里只想着技术的人。   隔着郑千玉,他看见Jonson的脖子上挂着工作证。但上面的照片并不是Jonson本人。   李想心里犯了一点嘀咕,不过他确实是BYE的主程序,他见过他的,这不会错。   他转而轻声问郑千玉想不想喝水,郑千玉摇了摇头。李想仍然起身去拿了两瓶水,递给郑千玉和Jonson。随后,他丝滑地加入了其他人的讨论之中。   林静松离郑千玉很近。   他看着郑千玉的眼睛,他的睫毛长而略微下垂,掩住情绪。郑千玉现在说话的语速不是很快,带着思考,少了一些笃定的气势。   在他沉默时,林静松并不会刻意用一些场面话来填充他们之间的寂静。他的思绪抽出空来,看郑千玉的眼睛和鼻尖,他那离眼角稍远、接近太阳穴的一颗淡淡的痣,还有因思索而轻轻抿起的唇。   接近郑千玉时,林静松体会到一种幸福。那并非能够用他会的任何一种代码语言来书写,林静松人生里的任何事都可以如此书写,只有这件事不能。   这种体会没有条件,没有原因,没有休止,也没有结局。   在沙龙结束的时候,李想和他们聊得意犹未尽,回来邀请郑千玉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我就不去了。”   郑千玉第一次拒绝了他。   李想担忧起来,道:“你累了吗?千玉。我可以……”他环顾四周,往后张望了一下,“我先送你回家吧。”   郑千玉道:“我有点事情要去做,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的语气有些坚决,李想第一次碰见这样的郑千玉。他最后把郑千玉送到展馆门口,确保他自己回去没有问题。   郑千玉告别了李想,站在门口没有动。   直到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走到他的身旁停住了。   两人的衣服轻微摩擦,郑千玉侧身,仰起头。   他看不见,但能很精确地捕捉到他的眼睛。   “你是Forest。”   林静松的呼吸重了一下,他艰难地吞咽,喉结颤动。   “没想到你是BYE的主程序。”郑千玉道,“我们的连线是随机的吗?”   “是的。”   林静松道。   “那确实是我们有缘。”郑千玉再次伸出手,“郑千玉,千百的千,玉石的玉。”   林静松顿了一下,随后,他伸出手,和郑千玉交握。   “我以后也叫你Jonson吗?”   郑千玉问他。   “你可以叫我叶森。”   这一次,林静松没有太快松开手。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涩,心跳也几乎带着一种幻痛,一直延伸到胃部、腹部和四肢。   但他宁愿如此。 第12章   郑千玉给 Forest的备注加上了他的本名。   这一天,郑千玉和他吃了一顿晚饭。他们去了墨西哥餐厅吃了塔可,郑千玉还要了苏打水和薯条。   饭点时的餐厅没什么位置,他们并排坐在角落高脚凳上,面对着落地玻璃。   像一对中学生的晚餐。   这家的塔可很正宗,玉米饼皮薄而柔软,鸡肉裹着鳄梨酱和酸奶油,搭配甜椒和玉米。   郑千玉咬了一小口,就感觉馅料从另外一端满了出去,他只好用另外一只手去盛。   叶森取了餐巾纸,很利落地托住塔可的尾部,垫在郑千玉的手里。   郑千玉觉得自己刚刚有些滑稽,不由得笑了出来。   墨西哥菜的好处就是每人一份,郑千玉吃完自己的塔可,又就着苏打水吃薯条。他很准确地蘸番茄酱,薯条是新炸的,香而酥脆。   但郑千玉没多久就吃饱了,薯条也只吃了一点点。他伸手戳了戳叶森的胳膊,问:“吃不吃薯条?”   于是叶森就默默蘸番茄酱,把薯条也吃了。   一起吃晚饭是郑千玉提的,吃墨西哥餐厅也是郑千玉想的。   在他们交换了名字之后,叶森竟然站在他面前宕机。安静了许久,久到郑千玉要承担延续对话的重任,他想了想,正好也到晚餐的时间,于是道:   “去吃晚饭吗?”   叶森当然不会有异议。   郑千玉知道他不会有太多心思,比如第一天见面就毫无预兆地共进晚餐,比如郑千玉会有什么目的,比如他们之间会进入什么样的关系。   吃的墨西哥餐厅也是郑千玉学生时代经常吃的一家连锁店,因为墨西哥菜好吃便捷,可以进店也可以打包,适合当时郑千玉快节奏的生活。   他很久没来,因为李想约他吃饭必定昂贵而郑重,郑辛在急诊室快餐吃多了,只想吃一些家常菜。郑千玉一个人则吃外卖,或只去小区楼下固定的几个店。   吃完这顿墨西哥菜,郑千玉很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出门时,柠檬苏打水的杯子还握在手里,杯身在夜里温暖的春风中微微流下汗珠。   他喝得只剩下冰块,吸管发出响声,叶森接过他的杯子,扔进了垃圾桶里。   叶森送他回家。车上没有开音乐,也没有聊天,车窗落下一半,风吹进来轻拂郑千玉额前的头发。   郑千玉告诉他自己家的地址。一路上没什么红灯也没怎么堵车,比预计的要早到。   叶森私下比Forest还要沉默很多,他讲的话比在沙龙的更少。当郑千玉问他上次寄给他的颜料好不好用,叶森很诚实地说,他还没有开封。   “现在还在练习素描。”   他一边开车一边道。   郑千玉听到他这么说,立刻就能知道他的绘画水平处在哪个阶段。   这一切让郑千玉感到有趣。夜里的风显得熏然,使郑千玉再次露出微笑。   下车时,叶森也跟了下来。   郑千玉握着盲杖,对他说:“今天谢谢你。”   叶森:“不客气。”   郑千玉的盲杖轻轻点地:“很高兴认识你。”   叶森:“我也是。”   他顿了顿,叫他的名字:“千玉。”   “我……我会再给你发消息的。”   郑千玉觉得他特地强调的举动很可爱,他点点头:“好啊。我等你消息。”   他转身上楼,叶森在他身后并没有动,一直目送着他。   回到家将近8点,郑千玉洗了澡,擦着头发坐到沙发上。Forest发来消息。   “我到家了。”   机械音这么读道。   郑千玉用语音转文字:“早点休息。”   林静松发完消息,就把手机放在桌上,远远地去倒水。水只倒了三分之一,手机震动了一下,林静松握着没多少水的杯子走回来。   看到郑千玉很寻常的一句回复,林静松将手机倒扣放在桌上,过了几秒又翻过来看。在此之前,他和郑千玉的对话也是每日寥寥几句。   但跨越了今天这条时间线之后,林静松有了一个新名字,以后郑千玉都会如此称呼他。   林静松不在乎自己叫什么。   他会和郑千玉见面,郑千玉再认识他一遍,把他当成一个新的人。因为郑千玉的人生已成断谷,“林静松”这个名字随着他的记忆留在了以前的高崖上。   林静松觉得,这是完全没关系的。   他松了自己的领带,手指顺着领结划下来,领带散落成两端。林静松将其挂进衣帽间,他的衬衫在墨西哥餐厅的高脚凳上坐得有点褶皱,林静松对着衣柜的镜子看到它,伸手抚平。   他低着头,最后脱了衬衫,赤着上身把衬衫拿去洗衣机,路过手机时瞥了一眼。   手机静悄悄。   这个晚上,林静松无端买了一些新衣服,处理了一些因时差而带来的工作。在该入睡的时间,他仍感到胸口扰动,心脏的存在尤为明显,吸入的空气先是有些冰冷,四处留有痕迹,随即慢慢融进活跃的心绪之中。   林静松失眠了。   在他为自己规定为睡眠的时间里,他仍旧清醒,这种破坏秩序的感觉并不好。但他面对的是与郑千玉见面后的一个夜晚,这是一个可经验证的事实,林静松记得他们在微信上寥寥几句对话,也记得自己的新名字。   夜里两点,林静松在一种纷扰与安定交织的情绪之中睡着了。   等他再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课堂上。   林静松知道自己正在做“清醒梦”。   他以前时常这样,清醒地进到自己的梦境里。这时下课铃响,学生们起身,出了教室。   因为身高,林静松一直坐在最后一排,他的同学们互相打着招呼,里面没有任何人是林静松的朋友。现在的林静松并不在乎这件事,他也起身,走到门外。   夏天到了,学校里的树木颇多,立在教学楼前的是一排高大的橡树,它的叶子宽厚且油亮,挡住了盛夏里过于炙热的直射阳光。   所有被它过滤的光线都变成绿荫,经阳光曝晒后,它们散发着一种芬芳而浓厚的植物气息。   透过茂密的树枝绿叶,林静松看见郑千玉靠在对面楼的栏杆上,正在和朋友聊天。   林静松穿过连接两栋教学楼之间长长的走廊,想要走到对面去。   这条走廊不该这么长的。林静松心想。   他的记忆里有明确的记录,因为那几年他总越过这条走廊,走到对面楼的顶层。每次的时间都在36秒左右,这个数字是基本准确的。   但这次林静松感觉走了有一刻钟,走廊在他眼前伸长变形,远端向上凸起,变成了一个长长的斜坡。林静松向上走去,好在虽然困难,最后也抵达了终点。   几乎在他到达郑千玉所在的楼层时,刚才还存在的夏天像被粗暴删除了,大雨同时落了下来。溅湿了整个走廊,所有事物在雨幕之中变得灰蒙蒙的。   郑千玉的身影也被大雨抹去了。   林静松走到楼梯口,踏上台阶,走到顶层。那间秘密的教室在拐角处,门被狂风吹得大开大合。林静松抬起一只手臂,挡住强烈的风雨,抓住发出巨响的门,走进教室。   郑千玉放在窗边的画当然已经被风吹倒,画架躺在地上,林静松看见上面的画被雨水浇打,颜料混着雨水顺流到地面上。   那些反复调试、一笔一笔叠加的绿色变得了一条绿色的河,它们彼此并不相融,缓缓流淌至远处。   林静松走了过去,将画架扶起来,那是郑千玉送给林静松的画像。它已经被雨水冲刷得面目模糊,这画得本来就不像林静松本人,现在连人都不像了。   林静松试图拂去上面的雨水,无济于事。这个景象使林静松感到难过。   他心想,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这画会被打湿,是不是不如没有拥有过它。   这样的想象让林静松更难接受。他怎么可以没有这幅画?   如果它会被打湿,林静松就不把它放在窗边了。撕毁了就再按照纹路拼回去,如果它失去了颜色,林静松会开始学习,直到将新的颜料添上去。   抱着这样的决心,林静松在清晨醒来,他在窗前竖起画板,回忆着老师的教学,练习素描。   他仍旧画得不好。他的绘画老师是很平和的人,从未批评过他。不过林静松能够日渐察觉出自己与同学之间的差距,那个坐在他旁边总偷看他的小孩,如今画出的球体已经比林静松的要端正许多。   林静松并不为此感到挫败。他按时去上课,完成规定的练习量,削尖炭笔,又将画面上的那些黑白付诸给生疏的光影。   这是一件曾经让郑千玉很快乐的事。   林静松想知道郑千玉在这其中获得什么,他体会了怎样的过程。即使他远没有郑千玉的天赋,他也因此更深刻地了解,郑千玉曾经绽放的光芒。   郑千玉今天醒得比平时晚了一些。他做了一夜的梦,也许因为许久没有看到颜色,他的梦色调变得有些灰蒙蒙的,就算是晴天,也显得阴沉。   下午还有工作,郑千玉收拾完自己,走到窗边。他记起自己的日历。   发生的事情太多,郑千玉昨天忘记撕下前天的那一页。   郑千玉摸索着将它拿起,将两张日历拈在指间,将它们撕去。   又是新的一天。   郑千玉在阳光下站了片刻,直到他的手机响起。   他离开了窗前,去确认自己的新消息。 第13章   郑辛直接打来语音电话。   郑千玉接起,郑辛的声音很哑,像刚睡醒一样。   “郑千玉。”   郑辛叫弟弟的名字从来都是喊全名,不管是小时候看他不爽的时候,还是现在怕他一不小心死了的时候。   郑千玉在电话里的声音比他听上去还要更精神一些。   “你昨晚上夜班了吗?”   “啊……”   郑辛趴在自己的枕头上,发出痛苦的声音。昨晚倒的夜班,本来是可以在值班室上的折叠床眯一下,结果这一夜来急诊的人就没停过,郑辛从一点忙到四点多都没坐下。   “你哥真的感觉要死了……没事,再熬二十二年,等我五十岁就不用值夜班了……”郑辛感慨道。   郑千玉:“那你怎么不睡觉,一大早给我打电话?”   郑辛:“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能不能先关心一下我?”   郑千玉端正了态度:“郑医生,您真的辛苦了。”   郑辛那边没了声音,仿佛昏睡过去了几秒。   “哦……啊,我给你打电话是要说……”   郑辛困得有些神智不清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上次不是和你说,去导盲犬基地看看吗?明天,明天我请个假……”   郑千玉:“明天?”   郑辛:“嗯啊,上次就和你说的是这个月,你明天安排一下和我出门……”   郑千玉握着手机,道:“你明天还要请假啊?”   郑辛咕哝着:“是啊,本来今天可以调班的,昨晚实在太忙了。”   郑千玉一想到郑辛为了调班上完夜班上白班,想说的话更难说出口了。   “要不……”   郑辛警觉起来:“要不什么?”   郑千玉:“要不我找个朋友和我一起去?你明天也休息吧。”   郑辛:“你找谁和你去啊?李想么?”   郑千玉沉默了一下,郑辛以为他是默认,又小心地问:“你最近和李想怎么样?”   郑辛见过李想几面,在他眼里,李想比郑千玉那个前男友正常多了。   等到郑千玉上了大学,郑辛才知道他的性向。郑辛是铁直男,完全接受不了,并像一个封建的家长一般,认为郑千玉肯定是被人带坏的。   所以他对郑千玉的前男友绝没有好印象。   现在郑辛在急诊上班,什么事都见过,已经可以用稀松平常的心态看待同性恋,也接受了弟弟的性向。   他现在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因为这个弟从小到大是公认的好看,郑辛对出现在郑千玉身边的男的总是疑神疑鬼。   郑千玉当然没有把李想对他有好感这件事告诉郑辛,但郑辛就是自己琢磨出来,然后觉得郑千玉如果要找个同性伴侣,李想其实是很不错的。   长得不错(虽然比不上弟弟),学历好(虽然不是搞艺术的),性格也善(这个比弟弟强一点)。   郑辛直言不讳:“你是不是和李想在谈?”   郑千玉:“哥,你想多了。”   郑辛“啧”了一下,道:“甜甜的爱情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郑千玉:“你们急诊室没有合适的吗?”   郑辛大叫一声,说:“和同事谈是万万不能的!”   郑千玉:“好吧,我没上过班,我不懂。”   郑辛:“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谈?分手了还要一起值班,地狱啊。”   郑千玉想了想,觉得郑辛说得挺有道理的。   郑辛又把话绕了回来:“那明天你和李想去?我把地址和负责人的微信发给你。”   郑千玉含含糊糊地应了,没有多说什么。   郑辛喜滋滋的:“那我明天上班去。”   郑千玉觉得郑辛上班上得精神有些错乱,也不敢再刺激他。   郑辛又叮嘱了郑千玉一阵,他后面越说越困,实在困得不行了,才挂了电话。   “你明天一定要啊……要是让我知道你没去……我就……我就……”   最后郑辛话都没说完,就昏睡了过去。   郑千玉其实没有想要邀请李想。   他打开微信,用语音转文字:   “你明天有空吗?”   现在是早上七点多,这个时间可能对一般人来说是有点早的。   但郑千玉已经熟悉他的作息了,他是一个生活很规律的人。   Forest(叶森):有。   郑千玉: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我请你吃晚饭。   Forest(叶森):不用请我吃晚饭,也会陪你去。   郑千玉:谢谢你,那我们还要一起吃晚饭吗?   Forest(叶森):要。   Forest(叶森):我们去哪里?   郑千玉正想把地址也一起发给他,才发现郑辛还没发给他。   现在郑辛肯定睡着了。   郑千玉:我哥叫我去一个导盲犬基地的开放日,下午我把地址发给你。   郑千玉:他现在睡着了。   林静松看到郑千玉的消息,脑海之中又渐渐浮现起郑辛的脸。   郑辛和郑千玉长得非常不像,郑千玉很秀气,郑辛长得端正。林静松和郑千玉谈恋爱的时候,郑辛还是医学生。   郑千玉很听郑辛的话,林静松因为听说郑千玉小时候被郑辛欺负,所以相当讨厌郑辛。看到郑千玉听郑辛话的样子,总有种郑辛给可怜的郑千玉下了什么咒的感觉。   他和郑辛都互相看不顺眼。   郑千玉:他上了夜班,很辛苦。   Forest(叶森):他是保安吗?   郑千玉:不是啦,他是医生。   Forest(叶森):哦,救死扶伤。   郑辛在梦里打了个喷嚏。   待到下午,郑辛发来地址和信息。郑千玉发给了叶森,路程有些远,他问叶森:“会不会打扰你其他的安排?”   Forest(叶森):不会。   他说话还是很简洁,不会加过多语气词,经机械音读出来,时常让郑千玉感觉自己在和一个真正的机器人对话。   但现在以人工智能的发展,机器人展露出来的感情不比这个人的要少。   所以郑千玉在心里默默地把他当成一个原教旨主义的机器人。   Forest(叶森):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郑千玉:明天见。   第二天,郑千玉很准时地下楼,他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郑千玉穿了一件羊毛针织开衫,搭一件亚麻质地的亨利领衬衣,他怀里抱着一个纸袋,点着盲杖走到路沿上。   他听见叶森的车声,开了门,脚步渐近。叶森用手碰了碰他的小臂外侧,很轻,又很快放下。   随后,他才叫千玉的名字。   叶森其实不太擅长和盲人相处。   更熟悉盲人的行为模式的人,会先叫名字,再走过来,在有肢体接触之前会先提醒,确认他们的状态之后再进行。   但叶森的一切动作和声响都很轻微,这对郑千玉来说算不上什么困扰。   “是什么?”   叶森问郑千玉怀里的纸袋。   郑千玉把纸袋伸向前,叶森很小心地接过去,从里面掏出两个猪柳麦满分。   他们约好在车里吃完早餐再出发,郑千玉准备主食,叶森负责带水。   他带了苹果汁。   郑千玉昨天忙工作几乎忙了一天,在车里吃早餐有种要去郊游的感觉。苹果汁的味道很熟悉,是郑千玉以前很常喝的牌子。   在路上,郑千玉偶尔和叶森聊天。虽然两个人的话都不多,但氛围很自然。他们像一对相处了很多年的朋友。   天气很好,光随着车的前进在郑千玉的脸上跃动着。一如几年前,林静松开车载他去画材店的那个早上,他想买的那套颜料实在太贵,郑千玉纠结了两个月,清晨6点把林静松推醒,说他们今天就出发去买。   林静松完全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抱他,过了几秒才问:“去买什么?”   郑千玉亲了亲他,说要去买那套颜料。   林静松很缓慢地眨眼,不完全清醒,像喃喃自语般:“什么都给你买。”   郑千玉已经跳下床,去够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说:“我可不是什么小白脸哦。”   林静松赤着上身坐起来,头发睡得乱翘。郑千玉用电动牙刷刷牙,靠在厕所门口,林静松的身体很好看,坦然地暴露在一小片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之中。   郑千玉笑,含含糊糊地说:“你更像小白脸吧。”   房间是郑千玉的房间,床也是郑千玉的床。郑千玉说什么都对。   林静松点点头,道:“我是。”   在眼睛坏掉之后的千种万种不好之中,再看不见爱人的身体也是一种很具体的遗憾。那不仅仅关乎一个“性”字,而是在亲密之间,用眼睛去确认对方的存在。   眼神交汇,一种不需要言语来表达的感情,郑千玉曾经拥有过。   车向前驶去。郑千玉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雨,最近的天气预报总不太准。郑千玉倚靠在座位上,想起自己放在窗边总是被打湿的日历。   即使他的日历因为雨水而日期模糊,这对郑千玉的影响也不太大。他总是任由最新的一页被打湿之后又皱皱地晒干,然后将其撕去。   这么想着,郑千玉打开手机,收听了一下今天的天气。说是个晴天,降水概率百分之二。   他点开自己的歌单,问叶森:“可以放歌吗?”   叶森:“可以。”   郑千玉照他说到蓝牙名字连到了车上的音响,音乐声流淌了出来。   林静松终于如愿以偿,真正知道那一日郑千玉在公园耳机里播放的歌曲。 第14章   他们要去的导盲犬基地在郊外,从市区开过去大概一个多小时。   到达目的地之后,郑千玉下车,和叶森走出停车场。   他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很空旷的地方,高的建筑并不多,有人声远远传来,像在说什么口令。   郑千玉搭上叶森的手臂,挨着他,右手盲杖轻轻点地。   “是千玉弟弟吗?”   一个很热情的女声远远传来。   郑千玉应声:“是毛毛姐吗?”   毛毛姐走过来迎接他们,她性格很活泼,道:   “哦哟,你们俩,真是打眼一瞧,我以为是什么明星来了。”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您别说笑了毛毛姐。”   毛毛姐是郑辛急诊科一名护士的姐姐,在导盲犬基地做了十几年的训导师,是经验非常丰富的导盲犬训导员。   郑千玉这两天在微信上和她聊了一些,加上郑辛之前打过招呼,即使是第一次见面,毛毛对郑千玉也并不陌生。   “我以为你和郑医生一起来呢。”毛毛姐笑着说。   “我哥太忙了,他昨天还在上夜班,这是我的朋友。”   郑千玉介绍他,叶森也报了自己的名字。   毛毛姐领着他们进学校,一边走一边说:“这段时间是开放日,只要申请就可以安排进基地看孩子们训练上课。”   毛毛姐习惯把导盲犬叫做“孩子们”。他们在基地里走了一会儿,郑千玉感到很神奇,说:   “它们不会叫吗?”   盲人对于声音很敏感,郑千玉来导盲犬基地之前,已经有“会听到很多狗狗在叫”的心理准备。   就像要去一片草原之前,对它的印象是绿色的,对秋天的印象是黄色的。现在,声音代替了这些色彩。   毛毛姐笑道:“它们不会乱叫的,这是一个很严格的标准。每只小狗很小的时候就会接受性格测试,只有那些性格稳定的孩子才会开始尝试进行导盲犬的培训。   “如果狗狗的父母都是性格稳定的大狗,它们的孩子也大概率是适合上岗做导盲犬的。所以现在我们既会去挑选性格合适的小狗,也和一些导盲犬繁殖机构有合作。”   叶森在一旁道:“我在网上查了资料,它们从周岁开始训练,是吗?”   毛毛姐点点头:“不错。不过在此之前,小狗满月后会先寄养在志愿者家里,进行社会化训练,12-14个月大时,就送回我们基地,开始长达10-18个月的导盲犬专业培训。”   郑千玉听到这些数字有点意外:“那它们的训练时间还挺长的。”   毛毛姐:“是的,专业培训合格后,申请导盲犬的视障伙伴也要到基地来,和导盲犬有为期四十天的共同训练。这个期间主要看配合的效果,如果效果不好,狗狗是无法上岗的。”   郑千玉沉吟:“所以……一只导盲犬从训练到上岗,大概是2年的时间?”   毛毛姐:“对。顺利的话,它们会在2周岁的时候开始服役。”   叶森在旁边道:“如果按10岁算退役,一只导盲犬的服役期就是8年左右了。”   毛毛姐:“最多就是8年了,导盲犬退役之后,会送到爱心志愿者的家里养老,安度晚年。”   他们一边聊一边走,叶森低声对郑千玉说“小心”,提醒他有台阶,郑千玉跨过去,他们来到一处草坪上。   郑千玉的盲杖点在有些软的地面上,他听到训导员在培训的口令声,还有小狗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小狗的味道。郑千玉心想。   草坪上没什么障碍物,郑千玉把盲杖收起来一点,抓住叶森的衣袖,站在原地。毛毛姐和其中一个训导员打了招呼,他牵着一只正在训练的导盲犬过来。   毛毛姐介绍道:“这是飞飞,它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现在已经15个月大了,从寄养家庭来基地有三个月,它很活泼亲人,服从性也很好。”   郑千玉叫它的名字:“飞飞。”   他稍稍前倾身体,叶森也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带着它的手,摸到了飞飞的头。   郑千玉感觉飞飞热乎乎的,毛发很柔软,耳朵很大,温顺地垂下来。   “它很喜欢你。”叶森低声对郑千玉说。   “是吗?”郑千玉摸摸飞飞,问它:“你很喜欢我吗?”   飞飞呼哧呼哧地喘气,叶森“嗯”了一声,道:“它一直在摇尾巴。”   “怎么样,不怕狗狗吧?”毛毛姐笑道:“有些人是怕狗的,其实它们能感觉出来,如果你喜欢它们的话,它们也会喜欢你。”   现在是飞飞的休息时间,训导员解开了扣子,给飞飞喝水。郑千玉坐在草坪上,听飞飞很开心地一下一下用舌头撩水的声音。   在引导下,飞飞过来和郑千玉接触。它的情绪果然很稳定,不会像一般的大型犬一样兴奋,只是用鼻子轻轻闻郑千玉,然后力道非常小地拱他的手掌。   毛毛姐见郑千玉和飞飞相处得不错,道:“等会儿飞飞有一个小测试,千玉弟弟你要不要试试?”   郑千玉正和飞飞握手,闻言问道:“小测试?”   毛毛姐:“是的,像学生考试一样,测一下它对口令的熟悉程度和执行效果。”   郑千玉:“我和飞飞才刚刚认识,也可以带他考试吗?”   毛毛姐:“理论上最好是飞飞熟悉的训导员带它考试,不过飞飞看上去很喜欢你,我们也可以试一下,主要是想让你体验一下和导盲犬出行的感觉。   “当然,因为你是第一次尝试,飞飞会走得很慢,你不用太紧张。”   为了和中文区分开,防止导盲犬在路上听到错误的指令,导盲犬的口令一般都是英文。郑千玉学了一些基础的指令,带着飞飞一起考试。   盲人和导盲犬一起出行仍然需要带着盲杖。郑千玉左手抓着飞飞的牵引带,右手拿着盲杖,起初他仍然有点担心飞飞会突然窜出去,像一般的大型犬一样。   但飞飞很乖,它站在郑千玉的左前方,身体挨着郑千玉的小腿,非常稳定。   “飞飞,go。”郑千玉出声道。   于是飞飞像一只缓缓启动的小帆船,开始向前走去。郑千玉也抬脚,用盲杖配合飞飞的速度。毛毛姐和他说,只要飞飞的脚步没有慢下来,就说明前方没有障碍物。   他可以一直向前走。   郑千玉:“飞飞,wait。”   飞飞立刻停下来,郑千玉觉得很奇妙,有种和飞飞心灵相通的感觉。   训练场地会修一些台阶、楼梯,还有以导盲犬的高度可以通过,人却会撞上的障碍物,来测试导盲犬对障碍物的判断能力。   当飞飞遇到台阶时,他会先用自己的两只前腿站上去,然后停住。   这个时候,牵引带就会上升,郑千玉就知道这里有台阶了。   郑千玉失明后第一次自己出门的时候,在台阶上踩空过一次。这让郑千玉至今对台阶和楼梯都心有余悸。而且路上虽然有盲道,也经常被各种电动车和共享单车占据。   所以郑千玉出行的范围很固定,如非必要,他通常不会独自去太远的地方。   上次一个人去地铁线旁边的那个公园,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好在那次独自出行很顺利,行走在陌生的道路上,郑千玉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   那一天的阳光和空气也很好,令郑千玉有时会怀念。   郑千玉跟着飞飞走,有障碍物时,飞飞会提前避开,把郑千玉带到可行的路线上。大概十五分钟后,飞飞的考试结束了。   毛毛姐过来问:“千玉弟弟,感觉怎么样?”   郑千玉感觉手指还留着牵引飞飞时的感觉,有种丢失的方向感又重新找回来了一点的错觉。   “很好,我觉得飞飞做得很棒。”他真心地夸奖那只他看不见的、黑色的小狗。   毛毛姐笑着说:“飞飞很棒,不过这次飞飞也有被扣分的地方哦。”   郑千玉好奇:“哪里扣了分?它没让我撞上任何障碍。”   毛毛姐:“导盲犬在保证不撞上障碍物的同时,也要对路况做判断,同样是走路,有路况复杂的,也有畅通的,它们要学会选择路况好的路线。飞飞在这次测试里忽略了一点,让你多走了几个台阶,哈哈。”   飞飞被松开了牵引带,仍然用身体贴着郑千玉的腿,它好像在摇尾巴,轻轻地扫过郑千玉的裤管。   毛毛姐:“学会判断和选择一条更好走的路,是导盲犬这一年多来的训练都要学习的事情。等它们毕业之后,也会越做越好的。”   郑千玉伸出手,飞飞的头寻找到他的掌心,那不像郑千玉在抚摸飞飞,而像飞飞在抚摸郑千玉。   “飞飞很好,它一定可以做到的。”   郑千玉道。   因为他们开车过来已经花了一些时间,很快已近饭点,中午他们和毛毛姐一起吃了顿便饭。下午毛毛姐给郑千玉和叶森介绍了导盲犬的手续问题。   现在全国大概有1700万盲人,但能够进入工作的导盲犬只有400只左右。培育一只合格的导盲犬的成本在20万左右,盲人申领导盲犬是免费的。   毛毛姐告诉千玉,如果他想申领一只导盲犬,可以备齐证件来基地签署申请书,基地会将他加入申领的队列。   “但现在申领的视障伙伴很多,虽然这几年全国的导盲犬基地增加了,但导盲犬的数量对比需求,还是非常少的。”毛毛姐解释道。   如果郑千玉现在排队,最快也要一年多,才能等到属于他的导盲犬。   对于这个局面,郑千玉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他朝毛毛姐道谢,说自己回去会好好考虑。   和飞飞告别的时候,郑千玉蹲了下来,尽可能拥抱了它。飞飞吐着舌头,它很开心,透露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这一天,郑千玉履行约定,和叶森一起吃了晚餐。那是一家顺德菜,有很鲜的桑拿鸡和又脆又弹的凉拌去骨鲫鱼,叶森最后把菜下到桑拿鸡蒸出来的汤底里,让郑千玉多吃了一碗蔬菜。   晚饭吃得早,回程时不过6点钟,郑千玉说:“要不要去上次你说的那个公园?”   叶森当然点头,车拐了个弯,在夜晚驶向公园。   下车的时候,郑千玉扶着车门,感叹自己吃得饱。在林静松眼里,他的食量几不可闻,两盘肉,郑千玉大概吃下不到半盘,一碗蔬菜就让他填了肚子。   如此,郑千玉就要走路“消食”,他们多了一段散步的时间。   夜风凉爽,但有些冷了。冬春交际,昼夜温差变大,郑千玉的盲杖点着路,另外一只手缩进了开衫的袖口里。   “谢谢你今天陪我来。”   郑千玉道。   林静松很想牵他的手。   好像有无法驱散的寒冷包围着郑千玉,命运也下了定论,人生从此永远是冰天雪地,任何事物都无法让他从这样的寒冷之中解脱。   即使林静松已经站到他身边,他能给予的温度是否少得可怜,又是否因虚假而缥缈。   他也不知道。   “千玉,你是不是……不想申请。”   他开口问道。   “嗯。”   郑千玉说:“我不想看上去很像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低下头,道:“虽然我已经是了。”   “这样走路就好,不想要更多了。”他的盲杖轻轻打在地上,“不想去很远的地方,也不想认识新的人,不想被抛弃,也不想被关心。”   郑千玉轻轻笑了一下:“好像这么做,有一天我就会好的。我有时还是会想去看电影,还有画展……”   “那就去好了。”   他听见叶森的声音说。   “去看电影,去看画展,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和你一起。”   他牵了郑千玉的手,他的手指冰凉。   林静松的手顺着他的袖管,握到郑千玉的掌心里。郑千玉的手瑟缩了一下,最终没有挣扎,蜷在他的手中。   “你不是‘一个看不见的人’,你是千玉。” 第15章   “你是想和我约会吗?”   郑千玉问道。   他仰起脸,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他是似笑非笑的样子。   郑千玉的手仍旧让他握着,他很冰冷地攀上他的手腕,说:“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叶森。”   握着郑千玉的手让林静松有片刻的恍惚,郑千玉叫这个名字,又把他拉回现实。   “你不会觉得有趣的,你很快就会厌倦。”   郑千玉用了一些力气,林静松放开了手。   有整整一年郑千玉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他时而亢奋,听很多失明的人重振旗鼓的故事,给自己做规划,试图告诉自己还能做很多事。   但更多时候,郑千玉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其实他所看到的不完全是一片漆黑,盲人仍有光感,天光照在郑千玉的眼睛上,那是一片迷蒙的灰肉色。   郑千玉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在白天。但白天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在白天睡去,只活在黑夜里。   这样在夜里规划,寻找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办法。等郑千玉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车声和人声,他一下子失去所有的力气。   郑千玉无法欺骗自己,他只想要正常的、能够看见的人生。   无论是积极地规划未来,还是消极地浪费自己剩下来的还很长的人生,郑千玉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之后,郑千玉也厌倦了这样反反复复的自己。   没有人会再需要他了。   郑千玉仰躺在地板上。他把自己的身体糟蹋得很坏,任何时候都没有力气。养父母曾经来探望他,郑千玉对此也没有印象了。   那个时候,郑辛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郑千玉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徘徊在上方。在这样的视野里,他是能够看见自己的。   没力气活,也没力气死的身体。恍然的灵魂看了也摇摇头,不知道这样的呼吸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呢?   郑千玉记不太清了,或许他只是厌烦了这样。并不是产生了新的希望,也没有下定决心要迎接新的生活,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不会有任何不同。   只是厌倦如此。   在郑千玉看不见的眼前出现了这个人——叶森。他当然是个意外,让郑千玉在黑暗重复的生活里有了一点变化。   所有人都把一切想得太简单,郑千玉不希望叶森再对他说那些陈词滥调了。   是的。郑千玉心想,他应该告诉叶森,他想要怎么样的对待。   “不要再说为了我——你想要我怎么做?”   郑千玉微笑,右手轻轻摩挲自己的盲杖。   或许是因为光线昏暗,林静松感觉到郑千玉那并不是平常的、愉快的微笑。   林静松从来就无法摸透他的心。郑千玉曾经愿意为他坦露一切,如今他尽数关闭自己的心事,没有给林静松任何窥探的机会。   “要联系也好,要见面也好,约会也好,要做……”   叶森很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他的力气太大,让郑千玉更毁灭的话没能说出口。   郑千玉的肩膀摸上去也是棱棱的骨头,他卸了力气,低着头。郑千玉的脸被光与阴影一分为二,一半苍白,一半沉进黑色的水底。   郑千玉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像在收拾因自己的失控带来的一地狼藉。   这几年他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崩塌也没有毁灭。不需要自然地过渡,他可以随时恢复原状。   “很晚了,送我回家吧。”   他摸索着去牵叶森的衣袖,很坦然地说。   这一天出发时天朗气清,回来时夜色浓重,寒气侵袭。   郑千玉和他道了别,林静松送他到楼下,直到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   林静松感到一种适中的痛楚。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去郑千玉了。   郑千玉曾说自己要和朋友要去海边的小镇写生,一去两个月。   当时林静松在外地,他听到郑千玉在语音里很自然地说:   “我很想去。”   林静松觉得两个月不见面实在太久,因为他已经和郑千玉分别了三天。   但郑千玉有自己想做的事,林静松一向认为这是属于他的选择,他们之间也不会因此而有任何冲突。   只是他会想念郑千玉。   “好。”   林静松答应下来,又道:“我去找你。”   “林静松,两个月不见面的话,你会很想我吗?”   郑千玉的声音在电话里有轻微的电流声,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他平时总问林静松这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的爱。这并非是他不自信,而是当林静松一次又一次点头,这让郑千玉感到快乐,他正触摸爱的实质。   但那一次,郑千玉的语气很缥缈,很像一个临行前的人,不知归期,但也要先告别了。   林静松未能理解那种气氛,他开口道:“我会很想你。”   林静松对待郑千玉,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羞于表达。这件事全部都是郑千玉教他。   郑千玉爱他时,有成千上万种表达爱他的方式。   郑千玉想他时,立刻前来找他的时候比比皆是。   因为郑千玉这么做,让林静松在年少时很懂得这样的爱是如何的好,所以林静松也要这么做。   “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   林静松提前体会到思念之苦,立刻就想知道。   “我想画一幅画,林静松。   “一幅很难的画。”   电话里他的音调干涩,轻声细语。   “很难的画?”   “嗯。”   “为什么很难?”   没有事情对郑千玉来说是“很难”的,林静松感到奇怪。   “因为……我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画,它超出我的想象了,但是我必须要去画。”   郑千玉很耐心地解释道。   艺术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林静松的领域,他无法理解郑千玉的艺术想法,但他会很支持。   “要等你画完,才可以去找你吗?”他问。   “是的,等我画完,我才回来。”   郑千玉的声音很柔和,像他们在床上温存的时候,他平时声音清亮,但这种时候会有点哑,话语间带一点气息,让林静松找不到方向。   最后,林静松还是说好。   第一个月,郑千玉尚有音讯。他回复林静松的消息,虽然回得很慢。他们偶尔通话,郑千玉的声音总是在呼呼的风声中。   他确实在一座海边的小镇。   林静松对着电话的那端说:“千玉,我很想你。”   一般这个时候,郑千玉会问他:“林静松,你有多想我?”   林静松就会叙述他在生活里一种常见的状态:他会在写代码的间隙停住,想一刻钟郑千玉;他会在走路的时候想起郑千玉,翻看他们的信息和他的照片;睡着的时候,他会梦见郑千玉。   郑千玉听了十分开心,被想念的感觉那么好吗?起初林静松是不知道的,直到郑千玉说他也会想念他。   所以林静松要时常想念郑千玉,并不吝提及此事。   但是这一次,郑千玉并没有这样问。   他说:“林静松,这幅画太难画了,我要画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沮丧,于是林静松立刻道:“那你不要画了,我去找你。”   郑千玉沉默很久,又说:“不行。”   艺术家有自己的难题和坚持,总之,郑千玉还是要继续画那幅让他伤心沮丧的画,林静松还是不能见他。   后来,郑千玉的音讯更少。好像他的画有了新的进展,林静松了解他这样的状态。每当郑千玉画一幅画画到后期,他时常忘记吃饭睡觉,甚至都把林静松忘了。   林静松要把他从画室接回来,带他去吃饭,抱他睡觉,等郑千玉吃饱睡足之后,再让他接着去画画。   可惜他们现在不在一起。   第二个月过到一半之后,郑千玉彻底没有消息了。   林静松的眉头皱得很紧,他给郑千玉打电话,变成漫长的忙音。对话框里他的信息从底铺到顶,也再没有回复。   林静松联系郑千玉的朋友同学,没有人知道郑千玉远赴哪个海边小镇闭关画画,每个朋友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哪个朋友和郑千玉一起去了。   他们倒觉得郑千玉做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因为郑千玉富有才华,又过得很随性。   林静松听郑千玉的朋友们说,郑千玉最近画画的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大概在寻找新的方向。   去找新的方向,没有必要就这样丢下自己。   林静松心里有一万分困惑,但没有去想很坏的可能性。   林静松联系了郑千玉的老师,老师守口如瓶,只是说和郑千玉的亲人联系过,他现在很安全。   很安全,为什么不和他见面?   在第二个月结束后,迎来郑千玉结束写生的日子。郑千玉说过他会回来的。   林静松在郑千玉租的住处遇到郑辛。   即使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见郑辛,但眼下只有郑辛知道郑千玉在哪里了。   郑辛来退租,拿走郑千玉的东西。他看到林静松,林静松也看到他。   郑辛憔悴了不少,林静松也没有多好。他无视了林静松,叫了搬家的车还有几个收拾的人,把郑千玉的东西都放进纸箱里。   林静松问了郑辛两遍,郑辛给纸箱封胶带,声音很响,但林静松确认他听到了。   “你不要再找我弟弟了。”   郑辛道。   他是很面无表情的,说这句话时,不像在对林静松生气。郑辛在一年前就知道林静松和郑千玉的关系,他一直不喜欢林静松,并怀抱着如果不是林静松,他的弟弟不会成为同性恋的老套错误观念。   “不可能。”林静松回答。   郑辛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他拿出手机,打给郑千玉,电话拨通了,郑辛没说话,而是递给了林静松。   林静松看到他手机屏幕上“千玉”两个字,还有开始计时的通话时间,消失的郑千玉真的在电话那一头。   他立刻拿走电话,远远离开了郑辛。   这通电话极其漫长,郑千玉的东西全都打包下楼了,郑辛抽完了两根烟。   林静松回来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一个收得非常空旷的屋子,因为郑千玉的东西太多,以前把屋子填得太满,林静松从来想象不出这里可以空成这样。   郑辛至今也不知道这一天郑千玉和林静松说了什么。   林静松慢慢走过来,并不把手机递回给郑辛。他没有进屋,而是经过门前,把手机放在走廊阳台的栏杆上。   他经过时瞥了一眼站在屋子里的郑辛。那一眼非常惊人,林静松的眼睛红得像个病人,他开合了一下眼睛,一颗泪珠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延出一条长长的泪痕。但眼泪也只此一颗,林静松脸上的表情甚至与哭泣毫无关系。   他放下电话,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16章   想要轻易摆脱林静松是不可能的。   林静松一定要找到郑千玉,他一定要亲眼见到郑千玉。那个时候,林静松的思维之中,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就算郑千玉一直跳脱在他的思维之外,他们也绝对不会走向这样的终点。   林静松去了郑千玉的家。   他十几岁时来过郑千玉的家,知道郑千玉是被收养的。养父母待他不错,一家住在二层的独栋里,兄弟俩的房间分别在二楼的两端。   门前种花,花坛被修剪得整齐漂亮。他们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刚下课的郑辛开了黑色的雕花门。他斜挎着包,背影看上去都相当不好惹。   郑千玉说:“等我哥进去我们再走,他很凶。”   然而等他们进门的时候,迎面就碰到郑辛,郑辛横眉竖眼:“郑千玉,你们在我背后鬼鬼祟祟干什么?”   郑千玉只好推着林静松上楼,嘴里说“没什么没什么”。   大概因为林静松和郑辛一开始就没给对方留下过好印象,往后的所有时间,也就从未有过和谐的相处。   这次他来郑千玉的家,房子已经完全破败了。   郑千玉家发生了变故,这栋房子也差点被拍卖。现在花坛只剩下枯枝败草,外墙爬满了杂乱的枯藤。   这一天郑辛还是在。他不让林静松进去,林静松站在一楼的门口,他抬头,二楼的阳台门打开了。   林静松终于看见郑千玉。   见到郑千玉的第一秒,林静松仍旧无法把这个人和那天通话里的“郑千玉”联系起来。   林静松不是机器。就像他被郑千玉爱时感觉犹在云端,现在是高空坠落,被尖锐的自尊穿身而过。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血淋淋的,像有个洞。但如果真是这样,林静松不会站在这里。   “郑千玉。”   林静松的声音很清楚,郑千玉站在正上方,他不用很大声,知道郑千玉听得清楚。   郑千玉垂着头,从下往上看,他背着光,面目模糊,连发梢都显得疏离,纤细而冷漠。   林静松是有自尊的。他坐了飞机,飞了几十公里,回到自己中学时期停驻的城市。他和郑千玉在一起几年,爱到大学要去同一个城市上。   他已脱离了自己的家庭,他想他会和郑千玉住在一起。郑千玉小时候是富养的,吃穿住都要好,他要买什么样的画具、颜料,林静松要他以后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去买。   可是怎么会。   难道爱的神秘来自于这种难说缘由的灾难?林静松从不敢说自己领悟了它的全部,只是觉得郑千玉的爱与郑千玉本人一样,是一尊无瑕的琉璃,根本没有缺点,完美得令人困惑。   一路过来被这光辉拂照,林静松不知道,爱里竟然会有夜幕降临。他走到了太阳的背面。   可是为什么。   林静松再也问不出口,郑千玉已经在电话里和他讲过。那和他的艺术理论一样,林静松听了也不知其因,却立刻要饱尝其果。   林静松不愿听他亲口再说那些话了。   他走了这么久,只问一句。姿态非常低,但没有声嘶力竭,怕郑千玉找准到更多缺口,要粉碎他的全部。   “郑千玉。”   他最后一次念他的名字。   “你决定好了吗?”   林静松道。   风吹拂郑千玉的头发,除此之外,他像一座雕塑,和时间一起凝固了。   “如果你决定好,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他说。   此刻,他希望郑千玉能够回心转意。因为“永远不见”是一个太虚无的假设,连接了一个太极端的未来。   他不相信郑千玉能够选择,他不相信郑千玉这么狠心。   林静松听见郑千玉说:   “我想好了,林静松。   “到此为止吧。”   郑千玉站在上头,他的话是落下来的,一个字一个字,落到林静松头上。   “好。”   林静松点点头,他仰头看郑千玉,想起郑千玉集训跑来找自己的那个晚上,他从台阶上跳下来,落到自己面前。   林静松走了。郑辛站在门前很警惕地看他,怕林静松情绪不稳要破门而入,但林静松头也没回,走得无声无息。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了。   林静松心想。   他的思绪从未如此混合。爱的感觉还没消逝,恨的力量又接踵而来。他想给郑千玉第二次机会,可是机会本来就不是由他来给。不如郑千玉再给他一次机会,但凭什么他要被动地等一次垂怜。   林静松直接上了车,坐到机场,买了这一夜的红眼航班。   夜间几个小时的飞行带来了轻微的头痛,林静松感到眼睛酸涩。   在这结局时刻,半梦半醒间,林静松想起他们的开始。   1月1日,林静松深刻地记得这一天,不仅因为这一天是一年的开始。   这一天,郑千玉说那是他的生日,如果林静松肯陪他,他会很开心。   约定是生日前一天答应的,第二天还要上课。   当时林静松面对了一个很难堪的夜晚。他那没见过面的父亲因投资港口而上了新闻,母亲一边接受心理咨询一边酗酒,林静松在回家的路上被相机闪过三次。   心情很灰暗,终究还是入夜了。明天郑千玉会和他一起做什么呢?这是林静松唯一的念想。   他从床上坐起来。   是不是该给郑千玉买一个生日礼物?虽然林静松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但“生日礼物”显然是一个常识。   他默默下了床,已经很晚,窗外的天空是宝蓝色的。林静松独自出了家门,走进寂静又寒冷的夜里。   林静松打了一辆车,跨越一个区,来到他和郑千玉曾经一起来的一条画材街。艺术生们总昼伏夜出,所以这里的画材店一直开到很晚。   林静松走进同一家店,他记性很好,一下走到当时郑千玉挑选颜料的货架上。一套伦勃朗的油画颜料,价格不菲,郑千玉在两个颜色系列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才选了其中一套。   所以林静松过来买了另外一套。   付了款,颜料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林静松坐上车,他开始生疏地想象郑千玉因为自己的生日礼物而开心的样子。   送人礼物、讨人开心都是林静松的第一次,这在林静松的思想中,简直像走入一个神话故事。   郑千玉很惊异林静松会为他准备生日礼物,在他心里,林静松好像向来缺乏这样的功能。   当他拆开林静松的礼物时,渐渐有些说不出话来。   和林静松一起去那家画材店,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他却还记得。   郑千玉用手一一摸过那些崭新的颜料,颜料管是银色的,闪烁着光辉,摆在一起非常好看。   他再次感到那种强烈的悸动,从这种感觉第一次出现时,郑千玉并不羞于将它归类为一种情愫。   郑千玉轻轻拂过林静松的礼物,他小声地说:   “我很喜欢你,林静松。”   他说这句话时是很矜持的,叫林静松的名字时又颤了一下。   他立刻就无法再假装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像朋友之间,同学之间,熟人之间。因为林静松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眼神也跟了过来,他高出许多,于是低头垂眸,眼皮薄薄的,是有一些古典美丽的眉眼。   林静松的目光攫住他,他没有含蓄的进退,道:   “‘很喜欢’是什么意思?”   郑千玉认为他是真的不懂,因为不懂才这么直白,或许他完全不理解爱情。   “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做很多事情,没有见面的时候,我也在想你。”   他很认真地说,一句一句解释给林静松听。因为林静松不懂,他反倒没有必要拐弯抹角。   “是这样吗?”   林静松低下头,吻了他。   郑千玉睁大了眼睛。   那个吻非常快,快得郑千玉竟然来不及体会。他想抬起手,但手还被林静松握着,他的脸蒸上一层薄红,结结巴巴道:“你……你……   “你在哪里学的?”   林静松很无辜,道:“我没有学。”   郑千玉的话还是顺不过来:“但是……但是……”   林静松也有些迷茫了:“不是这样吗?”   郑千玉:“不是……不……”   林静松握住他的手紧了一下,郑千玉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吧,也算是……”   郑千玉觉得林静松是一种很奇异的动物,他问道:“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这个问题让林静松很不高兴,他答道:“没有别人。”   郑千玉难得被林静松弄得自乱阵脚,他迟迟地意识到林静松对他也有什么,感觉自己的头变成蒸汽火车,热烫得几乎眩晕。   “那、那你有多喜欢我?”   郑千玉问道,第一次确认林静松的爱,他尚且不太熟练。   林静松不说话,只是低头,像终于得到允许一样,进行一个他窥伺已久的吻。很青涩,郑千玉碰到他的牙齿,有些慌张地呼吸着,他忘记闭上眼睛,两个人在接吻时对视,林静松终于松开他的手,将他抱紧。   他们交往,约会,亲吻,拥抱,乃至做.爱。在他们的城市第一次开通夜游巴士的路线时,郑千玉拉着林静松坐到露天的二层。观光客稀少,让他们几乎独占了这片夜色。   郑千玉已经非常习惯林静松喜欢他这件事,他拉着林静松做了很多想做的事情。热恋之中,几乎可惜人类需要睡眠,因为梦里不一定有林静松。   连这种话,他都不羞于告诉林静松。   “林静松,你有多喜欢我?”   他神采飞扬,攥着答案,却还要林静松再答一次。   林静松囿于自己言语的贫乏,于是在夜风之中吻他。   夜游巴士的路线被他们坐到熟记于心,去遍了城市里每一个光明的角落。这是一条非常长的线路,在漫长的观光之中,他们忘记了时间。   在那个冬天,林静松于新生的感情体验之中,以一种笃定的心情认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第17章   “那个导盲犬基地怎么样?”   郑辛在电话里问到。   他在值班的间隙中休息,急诊医生是没法正经坐下来吃一顿饭,而是需要叫一些便携的外卖:三明治、包子、汉堡,以便随拿随放。   郑辛已经习惯了咬一口三明治,医用担架车立刻就从门口滑进来,急救员开始报病况和身体数据。于是郑辛放下三明治,戴上听诊器,快速走过去。   等他忙完一通回来,想起吃了一口的三明治,从餐车上拿起,咬一口,一模一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接受了十几年科学教育的郑医生狐疑地盯着三明治,张开嘴,假装要再咬下一口,担架车立刻从敞开的门冲了进来。   郑辛:“……”   很长一段时间,郑辛不敢吃三明治。   忙碌的急诊生活需要良好的身体素质,郑辛下了班除了睡觉学习,还要抽空锻炼。因为还没拥有爱情,目前最重要的事是关心弟弟。   他倚着门,手里拿着一个饭团,戴着一个挂脖耳机,站在值班室里和郑千玉打电话。   这样比较方便有病人来他可以随时打开门冲出去。   手里的饭团已经是连续三天的照烧鸡肉味,郑辛真诚地希望自己下一顿能抽到别的口味。   “挺好的,毛毛姐人也很好。”   郑千玉在电话里说。   郑辛放下心来:“我就说吧,这事儿没那么复杂。你在那有没有和狗玩?”   郑千玉无奈道:“导盲犬都很专业的,不是陪玩的啦。”   他简单地把自己在基地里了解到的和郑辛说了说,郑辛虽然事先已经了解过一些,但还是存在了信息差。   “现在申请要等一年多?”   郑辛嚼嚼饭团,语气带着震撼。   “导盲犬训练时间很久,现在排队时间又长……而且等到了,也不是百分之百可以匹配的上,还要和导盲犬一起训练。”   郑千玉一件一件地说清这些障碍,道:   “哥,我想要不……”   郑辛掐了他的话头,道:“那你在基地,有没有试过和导盲犬一起走路啊?”   郑千玉愣了一下,想起飞飞,它的头轻轻拱过自己的手心。   他只好诚实地回答:“有。”   郑辛坚持不懈:“是不是感觉挺好?”   别的郑辛可能还不如郑千玉清楚,但有一只导盲犬,他认为这对郑千玉来说很重要。   郑千玉无法否认,道:“是很好……”   郑辛:“好弟弟,去申请吧,算哥哥求你的,好吗?我想好了,到时候我就搬到你楼下,每天都早起帮你遛狗……”   郑千玉笑:“你还要上班呢,哪有这个空?”   郑辛:“那我就再找个人和我轮流遛……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郑千玉沉默了一阵,道:“哥,你也要过自己的生活。”   兄弟二人的感情很微妙。小时候父母很少在家,两层楼里,除了住家的保姆,一个儿子,一个新来的养子住在一起。郑辛已经七岁,郑千玉还不太懂人事,也知道这个哥哥不太喜欢自己。   不过这又怎么难得倒郑千玉,他是那种天生最会讨人喜欢的小孩,远远不只是讨巧讨好,而是真诚、进退有度、投其所好、乐人之乐。   郑辛的欺负是小恶作剧和冷暴力,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可能和自己争夺父母之爱的孩子。在他七岁的脑袋里,郑千玉在这里待着不开心,也许就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然后他就被爸爸打了一顿。父母告诉他,郑千玉没有家了,他这个年龄,连没有家了这件事都不太懂,你要让他回哪里去。   郑辛老实了。知道真相,放下成见,郑千玉成为了他的弟弟。郑辛后来很难讨厌他,但也做不到兄友弟恭、柔情似水,因为郑辛做惯了独生子,突然当哥哥,也当得很别扭。   两人一起长大,性格迥异,爱好不同,最后竟然连性向也不一样。郑辛念医学院的时候,惊觉郑千玉这个男朋友,在郑千玉高中的时候就来过自己家,有一种家都被这人偷完了的感觉。   郑辛心里不爽。   他关心郑千玉,但很难轻声细语,因为郑辛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哥哥。只会凶巴巴说为什么很晚回家,气呼呼道零花钱为什么这么快就花光了,阴森森问怎么会想到和男生谈恋爱。   他也不用太关心郑千玉。因为郑千玉优秀、漂亮、聪明,不会活得很吃亏。郑辛在外介绍自己的弟弟,很真心地说他是个画家、艺术家,郑千玉会说自己有个医生哥哥,妙手回春,救死扶伤。   郑辛本以为成年后他们会这样不远不近地生活着,郑辛很独立,郑千玉亦是如此。   然而,然而。   郑辛从在急诊实习开始,看了太多的生死。他实习的第一天,给三个人做了心脏复苏,一个死在下午,一个死在凌晨。   人死如灯灭,那是很快很快的。郑辛查房的时候都和他们说过话,听他们寥寥讲过几句自己的生活,郑辛以为自己用力按压了他们的心脏,就能把他们救回来,医生的手和死神在拔河。   没过几个小时,刚刚还说过话的人,心跳在仪器里变成一道直线。医疗程序上没有任何错误,做了一切该做的检查。郑辛看他们脸上盖了布,从急救室推了出去。   郑辛抢救过的人里面,大多有生的意志,能活下来的有多少,这是一个很残酷的数字。   而对于没有生存意志的人来说,走到这一步,生命的光火只会消失得更快。   “意志”对于人这种动物来说,有时就是面临死亡时的筹码,它不一定保证人会赢,但它一定会让人在这张桌子上坐得更久。   这种意志可以来自家人、朋友、爱人以及任何,牵挂的东西越多,留恋的越多,都构成生的意志。   有一段时间,郑辛看到郑千玉身上这种意志越来越少。他也想过,配合弟弟和他的前任分手,是不是对的。   郑千玉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了。   后来郑千玉勉强振作起来,郑辛没有就此松一口气。郑千玉想要一个人住,不要别人照顾,郑辛使了办法,让郑千玉住进一个安全人多的小区,左邻右舍都打点好,物业也打了招呼。   他弟弟现在是一个盲人,做再多,他都没法完全放心下来。   郑千玉今后的人生要去往何处,连郑辛都很难想象,想多了心痛。   无论如何,郑千玉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多一条狗,多一个人,都多一种可能性。   郑辛从一个很酷又有点凶的哥哥,变得像那种爱八卦又很啰嗦的老头子,一遍一遍在郑千玉耳边念,有只导盲犬多好,还能陪你出门,我看李想人挺不错的,你有没有那个想法。   “什么你的我的生活,神神叨叨的。”   郑辛的饭团吃完了,捏着包装纸,搓得猎猎响。他朝电话那头道:   “郑千玉,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我是你哥,我说了还不算数吗?”   郑千玉静了几秒,那是郑辛最害怕的那种沉默。他刚想说话,急诊室来了病人,郑辛不得不结束,对郑千玉说:“我走了,我要去救死扶伤了。”   郑千玉被他逗笑:“好的,郑医生。”   郑辛挂了电话。忙完这一天,他想来想去,还是要更尽人事。   摸出手机,点了李想的窗口。上次郑千玉在的时候,郑辛和李想加过微信,李想也很忙,所以郑辛和他也没什么空闲聊,但看了朋友圈,觉得李想是个生活充实、性格阳光的人。   他给李想发了微信,想问问他有没有空,给他打个电话。   没想到李想很快回复:有空,辛哥什么事?   郑辛当机立断,给李想拨了电话过去。   他先寒暄一阵,又向李想道谢,说辛苦李想上周末陪郑千玉去导盲犬基地了,那地方路又远,李想还要开车什么的,有劳了云云。   郑辛打这个电话,目的是想迂回着再问问郑千玉在基地的状态,他有没有申请的想法,郑辛反正是没从郑千玉那里问出来。如果李想能够帮忙劝一劝就更好了。   “辛哥,上周末我没和千玉出去。”   李想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无奈,郑辛脑子快语速更快,说了一通,愣是没让李想找到解释的空隙。   郑辛:“啊?”   他一头雾水:“那……那他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李想:“没有,千玉要是提了,我肯定陪他去了。”   郑辛:“……”   李想仿佛有些失落:“千玉很独立,也不太喜欢别人帮忙,可能我也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   郑辛当即开始亡羊补牢:“不不,不是你的问题……当然也不是我弟的问题,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李想,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郑辛一阵解释,说去问问郑千玉,挂了电话,大脑开始飞速转动。   难道郑千玉没去?但看郑千玉说的那些,不像瞒着他没去。   李想也没理由骗他。郑辛细细回想他嘱咐郑千玉的那一天,老天,那一天刚下夜班,郑辛已经全然失忆了。   郑千玉说了是和李想一起去的吗?郑辛以为他是和李想一起去的,所以他才那么放心。   ——那一天陪郑千玉一起去的人到底是谁? 第18章   林静松独自坐在一家咖啡厅里。   他一向不喜欢在陌生人很多的地方工作,嘈杂,无序,非常影响思绪。   林静松也不喜欢陌生人的气味和声音,那让他很不习惯。活到现在,几乎所有人对林静松来说都是陌生人。   但人活一世,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林静松忍耐地活着。他曾经寻得一种让他感到舒适、满足的气味,也有让他觉得动听的声音,后来一度失去,林静松很失落,原来舒适、动听并不是他人生的主旋律。   陌生和嘈杂才是。   现在这段失去的旋律竟然突如其来,虽然变得很微弱,但确切存在。   林静松在电脑上登了账号,他一边工作,一边默默留意一些消息。   当然是没有消息。   自从那一天晚上,他和郑千玉结束了一场不算太愉快的谈话,他将他送回家,郑千玉从此杳无音信。   是了。那一天郑千玉没有说“下次见”或者“再联系”。这就意味着不联系吗?   他们好像进入了一种冷战的状态。   虽然是这么说,但冷热是要有对比的。应当是先有一些温暖的接触,才会显得现在的冷清。   林静松仔细回想了那一天。当郑千玉展现出失落的时候,他以一种常人的积极回应了他,这是林静松结合了他所模仿学习的价值观而计算出的结果。   如果郑千玉失落,理应鼓励他走出阴影;郑千玉难过,就要给予一些愉快的、温暖的抚慰。   可结果并不如人意。   林静松陷入一种深深的思考之中。   只从林静松的角度来说,他完全不会因为郑千玉的眼疾而少爱他一分。当他恍然明白当初郑千玉为什么要分手时,更多的困惑几乎又接踵而来。   为什么郑千玉会觉得他们在那种情况下无法继续?   在林静松眼里,郑千玉无论怎么样都是郑千玉。   如果郑千玉死了,埋进地里,林静松去找来巫师,把郑千玉刨出来再拼一拼,施以巫术。届时郑千玉变成一个破破烂烂的僵尸,不再聪慧也不再漂亮。   林静松也还是觉得,那是郑千玉。   当然这只是林静松不切实际的想象。   唯一能使林静松放弃郑千玉的理由,那就是郑千玉不再喜欢他了。   郑千玉说过这些话的。   他既能说过“我很喜欢你”,也说过“到此为止吧”。   就像林静松那个面目模糊的父亲。他对母亲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又弃如敝屣避之不及。   等待一个已经“到此为止”的人回心转意是相当没有自尊,也极其浪费人生的。林静松很了解,他不太想重蹈覆辙。   即便很难放手,也要放手了。   林静松喝了一口咖啡,那非常苦涩,没有加糖,经由喉头一路苦到胃里。   林静松面不改色,他在这个咖啡厅选了到了一个恰当的位置。这里正对着小区的门口,可以看见小区里进出的每一个人。   他将电脑对着门口,一心二用,既能工作,又能留意外面的情况。   在郑千玉没有音信的一个星期里,林静松所有发出去的信息石沉大海。他猜郑千玉正处于消沉的心情之中,但见不到郑千玉,也让林静松感觉很消沉。   他坐在郑千玉小区对面的咖啡厅里,可以看到郑千玉平均有两天才会出小区一次。郑千玉熟悉这周围的环境,在面馆、云吞店和日料小店这三家之中轮流用餐。   郑千玉出现时,林静松会收起电脑,和他走进同一家店。他恪守一些距离,没有坐得离郑千玉很近。他也不出声,如果这家店无法扫码点餐,林静松就会伸出手,指指菜单,又指指分量,再指指座位,表示堂食。   三家店里的其中两家的店主,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新来的聋哑人。   郑千玉是这些店里的熟客。进门之后,服务员会领他到空的座位。郑千玉到一家店只吃一样的餐食,林静松非常理解这种心情,也许懒得选择,也许不想多做交流。   以前的郑千玉并非如此。同一家店,郑千玉每次必定尝试不同的菜式,和可以连续30次都点选同样套餐的林静松形成鲜明对比。   现在他们变得很相似了。   眼下,林静松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算得上古怪或是缺乏道德。   他只是很想见到郑千玉。   因为他在自己的日程上已经规划好一系列与郑千玉会面的事宜,如今因故中断,为保证日程的有序完成,林静松不得不修改为这样的会面方式。   单方面的约会,也算是约会。   林静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他的云吞面。郑千玉也在等他鲜虾鱼籽云吞,他没有在“听”手机,而单单是坐着,很空茫地望着前方。   这家店的店主在后厨忙碌,常用一个蓝牙音箱放着音乐或者fm广播,有些复古,但氛围比一些嘈杂的店要好上许多。   这大概也是郑千玉选择这家店的原因之一。他已经不太适应热闹。   林静松观察得出,郑千玉独处之时,相当冷面。   他脸上没有表情,不必与人寒暄,也不必微笑,褪去与任何人相处的神态,郑千玉现在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   林静松在心下暗暗对比,他认为郑千玉在与自己见面时,也是和颜悦色的时候居多。他的笑容是单薄的,浮在眉眼上,仍旧好看,但并不真实。   反倒是冷下脸时,好像更接近他真实的心情。   林静松的云吞面上来了,店主不知道他是聋是哑,干脆用动作和手势交流,面不够可以免费续。   在一片氤氲的热气之中,蓝牙音响正在播放一首熟悉的歌曲。现在离饭点稍早,店里几乎没有人,店主悠闲地用抹布擦拭餐桌,随着音乐声也哼出了曲调来。   林静松很少享受音乐,一时想不起这首歌的具体名字。不过他非常清楚,这是他和郑千玉在中学时一起看的第一场电影,郑千玉喜欢的那位电影主角所唱。   这位明星后来家喻户晓,主演不少电影,又唱了许多经典曲目,星光熠熠。郑千玉常在画画时听他的歌,让林静松也对他的曲目相当耳熟。   辗转几年,这个明星在一个非常突然的日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世界轰动,郑千玉被这个消息震得消沉了一段时间,当时,他时常和林静松说,自己还是无法接受这件事情。   然而一个这样的超级明星逝去,世界也不会为此驻足,很快,人们又各自忙碌,重新投入到各自的生活之中。   这首歌放完之后,有主持人谈及今日是演唱者的祭日,有听众点播他的歌曲,以示缅怀。虽然世人各自忙碌,每到这个日子,还是会再次想起他。   郑千玉的云吞只吃了一小口,他沉浸在歌曲里,好像陷入回忆之中。   随后,林静松又听到主持人说这段时间,他曾主演的那部电影重制,即将在电影院上映。   “现在,距离它的首映已经过去十年,不知道当时大家是否走进影院看过这部被誉为他电影生涯之中最好的作品?”   “可能有些听众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毕竟也是这部作品上映之后,他才真正在影视圈里一炮而红……”   主持人们闲聊着,同时感慨时光荏苒。   郑千玉愣愣地听着,许久之后,才重新拿起调羹,很慢,又有些笨拙地舀起云吞,放入口中。   店主照顾他,给他特别的餐具,一个大的海碗,会装比较浅的汤,露出清楚的一个个云吞,方便郑千玉独自用餐。   林静松坐在他对面的对面。这一天,郑千玉吃完半碗云吞,独自坐得比平时要更久。待到晌午,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郑千玉才回过神来,抓起盲杖,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出了店门,节目里又播了一首他的歌曲,郑千玉有些留恋地停在门口。直到尾声,才用盲杖点地,走回家去了。   林静松看着他回小区。今天见到郑千玉的愿望已经实现,但仍觉得内心空荡。   夜晚林静松将今天的日程一一勾去时,收到郑千玉的消息。   Forest单方的消息铺了一屏,郑千玉很久没有回应。   郑千玉发了一条大概十秒的语音,林静松点了一下,将声筒贴到耳边,语音前面有长长的寂静,郑千玉像没想好要怎么说,酝酿着话语。   “叶森,有一部电影,我想去‘看’。   “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他很沉静的声音在一种几不可闻的电流声中,呈现了一种磨砂质感,像一道久远的电影对白。   林静松将手机放下,像倒带一般去重播自己最在意的片段,听了几遍,总觉得不够真实。   郑千玉握着手机,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懊恼。   是的,他该承认,他现在确实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人。   但叶森很快说好,没有问及中间断联的原因,也没有接起之前他们不欢而散的话题。   约定了时间,叶森买了电影票,说到时来接他。   这是一场很适合郑千玉去“看”的电影,因为他很熟悉那个故事。   即使这样熟悉,但郑千玉已经有难言的变化。   当他再次面对这个故事时,他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感想。 第19章   没有和叶森联系的这段日子,郑千玉的状态几乎跌落回最糟糕的低谷。   郑千玉总是失眠,食欲很低。医生之前给他开的精神药物已经吃完,到后来副作用越来越明显,经常让郑千玉头晕犯恶心。   坚持吃药是为了不让自己继续滑入更深的深渊,给家人朋友平添更多麻烦。   郑千玉了解过一些后事的流程,那实在冗杂而称不上体面。   况且天气越来越热了,郑辛估计也会骂骂咧咧,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有这么一个一点也不听话的弟弟。   这么想着,日子再难过也要继续过下去了。   郑千玉还有工作。让他稍感安慰的是,因为他完成得很认真,也总是按时交付,工作室和他签了长期的合同。   要建立正式的合同,郑千玉不得不坦白了自己真实的情况。   和他在线上对接工作的是一个叫小真的女孩,非常细致活泼,因为此前不知道郑千玉是盲人,她时常发一些表情包,每次郑千玉上传了文件,小真都会说“老师工作辛苦了!发送工作室狗狗美照一张,祝您开心!”   郑千玉并不觉得小真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反倒这是他生活中为数不多可以不被当做盲人的时刻。   当郑千玉第一次接到小角色的配音工作,这几乎比单纯的有声书录制要难上好几倍。因为台词量多,时间又很紧,而且还是工作室线上监棚,郑千玉没有以往那样充足的准备时间。   小真刚好是原著粉,对角色了如指掌,当郑千玉和她了解角色的时候,小真一副“你要说这些我可就不困了啊”的样子,撸起袖子,洋洋洒洒发来了几大段角色解析。   无心插柳,有小真的帮助,郑千玉在很短的时间里理解了这个仅看台词完全是个搞笑反派的角色。当小真声泪俱下地说这个角色也有自己原生家庭的悲剧,郑千玉不得不安慰起她来。   待到郑千玉和工作室正式签约的时候,小真才知道郑千玉是看不见的。   他有预感到小真他们会很意外,也有些后悔,如果一开始知道会走到这一步,郑千玉认为自己还不如早一点说。   为了假装成一个健全的人,在他们发一些图片或者表情包消息时,郑千玉都用了BYE的识图功能。那是BYE最近才上线的新功能,正如他认识叶森的那一天,叶森向他讲解的那样,这个功能很好用。   他会用来识别小真发的狗狗图片,由此得知那是一只棕白相间的大耳朵花狗。这个功能相当精准,狗的品种也让它识别出来,是一只比格犬。   BYE的识别功能不仅准确,而且还连接了搜索引擎,直接点击就可以朗读出识别物品的信息。   因为很方便,所以BYE渐渐代替了郑千玉一直用的旁白功能,成为他日常最常使用的app。   在签合同的时候,郑千玉和工作室开了一次线上会议,郑千玉坦白了自己眼睛的情况。   虽然不得不如此,但郑千玉内心还是感到一些安慰——毕竟这份工作是他靠自己的能力争取来的,没有任何偏袒,也没有任何人可怜他。   当郑千玉说完,线上的语音会议本来一片祥和,一瞬间陷入寂静。   小真很大声地倒吸了一口气,下一秒就闭麦了。   郑千玉也屏息,等待他们的反应。   说实话,因为他是一个盲人,本来决定好要签的合同到此中断,也是人之常情。   这不是郑千玉第一次遭到拒绝了。   失明的第一年,郑千玉曾经尝试做过客服,在话筒里被轰炸了两天,最后因为满意度达不到标准,只结了一天的工钱就被辞退了。   他也曾经去过盲人按摩的店里,一位经验很丰富的盲人按摩师傅躺下,亲身教他按自己。   郑千玉听师傅的指导,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按师傅的肩膀。几秒过后,师傅直接下了床,朝郑千玉道:“回去吧,孩子,你干不了这个。”   郑千玉也就只好回家了,住郑辛租的房子,收郑辛给的生活费。   他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   这一次也许是一样的。   良久,小真才开了麦,道:   “千玉老师……”   郑千玉深吸了口气,还是想为自己争取:   “虽然我看不见,但你们可以给我安排正常的工作量,之前的所有工作我也都是按要求和时间提交的。   “我希望你们可以……接受我,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   “千玉老师,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小真道:“因为您非常优秀,所以我们才希望和您有正式的合约!”   “是的。”工作室的负责人更沉稳一些,“我们只是没想到您有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意外了,抱歉。”   小真:“我还一直发图给您,真的太对不起了……”   郑千玉从她们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点希望,他连忙道:“没事的……我用了一个识图的软件,我知道那是一只耳朵很大的比格。”   郑千玉顿了顿,说:“倒不如说,是我先隐瞒了这一点,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负责人:“千玉老师,您不用担心,我们是很认可您的工作成果的,所以——   “我们希望可以继续推进这份合同。”   线上会议结束之后,郑千玉仿佛参加了一场长跑,手心和后背都是汗。   他慢慢走去洗手间,开了水龙头,用凉水扑到自己的脸上。   郑千玉非常、非常不想再被拒绝。   被告知不合适、做不到很多次,郑千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承受多少次。在他健全的时候,郑千玉从不害怕这种事情,因为他很少被否定,而且,在人生几乎前二十年之中,郑千玉一直相信自己可以做成任何想做的事情。   现在,遍历失败,终于磕磕绊绊成了一小件。郑千玉给郑辛发去了这个好消息。   郑辛又值了夜班,没有反应。   郑千玉细瘦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他账号里的联系人并不多,很快就读到了叶森的名字。   郑千玉许久没有回他的消息。   他并非无话可讲。郑千玉想和叶森说,你们做的新功能很好用,谢谢你把我的想法放在心上,又把它实现。   他想告诉叶森,他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份工作,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他为此事感到很开心。   他现在不是一个全然失败的人。   郑千玉还想告诉叶森,在他们不欢而散的那一天,他说的所有话,没有一句是假话。   如果叶森愿意——他们可以互相延伸欲望,但最好不要再动用真感情。 第20章   今天是一个下雨天。   郑千玉醒来,还没睁眼就闻到雨的气息。他的听觉、嗅觉和触觉都更灵敏。窗外正沙沙地下一场细雨,有过之前一场急雨后摸黑擦地板的教训,郑千玉已经养成了睡前都把窗户关好、再一一检查的习惯。   昨天,时隔一段时间的沉寂,郑千玉给叶森发去了消息。   不是没想过再不联系,不是没想过到此为止。   叶森的性格、言行和气息都比其他人更让郑千玉感到安全。在他身边时,连眼前的黑暗都不那么明显,叶森在交流上显露的笨拙,让郑千玉久违地获得了一点掌控感。   然而,暂时褪去的黑暗只会在分开之后更加浓重,使夜的寂静更加寂静,使结束对话之后的空白更加难捱。   一种无可救药的戒断反应。郑千玉心想。   收到叶森的消息,用机械音读出他简单而直白的话语。叶森不会掩饰自己的渴望,郑千玉知道他想要什么,只是郑千玉认为他想要的是不对的、不合时宜的。   如果他们要继续见面,郑千玉希望能调整到一种更合适的关系上。   这不单单是为了叶森着想,也是为了郑千玉自己。   他对叶森……不是没有渴望。   A的电影重映给了郑千玉契机。   十年前郑千玉走进电影院,观看这部电影首映,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邀请别人看电影。   他相当沉默,是一个很好的观影同伴。郑千玉当然知道他没有看懂电影的任何,在电影结束之后,播放片尾字幕时,郑千玉脸上泪痕未干,眼睛转向他,看到屏幕上的光照亮他的脸,他的神情里褪去了些许疏离,对着一个个浮现的演职员名字,展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   郑千玉从来没有承认,他对自己的第一个男朋友——他的初恋,动心得这么早。这毫无道理,显得他太青涩,又过于容易动情。   这是郑千玉的秘密。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   得知A死讯的那一天,郑千玉过得很恍惚。他不是一个狂热的粉丝,只是会买他的专辑,看他的电影。   在画室画画的时候,郑千玉会放他的歌,随口跟着哼唱几句。   他会偶尔看A的采访,当A到他们附近的城市开演唱会时,郑千玉因为正在埋头画装饰画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没有打算去。   他的男朋友从不关注娱乐消息,却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此事。他买了票,制定了精确到分钟的行程表,发给郑千玉。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是惯常的样子,没什么情绪,并不是要求夸奖的样子。郑千玉拿到票之后,赖在他身上不下来,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笑眯眯的,像只猫一样。   “可不可以亲?”   这是不需要问的问题,此刻,郑千玉反而尊重起他的意愿。   男朋友的眼神移到一旁,像羞于对视。但忍不住要看,于是挪回来,他的面颊微微发红,很无言的、很慢地点点头。   郑千玉把头埋在他的颈间,轻轻地嗅,很像动物。林静松皮肤的味道很熟悉,他用了郑千玉的沐浴乳,温热地散发出来。   今夜他会留宿。   郑千玉的鼻尖很细微地摩擦他的皮肤,有点痒,随后带来一些温暖的、湿热的触感。他轻轻咬他下巴附近的一小块皮肤,没有带来任何痛感,却在几回合之后,收起牙齿,安抚地舔舐。   手臂环在郑千玉的腰上,抱得更紧了一些。郑千玉的前奏漫长,长得情绪再稳的人都难耐。他的身体一向纤细柔软,跪坐时很正好地嵌在他的怀中。   郑千玉抬眼看他,睫毛是很细密的,没什么弧度,几乎要轻扫他的面颊。他笑得很游刃有余,像很清楚自己对于林静松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礼物,而林静松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待拆的礼物。   等待一个吻的时间都如此漫长,所以终于等来的时刻近似接受恩赐。   林静松的呼吸有些重了。郑千玉很柔软地探进来,他有两颗隐秘的尖牙,温和地咬他的唇,这种锐利完全像一场游戏。   当林静松的舌尖捕捉到这份很小的尖锐时,郑千玉已经完全敞开了,欢迎他的任何探索,任何汲取,任何触碰。他将主动权完全让给林静松,林静松只是慢热,但并不无趣。   遵循本能的林静松让郑千玉很满意。他会教导林静松给他恰到好处的疼痛,而不是真正的痛苦;他会告诉林静松,他在什么时候最舒服,从而感到很喜欢他。   郑千玉也写作郑千欲。   他的唇离开了林静松。林静松感到意犹未尽,眼神都有些迷蒙了。郑千玉的心情很好,他将手按在林静松的胸前,示意他不要动。   林静松很听话。郑千玉俯下身去,细细密密地一路吻下去。林静松的身体很好看,他维持锻炼的习惯,腹部结实,有肌肉的形状。   因为郑千玉会喜欢。   林静松按住郑千玉的手,他明白过来。   他从来没有让郑千玉做过这种事。   但欲望的绳索总是牵在郑千玉的手里,他的一只手按在林静松的腿上,深深地低下头去。   林静松的眉头因为这冲击紧皱起来,克制不住地喘了一下。   光怪陆离的夜色。郑千玉再次感到很喜欢林静松,这种喜欢会经由时间叠加,竟然好像看不见尽头。   但他们最终没有去成A的演出。   在那一年的春天,一个在平常不过的日子。郑千玉因为在夜里画画,拥有稀少的睡眠。他紧赶慢赶地踏上教学楼的台阶,握着手机,滑出一个表情,回复林静松的消息。   郑千玉感觉视线有些模糊,他甩了甩头,认为自己用眼过度,难道已经到近视的境地。   他想他不会很习惯戴框架眼镜,因为会感觉束缚。或许会戴隐形眼镜,但最好的结果是——他没有近视。   A的讣告是突然从手机里跳出来的。几个软件同时推送了这个消息。   郑千玉看清了上面的文字之后,呆立在楼梯的拐角处。   上课彻底迟到了。郑千玉的第一感觉不是悲伤也不是意外,只是很迷蒙,要一个字一个字确认。   巡演途中,A被发现在酒店房间的浴缸中去世,死因还在调查之中……   郑千玉明天就要和林静松一起出发,去往他的城市。他们多预留了几天,在那座城市观光旅游,郑千玉喜欢坐夜游巴士,这个行程早早写在他们那份详细的出行计划之中。   命运过于无常。直到A逝去,郑千玉也才明白自己并不了解A,他过着星光熠熠、人人敬爱的生活,为什么这么早就选择拥抱死亡?   郑千玉并不理解。   心情很黯然地结束了这一天的课。郑千玉觉得他们的出行计划大概会取消。但今天他很想见到林静松。   上完课,郑千玉揉搓着袖口上不知何时沾上、已经干涸的一块颜料。走下楼梯,看见林静松在门口的一棵树下等他。   郑千玉没有发消息让他来,他还是来了。   他走向林静松,手放在林静松伸过来的手掌里,让他好好地牵住。   有时候,郑千玉不仅觉得自己很喜欢林静松。   无比确切的——他很需要林静松。 第21章   约见叶森的这一场电影,郑千玉好好地整理了自己。   他最终还是去看了医生,重新开了药。强烈的副作用没有太大的好转,医生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无奈,郑千玉卡在这里太久,现在还有调头的趋势。   换了一种药,郑千玉没有寄希望自己的情况会变好,只要副作用能轻微一些,他就会很满足了。   电影在周末上映,郑千玉预感到人会很多。A逝世几年,仍然在人们心底占据一席之地。   更何况,他的祭日在春天。   叶森也考虑到这个情况,他们买了周三的下午场,应叶森的邀请,他们仍然会在一起吃一顿晚饭。   因为邀请由他发起,所以郑千玉这次没有选餐厅,而是将选择权放到叶森手中。   周末,郑千玉去理了发。他现在不再去学生时代常去的发型工作室,而是自己住的这个僻静小区里开的一家理发店。   这家理发店很小,但开在一楼,很方便郑千玉。只有店主兼职唯一的理发师。她是一名单身妈妈,以前给明星当过造型师,有了孩子之后,住进这个小区,开一家独立的小店。   这家店很符合郑千玉的需求。他仍然很注重外貌,但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确认。   这个理发师——郑千玉和她熟悉之后,会称呼她为今姐。因为今姐以前工作时见过不少明星,所以她的肯定总显得很有含金量。   郑千玉照常在微信里和今姐提前打了招呼,下午轻点着盲杖,拉开了理发室的门。今姐在门口挂了一串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千玉。”今姐和他打招呼,郑千玉收起盲杖,被安排着做到理发椅上。   他这段时间因为状态不佳,比以往的理发周期长了有半个月左右。郑千玉的头发长得快,现在刘海已经微微盖到眼下,脸上没什么血色,显得人很阴郁。   “哎呀,头发这么长了。”今姐感慨道。她上手轻轻拨弄郑千玉的刘海,比划了一下长度,道:“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修一下?”   郑千玉会习惯来这家店的原因不单是这家店离得近,而是今姐从他走进这家店的第一天开始,从来没有提及他的眼睛。   她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帮郑千玉坐到座位上,在他理完发拿着盲杖离开时说一声“慢走”。   她与郑千玉的交流就是听取他对发型的需求,然后很踏实地履行。郑千玉的要求总是极简的,“稍微修短就好”、“简单理一下就好”。   但是今天,郑千玉坐在位置上,对着镜子,他看不见自己,于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没精神?”   郑千玉很犹豫地问,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   “你看上去还不错。”今姐没有对他这句话产生疑虑,只是很客观地说:“头发长长了是这样的,不过你长得漂亮,还是能hold住。”   郑千玉闻言,有些莞尔,随后道:“我想染一点颜色。”   以前郑千玉是会定期染发的,因为他认为黑发总显得自己太苍白,很死气沉沉,染一点暖色会好一些。   失明之后,他早就忘记了这件事。   由于周三要和叶森见面——近似约会性质的一次见面。郑千玉在他面前崩塌过一次,又因惭愧而疏离,他想,至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变,洗刷掉这个灰蒙蒙的形象。   “可以啊,你想染什么颜色?”今姐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地找调染膏的工具,于是郑千玉坐在座位上,向她描述了自己很熟悉的一种发色。   虽然看不见,但他相信今姐。   今姐的动作很干脆麻利,约四十分钟就帮郑千玉染好了颜色。郑千玉放松下来,和今姐聊了几句天,当今姐开始修剪头发时,郑千玉听到剪刀轻微的喀嚓声,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这剪去的是他脑海之中更沉重的部分。   “这个颜色也很适合你。”今姐一边修剪一边道,也并未否认郑千玉之前的黑色头发。   “真的?那我下周的约会应该会顺利。”郑千玉半开玩笑地回答道。他闭着眼,以防剪下来的一些碎发掉进他的眼睛里。   “约会?”今姐笑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你约会对象人怎么样啊?我得下功夫了,为你的约会添砖加瓦。”   “他……”   郑千玉顿了顿,说:“他是个很认真的人。”   “噢……”今姐也若有所思,她挑起郑千玉一缕头发,很仔细地打薄,“看来你并不希望他这么认真。”   郑千玉失笑:“今姐,你会读心术吗?”   今姐也大笑了一声:“我有个前夫,还有个孩子,大概已经学会读心术了吧!”   理完头发,郑千玉和今姐道谢,付了账。今姐送他到门口,朝他道:“漂亮的千玉,祝你约会顺利。”   回去的路上,郑千玉的盲杖点出一些略显轻快的声响。   约会,确实是约会。   郑千玉好久没有这么准备。他染了头发,修剪了过长的部分,还预留了一点时间,好让他们在见面的时候,是自然、好看的状态。   按时吞下那些苦涩的药片。可能是因为郑千玉最近有期待的事情,副作用减轻了一些,呕吐的次数也减少了。   到达约好的那一天,郑千玉认真地搭配了衣物,算了时间,准时下楼等叶森。   叶森比他更早到。他已经下了车,远远看见郑千玉,点着盲杖,慢慢地朝门口走来。   他很容易就能察觉到郑千玉的变化。他的发色较之前变得略浅,是一种薄薄的栗色,在阳光底下泛出一种好看的光泽。   郑千玉穿了一件剪裁很好的米白薄羊绒衫,胸口处松开几颗纽扣,很柔软,有些恰到好处的松垮,里面搭了一件薄荷色半高领打底,衬得他肤色如玉,人如其名。   除了他手里的盲杖,这完完全全是几年前的郑千玉。让林静松看见他时,感到一些轻微的眩晕。   “千玉。”   他迟了半秒,才开口叫他。   郑千玉的眼睛循声而来,林静松走上前几步。距离近了,像在美术馆里越过警戒线去看一幅画,有些不真实。   林静松觉得他是一种很具体的、往昔的印象,在他们之间曾发生过那样一场巨大的灾难,郑千玉仍然可以将那些残骸轻轻捡起,揉捏、塑形,然后再次将其完整。   这种表象完整得几乎要让林静松忘记现在、忘记真实的本质。   “叶森。”   郑千玉微微抿着唇,是一道美丽和善的弧线,很轻巧地回应他,叫他的名字。   林静松清醒了。   这两个字就可以将他拉回现在。郑千玉允许他沉浸在回忆里,但——不可以太久。 第22章   路程很短,开车不过两刻钟。郑千玉坐在副驾驶上,要系安全带,他摸索着拉过来,寻找另一端的接口。   叶森轻轻牵了他的手腕,帮他对准,“咔嗒”一声扣上了。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并不反感这种轻微的接触。   叶森开车的时候很安静,他们可以习惯不交谈,郑千玉专注自己的思绪和眼前的黑暗,叶森专注前路和身边的人。   时间和他规划的一样刚好,到达电影院取票,离开场剩下十分钟。   商城的大理石瓷砖,盲杖敲击会非常响。郑千玉进来时就收起了盲杖,拉拉叶森的袖口,搭上他的手臂。   到了电影院,虽然是工作日的下午,郑千玉仍然听到许多人声,好像还有观影团。   他站在叶森身边,将自己的盲杖藏在身后,洁白的手指搭在叶森的手臂内侧。   这种很细微的力道被林静松察觉,他低头看郑千玉,他几乎紧贴着自己的身侧,想把自己躲藏起来,盲杖也背到了后面。   郑千玉垂着头,像在发呆,又像在掩饰紧张。   事实上,的确会有人注意到郑千玉。   但不是因为郑千玉的残疾。   一是他长得漂亮,穿着又入时。二是因为他想掩藏自己,所以离林静松很近,几乎是全心全意地依赖他。   林静松慢慢地带他去检票,避开人群,先到影厅里落座。   在过道里空间狭小,林静松改为牵他的手,走在前面。   郑千玉一步一步地跟上去,直到他到达他们的座位,林静松的手指按按他的手背,又揽了一下他的肩膀,帮郑千玉坐下来。   直到这里,郑千玉才像真正到达目的地一样,在心里长长地松一口气。   他很久没有来大型的商场,也更久没有坐到电影院里。   郑千玉以前是喜欢看电影的,感兴趣的院线电影都会买票去看,有时候可以一天连着看三部电影。   他的前男友偶尔会来,那些文艺片,郑千玉知道他全然看不懂。因为当他沉浸在电影之中,无意向他投去目光时,他不是在发呆,就是在观察自己。   郑千玉会在散场之后和他讲电影情节和隐喻,男朋友不懂艺术,所以时常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郑千玉很乐意为他解答。   不过,男朋友也有自己偏好的电影类型,他喜欢看科幻片,看科幻片的时候他从来不走神。   在这电影开场前的片刻,有观众欠身经过他们的位置,郑千玉收起脚,好让人走过去。电影院的声息和气味,座椅的柔软度,对于郑千玉都是久违了。   开始播放贴片的时候,声音很响,郑千玉的手摸索向旁边,碰了碰叶森的手臂。   他的身体靠近叶森,叶森也倾向他。郑千玉的手拢在嘴边,将其他声音稍稍挡去,朝他道:   “我看过这部电影。”   林静松知道他的意思,他看过这部电影的首映。   “所以你不用在意我。”郑千玉的声音细微,有很清晰地传到林静松的耳朵里,“我现在用听的也可以。”   郑千玉听到叶森说“好”,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以示会遵照郑千玉的意愿。   叶森是一个话不多,表达也相当内敛的人。但因为郑千玉看不见,所以他时常要加一些轻微的肢体接触,代表他听见了郑千玉的话,表示赞同,表达熟稔。   于是电影开始了。   这是一部爱情电影。主角们相逢于微末,在乱世之中互相依靠、扶持,并产生了不为世人所接纳的感情。   郑千玉在少年时代独自看过这部电影很多次,第一次在电影院看,后来便在家里重温。   现在仅听声音,他完全可以想象出荧幕上播放到哪个画面。电影的男主角A,他的眼睛总能透过镜头传达一种强烈的感情,他会一种很让人动容的笑,眼神闪烁,令人心痛不已。   郑千玉尝试过画A的神态,但那总不能令他满意。A有很鲜活的灵魂,很难完全付诸于画面之上。   或许是郑千玉的画技还远远不够来表达A。   这是一个很苦涩的故事。苦在世道艰难,命运无常,人各有志。真情是一种力量非常微小的东西,它撼动不了任何,即便珍贵,最后也落得七零八落的结局。   郑千玉很安静地听着,眼睛都很少眨一眨。林静松在多年之后重看这部电影,他已捋过情节顺序、人物的感情和行为动机,用一种他所学习到的人情和社会价值观来品尝其中的故事隐喻。   现在,林静松有了一种新的体会。   他感到很难过。   那并不单单是这个故事带给他的。而是郑千玉和A这两个人,都使他难过。   在当年A去世的时候,林静松游离在全民叹息哀悼的氛围之外,他不了解A,他只知道郑千玉很喜欢A。   在一种逻辑推理得出的结果之中,林静松认为郑千玉是需要陪伴的,所以那一天他去找了郑千玉。   他并非理解他人对A的惋惜唏嘘,因为A对于林静松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人。   只有郑千玉离他很近,林静松不愿离他很近的郑千玉难过。   当郑千玉经历了一场人生里几乎最大的灾难,在电影首映的十年之后,林静松和他坐在一起,微微仰头,看已经逝去的A演的这场电影。   一个悲剧的故事,人人都希望有个圆满的结局,然而真是一路苦到结局,那些温情、庸碌或是仇恨都无疾而终,因为这些的主体——生命本身如风中烛火,在命运的暴风雨之中走向了结局。   A在电影结束时走出了故事,却又在生命结束时进入故事。   林静松感到命运是一股巨大的、结绳般的力量,将A,将郑千玉的生命与悲剧拧转在一起。   这简直不讲道理,不是A多么星光熠熠、人人喜爱可解,也不是郑千玉多么漂亮骄傲、锋芒毕露可解。   如果命运有人格,这样的人格一定是个黑不见底的深渊。   非常无力。荧幕的光在林静松和郑千玉的脸上跃动,林静松在此刻不忍去观察郑千玉,这是他以前很喜欢做的事情。   郑千玉在看电影的时候会有很生动的表情,仿佛他就是电影之中的一员,随着情节的发展,深刻地体会他们的快乐和痛苦。   当这部电影结束的时候,灯光亮起。林静松和郑千玉安静了一整场,林静松未曾有听到郑千玉更明显的呼吸,亦没有显露出什么起伏的情绪。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郑千玉。   郑千玉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后背贴着座位,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干涸的,但眼底两道长长的泪痕,沿着面颊落下,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郑千玉脸上的表情甚至和哭泣、悲伤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静静呼吸着,抿着唇线,细微地克制自己发出和这眼泪有关的任何声音。   电影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眼泪都成了一份莫测的美丽。   