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作者:宇宙真美啊我操   简介:   “阳光开朗(活人微死)”·3级片演员变经纪人·受x“温文尔雅(一朵娇花)”·影帝变导演·攻   周止被艺人单方面解约那天,闯法四年的千面影帝摘下金棕榈荣誉归国。   直播镜头中出现年锦爻逐渐放大的漂亮面庞,周止的妻子正打来电话。   周止接通视讯,屏幕里跳出一张肖似摘星影帝的小脸,甜蜜地叫他:“爸爸。”   周止x年锦爻(yáo)   1v1,he,无三观、无逻辑,虾扯蛋   受与妻子假结婚,不存在同/妻骗婚情节,攻有躁郁症   Tag列表:HE、破镜重圆、强强、娱乐圈、副cp重生、千万不要买草莓、男人莫名其妙生孩子、美美美1帅帅帅0 第1章   周止刚点燃一根烟的时候,风正吹起来。   光跳着从打火机中跃出,映红冷色调的皮肤。他衔着烟尾垂下脸,微微眯起狭长、古典的眼睛,眼角的一颗深色小痣被烟雾描淡了。   “周哥!”不远处跑来一个场工,四处张望,在看到周止时,大喝一声朝他的方向跑去。   周止两颊稍缩,凹陷下去,鼻腔呼出白色烟雾。   他向后懒洋洋靠在车门外,扬了脸,望着一望无际的天,吐了口气,英俊到锋利面孔在烟后看起来模糊。   “周哥!快点去化妆间!”场工过劳肥,气喘吁吁地撑了膝盖,在周止面前喘着粗气。   周止抬手挥散遮住他面孔的雾气,烟夹在指间,乐呵呵地拍了拍他肩膀:“小张,别急慢慢儿说,看给你累的。”   场工抹了把眼前的汗,咽了唾沫,艰难地看他:“出、出事儿了!快去化妆间!!”   周止眉心一皱,把烟掐灭,站直了身子:“咋啦?”   场工说得断续,周止捕捉到两个词“李萌”、“吵架”。   “架——”还在场工嘴里,周止已经迈了腿疾步跑远了。   周止带了李萌一年,一年里大多拍的是平台短剧,好不容易试上了一部影视连续剧的女六号,这才拍摄第三天,就出事儿了。   一路上途径剧组的人都面色自然,丝毫没有场工找他时那般急迫,周止撑起笑脸一个个打过招呼。   他跑到化妆间外的时候,里头声音嘈杂,一道哭泣的尖锐女声夹杂低沉冷漠的男声传出来。   “入了这行还立你妈的牌坊!一点规矩都不懂!!”   “老子摸你还是c/你了?!你他妈今天不说清楚别给我走!这么多人看着呢!我现在就给制片打电话!”   门外站了许多人,纷纷伸长脖子朝里面瞄。   有人认出周止,叫了声“周哥”。   周止毫无表情的面孔上神色转变很快,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笑着朝他们鞠躬:“辛苦了辛苦大家了,各位老师。”   他一边道谢,一边挤进化妆间。   副导演满面怒火,指着搭建的简易更衣间垂下的帘子。   “郭导,”周止脸上堆起笑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哎呀,郭导怎么啦,是不是我们李萌惹您生气了,她笨得很,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郭导冷嗤一声,把他搭在身上的手挥开。周止还是好脾气地笑,递了支烟过去,在他面前半跪着撑在地上,毕恭毕敬地帮他点烟:“消消气儿,您消消气儿。”   李萌哭声小了点,连续的啜泣从换衣间传出来。   周止赔笑,走过去一把扯开更衣间的布帘,郭导吸着烟还是在气头上,但本能地不屑看去。   不凑巧,周止站得太紧,把里面的场景堵得严实,扯开的缝隙只有他窄瘦腰肢外露出的一点空间,能看到李萌凌乱的长发。   “哭什么哭?!”周止冷声怒斥她。   李萌裹着衣服,大半身体露在外面,十二月的天气搭建起的简易房没有空调,室内温度甚至比室外还要低下几度。   她嘴唇微微发紫。   女演员为了维持镜头没敢,身材都保持得极瘦,她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又苍白,眼眶里还盈着眼泪,欲坠不坠地挂在眼角。   看起来好不可怜。   周止黑着脸,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   李萌垂下头,抽泣着不讲话,用力地摇头,手抓紧捂在胸前的衣服。   “像什么样子!你当这里是你家?这么多人看着传出去像话吗?!”周止一甩布帘,呵斥道:“穿好衣服滚出来给郭导道歉!”   李萌在里面忍着眼泪,应了一声。   周止回身又是一个讨好的笑脸,对着副导欠身:“郭导,新人不懂事儿,您多担待,别气着自己啊。”   副导已经给制片打通电话,听到他的话,冷笑一声摇了头,问电话那头:“都从哪儿找来的歪瓜裂枣?重新换一个。”   “郭导,哎呀,”周止见他鞋带开了,半跪到地上去,帮他系上鞋带,又擦了擦鞋尖的灰,随后才站起身,俯首帖耳:“您消消气啊,她不懂事儿,我给她说说,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阵窸窣。   李萌怯弱地扯着布帘,眼睛红肿,我见犹怜地从里面走出来,一言不发地跟在周止身后。   副导朝她瞥了一眼,李萌立刻垂下眼睛,受惊的白兔似的。   副导摇头嗤一声,把视线转回周止堆满笑容的脸上来,拖腔拉调地叫他:“周止啊——”   “嗳,您吩咐。”周止滑跪速度一流,凑到他面前去。   副导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力道不算重,但也不是多轻,轻描淡写地耳提面命:“你也是圈子里的老人啦,十年前你演那个三级片叫什么来着,那个时候我就见过你嘛,年锦爻出道戏不也是跟你搭的,他那时候可才刚成年吧。你俩前后脚进圈的,你看看人家现在,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啦。人呀,圈子里混那些歪门邪道都不顶用的,你这演员没当好,当了经纪人可要把好苗子带上正路呀,一天到晚净想些歪七扭八的东西,不行的呀!演员演员,还是要靠硬实力,你自己说说对不对,她刚才戏一直不过,我寻思来给她讲讲,多帮助年轻人开开窍,我这难道热心过头啦?”   “怎么会?误会,误会。”周止忙道。   副导冷笑:“我这是好心被人家当驴肝肺了!”   “您教训的是,年老师那都是大艺术家了,我怎么能跟年老师相提并论,您捧我呢,”周止从善如流地应和:“是我没教好,您多担待、多担待,给新人机会嘛。”   他又递了烟过去,手掩着火机帮副导点燃。   副导吸着烟,又朝他身后纤细的李萌瞟了一眼。   门外围观的人也都不见了,房里只剩下周止赔着笑脸的讲话声。   “这样吧,”副导又咂了口烟,清了清浓痰,摸了秃顶的头,拍了拍大腿:“我也是热衷于给年轻人机会的。”   “真是,”周止点头,溜须拍马:“您用心良苦,我们李萌还要您指教。”   副导从怀里递出一张房卡,慈祥笑了,对着李萌的方向:“我今晚七点后都有空。”   “周哥……”李萌瑟缩了下,小声叫周止的名字。   “接住啊!”周止恨铁不成钢,瞪她:“郭导给你这么好的机会,愣着干什么?!”   “可——”   周止一把扯着她手腕,把人拽过来,“这么不懂事儿呢!郭导,您费心了,我保证小萌今晚准时到,您费心了。”   他从副导手里抢过房卡,塞进李萌手里去。   “你看你,”副导满意地欣赏李萌那副委屈的模样,又吸口烟,笑着看向周止:“我看年锦爻呀就是背景好一点,论能力,你可是比他强了不少。”   “您说笑啦,”周止卑躬屈膝地跟在副导身后,送他出门:“年老师演技比我强太多了,我也就是小聪明,在这行能混口饭吃。”   副导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走了。   李萌立刻跟上来,眨了眼睛泪又淌出来,房卡举在手里,纤细的手臂还在发抖:“周哥……我不想……”   “有什么好哭的?!”周止笑容瞬间从脸上消失,冷脸看着她:“说过没有,等你站上了领奖台,才他妈有资格掉眼泪。”   李萌还在抽噎,手背擦着眼睛,点着头,泪珠掉出来,把水泥地都打湿很小的痕迹。   但很快就干了,泪水就悄无声息消失,仿佛也未曾来过。   “周哥,我真的不想去,我不演了行吗?我不演了……”   周止骂她不争气,从她手里夺过房卡:“必须去,必须给我演,哭什么哭?!把眼泪擦干,继续出去演,今天的戏还没拍完。”   他从化妆台上随手扯了张纸,递进李萌手里,“女明星不能轻易掉眼泪,那么多人看着,被人拍了传出去,怎么说你?”   李萌吸了鼻尖,脸颊很红,眼睛也微微肿了,被周止贴上冰袋。   她只好闭上眼睛,任由周止在脸上揉捏,欲言又止:“但他闯进来抱住我——”   “闭嘴,给我好好走出去,把戏拍完,听到没有?”   周止不笑的时候,声音很低沉,刚被烟熏过,微微发哑,带着磁性穿透耳膜,让人昏昏欲睡。   李萌含着眼泪,不再开口。   等她眼睛消了肿,周止揽住她肩膀,把李萌送出去,一路上看到人都笑:“辛苦了老师,我们小萌给大家闹笑话了,女孩子要面子的嘛,大家多多见谅、多多见谅啊。”   “周哥甭介啊,多大点儿事儿,我们组都是自己人,嘴巴严,你放心。”   “哎好,辛苦了。”   周止带着李萌走到片场去,被李萌耽搁的时间已经跳过去,其余群演正在拍戏。   他只好缩了身体,带着李萌穿梭到导演那边去,小声到了声招呼:“郭导,我们今晚过去,李萌刚才不懂事,我都说过她了,您别到心里去。”   副导挑了眉,看向他一旁面孔精致漂亮的女孩。   周止扯了下李萌胳膊,李萌勉强着自己,幅度很小地露出微笑,副导得意地笑了一下,扬了手示意周止。   周止朝他低头:“那我先不打扰您了,今天的事儿您别放心里。”   李萌被他推到副导身边去,周止才朝门外走去。   他溜达了一圈,算了算剧组的人数,拿了手机点了九十八杯奶茶,付钱出去的时候肉痛地“啧”了一声。   奶茶店恐怕是恨死他这种单子,周止刚下单就看到奶茶店挂上已打样的牌子。   他好笑地靠在墙边,伸手揉了揉笑僵的脸颊,又点了支烟慢慢抽着,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房卡。   奶茶在李萌拍完戏的时候到了,他们今日场也结束了。   天色都发黑,太阳沉下去,与天际交叠,透出股发光的橙红色。   周止在门口等奶茶的时候,马路对面的商场电子广告牌又变了。   电子颗粒四散成万千小点,飞速发散又聚拢。   夕阳的碎片在电子大屏映出的一张完美的漂亮脸蛋上闪烁跳跃,与身后玻璃高楼半腰悬挂着的、血色的夕阳叠合在一起。   广告屏幕中,俊美的男星裸色的外套随意悬挂在一只手的臂弯里,手腕上扣着只铁色钻石腕表,鹅黄色的短袖衫伸出皙白肌肤下肌肉隆起的漂亮曲线,下身黑色的宽松西裤遮住修长的双腿。   他正垂着浓长的睫毛,深黑色的眼眸仿若旋涡,与马路对面,分外渺小,不值一提的周止,遥相对望。   