为了纪念A,此时开始播放一些A的过往影像,重映他的音容笑貌。   郑千玉为此默默握紧了扶手,肩膀微微耸起,他皱起眉头,忍耐一种汹涌的情绪。   叶森用手指轻轻放在他的食指上,他并不全部覆上郑千玉放在扶手上的手,只是触碰他细瘦突出的关节,传递一种细微的温度。   郑千玉闭上眼,眼泪像一道温暖的河,沿着皮肤坠落。 第23章   电影结束之后,这一场的观众没有很快离席,而是坐到片尾字幕结束,看完了A的纪念影像。   很久之后,观众仿佛晃过神来,从这个10年前的故事走出来,从A鲜活过的痕迹中醒过来,回到现实之中。   他们默默地起身,离座。有观众陆陆续续从郑千玉身前的位置经过、离场,这也打断了郑千玉的情绪。   不得不结束,也不得不再次告别了。   郑千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对自己的眼泪感到无奈,眨了眨眼睛,睫毛也湿了,垂垂地蘸着下眼睑。   他感到十分狼狈,情绪又未能完全平复,想低头用衣袖擦自己的眼泪,又想让叶森等一下他。   手刚摸索着抬起,便被握住了手腕。郑千玉以为叶森要走,道:“叶森,等我……”   开口便是哽咽,郑千玉有些难为情。他努力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和眼泪,人可以一时沉浸在故事之中,但沉浸得太过太久,总显得人是脆弱无能的了。   郑千玉曾经并不羞于暴露情绪,因为他是健全的,于是人们认为那是郑千玉才情的外显,他过得自由而洒脱。如今一个眼瞎的人流泪,人们只会摇摇头地惋惜——太可怜了。   不要……可怜我。   不要可怜我。   郑千玉每时每刻都想对这个世界说,可惜真的说出口,又像是极不领情一般——你一个身弱眼瞎的人,除了顺从人们的善良之外,还能做什么?   郑千玉抓紧了扶手。他这样不正常已经很久,思绪总是混乱、爆炸性地繁殖,除了空茫就是深渊。   他不想再在叶森面前失控了。   电影院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但下一场放映也很快就会开始,郑千玉不能在这里等太久。他想先动动自己的手指,尽快让自己的身体从这份僵直之中逃脱出来。   这个时候,叶森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他用拇指,轻轻将郑千玉的眼泪擦掉了。   他的动作很轻,并不带着暧昧,或是可怜的意味。   只是体察到郑千玉不愿流泪,于是帮他拭去。   叶森指腹的皮肤是略硬的,这使他带给郑千玉的触感并不柔和,反而显得真实。正如他这样闯入郑千玉的生活,永远只能通过机械音传达的信息,还有他的沉默克制。   他用手指将郑千玉最要紧的眼泪擦去之后,抽出纸巾。   叶森将纸巾轻轻按在郑千玉眼泪蜿蜒出来的痕迹上,没有多说一句话。郑千玉的眼睛眨了眨,这次没有眼泪再落下,他慢慢伸出手,接过叶森的手,自己将眼泪都擦干了。   郑千玉感觉自己稍微能动了一些。手里还攥着纸巾,还是拉拉叶森的衣服,道:   “我们走吧。”   他尽力带了一点释然、轻松的笑,语气还带着鼻音,显然是刚流过泪的样子。   叶森接过他手里的纸,伸手给他借力,郑千玉站起来,叶森改为牵手,带着他从狭小的过道出去。   叶森对郑千玉情绪的应对,让郑千玉本以为要滑向深渊的这一天,变得没有预想中那么糟糕。   他像一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垫子,有着毫不逊色的缓冲功能,当郑千玉陷入高空坠落般的恐慌,要迎来惨烈的冲击时,叶森又平平稳稳的接住了。   很平静的,没什么言语的,像对待一件最普通的事情一样。   他们走到影院之外,叶森始终牵住郑千玉。手指很轻地按在郑千玉的掌心里。   郑千玉垂着头,吸了吸鼻子。叶森停下来,手仍旧没有松开。   他们走到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郑千玉是没有方向感的,人声和户外的车声隔得很远。   郑千玉对陌生的地方很警觉,但有叶森在,他又不那么担心了。   叶森也很沉默。良久,郑千玉开口道:   “你……你在看我吗?叶森。”   他可以感受到视线。   这是一件只能凭感觉的事情,没什么依据。叶森或许在此刻正看着他,或者在他沉默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注视着自己。   你不好一直盯着一个人看,因为会被察觉。但如果你想,你是可以一直注视一个失明的人,即使他能感受到,也没有确切的证据。   林静松确实一直在看着郑千玉。他在最后给自己擦眼泪时用了一些力气,纸巾摩擦皮肤,将眼角揉得泛红。或许睫毛是长而密的,浸染了泪水,仍旧湿润。   郑千玉有些失魂落魄,竟然就这么被林静松牵在手里。他没怎么察觉,所以林静松也就没有放开。   为他难过和为他心动是并不冲突的两件事。郑千玉长得很美,林静松从不否认自己总被他的样貌吸引。   当郑千玉说林静松也好看,因为他长得好看感到很喜欢他时,林静松多年以来对自己面目的厌恶,也随他这么一句话而平息。   林静松不仅忍不住看他,也忍不住要承认。   “嗯。”他仍旧握郑千玉的手,手指按按他手掌里柔软的部分,以示他的注视没有任何促狭的心情。   “你很好看。”   他沉稳地补充。   郑千玉听到他的话,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才哭过。”   他的意思是,没有人会在别人哭过之后这么说。   “哭了也是好看的。”   他听见叶森回答道。   这句非常无厘头,甚至有些冒犯的话被叶森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好吧,这反而合适。郑千玉心想。   他不想被深究那些眼泪的原因,还要整理心情,组织语言,怕暴露脆弱,怕情绪失控,还要怕别人的关心无处盛放。   本来,人流泪就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更何况,在郑千玉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最快乐的第一件事就是画得漂亮,第二件事则是长得漂亮。   郑千玉喜欢别人说他长得漂亮。   “谢谢,我知道。”   郑千玉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手里拿着盲杖,终于点到地面上。   “我们去吃晚饭?”   郑千玉问道。   “嗯。”   “我们去哪里?”   叶森不语,只是继续牵着他,直到把他带回车上。像刚出门的时候一样,郑千玉摸索到安全带的一头,拉到靠近叶森这边的一侧,叶森牵引他的手,微微施力,帮他扣上。   等到郑千玉安然地等待在副驾驶上,他没有什么忐忑或疑虑,因为叶森应该不会带他去一个坏的地方。   “去我家。”   叶森发动了车,回答了郑千玉的问题。 第24章   郑千玉听到这三个字,人在座位上悄悄坐直了。   去他家?   郑千玉不是什么纯情的人。事到如今,他也知道以他们这种模糊不清的关系,在没有告知什么具体的事项,接近夜晚时分,去他家意味着什么。   因为郑千玉很清楚这些事。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周遭有不少同学、朋友进入一段又一段快餐式关系,他们的感情生活一直很轰轰烈烈,时而享受,时而愤怒。   那似乎不讲究很完整、长久的爱,而是一种快进快出的情感体验。   这让从中学时期就只和一个人谈过恋爱,并且将一段关系一直保存将近六七年的郑千玉显得很稀有。   在那样的环境下,郑千玉在显示自己非单身的状态下,仍然收到不少表白,他们表示不介意郑千玉不是单身。   郑千玉很诧异,他很介意。   他很喜欢林静松。林静松容易吃醋,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吃醋,所以只是一味的不高兴。郑千玉希望他给林静松的爱是轻松又深刻的,林静松不必体会那些处在爱的反面的东西,比如一些说不出口的龃龉和嫌隙。   郑千玉知道林静松总理不清这些东西,他年少时期也总因为理不清他人、理不清父母的关系而吃苦头。   这让郑千玉有了一种责任感,或许也是他的骄傲使然——他完全可以给出一份完美的爱。   事实上,在一切结束之前,郑千玉也是一直这样做的。   这种惯性一直持续到他和林静松分手之后。郑千玉没有机会再遇到一个像林静松的人,也再没有这样的心性、气力再去爱别人。   他对想和他走进关系的一些人竖立起边界——比如李想,他从未让李想单独进入他生活的空间,也从未去过李想家中。   郑千玉觉得,或许有一天他会突然烂掉,过一种无比糜烂的生活。这不是没有可能,在这一年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而郑千玉的本质也并非寡淡冷清。   盲人也会有欲望。   只是他没想到是今天,是现在,还是叶森先发出邀请。   他该说“不”吗?他该立刻下车吗?   有时候,郑千玉并不是一个胆小、步步谨慎的人。   叶森的住处并不远,他早已透露过他的地址离郑千玉很近。车行驶不过十几分钟就缓缓停下,郑千玉松开安全带,下车。那应该是个大而安静的地下停车场,郑千玉握着盲杖点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回响。   他们进了电梯,叶森住在高楼层。出电梯时,郑千玉的盲杖差点卡到缝隙里去,由叶森再次握了他的手,于是郑千玉收起盲杖,第一次走进叶森的家里。   “有台阶。”叶森牵住他抬起手,郑千玉也随之往上迈了一步,站到木地板上。   叶森给他换了一双软底的室内拖鞋,尺寸很适合郑千玉。   他一边被牵着,一边用手摸上墙面。叶森牵着他,很快到拐角处,摸到墙上一道平平直直,有些锋利的棱。   郑千玉的手落了下来。在陌生的环境里,完全不知道布局,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这总让郑千玉很难向前迈开一步。   叶森的手带着他稍微向前,并不着急。郑千玉摸到沙发的靠背,手又有了落点,被牵引着绕过沙发,像跳一支双人舞一般,叶森带着他落座。   郑千玉坐到沙发上,身体、腿和背部都有安放的地方,他适应了几秒,终于感觉放松下来。   他听见叶森搬动茶几的声音,轻拿轻放的,好像搬去靠墙的远处。郑千玉想告诉他不必这样,他已经记住茶几的位置了。   如果每次都要这么搬,那不是很麻烦?   随即,郑千玉意识到自己已经设想会来叶森家不止一次。一种很顺理成章的自作多情,于是郑千玉没有开口。   一个地方的气味对郑千玉来说也很重要。叶森家的气味他很熟悉,熟悉到他不需要特别去分辨、归类。那是一种人在这里生活的气息,是他用的洗涤剂、沐浴乳、洗发水和须后水,和他本身的混合。   郑千玉还闻到一股食物的肉香,隐隐约约的,远处有高压锅正在排气的细微声响。   他听得出来。以前家里的阿姨做饭,很讲究地煲一些骨头汤,就是这样的声音,只不过那时用的灶火,高压锅响起来更加大声。   叶森走回来,他伸手接过郑千玉还握在手里的盲杖,帮他放在脚下,贴着沙发,郑千玉可以自己摸到它。   “你在做饭吗?”   郑千玉嗅着肉味,问他。   “嗯。”他很平常地答,“电高压锅里的汤,设了定时。”   郑千玉听了有些哑然,没想到这顿晚餐是他亲手做。   叶森似乎很熟练地卷了袖子,有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他让郑千玉留在原地,脚步声渐远了,传来一句:   “很快就好。”   他说话总是很简短,郑千玉在心里补全了他的话:他在出门前备好了菜,现在稍作准备就能吃了。   郑千玉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洗手作羹汤,难道是他发消息给叶森的那一天?一想到这,郑千玉忍不住激灵了一下。   叶森在厨房里开水龙头,水声哗啦啦地响。郑千玉坐着没事,拿了盲杖,轻轻地敲瓷砖地面,没打到任何家具,走到厨房门口。   香味更盛,有骨头汤味道,还有一股浓郁的肉香。郑千玉听见叶森敲了鸡蛋,筷子在碗里拨动着搅拌,声音很轻巧。   他听见郑千玉来,一边打散鸡蛋,一边走到厨房门口,和郑千玉会合。   郑千玉仰着头,知道他就站在自己身前。他道:   “味道很香,你不用管我。”   叶森搅匀了蛋液,筷子在碗沿轻敲了两下,道:   “春笋排骨汤,青椒鸡蛋,红烧肉。”   郑千玉:“你这么会做饭。”   肯定句,他很意外,又很真心地感叹。   叶森回到他的灶台前,道:“这几年学的。”   他开了抽油烟机,一阵轰响,蛋液滑进锅里,被热油炒香,一屋子食物的香气,引得郑千玉胃部蠕动,响了几声。   他饿了。   叶森的动作果然不慢,半小时后,菜全部上桌,添了两碗饭。郑千玉什么忙都帮不上,不是很心安理得,只好坐回沙发,不挡着叶森上桌的路。   饭前,他轻轻搓手,和叶森说:“我去洗个手。”   叶森就过来牵他,他的手是浸在水里洗了菜,又擦干过,有些冰冷湿润。郑千玉一路被他引到洗手间,站到洗手台前,叶森将他的袖子一下一下卷起来,卷到手肘处。   郑千玉配合地抬手,叶森让他手心朝上,放到洗手液的泵头下,一阵轻响,自动感应出来泡沫。没等郑千玉反应过来,叶森的手指已经顺着洗手液的泡沫滑入他的手掌里。   郑千玉的意识有些怔住,但手握在人家手里,反应太大未免生硬。何况叶森的动作并没有旖旎殷切的意味,只是在单纯帮他清洗。   他的拇指在他掌心里绕着圈划,手指穿过郑千玉的指缝,从指根处往指尖捋,皮肤和皮肤贴着,稍微用力地揉搓,和洗手液的湿滑相抵。   郑千玉只能像个孩子一样站着,直直地伸手让他弄。他的耳朵很快就热了,后悔自己不久前剪了头发,藏不住。   叶森仔细地帮他洗了手,又用擦手巾一下一下按干。他算是和郑千玉一齐洗了手,牵着他回到餐桌前,这下两个人的手是一样的洁净湿润。   真正的食不语。   叶森做事是很一心一意的。排骨被炖得软烂,他用筷子抽了骨头,夹进郑千玉的碗里。菜分成平均的三小份,码在饭上。   叶森自己也要吃,很安静地嚼,还要兼顾郑千玉碗里的菜品搭配,忙得很充实。吃完手里一碗饭,他自己又添一碗,顺势拿两个汤碗盛了汤,一碗自己,一碗给千玉。   郑千玉让他的饭菜填得太饱。叶森做的食物有种很标准、很教科书的味道,很容易联想到他会计算调料的克重。   碗里的东西,郑千玉努力地吃,却总感觉吃不完,后来才发现叶森在旁边悄悄地添。   郑千玉撑得头晕眼花,最后汤只喝了一小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吃了热饭热菜热汤,感觉身体内部都暖融融的,一直延伸到四肢末端。叶森收起碗筷,郑千玉回到沙发坐下——竟有些犯困了。   但他的身体仍旧警觉,或者说做好了准备。如果说叶森用亲手做的一顿饭来交换什么,郑千玉认为这稍显隆重,性质变了,好像有过多真情实感的部分。   郑千玉预感着,逐渐清醒。   他很久没有做,不能说不想。   这样的夜晚,叶森不应该让他吃得这么饱。忍耐着胃部的饱胀,郑千玉在沙发上蜷起腿,稍稍侧过身去,将脸埋到抱枕里。   叶森在厨房里洗碗,水声隐隐约约地响。恍惚间,郑千玉以为他已经在洗澡。   两个人的晚餐,收拾起来用不了多久。叶森从厨房回来,看见郑千玉在沙发上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头埋进抱枕里,手还抱在膝盖上,不知是醒是睡。   叶森走到沙发前,坐在他旁边。郑千玉感到沙发垫有微微下沉凹陷,他的手指在暗处动了动,身体没有动。   虽然看不见,郑千玉闭上眼睛。   叶森凑近了过来,将藏着他的抱枕拿起,郑千玉有些紧张的。叶森悬在他上方,或许在观察审视。   “困了吗?”   叶森问。   郑千玉的眼前是灰蒙蒙的,因为有光,所以不是全然的黑暗。   他安静地摇了摇头,转过头来,面对叶森,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送你回家吧。”   叶森道。   车发动的时候,郑千玉仍旧心如乱麻。   ——太滑稽,太可笑。他难以相信这是一顿单纯的晚饭,把郑千玉接到自己家里,两菜一汤,话都没多说上几句,单单是牵手,洗手。   没有半点多的心思,一句“我送你回家吧”演成一出情景喜剧。如果不是还坐在叶森车里,郑千玉简直要笑出声来。   他被叶森将了一军。   而叶森好像只是在做自己的事,因为他有这样的自我,才让郑千玉打了个趔趄。   叶森开车也无言,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不知道本该发生什么。   郑千玉也陷入沉默了。   车很快到小区门口,叶森停在路边,照常下车。郑千玉自己解了安全带,开车门,盲杖先点到地上。   林静松伸手扶他,很自然的。夜色变得浓重,有些寒意,但已经完全是春天了。   郑千玉被夜风拂面,发丝柔软,吹起来都是精巧的弧度。郑千玉没松开手,所以当然牵着到告别的地方。   一向只送到楼下。林静松等他一些话,给今天收尾,他希望是那种比较有延展性的话语,比如“再联系”、“明天见”等。   郑千玉松开了手,转过来,面向林静松。他的心情应该是心满意足的,林静松记得他以前是有口腹之欲,吃一些热的饭就会开心。   他对林静松笑笑,眉眼是弯的,脸是很纯粹的漂亮。   随即,他又收起笑容。林静松看他,移不开眼睛,又有些不明所以。   郑千玉仰头,面孔是小而精巧,有些欲言又止,脸转向别处去,说不太出口的样子。   最终,他伸手扯扯林静松的衣服,将布料捏出一个小角。   “叶森,你抱抱我。”   风很轻,也差点把他这句话给吹走了。 第25章   一句话说出来, 四下寂静。   郑千玉的手指仍捏着他的衣服,叶森常穿衬衫,质地很好, 不怕弄皱。   就算被他捏皱,再回去熨熨就好。他现在会做饭,怎么会怕熨一件皱的衬衣。   郑千玉说完就等在那里。他不是撒娇求爱的语气,而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提醒,提醒叶森一件他本就该做的事情。   而且这实在轮不到郑千玉来提醒,更显得叶森百密一疏,变成万般不周到了。   实际上叶森顿了两三秒, 郑千玉数他的呼吸,两三下。叶森一只手臂揽到他后腰,随即另外一只放到他后背, 将郑千玉轻轻拉过去——他不用往前走一步,是叶森自己走向他。   郑千玉靠在他怀里了,很信任地分了点重量给他。其实这点分量对林静松来说几乎没有, 靠上来时郑千玉的脸先是贴住他身体,有小小的鼻息, 然后像小动物抬头,垫垫脚,林静松顺势将他往上抱一抱。   郑千玉的下巴在他锁骨处从下往上划了一道,最终搭在他肩膀处, 靠近脖颈,将头脸解放出来。   只是单方面的抱不算完整的抱,郑千玉也伸出手臂环住他。他身形大,腰腹也结实,郑千玉如何环抱, 也还是算“被抱”的那一个。   “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吃得太饱了。”   他开口说话前,鼻腔先漫出笑意,漫到林静松的皮肤上。手环绕他,好像在他背后松松地握起另一手的一根食指,很轻巧又很松弛的。   林静松被他拿住了,并且不知道郑千玉为什么突然拿住他,力气不大,又眼盲的还是能拿住他。   “……对不起。”   总之还是道歉,做饭太好吃,让他吃太饱。   做饭难不倒林静松。有操作说明的事对他来说都是最简单的事,烹饪时间恪守到秒数,食材调料精准到克重,遵守即可,做出来菜色、味道都不会太差。   林静松不知道一顿循规蹈矩的饭威力这么大,能抱郑千玉,他该去当个厨师。   “是我该对不起,不回你的消息。”   郑千玉在他肩头窸窸窣窣,引到别的话题。其实林静松无所谓,这是不需要解决的问题,郑千玉不回消息,他照样来见,不出声即可。   郑千玉不会一辈子不理他。   郑千玉轻轻抱,慢慢地说:“我心情不好,朝你发脾气,以后不会了。”   “你没有对我发脾气。”   郑千玉叹息:“不理你就是发脾气。”   林静松哑了,郑千玉话说得柔和,比这狠成千上万倍的事不是没做过。   好像话头递到这里,郑千玉要一个台阶下。林静松分析不了这么具体,他的手环紧一些,抱郑千玉的感觉很不真实,由着对待郑千玉的本能来应:   “那你以后不要不理我。”   郑千玉点头:“嗯,你记我一次大过。”   林静松脸侧贴他耳廓,闷闷地说:“不记。”   就这样和好。和得再好郑千玉也要上楼回家了。林静松开车回去,打开家门,看见郑千玉换下来的拖鞋整齐放在玄关处。他弯腰拎起来,放进鞋柜上层。   指尖摸上墙,轻轻划着走到客厅。沙发前空了一大块,因为他刚刚把茶几搬去了墙角。   林静松没打算搬回来,拿了电脑走回沙发。沙发上的靠枕,本来是整整齐齐4个排成一个“田”字,郑千玉刚刚埋过,崩塌了一小角,林静松坐在郑千玉刚刚坐的位置上。   郑千玉能留下什么痕迹,整个人都是很轻飘飘的,不特地确认就会消失一样。   林静松想着换洗衣物,手伸进裤兜,掏出一张纸巾来,郑千玉擦过眼泪的。   他一松手,皱皱的纸巾落到沙发上,像朵活的花缓缓绽放一样。   郑千玉的眼泪早干了。   郑千玉第二天仍然要工作。早上就察觉眼睛有些肿了,昨天哭得太厉害。   用凉水扑了一下,没怎么见好。洗漱完,郑千玉去冰箱拿了冰的可可牛奶,贴到眼睛上。   叶森有信息来。郑千玉昨晚做了承诺,正是要表现好的第一天,要快快地回。   敷着眼睛也不碍事,反正看不见。点他的消息文字转语音,开场白仍旧是一句“早上好”。   郑千玉不再挑剔他。和他说自己已经起了床,眼睛有点肿了,还好今天不出门。   林静松本想约他,但不知道连续约两天会不会累到郑千玉。他看上去作息和以前很不同,睡得早,晚上九点就眯起眼睛,显出困意。   郑千玉语音转文字,说他今天还有工作,最近和工作室正式签了约,现在算是有份本职工作,但不知道能否长久。   还说他最近常用BYE的识图和旁白功能,很方便好用,狗的品种都能识别出来。   郑千玉的消息一下变多,像补齐之前一个多星期的空缺。林静松一条一条看,像得了补偿。郑千玉仿佛回到以前的样子。   他反而有些困惑恍然了。其实郑千玉没道理变回以前,突然的亲近乐观也在他意料之外。难道单单是为了补偿对自己的冷落?   至少,他没想到昨晚就能抱他。   林静松夜里梦见性.事。第一次,郑千玉教他。郑千玉最后眼睛红了,额发汗湿,气喘吁吁地从被子里爬出来一点,趴在枕头上。   郑千玉不耐痛,林静松尽量轻了。他还是哭,没什么攻击性,只是抱着林静松的脖子,眯起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去,让林静松停一停,缓一缓。   林静松极其会听指令,多慢都可以,郑千玉反而不知道怎么驾驶他。最后撒气一般,说随便你!很快就后悔,又很快品尝到滋味。   让林静松主导更好,只要他反馈感受,林静松的自动驾驶会一直更新。   两个人都重欲,都没有必要遮掩。身体都是年轻漂亮的,两情相悦,仿若登极乐。   既然重欲,分开之后,以为是永远地一刀两断了,林静松也没有想过找别人。在国外他面冷心冷,接收不到暗示,各种明示也不少。   林静松觉得很恶心——单是想象靠近陌生人就难以接受,不想看别人的眼神,不想多交谈,不想谈那个字眼。   性不是谁都可以,除郑千玉外的都不能想象,林静松没有半点欲望。   但那时又很恨郑千玉,一边恨一边想,一边想一边恨,并不平静。   郑千玉成为一个逝去的谜题了,永永远远的心结,打紧在胸口深处,坚硬,硌得慌。   林静松记得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郑千玉两只手伸到他背后,绕起来,一手捏另一手的食指,就让林静松坚硬的心结松动。   他实在像个恶魔。这个念头从林静松心中浮起来,又让他按下去——不要这么想他,愿意给他抱,已经是善良至极。   郑千玉今天继续配音的工作。上次接到的小角色有连载戏份,小真贴心地发来更多人物小传,帮郑千玉入戏。   配音这件事,郑千玉不算特别有表演天赋,胜在声线好,肯踏实努力。之前交付要求没有那么高的有声书,他也是一段一段录,一边听一边记,不满意的会直接删去重新录。   有声读物录下来比较简单,但文字量多,郑千玉这么录,往往需要两三倍的时间。他有些熬不住,也坚持下来,换一张正式合同,郑千玉觉得值得。   但最近ai读书很普遍了,有声书的工作机会总体都在缩减。郑千玉对比了ai的朗读,和真人的几乎没差,还不用什么成本。   郑千玉有危机感。他想攒多一点钱,现在的收入虽然能维持,郑辛还时不时划钱过来,但郑千玉的问题不在这里。   他不能在这里被浪潮吞没。好在老天爷恰巧给了他一个机会,他第一次录的那个小角色,原著作者在续作故事正巧又写到,给了很高光的塑造。郑千玉录完的部分还没发布,小真建议他开个平台账号,到时候发布的时候能带上他,方便以后接更多工作。   配音这一行是讲究名气的,如若没名没姓,仅靠工作室接点小活,远远不够。工作室还要靠有名气的配音演员来生存。   郑千玉听从建议,注册了账号。不知道发什么,填了个不会被人发现他是郑千玉的名字,先空着算了。   工作从下午两点录到晚上八点,让郑千玉疲劳不已。和另外一名男演员有对手戏,对方是业内有经验的人,但状态不行,嗓子哑了,戏也没理解好。   甲方监棚和排期是定死的,所有人都耐着性子磨,直到结束,郑千玉想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去。   郑千玉以前幻想过未来。画画,出画集,办画展,如今没有几个画家是富的。他想,过得不穷就行。他大学就要画画给自己交学费,过生活,虽然是靠堆量卖装饰画,也证明自己能画大众喜欢的东西。   如此,至少不会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而且林静松会比他更稳定赚钱。这人上了大学一直拿一等奖学金,不算各种竞赛奖金,大二已经在给企业做定制系统和软件授权,像他不懂郑千玉的艺术,郑千玉暗想因为林静松是极端地不懂文艺创作,所以才能这样赚钱。   林静松的代码思维不掺任何感情杂质。郑千玉怀疑他们的恋爱并不是林静松大脑计算的结果,而是林静松写了恋爱的代码,使它作为一项进程,和其他系统不作冲突地运行着。   他那时给郑千玉花钱眼睛不会眨一下。但郑千玉有自己的骄傲,他想着不要输给林静松,艺术也会有一席之地。   等到他中年卖不出画去,再让林静松养着也不迟。   郑千玉累得眯着眼睛,摸索着去洗手间,脱了衣服,打开淋浴,把自己的幻想冲走。   从眼睛开始不好,不好到再也不能面对画板,已经1426天。郑千玉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颜色也都快忘光了。曾经郑千玉色感最好,想要调一种什么颜色,他掂量几下立刻就能调出来,下次想要同一种色,再调,分毫不差。   刮刀抹平那些浓郁的颜料,在郑千玉眼里,那是流淌出时间和印象的河流,源源不断。   他把自己的灵魂都浸到里面,自诩不是普通人,他要流到很远的地方去。   郑千玉站在淋浴头下方浇,把自己从头到尾淋湿,热气氤氲,呼吸有些困难。他扶着墙,在此时感到疲累,极度失落。   他的手滑到自己的腰腹,摸到肋骨和肚脐。水覆盖郑千玉的眼皮,顺着鼻尖落下,湿淋淋的。   很久没有抚慰自己,像紧锁的盒子,没有心思去开。昨晚以为会做,最后当然带着一点不甘心,讨来一个拥抱。   好在叶森不是存着戏耍他的心思,他只是呆,迟钝,让郑千玉聪明反被聪明误。   抱完上楼回家,反而没多想什么,是睡得最好的一夜,又沉又无梦,好到回光返照似的,以为自己一睁眼就能看到光明。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好心情的峰值已经过去,今天的工作不是很顺利,身体很累,精神又想起从前。   一米多的淋浴间,脚底下放着防滑垫,郑千玉不想哭,眼泪在真正的痛苦面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想成为这样子。   很奇怪的,郑千玉抚摸自己,心里想的是林静松。他的头发总是理得短,不是寸头的发式,比寸头长一些,后颈的贴着头皮,摸上去有些扎手。   郑千玉紧闭上眼睛,不懂欲望为什么这样延迟,要混合一些更复杂的心绪一起到来。   以前不是这样。快乐就是快乐,两个人都快乐,互相予取予求,林静松做.爱时像只动物,本来话就少,在床上时能运行的进程只剩下一个。   郑千玉教他,摸他后颈的发茬,说:“你叫我的名字。”   他发着颤,林静松的脸发着红,郑千玉另一只手摸他的耳根和脸颊,他此时的眼睛也像动物。   林静松又深深地进,听到郑千玉的话,抓着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道:“千玉。”   他重复了一下,像动物在学他名字的发音。   郑千玉喘着气,清洗自己,关上水,擦干自己,摸索着穿上睡衣,从热气蒙蒙的洗手间里出来。   吹完了头发,将长的电线卷一卷,放回原处。每一样日常使用的东西都要放回原处,现在他不具备寻找的能力,最好打起精神,把自己的生活都梳理好,不要产生麻烦。   郑千玉已经半天没有看手机,洗澡时好像隐约听到信息响。等他终于拿起来,一一划动着听。郑辛发来语音通话,叶森发来消息,李想发来消息。   已经晚上十点多,郑千玉先给郑辛拨电话回去,只响了一声,郑辛立刻接了起来。   “郑千玉,怎么不接电话?”   郑辛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好像已经到家休息,不像在上班,说话总是急匆匆的,应对着下一秒就要被叫走。   “我上班呢,上完就洗澡去了。”郑千玉道。   郑千玉工作时手机开的静音,放得远远的,以免打断工作。郑辛电话打了两三个,都被他错过。   郑辛其实是有些急了,差点要上门里来看看,或者拜托邻居物业来敲敲门。但他明白郑千玉的时间已经和普通人不同,靠摸索着来做的任何事情,都花费更多时长,无法要求他机不离手,快速响应。   以前郑辛也急过,郑千玉是很茫然的,束手无策的样子。郑辛暗暗心痛——弟弟不是以前的弟弟,怎么要求他一样地敏捷伶俐。郑千玉要一个人住,藏起自己残疾的一面,郑辛一着急,他又要品尝自己比正常人缺失多少。   郑千玉和配音工作室签合同的事告诉了郑辛,郑辛比他高兴,忧心大减。他从来没和郑千玉说自己忧虑什么,郑辛总一副心很大的样子,吊儿郎当、游刃有余地工作生活,轻松地消解困难。   郑辛要是表露出自己忧心什么,反而重重描了事态严重性,会乱别人阵脚。   但这件事他不得不问,不仅问,还要很寻常地问。   “上次的事和你才说了一半。”   确实只说了一半,郑辛在急诊忙,郑千玉在家里忙,兄弟之间没什么闲心发文字消息,一向是直接通话。   郑千玉捧着手机,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好像郑辛已经立在跟前了。   “我想,排队时间久,等的人也多,不管如何,你先申请。”郑辛在电话这头正色,语气则是有商有量的,“一年多后排到了,你能领到一只,到时你还是不想要,就不要了。不浪费,正反是排队,就顺给你后面的人了。”   郑辛一番话说得无懈可击,郑千玉再难用申请、匹配的难处来回避。确实也再无逃避的借口,他一句“好吧”要说出口,又听郑辛道:   “李想不是和你一起去?他怎么说。”   郑辛这句话问出口,郑千玉立刻知道他的目的。知兄莫如弟,现在说的是郑千玉的事情,和李想是无关的,特地提他,郑辛在给郑千玉最后机会了。   哥哥已经知道了。   郑千玉静了静,说:“我不是和李想一起去的。”   “哦,那是和谁?”郑辛很平稳地问,像没注意郑千玉有意隐瞒,是他自己误会。至于郑千玉自己交什么新朋友,他是个成年人,很正常,做哥哥的闲聊问一句也没什么。   “我……我认识的一个人,刚认识不久。”郑千玉实话实说了,他和叶森认识不到两个月。   他语焉不详,郑辛知道自己再问就是压迫了。不是郑辛要当一个管七管八的大总管,郑千玉以前肯定不会被人占便宜,但现在不好说。   “行。去申领我开车带你去吧?”郑辛从通话界面退出去看日历,“周……周四?”他在值班里找自己的休息日。   郑辛忙,休息日都要靠换班调班。郑千玉不想他上完夜班还要过来带自己,道:“我还是和他去吧。”   “会不会太麻烦人家,开车过去两个小时。”郑辛换了只手拿电话,“你们去也行,改天叫上他一起吃个饭吧,也算谢谢人家了。”   郑辛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只是很顺理成章地帮弟弟打点人情。郑千玉含糊地应,反正郑辛工作很忙,这顿饭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一些不要紧的事,郑千玉就靠拖,拖到郑辛忘掉。   郑辛的电话挂了,郑千玉长松一口气,感觉冒汗。手机又一震,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划,是李想的消息。   李想给郑千玉发消息一贯是语音,也是他体贴的表现。自从那日在BYE展台回来,他的信息频率没什么变化,还是问候、分享,郑千玉也礼貌回复。   大概李想察觉郑千玉有“新朋友”,言语不再像以前那样煽动殷切,不时约郑千玉出门活动或吃饭。而是改为细水长流,偶尔关心,像是进退有度了。   世上人际交往大都如此,无害已经是最大的善。   郑千玉对李想从来没有恶感,只是他活在一个健全的世界,能伸过手来,是他人生顺遂后油然而生的善良。这对处在黑暗里的郑千玉来说,实在是一种灼痛。   李想的语音仍旧声调轻快,问郑千玉最近如何,残联的一些补助和事宜流程推进,需要他继续处理,签署文件,约他见面的时间。   郑千玉失明之后很迟才去办理相关证件,李想是协会负责人,有一段时间他们交流很频繁。李想不仅做好本职工作,还尽心尽力做额外的公益,联系赞助企业,办活动,使协会欣欣向荣。年底当地残联工作汇报,李想得到表彰,登上当地新闻。   这些事也是郑千玉听李想说。他并非邀功,从小到大,留学的时长比在国内呆的时间多,有点abc做派,郑千玉觉得很正常。   况且,他帮过郑千玉很多。   每当李想展露出善良、阳光一面,郑千玉所抵触的并不是李想本人,而是心情晦暗的自己。   郑千玉也回复了李想的信息,该联系的都是一些公事,他要感谢李想,但不必再纠结是否要因为这感谢延伸到其他。   叶森的消息更加简单,他只发文字,说有一家咖啡厅,甜品很好,他说“我们下次要一起去吃”。   郑千玉听机械音读出来,不自觉笑。叶森说话没有暧昧,也不像说要一起约会,像一个青少年,认定给他们要去做什么,拉拉手要约定好。   他拨回一个语音通话给叶森。   叶森很快接起,郑千玉第一句就说:   “那我们周末一起去,好不好?”   林静松接郑千玉的电话,他的声音很柔和沉静,带着笑意。   他认为这声音像打开潘多拉魔盒后收获的光景,很蛊惑的。郑千玉从以前到现在,经常这样问他“好不好”,向他确认,像在哄他。   他说好,答应了下来,仿佛先发起邀请的是郑千玉。   又窸窸窣窣地说了一会儿话,郑千玉的声音带着一点微微的困倦,他说他刚洗完澡,已经上了床。又说自己今天配音遇到的趣事,但也感到有些辛苦。   郑千玉如今说话语气变得轻缓,林静松可以体察到他消磨了部分精神。以前郑千玉说话是很轻快的,思维转个不停,时常会有新的点子。有时候他已经闭上眼睛,又睁开来,拍拍林静松说他想起什么。   一夜里这样反复三次,林静松只好抱他,把手放在他的眼睛上,让他快点睡去。但郑千玉的心总是很活跃,眼睛被他手掌盖着,他仍旧眨眨眼,用睫毛细小地扫林静松的掌心。   夜里能感受到郑千玉的温度,听到他的呼吸,林静松更快睡去,睡眠之中,沉得连一丝梦境都没有。   “叶森,我想……再去看看飞飞。”   他声音很低,像喃喃自语,说一件他也不太确定的事。   林静松握紧手机,坐起来,不太敢惊动他,听他继续说:   “我一直觉得自己养不好,但见了飞飞之后,我觉得它比我想象中厉害……非常多。”   林静松接话:“是,它很聪明。”   郑千玉:“原来是它照顾我,而不是我照顾它。”   林静松纠正:“互相照顾。”   郑千玉在电话里说:“一年多,这个时间太长了。”   林静松:“是长,但总会到的。”   听到这句话,郑千玉静了一会儿,轻微地笑:“是。”   他们在电话里约好,周末一起去做两件事:一,他们去登记,郑千玉进入导盲犬申领的队列。二,去叶森想去的那家咖啡厅。   郑千玉和他道晚安,挂了电话。他觉得他和叶森的相处太温情,总像在展望什么。而叶森明明也只是好端端在电话那边待着,维持他轻微的木讷和平铺直叙。   是郑千玉自己的问题。   他忍不住对叶森轻声细语,释放感情。叶森有什么魔力?郑千玉明明是有定力的人,在情感一事上他想来有主导权,从未占过下风。   夜里郑千玉梦见飞飞。是他想象出来的飞飞的样子,好在飞飞是一只全黑色的拉布拉多,符合郑千玉已经逐渐褪色的梦境。它在阳光里晒得毛发暖烘烘,郑千玉拥抱它,就像已经拥有它了一样。   接下来的两天,仍旧是工作。郑千玉渐渐开始习惯,也开始上手。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靠嗓音吃饭,大学上台主持时,他不是认为自己说得有多好,只是样貌给他自信。   舞台主持拍的几张照片被传到网上,浏览量不少,不是他们学校的也来问这是谁。   当时郑千玉的微信每天都能收到陌生人的添加请求。他的好友颇多,有些也是随手一加,记不住谁是谁,要问谁把他的联系方式散布出去,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源头。只这么一传十十传一百,变成一列列好友申请。   “能认识一下吗?”、“你长得很好看”是郑千玉最常看到的语句,这都起因他穿正装、拿着话筒微笑的那几张照片。   老实说,郑千玉觉得那并不像自己。头发全部往后梳去,用了一些发胶,上台之前在后台化妆,化妆师把他的眉毛描黑了一些,涂了一点带颜色的唇膏。   郑千玉照镜子,对里面的自己觉得很新鲜。正装是合身的,要上台见人,他绝不会让自己穿着不合适、不好看的衣服。从接下主持这个工作之后,就去挑选衣服,还要根据身体的尺寸改到最好。   平时里郑千玉不穿那些衣服。他有三种形态,一种是穿得形同睡衣,钻进画室里昏天黑地地画画。另外一种则是出去玩见朋友,要穿得漂亮,戴一些配饰,随时可以街拍。   最后一种是去林静松家。郑千玉会穿得舒服宽松,不戴什么配饰,方便林静松脱掉他的衣服。   林静松对穿衣打扮其实也没什么概念。在他眼里郑千玉穿什么都是郑千玉,当郑千玉问他“这么穿好看吗”,他也只会点点头,说“好看”。   郑千玉知道他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总归郑千玉在他眼里没有难看的时候。   上台主持的那一天林静松没去,他最不适应人多的地方。下了台又去吃饭,晚上将近八点,郑千玉给林静松发消息:“给我打个电话。”   林静松的电话立刻打过来,郑千玉接起来,还没等林静松开口,郑千玉先演了起来:   “喂?   “嗯……什么?不是吧……行,你先别急,等我过去,我马上。”   整个过程林静松没有说一句话,郑千玉演得很像真的一样。等他挂了电话,饭桌上正在劝酒的学长也问:“学弟,有事啊?”   郑千玉已经站起来,手里搭着西装外套,点点头:“我对象有点事,先走了。”看到坐在学长旁边的人被劝酒,喝得脸都红了,快要趴到桌上,郑千玉朝他一抬下巴,用一种调笑的语气道:“你明天不是有考试吗?少喝点吧。”   他声音不大不小,全桌都听见,也没指向劝酒的人。学长的酒杯这会儿终于放下去了,郑千玉面上保持微笑,心想:年纪还没上去就一副老登做派了。   简单打了一圈招呼,郑千玉从饭局脱身而出。吃这种饭比上台本身还累,让他走出饭店,站在路灯下,累得想大叹一口气。   郑千玉抬手松了松领口,把领带的结扯松了一些。   垂着头,站在路灯下歇了几分钟。郑千玉在饭局上没喝酒,但感觉自己也沾染了一些酒气,手里握着从前台顺手拈的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含进嘴里。   薄荷糖在嘴里快要含尽的时候,一辆车滑到他跟前,正好停下。   郑千玉在外头站了有一会儿了,夜风吹得冷,他又把西装外套给穿上了。车停到跟前,他伸手开车门,坐了进去。   吃饭前他就把定位发给了林静松,以防自己喝多。过去一看实在兴致缺缺,不想喝的酒他有一万种方法挡回去,实在不想继续待的饭局,他也能有理有据、体面地离局。   打一通电话,郑千玉不用明说,林静松会来接他的。   见到林静松的感觉心旷神怡。郑千玉越过座位去亲他,嘴里有柠檬薄荷糖的味道,他摸摸林静松的脸颊,林静松前几天刚理了头发,鬓角和后颈修得薄而锐利,脸是俊美而表情稀少的。   郑千玉很喜欢他这个样子。林静松的爱意、心动不是靠表情或言语传达,而体现在皮肤的温度、拥抱的力度和偶尔皱起的眉头里。   如果林静松没有喜欢的人,那么这些极其内敛的感情体现也会荡然无存;如果没有一个也很喜欢林静松的人,那么他也无从如此近距离地、如此耐心细致地体察到林静松的感情。   好在,林静松既有一个很喜欢的人,这个人也同样很喜欢林静松。   郑千玉亲完林静松,他的脸颊微微发热。郑千玉早上用的发胶早就散了,几缕刘海垂落下来,看上去像个有些浪荡的人。   亲完林静松,郑千玉的眼睛因为满足而稍微眯起来,他道:“一点也不好玩。”   他指的是饭局,他去吃饭之前和林静松说,林静松问那些是什么人,郑千玉其实也不是很了解。   现在他有结论,回来告诉林静松,是一些不好玩的人。   “我们回家吧。”他道。   林静松开车的速度比平时略快,但仍旧很稳,恪守交规。到林静松家,他早从学校搬出去,住僻静的公寓。在电梯里,郑千玉通过里面半身的镜子看到自己和林静松。   他穿西装也漂亮极了。不枉他挑选的时间和金钱的花费,即便他以后不会常穿正装,只有一次,郑千玉也绝对不要逊色。   打开林静松的家门,没有开主灯,留了一圈暖光灯带,还有一盏落地灯。   站在稍暗的室内,林静松伸过手来,要抱郑千玉。他穿一身西装,对林静松来说是漂亮得新奇。郑千玉以前没这么穿过。   郑千玉抬起手臂,先不让林静松抱。   他后退几步,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拍拍平整,将扣子又扣上去了。他低着头,看自己胸前的领带,像要上台之前整理着装一般,把自己在外面松开的领带又系紧,端正好。   随后,郑千玉用手指把自己微微散落的头发往后捋,现出光洁的额头。林静松的眼睛看着他,他的腰线被合身的西装勾勒出来,身体、手和腿是纤瘦而舒展的。郑千玉穿了正装也并不显得商务,这不过是他在玩扮演游戏,在游戏之中,他又拥有一套新而美丽的外衣。   “喔……”郑千玉笑,像小孩一般,他从自己的西装外套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是化妆师妹妹送给他的,一个有色唇膏的小样。郑千玉上台也要在嘴上涂一些颜色,否则会显得有些苍白。   郑千玉爱打扮,但不怎么会化妆。他打开那个小小的唇膏,膏体的颜色并不浓重,郑千玉看着林静松,随后将唇膏放在自己的嘴上,轻轻地划了一道,两道。   他的嘴唇因此拥有更红润的色彩。郑千玉涂完,将那个细小的管体旋回去,盖好。他的动作是轻巧而不急切的,弯下腰把它稳稳地立在一旁的茶几上,旁边还放着林静松的电脑。   郑千玉直起身,像绅士谢完礼一般。   他一手插口袋,走到林静松面前,抚上他的颈侧,向上摸,摸到面颊,耳根。   郑千玉闭上眼睛,吻他,很湿润的。先用唇轻轻安抚他,将一些颜色让渡给他,然后渐渐加深。   他摸林静松的手,带他放在自己整理好的领带上,手指松开了结往下滑,像精美的包装散落了。   又一颗一颗扭开西装的外套的扣子,林静松的呼吸有些重了,郑千玉望他,眼睛里坠着落地灯的光,像星星一样。他的唇膏在亲吻中晕开了,林静松用拇指指腹抚摸他的嘴角,颜色在边缘之中渐渐淡去。   郑千玉抬起手,配合着脱去了外套。散开的领带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他抬手,拈起一端,让它从肩膀上滑落下去。领口微微敞开,衬衫雪白,下摆仍束在进西裤之中。腰、胯的布料皆笔直妥帖,是精美的、需要柔和细致去剥脱的衣物。   尽管林静松是沉默的、内敛的,他仍能很快让郑千玉忘记那些无趣的时间和事物。或许正因为林静松是这样的人,让郑千玉误认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他拥有太多,完全舍得拿来去照亮林静松。   郑千玉将手里的领带轻轻覆到自己的眼睛上,他的视野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牵林静松手,放在自己的领口上。衣服敞开,郑千玉并不完全褪去,他亲亲林静松,很喜欢他,任由他动作。   但没多久,郑千玉眼睛上的领带就被林静松拿走了。   他在他身体里,林静松垂头看他,摸了摸他的眉毛和面颊。   郑千玉眨眨眼,适应微弱的光亮。林静松眼里有很沉的留恋,他说:“我要看你。”   郑千玉笑:“要看眼睛吗?”   林静松俯下身来用额头贴他,说:“嗯,不要挡住。”   视线交织,昏暗的光线之中,郑千玉对他道:   “好,林静松,多看看我吧。” 第26章   “好, 今天就到这里吧。”   配音导演在耳机里说,郑千玉和他们打了招呼,退出频道, 长吁了一口气。   他配的这个角色戏份并不多。郑千玉第一次接到有声剧的工作,是因为原定的配音演员开了天窗,正好郑千玉声线也适合,才临时让他试一试能不能顶上。   郑千玉在这个行业完完全全是个新人,经验几乎为0。而且那时工作室并不知道郑千玉的真实情况,只是问郑千玉能不能尝试,郑千玉点头, 简单了解过角色之后,提交了试音。   随即,他得到了这个角色。   一开始戏份不多且没什么对手戏的时候, 郑千玉只要单独录好台词提交文件即可。当时还有小真帮他讲解角色,郑千玉摸索着开始这项新的工作,他的起步是缓慢的。   后来的台词里有大量的对手戏, 需要在线上配合导演录制。那个时候郑千玉和工作室已经签了合同,负责人找郑千玉聊过, 问他介不介意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导演。   “你的状况是比较特别的,不过不是业内的唯一一个。”   指的是郑千玉失明这件事。   “因为我们都是走商业合同,有规定的工期,不管如何, 工作都是正常交付的,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辛苦。”   线上实时录制,意味着郑千玉无法一边听一边配,而是几乎要提前把所有台词都背下来。同时要顺好剧情、角色动机和感情。   已经和演戏差不多了,郑千玉的准备时间和条件还没有正常演员那样充裕。   “我有心理准备。”   郑千玉道。   “准备好了才会签合同。而且, 没办法按时完工是要扣钱的吧?”他笑,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实话,我不是为了理想在工作,是为了生活,这是我不得不做好的理由,所以要谢谢你们肯给我这个机会。”   他面对工作一向认真,话也说得诚恳,不愿成为负担,给人添麻烦。负责人打从心底尊重郑千玉,道:“是你值得,千玉老师,我想尽可能方便你工作,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其他导演能了解你的情况是更有利的。”   负责人本身也是配音导演,其他导演也是工作室的成员。介于目前只有负责人和小真两人知道郑千玉是盲人,她也就之后郑千玉将会怎么进行工作来了解他的想法。   “还有,你也知道这个行业,配音演员是有点像艺人的,所以这件事也有可能成为你的宣传点。”负责人道,“抱歉,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冒犯,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在运行这个工作室,每个演员的路线,要接什么工作,这就是我考虑的事情。   “如果换小真来和你对接这种事,她绝对说不出口来。”负责人笑,像对自己在做这种事也感到无奈。   郑千玉理解她的意思。一个失明的配音演员,多少能吸引别人的眼球,如果他配得好,算郑千玉有本领;如果他配得不好,那也是情有可原。   知名度对一个配音演员来说和能力同样重要,有时候可能是更重要。从长远角度来说,郑千玉如果肯暴露自己,他可以获得更多关注。   “我觉得……”郑千玉道,“我不想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让别人知道。”   他顿了一下,道:“所以我不会公开这件事,而且,我想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名气的,比我专业的老师太多了。至于工作室的其他老师,他们知道了工作也会方便一些,这个我不太介意。”   万一郑千玉自己记错台词,导演及时纠正也是最快的。   “好,我了解了。”负责人对他说,“不过,我认为别太早对自己的发展下定论,你的能力并不差,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郑千玉怔了一下,随后道:“谢谢。”   负责人很轻松地说:“有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是吗?”   郑千玉知道她指的是自己接到的那个角色。在前一个演员辞演的时候,在原作剧情之中,该角色还是一个平平无奇、不太起眼的小喽啰。   也只有小真这样的冷圈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色。   谁知道在郑千玉接下这个角色之后,原作者在续作之中给他写了新的剧情,增添许多高光,让他的形象更加立体丰满。   正值有声剧第一季马上发布,因为新剧情而涨了很多关注度,不少人也在等待这个角色在剧中的首次登场。   郑千玉也承认这是一份谁也没想到的运气。   在几次线上配音的工作之后,郑千玉逐渐适应。他在工作前的准备一直很充分,在正式配音之前将台本转了语音,一句一句背了下来,还在其他空闲的时间去听了原著的有声书,帮助自己理解了整个故事。   有工作的日子,郑千玉的时间逐渐被它占满了。这也意味着他和某些人的交流时间被迫减少了。   叶森等到郑千玉回复的平均时间逐渐被拉长——拉得很长。   郑千玉和他说过,要做好工作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一次线上配音动辄五六个小时,在这期间他是无法接收、也无法回复消息的。   没有郑千玉消息,叶森安静了一段时间。   直到这一天郑千玉又到夜幕降临,才空下来整理未读的消息。   下午六点,叶森发了一句:   我在工作,但是很想你。   一句孤零零的话,通过机械音的朗读,传入郑千玉的脑海之中。   他知道叶森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大概率上,他工作时的注意力也会很集中。   想念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插曲,如何打断了他,拿起手机,给一个看不见的人发消息。   这个人既慢,又没什么色彩了。叶森的想念像他往一个深井之中投石子,因为既昏暗,又遥远,即使远远的水中泛起涟漪,也很难被观察到。   或许他很快就会厌倦了。   郑千玉心想。   他回复了叶森,那是一句比较苍白的问候。让叶森等很久,郑千玉实在没有办法做出改善的承诺,和现在的郑千玉相处就是一点点微弱的反应,以及无尽的等待。   叶森像守在另外一端,几乎没让郑千玉感受到等待,他的消息就到来了。   “工作结束了,很想你。”   他说话没什么头尾,也没什么关联,但主旨总是很明确。叶森学会表达自己的需求,但没有意识到要如何去修饰自己的需求。   林静松站在阳台上,日落很久了。   因为天气和暖,他在阳台放了桌椅,把电脑放到外面来做。林静松调整了一点角度,在他的阳台上,可以隐约看到几个街区外郑千玉的住处。   那真的很隐约了。如果天气很不好,大概率是看不见的。   郑千玉很忙。林静松工作了一整个白天,下午三点,在两个线上会议的间隙,他练习了自己在油画课上学到的技巧,画了一张色彩小稿。   林静松画得无比艰难,对于色彩的调配,他已经掌握了原理,却无论如何也调不出自己设想的颜色。   他以前看郑千玉调色,他总是很轻松随意地调配出那些色彩,几乎不怎么需要思考的。林静松面对着那个颜色诡异的调色板,有些茫然了。   画出来的东西,也不怎么好看。艺术是很珍贵的天赋,不是人人都有。大概像林静松这样毫无天赋还执意踏入的人也不是很多。   他的油画老师对他的态度更加温和可亲,像对待一个没救的孩子。   林静松没有感到如何挫败。他知道油画不能在阳光下直接曝晒,于是找了一处通风,且不会受到阳光直射的角落晾干自己那尴尬的习作。   他没有开封郑千玉的颜料。林静松拿了颜料问过老师,老师说没有开封的颜料可以放更久,它们还有一些时间。   林静松不想浪费了它们,买了一些新颜料,一板一眼地练习着。   当他的画也画完了,工作也做完了,郑千玉还是没有消息。没关系,等待对林静松来说是最小的一件事。   他很谨慎地斟酌语句,说明自己真实的情况和感受。   郑千玉的电话打来了。   那是一个视频电话。   林静松立刻接起来。   镜头里一片漆黑,只能晃到窗外一些微弱的光。郑千玉的声音道:“噢……我忘记了。”   他摸摸索索,去够一个位置并不熟悉的开关。将床旁的一盏阅读灯打开。   天黑之后,郑千玉在家还是会开灯,他是存有一些光感的,仍能感受到外部的光线。和常人一样,郑千玉并不适应全黑的环境。   不过躺到床上,他就很少开灯了,那盏灯他很少用。   林静松看见了郑千玉,他换上了睡衣,坐在床边,试探一样,朝镜头摆了摆手。   “能看到我吗?”   郑千玉举着手机,他有些掌握不好距离,镜头离得很近,让林静松完全看清他。   他道:“抱歉,我今天……有点忙,现在才休息。”   郑千玉抿了抿嘴,对他说:“刚刚看到你的消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没有提及叶森消息的内容,也没有说自己作何感想。   郑千玉展露出一点微笑,像感到自己在打扰,说:“我点错成视频了,刚想挂,你就接了。”   林静松看着屏幕里的郑千玉,夜风吹拂,将他夹在画板上的那副画轻轻掀起一个角,发出细微的响声。   好像无论过去多久,接触到郑千玉这件事仍然让林静松感到不真实。想念可以得到回应,林静松曾全然拥有过,又全然失去过。   拥有时他不曾去细究过理由,失去后他也不敢再深思其原因。   “没关系。”他道。现在,他只能看见郑千玉,而郑千玉看不到他。   “我想多看看你。”   林静松低声道。 第27章   这一夜的通话并不长, 郑千玉从一开始坐在床边,到倚靠在床头,到最后躺下, 也只是十几分钟的事情。   他有些困了,和叶森低声细语,告诉他自己这一天都做了什么。因为困倦他思维缓滞,说话也是慢慢的。   叶森更是不善言语,如果他们的谈话没有什么目的,叶森总是毫无龃龉地让他们的通话陷入一种长长的沉默之中。   说一不二的人。郑千玉知道他说是在看,就真的只是在看。   这种节奏很慢的对话让郑千玉更快接近睡眠。谁也没说挂电话, 郑千玉的头枕在枕头上,侧躺着,拿手机的手放在枕头旁, 眼睛闭上了,手指也微微松开了。   郑千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起来,因为他睡得太沉, 醒来之后懵了好一会儿,摸索着查消息记录, 叶森在半夜才挂了电话。   他睡着之后,什么都看不见吧?手机正对着天花板,叶森只能看到天花板上那盏灯。   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吧?郑千玉摸摸自己的胸口,他睡着以后很安静的。   郑千玉觉得叶森是怪人一个, 但无法因此讨厌他。   今天郑千玉没有安排工作,他要出门去和李想见面。   简单收拾过自己,也认真看了温度和天气,冬天早已正式结束。郑千玉将一些冬衣收起,换上薄一点的衣服, 感觉轻便了许多。   他经过阳台前,晒到照进来的阳光。郑千玉很久没有打开这个阳台门,他摸到把手,用了一些力气,一下没有滑动那个门。   郑千玉第二次用了更多力气,门发出生涩的声音。这扇阳台门总是很沉重,对郑千玉来说很难打开。   他终于推开门,风灌了进来,那不是刺骨的寒风了。   冬天已经过去了。   风吹起郑千玉的头发,拂过皮肤,很轻柔的,温度比体温略低,但并不留下寒冷的触感。   郑千玉往前一步,穿过门,走进阳台里。   阳台里落满了阳光。在失明之后,郑千玉对阳光的感觉比以前更加敏感。阳光落在他的身体上会微微发热,起初郑千玉认为那简直是一种灼烧,烫得他想逃走。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郑千玉一点也不敢晒太阳,他的身体上残留着恐惧。直到那一天,叶森和他说,有一个他经常去的公园。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郑千玉本来没有任何出门的计划,但他就是去了。   在此之前,郑千玉每次出门都要鼓足一些勇气。其实他要准备的并不多,但盲人打理自己需要花更多时间,而郑千玉本来就注重外表。   换好衣服,拿起盲杖,打开家门走出去,对郑千玉来说是三道关卡,后面两道尤其困难。   只是那一天——郑千玉冥冥中觉得,他要去那个地方,而且最好是立刻去。   这样的想法出现之后,郑千玉就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想拿起盲杖会怎么样,走出家门会怎么样。   只是一心一意地前往。   那一天,郑千玉坐到公园的长椅上,久违地晒了太阳。他感到陌生而奇异,但并没有觉得疼痛、可怕,阳光变得平常,和缓地照耀着他。   也许是因为冬天余寒未散,也许是因为那时郑千玉发现,出门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艰难。   现在,郑千玉站在阳光里,想起这件事。当寒冷消散,他站在这春天的阳光,没有感到灼烧,它只是比以前要暖和一些。   “哟。”   旁边传来声音。   郑千玉没想到会有人,吓了一跳,很明显地抖了一下。   “吓到你啦?对不起啊。”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郑千玉还愣在原地,他没想到站在自己家阳台会有人搭话。那声音又说:“你是千玉吧?我住你隔壁啊,刚搬进来的时候见过,我和你哥哥说过话呢。我姓刘,现在退休了,你可以叫我老刘,刘老头都行,哈哈哈。”   刚搬进这里是郑辛和他一起来,当时郑千玉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察觉周围发生了什么。郑辛也在这里照顾了他一段时间,等郑千玉逐渐适应,才敢让他独自生活。   这是老式小区,邻居之间的阳台离得比较近。郑千玉自从搬进这里,到主阳台的次数屈指可数,晾晒衣物也一直在生活阳台。   老刘听上去很健谈,郑千玉也不好表现得太生疏,他道:“老……老刘,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情。”   “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刚刚也吓一跳呢,没见过你上阳台来。你外面的两盆绿叶子都枯啦。”   “……绿叶子?”郑千玉疑惑。   “绿萝嘛,就挂在你阳台外头。”老刘道,“我这边养了些花,闲嘛每天,我看你那两盆绿萝,没人浇水,下雨了倒有些雨水,死不了。不过最近都没什么雨水喔,叶子晒枯啦。”   “哦……”郑千玉并不知道他的阳台上还养着植物,可能是房东留下的。   “这样,千玉啊,你要不把它俩挪到我这边来,我没事一起浇啊,看着它枯了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郑千玉愣了一下,道:“送到您那边去吗?”   老刘笑:“不用啊,养在你阳台上热闹一点嘛,你放到阳台边边就好,我有办法。”   “办法……?”郑千玉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他们的阳台离得近,就算郑千玉把绿萝挪过去,老刘要给它们浇水还是有难度的。   “你先搬,等会儿我就告诉你。”老刘兴致勃勃,一点也不把郑千玉当盲人。   郑千玉只好按照这突如其来的老刘的指示,上前去挪动两盆绿萝。好在不是很难,郑千玉的阳台上空无一物,绿萝用勾子挂在外墙上,郑千玉找到它们的方位,伸手一摸,就摘下来一盆。   它们的叶子确实都枯了,边缘发硬,枯叶片晃动着互相摩擦,发出脆响。   郑千玉把它们放到靠近老刘那边阳台的边上,底下是镂空的石柱栏杆。阳台很久没收拾,摸得郑千玉一手的灰。   “这就对喽。”老刘很心满意足的,他起身回屋取了什么东西,很快就回来。   郑千玉听到有细细的水柱落到绿萝的叶子上,随后水珠滴滴垂落下去,像一场小型的雨。   “是水枪吗?”郑千玉问。   “猜对了。哈哈。”老刘正在用水枪浇郑千玉阳台上的绿萝,他快活地说:“我给外孙买的,很贵的这个。哎哟……这样浇水还挺有难度,不过你放心,我绝对帮你把这两盆绿萝……”   他停顿了一下,又对准浇了一下,又道:“……养得好好的!”   郑千玉觉得老刘很风趣,他笑,点点头,说:“那谢谢你了,老刘。”   “对了,你要不要听鹦鹉说话啊?”老刘浇完绿萝,问郑千玉。   不等郑千玉回答,老刘又转身回屋,不一会儿,他窸窸窣窣地拿了东西出来,说:“哎,小铁,叫叔叔,叔——叔。”   鹦鹉一声不吭。   老刘:“哎,还没学叫叔叔,等我教他。它叫小铁,我退休前是铁路局的,干了三十多年了……”   “铁路一号!铁路一号!”   鹦鹉大叫起来。   郑千玉:“其实叫哥哥就好……”   老刘:“来,你教教它。”   郑千玉硬着头皮:“哥哥,哥、哥……”   鹦鹉挺完,沉默半晌,字正圆腔地应:“哎,好乖,好乖。”   老刘大笑起来。   就这样,郑千玉结识了老刘和小铁,等他从阳台出来的时候,小铁还没学会叫哥哥,郑千玉也快成小铁的弟弟了。   在阳台站了一会儿,晒得暖融融的,这种热意一直停留在皮肤上,郑千玉没有为此感到不适。他在洗手池前洗净了双手,按剂量吃了药,拿起盲杖,出门。   和李想见面是下午,郑千玉带了证件和资料,交到残联,可以按月得到补贴,还有一些就业协助,家人的收入还有一些免税政策。   因为郑千玉和家里人并不是直属亲人关系,流程要更复杂一些,多经几道审批,这也让郑千玉和李想一直保持着联系。   “千玉。”李想下来接他,出声唤他,又走到他身边,“好久不见。”   郑千玉点头:“最近忙了一点。”   李想:“听说你有新工作?做得怎么样?”   郑千玉简单和他说了近况,道:“托你的福,李想。”   也是李想叫他去参加就业互助会,郑千玉才会接触到这个行业。一开始,以自己的情况,郑千玉对从零开始入门一个新行业这件事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李想听完,静了一会儿,对他道:“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千玉。”   郑千玉握着盲杖,他走起路来比李想刚认识他时更流畅了。郑千玉的状态有很明显的好转——在李想未能见到他的日子里。   李想并不知道郑千玉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又在和谁相处。但他心里总隐隐有些猜想,这猜想没有缘由,所以李想也无法确认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郑千玉时,站在李想眼前的,是一个多么避世的人。   李想去过很多地方,他也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他知道郑千玉是很有尊严的,但他已经失去了视力。李想帮过很多人,这样的人——这样退无可退的人,他们比较光明的结局都将是放下过多的尊严和防备,软化,然后,接纳他人。   李想要帮助郑千玉,他相信自身的存在对郑千玉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们再次提交了资料,进入审核流程。   日落之际,李想邀请郑千玉一起吃晚饭,在郑千玉稍显犹豫的时候,他很诚恳地说:   “千玉,我有话想和你说。” 第28章   很安静的包间, 走廊有淡淡的香薰味。   李想对这里大概是熟的,郑千玉听见他和服务员交谈,声音很低。   这是餐厅吗?还是饭馆?郑千玉觉得哪里都很安静,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有水车的声音和植物的气息。   盲杖点在木制走廊上比较响,郑千玉放轻了动作,进到包厢里,坐下来,檀木椅子扶手光滑,又十分冰冷。   郑千玉对全然陌生的环境有些抵触。他以前和李想吃过几次饭, 对李想来说,吃饭是社交的陪衬,他选的餐厅, 环境总是够好,菜色也高级,但吃饭的重点永远不在吃上。   这也是郑千玉面对邀请时犹豫的原因——他更愿意吃单纯的饭, 几乎零交流的那种。   不过,郑千玉觉得自己最近的状态已经好转了一些。独自出门也好, 与人交流也好,生活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直倒退,他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不是吗?   郑千玉收起盲杖, 它不太适合靠在光滑的桌边,服务员犹豫着,不太清楚要怎么帮他,总不好将盲杖先收去存储起来。   李想接过手,把郑千玉的盲杖靠在稍远的墙边, 郑千玉不能知道它具体在哪里。   这让郑千玉心底有些不踏实。   用热毛巾擦过手,没有点菜流程,李想好像事先已经安排过。   郑千玉在李想面前一向安静,因为面对李想,他总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李想是一类很优秀的人。家境优渥,少时出国留学,上的每一个学校都是名校,去了很多地方做过许多项目。   客观来说,李想现在在做的事情,很难说是出于利益或其他什么。正如他的名字,他身上的理想主义光芒太盛,几乎是郑千玉无法理解的地步。   郑千玉是一个俗人。即使他以前还没瞎的时候广结朋友,也很少和李想这样的人真正熟悉起来。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桌子很大,为了照顾郑千玉,李想坐在他身边。他倒了水,将一个触感近似玉的茶杯放在郑千玉手边,让他握着,水的温度传递出来。   “千玉,你最近状态看上去不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李想道。   郑千玉闻言,眼睛朝李想的方向转过去,他看不见,于是也没有真正看向李想。   他仍旧瘦削,精神看上去又好了许多。穿一件薄而宽松的亚麻衬衣,很清逸的样子。   李想只能在心里承认他对郑千玉的欲望。在他见过的人里,没有人能和郑千玉长得一样好。   或许,他的眼疾让他更加吸引人。郑千玉很少提起从前,李想也无从得知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但失去一双眼睛,郑千玉的过去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反复咀嚼已经无法回去的日子只会徒留悲伤。李想以前在非洲当志愿者的时候,见过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双亲的孩子,还有得了绝症的人。   在无法回头的绝境之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再回头,朝前走,不是吗?   李想在这件事上经验颇丰,过去对郑千玉来说,可谓是绊脚石,是阻止他继续存活的障碍。所以李想并不在意有什么旧人旧事使郑千玉开始留恋回望,这带给他的积极效应只是一时的,像回光返照一般。   郑千玉的眼前仍旧一片漆黑,再不甘遗憾,这也是事实了。   “我……”郑千玉刚开口,包厢门被拉开,是一种顺滑又干涩的木制品摩擦声响。服务员进来,开始布菜。   非常香的味道,散落在微冷的空气之中。李想为他夹菜,放进郑千玉的碗中,帮助郑千玉握好碗,道:“潮汕菜,我常来这里,你应该会喜欢这里的口味。”   李想很体贴。郑千玉吃了一点,确实很好。但一种轻微的不适却一直如影随形,从他答应李想的邀约,到走进这个地方,盲杖被放在他不确切的位置,最后他坐在这里。   而且,他在失明之后才认识李想。他无从得知李想的具体样貌,也就无法想象他的表情和眼神。失去眼睛,郑千玉在这个世界对外的交流是停滞的、缺失的。所有新到来的人和事物都将陌生,永永远远。   郑千玉觉得没把握。现在他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把握。   于是他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真诚地敞开自己,接纳他人,消化所有的喜欢与厌恶。曾经的郑千玉并不完美,但足够自恰。   “谢谢。”他语气干涩,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内敛沉默。李想适时捡起他刚刚被上菜打断的话:“下午听你说工作上的事,能有起色真替你高兴,不过也挺累的吧?”   盲人就业的困难,李想非常了解。他一直在盲人就业这件事上忙碌,很多盲人再就业都是为了生存,他们工作起来比普通人要辛苦许多。很多后天失明的人几乎要用一生去接受这件事,从巨大的打击之中再站起来,谈何容易。   “嗯。”郑千玉应,李想又给他开一盅热汤,他喝了两口,胃部仍有些轻微抽搐。他道:“能有工作,我已经很满足了,累是很其次的事情。”   李想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千玉,你一直是很努力的人。”   郑千玉下意识想摆手,但手里还握着小的调羹。他的眼睛落在空茫的虚空里,微微张嘴,包厢里的温度有些低了,吸入的冷空气好像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食不知味,听李想的一些好的话语,郑千玉也无法自然地感到鼓励、愉快。他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身体残缺之后,心胸也变得狭隘,因此滑向一种坏的品格。   他想快速地转过话题,下意识地搅了搅汤盅,瓷勺碰出轻微声响。   “李想,你有话要说,是什么?”郑千玉静静道,话头提的突兀,但也没有办法了,郑千玉无力再给予别人相处舒适、八面玲珑的印象。   这句话反倒让李想停下来,像在思考一般,犹豫着,无法立即开口。   这让郑千玉有了预感。   “千玉。”李想开口。   “这段时间没有见你,我也梳理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我想告诉你——”   李想顿了一下,像下定决心一般,道:   “我很想你,千玉。”   寂静。   他看见郑千玉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仍微微垂着眼睫,手指扣在桌沿。郑千玉对任何事的反应都不大,李想没有感到气馁。   “……想我?”   他出声,不像意外,像真正的疑问。   “是的,千玉。”李想其实早已准备了要说的话,当郑千玉就在他眼前,语言仿佛失色,他不同寻常。他的表白可以打动郑千玉吗?   “我会想见你,想知道你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期盼。”   李想笑笑,他总表现得坦然,要承认这些隐秘的情绪,可能需要勇气。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坚强、有主见的人,你很热爱生活,也用心地过每一天,这很动人,也很打动我,千玉。”他继续道,“有时候看到这样的你,我对自己的工作会更有信心,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有意义。”   “我想说,我很喜欢你,千玉,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你来说会不会太快,我想对你坦诚,也对自己坦诚,我既想帮助你,又从你身上得到力量。   “所以……   “我可以追求你吗?千玉。”   很长的一段话,李想是看着郑千玉的眼睛说的。他表现出紧张,声线有些不稳,观察着郑千玉的神情。   他的呼吸仍旧静谧,像李想说了很平常的话。   李想在等他回应,起初他以为郑千玉在考虑,直到这沉默太过漫长,漫长到他不得不准备开口来填补。   郑千玉怎么想呢?李想有些失望,他也许对郑千玉来说是一个很合适的人——很合拍的伴侣。李想接触的残障人士很多,他能够给郑千玉一种很不一样的生活。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郑千玉的手从桌上收回来,放在膝上,摸到自己的骨头。   他想,能就此把自己捏碎也好,他竟然不够残缺,让人看出“好”来。   “是的,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李想已嗅到不太乐观的结局,他手里拿起另外一样东西,“我给你带了一样礼物,送给你,这是出于我对你的欣赏。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份追求的礼物,或者是朋友的礼物……这都取决于你。”   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条项链,坠着一个小的银牌。他将银牌放进郑千玉的手中,郑千玉低下头,有些无所适从地捏住它。   郑千玉捏到冰冷的表面有凸起,像陌生的词语。   “这是希腊语,它的意思是‘纯净的天空’,这……就是你给我的感觉。”   他听见李想的声音说。多么积极、阳光、无私的爱。   郑千玉感到一种猛烈的灼烧。   他上午终于适应了一些普通的阳光,他也终于感到自己行走得不再那样艰难,只是拿起自己的盲杖,打开家门,走出去而已。   仅此而已——   为什么这些需要好几年才能稍微做好的事情,刚刚让郑千玉以为他可以如此一点一点的,接近一个正常人地活着,郑千玉所有的自尊,希望,虚假的乐观,竟然可以这样迅速、荒诞地瞬间瓦解。   而这只是因为李想对他小小的,小小的误解。   “我……”   他站起来,那条“纯净的天空”落回桌上,发出巨响,那是一条很重的项链。   “李想,也许我们不太合适,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想要去取自己的盲杖,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但他还要维持一种相对平静,直到李想将盲杖递给他,和他说,还是让他开车送他回去比较好。接下来他说的所有话,对郑千玉来说都像一种幻听了,他只是抿嘴,摇摇头,让李想没办法继续。   郑千玉自己打了车,很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家,握盲杖的手也抖,不规则的敲击声混合着耳鸣和大脑的轰鸣,他摸索着打开家门,幸存于此像一场奇迹。   感到胃部强烈的抽搐,郑千玉放开盲杖,让它倒在地上,他摸着墙,像一个虚弱的魂魄,走到洗手间,垂头对着洗手池。   没有缘由,或者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缘由,不管他如何装点这一切。   他吐了出来。 第29章   郑千玉趴在洗手台上, 只有一只手能借力,他弯着腰,另外一只手虚虚地悬空着。   温水哗啦啦地从他头上浇下, 林静松手里拿着花洒,给郑千玉洗头。   郑千玉上星期通宵画装饰画,第二天清晨拖着小推车去取快递,叠起来一人高的画板,摞了两堆。郑千玉拖着车,从一个大斜坡上下来,不出所料的连人带车带画板滚了一地。   据路过的阿姨说, 郑千玉滚下来的时候,还抱着一个箱子,生怕磕坏了。   这是他上大学的第一年, 得知养父母资金断裂、濒临破产的第二个月。随即而来是各种官司,抵押,拍卖。养父很艰涩地在消息里说, 小玉,家里情况不太好, 你要照顾好自己。   生活费晚了一个星期,还是按原来的数目打来。郑千玉又原封不动地转回去了,父母讷讷,不知该收下, 还是和郑千玉说一句“别担心”。   欠下的债务数目,他们说不出口。   郑辛还在医学院,作为兄长,他知道的更多。郑千玉虽然不是亲生的小孩,他们早已视若己出, 上着艺术院校的最小的孩子,谁想让他承担什么呢。   就连基本的生活都快无力保障了,郑千玉还没有真正成年,父母的天早早塌下来。   得知消息后,郑千玉第一次见郑辛,去他的食堂一起吃饭。哥哥总是照顾弟弟,虽然心情阴沉,有前所未有的压力,见了弟弟,关于父母的事情什么都没说,只是硬邦邦地说是不是又只画画不吃饭,瘦得没有人样了。   这也是郑辛知道弟弟在和那个小兔崽子谈恋爱后的第一次见面。两个月前,郑千玉朝郑辛承认,晴天霹雳,一下一下劈在郑辛的脑门上。   郑辛忙着上课、复习、考试,连上门骂林静松带坏他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随即父母的消息传来,他们家完了。   在郑辛这里,这件事不是一点预兆都没有。他是兄弟俩里年长的那个,一个家庭的状况,父母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提前透露了他们的窘境。   至于郑千玉,一个讨人喜欢的、快乐的孩子,一个只生活在艺术世界里的孩子,告诉他也只是徒增烦恼。也许他们能够侥幸越过这次难关,郑千玉可以无知无觉这命运的残酷。   但命运始终是残酷的。   郑辛刚考完试,头晕眼花,把弟弟按在食堂座位上,他去刷卡打饭。医学院的食堂豪华,不比外面的差。   更重要的是,如今兄弟俩都没有钱了。   等他回来,坐回郑千玉对面。四目相对,他看到弟弟的神色,弟弟的脸上好像没有表现出特别晦暗的心情。   郑千玉很喜欢这个食堂,郑辛拿的都是他爱吃的。他心无旁骛地吃饭,看得郑辛心中微微诧异——知道那个消息的时候,郑辛可是如鞭在喉,食欲不振好几天,又失眠,只能起来看书,昏昏沉沉。   从今天开始,他必须自己考虑自己的生计了。这是人生前二十年从未想过的事情,贫穷始终离郑辛的生活很远。   命运无常,生死无常,活着也无常。   郑千玉吃得腮帮鼓鼓,他用自己的菜交换郑辛盘子的菜,什么都要尝一点。   “哥,你的钱够花吗?”   当然是不够的。郑辛不知道郑千玉为什么现在要问这么残酷的问题。   “我可以挣钱。”   郑辛气笑,道:“你怎么挣钱?”   郑千玉从小到大的画集,画板,颜料,还有教他画画的老师,无一不是最好。父母支持,他自己也争气,得老师认可,好的分数,好的排名上好的学校。   如果说郑辛从来没考虑过生计,郑千玉就是活在一个多彩的童话里。这不是因为父母有多娇惯他,而是因为郑千玉与生俱来的性格和天赋,使他懂得如何在俗世中最大程度给予自己精神的滋养。   一个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对郑辛说:“我已经挣钱了,我会画画。”   郑辛夹菜:“你已经变成有名的大画家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以后会的,哥哥。现在我在画装饰画,订单很多,我赚了一些钱,可以给爸爸妈妈,还有你。”   郑千玉举起筷子,对着空气夹了两下,像要把郑辛的烦恼夹走。   “我可以赚学费,生活费,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啦。”   饭梗在郑辛的喉咙里,他抬眼看向弟弟的脸,他仍旧像无忧无虑一般。   郑辛不懂什么郑千玉画装饰画具体怎么赚钱,但赚钱绝对不像他现在提起的那么轻松。因为郑千玉比他上次见面瘦了一些,他本来就很瘦了。   不知道该怪生活为何带来这重创,还是怪自己,一个没有起任何作用的哥哥。   “把钱留给自己,家里和我都不要操心。”郑辛这么说。郑千玉没有争辩,吃完饭送他到地铁口,从校门出去也就走几步路。一句话在郑辛肚子里转了几圈,等郑千玉真正要走的时候,他才说出来:   “郑千玉,照顾好自己。”   这是郑辛对郑千玉说过的最柔和的话之一了。很苍白,郑辛也无法保证什么。郑千玉却很高兴,抬手拍拍郑辛的肩膀。这时郑辛发现郑千玉长高了一些。   他们都还在上学,哥哥能比弟弟大多少,没有谁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   晚上郑辛回宿舍,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书。书不同寻常的厚,凸起来一块,郑辛一翻开,书吐出一沓粉色的钱。两千块。   他的弟弟在食堂,趁他去拿饭,打开他的包,拿起书把钱夹在里面。   郑辛看着那钱,最后慢慢趴到桌上,吸了吸鼻子。   郑千玉去见完郑辛回来第二天就把自己的手摔坏了。   打电话召来林静松。林静松立刻出现,把郑千玉送去医院,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脑子没摔坏。左手要上一个月的夹板,郑千玉庆幸——还好坏的不是右手。   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林静松握郑千玉没摔的那只手。夏天,郑千玉穿着短袖短裤,膝盖和手臂都有几处擦伤。林静松去取了药水,半蹲着给郑千玉的伤口都涂上药水。   林静松也一夜未睡。他正在改他的程序,七点睡下,八点被郑千玉的电话惊醒,八点二十分见到郑千玉。   他见到郑千玉的时候,郑千玉坐在小区的路边,白色的皮肤上擦伤正在渗血。他的一只手垂在膝盖上,曲着腿,看到林静松来,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的神色。   他甚至还对林静松笑一下,像他们每一次见面那样。   林静松背起他,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擦伤。郑千玉的手已经使不上劲了,只好紧紧趴在他的背上,用胸口做支点,像只考拉一样抱着林静松。   “左手好像摔坏了。”   郑千玉在他背上说,他细长的手臂无力地垂在林静松身前。郑千玉好轻,像林静松身上的一朵云雾,林静松的手握在他腿窝处,不自觉收紧。   他怎么不像会痛?   林静松心痛得要死。去医院之前,郑千玉还在惦记他的画板,要林静松帮他收起来,等他去完医院回家,就可以继续画了。   在医院里的时候,林静松蹲在地上,郑千玉涂完药水的伤口鲜红得刺眼。   郑千玉看到他这么高的个子蹲在地上,脸又是很英俊的,鼻梁笔挺,眉毛和眼睛都长得好,凹下去一个深邃的峰谷。他眉头紧皱,皱得郑千玉忍不住伸手按他的眉心。   先把褶皱抚平,又摸了摸他的头。林静松抬起眼睛,眼神里的温度让郑千玉感受到的疼痛极近消散。   “搬过来和我住。”   林静松自下向上看他,言简意赅。   他是有一些钱的。大学之后为了摆脱家庭,林静松用自己的头脑和专业正试遍各种赚钱的方法。   郑千玉的家庭陷入窘境时,林静松很直接地给了郑千玉钱,不是小数目,挨了郑千玉一顿骂。   林静松不会和郑千玉吵架,他和郑千玉不是一般的关系,他只是想帮郑千玉。比起郑千玉,钱又算什么。   他也不需要郑千玉低头,林静松没有什么谁拿了钱手短的概念。他只想要郑千玉不要活得那么难,郑千玉本来就不应该活得这么难。   但这件事让他和郑千玉罕见地发生分歧。林静松心里暗暗想,是他给的还不够多,不够解决郑千玉整个家庭的困境。   郑千玉听了这句话,他仍旧摇摇头,这一次他不想和林静松吵架。   他的手还是放在林静松的头上,说:   “不要,你让我很容易分心。”   林静松迷茫:“分心什么?”   “就是,就是——”   郑千玉撇过头,朝向另外的方向,道:“和你住一起,就会想很多你的事情,影响到我画画了。”   林静松:“我也会。”   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他愿意被郑千玉影响。   “你想的和我不一样啦。”郑千玉摆摆手,扯到手肘处的擦伤,“嘶”了一下。林静松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来动去了。   “听着,林静松。”   郑千玉正色,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我没有觉得很痛苦,我无比相信我可以解决我遇到的问题,就像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他摸摸林静松的耳朵,像只大狗似的。   “你想帮我,是因为你喜欢我,你很爱我。”他一点点教林静松,“你让我知道这件事——这已经足够了。”   他像小孩子一样揽他的肩膀,道:   “我也喜欢你,很喜欢。所以我有勇气面对一切事情。”   林静松平静下来,郑千玉最擅长这种事,他三言两语就能说服林静松,言语真挚,无法辩驳。   “等会儿回家,我们先去搬画板——然后你帮我洗头哦。”   郑千玉知道林静松软化下来了,他换了一种语气,略略撒娇,笑嘻嘻的。 第30章   林静松在夜间参加了一场非常重要的线上会议。BYE在中国区上线3个月, 下载量和评价都超出了预期,持续平稳地运行中。   Before your eyes并不是一个商业性质很浓重的项目——简而言之,它并不赚钱。没有收费项目, 没有广告,只有合作和捐款通道。所有用户都可以免费使用BYE的完整功能。   给工作室注资的是赫赫有名的科技集团,BYE隶属于其旗下的机械科技公司,也是无障碍领域的佼佼者。   林静松和团队一起开发了BYE,即使他现在已经完全处于远程办公的状态,也基本离开了继续在公司内部晋升的渠道,他依然被邀请参加了这次重要会议。   公司打算开发一系列新的无障碍科技, 需要林静松的专业支持。林静松本来无意加入,想要维持现状。   但他得到了一些消息,看了项目书, 进而又参加了一些项目介绍的会议。   这些消息让林静松对自己的计划有了一些动摇。   会后,公司的CEO和林静松单独连线。不过,这次连线不是因为工作, 而是私事。   林静松很少和公司那边有私人往来,但这一次很不一样。   从新启动的项目书和林静松加入的会议里, 他得知公司将要专门投入研究一系列盲人无障碍科技。   这个系列不仅在于对视障群体基础生活的改善,并且还饱含了更具人文意义的科技项目。   这是林静松主动和CEO交流的原因之一。更私人一点的理由是,CEO有一个后天失明的女儿,14岁, 已经在黑暗之中生活将近三年。   她和郑千玉失去视力的时间差不多。   CEO叫Lucas,近五十岁的美国人。在视频里,他很和气,面部皮肤晒得发红。他不在总部,而是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   他招呼Susan, 他的女儿过来。Susan性格很外向活泼,她从房间门口走进来——几乎是跳进来,没有盲杖,没有任何器械辅助。   林静松最近看过一些书和资料,他知道盲人在熟悉的生活环境之中可以不借助盲杖辨明方位。但在Lucas刚才寒暄的对话之中,林静松知道他们才入住第二天,这对Susan来说几乎是一个陌生的房子。   Susan走到父亲身边,金色的长发编成两股,脸上竟然是天真快乐的神情。   “看这个。”Lucas举起Susan的手腕,女孩戴着一个近似手表的东西,近看发现那表盘凸起,是一个灵活旋转的镜头,机械灯光闪烁。   “Susan,告诉爸爸,你面前的是什么?”Lucas问她。   女孩低头,手腕朝前,使“手表”对着前方。她偶然偏过头,林静松发现她右耳戴着蓝牙耳机。   “电脑,里面有一个男人,黑色头发。”   Susan快乐地说。   Lucas:“真棒!Susan!”他拥抱了一下女儿,让她自己出房间去和狗狗玩。   Lucas和林静松的视线都跟随着Susan,女孩离开了桌前,很顺利地出了房间。   “一个样品。”Lucas对林静松道,“还在研发初期,Susan只在一楼试用它。识别出障碍它会先震动,这样比语音更快。”   林静松点头,说:“触感模式可以更多元,尝试传递更多信息。”   Lucas笑:“Jonson,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思维。你可以很快就想出如何改善它,让它更进一步。虽然这可能出于一个悲伤的原因:我们的亲人将会是它的使用者。”   林静松之前给Lucas写过一封邮件,他在里面说,他的爱人是一个后天失明的盲人。他和Susan失明的时间差不多。   “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Susan生活的基础,我就当她误入一个只有黑夜的王国……这是一个有点残酷的玩笑,一个没有人喜欢的游戏。   “Susan在这个黑夜的王国里,需要一些工具帮她度过——这就是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而故事的最后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她会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她应该有的生活里。”   Lucas眼神闪烁。   林静松和Lucas聊了一会儿,直到Lucas该去用餐了。   Lucas最后告诉林静松,即便他对未来具备信心,在有十成的把握之前——也许永远不会有十成——他不会提前把希望让渡给Susan。   “真正在经历黑暗的不是我们。”   如果给予希望,最后变成失望,这对他们产生的打击是致命的。   林静松知道,这对郑千玉来说尤甚。   结束会话,林静松静静坐在自己的桌前。   他是一个生活很规律的人,即使工作偶尔打断他的规则,林静松会很快调整回来。他远离着无序。   有时候,林静松认为,活在秩序的王国里,是因为在这国界之外,一切都是混沌和未知。如果他的城墙不够坚固,无常的风就会席卷这里的国土,它不会带来惊喜,只会带来毁灭。   在林静松的人生里,只有一次名叫“郑千玉”的好的意外。他的生活理念和林静松截然不同,像一条流经他土地的河流,它的轻重缓急,水盛水枯,都不由林静松控制。   它的到来,毋庸置疑的,给一片生活在秩序之中的土地带来了繁荣。   夜间的会议和谈话使时间来到黎明,林静松将睡眠加到稍微久一些的午休。两个小时后,他要继续他的油画课程。   在这清晨的间隙,他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停留在他和郑千玉的对话窗口里。   郑千玉在线上对他说话,是一种温和的礼貌。林静松的想念和靠近都被他柔和地揭了过去。   他并非毫不回应林静松——或者应该叫叶森。只是,林静松再次觉得他像云雾了,无法被抓住的,一条遥远的河流,林静松可以看见,但它这次不会真正和他产生交汇了。   林静松不想这样。   他滑动着手指,回顾他们的对话。林静松扮演着叶森,说一些简单的话,郑千玉的回应总是合适又体贴的。   看不见他的心。   对于看见别人的心,林静松是没有什么技巧的,与此同时,他对别人都不好奇。而以前他总能看见郑千玉的心,因为郑千玉曾经毫无顾忌地捧出来给他看,几乎让林静松看它如何跳动,如何泵血,如何收缩。   于是林静松也笨拙地、并深深掏出自己的。两颗心便摆在一起,很鲜活地,很血淋漓地跳着。   林静松想再次看到郑千玉的内里。也许他再也看不到一颗活的心,只有黑色的淤泥,或者是深渊,或者是虚无。   不管郑千玉的身体里是什么景象,林静松需要拥有这外面的、里面的全部。   他离开了桌前,站在那面挂着郑千玉的画的面前,随着太阳升起,它避在稍暗的阴影之中。油画不能经受阳光曝晒,否则会开裂、失色。   林静松看着那幅画,21岁的一张侧脸,像在看向某处时空。   那个时候,他毫无疑问是幸福的。   郑千玉用了一种很浓重的颜色画他,是林静松照着调也调不出来的颜色。   也许这颜色是郑千玉对他过往命运的印象,也许他在冥冥之中预知了一点未来。   其实,林静松很想告诉郑千玉,在很早之前,在他遇见郑千玉的时刻,森林有了昼夜的流转,随即有晴雪,然后有四季。   他拥有数不清的色彩。   八点,问候郑千玉,得到应答。郑千玉声音低哑,忘记了转文字,传来一道语音,很迷蒙地说,他今天睡过头了。   林静松想象着他闭眼说话的样子,而明天是周日,他们会见面,再去见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   是郑千玉去申请导盲犬的日子。   林静松在油画课上进步微小,但仍然是有。在这项他并不擅长的艺术之中,他对光影的理解稍好于其他,老师认为这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延伸到别的方面。   但总的来说,他实在算不上有天赋。   这节课接近尾声的时候,林静松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月底在K11有一个克里姆特的作品展,奥地利的象征主义画家,是维也纳分离派的创办人。   林静松记得他是郑千玉最喜欢的画家。   下课后,林静松向老师请教了一个问题。   用语言描述不够具体,林静松手握刮刀,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厚重的颜料,如此重复两三次。   “嗯……你是说,想要利用颜料凸起的纹理,去表达画面的‘形’?”   林静松点头,老师描述得很准确。   “‘立体’画派也是一种流派,不过和你说的这种没什么关系,你这个有点类似雕塑的思路……”   老师也觉得有趣,取过刮刀,用颜料在纸面上堆一坨颜料,修正,塑形,画出一朵花的纹理。   “如果是简单一些的……”老师的手法很利落,画出嶙峋的石头和水面,“是可行的,但对于油画来说,这有些顾此失彼了,画面上的形态和颜色才是重点。   “不过,有想法是非常好的。”   老师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眼神还是很年轻,他有些意外,这个沉默的,画画也近乎一板一眼的学生会提出新的想法。   “想法出于用意,你的用意是什么呢?”老师问。   “我想要一些……可以触摸的画。”   林静松看着那些凸起来的纹理,轻轻答道。 第31章   郑千玉站在叶森公寓的客厅里, 这里的空间仍旧宽阔,让郑千玉放下来盲杖。他扶着沙发背,一点一点丈量距离, 辨认方位,在心里描绘出这间房子的模样。   叶森生活在这里。   木制地板,一条长长的走廊,右边凸起的是厨房。左手边是主卧,书房。他刚刚洗了衣物,晾晒在阳台,有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被搬走的茶几再也没有归位, 仍然静静地靠在角落的墙边,不牵绊郑千玉熟悉这间房子的脚步。   他像一只慢慢探索新环境的小动物。叶森并不干涉他,而他的安静也并非是一种疏离或冷漠。   他不会做无谓的寒暄, 从而不使他们之间落入一种俗套的社交关系之中。   叶森会稍稍引导他,偶尔牵郑千玉的手,为他开门, 又让他自己慢慢走进去。他的生活场所功能区域划分明确,打理得相当整洁, 椅子在不使用时推到桌下,严丝合缝。   卧室叶森也让他进。即便郑千玉没有任何走进他卧室的理由。但郑千玉是一个盲人,他看不见的。直到他进入一个房间,腿碰到床垫, 才发觉自己进了叶森的卧室。   “这是床吗?”郑千玉失笑,弯腰摸了摸,摸到他放在床尾的,叠得整齐的被子。   他竟然还会叠被子。   “嗯。”叶森应道,他绕过床, 脚步环着郑千玉,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拿起床头的枕头,就这么放进郑千玉的怀里。   以前郑千玉很喜欢抱着枕头睡。睡着之后,他渐渐抽了自己的枕头抱在怀里,枕林静松的肩膀或胳膊。说实话那并不舒服,因为林静松的身体很结实,没有任何枕头的优点。   林静松经常被抱枕头睡的郑千玉枕得手臂麻痹,他什么也没说。但不久过后,郑千玉又买了一个新枕头。   两个人拥有3个枕头,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不过有时候郑千玉醒来,还是会发现自己枕着林静松睡。   他抱着叶森的枕头,很无言地捏了捏,好像叶森要再一次佐证这确实是床,是他的卧室一般。   “你可以不让我进来的。”郑千玉有些无奈地说,误闯别人的卧室,总归不好。   “没有不可以。”他听见叶森答,“你可以进任何地方。”   郑千玉习惯了他说话这样沉稳的、没有什么波澜的语气,不加修饰,完全认真。   他含糊地应这句话,不敢和叶森一样认真。走到叶森身边,把枕头伸过去,抵在他身上,还给了他。   从卧室里出来,郑千玉并不快的脚步经过厨房,又听见里面灶台轻微的动静,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之中。   他们今天要再去探望飞飞,并且,郑千玉会填一份导盲犬的申请表,进入不短于一年的导盲犬申领队列。   郑辛仍然在急诊值班,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没有休息日,抽一个下午都分身乏术。   对于郑千玉终于要去申请导盲犬,郑辛是最高兴的人之一。他总是在值班间隙找出30秒的时间,给郑千玉发消息,表达他的喜悦之情,并畅想一年后他的遛狗生活。   他坚持在像陀螺一样到处转的急诊室生活之中抽空学习导盲犬的相关知识,并摘取其中较为关键的段落,复制发给郑千玉。   和郑辛比,叶森也不遑多让。   前一天,他发给郑千玉一个药品的名字。郑千玉用文字转语音读出来,完全听不出来那是什么。   随即,叶森打了可能是他所有文字消息里最长的一段话。他说,导盲犬工作时会戴导盲鞍,方便牵引。但长期佩戴受力摩擦,会引发关节问题和皮肤损伤。   叶森找到一个针对该问题的药膏,根据他的多方信息收集反馈来看,这个药膏是相对有效的。   发给郑千玉,也方便他收藏起这条信息,用于日后查找。   而且,还能骗郑千玉的一次回复。   郑千玉哭笑不得,叶森和哥哥发来的导盲犬学习资料,确实让他对导盲犬了解了更多。导盲犬工作是抑制狗狗天性的,为他这样的视障群体付出许多,称得上神圣。   因为毛毛姐下午临时有事情外出,于是他们约了一个比较晚的时间。叶森很直白地说今天他要做饭,先把郑千玉接到家里吃午餐。   下午开车出发,顺路可以去想去的那家咖啡厅。毛毛姐在微信上和郑千玉说,申领的手续只要备齐证明,用不了多久。所以即使路程较远,他们仍有空余去做其他事,并且早一点回来。   郑千玉周日一般没有工作,叶森早上开车过去接他,郑千玉没有工作的时候一般睡得较晚。今天他和叶森有约,还是按时起来了,只是神情还带着倦意。   林静松见到他时,感到郑千玉的精神有一些变化。他面容血色较少,眼下浮起淡淡的青色,见面不过十分钟,他走神了两次。   郑千玉的走神并不明显,所有的对话他都有好好应答,但那是机械性的。   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郑千玉忘记了系安全带。   林静松微微屏息望他,郑千玉很明显在发呆,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林静松靠近他,郑千玉的睫毛像被惊起的飞鸟,振翅几下,回过神来。   林静松并不问什么,而是轻轻拉过安全带,帮郑千玉系上。   在去往他家短暂的路途之中,郑千玉在不经意间对此给出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他昨天下午犯困,泡一杯浓茶,不小心放了过多的茶叶,让他到夜里三四点都没什么睡意。   这对应他早上出现时的困倦,走神、较差的状态都归因于睡眠不足。   他语气轻松,这不过是一次生活上的失误,是失明的日子里最小的遗憾。   林静松开车,余光里有郑千玉。他坐在身边,却好像坐在一团云雾里。   他没有相信郑千玉的说法。   午饭做了咸蛋黄鸡翅,清炒菜心,微酸开胃的番茄排骨汤。   鸡翅提前都脱了骨,仍保持形状,方便入口。菜心是新摘的,嫩且清甜。排骨汤仍是高压炖出来的,整个番茄完全融入汤中,不见踪影,只剩汤水之中微沙口感。   带有番茄酸味的汤实在符合郑千玉的口味,但餐前他不敢喝下一整碗,规划着其他饭菜在胃中的占地。   下午的咖啡厅,郑千玉提前和叶森说过,他想吃一份冰淇淋。叶森又做出丰盛的一餐,郑千玉一边吃一边想,下午预定好的冰淇淋,他不得不和叶森一起分享了。   饭毕,仍旧吃撑。郑千玉摸着墙壁,站着,慢走消食。叶森在厨房洗碗,传来模糊的水声。   郑千玉,你做得很好。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没有在叶森面前展现出过大的、超出阈值的情绪起伏,很像一个平常人,一个平常的郑千玉。   坏的记忆,像梦魇一般的记忆在呕吐之后打开水龙头冲走了,已经进了黑暗的下水道,永远不会再回来。   心绪的大起大落之后,郑千玉想通了一些事情。这次想通之后,维持住了他的状态。   幸好,幸好,他最后没有失了叶森的约。生活像多米诺骨牌,计划外的一小片倒下去,后面就会全部完蛋。   在叶森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郑千玉在僻静的角落里摸到他的画架。   上面应该有画,但郑千玉没有贸然去摸,有可能叶森刚完成没多久,颜料未干。郑千玉有避免破坏一幅画的先见。   叶森的脚步声渐进,他来到郑千玉的身旁。   手已经完全擦干,但皮肤仍有湿润的意味,那不是确切存在的水意,而是一类微凉的触感。他握郑千玉的手,郑千玉的触感发达,立刻想到他的手刚刚浸润在水流之中的景象。   “可以摸的。”   叶森道。   这是他对郑千玉说的最多的句式,郑千玉忘记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所以需要他略加提醒。   郑千玉的手让他握着,带着,抚上画面。他有细长的手指,右手指间关节有轻微凸起,是以前常年握画笔、刮刀留下的痕迹。   这并不影响他拥有一双好看的手,这是吸引爱人眼睛的一个部分。   郑千玉摸到完全干涸的颜料。他本来并不期望自己能摸出什么,油画的画面无法用触摸得到,只是,这是他仅剩的唯一的方式。   但那颜料的厚度不太符合他的想象,是凸起的,有一定形状的。   郑千玉的手指停下,很意外的,带着好奇地用指腹仔细轻触感知。   凸起的颜料像某种小小的立体壁雕,不过线条很简单,是起伏的,绵延的。   叶森的手带着他的,顺着往上摸,有方向的转变,但那曲线承载着他们,使他们的手变成一艘小的船,最后靠岸在一条直线上。   那直线仍然是凸起的,摸上去是一条横亘的、微型的山脉。   “是……是一条河吗?”   郑千玉不可置信地说,指尖下起伏的曲线是水流,每个孩子第一次画河流,都会这样画。   “嗯。”叶森握着他的手,没有过多解释他为什么会这么画画,他如何画出这样一幅画。   他的手被水浸润之后又擦干。带给郑千玉一种在河流之中濯洗后淋漓的想象,他带郑千玉又重新走那条直线。长长的,在纸面的顶端,河流改向之后的一侧,从左到右。   “这是岸。”   他站在郑千玉背后,几乎拥抱他,但事实没有。只有气息跟随,包裹。   越过岸,抵达画面的边缘,然后是纸张,画板。可以松开手,但此时不必。   “岸在河的旁边。”   叶森告诉他。 第32章   为什么这样画?   郑千玉没有问出口。   他一直极力想要认为, 叶森开始学习油画,都是源自他的个人爱好。也许叶森是很有才情、很有天赋的画家,只是较晚发掘自己在这方面的兴趣。   也许他早就画出一幅幅精彩的画作, 在这样的艺术创作里找到更新的自己。就像他现在熟练下厨,人不会永远只有一面。   人怎么可以,完完全全为他人而创作?这太危险了。   人要为自己创作。   “你以后要这么画画吗?叶森。”他问,语气很温和,没有怀疑、责备的意味。   郑千玉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微微转头,角度竟与墙上挂着的那幅画一致。夜晚的森林。他的心情像浸入一种浓重的夜色之中, 植物的气息不再使人清爽安心,那是一种全然黑暗的静默。   林静松向来是一个只理解内容,不识读语气之人。唯独对现在的郑千玉, 他知道只读语气不对,只读内容也不对,有时候, 语气和内容一起读,都显得模糊。   他承认自己的真心:“是的。”   郑千玉收回了自己的手, 道:“这样不好。”尽管用手触摸一条画面上的河流,尽管知道河边就是岸,这是很动人的。   他从不评判任何艺术,也不会否认任何创作形式, 但“自我”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摇摇头,很轻地说:“油画不是这样的。”   随着郑千玉手的离去,林静松的手也空落了。于是他像自言自语一样应答:“也许我画的不算油画,没关系。”   郑千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很重的话, 阴郁的心情悄悄侵袭了。   “抱歉,我的意思是……对于我来说,这幅画它摸上去是很好的,但是。”他顿了顿,道:“不管是什么画,画出来,都应该是给看得见的人。”   他说得诚恳,这样应该足够清楚。郑千玉不赞同的不是他作画的方式,而是他作画的目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郑千玉擅长包裹自己尖锐的心情,他总是温和的,“也许你的颜色、画面也都很好。”   他像系上一颗扣子,掩上他们的分歧。   林静松看自己的画,郑千玉站在这幅画前,和容貌出色的郑千玉一对比,这幅画更显得奇形怪状起来。   起初,林静松确实尝试在画面上也尽可能呈现出好的观感。但这明显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画一条河和岸,水的体积和纹路要如何用光影和色彩去体现?当他开始塑形颜料,已经完全顾此失彼,这幅画也早早难以入目了。   林静松在画板上不甚熟练地描摹,他知道自己没有画画的天赋,体会它的过程,感受其艰难,是林静松收获的全部。   “不管如何,我不应该这样说你。”郑千玉离开了林静松身边,走到稍远处,有些疏离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   “下周有个画展,不知道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截住了话头。   林静松想说“我确实别有用心”,话没说完,抬眼看郑千玉,他的神情有些阴郁,却尽力微笑了。   四个字被含回喉头,林静松最终没说出来。他凭借一种本能,察觉出郑千玉现在无法听这些。   当他太快太急地去攥一团云雾,只会加速它的消散。   郑千玉显然是听到了,但打断之后,他非常自然地略过这一句重要的话。空气又重新安静下来,郑千玉说:“克里姆特的作品展,在K11,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他补充道:“我‘看’展览的介绍,有很多可以互动的装置,不单单是看画,挺有趣的。”   郑千玉在转移话题了,他不得不这样。   郑千玉以前和前男友逛过画展。他的前任站在画前,郑千玉知道他的心是牛嚼牡丹,但因为长得太好,静立在那里,沉思或出神,怎么看都像似有所感。   他们走过一束束安静的灯光,先看画,再看名称、作者和年份。有一些画的画面和名字无法直接联系在一起,郑千玉便向他解释,那可能是一种思想,那也许是一种心情。   艺术史是郑千玉的必修课。行至画前,免去看标签,眼睛只要接收到画面,他就知道这是何人、何时何地所做。艺术作品往往脱离不了时代背景和作者经历,走进画展,那不仅仅是一幅幅画,而是一些时代的切片,一段段人生。   而不了解这些画背后的时代和故事,也同样可以欣赏它们。了解与不了解所带来的感受没有高低之分,因为对美的理解是共通的,这其中迸发的感想也多种多样,都很珍贵。   前男友喜欢克里姆特的《阿特湖》。   他站在《阿特湖》面前,述说自己最纯粹的感受:“颜色很美。”   郑千玉和他一起望着那湖。克里姆特是象征主义画家,不失展现真实的构图和色彩能力,《阿特湖》是其中的代表。克里姆特画得比真实更美:湖的近处是一种灰调的湖绿色做底,用一笔笔明亮的荧光色绘出水面的反光。在湖的更远处,则用一种蓝紫色涂抹,与天相接,如梦似幻。   这是郑千玉喜欢克里姆特的原因之一。他将现实描绘得很美,符合郑千玉对生活、对未来的想象。   “你会想去吗?”   郑千玉问眼前的叶森。   他已恢复了温和的模样,这是一次邀请。   在他们出发去咖啡厅的路上,去看克里姆特的作品展这一事已经尘埃落定。   郑千玉坐在叶森的副驾驶上,车窗半降,春天正在过渡到初夏。那风不带热意,拂面时轻轻掠起郑千玉的刘海,使人感到清爽。   以前郑千玉最喜欢夏天。夏天意味着轻薄、不拘束的衣服,意味着树荫、西瓜和海边,还有在静谧的夏夜里,牵爱人的手在街道上吹风,散步。   郑千玉在夏天画的画,色彩会更明亮,情感也饱满。夏天给他的灵感最多,他仍然画装饰画,夏天画出来的画订单更多,让郑千玉有了更多的收入。   抵达咖啡厅,刚过中午,客人并不多,很静谧。挑选到一个靠近窗边的角落座位,仍可以吹到微风。   郑千玉进店收起盲杖,挽叶森的手,仿佛上午的小小龃龉只是他们在谈天之中打了一下岔。   事实上,叶森也并未真正说什么。   服务员注意到郑千玉的身份,递来菜单,更细致地介绍了上面的品类。   郑千玉点了薄荷巧克力冰淇淋,大部分人无法接受的口味,像吃薄荷牙膏。郑千玉很喜欢。   叶森喝冰的咖啡,他对甜品的热情中等,没有特别偏好。   薄巧冰淇淋端上来,郑千玉摸了一下盛冰淇淋的杯子,长长的,从上到下,份量很大。勺子很精致,叶森帮他挖下冰淇淋尖加一块巧克力,递到郑千玉手中。   看郑千玉低着头,一勺薄荷色的冰淇淋含入口中,很冰,他紧闭嘴唇,缓了几秒,随即眉眼又舒展开来。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口味,没有变过。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叶森开口。   郑千玉嘴里含着冰淇淋,他很久没有吃薄巧了,有些爱不释手。但吃过午饭,还是饱的,恐怕吃不了太多。   “他也很喜欢吃这个。”   郑千玉听见他道。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随即,郑千玉的手触碰冰淇淋杯的底座,将其往前推,向叶森的方向稍稍靠近。   “那你喜欢吗?”   叶森拿起另外一个勺子,尝了一口,触碰发出轻响。   “我对甜的东西,吃不出好坏。”他很诚实地说,“但他经常吃不完一整份,所以就让给我吃。”   “那应该不叫‘让’,叫‘剩下’给你。”郑千玉用开玩笑的语气评价道。这是叶森和他的朋友的故事。   “你们关系很好。”   郑千玉放下了勺子,他吃不下了。他不是真的胃口小到吃不了一整份冰淇淋,是午饭太丰盛了。   “嗯。”叶森很模糊地应,冰淇淋的杯壁凝出水珠慢慢地流下来,像眼泪一样。   “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是后来。”他停住了片刻,“我们有很久没有见面。”   他很少接连不断地述说一件事,大多数时间,叶森都是言简意赅的,充当倾听者的角色。虽然他不善言谈,但他的适时回应很稳妥恰当,像一个不完全静默,但仍旧很安全的树洞。   “也许朋友就是这样,有时候只会陪伴你一段时间。”郑千玉垂眼道,“如果他曾经给你留下好的回忆,你能记得他在身边时好的部分,那就很圆满了。”   “我们不是朋友。”叶森很平静地纠正,“不只是。”   “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郑千玉静了。   他想,面前的这份冰淇淋应该开始融化了,叶森不怎么吃,让他觉得有点可惜。   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点,人有时候即使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承受力也是有限的。   “七年,不算短。”他说,“我有时候觉得,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关系总有走向结局的时候,只是时间问题。   “我并不是在否认‘爱’这件事,我只是想,不管时间长短,它都是存在的。你的朋友——爱人,他也会这样认为,因为七年足以让人经历很多快乐和幸福。   “即便那已经结束了。”   郑千玉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讲结局不那么好的睡前故事。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可以从中习得道理。   叶森认真听了他的话,沉默片刻,道:“还没有。”   “什么?”   郑千玉问。   “我没有觉得,我们之间已经结束。”   他听见他道。   寂静。   “化了。”郑千玉轻道,“冰淇淋。”   他的手摸到冰淇淋杯的底座,那里聚集了一些凝结流落的水珠,摸得他一手冰凉。   他并不完全忽视叶森说的话,只是像话语间先空了一拍,不使自己陷入那漩涡之中。   来自叶森的漩涡。   “一段关系能够长久固然很好。”他继续说,“只是我现在的想法有些变化,我觉得,人其实是可以只享受关系里好的那一部分。”   叶森沉默,等他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想法。   郑千玉:“比如快乐,约会,去做想做的事,比如性,各取所需。”   这时他抬起头,不再回避叶森所在的方向。郑千玉正坐在窗边,因为外面初夏的天空明亮,室内没有开灯,使他的脸一半浸润在清新透亮的天光之中,另一侧则稍稍陷入暗处。   “这些好的部分总是很易逝的,当你习惯之后,它就会慢慢消失。”   他很平静地传达,尽可能用一些温和的字眼。   “现在我会倾向比较短暂的关系,我们可以享受快乐,直到把它们都用完。   “而且,在日后想起的时候,也大部分都是美好的回忆。”   郑千玉道。他微微低头,睫毛长长的,眼睛落在那杯冰淇淋上,它已化成奶昔。   “像冰淇淋一样,在融化之前吃掉它吧。”   他们离开咖啡厅时,外面渐渐热起来了。   郑千玉的盲杖收在身侧,一小段路,他搭叶森的手臂。   叶森很安静。郑千玉知道,他并不认同自己的话。   他用很柔和的语气,又添加了一部分道理,还用了比喻,这样的说话方式和叶森的很不同。在他不赞同的时候,他不会很快辩驳,也不会生气。   只是闷闷的,自己在心里转圜着。   两个人的情绪像翘板一样,当叶森沉闷时,郑千玉调动起气氛,使他们之间不落入一种冷意之中。   毕竟,他们不是真的在冷战。而且,在郑千玉新鲜出炉的关系理论之中——他们要先尽力享受好的部分。   现在就开始不快乐,未免得不偿失。   走在路边,郑千玉主动牵叶森的手,很安稳地待在他的手掌之中。他们走到一片树荫之下,郑千玉嗅到空气中有很好闻的气味,他轻轻捏叶森的手指,问:   “是什么花开了吗?”   林静松闻声抬头,在他们头顶,树的绿叶新枝舒展而出。在那些明亮绿色簇拥下,洁白的花朵坠在枝头,它的花瓣形状优雅,散发阵阵清香。   “玉兰。”   林静松应答,他没有低气压。他那个有七年之久的朋友曾教过他,面对美好的事物,应放下压抑、凝重和愤怒,保持平静去体会。它会抚慰你。   他在大学的时候曾给一个植物杂志做过图鉴软件,因此认得大部分常见的树和花,玉兰是其中一种。   玉兰已经开很久了,现在有些败了,但这不妨碍它仍旧优美。   郑千玉信步,像自言自语,道:“真好。”   林静松心中酸楚。一个对美的感知总是最深入、最敏锐的人,为什么此刻他活在黑暗之中。如今对他来说,快乐具体是何种事物,林静松描绘不出。任何人无法代替他描绘。   一个多小时车程,郑千玉连了蓝牙放了几首歌。他现在常听纯音乐,都有自然的意象,在两人轻声的交谈之中,成为隐约的背景音。   这令郑千玉想起他大学时和男友一起去山中露营,那是一趟较远的旅程。他们去了对岸,在陌生的户外店租了帐篷,徒步走进山中。   这一趟来这么远,起因是郑千玉在网上看到一组摄影作品,在这里拍摄了圈谷和巨木,郑千玉只看了一眼,就决定要来。   并非普通的旅行,手续多而繁杂,等待的时间也久。郑千玉对男友说,要不我一个人去就好。   他是去写生。生活中许多事情在权衡“要不要做”之后被放下,唯有采风画画,郑千玉说走就走。   山中没有网络,不会画画的男友就几乎无事可做了。   但他们最后还是一起去了。在初夏时背着帐篷进山,人很少,偶有徒步的旅者迎面相遇,也是心照不宣地微笑点头。在深远的大自然面前,沉默是一种美德。   最高的山顶有4000米左右,这是南北延伸的纵向山脉。植物繁茂,从山脚一直生长至深处。一路上有红桧、杉木和扁柏,还有倒下的树木。   沿着山棱和溪流走,他们并不登上高处,而是找到一处平坦的土地,太阳光线正好从高高的巨木树影之间穿行而来。   郑千玉支起画板,描绘这一瞬。   男友知道这时不可扰他。他自己可以一整个下午都望一棵树,直到暮色四起,直到好像也把自己长成其中一棵。   郑千玉收起画板,要先平放晾干颜料。山中湿润,晨间起雾,晾干之后要用塑料布裹好。他整理完颜料,看见他站在林间。   天光暗了,夜风浮起,和树木共存的黑夜,反而使人心安。   “你现在很像你的名字。”郑千玉对他说。   他在树下转头,看向郑千玉。郑千玉离他十步远,像被定在原地,深深看他,要把21岁的他,林间的他永远定格在脑海之中。   这一刻,郑千玉觉得自己好像为这一刻睁眼,为这一刻而活。   夜里他们睡在小小的帐篷之中,山间飘起细雨,窸窸窣窣地落在他们的帐篷顶,像某种低语。   有时候郑千玉觉得太圆满、太幸福,幸福之至,感受竟与悲伤无异,这种酸涩触至喉头,几乎使人流泪。   “在那棵树下,你在想什么?”郑千玉悄声问他。   在雨的沙沙声中,他们并肩躺在一起,黑暗之中郑千玉合起他的手掌,手指相扣在一起。   来之前怎么会担心他无事可做?面对山与树,最适合叩问自己的心事。   “我在想你。”林静松答。   原来他想的是爱情。   “这些树很高,长了很多年,比我们都要久。”他说。   原来他还思考了存在。   “面对它们,我想起你。”   他声音沉静,语言简洁。   “想到你,我就不觉得我们会比树短暂。”   郑千玉的眼泪划过太阳穴,悄悄落下。   叶森和他到达导盲犬基地的时候,飞飞已经下课了,正抱着骨头趴在草坪上啃。毛毛姐带着郑千玉去着它,远远叫飞飞的名字,郑千玉听到一阵很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狗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以及摇尾巴的声音。   身为导盲犬,飞飞和一般的狗真的不一样。他走路稳稳的,基本不会奔跑,即使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即使有熟悉的人叫他的名字。   飞飞还认得郑千玉。他用头拱拱郑千玉的手,郑千玉摸摸它的耳朵又摸它的头顶,他脑袋上的毛短短的,又很柔软。   和飞飞玩了一会儿,郑千玉和叶森就跟随毛毛姐一起去填申领手续。   郑千玉备齐了证件和材料,毛毛姐需要他填一下表格。郑千玉朝叶森道:“你帮我填吧。”   他听见叶森摘了笔盖,有轻轻的书写声。写了一会儿,叶森说:“上面有……失明的原因。”   郑千玉说了自己所患上的病的名字。   叶森写得更慢了,一笔一划的,也许这个病的名字对他来说太陌生,太复杂。   “失明的时间。”   郑千玉报出一个年份和月份。   大概几分钟之后,叶森填完了表格。毛毛姐拿过去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问题,道:“要千玉弟弟签一下字,手印也行。”   郑千玉最终拿起笔,叶森握他的手,帮他找准下笔的位置。郑千玉很流畅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漂亮。   “这下齐啦。”毛毛姐收了表格,将一个小册子放到郑千玉的手上,“这是我们基地的纪念册,上面用浮雕印刷印了孩子们的形象,也是好心的志愿者老师帮我们设计的。”   “孩子们”指的是基地里的导盲犬们。   “飞飞也在上面,你可以找一找。”毛毛姐笑道。   郑千玉很认真地向毛毛姐道谢。毛毛姐送他们出去,还特地又把飞飞叫过来。   摸飞飞的头时,郑千玉有些感伤。他会想起毛毛姐和飞飞,但他都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样子,只好在此刻尽力记住声音和触感。   他们告别了毛毛姐和飞飞,天色已暗,叶森开车送郑千玉回家,一路上很安静。郑千玉也没有再播放音乐。   下车时,叶森仍旧下来送他。不上楼,只送到小区入口附近。这里是郑千玉熟悉的环境,他收起盲杖,挽叶森的手,让他带着自己。   叶森停住时,郑千玉也知道他该走了。   郑千玉刚想和他道别,却听见他先开口:   “郑千玉。”   他很少这样叫自己。那不像他哥哥,带着一种没好气的关怀,当然也不是陌生的语气。   这意味着,他要说很郑重的话。   “你说的那种‘短暂的’关系,具体是多短?”   夜风拂过他的话。   “半年算吗?还是一年。”   没有得到回应之前,他暂时不触碰郑千玉。   郑千玉怔怔地站着,无法立刻给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在他心里根本没有。   叶森的声音又响起了:   “一年——那就给我一年。   “我的朋友告诉过我,好的东西是不会消失的。所以,关系也不会因此短暂。   “希望你可以给我一年,去验证这件事。”   他看眼前的郑千玉,想起郑千玉吃冰淇淋的样子,想起自己给他填下的表格。   他的声音最终软了下来:   “好不好?千玉。”   郑千玉垂着头,像陷入沉思。   他刚刚以为已到临别,被牵着踏上台阶后,眼睛和面前人稍稍齐平了。所以即便他低着头,林静松也可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郑千玉的嘴微微抿着,眼睛开合了几下。提出计划的人是很有耐心的,他像往常一样,不在意对话之间过长的沉默——只要答案最后可以被脱口而出。   “你是说,我可以保留我的观点,直到这半年结束?”   “对。”   “如果这一年过去,我……我还是在原点,这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   这句话说完,郑千玉听见叶森叹了口气。   他竟然在叹气。   他听见叶森说了一句长长的话:“如果一年过去,我的证明失败了,这就说明你是对的,这也说明,我们用这一年享受了关系里好的那一部分。”   叶森引用了郑千玉的话来进行解释。   “如果能够证明我是对的,那这一年只能算是开始。”   至于开始的是什么,叶森没有说。郑千玉也不敢问了,这太遥远了。一年,半年对郑千玉来说都算遥远。   这番话让郑千玉无可辩驳,因为叶森的逻辑总是很完整,没有漏洞的,这也许和他的职业有关。   即使郑千玉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也没有办法在逻辑上打败他。   “‘好的部分’,所以是见面,约会和上.床?”郑千玉说道。他仍未松口。   叶森答:“遵从你对‘好’的定义。”   郑千玉:“那你呢?你认为什么才是‘好’?如果只有我觉得好,那就没有意义了。”   叶森的声音很冷静:“这是你对短暂关系的定义,我要论证的是:好的感觉不会消失,关系也不会因此短暂,因此,在我的证明里,我可以继承你对‘好’的定义。”   郑千玉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道:“你在偷换概念。”   他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说话还有些许浪漫意味的人现在和他打逻辑牌,郑千玉不可能打得过一个每天都在写代码的程序员。   也许是他面上浮起一些恼羞成怒的神色,叶森终于还是牵了他的手。   郑千玉心想,他其实是很会观察别人的心情和想法的,他有时候是不是在装不懂?他是个狡猾的人。   “千玉。”   他不讲逻辑了,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   狡猾之人!   郑千玉被他牵着,头转开,面向别的方向。他不好立即就点头,有些闹别扭的样子。   过了两秒,叶森无师自通地抱他。他向前踏上台阶,郑千玉被他带得后退一步,被他揽到怀里。   “你大概会后悔的,叶森。”   郑千玉的声音在他怀里闷闷的,重点在“后悔”两个字上,也在他的名字上。   “这是你的看法,我不觉得。”叶森说。   “你必须考虑现实!我现在……我现在已经是个……”   “你不能假设我没有考虑。”叶森句句有回应,他稳定好郑千玉,不让他说自轻的话。   “不管最后如何,我没有后悔的理由。”他道。他刚才分析的已经够清楚了。   郑千玉知道他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这样做。他无法剥脱掉全部的感情去投身到一段感情之中,直到约定好的日期到来时,像有一个休止符一样去结束它。   如果郑千玉这样承认,那么就和他提出的观点相矛盾了,他不能在叶森面前自相矛盾,因为叶森的工作就是解决bug。   被叶森发现一处bug,他就会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地寻找到其他。   郑千玉只会暴露更多。他没有想到叶森会有这么强烈的决心,让他转头就掉进自己挖的坑里。   他最终只好点了头。   为了维持情绪的边界,郑千玉不得不重申他的忠告:   “我答应你。如果你能在这段时间,找到好的部分——属于你的,那就好。但是……”   他离开叶森的怀抱,往后站一步,头发被风掠起了,他露出很浅的笑容,是孤独的样子。   “不要试图理解我的感受。   “你没办法想象的。而且,你会不快乐。这和你的目的相悖。”   叶森最终如何答应了他,这不重要了。有时候郑千玉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坦露真诚和脆弱有时候恰恰是自我保护。他也知道,眼前那个人无法再对他说“不”了。   -   郑辛正站在休息室门口吃三明治。   他的食欲不是很高,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急诊科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一天换好几次手术服是郑辛工作的常态。大部分时间喷到衣服上的是血,至于还有一些其他的,郑辛不太愿提,只想尽快忘掉。   饭总是要吃的,在急诊工作需要体力和一个耐久的膀胱,这两点很重要。很多病人不会想到,医生的身体素质和他们的身体健康息息相关。   当然,进急诊科的人大都是横着进来的,很难注意到别的事情。   郑辛想给弟弟打个电话。他这段时间太忙了,上个星期简直像一头闯进地狱里。   周一高架桥上有个连环追尾,周三有个单位食堂食物中毒,周五上午小区火灾,下午有个心梗的病人,心跳骤停了两次,心脏按压加电除颤,救得郑辛梦里都在按心脏。   全社会的突发事件都在急诊科见过。有时候郑辛结束值班,离开医院,都会觉得任何喧嚣都算不上吵闹,世界如何祥和宁静。   其实不过是危急的事情稀释在这其中,等郑辛又回去上班就老实了。   郑辛吃完了三明治,捏着三明治的袋子,扔到垃圾桶里去。他感觉有点干,在饮水机旁边拿起纸杯装水,另一只手已经摸出手机,打给郑千玉。   郑千玉很少主动打给郑辛,因为郑辛很忙,不一定接得到电话。他一般只给郑辛发消息,等他有空再看。   郑辛联系郑千玉就是打电话,因为他实在没空你来我往的聊天,为此谈对象都吹了好几个。二来他打字说话实在说不过弟弟,只好靠打电话时的气势来震慑。   也没震成功过几次就是了。郑辛没办法对郑千玉真的发火。   他还是很想认识一下郑千玉新认识的朋友。也并不是要真的查人家族谱,哪怕打下照面,看看人怎么样。毕竟郑千玉看不见,如果是个很凶神恶煞的人该怎么办。   郑辛放心不下。   要是和李想一样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就好了。让郑辛知道一下郑千玉和这个人来往没问题就行,不然谁天天追着弟弟就一个男的问来问去的。   郑千玉接了电话:“哥。”   郑辛:“郑千玉,你到家了吗?今天去申请怎么样,还顺利不?”   郑千玉一一答:“刚到,填了个表格交上去了,顺利的。毛毛姐还送了我一个纪念册,等你来翻翻看。”   郑辛一听郑千玉都弄完了,喜上眉梢:“不错啊,不愧是我弟。”   他高兴完,不忘初心,又问:“这次又你朋友送你去啊?”   郑千玉在电话那头“嗯”了一下。   郑辛:“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还不知道你这朋友叫什么呢。”   郑千玉顿了一下,道:“他叫叶森。”   不知为何,当郑辛从郑千玉口中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他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很莫名的,郑辛不太清楚自己在庆幸什么。   “那什么,我请你们吃个饭吧?你和叶森,得好好谢谢人家。”   郑千玉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哥,他工作也很忙的。”   郑辛撇撇嘴:“能有我忙吗?我快长在急诊里了。”   郑千玉同情他,道:“你这么忙,有空就该多休息啊。”   郑辛拿着手机,左右腿交换着支着。他在急诊待得已经有些生物本能了——他本能地预感到有病人要来了,因为他已经破天荒地在这里闲了四十分钟。   这种预感是很灵的,郑辛不得不信。他对郑千玉道:“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见见叶森,见过一面,确认他是个好人,你们要做朋友还是——搞对象,”他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个字眼,“我绝对不打扰你们。”   郑千玉道:“哥你这么快就不装了,你刚才还说要谢谢人家的。”   郑辛有些跳脚:“这又不冲突!你说说我是为谁?”   郑千玉:“可是你也一直都很讨厌我交男朋友。”   郑辛脱口而出:“不要乱说,你也才谈过一个,那还不是因为他高中就……”随即,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你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   郑千玉连忙道:“没什么意思。”   郑辛还想追问,但正如他的预感,急诊来人了。郑辛只好说:“这事没完啊郑千玉,我先忙去了。”   挂了电话,匆匆走出去,病人躺在急救床被推进来,脸有些发紫了。急救员说:“窒息昏迷,急救之后没有自主呼吸,3分钟左右,病人是聋哑人。”   郑辛马上过去上手,道:“把他抬过来。”这时,病人的陪同家属也搭了把手,郑辛无意之中扫了一眼,发现那个家属正是李想。   李想也认出了郑辛,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心虚的表情。   郑辛完全没空细究,他略观察了两秒,道:“要插管。”他一边操作一边问李想:“怎么弄的?”   李想有些六神无主:“他、他突然就这样。”   郑辛插好了管,看病人的呼吸状况,二氧化碳回升。他看到病人脖子上有红色的勒痕。郑辛在急诊待了这么久,心里猜出八分。   等病人情况稳定下来,郑辛让推进病房继续观察。   他瞥了一眼李想,觉得他很不对劲。 第33章   “辛哥。”   郑辛照看完病人, 李想先迎过来,问:“他怎么样?”   郑辛戴着口罩,他看李想的样子。李想是匆匆过来的, 衣服都有些皱,他长得是端正,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他的眼睛朝病房那边看去,身体又不是真的想过去,表情很心虚。   不像真的关心,反倒是先解除郑辛的误会要紧。   郑辛脱下口罩,道:“暂时没危险, 有没有大脑损伤,还要等醒来再看。”   他语气冷冷的,没有先质疑或指责李想, 以防他跑了。   李想很后怕,他不住地瞄病房,很心神不定, 道:“有多少可能会……会损伤?”   郑辛:“等他醒了再看。”   李想看郑辛脸色很差,道:“辛哥, 我们……我们就是……”   郑辛:“你情我愿么?”   李想赶紧点点头,郑辛没说话。这时候护士过来说病人醒了。郑辛过去,看病人的体征已经平稳下来,他没办法说话, 听力是正常的。   郑辛确认他意识清醒,和他说:“送你过来的——李想,他在门外,不在这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眨眼睛回答就好。”   他闻言, 眨了一下眼睛。   等郑辛从病房里出来,李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心烦意乱,一直在抓自己的头发。   “李想,这种事情,我应该报警的。”   李想面色发白,道:“辛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不是故意的……”   郑辛盯着他,道:“他说不用报警。”   李想一口气松下来,虚脱一般,道:“我们是认识的,也是经过他的同意的,辛哥,你不要误会。”   郑辛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火:“确实,不用报警!你以为你做了什么,你差点杀人!”   李想:“不是的……辛哥,你先冷静!”   郑辛觉得无比恶心,后怕。他竟然还以为李想是个好人,他以为他的弟弟可以……他想要弟弟可以认识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即使不是爱人,也可以是朋友……他做了什么!   李想后来还给他发消息,问他郑千玉喜欢什么。郑辛越想越气,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直跳:“你有没有去找郑千玉?”   李想被他的表情吓到,他连忙说:“我有和他表白……但是!但是,千玉拒绝我了,就在前几天。辛哥,我、我没有想过对千玉做这些事情,我真的尊重他,喜欢他。”   郑辛:“所以你没有追求到我弟弟,就对别的……别的人做这种事?”   李想支支吾吾:“这是第一次,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子。”   郑辛冷道:“你是没想到会碰见我吧。”   李想眼神躲闪:“辛哥,我真的没想到要伤害别人,刚刚的急救也是我做的……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人……”   郑辛深吸了一口气,道:“李想,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他决定不报警,但是我会把这件事上报你的单位,我严重怀疑你利用职务侵害残疾人,你去和你的单位解释吧。”   他额头青筋直跳,蓦地想起郑千玉。郑辛现在才自觉多么愚蠢,简直愚不可及,差点把自己的弟弟害了。他向郑千玉提过几次李想,郑千玉的反应都很平淡,有些回避的样子——郑辛当时以为是郑千玉仍旧封闭自己,他这样很久了,郑辛才希望他可以多和人接触。   也许他的弟弟早就有一些预感,不欲和这个人接触,正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这个人的危险性。   李想被郑辛这句话掐了七寸,他恳求道:“辛哥,别这么做,我真的没对千玉有那种想法,他是个很好的人,而且我做公益很多年了,不要因为这一件事毁了我,人总会有错的时候……”   郑辛忍不住怒吼出来:“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什么叫毁了你?是你毁了你自己!你知道你干的事情多恶心吗?”   他训斥的声音太大,护士长听到,快步走来,问郑辛:“怎么了,郑医生?”   郑辛知道自己做医生在医院情绪失控不好,他闭了闭眼睛,摇摇头,道:“没事,问问7床有没有家里人的联系方式,通知他家人过来吧。”   他感觉阵阵反胃,不想再和李想说话,转身要走。李想却在身后道:“辛哥!我绝对没有想过要伤害千玉,而且你要知道,千玉虽然眼睛看不见,他还是一个独立的人。”   郑辛被他戳到痛处,他猛走近李想,道:“我不知道吗?难道我不知道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就是太知道,才会让你这种人接近我弟弟!”   李想后退了一步,道:“辛哥,你没办法永远管着他,看着他,千玉以后还会认识更多人,我只想说——在这些人里面,我已经是最诚心待千玉的了。”   郑辛真的想伸手打他:“你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李想看郑辛真的快打人了,他缩了缩肩膀,道:“不是。千玉上次在展览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我以前在洛杉矶见过。”李想因为紧张而咽了咽口水,“但是我最近才打听到,他接近郑千玉的时候用了假名。”   郑辛听完,眼皮都跳了两下:“叶森?是这个名字吗?”   李想点头:“是他。”   郑辛心中疑问更甚,又回到了之前那种隐隐的感觉,他道:“他长什么样子?”   李想:“长得很高,头发理得短。”他不愿意说这个人其实长得也很好。   郑辛登时觉得心上像被压了两块石头。他总在想自己是不是替郑千玉操心太多,现在回头一看真是一塌糊涂。他本来担心那个“叶森”,不是因为别的,至少别让他对弟弟正在来往的人一无所知。   结果他以为知根知底的李想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这个时候,7号病床的家属来了,郑辛抓住李想出去和家属说明病人情况,醒了之后观察了状态,确认没有留下脑损伤。   剩下的来龙去脉就让李想自己去解释。   没过一会儿,又有几个病人来急诊,郑辛忙了起来。李想还想和郑辛说什么,但郑辛没工夫和他说话,只让他滚。   郑辛下午交完白班,立刻地开车去了郑千玉的小区。他本来想开去地下停车场,绕到小区正门的时候,突然看见路边站着两个人,身影都很熟悉。   郑辛蹙着眉,开着车静静滑过去,看清了那两个人的长相。   一个是他的弟弟郑千玉,另外一个也是化成灰郑辛都能认出来的人。   那是郑千玉的前男友,林静松。   郑辛车还在远处的时候,两个人还在正常说话,等郑辛开车靠近,两个人突然就抱在一起了。   郑辛看到林静松抱着自己弟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一只手把方向盘,不得不空出另外一只手来扶自己的头,感觉脑子有点晕晕的,今天受的刺激实在太多了。   还没等郑辛停好车,郑千玉先松开了林静松,和他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就告别了。郑千玉点着盲杖往小区里走。   行。郑辛心想,林静松还知道发乎情止乎礼,他要是敢跟着郑千玉上楼,郑辛绝对会在小区门口揍他。   他看见郑千玉和林静松说话的表情,很平静又有点开心的样子。   林静松用假名接近郑千玉,是不是还给他下了迷魂汤?   郑千玉走了好一会儿了,林静松人还停在小区门口。   装深情给老天爷看是不是。郑辛又想。   等林静松终于也要走,郑辛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朝林静松走去,直到林静松看到他。   林静松认出郑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这是郑辛很难理解郑千玉会和林静松交往——而且交往这么久的原因之一。如果他们不是分手了,也许到最后真的会结婚。   郑辛想起刚才两个人看上去关系很好的样子,大脑中浮现出郑千玉和林静松两个人步入婚姻殿堂的样子,都穿着西装,自己是不是还得给他俩证婚。   一想到这个,郑辛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是郑千玉看上他什么了呢?林静松虽然长得好,却沉默、呆板、木讷,和郑千玉真的很不搭。   而且真的像地鼠一样,摁下去又冒出来。   林静松停到郑辛跟前,他一点也没有意外,像个机器人,情绪很稳定地叫他:“辛哥。”   辛哥脸上似笑非笑:“好几年没见,听说你改名了?连姓都换啦?”   林静松似乎听不出他在嘲讽,问:“你怎么知道。”   郑辛脸上收了笑,嘲讽都听不懂,这招不行,他沉下脸,道:“你用假名接近我弟弟,你要干什么?”   林静松很快答:“我很爱郑千玉,所以要尽快和他再续前缘。”   郑辛觉得他是个神经病,跳脚道:“谁要和你再续前缘?!”   林静松句句有回应:“你弟弟。”   郑辛有点头晕目眩,觉得自己今天不能再生气了,他已经生太多气了。他深呼吸了几下,说:“就算你要和郑千玉复合,你为什么不敢用你自己的名字?你不敢和他说你是林静松?”   这句话好歹让林静松的回答速度慢了一些。他沉思了一会儿,随后说:   “千玉和我分手,因为他认为,我是以前的我,他是以前的他。   “现在,他认为他不是以前的他,所以我也不能是以前的我。   “这样我们才能重新开始。”   林静松停下来,似乎在给郑辛缓冲、理解的时间。随即,他补充道:   “事实上,无论是以前、现在,郑千玉都是郑千玉,我也都是我。” 第34章   郑辛虽然和林静松很不对付, 但从林静松的表达里,他听得明白林静松的意思。   郑千玉的眼睛在医生那里确诊不久后,郑千玉终于朝郑辛说出了那个郑辛曾经盼望已久的决定:“哥, 我会和林静松分手的。”   但下这个决定的时机和原因,却是郑辛从来没有想到的。   郑千玉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分手,而是因为太喜欢他而分手。   如果爱能够消解一切缺点,郑千玉则无法接受他自身因为爱变成负担。他多么漂亮,多么骄傲,他知道自己在林静松心底是什么样子。   像雕刻一个精细的雕塑,郑千玉有九成都表现完美——但剩下的十分之一, 他实在无法完成了。   那就停在这里吧,至少,残缺也可以是一种美。   郑千玉不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彼此消磨, 使这精美的雕塑慢慢的细节模糊,面目丑陋,最后化作尘土。郑千玉觉得, 那样实在太糟糕了。   郑辛问他:“你决定好了么?”   那个时候,郑千玉的眼睛状况已经非常不好, 不太能独自行动,经常绊到自己。他不得不开始用盲杖了。   当下,郑辛知道自己不是真的那么讨厌弟弟的这个男朋友。郑辛只是对他持有一种偏见,这源于他的世俗与狭隘, 也源于他作为郑千玉的亲人的一种偏袒。   郑辛的这个问题让郑千玉思考了非常久,一天又一天过去,郑千玉还要回复林静松的消息,他们偶尔会打电话。郑千玉用一种非常开心、轻松的口吻对电话那头说,他这几天在海边写生了, 太阳很晒,晚上和朋友去了夜市,吃得太饱。   其实郑千玉根本哪里都没去。这里也没有海,只是夏季多雨,风又很大。   郑千玉在虚构的时候都很真实,真得令人心惊。因此,郑辛不得不答应了郑千玉,帮他结束这场精神上的自我凌迟。   最后一次见林静松的时候,他是觉得林静松有些可怜。如果他对郑千玉的感情有任何虚假,他的脸上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他的弟弟更可怜。林静松走后,郑千玉跌跌撞撞地从阳台外走回来,郑辛上了楼,看到郑千玉在哭。   郑辛从来没有看过弟弟这么哭。   在郑千玉确诊之后,他都没这样哭过。   郑千玉跪在地板上,眼泪是砸到地上的,他很用力地啜泣,控制不住自己。郑辛连忙去扶他,他听见郑千玉说:“哥……我太坏了,我不想这样……我太坏了!”   由此,郑辛觉得,如果没有发生的这一切,林静松和郑千玉大概会结婚吧。   郑辛看眼前的林静松,真是愈发仪表堂堂。想起以前他和郑千玉的事情,郑辛突然泄下气来。   “我弟弟现在真的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心理准备。”   林静松沉默,他转头看向街外,车灯和街灯五光十色,他的语气很艰涩,道:“只有分手的时候,我没有心理准备。”   “你不要恨郑千玉,这件事是我全责。”郑辛道。   过了一会儿,郑辛蓦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来找林静松算账,不是在这好声好气给他当心理医生。他道:“你老实一点!除了这件事,不许再对郑千玉撒谎。”   他没让林静松马上去找郑千玉承认自己不叫叶森,大概在心里也知道,这样是无可奈何的。   郑千玉在第二天工作之前收到郑辛的电话。电话里,郑辛言简意赅地说了他在急诊碰见李想的事情。   他朝郑千玉道了歉,说之前真不该想着撮合他和李想,这人太不是个东西。   郑千玉很震撼,他压根没想到李想是这样的人。但转念又感觉,也许身体上的反应不会骗人,他其实一直都排斥李想这个人,又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   “我朝他单位举报他了,他要是再敢来找你,马上打电话给我,我抽不死他。”郑辛在电话里头道。   郑千玉点头说好,他应该不会再见到李想了。   和郑辛说完挂了电话,郑千玉的手放在胸口上。李想的事情让他心理上感觉很不适,他很难想象这个人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又说很真诚的话。这让郑千玉觉得自己好像一块砧板上的肉。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这种不快的感觉甩走。叶森发来消息,是周末他们去看画展那天的菜单。他似乎不再考虑带郑千玉去各种餐厅,因为他本身不喜欢见人。当然,如果郑千玉有想去的餐厅,就会成为例外。   叶森准备继续在家里做饭,郑千玉总在心里想,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下厨。   他们一起决定菜式。叶森说,春笋还有一些,可以做腌笃鲜,下饭的菜也按当季的食材列了十几样,让郑千玉来选。   郑千玉又心想,叶森的证明开始了吗?他的情绪总是很平稳,冷静地解决问题,冷静地提要求,又冷静地开始证明。好像成功与失败,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在这对比之下,郑千玉不想让自己显得情绪很波动,他忍耐着,不更进一步,不做一个很急切、很贪心的人。   毕竟,大家对盲人的印象不都是那样吗?可怜的、恬静的人,仿佛已经远离了世俗。因为看不见,变得弱势,连欲望都消弭了。   郑千玉戴上耳机,继续工作。郑千玉的这个角色的戏份已经接近尾声,而广播剧的第一期已经发了,因为原著ip很有名气,第一期发出去的反响很大。   不过第一期没有郑千玉配音的这个角色的戏份,所以郑千玉暂时还没有曝光。   郑千玉是有一些紧张的。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够好,能让听众满意,也不知道这份工作会把自己推向何方。他从来没有尝试过和曝光度捆绑的工作,郑千玉完全还是一个素人的心态。   大学时期在外面被街拍拍过,走在路上也收到过名片。郑千玉早早决定好自己要做的事情,只当那是一些小插曲。   更深一层来说,对于一些暴露自身的职业,郑千玉心底觉得不太踏实。人的窥探欲是无穷的。   好在配音演员这个工作,郑千玉可以自己选择不走到台前——他也并不认为自己会火到那个地步。   今天的工作量相对较少,但需要郑千玉有更好的状态来收尾——这是一场很重要的戏。郑千玉提前捋顺了台词,导演讲了戏,帮他调情绪,录了将近三个小时,郑千玉在这一季的戏份正式结束了。   配完音还不算完,小真提前和郑千玉说过,结束之后还要再录一些花絮和感想。要郑千玉自我介绍,然后说说对角色的看法。   郑千玉一一录了。待到退出录音连线,小真又发来语音,说要寄一批ip相关的周边给他纪念。   随后,小真语气犹豫地说:“老师老师,我们每个角色都有一些立拍得相纸,要声优在上面签名,不知道您可不可以……”   郑千玉有时候觉得小真过于小心对待他,可能怕伤害或冒犯到他。事实上,郑千玉并不在意自己被要求做一些好像只有看得见的人能做的事情。   他不介意去看电影,看画展。然而更多的阻碍是别人的目光——一个盲人来这里干什么?   即使一个盲人去参加只有视力正常者完整体验的活动,他也一直拥有这种权利。盲人去“看”电影,也是要买票的。   也许这些异样的目光只存在在郑千玉的心中,郑千玉无法验证。   而比起“不理解”,更坏的对待是,认为不要伤及盲人的自尊,提前将盲人排除在外,不闻不问,使他们变成一群沉默的影子。   郑千玉回答小真:“可以签名,我会尽量签好看一些,不过他也有角色拍立得吗?”   郑千玉指的是他配的这个角色,这句话带了一些玩笑的意味,因为在第一季里,这个角色实在太边角了,在一堆角色里不知道能不能排进前十。   小真:“当然啦!老师,他现在很火的,新一期角色人气投票已经第三名了~~”   她的语气之中洋溢着冷圈人突然天降甘霖的喜悦。   郑千玉:“喔……原来如此。”时间原因,他补原著也只补到自己目前配音配到的那一部分。他的新戏份还在很后面,中间隔了好几部,对郑千玉来说十分遥远。   小真要了郑千玉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说今天就打包给他寄过来。   郑千玉上网查询了一下,通过学习得知签这种拍立得最好用马克笔签,用彩色的为佳。   于是郑千玉摸索着去淘宝买笔。   他还想到,夏天到了,他想要买一些新的衣服。这是一件郑千玉没有办法网购解决的事情。   这几年的夏天,郑千玉很少出门。第一年郑辛给他买了一批夏衣,第二年郑辛准备如法炮制,郑千玉则说,穿去年的就好了。   因为郑千玉觉得,郑辛第二年挑的衣服,跟去年不会有什么区别。   第三年到来了,郑千玉的生活之中出现了一个会经常见面的新朋友。   他们没有明确地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像这个春夏之交的时段一样,身体混合着对冗长冬天的记忆,春花将逝的伤感以及提前对夏天的想象,就这样踱进朦胧、模糊的相处之中。   郑千玉认为,他最好不要穿着那些压在柜子里的、皱巴巴的T恤去,因为那样不漂亮,不太符合他对“好”的定义。   林静松正在给自己的电脑换新配件。听到手机消息声响,他原本应该把眼前的这件事先做完,直到完成更换,把机箱盖子合上并挪回原地,才去查看消息。   但他直接抬起身伸手去拿手机,解锁,读信息。   他的机箱横躺在地板上,林静松走来走去,始终没回到配件更换的流程之中。   他只是找到自己的平板,仔细将新的日程加入到自己的计划表之中。 第35章   郑千玉和叶森再次见面时, 天气又热了一点点。晴天之下,空气的温度已略有夏季蒸腾的那种意味。   郑千玉穿了一件薄的水蓝色棉麻材质衬衫,因为这件衣服不太怕皱。前几天他在衣柜里摸来摸去, 把它摸出来,用味道很好闻的洗涤剂洗了晾晒。同时还有前年买的T恤,今年可以当睡衣了。   他和叶森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因为叶森前四天出差去了洛杉矶。   他似乎为自己刚和郑千玉做出一个关系上的重大决定,又立刻出差这件事感到矛盾,两个程序互相冲突。这使他在出差的每一天,都摒弃自己以往在线上内敛、冷静的交流风格, 准时在每天晚上国内时间八点和郑千玉进行语音通话。   因为两个人存在时差,叶森的通话时长只有半个小时,结束之后就要启程去公司。他在通话里不甚熟练地谈论起天气、新闻和工作, 一板一眼地向郑千玉报告他的生活。   郑千玉在和他的通话之中,几乎从来没有听到他谈及别人。在第三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问:“叶森, 你在洛杉矶,没有关系比较近的熟人吗?”   叶森闻言, 思考了两秒,道:“酒店的门卫,我们每天早上都会打招呼,还有公司的CEO, 我偶尔会和他线上联系。”   郑千玉:“……”   他理解了,叶森将门卫与CEO放在一起谈,可能是他们交流的时长算起来差不多。而在世俗意义上,叶森好像没有比较平常的朋友。   用12分钟说完洛杉矶的昨日要闻,他就开始关心起郑千玉的今日。很神奇的, 在这种令人发指的聊天技巧之中,郑千玉读出了一种强烈的想念的气息,在郑千玉看来,他的交流笨拙得可怜,却孜孜不倦,像把失去联系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   “叶森,你想开视频吗?”   第四天晚上,郑千玉问他。   叶森立刻道:“想。”   完全是一直在忍耐的语气。   郑千玉点开视频,让他看到自己。叶森的语速逐渐慢下来了,在通话的最后,他说:“我很想你。”   他的语气沉静之中混杂着迷恋,随后又像自言自语一样说着“我明天就回去了”,像在安抚自己。   然而,等他回来之后的几天,郑千玉因为工作的事情忙碌起来。会面的日子一直延到月底,在他们约好看展的这一天。   早上仍旧是叶森来接他,郑千玉整理好了自己,下楼去等他来。约好的时间提前十五分钟,叶森已经停在那里,郑千玉一走到门口就听到车门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   脚步是郑千玉如今区分人的一个重要特征,这几步路,叶森走得比平时快,等到他跟前了,又停下来。没有肢体接触,像要等同意一样,先叫了一声“千玉”。   直到郑千玉把盲杖收到身侧,另一只手伸向他,叶森才牵他的手。他的手指很长,拢着郑千玉的整只手,牵着他上车。   整个过程是很安静的,叶森不擅长用话语填补空白。除了只能远距离通话这种无可奈何的时候,郑千玉觉得,其实叶森是可以说出一些饱含感情的话的,但只有在他没注意的时候。   当他带着目标说话的时候,那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到了叶森家,郑千玉已经有些熟悉了。他知道叶森将室内拖鞋放在玄关的右侧,郑千玉踏上台阶,换了鞋,不必再用盲杖,正想往里走时,叶森再次叫了他一声。   郑千玉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听见叶森说:“可以抱一下你吗?”   其实郑千玉觉得他不用问这种问题,但又觉得他规矩得很可爱。   他点点头。   叶森往前一步,就站在台阶下,现在他只比郑千玉高一些,脸靠得很近,手臂也在靠下的位置,揽住他的后腰,下巴很自然地靠在郑千玉的肩膀上了。   他的肩膀很宽,抱住郑千玉的时候,郑千玉感觉自己的三分之二都被叶森包裹得很实。   叶森抱住他一秒之后,郑千玉听见他轻轻地叹气。   “怎么啦?”郑千玉问他。   “感觉像在做梦。”叶森喃喃道,更像说给自己听。   这不是一句情话,叶森正在描述自己真实的心情和处境。   “像吗?”郑千玉微笑,也环住他。他的拥抱轻轻的,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缥缈。   “很像。”叶森回答的声音变低,有些失落似的。   总归不能在玄关一直站着。分开之后郑千玉继续往前走,摸着墙壁,又摸到沙发,像往前一样将盲杖贴着沙发底部放。   叶森在他周围走来走去,不会离得很远。郑千玉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摸来摸去,发现他在沙发扶手的一侧加了一张小的边桌,沙发上的抱枕仍旧是四个整齐地排放在一起。   “对了。”郑千玉开口道,“有一个东西,你帮我看看。”   叶森闻言,很快坐到他身边。他给郑千玉倒了一杯水,随手放在边桌上,好像原来的那个茶几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郑千玉带了包,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翻开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道:“工作的事情,说是要我给周边的卡片签名。”   他已经在笔记本上练习了一些。签的名字不是本名,而是工作用的名字,郑千玉当时花了几秒起的。   他将自己的本名倒了过来,换了一个字,变成了“喻千”。他觉得这样应该没有人会认出来,只是在签字的时候有些后悔——“喻”字的笔画太多了,看不见的话有点难签,郑千玉觉得自己写的糊成了一团。   “能认出来吗?”他问叶森。   林静松其实处在一种略带恍惚的状态。他昨天半夜三点还在处理工作和线上会议,轻微的睡眠不足使他的精神有些朦胧,但其实这并不影响他的思考和判断。   相对于理智和逻辑思维,林静松在感情上的反应是相当滞后的。也就是说,当郑千玉第三次来到他家的时候,他的感情总算跟上理智,确认到这真的不是一部科幻电影。   他看向郑千玉。事实上,当郑千玉在他身边时,林静松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他,目不转睛。这其实在外面的时候显得有些怪异,但林静松丝毫没有察觉,也就完全不在意。   郑千玉和他说话时总会适当仰头,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思考时会微微抿起嘴唇,如果问题太难,则眉头也跟着轻轻皱起。   不过,现在他很习惯藏起这类为难的、不快的情绪,如果不是林静松一直在看他,很难收集到郑千玉这样的情绪。   郑千玉是那种善良的漂亮,因此很容易成为大家的好朋友。他以前朋友无数,每个朋友提起郑千玉,都是很引以为豪的。   在这其中,林静松自恃特殊,因为他不仅仅是朋友,还是郑千玉的初恋男朋友。   而郑千玉的哥哥、朋友和同学,所有了解郑千玉的人,都觉得林静松和郑千玉除了样貌般配,真是一点也不搭。   于是林静松觉得自己更特殊了。他独来独往,没有融入郑千玉的朋友圈子里。其实他有点讨厌郑千玉和其他人看上去很要好,但林静松的情感和理智是分得清楚的,他知道他不该阻止郑千玉交朋友,所以没有说什么。   现在郑千玉好像没有和任何以前的朋友联系了。林静松觉得,或许郑千玉偶尔闪过的难过和不快,也是因为孤单。   如果他不是叶森,而是带着以前的痕迹走进郑千玉的生活,郑千玉有九成的可能性会再次逃跑。   有时候林静松会庆幸他做了BYE的主程序,以这种方式再次遇到郑千玉。这好像梦一样,所以让林静松总要时时确认,郑千玉真的又存在于他的身边。   他的思维有些发散,不过中心总是围绕郑千玉。林静松只是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一瞬,他没有忽略郑千玉的话,低头看向他的笔记本。   画画的人大部分写字都不会太差。郑千玉的笔触仍然是漂亮的,只是字的结构有些散了,“喻”字有时分得太开,有时又接的太紧。郑千玉不太好确认落笔的位置。   林静松很诚实地说了这个问题。于是郑千玉又打开笔盖,重新写了两个。他小心地斟酌位置,道:“小真和我说,这个会拿去送给听众,不好让人家拿到一些写坏的。”   客观来说,林静松不认为郑千玉有写坏过。他握了郑千玉拿笔的手,帮他确认好位置,郑千玉的手被他带着,又写了两个很漂亮的。郑千玉感觉自己能做好了,就翻了一下手,让叶森不用再帮他,自己跃跃欲试。   他认真起来的时候表情有些孩子气。林静松小心地不碰到他写字,不过保留了很近的距离,他目不转睛,不知道为什么郑千玉已经近在眼前,分开时那种强烈的想念依旧如影随形,难以消散,甚至愈演愈烈。   郑千玉又写好了一些,他将笔记本竖起来,放到林静松的眼前,道:“现在好一些了吧?”   他确信自己这次做得好了一些,所以语气之中带着一种期待和微微得意,也许自己并未察觉。   这让林静松很想吻他,并非情.欲的那种。   他的感情和理智在此刻打起架来,很罕见的。   最终,林静松没有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提出这样很格格不入的要求。他再次低头,花费一些力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郑千玉这次写得很漂亮了。   “现在写得很好了。”他冷静了一下,专心地夸赞郑千玉。 第36章   他们在家里吃了午饭, 午后出发,按照叶森日程上所写,他们先去买衣服。   郑千玉以前是很会挑衣服的。他有不少服设的朋友在做自己的衣服品牌, 郑千玉常常拿到新品,或者被找去拍几张模特图。   他日常里穿得不太张扬,以基础简单的搭配为主,会戴一些首饰增加细节。   有好几年里,郑千玉看够了林静松冬天卫衣夏天短袖的穿着,打扮林静松变成他的一个新爱好。他经常好几个链接一起发给林静松,和他说“这个一套”。   或者和朋友逛完街, 带回来一件新衣服,要坐在电脑前的林静松摘下眼镜,立刻试一试。   考虑到林静松追求便捷, 郑千玉不会买那些很为难他的衣服。因为林静松有很好的样貌和身材,装扮他完全是一场游戏,让郑千玉乐此不彼。   在下车时, 他突然抬手摸了摸叶森的肩膀。他穿了衬衫,肩线很合适, 在手臂处挽了两道,肌肉摸上去很明显。   郑千玉牵回他的手,说:“感觉你很会穿衣服。”   叶森闻言,没有立刻回答。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 叶森配合郑千玉的脚步,走得比平时更慢些,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你很好看,和你在一起, 我不能穿得很随便。”   郑千玉听到他的回答怔了一下。叶森的语气认真,并非恭维,也不像特地讨郑千玉欢心一样,反倒令人猝不及防。   他心里真的这样想。郑千玉在心下默默道。   而且还能把很圆滑的话说得很老实、诚恳,这是非常狡猾的。他又默默想。   既然叶森都这么说了,他们走进店里时,郑千玉便仰着头冲他微笑,道:“你帮我选吧。”   林静松有点像突然迎来一场突击的摸底考。不过昨天晚上他预设了这个环节,非常认真地查看了二十七场春夏秀场的搭配,又以此为由,再次划动了自己相册深处所有郑千玉的影像。   他按年份整理了郑千玉的照片和视频,重点观察了他偏好的衣服剪裁。本来只要浏览夏天的部分就好,然而最后还是把所有相册都看完了。   郑千玉留在他这里的照片并不多,郑千玉有相机、拍立得,而且他拿自己的手机拍照更顺手,因此林静松拥有他的影像算得上寥寥无几。   林静松根据自己的复习和印象挑了几套,郑千玉进试衣间时,对他说:“你和我一起吧。”   试衣间很宽敞,外面设了休息区,里面有换衣服的隔间。林静松一手搭着那些衣服,带着郑千玉走进去。   郑千玉进去换了几套,他看不见,只好全然信任叶森。最后一套摸到一件垂感很好的绸缎衬衫,郑千玉很喜欢。身前有两条长长的装饰系带,郑千玉换好衣服,将衬衣下摆束进裤子之中,散着系带去找叶森。   林静松就等在门口,看见郑千玉走出来,系带垂着,他面朝林静松,微微抬起手臂,有点像讨要怀抱的姿势,但那只是林静松的想象。郑千玉只是想要他帮忙绑一下系带。   绸缎衬衫被他穿出一个很好看的轮廓,下摆贴着很薄的腰身,而郑千玉肤色很白,看起来很像一个王子。   林静松伸手帮他绑系带,他只会最简单的那种结。他一边绑,一边觉得自己像王子的骑士或者其他什么,在他贫瘠的浪漫想象中并未找到其他合适的意象。   不过,现实比想象更好。他是郑千玉的男朋友,如果非要加一个更准确的前缀,那就是内测版的男朋友。像软件需要进行内测后不断打磨调试才能真正上架,做男朋友也是一样的。   即便是内测版的,他也是郑千玉的男朋友。   他很小心地绑好了系带,由于绸缎的质地过于顺滑,那个结垂垂的,没什么形状。郑千玉很喜欢这件衬衣,起码它穿起来很舒服。   他决定好要林静松帮他选的这几套衣服,导购也说衣服都很适合他。林静松结了账,导购在柜台示意那件衬衫系带的几种打结的方式,林静松都很认真地记住了。   他提了购物袋,郑千玉搭着他另一只手的手臂,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   郑千玉对他说:“我好久没有这样买衣服了。”   林静松答:“我们以后可以多来。”   郑千玉说:“一季一次就够了,我也不是很常出门。”虽然是有些客套的话,不过他的语气是开心的,他的表情有笑意,笑起来下眼睑有些鼓起来,让林静松感到一种很久违的、平静的满足。   他调整了郑千玉购物的频率:“一周一次都可以。”   如果郑千玉每天都要购物,林静松将会把它加入到他的日程之中。   郑千玉轻轻摇了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说:“我又不是什么明星。”   他们将新买的衣服放到车的后座上,然后驱车前往展览的地点。这种展览往往很安静,还有一些装置,郑千玉拿着盲杖,但收在身侧,没有使用它。   里面进去冷气很足,郑千玉感觉有些冷了,叶森给他穿了一个从车上拿下来的外套,并帮他拿着盲杖。   外套是叶森自己的,他考虑到这个情况,提前备到车上。这看上去像某类很经常在展览之中约会的人。   不无可能。郑千玉抱着过宽过长的外套袖子,在心底有些好笑地想着。   虽然这个展览有一些互动装置,但其实不是很多,也大都以视觉为主,和郑千玉没什么关系。   不过,由于郑千玉对克里姆特实在太过喜爱,一想到自己正身处于他的主题空间之中,他还是感到一种灵魂上的安适。   克里姆特是一个精神很丰盛的画家,他不仅热爱自然之美,更善于捕捉人性与情感之美,他是郑千玉在画画这件事上的精神导师。   在郑千玉一幅幅认识、解读克里姆特的画之后,他更觉得克里姆特像他的朋友。因为他在百年之前的用色、落笔和表达主旨,都可以让百年之后的郑千玉数次产生强烈的共鸣,并为之振奋,想要不停地画下去,将自己对爱与美的感受以这种形式留在这个世界上。   在叶森轻声的提示中,他们踱过《金鱼》《达娜厄》《莎乐美》,还有《满足》。   《满足》是克里姆特很有名的一幅画,也是郑千玉很喜爱的。它的原画其实是一处壁画,画了一对恋人正在拥抱的景象,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只有头部的轮廓是鲜明的,其余部分都淹没在一堆绚丽多彩而闪闪发光的奇特纹样之中。   叶森告诉他,展览为《满足》做了一个大型的装置,是无数由一根根绳子串起的各色闪片,从高高的吊顶上垂下来,组成了《满足》的画面。   这些闪片相触时会发出轻响,并不吵闹,而像恋人拥抱时的低低絮语。   郑千玉凭借叶森的描述想象出画面,在《满足》的装置下站了好一会儿。   郑千玉听到有女孩儿的声音在讨论:“你说他们抱着是因为要分开,还是久别重逢?”   她的朋友各自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郑千玉听得微微笑,他低声问叶森:“你觉得呢?”   叶森思考了一会儿,答:“是重逢。”   郑千玉:“为什么?”   叶森:“如果是分开,我会用很灰的颜色,这幅画颜色很多。”   郑千玉觉得叶森其实不算一个很没有艺术天赋的人,起码他现在表达出一种对感情的色彩倾向,这很像小孩,也很直观。   显然叶森也想知道郑千玉的看法,他没有直接问出口,只是在回答他的时候轻轻捏他的手背。   “我觉得是分别。”郑千玉道。   “在分别时拥抱,他们回忆起之前的时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来,所以会有很多颜色。”   对画的理解是很主观的,毕竟绝大多数画家都不会特地解释作品的用意。所以观众的每一种理解都很平等,不分孰对孰错。   不过显然叶森不是十分认同郑千玉的这种解读,他牵紧了郑千玉,默默把他带离了《满足》的装置前。   《阿特湖》的装置也做得很不错,有轻轻的、柔和的水潮涌动的声音。据叶森描述,场地做了较大的投影,将阿特湖的画面用光投在地面和墙面上,配合一些波动的效果,营造了湖面波光粼粼的感觉。   “叶森,你给我拍一张照吧。”   他们站在投影的边缘之中,就像站在湖边上,郑千玉轻声对他提出这个要求。   于是林静松很慢又很小心地牵他到地面和墙的交接,也是湖的中央,那些湖光正好打在他的身上。   郑千玉脱了外套给林静松拿着,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林静松后退到湖边,拿起手机来给郑千玉拍照。   他看着取景框里的郑千玉,他小小的,远远的在湖心之中,看向镜头,以及镜头后的林静松。   在按下拍摄的这一刻,林静松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痛楚,因为画面里的郑千玉看上去漂亮、健康,隐藏了痛苦。这完全就像他们从未分开的恋爱之中一次寻常、愉快的约会,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他想定格这一刻,可以粉饰所有让郑千玉难过的事情,又几乎想快一些结束,因为郑千玉看不见,一个人站得很远,看上去很孤独,林静松要尽快回到他身边。   他拍了四张照片之后就快步走回郑千玉身边,牵起他,身体贴得比之前要近。郑千玉没有察觉出什么,他问:“拍得好看吗?”   其实这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只是难得有克里姆特的展览,郑千玉想留下点什么。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不一定能鼓起勇气来。   “好看。”他听见叶森回答道,于是郑千玉又露出一种开心的表情。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千玉?郑千玉,是你吗?”   这个声音很惊喜,叫郑千玉的人从背后走上来,一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不敢置信一样,想要再次确认。   郑千玉慢慢地转过头去。 第37章   “是我呀!薛霖, 是不是太久没见了,你都认不出我了?”   面前的青年轻拍郑千玉的肩膀,他又介绍起身边的女生:“这是夏鹊, 还记得吗?”   因为他们表现得实在过于热情,离郑千玉很近,又有肢体接触,林静松想把郑千玉拉到自己身后护着。看他们的反应,他们应该不知道郑千玉的事情。   然而郑千玉只是怔了几秒,随后道:“薛霖,夏鹊, 我记得你们。”   他们高中一起集训了一年,关系很好,薛霖和夏鹊当时就已经在交往了。毕业之后, 两个人考上同一所美院。虽然和郑千玉不在一个城市,集训结束之后一直想要约见面,好几次阴差阳错地没见上。   他们有一个小群, 群里还有其他几个在集训期间关系不错的同学。在郑千玉失明之前,他们一直保持着线上的联系。   “哎!太巧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你后来是不是换号啦?我给你发了好多好多消息,你都没有回……”   薛霖再次见到郑千玉很是激动,他的性格很阳光开朗,像只金毛小狗一样。高中的时候他很崇拜郑千玉, 因为郑千玉有天赋又努力,画得又快又好,还会教他。   旧友重逢让他快有些忘乎所以,差点就忘记郑千玉旁边还站着个人。很高大,看上去和郑千玉关系很好, 不过这对于薛霖是一个陌生面孔。   “这位是……?”薛霖好不容易止住自己滔滔不绝的思念之情,开始询问陌生的人名字。   “这是叶森。”郑千玉很平静地介绍他。   薛霖:“噢,你好你好。”   由于他们站在投影装置附近,灯光是很昏暗的。但是薛霖旁边的夏鹊还是发现了郑千玉稍有些不一样。   和叶森简单打完招呼,薛霖又立刻朝郑千玉继续说:“你还在画油画吗?我和你说,我现在转方向了,哎,我老想起集训的时候我们仨……”   这个时候,夏鹊突然捏了一下薛霖的手臂,断掉了薛霖没完没了的话头。   薛霖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的女朋友。   林静松想带郑千玉走,这个时候,郑千玉开口道:“我现在看不见了。”   薛霖有好几秒没有反应过来郑千玉说的是什么,好在刚刚夏鹊用动作提醒了他,让他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察觉出气氛的些许不对。   于是他本能地咽下了满肚子的话,才开始慢慢理解了郑千玉的话是什么意思。   夏鹊开了口:“不好意思,千玉哥,薛霖他……”   薛霖的嘴唇颤抖着,结结巴巴的:“什、什么时候?”   夏鹊又用力地捏了一下他,把薛霖捏得差点跳起来。   郑千玉像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有几年了,抱歉,薛霖,夏鹊,这么久没和你们联系。”   薛霖呆立在原地,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所带来的冲击。夏鹊还和郑千玉说了几句什么,很得体,不像他,简直像个脑子缺根筋的大傻瓜一样。   林静松忍耐着,不想郑千玉留在这里多做交谈。他环过郑千玉的后背,道:“我们要走了,再见。”   郑千玉始终都是很平和、很冷静的样子,他略带抱歉地和夏鹊道别,好像是无法在这里和他们好好叙旧是他的失礼。   当他们准备离开时,薛霖从背后道:   “千玉,千玉!”   他几步跑过来,问道:   “抱歉,可以再加个联系方式吗?我……我不会打扰你的。”   他想再说点什么,好像说什么不合适,还处在震惊意外的情绪之中,最后道:“我和夏鹊总想起你……不希望就这样失去联系。”   郑千玉答应了,他拿出手机,不太避讳的样子,在薛霖面前听着旁白,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把添加好友的界面调出来,递给薛霖。   “好了。”薛霖加了郑千玉,郑千玉又给他通过了。薛霖又看了郑千玉几眼,站在他旁边的人气压太低,他不敢多说话了,也没办法说“常联系”,于是手忙脚乱地再次朝他们道别了。   其实他们的展览没有完全看完,郑千玉什么都没说,林静松带着他往外走,出了场地之后,郑千玉对他道:“他们以前是我的好朋友,三年前我换了号,就没有再联系了。”   林静松握紧他的手,郑千玉反倒很温和地安抚他:“没关系的,也许这一天早晚要来。”   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是千丝万缕的,他无法完全斩断过去的一切。“完全消失”本身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除非郑千玉完全封闭自己,不再和任何人有交流。   他曾经因为太害怕而这样做,然而躲避风险的同时也放弃了更多东西。郑千玉有时候感觉活着就是两头堵,他没有“绝对安全”的选择。   将近七点钟,林静松送郑千玉回家。因为下午买的衣服购物袋实在太大,林静松帮他拎上了楼。借此第一次走进了郑千玉的家中。   郑千玉的家整理得干净,甚至过于空旷了,沙发靠墙放,有一张很小的餐桌,很孤单地停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墙壁雪白,整间屋子没有任何装饰。   林静松走进来,郑千玉让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或沙发上就好。他对家里的布局和陈设都很熟悉,走起来和常人无异。   室内很昏暗,林静松站在客厅往外看,一颗孤独的街灯立在不远处。   郑千玉按亮了室内灯,走过来。他们还没有吃晚餐,郑千玉道:“点外卖,好吗?”   他语气轻松,像独居了许久,终于有朋友来这里增添人气,想着怎么招待他为好。他和林静松并肩坐下,和他讨论着附近的哪家外卖好吃。   他们选好了外卖,郑千玉换了柔软宽松的家居服,有一种熟悉好闻的洗涤剂味道。   日落尽,外卖的纸袋放在地板上,他们在狭小的餐桌上吃了晚餐。郑千玉食不语,看上去很专心地对待食物。林静松也沉默,目不转睛地看他。   餐桌上垂下来一盏牛油果色外壳的照明灯,对于这么一张尺寸不大的餐桌来说有些大材小用。可能它原本是用来照亮一整个家庭的晚餐,后来变成无用地照亮一个人。   郑千玉的家居服上有绣着细细的柳叶图案,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有柔顺的光泽,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眨眼间闪动着。他轻声问林静松味道好不好,外卖送过来有些凉了,下次他们可以一起去店里吃。   郑千玉的态度很柔和,制造出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朦胧。这令林静松联想起他偶尔在网络中浏览到的一些梦核视频,它们往往以一些人们回不去的场景、事物为主题,因为美好而让人怀念,又因为已经失去和过期而使人忧伤。   林静松基本上没有度过一个值得任何留恋的童年,这让他对于自己出生、成长的时代印记也感情单薄。   但是,如果每个人都应拥有一段很放不下的、时时回味又时时感伤的旧时记忆,那么对于林静松来说,这段记忆的名字应该叫做郑千玉。   饭后,郑千玉打开了阳台的门,他们都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站在宝蓝色的夜幕之中吹风。气温很舒适,属于夏季的湿热尚未到来,风是轻薄凉爽的,拂着林静松的脸颊,郑千玉柔软的头发。   阳台同样是空空的,只在边缘放着一盆绿色的植物,活着,但不太茂盛的样子。邻居的阳台离得很近,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好像蹲着一只文静的鹦鹉,看见郑千玉和林静松,很安静地展了两下翅膀,没有出声,屋子里隐隐传出电视的声音。   待到夜色更深,林静松知道郑千玉现在的作息入睡很早,他不欲打扰郑千玉的睡眠,准备告别。风像把郑千玉的话语吹散了些许,他后来几乎陷入一种沉思。   林静松轻轻捏他的掌心,说他该走了,早点休息。郑千玉本来是答应了的,跟随他出了阳台,回到室内,随手拉上了门。林静松从沙发上拾起他的手机和车钥匙,一转身,郑千玉跟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   好像是不要他走的意思。   林静松直起身,郑千玉的力气根本不算大,但这也使林静松的动作变得很小。郑千玉没有说话,动作是很轻微温顺的,朝他仰起脸,眼睛,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尖和嘴唇,无一不美丽,摄人心魄。   他缓和地开合着眼皮,在室内不够明亮的暖黄色的灯光之中,他的话直白、坦诚得十分异常:   “要做吗?叶森。”   这个时候,林静松知道,郑千玉崩溃了。   他的崩溃不是迅速、外显的,他比以往要更冷静柔和,郑千玉希望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全部交出去。   郑千玉很在意自己看不见,从未看开,不可能释怀。躲藏许久,猝不及防被以前认识的人发现他已经失明,根本当场将他对穿,击碎,痛不欲生。   他的大脑轰鸣着,响着薛霖和夏鹊热情友善的寒暄,还有知道事实之后长长的静默。像噪音最后收束成尖锐的暴鸣,在郑千玉的身体里旋转,搅碎他的肺腑。   他想起他和叶森约好的,要享受快乐,享受好的那一部分。   现在,郑千玉立刻就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不要再这么痛苦。他受不了了。   他伸手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手有一点抖,他语速有些快地说:“家里没有,可以不用戴,直接进来就好,没关系的,你想在沙发上,还是去房间……”   郑千玉已经扯开自己的领口,他抓起自己衣服的下摆,露出纤细柔软的腰腹,要脱去自己的衣服。   但他最终没有脱掉这件衣服,因为他被抱住了,手臂被圈紧,贴进这个怀抱里。他挣扎了一下,只有拥抱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千玉。”叶森叫他。   “我不要……”   郑千玉很迷茫地吐出这三个字,但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是不要镇定?还是不要崩溃?   叶森轻轻地吻他的额角,面颊,最后是嘴唇,试图抚慰他。郑千玉的眉头皱起,他就吻到眉心。   他很温柔,像会包容郑千玉的一切 。但郑千玉为此感到不满,因为他想要用一种摧毁来抵抗另一种摧毁,他用力地抓着叶森的手臂,呼吸有些重,像啜泣的前兆。   叶森用额头抵他的额头,拇指按在郑千玉的眉心上,想要抚平他痛苦的具象。郑千玉靠在沙发上,腰向前抬,贴紧了叶森,他不可以不毁灭他。   郑千玉听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很轻地叫他的名字。郑千玉的大脑乱七八糟的,他表现得很执拗,很讨厌,不顾他人想法,像个一定要得到玩具的孩子,不讲一点道理。   叶森把他按在沙发上,慢慢的,半跪在地板上,亲吻着,沉默地安慰着他。   郑千玉忍不住发出声响,手抓在有些粗糙的沙发布上,倒吸了一口气,像发出微小的尖叫,最终只有气声,大腿绷起来,剩下的全被他咽回去了。   他的声音像稍稍满足了,但更像啜泣。原来痛苦不会消减,身体与精神仍然躺在一丛荆棘之上,如何纯粹地享受快乐,他从此知道,这是一个毫无可能的课题。   郑千玉哭了,他的手抓着林静松的头发,后腰悬空,身体僵硬绷住了好几秒,又剧烈抖了几下。眼泪顺着他的鼻尖落下来,落到林静松的脸上。   他无力地松开腿,深深地闭上自己的眼睛,想象着这黑暗只是暂时。 第38章   郑千玉醒来的时候, 时间已经比以往起床的点要晚上许多。   他的大脑有些混沌,对睡前的记忆很模糊。他睁开眼睛,对着视野之中的空茫发了一会儿呆, 想思考,但头有点疼起来。   就这么静静躺了几分钟,郑千玉不得不起床了。他从卧室里走出去,厨房里传来轻微的水声。   这是一个光线很充足的晴天,郑千玉能感觉到室内都很明亮,阳台应该和那一天一样,洒满了阳光。   他走到客厅, 有脚步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郑千玉很迷茫地略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他的头发有些乱,一副完全没醒的样子。   有煎蛋的香气。叶森手里端着餐盘, 放在他的餐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早上好。”叶森对迷茫的郑千玉说。   “你……你昨晚在哪里睡的?”郑千玉呆呆的,开口问道。   他很想充分地回忆昨晚的细节, 但一切都模糊不清,只记得叶森安慰了自己, 他很狼狈,一直流眼泪。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解释自己流泪的原因,叶森也没有问, 仿佛郑千玉做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都很正常,被他所接受。   他听见叶森答:“沙发。”   郑千玉闻言,很犹豫地问:“怎么不回房间睡?”   只有一间主卧,另外一个房间是郑千玉平时工作的地方。客厅里是房东买的布艺沙发,对叶森来说太小了, 睡一夜应该很不舒服。   叶森回答:“我在沙发上比较容易睡。”   郑千玉愣了一下才理解他的话,像被噎住一下,道“我去洗漱一下”匆匆离开。好像昨晚在这里对叶森说那些话的人不是他。   他动作很快地淋浴,洗漱,出来时叶森已经做好了早餐。他烤了吐司,煎蛋和培根,冰箱里的可可牛奶加热了一点,没有很冰。他记得郑千玉不喜欢喝太烫的牛奶,但他才刚醒,最好也不要直接喝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牛奶。   郑千玉以前很喜欢刚起床就喝冰的东西,并且绝不把自己的胃痛和这项坏习惯联系在一起。   两个人坐在小的餐桌前,很安静地吃早餐。这间屋子原先住的是房东一家人,刚搬进来的时候家具很满,一张餐桌可以围起来坐六七个人,郑千玉觉得实在太大了,对他来说也不太方便。   和房东商量好之后,他和郑辛换了一部分家具,去家具市场挑了一些。郑千玉本来挑了一张更小的餐桌,郑辛说“这也太小了”“不行很像儿童餐桌”,要郑千玉选另外一张稍大一些的,直道“至少要够两个人一起吃饭吧”“我不能上你家吃饭吗?”。   换完家具那天,郑辛站在客厅里,说:“感觉我现在说话都有回音。”   他无可奈何弟弟要一个人住这么空旷的家,这样的布局、陈设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有变化。这当然更方便郑千玉的生活,他会逐步熟悉、适应这里,像自己主动选择进入一种空旷、孤独的生活。   郑辛很难想象以前的郑千玉来过这样的生活。从郑千玉坚决地要一个人住起,到他搬完家后的一个月,郑辛仍然不断试探,屡次对弟弟说“要不算了吧”。   现在,在狭小的餐桌上和叶森共进早餐,郑千玉有些艰难地想象着他坐在对面的样子。这张桌子的高度对他来说应当不够舒适,桌的高度对他来说可能有些勉强,桌面上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放手臂。   郑千玉感觉两个人吃饭几乎是头对着头,因为叶森是一个吃饭相当安静的人,此刻郑千玉则几乎可以听到他轻微咀嚼的声音。   至少它还是一张双人餐桌。郑千玉心想。   吃完早餐,叶森有一场线上的会议,他收拾了餐桌,和郑千玉道他要开一个会,时间不会太长。他去了阳台,戴着耳机,大部分时间旁听,偶尔低声说了几句,没有带来很重的办公气息。   在这期间,郑千玉的心有些惴惴不安。他有些担忧叶森回来会细问昨晚的事情,说实话,在当下那个时刻和情境,叶森的表现已经对郑千玉足够包容——他什么都没问。   郑千玉不敢想象,如果昨晚叶森一定要问他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理由,郑千玉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又失控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郑千玉很悲哀地想,他大概会有很长时间是这个样子。情绪像一个不定时炸弹,每当他隐隐察觉到自己快要被卷入情绪的漩涡之中,他总像溺水求生之人奋力地想要逃脱这个漩涡。   可他每一次都失败了。   在郑千玉之前封闭自己的时期,他可以把自己关起来,随时随地承受负面情绪的侵袭。郑千玉曾经害怕走出家门,因为外界的刺激源太多了,失控的代价也更大。   他当然有很大的问题,但他同样不想被他人认为是一个“有问题的人”。   在郑千玉反复懊恼自己的时候,叶森回来了。他轻轻带上阳台的门,郑千玉发着呆,甚至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直到叶森走到他身边,把郑千玉吓了一跳。   “开、开完会了吗?”   郑千玉明明因为惊吓抖了一下,却连这个也要掩饰,勉强用镇定的语气问他。   “嗯。”叶森走到沙发前,坐到郑千玉的身边,沙发垫凹陷下去。郑千玉的身体愈发紧绷了起来。   林静松看着郑千玉,目不转睛的那种。如果郑千玉能够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不自在。其实在以前,林静松有时也会这样,在郑千玉的身边且没有别的事情可忙的时候,他就会发呆一般一直看着郑千玉。   这个时候郑千玉往往是在看书或者画画,总之是没空搭理林静松的时候。即使如此,他也不太同意林静松一直看着他。   他会说一句林静松无法理解的话:“你的眼神打扰到我了!”   林静松不明白,眼神是没有实质的东西,怎么会打扰到他?   ——现在他有些接受郑千玉的说法了,郑千玉就算看不见了,有时候都能察觉出林静松在看他。   但现在郑千玉没有。他很紧张,甚至是有些防备的状态。淡色的嘴唇微微抿着,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已经揉皱了睡衣的布料。   林静松认为,自己昨天晚上的做法总体上是正确的。   他当然很想和郑千玉做.爱。   再次完全拥有郑千玉已经发生在数不清的梦境里了。郑千玉那样邀请,简直让林静松的理智差点崩断弦。   在昏黄的灯光中,郑千玉的皮肤莹润,唇小幅度地开合着,轻轻扯林静松的衣袖,那是一种顺从的主动。一切都仿佛在告诉林静松——他可以让梦境立刻变成现实。   林静松最终只选择单方面地安抚了他。他察觉了郑千玉想用性来摧毁自己的目的。   如果要林静松具体阐述他如何察觉,以及具体分析郑千玉的心理,他暂时做不到。   他长久地拥有过郑千玉,又长久地失去过他,在这些截然不同的、漫长的时间里,他本能地学会了在郑千玉快乐时满足他,在郑千玉哀伤时珍惜他。   “千玉。”他叫他的名字。   郑千玉的肩膀往后缩了缩,忐忑地等待一种审问。   如果不是审问,用温柔一点的语气再提起昨晚的事情——那也不行,郑千玉想要回避这一切。   “你不要怕。”叶森对他说,他把手也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覆上他因紧张而屈起的指节。   “不……不要怕什么?我没有在怕。”   他有些强撑地说,语气很虚。   “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叶森的语气略带疑问,仿佛再次请郑千玉来确认。   郑千玉没想到他是这种语气,有些小小地被抓走了注意力,他转过头,面向叶森:“什么?”   “你答应我,给我一年来验证。”   事实上,郑千玉没有明确地答应过叶森,没有口头上的答应,更没有签字画押。   但确实是一种默认。   他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得很具体。叶森放在他手背上的手指开始一个个捏他的指节,好像在帮助他放松,这反而让郑千玉有些心猿意马——不过他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   “所以你可以提任何要求。”   叶森道。   他像一个慷慨版的阿拉丁神灯,对和他有约定的人类道。但这样的好处太多,没有任何限制条件,慷慨得令人困惑。   “并且,我不会评判你的需求。”   这是一句实话。   因为他确实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既不活在正常的社会价值评价体系里,因此也不会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郑千玉的失控。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郑千玉才在他面前松懈了吧。   郑千玉不想单方面被叶森这样捏捏手指,于是他也捏了捏他的,像一种微弱的回应,在用这个动作小声地在说“我知道了”。   “我很想和你做。”叶森又非常平稳地说出这句话,郑千玉本来已经有些放松,又被他惊得差点呛到。   “你……你……”   他想收回自己的手,不和这个怪人玩这种游戏了。   “不可能不想。”   他听见他有些郑重地强调、补充。   郑千玉感觉脸发烫了,他撇过头,忍不住道:“好了,你不要一直说这个。我知道了。”   “嗯。”叶森也一本正经地答应他这个要求,不再说那些很像性骚扰的话。当然真正性骚扰了的另有其人。   “只是昨天晚上,我并不觉得你的需求属于‘好’的部分,所以我没办法答应你。”   叶森继续道,他很有耐心,会说清所有前因后果。   “我不评判你的需求,但是。   “如果我认为它不符合‘好’的定义,那我们就不要做了。”   他对郑千玉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和他对待工作、他人,对待任何事都不一样。仿佛他的全部人性都只用来面对郑千玉,或者说,正因为郑千玉,他才如此脱胎换骨。 第39章   郑千玉有些哑然。他是一个被拒绝的人……也不算完全被拒绝, 毕竟叶森也确实帮了他。   他们没有做到最后,郑千玉是一个被拒绝了百分之四十的人。   这在他的人生里前所未有。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郑千玉从未体会过被拒绝的感觉, 它只存在在字典里,没有出现在郑千玉的生活里。   好吧,也许昨晚叶森没有做到最后是对的。   但郑千玉嘴上还是说:“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吧。”   他撇撇嘴,稍稍调整了身体的朝向,没有正对叶森,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郑千玉看不见叶森,而叶森可以看见他, 这便意味着昨晚他已经看尽了自己的窘态,但叶森的表情、情绪,乃至动作, 于他来说像在迷雾之中。   这是很不公平的。他需要叶森用皮肤的接触和直白的话语告诉他——他想要如何对待郑千玉,在彼时彼刻,留白并非意趣, 只会徒增困惑。   好在叶森本来就不是一个有情调的人。   好在,他对待郑千玉的方法, 都是郑千玉想要的。   “不严重吗。”叶森问道,郑千玉的手离开了,他觉得有些空落,心情发出了指令——去牵他的手吧。又触碰了郑千玉, 叶森蹲到他的面前,再次正对他,从下往上看郑千玉低垂的眼睫,接住他放在膝盖边缘的手。   “那就是我误会了。”他认了错,手指摩挲着郑千玉手上因常年握画笔而微微变形凹陷的地方, 很珍惜的样子。   情绪的漩涡渐渐平静,消失了,恢复成宁静的湖面。郑千玉得以慢慢跋涉至岸边,尽管在水中挣扎许久,有些力竭,身上湿淋淋的,带着沉重。但总算又踏回陆地。   叶森好像是蹲着,语言不够传递他的心情,于是要这样握他的手。郑千玉有些耍无赖地说:“是的,你以后不要再误会我了。”   他厚着脸皮,既然叶森给了一个这么方便的台阶下,他要像滑滑梯一样滑下来,就此将此事揭过去。   “可是,我觉得有些不正式。”   “什么?”   “昨晚我们在这里接吻了。”   郑千玉实在有些受不了叶森这样说话。他总是把一些很让人羞于面对的事情说得一本正经,不避不让,仿佛天生不觉羞耻。郑千玉的脸发起烫来,下意识想要抽回手,但被叶森牢牢按住了。   “你觉得昨晚的接吻不够正式?”   “嗯。”   郑千玉看不见,但总觉得叶森的回答伴随着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才算正式?”   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之中接吻,也有很多人不记得自己吻过谁。世间没有规定如何正确接吻的公理。   当然,郑千玉也不属于这些人。   “我不知道。”叶森很诚恳地答,“但以免我再误会,我想一个比较正式的吻是必要的。”   怎么会有人这样索吻。   郑千玉没有立刻回答,听见叶森好像靠近了一点点,仍旧蹲着,比他低一点点,说:“可以吗?”   话语间好像有一些可怜意味。   郑千玉已经把锅甩到他身上,好像这个木头也学会权衡得失,用一些很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从郑千玉身上讨回去。   他又默认了。   叶森站起来,一手按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抚上郑千玉的脸颊。