周止又点了根烟,烟雾升腾起来,他锐利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轻轻地眨眼。   广告牌上缓慢浮现一行飘逸的字——   年锦爻 宝积手表全球品牌大使   照片又散了,聚合成了一个当红女星。   奶茶被外卖员艰难地送过来,外卖小哥一箱箱从车上搬下来。   周止急忙去接手,跟他一起搬进里面去。   “累死了,大哥你这一单要不是有打赏,我都当场离职了!”外卖员开了玩笑。   周止朗声笑了两下:“奶茶店的人恨死我了吧哈哈哈。”   “你别提多精彩了,一个个哭爹喊娘,隔壁奶茶店的人都被他们抓过去给你做单了。”   周止忍着笑,扯了嗓子朝刚拍完戏的片场喊去:“天冷了,李萌请大家喝热奶茶啦,辛苦啦!” 第2章   晚上七点,一辆白色小面包车停在酒店楼下。   前车灯还碎了,苟延残喘地亮着。   周止手搭在方向盘上,透过后视镜看着李萌面如死灰的脸蛋。   李萌丧着脸,手里死死捏着那张房卡,汗都浸了几次,又几次都干了,还是没能走下车。   “走吧,大小姐,还要我送你上去啊?”周止好笑地回头看她。   李萌抖得厉害,不敢反抗,也不敢拒绝,贝齿咬着嘴唇,眼泪又要掉下来。   “快一点,”周止沉下脸,声音也压下去,不再开玩笑了,催促她:“郭导等急什么后果你承担得了吗?这个机会多难得你知道吗?嘉怡是大资方,这部剧必然要爆的,你还想演短剧?你他妈想演我都不想给你接了,都什么破东西。”   “你不去你可要想清楚后果,得罪了郭导可就要被圈子雪藏了,你奶奶手术后续疗养还需要一大笔钱,你短时间去哪儿搞钱来?还是继续回夜总会陪酒?被人搞去当小姐?”   李萌的眼泪落下来一滴。   周止咋舌,皱了眉瞪她:“你今天不进这个门,得罪了郭导你还想在娱乐圈混下去?妹妹,太天真了。”   “我不想这样……周哥……”李萌颤抖着身体,小声揩走眼泪。   周止无奈地笑了声,笑得摇头:“这圈子这么好混啊?都他妈吃人的东西,你想踏进去,扒层皮,爬着、跪着都要给我往前走。”   “圈子里,哪怕是当条狗,都要做叫的最大声的那条,才能被人看到,懂了吗?”   周止狠声叮嘱她。   李萌抹了泪,紧紧抿了嘴唇,眼睛通红,下巴因用力而颤抖着,杏眼盛满了泪,盯着周止:“周哥……你说过你不是那样的经纪人……你说你不会像他们那样的……”   “近墨者黑了好吧,那时间也要改变我嘛。”周止回瞪她,朝车门动了下嘴。   李萌慢吞吞地朝车门靠去。   “快点!”周止吼她。   李萌抖了抖,闭眼心一横,推开了车门。   周止看着她细瘦的背影消失在酒店大门,自动门吞了冷风进去,又把风夹断,隔绝门外。   酒店金碧辉煌,灯光璀璨,一晚的价格顶周止三个月工资。   很快就有服务生点头哈腰迎接李萌,给她指了方向。   周止缓缓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从烟盒里磕了支烟出来,又燃起来了。   车里烟雾缭绕,把外面那些璀璨、那些奢靡都阻隔了。   冷空气将他包围,周止发红的嘴唇将浅色的烟尾濡湿。   街上车灯时而闪烁,红绿变换的信号灯刺进眼皮。   周止伸长了手臂,他的手很薄,五指修长,刺眼的光线从指缝罅隙间漏出,阴影逐渐贴上面孔,他的五官立体,脸窄又小,宽大的手几乎能完全盖住面颊。   “呼——”   白雾叹出去了。   眼尾的黑色小痣也跟着垂落,他捂住脸,额头抵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等待。   一辆车从后面掠过,灯光炽热的短暂晃过。   电梯门开了,李萌被走廊的吊灯晃得眼球刺痛。   她跟着服务生,高跟鞋踩在铺了波斯地毯的酒店回廊,手中的房卡捏得死紧。   “女士,1402是这间。”服务生在房门前微微欠身,让了步给李萌。   李萌苍白地点头,朝他道谢,声音都打着颤,像随时要断的珠线。   她抬起手,在门外敲不下去,眼泪又涌上来了。   但周止说得对,她不能不演,奶奶的药费,她的梦想。   李萌忍着泪,觉得自己真的好可笑。三年前周止在她兼职扮演游乐场npc的休息室叫住她时,还真的以为遇到了贵人。   周止说她有天赋,说她一定会红。   李萌看过周止演的电影,她还读高中的时候就知道周止了,那时候港岛三级片都是刻成DVD,在班里被男生私下流传。   那时候李萌是班长,收了男生们传的黄色影片,还被同学私下骂了很久。   DVD被她收进抽屉,下课上交给班主任,路上李萌偷偷瞄了眼封面。   三级片封面十分露骨,黄色黑边大标题的繁体字印着《肉宴·酒肉仙》,封面是半裸的女人埋进水池里,赤裸上身的男演员侧过身被摄像机捕捉到一张微微含笑的侧颜,一旁写着他的名字——   周止   放学后,李萌悄悄去网吧里,用电脑搜了【周止】,跳出来许多露骨的照片,不同角度的周止与他的笑颜。   当年,贴吧里都叫他【三级片影帝】,有了他,影片销量一定有保障。   网页不受控地跳出视频,女人尖锐的呻吟透过扬声器失真高亢地响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她。李萌脸红成了猴屁股,耳垂红得快要滴血。   她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关了网页,最后一眼就看到周止俊美到让人感到锋利的面孔。   三年前被他找到时,李萌是很信周止的,却没想到,最终他们都被时间改变了,被这圈子改变了。   站在门外的短短五分钟里,李萌想了许多,周止说的没错,郭导是她的敲门砖,她没有背景,无人撑腰引荐,她只有一张尚且漂亮的脸蛋和身体。   可圈子里,人人都有美丽的脸蛋和身材。   她太渺小了。   李萌仰了脸,擦走最后一滴泪,想到周止说的话,只有站上领奖台,才哭得有价值,才配哭。   她狠狠咬了下唇,牙齿磕在一起,随敲门声一并响起。   “哎呦,这么慢啊,我还以为不来了。”   门被拉开了,郭导脸潮红,手里捏了两个酒杯,上下打量她,仿佛李萌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他扒下来:“还是你们周止有本事。”   李萌说不出话,再说一句她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她垂下脸小声叫了“郭导”,跟着走进去。   “啪嗒。”   1402号房的房门合上了,走廊再次又恢复岑寂,波斯地毯吞噬一切声响,与那一间间紧闭的房门也没有任何区别了。   李萌紧张地握住房卡,郭导嘴里都是酒气,朝她靠近:“郭导……我……”   她恶心地快要吐了,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怎么了?”郭导和声悦色,倒了红酒递给她。   李萌一把接过去,没有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量,”郭导又倒了酒给她,粗糙的手碰上李萌的大腿。   李萌躲了一下,又生生忍住,她接过那杯酒,又喝下去。   “先……洗澡……”李萌艰难地嗫嚅出三个字。   郭导身上裹着浴巾,啤酒肚撑得很圆,胸毛蔓延上去,闻言,下流地笑了:“好,洗澡,小宝贝,你也脱了,我们一起洗鸳鸯浴。”   他说着站起身,当着李萌的面解开浴巾。   浴巾落在地毯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李萌下意识闭了眼,炙热的呼吸靠近她,一点点将她吞噬。   “咚咚!”   门忽地被敲响了。   热气一滞,郭导的动作停了停,抬了嗓音:“他妈谁啊?”   “先生,room service。”一个男声在门外叫道。   “什么玩意儿!没叫东西。”郭导不耐烦地吼回去,要继续脱她的衣服。   “咚咚!咚咚!”   门被重重拍响,声音在门外大吼:“1402房的郭先生,您刚刚叫的万艾可加大剂量,给您送来啦!”   那喊声震天动地,像是生怕人不知道要伟哥的是他郭伟宏。   “你他妈!”郭导一下脸气得发红,瞪着眼睛去开门:“你们怎么服务的,我操你——”   咚!——   郭导的声音戛然而止,门被重重踢开,把他绊得连连向后踉跄几步,撑不住脚靠在墙上。   门被摔上,阻隔里房里李萌的尖叫:“周哥!!!”   周止一脚踹上郭伟宏的下/腹,郭伟宏当即面孔一白,狠狠摔在地上,肚皮上的肉也跟着甩了两下,肥花花地流在地上。   “周止!我看你他妈是活得不耐烦了!你等着,我操你妈,我不光封杀她,我让人直接灭了你!!!你给我——”   他正要反抗,辱骂在牙缝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周止从手机屏幕里看到郭伟宏气青又不敢言的表情,勾着唇角,狭长的眼睛弯起来,笑眯眯地看他:“郭导,哎呀郭导,您说说何必呢是不是?也不知道明早热搜爆了,词条是【郭伟宏 潜规则女明星】惹人眼球,还是【郭伟宏 伟哥一次吃三粒】更有爆点呀?”   “你!”郭伟宏气得指着周止的鼻子。   “郭导,消消气嘛,我们家小萌要您继续照顾呢,给您气出个好歹咋办?你看都给您摔疼了吧,”周止看着还发愣的李萌,“啧”一声,把手机递过去:“愣着干嘛?过来拿着手机,我扶郭导起来啊。”   “好,好……”   李萌傻乎乎地走过来,从周止手里接过手机,发现还在录像,把摄像头对准郭伟宏。   周止搀扶着已经脸色铁青的郭伟宏从地上站起来,慢悠悠捡了浴巾给他围住重点部位,乐呵呵地关心他:“郭导,这天多冷啊,零下十度了,您多穿点,着凉了戏可怎么拍,您说是不是?再说了,您不怕着凉,我们小萌明天长针眼可怎么办?”   “周止,你他妈敢诈我——”郭伟宏瞠目欲裂,恶狠狠瞪他。   “哎呦郭导您言重了,”周止巧言令色:“我怎么敢,我就刚才在楼下想到我们小萌插一朵牛粪上,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儿啊,我的错,扫了您雅兴,哎呀我给您赔不是。”   郭伟宏要气笑了,冷冷道:“周止,你真是好手段,怪不得当年片子偷跑出来,差点挤掉年锦爻入选资格。小看你了,真是小看你了。”   周止也不反驳,一味地点头哈腰:“您过誉了,我惭愧啊。”   他一抬头,放下笑,目光变得犀利,看向李萌。   周止的眼睛很亮,像擦了层玻璃水,在昏暗的光线下仍旧看起来深沉且锐利,这一眼让李萌愣在原地。   周止皱眉瞪她:“没看郭导都站起来了,摄像关了。”   李萌心脏还在跳着,急急忙忙按了暂停,被周止叫过去。   周止给郭伟宏捏肩捶背,指了指李萌,腆着脸:“您啤酒肚里开邮轮,我们小萌戏里戏外您都多担待了,一日之恩,我涌泉相报嘛。”   郭伟宏脸色黑得像要入土。   周止懂了,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去,小声说:“郭导您放心,您一次吃三颗伟哥的事情,我绝对不知道。”   他说着,抿紧薄唇,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第3章   房里三个人,就周止笑得最开心,李萌还白着脸,郭伟宏更笑不出来。   他哭都来不及。   “麻烦了郭导,辛苦了辛苦了。”周止从李萌手里拿过手机,替郭伟宏整理了凌乱的头发,想到剧组的人背地里都叫他“郭稀根儿”,稀稀几根儿,热心肠地把他头顶的地中海掩耳盗铃地遮住。   郭伟宏可不感谢他,咬牙切齿:“周止你给我等着。”   周止从善如流:“嗳,明早我保证早早到片场等您大驾。”   他说着朝门口走去,李萌傻兮兮愣在原地,和郭伟宏瞪大小眼。   周止停住脚步,回头皱着眉:“嘛呢?不走真准备让郭导吃伟哥啊?会猝死的好不好,郭导多不容易,心疼一下导演啊,怎么就教不会你。”   他说着,拉开门要走了。   李萌手忙脚乱追出去:“周哥!周哥!等等我!”   周止腿长得要命,李萌跟在他身后小步赶着,目光里是周止肩宽腰窄的背影。   她走神地想到当时在网吧看到论坛里的人给周止的绰号是长腿男神,说他脖子以下都是腿,媲美韩国欧巴。   这么多年了,周止也只是比十年前瘦了点,但身板仍旧挺直,看着修长板正,除此以外毫无变化。   李萌越走越想笑,想到方才房里郭伟宏惊愕又五颜六色的面孔,笑出声来。   周止站在电梯门外等着,皱了眉,脾气不算好:“笑屁,吵着人家了,公共场合有点素质,你可是明星!”   李萌赶忙抿住笑,偷偷地瞟他。   “叮——”   电梯来了,服务生站在里面,见到他们微微颔首微笑。   周止回了个笑容,挡住李萌的脸,带着她走进去。   李萌忍了一电梯,出门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周止眼皮跳,脱了衣服盖在她头上:“注意形象啊小姐。”   他圈着李萌朝门外走,一路护送到车上。   好像李萌是多大的腕儿,有人抢着要拍她似的。   实际一路的人只投来莫名其妙的眼神,觉得此二人恐怕罹患大病,无药可医!   车门一关上,李萌笑得喘不上气,眼泪都挤出来了:“周哥哈哈哈!!!你太损了!你怎么这么损啊哈哈哈!!!”   周止喜静,被她的声音震得耳朵都疼,一掌拍她脑门儿:“安静点吧,吵死了。”   李萌闭上嘴,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学了周止拉拉链的动作。   周止启动了车子,不理她。   李萌好奇问:“周哥,这么晚了去哪里啊?”   “送你回去啊,”周止无奈地说,“明天还要赶早戏呢。”   李萌鼓了鼓脸,小声说:“太恶心了,我真以为要……”   “周哥,你吓死我了,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啊。”她娇嗔地怨了周止一眼。   “你可别啊,”周止急忙叫停,目不斜视地开车。   夜里十点三十四分,周止打了方向盘,开车疾速穿行跨海大桥而过。   “我让你练练手,以后这种情况多了去了。”   “我学会啦周哥,我觉得我要练个拳击!”李萌还兴奋,学了李小龙招牌动作,美艳的脸一晃“嘿哈”,“太帅啦!”   “不是。”周止淡淡笑了一下,轻声道:“像今天一样的时候很多,但是总有一天,那扇门不会被人敲响的。”   他言里言外的意思都很明显,这圈子太现实,也太赤裸,李萌进了圈子,注定了一些事情。   她拒绝不了,周止阻止不了,谁也无法遏止,命运就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她逃得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也逃不过一次。   李萌的笑容戛然而止,表情僵住了,她缓缓放下手,瘦弱的身体还披着周止的衣服,周止身上很淡的皂香味染在她身上,散发植被的腐朽气息。   车子加速驶上环海大桥,像撞进看不见的漩涡。   车内一派纯然的寂静。   宽且笔直高大的长桥将城市划为泾渭分明的两半,黑夜伴随车尾气,不断蔓延。   路灯断续在两旁洒下,投射入百米外深不见底、安然沉寂的海面。   周止的车速只升不降,路旁骤亮的橙黄色灯光时而照亮一张冷峻且苍白的侧脸。   车在剧组酒店楼下停住,李萌才动了动嘴唇:“周哥,那我……上去了……”   “嗯,”周止没有立刻启动车子,他又点了支烟。   “你,”李萌手放在车门把上,回头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你少抽点烟,早点休息。”   “你快回去睡吧,郭伟宏大概能安分个几天。我还要赶去小虎那边,他助理hold不住了,我这两天都不在,你自己多留心,有事call我。”   周止单手搭放在方向盘上,微微垂下眼,睫毛投下的灰色影子交叠在下眼睑。   李萌嗫嚅了红唇,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拉开车门,走下去:“周哥,再见。”   周止没说话,点了下头,示意她快点上去。   那日之后,李萌在剧组里拍戏就顺畅了许多。   每次周止陪她去剧组都要格外问候一下郭伟宏,每次提到“wei”音开头的事情,郭伟宏见他都要抖三抖。   李萌戏份不多,但好在有高光,能让观众记个熟脸儿,集中拍摄两周后终于宣布了杀青。   杀青时,周止被郭伟宏拉着去角落磨洋工,意思是让他删了视频。   周止笑了,伏低做小给他送礼:“我们小萌这段时间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我的一点心意,您可千万别客气,往后要是有机会,您也多看看我们小萌嘛。”   他手里有郭伟宏裸体视频,郭伟宏只好跟着客气:“知道知道,好说好说。”   周止打开手机相册给他看,“您看,我手机里都删了。”   郭伟宏刚要松口气,就听他紧接着说:“都拷硬盘里了,怕一份丢了,还存了十份,您要想要我哪天给您寄呀,您还是住老地方吧,嫂子这些年还好吗?”   “周止!你特么不要太过分了!”郭伟宏恶狠狠啐他。   “郭导,郭哥,您也知道,我们这种小人物,圈里混人言轻微,要有个保障嘛。再说了,我这人您还信不过呀,我不会乱做什么事情的,除非——哎!就来!”   周止话没说完,应了一声叫他的场工,回头看了眼郭伟宏,他个子高,低头先看到郭伟宏稀稀几根儿的光明顶,也不知道郭伟宏会不会焦虑到头发掉光,那他可是罪过罪过。   想到这里,周止的语气好一些:“郭导,送您的东西特带劲儿,我打听过了,顶好的!花大价钱啦,您一定收下哈。”   周止连连告辞,赶着带李萌去赶飞机。   郭伟宏扯开袋子一看,脸是一阵红橙黄绿青蓝紫,黑了白,白了红,硬生生憋了回去。   “周哥,你跟郭伟宏聊什么去了,这么久?”李萌坐上车,好奇地爬到椅背上问他。   周止从后视镜里睨她,“系好安全带,坐好,别什么都好奇,有功夫多学点表演去,比什么都强。”   李萌一撇嘴,说:“准没好事。”   周止瞪她,但车还是开得很稳。   正值高峰期,机场路上有点堵,长排的车穿成串。   铃声从后座响起来,周止咬着棒棒糖,含混地说:“帮我拿一下手机。”   李萌说好,从衣服堆里翻出他的手机,看到屏幕上熟悉的名字,助理小王。   小王伺候的艺人是赵龙虎,她同门师弟,也是周止手里带着另一个男星,最近正在拍一部配置极高的热门剧,演的是个男三。   赵龙虎已经在网上小火一波了,后续资源也蜂拥而至,公司对他十分重视。   李萌还跟周止开玩笑,他老人家费劲心机,终于要熬出头,带出一个大影帝了。   李萌便直接帮他接通电话,按了免提。   “周哥——哇啊!”小王刚接通电话,就嚎啕大哭,周止和李萌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周止语气严肃,叫停他的哀嚎。   “周哥,赵龙虎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他!他妈的!他就是个傻逼!”电话那头小王义愤填膺,气得连连爆粗。   周止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他静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李萌看到他脸色,不太敢出声,喘气也压着。   小王断续地抽噎:“赵龙虎解约了,他被星图的人签走了……他妈的……他走的时候还骂你,说你根本没资源……他以为他有屁本事啊,他这个角色还不是你喝酒喝来的……”   “怎么没人告诉我?”周止神情很淡,语气寻常。   小王还是哭:“都不知道……他刚和星图的人一起交完违约金……”   “行了,多大点事儿,别哭了,你收拾收拾四小时后去机场接你萌姐。”周止冷静地结束了通话。   李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侧脸。   朝阳已经浮上地面,穿透淡而薄的雾。   周止侧着的脸颊苍白,在阳光下出现细且红的微小血丝。   “周哥……”李萌尝试开口。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前方拥堵的车流终于松动,周止重新提速,说得缓慢,也平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咱们公司太小,在圈子里根本排不上号,赵龙虎走得对,以后你机会到了,我还巴不得你走。”   “不过啊,”周止难得露了笑脸,李萌坐在后面,只看到他张张合合的薄唇,也看到他陷落在朝阳中的眼角的那颗痣:“小姐你红了可别自己走,连我一起挖啊,谈谈条件嘛。”   李萌噗嗤笑出声,嗔怪他:“谁要带你啊,人家大公司的经纪人更专业。”   周止佯装要恼,骂她没良心。   “哎,奇怪了,”周止开到机场停车道上去,深深皱眉:“今儿咋这么堵啊?也不是高峰期啊。”   李萌摇下车窗探头出去望,忽然叫了一声:“诶?好多人拿相机接机啊!”   “啊?”周止被堵得开不动,熄了火,往那边扫了眼,被邻道的车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好掏出手机,点进微博:“哪位大咖大驾光临,我看看——”   “心中有许多愿望/能够实现有多棒/只有多啦A梦可以带着我实现梦想……”   专属手机铃声响起来,周止面孔一下柔和了,唇角微微上扬,淡淡地笑了,与他往日的笑大不相同。   