他的手温暖而宽厚,又轻轻地捏他的耳垂,一个吻被他附加成一个抚摸的套餐,让郑千玉没忍住侧过脸去,将自己送进他的掌心之中。   他的气息近了。和昨晚一样,先是贴上郑千玉的额头,鼻尖温暖地相触,皮肤摩挲。郑千玉有些喜欢叶森这样的触碰,他的眼睛微微眯着,没有夜晚的仓惶,因为这只是一个吻,不会破坏任何东西。   他听见叶森说:“可以吗?”   郑千玉觉得他有些狡猾,明明他已经默许一切,他却还是要问,问得好像到这个地步,郑千玉还有不同意的可能性,借此一遍遍确认郑千玉羞于展露的内心。   郑千玉的脸发红,几不可闻地点头了。   唇轻触他的,叶森很绅士,用一种很轻的力道啄吻郑千玉的下唇,直到那小而饱满的嘴唇终于松开肯让他继续探索。   郑千玉的身体往沙发里缩了缩,这并不能阻止叶森进入他的内里,他被叶森轻轻咬着,没有感到疼痛,但过于正式的吻也让他颤了几下。   叶森很湿润地吻他,舌头偶尔扫过郑千玉牙齿比较尖的部分。郑千玉有很久没有这样接吻,怕咬到他,总想往后靠,叶森放在他侧脸的手滑到他的后颈,另一只则环住他的后腰,很紧密地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鼻息温暖,亲得郑千玉闭上眼睛,只剩下颤抖的睫毛,即使他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他的触感最为敏锐,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侵袭。叶森的吻并非粗鲁,只是不断勾着、捞着郑千玉,如果郑千玉闪躲,他便改为小心翼翼的触碰,如果郑千玉服从,他便极尽所能,与他融为一体。   郑千玉被亲得发出小小的鼻音,直到他终于受不了,很艰难地把自己的手掌放在叶森的胸上,用力推开他。叶森终于松开他,原来不是郑千玉用了力气,而是他终于肯结束。   叶森吻完了他,又把郑千玉抱紧,头垂在他的肩膀上,鼻尖蹭他的脖颈,深深吸气。   因为被抱住,郑千玉的手被挤在他的胸上。叶森很有料,郑千玉有些气,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胸,把叶森捏得一抖,但他没有撒手,反而拥得更紧,有种“你随便摸吧”的无谓之感。   “你不要憋气。”叶森埋在他的颈间,说话的声音很近,语气不像嘲笑,还是很一本正经。   郑千玉当然知道接吻不用憋气,难道他没有和人接过吻吗?他有些恼怒地说:“我、我憋气了吗?”   叶森听出他有些生气,手立刻在他背后抚了抚,像在摸猫一样。但他嘴上仍说实话:“嗯,不然还能更久一些。”   郑千玉太久没这样接吻了,他不太敢相信自己刚刚会像个毫无经验的人,紧张到忘记呼吸。他又道:“我只是想结束了而已,你太贪心了,没完没了。”   叶森立刻道:“是我贪心了。”   他好像总是这样让着郑千玉,又顺从自己的心。难道顺着自己会让他很开心,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郑千玉不想变成一个总发脾气的人。他安静了一会儿,问道:“这样就算正式了吗?”   叶森答:“我觉得算,谢谢你,千玉。”   郑千玉愣了愣,将头转向另一边,小声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叶森仍旧抱他,说:“因为它让我知道你是快乐的,如果你不快乐,就没有意义。”   郑千玉沉默。   “那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提议要这么做,还把我的快乐看得那么重要。”   郑千玉道。   叶森亲亲他:“这是验证的一部分。”   这一天叶森在郑千玉家里待到太阳西斜。他买了一些菜和调料,在郑千玉家小小的厨房里做了午饭。晚饭则是快餐,傍晚叶森牵郑千玉的手,散步十五分钟到两条街外的麦当劳吃。   郑千玉穿了一件短袖的大的衬衫,宽松的垂到膝盖的短裤,走在路上,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他像感到自在一样晃晃和叶森牵着的手,另一只手里拿着盲杖,在比较宽敞的路上可以收起来拿在身侧,只让叶森牵着他走路。   他对叶森说,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外面的树闻起来味道不太一样。现在有种强烈的,夏天快要到来的味道。   此时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当它处于-4°到-6°时,天空呈现一种静谧、深远而安适的蓝色。这是蓝调时刻。   郑千玉站在一颗花将凋谢的树下,已经暗下来的天空漫射这深邃的暗蓝色,竟使那浅色的花变亮了起来。它们摇曳在风中,簌簌掉落花瓣,落在郑千玉的头上。   林静松拂去他头上落的花瓣,看它躺在自己的手掌里。而另一只手牵着郑千玉,花瓣被风吹得在手中轻轻颤抖,又旋着落回空气之中,令林静松想起这个早晨吻郑千玉的感受。   “千玉。”   蓝色的光线漫过他们之间,林静松叫他的名字。   郑千玉停了下来。   他问郑千玉,要不要和他去一趟短途的旅行,只要几天就好。   郑千玉也确实好久没有去旅行了。久到他忘记上一次旅行是什么时候,只知道那一定是和前男友一起去,因为郑千玉爱到处采风写生,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别的城市转一转。   只是现在看不见了,还有旅行的必要吗?   郑千玉没有说扫兴的话,因为叶森只朝他要了三天的时间,他最近刚结束一项工作,是一个很有空的人。   林静松发出旅行的邀请时,又捕捉到郑千玉犹豫不决的心情。   他以前是个说走就走的人,可以买不到一个小时后出发的车票,背着包来敲林静松房间的门,拉着林静松走,直到他坐上车的时候,才知道郑千玉要带自己去哪里。   这次旅行其实就像以前的每一次,路途和时间都不会很长。只是这次想带郑千玉走的是林静松,而一向自由又果决的郑千玉,露出犹豫的神情,仿佛旅行这件事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位置。   他最终不想表现得太软弱,仅仅因为如此,他答应了林静松。   “我们要去哪里?”   这一天的蓝调时刻结束了,夜幕悄悄降临。林静松再次牵起郑千玉的手,这一次,换做郑千玉来询问他们的目的地。 第40章   今天周五, 郑千玉下了课去林静松家。周末不打算画画了,刚过完连轴转的一周,上课画画, 下课画画——和同学合伙开的网店的装饰画被一个网红买了,拍了照发到百万粉丝的账号上,让他们一下就爆单了。   郑千玉按了指纹锁,径直走进林静松家里。   静悄悄的,林静松还在学校没有回来。不过他一个人在家也是静悄悄的,这里的热闹都是郑千玉给的。   郑千玉先去冰箱里搜刮。林静松的冰箱里只有苹果汁和矿泉水,码得像超市里的饮料柜一样, 非常整齐。苹果汁是郑千玉喝的,矿泉水是林静松自己喝。   冷冻层里有郑千玉最喜欢吃的薄荷巧克力冰淇淋,只屯了两根, 防止郑千玉这个薄巧脑袋一次性吃太多。   除了这三样东西,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林静松不会做饭,也没有时间。他除了上课就是在给合作企业写定制系统, 两个人一起把起送范围内的外卖都吃了个遍。   林静松的书房里有一块白板,郑千玉在上面写了外卖的红黑榜。每次点外卖就站在白板前, 黑榜是绝对不能再点的,红榜可以按顺序来再点一次。   老实说,郑千玉吃外卖有些吃腻了。有一天他撺掇林静松做饭,林静松在厨房第一次开火, 做的饭好难吃,吃得郑千玉脸都皱了。   他不知道是林静松看的教程问题,还是他天生不擅长这件事。郑千玉再也没有让林静松做饭,只一起吃他们的外卖红榜。   郑千玉拿了苹果汁,一下倒在沙发上, 一边等林静松回来,一边看外卖。   天色有些暗了,但这个季节的傍晚还算明亮,如果是晴天,黄昏的晚霞会很好看。郑千玉坐在沙发,有些凉爽的风从半开的阳台门掠进来,透过玻璃,他看到林静松晾的短袖和衬衫在橙红的夕阳之中摇曳。   林静松最近偶尔面试,会穿得正式一些,衬衫是郑千玉帮忙选的,浅灰色。林静松戴工作用的防蓝光眼镜,穿这件衬衫,看上去冷淡得不行,郑千玉很喜欢。   噢,其实林静松已经很像一个正经的大人了。他从成年后就全权承担自己的生活,有时候还要承受郑千玉的任性——比如郑千玉总用突如其来的兴致打乱他的计划,或者在他工作的时候对他实施一些小的骚扰。   林静松从来没有对郑千玉生气过。他的情绪总是很稳定的,在中学时期,郑千玉没有感到林静松有孩子气的时候,但现在的林静松却已经给他一种很成人的感觉。   郑千玉望着他的衬衫,还有天空中的夕阳,发起呆来。   门响,林静松回来了。郑千玉从沙发上下来,很没正形地跑到玄关处,林静松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头发上周末刚理过,短短的。他弯腰提了室内鞋,正要换,郑千玉走过来,整个人叠在他俯身的后背,道:   “你回来了,我好累啊~”   郑千玉的重量根本不影响林静松的动作,他换好了鞋,让郑千玉趴在他背上,很平静地背着来到客厅。   郑千玉用双臂环抱他,腿夹着他的腰,像只抱桉树的考拉。林静松走到冰箱前,拿了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又握着水,背着郑千玉回到沙发。   郑千玉觉得很累的时候,会想要在林静松的身上汲取一种平静。他像一颗在山涧之中,水流之下冲刷很多年的石头,总是不动声色。   拥抱林静松时,郑千玉感到满足、宁静,并认为再也不会有人会像林静松一样给予他这种感觉。这好像关乎爱又超乎爱,更重要的是,它成为一种常态,使郑千玉既不怕消耗它,也不怕失去它。   他们一起点了外卖,吃完晚餐,今晚郑千玉留在这里过夜。洗完澡上了床,林静松也早点结束了工作,很快进了房间。   郑千玉发现套只剩下最后一个,林静松因地制宜,当晚只做了一次,但比平时的一次时间翻倍。最后是郑千玉坐着让他出来的。   他的腰有点酸,扶着林静松的腹肌慢慢起来,跌倒到床垫上。他这个时候不太想理林静松,缩进被子里,又累又困地玩手机。   林静松在他旁边窸窸窣窣地整理,起身去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以防郑千玉半夜醒了找不到水喝。   他弄好一切,躺下时从背后去抱郑千玉,吻他的后颈和耳朵,郑千玉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声响,大概在表示不满。   但是下一秒他刷到一个在国内的海滨城市举办的风筝节的视频,那些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风筝立刻吸引了郑千玉的目光,让他觉得很新奇。   郑千玉开始搜索风筝节的日期,就在下下个星期。他立刻忘记自己在闹别扭,把手机屏幕放到林静松的面前,说:“我们去这个。”   林静松只看了两秒就说好。拿了手机订车票、酒店,心里想着日程,接下来两个星期要怎么安排,保证接下来没有事情来打扰他们的短途旅行。   郑千玉喜欢林静松对待生活有果断的态度。自从家里出事之后,在有一段时间里,郑千玉对于想做的一些事情产生了犹豫,是林静松仍旧支持他,去过想走就走的生活。   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有悖于林静松计划缜密、井然有序的行事风格。但林静松严密的人生中显然包括郑千玉,并不要求他做出改变来契合自己。   所以他随时会为郑千玉做出调整。   两个人在旅行之前各自忙碌,连见面的时候都变少了。郑千玉很期待出发的这一天,却在旅行的前一天感冒了。   因为天气逐渐热起来,郑千玉在夜里很贪凉,将空调温度调得很低,睡没睡相,被子也掉到地上,敞着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来就直打喷嚏。   在车站碰头的时候,郑千玉说话带了鼻音,林静松接过他的行李箱,道:“你感冒了?”   郑千玉有些心虚,说:“小感冒,睡一觉就好。”   他的身体确实不错,很少生病,感冒之类的小病也一直好得很快。   郑千玉自己没有很在意这件事,林静松却在车站的药店买了感冒药让郑千玉上车吃了。郑千玉吃完药困得不行,靠在林静松的身上睡了一路。   原定的计划是当天到了之后先到处逛逛,郑千玉预约了博物馆。在酒店放完行李,郑千玉已经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在博物馆要林静松帮他和恐龙骨架拍照。他出行穿得很简单,T恤上印着卡通字母,在林静松的镜头里冲他笑,像个高中生。   海边的城市夜里浮风,林静松惦记着他还在感冒,早一些回了酒店。郑千玉因为感冒说话还有些瓮声瓮气的,洗了热水澡,靠在床头看今天拍的照片,说林静松在每张照片里的表情都好像在被绑架。   明天就可以去他期待已久的风筝节,郑千玉兴奋过了头,被林静松按下睡觉。关了灯,郑千玉还想说话,在林静松怀里动来动去,最后被他摁住手脚,只许睡觉。   林静松是带了套的,这几天都用不上了,因为郑千玉感冒了,而且还没有什么自知之明。林静松忍耐着,抱着他睡了。   半夜郑千玉发起烧来,林静松醒了,感到他的皮肤明显比自己的要热。他轻声把郑千玉叫醒,郑千玉没什么意识地应他,林静松叫了温度计和退烧药的外卖,半夜给他量了体温,喂他吃了药。郑千玉整个过程神志不清,完全靠在林静松的怀里,吃完又睡着了。   他的呼吸有些热,林静松后来没怎么睡,用额头一直贴他,怕郑千玉烧得太厉害。郑千玉说了少许的梦话,好像梦见林静松,林静松只好抱紧了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噩梦。   第二天早上,郑千玉的嗓子完全哑了,仍旧发烧,他的脸色有些白,嘴唇却很红,完全是个在生病的人。   郑千玉呆若木鸡地坐起来,浑身的关节酸软,鼻子很堵,几乎难以呼吸。   “呃……”   他的眼睛看向林静松,眼神流露出恳求。   林静松拿了粥的外卖,对他说:“不可以去了。”   风筝节在吹大风的户外草坪上,郑千玉发着烧去吹,大概要把人吹坏。   林静松道:“再不退烧,就要去医院。”   郑千玉发出一声悲鸣,想下床展示自己的生龙活虎,被林静松瞪了一眼。   这一天他只好躺在酒店里,生无可恋地看风筝节的直播。这里每一年的风筝节都是国际性的,有很多地方的风筝高手带着奇奇怪怪的或是惊艳四座的风筝来。游客自己也可以放风筝,风足够大,人不用走动,站在原地轻轻一扬,风筝就可以飞起来。   郑千玉期待了很久,却因为对自己身体的疏忽,错过了这么有趣的场面。   没有去成的风筝节,郑千玉只记得外卖的青菜清粥意外的好喝,还记得自己昏睡的时候林静松伸过来探他额头温度的手。   他的手对于发烧的郑千玉来说有些冷,让他感到舒适,于是郑千玉伸手把他的手按住,放在自己的脸侧,不让他离开。   等到郑千玉好一些的时候,风筝节也结束了。真正的擦肩而过,使郑千玉漂亮的脸露出垮垮的表情。   无处埋怨,只能怪自己。   没有放成风筝让郑千玉有些不开心。离开的前一夜,林静松给郑千玉穿了厚外套,戴了口罩,带他去了海边。   那是夕阳将尽的时刻,郑千玉穿得很温暖,林静松仍走在他前面,挡风吹来的方向。蓝调时刻,天空的尽头夜幕开始,光线是幽蓝色的,海边的人看完了夕阳,也离开得差不多了。   在海浪声中,林静松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烟花,让郑千玉接了一支,用打火机帮他点上。   烟花被点亮,燃烧四溅,像一把散落的光火,又像一场小而密集的流星雨,在郑千玉的手里发出滋响,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小声地“哇”了一下,眉眼舒展开来,忘记了遗憾。   郑千玉和林静松站在海边,他一共点了七只烟花,林静松就在一旁看着,他没有和郑千玉一样小孩般的玩性。郑千玉将最后一只烟花塞进他的手里,帮他点亮。   在烟花的光亮之中,林静松有些沉默、有些困惑地看着这转瞬即逝的事物,他有时候觉得这样的东西没有意义,但可以让失落的郑千玉开心一点,他通过这种方式理解了烟花的意义。   燃尽所有烟花之后,郑千玉在海风之中对林静松说,那明年再来吧。   他说,明年他绝对不会再感冒了。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他们再也没有去成风筝节。 第41章   当这次飞机起飞时, 郑千玉除了看不见,身体状态尚且算良好。他没有感冒。   飞行的时长是两个小时多一点,去一个海滨城市。这次旅行, 郑千玉的行李箱很轻,只带了必要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他不用再带相机、速写本和笔,轻装出行。   叶森买了头等舱,飞机上的冷气很足,他朝空少要了毯子给郑千玉盖上。郑千玉坐在窗边,缩在毛毯里,叶森俯过身来, 把挡光板打开,在郑千玉的视野里有明显的光感,那又是一个晴天。   郑千玉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他一坐上交通工具就会困。他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对叶森说要睡一会儿。叶森坐在他身边, 闻言,动作轻微地帮他掖了一下毛毯, 不让冷气吹进去。   飞行之中有一些气流颠簸,郑千玉睡着了,梦见自己中学时期每天骑车去上学。他从一个长长的斜坡滑下去,道路两旁是很高大的梧桐树, 滑到斜坡的尽头有两道减速带,在那里刹一下车,轻轻颠几下,抵达学校,就可以见到那个性格很怪, 但他当时有点喜欢的人。   郑千玉对于自己喜欢他这件事有些迷茫,但没有为此感到伤心痛苦。因为对方是一个状态很稳定的人,他很内向(或者孤高),好像也不会喜欢别人,于是郑千玉不必吃单恋的苦。   而郑千玉当时也根本想象不出和他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那个时候对恋爱是什么都很懵懂。感觉每天可以见面已经足够,周末是中场休息,需要用来整理、平复一下心情。   飞机降落时,郑千玉在着陆的那一下醒来。他睡得有些懵,叶森的手隔着毛毯握他的手,让他清醒了一些。   从连廊走去到达口,郑千玉听见其他人的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滑动,发出轱辘声响。有一些拖家带口的外国人,小孩很兴奋地说着旅程,国人则谈论着天气和本地饮食,周围熙熙攘攘,让郑千玉渐渐有了种自己正在进行一次旅程的实感。   那是一种微微兴奋、隐隐期待的感觉,郑千玉很久没有体会过。   他手里的盲杖点着地,机场的大理石地面宽敞而光滑,旅客们来去匆匆,忙着托运行李,捏着机票招呼落后的伙伴前往登机口出发,郑千玉只是这其中小小的一个人,这让他感到安全。   叶森推着行李箱,一手牵着郑千玉。他租了一辆车,先打车去取,接下来是完全属于两个人的旅行。   海滨城镇的风是微微湿润的,因为天气太晴,空气中带着被阳光晾晒烘烤的意味。这个靠海的城市整体并不算热,但风是很热情的,坐在车里,风在车窗外呼呼地吹,把郑千玉的头发完全吹乱了。   感受到天气、阳光和风,让郑千玉在想象之中调出一种很明亮的天蓝色,是那种涂抹在画面之中,一眼就能让人联系到“晴朗”的颜色。   郑千玉很久没有做这件事,所以即使在想象之中,他也是很生疏的。   这是久违的,他再次将自己的感受与色彩联系在一起,也许它们永远不可分割。   叶森开车至一处民宿,路程不远,但闹中取静。走进前庭有潺潺流水声,地面是精致的石板,盲杖点上去是清脆的笃笃声。   郑千玉被领着在沙发上休息,听到叶森在和老板交谈,领了房卡。房间在二楼,上楼之后,进了房间,叶森将行李箱靠到墙边,郑千玉则开始到处走动,摸来摸去,熟悉布局。   拉开玻璃门是阳台,能听见隐隐的海浪声,郑千玉走到阳台上,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远处有一片晴海。郑千玉想象出画面,是一种带着白色的高光、浮光碎金般的海蓝色,描绘出海浪翻涌的线条,是在画纸上定格动态的关键。   想象这样的事情让他短暂忘记现在的自己。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叶森走进阳台,站在郑千玉身后。   “这里是可以看见海的吧?”郑千玉趴在围栏处,问他。   得到叶森肯定的回答,郑千玉没有回头,道:“这里会很适合画画。”   他的语气很客观,没有伤心。   回到房间里,郑千玉发现只有一张双人床。他不是很在意睡一起还是分床睡,只是想逗一下叶森,摸摸索索地走到他旁边,抬头问他,语气有些调侃:“怎么只有一张床?”   叶森呆呆地答:“订完了,只剩下这个房型。”   郑千玉:“哦,那我们要睡一起。”   叶森:“嗯。”   不再说话了。   郑千玉有时候觉得叶森很狡猾,完全和呆板沾不上边;有时候又觉得他像木头一样,完全不去体会言外之意,或者是他体会到了,还是像机器一样,做明确语义上的回答,不会延伸至其他。   所以郑千玉无法让他难堪、害羞、不知所措,所有的调侃都会被他吸收或反弹,只有他本人,岿然不动。   郑千玉见好就收了。   在民宿休整一段时间,傍晚叶森开车,带郑千玉去附近的夜市。郑千玉穿夏天轻薄的短袖衣裤,套一件防风的长袖衬衫,海风掠着,并不侵袭他。   夜市热闹,没有十分拥挤。人声掩去盲杖的声音,小吃摊的摊主招呼郑千玉,没有发现他是盲人,亦或不太在意这件事。他说他的芒果汁是整条夜市最便宜最好的,芒果品种如何,新鲜甜度如何,让郑千玉无论如何都要来一杯。   热情到郑千玉无法拒绝,他的手在叶森的掌心里,捏了捏他,叶森不语,只一味地掏钱。   那芒果汁实在太大,郑千玉喝了三分之一,为了吃别的,最终落到叶森手里。他毫无怨言,只是接着替他喝。   巨大的烤鱿鱼用两条竹签串着,郑千玉一手一根,撕成两半,像关系很好的中学生一样分享食物。   夜市的热闹不止在于食物的小摊,还有摊主在弹琴唱歌,年轻人很多,享受这样纯粹简单的快乐。他们唱很简单的、人人都会的流行歌曲,于是更多的路人停住脚步,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他们一起用手打着节拍,或者加入合唱之中。   郑千玉一只手要拿盲杖,一只手要牵叶森,这样两只手都没有空。他熟悉这首歌,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指,在叶森的手背上轻微地打着节奏。   当叶森发现他也在轻轻地跟着哼的时候,他向郑千玉请教这流行的艺术:“是什么歌?”   郑千玉停下来,答:“突然好想你。”   叶森稍稍牵紧他,道:“为什么突然想?”   这个时候,他们恰巧唱到高潮部分:“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   叶森听了,手又悄悄松了点力道:“哦。”   郑千玉笑了出来。   为了缓解尴尬,叶森补充道:“还不错。”   于是两个人站在不是很多的人群之外,听他们把这首歌唱完了,大家给予了一阵小型的欢呼与鼓掌。   回到酒店之后,郑千玉洗完澡出来时,听见叶森正在用电脑放这首歌曲。   他随身携带着电脑,好像偶尔有些时候会有不得不处理的工作,但从未被郑千玉察觉到他在工作。   郑千玉走出来的时候,刚好在唱“我们像一首最美丽的歌曲”,叶森很安静,好像在仔细地听这首歌,研究它的歌词。   郑千玉没有打扰他,自己上了床。叶森就坐在不远处,他把歌从头到尾听了一遍。等到播完,好像又拖动了进度条,开始重新播放。   接下来,叶森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把歌重复播放了三遍。   这首歌对郑千玉来说实在太耳熟了,播到第三遍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跟着哼唱,感觉有些被洗脑了。   好在叶森播完这三遍就停了,剩下郑千玉趴在床上哼着旋律。等他发现自己还在唱,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分钟。郑千玉静了,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   “好听吗?”   他和叶森说话,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让自己的大脑从重复的旋律之中脱离出去。   叶森“嗯”了一下,答道:“很好听。”   过了几秒,郑千玉道:“我问的是这首歌,不是问你我唱得好不好听。”   于是叶森陷入沉默,好像在思考。   郑千玉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无奈地说:“你对我很不客观。”   叶森的声音立刻道:“从来没有。”   郑千玉感觉和他说不通,叶森不会说谎,但确实对自己的这种行为毫无察觉。   又过了一会儿,叶森完成了他的深度思考,针对这首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写得很好。”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观点,但对于甚少发表艺术见解的叶森来说,已经很难得。   郑千玉好奇他在深度思考什么,问:“好在哪里?”   叶森答:“好在它既抽象,又很真实。”   郑千玉在内心偷偷笑叶森一本正经的语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怕叶森不愿再说。   这对于郑千玉来说一点也不抽象,是很直观很纯粹的感情刻画。叶森觉得抽象,大概是在想“人为什么会像美丽的歌曲”“人怎么会变成悲伤的电影”之类的问题。   “它很悲伤,浪漫,让人百感交集。”叶森又道。   郑千玉:“……”   郑千玉:“不要在那里念歌曲的词条。”   叶森“哦”了一下,随后又出声补充:“上面说得很对。”   郑千玉实在忍不住,用气声笑了几下。叶森也许体会到了心情,但比较难组织语言。最后,他也并未能解释自己觉得“真实”的原因,他努力过了。   又或者,他其实不是很想说。 第42章   郑千玉躺在床上。床垫软而有支撑, 睡起来很舒服。床单和被子被烘得干爽,被子又轻又软,开着空调盖起来很舒服。   在大学之前, 郑千玉曾经有过很无忧无虑的日子。养父母虽然生意忙碌,但每年一定要抽出一段完整的假期,带着郑辛和郑千玉一起去家庭旅行。   他们国内外都去过不少地方,妈妈是个对住处很讲究的人,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要追求干净舒适。郑千玉从小这么爱干净漂亮,也是受到妈妈的影响。   中学时期, 在他的前男友还不是男朋友的时候,郑千玉带他回家曾有一次当面撞见妈妈。妈妈说小玉这是你的朋友吗?长得好帅哦。   小玉朋友碰见小玉妈妈,僵在原地, 只点点头。于是郑千玉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妈妈。   他没有透露这位朋友的父母让妈妈知道。因为郑千玉的妈妈是林静松妈妈的资深影迷,在郑千玉小时候就经常翻来覆去看她的影片,喜欢到完全忽略她私底下的生活, 只觉得她那么早息影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果让她知道这个小玉朋友就是阮馨的儿子,她一定会震惊得大呼小叫, 无法回归平静。   况且,小玉朋友其实不是很喜欢提家里的事情。   他只和郑千玉的妈妈见过一次面,不过后来妈妈偶尔也会提起他,说小玉有一个朋友, 长得真好,小玉交朋友也会交一些漂亮朋友。   郑千玉很无奈地说,妈妈,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一个外貌协会。   后来的家庭旅行,妈妈也曾说要不要邀请小玉朋友一起来。郑千玉知道她想要好看的模特可以拍一些漂亮照片, 便也邀请了林静松。然而林静松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参与别人的家庭活动,所以拒绝了他。   然而,在那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交往了。   再后来,家庭旅行取消了,男朋友成了那个陪他一起旅行的人。   他知道郑千玉以前对住处有些挑剔,在经济落魄时,郑千玉也自觉应该穷游,但他有个已经赚了几桶金的男朋友。郑千玉有自尊,不愿当他的寄生虫叫他养着,不过两个人一起旅行时,他的安排从未降过档次。   郑千玉裹在松软的被子里,他昏昏欲睡。坐飞机有些累人,逛夜市虽然算休闲,但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这样的变化让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再敢奢望一场旅行。   而且,如今的他很难单独出行,如果找到旅伴,这个人免不了要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这是郑千玉不太愿意的,照顾郑千玉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叶森也上了床,他伸手关了灯。郑千玉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随着灯光熄灭,他的视野陷入一种安然的黑暗之中。叶森躺下,软的床垫凹陷下沉,提醒郑千玉他的存在。   郑千玉在黑暗之中眨了眨眼,叶森的呼吸轻轻的,他不说话,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迷蒙之中,郑千玉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摸到他的脸。   指尖先触摸到的是他的鼻梁,挺而直,有优美的走势来到鼻尖。手指从鼻尖落下,轻触他的唇,微微抿着,好像在守住心事。   郑千玉稍稍靠近他,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从唇到下巴,微微宽的线条,连接脖颈,喉结。指尖轻轻摩挲一下,喉结动了一下。   最后,郑千玉稍稍摊开掌心,抚上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不短,略有些硬,眨眼时扫着郑千玉的手心。郑千玉轻轻地摸摸他的上眼皮,这足以让他在脑海之中描绘他深邃眼睛的样子。   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之中,他并非因为眼盲而看不见他,只是因为灯熄灭了。郑千玉如此想象,他们也因此而平等。   他的妈妈说得不全是错,郑千玉不会把样貌作为交友标准,但他可能只会爱这一个长相的人。   郑千玉用触摸确认、描绘出他不俗的面容,理所当然地感到心动、喜欢。他低声道:“可以亲你吗?”   叶森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这个问题之后用手臂把他拥入怀中,他们之间有过一次练习,所以这一次也顺理成章。   郑千玉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很被动,他稍稍张开唇齿,叶森很快吻进来,浅浅的只有几秒,后来又深又用力,舌尖抵着他有些敏感的地方。他很熟悉郑千玉,他知道郑千玉需要的不仅仅是温柔的爱,他要给予适当的力量与疼痛,这样才能满足他。   但他仍然不想让郑千玉真的感到疼痛,所以抱他抱得很紧,希望他们的距离有无限近,近到任何事物都无法再将他们分开。   这一次郑千玉没有忘记呼吸,他喘着,微微仰头,吻得眼眶有些湿热。直到结束,他稍有控制,这一次没有再哭。   郑千玉待在他怀里,感觉自己在一个茧中,被包裹着,暂时的安定。他想象着黑暗之中叶森的轮廓,他没有看清的原因是夜幕已经降临,还有就是,拥抱在一起时,人的轮廓本身就会因此柔和,暂时失去清晰。   叶森在黑暗之中近在咫尺,对他说:“睡吧。”   郑千玉道:“可是……”   他们的身体都有反应了。   叶森沉默,最后说了一句话,有点没头没尾的。   “你不要生病。”   郑千玉感觉脸烫了一下,舌头都险些打结:   “我不会的。”   叶森拍拍他的背,安抚一样,说已经很晚了。   他们一起决定了日程,明天是要早一些起。   即便有些艰难,最后叶森也只是吻了他的额头。郑千玉闭上眼睛,等待心跳平复。很意外的,他不必再等待睡意降临,轻易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几乎无梦,中途郑千玉也没有像以往一样要醒来好几次。待到早晨醒来的时候,睁眼就很清明。   郑千玉的状态不错,睡了一个好觉之后,无论精神和体力都很充沛。   他进了洗手间洗漱,整理好自己。在出去之前,郑千玉从自己的袋子里摸出一个小的药盒,里面分装了出来这几天他需要按日服用的剂量。   “你不要生病。”   郑千玉的脑海之中想起叶森对他说的话。   他拨开药盒的分装格,两粒胶囊,三粒药片,郑千玉每次分两次咽下。上次看医生,他对医生说自己最近的状态好转了许多,希望能至少停一样药品,然后循序渐进,逐步停药。   但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顺利。医生告诉他,好转可能是波动的一环,不适合这么快停药,最好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   当时郑千玉有些气馁。   其实郑千玉对于自己的病情好转这件事没什么盼望,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有痊愈的一天。   只是不想再吃药了。   每日的药片总是提醒郑千玉自身的处境,即使在某些他觉得心情好了一些,都快有些忘乎所以的时候。   郑千玉也不会擅自停药,那样带来的麻烦会更多。   他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分两次将药吃完。   打开洗手间的门,郑千玉走出去。盲杖被他靠在房间门的门后,他走过去拿在手里,随后被叶森带着出发。   车程三十分钟,下车时风已经猎猎作响,这是春夏之交的风,在广阔的草坪上疾驰,并不让人感到寒冷。   郑千玉一手拿着盲杖,点在不那么硬的草地上。他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但因为这草坪十分大,声音四散而去,倒不显得吵闹。   除了人声,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声音,是塑料布翻飞的声音,还有转轴的声音。这些声音比较细微,在郑千玉的听觉之中,他知道那是今天的主角。   在这个地方,正有成百的风筝在被放飞。   此时的天空应当很丰富。在晴蓝的碧空之中,无数风筝有无数形态,扶风直上,它们每一个都连着细线,被地上的人牵引着,享有非常充足,但仍旧有限的自由。   郑千玉以前在网上看过风筝节的盛况,他当时一直很想亲眼到现场看一看。有一年他也确实来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又是擦肩而过。   叶森告诉他的时候,郑千玉没什么犹豫,很快点了头。   他想要来——即使看不见,他也要来。   就像那场电影,那场展览,就像他还在面对看不见的一切。   一年只有一次,下一年的事情对郑千玉来说也不好说。也许下一年,一切都变了。   “一年一度”是个有些紧迫感的词,带着催促意味,尤其催促郑千玉这个已经错过一次的人。   “给我吧。”叶森触碰郑千玉拿着盲杖的手,郑千玉把自己的盲杖交给他。他听见叶森展开一个什么东西,很快,一个风筝线轴递到郑千玉的手里。   他站在原地,风很大,吹在耳边呼呼的响。郑千玉摸索着,线轴握在手里是有些份量的。他摸到光滑的柄,小心地往前转,叶森手里应该拿着风筝,另一只手正牵引着从他手里转出来的线。   “没关系,继续转。”叶森对他说。   郑千玉听了这句话,继续转动线轴,他感到线的另外一端有了隐隐的拉力,当他感到这股力量,他稍微往回转了转,线开始绷紧了   “飞上去了。”   叶森告诉他。   郑千玉手里拿着线轴,有些茫然,他感到高空的风正托着他的风筝越送越远,那种稳定又飘然的力从高处遥遥传来,让他此刻借着风筝,与碧空和游云相接。   他感到开心,很特别的,是一种广阔,有些深远的心情。   “飞得很远了吗?”   “很远。”   即使叶森总能用准确的数据描述大部分事物,此时他也无法估算出那风筝具体飞了有多远。   郑千玉不知道周围到底有多少人,天空中和他的风筝在一起的又有多少个。但有一件笃定的事就是此刻他并非孤独,更何况叶森也在身边。   他转着线轴,试图将风筝放得更高更远。但下一秒,他感到线轴有些不受他控制地开始自己转了起来——他放出去的线太长,留下来的线圈过少,风力开始卷着风筝向更高处飞,下一刻便会完全离开他。   郑千玉小小地惊叫了一下,他使了力气,抓住线轴不让风筝继续远去,但收效甚微——风太大了。   来自高空的风已经无法由他掌控,巨力拖着他那只渺小的风筝正在飞速离去。线轴高速转着,郑千玉刹不住车。   他一瞬间非常慌乱,风筝马上要飞走了。   一只手抓住他,带着他将线轴稳下来。他的力气极大,又很稳,慢慢将线收了回来,带着郑千玉的手留住了风筝。   “不要怕。”   他在风里对郑千玉说,不知道指的是风筝,还是其他事。 第43章   这一天郑千玉放风筝放得非常久。因为风太好, 要将风筝放起来不需要人在地上跑动,甚至不用走,比较小的普通风筝只需要牵引着风筝线稍微一扬, 便能飞起。   只要有风,风筝飞上天之后,郑千玉只需握好线轴牵引它。他刚才差点把风筝放跑,后来就小心了一些,不再一味放线。   如果站累了,还可以坐在草坪上继续放。   周围越来越热闹,好像有电视台来拍, 记者对着镜头介绍风筝节。还有博主在直播,和直播间里的观众在说话。   郑千玉还听到一些很专业的人在讨论怎么放风筝。他以前看过一些视频,放风筝是有锦标赛的, 还可以在空中斗风筝,或者是团体比赛,在地上控制风筝到空中按队形飞舞, 非常壮观。   还有造型独特的风筝,有的风筝巨大, 需要好几个专业的人一起才能放起;还有观赏性和表演效果都非常豪华的风筝,甚至可以在空中模拟完火箭发射到宇航员在太空出舱的一整套流程。   郑千玉喜欢新奇的东西,他正是被这样的东西吸引而来。   坐在风拂光照的草坪上,即使郑千玉没有真正看到它们, 他还是可以为此感到一点点快乐。因为残缺无法享有常人全部的快乐,这是一件很客观的事。但如果为此放弃所有快乐的可能,那他将连这一点点都无法拥有。   郑千玉和叶森放了一会儿风筝,还碰见几个年轻人为一个风筝吵起架来。他们聚在旁边,说他们做的风筝很好放, 不需要技巧,另外的人说不可能,这个风筝构造做得太复杂。又有人没好气地说那你们的风筝就好放吗?对方答,那当然啦!   因为郑千玉所在的位置离他们很近,战火开始烧到郑千玉这里。他们想找个路人来试试看放风筝评评理,转身就锁定了郑千玉和叶森两个看上去很有空的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   郑千玉在旁边一边很悠闲地放风筝,一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想到变成裁判。   虽然这群人刚才两方各执己见,但也不算真的在争吵,只是要在这个地方守护自己心爱的风筝,一决高下。他们走过来,一时还没有发现郑千玉是盲人,先朝他们打招呼,语气很平和地介绍他们是附近大学的风筝社团,想让郑千玉和叶森来试试放他们的风筝。   “好啊。”   郑千玉笑着答应,叶森先起身,把手给他借力,帮郑千玉从草坪上站起来。郑千玉把线轴递给叶森,让他先把他们的风筝收回来。   叶森则把他的盲杖拿给他。   几个交接的动作很流畅,他们不怎么需要语言,也没有什么滞涩。在郑千玉握住盲杖的时候,那几个大学生才发现他是盲人。   郑千玉知道他们正在惊讶,或者尴尬,或者懊悔同情。但很意外的,这一次他没有因为展露缺陷而感觉很难堪。可能是因为他们萍水相逢,也并不知道郑千玉原本是什么样子,或者认为他是一个天生的盲人。   叶森收回了风筝,一手牵他,好像想给予他安定。   好像在说“不要怕”。   还没有人说话,郑千玉鼓起勇气道:   “我看不见,可以的话,能让我试试吗?”   说完他还是有些紧张,握紧盲杖也握紧叶森的手。   他还是害怕被拒绝,也害怕失败。   “好啊,好啊!当然可以!”大学生们纷纷道,此起彼伏的,郑千玉好像能看见他们小鸡啄米,点头如捣蒜的画面。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风筝拿来,从人数和动作上听出来,那确实是造型复杂的风筝,想必在上面花了不少心血。   “老师你要不要先摸摸看!”有个女孩儿对郑千玉道,语气之中带着骄傲。   郑千玉欣然应允,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在这摸别人的新奇造型风筝,这次旅行真的算圆满了。他将手放在风筝上,摸得很轻,怕把这些小朋友辛辛苦苦做的风筝给摸坏。   第一个风筝长长的,好像是一节一节的……连带着很多细细的长条,最后还有一穗作为尾巴。   皮皮虾……?郑千玉一边摸,一边在心里想象形状。   “是皮皮虾吗?”郑千玉摸着感觉造型很有趣,但也不太确定。大学生们闻言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女孩对他说:“老师你再摸摸另外一个。”   郑千玉感觉他们有些鬼鬼祟祟的,像在搞无伤大雅恶作剧的小朋友。风筝递来另外一个,郑千玉上手摸,这个圆圆的,和刚才的皮皮虾还做了不一样的材质,外壳光滑,好像还有两个翅膀,大概在头部的位置,有两条触须一样的东西。   触须还是有弹性的,郑千玉的手指点了点,那对触须还弹了两下。   “噢,我知道了。”郑千玉把两个风筝的形状联系在一起,得出了答案。   “是什么,老师猜是什么?”有人很期待答案。   “真的能摸出来吗?”有的学生也小小怀疑。   郑千玉很淡然:“蜈蚣和蟑螂,对吧?”   “哇!!!”   学生们爆发惊喜的欢呼声和掌声,好像是自己的造型能力受到了极大肯定。   “你们是艺术系的吗?做得……很精细。”   郑千玉看不见,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点评别人的风筝。然而通过触摸他也能感觉到制作者的用心,无论是材质的选择,还是接口的处理,都堪称精致。   只是他们很调皮,品味特别,用好手艺来仔仔细细地做两只不是很受欢迎的虫。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侧面论证他们的手艺精妙。   叶森从刚才开始就不说话了。   而且他握住他的一只手腕,握得有些紧。   他很讨厌虫子。郑千玉在心里道。   “我们是物理系的。”学生们更开心了,语气里有些得意。   郑千玉不怕虫子。他觉得这群小朋友很有活力,又有些可爱,和他们聊了几句天,问他们有没有参加比赛,做这样的造型是不是为了拿奖。   学生们答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小强才拿不到奖呢。”他们有些忿忿,曲高和寡似的。   郑千玉听了直笑,眉眼弯弯的,看得学生们静了静,又纷纷想找他说话。这时听见叶森说你们不是要放风筝,打断了聊天,学生们七手八脚地递风筝和线轴。   叶森再不喜欢虫子,也是帮郑千玉牵风筝的那个人。两个风筝虽然造型复杂,但做得极轻,也是手一扬就可以放飞起来,不愧是物理系的学生。   放完两个风筝,又被小孩们撒娇着问哪个放起来更容易,吵闹了半天也是不忘初心。   “唔……”郑千玉的表情是认真思考的样子,长睫毛缓和地扑闪,脸上仍有笑意,下眼睑鼓起,看上去漂亮又心地善良。   林静松尽量离那两只大虫子远,离郑千玉近。他并不是真的怕,是难以接受看上去不洁净的东西。当郑千玉摸它们的时候,林静松好想把郑千玉的那只手揣进怀里,然后把他整个人带走。   但是郑千玉看上去很开心,还夸奖这群人,他那样笑起来,所有人都想和他讲话。   最后,林静松让步到只握郑千玉的手腕,不让他两只手都去碰那些虫子风筝。   郑千玉像是觉得两个虫子哪个都好,很纠结为难似的,最后还是道:“选蜈蚣吧。”   学生们分成两拨,一边“耶”了起来,一边发出失落的声响,仍像撒娇,要引起郑千玉的注意。   最后还想要郑千玉的联系方式,终于被叶森打断施法,依依不舍地告别走了。   而郑千玉的开心一直持续到这一天结束。   在靠近海边的餐厅吃了很鲜美的海鲜炒饭,坐在露天的木凳上吹海风。这个时候,郑千玉收到小真发来的消息,她的语气很雀跃,告诉郑千玉,他出演的那一期广播剧已经发布了。   “反响很不错呢!大家都觉得千玉老师配得很好!”   郑千玉对此还有些意外,他对这件事的最好预期就是评价中规中矩,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角色,完全算是一个门外汉,郑千玉不太清楚自己配出来的水平如何。   他回复了小真,又登陆了自己的账号。自从注册之后就没有再管,账号完全还是空的,郑千玉用手触摸界面,旁听功能读出他涨了260个粉丝。   还有很多@,是剧集公布时带上了他的账号,又被很多人转发,这些粉丝大概是从这里找到他的。   郑千玉斟酌了一下,用自己的账号也转发了剧集。他这几年不是很常浏览社交平台,也不太清楚网友流行的说话方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普通、正式一些为好。于是正襟危坐,用语音转文字:大家好,很高兴出演,谢谢各位的关注与支持。   道完,他发出去,长长地出口气,有些紧张的样子。   紧张的时候他就找叶森,在木凳之上顺着去找他的手,找到之后发现很近,就轻轻靠到他身上。   靠着不是很够,又伸出双臂环抱他,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今天有点开心。”他小声道,好像声音再大一点,会被掌管郑千玉幸福的神听到,目前看来,它是个非常小气、无理的家伙。   叶森被他抱着,无法动作。等他仰起脸,脸上挂着笑,终于完全只属于他。   他知道郑千玉要他吻他,于是低头给了他。郑千玉的嘴唇很软,让叶森意外收集到一个海风中的亲吻,从此刻开始难忘。   郑千玉觉得自己在谈恋爱,心情和思绪都融融的,今天的开心好像有些超过阈值,让他觉得迷迷糊糊的。   接吻的时候,郑千玉的手机一直在口袋里震动。最后震得他不得不结束缠绵,把手机拿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郑千玉转发了微博之后,收到了不少评论。   他很好奇大家说了什么,点了朗读,机械音读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老公”   郑千玉:“……?”   有些怀疑手机坏了。   他有转向下一条,朗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婆”   郑千玉:“?!” 第44章   郑千玉有点没懂这些话, 又觉得好像很有趣。   原来现在网上的玩笑话变成互相叫老公老婆吗?但为什么他还可以同时拥有这两种称呼?   郑千玉没能理解,他真该多上上网了,他上学的时候也很忙, 没什么空闲高速冲浪。再过几年,现在发现自己都有些脱节了。   其实有时候小真和他说一些流行用语,郑千玉都没大听懂,但他不想暴露自己有些老土,也就没问。   目前看来,他的粉丝也涨了一些,虽然看不懂大家的评论, 总体上评论的语气还是热情友好的。   郑千玉带着一种确认自己工作的想法来看听众的评价,这些大概是好的、满意的反馈。   他的忐忑消散了。   只是叶森在旁边问起:“什么老婆。”   他听到那几句评论的语音,好像还为此沉思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网上叫郑千玉老婆, 终于忍不住发问。   郑千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朝叶森扬起手机,将屏幕转给他看, 道:“我配的广播剧上线了,这是听众的评论。”   他又想了想, 好像抓住了道理,说:“可能他们指的是我配的那个角色?”   郑千玉觉得这样比较说得通,但又想不通自己配的那个角色怎么会被当成老公老婆。   叶森接过他的手机,大概在划动看大家说了什么。   他越翻越沉默。   郑千玉好奇:“还说了什么?”   传来一句:“看不懂。”   理解得很吃力的样子。   郑千玉觉得好笑, 准备回去找个时间仔细看看再学习一下,他现在年纪也不是特别大,不要真的和网友脱节了。再不懂就去问问小真吧。   海边就在餐厅的不远处,顺着台阶下去就是松软的沙滩。他们在长凳上消磨了一些时间,走到沙滩时, 日已落尽。   傍晚的海风是轻柔的,没有放风筝时的那样气势十足。郑千玉将鞋子留在沙滩上,没有带盲杖,只让叶森牵他,走到海浪边缘。   沙滩被阳光晒了一天,日落之后仍然留有余温。   因为天广地广,郑千玉稍微松了手,没有借助任何,自己踩着沙子走着。砂砾很细,柔软而湿润,偶尔会踩到掩藏在其中的硬硬的贝壳,有些硌,提醒着郑千玉它们微小的存在。   海浪轻缓地吞吐着沙滩,郑千玉有一步踩进海水里,他吓了一跳,差点趔趄了一下。叶森的手顷刻间过来抓住他,原来他离得这么近。   但海水竟然是温暖的。   它同样在太阳底下晾晒了一天,汲取了太阳的光芒与温度。踩进温暖的海水里让郑千玉感觉很奇妙,好像这海有和他相似的体温。   就像叶森牵着他的手一样。   郑千玉完全让自己踩进海水里,感受浪潮的冲刷。他适应了这带有温度的涌动,于是再次松开手,独自向前走去。   也许此刻,郑千玉有一部分正在被洗净。   沿着海岸线走,海水告诉他前方没有障碍,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向前。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跌入这带有落日余温的海水之中。   “叶森。”   郑千玉走在前面,他的声音不大,但海风会替他传讯。   林静松就跟在他身后,他并未全程牵郑千玉的手,因为郑千玉现在借助了太多东西来摸索方向。盲杖,墙壁,他人的同情、提醒和帮助,好像以后的世界里,没有一处地方郑千玉是不需要依靠的。   至少,让他在这里享有自由。   郑千玉转过身来,夜色朦胧,他几乎只剩一个暗的轮廓。风灌入两个人的衣摆,让他们像日落后才开始相随的两只风筝。   “谢谢你带我来。”   郑千玉轻轻对他说。   他转头向着远远的,海与天的交接,那尽头并非全然的黑暗,好像日落到海里,被浪潮温柔的熄灭了,只散发微弱的红光。   郑千玉当然看不见,他认为那是纯粹的黑夜。   “我很开心。”   他低声道:“很久没有这么开心,我快忘记这是什么感觉了。”   林静松上前握住他的手,并非给他帮助或支撑,而是执起他的手指,随后慢慢地将自己的头低下去,用眉心去轻轻触碰他的手指。   这是一个很依恋的动作,这个时候拥抱亲吻太多,相对伫立又太少,无法对视凝望,林静松想要和他有轻微联结,感受千玉的存在,让千玉感受他的存在。   在林静松的人生之中,他未像常人一样体会到普通的喜怒哀乐,以至于郑千玉给予他的全部都过于汹涌。   而再次遇到郑千玉,他知道那些都还远远不够。   郑千玉摸摸他的脸颊,虽然他的手称不上温暖,温度也很稀薄。   海风之中,林静松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   三天后,他们的短途旅行结束,回到居住的城市。叶森似乎开始忙起来,偶尔有短期的出差。郑千玉则开始新的工作,生活好像在这几日悠闲之后又立刻步入正轨,变得充实、忙碌起来。   自从郑千玉出演的那一集广播剧发布之后,他的账号一直在持续涨粉。一方面是原著新作剧情里他的角色有了漂亮的收尾,小真告诉他,这个角色在新一期的人气投票已经排到第二名。   郑千玉始终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生活偶然的一次眷顾。   在这样一个大ip里人气排名能排到第二,产生的效应有些强大,让郑千玉乘了东风,关注他的人也开始变多。   另一方面,郑千玉终于对自己有了一些信心——也许他确实做得不错,才能在获得关注的时候,没有那么令人失望。   于是郑千玉开始新一轮的试音争取角色,投身进忙碌的工作之中。   因为两个人这段时间都忙了起来,见面的时间开始变少。郑千玉家用的是指纹锁,他给叶森录了指纹,以防他来的时候郑千玉在工作,没办法及时给他开门。   叶森一般周末过来,两个人一起做饭。这个“一起”指的是叶森在厨房忙碌,郑千玉倚在厨房门口,和他聊天。   他会说自己最近试音的角色,项目的配音需求发给工作室,工作室一般都先选声线合适的演员进行试音。因此,郑千玉试了好几种不同类型的角色,他经验尚浅,在演绎和自己性格差别太大的角色还是有些吃力。   现在市场上的配音需求也五花八门,影视、广播剧、游戏等等。因此配音演员的竞争也同样激烈,一个好角色同时会有七八个演员一起试音,其中不乏有名气又有经验的配音老师。   经过顺利的起步阶段后,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郑千玉的试音一直落榜,因此只接到一些配路人的边角工作。这次他的气馁要少一些,郑千玉一边继续试音,一边练习那些自己试了音,但最终没有拿到的角色。   能拿到试音,说明他的声线是在一个合适的区间,差在角色理解和演绎。虽然那些角色已经定了别的配音演员,郑千玉再改善也无济于事,但他认为这是一些很好的练习机会,并将自己重新练习后觉得更好的片段发给小真和熟悉的导演,请她们再提一提意见。   收到这些专业的意见之后,郑千玉就会再次练习,打磨,直到做得更好。   最近他终于在一次竞争挺激烈的试音之中拿到角色,这次是一个很有人气的引进ip里的男一。这个角色的性格非常阴鸷,是个为了在弱肉强食末世游戏生存下去而不择手段的人。这和郑千玉以往配的角色性格差异非常大,也是他拿到的最大的一个角色。   不过,这个角色有一个重要的共通之处——他也是一个盲人。   具体来说,在末世游戏开始之前,他一直是个性格阴郁、自暴自弃的人,直到游戏开始之后,他获得了异能,眼睛也发生了改变。虽然未能重获光明,拥有和常人一样的视野,他也凭借这双残缺而特殊的眼睛,在末世之中看到其他人所不能见的东西,历经背叛、杀戮,凶险地活着。   叶森正在厨房里开水龙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郑千玉简单地朝他介绍了这个角色。在试音阶段,台本里有大部分台词都在展现他的虚伪或崩溃,这对郑千玉来说很有挑战性,他花了好几天研究原著剧情,忙得接出差的叶森电话,聊没有一句,就要挂下去忙。   出差在外,有长达十天林静松和郑千玉联系不足,周六晚上上飞机之前,他给郑千玉发了一条消息。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落地之后直接打车到郑千玉家里。行李提在手上,今晚他不想回家了。   郑千玉迎接了他。他早上出了一趟门,外面已经完全是盛夏,他穿了一件浅蓝细格子的短袖衬衫,看上去很清爽,听到行李箱轮子滑动的声音,他并不做评价,只是笑,知道他今晚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去了。   这段时间他们联系得太少了。   中午点了外卖,坐在小餐桌上吃。郑千玉这段时间状态很好,大概是工作让他很投入,身心都进入到一种健康的循环之中。他的眼睛是亮的,说话时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神采,让林静松很难移开眼神。   他有点像回到从前。但林静松并不把郑千玉和从前做对比。郑千玉只是郑千玉,对于林静松来说,那并不存在时空的差别。   中午郑千玉让叶森休息了一下,下午他们一起出门买菜,商量晚餐。很悠闲地散步,夏天的暑气蒸腾,植物被曝晒之后散发一种强烈的草木气息,叶森在街边给郑千玉买一个薄巧冰淇淋球,然后像做游戏一样,只走树荫下的路,慢慢地回到家里。   傍晚时分,叶森进了厨房。郑千玉在门口和他说了一会儿话,随后又去阳台上,碰见浇花的邻居老刘,郑千玉和他聊天,感谢他帮忙照顾自己的植物。它如今长得很好,郑千玉有时候也会自己给它浇一浇水。   六点多的时候,叶森端了盘子上桌,屋子里漫着食物的香味。郑千玉洗了手,洗手液用完了,他叫叶森去储物柜里拿新的,他知道在哪里。   叶森拿了新的洗手液,来到洗手间,拆了包装,挤到郑千玉的手上。他一下子挤了太多,郑千玉只好分享了一些给他,两个人在洗手池前揉搓着洗手液。   这时,外面的门响了。   郑辛直接按了指纹推门进来,大声道:   “热死我啦!   “郑千玉,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 第45章   郑辛开了门进来, 叫郑千玉的名字,一时没有得到回应。他以为郑千玉在书房工作,不方便出来迎接他, 也就没继续。   换鞋的时候,他在鞋架看到一双陌生的运动鞋,码数比郑千玉的要大不少。   郑辛倒吸了一口气,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似的,一卡一卡地直起身,看到前面墙角还放着个行李箱。   他帮郑千玉搬家多少次,来郑千玉家又有多少次, 从没见过这个行李箱。   前阵子郑千玉给他发消息,说他要旅游去了。郑辛拿着手机,憋了一会儿, 缓缓打字:和谁一起。   郑千玉既然给他发消息,证明他没有在忙,但他回得很慢, 发来两个字:叶森。   郑辛在急诊的休息室,一手握手机, 一手握微波炉里刚叮过三十秒的速食饭团。他有点抓狂地转了几圈,最后勉强像个成熟稳重、略带冷酷的哥哥回了四个字:   注意安全。   郑千玉心里还是有这个哥哥,会回消息,出去玩还记得给他发照片——郑千玉坐在草坪上, 抱着一个风筝,脸朝向镜头;郑千玉站在海边,背后是夕阳。   郑辛用脚指头都能猜出这些照片是谁拍的。弟弟长得好看是客观事实,所以照片怎么拍都是漂亮的,反正和摄影师的技术没什么关系。   不过郑千玉看上去很开心, 最后也平安回家了。   郑辛就这样在急诊室急急急地上班偶尔穿插郑千玉一些玩得还蛮开心的消息但一想到叶森心情就五味杂陈最后终于迎来了休息日。   他本来是想提前给郑千玉发消息,但回到家倒头就睡了,一睡睡到下午,临上车才给郑千玉发微信。自从知道郑千玉开始配音工作,郑辛也不再动不动就打电话了。   而且,不知为何,他现在稍微对郑千玉放下心来了。他有了新工作,又开始出去旅游,好像一切又开始重新踏上正轨。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郑辛想带郑千玉出去搓一顿,吃火锅,他将会一边吃一边给郑千玉烫。郑辛想这一顿好久了,一边开车一边留意郑千玉有没有回消息。郑辛住的地方离医院比较近,去找郑千玉也要半个多小时,一路上他都没回,大概在忙。   已经是盛夏了,郑辛被西斜的太阳晒了一路,拉下挡光板。中途去给车加了下油,还下车去火锅店拿了个号,网红老字号,没有线上拿号的,郑辛安排缜密,他今天一定要吃到。   他忙活一通,从地下车库上楼到进郑千玉家门,已经热得不行。进来叫郑千玉,他人在家,可是没动静,还看见不属于郑千玉的鞋和行李箱,郑辛的心凉了半截。   好想吃火锅……   此时此刻,只剩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之中悲伤地盘旋着。   郑千玉也僵在洗手间里,他和叶森两个人举着手,手上的洗手液还没洗净。听到郑辛大喇喇的声音,他小小地倒吸了口气。   他几乎立刻把头转向叶森。   郑千玉当然看不到叶森脸上的表情。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一瞬间郑千玉感到惶恐,甚至害怕。这并不是因为郑辛或者叶森,他们对郑千玉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   但是,当他们两个人同时存在与此,这让郑千玉感到慌张,他没有做好准备。   就像一个小孩无意之中吹出一个可能是此生能吹出来的,最大的泡泡,他为此欢欣鼓舞,因为它多么美,多么梦幻,而且大到足以把他整个人都装进去,从此生活在这个他很喜爱的美梦泡泡里。   然而,即便是小孩都知道这样的泡泡不可能一直都存在的,何况它这么大,是在最偶然的巧合之中诞生。它早晚都会破掉。   在狭小安静的空间里,郑千玉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住叶森的手臂,不让他走。但是想要留住一个泡泡,伸手去碰它是最糟糕的办法。   他手上还沾满了已经揉成泡沫的洗手液,在手掌开合之间,诞生一个泡泡,又随着他有些惊慌的动作消失了。   郑千玉最终没有碰到叶森,他收回手,两只手静止地举在身前,茫然地呆立着。   这个时候,他听见叶森先打开了水龙头,水声哗啦啦地传开了。   他还是很冷静,轻轻捏住郑千玉的手指,将它们往前带,长长的、关节明显的手包裹着他,很细致地穿过他的指缝,轻揉掌心,停在水流下,先帮郑千玉把手洗净了。   洗完又仔细帮他擦干,仿佛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处理完这件事,叶森轻声对他说:“没事,我先去。”   郑千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森已经转过身走出去,临走前还搭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像在告诉他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不用担心。   当郑辛听到洗手间传来水声,那里显然不止有一个人。有人在低低地说话,随后是脚步声,最后他看见林静松很平稳地从拐角处的一片阴影中漫步出来。   郑辛:“……”   林静松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人类。看到郑辛在这里,他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表露出反感、抵触、讨厌等等他所应有的情绪。郑辛当然谈不上喜欢他,他更没有理由对郑辛有好脸。   但现在情况很特殊。   他来郑千玉家都穿得很帅,衬衫还稍微敞着领口,一个程序员身材练得这么好,老天爷,这有谱吗?   郑辛隐隐感觉他现在像个狐狸精。   这种想法当然也是没谱的,因为郑辛不是不知道林静松是什么人。他也不是不知道弟弟很喜欢他,喜欢到他换个名、披层皮也会爱他,喜欢到可以走出颓废,打起精神去一趟他很久不敢提的旅行,喜欢到即使现在看不见了,也会在他平平无奇的镜头中露出如今已经非常稀少的笑容。   这一切都建立在,郑千玉重新认识了林静松。因为他叫着一个新名字,所以他就没有参与过郑千玉的过往,不知道郑千玉曾经多么完整、耀眼,不会将现在的郑千玉与过去比较。如果他觉得现在的郑千玉很好,那便足矣。   郑辛的视线转到他带着弟弟去家居市场换的那张小餐桌上,上面摆满了刚做好的菜,甚至连饭都添好了。   林静松注意到郑辛在看桌上的饭菜,他脸上的表情很少,对他稍稍抬起手指,指向厨房,道出一句:“锅里还有饭。”   郑辛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他,对他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感到十分无语,他露出万分无奈的表情,无言又无措地站在原地掏掏自己的裤兜,从里面掏出一张火锅店的取号来。   三个人一起坐到餐桌前,空间是十分拥挤的,气氛是十分尴尬的。   郑千玉和郑辛面对面坐着,林静松坐在两兄弟之间的侧面。林静松没有接收到当前场面应该尴尬的讯号,他拿起筷子,像以往做了很多遍那样,先给郑千玉夹食物到碗里,动作自然得像夹到自己碗里。   而郑千玉也好像等着他的动作,他没有像以前发生过很多次那样,展现出很强的自尊心,受人照顾让他觉得自己懦弱,从此低人一等。也许如今这个帮他夹菜的人很沉默吧,思维也是匪夷所思的,让郑千玉可以跳出世俗的思想,变得无所谓,变得放松。   林静松帮郑千玉夹完菜,他的筷子在空气之中顿了顿,思考了大约1秒,又夹了一块肉,像操纵一台微型起重机,直奔郑辛的碗里来。   郑辛伸手,立刻用手掌把自己的碗扣住了。   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你们吃,不用管我。”   闻言,林静松的筷子很迅速地缩回去了。   郑千玉的话很少,没有平时和郑辛的插科打诨。郑辛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吃饭,林静松还能匀出第三份给他,蓦地想出来他一个人就要吃两份饭。真是不好意思了,没眼色的大舅子大驾光临,欺负得弟夫上桌都吃不饱饭。   他尝了林静松做的菜,竟然很好吃。   感觉真没谱!郑辛渐渐忘记了自己在火锅店取的号。   “叶森,你挺会做饭的啊,怎么学的?”   他吃了一会儿,饭桌上实在太安静了,难道林静松平时就这么闷头吃饭不聊天?   真是苦了他弟!   郑辛挑起话头,朝林静松道,看到郑千玉吃饭的动作都慢了。他捧着碗,脸上的表情还是略微有些迷茫紧张,脸先朝向郑辛,又转向林静松,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又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林静松又往郑千玉碗里夹了菜,他很有技巧,既不使郑千玉的碗里太空,又不会让食物堆得太满,让他不方便吃饭。还荤素有致,根据郑千玉的喜好动态搭配。   他回答郑辛的问题:“自学。”   好好好,这么会聊天是吧?   “郑千玉,难怪我现在叫你出去吃饭都叫不动了,叶森有这个手艺,是不是在后厨上班啊?”他笑眯眯的,语气里有些轻微的咬牙切齿,“不知道在哪家酒楼高就哇?”   想生气,但没有生气的理由,好不爽啊!   有问必答的叶森上线了,他略带诧异地回答:“我不是厨师,也没有在酒楼上班。”   郑辛还没来得及冒火,就听见另外一边噗嗤一下笑了。   郑千玉本来是郁闷又紧张的,叶森做的饭还是一样好吃,但现在吃着都没有以前香了。   他沉浸在童话故事就要迎来结局的伤感之中,并且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哥哥在饭桌上对叶森说话夹枪带棒,但叶森本人刀枪不入。这对话让郑千玉蓦地想起很久之前,叶森和他发消息,当时郑千玉说郑辛昨晚刚上完夜班,叶森问郑辛是不是保安。   这一秒,在郑千玉的脑海之中,对面的郑辛唰地一下穿上保安服,右手边的叶森头顶叮的一下长出一顶厨师帽。   这个画面实在太有毒了,其他两人再也不用语言互殴,因为郑千玉放下饭碗,像想起太过有趣的事情,一时间笑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第46章   郑千玉笑得饭桌上其他两个人都静了。   他笑起来是很文静的, 只是眉眼弯弯,唇抿出一道柔和的弧度。因为还是想止住自己的笑,他稍微拢了手, 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   但想象是不受拘束的。况且郑千玉是一个真正的盲人,他什么都看不见,根本无从洗刷自己脑海里那种离谱的画面。   他最后笑了几下,像非常开心的样子,终于收住了。   “我、我只是想到好笑的事。”   郑千玉解释了一句。笑意一直留在他的脸上,他又像有些懊恼自己笑得这么开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过, 接下来郑千玉不像之前那样沉默了。他和郑辛谈起自己之前和叶森出去旅游的事情,又聊到他遇见大学生社团,他们做了蟑螂和蜈蚣风筝, 自己还上手摸了,做得很好。   他又转头问叶森当时有没有留下照片,叶森当然不会拍郑千玉和虫子风筝的合影。郑辛道“郑千玉你不要在我吃饭的时候和我说蜈蚣蟑螂这种东西”, 想让哥哥一睹虫子芳容的郑千玉悻悻放弃,他想看还看不见呢。   还好今天叶森今天做的菜分量够多, 没有让郑辛来吃不上三个菜。三人吃完这顿前半截有些诡谲,后半段又归于日常的饭,郑辛还帮忙收了餐桌,最后叶森进了厨房洗碗。   郑辛明天还得早起上班, 久留不得。待得太久他自己也受不了,看到弟夫就烦。   他下楼,郑千玉也跟了下来送他。   郑辛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但下楼的时候他没有直接按到车库,而是按了一楼。   到了一楼, 郑千玉没说什么,拿着盲杖,和哥哥走到外面。   这是一个很僻静的小区,年轻人不是很多,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是很适合现在郑千玉独居的地方。   当郑千玉终于和郑辛提出要一个人住的时候,郑辛是很激烈反对的。他不知道一个盲人要怎么独自生活,即使他已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急诊医生。   他不知道一个像郑千玉这样的人,失明之后要怎么一个人生活。   当时郑千玉对他说:“哥哥,如果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没办法活下去的人,我最后真的会变成那样。”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看不出是真的想求生,还是要求死。   这几年父母一直在外地想办法填那个天大的窟窿。屋漏偏逢连夜雨,郑千玉的眼睛确诊之后,妈妈想要接郑千玉到身边照顾。   郑千玉拒绝了,他们已经分身乏术,郑千玉实在不想去成为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   不是没有怀着稀薄的希望到处求医。在首都的医院诊断之后,打听了各种消息,奔走南北的省会医院,曾经也觉得老天不会真的给郑千玉绝路,明明从小到大,他看上去是这样一个受眷顾的人。   最后的最后,还是郑千玉自己说,算了吧。   他的家人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消磨奔波,郑千玉也无力再承受希望落空之后的绝望。那简直是对他全部意志、灵魂的消解。   他对自己说,郑千玉,你接受吧,就这样了。   他和郑辛回了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房子在郑千玉生病之后也卖掉了,想要全力为他治病。这一切都瞒着郑千玉,直到他们搬走,郑辛对郑千玉说,弟弟,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郑辛刚毕业两年,还是实习医生。兄弟二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郑千玉说他想搬出去,郑辛认为是因为自己没能照顾好他。   他怎么能算有照顾好郑千玉呢?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大夜班,有时候回到家郑千玉睡了,有时候下夜班之后,他强撑着不睡,和郑千玉嘻嘻哈哈,说昨晚平安夜,急诊一晚上没来人,他在休息室睡得可香了。   有时候他打开家门,看到弟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郑千玉的盲杖靠在墙边。他的神情有些呆滞,听的甚至不是什么节目,而只是电视里的广告。   郑辛觉得,生活太苦了,太残酷了,太惨烈了。   他在急诊室上班的第一天,死了三个病人。   非常不巧,三个病人里有两个病人经过他的手,其中一个和郑千玉一样大,从6楼跳下来,主任医生在给他急救,郑辛按他嘱咐在旁边协助。   他摸到这个病人的身体,感觉他全身的骨头都是碎的。   郑辛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个病人。他年纪很小,心脏停跳了几次,郑辛在他软得很可怕的身体上做心肺复苏,这个时候势必会造成他身体里的更多损伤,但是没有办法,郑辛必须继续按压,帮他的心脏泵血,让他的血能够流经全身,输送氧气。   很多普通人在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里,对心脏正在工作这件事是没什么察觉的。那一刻郑辛感觉自己胳膊都在发软,汗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到病人脸上。说实话,他受伤太严重,即使活下来了,也需要有很长的时间去康复,大概率还会有伴随一生的后遗症。   但如果他没有活下来,心跳从此停止,人生到此结束,死亡之后的世界,灵魂是否还有继续,这就不是医生可以解读的了,那将交给宗教或者灵学。   那是郑辛的第一个病人,也是郑辛第一个没救活的病人。那不怪他,也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定数。   病人的家人是在他宣布死亡之后才赶到医院的,他们围着病床哭天喊地,将情绪发泄在医生和护士身上,痛哭着问郑辛为什么没有救回他。   郑辛很呆滞地说“抱歉”“节哀”。   他去洗手池洗手,主任医生一起,还安抚了他几句,他的语气很冷静,不乏同情。   郑辛问,老师,这里每天都这样吗?   主任医生答,孩子,日日如此。   病人脸上盖着布,从急救室撤走了。   郑辛不是很敢承认,他刚刚在给这个年轻人急救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其实是很稳的,只是他的精神很错乱——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抢救郑千玉。   可能因为病人和他的弟弟年纪相仿,身材也有些相似。   可能是因为他其实每天都很害怕弟弟会自杀。   这一天郑辛在傍晚时分到家,他带了从饭馆打包的饭菜,买了一些几乎0度的鸡尾酒饮料,为了让郑千玉打起精神来,他和郑千玉说自己上班的第一天,兄弟二人一定要吃顿好的纪念一下。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酒就不要喝了,喝点饮料代替一下。   这一天郑辛左手拎着饭菜,右手是罐装的鸡尾酒,站在家门口——那不是他们以前的家,是医护有住房补贴,他在医院旁边租下的一个两居室。郑辛的两只手都被东西占着,他站在门口把两兜东西换到一只手上,又摸自己的包找钥匙。   还没找到,郑千玉就过来开门了。他拿着盲杖,轻轻击打着地面,转了门把手,把门打开了。   郑辛在极短的时间里收拾了自己的情绪,道:“你不要这么容易给陌生人开门啊。”   郑千玉答:“不会的,我听出来是你。”   郑千玉转身,他的盲杖在身前小范围地探方向和距离,避免打到家具。电视还是开着,在播农业频道,介绍现在季节的作物、花卉和树木。   弟弟走回沙发坐下,慢慢把盲杖靠在自己够得到的地方。但他失手了,盲杖没有靠好,倒在了地上。   郑千玉只好弯腰,茫然地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摸,找自己的盲杖。   郑辛的眼睛啜满泪水,他感到呼吸困难,情绪冲开了闸,但他不能真的让郑千玉发现自己在哭,只好快步走过去,俯下身时泪水一颗颗落到地上,他压低了声音:“我来捡。”   他捡起盲杖,放回郑千玉的手里。盲杖要让郑千玉自己放好,他才知道怎么找到它。   郑千玉握着盲杖坐回沙发上,问:“哥,你在哭吗?”   郑辛怔了一下,郑千玉很聪明,心思又细,什么都瞒不住他。他用衣袖擦干自己的眼泪,含含糊糊地说:“上班挨骂了。”   郑千玉没有接话,也许听出他说的不是实话。   吃饭的时候,郑辛半开玩笑地说:“想转行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认真,但如果他继续这样的工作,郑千玉该怎么办?郑辛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郑千玉说:“你念了这么多年医学院,上班第一天就要转行啊。”   郑辛:“嗯嗯,我发现自己的人生充满无限可能,我要用这个噱头写书,成为作家。”   郑辛从来不是一个悲观的,会倾述自己情绪的人。郑千玉被他满嘴跑火车逗笑,接下来,他郑重地告诉郑辛,他想要搬出去的决定。   在数次拉扯,纠结,劝解,夹杂着是否真的要放弃当医生的零星念头之后,郑千玉最终还是搬走了。他的新住址离医院并不近,但郑辛还是陪着他住了一段,找机会认识了弟弟的邻居老刘,给他留联系方式,如果郑千玉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他。   就这样快一年过去,时间太快,郑辛适应了急诊科非人的生活,郑千玉还活着,并且看上去比一年前要好。   郑辛有时候觉得生活太难,但又不绝人之路,不知道是恶意,还是怜悯。   郑千玉拿着盲杖,用得比之前要顺畅,他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哥,谢谢你。”   他一边慢慢走着,没头没尾地开口道。   郑千玉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谢谢郑辛,因为郑辛是他的亲人,他了解郑千玉,并尽力给予郑千玉他想要的东西。从小到大,郑千玉和郑辛提的要求,每一个都被他态度不那么柔和地实现。   郑辛没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有些用力地把郑千玉的头发揉乱了。 第47章   郑辛走后, 郑千玉独自上楼。   黑暗的电梯,每个楼层按钮都刻有盲文。郑千玉刚来这里的时候,要一个个摸那些按钮, 确认的自己的楼层。   更多的时候,碰到一同乘电梯的好心邻居,则直接帮郑千玉按好,只需要他说一声。   郑千玉摸过一些外面的电梯按钮,有许多没有盲文,要辨认金属凸起或凹陷的形状,还有一些干脆是完全无法辨认。独自一人乘坐的时候, 郑千玉只好等着,等到有人来。   回家的电梯,他已经很熟悉了。不再需要用手去读那些盲文, 也不需要再等人帮他按按钮,他知道属于他的按钮在哪里。   但再熟悉,一切始终都是一片漆黑。   出了电梯, 盲杖先点出去,小心不要卡在电梯的门缝里, 郑千玉曾在这里有过失误。要斜斜地出去,确切地点到地上,然后迈开步伐,向右转。   经过长长的走廊, 这个时候不再需要盲杖了。郑千玉稍微将其收到身侧,大概再走二十步,他有数过。因为一直在黑暗之中走一段很熟悉的路,这是一件有些无聊的事情,无聊到一边走一边数自己的步数, 郑千玉也做过不下五十次了。   他的家门在走廊的尽头。   郑千玉从未真正地看见过他现在的住处的模样。一条黑色的长走廊,一扇门——郑千玉会在脑海中为那扇门增添一些光亮,像某些艺术画作,或者动画、游戏里很常见的那种形式。   剩下的就是门后很简单的布局,郑千玉尽量精简家居和物件,使自己更能在黑暗之中清楚地知道,住在这里,他正拥有多少东西。   郑千玉在学生时代的房间总是堆得很满。他是一个受父母和哥哥宠爱的小孩,可以随心所欲地买画集、颜料和画架,在自己的房间贴很大的海报,挂画框。那时候郑千玉的东西多得要再买置物架,他和郑辛就盘腿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组装。   他还在自己的小阳台上种花。郑千玉喜欢那些在应季会开得很热闹的花,从一楼的院子看,郑千玉的小阳台是最醒目的地方。当他离家去上学的时候,是爸爸接替他帮他照顾那些花。   郑千玉最后站在那个小阳台时,他的花都已经搬空了。因为无人照顾,只剩一些枯枝败叶,放着更显得萧条,不如撤走。   他就站在那个曾经开很多花,现在又变得很空的阳台和林静松分了手。   郑千玉很了解林静松。虽然他从来没有对郑千玉生过气,但林静松其实是一个很果决、很爱恨分明的人。   他不认为林静松会因为他的眼睛而抛弃他。当然是的,林静松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郑千玉知道林静松无法做到的是,爱一个不再爱的人,像往深长的井底投唯一的心脏,至死不会有回响。他曾认为他的父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结合,而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结合下再糟糕的产物。   但郑千玉从来不这样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想让林静松知道,他一点也不糟糕。尽管他对于自身总是缄口不言,但他的灵魂也有可贵的光芒,这早早就被郑千玉所发现。   从头到尾,郑千玉一直是最主动的人,如果感情是一种魔法,郑千玉就是享有这种魔法的人。   他将这魔法与林静松共享,他们是不一样的。   不是不喜欢林静松了,只是郑千玉变成一个失去魔法的普通人,却还维持着魔法师的骄傲与心性,这很有毁灭性。   如果他们还在一起,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林静松对着目盲的郑千玉。他在心里想,可惜他瞎了,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他们本来可以更幸福。   ——哪怕林静松只有一秒是这样想的,哪怕林静松从未这样想,郑千玉也会在这种癔症中自我折磨,直到一切面目全非。他的骄傲和自尊在这样的想象之中反复碎裂,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向林静松坦白,更无法面对林静松知道真相之后的情绪。   即使林静松全然接受他,郑千玉已经看不清了,无法用眼睛确认他的神态,又怎么知道那是真的?   就算他们还在一起,从此身处黑暗的郑千玉,又怎么知道他在未来的某一刻没有生出不耐、嫌隙和后悔?   如果郑千玉的眼前是光明,他可以及时应对爱的变化——如果他没有陷入黑暗,他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所拥有的爱会产生变化。   郑千玉曾经确信那些爱,那是因为,他是个值得爱的人。   现在的话……如果是现在的话。   郑千玉将手指按在门锁上,识别之后发出轻微的滴声。他打开门,走进屋子里,将自己的盲杖靠在墙边。   有脚步声传来,靠近了郑千玉。   郑千玉完全看不见。甚至连模糊的轮廓都完全没有,他戴着眼镜吗?头发是刚理过的吗?穿的衬衫是什么颜色?看见自己的时候,他是露出那种只有他见识过的微笑,还是为他的遭遇蹙起眉头?   没见面时,他想念他吗?每次分开时,他的脸上是不是很留恋的样子?拥抱自己让他感到幸福吗?哭泣会让他感到无措吗?接吻时会让他再次感到纯粹的、爱的美妙吗?   他曾经很痛恨这个世界,郑千玉的存在还会让他觉得,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吗?   他当然告诉过郑千玉。他其实不是很擅长告诉别人自己的内心,但因为是郑千玉,还因为郑千玉是看不见的郑千玉,他尽力述说,用他最不擅长的语言描绘事物,描绘情绪,描绘真心。   像有一段舒缓的前奏一样,他小心地握郑千玉的肩膀,然后抱他。想念和留恋无法作假,手臂环过郑千玉单薄的背,呼吸很近,每次如此拥抱,他的呼吸都近似叹息。   可是即便如此,郑千玉还是看不见他。   看不见他那些细微的喜怒哀乐,看不见他掩藏在沉默之下的心事,看不见他在这段关系里是不是哀痛大于幸福,或是弥补遗憾不甘后,终于觉得自己重新启程。   郑千玉也看不见在这段验证里他是否真的快乐,处处迁就他是否真的有乐趣,他所实现的是否是两个人共同的愿望?如果淌过现在让他觉得有意义,思及将来是否偶尔感到沉重,一个人的黑暗要分给另外一个人,是否会让时间变得漫长,是否不如现在就告诉他一切有尽头,不必用一年验证来勉强得出几十年的结论。   那实在漫长得令人生畏。   或者郑千玉现在就尽力给他快乐,因为恋爱确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郑千玉的确也想要快乐,即便他们现在对这件事的看法略有不同。   他稍稍踮起脚,用手环绕过叶森的脖子,耳鬓厮磨,面颊贴着他发热的耳廓。这一次,郑千玉流露出一种平静的幸福,这是情到浓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   叶森把他抱起来,最后将他轻轻放到床上。他开始轻吻郑千玉,从额头到眉心,面颊,这样的吻和欲望的关系很少,带着很珍惜的意味。最后来到郑千玉的嘴唇,他的唇形很优美,在林静松只有黑白与灰色的人生之中,他曾机械地学习了比喻这一修辞手法,简单而毫无感情地将两样相似的东西关联在一起。   十七岁他第一次吻郑千玉,他突然开始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借助另一种事物来比喻眼前,因为有时候眼前太过美好或太令人难过,单纯的描述无法完全抒发心中所想。   吻过郑千玉,他想他的嘴唇像花瓣或者世界上最脆弱柔软的其他东西,于是他从此开始寻找可以比拟这一刻感受的东西,但也许是因为他见识得不够多,他从来没有找到一种花可以用来形容他与郑千玉之间的吻。   因为这一刻如此独特,不仅超出他那稀缺、匮乏的感受总和,或许对于任何一个能够自由描绘爱与美的普通人来说,这样的体验都十分珍贵。   这让林静松觉得,原来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亲吻郑千玉,他进一步肯定,他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郑千玉叫他“叶森”,像一道梦的旁白。梦的主角是谁其实不是很重要,郑千玉的眼皮薄薄的,带着长长的眼睫闪动。   他朝林静松笑,或者说,他正在朝一个叫做“叶森”的男人微笑。因为郑千玉不会再露出面对林静松时那样的笑了,他留给林静松的是一种无瑕的爱。   郑千玉太执着于“无瑕”,他坚信着自己一定要给林静松最至高无上的爱的体验,直到命运剥夺他的魔法,肢解他的全部才华和幸福,再将他放逐至永恒的黑暗之中。   即使如此,郑千玉依旧认为,他应该给予林静松最无瑕、最纯粹的爱。   郑千玉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给出纯粹的爱。有的是父母等待着孩子的收益回报,有的是爱人在反目成仇后计较利益得失,郑千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以童话书的逻辑构建他的爱,从来没有人教他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就连林静松给出的爱都是那么残缺。他像照镜子一样学着郑千玉的样子去爱郑千玉,不想爱是世间最稀缺的一种才能,郑千玉是其中最顶尖的一种天才,像国王一样坐拥无数,又像国王一样慷慨地在他身上挥洒。   他亲吻着郑千玉的眼睛,郑千玉明明在邀请他,那是一种很哀伤的笑容,又很快被情迷意乱掩盖。他快乐的时候也泛着哭腔,不住颤抖像在啜泣。   林静松叫他的名字,千玉,千玉,人如起名。他的衣服敞开,露出来的皮肤似白玉一般,好像越叫他的名字,越感觉爱他,反复叠加,不可自拔。林静松现在不用郑千玉提醒,因为他看不见了,林静松不能像以前一样对待他。   林静松只是刚刚进去,郑千玉就出来了。他的面颊泛着粉红,一直晕到耳朵尖,有点喘不上来气的样子。林静松怕他感觉到不舒服,不敢太用力了。   郑千玉的确被重重地刺激到了,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不让他停下,两只手相扣,绕在他的脖子后,额角已经汗湿了。   他环抱他的瞬间,脸贴得极近,在林静松的眼里,他不像一个现实的人,而是一个飘然又极美的魂魄。   郑千玉的表情像喝了酒,醺醺然的。他贴到林静松的耳边,声音轻轻,竟有笑意:“你弄死我吧。” 第48章   郑千玉早上醒来的时候, 感觉浑身跟散了架一样。嗓子也哑了,张开嘴竟然发不出声音。   太久没做了。   这几年郑千玉连抚慰自己的时候都很少。郑千玉很少想起这件事,性.欲和食欲一起消退了。   曾经的郑千玉是一个重欲的人。他喜欢新鲜事物, 要经常吃不一样的东西。不过在性这件事上他很专一,只喜欢一个人的身体。   郑千玉感觉自己现在的身体只有眼皮是灵活的。他在黑暗之中眨了眨眼睛,他在床上稍稍侧躺着,睡衣整齐地穿在身上,身体是被清理过的,很干爽,怀里还抱着一个枕头。   但他的脖子下面还枕着一个枕头, 郑千玉的床上只有两个枕头。有一只长长的手臂搭在他身上,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并没有真的抱他。只是让郑千玉在睡梦里维持自己最喜欢、最习惯的睡姿——他要抱着一个枕头, 再枕着一个枕头睡。   还好是这样。   郑千玉真的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拆了一遍又重新装起来,大腿、小腿、腰,甚至胳膊都非常酸。因为经历了一种突发的、长时间的高强度使用。   他在床上从来不会满足于单一的姿势, 郑千玉会用小腿勾一勾叶森的后腰,或者用手掌从他的后颈抚到背部。这个时候叶森就会环抱起他换一换, 因为郑千玉自己动不了一点。   郑千玉也不吝表现出沉溺。在床上的喘息间歇他会说一些情话,告诉叶森他想要轻一点或者痛一点,深一些或者浅一些,他感觉有些累了, 想躺下来,他想要掌控权,或者想要被掠夺。叶森是很会满足他的,因为郑千玉的需求如此明确,反馈又是如此动听, 他的叫声带着一些气息,丝丝缕缕,让叶森不知道自己的魂在哪里了。   所以现在,郑千玉哑了。   他有些懊恼。享受快乐固然好,但如今嗓子也是吃饭的家伙,这样实在是过于乐不思蜀了。   郑千玉动了一下,叶森立刻醒了。他像睡得很浅,醒来时没有什么缓冲的样子,本能一样很快用手抚上郑千玉的额头,试他的体温。当他发觉郑千玉没有发烧之后,就凑过来抱抱他,一只手臂在被子里,另外一只在外面,合起来将郑千玉的身体包起。   “有没有不舒服。”他的声音也比平时更低,很关心,很挂念的样子。   随后,他很轻地吸了口气,像“嘶”了一下。郑千玉猜到,他把枕头都让给自己了,一夜都没枕头睡,现在落枕了。   “几点了?”郑千玉缩在他的怀里开口问。他说的话每个字都落不到实处,只能用气声,听得郑千玉自己都快笑了。   他当然承认自己在床上是个很放得开的人,但这样一副快憋出毛病、缠着人不放的样子是不是太夸张了。   当然叶森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郑千玉瞎了也知道他不像不想要。   他听见叶森一只手越过他去拿手机,另一只手还是紧紧环着他,像要防止他感到不满、马上要下床走人一样。   叶森看了时间,道:“十点四十九分。”   他一板一眼地报了时间,又立刻放下了手机,过来贴郑千玉。用鼻尖拱着郑千玉温暖而软的皮肤,呼吸着,像在确认自己和郑千玉都处在现实一样。   “睡了这么久。”   郑千玉的声音低哑,说了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天气非常好,阳光在室外曝晒,遮光的窗帘都挡不住这份晴热,光从缝隙之中投进来,在天花板上照出一道闪耀的光带。   室内开着空调,安静地运作着。爱人的皮肤相触,在温暖与凉意之间共享彼此的体温。   郑千玉茫然地睁眼,叶森像一只大型动物,话很少,但存在感很强烈。拥抱郑千玉时,甚至可以听到他心脏跳动,可能因为周遭太安静,或者是因为他很喜欢郑千玉,靠近他时,心会跳得更用力些。   郑千玉不太清楚他们昨晚折腾到几点了,肯定比他平时入睡的时间要晚。在期间他没有感觉到睡意,但是什么时候睡过去,郑千玉完全没印象了。   他好像弄得到处都是,衣服和床单不换根本没法睡。想到这里,郑千玉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和自己的睡衣,好像确实全都换了。   一想到半夜自己已经睡得不省人事,叶森在那里换床单,郑千玉就觉得又好笑又有点难堪。   “要不要再睡?”叶森的声音也有点哑,他轻轻拨弄着郑千玉的头发,问他。   郑千玉有好一会儿不说话,气氛变得很静谧,不知道他是在生闷气,还是又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抱怨起来:“你真的差点把我弄死了。”   十个小时之前他说过不少令人害臊的话,因为叶森是个很包容的人,于是郑千玉很没底线地全部忘记了。   叶森果然立刻说:“对不起。”   很诚恳,很真心。   过了约半个小时,郑千玉很艰难地起床,挪着去洗漱。晚到不必再吃早饭,叶森进了厨房,很快做了午餐。郑千玉第一次觉得餐桌的椅子太硬,实在坐得难受,叶森给他拿了沙发的抱枕垫在椅子上,郑千玉很准地锤了他的肩膀一下。   叶森白天和晚上一样任劳任怨,差点要让郑千玉脚不沾地,想抱着他走。郑千玉觉得这样很不像话,拒绝在白天驾驶叶森。   午后郑千玉处理了一会儿工作,他的录音排期在下个月初。小真给他发消息,告诉他这次录音需要进棚。   “因为这次是比较重要的男一,戏份很多,进棚的录音流程也会更标准……”小真向郑千玉解释道。   “这次的工作量挺多的,可能需要您来B市待上一段时间,当然!差旅费我们是可以报销的。”她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个方案就是我们可以联系千玉老师您那边的录音棚,像以前一样和导演远程连线。”   B市其实就在隔壁市,郑千玉要去很方便。只是因为他是盲人,单独出行要麻烦很多。   “千玉老师,您有陪同的人吗?”小真问他。   随后,她又觉得这么问不太合理,很快转到planB,道:“要不我们还是联系一下您那边的录音棚吧。”   郑千玉答:“不用,我过去吧,也不是很远。”   坐高铁到隔壁市也用不了一个小时。   小真的语气带上开心:“那我到时候去接您!”   郑千玉现在和小真很熟悉,没有工作的时候也会闲聊,已经成了朋友。小真在工作时也很常帮助郑千玉,因为郑千玉不是科班出身,她给郑千玉提了很多的建议,帮他找到练习的方向。   郑千玉也知道干这一行,如果想多接一些角色,他没办法一直缩在家里录音。棚内的录音设备更专业,如果和其他演员一起录,对手戏的效果肯定也会更好。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叶森,叶森不假思索:“我和你一起去。”   “你中间不是要出差吗?”郑千玉道。   叶森的工作很忙,虽然可以远程办公,代价就是出差很多。   这样明明是很麻烦的,他为什么没有继续留在洛杉矶,郑千玉很难问出口。   就像隔着一块布猜一只大象,大家都默契地不去捅破这一层纸。   “我可以取消。”   郑千玉听到他的声音道,几乎能够想象出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是啊,刚发生完关系就谈分开的话题,郑千玉可以感觉出他的警惕。   郑千玉走到他面前,伸手揽住他的腰,轻轻地把自己靠在他的身上,像哄人一般:“我不想你取消。”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你要陪我去”“没有你我就不行”,但却是在说着完全相反的事。   “如果因为我影响你的工作,这会让我不开心。”   郑千玉仰起脸,虽然他看不见,但他很知道自己是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郑千玉可以让叶森即使心里很不情愿,也会对他点头。   “我也有自己的工作,我需要自己来处理,总不能一直找人陪吧。”郑千玉继续道。   叶森环抱他的腰,很固执地说:“为什么不能,我会处理好。”   郑千玉半开玩笑:“那你把工作丢了怎么办?让我养你吗,也可以啊。”   叶森很冷静地说:“我不会丢工作,即使没有工作,我也不会有任何经济问题。”   郑千玉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道:“那你好棒。”   叶森静了,郑千玉知道他拿他没办法。   “叶森,我需要自己去做成一些事情,不要别人帮我。我需要自己有价值。”   他轻轻用面颊蹭他:“现在我能做的事情已经很少很少了,你能明白吗?我不是你,我没有太多底气,我好想和你说一样的话。”   叶森将两个人视为一体,不分你我,他不在乎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这是身体健全者对不健全者的慷慨,他觉得他理应照顾郑千玉。   是的,郑千玉斤斤计较,他能做到的很少,自然也付出的不太多,或是根本无所付出。   在郑千玉年少时,他认为能给予爱就好,因为他的爱比金子还要珍贵,而他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便散尽千金。   现在郑千玉不觉得自己的爱很珍贵,他只是盲着眼坐在这里,叶森偏偏爱他。   最后,叶森终于答应让他去。他执意要送郑千玉到B市,再从B市起飞去洛杉矶,这是叶森最后的让步了。   郑千玉说好,叶森为防止他反悔,立刻安排好了时间买票。他一手握郑千玉的手,像他们已经坐在分开前的最后一秒,叶森将他紧紧抓牢,不允许郑千玉再离开他。 第49章   在已经完全进入盛夏的这个月底, 因为离出发去下一段工作还有一小段时间,郑千玉也不再像之前一直忙着试音,日子突然悠闲下来, 让郑千玉感觉自己好像在放暑假。   