李萌听到铃声,也知道是谁打来,不在出声,安静坐在后座看着他接通视频电话。   “这是谁呀?”一道柔和悦耳的女声穿透千里,温柔地响起。   “爸爸,爸爸呀!”   屏幕画面四仰八叉地跌倒,又迅速倒转,“咚”一声撞上脸颊,被白软软的脸颊肉弹了弹。   屏幕里就只剩下一只在光线下透粉的小耳朵了。   “喂喂?爸爸你在吗?”憨声憨气地传出来,尾音翘着,带着股说不出的得意。   朝阳的色彩斑斓与活力四射在眼神柔软的周止身上烟消云散。   周止低下嗓音,懒洋洋地问他:“你是谁呀?”   “宝宝呀,窝是宝宝哦!”周乐乐挺了挺小肚腩,骄傲地告诉他:“似爸爸最爱宝宝哦!”   “是嘛,爸爸这么爱你呀。”周止与他开玩笑。   周乐乐小声音压下去了,肉软软的脸上下巴尖儿已经隐现,眉宇也透出某种特征明显的俊朗,神秘兮兮地口齿不清,讲:“奶奶带我问菩萨了哦,爸爸最爱宝宝哦!”   “啧,”周止无可奈何,气得都笑了,叫电话那头的妻子:“赵阮阮,你能不能少叫你妈把封建迷信的思想传输给我儿子,大了还得了,要宣扬邪教了。”   赵阮阮急忙把桌上一堆玩具祭坛收走,周乐乐刚刚还供奉了塑料苹果给他的塑料菩萨,连声应好:“知道了知道了,大哥,这我管不住啊,我努力。”   周止“啧”她,赵阮阮忙搬出周乐乐当挡箭牌:“当着儿子面,你干嘛呢,文明!素质!”   李萌在后座偷笑,周止隔着摄像头飞她眼刀。   跟周乐乐又扯了几句反封建反迷信,电话被赵阮阮接过去:“问你个事儿啊,汪洁能不能住——”   “不能。”周止果断拒绝。   “一晚!就一晚!真的。”赵阮阮虔诚保证。   周止冷着脸:“你们就不能出去约会吗?”   “阿姨请假了,你又出差,那我也不能让乐乐一个人在家呀,”赵阮阮可怜兮兮地求他。   “你他——不能忍两天吗?我马上就回去了。”周止脾气差,差点爆粗口,硬生生忍住,嘴里的棒棒糖咬碎了,嘎巴嘎巴,像在嚼赵阮阮的骨头。   “求你了,大哥,周哥,求求你求求你,你忍心让两个苦命鸯鸯不复相见吗……”   “我忍心,”周止看她又把手机塞给周乐乐,声音又软下来,“行了,下不为例。”   “老公我爱你!爱你!!!”赵阮阮爆发一声尖叫,把手机摄像头顶在周乐乐肉嘟嘟的嘴巴上,来回亲,口水糊了一屏幕。   画面戛然而止,卡在周乐乐圆润的面孔上。   “我操!!周止我操!!!”李萌发出震天的叫喊,周止蹙眉,骂她疯了吧。   “年锦爻!他妈的!”李萌毫无形象了,她探出身体,激动地反手去拍椅背:“是年锦爻!!!”   周乐乐的小脸卡了两秒,消失了,微博画面闪了出来,几条叠了亮红色【爆】字的词条争先恐后,跃入周止眼底——   年锦爻 回国   年锦爻 金棕榈含金量   《白菓》 年锦爻 同性恋   《白菓》是年锦爻的出道作,距今已经八年。   由于影片台词晦涩,画面光影昏沉,拍的时候就是冲着奖去的文艺片,丝毫没有考虑过商业视角,以至于只有极少数的老观众才会注意到这部因影片偷跑,舆论一边倒,差点让年锦爻被提出提名的老片子。   这部片子能跟着上热搜,恐怕也只是因为年锦爻回国,粉丝影迷到处向路人宣扬他过往的冲奖战绩,加之《白菓》里年锦爻为艺术献身,又有同性恋情节作为爆点,才被人点了上来。   周止面孔上神情一僵,拇指颤抖了一下,暗灭了手机。 第4章   “行了,给我坐好。”周止拍了下李萌的手,拽着她把人扯了回来。   他们来的这个机场并不大,给年锦爻接机的人多到堵了整个机场大门,粉丝本来就够多了,这阵仗又吸引了不少路人,已经有不少人弃车跑去围堵。   人叠着人,成了流动的墙,从围城外看过去,显得分外密集、可怖。   李萌不让人省心,周止重新点火跟着前车尾一点点挪:“这里这么多人,万一被拍到就麻烦了。”   “这时候谁顾得上拍我啊,”李萌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把车窗滑上去,她靠上座椅点开微博,随手点开一个直播号。   没找到耳机,索性将声音调大。   周止在前面专心开车,直播里断续的嘈杂声伴随几秒的网络延迟响起。   “年锦爻啊啊!!!年锦爻!”   “我爱你!我爱你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络绎不绝,生生吼成核嗓,还夹杂许多人喜极而泣的喘息。甚至不用李萌调大直播音量,想要透气的周止刚滑下点车窗,就被阵阵声浪扑了个劈头盖脸。   周止只好把窗户关上,他面色不算很好,侧过脸动了下嘴:“声音小点儿,耳朵都他妈要聋了。”   李萌充耳不闻,一只手捧着手机,另一只手托腮,油然而生地感叹:“我看了年锦爻刚拿下金棕榈的那部电影节选,真帅啊,络腮胡都挡不住的帅。”   “哎!”她忽然抬头,探过身体来问周止:“周哥,你不是跟年锦爻一起拍过戏嘛,你说他原生就这么帅啊?整过没?鼻子真不真?”   周止不作应答,专注地开车。   李萌拍他两下,都得不到回答,觉得没意思,撇嘴坐回去。   直播中人群轰动,无数闪光灯伴随着“咔嚓”的快门响动连成浪一般的白色波光。   贵宾室被保全序然围出的通道终于有了动静,完全不需要李萌调大音量了,也无需周止放下车窗,音浪直接穿透玻璃,毫无阻隔地响起来。   “年锦爻!!年锦爻!!年锦爻!!”   接机的人恐怕有他粉丝后援团,口号喊得分外整齐。   年锦爻暴露在镁光灯下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他从不参演电视剧,也不接真人秀,只活动在影圈。   这次或许是由于他的归国是所有人暌违已久,所有影迷都来了。   换做往日,年锦爻的影迷是绝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给他接机。   车流又不动了,周止看了眼时间,担心人太多会误机,他短暂犹豫,一把抓起外衣扔给李萌,叫她拿了东西下车。   “啊?”李萌还没等到直播中出现年锦爻的身影,茫然地抬头:“现在下去吗?”   “走,人太多了,一会儿更难走。”周止已经开了门拿她的行李,李萌套着他的风衣,鼻梁上戴的墨镜被周止取下来。   “别带了,太显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明星啊,你去看哪有傻逼室内戴墨镜——”   他的话被叫喊打断,人潮一下朝内缓慢涌动起来。   李萌卡顿的手机有了声音,她连忙拿起手机一看,晃动模糊的荧幕上从通道深处走出一道高大的人影,扣了顶帽檐宽大的渔夫帽,鼻梁上夹着一副全黑墨镜。   她指了下屏幕上,一摊手看周止。   周止立刻闭起嘴,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李萌吐了下舌头,被他一掌扣来一顶鸭舌帽。   周止拖着行李箱走在李萌前面为她避开机场出口拥挤的人流,机场警力已经赶来,秩序逐渐恢复。   机场大门不止一个,周止带她绕路走了没什么人出来的小门,年锦爻从贵宾通道走了,不少人流也跟着他一同离开。   机场那股震耳欲聋的暴烈声音一下就静了,但还在脑袋里荡着,在墙壁间回穿。   巨大的噪音后,这股漫长的安静竟显得有些诡异,夹杂欲盖弥彰的凶猛。   搞得人心惶惶。   周止后颈发凉,喉头也干痒,烟瘾犯了,不舒服地摸了下脖子,带李萌去过安检。   在安检口,李萌从他手里接过证件,关心地说:“周哥,你又要开车回去啊,路上慢点,我看今晚要下雨。”   “嗯,”周止拳了手掩在唇边咳了两声,“进去吧,快登机了。”   “好,拜拜哦。”李萌跟他挥了挥手,笑得很甜美,还没笑几秒,声音倏地顿住。   “怎么了?”周止下意识顺着她顿住的目光回身看去。   机场大厅铺一条金属盲道,将完整的大理石地面一分为二,白纸灯光瓦数很大,路面微微反射出晃动人影。   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手随意地插进裤袋,另一只手拎着鸭舌帽,垂在身旁随步伐幅度不大地轻轻摆动,正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周止所有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他诧异地抬头看向来人,而后浑身蓦地冰凉,如坠深渊。   耳边听到听到李萌抑制不住的尖叫,但周止的身体好像被一根从天坠下的长钉狠狠刺穿,打入地面,一动,也不能动。   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了,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几乎快要窒息。   时间的定义截然溃散,逻辑也不存于世。   光线奇亮,机场大厅的地板左右无限、无限地收缩、高速中向后拉长、拉长,只有朝他们走来的男人是不变的,这给人一种眩晕感,导致周止产生了一种错觉。   空间好像错位了。   他们存在于有别世俗定义的时空中。   周止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他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   是……年锦爻。   年锦爻的头发有些长了,柔软地贴合后颈垂落下去。   他的肤色很白,眉骨高挺,眼窝深邃,四肢比例优越,右手手腕戴着一支高奢广告上的天价手表,在灯光下,在冬末春初阴冷的空气里闪闪发光。   年锦爻穿得不算低调,甚至称得上正式,若非他们找人假扮年锦爻引走了大量关注,恐怕此时他早就被人围堵在机场某处。   黑色的领带细长垂坠在年锦爻胸前,一颗扣子也解开了,敞出坚挺的喉结与半截挺直线条尖锐的锁骨。   他身上不算很薄的沉蓝色衬衫布料在细微的风下稍稍晃动,腰肢在衣料下勾勒出骁劲的窄线,更下面一些又是一条暗沉的西裤与皮鞋。   机场大厅的粉丝散去后只剩下匆匆赶路的旅客,李萌的叫声抑制得及时,只让离他们很近的年锦爻听到。   年锦爻的眼型少见,眼角与眼尾都细,朝下勾,形如柳叶。   他眼皮懒懒耷拉着,唇角保持似笑非笑时上翘的弧度。   年锦爻对李萌的尖叫置若罔闻,一眼也懒得赏给他们,信步从两人身旁擦肩而过。   “我想去要签名!”李萌在周止身后蠢蠢欲动,被他一把捉住,活像徒手抓鸡:“不准去。”   李萌抓狂,说他不懂:“他签名老值钱了好不好!咸鱼能卖四千多呢。”   周止竭力忽视心脏的绞痛,很快恢复镇定。   他回过神来,仍旧铁面无私,推着把李萌送入安检入口:“落地给我发消息。”   活祖宗被送走,周止瞬间就松了口气,提着的劲儿也没了,平直的肩胛也往前含了些,胸肌挺起的衣料显得有些松垮。   太阳没能存活多久,被黑云吞没。   天色转阴,方才李萌还在说下午可能会下雨,但看天气恐怕大雨已经压顶。   周止不着急走。   他眯着眼找了个靠窗的吸烟角,从口袋里拿了烟盒出来,拇指抵着烟盒盖化开,稍收了下巴,抿住唇缝衔了一支烟出来,用火机点燃。   湿冷的空气中飘起淡蓝色的烟雾,在白灯照射下纤毫毕现。   周止的睫毛很长,皮肤很白,灯光在他眼睑下投出灰色的扇形阴影。   左眼下的那颗痣在朦胧的光线下也变得模糊,像在融化。   手机又高速震动两下。   周止咬着烟,先是回复了公司发来有关赵龙虎解约的消息,随后又点开手下刚被公司分来的一个地下偶像发来的消息。   男生发来的短信有些局促,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他们这种小公司构架并不正规也不专业,经纪人大多空有名头,实际还要兼任助理。   公司广撒网签约新人,但资源跟不上,僧多肉少,稍有些门路的经纪人倒反天罡,还要被艺人捧着。   周止虽然手上没多少资源,但能力强,肯拼命也吃苦。   他带着的李萌与刚刚解约的赵龙虎已经是公司目前能叫得上姓名的两个演员。   周止笑得阳光灿烂的大头照常年挂在公司走廊的十佳员工展板上。   地下偶像被转来给周止时,在接洽某部网剧的男三,明天被约去涣市一家俱乐部与制片见面。   他们这种咖位的谈不上明星,但又不完全是素人,俱乐部鱼龙混杂,公司只让助理跟过去不太现实,周止同他一起去看看自己也放心。   回复完消息,周止的烟也燃尽了。   他深深呼了口气,又吸进去。   刚眨眼,方才年锦爻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   “啪!”   周止猛地打了下脸颊,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转身开了冷水洗了把脸,才走出机场。   匆匆走向停靠在一旁的车,周止抬眸瞥了眼沉闷的天色,加快脚步。   他拿着车钥匙抬手按了下,车灯滴滴闪了两下。   周止刚拉开门,余光中一道黑影飞速朝他靠近。   他甚至来不及反抗,脸上被扣上一顶帽子,完全遮住视线。   “草!”   周止被人拧住手臂,强硬且无法反抗的力道推着周止进了后座。   “谁?!”   周止丝毫没有准备,他吓了一跳,用力朝后一道肘击:“放开我!”   车门“嗙!”一声扣上。   面包车后座距离稍宽,周止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脚踝立刻被人死死捏住,那人往后使力拽了一下。   车子剧烈摇晃,周止被拽倒,下巴磕在车底,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盖在周止眼前的帽子掉了,他被压在车喘着粗气艰难地回过头。   在被两个男人填满的逼仄空间中,周止对上一双即便相隔四年,还是会让他心脏猛然钝痛的笑眼。   两人在粗喘中对视,透明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亟待汹涌而出。   年锦爻笑了笑,凑在他面前,张着无辜而美丽的、深黑色的眼睛打破平静:“止哥——”   “啪!——”   车里一瞬静下来,手掌击打皮肤发出清脆绵长的声响。   周止浑身一震,手掌热得发烫,还有余震带来的麻意。   年锦爻别着脸,冷白的面孔一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胀红发紫,有清晰的指印在上面。   他没有吭声,笑容还勾在唇角。   两人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静静对峙。   谁也没有讲话。 第5章   周止手上还残留烟草酸苦、涩钝的气味,随一同呼起的风扑来。   年锦爻先深深吸了口气,才慢一步转过脸来。   他目光赤裸,不加掩饰地在周止脸上打量两秒。   在周止的注视下,年锦爻伸了舌尖,舔了下嘴角被打出的细小伤口。   他的舌头薄且长,舌尖朝上翘,像狐狸留出勾人的小舌。   周止无可避免地想到,许多年前,年锦爻仅靠单字就爆的一个热搜。   【舌】   在一众【中医养舌】、【舌头舔鼻子挑战】、【小猫舌头有倒刺】的关联内容中,跟拍狗仔发的一条仅3秒的、年锦爻在片场拿玻璃杯喝水时被人拍到伸舌去舔嘴角水珠的动图被顶上实时榜单排名,并不断攀升。   年锦爻留意到周止的目光放在他唇上,脸上笑意加深,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止的眼睛,当着周止的面舔走指腹的血。   周止喉头轻微颤抖。   年锦爻的目光在他喉结上短暂放了一秒,促狭地笑了声,才撑起身体,顺着两人僵持的姿势,半坐在周止腿上。   年锦爻的身体看着瘦削,但实际都是肌肉,他压在周止身上的重量,比看起来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笑容来得重得多。   年锦爻看着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周止,一歪脸,轻轻倒在周止的肩头。   他的面颊与身高相比要窄很多,每一处都透露出恰到好处的精致。   像是没有骨头,年锦爻靠在周止颈窝,他身上的香水随体温扩散,花香渐渐变浓。   周止伸手想要推开他。   年锦爻眨了眨眼,讲话缓慢,咬字也暧昧:“想起来啦?老公大发慈悲,帮你舔舔,嗯?”   周止的手臂半道抬上去,冷不丁用力。   “嘶——”年锦爻的脸蓦地向后仰起,喉结硕大突起在脖颈上,因不断后仰的弧度艰难吞咽,滑动下去。   周止毫无征兆地扯住他后颈稍长浓密的发丝,力道逐渐增大,头皮都紧绷起来,年锦爻几乎要无法呼吸。   “年锦爻,你真有脸来找我。”周止冷嗤一下,寒声道。   年锦爻被扯着头皮却熟视无睹,也不觉得痛,他肆无忌惮地笑了,有一些风流与欲望在眼神中,眼珠垂下去和周止对视。   周止把他拽得向后倒,几乎快从年锦爻身下挣脱。   他撩起眼皮,却仿佛居高临下,冷漠地瞪视进年锦爻的眼睛。   年锦爻被后拽着与周止对上视线,他甚至能听到颈椎即将错位时发出细碎的响,嗓子里痒着发哑,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今天还有……记者会……”   “滚,别逼我动手,”周止一下松开手,冷声道:“打你我也赔不起。”   年锦爻在重力后一下向前扑去,周止踉跄一下,被他撞上肩头。   两人的骨头磕在一起,发出咚一声沉闷的响。   “年锦——”   “刚才你身边的人是谁啊?”年锦爻喉咙还残存不适感,沙哑又玩味地恶劣猜测:“女朋友?不像嘛,你c得了女人吗?”   “你要干什么?”周止沉下脸,当即警惕地看着他。   年锦爻似乎是觉得很好玩,喘了口气,伸手揉了被他扯过的发尾:“你带的小演员吧,怎么样,我让人发个消息,她有没有兴趣跳槽来星图?我保证她会和文——”   “年锦爻,你敢提他!”   周止嘴唇紧绷,眼眶一下变得通红,字字带血,甚至几乎要发不出声音,字从齿缝间一个个磨出来,恨不得把他一下下嚼碎了,生吞。   周止的脸颊被一只手蓦地掐住,有些用力,立刻在皙白的肌肤上留下红色的痕迹。   年锦爻钳着他下颌,迫使周止高高抬了脸,与他对视。   周止的眼泪转在眼珠里,一双漂亮的眼睛水淋淋的沾了泪,那颗晃眼的黑痣蹲在他眼角,像条小狗。   年锦爻有一双看起来很容易便会陷入爱情的眼睛。   在车子昏暗、柔和的光线下散发出某种惹人怜爱的、称得上可怜,尽管这个形容与他本人截然不符的、深情的视线。   他噙笑,凑近周止耳边,嗓音低沉,漫不经心地说:“我保证她跟文萧一样,火遍全球啊。”   四年前,长相极具特色,演戏天赋称得上一流的文萧红极一时,风靡海内三地。   当年送去柏林电影节冲奖的华裔片共有两部,拿下金熊的胜率中,文萧主演的角色甚至要压过年锦爻一筹。   但就在颁奖日前三天,国内时间凌晨,一则印有文萧参与派对,聚众吸食毒品照片的报纸先自港台流传,随后在很短的时间内血洗整个网络。   文萧几乎无可反驳地被钉上死罪,打落高台。   媒体口诛笔伐,司法当即扣押查证。   当文萧体内未查出毒素的清白报告被司法公布时,第六位暌违五年的华人影帝,24岁的年锦爻拿下柏林金熊的消息早已经响彻全球。   当承载年锦爻的专机飞跃太平洋,声势浩荡地落地东方大陆时,文萧的死讯接踵而至。   丑闻被人曝光前,文萧已经拿过亚洲三大电影节奖杯,又刚被金熊提名,前途一片大好,未来不可估量。   他的死把所有的希望与可能都抹杀了。   舆论是一场单方面的绞杀,文萧背着无数骂名被葬在一处偏远公墓。   星图明哲保身,率先发声对劣迹艺人文萧所作所为一无所知,那篇声明字字句句,几乎要坐实文萧吸毒。   星图隐瞒包庇了同样在那场聚会中现身的年锦爻,将文萧身边的经纪人与助理一同解雇,在行业内全面封杀。   周止,就是文萧当年的经纪人。   而那时候,年锦爻是与周止在拉斯维加斯,在耶稣神像下隐秘宣誓,签下一纸婚书的合法丈夫。   “操!”   年锦爻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手臂被周止突然用力反扣在背后,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被他扣住。   周止眼睛通红,面孔都扭曲了,被压住腿无法起身,他不给年锦爻更多的机会,一拳紧躲着面门径直挥过去。   年锦爻躲闪不及,小腹被不遗余力地捶上。周止冷冷喘息,他抓住这个空隙,曲腿朝年锦爻小腹猛然一顶。   这一下年锦爻倒是躲开了,他游刃有余的笑容荡然无存。   周止气昏了头,赤红着眼喘息。   年锦爻抬手钳住周止再次击来的手腕。   周止年轻时候练散打,不是花架子,他拍三级前做过武替。   那时候他的身体肌肉比现在更漂亮,也紧实,在一部武侠片的打戏中被人发现,挖去拍了三级,才有了之后“三级片影帝”的称号。   当年武替圈里都知道,周止“脖子以下都是夺命腿”的称号绝无虚名,论格斗那时没几个人能打过他。   车里空间小,周止施展不开,他侧身躲开年锦爻的扑击,左臂勾起一击横轴打得年锦爻骤然叫痛一声。   周止几乎失去理智,他双手掐上年锦爻的脖颈,为了抑制住自己,为了不把年锦爻真的掐死,两条手臂不自觉发抖,眼睛红得要滴血。   周止暴怒的英俊面孔悬浮在年锦爻脸上。   年锦爻躺在他身下,不挣扎,急促地喘息,仰起视线,欣赏着他因痛苦挣扎而扭曲的苍白面孔,有水珠从周止眼角掉出来。   年锦爻挑衅地笑了一声,稍稍费力地抬身靠近周止。   他的嘴唇贴在离周止下巴很近的地方。   