夏天非常热烈,所有的植物都在疯长,并不畏惧高温与阳光的曝晒。在这座南方城市,夏季的天气极端而多变,有几日蒸腾烘烤,瞬息之间是乌云压顶,遥远的天边响起阵阵闷雷, 大雨将至。   在很小的时候,郑千玉其实不喜欢夏天,他怕热, 因此很苦夏。郑千玉一到夏天就无精打采,不想吃饭,只有胃口吃冰淇淋, 郑辛评价夏天的郑千玉“瘦得像我们家虐待孩子了”。郑千玉把自己挂在沙发靠背上吹风,心里惦记着冰箱里的薄荷巧克力甜筒。   后来的大学暑假他和男朋友在一起, 去了北方或者进了山里。在一些不那么热的地方,郑千玉知道自己不喜欢的是让人昏昏沉沉的高温,而并非夏天本身。   而且自从他开始画画之后,他对夏天的感情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夏季不仅太阳热烈, 天气、动物、植物……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比别的季节更加活跃,这是一个灵感迸发的季节。   因为喜爱画画,郑千玉从而喜欢上以前最不适应的季节。而且夏天在他的城市是很长的,当郑千玉开始喜欢夏天时,时间就此焕然一新。   他开始体会到夏天的一切优点:可以穿得很单薄清爽, 让皮肤尽情感受夏风;可以去海边,夏天的海是一年四季里最蓝的;这个季节走进山里可以观察到更多动物,因为夏天是动物最活跃的时间。   还有一点永恒不变,在夏天郑千玉不仅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冰淇淋球,作为应季甜品,冰淇淋的种类也会推出更多,其中就包括他最喜欢的薄荷巧克力味。   在郑千玉失明之后,夏天这种迅猛、多变的特质成为他触碰这个世界真实一面的窗口。即使看不见、不出门,在黑暗之中郑千玉包裹住自己的心,使自己躲进更深的黑暗之中,夏天让他仍旧听到蝉鸣、雷声和暴雨。   随着它们的到来与渐隐,四季在他的黑暗之中流转,郑千玉想要忘记时间,但夏天让他无法真正做到。   在这个夏天,郑千玉出的门比以往要多一些。他作息健康,起床较早,如今几乎和一同睡觉起床的人进入同居生活。   他们会早起出门,趁太阳还没有爬到最高处散发强烈的光和热,走去附近的市场买菜。   清晨的空气清新,余留夜风的凉爽,郑千玉拿着盲杖,和叶森走进清晨就略显热闹的市场之中。对于应季的蔬菜是什么,天气如何影响鱼类和海鲜,以前的郑千玉一概不知,因为他从来没有买过菜,也几乎不会做饭。   以前他的生活总是转得太快,郑千玉计划着上学,画画,恋爱和家庭,要走去很远的地方,于是他无法为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停留,或者说,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研究一些“小事”。   那时他的男朋友也同样如此。在他的世界里,分界线比郑千玉的要更明确:有必要的和没有必要的。   工作是有必要的,和郑千玉见面,关心、满足郑千玉是有必要的,让郑千玉把注意力多放在他身上是有必要的,让郑千玉说喜欢他是有必要的。   除此之外都是没有必要的。   现在郑千玉走进菜市场里,听着叶森在买菜。这种感觉实在奇妙,他以为叶森是只会线上买菜的类型。但来到真正的菜市场,他对这里同样了解。   也是,一个真正会做饭的人,怎么会不了解食材呢?   叶森挑选的时候依然安静,而菜市场的摊主大都热情,喜欢和顾客交谈。他们看到郑千玉拿着盲杖,没有问他的眼睛,只是问他们是不是兄弟。   叶森直接答:“不是。”   郑千玉被他吓得一激灵,怕他口吐惊人之语。好在有人结账,摊主又忙着去称重。   叶森选完,也结了账。又去了几个海鲜摊和肉摊,摊主全都很热情地推荐,叶森是很有主见和选择性的,有在认真筛选,挑了一些,有的摊只是看看,没有买。   走远了之后,郑千玉悄悄问他:“怎么不买呀?”   叶森答:“天气不好,鱼不新鲜。”   他的语气平直,全是筛选,并无抱怨。对郑千玉这样没上过菜市场的人来说,很难知道买菜的标准。他道:“你好熟练啊。”   也只有和郑千玉,叶森的话才会多一些。   “我这几年经常买菜。”   郑千玉笑:“为什么?其实我觉得你不像会做饭的人。”   叶森:“是的。   “但这几年,我觉得我需要一些改变。”   他解释道。   又到了郑千玉不敢继续和他聊天的时候。倒不是因为叶森在有意触碰些什么,而是当两个人的交集越深,就不免要提起过去。   郑千玉总是忘记了这一点。   叶森对他的话题不避不让,坦诚相待。当郑千玉因畏惧而噤声时,他也随之沉默,甚至甘愿成为一道界线,不让回忆侵蚀、围猎郑千玉。   他们牵过手走过夏天的清晨。太阳和城市都刚刚醒来,郑千玉听到店铺刚刚开门的声音,车声,自行车路过的铃声,还有赶路上学的学生的说话声。他们经过郑千玉的身边,谈论着期末和暑假。   郑千玉还闻到早点摊的味道,他们停下,叶森低声向他转述菜单上的种类。郑千玉上学时经常在上课前这样买早点,连这样的小事对他来说都是久违。   买了刚出蒸屉的包子,其实出门前已经吃过早餐,所以完全谈不上饿,郑千玉凭着手感掰了一大半分给叶森,有些烫,差点要掉到地上。   不过叶森的手就在下面接着。郑千玉给自己留了一小半,两口吃掉,又用发烫的指尖捏了捏耳垂,像两个口袋里没什么零花钱,所以如此分享早点的中学生。   他们的家离得很近,有时候早上从郑千玉家出门,买了菜,走着走着回到叶森家。因为擅长下厨的叶森要洗手作羹汤,在他自己的厨房会更顺手一些。   两个家渐渐融合。洗手间备有对方的洗漱用品,郑千玉的衣服晾在叶森的阳台,叶森的衬衫叠在郑千玉的沙发上。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每个夜晚都要做.爱。   郑千玉的身体比几年前要更敏感,不知道他是体力下降耐力不足,还是失去视力使其他感官更发达。因为马上要出差,郑千玉在这方面没有克制,他很缠着叶森,有时候白天就要。   要说郑千玉以前和现在有哪里没有变,那就是他从不为有欲望羞耻。只是以前他是由爱生出欲望,现在好像是用欲望来掩盖其他东西。   当郑千玉掩盖的需要越迫切,他展现出来的欲望也越强烈。   他知道叶森无法拒绝他。   除此之外,郑千玉对于其他那些日常的相处也表现得很喜欢。他们没有真正确定过关系,也没有再提“验证”的事情,只是像相处了很久的情侣,不用再煞有介事地确认彼此心里的地位。   郑千玉很喜欢连接他家到叶森家那条街道。在他的想象之中,这条街很美,路边栽着高大而茂密的树,在夏天里植物的气息芬芳而浓郁,烈日下遮挡阳光,投下一片清凉的绿荫。   每次郑千玉走这条街道,都在脑海中赋予它颜色,它是一条流动的、清澈的绿河。   郑千玉还喜欢晚饭后和叶森站在阳台上吹风,不管是他家的阳台,还是叶森家的。日落之后,傍晚的风徐徐而来,轻吹去白天的暑气,使人感到宁静。   郑千玉想这样一起吹风的夜晚是一种并不厚重的幽蓝色,它是摘取下蓝调时刻的一抹颜色,既不十分雀跃,又不至于哀伤,只剩感慨,只有感慨。   叶森仍然在学油画,一周去上两次课,偶尔会在郑千玉身边练习。郑千玉比较可惜的是他从未见过叶森的画作,尽管叶森对自己的习作评价一般,因为郑千玉无从想象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所以就产生十分的好奇。   他有时候还是会画那些立体的画。听说他的老师又教他几种方法,但因为这次的图形较为复杂,叶森想要自己练习到足够好,才让郑千玉来感受。   郑千玉对此有些哭笑不得,他对叶森的油画老师产生些许同情,因为叶森是表面很认真,又不务正业的学生,还要他额外研究立体画来教他。这只是因为他竟然想画画给一个看不见的人。   因为他如今在画画,郑千玉那些有些不切实际的、对色彩的想象也会说给叶森听。当他看不见世界的时候,失去视觉的丈量,他对世界颜色的想象不再受任何拘束,有时候连眼前人也是。他有时藏在树影中,有时又浸在水里,郑千玉拥抱他,便是在拥抱自己的想象。   叶森也许能理解他的想法,也许不能,这不重要,因为人永远完全无法体会他人的感受,即便他们已经亲密无间。   重要的是,当叶森执起画笔,郑千玉愿意相信,他们的想象再无隔阂,因为从画笔流淌出来的画面,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在郑千玉临行之前,叶森终于完成了那幅他练习许久的画,正式让郑千玉再次触摸。   这幅画比以往要小,凸起的笔触也更加精细,叶森很郑重的用了内框绷了画布,使之拿在手里像一样礼物。   郑千玉很仔细地摸了那些干涸的颜料纹路,摸了很久,这比上次的河复杂多了。   最后他道:“我不太确定,是一种花吗?”   他好像摸到枝头,还有花瓣。   叶森在旁边道:“是的。”   要靠触摸来摸出花的品种,那就很难了,几乎不可能。所以郑千玉只好靠猜了:“玉兰?”   叶森:“你怎么猜出来的。”   郑千玉笑:“你完全没有被我猜中的心理准备啊。”   叶森“嗯”了一下,道:“我画得没有特别好。”   老师教给他很优美的画法,如果老师的水平有十成,那他最后只画出来半成。   郑千玉很善良,低头摩挲,说:“摸出来是很美的,而且你这次装裱了,是要送给我吗?”   这是一幅小画,很适合成为郑千玉家里的第一样装饰,他还可以时不时触摸,但他知道自己会舍不得。   叶森答:“是的,这是一份礼物。”   郑千玉:“为什么?”   “因为你要走了。”叶森道。   “要走了”指的是他们要分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比较长,是他们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段时间。   “我不太喜欢你走,这样我会很久见不到你。   “分开这件事,不可以很容易。”他声音很低,像在说思考了很久的话,“所以我要这样做。”   郑千玉听了这话,愣了愣。他将画放在膝上,用手轻轻摸,最后道:   “那你来找我,好不好?” 第50章   当郑千玉和叶森一起抵达B市时, 夏天已经全面进攻,现在应该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了。   B市不像郑千玉生活的城市一样天气多变,雨水充沛。这座城市繁华, 像一头精密的机械巨兽般,在内部释放人工的冷气,又向外吐出阵阵热气。   叶森为郑千玉推迟了出差的日期,到B市之后当天就要起飞。今天是休息日,小真还是特地来到高铁站接他们。叶森带着郑千玉一出站,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千玉老师!千玉老师!”   郑千玉很快注意到,对叶森道:“是小真, 快带我去。”   他拿着盲杖,在一片嘈杂的出站口,有些难辨认小真具体在哪个方位。叶森带他走到小真面前, 她的声音近了,带着一种亲近的、像小孩一般的喜悦:   “千玉老师!我是小真哦!”   小真的本名叫栗真,比郑千玉年纪要小一些, 刚毕业不久。   她本身是资深的广播剧听众,大学也是播音系的, 入行之后更偏向做导演,于是现在做工作室负责人的助理,一边对接一边学习做导演。   经过一段时间的线上相处,郑千玉现在和小真已经非常熟悉, 成为了好朋友。郑千玉在出发之前和她说了自己来的时候会有人陪同,他向小真介绍了叶森,车站人多,不太适合说话,三个人先出了车站。   郑千玉隐约觉得小真能猜出他和叶森之间的关系, 虽然他没有明说。一路上叶森很安静,只是出一只手给郑千玉,让他搭着走路,将交流的空间留给郑千玉和小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郑千玉觉得叶森这几天很粘着自己。他的话仍然不多,只要郑千玉没有事情,经常不声不响地要抱他,抱完又无言地离去,因为他要去开会了。   开完会又回来,如此反复。有时候因为太热了,郑千玉想把他推得远一些,或者干脆问他是不是要做。叶森不回答,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和小真碰头之后,叶森恢复了挂机状态,郑千玉和他待久了,已经习惯了他难以和别人打交道的性格。上次吃饭他差点把郑辛气坏,叶森的脑回路是直的,有时候确实呆得郑千玉哭笑不得。有情饮水饱,也许郑千玉有时候也会被他气到,但他很快就会忘记,事后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打了车,叶森坐到副驾驶,后座留给郑千玉和小真。小真大概觉得叶森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吓人,这个时候才真正放松下来,和郑千玉开始聊天。   郑千玉之前配的那个小角色在第一季的戏份已经在最新一期杀青了。这一季乘了原作ip和作者续作更新的东风,加上制作精良,热度暴涨,在同期广播剧之中一骑绝尘,引发许多讨论。   再碰上郑千玉最近配了一些小角色的剧也陆续上了,现在账号涨到快三千粉丝,经常在他转发的宣传微博底下发评论。   小真时不时会复制一些听众的好评发给郑千玉,郑千玉很开心,为能得到这样的回应感到满足、温暖。   这也带动了郑千玉的工作,有一些角色在招募阶段会指定郑千玉来试音,他的排期已经排到秋天。   小真不无兴奋地说:“等这部剧上了,我们肯定会更上一层楼的……明年我要当导演了,如果可以和你合作就好啦!”   郑千玉坐在车里,盲杖折叠起来,放在他的身侧,他用手轻轻摩挲,像是被小真的愿景所感染,低头笑道:“那我们可要一起上班了。”   他们先去酒店安顿下来,随后和小真一起吃饭。叶森是傍晚的飞机,下午郑千玉要先去录音棚熟悉一下。因为明天就开工了,这是他第一次进棚,加上条件特殊,小真在他们来之前提出下午先带郑千玉进棚看看。   叶森还要去赶飞机,小真不在的时候,郑千玉低声问他:“时间来得及吗?你要不要先走?”   叶森捏了捏他的手,道:“去机场很快,送你回酒店都来得及。”   郑千玉知道时间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充裕,他眯着眼睛笑,道:“你舍不得我啊。”   叶森答得很干脆:“是。”   有时候郑千玉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叶森这种直来直去、毫不拐弯的表达。如果他是一个羞于表达的人,郑千玉还可以开开玩笑逗逗他,可怕的是叶森不吝说出心中所想,没有半分修饰。   去工作室叶森也跟来,理所当然地做一个陪同人。郑千玉第一次进棚,感觉有些新奇。但也确实是看不到,只能轻轻地摸来摸去。   录音棚分为内外两部分,里面是完全封闭的录音室,外面则是导演和剪辑师工作的监听室。郑千玉坐在录音室里,小真帮他戴了耳机,坐到外面的监听室,用话筒向郑千玉说话。   因为录音室里做了很极致的隔音,郑千玉坐在里面,当小真关上门出去之后,他完全听不到平时最常听到的各种日常的杂音了。人声、车声、风声等这些声音,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耳旁又是一片寂静。郑千玉感觉好像被扔进一片真空里,让他一瞬间有些心慌。   “千玉老师?能听到吗?”   小真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郑千玉猜音箱挂在他前方的墙上,声音非常清晰。   郑千玉答:“可以。”   小真给郑千玉讲了一遍棚内录音的流程。明天早上十点开工,郑千玉要进录音室,按照台本一句一句录,导演会一边监听一边给调整意见,这个其实和线上录音的流程差不多。录音棚每天要录的内容是已经排好的,录完了就可以下班,录不完就要加班了。   郑千玉的情况特殊,他是个盲人,但录音室无法在排期上给他特别优待。这里不只有一个录音室,每天都会有人过来录东西,有时候录音室还会租借出去。这意味着郑千玉录音的速度要和其他正常的声优一样快。   他提前花了大量时间捋顺台词。这次要配的男主表面内向阴暗,但内心戏极多,为了表现他脑子转得快,语速也要跟着变快。   捋得郑千玉有些头晕眼花。   郑千玉会自己再带一个平板,连蓝牙耳机,录音的时候用朗读功能一句一句过台本。这也是他和小真提前来录音室的原因,郑千玉想要先试一试这种方法是否可行。   小真乐得先模拟一下配音导演的工作状态,郑千玉点亮了平板,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试音。   林静松就坐在录音室外面。监听室和录音室中间隔着一面玻璃,他坐在这里,可以看到郑千玉的侧脸。   郑千玉的声音通过音响传过来,那完全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他对林静松说话时声音很清亮,语气总是柔和的,从不表达异议。仿佛因为他身体有缺陷,所以揉捏了自己性格的形状,使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能给林静松带来快乐的人,就连性.事也成为他的筹码。   他不是不快乐,只是像隐藏着秘密。   这是林静松不太想离开郑千玉的原因。   但是这一次Lucas来洛杉矶,还带着女儿Susan,林静松不得不去。他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希望。   在一切都还没有正式有进展的时候,林静松没有向郑千玉透露。他知道郑千玉承受不起希望落空,只能暗自祈祷,郑千玉可以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林静松安静地、深深凝望郑千玉的侧脸。他念的台词带着很深重的痛苦,是一个眼盲的角色在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重获光明时,又遭受了失败的打击。他对自己的生命感到麻木,又对自己生活在失望之中、却还会为此痛苦感到矛盾。   他远远地看见郑千玉眉头蹙起,好像说出这些台词,要感同身受其中的压抑和绝望。林静松没办法看到郑千玉皱眉头,即便在性.事之中,他也想抚平那些近似难过的褶皱。   林静松有些忍耐地坐着,直到郑千玉结束后从录音室里出来。他手里拿着平板,另一只手则拿着盲杖轻轻探着地面。林静松立刻站起来,过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他观察着郑千玉的表情,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   郑千玉还是很惦记他的行程,和那个女孩说了几句话,应该是一切都挺顺利的意思。他又朝林静松道:“是不是要走啦?”   林静松握他的手,答:“不急。”   郑千玉晃晃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说:“我知道你几点飞机啊,再不走你就要赶不上了。”   林静松很想说赶不上就改签了,但郑千玉已表示过不喜欢这样,他便没有开口。郑千玉和那个女孩打了一声招呼,林静松和他一起回酒店,为了送郑千玉回来,他行李都留在这里。   郑千玉比他还急,脚步都比平时快。林静松提了行李,郑千玉把双手放在他背上,推着他走,嘴里念着:“快、快,冲啊叶森……”   被他推到门口时,林静松转过身,将郑千玉揽到怀里。因为时间不多,他很罕见地没有提前预告就吻他,吻得又深又重,直吻到郑千玉的眼睛里蓄了一些水意。   唇分开时,林静松仍握着他的肩膀,郑千玉像一只不愿被抱的猫,把手臂抻直了抵在林静松的胸口上,防止他要来第二回合。   他或许知道林静松迟迟不离开的原因,并为此感到难办。他也不敢认真地面对这件事,于是佯装出一种欢快的语气,像很久之前那样,主动抱他,哄着林静松:“好啦,我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第51章   叶森走了之后, 郑千玉自己在黑暗之中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周围实在太安静了。   很奇怪。其实叶森在身边时也不怎么出声,走路轻轻的, 当他工作时,永远都去另外的房间,不想用这些声音打扰郑千玉。   画画时叶森也不喜欢放音乐,一静就是一个多小时。郑千玉以前做不到这样,他思维活跃,画画时一定要有背景音,否则就画不下去。   郑千玉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很适应孤单。和叶森相处了有半年之久, 起初只有线上的接触,到现在进入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之中,算来算去不到两个月。   两个月就足以让郑千玉过于适应叶森这种静谧的存在, 他不再享受孤独了。过度依赖让郑千玉独自一人时感觉摇摇欲坠,让他不知道该对抗依赖叶森,还是该对抗孤寂本身。   叶森在起飞之前给他发来了消息, 仍旧语言简洁。飞行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对郑千玉来说是一场强制性的戒断。   这一夜入睡有些困难, 好在这段时间养成的生物钟还算强韧。郑千玉还是睡着了,只是做了很多梦,半梦半醒间身体想找叶森抱,最终没有找到, 感觉很空落,抱着枕头蜷着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人还没清醒,第一时间窸窸窣窣地要去拿手机。摸到手里,因为还没完全清醒, 操作都磕磕绊绊的,朗读功能被他点得像个结巴的机器人。   收到叶森不久之前落地的消息,郑千玉仰躺在床上,此时醒得比平时早太多,他大脑还没有完全启动,本能想要听他的声音,拨了语音过去。   叶森那边很快接起,好像还在走路,环境有些嘈杂,叫了他的名字:“千玉。”   郑千玉的反应慢慢的,静了几秒,才从鼻腔里小小地哼了一声:“嗯。”   叶森的声音放低,像枕边细语:“是不是刚醒。”   郑千玉又应了一声。通话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或者是在他临走之前已经答应叶森会给他打电话,但一睡醒就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他的声音,现在究竟是信守承诺,还是满足私欲,郑千玉自己都难以分辨。   假借残留的睡意,和叶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听他一直在走动,郑千玉就说自己要起床了,先挂了电话。叶森反而大方地流露出恋恋不舍,一板一眼地约好下次通话的时间。隔着时差,两个人都有工作,叶森也不觉得仓促,只要能联络,十分钟他都不会嫌少。   挂完电话,郑千玉又躺了一会儿。实在太安静,起来慢慢地洗漱,吃药,换衣服。   时间还早,但郑千玉对这个环境很不熟悉,依他的经验,提前多少时间都不算多。   录音棚离酒店并不远,步行两个路口即达。郑千玉拿着盲杖下楼,遇到此行的第一个难关。   虽然路程不远,但这是人流量巨大的两个十字路口,现在还正值早高峰,人来车往。郑千玉的盲杖一直在打到障碍物,盲道上停满了共享单车和电动车。   还好红绿灯是有声音提示的,但路口全是水泥墩子。郑千玉又怕自己走得太慢,错过红绿灯,他高度紧张地听着红绿灯切换的提示音,盲杖打到东西,分不清是打到人还是障碍物,只好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摸索着往前走。   过完第一道马路,郑千玉已经起了一身薄汗。   郑千玉不是第一次走这种路况非常复杂的地方,这其实非常消磨他外出的欲望。在很久之前,郑千玉没有社交也没有工作的时期,这样走过几次路,他就不太愿意出门了。   后来搬到现在这个住处,人流量比较少,位置僻静,郑千玉已经很久没有再走这样的路了。   况且,这几个月来,出门的大多数时候,叶森都在身边。   郑千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中学生很稚嫩的声音好心提示他绿灯了,注意路墩,郑千玉连忙道谢。走出去几步,学生又追问需不需要带路,心善得郑千玉暗叹世上还是好人多,怕他们上课迟到,轻声细语地婉拒了。   小真昨天也问起郑千玉早上要不要去酒店接他,郑千玉想着以后这样出差的日子还多,总不好天天让人接送,就说不用,让小真早上多睡一会儿。   现在看来,确实是难。又惊觉自己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太依赖叶森,以至于只是分开了一小段时间,生活处处都冒出难题,郑千玉不得不硬着头皮一道道应对。这是失明生活原原本本的面目。   听着导航到最后一个路口,握着盲杖的虎口都隐隐发疼了。这时郑千玉听到一个男声:“你去哪啊?我带着你吧。”   又是一个好心人。   郑千玉习惯性要拒绝。现在是早高峰,一帮了自己可能会迟到,郑千玉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于是道:“谢谢,不用了,我到马路对面就好。”   “哦,我也到马路对面。没事,我不着急,我上班用不着打卡。”   男声字正腔圆,普通话很标准,语气又有些吊儿郎当的。   话说到这份上,还是顺路,郑千玉不好再拒绝,好心人走在郑千玉的左前方,提示避障,顺利过了马路。   郑千玉正欲道谢,又听见他说:“你到哪儿啊?我送送你。”   “我上这栋楼就是了,谢谢你。”郑千玉的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他关了导航,用盲杖探探周围,好在办公楼下的道路宽敞了很多,盲道也没有被占用。   “我也这栋楼,你来办事儿啊?”郑千玉听见他道。   没了导航,要找入口还是挺不容易的。郑千玉跟随他一起进了大楼,答:“我是来工作的。”   “嗯?我也是。”两个人进了电梯,郑千玉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我怎么没见过你”。   不过他没有问,只是按了电梯,又说:“你几楼?”   郑千玉答:“10楼,谢谢你。”   对方停顿了一下,电梯门关上之后,他小声咕哝了一下:“同事啊。”   郑千玉:“嗯?”   “你要去冶声?”   冶声是郑千玉签约的工作室名字。   郑千玉:“是。”   电梯门打开,他把着电梯门,让郑千玉先出来。郑千玉昨天来过,出电梯几步就是工作室门口。他听见男人刷了卡开门,自言自语道:“来挺早,没人呢现在。”   郑千玉点着盲杖,地面铺了地毯,敲起来没什么声音。男声又由远及近,道:“先找个地方坐下吧?你也是来配音的吗?”   郑千玉对陌生人有些防备心理,但这人刚刚帮了他的忙,不想拂了好心人的意,他点点头,道:“对。”   他静了一下,像在思考,蓦地又说:“你是喻千吗?”   郑千玉怔了一下,听见他说:“我在今天排班表上看到你的名字呢,而且其他演员我都认识。”   他还领着郑千玉到沙发坐下,郑千玉朝他点了点头:“谢谢……原来是这样。”他把盲杖小心地靠在一边,确认它不会滑下来。   “噢,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启蔚,启动的启,蔚蓝的蔚。”他朝郑千玉道,又走远了去,像在倒水,郑千玉听到他“啧”了一下,小声道“咋没水了”。   这个时候,郑千玉的手机震动起来,有人给他打了语音。接起来是小真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又问郑千玉需不需要去接他,郑千玉答不用,他已经到了工作室了。小真慌慌张张的,说千玉老师你是不是在门口等呀,我马上来。电话里头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声。   “不用着急,我已经进来了……启蔚老师帮忙开的门。”   小真放下心来,说她马上到工作室了,郑千玉应了她几句,挂了电话。   启蔚是个自来熟,好像自己已经给饮水机换了水,问郑千玉要不要喝。他这人有点自说自话的意思,还没等郑千玉答,就已经把倒了水的纸杯塞到他手里。   郑千玉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启蔚是不是在打量他,也许他根本不在意郑千玉。无论他对自己是什么看法,郑千玉根本无法验证,也问不出口。   探究自己在他人心里是什么模样这件事本无任何意义,在郑千玉失明之前,他也很少在乎。但在郑千玉看不见之后,他反而很常为这件事而内耗,因为他失去了自信,也失去了坚定的自我认知。   好在不久之后,小真就刷了卡进门。她径直走向郑千玉,步履匆匆的,说自己该早点到的。郑千玉安抚她:“是我来早了。”   启蔚听上去和小真很熟,开她的玩笑:“你哪次不是踩点来?”   小真:“今天不一样啊!”   启蔚又道:“早听你整天‘喻千老师’来‘喻千老师’去的,今天终于见到了。”   小真让启蔚不要再说了,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工作室陆续有人来。工作室的负责人辛琳也来了,特地过来迎接郑千玉。上午有好几个配音演员要来录音室配音,大家都是熟人,只有郑千玉初来乍到。   一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郑千玉的眼睛,只是保持友好地挨个自我介绍,有些人的名字还挺耳熟的。这个时候,郑千玉突然把启蔚这个名字也对上了号——一个月前他试音了一个角色,最后没试上,他当时听了选上的演员试音,那个人正是启蔚。   这种事照理来说还挺尴尬的。但一个工作室的配音演员就是这样,一起试音,总有选上的和落榜的,来录音棚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很正常。   郑千玉就不一样了,他也压根看不见人。   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聊了一阵天。配音演员说话还是很不一样,一屋子声音好听的人,听起来非常悦耳。十点一到,都准时起身进了录音棚,郑千玉也到真正的工作时间了。   和导演沟通了几句,他走进完全隔音的录音室,戴上耳机。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全都远去。   郑千玉深吸了一口气。   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第52章   林静松到洛杉矶的时候已是傍晚, 出了机场赶上一场晚霞的尾巴。远处的天空呈现一种瑰丽的粉红色,这种粉红色混合着一种紫色,层层向天际晕染, 与最顶端已经悄然降临的、宝蓝色的夜幕相接。   黄昏、晚霞是自然的调色盘。   林静松站在机场门口,少有的,他独自一人为此刻驻足。他对这种风景的感受从未有此刻强烈,或许这感触不及他人,他只是伫立,想起某时某刻的郑千玉。   郑千玉永远比林静松敏锐,总是最先拉住他, 用手指向某处,说:“快看!”   很多时候,林静松并不知道要看什么, 在他眼里,天是一样的天,城市是一样的城市。   现在, 他也许能看到郑千玉眼里百分之一的世界。   这个时候,林静松放在口袋里的电话震动, 他立刻接起。眼见晚霞逝去的速度极快,天空中绚丽的颜色流动着、混合着,夜晚的颜色像倾倒的蓝色墨水,缓缓地洇下来了。郑千玉的声音模模糊糊的, 从电话之中飘出来,带着一种磨砂质感。   他刚睡醒,反应很慢,间隔秒数很长地应林静松一两声,让林静松不自觉放低声音, 想要哄他多说几句。天空中有大片云朵飘过,掩映着太阳最后的光芒,橙橙红红,犹如失火的移动城堡。   郑千玉在电话里问他:“叶森,你现在要去哪里?”   林静松握着电话,沿着机场外的人行道走,风景和郑千玉的声音又让一切像梦了。他思绪混合,一时之间最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反应未必比郑千玉要快。   不过,郑千玉很快就要挂了。林静松想到更要紧的事,快速在脑海中比较了行程、时差,要求着下一次通话的时间。待通话结束,晚霞也结束,林静松上了车,朝市中心开去。   Lucas在岛上停留了两个多月,人都晒红了一些。和林静松在私人餐厅会面,眼前的年轻人身材高大,远远的侧影像日耳曼人种,转过来又是一张东方面孔。   林静松略微对他点头致意,话非常少。好在Lucas也毫无架子,侃侃而谈,大多关于Susan,还有最近几个处在概念阶段的新产品。林静松之前的几次短期出差,都是为了对接进新产品的程序编写中,同时兼顾BYE的更新,他的工作不能不算繁重。   Lucas有意叫他回洛杉矶,想让Jonson回来带团队,像他当初离开洛杉矶上司为他规划的愿景。林静松的工作能力优秀,兼具在此地非常稀缺的严谨性,一直online work使他和团队的关系很疏离。如果不是因为他和Lucas有共同的命题,他也许早就离开了。   Lucas让侍者给他们都倒了酒,说:“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你可以带他一起来。”   林静松不喜欢酒的味道,只尝了一口就放下,道:“不行。”   Lucas:“怎么,他不愿意?”   林静松:“我不会决定他的生活。”   Lucas:“也许你很快就会带他过来的。”   听了这句话,林静松停止了进食,抬头看Lucas。Lucas朝他露出笑,配上他被晒红的脸庞,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圣诞老人。   第二天驱车三十公里,到大学的医学研究中心,Lucas向林静松引荐实验室的教授,郑千玉填在申请表的眼疾,译成长长的英文,是他的专攻方向。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向林静松解释,眼睛其实是一个有“免疫特权”的器官,这也意味着有外来的分子进入,眼睛不易有强烈的炎症反应。   “基因药物需要载体进入眼睛,因为眼睛的免疫特质,这种腺病毒相关病毒——它在其他器官会引起急性传染,在眼睛里,它可以成为一艘不被免疫系统禁行的船,将基因药物传输进去。”   医疗是林静松陌生的领域,他尽力听和理解,并提出自己的疑问:“所以是注射治疗?注射本身会不会对眼睛有损害?”   教授惊叹他问到点子上:“单次注射不会,但眼睛承受不起反复注射,也会增加感染风险。实验中上一阶段的基因药物并非一劳永逸。它本质上是一种抗体,有些病人也会对抗体产生抗体,我们称其为‘抗抗体’。   “在新一阶段的试验我们会继续研究基因增补,改进载体,旨在降低注射的次数来治愈患者。”   林静松:“就是说……只要注射一次,或者两次,就能看见?”   教授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的目标了。基因药物在实验中对改善视功能是有展现出效果的,我们要攻克的最大难题是载体和治疗手段的稳定性。”   林静松深吸了一口气,在此时,他也如同无数普通人问出那句话:   “我们要等多久?”   回程的路上,又是黄昏。林静松看向窗外,那位教授的回答言犹在耳。   他告诉林静松,他无法给一个准确的时间,也许半年,也许要两三年,也许要更久。   他也说,也许成功,也许失败。   林静松临别时和Lucas握手。Lucas刚在车上接了Susan的电话,她语调天真,和Lucas说她想回学校了,她想念朋友和老师。Susan7年级从学校退学,现在14岁,这三年来她学习了盲文,仍然想成为一名老师。   Lucas和Susan说了一会儿话,和林静松告别的时候他眼神闪烁。他仍然不敢向Susan保证她一定可以回到熟悉的学校,她马上是上高中的年纪,也许她要抚摸盲文很多年,他不是医生,无法做医生都做不出的承诺。   但他们已经有希望了。Lucas没办法和Susan说的话,他先和Jonson说,他们是战友。   林静松几乎没有休息间隙地处理了几日工作,在两地办公室来回,车上也对着电脑。郑千玉的消息很少,然而对比起几个月前他刚刚“认识”时,郑千玉的音讯已经算相当稳定了。   那个时候郑千玉的阴郁从零碎的文字中溢出,心神微弱地闪烁着,像将灭的火,不要去握,也不能去吹,不知何时会消逝。   这几天,林静松睡不好。   每年都会准时降临的精神动荡,林静松已像习惯一个季节去习惯它。不知郑千玉身处何处,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时,林静松精神世界的气候由不甘、疑问、悲伤、愤怒和些许恨意组成,搅得夜不能寐,只能起身对着电脑工作。   失眠的第三天,迎来休息日,他的出差远远没有结束。在清晨和郑千玉短暂通了电话,他刚收工,声音里有少许倦意。他轻声细语的,像补偿一般,说他也很想他。   他叫他叶森。于是林静松不能出现,也不能显露精神上的低落和动荡。他愉快和低落时情绪的区别不是很大,但郑千玉从他的语气之中似有所感,问他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   林静松很快否认,郑千玉便没有再追问了。   郑千玉被密集的工作耗去大半体力,刚开始录音的前几天,因为和新导演磨合,进入角色的状态,还有工作方式的调整,时间总是不太够。为了完成当天的工作,郑千玉加了班,也错过和叶森约好的时间。   叶森在时间安排上总是很缜密。郑千玉收工之后,他还是立刻打来,恐怕有的时候还在开会,虽然他总是一口否认没有。   后面的几天,郑千玉逐渐适应了工作的节奏,在休息日的前一天,总算是准时下班了。小真比他还高兴,工作室的人要聚餐,她过来问郑千玉想不想一起。   经过几天的相处,郑千玉觉得大家都还挺随和的。工作室里的配音演员大都是年轻人,有的出道早,年纪轻轻就很有人气了,还有的是半路出家转行过来的。当然,这一行也很残酷,底层和刚入行的新人演员收入持平或低于一般的工作,如果不是真的对这一行有热爱,拿着三瓜俩枣的收入,会觉得不如去当普通的上班族。   所以在很多新人入行的同时,也会有很多人放弃转行。   这都是郑千玉在休息时间听他们聊天听来的。郑千玉现在习惯当一个听众,也许负责人辛琳提前和他们都打过招呼,所以郑千玉和他们相处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小真说他们希望郑千玉一起去聚餐,郑千玉也欣然应下了。   聚餐吃的正巧吃的是印度菜,郑千玉不用过于被特地照顾。辛琳和小真坐在他旁边,辛琳三十岁出头,对待郑千玉像弟弟一样。这次来B市工作之前,郑千玉特地为她和小真各选了一只香水做礼物,感谢她们在工作上对自己的帮助。   桌上的人一边吃着饭,一边天南海北地聊。郑千玉听他们说,这里最近新开了一条夜游观光巴士的路线。   小真是个万事通,立刻接了话:“开通第一天我就去坐了,真正的落日飞车哦。”   众人纷纷感慨也很想坐,但这种夜游巴士都是线下排队买票,工作日来不及,周末人肯定很多,还是小真消息灵通,抢尽先机。   “小真,那个买票的地方在哪里?”   聚餐结束后,郑千玉悄悄问她。   小真立刻把地址和整理的买票攻略发给了他,又问:“千玉老师,你要去坐吗?”   郑千玉摇摇头,带一点笑意,答:“只是有点好奇。”   他又说以前上学的时候坐过这种观光路线,为此还逃过课。   “当时应该多坐几回的。”   他有些感慨地说。 第53章   郑千玉其实有点想去坐夜游巴士。   中学时期郑千玉也是坐新开通观光巴士的第一批人, 平常不上课也不画画的时候,他喜欢在城市里游荡。去看电影,逛展览, 逛夜市,坐观光巴士。   郑千玉的人缘很好,有大把的朋友约他一起打球、吃饭、唱K。不过,郑千玉一直认为他是个更擅长独自游玩的人。   也许因为如此,从他的第一次约会开始,郑千玉就有非常多的方案。他的约会对象绝对不会去参加那些集体活动,而他恰巧在独自游玩之中开辟了这些适合他的、静谧的游戏。   “去坐夜游巴士”这件事变成一颗种子, 种在郑千玉心里。   聚餐结束之后,回到酒店,郑千玉洗完澡, 趴在床上用朗读功能听小真发来的地点和买票攻略。观光路线的起始站在市中心,离他的酒店不是很远。买票则是要在站点线下购买,可以早点去预定, 也可以直接买了票上车。   如果要在日落时分坐上观光巴士,需得提前很久去排队买票, 因为大部分人都希望在车上一边看落日一边环游城市。   在郑千玉的学生时代里,坐观光巴士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而他从来没有一次是独自一人坐的。   从居住的城市第一次开通这样的观光线路,他就和自己的初恋男朋友坐上了那条线路的第一趟车。   夜游巴士开过市中心,天桥, 双塔,千罗大道,国家森林公园,郑千玉吹着夜风,抬头看着那些闪烁的霓虹招牌和闪闪发光的建筑, 每个地方他都熟悉无比,因为这是他生活长大的地方。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新奇、开心?夜游巴士驶过城市的中环,渐渐远离热闹明亮的市中心,夜空不再被高楼大厦遮挡,显得深远广阔。在露天行进的巴士上,郑千玉感觉它像一颗行星,围着宝蓝色的天空旋转。   他看向林静松,蓦地明白这雀跃、快乐的心情源自哪里。   林静松的头发理得短短的,坐在他旁边。这似乎对他来说也是新奇的体验,因为他没有在这座城市长大,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面对这样陌生的、他所不熟练的事物,林静松的表情仍然平静,只有当郑千玉看向他,他才稍微转过头来,无言地与他对视。   郑千玉那时心想,我到底交了个什么男朋友?   很呆板,和他谈恋爱就像和机器人恋爱一样。   第一次见面一句话也不说,让郑千玉以为他讨厌自己,后来发现原来他讨厌整个世界。   但是又会救下他差点被大雨打湿的画,答应同郑千玉一起去看电影,在郑千玉生日的时候跑去买他喜欢的那套颜料。   他这么呆,没关系啊。   郑千玉感受得到他的喜欢。   他从来没有衡量谁喜欢得多,谁又更少的意识。郑千玉也从不计较他们之间谁说得更多,谁沉默得更多。   喜欢林静松让郑千玉觉得好开心,他体会到一种很崭新的幸福,这就足够了。   夜游巴士行驶在路上,那些建筑、树影和街灯飞快地倒退着,像一副闪烁的、流动的画面。郑千玉觉得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可爱,像不知如何享有这世间美好,不知道他其实可以拥有这一切。   在因前行扑面而来的凉爽的气流之中,郑千玉的身体因巴士转弯的惯性靠在他身上,他的脸孔精巧漂亮,略带一些稚气,眼睛很亮,有种引人注目的意气风发。   他想告诉林静松,他很喜欢他,他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也是此刻让他感觉到最喜欢的人。郑千玉无法预知未来,只是在当下思及永恒。他想到永远不分开,希望将这心愿铺及未来的分分秒秒,让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都信守承诺。   不考虑命运的无常是相当幼稚的,但郑千玉的年纪就是很小,也不曾领教什么叫痛苦,什么是残酷。他顺理成章地这样想着,心里说好喜欢林静松,问出来的却是:“林静松,你有多喜欢我?”   他得到很轻的一个吻,是林静松不知如何用语言作答,于是主动吻他。   后来坐过很多次夜游巴士,转到路线烂熟于心,林静松也终于熟悉这城市。一起去同一座城市继续上学,每去一个新地方,郑千玉都要搜一搜有没有观光巴士可以坐,不用刻意去追最好的时段,只要和他一起的人是林静松就好。   郑千玉躺在床上,买票的攻略已经听完。手机静了,虽然今晚没有约好和叶森联系,但他应该已经起床了吧,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他的时区里前一个夜晚,叶森突然变得很沉默。   不要总是想他。郑千玉对自己说,像教育一个吃糖果无节制的孩子。   他对一个人去坐观光巴士这件事产生了更多犹豫。因为去站点的路途不熟悉,听说休息日排队买票的人很多,虽然攻略上说过,这样的巴士有很多辆,即排即上,不用担心坐不上车的状况。   可是,坐上观光巴士他也观不到任何光,最好还是把这件美好的体验完整地封存在记忆中吧?   郑千玉趴在枕头上,他有些睡意,混合些许悲哀,为自己的灵魂还向往着体会一些曾经让他很开心的事情,或许他的本能在做天真的设想:坐上这辆巴士,它的前进是在时间轴上倒行,最后驶向他生命之中的永无岛。   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不行的。坐上这辆车,他只会不断比较,怎么眼前这么黑,所有风景都不见,风声混着嘈杂,身旁坐着陌生人,从排队时就有人不断疑惑探究,盲人为什么要坐上观光巴士。   算啦,算啦,郑千玉。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他该好好休息了。   在郑千玉即将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郑千玉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没有立刻起身,过了半分钟,敲门声又响起。   他摸索着下了床,拿到盲杖,一只手抬起,一只手握着盲杖探方向,走到门前,握住门把手,径直开了门。   郑千玉的手还握在门把上,敲门的人站在门口,将手覆住了他的,郑千玉被他轻轻一带,往前一步,就靠进他的怀里。   “怎么不问是谁就开门。”他问郑千玉,觉得他开门开得太草率,很关心他的安全意识。   郑千玉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答:“我想是你。”   叶森没有带行李箱,好像只提了一个行李袋,来得非常匆忙,难怪有十几个小时没有音讯。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只是淡淡地说这两天休息。   他有些风尘仆仆的,像一直在赶路。进门之后将行李袋放在墙边,去了洗手间。约二十分钟之后出来,头发还带着一点湿意,没有完全吹干。   上了床过来抱郑千玉,不知道为什么,力气比平时要大,抱得郑千玉有点疼。他没有说,在黑暗之中抚上他的脸,轻轻地摸他的鼻梁。   “叶森。”   郑千玉叫他的名字。   他没有应,像突然不太喜欢这样,低头吻郑千玉,不让他再叫这个名字。他好像洗了冷水澡,皮肤和唇的温度都有些冰冷,他含着郑千玉,几乎要夺走郑千玉的全部呼吸。   随后,他的吻顺着脖颈下来,轻轻咬了郑千玉,有点疼,留下一点痕迹,又被他舔舐。   林静松俯身,悬在郑千玉的上方看他。一盏微弱的阅读灯在一侧亮着,暖黄的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郑千玉的眼皮低垂,一双优美的莲花目。他安静地承受着,像对林静松有无限的包容和悲悯,脖子上留着吻痕和一点齿痕,皮肤是大雪覆盖后的雪原,静待林静松来破坏,无怨无悔。   看着他,林静松感觉自己眼眶有些痛,或者是不知道何处在作痛。因为他即将迎来那个日子,那是不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哭?他想是的,因为他从来不知道流眼泪会这么痛,眼球、皮肤和内脏都痛,心跳得很快,像马上要带着全世界同归于尽,他离开的步伐又很慢,因为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知如何体面作别。   郑千玉,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   三年前的今天,那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他将自己埋进郑千玉温暖的颈间,他的呼吸好轻,散发着林静松分外熟悉的味道。他无法质问郑千玉,但这样的难过和痛苦让他避无可避,在半夜买了回国的机票,连行李都没怎么收,在凌晨上车去机场,过安检,登机,极度缺乏睡眠,在飞机上终于闭上眼睛。又梦见郑千玉的声音,林静松站在一个电话亭里,亭外什么都没有,一片很空白的天地,极度虚无,只是一直泛着一种沙沙声,不知道是下雪还是下雨。   林静松手里拿着老旧的话筒,贴在耳边,郑千玉的声音在里面说:   “林静松,你不要来找我,我不喜欢你了。”   “林静松,我很累了,就这样吧。”   “再见,林静松。”   “再见。”   林静松一句话也没说,处在一种巨大的荒芜之中。世界巨变了,像退潮之后裸露出丑陋的、泥泞的洼地。电话挂断,响起一阵忙音。   想不通。   以林静松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再打第二通电话。郑千玉已经说了那样的话,难道他还有回头的余地?   可是林静松立刻抬起手指,这不是他对自己本质的对抗,而是对自己的一种摧毁。他又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接起,郑千玉对他重复了一模一样的话。   原来他拨出去的不是第二通电话,而是伸手往前拨了时间。人不可能回心转意,只会永远重蹈覆辙。   他在梦里打出去无数通电话,得到郑千玉无数次相同的回答:   林静松,我不喜欢你了。   再见,林静松。   林静松最后还是坐上飞机,走到郑千玉楼下,他不相信梦的预言,他要走进现实。   他不相信郑千玉真的做得到。   但现实的郑千玉还是给他一样的答案。   越过这样的三年,终于又走到郑千玉面前。每年的夏天他都反复想起那些话,总梦见郑千玉在电话里说话的语气,他怎么可以这么容易抹去一切,好像一切都不该存在和出现。   林静松想不通。他还是觉得那么困惑,那么难解。   郑千玉轻轻摸着他的脸侧和耳垂,让林静松有些恍惚,不知道这触感是真是假。他俯瞰着郑千玉,想要脱口而出,又紧闭了嘴唇。   他握住郑千玉的手,或许他是个很自私的人,自私到面对郑千玉看不见的眼睛,他的思绪仍旧纷飞盘旋,涌来最后一句话,在和郑千玉重逢之前他一直想说,如今再也无法说。   郑千玉,我恨过你。   我恨你……不要我。 第54章   叶森只短暂地停留一天多一点的时间, 后天凌晨飞机回洛杉矶。   夜里做了。郑千玉能感觉到叶森的情绪很不稳,又在极力在克制。有几下又深又重,让郑千玉差点受不住, 发出一声闷哼,叶森立刻停了下来。   “没事。”郑千玉告诉他,摸到他额角,体温烘得他掌心湿热,叶森微微喘着,还是放轻了动作,俯下身来吻他。   这天晚上, 郑千玉也很安静,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床上展露出充分的主动性。他抱着他的脖子,额头已经汗湿, 眉心稍稍皱起。待林静松清醒过来,郑千玉又对他露出一种很宽容的笑,仿佛在告诉他“没关系”。   郑千玉还抚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底干涸,没有真正流下眼泪。林静松对这样探寻的动作有些懊恼, 握住郑千玉的手,咬在他手掌的一侧。待到最后才发现没有戴就进去,郑千玉什么都没说,腿勾紧了他, 让林静松在里面出来。   林静松第一次这样,结束之后抱着他静了好久。夜深了,他花了很长时间让心跳归于平静,理智也才慢慢回笼,他有些无措, 低声对郑千玉说“对不起”。   郑千玉没有怪他,好像无论林静松做什么坏事他都会原谅。林静松下了床,去洗手间的浴缸里放了热水,又回来抱他起身,帮他清理了一下。   “你帮我洗头吧。”   郑千玉坐在浴缸了,用手拍了拍水。他刚刚出汗了,不如从头到脚洗了。   林静松拿了淋浴头,让郑千玉后仰靠在他的手掌上,试到水温合适,才打湿郑千玉的头发。   郑千玉闭着眼睛,林静松小心地不让水流进他的眼睛里。他看到郑千玉浸在水里的身体,他很瘦,四肢纤长,已经没什么力气,像飘在水里一样。   林静松的后悔一层叠着一层,愈发沉默,气氛几乎凝固。   郑千玉擅于打破这样的氛围,问起明天的他的行程,林静松答没有,只是想回来见你。   见到郑千玉,才打破循环的梦魇——这一次他没有走,没有再骗林静松。   虽然这种事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很小,林静松一向用数据和逻辑支撑思考,但郑千玉有前科,使他思想的王国一度遭受毁灭性灾难,也让林静松再也无法对他付诸百分之百的信任。   这带来的连锁反应让他严重地违反了行为准则,弄痛了郑千玉,然后得到了郑千玉的原谅。林静松认为这和他所允诺的“验证”背道而驰,像程序运行出现严重BUG,情绪褪去之后,他对自己的存在都几乎难以忍受。   源源不断的温水浸湿了郑千玉的头发,他仰着脸,露出鼻尖到额头一道极尽优美的弧度。当林静松说“对不起”时,他像天堂里最善良的一位天使,说:   “说好了你来找我的,你又忘记了。”   好像林静松忘性很大,又无端自责,郑千玉好心提醒。   “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那样。”   他闭着眼睛说。   郑千玉喜欢偶尔被弄痛。   他现在喜欢疼痛胜过以前,如果不够,会主动要求更多。叶森不是虐待狂,正反不会发展成暴力的性。   即使叶森对他付诸暴力的性——也未尝不可。郑千玉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叶森还是很小心他,有点像其他人发现他是个盲人时,自动将他放上“轻拿轻放”的位置。郑千玉也就顺应氛围,温和、微笑,成为一个理想盲人。   如果叶森肯破坏他就好了,他不开心,又克制自己。为什么不干脆破坏他呢?   郑千玉在浴缸里屈起双膝,水面浮起两座浅色的小岛。林静松倒了洗发水,揉他的头发,泛起泡沫,郑千玉睁开眼,不知道是否与低着头的他对视。   在林静松帮他冲去泡沫时,洗手间泛起朦胧的雾气,郑千玉的身体坦然地裸露着,不遮不掩。他问林静松,明天晚上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坐夜游巴士。   郑千玉的语气轻快,和他说起自己早些时候收集到的情报,他们可以傍晚出发,不必排人最多的时段。他掰着手指,和林静松数着巴士会途经哪里,B市的繁华会在这条观光路线之中一览无余。   “晚上肯定也很漂亮。”他这么说。   在这样对视的距离,林静松才会看出他睁眼时眼睛几乎没有聚焦。但因为郑千玉太漂亮、太灵动,太会掩饰情绪和秘密,显得一点都不伤心难过,好像他坐上这条观光的路线,就可以和林静松领略到一样的风景。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林静松拿着松软的干毛巾擦他的湿发,郑千玉的手从水中抬起,淅淅沥沥地落着水,往后伸了伸,掌心朝上,像猫的动作,讨好地等待回应。林静松将手放了上去,两个手掌合在一起。   洗完了郑千玉,林静松帮他擦干了,换上柔软的睡衣。郑千玉泡澡泡得昏昏欲睡,林静松又给他吹头发。郑千玉蹲在椅子上,被吹得眯起眼睛,最后被抱回床上。   郑千玉困得几乎失去意识,任林静松摆布,快睡着的时候缩在林静松怀里,模模糊糊地说:   “叶森,你来找我,我好高兴。”   他说完就睡着了。林静松的思绪像滚烫的岩浆,这句话如同冰水浇下,让他的心和大脑一下失了温度。他在想郑千玉是否有意安抚他这些可悲的怒火,或者只待他是无辜的叶森。   但郑千玉睡着了。   一夜林静松睡得极浅,醒得又早。一睁眼有些恍惚,郑千玉睡在怀里,眉眼垂垂,还在梦中。他对叶森毫不防备的样子,睡着时安然、放松,不去抱他最喜欢的枕头,表现得像一只要窝在人枕头旁边才肯睡的猫。   林静松睁着眼睛看了他很久,心里浮起两个字:   算了。   没什么理由要改变,不是吗?   林静松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能再见面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谁知道那一天郑千玉随机连到的是他。那个时候BYE国区上架两个月,里面的志愿者已经有三万个,如果要林静松来计算这概率,他会将再次拥有郑千玉这件事等同为不可能。   可是郑千玉确实出现了,不是吗?   林静松深知这种随机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他改了郑千玉账号的后台权限,加了用户联络功能,全是私心。在为此编写代码时,林静松思绪冷静,没有哪怕半秒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动摇。   只有在见不到郑千玉的时候,林静松的情绪才会反复,反复想起郑千玉和他分手,反复地想不通。   见到郑千玉,他又渐渐好了。很有成效的。   郑千玉发出一点声响,他醒了。   醒来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用手在被子里摸摸林静松的身体,摸到他的下巴和脸侧,这才睁开眼来,好像用眼睛看见他了一样。   “我还以为做了一个你来找我的梦。”   他小小声说。   林静松彻底沦陷。   休息了整个白天,吃饭都是叫的外卖让酒店的机器人送上来。昨晚睡得太晚,大部分时间都在补觉,睡睡醒醒,像上大学时某个闲暇中厮混的周末,每次醒都有些恍惚,思维停滞,要连接好久才接得上今夕何时。   下午五点,终于起床。打了车穿越几乎半座城市去观光巴士的起始站,下了车去排队买票。队伍长长,和叶森牵手走了好久才来到队尾。   已是日落。   好在确实如攻略上所言,队伍排得很快,大概七点多排到郑千玉他们。叶森买了票,还有纸质纪念款车票,捏在郑千玉的手里。   观光巴士分两层,第二层是露天座位,越后排视野越好。他们很幸运,刚好排到第一位上空车,可以坐到最后一排。   巴士里上第二层的楼梯极窄极小,又做得十分陡,常人上楼梯都有些难度,叶森站在前方牵他,带他慢慢的走上去。后面的乘客也很友好,没有催促他。   待郑千玉真正上了二层,额角已经出了一点汗。   但他感觉到风了。   那种风触到他那微有汗水的皮肤,带来一丝凉意。这种感受还不是最独特的。叶森牵他到车尾,坐在边缘处,郑千玉俯下身用手摸到椅背,慢慢坐了上去。   等待二层的座位全部坐满,巴士才会启动。郑千玉很安静,盲杖收起来,折叠成短短的一截,被他握在手里。   乘客窸窸窣窣地聊着天,他们前方两排座位坐着一起旅行的好友,互相拍照,很快乐地大笑着。   郑千玉将手放在护栏边缘,感到发动机启动,车身颤晃,随后身体由于惯性微微后仰——车开始向前驶去了。   有风扑面,但那不完全是风,而是车前行时,与风和气流呈相对方向,使其轻轻刮擦郑千玉的面颊,像时间在亲手抚摸他。   如果夜游巴士可以载他驶向过去,回到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候——他该如何倍加珍惜他所拥有的一切?   在他生命之中的永无岛,夜游巴士环岛而行,永不停歇,他的爱情也和童话一样璀璨,他的爱人如同主角一般永恒。   观光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间,郑千玉知道自己已竭尽全力活过那分分秒秒,毫无缺憾,他已经够珍惜,不必真的要回到过去。   夜游巴士在行进时经过璀璨的建筑和墨绿的树影。林静松不在意周遭的任何,因为郑千玉完全失去了语言。   他看着郑千玉静默的侧脸,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郑千玉的轮廓简直烙到他的视网膜上,像一种强光直射他的眼睛,要他永恒闭眼时都挥散不去。   时隔好多年,他们再次并肩坐上夜游巴士。在夜幕下幽蓝色的风中,看不见的郑千玉安静地流下了眼泪。 第55章   叶森在凌晨时分离开。   夜游巴士走城市的中环线, 从起始的码头站绕城市一周,时长一个半小时,再回到起始站。待他们下车, 已接近晚上十点。   在码头站吃到很鲜的海鲜炒粉,又打车回到酒店。叶森过三四个小时就要去机场,郑千玉本打算等他走了再睡下,却被叶森催促上床去睡。   洗完澡之后,像往常一样躺下。郑千玉白天睡了很多,以为难以入眠,被叶森抱着, 眼皮竟很快觉得重,滑进梦乡。   林静松起身要走的时候,动作很轻, 郑千玉仍旧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抱他的手臂。林静松吻他的额头,让他继续睡, 下了床很安静地换衣服,拿东西。   背后窸窸窣窣, 郑千玉还是坐起来,想要下床。林静松已经收好了,走过来握他的手,低声说自己走了, 好好睡,不必送。   郑千玉还是跟随他的脚步要走到门口,林静松无可奈何,只好轻轻牵他。到了房间门口,他已叫了车, 让郑千玉停到这里就好。夜间酒店走廊昏昏的夜灯下,郑千玉站在房间里,一手扳着门,脸上的睡意没有完全褪去,已本能地流露不舍,看不见林静松,摇摇晃晃地一手伸出去,要林静松再握握他。   林静松看他这个样子,脚底下像生了根,扎在郑千玉咫尺的方寸之中,难以想象他这几年怎么过来,心又痛起来。   终于还是不得不走,林静松自己伸手,慢慢将门阖上,将郑千玉的身影关在门后。再看到他那个样子,林静松迈不开腿。   他知道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过这样的日子,抵达又离开,受不了只有远程的联系,宁愿过飞行与停留等长的日子,只要可以见面。   叶森走后,郑千玉继续自己的工作。录音的这段时间充实而疲累,工作室里的配音演员们来来往往,郑千玉已大致熟悉他们的声音。   其中最常碰见启蔚,他正在录郑千玉失之交臂的那个角色,郑千玉在他录音时进监听室旁听过,他确实最适合这个角色,录音时的表现很好,导演和甲方想要的调整一点就通,几乎没有费心多磨的时候。   配音这件事有时会卡到瓶颈,例如导演和甲方的理解有偏差,或是演员不在状态,对不上导演给出的调整意见,来回重复录一句话录很久的情况也并不少见。有时候一直找不准方向,演员的状态越来越低,最好先跳过去录其他部分。   郑千玉有时候也会这样。所以在旁听启蔚录音时,深感到对方与自己专业和经验上的差距。收完工同小真一起吃饭,偶然间聊到启蔚,小真告诉郑千玉启蔚已经入行七年了。   郑千玉有些意外,他一直看不见,无论听启蔚平时说话还是配音时候的声音,总觉得他也只有二十出头。不过声音是不容易听出年纪的,有些配音演员五六十岁了,一开口仍是青壮年的声线,只要嗓子不坏,累积名气和经验,配音演员可以算是一个越老越吃香的职业。   小真悄悄和郑千玉说:“其实启蔚老师也试音了你现在这个角色,ip方最后选了你。”   郑千玉:“真的?”   小真道:“是的,启蔚老师还问过辛姐落选的原因,想再争取一次试音来着……但ip方拒绝了。”   郑千玉听了,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论经验和实力,入行七年的启蔚肯定比他优秀不少。这就是干这一行的尴尬之处,选人的权利握在甲方手里,当然会考量配音演员的专业性,但同时也存在其他因素影响人选。   可能看见郑千玉陷入沉思,小真又道:“我想启蔚老师也不会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试音落选这种事太常见了,我只是想说,千玉老师,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郑千玉笑,换了个话题:“谢谢你,小真导演。”   辛琳见小真表现很不错,悟性又高,让她试着导一个单期的短剧,小真的导演梦初步实现,手舞足蹈了好多天。   晚上回酒店,郑千玉空下来,又久违地打开自己的账号。“喻千”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涨粉,广播剧的制作周期很快,他前些时间配的一些剧集都已陆陆续续上线,使他一直处在曝光之中。但郑千玉几乎没有经营自己的账号,只是转发自己参演的项目,说几句类似“感谢支持”“请多指教”的话。   一般的配音演员都会经营自己的账号,随手发发日常之类的。也有“喻千”的关注者在宣传微博下留言,让他多发原创微博。   郑千玉没有发微博。他既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个盲人,又不想“伪造”一些现象,让关注者误以为他是个健全的人。   因此,喻千在网络世界几乎是完全的沉默。   这对这样依附于人气生存的职业有些不利,关注者最初因ip、剧集而注意到喻千,如果缺乏一些反馈和互动,而下一部作品又在他们的兴趣之外,关注者很快就会将他忘记。   更确切地说,无论哪一行,只要事关人气,都会尽量将作品的关注者转化为个人的。至于是依靠实力,还是依靠个人魅力,这两者并无高低之分。   不过,郑千玉并没有打算在这个行业做得长久。他的所有计划都是短期计划,对于配音工作,郑千玉很认真在对待,正如他在很认真地对待眼前的生活。   至于将来,一年后,两年后,郑千玉认为那暂且遥远,无需在眼下烦恼。   出于好奇,郑千玉又语音输入,搜索了一下启蔚的账号,发现启蔚竟然有五十多万粉丝。   略略下翻听了一下,启蔚的日常博发得很多,评论数也多,互动频繁。   原来在这个行业深耕七年可以累积这么多关注。小真曾经和郑千玉科普过,顶级的声优粉丝能到几百万,配音做到这个等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和明星差不多了。   郑千玉返回了界面,关闭了程序。他并不想当明星,如今对获取他人关注更无半分兴趣。退一万步说,进入到这个行业,是郑千玉努力抓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让他从无能的沼泽之中稍微可以仰头呼吸,争取到一点稀薄的价值感。   因此,他会竭尽全力。   但如果要说他真正想做的事情,那已随着他失去视力而失去全部的可能性。以前郑千玉绝不相信世界上有百分百不可能的事,就像物理实验需要理论上的极端条件,百分之百的不可能和百分之百的可能一样不会存在。   现在他明白什么叫百分之百的不可能了。   心情像起起伏伏的小船,在叶森离开的日子,郑千玉一点一点习惯早高峰时路况万分复杂、拥挤不堪的路口。每天都能碰到善良的好心人,也会为盲杖打到共享单车或水泥路墩重复着其实没什么意义的“对不起”。   小真陪郑千玉走过一次这样的路,到工作室立刻打开手机到市政小程序上反映共享单车摆放占用盲道、电动车违规逆行等问题,洋洋洒洒写了很多行字。郑千玉坐在沙发上等待开工,几乎能听见小真敲击屏幕的声音,他很温和地笑,怕小真气上头把自己气坏,让她要不还是算了。   “不可以算了!”小真小发雷霆,迅速地发了投诉,又到小红书上查有没有更多反映渠道,还发到自己的姐妹群,说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反映进度就会快一些。   她行动力这么强,让郑千玉有些自惭形秽——一个真正在走盲道的人,却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改变什么,认定自己力量太小,于是也早早放弃了。   没过几天,早晨这几个路口的盲道状况果然好了非常多。共享单车和电动车都被摆在别处,一整条盲道顺畅平直,一直通到红绿灯跟前,有人站在路口指挥交通,发现了郑千玉,还专门带他过了马路。   一次无比顺利的早高峰之旅。郑千玉到了工作室,等小真刷卡进来,立刻和她说了这个好消息。   “没想到反馈真的有用,而且这么快。”郑千玉告诉小真。   “渠道和联系方式放在那里就是让人反映的嘛!为什么不用?如果我早知道早就投诉去了,害你辛苦了这么久。”小真道。她又立刻将这个消息传播给和她一起反映的朋友们,好像为此拉了一个小群。   郑千玉佩服于小真的朝气和人脉,想谢谢他们,又觉得口头上的感激实在单薄。学着小真在小红书上笨拙地搜索,研究了很久很久,才买到一些咖啡、奶茶的代金券,转发给小真,差点惹得小真在工作室当场哭出来。   配音的工作接近尾声了,剩下的几天只是一些补录和修改的工作。一开始觉得时间很长,独自生活在陌生的城市也很难,结束时又觉得时间好快,怎么一眨眼就来到这里。   这段时间叶森仍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洛杉矶。郑千玉感到他的工作进入前所未有的繁忙期,但为了能够见到郑千玉,他仍然在非常短暂的休息日坐长途航班,只为停驻一晚或一个下午。而他从来都对自己的路途只字不提,表现得好像坐一站地铁就到。   郑千玉觉得叶森这样太忙、太累,还是安心休息为好,联系要打电话、视频也是一样的。叶森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语气一板一眼,说见面和打电话完全不一样。   如果刻意去歪曲理解,也许要得出他需要亲密行为、有性需求等无情结论,但使叶森像只候鸟一般来回奔波,多数时候竟都与性无关。只需拥抱、一点亲吻他便可满足,像匆匆来时一样离开,分别时就告诉他下次见面的时间,使远距离的时间尽量成为插曲。   这样的相处持续了好几个月,一直持续到郑千玉工作结束,从B市返回。在气温较为凉爽的某一天,叶森回来,带给郑千玉一样东西。   一只材质光滑的手环,可以根据手腕的粗细调节大小,叶森认真地戴到郑千玉的手上,使其紧贴腕部的皮肤,又不至于过紧。叶森牵郑千玉的手,带他来到两个人以往走过很多次的树荫街道,低声对郑千玉说明了手环的使用方法。   郑千玉是极其聪明的,他说一遍就全部记住。解释完,叶森慢慢松了他的手,站到一旁。   按照叶森的传授,郑千玉稍微转了手腕,让手背朝前,缓缓踏出几步。   手环扫描到前方的障碍物,不同类型的障碍物会发出不同频率的震动,郑千玉依照叶森所告诉他的,一直向前走,从一开始的步伐犹疑,到越来越快。   他将盲杖抬起,伸出手去,叶森抬手接过,让郑千玉双手放空,专心致志地走路。   这一天,郑千玉第一次没有依靠盲杖,也没有依靠任何人走完一整段路。他没有摔跤,偶有磕绊,只因为路上的砖头稍微翘起,世界上没有哪一段路是完完全全平坦的。   这段路他走了很久、很久,仍然不及普通人的速度。他走得出了一些汗,但感到很畅快,那只手环像一只特殊的眼睛,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覆在他的皮肤上。郑千玉感受着它的震动,在黑暗中描绘着眼前景象。   直到尽头,他停下来,听到树叶在风中轻轻相互摩挲的声音,发出柔和的脆响,空气不再燥热,多雨的天气好像已经非常遥远。   这使郑千玉意识到,夏天结束了。 第56章   在洛杉矶和B市之间来回的日子, 林静松没有感到这样的日子有哪里难熬。他像关注行业咨询一样关注日程和航班,将可以线上出席的会议日程标蓝,再并入可移动办公的标签, 并把可移动办公和休息时间拼到一起,得出可以出发前往B市的时间点,随后让助理定下机票。   林静松出现在洛杉矶总部的时间变多,他升了职,名义上还是BYE的主程序,但因为BYE已经趋于完整稳定,更新维护的具体工作已经交由其他同事, 林静松则负责工作的规范和答疑。   公司有传闻Jonson和CEOLucas这段时间走得很近,所以权责变大,涨薪升职。但因为Jonson个性沉闷, 不近人情,甚至在前段时间已经提出离职,不知为何又受到Lucas青睐, 步步高升。   同事的揣测传到林静松的耳朵里,并未造成什么伤害。按理来说, 他确实也是因为和Lucas熟识起来,才被他引荐到公司还未对外公布的新项目之中,也因此不得不调整岗位,做更多的工作, 不得不配备一名他本不打算要的助理,处理他日常会议、出行的日程。   更重要的是,他和郑千玉见面的时间被压缩得非常严重。令林静松心情沉重的不是奔波的路程,而是见到郑千玉的时间像一眨眼过去,而等待见到郑千玉的时间却如此漫长。   郑千玉工作结束, 从B市回家,林静松飞行的目的地又随之更改。   在洛杉矶的天气已经泛起明显的凉意时,林静松参与制作的无障碍科技产品终于落地最后的设计,那是一枚利用震动频率帮助视障人群辨别障碍物的手环。虽然无法完全替代导盲犬,但旨在可以成为更轻便灵敏的盲杖,帮助视障人群出行。   为无障碍科技产品编写程序并不难,难的是此类产品如何落地,符合真实盲人的需求。为此手环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试用、反馈和调整,最终减去了链接耳机的功能,完全通过震动频率来提示障碍物,并加了警报提示音,以应对突发情况。   又经过几轮分析、评估和定价,手环以一个适当的价格被推出。林静松拿到的,是还未上市的最新样品。尽管它目前无法让郑千玉完全不再使用盲杖,但戴上手环之后,郑千玉独自走完一段路,露出了一种很触动的表情。   这表情十分罕有,也许是林静松再次见到郑千玉之后的第一次。它不被郑千玉维持的温和、对万事宽容的情绪所掩盖,而显露出“想要更多”的希冀,与以前的郑千玉有少许重合。   在暑气已经渐渐消散的日子,叶森给郑千玉的日子带来一些新的生机。因为频繁出差,他不得不暂停了自己的油画课程,但在洛杉矶的日子里,他在每日工作间隙的碎片时间里,抽空在一本可以随身携带的空白纸本上练习了速写。   林静松和自己的油画老师维持着联系,偶尔请教他一些色彩、技法上的问题。这样练习速写也是老师根据他的情况所提议。他说画画的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中断,一直维持画画的手感。   听到这句话,林静松沉默了少时,不知道想起什么。   练习速写,有时候他借着回忆画郑千玉的正脸或侧脸,以及他微笑的模样。由于画技的贫乏,下笔如何谨慎,思索着一道道线条,画出来总很僵硬,展现不出郑千玉真实的美丽。   因为每次画郑千玉都觉得不尽人意,林静松画一张,就要间隔一张静物、一张风景,才重新练习画郑千玉。   好在画速写并不占用太多时间,在不足以启程去见郑千玉的休息时间里,林静松便用此事填补。   因为离开郑千玉的大部分时间仍然存在时差,每次远程发起电话或视频,都是郑千玉的睡前时间。他的声音含着困倦,主观上不愿撒娇或表现得脆弱,但有时候语调软绵绵的,令林静松想起他在怀里睡着的模样。   洛杉矶的秋天,山坡上的树叶尽数变成金色与红色,层层叠叠。被海岸而来的风吹拂,便纷纷洒洒,铺出既绵延又璀璨的落叶地毯。   在这个季节,林静松得知两个消息。一个是大学医学研究中心的李教授传来讯息,新一轮实验结果不太理想,改进的药物虽然降低了注射次数,但产生“抗抗体”的机率要高许多,无法在眼睛里发挥效用。   此外,因研发周期长,药物的受众也并不广泛。陆续有合作方退出项目。得知这个消息后,Lucas和林静松一起赞助了李教授的实验室。为此,李教授特地准备了家宴,招待林静松和Lucas。   李教授的家坐落于银湖社区,是外表并不张扬的住宅。夫妻俩都是华人,晚餐也一起吃的中餐。   林静松仍然不是十分擅长这种社交场合,但因为李教授在做对他极其重要的工作,林静松的脑中突然闪过郑千玉平时聊天的样子。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那种对聊天话题信手拈来的才能和语气。   于是林静松有些生疏地提起他们办公室落地窗能看到对面的山坡因秋天而变了颜色。他社交时语调平直,用词寡淡。若郑千玉能看到,应该会描述得更生动、有趣,配上他那出色的样貌,讲一件小事,说不定就获得满堂喝彩。   好在李教授和李夫人为人和善,没有察觉出林静松的生疏僵硬。且二人都是户外徒步爱好者,因此不用林静松延续话题,就主动说了许多适合秋天徒步,欣赏美景的地点。   他们最后还邀请林静松和Lucas有空一起徒步,林静松立刻计算出自己未来半年根本没有这个时间。他又想起郑千玉这种时候一定会不失礼貌地接过话去,于是道:“谢谢邀请,有空一起。”   这一晚,林静松还在李教授住宅客厅的墙上发现一幅分外眼熟的装饰油画。他在记忆之中搜寻片刻,很快想起那是郑千玉大学时期为减轻家中负担,独自攒取学费和生活费时一直在画的装饰挂画。   他那时候采用了一种很简洁的画法,以应对订单数量上的需求。用非常简单的色块画出屋子里一扇打开的门,从屋外投进阳光,门外却在下着很罕见的太阳雨。   李教授见他在看那幅画,就说是李夫人在刚搬进这栋房子在国内的网站买的。她很喜欢这个画家,他卖的装饰画也并不昂贵,符合李夫人的消费观。   “可惜店后来关了,也没有找到这个画家的信息。”李夫人道,“不然,我还想多买一些挂在家里。”   林静松看着那画,恐怕现在连郑千玉都没有保留这些画。他想起大学时候自己在郑千玉家里留宿,他住的地方很小,一居室,床尾正对着画架。有时候和林静松做完爱之后,又一时兴起,起身对着画布开始涂抹。他画画的时候全然把林静松忘记,画完了之后又回来抱林静松,要一个“深深的吻”,不要那种只有一下的“很小气的吻”。   郑千玉就是这样,画也画得开怀,爱也爱得尽兴。   也许是林静松盯着那幅画回忆了太久,李夫人误以为他很喜欢,就笑说要不这幅画包起来给小林,家里还有其他挂画。   林静松再怎么样都知道不能夺人之爱,很快说不用。不过,他最后拿出手机,问能不能拍一张。   离开李教授的住宅时,林静松的手机里多了几张郑千玉以前的画作。林静松练习时将几张照片放大了看,想象着郑千玉的背影坐在狭小的床尾,专注地涂抹画布的模样。   秋天里的第二件事,是林静松在某天早上查看自己的私人邮箱,发现他以前熟识的跳伞教练发邮件过来提醒他,说他已有半年没有跳伞记录,这超出了证书的有效期。如果接下来要进行跳伞活动,需要回基地和教练进行一次检查跳。   林静松持有的是D级跳伞证书,这是跳伞证中级别最高的,已达专业教练的水准。   这一切源于三年前他刚到洛杉矶,由于情绪问题十分严重,除了工作,林静松需要投入到其他的事情之中,才能缓解精神上遭受的劫难。   选择跳伞,是因为林静松有轻微的恐高。在搭乘直升飞机升空时,他就感到眩晕,不过这种眩晕的程度不足以使他失去身体的掌控权,只是暂时没有余地去想其他事情。   林静松觉得,这种感觉比酒精或药物来得更对,他讨厌知觉混沌的状态,因为他已经是了。   为了对抗“和郑千玉分手后久久无法忘怀”这件事,林静松选择频繁地去跳伞。在他考证之前,他已经达到D级证书所要求的最低跳伞次数,500次。   三年来,林静松跳伞的频率从未有降低过。他工作能力强,效率高,足以留出时间给这件事,毕竟如果不投入到这里,就会不可避免地倒向其他。   半年之前,林静松非常突然地中止了这项活动。突然到基地的跳伞教练心生忧虑,怕他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跳伞不小心跳死了。还发来短信,问林静松近况。   林静松非常忙,有做简短回复,又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跳伞教练从林静松第一次跳伞就认识他,或多或少知道他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不过林静松毫无倾诉欲,也就无从得知那具体是什么事情。   不过这次维持证书有效期的检查跳,林静松还是来了。他的外表看上去和半年前消失时无异,精神状态却好像发生了巨大转变,这种变化说不清道不明,但也确切存在于他的身上。   林静松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跳伞。   直升机起飞时,越过下面较为暗的云层,云顶之上是更为纯粹、洁白的世界。林静松俯瞰着下方,就连那种轻微的眩晕都消失,在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声中,林静松背着伞包,落向云层。   狂风疾驰在耳边,世界仿若颠倒。跳伞是以一种很极端的方式体会世界的活动,林静松选择它,是因为他曾经有极度难以忘怀的事情,需要借此,来清洗一些至深至暗的感受。   这一次在半空中,他打开伞降落,心里想的是这最后告别过去的一跳,占用了他少许去与郑千玉见面的时间。   不过还好,他已安排妥当,落地之后就可以出发。 第57章   漫长的夏季结束后, 城市迎来非常短暂的秋天。热气消散,天高气爽,温度来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区间, 也不再有突如其来的阵雨,使郑千玉狼狈地擦地板。   回到家里,他经常打开窗户使珍贵的秋风吹进室内,或是在清晨走进阳台,用身体感受这难得的秋季。偶尔会碰见在阳台浇花的老刘,带着郑千玉的鹦鹉哥哥。   老刘说郑千玉最近看上去气色不错,郑千玉笑着说是吗, 蹲下去摸索角落的花盆。他现在备了一个喷水壶,有时候自己浇水,有时候老刘浇水, 一盆绿萝养得比几个月前都大了两圈。   刚完成一项较大的工作,郑千玉只休息了几天便又重新开工了。不过今年下半年他没有再安排需要出差的工作,郑千玉将自己录音的书房又修整了一番, 提升了录音质量,让他在家里也可以完成对录音质量要求更高的工作。   这些修整的进行时, 有几天叶森是在的。他帮郑千玉贴了隔音棉,安装了新的电脑和麦克风,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调试,并教郑千玉认按钮、如何操作。   郑千玉从B市回来之后, 叶森仍然在过他飞来飞去的候鸟生活。郑千玉有些好奇他为什么突然忙起来,叶森别的话题不是很擅长,但关于工作的他立刻就可以输出标准答案。   在一长串饱含专业术语的介绍后,郑千玉听得头昏脑涨,只听得懂有关他的三成——叶森正在做无障碍科技的设计与编程, 那个手环,便是他参与项目的成果之一。   郑千玉偷偷上网查了他们公司,CEO和项目都赫赫有名。今年中旬推出全面的盲人无障碍科技推动项目,无论怎么看都是慈善之举,而并非在追逐利益。   郑千玉师从小真,已经学会将小红书当做搜索引擎。输入这个科技公司的名字,发现有不少帖子在讨论,说这个公司真正在赚钱的其实是高端的医疗机械,说无障碍科技属于慈善项目,也并非不准确。   随着了解的深入,郑千玉知道这个无障碍手环公布的那一天,全球拿到手的人只有四个。不是龙头企业的CEO,就是量级巨大的科技博主。而在公布的前一个月,叶森就已经亲手把它戴在郑千玉的手腕上了。   一想到这件事,郑千玉就有点脸热。叶森很隐秘地将他推向一个无比独特的位置,表现得却像路过专营店,进去给郑千玉买了一块电子手表。   叶森对这些事都只字不提,可能觉得不重要。如果不是郑千玉如今已善用小红书,他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已经用得很习惯的手环,到这一秒都还没有全球上市。   郑千玉觉得叶森慷慨得不可思议。或许因为他对人际往来的感知极度迟钝,所以并不把这件事当做邀功的资本,让郑千玉即时、具体地表现出感激之情。   若是以前的郑千玉干出同等量级的事,一定会在男友面前大肆宣扬,要亲他抱他,直到满足他的骄傲为止。   除此之外,郑千玉还在小红书翻到一篇视频采访,标题是“BYE这个华人主程序结婚没有”。那是随着盲人无障碍科技项目对外公布时一起发布的项目成员采访。   因为是英语的采访视频,所以郑千玉只能听一个大概。一共有三个人,产品设计师,项目经理和代码工程师,同时也是BYE的主程序。   工程师名叫Jonson,在采访之中话非常非常少。主要是设计师和经理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比较常提起他。   产品设计师说Jonson对无障碍科技很有见地,经常提出富有启发性的思路,很多产品的落地设计都有他的灵光。   经理则说Jonson擅于联结产品和自己的专业领域,能够很好地简化流程,提高效率。   按理来说,这种团队多人采访都有固定的模式。两位健谈的成员夸完其他人,轮到Jonson时,他一句也没有提其他人,而是用恐怕只有业内人士才听得的话讲解了他的工作。   加上语言的壁垒,反正郑千玉一句也没有听明白,这才发现他面对面解释给郑千玉听的时候,已经通俗、人性化上许多倍。   在采访的最后,主持人问及成员在这样的团队之中工作的感受。其他二位非常诚恳地讲了能为无障碍科技发展贡献力量、使科技的运用更具人文关怀和意义等话语,轮到Jonson时,他思索片刻,最后说,这些事情对他的重要性不亚于对整个世界。   他说这句话时情绪的起伏不大,但语气笃定,像一个很善良,将人类放在第一位的机器人。   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很好,这篇采访被上传至小红书,起了这样一个标题。评论说他没有戴婚戒,肯定还没结婚,又有说长这么帅,没结婚至少也有女朋友了,这种长相是国内国外通杀了。还有说他的长相很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了。   因为视频还是属于比较纯粹的科技资讯,这位样貌出色的代码工程师说话的秒数也很少,所以帖子的流量并没有很高。最后也没有得出他已婚还是未婚的答案。   郑千玉听完这个采访,叶森已经洗完澡出来,正好听见采访里他最后那句关于“重要性”的话。   叶森俯下身来,虚虚地从背后抱趴在床上的郑千玉。像只要缺乏他的味道就会感到不安一样,他将挺直的鼻梁和鼻尖都深深埋进郑千玉温暖的颈间,呼吸了一下,又顺着脖子蹭着往上,吻他的耳后。这弄得郑千玉很痒,轻轻往外推了推他,没有把他真正推走。   他的眼神往下,看到郑千玉正在听的采访的帖子标题,立刻又凑近亲吻他的面颊,一边亲一边不知道在回答谁:“结婚了。”   郑千玉被他弄得又痒,又差点有反应,不是很坚定地推拒,笑道:“和谁结婚。”   叶森解开他上衣的几颗纽扣,马上就要进入一种深深的吻,在进入之前,他听到郑千玉的这句不像问句的话,带着一点喘息答道:“还能是谁?”   他鲜少用问句回答问句,是有明确答案时,绝不会遮掩、矫饰或避而不答的人。然而这样回应了郑千玉的话,他微微睁大眼睛,亲吻没有停滞,营造出这是一带而过的话,并未逼迫谁说出定论的氛围。   事实上他很敏感地观察着郑千玉的反应,想看他是否犹疑,想听他脱口而出的答案。   然而郑千玉只是偏过头吻他,带着一种强烈的主动。不知道这算答案,还是不想说出答案。   自从郑千玉从B市回来,在休息日短暂停留的叶森需求变大,原来之前是经过考量,不想让工作中的郑千玉太累。   郑千玉认为需求的变化也是没有安全感的体现。叶森在信息、通话、语言以及身体上都有与郑千玉变得更加紧密的需求。远距离让他变得不安,郑千玉也没有给予他应有的安定感。   郑千玉用性来满足他、安抚他,说很多绵绵的情话,说很大胆的话,希望满足叶森的身体,进而满足他的精神。   然而叶森没有因他在这件事的开放和慷慨而毫无节制、予取予求。郑千玉还未说出他最想听的话,也没有给他任何承诺,这让叶森无法交付他百分之百的信任。   是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完全把自己的心交给另外一个人?郑千玉心想。   何况在□□关系之外,郑千玉确实总让他吃苦头。   想到这里,郑千玉回应他的吻,发出一些享受这种缠绵的声音。他捧叶森的脸,感到很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只能停留在心里,无法再更进一步。   在叶森回洛杉矶的这一天,郑辛恰好排到休息日,于是开车送郑千玉去找心理医生复查。   以往看医生大部分时间都是郑千玉自己一个人去,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具体病情。今天郑辛来找他,便先陪郑千玉去医院,然后兄弟二人一起吃饭。   郑千玉停药的请求又被医生驳回了。医生告诉他,能够维持病情的稳定、没有反复已经是很好的现象,这说明他最近的生活没有什么刺激源,无论是环境还是心理都是安全的。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应该对自己耐心一些,同时也要更有信心。   他从诊室出来,郑辛站起来,没有开口,但已经用眼神问他“怎么样”。   郑千玉没有提起自己在争取停药的事情,只是和郑辛说他的病情很稳定,不用太担心。   郑辛的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但他无法问郑千玉更多。他现在能够定期复查,已经比过去几年好太多,至少,郑千玉正认真对待自己和现在的生活。   出了医院,坐上郑辛的车,郑千玉给他展示了叶森带来的手环。他谈起叶森的语气略显轻快,有一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雀跃。   郑辛没有像之前一样对叶森这个人显露出嫌弃和无可奈何,而是问:“他陪你来过吗?”   郑千玉闻言,愣了一下,答道:“没有,他不知道。”   郑辛知道郑千玉确实不会朝林静松提起这件事。他轻轻叹了气,说:“你应该说的,郑千玉,不然以后怎么办,吃药都避着他吗?”   郑千玉沉默了很久,郑辛从一开始以为他在思考,到后面一位他已经放弃回答。他有些后悔提这件事,想换个话题,说点别的让郑千玉开心一点。   “哥。”郑千玉叫他。   “考虑以后对我来说,太难了。”   他轻轻道。 第58章   深秋之时, 郑千玉收到小真的消息,说前几个月在B市配音的剧集已经制作完成了,也公布了上线的日子。因为是这几年相当热门的ip, 随着剧集的上线,线下也有几个城市设立了主题店铺联动,用于宣传。   小真已经去了主题店打卡,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主题店的氛围多么浓厚,等身立牌如何精美,周边的种类和样式,还有抽了盲盒, 怎么抽都抽不到男主角!   郑千玉听了直笑,仿佛自己也亲临其境地逛了一场。小真则说郑千玉的城市也有开设主题店,不如也去感受一下氛围。   “很有人气, 很火爆的!”   小真如此描述。   经过长久的相处,小真已经知道郑千玉并不在意去参加一些活动,尽管他看不见, 不能拥有完全的体验。重要的是,郑千玉不希望被朋友小心翼翼地对待, 如果他在一视同仁的对待之中受伤,那也并非是朋友的问题。   在成为好朋友之后,郑千玉曾认真地和小真谈起此事,他坦白小真是他失明之后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不希望好朋友之间的往来是需要时刻注意、轻拿轻放的。那样的交往很累人,郑千玉希望自己的亲人、爱人和朋友都开心,不要因为他感到有负担。   小真显然是听进去了。她会时常和郑千玉分享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包括这个线下店,她认为郑千玉有必要去, 实际地了解一下他的工作并非只囿于录音室之中,而是给许许多多真实的听众带来特别的体会。   郑千玉说好,于是给有时差的叶森留言,预定一次出门的约会。   叶森很快就回复了。郑千玉一开始有点没弄懂他的作息,他们的通话一般约定在郑千玉的睡前,洛杉矶的清晨。但郑千玉的文字留言他总回复得很快,像永远都在线似的。   后来有一次叶森回复了一串英文,还是拼错的,郑千玉没听懂具体的意思。他很快猜到,叶森有时候真的是在睡梦之中回复他的,这是他少许大脑混沌的时刻,尽管他之前从未露出马脚。   发现这件事之后,郑千玉每次给他发消息都要算一下时间,再也不在他时区中的半夜发消息了。而叶森在发乱码的第二天醒来,想撤回也撤回不了,略感懊恼。又认真重发了一条回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剧集已经公布了上线日期和演职员的时候,竟上了一次热搜。郑千玉第一次对这个ip的热度有确切的感受,他的账号一直有新的关注者,全是为这个角色而来。   郑千玉转发了宣传微博,有一直以来的关注者恭喜他,也有原作ip的粉丝跟过来,开始听他之前的剧集,反应褒贬不一。有的认为他的配音风格一点也不适合这个男主角,有的基本满意,更多的还处于观望状态。   这是郑千玉第一次配男主,也几乎是第一次在剧集上线之前就感受到流量的冲击。不过因为郑千玉是盲人,无法十分快速地去浏览所有的评价,即便外界有巨量的反馈一同涌来,对他造成的影响也是有限的。   这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有郑千玉自己知道——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灵魂职业。他的天赋排不上顶尖,能力也姑且只能算作及格,而郑千玉对此算不上热爱,只有尽力。   能使他的灵魂产生震颤的事情——郑千玉真正热爱且有天赋的事情,他早早就体验过了。一件是竭尽全力地爱过一个人,一件是尽情地在画布上挥洒过色彩。   他曾经那样生活,并认为人生如此持续下去,他会是一个在完满之中度过自己一生的幸运儿。   当郑辛让他考虑以后的时候,他内心更真实的回答是,在完全失去光明的那一秒起,他不再是靠未来活着,而是成为一个希望雨水落向天空,风从海岸吹向海平面,落叶再次回到树梢的人。   他希望像卷胶卷一样将世界的时间往前倒,直到大家全都变回婴儿,回到母亲的子宫里,最后归于虚无之中。   这是一种类似谵妄的想象,无法实现,所以做不得什么数,只是体现出郑千玉不为人知的自私和不善良。   不过,有时候郑千玉又想,如果时间真如他所愿一样这般倒退,叶森的人生也会一起倒退,他将失去他的成长和事业,失去他为这个世界所做出的一切贡献,回到那些他既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全世界的日子里。   想到这里,郑千玉觉得这实在不公平,对很多人都不公平,所以还是算了。   秋天里,郑千玉再次去小区的理发店找今姐剪头发。他如今理发的间隔变长,生活的刻度也变得模糊了。推门而入的时候,听到小孩的笑声,一见到有人进店,小孩叫了一声“哥哥”。   郑千玉露出惯常的微笑:“明明在啊。”   明明是今姐的儿子,今年刚上小学。小学放学之后今姐会接到店里写作业。因为是小区理发店,大家都理解今姐做单身妈妈的不易,有时候今姐要抽十几分钟先去接明明,客人就会坐在理发椅上等她回来。   郑千玉来剪头发的时候也偶遇过几次明明。郑千玉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是个盲人这件事非常好奇,但他是个有教养的小孩,所以从未问过。只是在郑千玉第一次来的时候凑过来问郑千玉要不要他帮忙放盲杖,被今姐小训了一下,立刻又说“哥哥对不起”。   今姐说明明刚放学,然后把他叫去写作业。明明却很惊喜地叫道:“哥哥,你看得见了!”   今姐怒道:“别乱说!写作业去!”驱赶了明明,很快转过来对郑千玉:“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等我给你剪完就教育他。”   郑千玉没有生气,他猜到明明为什么这么说——他没有带盲杖来,手腕上带着叶森送他的手环。这让明明以为他脱离了盲杖,已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连忙道:“你别骂明明,他替我高兴呢。”又叫明明的名字让他过来,今姐无奈道:“过来,哥哥叫你呢。”   得了妈妈的允许,明明才小心翼翼地过来。郑千玉很轻声细语地给他介绍那个手环,和他解释说不是能看见了,只是盲杖变成手环了。   明明理解了,郑千玉安抚他说没做错什么,别伤心生气。今姐也说妈妈误会明明了,等会儿给他买个雪糕,可以和好吗,明明高兴地答应了。   让明明回去写作业之后,今姐觉得给郑千玉添了麻烦,说今天剪头发不收他的钱了。郑千玉道:“今姐,明明误会了不算什么,你要给我免费问题才大了。”   郑千玉在人前永远是温柔包容、海纳百川的样子,触及原则时态度坚决又不失温和。今姐这才意识到这样做不妥,说:“好的,今天想怎么剪?”   郑千玉说剪短,又道:“我想把头发也染回黑色。”   今姐拨弄他的头发:“你决定好啦?染回黑色很难再染浅了。”   郑千玉原本染的浅栗色,接近他大学时期的发色。他点点头,道:“嗯,我想换回去了。”   于是今姐遵照他的想法,将郑千玉的发色染黑了。因为郑千玉总来,今姐已经和他非常熟,于是一边操作一边和他聊天:“我前些日子去接明明的时候,遇见你和朋友在一起呢,明明急着要去买橡皮,就没停下来和你打招呼。”   能在外面和郑千玉走到一起的,除了郑辛就是叶森了。不过他哥哥在急诊工作,现在和郑千玉逛街的时候相当稀少。   今姐:“就是长得很高的那个,你们俩站一块真是……我上班那会儿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还是两个一起。”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姐,你太夸张了。”   今姐发出一个否定他这句话的声音,道:“不过你这个朋友也是住我们小区的吗?”   郑千玉道:“不是,怎么了吗?”   今姐利落地帮他剪头发,答道:“我还以为是呢,他之前有一段时间天天在对面的咖啡厅坐着,一坐就是一天。”随即,她又补充道:“我也没特地去留意,就是我这边店里能看到对面,他也一直坐在门口的位置。”   郑千玉沉默了一小会儿,持续的时长没有让今姐察觉出异样,然后问道:“今姐,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姐沉吟了一会儿,仿佛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早到她需要时间回想,最后答道:“春天那会儿吧,三四月份。”   郑千玉应了一声,很快替这位朋友有些怪异的行为圆了过去:“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刚换工作,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办公,我就给他推荐了那里。”   今姐:“哎哟,那里早上不算安静,全是老头老太太在聊天呢。”   郑千玉道:“我知道才让他去的,那会儿我们俩吵架呢。”   今姐一下被他这句话逗乐,知道郑千玉只是在开玩笑。   郑千玉理完了头发,在傍晚时分,走过马路对面,进了这家已经十分僻静的咖啡店里。   他坐下来,要了一杯拿铁。在此刻,他十分想念叶森的声音,但现在叶森的时区正处于午夜,他也为这种思念感到一些可耻。   郑千玉坐在咖啡厅里,想象着那时候叶森的心情。郑千玉对他展现了十分坏的一面,后来又后悔了,这样反反复复的行为,比一直都十分坏更加可恶。   他的思想和心绪都有些混沌。随着渐冷的咖啡,心沉沉浮浮,落不到安定的地方。 第59章   在这个秋天里, 郑千玉对叶森的印象就是一种渐隐渐显的闪烁。这都是因为他总是回来又离开。使其离开的工作是增添科技发展的一砖一瓦,让他变成一颗遥远的星星;使其回来的是郑千玉,让他变成一个近在咫尺, 坠入爱河的普通人。   生活顺遂而平常。叶森不在的时候,郑千玉工作、独自吃饭,偶尔和在急诊忙到差点吐血的郑辛碰头,在医院附近的饭店吃饭。听郑辛吐槽在医院旁边开店的人都黑了心了,做得又贵又难吃,等他退休了就来和这些人决一死战。   郑千玉听了直笑,他把头发染回黑色, 神色和气质不像大半年前那样阴沉,因此看上去有点像回到高中时期。那个时候郑辛已经在念大学,只有放假回来能看到郑千玉。读高中的郑千玉在郑辛印象中还和小学生差不多, 后来被郑辛发现在谈恋爱,差点没把他给气死。   那已经是郑千玉刚上大学的时候,郑辛没法用高考的理由让他不许再谈了。况且郑千玉就是从高中开始谈的这场恋爱, 他高考的文化分是最高的一次,对象则考上了全国最好的综合大学, 两人谈的是一点没耽误学习,双宿双飞的。   林静松这个人虽然情商很低,但郑辛也必须承认,他在对待郑千玉这件事上无懈可击——除了两个人谈得有点早了。郑辛以己度人, 因为他高中的时候情窦未开,满脑子只有考医学院一件事。   吃完饭,郑辛结完了账,要回急诊室了,看郑千玉要自己去坐地铁, 还是有些不放心。把他送到地铁口,又一阵嘱咐“好好吃饭”“多打电话”“我没接就是在救人等我救完人会回电话的”。   郑千玉顺利地坐上地铁。他现在出比较远的门会戴手环再加上盲杖,这样走起路来会轻松很多。地铁上人很多,有人给郑千玉让座,郑千玉笑着说谢谢,扶着椅背坐下来,仔细听站名,到站下车。   从地铁口到家这段路,他已经很熟悉。于是将盲杖收进包里,只靠手环的震颤提示走回家去。   当两只手中空无一物时,郑千玉会稍微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个健康的人。秋风有些萧瑟,短袖已被替换成更有厚度长袖衬衣,使郑千玉不能再像夏天那样尽情用触感体会这世界。   然而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特性,时间在往前流动时,四季使其变得丰富而绚丽,如果郑千玉并不盼望每一天,他至少也会盼望四季的变化。   平心而论,他也并非不盼望当下生活的某些时刻——叶森今天会回来。   林静松在下午落地,这一次他离开得有些久,项目几个无障碍产品陆续发布之后,引起很大的反响。除了他的本职工作,还要应付一些宣传和访谈。林静松本身是非常讨厌出镜的人,Lucas却说他形象好,又是亚洲面孔,以项目主创的身份露面,一能显示团队成员的多元,二可以帮助打开市场。   因为算是欠了Lucas的人情,林静松接受了几个采访。他不做单人采访,只坐在镜头的边缘,丝毫不在乎会不会拍得走形。他戴了眼镜,采访时面无表情,说话也没有什么人情味,只有在采访的最后,主持人问了一个需要他调动情感去回答的问题。   这对林静松来说本非易事,然而那天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任何滞涩。   他想,也许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关于郑千玉,关于他感情色彩的几乎全部。   他提着行李箱出了电梯,轮子和地面接触发出声响。林静松按了密码锁,打开门。   从门口往里看,郑千玉正站在餐桌旁。他穿着一件浅米白的薄针织开衫,肩膀的线条薄薄的,下摆堆出一点好看的褶皱。他染了黑发,显得肤色白而透明,侧脸在阳台透进来的天光之中有种漂亮的模糊。   郑千玉微微抿着唇,因为他一手拿着牛奶盒,另一只手握着平放在桌面上的马克杯。为了让纸盒开口对准杯口,又不让牛奶先溢出来,他的动作很慢,也顾不上迎接林静松。   林静松进门,将门关上,轻轻走到他身边。   倒牛奶对郑千玉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奶,但只能买到1L装。   即便倒进杯子很困难,也并非做不到。只是这过程有些漫长,漫长到他足以细细品尝到自己的残缺。   林静松没有出声,也没有出手帮他,因为他知道郑千玉不喜欢。   待牛奶慢慢倒出来,流进杯子里,郑千玉只倒了半杯便停止。他又摸到放在桌上的瓶盖,将它旋了回去。林静松接过牛奶,走到厨房,将它放回冰箱里。   郑千玉费了很大劲倒的牛奶,并不着急喝,而是放下杯子,跟着林静松来到厨房。等他关上冰箱转回身,郑千玉已到达门口。他轻轻靠在门框上,视线落在林静松的脸上,像在和他对视,眉眼有一些弯弯的弧度。   他没有开口,脸上的表情写着“怎么还不来抱我”。因为无法确切地看到林静松的表情和动作,他只好那样一副等待拥抱的样子,静静站在那里。   让他多等一秒都是林静松的错。林静松走过去,用手臂环住他,他的身上还带着外头深秋的冷意,郑千玉的身上却很温暖,他一直在家里。   “你这次出差好久。”   郑千玉感慨道,语气不像埋怨。   他从林静松的怀里抬起头,脸很漂亮,嘴唇有淡淡的血色,眨眼间睫毛闪烁了几下,对林静松说:“我很想你。”   林静松看到他的脸,立刻就感到不真实和迷蒙了。郑千玉说很想他,这本该是林静松常说的话。林静松从来不觉得对郑千玉说“我很想你”是羞耻的,因为这是很客观的事,也是郑千玉以前教他的事情。说出想念,这会让郑千玉很高兴,林静松从来没有忘记。   可在他变成叶森之后,郑千玉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他只对发生的一切做出反应,对叶森说“谢谢你”,对出门游玩感到开心,对身体的快感显示出满足。   林静松在迷蒙之中感到一点点突兀,但郑千玉会说想他,这有什么不好?他以前就是会这样告诉林静松的。   他紧接着回答:“我也很想你。”   郑千玉笑了,好像有千万句话,林静松却从中能说出最好的答案,这让他感到甜蜜。他靠在林静松的怀里,很依恋的样子,问:“这次可以待两天?”   两天不算很长,但对于现在的林静松来说已是为数不多的完整休息日。随着项目的推进,他要开始管理团队,每天做数不清的决策,一些关键的工作他要亲自上手。BYE的底层代码是他写的,项目的运行他也无法完全脱离。   林静松第一次感到有些身不由己。如果只有工作他完全可以处理好,但工作就是为了见郑千玉,见完郑千玉又立刻要飞回洛杉矶。想把郑千玉带在身边,但郑千玉不是一个毛绒玩具,他能照顾好自己,林静松出现之前他就在照顾自己了。   不管郑千玉需要他与否,林静松都需要郑千玉。现在即使郑千玉给他否定的答案,林静松也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嗯。”林静松答。   “再过两个月会好一些。”他补充道。   “要到冬天啊。”郑千玉说,他从林静松怀里退出去,回去拿他的牛奶杯,声音渐渐远了,像自言自语一样道:“这里的冬天要暖和一些。”   林静松很久没有回国过完整的冬天了,如果再度过一个冬天,就是再见到郑千玉满一年。时间快得不可思议。   叶森回来的这两天,一天约好了和郑千玉去线下店,正好是休息日的下午,人很多。郑千玉只是在店门口停留了一下,他问叶森大概有多少个人,叶森说加上排队的有六十个人左右。郑千玉感到很开心,觉得自己做的工作连带自身的存在都有意义。   他请叶森帮他和等身立牌拍了一张合影,并不是想上传哪个平台,只是给自己留个纪念,然后告诉小真他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仪式,郑千玉没有真正进到店里,也没有停留很久就结束了。因为他确实无法真正看到那些陈设是什么样子,人们具体如何流露出快乐和喜爱。郑千玉只停留到他所能感受的程度,因为如果贪心就会不甘,郑千玉并不想觉得不甘。   叶森回来的第二天,他们去了千罗大道旁边的森林公园里坐船。这是郑千玉小时候秋天里常有的家庭活动,他曾经和郑辛同坐一艘小船,一不小心双双翻到湖里去,把妈妈吓哭。   当他和叶森坐在湖中轻轻摇曳的船中,朝叶森说起这件趣事。郑千玉忆起往事的表情是很怀念的样子,笑道:“我和哥哥踩得太快了,来不及拐弯,撞到岸上一下就翻到水里去了。”   于是林静松黑白不分地默默把这件事全都记在郑辛头上。   大概是他现在回来的时间不多,郑千玉有些执着地要做一些带有明显秋天气息的事情,这些事有和他对秋天的记忆有关。比如在公园坐船,踩落叶积起来的街道。不过这座城市的树木落叶总是不多,堆积的金黄落叶属于他上大学的那座城市。   郑千玉很在意季节的变化,他说,秋天很短暂,说不定下次叶森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他买了一些秋天的衣服,和林静松出门约会。他的话和笑容都变多了。   约会了两天后,让林静松感觉晕晕乎乎的,更难启程了。   林静松在早上离开,郑千玉还躺在床上,用手指很轻地攀他的手臂,还不是很清醒。林静松俯下身吻他面颊,听见他说:“叶森,你这样会不会很累。”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林静松一手撑在柔软的被褥里,摸他的脸颊,道:“不会。”   郑千玉似乎没有相信,拍拍叶森的手背,道:“那到了记得给我发消息。”   如果飞行的目的地没有郑千玉,林静松总觉得很漫长,需要用工作来填充。如果是他飞向郑千玉,期待会让时间变得很快。   可惜的是,和郑千玉在一起的时间里,多巴胺的分泌使这些宁静、幸福的时间更显得短暂。在飞机起飞时,林静松回忆起郑千玉在一张电子照片里一瞬而去的笑容,还有他离开时手指轻轻的牵引,令人恍惚。   降落时,他给郑千玉发去消息。那是国内的晚上,郑千玉暂时没有回复。   尔后,他记起今天是郑千玉的剧集上线的日子。他一直在关注郑千玉的作品,虽然对现在的流行文化接触甚少,林静松听了也只能理解到一小部分。   他在搜索框里打出“喻千”两个字,下面跳出搜索关键词。林静松熟知这种关联逻辑,关键词会按照被搜索次数的多少进行排序。   以往他搜索“喻千”,后面会排出他的作品名、角色名。喻千初出茅庐,相关讨论不算很多,不过大都友好。   但是今天,林静松看到排名第一的关联搜索是“喻千盲人”,后面跟着一团红色的火焰标识,意味着现在被搜索的次数很多。   第二是喻千,跟着角色名,还有盲人二字。   林静松的大脑轰了一下,他记得郑千玉配的这个新角色是盲人,这些搜索是不是只是在讨论角色?   他冷静了一下,点了进去。 第60章   “喻千”是一个真正的盲人。   这一刻, 这个话题激起所有认识这个名字的看客的好奇心,在“喻千”这个关键词之中引发许多讨论。   “找了个真正的瞎子来配瞎子?”   “好惨,好可怜……”   “哪来的小道消息???官方没说啊。”   “喻千老师T T……希望这不是真的。”   “因为是盲人所以选了他来配xx吗?我本来觉得xxx来配比较好。”   “现在选声优都这么搞笑吗??”   “这是什么新的营销方式吗……”   飞机已经平稳落地, 机舱门打开,乘客开始起身准备下机。   林静松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瞳孔,那些讨论的文字在他眼前句句划过。   他点进“喻千”的主页,已经有些人到评论区开始问起此事。有的表示关心,有的只是单纯好奇,还有的略带恶意, 认为他不够资格接下这个角色。   网络的言论是无法控制的。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心里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一个人的形象在网络之中单薄、扁平,变成一个符号。议论一个符号比评价一个真实的人简单得多。   林静松握手机的手用了点力气, 他退出了软件。下了飞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郑千玉的回复在这个时候到了。   他的消息很平常,对林静松说“注意安全”“好好休息”还有“醒了可以打个电话”。   林静松几乎可以想象他转文字时的语气, 轻轻的,微有笑意的。   郑千玉不是很常登录账号去浏览这些消息。失明的生活很不易, 他也没有太多的精力。   这些消息看上去,郑千玉好像还不知道这些事情。   林静松不太放心,他回拨了一个电话过去。时间有些晚了,郑千玉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怎么啦?”   他的语气很放松, 林静松仔细地想找出其中的异样,但郑千玉的情绪好像还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不知道任何事,这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   林静松在脑海之中回想。郑千玉转发剧集上线的微博是十个小时之前,也许那个时候这个消息还没开始被讨论,所以他并不知道。   也有可能他已经知道了。   林静松握着手机, 只沉默了少许,才说:“刚下飞机,想听你声音。”   郑千玉感到被他需要,电话里的语气很柔和,说一切都好,明天中午他要和哥哥去吃火锅。   “他想了很久,一直没有时间,明天终于休息了。”郑千玉道,和他汇报自己明天的安排,又说:“下午我们要去花市,我想买几盆养在阳台,你觉得金鱼草怎么样?”   林静松蹙着眉头,郑千玉的情绪和他的生活一样宁静平和,没有波澜。他没有感觉到其中有任何的破损和裂缝。   他开始朝机场外走,应着郑千玉的话,说回去会帮他照顾花,郑千玉还说可以和老刘请教怎么养花,他很厉害。   郑千玉在通话之中畅想还要种哪些花,语气有一些轻快,隐含期待的样子。林静松紧绷的心情消散了些许,他和郑千玉说自己今天的行程,什么时候空下来可以再联系。   “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发消息,没有关系。”他对郑千玉说。   郑千玉怕他半夜也守着回消息,现在总是很注意发信息的时间。   电话对面传来很轻的笑声,道:“上次是谁一边睡觉一边给我发听不懂的外星语?”   林静松理亏,说“以后不会”。他穿过机场的门,时间是清晨,但天气很阴,云层灰蒙蒙的,刮着粗粝的风,快要下雨了。   郑千玉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说他要睡了,让林静松也要多休息。通话结束,林静松停在路边,顿了一会儿才叫了车。坐到车里,他又低头,发了几条消息。   林静松在早上落地会直接到办公室开始工作。今天心情不佳,但没有带到工作之中。待到下午,他将优先级最高的工作都处理完,开始进行交接。   和项目的核心成员开了几个会,Jonson的意思是,他要离开洛杉矶较长一段时间,回到onlinework的状态。项目已经接上正轨,经他安排,线下的会议和交流已并非必要。   他还说,如果有人想要接手他这个职位,可以在会议结束后联系他。   参加会议的人面面相觑,害怕Jonson下一秒就要点名接手的人。谁干得了他的工作。   会后,林静松和Lucas打了一通电话,表明他要离开洛杉矶了。如果李教授的实验有进展,他会再过来。   Lucas沉默一阵,没有问及理由。他现在更了解Jonson,知道他不会更改已经做好的决定。Lucas对他说,还是不希望他退出这个项目,这不仅因为Jonson在做对的事,而且他做得很好。   他在电话那头答,他并非想要退出,只是现在有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Lucas最后祝福了他,并说,希望下次在洛杉矶见面是因为一个好消息。   林静松早上拿着行李箱进公司,傍晚又提着行李箱离开。在洛杉矶停留不到24个小时,他买了时间最近的回国航班。在飞机起飞时,他给郑千玉发去一句平常的日间问候,郑千玉醒着,也对他说“早上好”。   对话框里打出来的文字总是简短而苍白,林静松没有艺术和情感的天赋。他也曾认为,自己一生都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感情是无用而廉价的,父母之间的事实如此告诉他。   这个认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扭转的?林静松记不太清了。在此刻他既感到自己文字的匮乏,又想起早晨看到的那些文字的锋利。   即使看不见,郑千玉也逃不过要被这样击穿。   精神紧绷,林静松在飞机上醒醒睡睡,但梦却是很连续的。他梦见郑千玉在高中集训那一年偷偷跑回来找他,给他带了一个自己烧的陶塑。冬天的夜里,他围着围巾,在昏黄的路灯下给林静松展示他的作品。郑千玉兴高采烈地说:“我是照着你的样子捏的。”   那个陶塑极小,只有一根手指高,面部的五官比较模糊,又被郑千玉用黑色的颜料细描了一遍,嘴角平平直直,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当时林静松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那个陶塑上面,他在郑千玉展示的时候假装点头,但眼睛完全只在看郑千玉。他的下巴埋在浅色的围巾之中,说话间唇开合着,嘴角翘起。郑千玉只要有想法就会立刻做成礼物送给林静松,送给他的东西大都很无厘头。他还曾经在空白拼图上画了他觉得很像林静松的黑色牧羊犬,然后打散了送给他。   那个拼图相当难拼,不过最后林静松还是拼好了。   当郑千玉说到这个陶塑其实是他做的第三个,前两个都失败了,他讲解了第一个烧制失败的原因,又要顺着开始讲第二个,关于烧制的过程他已经讲了一分三十秒,之前塑形的事情他也讲了两分十秒。林静松终于忍不下去,轻轻拉了他围巾的末端,把他拉到面前,低头吻了他。   郑千玉正在说话,突然被吻得没有声音,被打断时的反应有些失措和滑稽,吓得差点咬了林静松一口,但是林静松觉得就算被咬也认了。这样的吻在他们上大学之前都并不多,因为中学生版本的郑千玉,看上去很主动而游刃有余,事实上对亲密行为反应巨大,非常纯情。   接吻时郑千玉差点拿不稳他那精心制作、引以为傲的礼物,林静松接过手,放到外套的口袋里。郑千玉的手指很冷,在冬天的风里吹得冰凉。   他就这样偷偷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大巴,到站之后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只是过来见林静松。   接完吻之后,郑千玉的脸其实很红,但在路灯下并不明显。他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周围,还好周围比较僻静,没有人看见。   他打了林静松肩膀一下,假装生气地说:“你下次这样之前要说啊!”   林静松第一次被人打,也是第一次被人打了之后还笑。   他答:“好的。”   其实他一直都记得这件事情,只是郑千玉后来忘记了。   郑千玉走了两三天之后,林静松才发现那个陶塑的机密。林静松无意见看到底部有一个圆形的开关,旋转过后,从这个陶塑内部又取出来另外一个陶塑,比原先的略小,可以藏进它的身体里。   它身体内部的这个小人,用画笔画了微笑的模样,与大的那个形成情绪上的差距。它们既可以并肩站着,又可以像套娃一样套在一起。   郑千玉的可爱和才华都让林静松哑然。   说哑然也不尽然,因为林静松本来就话很少。从那个时候起,如何将从郑千玉身上感受到的爱又表达给他,无论用什么方式,让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情感,成为林静松心里一个较为永恒的命题。   睁眼回到现实之中,下飞机,离开机场,到达郑千玉的家,开门,已是半夜了。   林静松站在黑暗里,轻轻关了门。洗手间传来隐隐的水声,但没有开灯。这黑暗因细微的声音而显得更黑,但居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在意。   郑千玉听到响动了,他关了水龙头,在黑暗中摸着墙壁走了出来。   “叶森?”   他的声音有些哑,很虚弱一般,又强打起精神。   林静松开了灯,照亮了郑千玉。   他的鬓角和刘海都有些湿了,像水扑过一般。除此之外,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端倪,只有对叶森突然回来的微微讶异。   他没问叶森为什么回来,却先替自己解释:“忘记关窗了,风吹得窗一直响,我就……”   突然被抱住了。   他听见叶森说:“你没有去找你哥哥,也没有去花市。”   郑千玉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痛苦。   “为什么要那样说?” 第61章   剧集在下午宣布上线时, 郑千玉转发了宣传微博。傍晚时郑千玉无端觉得很累,披着毛毯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噩梦, 梦里很黑,比起失明更黑,没有一点光。在黑暗之中跋涉,郑千玉想抬起手去抚摸周围,摸一道墙,一棵树,或者能够找到他的盲杖, 或者有一只手伸出来牵着他。   但是什么都没有。郑千玉就这样茫然地一直在黑暗之中往前走,没有找到出口,也没有任何依托。   他在哪里?   后来郑千玉跑了起来。因为眼前的黑暗空无一物, 那样意味着没有任何阻碍。他很久没这样跑过,虽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郑千玉竟然感到畅快。   下一秒, 他一脚踩空了,顷刻间身体极速下坠, 有狂风从下方吹来。   这就是我想要的。郑千玉心想。   但他还是感到害怕,因为他不知道黑暗的深处是什么,在这过程中,他感到极度的惶恐和难过。在极速的下坠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风之中, 郑千玉开始微弱地挣扎。   他深深地惊喘了一下,吸入冰冷的空气,使他一下惊醒。   四周寂静,阳台的门没有完全关上。傍晚过后,深秋的凉意漫过一切, 低温度的风掠进室内,使郑千玉感到手指冰冷。   他低咳了几声,有些艰难地去摸滑落到地板上的毛毯,捏到一角提起来,裹在身上。   还没有吃晚饭,但没有什么食欲。手腕和膝盖都有些酸软,好像发了低烧,郑千玉有些无力去确认。在黑暗之中呆坐了一会儿,又窸窸窣窣地想去摸自己的手机。   这种时候最麻烦。郑千玉总会忘记自己睡前把手机放在哪里,摸了半天,叫了两次语音助手,答是答了,声音却闷闷的,听上去既近又远。   最后在沙发的缝隙中找到,郑千玉气喘吁吁,听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叶森的航班快要落地了。这是郑千玉知道时间后的第一个想法,随即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惯性——现在所有时间的刻度都和叶森有关了。   郑千玉侧身蜷在沙发上,将手机平放在脸侧,屏幕的光亮使他的眼前没有那么暗,指腹在屏幕上划动着,机械音语速很快地读着文字。   他又打开了微博,想听听大家的反应。   郑千玉一般只会在剧集宣传时登陆转发一下,在完结之后挑一个集中的时间上去听听总体的反馈,有用的意见他都会记在心里,以便下次改进。   他有时候也会收到一些赞赏的评论,认同他对角色的理解和演绎。当然,偶尔也会听到恶评,说他的水平不足,配出来的效果很差。   起初郑千玉看到这样的负面评价也会感到不开心。就像他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基础还没打好,又一意孤行地画自己想画的,被老师批评“眼高手低”,后来集训、考学、画作业,到卖装饰画,都少不了被批。即使郑千玉在画画这件事上有天赋,也不可能一路上都是顺风。   被批评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会感到难过也是极其正常的情绪。如今郑千玉已经没有什么棱角,对这种事的接受度也更高了。此外,他将自己和“喻千”这个身份分得很开,真实的“郑千玉”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能通过“喻千”窥视到。   这让他感到安全。   这次参与的项目ip原著已经相当红火,郑千玉听到自己的消息数量,有5296条。   这个数字吓了他一条。因此郑千玉赶紧做了一下心理建设,他知道自己初出茅庐,接下这个角色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事实上,一个瞎子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怎么不算走运呢?   因此,无论是赞美还是批评,都应该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况且,没有人知道他是个盲人,没有人会将真实的郑千玉和“喻千”联系到一起。   郑千玉深呼吸了几下,点开那些消息,听着机械音将它们一条一条读出来。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楼栋之间点亮一盏盏灯。最近叶森不在的时间里,他很少开灯,入了夜也一样。   安静的小区里有人带着小孩在楼下的花园里散步,附近某户人家飘来电视的响声。这些属于日常生活的、静谧的响动细微地进入郑千玉黑暗的家中,被正在播放的机械音吞掉了。   一只手被屏幕的灯光映得惨白,放到音量键上,按了一下、两下,将手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他如今所最熟悉的、习惯的,帮他读取日常中几乎所有文字的旁白声音,变得非常刺耳,像一个温和的灵魂突然变成扭曲的魔鬼,一字一句地读出那些话。   他一下一下地下滑,触摸文字,一句还没有读完,郑千玉已经接收了全部的意思,再下一句,再下一句。   “喻千是个盲人”   “因为是瞎子所以选他配瞎子角色吗”   “好可怜”   “盲人挺不容易的大家多体谅一下吧”   “哪里传的消息”   “剧还没上线就唱衰不好吧”   “我觉得xxx更适合啊”   “盲人怎么了配得不好一样喷”   郑千玉认为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他知道最正确的回应方式,上线,承认这件事,说“很荣幸也很幸运可以为这个角色配音”“我们的确有一些共通之处,这使我和角色之间有一些心灵上的共鸣”“我会继续努力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   必要时,郑千玉可以亲自录一个视频,非常诚恳地说这些话。他知道自己长得很好——一个漂亮的盲人声优,他身上的噱头可真不少。   郑千玉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很知道,他从小就清楚怎么讨人喜欢。如何乖巧地面对养父母,如何软化郑辛,如何亲近林静松——郑千玉不是不善良,只是聪明之余还有些狡猾。他的骄傲也源于此,只要他想要被喜爱,他就会被喜爱。   身体的残缺也同样是博取同情的一件利器。郑千玉怎么会不知道?他太知道了,在得知自己将失明而未失明的时候,以此为创作主题做一系列画作,展示一个年轻画家失明的整个过程,反复强调述说他怎样将画画作为毕生的事业,可惜命运如此捉弄人,他还那样年轻,真是一出残酷的悲剧!   告知全天下他瞎了,推出这一系列画作,找学院的同学、老师背书,用尽手段和资源,戴上“视障画家”这个闪亮的名号开画展,将他完全失明前的所有作画都摆上去,以此为母题请人做装置,做视障体验区。   榨干画画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还没完呢,写一些煽情小文,开始做账号,可以出镜,但不能太多,毕竟大众对盲人的印象是“温和”“内敛”。对了,做以上所有的事情,郑千玉都必须展现成他本想要因为残疾而封闭自己,但在周围人的鼓励下才羞怯地走到台前来,这样的形象才是公众所喜欢的。   然后呢,现在还流行播客和脱口秀,大可以都做一做,写脚本文本,试试开放麦。郑千玉不能算没有口才。   还有最后一件事。郑千玉应当抛弃所有的骄傲和尊严,紧紧地抓住林静松。在知道病情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他这件事。他知道自己不必恳求和挽留,只要让林静松决定就好。   只要让他决定就好。   这样的头脑和计划,只要稍加实施,不说人生更上一层楼,只要郑千玉有玩转这种灭顶之灾的魄力,都不会过成这样。   可惜,这些最好的方案,榨干“失明”这件事价值的全部方案——只要有心,任何事情都会有价值,郑千玉一件也没有去做。所有摆在面前的道路他都选了最差的一条,所以他现在在这里,又静静感受到灾难如何灭顶。   如此懦弱。   如何让一个真心热爱画画的人在得知这样的日子有限,立刻冷静地拿起画笔描绘这样的苦痛?   如何让一个因体会过幸福而热爱自己生活的人,在跌入深渊之中立刻抛下过往,精心包装灾难,使自己瞩目,又使失去眼睛成为博取同情的话题?   如何让一个对爱与被爱这件事都十足自信的人,将自己面目全非的命运奉到爱人眼前,要求他必须留下来,一起品尝他从完美走至灭亡的整个过程?   郑千玉按下暂停,旁白终于不再读下去了。回归宁静。   一种深深的无能席卷了他,因为郑千玉再一次被这样小的事情拖垮了。像第一次碰掉了盲杖,在地上怎么摸都摸不到它;像被问及失明的原因,念出长长的病名;像确诊之后奔波着求医;又像在视线逐渐模糊的时候,接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郑千玉的生活,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向下的同情。   电话响了,叶森发来他落地的消息。   在一片安静之中,郑千玉回复了他,虽然他没有发语音,也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正常。   没有想到叶森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郑千玉犹豫几秒,在一个适当的间隔之后接起。   叶森说,刚下飞机,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真是太好了。他还是有这样的价值。   郑千玉躺在沙发上,他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在配音的时候,人的表情是会跟随台词而变化的,配音本身也是一种表演。   他说一切都好,瞬间就能编出不存在的行程,非常美好,他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叶森的语气犹疑,含着一些探究,他想知道郑千玉真实的心情。   郑千玉营造了一段比平时更甜蜜的对话。   如果叶森能在这其中感受到爱的话,这就是真实。 第62章   和叶森的通话完, 很快全世界就都要找郑千玉。   首先接到的是辛琳的电话,从舆论一开始发酵她就察觉到,一直在找这个消息的源头。最后翻到是在原著超话里有个人最先发了一条微博, 说“听说男主的CV是真的盲人”。   这个消息很有爆炸性,加上超话的人数很多,很快就有人在底下问博主是怎么知道的。博主在下面回复“我也是听说的”“有朋友认识配音工作室的人”“CV前几个月一直在录音棚里”。   这条帖子已经被博主删除了,主页也开了一键防护。但帖文和回复的截图已经传了出去,虽然消息的源头已经被删除,但这种没头没尾的消息反而更加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不断有人继续打听, 看到这些回复的截图仍然不能满足,想要深挖了解这个“喻千”,想知道他的本名、长相, 想知道他为什么瞎了,是不是真的因为失明才接到这个角色。   好奇心不一定等同于恶意,只是促使他们点进了喻千的微博, 同情、试探或者无所谓地留下评论,还有人在微博上带着关键词询问, 试图得到更详细的答案。   有些圈外人即使不了解ip和角色,也会对一个眼盲的配音演员产生好奇。疑问和言论就这样不断积累滚动,变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失控地往前冲去。   当天晚上没有什么娱乐圈的事件和词条, 于是“喻千盲人”竟然就这样一路狂冲,冲上了热搜的尾巴。   这也让本来就很多人关注的剧集吸引了一些圈外流量,连带着一起上了热搜。   辛琳在电话里对郑千玉说,她正在排查是谁把消息漏出去的,又很郑重地向郑千玉道歉, 这件事她有很大的责任。   郑千玉在通话里的声音奇异的温和冷静,他说:“辛姐,这不怪你,也许总要有这么一天。”   他轻轻笑了两声,又道:“只是我没想到架势这么大,竟然像个明星一样。”   辛琳一时语塞,她工作经验很丰富,也比工作室其他人都年长。如果郑千玉一开始就想营销自己的这个身份,她大有另外一套方案。   但郑千玉并不想走这条路,她从一开始也和工作室的人都嘱咐了这件事。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也不可能把这件事都写进大家的合同里。   事与愿违,这件事现在以一种传播效应最强烈的方式透了出去。   辛琳只好说:“千玉,真的很抱歉。我会彻查这件事,弄清消息的源头,还有,后续你有空的话,我们也要商量一个公关的方案。”   郑千玉说“好”,又问:“小真现在怎么样了?”   辛琳想起小真十分钟之前给自己打了电话,她年纪太小,六神无主,10秒中说了五句“怎么办”。她叹了口气,道:“她一直在哭,说不敢给你发消息。”   郑千玉:“这件事没有那么可怕,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   辛琳对他的冷静和好脾气都感到咂舌。郑千玉还说他等一下会联系小真的,让辛琳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之后,郑千玉又给小真打去电话。小真很快就接了,声音带着鼻音,和郑千玉说她会带上所有小号叫上所有朋友一起洗广场战斗。郑千玉吓了一跳,赶紧安抚她让她冷静下来。   “我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发生得比较突然。”   他再一次说出这句话。   小真:“可是、可是他们也不能这样啊……”   她也没办法具体说清“他们”指的是谁,又做了什么事情。   没有哪个人犯了什么大错,只是网络让一切呈指数增长。   郑千玉告诉小真说他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不用太担心。只是配音的评价必定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让他觉得有点可惜。   “其实我觉得我这次是有进步的。”   他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是轻快的,好像真的没有受到舆论的任何影响,只是认真地在意自己配得好不好。   小真渐渐被他带得冷静下来,郑千玉告诉她辛琳已经和自己联系过了,让她先不用太担心。   “我现在很好。”他道。   两个电话打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郑千玉发现自己拿手机的手指一直在震颤,他太久没吃东西了。   郑千玉摸索着去了厨房,蹲到冰箱前,从冷藏格里摸到一包吐司,扯开了包装。对着敞开的冰箱,他低着头,很机械性地撕着吐司,放进自己的嘴里。   没能尝出任何味道,郑千玉很努力咀嚼着,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   不能不正常。   咽下去时食道很难受,食物像泥土一样堵在胃里。郑千玉的手又在冰箱的内侧里摸着,摸到那个大的牛奶盒。他将冰冷的牛奶盒捧起,旋开瓶盖,直接倒进自己的嘴里。   一些牛奶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脖子和胸口,郑千玉听到自己十分痛苦的吞咽声。他将剩下的牛奶喝完,把牛奶盒甩到一边,扶着冰箱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将冰箱门关上,微弱的光消失了,周围又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像郑千玉梦到的那样。   已经尽力吃下了东西,这让郑千玉感到更加不舒服。他相信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打了三个电话,始终保持着冷静和理智,要告诉所有人,他很正常,很安定。让人知道他是个瞎子,这没什么的,难道这四年来他不是以一个瞎子的身份在示人?   郑千玉的理智在告诉他这件事太正常,太细微了,如果他为此感到痛苦,那他就过于脆弱了。   慢慢走向洗手间,最后脚步又变得慌乱。郑千玉趴到洗手池上,迎来胃部最强烈的一次抽搐,他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咕噜声,随后将刚刚吃下的东西又尽数吐了出来。   他打开水龙头,尽力地清洗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夹杂着啜泣,自己和自己对话。郑千玉飘到狭小的洗手间上空审视着自己。在这样的审视中,他获得了视觉。   郑千玉看到这样的自己,他像一个陌生人。一个神情恍惚,脸色很惨白的人,一直在低声说话,听不清内容,像在重复着“不要”和“不可以”。   郑千玉感到失望,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正常”。而且拿出以前的郑千玉来做对比,简直不知道这个在洗手间里喃喃自语的疯男人有什么继续存在的必要。   他在上方盘旋了两圈,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就这样充满烦恼地缩在角落里。   接下来的一天,郑千玉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竟然洗了澡换了衣服,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大概身体也有求生机制,醒来他又试着吃了点东西,这次没有再吐了。   下午和辛琳、小真连了线,郑千玉说他可以发一个微博,向大家承认这件事。   “毕竟大家已经知道了,如果不说的话会一直有人问。”   小真语气犹疑,道:“这样真的好吗?千玉老师你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郑千玉冷静地分析:“因为现在事情已经传开了,与其让大家一直猜,不如我这里做一个比较正式的应答,也防止传成别的谣言。”   小真很不愿意郑千玉做这件事,毕竟是无妄之灾,但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只好沉默。   最后辛琳和郑千玉一起拟了一个回应的草稿,准备在周六晚上发布。   连线结束之后,辛琳又单独和郑千玉说,她找到了泄露消息的人。   辛琳:“我把他叫到工作室了解了过程,他想亲自和你道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让他过来和你谈。”   郑千玉答应了。   大约一分钟过来,一个人的声音响起,郑千玉并不陌生。   “千玉老师,我是启蔚。”   郑千玉愣了一下,启蔚在电话里道:“我想这件事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对不起。”   接下来,他告诉郑千玉说,因为他很久没有接到大ip的主役,所以在之前一直很想争取郑千玉拿到的那个角色。最后没有选上,他很不甘心。   “和朋友聚会的时候,我抱怨了这件事。”他在电话里语气干涩,再无之前的意气,“加上我当时喝了一些,就把这件事说漏出去了。”   聚会上有同个公司的配音演员,也有业内的人。启蔚泄露消息之后被同事警告,没有想到最后这件事闹得这样大。辛琳昨天刚和郑千玉联系完就看到同事的消息,启蔚也发来信息承认,说这件事应该是他走漏的。   启蔚:“千玉老师,非常对不起,我可以在微博上公开给你道歉。”   郑千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   “启蔚,那天你在楼下给我带了路,所以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坏人。”   启蔚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道:“那是知道你是喻千之前,后面我就被不甘心冲昏头脑了。”   郑千玉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喻千,你还会给我带路吗?”   启蔚:“……会”   郑千玉道:“这样的话,虽然我是个盲人,但我看人还是挺准的吧。”   通话里寂静了少许,启蔚深深地叹气,说:“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   郑千玉:“你听过我配音的,你觉得我适合这个角色吗?”   启蔚答:“我不甘心,就是因为你比我更适合。”   良久,郑千玉对他说:“谢谢你,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我也只剩下这个了。 第63章   最终, 喻千的账号在这一天的晚上八点发布了一则简短的文字公告。在公告之中,他承认了自己是一名视障人士,这个身份未曾影响过配音的选角, 也恳请大家更多地关注作品和角色本身。   随即,启蔚也在自己的账号上发了道歉声明。将事件的过程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向喻千道歉,并表示会暂停活动,进行反省。   启蔚在发道歉声明之前都和郑千玉、辛琳沟通过。郑千玉表示启蔚其实可以不用公开道歉,启蔚最后还是发出去了。可以想见这两则声明发出去又会掀起什么样的讨论。   但这一切对郑千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发完声明后,他登出了账号, 不再查看新的消息。同时,他和辛琳私聊,说自己将手上的录音完成之后, 会暂停工作一段时间。   辛琳表示十分理解,为自己的失责再次向郑千玉道歉。郑千玉有些开玩笑的语气,说:“辛姐, 不用再道歉了,这两天真的说得太多了, 其实我觉得启蔚都没什么错,谁私底下和朋友不会讲几句八卦?”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最后还是想把一切当成一件小事揭过。网络的事情可大可小,说到底也是网线一拔万事皆了。   辛琳对郑千玉说:“千玉, 你是受影响的人,我希望这件事你不用再为别人着想。很多事情一开始谁都没有恶意,最后还是走到谁都不想看到的这一步。   “我和启蔚都是成年人,这个时候都要承担后果,而不是让受影响的你来包容我们。”   她的话说得很诚恳, 郑千玉顿了一下,道:“谢谢你,辛姐。我本意也是想要快点让这件事平息,毕竟剧也是我们花了大功夫做的。”   他不想让对话的氛围变得太沉重,转到一个轻松的方向:“这是我第一次进录音棚呢,对我来说很有纪念意义。”   辛琳的语气平缓下来,说:“等开播了,相信你会得到应有的肯定。”   和辛姐聊完,郑千玉将手机放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这一整天他的手机一直在响,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消息提示打开了,直到发完声明,登出账号,才归于平静。   声明是郑千玉用语音转文字输入的。深秋的午后,郑千玉坐在靠近阳台的地板上,室外似乎投进来一缕薄薄的阳光,轻轻落在他的膝盖上。   郑千玉的思维有些混乱,将一些正式的语句说得断断续续的,有时候他要停下来想很久很久,最后花了半个小时写出这短短一段话。   他的精神像一个极渴的人艰难地跋涉在荒漠之中,不想彻底倒下,又找不到水源来缓解。这一整天郑千玉都在竭力抵抗失序,虽然一整夜都没有睡好,清晨他仍旧起来,按剂量吃了药,走到厨房,想要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做一点早餐。   郑千玉对这件事情很熟练,他有吐司机,还可以自己煎鸡蛋和培根。心理医生对他说过,当他觉得自己又陷入“失序”之中,可以试着从自己能做到的简单事情开始,重新找回对生活的掌控感。   出师不利。郑千玉昨晚喝牛奶的时候太用力关冰箱门,它又弹开了。冰箱敞了一整夜,里面的东西全坏了。   当郑千玉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情绪,感觉自己就像这个敞了一整夜的冰箱一样,徒劳地制冷着。郑千玉费了大力气把坏的东西清理进垃圾袋里,又捡起被他扔到地上的牛奶盒,慢慢地将垃圾袋系好。   又摸着墙壁走回卧室,想找自己的手机。这一次任他如何呼唤语音助手都没有反应,只好低头摸摸床单摸摸被子,又摸到床头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手机。   这个时候,郑千玉的肚子饿得直叫。从房间跋涉回客厅,找了许久,终于在沙发扶手上找到手机,原来是没电自动关机了。   郑千玉已经累得额头有了点薄汗。给手机充上电,很不熟练地给自己点了外卖,虽然精神上对任何食物都没有渴望,感谢他的身体还是想要补充。   长长地松一口气,郑千玉坐在沙发上等外卖,这个时候郑辛的电话却来了。郑千玉接起,郑辛的语气很匆忙:“郑千玉,你在干嘛?”   郑千玉的语气展现出恰到好处的诧异:“刚起,怎么了?”   郑辛在急诊室,和同事嘱咐了几声,劈头盖脸地问:“啊,叶森发消息问我你是不是要和我出去,怎么查岗查到我这儿来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郑千玉:“……”   叶森也太敏锐了,他心想。郑千玉确信自己在那通电话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破绽。   好在郑辛最近完全没空上网,脑回路也总是拐到情感话题上,不然郑千玉真的快应付不过来了。   郑千玉:“那你怎么回他的?”   郑辛:“我睡着了,没回。”   对叶森已读不回也挺郑辛的。   郑辛马上要去做手术,确认郑千玉没事就匆匆挂了。挂了电话,郑千玉累得倒在沙发上。   外卖到了之后,他食不知味地吃了一些。下午开始一直在和工作室处理声明的事情,一直忙到晚上的八九点才吃了第二餐。事情都处理完之后,精神上松懈下来,随即又变得混沌。   郑千玉感到很疲累了,在一个很早的时间躺下入睡,一直在做梦,好和坏的交替。梦见中学时期的林静松,那个时候郑千玉很会逗他开心,梦见林静松感到愉快,不熟练地微笑着,脸庞好看而青涩。   梦见大学时期的林静松,对着电脑屏幕戴眼镜的样子。郑千玉摔伤时被他背着,将头垂在他的肩膀上,看到林静松皱着眉心,眼睫长长垂垂,好像在为他感到痛。   又梦见最后分手时,站在阳台上。他已经完全看不清林静松了,世界变成一些模糊的色块。林静松是其中一小块。   郑千玉觉得很遗憾,他很想再看看林静松。这四年来他在梦中反复回忆他沉静思考,或皱眉,或者微笑的样子,只有在梦里,郑千玉能够“看见”。   但只要他一醒来,记忆就开始模糊了。郑千玉想要尽力留住林静松在他脑海中的样子,然而他对抗不了时间、视觉的失去和精神的虚弱,对抗不了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关于林静松的事情也开始模糊。   在很深的夜里,郑千玉被惊醒了。惊醒的瞬间他怀疑自己从未认识这个人,是不是这一切只是臆想?他是不是一个从出生就没有见识过世界真实面目的人,大脑为了使这与生俱来的黑暗不要那么难熬,所以为他编纂了这样一个故事?   很迷蒙地走到洗手间,开了水龙头,将冰凉的水扑到自己的脸上。   在水流声中,郑千玉渐渐想起一切。很多次他感到快要被冲垮,然而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他想要尽力留住的记忆,最终还是像锚一样拉住了他。郑千玉因为回不到过去而痛苦,也因为拥有这些记忆而微弱却长久地对抗着虚无。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行李箱划动的声音,脚步声。郑千玉关上水龙头,走了出去。   他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很快就得到他的拥抱了。   这一秒郑千玉为他能来感到开心,又为他的难过感到难过。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庞,摸到他皱起的眉心,眉骨和鼻梁,紧抿的嘴唇。想要抚平情绪的褶皱,明明郑千玉曾经那么擅长让他开心。   郑千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让你和我在一起是开心的,叶森。”   叶森沉默了一会儿,郑千玉擅长回避他不想直面的事情。   他语气很滞涩地说:“这从来就不是你的责任。”   郑千玉又露出了一种很温和的笑,这不是一个被残酷的命运碾压过的人会有的表情。   “可是,”他轻轻回答,“我希望这样活着,你回来了我很开心。所以我希望你的感受和我是一样的。   “我的‘验证’,就是只要‘好’的部分,我不想要在你眼里是一个无法处理痛苦的人,事实上,我处理得很好。”   郑千玉完全像一道墙,滴水不漏。林静松低头看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难过的痕迹,即使一切都很反常,他也铁了心,绝对不要表现出来。   林静松无法真正地去审视他的内心,也不能逼郑千玉承认。他深深地看郑千玉,最后道:   “我这段时间不会再回洛杉矶了。”   郑千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有些犹豫地问:“怎么了?”   叶森语气很平直地答:“工作占用我太多时间了,我想专心谈恋爱。”   他牵郑千玉的手,带着他在屋子里走,去提他的行李箱,又道:“我要搬进来。”   郑千玉对上他这种强盗式的发言反应终于慢了一些,他微微垂着头,说:“专心谈恋爱,要每天都在一起吗?”   叶森“嗯”了一下,道:“这样我会比较开心。”   他从不反驳郑千玉的理论,但会顺杆爬到一个很得寸进尺的程度。   他伸手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很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件件拿出来,让郑千玉知道他是认真的。半夜三点,他宣布完自己要入驻郑千玉的家之后,很迅速地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归位,进了洗手间淋浴,换了衣服,无比自然地和郑千玉同床共枕。   睡前他的话很少,但郑千玉的问题他都一一回答。包括郑千玉委婉地提出住进他家会给他造成许多不便:比如他家的网不是很好,可能会妨碍他的工作,叶森则像完全听不懂言外之意一样,说如果郑千玉觉得他在家工作不便,他可以立刻辞职。   郑千玉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感到有些懊恼。不知道是实在太累,还是因为叶森就在身边,虽然思绪仍旧混乱,郑千玉这次很快就睡着了。 第64章   郑千玉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睡了很久, 中间好像醒过,想喝水,又困, 身边有人,以为自己在做梦中梦,像许愿一样埋进他的怀里,喃喃说“我要喝水”。   很快就喝到了,怪灵验的。眼睛一闭又睡着了,入睡没有什么过程,像晕过去了一样。   醒的时候周围很静, 郑千玉感觉大脑昏沉,不太清楚自己在哪里。眯着眼睛坐起来,用手摸摸身边的位置, 梦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郑千玉感觉有些失落——果然只是做梦。这个时候听到门响,郑千玉转过头去,随即感到脖子很酸, 他维持一个睡姿睡太久了。   有人坐到床上,床垫有轻微的凹陷, 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郑千玉迷蒙的脸。郑千玉没有完全清醒,低头将面颊放在他的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你一直在说梦话。”   他听见叶森道。   这句话让郑千玉彻底醒了,他抬起头来,有些警觉地说:“我说什么了?”   他答:“没听清。”   郑千玉的心有些悬着, 但他也无法想起自己具体做了什么梦,因为这几天他的状态实在太差,浑浑噩噩,大脑混沌。他总自信不会在叶森面前露出破绽,就像遇到再大的困难, 精神健康已经十分薄弱,郑千玉仍旧坚信他可以处理好一切——他必须这样做。   但如果叶森要这样细微地渗透进他的生活中呢?   郑千玉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的,而且,现在的叶森相当敏锐。   在此之前,他一直谦让郑千玉。温和地、包容地对待他。但从昨天开始,叶森不再这样了。他不再把“影响你的工作会让我不开心”这种话当一回事,对于短期内不再回洛杉矶的事情也没有给出任何明确解释,更是独断地要搬进郑千玉非常空荡的家中。   这让郑千玉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他没有办法对别人说“不”。   如今郑千玉的社交很简单,认识的也都是一些温和有礼的人,任何人都会因为郑千玉是个瞎子而迁就他。就连看上去一点就着的郑辛,只要郑千玉表现得可怜一些,哪回他不是让着自己的弟弟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郑千玉完全没有对谁说“不”的必要。   现在,升级版的叶森出现了。   郑千玉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叶森感到棘手,觉得他像一道难题。叶森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从来没有展现出强硬。   想到这些,郑千玉秀气的眉头蹙起,看上去很烦恼。一根手指又轻轻抚过他眉头,叶森就坐在他旁边,明知故问:“怎么了?”   如果说不希望他搬进来,就要追溯到具体的原因。   郑千玉给不出来。   叶森可以堂而皇之地说“我想这样做”“这样我会比较开心”,这都基于郑千玉的理论。郑千玉总表现得像个圣父,大度地负起让叶森开心的责任,把“如果你觉得不开心就没有意义”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挂在嘴边。   郑千玉不愿意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叶森,所以用这样的话筑起防御。叶森不是傻,他只是愿意让着郑千玉。   “你想好了吗?”   郑千玉的语气带着一些不安定,很缥缈的样子。   好像不仅仅在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搬进这座房子——虽然郑千玉看不见它,也知道这个住所一定是简陋而寡淡的。   他真正在问的是,叶森是不是真的打算和他生活在一起,如果生活在一起的话,郑千玉不可能分分秒秒都温和体面。叶森一定会看到他生活的另一面,那些混乱的、无助的、充满龃龉的时刻,那才是属于盲人的、真实的生活。   那是郑千玉一直都在遮掩的,他害怕让叶森看到。他有太多无用的自尊,却也依靠这些自尊而活。   叶森回答之前空白的时间太长,让郑千玉又感到忐忑。他究竟想要什么答案?   “我想好了,千玉。”他答道,语气很平稳,随即又说:“你可以不同意。”   他和叶森之间很少有这样处处是陷阱的对话,郑千玉再次认识到在此之前,叶森真的从未对他动过真格,每次郑千玉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十分纵容。   如果郑千玉说“我不同意”,紧接着就要给出正当理由,如果给不出来,或者不够正当,就又多了一些破绽。   于是郑千玉轻轻撇过脸,小声说:“我没有不同意,只是我这里很旧,房间也小,网也不是很好,还有我——”   这个时候,叶森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郑千玉睡了很久,身上还带着被子里的温度。叶森的手则带着外面的凉意,他将郑千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中,动作很轻微地展开郑千玉那些白皙而细长的手指,又从拇指开始挨个捏捏他的手指头,留恋又放松的样子。   他的行为让郑千玉一下没了声,嘴上却又说:“你继续说,你怎么了?”   郑千玉:“我……”   他一下子泄了气,像在打一个以自己的等级已经打不过的boss,说什么都是平a。   “没什么。”他有些恼,从叶森宽大的手掌中收回自己的手,不和他玩了。   叶森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道:“怎么突然生气?”   郑千玉:“我没有。”   他躺下来,背对着叶森,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又暂且做不到像以前一样头头是道,八面玲珑。   叶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请了长假,想休息一段时间。”   郑千玉闷闷地说:“你不是说过你的工作很重要吗?”   他在采访里说得那么好听,简直不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是很重要,它也还在运转。”叶森道,“我自己的事情也有优先级。”   郑千玉:“指放下工作,先搬进我家吗?”   叶森纠正了他的说法:“是和你在一起。”   郑千玉又坐起来,但没有转过去,因为无论面向哪里他都看不见。他只是心情很急躁,做不到理想中的自己那般去劝解叶森,不要试图太靠近他,不要试图看到他的全部。   “只是约会上床,不算在一起吗?我们不是说只要‘好’的部分吗?其他的东西根本一点也不好,你为什么不明白?”   他很生气地说,声音比之前的要大,说得身体都在颤抖。但话音未落就开始后悔,郑千玉已经很久没有生气了,他觉得生气的自己很差劲。   “我在试着明白。”叶森凑近了他,因为郑千玉在生气,他的动作有些小心,绕过了床尾,坐到他身边,没有再碰他。他的语气中没有要和郑千玉对抗的意思,而是有商有量的:“因为只是听你说的话,我心里没底。”   郑千玉对他的说法感到愕然,像听到什么歪门邪道一样。   “而且我也不太确定,只有约会和上床,算不算在一起。”他的语气又转而黯然了,像一个只被使用,而没什么名分的人。   郑千玉目瞪口呆,被叶森的狡猾和诡辩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上去马上就要发第二轮火,但哑口无言,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叶森见状,立刻抱他,手掌轻轻摸他的后脑勺,像在摸一只小动物,道:“不要生气。”   郑千玉深深地闭眼,思路像一团乱麻。这个时候,叶森的声音像一种蛊惑一般,低沉的,包容的,沿着郑千玉薄弱的思绪钻进来。   “先交给我吧,现在不用想那么多。”   郑千玉也无力再思考了,他泄了气一样把头顶在叶森身上,转向一些更为简单的问题:   “你做了什么?好香。”   从叶森打开房间门就一直飘进来的味道,加上他走进来之后和郑千玉说一些真真假假的话,搅得郑千玉思路很难清晰,感觉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洗漱完坐到餐桌前,郑千玉真切地感觉到太饿了。他有两天没有正经地吃一顿饭,有些头晕眼花。叶森把东西放到桌上,郑千玉有些心急,想伸手去摸,又被圈住手腕,叶森说:“很烫。”   他用碗盛好了放到郑千玉手边,瓷勺也握着他的手指拿好,让郑千玉记得吹凉一点。他做了海鲜粥,郑千玉舀到一只虾,鲜得弹牙。   粥已经晾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烫,热得郑千玉的嘴唇红了一些。他吃得眯眼睛,咀嚼的动作好像占用了思考的功能,味蕾的刺激又很足,先前的紧张、防备和少许的恼怒都暂且中场休息。   空虚的胃变热变满了,大脑也连带着一起暖融融的。郑千玉沉默地吃了半晌,问:“你买了个砂锅?”   叶森:“嗯,喜欢吗?”   喜欢什么?砂锅还是海鲜粥,还是别的什么。郑千玉不敢答,但罕见地吃完一碗,要再舀一碗。   叶森给他盛粥,勺子在刮砂锅的底部,他知道郑千玉会喜欢,他在谋划怎么抓住郑千玉。   郑千玉在心底很紧张地描摹叶森有些邪恶的形象,是不是长了恶魔的犄角,有那种很尖很长的指甲,在厨房一边搅着粥,一边在里面放恶魔的药,吃了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只好靠在内心诽谤他获得一点清醒,不然心就要跟着胃一起被他带走。   可是叶森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无辜,他问郑千玉吃饱了吗,今晚想吃什么,已经下午了,晚一点吃没关系。   林静松看着郑千玉的脸,在吃饭之前,他的脸色都很白,神情彷徨不定。林静松知道他很顾虑,以前郑千玉手摔伤了留疤都要穿一段时间长袖,是个一定要完美漂亮的人,他又怎么能够接受失明的生活全然暴露给另外一个人。   他把“叶森”当成一个太正常的人来看待,总觉得他有常人的喜怒哀乐,还在顾虑他的目光,假设他会厌烦。   林静松觉得郑千玉太善良,思想都很正派。他想隐藏自己的残缺,担心自己不够完美。林静松何尝没有需要隐瞒的东西呢?如果郑千玉真的知道他的内心,现在的心情大概不是担忧,而是害怕了吧。   或许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都还不够了解现在的彼此。   林静松现在能够确认的是,睡梦里的郑千玉,叫的是他的名字。 第65章   气温一下子骤降了。   以往这座城市的冬天总来得很迟, 不过今年有些反常,几乎是一夜之间冷空气就南下了。冬天罕见地早早降临,对于这座城市是一件奇事, 一时间气象新闻、电台乃至各类社交平台都在讨论。   郑千玉也在这个时候感冒了。   这实在不能怪他,冷空气来得太汹涌。郑千玉还穿着秋天的薄毛衣,早上一起来,打开阳台的门,猝不及防被冰冷的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叶森正在从自己两条街开外的住处往郑千玉家打包自己的东西。郑千玉怀疑他原本是想让自己住进他家,但知道郑千玉不会同意,所以采取了迂回的策略。   他入侵郑千玉的家是润物细无声的。没有大动干戈地叫搬家公司, 而是趁郑千玉不注意,无声无息地取来一两件衣服,将洗漱用品放在洗手台上。有一天客厅的角落多了一张桌子, 不大不小,也不在郑千玉平时的行进路线上。   郑千玉俯身摸了摸,摸到叶森的电脑、眼镜和马克杯。   他什么时候还把桌子搬进来了?郑千玉完全没发现。   郑千玉本来还想抵抗这件事的发生, 但叶森对他生活的入侵太自然、太细碎。郑千玉拉开衣柜,摸到他的衬衫和卫衣, 因为不上班也不出差了,衬衫只剩下两件,剩下的全是卫衣。   放自己的衣服时,叶森还把郑千玉的衣服也全都整理了一遍。夏天的衣服收起来了, 毛衣和外套挂起来,和他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   两个人一起吃饭,冰箱里的牛奶和吐司总是消耗得很快,又被补充新的进去。厨房多了一些厨具,甚至水龙头都加了滤水器。   他对郑千玉生活的入侵不能说给郑千玉造成不便——郑千玉的家依然是他熟悉的布局, 只是偶尔会冒出叶森带来的痕迹。一日三餐都是叶森亲手做的,让郑千玉不知不觉就吃掉了很多。   还没回过神来,郑千玉就感冒了。还好郑千玉手上最后的工作已经都录完了,套上了更厚一点的毛衣,在书房处理完最后一点录音文件。叶森走进来,杯子里倒了感冒药放到他的手边。   郑千玉每次自己录完音都要进行粗剪和整理,他的电脑也下了无障碍旁白,依靠朗读提示进行操作。   做这项工作,郑千玉的速度比起普通人是很慢的,光标在屏幕上滑动,摸索着对应的位置。郑千玉刚开始做时真的很抓瞎,做了一天还是乱七八糟的,后来慢慢熟悉好了一些。   叶森沉默地站在他身后,郑千玉有些担心他会想要帮自己。因为他的操作实在是太笨拙了,让叶森来做是效率更高的选择。叶森是一个很讲究效率的人。   但他没有出声,只提醒郑千玉感冒药不要凉了再喝。郑千玉喝完感冒药,又继续处理完最后一点,终于结束,他关上了电脑。   “你要开会了吗?”郑千玉有些疑惑地问。   他猜叶森最近在他家还是有在工作,以一种很隐秘的形式。不然为什么会偷偷往他家搬桌子和电脑?   他以前在郑千玉家要开线上会的时候,不是在书房就是去阳台,现在阳台太冷了。   “不开,我在放假。”叶森答。   郑千玉没有正经上过班,对叶森工作的想象就是日理万机,觉得他会像电影里成熟的精英一样决定很多事情。郑千玉本来也打算成为这种大人的,只是中间出了点小差错。   郑千玉对叶森现在的状态有些迷茫,他就这样和自己窝在这个小家里吗?每天过退休一样的生活,可是明明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他去做。   他心里这么想,于是也这样说了。   叶森对他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他说,现在很多事情不需要像初期一样需要他亲自去做了,所以他就算休息一下也没关系。   “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休息是正当的权益。”   他走到郑千玉面前,很一本正经地说。郑千玉正窝在他那个很大的办公椅上,穿了很柔软的毛衣,又裹着毛毯,感冒药的药效上来了,让他有些迷迷糊糊的,手里还抱着空的马克杯。   郑千玉困得声音都有些飘了:“嗯……是吗……?”   叶森把他的杯子拿走了,郑千玉的反应慢半拍,手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叶森抱他去主卧睡,把郑千玉放到床上的时候,他还在坚持说话:“可是……你一直在照顾我,这也不算休息……”   叶森回答:“我在谈恋爱,为什么不算休息?”   郑千玉的脸挨着枕头,眼皮已经闭上了,因为感冒,他的声音还带着小小的鼻音,问道:“谈恋爱是这样的吗……?”   他想他已经快睡着了,叶森的声音远远近近,像浸在水里一样:“是的,谈恋爱就是这样的。”   看他一个盲人很艰难、笨拙地做一些普通人可以很轻松完成的事情,不会让叶森对这样的恋爱感到很无望吗?   郑千玉在失明之前看到残疾人的生活,也会以旁观者的角度感到心痛。如果在谈恋爱的时候总感到心痛,那岂不是很悲哀?   爱并不能覆盖一切。   不过郑千玉没有在这里陷入太深的思考,也就没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这看上去有些忘恩负义,叶森明明什么都没说,郑千玉就要盖章他谈的恋爱很艰难,会有尽头。   任何事情都有尽头。   所以应当在这尽头之前,尽量享受,尽力快乐。   这是走到这一步时,郑千玉思考出来的结果。也许他的思考并不理性,夹杂着忧惧与恐慌,在倒计时开始滴答响起时,感冒带来不通畅的呼吸,还有感冒药生效后浓重的睡意将他包裹。郑千玉缩在被子里睡着了。   他的手悬在床边上,睡着时呼吸平稳,手指也自然地放松着。林静松坐在他身边,伸过手去,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抻开郑千玉的手指,使指尖都相对着,手掌相贴。   以前郑千玉很喜欢这个动作,林静松的手比他的要大,每次这样做下面的手掌都会比郑千玉的长上一截。郑千玉告诉他,手是很难画的,牵在一起的手更难,所以平时要多多观察。   所以也要多多牵手。   林静松清楚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郑千玉怎么不会谈恋爱,现在他经常忘记这件事。   感冒药让郑千玉从下午睡到了傍晚,中间醒来了一阵子,鼻子更堵了,但精神好了一些。起身走到房间外,听到叶森在打电话,应答得很简短,听不出具体在谈什么。   郑千玉无意要偷听他打电话,于是走了出去。叶森发现了他,脚步声渐近,过来摸摸他的额头,用手指和手背确认他的体温。他用英语对电话那头说会再联系,随即挂了电话。   “是不是吵到你,还困吗?”   他又摸摸郑千玉的脸颊。好像因为他看不见,所以要用各种肢体接触来代替,这也属于谈恋爱的一环。   郑千玉想说他在外面打电话吵不到他,还想说他说英文比说中文时听起来更像ai,是那种升级得很厉害,非常接近人类的冷淡版ai。   对自己说话时,则温柔得像个幼教。叶森其实不太适合当幼教,郑千玉比他更适合。   郑千玉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抱他,进入他的怀里,闭着眼睛道:“还是困,但是不睡了,不然晚上睡不着了。”   他环抱叶森的动作也因为看不见而更缓慢,要先伸手确认距离,手臂小心地张开,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再合上双手。   郑千玉说话还带着鼻音,声音闷闷的,但语气很轻缓,开始释放“和好”的信号。   有很多事情他不希望无疾而终。比如他对叶森的工作暂歇和住进来表现出不赞许的态度,比如对“在一起”这件事上他们之间的分歧,还有他暗自否认了叶森谈恋爱的方式。   郑千玉总是擅长和好的,因为他很容易放下姿态,重要的是,他也知道自己会被原谅。   更何况,这次确实是郑千玉不对。   “我之前又凶你了。”   他开始陈述。   郑千玉主动抱叶森的时候,他是从来不会不抱他的。这次也一样,他长长的手臂也环住他,手掌按在他的后腰上,穿了一件材质柔软的卫衣,散发一种干净而熟悉的洗涤剂香味。   “什么时候。”   叶森问道,他很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叶森不会开玩笑,也不会说模棱两可的话。   好吧,郑千玉是求和的人——尽管他们之间也没有在冷战。他将自己生气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让叶森明白在他的眼里,这已经算是在凶他了。   “哦。”叶森道:“你只是在陈述你的观点。”   郑千玉:“你当时也说了我在生气,我确实在生气。”   叶森答:“生气时的观点也是观点,情绪影响的是表达形式,但不影响本质。”   郑千玉觉得他现在诡辩的技术非常厉害,这使郑千玉意识到他很难说服或动摇叶森了。他非常固执,难以改变,又是一副很客观无辜的样子。   不过郑千玉是个很灵活的人,吃过亏后,他不再用自己的短处去碰叶森的长处。   “你说得对,不过我仍然要对我不妥的表达形式道歉,我们可以和好吗?”   叶森:“我认为我们没有不好过,如果你需要我回答‘可以’,那就可以。”   说着,他把头垂下来,靠在郑千玉的肩膀上,学着郑千玉经常做的那样,用面颊轻轻蹭了一下他。   “谢谢你,叶森。”   郑千玉继续道:“你说你要专心谈恋爱,我也想了一些计划,你要听听看吗?” 第66章   郑千玉决定, 他不会再对叶森发脾气。尽管叶森又一次纠正他,说郑千玉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   只不过是说话声音大了一些,而且郑千玉那个时候人也很虚弱, 说起来话时身体都在抖,怎么能算发脾气。   郑千玉不再与他诡辩,只是说:“我不喜欢被别人看到我生活很难的样子,所以失明后,我很早就一个人住了。”   叶森沉默。   郑千玉松开他的拥抱,转身走向沙发,他可以很精准地伸手摸到沙发, 不必像在外面一样一点一点地确认位置,坐下的动作与常人无异。郑千玉拍拍旁边,示意叶森坐到身边, 因为他要讲很重要的话。   “叶森,我承认——现在我确实不太清楚要怎么谈恋爱了。”他轻轻道。   叶森已经坐到他的身边,身上的温度通过柔软的衣物布料传递过来。郑千玉靠在他身上, 放在膝盖上的手翻开来,掌心朝上, 叶森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十指相扣。   “因为我总觉得和一个盲人生活在一起很麻烦。如果只是以前那样还好,只有约会和上床,和现在这样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郑千玉垂下头, 侧脸沉静,睫毛长长地垂着,“我不想用我的生活消磨掉你的喜欢。”   叶森刚想开口,郑千玉又道:“但是我现在想通了。如果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很消沉地对待你的感情, 这样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而且……”   在他所看不见的、炙热的注视之下,郑千玉抿了抿嘴唇,道:“我很喜欢你。”   他用手握紧了叶森,那些握过画笔和刮刀而生的茧,现在永远地留在他的指间,被另外一双手轻轻摩挲着。   “所以我想,至少不要让你谈很苦涩的恋爱,喜欢不是这样的。”   他说得赤裸又坦诚,让叶森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郑千玉恢复过来了,他仍然不允许自己过久地暴露脆弱,在一段关系之中处于被动。   郑千玉微笑,眼睫的弧度使人迷蒙,继续说:“既然你最近休假了,我的工作也打算暂停一段时间,我之前做了一个旅行计划,想去一些……有雪的地方。”   他向叶森大致介绍了一些目的地,在平板上给他看自己整理的收藏。叶森注意到郑千玉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划冬天的旅行了,他认真地起了几个收藏夹,将目的地,要做的事情以及当地的无障碍设施都分类放了进去。   如果没有叶森,他本打算一个人去冬季旅行。这看上去相当孤独,是以前的郑千玉所不能想象的。   他们最后决定一起去北海道。   北海道已经开始下雪,比往年的要更早,像是一场迎接。   决定下来之后,郑千玉先去办了签证。在已经完全进入冬天的时节,他们将行李箱一点一点填满,郑千玉的旅行计划也逐渐完整,这不再是一个人的旅行。   这次旅行他们会离开较久,而郑辛也终于在他们离开之前,吃上了他想了半年多的火锅。   美中不足的是,叶森也在。   郑千玉很贴心,先确认了郑辛的下班时间,提前取了号,叶森开着车,郑千玉坐在副驾驶,亲自到医院接他去吃火锅。   郑辛上车的时候,郑千玉还对他说:“王子请下班。”   郑辛早早就听说他们要出去旅行,水深火热的上班生活让郑辛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我也好想去。   空一段时间去长途旅行这种事对郑辛来说像做梦一样。郑千玉心善,走之前还记得带他去吃想了很久的火锅。如果没有带上林静松这个人就更好了。   郑千玉涮火锅不方便,郑辛给他涮就是了,谁不会下火锅了还。   郑辛很能吃辣,郑千玉吃辣更厉害,上大学经济状况拮据的时候,舍不得吃火锅,难得吃一次也会点重辣的锅底。但叶森是不吃辣的,郑千玉坐下就要给他点鸳鸯锅。   一张正方形的桌子,郑辛坐在一侧,郑千玉和林静松并肩坐在他的对面。郑千玉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开心,林静松帮他下辣锅,不小心吃到一点,辣得往年不变的表情都有些松动。   郑千玉侧过头和他说话,露出一些愉快的笑容,完全就是恋爱中的样子。   时间仿佛倒流回几年前,郑辛去郑千玉的学校找他,看见他和林静松走在学校的一个斜坡上,两个人牵着手。郑辛远远地叫郑千玉的名字。   “郑千玉——”   他插着口袋,声音拖得长长的。牵着手的两个人一起转过身来,郑千玉看到哥哥,抓着和林静松牵在一起的手朝他摇摇,完全是一对笨蛋情侣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郑千玉就和现在一样开心。   在氤氲的热气之中,郑千玉的神情也因此变得模糊,他的声音是雀跃的,对郑辛道:“哥,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郑辛面不改色地吃很辣的锅底,道:“礼物不重要,出远门要注意安全。”接着又说了几个急诊接到的病人让郑千玉要多放在心上。礼物他也很想要,还要趁机敲打林静松,出门要照顾好郑千玉。   郑千玉很认真地听了。吃完火锅又送郑辛回家,把林静松留在车上,要下车和郑辛说话。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让郑辛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之类的话。说到最后,郑千玉问他:“哥,你什么时候会谈恋爱啊?”   郑辛张了张嘴,道:“对象是那么好找的吗?”   随后,他又撇了撇嘴,说:“你自己谈了就来敲打我?郑千玉,你不要忘恩负义啊。”他这句话含义很多,点到即止,警告郑千玉不要再揭他的短。郑千玉端出很老实很听话的样子,说:“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打算,你以前不是还说过要等‘甜甜的恋爱’吗?”   郑辛微微破防:“我这不是还没等到吗?”   郑千玉抿着嘴笑,说:“那哥你就是想谈恋爱啊。”   郑辛已经开始嫌他烦,挥了挥手,虽然郑千玉看不见,“去,去,你谈你的去,少管我。”   郑千玉抓着郑辛的手臂摇了摇,说:“拜拜,哥,祝你快一点愿望成真。”   那边林静松已下了车,走过来要接郑千玉。郑辛道:“走吧,记得给我发消息。”   郑千玉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让林静松牵住,像以前他们在学校里的那样。   几天后,郑千玉的签证下来。他们订了机票和酒店,出门去买菜和旅行用品。出发前的日子像焕然一新,郑千玉细致地制定了他们的旅行计划,语音转文字记下了想做的事情。   虽然失明会让他的体验不及常人的十分之一,在长途旅行中也会有诸多不便,郑千玉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理会这些差别。和叶森之前的短期出行给了他信心——他可以进行一段快乐远远大于悲伤的恋爱。   当他们从超市出来时,推着购物车走向露天停车场,天空下起了小雨。这是一场冷冽的冬雨,淅淅沥沥的。叶森牵住郑千玉,不让他踏入雨中。郑千玉听到了雨声,也闻到了冰凉的雨水味道。   雨不大不小,他们没有带伞,郑千玉说叶森可以用外套挡一下。这颇有难度,但让郑千玉得了一点趣味,叶森用外套挡在头上,郑千玉一只手抓住购物车的横杆,另一只手被叶森紧握在手里,走在雨中,脚步轻快。   雨水稍微溅了一些到他们的手背上,或许还淋湿了叶森的一侧肩膀。郑千玉一边走一边笑,到车前他分担了一个购物袋,叶森拿出购物车里的所有东西,打开后备箱放进去。   几乎在他们坐进车里的一瞬间,雨变大了。雨滴一颗一颗打到车窗上,郑千玉搓着手,车上开了空调。叶森递过来温暖的纸杯,是他们在商场里买的热可可。   郑千玉打开来喝了一口,手指摩挲纸杯,汲取着温度。他的另外一只手摸索着到叶森的肩膀,他的外套被淋得半湿,肩膀也湿了一点。郑千玉沿着他宽宽的肩膀摸到颈侧,顺着耳朵到头发,温暖而干爽,没有让雨淋到。   叶森抬手按住郑千玉的手,将侧脸贴住他,又转过头来吻在他的掌心,鼻尖划了一道,有种轻微的触感。叶森的皮肤将郑千玉冰冷的手捂得温热,雨势渐渐大了,叶森启动了车,朝家驶去。   到家之后,发现出门之前没有关窗,一些雨水斜斜地飞了进来。冬雨不像夏日的暴雨,所以也只打湿了一点窗台。   郑千玉走进来,将手中的袋子放在小餐桌上,叶森跟在身后。郑千玉把盲杖稳稳地靠在沙发边上,叶森也放下袋子。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叶森的声音较低,郑千玉的声音清亮,一个人进了洗手间开了水龙头洗手,一个人去倒了热水,发出轻微的水声。   郑千玉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后停在窗台上,摸到了雨水。他将窗户关上,又摸到了角落里的日历。   日历的时间停在很久之前,一年快要结束,它的主人忘记更新它的日期,使它被遗忘在时间之外,剩下厚厚的一沓。   郑千玉叫叶森的名字。   脚步声渐近,另一个人来到郑千玉身边,在雨声之中,郑千玉将日历放在他的手中,说,撕掉已经过去的日子吧。   于是另一只手接过日历,长长的手指翻动纸页,翻到今天,将旧的部分撕去。   这么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使郑千玉感到愉快似的。他将回到现在日期的日历放回窗台,踮起脚尖,有些笨拙地主动吻他。好在对方及时响应,很快帮他找到位置。 第67章   令郑千玉意外的是, 叶森这个家伙一停工,就又雷打不动地去上油画课了。直到他们出发的前一天,叶森仍在上午准时出门去上课, 临近中午回来。郑千玉正站在卧室叠一件衣服,听到门声,迎了出来。   郑千玉喜欢听叶森上油画课的事情,虽然他的描述贫乏,缺少生动,记性倒是很不错,老师上课讲的一些艺术史、绘画的知识点一个都没有落下。这些对于郑千玉来说烂熟于心, 如今也不再刺痛他,而是跟随着叶森的学习,再次想起刚拿起画笔的时光。   叶森对自己的绘画水平评价一直很一般。即使如此, 他也从来没有停止做这件事。在不上课的时候,叶森维持了每天画一张小的速写的习惯。   郑千玉以前也这样做,只是那时他画画的条件很充分, 几乎天天都对着画板。画画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不用自我督促, 郑千玉没有放下过画笔。   叶森倒了一杯水,餐桌上放着两个人旅行要用的证件,他停到餐桌前,似乎在端详证件上的照片。   两个人的身份证, 护照,还有郑千玉的残疾证。   残疾证的照片是新拍的,照片上的郑千玉发色乌黑,微微颔首,眼瞳沉沉, 比身份证上的要清癯许多。郑千玉走到他的身边,嘱咐叶森将证件收好,又伸手摸索,将自己的残疾证压到护照下面。   叶森和他讲今天的课,说他的一个同学已经因为学业问题不再继续画画了。叶森谈论他人的时候很客观,只提了他们是同时开始上课,绘画的天赋和进步速度比他快,后来经郑千玉追问,才知道他说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   他不为这种差距而忧郁,因为他并不是出于一种自身的兴趣在画画,也不追求成为一个画家。他只是默默画着,把一本小的速写本从崭新画到纸页分明。   郑千玉从不敢问他为什么开始学画画,只是在他安静地涂画速写本时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好奇大于歆羡——羡慕他可以拿起画笔,更好奇被叶森这样的人付诸于笔尖上的画面。   他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眼中的色彩又有什么差别?他总说自己画得不好看,除了给郑千玉抚摸的那些立体的画,他很少透露自己在画什么。   不过,叶森依旧很坚持这件事情,像机器人加载了一个程序,从此按部就班,不会轻易删去。   在飞机将要起飞的时刻,郑千玉坐在靠窗位置,感到阳光透过机舱的窗户洒落在他的脸上。叶森好像又拿出了速写本,郑千玉在旁边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那本速写本有皮质的外套,一只手掌大小,叶森画了三分之一的内页。   他每天都会练习,有时用马克笔,有时用附带在皮套上的一支铅笔。   郑千玉并不打扰他。飞行时间稍长,在云层上时阳光更甚,照在郑千玉的手臂上,微微发烫。   日落之后,郑千玉小睡了一下,因为出行之前心情雀跃,又很久没有出远门,郑千玉昨天比平时睡得晚,要叶森抚慰。   做完身体是累了,精神却更加兴奋,为接下来的旅行,为更久远的事情。缩在被子里小声和他说话,郑千玉是闭着眼睛的,罕见地讲自己以前的事情,避开了很多,说旅行的记忆和心情,说以前的朋友。   叶森应他,声音低哑,像和他一起陷入回忆里。郑千玉过去的回忆都是很美好的,仿佛从未有过不快乐的事情。郑千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从前了,以前一想到只会觉得哀伤,现在他不再这样想了,因为美好、快乐的过去即为它们本身,这一点其实不会改变。   因此,郑千玉现在也不必伤心了。让现在的日子变得有意义更为要紧。   落地新千岁机场,走过长廊,出海关,经过身边的人群说异国的语言。等托运行李,推着出了机场,外面的风是冰冷而凌冽的,叶森告诉他,外面铺满了雪。   “是一整片雪地吗?”   郑千玉看不到,需要叶森描述给他听。他白皙的手指扣在深灰色羊绒大衣的衣袖上,下飞机之后,叶森取了围巾替他围上,围得有些松散,但不影响郑千玉的漂亮,瘦削的下巴埋进柔软的织物之中,突然的低温和兴奋让他的脸颊微微泛红。   叶森诚实地为他描述,外面有一整片洁白的雪地,雪还在下,但是很小,否则他们不会这么顺利抵达。机场的建筑顶上也有雪,视野之中大部分都是白的,门口和过道则有人在清理雪,露出灰色的路面。   郑千玉带了盲杖,走到门口。外面应该已经完全是天黑,但地面有白色的雪反射着的灯光,在他空无一物的视野之中,这样的雪夜比一般的夜晚要更亮一些。   他伸出手想去盛飘落的雪花,但是雪很小,雪花瘦弱,落到手心几乎没有触感,只有微微湿润。于是叶森团了一团干净的雪放在他的手掌之中,郑千玉小小地“哇”了一下。   郑千玉眨了眨眼,他手掌没有接住的雪花,已经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随着他看不见的眼睛闪烁着。   郑千玉念大学的那座城市冬天是会下雪的,但次数不是很多,且很少能落成绵延的雪景。   郑千玉怕冷也怕热,冬天要穿得更多出门,感觉行动不便,于是总窝在家里。   外面太冷了还冻手,很影响他画画。为数不多的雪天郑千玉都站在屋檐底下看,没有怎么玩过雪,这成为了他的遗憾。   来之前郑千玉已经查好了天气,这几天都会下雪,而且不会很小。他期待了很久,在机场门口捧的这点雪已经让他感到开心。   从机场先坐半个小时JR线去札幌,酒店定在定山溪,有专门巴士到札幌接送。郑千玉坐了一路车,又有些困了,快要到达定山溪的时候,巴士上的游客零零落落,非常安静,车在雪夜之中安稳行驶着。   郑千玉将头靠在叶森的肩膀上,随着这寂静而轻微摇晃的行进,想象着他们正坐在巨鲸腹中,于幽深的海底中游行。   叶森低声对他说:“雪变大了。”   郑千玉睁开眼来,眼睛朝着车窗的方向,雪的光亮没有真正进入他的眼睛,但他的瞳孔却能倒映出雪光。   他问:“那是什么样的?”   叶森说,雪下得很细很密,可以看见大片的雪花在纷飞,地上积了一层,树影被积雪勾出轮廓。   郑千玉的感慨更像叹息:“那一定很漂亮。”   大雪不像雨水,下起来是静谧无声的。直到郑千玉下了车,踩到厚厚的积雪之中,才能听到那微弱的窸窸窣窣声。   这一次他也终于用手掌接到真正的雪花,雪也纷纷落到他的头上,那是有分量的。   一个盲人第一次踩到厚的雪地之上,走起来有些艰难,又很奇妙。雪是很滑的,不好判断落脚的地方,双脚陷入雪中,抬脚的高度对郑千玉来说也很微妙。   盲杖有些不方便了,郑千玉让叶森牵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只企鹅。他怕滑倒,手紧紧地攀住叶森,走了几步,酒店的人迎出来帮忙拿行李。叶森将行李交给他们,让他们先走,空出手来,和郑千玉说:“我背你吧。”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探头探脑道:“会被人看见吧。”   叶森答“不管”,背起郑千玉在雪地中走着。郑千玉抱住他的脖子,发出轻轻的笑声。   “重吗?雪地好滑。”他关切地说,声音很近又像很远。   郑千玉围着围巾还穿了厚的外套,但还是轻得像羽毛,简直没什么分量,随时会消失一样。叶森应他,短短几步路走了很久,两个人在雪地上留下一双脚印。   到了酒店终于暖和了许多。郑千玉在外面冷得鼻尖都红了,到房间之后脱了外套,感觉轻松许多。虽然时间已晚,酒店还是备了丰盛的晚餐送到房间里来。   晚餐含了竹叶酒和海鲜,生蚝和雪蟹很新鲜,郑千玉多吃了一些。   清酒刚入口有些辣,郑千玉很久没喝酒,一下不太习惯,先吃了东西填了肚子。后来又喝了几口突然就上头了,爱上舌尖辛辣的感觉,酒瓶就在他手边,郑千玉一边吃饭,一边摸索着慢慢地倒,一个没注意竟喝下了大半瓶。   郑千玉的酒量还好,自己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思维有些迷蒙。当他又去握酒瓶想倒的时候,却被叶森连带酒杯都拿走了。   手上的动作还没反应过来,郑千玉的手指还虚虚地握着,叶森的声音突然像从云端传过来似的:“你喝太多了。”   郑千玉轻轻甩了甩头,想让他的声音恢复正常,他有些磕巴地说:“是、是吗?”   他还想再喝一点,感到口和手都空虚,想再被辣的酒刺激一下。最后又求着叶森给他倒最后半杯,叶森禁不住他这样求,给他倒了三分之一杯,半口就没了,郑千玉很珍惜地喝,砸了咂嘴。   叶森的声音含着无奈:“酒鬼。”很奇怪的,说完他之后,又低下头来吻他。郑千玉闭着眼睛,感觉酒精和吻一起在烧他的脑袋,比平时更容易被他吻出一些眼泪。   酒店的房间带着露天的私汤,时间太晚,郑千玉又喝了酒,就没有进去泡。饭后十几分钟,郑千玉彻底醉了,已经不太站得稳,但还想去冲澡。林静松帮他简单洗了一下,换了酒店准备的浴衣,洗一趟郑千玉,他的衣服都湿了大半。   把不知是睡是醉的郑千玉抱回床上放着,林静松也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整片落地窗外大雪纷飞,闪着细细的光一样填充着暗的夜幕,房间里点着昏黄的灯,郑千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床尾。   他好像是觉得热,或是难耐,林静松为他穿得齐整的浴衣已经被他自己弄乱了,腰带散了一点,敞着洁白的胸口。颈侧有一些红,不知道是不是郑千玉自己用手抓了。   他两只手都放在床上,秀气的眉头蹙着,皮肤散发的光比外面的雪光更引人注目。郑千玉的听觉很灵敏,他听到浴室的门已经响了,坐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人来,但迟迟没有脚步声。   怎么没有来?   郑千玉觉得疑惑,又有些难受,室内的温度没有那么高,但感到热烫,他伸手抓散了自己的腰带,仰起脖子,对着林静松的方向,慢慢地张开了腿。 第68章   郑千玉疯了。   或者是自己疯了, 林静松心想。   他慢慢地走向郑千玉,室内的光亮不比窗外的雪光耀眼,郑千玉的身体好像是另一种具体、吸引人的光源。皮肤吸附着林静松的手, 他的姿势也不使他显得放荡,因为郑千玉的表情是迷茫的,为身体的强烈反应感到迷茫,为眼前人还不尽快满足他感到迷茫。   郑千玉确实醉了,又对自己的欲望无比清醒。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会对他是有欲望的盲人而感到意外——盲人需得文静、内敛又被动地等人施舍和抚慰,这才符合世人的印象。   他也不会因为郑千玉这样渴求性的满足而看低他,因为剥去林静松木讷沉思的外皮, 他有和郑千玉相同的、沉溺欲望的内核。   他们如此不同,又是如此相似。   郑千玉屈起自己的小腿,浴衣只掩住一点大腿, 上身滑落到肩膀处,他“看”向林静松,无法捕捉到他的眼睛。因为这里对于郑千玉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对一切的距离、高度都没有把握。他的眼神是散的,这让郑千玉看上去更像一只懵懂的动物。   林静松终于低头吻他的嘴唇, 一点一点地给他,郑千玉的手臂立刻抱住他的脖子,像野兽终于攀上自己的猎物一样。   这猎物比他大太多了,他很可能输, 很可能立刻被反噬,但郑千玉管不了这么多了,也许他就是有一种寻死的本能。   他用身体坠着林静松,林静松伸出手抱他的后背,又压下来, 遮蔽了郑千玉的整个上空。他含着郑千玉的唇与舌,汲取着他,鼻息交融,距离近到几乎眉骨压着眉骨,睫毛碰着睫毛,分享着眨眼的频率。   林静松低低地呼吸着,郑千玉醉得神志不清,力气都比平时要大,吻得没轻没重,好几次差点咬到林静松,这令他想起和郑千玉刚交往时那种很生涩的吻。那时郑千玉很不禁吓,身体敏感,每次接吻最多能吻十秒,多一秒就要咬人。   林静松每次察觉到郑千玉要咬人的时候就离开,又续回来,气得郑千玉炸毛,拿拳头锤他。   他吻到郑千玉的嘴角,郑千玉的脸颊潮红,低喘着对他说:“不戴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又像耍赖一般用手脚锁住他,不让他有别的动作。   林静松抱着他,轻轻抚他的后背,像动物之间亲昵。   深深地进了,郑千玉也深深地呼吸,发出小小的啜泣。   他什么话都敢说,含着叫声和哭泣,说很喜欢他,说很爱他,要他多给一些,不要走也不要停。真的醉得不清醒,有时候前后矛盾,又像呓语,眼睛流出泪水,顺着太阳穴洇湿了一点头发。喜欢到后背抬起,悬空着,挺着胸口,心跳得好快,连林静松都听到,真正证明他的爱一点也不假。林静松手掌贴着他的心口,皮肤和骨头好像都薄薄的,好像摸到他心脏,如果他想,郑千玉可以挖出来送给他。   林静松不要挖郑千玉的心脏,他的一滴汗落到他胸口中间微微凹陷的地方,随着郑千玉呼吸时的胸口起伏滑走了。   抵达顶点,郑千玉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身体静止了十几秒,随后发出细微的颤抖,手指抓在林静松的肩膀上,用力到指尖泛白。   一分钟之后他才松了力气,四肢变得软绵绵的,仰躺在床上,抬起手臂再抱林静松都做不到了。安静了许久,像终于酒醒了一点,喃喃道:“……感觉像疯了一样。”   林静松退出来,郑千玉又发出一点声响,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清理完已经到后半夜,郑千玉换了一套新的浴衣,困得眼皮沉重。林静松把他抱回床上,郑千玉很想睡又不愿意睡,似乎觉得做完就睡更像一只动物。他语调都变了形,坚持和林静松说话。   林静松晚餐的时候没有喝那瓶酒,现在感觉还好,郑千玉闭着眼睛,小声和他说明天的计划,只是在句子与句子之间睡着一两秒,又强行让自己清醒说下一句,前言不搭后语,林静松的回答也完全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人仿佛已经去了清醒和梦之间的世界。   天快亮的时候郑千玉才睡,等他睡醒时已经接近下午了。   郑千玉感到头痛,昨晚贪心喝酒造的孽终于还是要还。叶森朝酒店要了一杯蜂蜜水给他喝,醒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好些。午餐时郑千玉不敢再吃海鲜,吃了点和牛配米饭,想起昨晚的事情,脑子里一片光怪陆离。   今天酒店的温泉是水豚开放日,可以到一楼的特色温泉摸水豚。郑千玉知道水豚长什么样子,但从来没有摸过,很好奇它的触感。和叶森到了一楼,跟着工作人员走到后院的露天温泉。   “有看到吗?”郑千玉好奇地问叶森。   叶森答有,牵着郑千玉的手往前走。温泉散发阵阵热气,郑千玉:“有多少只?它们很大吗?”   他想象着水豚的样子,几年前在网上看过视频,记得是性格很温顺的动物,怎么摸都不会生气。这次叶森没有先回答他,而是带他蹲下来,握着他的手腕往前伸。   郑千玉感到有个湿湿的东西在他掌心翕动,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想缩回去,人还有点蹲不稳,朝叶森身上倒过去,那个湿湿的东西好像也被他吓一跳,郑千玉听到一点水声。   叶森揽住他,让他坐稳在地上,低声解释道:“刚刚是它的鼻子,它在闻你。”   郑千玉:“哦哦……”他才又伸出手去摸它,这次摸到它的头。水豚的头小小的,毛有些硬,像松针一样。郑千玉小心翼翼地从它小小的脑袋往后摸,水豚的下半身浸在温泉水中,一动不动。   “哇……”   郑千玉好久没有摸到小动物,一边摸它,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开始尝试着摸摸它的下巴。下巴的毛比起它的脑袋要软一些,郑千玉挠挠它的下巴,摸着摸着,水豚的头完全倚到他的手掌上,像干脆要这样睡觉。   “它闭上眼睛了。”叶森告诉他。   郑千玉感到很开心,很有成就感。他抚摸着水豚,感受到它小小的耳朵舒服得抖了几下。   叶森告诉他一共有十只水豚,大部分都泡在温泉里,有三只站在地上,正在发呆。   郑千玉一边摸着水豚,道:“好像你。”   叶森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郑千玉会把这种动物和自己联系到一起,问:“哪里像。”   