年锦爻说话时唇瓣会擦碰到周止苍白冰凉的肌肤:“哥哥,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   “咚!!!”   一声震天的巨响在他耳边响起,面包车跟着都晃动了两下。   周止的手落在年锦爻脸侧,他必须竭尽全力控制,才能不在年锦爻面前痛哭出声。   车在这里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的车子不耐烦地鸣号示意。   周止僵硬着身体,忽地往一旁让开,垂了很薄的眼皮,遮住视线中所有情绪。   他声音很低,哑了,听起来好像再也无法发出一点点的声音:“快滚,我不想看到你。”   “滋滋——”   手机在喘息中震动,年锦爻抹走唇角的血丝,面色不算好,痛喘两下,接通电话。   “知道了,我在机场,马上过来。”   他说的简短,很快挂断通话。   周止僵直视线,扭过脸去看着窗外,年锦爻唇角提起的笑容放下去,摔门离开了。   开回涣市的车程要四小时,乌云还低悬。天色陷入昏沉。   周止开车高速行驶在沿海公路上,他滑下大半车窗,海风吹来发潮的腥骚。   在海风下,他太阳穴鼓动起来,微微发疼。   车载电台音量不算大,但在海风中仍能听清音乐结束后的播报:“影帝年锦爻主演影片《Nevermoe(永不复还)》拿下戛纳金棕榈最佳影片……”   周止抬臂面不改色地将电台扭掉,目光看上去很淡,有一丝碎发被风吹在眉宇间,抿平的嘴唇显出一些疲惫的阴郁。   巨大的噪音伴随车轮摩擦水泥地面隆隆而起。   海风猎猎地吹着,不远处正有一只海豚跃出水面。   车子在某刻陡然提速,耳边嘈杂的风声伴随高速摇摆,被车轮在公路上碾压的声音完全覆盖。   道路两旁的闪光带在漫长的阴沉与高速中连成分辨不清的线条,有一股推力在高速中从后背挤压上来。   仿佛要推着、搡着将周止一翁而出。 第6章   周止到涣市已经是晚上了。   半途就下起了大雨,雨珠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砸猫下狗的巨响。   周止停了车,手机收到一条李萌安全抵达的短讯——   【大萌咂:公主到啦,猫猫发送爱心.JPG】   周止熟练回了她个【老奴收到】便收了手机。   开车门时砸过车板的右手猛地惊痛,他蹙了眉,尝试长了下手指。   方才打得用力,一路上周止都没有注意。   他现在才发现五指指骨都开始胀红发青。   在光线晦暗的天色下,周止不由之主地产生了某种幻觉。   这些斑斑点点的淤血仿佛从薄白的皮肤下生长出来,蜷缩、舒展,成熟的红色脉叶像一支藤蔓攀上他的小臂,靠近单薄的肩胛,无限向上生长,缠裹他全身,红色鳞叶中生出钉子,一点点刺进肌肤,穿透骨骼,永远得将他缠住,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像年锦爻柔软、滑腻的手指缠上他指骨侍那样。   “呼——”   周止猛然闭了下眼,心脏持续高速跳动。   他逃也似地拍响两颊,大脑在惊痛中清醒过来。   周止匆匆夺门而出,仿佛车里有比这场滂沱大雨更为骇人的东西。   雨砸下来,隔着头皮快击穿湿漉漉的头骨。   周止在大雨中步履匆匆地跑进一栋老式居民楼去,按着地址健步上了五层。   门叩了两下,隔着门传出一道青涩的男生:“马上!”   周止提前看了何维的资料,他才刚过19岁生日,老家是西北发展不算好的小城市,孤身一人来涣市求职被公司的星探发现。   这才刚签约三个月,原先带何维的经纪人做不下去,辞职去送外卖了,这才落到周止手上先带一段时间。   周止低头搓了两下脑袋,把水揉下来,刚抬头,门就被拉开了。   “周——”何维大张着水汪汪的眼睛,猝不及防和他对上视线,傻了两秒,才怯弱叫下去:“周哥好……”   他声若蚊喃,脸白得不像话,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倒,看起来很虚弱。   娱乐圈选偶像明星的标准和演员不同。   偶像最要紧的就是脸,哪怕五官稍欠火候,脸型都要流畅精致,其余的靠后天打磨就能造出一个风靡少女们的帅气爱豆。   何维还没接到什么活儿,公司也没舍得花钱送他去动手术。不过他自身条件好,皮肤白,脸也小,睫毛忽闪闪,大眼睛张着能滴出水来。   他才十九岁,行事作风都稚嫩,人情世故也不算深谙,一举一动都带着股娱乐圈老人没有的生涩清纯。   周止忽然有些感慨,想想自己,又看看何维,他都快想不起刚进圈时自己是什么样了。   紧跟着, 他就听到一声很轻的啜泣。   何维突如其来给了周止一个拥抱。   “哎呀,”周止一愣,下意识环住他的腰,懵逼道:“你哭什么?”   何维的脸埋得很深,一直没有抬起来,他吸了吸鼻尖,拥得周止更紧了一些。   “周哥……”何维的声音很轻,小声又叫了他一下,才松开抱住周止的手臂。   他顿了顿,擦掉眼角的泪,对周止露出一个无措的、看起来紧张的笑容:“我以前看过你演的戏……我特别喜欢你……所以见到你有点激动,对不起……”   周止没缓过劲儿来,不由失笑,没讲话。   何维可能是怕周止不信,急迫道:“真的周哥!我知道是你带我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神都亮了,晶晶闪烁光彩。   周止都不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小时候lu管的时候看的,垂着脸看何维胀红的脸,一晃神,忽地想到一张同样发红害羞的漂亮脸孔对他说,真的很喜欢你的戏,被你吸引,为你着魔。   可惜当时这么对他说的人早已离开人世。   一个两个,也不知道怎么对个三级片演员有那么多白可以表。   周止咧嘴正要说话,忽地抬手捂了口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何维被他吓得抖了两下,像只仓鼠似的。   周止被他逗笑了,打断了话题,拍拍何维的肩膀:“胆儿这么小啊。”   他推着何维一同进了出租屋。   何维到涣市没多久,身上也没有多少钱,他现在住的地方是公司给几个小演员一同租的合租房,三个人挤在隔断的一室一厅里,空间并不大。   周止个子高,有一八五,站进去都感觉憋得慌。   何维的身高处于均值,但由于做偶像的缘故,他吃饭很少瘦得不像话。   周止感觉小孩儿都有点脱相,他手掌贴着何维肩头揉了两下,手掌被硌得疼。   周止咋舌:“一天天的吃的什么?都皮包骨了。”   何维不太好意思地指了下一旁矮桌上刚泡好的面,羞涩笑了笑,又想起来什么,还认真地抬起脸,问他:“周哥,你吃了吗?我刚泡上,没有动过。”   “我看看,”周止坐过去拿了泡面起来,“我看看什么味儿,香辣的啊,我不吃辣,你吃吧。”   何维急忙道:“我这里还有香菇的、海鲜的、红烧牛肉——”   “得得,”周止笑出声,挥手打住,他拿了手机把泡面拿过来,又掏了手机:“几个人在?我请你们吃饭。”   何维脸色还是很白,看着就很惶恐,他连连摆手:“不用的周哥,他们都出去了,面都泡了。”   周止自顾自点了几个菜,端了他面前的泡面夹了一口,含混说:“我吃就不浪费了,你资料我大概看了下,但一些深入的你还是自己跟我讲讲。”   何维在他面前好像很紧张,周止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看着何维有些局促地倒了杯水,推到周止面前。   周止轻蹙了下眉,看着何维坐到他对过去:“嗯……我家里挺普通的,父母都是工人,我妈身体生不了孩子就抱养了我,我脑子比较笨,学习也不太好,高中没考上,中专毕业就来涣市打工了,来公司前被人骗签了个地下偶像的合同,后来是公司帮我交了违约金。”   周止一边听,一边吃面,他嘶溜着嘴,被辣得舌尖发麻。   周止嘴唇都微微肿了,被辣油染出种肉红的颜色。   他抄起桌上的杯子灌了口水,放下杯子时手震了下,痛哼一声。   何维这才注意到他右手的伤,慌张站起来:“周哥,你的手!”   “没事儿没事儿,”周止把泡面放下,何维跑得倒快,已经去抽屉里拿了药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周止的手喷了云南白药上去。   等弄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送外卖的按响门铃,何维去拿了饭在周止的督促下一点点吃了。   何维吃饭时很安静,把一小拳米饭拨出去,捧着巴掌大的饭碗,慢吞吞地咀嚼,不发出多大的声音,看起来专注,甚至有些虔诚。   这让周止不由想起一位已经离开的故人,他眉宇稍松,看着年轻的何维心底发软。   看何维放下饭碗,坐在他旁边喝水的周止沉吟一声,道:“天天吃泡面身体要吃出问题的,本来这行就辛苦,身体是本钱。”   何维嘴唇都冒了油光,红烧肉还是热的,金灿灿地油融进粒粒饱满的饭里,把他苍白尖瘦的脸都熏红了,他淡淡笑了一下,抬眼看着周止:“泡面便宜嘛。”   周止下意识揉了揉他细软的发丝,脱口而出:“傻小子。”   说完,他就愣了下,又拍了拍何维的脑袋,笑意淡了,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来。   涣市物价不低,他们又行程紧,也没有时间自己做饭,只好顿顿泡面。   周止自己就是从吃泡面走来的,知道有多伤胃。   何维拿纸擦了擦嘴,动静很小地打了个饱嗝。   周止问他吃饱了,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好了,吃饱就说正事儿。”周止把手机里的消息点开,“明天要去王维新组的局,估计差不多就定你了,有合适的衣服吗?穿帅点儿。”   何维点点头,又犹疑摇头,估计拿不准,让周止坐着等他,去隔断房里翻了几套衣服出来。   也不知道谁给他买的衣服,花里胡哨,有闪片还有假豹纹。   何维去试的这部网剧就是青春校园题材,要演得又是个高中生。   周止本来就手疼,被晃得眼睛也疼了,“有牛仔裤吗?穿简单点儿,像个学生样。”   何维点头去找给他过目,得到周止首肯。   “行了,我先去趟医院,”周止动了下右手隐隐胀痛的手指,站起身叮嘱何维:“明晚六点我来接你,不要迟到。”   何维殷殷切切地点头送周止出门。   “哎对了,”周止忽地停住脚步,扭过身看他:“你喜欢年锦爻吗?”   何维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止笑道:“大部分人看了《白菓》其实更喜欢年锦爻那个角色。”   “我只喜欢你!”何维脸又红了,支支吾吾地解释:“年锦爻是很厉害……但我也不差的。”   “嚯!”周止被逗笑了,“小小年纪看不出来话讲这么大。”   何维愣了愣,看着他,张了下嘴唇。   