这个语气也只是单纯的疑问,并非是不想和这种动物像。大概所有动物在叶森眼里都差不多。   “情绪很稳定,不会生气,很沉着。”   叶森“哦”了一下,好像不觉得是夸赞,当然也不算批评,如郑千玉所说的,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接受自己像这种动物了。   郑千玉含着笑,又说:“不过有时候不太像。   “认真的时候不像,固执的时候,还有诡辩的时候。”   那只水里的小水豚已经完全把头放在郑千玉手中,任由他摸着,郑千玉说这些话时,脑海中浮现一只一本正经的水豚,面无表情地宣布要住进他的家。   这样会让人很难拒绝吧?他心里想着,觉得可爱又有趣,不禁微笑。   叶森仍然不觉得郑千玉正在批评他,当然,这也算不上夸奖。这次他有疑问,道:“你不喜欢吗?”   他问得很认真,没有撒娇的意味,好像如果郑千玉说不喜欢,他就不会再那样做一样。   郑千玉也知道他完全改不掉,这就是他的本性了。   他把头靠在他身上,答道:“我很喜欢。”   和水豚玩了一下午,晚上按照郑千玉的计划去定山溪神社前的雪灯路。雪灯是神社前的路上由雪砌成的一个个灯座,中间点上蜡烛,在路上形成一排排雪灯。远远望去,像雪地林间引路的星火。   郑千玉和叶森去得早,可以领一支蜡烛自己点亮雪灯。傍晚时分,天还泛着蓝光,郑千玉小心地踩着雪,要叶森选一颗好的雪灯让他来点。叶森不知道好的标准是什么,但还是按郑千玉的要求,选一颗砌得圆满,又被厚厚的雪围住的雪灯。   带着郑千玉找到它,叶森用打火机帮他点燃了蜡烛,用手护住它的火苗,放到郑千玉手中。   郑千玉握住了蜡烛,他的眼睛映着烛火,眼底闪烁着颤动的火苗,看上去就像这火点亮了他的眼睛,让他可以看见。   在将蜡烛放进雪灯之前,郑千玉闭上了眼睛,静默了几秒,又睁开眼来,让叶森握住他的手,将蜡烛插进雪灯之中。   一盏雪灯被点亮。   他们半跪在雪地之中,中间隔着一颗雪灯,郑千玉的轮廓是柔和的光。此时他朝林静松露出一种笑容,使他的灵魂震颤。   林静松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当现实太像梦时,他那被眼前人形容为沉着、冷静的思维时常迷蒙,并感到这种真实像被命运的手截取出来进行了后期处理,否则正在眼见的、正在经历的怎么会这样失真,让还没有成为回忆的时间迅速地落上一层尘封的、陈旧的颜色。   因为最近他时时有这种感觉,而且过于强烈,于是他伸手紧紧地握住郑千玉的手。有种要检查他心脏的冲动——它真的在跳,一切都不是假的。   他们走得很慢,路过一盏盏雪灯,林静松问郑千玉他刚刚是不是在许愿。郑千玉回答时在冷的空气中呼出白气,他答,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愿望。   “希望我们有一个快乐的冬天。”   他这样说道。 第69章   这次旅行, 林静松带了一台云台相机,由他的跳伞教练推荐的型号。   人生的前二十几年,林静松一直恐惧镜头, 几乎不能直视任何电子影像之中的自己。日常之中也很不喜欢照镜子,他近乎和自己真实的样貌相处成一个陌生人。   在林静松的儿童时期,每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会夸赞他的样貌。在五岁到十三岁,林静松出门都要警惕镜头。   然而他的照片还是会被登上报道,面部被模糊,报道之中配上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一般以母亲为主角, 林静松是报道中的一个道具,阮馨携子如何如何、阮馨宣战、阮馨提出某某要求……诸如此类,明明报道的主角不是他, 却要配上他走在路上的照片。   林静松总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拍的,外出时总感觉周围全都隐藏着跟随他的眼睛和镜头,这种幻觉几乎要使他陷入疯狂。   十三岁的尾巴, 他那早已忘记样貌的父亲进入福布斯排行榜,林静松在一辆车后面找到偷拍他的人, 差点要摔了他的相机,被保镖拦下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人和消息出现吸引公众目光,这些报道也就渐渐平息了。   十五岁, 林静松认识了郑千玉。   郑千玉有时会看着林静松的脸发呆,回过神来,很诚实地告诉他:“我就是想一直看你。”   时间以郑千玉的存在为分界线,在他之前,林静松是八卦新闻、时事报道配图中被模糊了具体五官的脸;在他之后, 世界已经将林静松淡忘,与人初识,握手,林静松也少不得被人称赞几声英俊、仪表堂堂。   在无比厌恶自己的样貌,继而延伸到自身存在的时间之中,林静松既没有感受到外表的任何好处,也没有体会到与人相处的任何快乐。   为什么会一直想看他?听到郑千玉说出这句话的当下,林静松都困惑不已。他和郑千玉的差距如此之大,对美和爱的理解如此贫乏,信念也相当稀薄,他甚至暗暗想过,如果他无法抓住这些东西,就无法抓住郑千玉。   但当林静松什么都不做的时候,竟然能吸引郑千玉目光,林静松一直很难参透这件事。   郑千玉很喜欢拍照,拍树、花、天空,出去旅游时看到的风景,和林静松的合影,留下自己到达某处的纪念。他的手机、相机和拍立得都留下两个人的影像,林静松在他的镜头之中从未笑过,他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笑。郑千玉从来不勉强他,只是每次都希望他们至少可以留一张合影。   “等将来老了看。”郑千玉这么说。   听他这么说,林静松心里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郑千玉已经想到这么远的事情了。   郑千玉愿意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很久——久到永远吗?   在永远还远远没有到来之前,时间的刻度只往前推进了一小格,一切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如今,他们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坐上红白色的缆车,风掠来一点雪花,落到郑千玉乌黑的头发上,林静松牵着他的手落座,郑千玉在等缆车的时候用双手握了一捧雪,手指冻得发红,被林静松合在掌心之中揉搓。   坐在缆车之中,林静松打开了云台相机,握着它,将镜头旋向对面的郑千玉。   在镜头的画面之中,郑千玉穿着白与浅灰相间的羊角扣格纹羊绒大衣,围着蓝色的围巾。林静松缺乏构图的审美,不过,有郑千玉存在的画面很难不好看。   郑千玉知道林静松在拍他,即便他无法欣赏外面的景象,还是朝林静松的方向笑笑,从大衣的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摸索着放到窗户的玻璃上,示意林静松拍窗外的景象。   镜头跟随他的动作转向窗外,缆车正在缓缓移动,正值日落,被雪覆盖的小镇随着视点的升空而下沉,现出全貌。无论是洁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雪地,还是像在其中用黑灰色的炭笔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树木轮廓,亦或是落满雪的屋顶与天台,都尽数被框进镜头之中。   除此之外,拍摄这一切的人始终不舍让郑千玉完全离开镜头,于是也拍下了他放在玻璃上的手指,和一点点沉静漂亮的侧影。   他在镜头里对林静松说着话,全然没有在这段记录之中留下残缺的印象,低声细语,微笑着问“你的手冷不冷”,然后伸出手来,要处在镜头外的拍摄者把手交给他,摸到之后露出一点夸张的惊讶表情,说“完全冻不着你”。   握住他的手之后没有再松开,而是像小孩子一样抓着摇晃,和他说等一下去买牛乳冰激凌好不好,太冷了吃不了全部要帮忙吃哦。林静松在镜头外应他,郑千玉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这么容易就开心,好像再也没有值得他烦恼的事情。   缆车爬到山顶停下,下车时紧紧握郑千玉的手,镜头摇晃闪动,拍到天空和雪地,拍到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轻轻荡起又落下。   拍到郑千玉想往前走去玩雪,自己的手舍不得松开,拍到他的手指松脱离去,背影很慢地走在略有厚度的雪地中,拍到他的脚印。   风轻轻掠起他的围巾末端,像某种鸟飞翔的翅膀。郑千玉站在黑色的栏杆前,山顶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云底被落日的光辉勾勒出金边,郑千玉背靠栏杆,对他说:“拍个合影吧。”   于是镜头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转动了镜头的朝向,拍摄的人第一次入镜,很生疏地将两个人框在一起。因为逆着光,只能拍出来黑色的轮廓,林静松揽住他,转身,面向日落。   眼前是金光万丈,然而郑千玉的眼睛没有受这光线太大的影响,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的皮肤太白,在镜头之中几乎被光吞没了,林静松调低了亮度,郑千玉以为他已经开始拍合影,在光亮照射下显得颜色更浅的眼睛眨了眨,泛起柔和的笑意。   林静松依旧不习惯入镜,但已经拍了比以往更多的合影,他转回镜头,只拍郑千玉。   日落尽,只剩下远山的边缘淡淡地晕着一些余晖。空气好像变成蓝色,漫过天空与云层,漫过山脚下的小镇和山顶上的他们之间。远远望去,小镇亮起灯光,如同降落在地面上的星群。   郑千玉感受到光线的变化,镜头里的他轻轻问:   “天黑了吗?”   无论风景多美,全然不落入他的眼中。可郑千玉没有展露出失落遗憾,单单是摸到雪,吹到风就足以让他在林静松的镜头中留下愉快的影像。   他们正处在日与夜的交界,林静松如实答他:“还没有完全黑。”   郑千玉循着他的声音向他靠近,林静松的相机放下了,深蓝色的天空摇晃着在他的镜头中颠倒,只传来他们低低的声音:   “这里有没有别人?”   “没有。”   “那你亲我一下吧。”   长长的静默,只剩下空气和风细微的轰鸣。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要你这样亲。”   “那是哪种。”   “我说了是只亲一下,你不知道‘一下’吗?”   “理解偏差。”   “狡辩……”   这里的天黑得着实很晚,山顶上还有个神社,郑千玉记住了攻略,可以摸摸天狗雕像长长的鼻子,据说可以辟邪遂愿。这是一项郑千玉也可以参与的活动,他让林静松帮他找到鼻子摸一摸,天狗长得很威严,郑千玉上学时在课堂上看过,至今还留有印象。   林静松并不是很信这种事情,但还是在郑千玉的要求下摸了鼻子。   摸雕像得到的好运气很快得到应验——郑千玉在抽签文的时候抽到了大吉。   林静松帮他念上面的签文,薄薄的纸捏在手中被风吹得翻飞,签文和中文无异,他念出上面的字:   “月桂将相满,追鹿映山溪。贵人乘远箭,好事始相宜。”   郑千玉很兴奋:“听上去好好哦……贵人说的是不是就是你啊?”   神社抽签抽到的吉一般会带走,不太好的签则可以绑在架子上留下。郑千玉抽到大吉,让林静松愿意相信上面所写,他将签文仔细叠好,放进衣服口袋之中。   牵郑千玉的手,带他去坐缆车下山。天又黑了一些,再用云台相机拍他,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了,并不能看清楚脸,但郑千玉还在说话,被他录了下来。   “我觉得签文是准的哦……认识你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好事。”   他说的不完全准确,但郑千玉只是想要拥有好运和快乐的情绪,稍微修饰现实又有何不可。他在镜头之中碎碎念着,整段影像的光影和构图因缺乏设计而接近真实,郑千玉的声音刚刚落入空气之中,立刻成为一种过去的样子。   昏暗之中他低下头,笑着说随机连线怎么会连到你呢,你这个人也好像是我抽到的大吉啊。   镜头盛着他晃了晃,郑千玉的声音好像一道梦境的旁白。   下了缆车,踩着雪往前走了一小段。郑千玉已经有些习惯在积雪上步行,他穿了一双雪地靴,但因为路滑,仍旧走得比平时要慢。大约走了十几分钟,郑千玉突然“啊”了一下,停在路灯下。   “忘记买冰淇淋了。”   郑千玉张了张嘴,语气之中略显遗憾。   这里的牛乳冰淇淋是特色,因品质好而闻名。林静松说不是忘记,是山顶上的冰淇淋店没有开。   最后带他去便利店挑了一支冰淇淋,郑千玉催眠自己这就是山顶买到的冰淇淋,打开之后只抿了冰淇淋的尖,实在太冷,剩下几乎完整的一支给林静松吃。   郑千玉抱着手在旁边笑,说没有你我怎么办,仿佛同享一支冰淇淋是最最要紧的事情。 第70章   郑千玉的北海道之旅非常圆满, 按照计划从札幌到小樽、洞爷湖和函馆都走过一遍。   天公作美,这段时间一直维持着夜里下雪,白天放晴的完美雪天。道路上虽然有积雪, 但没有因为融化而泥泞。   这么些天,郑千玉也只脚滑了三四次,每次都及时被身边人抓住,没有真的摔倒。   从函馆搭飞机南下抵达东京,林静松的相机也记录了和郑千玉坐新干线时的影像。郑千玉对镜头的具体位置没有把握,时而靠得太近,时而看向别处。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 新干线飞驰着,窗外是绵延起伏的雪景,进入市区后则是树木和整齐的房屋建筑, 郑千玉是这流动画面的主体,好像坐在飞逝的时间里。   东京对于郑千玉来说反而没有太多可参与的事情,高度发达的国际大都市, 逛街是最主要的活动。   东京比札幌暖和许多,也没有下雪, 让郑千玉的出行方便了许多。   林静松的相机里留下他转扭蛋机的模样,从机器出口摸出他亲手扭出来的扭蛋,很难拆,郑千玉抠了半天, 最后气喘吁吁地交给林静松让他拆。   林静松还在录像,将手里的相机交换给郑千玉,低头帮他拆扭蛋。   郑千玉旋转了云台相机的镜头朝向,对着林静松,虽然不知道具体有没有录到, 但想要持续记录下揭晓结果的重要时刻。   画面晃了晃,拍到他垂头时挺直的鼻梁和下颌线条,深棕色的外套。林静松撕下贴得很紧的胶纸,稍稍挤压扭蛋的塑料外壳,发出一声细微的“啪”,将外壳打开了。   郑千玉的声音在画外道:“抽到什么了呀?”   林静松把抽出来的小玩意递给他,接过相机,郑千玉的脸朝着林静松的方向,用手一点一点地摸,表情从茫然到恍然大悟:“是那个戴着炸虾头套的猫!”   在抽扭蛋之前林静松帮他描述了每个款式,他能读懂一些日语,和他说这个扭蛋是“虾猫”主题,具体就是不同做法的虾和小猫组合在一起。   郑千玉喜欢奇怪的东西,选了这个来抽。抽到一款之后,还想抽到其他款式。林静松帮他投了代币,郑千玉又扭了一个,这次很顺利就拆出来了。   他低头摸摸,语气有些无奈地说:“好像抽到重复的了。”   林静松在镜头外帮他拿走扭蛋壳,又把他之前抽到的那一个递给他,说:“不会,两只是不一样的。”   郑千玉一只手捏着一个,摸着摸着,又开心起来,道:“是哎,一只手是放下来的,一只抬了左手。”   林静松:“一只是橘色的,另外一只是灰色的。”   郑千玉转过身,说:“那你帮我挂包上吧。”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镜头晃了晃,林静松伸手将橘色的猫扣在他包上的拉链,又在他的要求下,将灰色的猫扣在自己外套的拉链上。   戴着炸虾头套挂在他的拉链上,被镜头照了一下,郑千玉在画外音中补充说明:“是情侣挂件。”   也许这个小猫挂件和林静松看起来不太搭,这一天他和郑千玉进出各种场所,无论是点单还是结账,人们的目光总是先聚焦在这只猫身上,然后再抬头看林静松的脸,语气变得犹豫。   林静松并不在意这个,因为和郑千玉有情侣挂件是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在东京过了圣诞节,祥和的圣诞音乐之中,东京下了一场小雪。表参道路上的树木都裹上灯带,在黑夜之中亮起,一片辉煌。   在纷飞的雪花之中,郑千玉与巨大的发光圣诞树合影,六芒星立在树的最顶端,散发光辉。   郑千玉想和林静松合影,正好一行年轻的白人也在树下合影,林静松与他们交换,先帮他们拍了照,又让他们帮自己和郑千玉合影。   看出林静松和郑千玉是一对情侣,他们拿着相机,大呼小叫地让他们更亲密一些,林静松揽着郑千玉的肩膀,低声提醒他镜头的方向。   拍完互相道谢,林静松拿回相机,郑千玉总是充满好奇,问拍得怎么样。   林静松查看照片,上面连拍了很多张,他和郑千玉牵着手的样子,他低头对郑千玉说话时,郑千玉的眼神朝向他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的脸上是一种很恋恋不舍的表情。再往后是林静松搂他的手臂,郑千玉按他的指示看向镜头,露出笑容,眉眼弯弯。   林静松看了很久,他想,如果不是因为拍下这些照片,也许他能记住这个时刻的郑千玉,但肯定不如影像所记录的那样详实。这一路上他尽可能用相机记录郑千玉,并不是因为他已经理解了这样做的意义,林静松自认为他可以记住关于郑千玉的每分每秒,将其存放在他的脑海之中,很难褪色。   他选择成为这趟旅程的记录者,是因为郑千玉以前是这样的角色,而他如今再也无法这样做了。   现在,林静松终于发现他所记住的,其实是所有他对于郑千玉的感受,这使他的记忆都蒙上一层模糊的滤镜——他认为这也许都是因为他爱郑千玉。因此,他也忽略了在这些时刻里,郑千玉其实也在爱着他。   这一切构成了记录的意义。   “拍得很好。”他回答郑千玉。   郑千玉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们迎着冬天夜晚的风往前走。郑千玉建议他下一次练习速写时可以用他们在圣诞树下的照片,林静松说恐怕画起来有点难。郑千玉笑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告诉他,画画最关键的就是要迎难而上。   回到酒店,在深夜里做.爱。过程中郑千玉假装出一种很轻佻的语气,说这个你要不要拍。林静松俯下身来,说不要。   郑千玉抱他的脖子,摸摸他后颈短短的有些锋利的发茬,说你好认真啊,其实没关系的。   林静松看着他有些沉溺的面孔,郑千玉在□□之中很直白,反倒显出一种小孩馋嘴的纯真意味。林静松低下头吻他,细细密密,吻到郑千玉终于喘不过气,他才说:“不要,不喜欢这个时候有镜头。”   郑千玉愣了一下,露出有些难过的表情,小声和他说“对不起”。林静松摸他蹙起的眉头,也不要他难过,又开始亲他,吸引走郑千玉的注意力。   第二天睡得稍晚才起床。下午的飞机回国,林静松整理了行李,郑千玉给郑辛和小真他们都带了礼物,被装进行李箱中。   到机场候机时,林静松接到一个电话,来自李教授。   郑千玉就坐在旁边,林静松还是接了电话。李教授在电话里对他说,基因药物的第三期临床实验结束了,可以的话,他希望林静松可以尽快到洛杉矶,他需要与他当面详谈。   林静松拿电话的手紧了紧,他看向郑千玉,口中有些干涸,只应了一个字:“好。”   李教授在电话之中又简单提及一些未确定的问题,需要林静松先做好心理准备,一切待他到洛杉矶再展开。   林静松挂了电话,没有先惊动郑千玉。登上飞机,郑千玉略感疲惫,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林静松连上无线,和李教授沟通了一些信息,随后买了前往洛杉矶的机票。   做完这些事,他久久地凝视郑千玉的睡脸。   林静松一生中从未祈祷任何奇迹,但这一次,他希望奇迹可以发生在不久的将来,郑千玉某次睁开眼睛的瞬间。   旅行的回程很快,身体上的疲惫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浮现。郑千玉在各个交通工具上醒醒睡睡,终于回到熟悉的家中。一走进家门,睡意又涌了上来。   郑千玉打算再坚持一会儿,等晚一些再睡。放下行李箱,叶森已经在身后窸窸窣窣地将箱子里的东西归位。郑千玉走向窗台,摸到日历,将他们离开时的日子撕去,日历终于只剩下薄薄的几张。   这一年也快结束了。   叶森在各个房间进出,他的行李箱只取出一些东西,剩下的没有动。他走向郑千玉,叫他的名字。   “我要去洛杉矶几天。”   郑千玉有些意外:“什么时候?”   叶森答:“现在。”   郑千玉听了,道:“肯定是很重要的事。”   他声音很低,像喃喃自语。   叶森走近了他,低头吻他,他的唇很温暖,手也一样,让郑千玉眼眶有些发酸。   “等我回来,很快。”他道。   郑千玉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叶森没有一次食过言。   他要去洛杉矶了。叶森提起行李箱,郑千玉跟上去,一直跟到门口,再也踏不出去了。他伸出手,要叶森再握握他。大概是郑千玉看上去实在太不舍,叶森既握了他的手,又抱住他,吻了他最后一下。   门关上之后,郑千玉突然感觉浑身脱力,差点站不住。他有些趔趄地走向沙发,缓缓让自己坐下。   他一直在沙发上坐着,什么都没有做,一直捱到入睡的时间,很细致地清洗了自己,然后进入深深的睡眠。   他梦见叶森很快回来了,在第二天的早上。梦中他在整理行李箱,郑千玉可以看见了,他看到他们放在餐桌上的证件,两个人的护照,身份证,没有残疾证。   叶森走向他——一张他无法更熟悉的脸,英俊,缺乏表情。他让郑千玉把证件拿给他,原来他们还在北海道之旅的前夕,而郑千玉无比健康。   一个美梦。郑千玉在梦中感叹道。   从这个梦醒来之后,郑千玉恢复了独自一人的日常生活。   早餐是烤吐司和巧克力奶,剩下的两餐到楼下熟悉的饭馆吃。郑千玉注重着规律和健康,希望自己的身体不会再出现任何异样。   他还去见了郑辛,将自己带的礼物拿给他。一个郑辛最喜欢的电影的模型,两张护身符,一张保佑他的事业,一张守护他的健康。临别时,郑千玉说太久没有碰面了,很想念郑辛,然后抱了抱他。郑辛笑他变得肉麻。   郑千玉还给今姐和邻居老刘送去伴手礼,小真和辛姐的礼物他用快递寄了出去。   叶森好像很忙,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发信息联系,有时叶森想听他的声音,他们会打一小会儿电话。   窗台上的日历被一张一张撕去,终于来到最后一天。   这一天郑千玉过得很宁静,吃午饭时,他在小区里走,晒到了太阳。回到楼上,他将自己新洗晾干的床单和被套都收进来,花了一些力气,将它们重新套好。   傍晚,他的家中再也无处需要整理。于是郑千玉坐在没有开灯的、昏暗的房间里,足有几个小时。外面的光线完全消失时,他起身走向门口,摸索着删去了电子锁里叶森的指纹。   在最后的时刻,他换了一身质地较为柔软的、宽松的衣服,赤着脚走进阳台。   寒冬足够凌冽的风吹拂郑千玉的整个身体,使他的衣服在风中晃荡。   郑千玉弯下腰,为那盆绿萝浇了最后一次水。 第71章   一年前。   郑辛脚底下放着行李箱, 他的东西不多,装了两个24寸的箱子,还有一个背包, 就把自己所有行李都带走了。   郑千玉的家更空了。郑辛怀疑他放在这个家里的东西不会比自己的更多。除了角落有一箱画具,浅蓝色的壳子,那是郑千玉唯一留下的,和他的过去有关的东西。   空旷的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郑千玉从郑辛住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摸着墙壁,走得很慢,问他:“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吧?”   郑辛的宿舍离现在郑千玉的家有些远, 如果落下了什么东西,再回来取挺麻烦的。郑辛工作太忙了。   让郑千玉给他送过去也不现实。   郑千玉是个盲人。   全盲,有些许光感, 但仅能用来分辨白天与黑夜。   郑辛的脚步站在自己的两个行李箱中间,他不知道要怎么离开。对着自己的弟弟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出来一句:“没事, 我又不是再也不来了。”   郑千玉点点头:“也是。”   又陷入沉默。   最后,郑千玉开口道:“哥, 你走吧,天要黑了。”   才下午,离天黑远得很。但郑辛再站下去也不是个事了,他答应过郑千玉的。   最后, 他只好推着行李箱出了门。郑千玉站在屋里,探出身体,他的手背朝外,做了个“通行”的手势,像个不想再被家长管着的小孩。   郑辛拿他没有办法, 他对郑千玉说“好好照顾自己”,说完觉得很苍白,又说“我下周会再过来”。   郑千玉点点头,郑辛走了,走出去很远,回头一看郑千玉还探着个头。听到行李箱的轮子停下来,他还朝郑辛招了招手,好像看得见他一样。   113-85-95,是郑千玉这几年来体重的数字变化。   从某一天起,郑千玉吃什么都会吐,变得极端的瘦,两颊凹下去,伸出来的手只有薄薄的皮包着骨头。进出医院两次,进食状况好了一些。郑辛过来照看他一个半月,体重又涨回来一些。   不是郑千玉不想进食,只是感觉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开始抗拒“活着”这件事。   郑千玉觉得,他的大脑和那些器官分离了。大脑早已接受了失明的事实,而其他器官大概以为郑千玉去到了某个极夜地区,这里天黑的时间未免太长太长,直到他的身体剩下的部分终于意识到——永恒的黑暗降临了。因此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开始拒绝工作。   而郑千玉的大脑早已和他的灵魂、意志商讨出决定:他无法和黑暗和解,无法接受这样的残缺,以这样的形式度过他人生接下来的几十年。   冬天降临了。郑千玉不再出门,他每天只能吃下很少的东西,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他勉强保持下午是清醒的,因为有时候他要和郑辛、父母通话,伪装出正在努力适应生活的样子。他的家庭成员每一位都很坚韧,除了郑千玉。   郑千玉是一个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人。因为他以前太骄傲自满了,提着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走在路上,这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郑千玉怎么可能会摔倒?   初中就决定好这辈子要以画画谋生了,从此再也没有周末,除了上课就是不停地画画。郑千玉从来没有喊过累,画到时常忘记吃饭,手指的关节变形,集训时很幼稚地在床头贴了便签,写着“画不好就去死”。   大学时家庭遇到重大变故也没有把郑千玉打倒,郑千玉想,只要能继续画画,只要他可以一直画下去,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摧毁他。   ……可是为什么。   起初是不可置信,觉得自己在做离奇的噩梦,每次呼吸都希望能快一点醒过来。视力不是一朝一夕失去的,而是渐渐模糊,直到看不清熟悉的饭店最大的白底红字招牌。直到视野狭窄,世界像一个被关掉的电视机,缓缓收束,归于虚无。   郑千玉只好对此变得麻木,无法再追究原因,从没有人可以勘破命运的无常。   郑千玉只能不再去想以后了。   他骗了爸爸妈妈和郑辛,他想要一个人生活,并不是因为他做好了打算,想要重新开始。   郑千玉决定结束一切。   在12月31号这一天,郑千玉登陆了自己许久没有用过的旧邮箱。他本想留下一封定时的邮件,作为遗书。但郑千玉无论如何无法决定自己要说什么,在这里匆匆结束,他对不起所有人,也不知道家人要怎么面对这件事。   而且,他无法打字,只能口述自己的遗言,这对郑千玉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在犹豫之际,郑千玉翻到自己的邮箱里躺着一封未读邮件,用旁白读了标题,很奇怪,标题叫“你好!郑千玉。”   他慢慢地点进去,机械音读出了邮件的内容。   这是一封17岁的郑千玉写的邮件。那一年在网上流行着一个网站,是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信,17岁的郑千玉看到后兴起,于是也给27岁的郑千玉写了一封邮件,网站会在十年后的这一天,将邮件投递至他的邮箱里。   但现在这封邮件的开头,附着该网站的说明,因为某些原因,网站提前关闭了,因此,这封邮件也被提前发送。虽未能履行十年之约,但至少能保证它仍回到写信人的手中,没有丢失。   17岁的郑千玉意气风发,他在邮件里说,他刚刚收到了大学的通知书,他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而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畅想了自己未来的大学生活,说去了学校,他会更加努力画画,有好几个想要尝试的方向,不知道他最终会选择哪一种。   他还说,他开始谈恋爱了。他喜欢的人叫林静松,而且会和他去同一个城市上学。一说起林静松,他言语匮乏,不知道是打错,还是用重复来强调,在信中连说了两遍“我好喜欢他啊”。   17岁的郑千玉耐心不是很多,性格有些急躁,因此他的信写得不多,且内容都非常天马行空。好像这封信一发出去,十年后的自己就会回信一样,他一定在某个时刻这样相信。   于是在信的最后一段,他问了自己很多问题,他问,你还画画吗?我百分之一万肯定你一定还在画画!你开画展了吗?出画集了吗?如果还没有,千万不要气馁,因为二十七岁也还很年轻。   他问,你还和林静松在一起吗?我希望你还和他在一起,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再这样去喜欢另外的人了,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我觉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在信的末端,他终于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很多幼稚的话,于是写下最后一句:   “好吧,其实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加油!”   郑千玉听完这封信,他听到一种细细的抽气的声音,那不像哭,而是一种颤抖的呼吸。仿佛无法这样呼吸就无法继续存在,可是这样的呼吸他也不能维持太久。   郑千玉在完全的黑暗中站起来,他的腿轻微地痉挛着,从客厅到阳台,他走得很慢,打开那扇门。郑千玉听到一声巨响,那是零点过后的烟花,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   这也是他的生日。   太冷了。郑千玉身体的热量不断流失,烟花在他头顶的夜空炸开,带来阵阵轰鸣,给予他失明的眼睛一些非常微弱的闪烁。   郑千玉开始用手臂攀上阳台的围栏。   无法继续存在,就要在此刻结束。   可是郑千玉发现他做不到。这不是因为他没有死的决心,而是因为他太虚弱了,连越过阳台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毫无希望的尝试之中,烟花源源不断地升空,绽放,又落下,它消失的时刻听起来像一场雨。郑千玉哭了,他的细微的哭声被掩盖在这场转身即逝的雨下。   郑千玉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很丑陋的。他瘦得腹部深深地凹陷进去,肋骨和胸骨都根根分明,他的四肢细得像枯死的树木,就连哭泣,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他没有善待自己的身体,于是连顺利地了结自己都做不到。   郑千玉不曾以这样的姿态活过。如果他无法恢复成“郑千玉”的样子,他的灵魂也无法被辨认。也许是因为这样,郑千玉在今天无法死去。   直到这场烟花结束,郑千玉离开了阳台,将凌冽的风和这一段记忆暂且封存在门外。   郑千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摸到自己放在墙角的、很久没有使用的盲杖。拿起来,敲了敲地面,他的动作变得很生疏,但还可以重新练习。   待他觉得盲杖趁手之后,又将它放至门外,从今天开始,郑千玉要好好地使用它。   在阳台吹了很久的风,这对现在的郑千玉来说是致命的。他洗了一个热水澡,细致地清洗自己的身体,换上了厚的衣服,将自己裹起来。   郑千玉抱着一种执拗的认真去做每一件事。第二天他果然发烧了,生日的这一天,郑千玉大病了一场。郑辛来了,爸爸妈妈也来了,但郑千玉不是很清醒,好在他们也以为郑千玉只是身体太差才生的这场病,因为昨夜郑千玉已经仔细地抹掉了所有他尝试过自杀的痕迹。   生病的时候,他要求郑辛给他买一本日历,因为新的一年来了,他却没有准备。郑辛给他买了,待他病愈之后,所有家人也都离开,郑千玉才拆封了这本日历。   那本日历被他放在窗台上。一年里每天一页,它尚且很厚。   郑千玉决定要好好地度过他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年,以一个盲人的身份。善待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家人,开始找他可以做的工作,不再畏惧出门和人群,好好地承认他是一个看不见的人,做一些旅行的计划,感受四季。   他终于要放下画画这件事情,还有他十七岁的时候认为会永远在一起的人。   他要好好地活、认真地活,直到死神将他认可。   郑千玉要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第72章   12月29日, 洛杉矶。   还在圣诞节期间,大雪校区一片岑寂。几条街外已经进入了热闹的节日氛围,隐隐有音乐声飘来。林静松和李教授走进研究中心, Lucas也开车过来。   基因药物的审批更为严格,第三期实验结束之后,李教授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审核材料提交给药监局,批准上市之后,还会有最后一轮试验,主要考察药物的实际疗效和不良反应。   李教授今天要谈的,就是这种药物对患者的疗效和反应。   他告诉林静松, 在第三期实验中,他们成功在降低注射次数的同时提高治愈的概率,这证明他们研究思路和药物改善是有效的。   然而, 患者在接受治疗之后的视觉质量非常因人而异,有的视障患者复明之后视觉质量可以超越从前,有的只提升了光感, 有的能看到模糊的色块,还有较低的概率, 患者的视觉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我们将注射治疗的次数控制在两次以内,如果在疗程结束后没有显著的效果,则说明这种药物不适合患者。”   林静松眉头紧锁,他知道郑千玉大概率承受不起这种后果。   “所以。”李教授补充道:“我们会在疗程开始前对患者进行详细的体检, 来确定患者是否适合进入治疗,如果不适合,会提前告知风险,或建议放弃治疗。”   林静松问:“不合适的概率,和接受治疗后没有改善的概率是多少?”   李教授顿了顿, 随即说了两个数字。   这在审批阶段是需要保密的,只能被封进资料袋中,摆到药监的桌上。   这样的概率足以称之为冒险。   李教授道:“视障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状态,严重影响生活质量,但并不致命。即便这个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高,还是会有很多人愿意尝试。所有风险都不会被隐瞒,现在更重要的是患者的态度。”   要告诉郑千玉,他有一个机会,但结果不一定会是他想要的吗?   郑千玉能够承受失败吗?   李教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详细地和他们介绍了药物、治疗手段、疗效和风险。等他们离开研究中心,已经是傍晚了。   洛杉矶的冬天并不冷,深冬的寒风料峭,林静松接收太多信息,感觉眼睛有些酸胀。   Lucas要回家陪Susan和家人过节,他邀请林静松和他们一起跨年,林静松婉拒了,因为他要尽快回国了,三天后是郑千玉的生日。   “我上次说,希望我们下次在洛杉矶碰头是因为一个好消息,上帝保佑。”Lucas道,“我决定好带Susan来尝试,她是个坚强的孩子,甚至能比我更快接受一切。”   林静松陷入深深的思索——他不可能不告诉郑千玉,他有一个这样的机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可是郑千玉如何面对失败。   他不是没有Susan那么坚强,林静松比谁都知道。郑千玉熬过什么样的日子,他怎么不算坚强。只是一个人的坚韧是有限度的,或许现在,郑千玉已经被磨损得所剩无几了。   林静松无法向他保证一定会成功,他头一回体会到准确的数字是如此冰冷,像一种会随机出现的死亡。   郑千玉不得不承受的失败概率,也是林静松不得不承受的可怕想象。   林静松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回国了。在这两天他仍旧和郑千玉线上联系,林静松没有透露自己回洛杉矶的理由,郑千玉也以为是比较要紧的工作,不疑有他。   郑千玉的消息总是回复得很快,关心林静松正在体会的天气和品尝的三餐,他没有再说想念他,也不再催促他的归期,这让林静松更想快点回去。   林静松觉得心慌,毫无缘由。这种心慌连带引发轻微的头痛,让他感到太阳穴和眼睛有些发胀。白天的时候他不得不稍微打断李教授,站在研究中心的走廊里,给郑千玉打一个电话。   郑千玉的声音没有什么异样,他刚睡醒,说话的语调柔和而略带沙哑,说没发生什么事,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林静松否认了,说只是想听他的声音。   郑千玉好像握着电话潜入了被子里,林静松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声响也因此变得轻而隐秘。   他对林静松说,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他。   这种隐隐的心慌并没有因为郑千玉这样安抚而平静。林静松想也许是因为他太在意郑千玉可能会面临的失败,他要如何留下郑千玉。林静松一向是步步为营走向结果的人,但郑千玉无法被量化进他的逻辑世界里。他是林静松所有感情波动的源头,以郑千玉为中心,林静松的精神世界正不断泛起涟漪。   当飞机还有几个小时起飞时,林静松在市中心的一家珠宝设计店取到他在四个月前定制的对戒。   要量郑千玉手指的尺寸很容易,他总是睡得很沉。郑千玉比几年前真的瘦了太多,林静松不希望他戴了会很松垮,尺寸务必准确。整个戒圈要重新设计,因为郑千玉是个很漂亮的人,而且他很懂这些。   给郑千玉戴上戒指,林静松不想表露什么目的或感情要求,郑千玉可以收下,也可以摘下来,甚至可以还给他。林静松不会说什么,他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在店内的灯光下,戒指在水晶一样的柜台折射着光芒,林静松垂眼看了几秒,想象着郑千玉戴在手上的模样。可惜他还要飞十几个小时,但愿赶得上那一刻。   戒指装进盒中,放在一个袋子里,林静松带着它走出店,提在手中感觉有特殊的份量。他打了一辆车,前往机场。   飞机在跑道上快速滑动,起飞时发出巨大的轰鸣。林静松在飞行的过程中睡了两个小时左右,梦见十七岁时的郑千玉。   他看上去太小了,完全还是个小孩。心性也像个孩子,林静松突然理解郑辛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郑千玉趴在床上,对着电脑,和坐在桌前的林静松说他发现了一个好玩的网站,可以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信。   十七岁的郑千玉有很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说他要问一些问题,说不定发出去就能收到十年后自己的回信。   “反正我收到十年前自己的信肯定会回复的。”他笑着说,在电脑屏幕后面只露出一点浅色的、柔软的头发。   “你回复了,也只会发到当时的邮箱。”林静松很理性的说。   郑千玉:“试试嘛。”林静松没有再泼他冷水,因为郑千玉不切实际的想法太多了,他喜欢郑千玉,所以不会说让他不高兴的话。   房间变得很安静,只剩下郑千玉很快的打字声音。林静松离开了桌前,走到床边,郑千玉挡住了屏幕,不让他看自己写了什么。林静松便不再看,只是背对着他躺在他的身边。   郑千玉发完他的邮件后,两只手搭在他的身上,像只小狗一样凑近,说:“你要不要写啊,林静松。”   林静松翻了个身,面对着上方的郑千玉,他脸上是很孩子气的笑,眼睛像星星一般,吸引林静松仰望。   一和林静松对视,郑千玉的表情就很生动。足以让对感情那样迟钝的林静松,也能知道郑千玉很喜欢他。   林静松本来不想写这封邮件,但郑千玉抱着他的手臂摇,说:“写嘛,我不会偷看的。”   他实在太不擅长写信这种事情,最终还是拗不过郑千玉,花了两分钟思考,又用几秒钟写了一句话。   郑千玉:“写这么快?!”   林静松已经发了,像在完成郑千玉的任务一样。他对十年后的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说,如果是发给十年后的郑千玉,可能想说的话会比较多。   当林静松再次看到这封邮件时,他已经在洛杉矶了。在某天登陆了自己许久不用的旧邮箱查找信息时,这封半年之前发送的邮件就静静躺在那里。   他只用了一个横杠做标题,所以看到这封邮件的瞬间,林静松并没有想起它是什么。点进去先看到网站的说明,再往下拉看到自己当时写的内容。   十七岁的林静松只写了一句话:   郑千玉现在在做什么?   林静松看到这句话时愣了两秒,一瞬间品尝到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知道十七岁的自己并非问的是郑千玉的事业或是其他,他只是那么笃定自己十年后还和郑千玉在一起,郑千玉就在他身边,要十年后的自己稍微转下身,或抬一抬眼,看看郑千玉在干什么。   飞机降落时,这个苦涩的梦延伸至清醒后的现实,混合着一直持续的心神不宁,使林静松在机场匆匆拦了车,前往郑千玉的家。   夜色深重,距离12点还有一个小时。林静松在车上给郑千玉打了一个电话,他没有接。   郑千玉应该已经睡下了,他睡得比较早,林静松知道的。但心突然跳得很快,车已经上了高速,他看着车窗外倒退飞逝的路灯,电话里的忙音让他的眉头皱起。   林静松把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将近五十分钟的车程近乎煎熬,他下了车,步伐很快。又给郑千玉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   一股森森的寒气像从身体深处开始上升,一直抵达胃部、肺部和心脏,最后冰冷坚硬地堵在喉咙处。   林静松的手有点抖了。   出了电梯,他把行李箱留在电梯口,脚步砸在寂静的走廊上。   他伸手解指纹锁,解锁失败的提示音像最最尖锐的耳鸣贯穿了他的大脑。   林静松往下扳门把手,门锁得很死。   他抬起头,心脏震颤,目眦欲裂。   一秒后,他猛地转过身,离开了他进不去的门前。   烟花又响了。   郑千玉在风中抬头。   今年的风比去年更冷,但并不猛烈。它拂过郑千玉的头发,让郑千玉终于与这个时刻重叠。   按照约定,他度过了很好的一年。   这一年几乎超越郑千玉的想象,因为有太让他意外的事情发生。这竟然使郑千玉一度忘记时间会怎样流逝,他又正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郑千玉知道,一个选择死的人在最后一刻很难感到完满。他的假设既没有实现,也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他放不下很多东西,他很犹豫,又清楚地听见倒计时正在响起。   郑千玉在黑暗与风中抬起脸,他离烟花很近,却分辨不出那些闪耀的、转瞬即逝的光火。   他向前走去,风正在穿过他的身体。   手攀上了栏杆,这一次,他的身体比一年前轻松许多。悬空的时候是轻盈的。   “啊……”郑千玉发出了一点声音,像动物濒死前的呢喃,没有意义。   他的身体向前倾去。   这一秒,一股更大的力量撞向了他,郑千玉倒下了,他掉到地上——还在阳台的地上。   身上很重,有人压住了他,趴在他的身上。烟花太响了,震得耳膜都在疼。郑千玉的手只好先放在那个人的身上,感到他的身体正在颤抖着。   很久很久过后,郑千玉听到有人在哭。   当烟花停下的时候,郑千玉听到风声,心跳声,还有一阵伴随艰难的呼吸,很难抑制的哭泣声。   郑千玉的手在黑暗中伸过去,轻轻触碰他的眼睛。他的手指极其冰凉,引起林静松阵阵惊惧的战栗,他的眼泪很热,源源不断。   郑千玉终于叫了他的名字。   “林静松。” 第73章   “林静松。”   郑千玉的声音好渺小, 他明明这样近,让林静松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他已经死了?从遇到郑千玉开始后的时间都是幻觉,都是林静松得知郑千玉已死后产生的幻觉。   一想到这里, 他无法停止自己的眼泪,情绪已经失控,悲伤对他而言从来都没有意义,他的思想和身体都禁止自己做无意义的事情,仿佛血管等同于电路,眼泪于他是有害的。   但是,如果郑千玉还活着只是一种幻觉, 林静松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幻觉。因为郑千玉已经死去的世界太可怕了,那就像郑千玉面对失明一样绝望。   他理解郑千玉的选择,但绝对不能让他走向这样的选择。   林静松用手臂按住郑千玉的手腕, 悬在他的身体上方,他俯视着郑千玉。郑千玉的身体还完整,他也还在呼吸。   于是他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不断地落到郑千玉的脸上, 即使郑千玉用冰凉的手摸他的眼睛也无法阻止。   林静松的哭声压抑、断断续续,他咬牙切齿, 在这一刻爱与恨混合,变得浓重、尖锐,碾过了理智。他一定把郑千玉握得很疼,但他无法控制自己。   “郑千玉, 你怎么可以……”   他说不下去了。   “你怎么能……?”   林静松的语气很严厉,心脏痛得要炸开了,此刻泵得全是极痛的血液,送向五脏六腑和身体四肢,使他无处不痛, 难以思考。   当他跑到走廊另外一侧的窗户,探出身体,在那一秒看见郑千玉的身体已经倾出阳台外。二十多楼,林静松几乎没有思考,他越过窗台跳了过去。   如果郑千玉死了——如果郑千玉就这么死了!   此时林静松觉得呼吸都是一种酷刑,他尝到一种血腥味,原来极度的恐惧可以如此具象。   “对不起,林静松。”   郑千玉的手上全是林静松的泪水,他用手指又慢又轻地揩去他的眼泪。   “其实……有很多次,你让我忘了这件事。”   忘记了自己已经决定去死,忘记他们分开过,甚至有几个瞬间,因为感到太过极端的幸福,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盲人。   郑千玉从来没有见过林静松哭,即使他就在眼前,眼泪的温度如此真实,他也看不见。   这是比悲伤更悲伤的事情。   林静松深深地呼吸几下,他艰难地吞咽,风很快拂干他脸上的泪水,使皮肤变得紧绷。他的手指颤抖着,伸进自己衣服的口袋,摸到那个微小的、硬质的圈环。   原来人在哭之后,会控制不住地抽搐。林静松的手还是极抖,摸索着握住郑千玉的手指,他的手指过于细瘦,握在手中简直没有实感。   林静松将戒指推进郑千玉的无名指——非常合适,因为他在郑千玉睡梦中量过不止一次。他用一卷细细的软尺,绕过郑千玉的手指,也不止一次想象戒指戴在他手上的样子。   给郑千玉戴好戒指之后,他握着他的手放到眼前,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又将额头抵住郑千玉戴着戒指的指节,这次是无声的眼泪。   郑千玉觉得,这肯定是世界上最难过的求婚。   可是,他们怎么面对以后呢?   戒指好重,这么合适地圈在他的无名指上。   “我们试一试。”   林静松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他的声音哑了,对郑千玉道。   郑千玉以为他指的是婚姻、未来,或者是他的验证,以及其他事情。   但是林静松说了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话。   他说,他要带他去洛杉矶,尝试一种治疗。   林静松抬起身体,半跪在地上,用手臂环过郑千玉的后背,将他抱起。   刚刚在阳台摔的这一下让郑千玉的骨头有些疼,林静松抱得他更痛,他的力气太大了。   将郑千玉抱回室内,他把阳台门关紧,仿佛关闭一个地狱的门。   郑千玉感到有些眩晕,他的手脚冰凉,心又跳得很快。计划死和真的实施死是很不一样的,对于前者他已经深思熟虑许久,而后者不能思考也不能犹豫——郑千玉在某一个瞬间确实剥去自己的思维和理智,才能越出这一步,一旦有犹豫,无论如何也做不成。   按照他的设想,他现在已经死了。   郑千玉早已规划好,他的阳台正对的楼下是一片锁住的、封闭的庭院,不会有人经过,他也不会连累任何人。   运气好的话,郑千玉在第二天就会被人发现,运气不好的话,郑千玉要过几天后才会被人察觉。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处理,郑辛和爸爸妈妈要怎么面对这件事。   还有林静松——郑千玉最不敢想的,就是林静松的心情。   就像郑千玉所意识到的,如果他思考太多死后的事情,他就无法踏出这一步。郑千玉对此过于羞愧,以至于他没能留下任何遗言。死是一种逃避的选择,确凿无疑。   因为郑千玉找遍了所有办法,都没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林静松用一条毛巾浸了热水,拧干,先擦郑千玉的脸,再捂热他的手。   他变得很沉默,非常仔细地做这件事。他擦去郑千玉脸上的一些灰尘,又用毛巾包裹郑千玉的手指,从掌心到指根,再到指尖轻轻地捋,留下温暖的湿润。   在这样的触碰之中,郑千玉感到他的无名指也戴着和他一样的戒指。郑千玉觉得难过——如果可以,他想自己帮林静松戴上戒指。   如果命运不曾将这可怕的裂痕横亘在郑千玉的生命之中,他想,他会像十七岁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永远和林静松在一起。   林静松将郑千玉的手捂得不再那么冰冷之后,他竭力稳定自己的思绪和声音,对郑千玉说了他准备带他前往洛杉矶的治疗事宜。   他的手指仍时不时颤抖,无法完全止住。林静松依然不能百分之百确认眼前活着的郑千玉是真实,所以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郑千玉。这可能弄痛了他,但林静松无法控制自己。   郑千玉没有立刻说自己要不要去,在夜最深的时候,他想去清洗自己。郑千玉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的异样,他仍然可以走路,继续他的生活,仿佛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没能了结自己。   而且,林静松给予了他一个新的转机。   哪怕之后百分之一的希望,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全是失败与失望,郑千玉都愿意去尝试。他品尝这样的黑暗太久了,失败不尽然等同于失败,只是回到原点。   林静松无法离开郑千玉,一步都不能。狭小的淋浴间里,郑千玉在他面前褪下自己的衣服,他的两只手浮出浓重的、可怕的抓痕,林静松刚才几乎是凶狠地按住了他。   他瘦削苍白的身体上有几道淤青,都是摔到地上导致。林静松也脱了自己的衣服,和郑千玉一起站到水下,他轻轻擦洗郑千玉的身体,郑千玉垂着眼睛,身体赤裸,只有一只手的指节上戴着戒指。   水淌过他们的皮肤,热气氤氲。   郑千玉知道他做得很不对,是这么多年里,他对林静松最狠心的一件事。他只好在水流中轻轻牵林静松的手指,进行一种微乎其微的补偿。   他知道林静松还处在恐惧之中。   林静松哭过之后,只对他说了那些很少且很必要的话,随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沉默,一言不发。   他帮郑千玉清洗完,又擦干他的身体,连衣服都亲手给他穿上。将郑千玉抱回卧室,如此无微不至,却又一句话不和郑千玉说了。   在郑千玉的记忆之中,林静松从未对他生过气,他们之间也从未冷战过。   郑千玉也确实未曾惹怒过林静松——或许除了那次分手。此外,林静松真的像一片夜晚的森林一般,安静、幽深而稳定。   这件事真的触怒了林静松,还使他进入了失序和恐惧,林静松的沉默让时间都变得漫长了。   郑千玉无法为自己辩护一丝一毫,他确实做了那件事。   谁也无法入睡,在深沉的黑暗与寂静之中,郑千玉总幻听烟花还在升空,绽开,落下。听到呜呜的风声,还有自己动物般的那一声呢喃。   以及林静松的哭泣,林静松的眼泪。   他的大脑不断地重演这些,也许因为他自己也预演了很多次,他设想了很多种结果,但没有想到真实的这一种。   就像他在一年前的那个时刻做下决定时,没有想象过林静松会这样改变一切。如果没有林静松,他也许走不完这一年,他也许没有这么多犹豫,也许不会在失明的状态下,竟再次品尝幸福。   也许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开始动摇。   “郑千玉。”   他用戒指的那只手,也抓住他的手。两枚戒指碰到一起。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要再做这件事。”   林静松的话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说得无比艰难,同时夹杂严厉、恐惧和请求。   “郑千玉,你要答应我。”   夜的黑暗与视觉的黑暗重叠在一起,郑千玉对于他只有想象。想象他的轮廓,他的表情,他的一切。   林静松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想逼迫郑千玉答应他,想用一些什么来交换他答应他,想示他以全部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爱,但他知道他不能。   他要郑千玉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来答应他这件事。   林静松一直想捂热他的手和身体,那个时候郑千玉摸上去太冷了,让林静松想起都不住战栗。   黑暗中,郑千玉深深地叹息。   “我答应你。”   在仿佛没有终点的寂静之中,他的声音轻得仿若消逝在空气之中,但林静松会很紧地抓住他的回答。   他会用尽一切,让郑千玉履行承诺。 第74章   “开锁失败。”   郑辛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换了个指头按在门锁的感应区上。   “开锁失败。”   “哎?”郑辛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嘟囔道:“这锁老这样,回头我给他换个。”   郑妈妈说:“小玉还在睡吗?要不晚点过来, 别吵他。”   郑爸爸:“是啊是啊。”   郑辛擦好了手,准备用回拇指,道:“睡啥啊,都中午了,我好不容易休一天,我才不回呢。”   郑妈妈嗔怪道:“你这孩子。”   郑爸爸:“你这孩子!”   郑辛:“是是是。”   即使郑千玉现在极力回避过生日,也从很久之前就说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 让爸爸妈妈不要再这么远跑一趟,他们还是在郑千玉生日的这一天聚齐了。   郑爸郑妈还在努力偿还债务,生活过得繁忙, 有些辛苦。好在两个人都属于高能量人,身体也都还行,目前尚且算顺利, 只是没有什么时间陪两个孩子——特别是郑千玉,他虽然并非己出, 这么多年早就和亲生的没什么区别了。   郑千玉这么争气,老天爷对他一点也不好。带着郑千玉在几个城市来回奔波求医的时候,郑妈妈哭很多次。钱没了可以再挣,小玉看不见了可怎么办呢?   老两口现在春节都不太敢歇, 但郑千玉的生日还是挤了时间从外地赶过来探望他。   郑辛刚把手放在门锁上,门就被打开了。   郑妈妈欢喜地叫了一声“小玉”,看到开门的人,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个看着样貌陌生的年轻人,又不尽然全是陌生。   他长得极高, 五官俊美,开门时几乎能把透出来的光全挡住,表情冷静地看着门外的三个人。   “我草。”   郑辛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随即才意识到爹妈就站在身后。   虽然林静松出现在郑千玉的家里合情合理,但郑辛完全忽略了这一点,他还带着老爹老妈,就在这种情况下和林静松会面!   在郑辛开口的同时,林静松已经认出郑妈妈——他高中时期去郑千玉家,和他妈妈打过照面。郑爸爸他没见过,但可以推理出来这个中年男子的身份。郑辛和他长得挺像的。   林静松很快将门完全打开,退了一步,请他们进来。   郑妈妈还处于迷茫之中,略带困惑道:“你是……”   气温非常低,林静松穿着一件短袖T恤,一条灰色的卫裤,手臂上有流畅的肌肉,身材高大,站在门边,几乎像个模特。   郑妈妈打量着他,因为这个年轻人样貌过于突出,她感觉在哪里见过他,还没定位到久远的记忆,先有一个念头冒出来。   这个人长得好像她最爱的女星,唯一的、永远的偶像——阮馨。   郑辛和郑爸爸都不说话。郑辛正大脑风暴心神激荡中,不知道眼前的场面该如何收场,看到林静松整这死出,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死样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郑爸爸是个除了在生意上对其他事情都没什么主意的中年男子,日常就是当郑妈妈的应声虫。郑妈妈不开口,他自然不会赶在她前面先说话。   “哦!”   郑妈妈终于想起来,她道:“你是小玉的同学!”   林静松等他们三个人都进了屋,将门阖上,点点头:“我叫林静松。”   这对他来说肯定是突发情况,林静松一点也没慌张,不知道是真淡定,还是缺了根筋。   郑辛不想管他死活了,道:“郑千玉呢?”   话音刚落,主卧传来一点脚步声,慢慢地走来客厅,郑千玉出现了。   他穿着睡衣,披着一个毛毯走出来,脸色有点白,声音带着一些鼻音,有些茫然道:“妈妈?”   郑妈妈本来还对小玉的高中同学出现在这里有些疑惑,一看到郑千玉,连忙去照看他,语气带着心疼:“哎呀,小玉,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长得很高,身体又很强壮,用很热的手先摸郑千玉的手,又探他的额头,像对待小宝宝一样。察觉郑千玉的体温是正常的,又扶郑千玉到沙发前坐下,说:“着凉了还是怎么?”随即又扭头对其他两个人说:“你们俩把东西放着坐下,小林,你也不要站着了。”   郑妈妈完全控场,两秒内在场的每个人都被他安排好。郑辛手里提着菜和肉,是一家子准备在家下火锅的食材,郑爸爸手里拿着一个蛋糕盒,是要给郑千玉过生日的。   她刚说完,郑辛手上提的东西“啪”地一下就掉到地上。   好在里面的东西也摔不坏,郑妈妈没有责怪他,只是道:“哥哥你小心点。”   她在家习惯叫大儿子“哥哥”,叫郑千玉“小玉”或“弟弟”。   郑辛在急诊室上班,哪是那么容易手抖的人。   他先是看到郑千玉手上戴着戒指,大脑一震,张着嘴把眼睛挪到林静松手上,看到他右手的无名指上也戴着一样的戒指。   那是一对婚戒。   郑辛吓得手上的东西都掉了,他捡了起来,然后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了几步,走到单人沙发旁边,像虚脱一样扶着扶手坐下。   郑妈妈是心思很细腻的人,她感到这个场景不太一般,小玉和小林看上去的关系也很不一般。   小林看上去是很稳重的。他没有立即坐下,而是走到一旁,拿了几个杯子,在饮水机前倒了热水,放到他们面前。他的动作很熟练,不太像一个客人。   郑千玉像感冒了,裹在毛毯里懵懵的,睡意未醒的样子。   他很怕冷,于是郑妈妈怜爱地用毛毯搓了搓他的手,这回她低头一看,看见了郑千玉手上的戒指。   郑千玉以前喜欢戴这些小东西,他的手指细长,又适合戴首饰,总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郑妈妈是很支持郑千玉爱漂亮的,只是他生病之后不再戴任何东西了。   郑妈妈就用自己以前的旧首饰盒,把郑千玉的那些小东西都仔细地收好。   郑妈妈既心疼他又生了病,看到郑千玉重新戴起戒指,她又感到高兴,说:“小玉你这个戒指真好,上哪买的?”   郑千玉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妈妈。”   他的家人还是在生日的这一天为他来了。尽管之前郑千玉或是装出烦恼的样子,或是撒娇,或是以逃避态度,提起自己今年不会再过生日了。   他想要实施自己的计划,他不得不这样做。   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他的家人在乎他,这样的爱怎么可能像清洁灰尘一样轻易抹去?   听到妈妈关切的声音,郑千玉觉得自己太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会让家人陷入万般难过,他从来都不敢想,伤心、矛盾和绝望一直撕扯着他。   但郑千玉没办法说,他不敢透露。   此时此刻,他有另外一件需要坦白的事情。   “戒指……是林静松给我的。”   他低头用另外一只手摩挲自己无名指上的戒圈。它的设计不太像普通的戒指,线条流畅地起伏着,好像钻石是嵌在戒圈上,仅靠触感,郑千玉无法真正想象出它的全貌。   郑辛倒抽了口气。   郑千玉的声音不大,但像鼓足了勇气。   郑妈妈静了一下,随后,她说话的语气仍旧柔和,问道:“小玉,你们……是我想的那样吗?”   她是很爱护自己孩子的妈妈。夫妻俩除了郑辛小时候实在太调皮太不听话发过一两次火,郑千玉又从小就讨人疼,兄弟二人从未和父母有过嫌隙。   郑千玉没什么停顿,他点点头,道:“是的,我们是在一起的。”   郑妈妈转头看向那个年轻人,他的神情认真,面对这种场合没有显露出紧张,他的手指上戴着和郑千玉一样的戒指,很快接过话,说:“我会照顾好千玉。”   怎么照顾?郑家的父母都有些茫然了,郑千玉失明之后过得很孤单,完全切断了以前的生活。他们一直都知道,郑千玉是个无比骄傲的孩子,他受不了变成一个被照顾着生活的人。   这个小林的照顾有什么特别的吗?竟然俘获了郑千玉那样敏感的心。   他们一直是做着生意,经历了很多,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于一些较少数的性向也算开明,即使它出现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况且,现在没有比郑千玉幸福更重要的事。   所以,他会怎么照顾郑千玉?   林静松给了他们一个答案,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非常意外的答案。他很笃定地以郑千玉爱人的身份,冷静而详实地说了他带郑千玉前往洛杉矶尝试治疗的计划,他展示了一些和研究教授的往来记录,以及他和教授慎重探讨的结论。   这些信息来得太突然,让郑千玉的父母消化了好一会儿,觉得眼前这个人,要不就是一个高明的骗子,要不就是唯一的救星。   郑辛比他们更懂,以更专业审慎的态度,问林静松一些问题。他所说的李教授,郑辛在上学时都看过他写的教材。   最后,连郑辛都沉默,因为他不敢相信林静松可以做到这一步,他竟然可以给郑千玉带来希望。尽管有失败的可能,但郑千玉本来的希望是无限等同于零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当下的重点了。重要的是,郑千玉有些希望可以看见。他们全都以为郑千玉要一直这样盲着双眼过一辈子,这是全家人心里最沉重的事情。   郑妈妈仍旧担心失败的结果,她有些害怕郑千玉承受不住。   但郑千玉的声音落在这片忧虑的寂静中,有些颤抖,像孤注一掷:   “妈妈,我要试试……   “我想要看见。” 第75章   当郑千玉吹灭蛋糕上那支他看不见的生日蜡烛, 这一年的时间也随其熄灭而结束。也许在某个时间线上,这个生日并不存在,被吹灭的是其他东西。   但在他吹灭蜡烛的那一秒, 郑千玉听到自己身边有家人的声音。爸爸妈妈很用力地鼓着掌,如果他能看得见,他们鼓掌的样子一定让郑千玉很熟悉——就像在庆祝节日一样,他们是从不扫兴的父母。   郑辛也在鼓掌,他像努力炒热气氛一样吹了声口哨,然后说“郑千玉,生日快乐啊”。郑千玉知道他和林静松一起戴的戒指吓了郑辛一跳, 他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在这阵欢呼声的最后,林静松的声音像慢半拍一样,可能是为了让他听得清楚, 语速也并不快,他说:   “生日快乐,千玉。”   妈妈握着他的手切蛋糕, 郑千玉闻到奶油和水果的香气。   说实话,在上一年的生日, 郑千玉也是这么切蛋糕的。当他被握着手帮忙切开松软的蛋糕,他在爸爸妈妈的庆祝声中走了神。郑千玉记得去年的蛋糕是一个巧克力奶油蛋糕,上面点缀着曲奇。在甜而苦涩的蛋糕香气中,他认为他的亲人都是强忍着哀伤, 还要故作欢乐来替他庆祝。没有人会看到一个连切蛋糕都需要帮助的盲人过生日还能真正高兴起来的。   于是郑千玉也强撑着,露出一些稀薄的笑容,过完了他所认为的最后一个生日。   在北海道点亮雪灯时,他许下愿望,希望自己可以顺利求死, 希望他爱的人可以少一些悲伤。   抽到最好的大吉签文时,郑千玉以为他的这个愿望可以实现。   再次吹灭生日蜡烛时,郑千玉感觉到沉重的生息已经来到他的身边——那确实是“沉重”的,因为选择结束很容易,选择继续下去才是艰难而繁重的。   郑千玉感觉自己本要去一趟行李很少的旅行,他的行李箱里空空荡荡,一只手便可拎起。现在他不得不改变计划,打开行李箱又将那些沉重而必要的东西装回去,现在的重量双手推动都有些困难,还要继续走上坡。   想想就累人,可林静松已经给行李箱上了道密码锁。有些强硬地一手抓行李箱,一手拉着他走上坡路,在这种情况下,郑千玉没有机会再示弱了,只好一步一步跟着走上去。   要重新找到活下去的重心很难。好在林静松除了要郑千玉一句承诺,也并未让他时时宣誓活下去的口号,就像他所说的,让郑千玉先试一试。   如果这条路不行,再想办法走别的路。很长的一条路被他分成一段一段。郑千玉先走面前的这一小段路就好。   于是关于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是婚戒还是其他的什么,林静松也并不说,给定论尚且太早,他从此有无数花样吊足郑千玉的胃口。   启程去洛杉矶的准备比想象之中要多。因为留在那里的时间不短,要办理签证,要多陪伴家人,要收拾行李,郑千玉决定退租搬家。   搬离一个早已熟悉的环境对郑千玉来说并不容易,改变舍弃得越多,都会变成对未来孤注一掷的筹码。   不过这次郑千玉感觉自己又生出一些勇气了。他以为他的勇气早就干涸,但在机会来临的时候,他还是拥有了勇气。   在这个小家被收纳纸箱占满之前,郑千玉让林静松用云台相机帮他详细录了整个家的视频。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自己生活过的这个地方的面貌,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在这段录像之中再回顾它。   林静松录到了郑千玉。已经过了冬天最冷的时候,郑千玉穿着柔软、略有厚度的家居服,站在房间的门口,上方是走廊灯,就算打的是顶光,郑千玉在镜头中还是漂亮。他转动门把手,将门打开,好让举着相机的林静松走进去拍。林静松却站在原地不动,郑千玉没有听到脚步声,在镜头里说:“要我先进去吗?”   林静松在镜头外“嗯”了一下,配合镜头上下点了点。于是郑千玉走进房间里,他介绍了自己这个很平常的房间,走近了摸摸每一样家具,像一个教幼儿辨识物品的视频一样,说“这是床”,“这是衣柜”。   他的摄影师做的并不十分好。林静松总是保持他在画面的正中心,有时离得太近,待郑千玉介绍时才醒悟般后退几步。不过,为了符合郑千玉的要求,他最后还是仔仔细细地录下了房屋的全貌和每个角落。   接下来是必要的东西打包,一些电器和家具让老刘和今姐来挑选,送给他们。郑辛嫌重,最后继承了郑千玉的面包机。这段时间的休息日,他时常过来,或要求郑千玉和他去吃辣的火锅,林静松一起的话,可以点鸳鸯锅。   过年的时候林静松做了年夜饭,招待了郑辛,但郑辛年三十还要回急诊室值班,吃了一半打包了一半,在春晚开始前林静松开着车,和郑千玉一起送郑辛去值班。互道新年快乐,郑千玉像小孩一样紧紧抱了一下郑辛,让郑辛大叫着“好肉麻”逃走了。   回程的时候堵了车,很多年三十晚上才回家的人排成长长的车队,在渐渐行进的路程上,远远地听见在放烟花。今年举办了一些过年的烟火表演。   堵车堵得有些漫长,约十分钟后,林静松罕见地开了车载音乐,有些盖住烟花的声音。   但这种掩盖其实微乎其微,烟花绽放时仿佛天地共振,因为它实在太过短暂,所以在留存的一瞬更要声势浩大。   林静松好像开始讨厌烟花。   在音乐声和烟花声并存的时候,车行驶缓慢,又停了下来。郑千玉的手指摩挲着戒指,这是他现在很习惯的动作。   “林静松。”   他叫他的名字。郑千玉总是这样认认真真叫他,不会省去姓氏。手刚从膝盖上抬起,就被林静松握住,郑千玉的身体朝他的方向靠近,很轻地捏他的手指,说:“亲我一下。”   林静松不明所以,还是照做,在一颗烟花响的时候吻了郑千玉。   “你不要怕烟花。”   在这个吻结束的时候,郑千玉握紧林静松的手,距离几乎还是唇触到唇,他的声音不大,但两个人靠得够近,烟花声中也能听清这耳语。   “你如果怕,就这样做,好不好?”   他稍稍碰了林静松的下唇,给他做一个示范。这次唇还未分开时,林静松的另外一只手抚上郑千玉的脸侧,又轻轻按他的后颈,要求并执行了一个湿润的深吻。   完成了这件事之后,停滞许久的车程奇迹般开始畅通。他们行驶在烟花之下,又远离了它,直到它闪烁的光亮和绽放的响声渐渐隐去。   除夕夜里的烟花一直没有断过。林静松总紧紧抱他,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抚慰。他要最大程度地感受郑千玉的脉搏和心跳,在背后抱住郑千玉的时候,要握他的手腕睡觉。   郑千玉半夜只是稍稍抬手去拿放在床头的水杯,林静松就惊醒,呼吸在终于静下来的夜里显得有些急促。   林静松的思维之中其实从来没有考虑过展示脆弱,亦或他的脆弱从未出现,或者出现了,他也不想察觉。因为这又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可在他一言不发的时候,郑千玉就是懂。他拥抱林静松就像林静松无可抑制地想要抱紧他,他用自己的身体填满林静松的怀抱,好像在告诉他,仅仅为了能够体会他的温度,郑千玉愿意继续存在于此。   林静松依照郑千玉所说的吻他,在最亲密安全的夜晚之中。在某个时刻,他懂得郑千玉其实不是真的在教他不要怕烟花,让他不要再提防失去。   郑千玉其实是在教他构筑更多这样的分秒,让郑千玉不再舍得离去。   他们在春天离开了这座郑千玉生活了很久的城市。离开之前,因为辛琳和小真去了别的城市出差,郑千玉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她们会面告别。   得知郑千玉要去洛杉矶了,小真以为他不再回来,在通话之中声泪俱下。直到郑千玉告诉她自己最长应该也只在洛杉矶待一年。   一年之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郑千玉很不敢想,那是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间。   但那种“尘埃落定”又是不一样的。郑千玉认为,他可以再次拥抱人生的可能性,如果那些尘埃落不到他想要的位置,那就等待或吹起一阵风,让它们再次扬起。   他已和李教授在线上初步沟通过,等待药物通过审批又是一段时间,前期的检查也是一个漫长的阶段。   郑千玉不想在这段时间里无所事事,他和林静松商量好在他洛杉矶的家腾出一个房间做录音间,继续接一些配音的工作。   小真欣然答应,随后,她对郑千玉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够登陆一次“喻千”的账号。   自从那次声明之后郑千玉再也没有登陆过账号。听了小真的嘱咐,他输入了账号和密码,用旁白功能阅览,他收到的消息之多,已经读不出具体的信息数量。   郑千玉被这些消息淹没了。   他得知,他所配音的角色被给予了高度的认可,很多原著粉丝纷纷过来留言,认真地告诉他,他的配音赋予了角色灵魂。   还有他的声明下的留言,那已经和他之前听到的揣测不尽相同。更多善意的声音留在这里,他们支持“喻千”,一个盲人配音演员。   还有同是视障的人给他留言,告诉他,他很勇敢。更重要的是,还有几个声优也用曝露自己同是盲人的方式支持他,以及最近也有盲人因为他进入了这个事业。   这就是“喻千”的账号上所得到的消息。 第76章   当郑千玉搬进新家的时候, 春天已经过半了。   一般人搬新家时,总会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再添置一些家具或其他东西。郑千玉则没有,他对家居没什么要求, 只花了一些时间熟悉这套林静松新租下的公寓。   林静松此前在这座公寓大厦独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去年回国。这里交通便利,开车十几分钟可达林静松的办公室,和跳伞基地也大致呈直线路程,林静松根据自己生活中主要的两件事,挑选了这栋公寓作为休息的地方。   再次回到洛杉矶,原先租住的楼层已经出租, 于是林静松换了一层楼。基本的布局和原先一模一样,但楼层稍高一些,采光更好, 可以更大程度地体会LA一年四季的好天气。   于是林静松看见郑千玉像一只到了新环境的猫一样,一点一点在客厅上走着。用手摸摸墙壁,触碰沙发, 摩挲床沿。林静松跟在他身后,郑千玉时不时冒出来几个问题, 再由林静松为他解答。   新家的浴室有一个大的浴缸,大到两个人一起都绰绰有余。但林静松犯下一个小小的失误,他买的入浴剂郑千玉不是很喜欢,被他形容为那是一种“闻了就发困”的味道, 林静松听了如临大敌,立刻将入浴剂扔掉。目前还没有物色到郑千玉心仪的新味道。   对于洛杉矶春天到处绽放的蓝花楹,郑千玉就其气味也和林静松讨论过。走到花开的树下,郑千玉会立刻像小动物一样嗅来嗅去,然后捏住林静松的衣角, 说:“蓝花楹,对不对?”   整个南加春天都弥漫着蓝花楹的紫色,深深浅浅。郑千玉暂且无法从视觉上体会其美丽,但他说蓝花楹有一种特别的不好闻的味道。   说这句话时郑千玉就站在蓝花楹树下,他稍稍皱眉头的样子像在控诉植物。林静松的嗅觉不如他灵敏,但觉得郑千玉这个样子很可爱,于是站在树下吻他。   亲完之后,郑千玉问林静松对蓝花楹气味的看法是否与自己一致,林静松昧着良心说是。暗地里发现二人的嗅觉已经大相径庭,林静松在LA待的时间太久,嗅觉方面已经百毒不侵。   郑千玉没有在国外久居的经历,也是第一次来到洛杉矶。而且他以失明的状态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最直白的感受就是来自它的气味。   在市中心郑千玉总闻到浓烈的香水味以及大.麻味道,让他时不时感觉鼻子痒痒的要打喷嚏。林静松和他在外面的餐厅吃饭,话说到一半,郑千玉就像小猫一样皱皱鼻梁,想要打喷嚏,过了一会儿没打出来,眼睛泛泪。他现在的嗅觉比以前敏感许多,后来林静松便不常带他去人多的地方了。   离开人群,这座南加州之城自然的味道也很不一样。因为阳光充足,郑千玉嗅到最多的是阳光曝晒后的干燥气味,以及圣莫妮卡湿润、略带咸味的海风。他们的车时常停在沙滩边上,日落时的海水温暖,冲刷郑千玉的小腿。   这个时候林静松告诉他,日落时的天空是粉色的。   郑千玉站在海水里,抓着他的手臂。海水之下的沙滩松软,偶尔会有贝壳硌到皮肤,郑千玉走得要比平时更随心所欲,因为林静松在他身边,而且海滩上没有什么阻碍,至多不过掉进温暖的海水之中,湿掉衣服。   他想知道林静松会如何形容这样的粉色,这种问题对以前的他来说是一种为难,因为几年前的林静松对色彩的理解匮乏,认为所有的红色都是同一种红色。   但是这次林静松回答得很详细。他说离落日最近的天空是一种血红色,再往上的云才是粉红色,这种粉红色混合着一种较淡的梅子色,更靠近天际的天空则渐变出更接近紫的粉紫色。此时此刻,Santa Monica Pier的建筑全被这样的光线染成夕阳的颜色。   在远处行人窸窸窣窣的笑声和海浪声,林静松对他说:“你现在也是这样的颜色。”   他摸摸郑千玉的面颊,手指干燥。林静松是来到海边都可以忍住不用手去撩海水的人,他有从未改变的东西,也有一些惊人的变化。   学习绘画,保持画画的习惯使他认识了更多颜色,并能够在此时此刻,告诉郑千玉他处在怎样的一种色彩之中。   这是个满分答案——或者说,郑千玉无法衡量其分数。林静松无名指处的戒指轻轻贴他脸庞,海风掠过郑千玉的头发,他的回答让郑千玉低头微笑着,让林静松忍不住吻他。   开车从海边回来的路上,郑千玉想起一个这段时间总浮现在他心中、又被充斥在空气中纷纷扰扰的陌生气味所打断的问题。   坐在林静松的车里,能闻到的是熟悉的车内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略带一些薄荷味,是他们从国内带过来的。还有林静松衣服里更熟悉的柔顺剂味道,郑千玉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的,如今两个人的衣服都有差不多的气味了。   这样的环境让郑千玉感到安心,所以他及时地脱口而出,问林静松那个问题。   “所以,我们在BYE上的连线是随机的吗?”   在半开的车窗涌进来的恰到好处的风中,林静松安静了一瞬,然后答道:“是的。”   “每一次都是?”   林静松不说话了。   随即,在郑千玉的追问到来之前,他很突兀地转移了话题,问郑千玉回去想吃什么。   郑千玉:“刚刚已经吃得很饱了。”   他们在海边的餐厅吃了晚饭,郑千玉觉得味道一般,不过软饮很好,东西吃得不多,喝了个水饱。   林静松一边开车一边道:“你会饿的,想吃什么我做。”   郑千玉:“现在想不出来。”   林静松:“哦……”   郑千玉:“所以每一……”   林静松:“回家之前去买入浴剂吧,挑个你喜欢的,上次的味道你说闻了犯困。”   车很快停了下来,林静松带郑千玉下车去商场。这一次每样都给郑千玉仔细闻了闻,他最后挑完已经闻到鼻子失灵,因为嗅觉超载,感觉脑袋有些晕晕的,好像忘了要追问林静松什么。   接近晚上十点,郑千玉果然饿了,林静松做了一些夜宵填他的肚子。然后一起泡澡,这次郑千玉选的是比较简单朴素的浴盐,气味天然。郑千玉不太喜欢在浴缸做,林静松只帮他清洗,把郑千玉洗得快睡着,这一次是真困了。   林静松几乎没有哪一天像今晚一样希望快点把郑千玉哄睡着。抱他回卧室的动作很轻,几乎让郑千玉以为自己已经睡在床上。在一个比平时入睡还要早很多的时间,林静松关了所有的灯,抱着郑千玉,闭上眼睛。   郑千玉的温度、呼吸和气味都让林静松感到满足,这是一种很具象的幸福。这具体在全世界只有林静松一人享有郑千玉真实的存在。像有些打着独一无二旗号的珠宝或藏品来吸引人们,林静松觉得那些消费、收藏都十分雷同,说不上来有哪里吸引。但郑千玉带来的幸福感受十分独家,让林静松在自己的世界里冠冕为唯一享有完满的人。   郑千玉的声音打断了林静松的幸福体会,他闭着眼睛,看上去不像在睡也不像醒来,声音含有一些睡意,但暂时不是很多。   “所以,林静松,我们的每一次连线都是随机的吗?”   无需再前情提示,车里的追问被林静松岔到别处,又用各种各样浴盐的气味让郑千玉晕头转向,现在分明又想先把他哄睡着。林静松哪一次睡前会这样善罢甘休。   一切都让郑千玉起了一些恶作剧心理。   即使看不见都能察觉出林静松明显被这个问题哽住,他深呼吸了一下。   不擅长说谎,但确实隐瞒了不少。如果郑千玉不追问,林静松的回答也不算完全的欺骗。   “不是。”   他终于答道。   郑千玉从鼻腔小小地哼出一点声响,并非戏谑,也当然不是生气,像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你是怎么做的?”   他捏住林静松的衣服,语气里闪烁着好奇。   林静松停顿了一下,似乎这个答案比较难启齿。这既不符合职业道德,也完全违背专业精神。当时他在操作的时候可以面不改色地将这些都忽略,让他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郑千玉肯定是故意的。   林静松在回答之前攫住他的唇,亲得郑千玉上气不接下气。随后低声地坦白了:   “我改了你账户的权限。”   郑千玉:“改了之后变成什么样?”   林静松轻轻拨弄他柔软的头发,另一只手收紧在郑千玉的后腰上。他一点也不后悔那样做,所有的事情都有第一步,他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实现这样的夜晚。   “只要你发起连线,我就会收到。你的账户不会再参与随机连线,你只能连到我。”   林静松答道。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林静松对此一直有清晰的认知。郑千玉也早已了解他人格之中的黑暗面。   郑千玉知道这里有一片夜晚的森林,于是他走进,了解他,描绘他,诠释他,最后接纳了他。   “郑千玉,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一个紧要的问题,既然到了这里,他也要郑千玉的答案。   “你猜?”   他的声音轻轻的,含有笑意。   林静松的眉头紧皱了。好像无论他回答哪个时刻,都有微妙意味,这对林静松来说太细微也太复杂。   郑千玉没有让他等太久,他开口道:   “在你说话的第一秒。” 第77章   经过大概半年的休假, Jonson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同事们表面上热情欢迎,为此还办了一场下午茶,其实在得知Jonson归来的前夕, 众人已经悄悄落泪。   没有Jonson的日子,只有老天爷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也只有当Jonson真的离去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个人究竟干了多少活。   林静松刚加入团队时,工作室还处于组建阶段。此人完全不擅管理,但专业能力极强,手底下几个程序都很崇拜他。在Jonson远程办公期间,团队其实还像之前一样在运转, 等Jonson宣布无限期休假的时候,天塌了,要承担的工作不是吃不下来, 是他们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全公司上下只有Lucas能够联系得到Jonson了。这半年多来,除了出现了一次他们无法解决的严重事故召唤过Jonson,其他的只能苦哈哈地干下来。   Jonson回归工作岗位的这一天, 助理敲他办公室的门,邀请他一起去吃下午茶, 并提前做好被Jonson拒绝的心理准备。   这个人从来不参与任何团建,甚至和下属同事之间的small talk都没有。当同事问他假期过得怎么样,Jonson只是点点头说了个好就离开了,助理转过头去, 看见同事眼泛泪花,吓了一跳。   他们都说Jonson像个人了。   助理和Jonson共事不久他就进休假状态了。Jonson工作的时候完全不闲聊,不苟言笑,情绪稀少而稳定。助理曾怀疑他的头发里是不是藏着充电口。   但有一天进他的办公室报日程,听到Jonson结束通话的最后一句, 语气和平时完全不同,差别大到助理都疑心自己听错。   即使Jonson私底下和所有人都是零交集,且没有任何公开的SNS账号,在工作之外的聚餐之中,仍然时不时有关于他的零星讨论。大家都在传Jonson其实不是单身,度假是结婚去了。   有人不信,说Jonson怎么会谈恋爱,除非他老婆是外星人。   这句话一出来立马被所有人讨伐,有人说你怎么可以假定Jonson不会谈恋爱,有人说你怎么可以假定Jonson的性向。   又有同事说,Jonson其实很受欢迎的,他的采访视频一出来,很多人在打听Jonson的感情状况。   餐桌上刀叉和酒杯叮叮当当,有人接过话来,说他是时下最流行的hot nerd对不对。和Jonson认识最久的员工大叫,什么hot nerd,完全是cold nerd,一起工作来到第四年,从来没见他笑过,注意了,是从来没有!   桌面上响起一阵调侃的笑声,话又车轱辘回去,说怎么能假定人家谈恋爱就不会笑。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没有人想象得出Jonson会怎么谈恋爱。只当什么“非单身”“结婚度假”是可能性几乎为零的谣言,抛到脑后去了。   今天Jonson来办公室来得早,只和一两个同事打过照面,大家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午后借迎接Jonson安排了丰盛的下午茶,Jonson不亲自下来也是Jonson之常情。更重要的是庆祝驴一样拉磨的黑暗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但还是让助理象征性地去叫一下Jonson,没想到Jonson真的会下来。   他的话仍是不多,朝各位点点头,并不寒暄,走到吧台拿了餐盘选吃的,略过了所有的甜食。   Jonson伸手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折射过来的光闪人眼睛,起初让人不可置信,再定睛一看,Jonson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戒指。   说当场把人吓晕倒不至于。   但也差不多了。   本来都在很放松地聊天吃东西,还放了音乐。突然听见有几个人在倒抽凉气,随即噤了声。渐渐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剩下音乐声。   Jonson完全觉察不出异样,他长得太高,吧台对他来说都有些矮,低着头用夹子夹一块披萨,表情和工作时一样冷漠专注。   直到在场和他共事最久的人壮着胆子走过去,竭力保持平静,假装自然——不假装其实也没关系,Jonson看不出来的。他勇敢地问Jonson:“Jonson——你结婚了?”   Jonson闻言转头,看向发问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戒指上。如果目光是有温度的,这戒指早就燃起来了。   他一手持餐盘,另外一只手翻过手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戒指。   Jonson的回答很微妙,他先是点点头,然后说:“还没有。”   这回答好像略有前后的矛盾。如果没结婚,那他点什么头?如果已经结婚了,为什么要说“还没有”呢?   Jonson平时不会这样回答问题的,他的决策和答案总是很精准,绝对不会出现模棱两可的情况。   但不管这个回答有多模棱两可,都代表着Jonson确实是非单身,且婚事将近了。   使所有人都感到眩晕的一个消息。   先发问的同事看上去人还在,其实精神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这种事情越熟悉Jonson的为人越会觉得很惊愕,甚至是惊悚。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恭喜你,Jonson。”   听到这句话,Jonson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戒指,仿佛现在才思考出将一枚戒指戴进无名指里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什么,又代表着什么身份,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浅到嘴角几乎没有弧度,但很明显的,面部的肌肉呈现了前所未有的柔和走向。   “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点头致意,随后拿着餐盘,走了。   在场的只有林静松的助理没有那么惊讶。因为Jonson应该时常在自己的办公室和他的结婚对象联络,虽然他不曾对任何人曝露这种私人状态,但和爱人联系过后,Jonson的神态和平时的冷漠可沾不上边。   四个月前,他曾咨询助理洛杉矶有哪些提供戒指定制的珠宝设计品牌,助理也将其当成一项工作,列了长长的表格过去。   顺便一提,Jonson不是单身这个消息也是他和同事吃饭聊天时偶然提起,当时只是一种猜测,同事也不是很信。不知为何最后传了出去,变成Jonson休假是因为要去结婚。   整个办公室的人因为这个消息大脑嗡嗡了一下午,几乎没有在工作。而平时没有固定下班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最后离开办公室的林静松提前下班了。   他要开车去研究中心接郑千玉。   天还没黑就开始堵车,不过林静松算好了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早上路况好一些,送郑千玉来只用了半个小时。   林静松本来想留在研究中心陪郑千玉。第一次检查林静松全程陪同,事实上郑千玉一直在封闭的实验室之中,只有中途休息和结束的时候才出来。   今天林静松还想留下,被郑千玉轰走了。   一天见不到郑千玉的心情是如隔三秋的,开车去找郑千玉的路上是期待又焦灼的,即将见到郑千玉的步伐是比平时略快的。这些情绪都被压缩成一个具体的、有些热烫的部件,在林静松的前额叶发挥着作用,让他开始接近一个拥有正常喜怒哀乐的人类。   郑千玉今天滴了很多次眼药水,又被各种机器的强光照耀。李教授尽量用了各种浅显的语言和他解释了每一项检查的原理,让他知道眼睛这个器官是如何精密地运作,即使他的病例上已经有确切的病名,仍然要通过检查来确认最细微的原因——某种细胞的失灵让郑千玉的眼睛陷入黑暗。   林静松见到郑千玉,郑千玉滴了最后一种保护的眼药水,结束了今天的检查。他正在和李教授道谢,手里拿着盲杖,听到林静松的脚步声,头朝他的方向转过来。   他很快走到郑千玉面前,这时候郑千玉的眼睛含着过多的眼药水,眨了几下,涌出了眼眶,像泪水一样落了下来。   郑千玉正想要抬起手处理,林静松的手已经先到来了。他用手捧在郑千玉的脸侧,拇指轻轻揩去那些眼药水,动作轻微得不可思议。   李教授还在面前,郑千玉对于这样的亲密有些不好意思,林静松对此毫无知觉,问他有没有感觉不舒服,郑千玉摇了摇头,说今天辛苦李教授了。李教授也简单和林静松说今天进行了哪些检查,林静松点点头,朝李教授道谢,随即带着郑千玉离开了研究中心。   今天起得很早,回程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郑千玉在车上睡着了。   晚餐仍是林静松下厨,两个人在家只吃中餐。检查日的郑千玉总是更快感到疲惫,饭后省去了一些平时都会有的听电视和聊天环节,郑千玉提前进了浴室,想要清洗完早一些入睡。   关上浴室的门,郑千玉在洗手台前静静站了几分钟。   他感到不舒服,吃饭的时候胃一直在轻微地抽搐着。郑千玉没有表现出来,为了掩饰,吃得比平时还多一些。   检查眼睛,不断地滴眼药水,被强光照射时视野是血红的,这些都是必经的过程。   但郑千玉感到很害怕。   这种惊恐、忧惧导致的失序不可抵抗,让他觉得身体内部进入一种微小的崩塌。但——这尚且是可控的。   郑千玉将药盒藏进自己放睡衣的衣柜角落里,他从来都是自己整理衣物。一直在浴室里按时按量地吃药,每一次郑千玉都非常小心。   他打开药盒,小心地将分装好的药片倒进手心里,但是今天他的手抖得厉害。有一颗小的药片从他手里掉下去了。   郑千玉没有发现,只是在慌张之中,将药吞进口中。 第78章   即使害怕, 郑千玉还是睡了一个比以前要好太多的觉。因为林静松的怀抱温暖,呼吸平稳,与心跳同步。   为了掩饰不安, 也为了压下不安,郑千玉像以往的夜晚一样,和林静松说着话。郑千玉延续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当他想要掩盖自己的残缺时,他会表现得更加积极,乐观。   在暴露眼疾的时候,郑千玉往往显得更加平静,就像他早已接受, 与此和解。他擅用自己的容貌和语言,想要告诉大家——即使身体残缺,他的精神也十分健全, 这是一项成就,与几乎致命又不至于真的失去性命的疾病相处,达到自恰, 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郑千玉要求自己做到这样,即便这自恰完全是浮于表面的。   不再去死吗?在郑千玉的内心深处, 其实无法做出很肯定的回答。   但他已经失去所有“死”的条件了。   从前,郑千玉是从来没有见过林静松哭的。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林静松哭了,或许在他们结婚的时候?那很难想象, 或许当他们为彼此戴上戒指,说那些誓词的时候,林静松也不会哭,依然那样冷静。   当郑千玉想到这里,他认为, 林静松应该只会在极度悲伤、不可抑制的时候哭。   如果是这样的话,郑千玉宁可一辈子都不去实现这份好奇心。   林静松的眼泪落到他脸上的时候,郑千玉发现眼泪冷却的速度是那样快。先是滚烫,过几秒就变得冰凉了,顺着郑千玉的眼角滑下去。   那一刻,郑千玉想,他不要再做让林静松这么伤心的事情了。   有很多次,郑千玉想要鼓足勇气告诉林静松,他的心理状态并不健全,他需要定期吃药、看医生。在自杀之前,郑千玉那么迫切地想要停药,因为郑千玉不想自己死前是很“残缺”的,他也固执地认为,因为没有善待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所以他也丧失了死的资格。   郑千玉没有发现这其中巨大的矛盾——如果他能做到善待自己,他怎么会走上这条道路呢?   直到现在,这矛盾也存在于郑千玉的身体之中。于是,越是感到惊惶,入睡前的夜晚中,郑千玉对林静松说话的语气越轻缓,他的手指蜷在林静松宽大的掌心之中,像动物找到最安全舒适的居所。   郑千玉说中午和李教授在学校门口的餐厅吃午餐,那家店的汉堡肉质不错,可乐打的气很足。他听到店里还有很多学生,原来这么有名的高校学生烦恼的事情也大同小异,讨论着恋爱话题、篮球比赛和高年级的风云人物。   郑千玉还说,如果林静松在这所学校上学,说不定也会被人讨论很多次。   林静松沉默的时间比以往更久,郑千玉认为这是因为他不擅长想象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林静松一直都只关注现实。   “你呢?”   林静松问道。   郑千玉现在很少想象自己在不同境地之下会发生的事情了,这对本来的郑千玉来说很有趣。也许是因为失明后未来的可能性太少,郑千玉逐渐忘记如何幻想了。   面对林静松的问题,他认真想了想,带着一点无奈,像叹息一般的语气,道:“我可能还是在画画,念你隔壁的艺术大学,经常过来找你,让你被议论更多次。”   林静松:“重点不是有没有被议论。”   郑千玉了然,轻轻地笑,说:“那重点是?”   林静松:“重点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郑千玉缩在他怀中,喃喃说:“是这样就好了。”   郑千玉承认,林静松给予了他太多安定感。他可以觉察到林静松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偏执——他只是从来不说而已。   接下来的三天,郑千玉每天都会来到研究中心和李教授会面,完成这个阶段的体检,他的眼睛状态也在被密切地关注中。   其中有一天他还遇到了Susan,是林静松公司CEO的女儿。Lucas陪同她一起来,她和郑千玉罹患相同的病症。李教授告诉过他,即使是同样的疾病,每个人眼睛的情况也会很不同,而这种具体的状态非常影响治疗的效果,所以初期详尽的检查是必不可少的。   和另外一个盲人见面的感觉很奇妙。Susan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他们看不见彼此。Lucas牵Susan的手放到郑千玉手中,他们像朋友一样,手握在一起晃了晃。   Susan非常开朗活泼,郑千玉感到对于失明这件事,她的心态领先自己太多。