周止含着笑,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问他想说什么。何维却摇了摇头。   周止便拍了拍他脑袋,温声道:“好好演戏,我眼光很好,你会红的。”   何维嗫嚅两下还是没吭声,蹭着他手掌点头。   周止冒雨又下楼开车去了临近的医院。   在医院等号时,他无聊地刷着手机,年锦爻归国的消息持续引爆网络,他下午参加的记者发布会视频已经流传出来。   周止划过去的时候瞥了眼,也没看出他脸上的异常,估计化妆师要费一番大功夫才能挡住年锦爻脸上的巴掌印。   有些好笑,他摇了下头,想到方才何维初见他时说的话,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十年前,二十岁的文萧干净、苍白的纯真面孔,与十八岁的年锦爻那张稚嫩,却比任何人都夺目耀眼的漂亮到锋利的脸。   十年里周止换了三部手机,相册的内存永远都最大,他有把整部电影保存下来的习惯。   因为也不知道哪天有些电影就会不见。   一些知名度稍高的电影还能在网络上寻到痕迹,但还有一些连片源都未放出的恐怕就彻底自此消失,了无踪迹。   最长的那部电影存放在唯一单独创建的收藏夹里,名称是一个简单的句号。   名为【 。】的收藏夹存在于周止的每个手机里,但周止从不会点开这个相册。   他每次都匆匆划过、匆匆移走目光,理智与潜意识都在逃避。   医院内,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过热,空调陈旧地突出震动,对面的窗户开了道缝。   风叶在冷雨中来回扫动,医院空气里消毒剂、药水、雨水的腥味,各异浓淡不一的人体发散的气味以及泪水的味道混为一体,在这股过度的热气中变得扭曲。   周止的手指又开始密密地刺痛,隔着皮肉,像有千万条的黑色小虫大张尖利口器,一点点啃噬他的血与肉。   十指连着心,就连周止也都要分不清是手痛,还是心在疼。   周止几乎是手指失控似的点开了相册。   一条时长2小时31分56秒的影片跃然而出。   画面暂停于一个空荡的教室。   周止眼睫颤了颤,破天荒地,点了播放。   影片是无声的,镜头在光影昏沉的教室中缓缓平移,滑过画着三好少年向国旗敬礼的黑板报、角落摆放的教科书、缓缓掠过去,万事万物都在一种模糊里,快速地掠过去。   镜头被一张大敞的窗户填满,雪花漫天地飘落,月高悬在夜空,镜头持续后拉、后拉。   一个背影坐在桌椅。   他竭力后仰着脖颈,纤细的手臂向后倒,无力地撑在书桌上,要支不住了,差点掉下去。   被一条校服裹着的长臂捞了腰,重新抬起来。   空气里剥出两条笋白似的长腿,坐在桌上的男孩曲着两条腿,天真地晃荡着。白色的身体在昏沉夜色中烫出个洞,他像漂浮在空中,浪一样摇摆起伏。   电影是无声的,跳出一行脆生生的、血红色的字。   【白菓让韩竞东给他kj的时候,正下一场初雪。】   白菓的手紧紧攥着,放在冷硬的书桌上,难耐地垂下脸去,咬住嘴唇。   模糊视线里看到手臂上一根青筋跳起来,随他五指时隐时现,手臂上青色血管浮出来,皮肤病态似的白。   镜头渐渐靠近他们,摇晃着仿佛怕惊扰这场隐秘的恶行。   白菓划下手去,插/入韩竞东发丝,用力按了他,他的嘴唇水润的红,轻轻动了动。   电影没有任何声音,空白的岑寂,像一道绵长的耳中嗡鸣占据大脑。   书桌震了一下,一沓纸钞飘下来,跟雪一样,红色的雪。   韩竞东反应慢半拍,看起来愣愣的,他抬起头,露出右耳的人工耳蜗。   血红色的字又聚合了。   【哑巴,下雪了。】   沉默的眼睛对上一双狭长好看的眸。   韩竞东没看雪,从下面爬上来,覆盖到他身上,伸长红色舌尖要和他接吻。   白菓不肯,捏住他两颊,扼使他嘴唇张开来。   韩竞东被他抬着下巴,被迫把混着那团东西吞下肚去。   白菓喘着气,眼睛还水蒙蒙的,凑他耳边。   【乖狗。】   镜头又开始拉了,从韩竞东脸上拉开,也从白菓脸上拉开,渐渐离开那扇窗,离开那间教室,离开站在教室外窥探的男孩紧张的脸,离开学校,也离开城市。   城市下着雪,一片苍茫的白。   雪花撒在镜头上,逐渐融化了,化成红色的水。   【《白菓》】   片名刚刚出现,便被按了暂停。   周止大步冲到厕所去,方才吃的泡面难闻的气味一直往上涌,他抱着马桶吐出来。   倒流的液体从鼻腔里腐蚀出来,喉管也发酸,吐得像要喉管连接胃袋,把五脏六腑完全翻转出来。   周止吐得厉害,把泡面全吐了,还不停。他有种要把自己一口口吐掉的错觉,一口是他的眼睛、一口是他的心、一口是他的嘴。   胃里泛酸,但没有东西可吐,他撑在马桶边缘,想到方才在教室外一闪而过的文萧的脸,年锦爻的脸,想到所有出现在那个派对上的人的脸,想到他与年锦爻伪装出的天真与甜蜜面孔度过的那些日夜,手指不由蜷紧。   周止觉得眼眶很痛,抬手捂住,眼泪从掌心里渗出来,挡不住。   力气被抽干,靠着厕所隔间的木板一点点滑到地上去。   厕所门外的喇叭重复叫着他的名字。   “31号患者周止请到6号诊室、31号患者周止请到6号诊室。” 第7章   黑沉的天空上,月亮睁着半透明的眼。   日落不久,天际隐约残留日月交接时云端的蜿蜒曲线。   周止单臂搭放在车窗外,指间的烟已经燃了一半,右手绑了固定绷带,被医生诊断为轻度骨裂。   车内变得安静,只能听到心跳与很淡的呼吸。   周止吸了口烟,微微垂下眼,睫毛投下的灰色影子交叠在眼睑下。   视野里跑来一道细瘦的影子,何维在楼下迷茫半晌,周止手伸出窗外,“咚咚”两下敲了车门,叼着烟含混道:“这里。”   “哦!周哥!”何维脑袋上呆毛跃动两下,灿烂地对他扬起笑,上了车。   周止看到他身上穿了牛仔裤与白衬衣,外面套了个黑色羽绒服,满意笑了下,抬手替何维整理了额前的乱发。   何维不好意思地朝他抿唇笑,注意到他右手,惊了:“周哥,你的手?!”   “骨裂,不严重。”周止漫不经心地讲,抬手打了个方向盘,看着后视镜转出小区。   何维还要继续问,周止让他静静,一会儿进去要好好表现。   何维只好诚惶诚恐地用视线偷偷瞟他。   天已经截然黑了,没有一丝云,月光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柏油地面上残存昨夜的雨像要融化,不远处的马路上有一束被车轮压扁的红色玫瑰,芬多精颗粒在无形的空气中被风吹得跌撞摇晃。   车在一栋不起眼的灰败建筑前放慢速度。   周止对涣市的k歌俱乐部不熟,不太确定地降下车速。   或许是看到他们犹豫,大楼内站着的泊车童朝他们径直走来。   周止滑下车窗,问了下停车场,拒绝了车童的好意,自己把车开了进去。   临下车前,周止抬手把何维额前的碎发拢到脑门儿前。   何维静静看着他,像是恍惚了一瞬,冷不丁眨了下眼睛,说话的声音很轻,慢慢地叫他名字:“周止。”   “嗯?”周止随口应了下,又让他不要乱动,“装得嫩一点儿他们不好意思灌你酒知道不,你就来混个脸熟,让制片导演都记住就行了,不需要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话刚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啧”了何维一声,“没大没小啊你。”   何维抿唇弯了弯圆眼睛,猫似的,小声又叫他:“周哥。”   周止不在意地叮嘱他两句,带着何维走下车,进了ktv在服务生指引下找到了信息里的包厢。   临进门前,周止快了半步,挡何维身前,流畅地挂上笑脸,推门走了进去。   周止提前查过导演和制片的信息,一进门,鬼哭狼嚎震出来,周止的笑容不变,在灯红酒绿中眼尖地认出副导。   他带着何维走过去。   剧组的人比周止想象中和善,他们也不算特别大的组,年轻人居多,男一女一也都是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新人。   资方是个玩票性质的二代,给剧组拨款很搭大方,拍这部戏就是为了捧自己的女朋友。   角色已经定了何维,今天就是叫了所有演员来破冰。   有人一听何维先前是地下偶像,便嬉笑着拥他上台给大家唱一曲。   何维红着脸不好意思,周止笑着推他一把,站在台下给何维竖了个拇指。   何维在台上深深吸口气,开口的声音颤了几秒,好在很快稳住。   周止放下心了,与导演制片闲聊几句,借口尿遁去了厕所。   盥洗室在走廊的尽头还要拐弯一段距离。   周止吃过止痛药,精神算不好,有点萎靡地洗了把脸,正烘手的时候一旁走来个男人,他没注意,就听到耳边一阵惊喊:“周止?!”   周止吓了一跳,狭长的眼睛稍稍张大一瞬,控制了表情才转过去,看到一张谈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脸。   “真是你小子啊,多久不见啦,都有四五年了吧!”   男人热情得紧,一上来便搂住周止肩膀,与他哥俩好。   周止忍住推开他的冲动,弯了眼睛笑了笑:“赵大摄!好久不见啊,上次见还是在《第五年》的片场。”   《第五年》是文萧生前演过的最后一部电视剧,赵铁安是那时的主摄影师。   赵铁安自然地避过这个话题,用力把周止往怀里抱了下,大笑道:“这么久不见瘦了啊!长高没,比比?”   周止闻到他一身酒气有点想吐,但还是笑了,顺势推开他:“我都多大人了还长高呢。”   赵铁安又摸他的脸:“你看着小脸儿都比以前尖了,走走,跟老哥哥去楼上喝两杯。”   周止眨了下眼,笑着婉拒:“您都是大局,我去不方便。”   “嗐!跟我客气上了是吧,你就是我亲弟弟,怎么不方便!走!”   他说着,竟然真握住周止手腕,要拉他往外走。   周止不好与他撕破脸,忍着头疼笑着跟在赵铁安身后:“我去太唐突了,赵哥。”   “你不知道,几个大老板在呢,你去露个脸,哥也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走。”赵铁安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一身酒气脸色通红,拉着周止往前走。   周止估摸他是喝高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赵铁安带他上了二楼,周止也不知他为何要下楼上厕所。   赵铁安的包房远比楼下的大得多。   二楼的隔音极好,走廊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   赵铁安把门推开的那一刻,所有灯光与声响朝周止劈头盖脸砸过来。   他被震得心脏漏跳一拍。   门很快就重新合上。   灯球斑斓四射,映出许多张在大荧幕上出现过的面孔。   