认识不到半个小时,Susan已经告诉郑千玉,她一直想当一名老师——她查过了,也有盲人当老师的。她可以教盲文、音乐和文学,她还希望可以用盲文写一本书。   这些事情,无论最后她的眼睛有没有被治好,她都会去做。   郑千玉在确诊后不久,尚余视力时,有一段时间一直搜寻盲人自述的生活。   然而,那个时候,盲人几乎在网络之中隐身,也许是因为失明的生活太过困难,也许是因为心情太过灰败,有心力记录和展现自己真实生活的盲人少之又少。他们更多地存在于报道之中,留下一种坚强的、笑对生活的印象。   郑千玉从未接触过像Susan这样的,真实的,又如此乐观的盲人。   那并不全然是坚强,而是无论事情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有继续去完成想做的事情的决心。   可惜郑千玉想做的事情太依赖视觉,如果他有和Susan相似的理想,能否做到和她一样乐观呢?郑千玉心想。   这很难类比,每个人的性格和命运都不同,两个盲人在这里相遇,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他坐着和Susan聊了一会儿天。Susan问郑千玉,她可不可以摸摸郑千玉的脸。   郑千玉对于这个提议有些意外,Susan解释道,她在做一个实验,盲人仅凭触摸,想象出来的样子和真实相差有多少。虽然实验的结果要等到她重见光明那一天才能揭晓。   Lucas也礼貌地请示了郑千玉的意见,他说,这是现在Susan常做的游戏。   郑千玉觉得这没什么,毕竟Susan只是一个小女孩。   Susan大致摸过他的眼睛、鼻梁和嘴巴,很快,她说她心里有郑千玉的样子了。Susan想象中的郑千玉有让爱神阿佛洛狄忒倾心不已的阿多尼斯一样的长相。   郑千玉连忙说不敢当,此时李教授先给Susan做检查,于是Susan先离开了。Lucas和郑千玉继续闲聊,聊Susan的爱好和生活。这对父女的性格有些像,一样的乐观,但郑千玉可以听出Lucas谈笑之中掩藏的忧虑。   Lucas还恭喜郑千玉和林静松订婚了。郑千玉以为Lucas是看到他手上戴着的戒指,这个时候,他蓦地想起来,林静松也戴着戒指去工作了。   这样意味着——所有人都认为他订婚了。   想到这里,郑千玉感觉脸有些烧起来了。   很奇怪,这种事情郑千玉不是没有经历过。大学时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郑千玉和林静松正在谈恋爱。和哥哥承认林静松是男朋友时,郑千玉的心情近似一种蛮勇,没有羞赧。   甚至在向爸妈坦白他和林静松的关系时,郑千玉对此都没有太大的实感,或许那时生与死的选择压过了这种感受。   现在,在别人看来——他已经和林静松结婚了。   结婚?   这是他十七岁所想到的那种——那种永远吗?   他已经达到了吗?   即便他人婚姻的经验告诫着所有新人,在戴上戒指的那一刻想象到的永远和现实往往大相庭径。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曾经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只有一步之遥。   而林静松依然愿意把戒指戴进他的手指。   “永远”这个概念太苛刻了。郑千玉觉得如果有某一个时刻幻想过永远,这也可以等同于实现了永远。   有一个秘密,郑千玉从来没有告诉林静松。   那就是他曾偷偷看过林静松发送的那封给十年后自己的邮件,在他十七岁的时候。   林静松写下的那平平无奇的几个字哄得郑千玉晕头转向,在爱河之中徜徉。林静松并不知道这件事,只觉得郑千玉有一段时间里格外主动、听话,不像之前那样,不肯让林静松亲太久。   原来“永远在一起”这件事,在他们十七岁的时候早就实现了。   郑千玉按捺下心绪,接受了Lucas的恭喜。Lucas和他聊天,说他最近在跳伞,可惜Jonson现在很少跳了。   郑千玉从来没有听说过林静松会跳伞。   他疑惑地问:“他还会跳伞?”   Lucas:“我现在的教练和Jonson是同一个,Jonson之前可是跳伞专家,他是可以当教练的水平了。”   听到这里,郑千玉张了张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记得,林静松是有轻微恐高的。这并不影响他的日常,但绝对不会让他喜欢上跳伞。   Lucas又和他说了Jonson几年前多喜欢跳伞,让他的教练现在也一直滔滔不绝地说Jonson的跳伞事迹。   郑千玉突然感到心脏有一些细细麻麻的疼,这种痛感慢慢地从心脏漫向四肢,抵达指尖末端,仿佛再次经历林静松带着恐惧落下云层的时刻。   此时,林静松的办公室。   林静松正戴着眼镜,对着屏幕。他的手边放着一个小的密封袋,里面封着一颗非常小的药片。   林静松在电脑上输入刻在药片上的字母,搜索结果显示这是一类治疗抑郁障碍的精神药物。   他慢慢地摘下自己的眼镜,将其放在那枚药片旁边。 第79章   春天刚刚回暖了几日, 又连续下了几场雨,仿佛冬天在告示着它的未曾离去。气温稍降,出行又穿上了薄薄的外套抵御微冷的风。   那些因温暖的天气而误会春天走近, 提前盛放的蓝花楹被雨打落了。落到地面上,使街道变得湿滑。郑千玉出行更加小心,被雨水打湿的花比小樽松软的雪容易让他打滑。   最近郑千玉出门都由林静松接送,哪怕郑千玉曾提出想要单独出门试试。况且林静松还有工作,郑千玉知道,他时常迁就自己,调整工作的时间。   林静松在家办公的时间变多了。郑千玉去李教授那里做检查的时候, 他一直陪同,从上午等到傍晚。   郑千玉近来常做有关失败的梦。治疗的失败、生活的失败、爱的失败,当郑千玉在清醒时想要防御患得患失和脆弱——他自认为做得很好, 没有什么破绽。但这些东西还是在夜晚会闯入他的梦中。   当他从这种梦里惊醒时,深深的呼吸打破夜的寂静。   郑千玉发现,林静松也醒着。   他摸郑千玉汗湿的额头, 深深地抱他的身体,用一种让郑千玉确信自己是活着的、又不至于使他疼痛的力气包裹他。郑千玉感觉得到, 林静松同样需要这样确认他的存在。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他是不是没有安全感?   即使拥抱和亲吻有这么多,郑千玉也曾向他完全敞开身体。然而第一次分开使他需要亲身品尝恐惧来克服,现在林静松是否步入了更深的泥潭之中,再也找不到出口?   郑千玉想擦拭伤痕累累的心, 又恐怕他的手指也沾满灰尘。   有一天夜里他试着学习Susan,用手细细抚摸过林静松的脸庞。先从头发开始,他的头发比几年前稍长一些,不过他很快就会理短,林静松不喜欢身体上有过多的累赘和束缚。郑千玉曾经认为, 他是世界上最希望倒退回原始时代的人,哪怕这样会使他的大脑再无用武之地。   再到眉心,用拇指抚过优越的眉骨,眉毛也长得很好,和头发一样发质略硬。眼睛在深刻的眶骨之中,睫毛是很长的,但直而微微下垂,在他思考时,近距离看他的侧面才会尤为明显。   对一个人的影像记忆如果浸在长时间的黑暗之中,无论如何都会变得模糊。郑千玉惊觉自己脑海中对林静松的样貌印象不再细微到每一处,如果照这样的进程下去,恐怕未来的某天会完全忘记。   郑千玉感到害怕。从一个乐天派的小孩身上习得方法,细细用触感想再次忆起爱人的脸庞。   笔挺的鼻梁。郑千玉已经在心中用削好的炭笔描摹出阴影和线条,在失明的第一年他常这样做,仍在心里握着笔,画速写,画油画,削尖笔头,或是调色、涂抹。   可后来心也逐渐无力,握不住画笔,也想象不出色彩。涨起黑色的潮水,画布被濡湿,颜料也被淹没了。   放下画笔又再次执起是多么难的事情。但只要能再次忆起林静松,不要再忘记他,这是郑千玉唯一的方法,他愿意再尝试。   亲吻很多次的嘴唇。郑千玉没有忘记,唇形十分优美,但笑容很少,嘴角时常是平的。只有在最隐秘的时候,郑千玉见识过他如何微笑,连带点亮很深邃的眼眸。   接吻时才能体会到略厚的下唇,很好咬,郑千玉时常用比较尖的虎牙轻轻咬他。   下颌的线条是凌厉的,郑千玉想这几年来他的样貌应该有成熟几分,毕竟分开时,他们都很年轻。   林静松很安静地将脸庞献给郑千玉描摹的手指,任由他抚摸,更新记忆。他的脸依旧让郑千玉很心动,或许郑千玉该承认,在教学楼顶层的那个空教室里看到他的第一眼,郑千玉就喜欢他。   感到心动时就可以立刻付诸亲吻,感谢命运,他们正在一起,有记忆与戒指为证。   郑千玉信奉浪漫主义,虽然悲伤和惊慌总是时时刻刻如影随形,但偶尔浸入爱河,痛楚便会减轻,从林静松是林静松,再到叶森,最后回到林静松。   为这种沉迷的时刻,郑千玉难以开口承认他是个心灵也不太健康的人。怕林静松的爱增添更多怜悯,虽然爱本就无法盛进量杯里去分析化验,虽然确确实实,郑千玉该被同情怜悯。   他想告诉林静松,暂且不去想象失败好不好。在结果到来之前,尽情享有两情相悦,爱的快乐。但恐怕这又跌回原点。   当郑千玉不再预备一场巨大的崩塌时,修复生活的重任就接踵而来。他很清楚,累积的问题太多才把他压垮,选择逃避容易,当想要拾起勇气治愈自己,难度依旧没有下降。   郑千玉是面对巨龙的勇者,要活下去,他必须有比肩英雄的魄力。   这一切,都要从郑千玉向林静松坦白开始。   他在出国前见了自己的心理医生最后一面,竟然在这一次如愿减了一种药物。精神治疗类药物总让郑千玉的思维不如以前清晰,他不喜欢这样。   开了最后一个疗程的药,医生嘱咐郑千玉,希望他能找到新的医生接续治疗,保持对心理健康的关注,或准时回来复查。   面对这两种方案,郑千玉都很犹豫。因为无论选择哪一种,林静松都必须知道了。   他的手指已经戴上林静松的戒指,仿若一种象征,从此他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郑千玉经常用手指摩挲戒指,时而高兴,时而甜蜜,时而感慨,时而烦恼。   在最后一场降温的雨落尽后,是否真正意义上迎来春天,晒成小麦色皮肤的LA居民仍严格地评判着晴天与阳光,以防再次失望。   树上的花又开了,植物显然比人更加无畏。重新暖和的日子,郑千玉时常出门,医生告诉过他,多出门活动、晒晒太阳会有好处。   依旧没能向林静松坦白,这个疗程的药已经快要吃完。郑千玉曾在网络搜索本地有没有合适的心理咨询师,有一些前往尝试的想法,但几次想开口都咽了下去,又徒增许多忧虑焦躁。   不过有林静松在身边,想必精神不会跌落得太难看。反倒是林静松带来的安定,使郑千玉生出侥幸心理。   在最好的一个晴天,这是一个休息日,林静松带郑千玉出门,但事先没有告诉他去哪里。   这不太寻常,以往林静松总会告诉郑千玉要去哪里的,像共同设立了目的地才会出发,这是林静松不会变的条理。   车开在路上的时间不久,郑千玉坐在副驾驶座,阳光落在他的膝盖上,是一种舒适的热烫。于是他将手都放在膝盖上,晒一晒细瘦的手指。   林静松不说去哪里,郑千玉不会追问。打破常规总有他的道理,阳光和林静松让郑千玉心情愉快,在膝盖上依据温度短暂地追逐日光和影子的分界线,这是郑千玉自己的游戏。   车稳稳地停下来,林静松下车,牵郑千玉的手,带他走进一座大厦。听到感应门开合的声音,一楼的大厅开始有恒温系统,脚步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郑千玉没有带盲杖,只戴了手环。有林静松在身边,他不必完全依赖盲杖。   走进电梯,林静松似乎按了很高的楼层,安静地上升着。郑千玉的嗅觉灵敏,他闻到一种冷冽的气味,夹杂着植物的气息,或许室内也安放了一些盆栽。   这个时候郑千玉才问:“这是哪里?”   话音刚落,电梯门打开。林静松牵他的力道比以往要轻,因为这是一个郑千玉完全陌生的环境,他需要引导和安抚。   “这是我们公司的39楼,现在这里没有人。”林静松回答他。   “没有人”使郑千玉小小地放松了一下。林静松领着他向前走,踱过长长的走廊,停在一个房间前,林静松认证打开了门。   他轻声对郑千玉说:“有一件东西,我们试一试。”   郑千玉突然有些紧张,他转动自己的头,朝向左侧,虽然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直到林静松和他说“不用紧张”,他轻轻整理郑千玉的头发,手指温暖。   又往前几步,林静松握住他的手腕,将郑千玉的手抬起,朝他身体的前方伸出。   他们的手似乎伸进了一个玻璃的方形空间里,郑千玉不太确认那是不是玻璃。林静松的手并没有松开,很快郑千玉发现这是一个机器装置,林静松启动了它,在这极静的房间里,它运作的声响也很细微。   郑千玉并不陌生此类装置,他以前在各种艺术展也时常见过。只不过他现在失去了视力,从而也无法得知它具体是什么了。   不过,它很快就向郑千玉揭晓了它的作用。   郑千玉听到一阵声音,有些难以形容,像是一颗坠向地面的星体,在大气层中极速飞过摩擦而出的声响,它正燃起火焰。   与其同时,他的手感受到有些热烫的温度,介于温暖和疼痛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物质——一种郑千玉从没有真正触摸过的材料,他擦着郑千玉的手心飞过去,这起初吓了郑千玉一跳,让他想要缩回手。但它似乎无害,于是郑千玉鼓着勇气,用手继续感受它。   林静松慢慢松开了他的手,让郑千玉完全地体会它。渐渐的,郑千玉感到这种物质不断地擦着他的手心和手背,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弧度向下坠落。他所听到的声音,他所感受到的温度,都与其配合,只为了让郑千玉用他的身体看见。   那是流星。   郑千玉愣在原地。   在他意识到他的正在用手触摸一场流星时,约莫几秒之后,这个装置用一种很抒情、柔和的,又属于机器的语调,告诉他,他正在重复体验一颗坠向大地的流星,它想这样的场景是橙红色的。   这场依靠触感、声音和温度的体会没有到此为止。郑千玉站在那里,他见证了一条闪光的、冰凉的河流,它属于水蓝色。一种强烈的夏日余晖,伴随蝉鸣和树叶的响声,它属于橙黄色。   这些描述,都是很多年前,郑千玉为了教林静松分辨出颜色的区别,而向他解释的话语。他如此相信世界万物之美,当他使用色彩时,他的心里充盈着这些美丽的画面。   林静松告诉他,这是为先天的盲人也能想象颜色和各种事物所做的装置,它的设计会由全世界各地的人一起参与,对于某些颜色、事物的描述,人们将在网络选出最符合共识的概念,将其转化为可以用触感、声音和温度表现出来的场景,在这个装置内部发生。   出生于黑暗中而无从想象的人,曾拥有光明又失去它的人,只要用手触摸它,就可以感受到它们。   它的设计灵感来自郑千玉。   “郑千玉。”   林静松拥抱他,像那个描述色彩的午后。他抱郑千玉的时候毫无预兆,那时郑千玉笑着问他怎么了。   林静松没有告诉他,可能这是他一次终于学会如何看待色彩,如何见识世界的美丽,郑千玉是有魔法的人,太不可思议。   “郑千玉。”   挽留他的时刻太珍贵,不得不重复他的名字。林静松感到流泪的预兆,色彩的感受也是郑千玉给他,泪水也是。   “你改变了很多事情,你很重要。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爱你。” 第80章   郑千玉安静了很久。   他好瘦, 林静松抱他像拥抱一朵云,挽留他也像挽留一朵云。像最晴的碧空中那样丝丝缕缕的云,淡得几乎消逝。   可是林静松无论如何无法放手让郑千玉走, 他永远不能完全感同身受郑千玉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如何用爱、意义之类的事情来化解,林静松不能把这当成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具体的问题。   不是因为他爱郑千玉,所以就能够决定郑千玉的生命。林静松想让郑千玉更透彻地了解自己的存在,他是不是忽略了太多过往,也淡忘了自己的光芒。   郑千玉的脸贴着他的肩膀,漫长的寂静过去, 林静松肩膀的衣服慢慢被洇湿了。   “我也是。”   他戴着戒指的手颤抖着,最后还是放在林静松的后背上,使这个拥抱趋近圆满。   郑千玉已经忘记很多事情了。小时候的事情, 中学的,他怎么学会画画,因为这件事而略显单调的青春期, 因为林静松而变得不同寻常的少年时代,只经历过一次的、漫长的恋爱。有些郑千玉不得不忘记, 有些郑千玉很想记住,最终也变得模糊。   如果林静松不这样做,他绝对想不起来自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对年少的郑千玉来说多么简单,描述色彩和爱一个人有什么困难, 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改变什么,直到这样的郑千玉被遗留在遥远的记忆长河之中,直到再次被林静松拾起。   郑千玉止住了自己的眼泪,他将手放在林静松的身前,使自己不再紧贴他。他用手指将自己的眼睛擦干, 后退了一小步,很郑重的样子,必须如此展现自己的回应。   “我也爱你,林静松。”   他刚刚还充满泪水的眼睛奇异地捕捉到林静松的眼睛,与他对视,像用灵魂看见了林静松。   “在最懦弱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过,没有办法否定这件事。”郑千玉闭了闭眼睛,他需要很多很多勇气,下定决心。   “在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久的时候,我会想起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郑千玉的语调有些艰涩,剖开自己的心总是很难,此时此刻,他想让林静松知道。“你……你让我很留恋‘活着’这件事,即使我真的没有办法再……”   他哽咽了,无法再继续说下去。林静松抓住他的一只手,他们的手上都戴着戒指。那硬质的戒圈触碰在一起,一再提醒郑千玉,“永远”这件事,在他的定义之中,已经是现实。   郑千玉低下头,像极度渴望看到他们的戒指,眨眼间眼泪就落下来,碎在交握的手上。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问林静松。   “我还在治疗,也在吃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好。”   在残缺的事实上再承认另外的残缺,这太不易,郑千玉一直觉得要抹去自己品性之中的全部骄傲,才能说出口。   但林静松用这个装置告诉郑千玉,不是这样的。值得郑千玉骄傲的事情还有很多,多得数不清,如果郑千玉忘记,他会帮他再次忆起。   “千玉。”林静松叫他。   “你已经改变我了。”   他长长的手指穿过郑千玉的指缝,他们安然地合上手掌,那么适合。郑千玉正体会一种爱,这只属于郑千玉,无法被定义,也不需要模拟。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现在就是一个另外的人。”林静松道。   听他这么说,郑千玉不由得开始想象另外一条命运的分支——林静松和郑千玉都从未踏进那间空的教室,或者他没有在大雨中救下郑千玉的画,又或者,郑千玉认为和他话不投机,于是再无交集。   每一个选择都完全不属于他们,所以这些分支也都消失,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你这样改变我,怎么会改变不了自己?”   他的话像投进郑千玉心里的一颗石子,泛起涟漪。   “下个月,这个装置会送去美术馆,有一个剪彩。”林静松朝他说,“你和我一起参加。”   如此,郑千玉获得一个新的目标,认真地度过这段时间,珍惜呼吸,直到为这个装置开幕。   在春天真正入驻的时候,郑千玉重新开始心理治疗。在新的心理咨询师的评估之中,他获得一个很好的反馈,郑千玉需要吃的药维持在两种。   郑千玉依旧定期去找李教授做眼睛的诊断和检查,药物的审批有了进展,但正式开始治疗的日子还没定下来。郑千玉的焦灼减轻了许多,他继续工作,重新布置了自己的录音室,林静松帮他组装调试了录音设备。   郑千玉偶尔会登上“喻千”的账号,关注他的人有很多,留言也非常多。郑千玉上一部主役的作品引起很大的反响,直到今天,还是一直有新的听众因为这个角色而开始认识“喻千”。   并非全是好评,即使郑千玉无法听完所有的留言,也时不时会读到一些批评,说“喻千”的演绎太僵硬,不对劲,不是他们心目中的男主。   郑千玉笑笑而过。认真试音,安排工作,用他自己的方式继续下一段故事。   和林静松挑了一些花,养在阳台上。这里阳光充足,需要晒的花种应保证一直在阳光之下,喜阴的则要躲着日光,或散光下养护。郑千玉懂得怎么养花,指挥着林静松浇水,挪动位置。   等养的花开,又是一件未来的事情。像踩着日光的影子度过时间,因为是不用等待太久的事情,所以步履不停。   林静松让郑千玉体会过的装置,被搬进了公共美术馆之中。   它拥有一个中文铭牌,上面刻着一个“千”字。   郑千玉是第一个用手抚摸这个铭牌的盲人,他们有一样的名字。“千”可以模拟出数千种概念,通过触感、温度和声音三种方式的结合,向身处黑暗之人传达他们未曾亲眼所见的景象,也许他们从此以后可以获得更多想象,也许这些想象最终会带上色彩。   林静松是提出“千”的概念的第一个人,他参与设计了“千”,他也说过,他不是最初的设计者。   他搭建了“千”的程序,这比他设计的任何工程都要复杂。林静松引入了AI,让它学会如何将概念模拟生成出场景。从再次遇见郑千玉不久后,他就开始做这件事。   郑千玉握着盲杖,周围的人很多,林静松穿了正装,郑千玉没有,穿得很舒适。   他时常伸手摸摸林静松领带上的结,打得很规整,漂亮地束在锁骨中间。林静松穿正装有一小半因为这是个正式场合,有一大半因为郑千玉很喜欢。   从早上开始,林静松换衣服时郑千玉就围着他转,嗅嗅西装外套的味道,摸摸触感很好的领带,从背后用双手圈住林静松将衬衫束进西裤里的腰,手指走路一般量他的肩膀,发现他的肩膀比大学的时候还要再宽一点。   郑千玉感到非常喜欢,非常心动。听到林静松打开领带教程,对着镜子开始打领带。他的手还算巧,以前也打过,一遍就能打好。   打完领带,林静松没有穿外套,因为他们下午才出门,现在就穿不过是因为郑千玉很喜欢。   他坐到沙发上系袖扣,因为锻炼也一直都在林静松的日程之中,所以他的身体也从未不漂亮过,是郑千玉只靠摸摸也能明显感觉到的程度。   郑千玉有些羞涩地跪在林静松的大腿上,抱林静松的脖子,像小孩子一般,将脸贴在他的颈侧,嗅嗅他皮肤上温暖的味道。   好想看林静松现在的样子。有时候郑千玉会抛弃一些很郑重的愿望或沉重的念头,仅仅为了看见林静松而看见,不可以吗?这样的愿望大概轻盈一些,让郑千玉比较敢许下,因为失败的代价不会太大,看不见林静松,郑千玉还能摸得到他,感受他的呼吸,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被郑千玉那么仔细抚摸过脸庞的人,以后郑千玉也可以这样做。   郑千玉亲了亲他的嘴唇。林静松系好了袖口,用手抱他,手掌放在郑千玉的后腰上,看到郑千玉脸上的笑散不去,道:“这么开心。”   郑千玉笑起来有小小的虎牙,道:“喜欢你这么穿,你也不是很常这样穿。”   林静松对衣着的样子没有偏好,最常穿的是那些更换时间不超过1分钟的T恤、卫衣和运动服。连上访谈的时候他也不会穿正装,因为实在很麻烦。   “穿的次数少,你才会这么喜欢。”林静松沉稳地道出问题的本质。能吸引郑千玉事物都是新鲜而罕见的,林静松打算90天内不再穿正装,保持这件事情对郑千玉的吸引力。   他曾经很厌恶自己的长相,对自己的脸最分不出美丑。直到郑千玉充满留恋的眼睛总停在他的身上,直白地说出“很喜欢看你”“想一直看着你”。   美丑的概念还是很稀薄,但是“郑千玉喜欢的样子”则很幸运。   郑千玉摸摸他的脸庞,有和林静松记忆之中很相似的眼神。好像在用灵魂看他,也就等同于在用灵魂爱他。   林静松很深地吻他,将他完全嵌进自己的怀里。他不再像云了,林静松真正地将他留了下来。   郑千玉就是郑千玉,不是什么云。他会存在很久,不为任何而消散,什么都不会把他从林静松身边带走。   “其实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你。”   在吻结束的时刻,郑千玉的眼睛笑出一个美丽的弧度,他低声补充: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更喜欢你。” 第81章   前来观摩“千”这个大型装置入驻公共美术馆的人虽然很多, 仪式却举办得相当简约。郑千玉猜这是林静松的安排,在给“千”揭幕时,林静松作为设计团队的成员上去讲了几句话, 语调平直,言简意赅。   以“大家好”开头,以“它对我来说同样意义重大”结束,郑千玉听到很多摄像机正在闪烁,不由得担心起林静松,但他的发言并没有因此而被扰乱。   郑千玉又想象着,他的戒指此刻是否也在镜头下闪烁?将他们的感情宣之于众, 郑千玉不害怕,他为此感到骄傲。郑千玉又多了一件可以骄傲的事情,这些会一点一点将他重新拼凑, 再次完整。   林静松的发言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郑千玉以为他会继续接受一些访谈,毕竟“千”这个装置先前已经进入了媒体宣传, 林静松的名字在设计团队的首列,引起不少关注。   然而林静松很快回到郑千玉身边, 牵他的手,手指在他的掌心按了按,寻求安定一般。   周围有熙熙攘攘的人声,郑千玉和林静松站在一起, 他只是稍稍偏过头,林静松便俯过身来,问郑千玉怎么了。   郑千玉笑,问他:“你不用去接受采访吗?”   林静松回答:“同事去就好了。”   郑千玉突然明白林静松不是一定要当众发言,并且, 他至今都不喜欢面对镜头。林静松这样做,都是因为郑千玉。   他要让郑千玉听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与他息息相关的事情,就在他的眼前。郑千玉的每次呼吸和心跳都关联他的思想,他的过去与未来,也同样深深关联着林静松,让当下的这一切发生。   因此,这些林静松所谓不喜爱的事情,都无足轻重。他要让郑千玉知道,郑千玉很重要。   仪式结束后,“千”的制作团队有一场聚餐,邀请林静松和郑千玉一起参加。郑千玉被林静松介绍给他的同事们,以爱人的身份。   由于郑千玉并不知道林静松在办公室的形象具体是什么样子,也就无从得知这些人在他出现之前快要爆炸的好奇心。   他只是听到他们友好地打了招呼,对林静松日常和这么多人相处有些难以想象。殊不知同事们对Jonson和这样漂亮的人谈恋爱也难以想象。   郑千玉今天穿一件浅蓝格子的毛呢质地衬衫,松垮得刚好,显得纤细高挑。皮肤很白,发色乌黑,眼睛是很亮的,他会循着声音转向正在开口说话的人,很认真地听,时不时微笑点头,不吝肯定,享受轻松氛围的样子。   林静松则坐在他旁边,反应和表情都只有郑千玉的十分之一。不怎么接话,作用就是帮郑千玉处理食物,低声和他说话,说得很隐秘,别人听不到。   关于“Jonson这个人会怎么谈恋爱”这个谜底终于解开——原来冷漠得近似机器的人坠入爱河没什么两样,会牵挂,会关心,会沉迷,会追随爱人的微笑移不开眼睛。   Jonson在做机器人和做热恋中的机器人这两种模式之中取得绝妙平衡,看到的人并不会觉得这已经不是林静松,只会暗叹机器也会爱人,Jonson恋爱原来是这个样子。   郑千玉更不必多说,只要认识他,很难不会喜欢他。   然而参加聚餐只是团队内部的人,公司里有更多人抓心挠肝地想知道Jonson的结婚对象是什么样子。大家手机里的各个群组都在刷屏,有在场的人忙里抽空发了一个词“天使降临”,没在场的人开始哀嚎想看想看。   吃完饭有人不动声色、热情洋溢地提议合个影。以往这种场合林静松都是径直走掉,这次先确认了郑千玉意见,郑千玉和大家聊得很开心,笑意还留在脸上,他问林静松“你要一起合照吗?”,意思是如果他不想合照,郑千玉也会和他新认识的好朋友们一起合影。   林静松给出肯定的回答,和郑千玉被簇拥在人群中间,闪光灯亮了几下,因为郑千玉就站在身边,未觉得这闪光刺眼。   至于这张照片被上传至公司内部数个群组,如何引起激烈讨论,又如何使人怀疑爱情与情商是否没有半分关系,这些对林静松和郑千玉来说都是不得而知的话题了。   只是这一天Jonson主动在合影之后索要了照片,心里隐隐觉得,如果郑千玉开心,他们的婚礼未必要坚持宁静的路线。   晚上回家回得很晚,郑千玉喝了一些酒,不是很多,脸颊微红。进了家门就抱住林静松的脖子不肯走,伸手摸摸他在吃饭时已经松了一些的领带,又慢慢帮他端正好。   林静松只脱了西装外套,在沙发上做了一次。郑千玉出来得比平时要快,呜咽着坐在他怀里休息了好久。又是甜言蜜语,像爱就是这样发自本能,敞开自己。   郑千玉的语句之中含着喘与叹息,林静松忍不住皱眉头,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到郑千玉的眼睛,缀着灯光,上上下下,像动物又像稚子。   他抱郑千玉,要他感知身体的轮廓被如何包裹,弥补黑暗的空虚。蓦地觉察到,原来幸福之至,这感受有时竟无异于悲伤。爱使它们重叠在一起。   深夜里郑千玉要睡了,可惜林静松不会穿正装和他一起睡。明天林静松就会恢复初始皮肤了,让他眼皮快抬起来都舍不得睡。   可是在林静松身边,入睡已经渐渐剥去了最艰难的部分,有时像一团大而柔软的棉花糖,将郑千玉包裹住。   第二天是休息日,郑千玉睡得略晚,起来也没有感到头痛,可见昨晚并非完全是酒精作祟。春天过于温暖,很懒散地吃了早午餐,没有什么目的地出门散步。   郑千玉明显地感受到春天已经接近尾声了,空气之中带着非常细微的、隐秘的夏天气息。郑千玉对季节的脚步足够敏锐,他请林静松用他的手机,拍一张他在蓝花楹树下的照片。   林静松拍照的技术已经进步了不少,郑千玉听到他走了几步寻找角度,又轻轻让郑千玉转身,寻找光线。这一切使郑千玉不由得微笑,拍出完美的照片。   “完美”是林静松现在会使用的词,以前他追求严谨,从不使用极端词汇形容事物。现在帮郑千玉拍完照,会告诉他:“完美。”   即使语气还是那么冷静。   于是,郑千玉用这张“完美照片”发了他这几年来的第一条朋友圈,配了文字“正在过春天”。   郑千玉本意只是想记录,像以前一样。他现在要向林静松学习,主动抓住终将会成为回忆的时间。   这条朋友圈发出去之后,他的所有好友几乎都是秒赞。   郑辛第一个评论:带我一个。   小真评论:好漂亮的花花~好漂亮的千玉老师!   辛琳评论:每个春天都是好春天。   爸爸评论:蓝花楹的季节。   妈妈评论:春天的小玉,四季的小玉,健康平安。   ……   叶森:春天快乐。   郑千玉笑着一条一条听评论,念到叶森这个名字的时候,发现自己没给林静松改回备注。   当时也是以一种微妙的心情,为他备注上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要叫叶森?”郑千玉也好奇。   林静松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好像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他停了一下,才道:“夜晚的森林。”   郑千玉立刻想起这是他为林静松画自画像时,形容他的词语。他有些哑然,最后轻轻说:“你记得这么多。”   好像在分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被忘记。   林静松:“因为是你说的。”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掩饰一般,像撒娇一样抱他:“我说了好多话呢。”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久。   林静松摸他的头发:“我全都记得。”   郑千玉的声音在他怀里变得闷闷的:“不好的话也是吗?”   林静松的语调很平稳:“嗯,这个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   郑千玉抬起脸:“我会加油的。”   林静松有一点细微的笑声,大概是因为郑千玉这个回答很好,积极健康,他说:“我也是。”   郑千玉究竟改变了林静松哪里,他其实无法宣之于口,因为这未免显得自大,像主宰他人命运。换个角度去想,他们早已密不可分,而郑千玉只是将最初的想法贯穿始终,那便是希望林静松也拥有幸福的权利。   只是郑千玉的故事稍微颠簸了一些,他想让林静松拥有的东西,自己反倒忘记。好在林静松锲而不舍地提醒他,教会他这件事的人,不会失去幸福的机会和能力。   在郑千玉发出春天的朋友圈过后不久,他收到许久没有联系的朋友的消息,一年前在克里特展览偶遇的夏鹊和薛霖,此时此刻也正在洛杉矶。夏鹊问郑千玉,可不可以见一面,他们很想念郑千玉。   上一次的见面郑千玉状态并不好,若不是薛霖请求添加联系方式,大概会很可惜地不再联系。   中学一起集训的时间对郑千玉来说是很美好的,如今也不再刺痛他。他们两个人都在洛杉矶实在太巧合,郑千玉也欣然应允。   郑千玉在洛杉矶的社交活动并不多,这是一件好事。约见的时间在林静松的工作时间,郑千玉本想自己前往,林静松坚持要送他到地方再走。   坐在副驾驶上,郑千玉松了安全带,准备下车,林静松凑过来吻他面颊,像以前上学时林静松开车送他到学校赶早课一样。   “结束时我来接你。”   他道,恋恋不舍。   “好了好了,你要迟到了!”   郑千玉笑着道,和那时候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第82章   没想到再次和夏鹊、薛霖见面会在洛杉矶。   约在他们同住的公寓, 夏鹊下来接郑千玉,林静松的车才开走了。   郑千玉带了一束花,因为他听说夏鹊和薛霖刚搬过来, 就和林静松在花店挑了开得正好的郁金香,白色和淡粉色,正好帮他们装饰新家。   夏鹊收到花很开心,连声说谢谢。郑千玉没有带盲杖,只戴了手环。因为今天只在夏鹊家小聚,结束后也是林静松过来接他,不必四处走动。   没有带盲杖, 郑千玉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是走路比较慢。夏鹊没有过多询问,捧着花, 陪着他慢慢地上楼。   “薛霖正在家里做饭,他很早就起来炖排骨。”夏鹊告诉郑千玉,说话的语气和学生时代一样, 总含着笑意。   郑千玉和他们断联是在几年前的某一天,郑千玉登出了自己所有的社交账号, 并且注销。在郑千玉最痛苦的时候,他给不出任何解释。   所以前来赴约,郑千玉其实心怀一些愧疚。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是郑千玉自己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   夏鹊并不提起, 只是和郑千玉放松地聊天,仿佛回到他们还在上学的日子。   上楼进了门,郑千玉听见薛霖窜到门口,叫道:“千玉,郑千玉!”   他在郑千玉面前刹住车, 想要拥抱郑千玉。郑千玉感觉得到,于是张开手臂,接受老友一个很大的拥抱。   薛霖在他肩头哽咽了,夏鹊在一旁笑他,说:“谁说的今天不哭的啊?”   “我、我忍不住嘛……”薛霖答道,终于松开郑千玉,拍拍他肩膀。郑千玉又伸手和他握了一下,终于说出:“好久不见,薛霖。”   他比一年前看上去健康了许多。坐在沙发上同两个人聊天,就像当年集训的时候。薛霖是他们集训城市的本地人,郑千玉教他画画,薛霖的家长送饭来画室,他的爸爸是酒楼的厨师长,做饭极其好吃,薛霖时常叫爸爸多做郑千玉的份。   两个人一起吃饭,薛霖就和他说暗恋夏鹊的少男心事。   郑千玉长得好性格也好,他和女生们的关系都不错,之前在谈恋爱话题的时候很大方地承认自己有男朋友。有个别直男同学听说郑千玉的性向,大呼小叫说恐怕郑千玉会喜欢他们。   这些男生无非想借此引起女生的注意,但没想到女生们反倒维护郑千玉,让他们觉得没趣。   在画室里,薛霖、郑千玉和夏鹊三个人时常坐在一起,郑千玉可以很自然地和夏鹊聊天,这一点让薛霖很羡慕,他一和夏鹊说话就有些结巴,也从来不敢挨着她坐。   在薛霖的印象中,郑千玉是个很有才华又很成熟的人,他有坚定的人生目标并为之实践。薛霖将郑千玉视为自己的导师,他还曾经请求自己的导师替他试探夏鹊的心意,但郑千玉拒绝了他。   “你应该自己去说。”郑千玉正在画纸上起型,他画画时相当游刃有余,起型总是又准又好,像一位老师,而不是学生。   薛霖挠头,老老实实说:“可是我不敢。”   “如果我帮了你,这样对夏鹊不公平。”郑千玉的语气很一本正经,他虽然和薛霖关系很好,但也很有自己的原则,“女生有时候总遇到这种事。”   薛霖似懂非懂,郑千玉解释给他听:“你看啊,如果我开口帮你问夏鹊对你怎么想,在她眼里,就是二对一,不管她的想法是什么,她都会有压力。”   薛霖:“哦,哦!你说得对。”   郑千玉:“而且如果我替你走了第一步,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呢?”   薛霖坦露心声:“如果她对我也有好感,我就立刻和她表白,然后努力考她的目标学校,如果她只当我是普通同学,我就深深地埋葬这段感情。”   郑千玉一下笑出来,摇摇头,说:“我看你是一点风险都不想担啊。”   薛霖垂头丧气道:“被夏鹊当面拒绝我会很想死……”   郑千玉已经起好了型,开始铺色了,他的声音还是含着笑意,道:   “不会死的,表白失败怎么会死。”   因此,薛霖认为郑千玉是个对感情很理智的人,所以听取他的意见也应当是理智的行为。   很快薛霖知道,郑千玉只表白过一次,且没有经历过失败。   后来他又知道,郑千玉这样的人,有时对待感情也不是非常理智,甚至称得上有些冲动。   在他们集训的那一年冬天,画了一整天,画得头晕眼花,薛霖、郑千玉和夏鹊出了画室,准备去吃晚饭。天已经开始黑了,薛霖活动着自己的脖子,画了一下午的静物,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有些酸痛。风一直从衣服领子往里钻,要将双手藏到袖子里,因为晚上还要继续回画室连速写,冻僵了就画不动了。   抬头看见黄昏的天空中掠过飞鸟,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和它们一样自由。   他们是封闭式集训8个月,中间有两次去别的地方采风,其他日子基本都是从早上画到晚上,非常枯燥,压力也大,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走在身边的郑千玉突然偏离了轨道。   薛霖被他吓了一跳,郑千玉很轻盈地跃上了花坛,开始翻墙。墙的这一处有几块凸起的砖头,有些人会从这里翻到上面拿外卖。郑千玉的动作很快,几秒之中就坐到墙头上,薛霖不敢太大声,怕他被发现了,而夏鹊看上去好像比他还淡定一些。   薛霖跑到墙下,郑千玉在上面只有一个影子,看不清表情了。薛霖问他要去干什么,郑千玉回答道:“我想去见林静松,明天回来。”   他说完这句话,就从墙上跃下去,影子消失了,只从墙外传来落地的声音。   在画室的日子里,郑千玉一直全心全意地对待画画这件事,他耐心、自持且画得漂亮,像对这样的苦修也甘之如饴。郑千玉甚至让薛霖觉得集训生活没有那么辛苦了,画画是一件只要拿起画笔就会感到快乐的事情。   薛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郑千玉会做这种事情。全心全意地画画,变为全心全意地去见某个人。他说明天才回来?那恐怕那个人在的地方很远吧!   只剩下他和夏鹊两个人了。他们面面相觑,薛霖还处在震惊之中,不敢相信郑千玉真的做出了这种事情,夏鹊比他更快接受了,她朝他微笑,说:“走吧。”   薛霖的大脑宕机了。   在只剩他们两个人的夜色之中,薛霖好像受到郑千玉这种冲动、无畏的影响,30秒之后,他朝夏鹊表白了。   他的语气带着颤抖、惶恐,依然把“表白失败”和“羞愧而死”绑定在一起。   夏鹊最后回答他:“我们可以试试。”   薛霖听到这句话,感觉自己腿都软了。   于是一试好多年。   半年前,他们在出国前领了证。夏鹊之前做了一段时间策展,准备继续深造,薛霖拿到一家动画公司的offer,他们来到洛杉矶开启新生活。   几度想将这个消息告诉郑千玉,又害怕再次打扰他。薛霖确实因为郑千玉的举动才鼓起勇气表白,或许他那一天翻墙只是临时起意,命运是一场巨大的蝴蝶效应。   在集训的日子结束之后,薛霖和夏鹊开始交往,一起上了大学。阴差阳错的,竟然再也没有和郑千玉见面,几次约见都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耽搁,只维持着线上的联系。他和集训时偷偷翻墙去看的那个人还在一起,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郑千玉没回来的那个晚上,薛霖非常担心,怕他出什么问题回不来,还是夏鹊安慰他。好在郑千玉第二天中午回来了,他立刻继续沉浸式画画,愉快地苦修着。   薛霖和夏鹊没见过林静松,后来在展览见到郑千玉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不太确定他是否是郑千玉去见的那个人。   对郑千玉的遭遇所感到的痛楚则难以言表,无处流露。他们太清楚画画对郑千玉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否处在他想要忘怀的记忆之中,也难以想象郑千玉的心境。   直到郑千玉发了朋友圈才发出消息,再次见到郑千玉,他略去了盲杖,看起来就像他们曾经想象过的郑千玉未来的样子。   郑千玉的手指已戴上婚戒。   他毫无龃龉地和他们聊起往事,以“你们还记不记得……”开头,以“想不到……”结束。分享他们那一届集训学生的去向,也议论那群不学无术只会搞噱头的男生的八卦,以及薛霖和夏鹊半年前已经领证的事情。   郑千玉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随后说:“恭喜你们。”   薛霖早就看到他的戒指,问郑千玉:“你是不是也结婚了?”   郑千玉摩挲戒指,顿了一下,微笑道:“还不算——就是定下来了。”   薛霖:“是不是那个……”   他永远嘴比脑子快,夏鹊坐在一旁用胳膊碰他,提醒他不要乱说话。   郑千玉已经心领神会,他点点头,说:“是他。”   薛霖险些要为这样的浪漫落泪。学艺这么多年,乱七八糟的关系和事情实在是见了一箩筐,能谈很久的恋爱,最后走向结婚的,也只有他们了。况且,他的恋爱谈得比他和夏鹊都要久。   “我现在正在接触一个新的治疗项目。”郑千玉和他们道,“现在还在前期阶段,这次治疗成功和失败的可能性都有。”   他的语速并不快,像在念一个故事,即使无法左右故事的结局,他也会全心全意地体会结局到来前的每个章节,并不为这个结局而定义这个故事。   “在这之前,夏鹊,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做一场展览?”   郑千玉说。   “讲一个关于‘失明’的故事。” 第83章   如何用黑暗去讲述一个故事?   郑千玉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艺术最主要的载体都依赖视觉, 所以在失明的这段日子里,郑千玉放弃了艺术,也几乎等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他当然知道如何最大化的利用降临在自己生命里的每一件事。从拿起画笔以来, 郑千玉创作过很多东西,他早早就失去有血缘的亲情,也能从真正爱自己的人身上重新体会。   郑千玉创作过的主题有亲情,爱情和自然。尽管他很年轻,所画的东西也不尽然深远成熟,但郑千玉曾经真挚深刻地爱着他笔下的一切,这种感情, 直到他的世界陷入黑暗之后,也从未停止。   郑千玉也曾想过在失明之后继续他的艺术事业,他并非无路可走, 不过是再次利用这种无光的人生来创作,以前能看见的时候也是到处采风写生,这有何不同?   当一个人遭遇自己生命之中最残忍的痛苦时, 他是无法将其作为一种艺术素材进行创作的。当一个人失去至亲时,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地审视失去的瞬间, 再细细咀嚼回味这失去的痛苦。对于失去视力、再无法拿起画笔的郑千玉来说,亦是如此。   等到郑千玉可以正视它的时候,已经离郑千玉最后一次拿起画笔的时候很久了。   郑千玉最后一次画画是在自己的家里,他的视野已经缩得很窄, 眼前的画布像映在一面遥远而渺小的镜子里,就连镜中的景象也模糊不堪。   郑千玉已经完全无法调色,因为视觉上的扭曲,每一次落笔都不在他预料的地方。他的手非常抖,像倒退成一个婴孩, 抓着笔在洁白的画布上无序地涂抹着。   在他残存的视力之中,那已经称不上是一幅“画作”,而是一团凌乱的颜色,没有美感可言。郑千玉崇拜克里姆特,这位维也纳分离派的开创者,说他掌握了色彩的魔法也不为过。郑千玉迷恋他那绚烂、华丽的用色,更爱他每幅画作都满溢而出的感情,这里面都饱含着无声的心绪。   郑千玉总是想着,如果他能画得和克里姆特一样就好了。不仅仅是技法上的醇熟和出彩,而是像他一样能将满腔感情付诸笔尖,让看到的人也能体会到作者强烈的心,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他也能做到的话——   郑千玉最后一次放下画笔。爸爸妈妈正在楼下匆匆打包行李,郑辛拎着郑千玉的行李箱进入他的房间,叫着他的名字,想要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行李。   一个小时后,他们要启程去另一座城市诊断他的眼睛,寻求治疗的方法。   郑千玉的希望其实已经早早熄灭,他预感到失败。   郑辛进门看见他在画画,一下子噤了声。他不知道郑千玉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画画,也不知道郑千玉还能画一些什么。   当他走近时,看清郑千玉面前的画布,上面没有奇迹,只有一些难辩其形的色块。尽管如此,郑千玉还是很小心柔和地对待颜料和画布,并没有因为近乎失去视力而用画笔发泄。   因此,在郑辛仔仔细细地看了几秒之后,他仍然能看出郑千玉画了什么——他画了一条蜿蜒的河,河的尽头是一整片森林。   郑千玉涂抹完最后一步,低头摸索了一会儿,才将笔放进洗笔筒之中。因为视力实在太差,他的手和衣服都沾了颜色,那些颜色浑浊、浓重,混合在一起,仿佛昭示着郑千玉已失去驾驭它们的魔法。   “要走了吗?”   郑千玉问郑辛。   郑辛还愣着,不知道要怎么对郑千玉在此时此刻画画这件事发表看法。因为这实在是一个极度悲哀的举动。   他只好回答郑千玉的问题:“嗯,马上要走了,爸妈在楼下等你。”   郑千玉顿了几秒,最后道:“哥哥,等它晾干之后,帮我收起来吧。”   收到杂物间之中,和他从小到大的画作都放在一起。   郑千玉的最后一点视力是在画完这幅画不久后消失的,仿佛就是等着他画完这最后一笔。在某一天醒来之后,郑千玉的视野里再也没有那个原本已经微乎其微的通道。在他所不知道的睡梦中的某一刻起,他看不见任何了。   如此越过时间,越过生与死,越过悲哀与苦痛,想起自己画最后一幅画时的心情,竟然不是怨恨,愤怒,无力和伤怀。拿着画笔时,郑千玉竟然仍感到心的平静,灵魂也自然而然被抚慰,因为他生来就为这件事感到快乐,郑千玉从第一次画画到最后一次画画都那样清楚,画画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它永远都不会伤害郑千玉,只有失去这件事本身会让郑千玉难过。   郑千玉即使成为一个盲人,也是一个想要画画的盲人。   再次支起画板,他跨过近四年的时间。   这张画当然不是他和夏鹊所筹备的展览的主体,但它是郑千玉所想表达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郑千玉既看不见颜料也看不见画布,他需要有一个人帮助他从头开始。他仔仔细细地和林静松全盘托出他的想法,从整个展览的主题、构思和装置,观众的动线,以及他所设想的人们的想法和感觉。   然后,郑千玉要在完全失明的状态下画一幅画。   想要一种什么样的颜色,郑千玉记得颜料的名字,说出来后让林静松帮他打开沾到画笔上。没有视力,郑千玉无法调色,只能用最基础简单的颜色来完成它。起型已经没有意义,画画的方式脱离实际,只有盲眼的郑千玉会这样画了。   而落笔的位置,画出来的轮廓是否符合郑千玉所表述的想法,由林静松来转达。他并不干涉和纠正细节上的混沌的杂乱,只帮助郑千玉大致在他想要的位置上。郑千玉的要求并不高,和他在学生时代截然相反,只要能够完成,就是胜利。   这样的过程下来,郑千玉和林静松应该算是共创者。   画画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郑千玉画了很久很久。从初夏到盛夏,他们将画架立在阳台到客厅斜照的一道光影外。当林静松工作时,郑千玉则配音,或和夏鹊见面沟通展览事宜,他们联系到一些对这个展览感兴趣的艺术家,加入协作。   这是一场无盈利的展览,郑千玉投入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他本来打算死后留给家人与爱人的一笔存款。林静松补全了其他费用,他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因为他的名字最后也会印在参展的艺术家中间。   所有门票的收益最后都会捐赠至视障公益项目。   在堪堪进入秋季时,这场展览在西好莱坞的一家画廊开幕。这一天郑千玉没有和林静松一起来,他前一晚和一起参展的艺术家聚在一起,完成了这场展览最后的调整。   第二天,郑千玉在入口等着林静松。   林静松对展览的内容只知道那幅他和郑千玉一起完成的画。至于它挂在哪里,以什么形式展出,郑千玉现在还对他保密。   这段时间他们聚少离多,郑千玉的任务很繁重,要和所有艺术家沟通,也要尽可能向夏鹊传递他的想法,加深展览每个部分的联系和配合。而因为没有视力,他并不是最终验收和见证这一切的人。   不过郑千玉并没有告诉林静松他有这样的任务,他只是很正式地邀请林静松来,看看郑千玉终于完成这件事情。他以前总盼望自己能出画集、巡展,这样的光辉人生一直画在郑千玉的未来蓝图之中。   就算是现在,郑千玉也并不觉得着想法可笑,命运曾震动他的意志,但不曾更改他所走的道路。   他轻轻牵起林静松的手,对他说:“跟紧我。”   入口垂着黑色的幕布,林静松跟着他,一起进入。   一片黑暗。   极黑,没有一丝光芒。   林静松在这一秒明白郑千玉为什么要说跟紧他,在这样黑的环境,几乎寸步难行,迈出去一步,踏上地面都要小心翼翼,方向已经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像黑洞。   然而这黑暗很快有变化。林静松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是火柴正在摩擦的声音,一下、两下,点火柴的人手有些笨拙,终于在最后一下点燃火柴。   黑暗有变化了,场景中泛起一种朦胧的光,非常微弱,照不清任何东西,但总算不是全然黑暗。   林静松被郑千玉牵着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这种光的颜色很特别,像红色,偶尔是橙红色,紫红色,灰色,它们的共同点就是都相当微弱。   “‘失明’不是真正的黑暗。”郑千玉在这光线里轻轻解说到,“只是各种颜色的光线被挡住了。”   林静松知道,因为郑千玉不止一次说过他知道此时此刻日光的颜色。   这种朦胧的光线一直持续着,而在长长的、几乎不能更昏暗的走廊之中,两侧墙壁依次亮起壁挂灯,照起挂在墙上的一幅一幅画。   林静松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车声、人声、风声,蝉鸣、鸟鸣和树叶的声音。这些声音做得无比逼真,没有经过任何艺术的加工,使人身临其境——这是目盲的听觉。   它们并不重叠,但无序地响起,音量巨大,在黑暗的世界之中一直回响,有时显得突兀,有时又显得单调,填补着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直到他们走到第一幅画前,声音切换成浪潮的声音。   那是一副画着海岸线的画,孤零零地挂在灯下,配合一直涌动的浪潮声音,仿佛黑暗之中重复的呓语。   “在看不见的时间里,记忆就会变得重复——且重要。”   郑千玉轻轻地告诉他。 第84章   当林静松仔细看那幅描绘海岸线的油画, 他发现这幅画的笔触其实很稚嫩,但用色很出彩,深蓝的海水和泛起的白色泡沫, 可以让人体会到夏天的气息。   画的下方贴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标注了一个年份。   “这是我画完的第一幅油画,13岁的时候。”郑千玉虽然看不见,但对展览的每幅画都很熟悉。   郑千玉13岁的时候,林静松还不认识他。   林静松不禁想象他13岁的样子,一个缩小版的郑千玉,背上画板可以把整个人都挡住。   “虽然我记不清自己画过的每幅画, 但是第一幅画总不会忘记的。海面很适合初学者来画。”郑千玉有怀念的语气,“画完之后,我就决定一辈子都要画画了。”   他的头轻轻靠林静松肩膀, 像正和他注视着这幅画一样。这条走廊盛着他在看不见时,反复回忆的东西。   再往前走,前方是在一盏盏灯下静立的画, 光线仍然昏暗朦胧,他们像在迷蒙的海雾之中跋涉, 而每一幅灯光下的画,都像一个个站台。   后面的画林静松开始熟悉,他在第四幅画时认识郑千玉,那正是郑千玉在教室里画的。   上面是一场窗外的倾盆大雨, 被雨水浇打的树叶有一种亮而轻盈的绿色,这使它在暴雨之中并不显得孱弱,而像正在享受。雨水越过窗台,在上面溅起水雾。这幅画呈现了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这是林静松从大雨中抢夺下来的画,是他没有让它淋湿。太过巧合的是, 因为那是一个多雨季节,郑千玉也画了一场大雨,像一个他会与林静松发生交集的预言。   下面依旧贴着年份,那是他们十五岁的时候。   “这是我们认识的时候,很谢谢你没有让它淋湿。”郑千玉在黑暗中道,“那个时候你就远比你所想的要温柔,只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   林静松:“当时我认为自我评价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现在他可以坦诚面对一切。   郑千玉和他继续往前走,离开了十五岁相识的大雨,他像感到有趣一样轻快地笑,道:“冷酷得很可爱。”   林静松感到被偏爱,只有郑千玉会觉得这样的自己还算好。   从十五岁一年开始,郑千玉保存下来的画变多了。这几年他不断地上课、练习,进步飞快,几乎每一幅画都能看到巨大的进步。郑千玉不断地尝试新的画法,希望在这些尝试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恋爱、集训、高考和大学。   集训的画是一个屹立在大雪之中的教室,外面是雪夜,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积成厚厚的雪地。除了这间空教室,周围什么都没有,显得孤零零的。但教室里亮着光,几乎可以让林静松想象到他在里面画画的场景。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天,不过并没有下雪,郑千玉曾经突然回来见林静松,那是林静松永生难忘的夜晚。像生活会随机应验一个人的思念,从此动摇他对命运这件事的印象。   另外一幅画是粉调的夕阳,那是一种比现实更绚丽、梦幻的颜色,郑千玉用了非常多色彩来描绘它,粉色、粉紫色、紫色,过渡到从天空顶部洇下的深蓝夜幕,这是一场美到不真实的日落。它并非郑千玉亲眼所见的场景,而是那一天,郑千玉真正拥有的心情。   他和林静松在一起了,林静松吻了他。是郑千玉人生第一次的吻。   他将这种心情,这样的记忆付诸颜色和笔触,郑千玉并不画真实的吻,深深触过他灵魂的东西,郑千玉采用一种更含蓄的表达。   观看这幅画的人,仅仅是欣赏风景也好,忆起自己看过相似的夕阳也好,亦或想到一种同样的爱的体验也好,都是正确的解读。只是,林静松的答案对于作者本人是特别的。   不用郑千玉告诉,林静松也知道郑千玉这幅画描绘着什么。这很奇妙,林静松以前对隐喻几乎不敏感,联想的能力也较为匮乏,这种立刻就能读懂一幅画的感受,好像郑千玉站在他身旁,让渡给他魔法。   “你突然亲我,吓了我一跳。”   郑千玉没有解释很多,说出来是没头没尾的话,但他知道林静松正处于和他一样的回忆之中。   这是眼睛看不见也能确认的事情。   “我没有想太多,而且你已经说了喜欢我。”林静松顿了顿,“当然,你的语义也可能是别的喜欢,同学、朋友……但我不想要这种。”   郑千玉的语气有些无奈:“你亲我的时候可没有一点犹豫。”   林静松:“我觉得——无论你对我是哪种喜欢,我都要变成我想要的那种。”   他不太掩饰自己阴暗的想法,或许不认为这是一种阴暗,只当是本能,因为郑千玉对林静松的阴暗有无限包容。   “好在我对你一直是‘那种喜欢’。”   郑千玉握握他的手,大方承认。   又越过几幅画,从这里开始,是郑千玉人生之中画得最好的时候。他画画的方式和方向已经趋于稳定,不断地汲取着生命的体验。即使这段时间有经济困难和生活压力,也没有磨损郑千玉笔下画面之中那种饱满的鲜活,他运用色彩变得更加自如,画笔像他手中的魔法杖,郑千玉只要轻轻扬手,便可施展色彩的魔法。   他画装饰画,结合商业和自我,画作业,画自己的作品,当时已开始准备自己的画集,每一幅都经过长久的构思。郑千玉的才华几乎溢成实体,他时常受老师夸赞,卖出去的装饰画也有顾客欣赏,就连画集也和出版社洽谈过,这一年,郑千玉的生活吹的几乎都是东风。   郑千玉和林静松去山中采风,画一些高大而静默的树;没能去成的风筝节,他画了海边闪亮的烟花,此时耳边有阵阵烟花绽放的声音响起。   最后,他画一个男人的肖像,这是一路以来的第一幅肖像。   画中的人侧着四分之三的脸,眼睛看向画外,背景是一层一层幽深的绿色。   当郑千玉向林静松要这幅画时,林静松对于郑千玉画自己的肖像挂在画廊里有些抵触。他很珍惜这幅画,它被他保存得很崭新,这让林静松感到不舍。   郑千玉说他会好好保护它的,它很重要。除了初学画画时的练习,郑千玉很少画肖像,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幅。   也是他在步入失明初期之前,最后画的一幅画。   郑千玉将它挂在这场展览第一阶段的结尾,用它来告别郑千玉光辉的、充满希望和深深体会过爱与幸福的少年时代。   再继续往前走,光线变了,渐渐消失,直至回归到最初的黑暗。那些声音也全都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的、无序的钢琴声,很轻微,若隐若现,不成曲调。   前方,第二阶段的画一同亮起。   林静松看到那些画,数量很多,但这些画林静松都没有见过。那是他和郑千玉分开以后的时间。   “在失明之前,那其实是我画得最多的时候。”   他不再画自然的风光,也无法再调轻盈明亮的颜色,更无法像以前一样顾及画面的每个细节,像他所习惯的那样,不厌其烦地调整,直至臻于完美。   郑千玉开始画一些奇幻的,甚至恐怖的画面。画一个在枯树林中徘徊的游魂,地狱的火烧穿土地,日与月高高悬挂在夜空,各有一只眼睛。   比起第一阶段,他们掠过这些画的速度稍快,因为这些画令人难以驻足停留再细细欣赏,郑千玉失去了以前的颜色,因为他眼中的颜色并不符合真实,于是只好用最极端、浓重的颜色,笔触也几乎狂乱,给予观看者一种具体的绝望。   继续向前走,他的用色又渐渐萎缩了,笔画也开始变得无力,画面只剩下单调的、看不太出意义的几笔。   这是一个画家逐渐走向失明的全过程。郑千玉仔细地将这样的时间与自己解剖,摆放在这里。   “我想,即使这样去画画,握着画笔的时候,我也几乎忘记难过。”   郑千玉道。   “我害怕的是‘失去’本身。”   林静松握紧他的手,像想要抓住这个时期的郑千玉,给予他一些温度。   郑千玉在完全失明前的最后一幅画,他画画的能力已经倒退成一个第一次拿起画笔的婴孩,亦或可以说,衰落得像个迟暮的老人,再也拿不住画笔。   他画了一条河,蜿蜒进森林之中,看不见尽头。   “最后,我还是想起你。”   郑千玉轻轻说。   “我想再最后见你一面,但我知道我不能真的见你。所以,我只好妄想。   “这是我在完全失明前画的最后一幅画,林静松,你知道吗?   “在这种时刻,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想到你的存在,想到我曾经拥有你。   “——这让我感到很幸福,也几乎让我忘记了眼前的一切。   “这就是我一直想让你知道的事情。” 第85章   在这个展览的第三阶段, 也就是终幕,那是最后一道立在黑暗之中的墙面。   朦胧的光线已经全部消失了,声音也消失, 若隐若现的音符也静止。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之中显得细微,直到停驻在这面高高的长墙之前。   在他们面前是16幅画组成的一件作品,以2X8的形式排列,由16张画组成更大的画面,每一幅画都有单独的主题,组合在一起,是一段完整的旅程。   这组画的笔触和风格和展览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都不尽相同, 稚嫩得像儿童,又以一种孩童绝无仅有的耐心用基础的颜色铺满每个角落。   上面画了一个形体非常简单的黑色小人,在它诞生便开始用脚步丈量世界。当他开始旅程的时候, 正好是日出,于是他沿着蜿蜒的河流一路向前走,走进了森林, 越过了山丘,抵达了海岸。   当他面对汹涌的浪潮时, 时间似乎已来到正午,太阳高悬在天空之中,这是最明亮的时刻。因为身处光明,他不畏惧这几乎能将他吞没的海浪, 他造了一艘船,开始向海洋进发。   在海上冒险的时候,太阳开始西斜,进入黄昏。他获得了一场永生难忘的日落,太阳落向海平面时, 就像落在他身边一样。海水被映得一片橙红,风平浪静,整个画面呈现了一种温暖、安详的色调。   当太阳完全离去时,夜幕降临了。   小人起初以为这只是一次平常的日夜更替,他坐着小船,在黑暗中继续向前。   然而,太阳没有如他期望中那样再次升起。   他在黑暗之中漂流了很久很久,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最后遭遇了一场巨大的暴风雨。在暴雨之中,狂风卷起海面,天地颠倒,将这艘渺小的船卷到了海洋更深处。小人失去了他的船,掉入海中,最后被冲到岸上。   等他醒来时,太阳依旧消失,此时画面尽数用黑色涂抹,表示失去太阳之后,天地无光,所有的一切陷入黑暗的景象。白色的线条勾勒出小人和他依靠声音与触觉走过的路,他摸索着,继续寻找着太阳的踪迹。   他巡着任何自己听到的声音来追寻太阳的下落,抚摸过每一个球体,拍一拍,晃一晃,又拿起来闻一闻,仔细地分辨这些球体是否为太阳。   小人找了很久、很久,当那近乎永恒的黑暗降临时,时间也失去了意义,他无从得知自己在黑暗之中跋涉了多久,也不曾收获任何太阳的踪影。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寻找是否有意义,在这途中,他有很多次想过要放弃,并曾经付诸实践,但他失败了。   等到他终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精神与力气,再无法向前一步时,他也终于相信——太阳不会再回来了。太阳已经将他抛弃,去照耀其他的世界,而没有太阳,他再也无法启程,只能在黑暗的世界之中一直徘徊。小人的天性是自由,而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近乎是囚笼。   最后,他摸索着爬上高高的悬崖,想要一跃而下,彻底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跳下去了。   在极速的下坠之中,他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粉身碎骨。他被悬崖下一片茂密的森林接住了,因此没有死去。   繁茂的枝叶密密地交叉,织在一起,像一张不是十分柔软、但非常安全的床将小人的身体包裹。他躺了很久,才又重新爬起来。   这座森林使小人感到很熟悉,他左顾右盼,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到处嗅嗅。虽然周围仍旧一片黑暗,随着时间流逝,他再次确定,这座森林就是他在启程之初穿过的那片森林,在他穿过森林之前,正好是太阳升起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跑了起来。   按理来说,在黑暗之中奔跑,他一定会摔倒。但森林好像在给他指引,在他奔跑的方向中,既没有任何横亘的树根来绊倒他,也没有交叉的树枝阻挡它。在他要停下来歇一口气的时候,只要他一伸手,便可以扶住高大的树干;当天空下雨时,他可以蜷缩到温暖的树洞之中,等待雨停。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这片森林比他第一次穿过时要更加茂盛高大。因为在他第一次到来的时候,这里有很多枯树,森林封闭了自己,所以没有任何阳光可以照进来。   那个时候,小人刚从日出的地方来到这里,他看到这里昏暗、寂静,于是拍遍了每一棵树干,告诉它们,太阳并不可怕,要不要放下成见,尝试一下。   他并不知道森林是否理解了他的话,但从现在森林的茂盛看来,它应该尝试了一些新的方法,将自己从封闭之中解放了出来。   这种想法让他又有了一些希望——太阳曾照耀这里,它或许不会永远离去。   森林的意志一直在帮助他找到出口,直到最后,他来到出口前的最后一步。   这是倒数第二个画面,小人站在黑暗的末端,白色的、弯弯扭扭的笔画勾勒出他的身体,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踏出了最后一步。   最后一幅画大概是小人在故事的结局所看到的景象,那是一张空白的画面,或许它代表着光明,或许代表着一个开放性的终章。   当郑千玉向林静松阐述这16幅画的所有主题和小人所经历的全部故事脉络时,林静松对结局有一些小的异议。   在他逻辑严谨、缺少幻想且实事求是的人生之中,他对尚未到来的事情不会下过早的定论。但这一次,他希望郑千玉在最后一幅画为主角画下一个好的结局。   郑千玉最终还是保留了这张空白的画面。   “对不起,没有像你期望的那样,画上最好的结局。”   他的声音含着一些笑意。在终幕之前,他们仍旧牵手,林静松牵得很紧,郑千玉也给予回应。   “我想表达的是——无论结局是什么样子,我都答应你。   “我会留下来。”   林静松有叹息一般的气息。   郑千玉答应他会留下来了。   他相信郑千玉,这是郑千玉给出的最重的承诺了。   他带着郑千玉后退几步,深深地凝视这16幅画组成的画面。因为郑千玉没有视力,所以他用了尽可能大的画幅,以便最大程度容纳他在黑暗中作画所产生的误差。   在寻找太阳的篇章之中,郑千玉曾仔细地用黑色的颜料将每个画幅都涂满,然后由林静松查漏补缺,填上被他所忽略的空白。   由于画幅太大,在郑千玉难以找到笔落之处时,林静松会站在他身边,为他描述当前的整个画面,并轻轻带起他的手,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落下。林静松学习了油画——虽然学习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但他总算是可以胜任这件事情。   画画的日子里,郑千玉休息的时间很少。在林静松不在时,他会先自己涂抹背景的颜色——林静松用3D打印在他的颜料管上都附上凸起的标识,以便郑千玉拿取,虽然他本人更愿意亲自帮郑千玉辨认颜料。   郑千玉作画时很认真,心情非常平静。画笔和颜料无论在何时对他来说都是安抚玩具,只要拿起便不会想放下。   现在,他完成的这16张画挂在他的展览之中,它们因为大而显得壮观,他所画的故事充满隐喻,呼应了展览前面部分的篇章。而亲手画下这个故事的作者,是唯一没有亲眼见过它的人。   对此,郑千玉不感到难过遗憾,只觉得期待。   林静松在最后的画前静立了很久,他终于不是那个在展览里发呆的人,问郑千玉一些很直白的问题,并艰难地理解郑千玉的解释。   在这16幅画组成的画幅的右下角,贴着作者的名字,用英文和中文写着郑千玉、林静松。   郑千玉怎么会把他也变成一个艺术家?在林静松以前人生的任何阶段都不可能相信这件事。   郑千玉从未失去颠覆命运的能力,林静松心想。   下一批观众已经进场,隐隐约约传来声响,有火柴燃起的声音,海浪的声音,风声,烟花的声音。   他们离开了展览的结尾,林静松带着郑千玉,走向出口。   当他们穿过帘子,林静松还未从昏暗的环境中适应外面的光线,一阵欢呼与掌声响了起来。   外面站了几个人,有林静松认识的薛霖和夏鹊,还有肤色各异的人,发型都些许夸张,两个爆炸头,两个脏辫,还有头发五颜六色的人。   郑千玉很放松地和他们打招呼,并和林静松介绍,这是这次展览合作的艺术家们,音效、音乐、灯光和布局都是他们做的。这是郑千玉第一次办画展,在他这种特殊情况下,没有夏鹊薛霖和这些艺术家们,他几乎不可能实现这样的愿景。   介绍完他们,郑千玉也向他们介绍了林静松。   他说林静松是他的未婚夫。   他们又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恭喜,林静松在这个称呼的冲击下造成的些许恍惚下,不自觉地露出一些微笑,仿佛一个青涩的丈夫。   郑千玉极其受这些新朋友的欢迎,几乎每个人都要和他拥抱,热情得连林静松都要一起拥抱,林静松很及时地刹住了车,不失礼貌地和他们点头致意。   这种欢快的氛围一直感染着郑千玉,让他的面庞明亮得像个天使。他们在after party喝了一点酒,郑千玉有些醉意,不自觉地使撒娇的性子,最后一段路让林静松背他去车里。   他抱着林静松的脖子,轻轻地笑,附在他耳边说:   “刚刚我感觉……   “我们真的好像在结婚哦。” 第86章   “不过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太多。”   郑千玉趴在林静松的背上, 他的体温透过衣服的布料传过来,手臂环过他的脖子,双手垂在身前, 松松地用食指勾住另外一根手指。   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因为他其实已经不太清醒。   “爸爸、妈妈、哥哥……”郑千玉的思维跳跃,开始数要邀请观礼的人,应当尽量克制在一个林静松能接受的人数。   郑千玉对于自己真正结婚的状态有些迷蒙——他其实非常想在自己的婚礼上看到林静松的样子,他总不能拒绝穿正装吧?   被酒精浸泡过的意识像混沌的云,郑千玉忽略了“结婚”最本质、最关键的东西, 他们要如何宣誓,选择一种共度余生的方式——也许这对郑千玉来说已经不成问题了。他甩了甩自己的头,还轻轻撞到林静松的耳朵, 林静松的手托着他的身体,因此没能阻止郑千玉。   在林静松清醒的视角下,郑千玉的婚礼宾客名单还完全没念完, 很快就跳跃到下一句。他凑近林静松的耳朵,像做贼一样, 耳语几乎像一个温暖的吻:“林静松,你会穿西装吗?”   说话的声音这么小,郑千玉好像认为在意这件事非常羞耻。但林静松是不一样的,他不会批评郑千玉有私心, 因为他很喜欢郑千玉,会实现他的一切心愿。   “会的。”   林静松答道。夏夜的风掠过他们的发梢和脸庞,这里的夏天不算太热,郑千玉很喜欢,他的精神比去年的夏天要好许多, 谈恋爱时也变得非常甜蜜,主动拥抱和亲吻过林静松很多次。   听到林静松的回答,郑千玉立刻就变得非常高兴,晕晕乎乎地用脸颊贴林静松,又提出要求:“那你要穿三件套,就是里面有马甲的那种。”   怕林静松不太清楚什么是三件套,他还特意解释了一下。   林静松从来就不怎么喝酒,也会时刻监督郑千玉,以防他过度饮酒。   但喝过一点酒的郑千玉很可爱,很黏人,展现出更多依赖,这让林静松很受用。郑千玉的话会比平时更多,等他第二天醒来,就会忘掉大半。   不过,林静松依然会很认真地回答他的每个问题。   “好的,我会穿。”   于是郑千玉趴在他肩上窸窸窣窣地笑起来,他想亲林静松,因为喝多了,摇摇晃晃地亲在他的耳朵上。   接下来,林静松也就婚礼和合法的婚姻关系提出他的一些预想。然而,郑千玉竟然就这样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等林静松把他放进车里,花了一些时间松开他抱着自己的手臂。   在车上睡了一路,回到家郑千玉醒了,非常主动地把林静松按在沙发上脱他的衣服,手掌在他腹部肌肉上摸来摸去,然后又倒在林静松的胸前。   “好哦,我们去领结婚证。”   郑千玉埋进林静松的怀里,原来他睡着之前不是没听见他的话,睡醒之后也没有忘记。   “明天就去。”   他看不见的眼睛缓慢地开合了几下,侧脸映着落地灯温暖的光,这一刻褪去醉意,像下定决心,无比认真。   林静松环抱郑千玉,深深凝视他。当郑千玉完全属于他的这一刻终于到来,这代表着接下来所有他们都还在呼吸的时间,郑千玉不会再离开他,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他发现在这一刻来临时,那些不安和恐惧才真正消散,郑千玉给予他的感情体验太跌宕,过于惊心动魄,这让林静松愈发想要抓紧他,有时不择手段,有时失去分寸。而因为他爱着郑千玉,实在不舍得让他感到疼痛,于是有时踌躇不安,有时独自苦涩。   感情是一种自发行为,林静松未能捋清这种矛盾的心绪,直到此时此刻,郑千玉让他高悬不落的心瞬间松了下来。林静松想要深深地呼吸,用最紧的拥抱,以及最难忘的亲吻来标记此刻——他终于从“失去郑千玉”这件事情之中解脱。   “明天?”   他要再确认一次。   “明天。”   郑千玉点点头。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林静松压了下来,吻住郑千玉。他极尽掠夺至郑千玉的最深处,林静松几乎像只野兽,让郑千玉有些痛,也让他的感觉更加汹涌。   郑千玉也用力环抱他,敞开自己。他喜欢自己和林静松的身体没有阻碍,喜欢到近乎病态。这样迎来的顶点是一种要将大脑和意识都吞没的灭顶快感,不知道极致的满足和幸福是否总伴随近似悲伤的感受,郑千玉哭了出来。   林静松吻掉了他的眼泪,又把郑千玉搅得一塌糊涂了。   郑千玉闭上眼睛,这种时候他心里对林静松的描绘总是最为清晰,因为皮肤最大程度地接触,他的温度和气息也近在咫尺。郑千玉的全部,无一不深深与林静松产生连接。   此时他说不出太多话,因为这种感受太过纯粹,语言暂时失去了作用。   “我是在做梦吗?”   郑千玉感到强烈的不真实,他看不见,害怕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愿景。   “不是。”   林静松退了出去,很温柔地吻他的面颊。郑千玉抬起手摸摸他的脸,两双眼睛离得那样近,像真实地看见彼此。   郑千玉慢慢地眨眼睛,是猫感到很满足、安全的样子。在林静松吻他唇时又闭上双眼,好似回到初吻。   他睡着的时间不过晚上十点,郑千玉为这个展览忙了很久,甚至又瘦了一点。郑千玉自己不知道,只有很了解他身体的林静松会察觉到,皱眉头,监督他一日三餐。酒精开始挥发后,郑千玉困倦得像昏迷一样地睡着了。   林静松打开电脑,进入申请网站,预约了明天的时间。   但愿郑千玉醒来不会忘记这件事。   第二天郑千玉醒得很早,把林静松推醒,有些懊恼地说他没有衣服穿。   郑千玉为领证穿什么衣服而犯难,终于来到这一天,因为他答应得太快,没有充分准备。但他总算没有忘记自己喝醉时答应的事情。   他缩进被窝里,窸窸窣窣地爬到林静松的身上。两个人叠在一起,听到林静松有些快的心跳声,问:“你是不是很紧张?”   林静松坦诚地回答:“是的。”   郑千玉侧过脸,用耳朵贴他胸口,说:“是因为害怕吗?”   林静松很长的手指扣住他的,说:“害怕你有反悔的可能,还有就是不真实,从昨天晚上开始。”   “那我们立刻就去。”郑千玉答道。   他被林静松抱起来,惊叫了一下,被子滑了下去。抱到床下走了几步,郑千玉手忙脚乱地稳住,和林静松说要先去选衣服。   最后选了去年和林静松一起买的一件衬衫,一条合身的浅蓝牛仔裤,舒适不失正式。让林静松帮他稍微吹了头发,这已经不是林静松第一次做,郑千玉相信他做得不算坏,因为这么重要的日子,不把郑千玉弄得漂漂亮亮,郑千玉真的会生气。   郑千玉允许林静松在领证的日子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因为这并非婚礼,或许让林静松以最放松的样子度过比较好。不过,林静松最后还是穿了衬衫和西裤,戴了手表,没有打领带——郑千玉仔细摸摸后得知他全貌。   领证暂时没有告知任何人,让郑千玉有种学生做坏事的感觉。整个过程简单而宁静,到地方之后,郑千玉才知道林静松早就在网上申请过marriage license,申请过后,要在60天内完成仪式。   林静松如此相信郑千玉会在60天内答应这件事,郑千玉再一次感到这个人所有的不动声色都是早有预谋。不过,结婚这件事确实是他先提起。   仪式在法官和牧师的见证下举行,誓词和郑千玉想象的差不多,说完之后,再次为对方戴上戒指。郑千玉握着林静松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点过去,这次很认真地对着他的无名指穿过去,为林静松戴好之后,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如果时间可以被紧紧抓住不逝去,林静松强烈地感觉到他想要留住这一刻。他在此时开始理解这世界上所有把爱人的照片设为桌面的人,在会议上不小心投屏到公共屏幕而傻笑,在街上微笑着接电话的人,以及最最细微的那种情景——人类在某一秒因想起什么而抽离,失神。   林静松想,他应该会在未来很多次走神时想起郑千玉答应要永远和他在一起的样子。   他们亲吻对方,在有人见证的场合下亲吻郑千玉的感觉很奇妙,让林静松紧张。郑千玉适应得比他更好,他样貌如此漂亮,和仪式现场所装饰的洁白的花十分适配,一起构成林静松最郑重、宝贵的记忆。   仪式结束得很快,法官恭喜他们,牧师也祝福他们。他们在结婚证明上签了字,郑千玉用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一周后可取回这张结婚证明。   牵着手走出去,郑千玉感受到很好的阳光。微弱的感光让他视野里有少许的暖红色。   林静松已经是他的丈夫了。   郑千玉觉得好新奇,又有些陌生,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种身份的转变,他接到一个电话,两个人停在原地。   在这通电话的过程中,郑千玉只应了两声,最后说了谢谢,再见,挂了电话。   随即,他道:“林静松,下周可以正式开始治疗了。”   久久的沉默,今天是周一,离下周还有6天。   郑千玉想了想,看不见的眼睛盯着前方,最后道:   “林静松,在这之前——你带我跳一次伞,好不好?” 第87章   “在实验室的时候, 我碰见Lucas,他告诉我,你以前经常跳伞——超过500次?”   郑千玉将软而温暖的手放在林静松的掌心上, 挂完电话之后,他的手臂有轻微的震颤,林静松感受得到。   郑千玉的表情是平静的。他的心无法百分百地剔除惶恐和不安,但这件事不再决定他的生死,他答应过林静松。   “林静松,我记得你不喜欢高空的。”   郑千玉的语气含有一些悲伤的意味。   林静松牵住他,带着他往前走。夏日末端的风已经微微散了暑气, 一阵小小的旋风卷起地上的树叶,贴着他们的步伐飞了过去。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林静松说道,没有过多解释, 或许是不愿再咀嚼那种情绪。他握郑千玉的手更紧,看他的侧脸,郑千玉长长的睫毛在光与风的背景之中闪烁, 宁静地流露出心绪。   林静松抿了抿嘴唇,他在很多次的高空恐惧中想象这样的画面, 直到他习惯坠向云层时心空的体会,也没能习惯郑千玉不在他身边的现实。   郑千玉微笑时会稍稍眯起眼睛,下眼睑鼓鼓的,他十分清楚这样林静松很难拒绝他, 他的声音轻轻的: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松开林静松的手,往前走了几步。郑千玉没有带盲杖——也许他很快就不再需要了,他的眼睛可能会治好,新一代的视障手环也正在开发,这次可以完全替代盲杖。   医疗和科技不会停下脚步, 等待郑千玉的不是无光的未来,而是正在一点点揭开幕布的,故事的新篇章。   如果郑千玉的生命如一年前的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一定需要一场坠落,他想,那就和林静松一起跃向云层吧,这会成为他的第一次,也是他和林静松的最后一次。郑千玉从此接受命运原原本本的面貌,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光明,还是黑暗。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感觉。”郑千玉道。   三天后,林静松带郑千玉来到跳伞基地。这里很辽阔,没有多余树木和建筑,郑千玉听到清晰的风声,没有障碍地在空地上穿行。   林静松有跳伞D级证书,还有教练证,但他从来没有带别人跳伞。他以前的教练过来和他打招呼,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林静松,因为林静松上次已经说过那是他最后一次跳伞。   大部分人都不会一生追求极限运动,但跳伞爱好者很少定义自己的最后一跳,大都随着时间流逝,生活的其他事情让他们渐渐舍去这样的高空飞翔。   林静松带着一个人回来,他是一个盲人。   两人的手上都戴着婚戒,林静松对他轻声细语,说话很专注地低头看对方的眼睛,即便这样的对视并无实际的意义。   他帮郑千玉穿装备,仔细地检查每一个扣子。林静松今天穿了合身的运动服,戴了手套,他绕到郑千玉的身后,又回到身前,检查,帮他准备好一切。   盲人是可以跳伞的。林静松全程操控一切,只是郑千玉没有视野,但他并不在意这件事。   他在意的是什么呢?   林静松小心地带他坐上直升机,剧烈的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在为郑千玉戴上面罩前,他先轻吻了他的额头。   直升机开始离开地面,大地渐渐远了,身体向一个方向倾去。郑千玉的身体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无名指上的戒圈相叠。   升上高空所带来的轻微眩晕和郑千玉给予他的清醒相抵,林静松将他抱到自己身上,用装备紧紧相连。他们站在边缘处,风呼啸而来。   这风的触感与以往的任何一种都不同。掠过他们在山中共同注视的树梢的风,并肩坐在夜游巴士上扑面而来的风,以及在郑千玉所认为的生命终点时,几乎要冰冻他双眼的风。当他的双脚腾空时,云层之上的风自下而上地刮擦他的皮肤,如此跃下,也许会粉身碎骨。   以这样的方式,郑千玉在生之中体会死。   “郑千玉。”   林静松在风中唤他,声音既远又近。风声太大,语言显得渺小,在高空跃下的前一秒,眼前的景象一定无比壮阔,使人灵魂震颤。   在郑千玉的世界里,只有高空的风和林静松。   “我想过要这样忘记你。”   林静松对他说,他的话被风掩住,只有郑千玉能听到,说出口后变成两个人的秘密。   “我没做到。”   此刻跃下。   狂风更加呼啸,一种强烈的失重席卷过他们的身体。郑千玉在几个瞬间之中忘记呼吸,不知是因为他们已经身处高空,还是因为林静松的话。   按照林静松所教的那样,郑千玉尽力将头靠在林静松的肩膀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在云层之上,天地都远去,在这一秒,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彼此。   郑千玉学着在狂风之中呼吸,光线璀璨,照耀着他的视野,眼前并非全然的黑。郑千玉想,还好他此时从高空跃下的理由不是因为软弱,逃避,或是漆黑的人生。   他差一点点就要那样做。   还好林静松没能忘记他,还好,林静松爱他。   郑千玉想象着,这是一条以重力运作的时光隧道。他们跃向的是十五岁第一次的四目相对。郑千玉和朋友们走在校园里,林静松孤零零的,他们偶然对视,林静松很快挪开眼神。擦肩而过时,郑千玉心里嘀咕,这是谁?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他。   夏天里,同一棵树的树荫落在他们的肩膀上。   十七岁时第一次接吻,郑千玉毫无防备,差点咬林静松的舌头,他气息慌张,尚未理解接吻的全部含义。他对恋爱的理解很朦胧,从没想过一句“我很喜欢你”会换来一个吻,恋爱不是从牵手开始吗?   十八岁的尾巴,一起去同一座城市上学。两个人的东西装在大的行李箱中,落地在机场,郑千玉坐在箱子上让林静松推。他仰头呼吸新城市的空气,这里的天空很大,让郑千玉觉得有些眩晕,他将头靠在林静松身上,心里道,如果林静松以后能这样陪他去更多地方就好了。   二十岁,郑千玉的家庭发生变故,林静松想让他依靠自己。那时郑千玉没能说出口的是,他不想在爱之中完全失去自己,郑千玉就是郑千玉,他不想依附任何而活。这一年他画画、赚钱,不曾在林静松面前低落,他用底气做一个完美的爱人,并为此骄傲。   郑千玉给林静松画了一幅肖像。他暗暗地决定,从今以后不会给别人画肖像,要让林静松变成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人,等郑千玉出名后,这幅唯一的肖像画会价值连城,有价无市。   这想法实在青涩到惊世骇俗。   二十一岁,郑千玉的眼睛渐渐模糊,就医确诊,很快和林静松分了手。郑千玉活到此时,从不怀疑自己的人生将会闪耀,有所作为,从不否认自己的骄傲,人生像一场恶意虐人的游戏,给他那么多金光闪闪的选项,却给他这样的结局。   二十二岁,完全失明。   二十四岁,郑千玉尝试自杀,没有成功。   二十五岁,再次遇到林静松。他的声音从自己第一次使用的软件里传出来,让郑千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郑千玉很认真地叫林静松的新名字,想象他的变化,他脸上的表情,他说话时注视自己的眼睛。   郑千玉想过再次离开,他正在走向一个无人知晓的结局,对自己来说是解脱,对林静松来说是地狱。   但是他太贪心了,不可抑制地留恋林静松的一切,在生命的倒计时里,明日复明日地推迟分开的时间,直到万劫不复,把自己变成世界上最糟糕、最残忍的人。   如果后来的一切都只是死前妄想,幸存之后的时间被浓缩成急速下降到生命终点前的几秒之中——郑千玉会感激命运留有最后一点垂怜。   可是他的身体这样轻轻飘在空中。林静松打开了降落伞,下降的速度变慢了,张开手臂时仿佛获得翅膀,偶然间有飞翔的能力。   “我们要着陆了。”林静松告诉他。   郑千玉有些恍惚,茫然间被林静松抱紧,他的双腿向前,林静松抱着他,滑行着着陆到草坪上。像一辆小型的飞机,有轻微的撞击感,降落伞被他们甩在身后,发出猎猎的声音。   郑千玉的心跳很快,几乎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他大口地呼吸着,像经历了一场濒死。   他过呼吸了,林静松很快解开装备,将宽大的手掌覆在他的口鼻上,另一只手环绕他的腰,让郑千玉的身体靠在他的怀里。   “千玉。”因为呼吸困难,林静松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他混淆了时间,某一刻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郑千玉终于害怕自己是真的死去。   “慢一点,我在这里。”   林静松的手盖着他的脸,重新教他呼吸,用自己的节奏带着他,慢一些地吸气,呼气。   郑千玉的身体发着抖,手放在地上,抓着草地和一些泥土,指尖泛白。   林静松引导他做最简单的事,在五六次缓慢、平静的呼吸之后,郑千玉的颤抖终于缓解下来,跟上林静松的节奏,将自己从极其剧烈的想象中解放出来。   他啜泣了一下,终于回归现实。郑千玉深深地向前弯下腰去,感到身体深处有东西重新开始灼烧,太热太烫,他一时难以适应,因为以前的郑千玉是活得那么用力的一个人。   “千玉。”   林静松告诉他。   “你做得很好。”   他脱下手套,用手指很轻地擦去他滚烫的泪水。 第88章   郑千玉和林静松抵达医疗中心的这一天, 夏天恰巧结束了。四季分明的城市里,每个季节的分配得如此平均、规整,让总是过着热烈而漫长夏季的郑千玉感到十分新奇。   他们还遇到一同前来的Susan, Susan给自己和郑千玉各带了一束花,因为他们都“向往光明”。郑千玉给她带了展览的周边,他们将郑千玉画的16幅画印在由8个小方块组成的无限魔方上,随着翻转可以依次观看这些画。   这是夏鹊的设计,得到所有参展艺术家的一致好评。他们的展览在社媒上热度很高,展览的周边卖得很好。郑千玉和夏鹊正在联系机构,将展览得到的利润捐出。   他把这个魔方送给Susan, 约定好治疗结束后揭晓它的面貌。   在此之前,李教授已经和郑千玉仔细介绍了治疗的过程。他们会分阶段将两针药剂打入郑千玉的眼睛,根据郑千玉在第一阶段的恢复情况调整第二阶段的药剂。整个疗程很快, 不会超过一个月,顺利的话,治疗后的视力会在一年内逐步改善。   李教授建议郑千玉在打完第二针药剂之前都待在医疗中心, 以便随时观察状态。   郑千玉也提前做好了住院的准备,林静松带了他的行李箱, 里面装了郑千玉的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早上郑千玉听到林静松打开行李箱的声音,那好像是又一趟短途旅行。   郑千玉希望林静松在这段时间仍正常地去办公室处理工作,因为他的公司到医疗中心的路真的很堵,林静松必须提前离开才能避开早高峰。   林静松不以为意, 大部分时间都在医疗中心陪他。有时候早上郑千玉醒来,可以听到他在旁边轻微敲键盘的声音。   李教授在他的眼睛里注射了第一管药剂,尽管打了麻醉,针头探进眼睛的感觉还是挺可怕的。那一天晚上郑千玉没有睡着,眼睛上贴着无菌贴, 脸色几乎和纱布一样白。好在林静松在身边,郑千玉缩在他怀里醒了一夜。   后来郑千玉才明白最难熬的不是这一夜,而是接下来视觉都没有任何改善的两个星期。   尽管李教授告诉过他,恢复情况非常因人而异,有人在注视后第三天就显示光感改善,有的人恢复会慢一些,这也并不代表没有希望。   郑千玉非常努力地稳定自己的情绪,他每天都要滴许多眼药水,其中是否藏有一些害怕的泪水,郑千玉不太想深究这份恐惧。   他知道,恐慌和害怕一场空都是正常的。   每当郑千玉心里没有着落的时候,他总听到林静松在身边写写画画的声音。林静松好像每天都会画一副速写,他竟然坚持了这么久。   他察觉出郑千玉的不安,用一些别的方法来吸引走郑千玉的注意力。比如他最近为在公共美术馆的装置“千”更新了程序,它现在能够通过新材料模拟更多场景。比如手环的第三代开始进入研发期,他仍然主导参与着公司的无障碍科技工程。比如他画的画还是不好,如果不是因为郑千玉,这辈子大概无缘艺术家这个头衔。   林静松讲自己的事情时一板一眼,对待郑千玉有种柔和的认真。他学会在寂静无人的时候主动向郑千玉索求一个亲吻,因为郑千玉如此重要,感情的需求也如此重要。   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医疗中心,偶尔从公司出发过来,他会告诉郑千玉“我下午非常想你”,回家取东西又回来,只分开一个小时,他也会说“在路上的时候很想你”。   郑千玉从不怀疑林静松说的是假话,在他僻静又简洁的生活之中,从未有什么东西需要谎话来得到。而如果郑千玉没有在身边,则会显得太过空茫寂静,只有想念在发出回音,催促他赶往郑千玉所在的地方,并告诉他这件事情。   如果郑千玉恰巧也在想他,那就很好。如果郑千玉忙于沉浸在其他事情里,林静松就默默地坐下来,等待他的注意力回到自己的身上。   郑千玉需要更多支撑他活着的东西,林静松就一个又一个地创造,并让郑千玉都知道,一切与他有关。   在忐忑之中迎来首次注射的第十五天,郑千玉在早晨是被光线照醒的。   他睁开眼睛,视野之中的光感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明显得多。李教授用各种灯光照耀他的双眼,郑千玉可以看到光线的颜色差异。   这一天开始,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在他眼里更加分明。   第二十天,郑千玉开始能够看见动态和虚影,像当初失明的过程逆转,狭窄的通道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第二十二天,郑千玉的瞳孔接受了第二次注射。   视觉的通道一点一点在他眼前扩大,像蒙住灵魂的茧被一点一点剥开了,他要重新注视发生在自己生命里的一切。   第二十五天时,郑千玉准确地说出林静松衣服的颜色,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卫衣,里面是浅色的衬衫,袖口卷起来,郑千玉看得到他皮肤的颜色和身体的轮廓。   林静松伸过来一只手,掌心朝上,郑千玉慢慢地也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他们的手掌合在一起,郑千玉看到他们的戒指,模糊地闪烁着。   这一天他们从医疗中心回家了,接下来的日子郑千玉不必再住院,每日向李教授描述恢复的情况。   郑千玉看林静松的脸还是很模糊,他时常摸摸林静松,新奇又生疏地用触感确认自己的视觉。因为这整个过程太过神奇,视力的恢复是缓慢且循序渐进的。郑千玉一直以为自己会在具体的某一天欢呼雀跃,庆祝新生,但在完全恢复之前,又忐忑好转在某一天停下。   10月25日是林静松的生日,他们一起度过。郑千玉听着教程给林静松做了一个蛋糕,因为他仍然看得不够清楚,蛋糕做得并不是非常成功。从冰箱里拿出来时,郑千玉的脸上还沾着一点面粉,他用巧克力笔在有些坍塌的蛋糕表面写祝林静松生日快乐,几个字竟然写得极其成功,因为郑千玉埋头写了很久。   他找到蜡烛,为林静松点燃,看到光亮照着林静松的脸。   在认识郑千玉之前,林静松从来不过生日,也不知道吹灭蜡烛有什么意义。可这一次吹灭蜡烛过后,他看见郑千玉的脸。   郑千玉本来在笑,在蜡烛熄灭后的这一秒,他突然紧紧闭起眼睛,哽咽了一下。   林静松放下蛋糕,蜡烛飘起一缕熄灭的烟,像一个十分重大的愿望被实现的时刻。林静松抚摸郑千玉皱起的眉头,虽然林静松已经知道幸福和痛苦的感受有相似之处,他仍然舍不得看郑千玉流眼泪。   郑千玉在深深的呼吸之中啜泣了一下,他的眼睛泛着泪水,说:“我……我只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林静松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向郑千玉描述这种感受——在他的人生与郑千玉产生交集的时刻,一切已经好得像梦,而他只需要让自己相信这梦本身就是真实。   他把郑千玉的戒指取下,又为他戴上一次。这一次郑千玉亲眼见证了他们的仪式,或许从此刻开始才是真正结合,多长的时间,多么剧烈的变化都不会再将他们之间磨灭。   郑千玉半年前种在阳台上的花开了一些,又因为季节的轮换凋落了一些。郑千玉重新买了花照顾它们,接下来会有冬天的花,春天的,夏天的,再回到秋天。这是林静松出生的季节,也是郑千玉生命里一段漫长的黑暗结束之后,又重获光明的季节。   郑千玉眼里的世界从模糊走向清晰。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适应这件事,适应自己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林静松,适应他的微笑,还有那种明显很喜欢自己的表情。他们又去了一次圣莫妮卡海边,验证林静松所描述的日落是否就是那样美丽。郑千玉坐在车里,转过头可以看见林静松的侧脸及因阳光洒落而亮晶晶的海面。   郑千玉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林静松。”   林静松朝他稍稍侧过脸,郑千玉感觉世界在眼前发光,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和林静松结婚。   “怎么了?”   郑千玉在徐徐的海风之中微笑,不舍得度过这一秒。   “没什么。”   在春天来临之际,郑千玉在某一日醒来,窗外投进和煦的阳光。林静松已经起了床,不在房间里。   郑千玉坐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台前,阳光照耀在他的眼睛上,并不刺眼,带来一种轻缓的温暖。窗台上有日历,一束新买的花,一封信,上面写着“千玉收”。   这是郑千玉治疗之后第一次可以阅读文字,很明晰,没有虚影,也没有模糊。   郑千玉打开信封,展开了信纸。   上面写道:   不希望郑千玉忘记的一些事情。   郑千玉是一个不仅懂得爱,也懂得如何给予爱的人   郑千玉曾让一个人深刻地知道他是一个值得快乐、拥有幸福的人   郑千玉在过去、现在都度过了独一无二的人生,以后也是如此   因为郑千玉是郑千玉,在很多围绕着他、爱着他的人与事物之中   我是其中之一   我爱你   郑千玉看到上面的落款,写着林静松/叶森/Jonson/Forest,他吸了吸鼻子,然后笑了出来。   身后有脚步声,郑千玉拿着信,转过身去,看到林静松向他走来。他听到花瓣在微风之中细微晃动的声音。   此刻爱人的眼睛对视。   郑千玉笑着说:   “林静松,你的名字好多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