周止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转眼就看到有位玉女人设的女星在和某位已婚名导当众接吻,他叹口气又移到一旁,看到前不久刚官宣恋情的男演员正和某个当红男爱豆啃得难舍难分。   周止只好把眼睛放到角落去。   黑暗深处隐藏着不安分的神秘因子在蠢蠢欲动,一切都彰显出紊乱的气息。   赵铁安没有松手的迹象,扯着周止朝远处的软沙发走去。   这头要安静上很多,沙发上坐了几个正在聊天的人。   有人看到赵铁安走过去,笑着朝他招手:“老赵——”   那人话没落地,笑容就僵住。   与他交谈的几人也不约而同停下来,回头看向赵铁安的方向。   年锦爻穿着纯黑的丝绸衬衣,领口敞着,露出雪白的皮肤。   昨天周止抓过的长发已经剪短,露出修长洁白的后颈。   年锦爻伸长了手臂懒洋洋依靠在椅背上,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神还很淡,转过漆黑的眼睛与精致漂亮的脸蛋,在灯球交加闪烁的黑幕中,看起来像一条纯白的狐。   有碍瞻观的是,右脸上一个完全覆盖住他脸颊的巴掌印。   周止过去的时候,他们似乎正在讨论年锦爻脸上的伤。   他隐隐听到几个有关此的言词。   不过年锦爻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   对上周止视线的时候,年锦爻眼神在嘈乱昏沉中变得晦暗不明,短促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有杀伤力,曾被时代周刊夸张地做出“世上最接近天使的面孔”的评价,仿佛天然地带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猜猜我在外面碰着谁了?”赵铁安得意地拉着周止坐过去,沙发上坐着的都是星图高层和几个资方老董。   周止有些尴尬,努力笑了,没笑出来,索性放下,躲在赵铁安身后。   赵铁安醉上加醉,一把捞出周止:“止,止你躲啥,来来,难得一聚,咱们走一个。”   周止无语地想翻他白眼,但还是要忍,尴尬地笑两声,从桌上拿了个刚到满的酒杯,一口闷了,一滴酒珠还挂在他唇角,他灿烂一笑:“敬各位,路上碰到赵哥喝多了摸不着边儿我才送他回来,不多打扰了,我那边还有局,就先走了。”   “走啥走!坐着!”赵铁安酒意上头,把周止按下去。   “老赵,他妈喝多了吧你!”星图的某个高层忍不住了,骂了他两句。   在座的都对年锦爻、周止和文萧的事情一清二楚,当年周止离开星图的时候闹得格外不光彩,几乎是完全与公司撕破脸皮。   赵铁安不依不饶,有人朝一旁的小歌手使了个眼色,把赵铁安从周止身上拉开了。   “哎!年锦爻!”一道粗犷的声音横插进来,搅浓好不容易要散的局。   一个资方的老板被两个女明星搀着,脚步都虚浮不稳了,硬是要找年锦爻。   “找我有事啊?”年锦爻弯了狐狸样的眼睛,露出个漂亮的笑容,声音被酒气熏懒了,有些发哑。   “来来!跳一个!”   老板眯着眼,醉醺醺地跌过去:“我是你忠实粉丝!fans!大影帝来给我们跳一个,那片子……《蝌蚪》,不对,《青蛙》,对!我可看了好多遍了,那个脱衣舞你跳得好啊!那叫一个骚啊!女人扮得那叫一个像!”   他一拍桌,差点叫出声:“真不愧是影帝!那个脸漂亮啊,你那个胸是怎么戴上去的,太——逼真啦!哎呦我一个男的看了都害羞啊!”   “跳一个!跳一个!”   老板拍手起哄。   “操。”坐在沙发上的一个老总骂了句,“谁他妈叫来的人。”   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先看了年锦爻一眼,看他笑容还玩味挂在嘴边,也笑了,跟着起哄:“影帝跳一个给大家解解闷儿嘛!”   年锦爻一只手撑了脸,慵懒地在他脸上慢慢巡视过去,他斜了一下,再度对上周止的目光。   周止准备找机会开溜,还没站起身,眼前先闪起刺目的光。   一阵震耳的欢呼与掌声就响了,几乎是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们。   年锦爻抬了手臂,含着笑,眼睛也弯弯地,他一歪脸,对那个找来的老板说:“那就跳一个?”   “跳一个!跳一个!”   “跳跳!!!”   ……   口哨声与起哄交叠。   年锦爻随手解了一颗纽扣,大片胸膛漏出来,他起身的时候眼神就已经变了。   四年前,年锦爻靠着《蛙》拿下柏林影帝。   在那部电影里他扮演的,就是一个变性的脱衣舞女,舞女救下一个战火中昏迷的大兵,两人在边境相爱,舞女靠着脱衣舞替大兵传送无数情报,但国家还是在战火中溃散,大兵以身殉国,脱衣舞娘一件件穿回了大兵的制服,手持长枪冲向战场。   《蛙》中的脱衣舞女有一头金色的卷发,在他旋转时像绽放的、金色的、巨大的绣球花。   现下年锦爻是短发,但他甩了下颌,眼神就瞬间软了,勾得人骨头也苏了,即便没有假发,没有胸和臀垫,不穿裙子,还是让人入戏了。   那一刻他仿佛就是叫艾琳达的舞娘,柔弱无骨,百媚生娇。   年锦爻摇着步子,随手从桌上拎了刚开的酒瓶,他娇笑着、摄魂地抚过那个男人胸膛,雪白的手臂流过漂亮的肌肉曲线,惹得一众人连连尖叫。   年锦爻勾着唇,旋着劲瘦的腰肢,即便舞步已经有些生疏,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地、直直地、紧紧地盯着他,一刻也不敢移开。   灯光晃过,他黑色绸缎似的衣服仿佛有呼吸,手臂、双腿纠缠又分离,   头顶上被切割成方块状的刺目灯光投射下来,房间角落的灯带闪闪发光,空气中漂浮着各色香水与烟酒粗制滥造的气息。   他发丝间淌下汗珠,避开高挺的眉骨,滑过他凸起很淡青筋的太阳穴,从修剪整齐、精致的鬓角滑落。   年锦爻在一束明亮的聚光等下,像一只悬浮深海之下,漆黑、反射眩光的巨大水母。   他跳过资方,跳过方才接吻的女星与导演,跳过那对衣衫半褪的男人,跳得浮华,色情却不媚俗。   年锦爻不断地解开扣子,他肌肉曲线格外完美,上天似乎对他格外偏爱,给了他一张浓艳到近乎完美的脸蛋。   他生来就要站在聚光灯下,千人追崇、万人敬仰。   最后只剩下一颗扣子,年锦爻勾唇笑着未解,那颗扣子仿佛潘多拉魔盒上镶嵌的那颗沉黑色宝石,诱人深入,摄人心魂。   周止的眼睛放在年锦爻身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年锦爻的眼睛闪烁着光,隔着影影绰绰的黑影、闪光与人群,与他遥相对望。   那一刻,周止的大脑是空白的。   他好像被世界隔离了。   只能听到年锦爻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微的哒声、年锦爻身体摩擦衣料的窸窣、年锦爻稍急促的呼吸、年锦爻手中拿着的酒瓶被他含上发红的薄唇时,玻璃瓶口碰上他白齿的脆响。   在一个接一个的旋转中,年锦爻不知何时悄然而至,跨上周止的大腿。   尖叫声把周止震得幡然回神,他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年锦爻的手臂却贴上他后脊。   两人挨得很近,年锦爻身上的热度几乎隔着很薄的布料攀上周止的身体,他换了香水,周止闻到一股很淡的苹果的香甜气息。   年锦爻半跪在沙发上,他分量不轻,但控制地很好,似有若无地蹭过周止的身体,仿佛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心照不宣的引诱。   周止看到汗水在他脸上淌下来,在灯光下跳跃着闪烁。   年锦爻的腰像水蛇,软得不可思议,向后下得很深,他勾着周止的肩头,做了连续不断的wave,向上轻微顶胯,周止的脸几乎要贴上去。   周止厌恶地皱了下眉,他躲了下脸想出声打断。   年锦爻却抬着酒瓶缓慢地倾倒。   葡萄烂熟的醇厚气息一下蔓延出来。   暗红色液体覆盖上年锦爻在灯光下泛着莹白光泽的胸膛,浸湿深黑的衬衣,顺着他身体淌下来,划过他身体的红液,转瞬就被被周止的衣服吸走。   酒被倒空,最后一滴红色酒珠在瓶口摇摇欲坠。   周止喉结滚动一下,他看着年锦爻伸长了猩红的舌,轻而易举将那滴酒珠勾走,吞咽入腹。   艾琳达最后一支舞跳给了她的大兵,年锦爻在聚光灯下背对着所有人,朝周止暧昧地眨了眨眼。   用仅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喘息一般低沉发声。   “Avoir une érection.”   你硬了。   周止的脸色一下就沉了。   “好!好!”   掌声轰鸣,资方走过来,激动地气喘吁吁,“太好了!”   “咚!——”   酒瓶已经砸上他头顶,黑色玻璃碎了很大的残块,血从男人头顶淌下来,像葡萄汁液刚从熟烂的果实中挤出。   年锦爻短暂地勾唇笑了一下,瞬间变得面无表情,他耸了肩,把敞开的衬衣合拢。   房内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第8章   “赶紧送去医院啊!愣着干嘛?!”   星图一个高层站起身,把衣服扯下来盖住资方的脸,他没叫救护车的打算,站起来联系了临近的医院,又低声叮嘱助理要检查所有人的手机,以防留下年锦爻施暴的证据。   众人都装作无事发生,作鸟兽散,但场子还是冷了,音乐徒劳地震着,杂有窃窃呓语。   周止离他们很近,第一时间听到沙发上有人爆出肆无忌惮的笑。   “我操了哈哈哈,骚不死你。”一个样貌端正的男人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去查查,谁带来的,特么什么歪瓜裂枣都往里带啊。”   另一人也跟着笑了,看向年锦爻的方向,拖腔拉调调侃他:“影帝,脱衣舞跳得爽吗?”   年锦爻正垂了脸在系扣子,头也不抬地随口回道:“滚。”   “什么时候让我们影帝昭告天下啊老张?你看这一天天的,净是不长眼的东西。”   有人看向年锦爻的经纪人,张自声手里带出无数巨星大腕,可以说是业内经纪人头牌,从年锦爻出道起便是张自声带他。   张自声笑笑刚要开口,话头就被人截胡。   “各位老板,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周止笑着朝他们点了头。   年锦爻把酒瓶砸下去的时候,他丝毫不惊讶。   天真与艳丽都是年锦爻迷惑众人的伪装,那副美丽的面孔下是胜似蛇蝎的脏腑。   谈笑声戛然而止,年锦爻动了下手臂似乎是想拽住周止,但周止却没给他这个机会,面带微笑地无视年锦爻,径直转身从他身边离开。   “有难度啊影帝。”   “看着不好追,我看你怎么办?”   ……   身后随乐曲隐约飘来几声调侃。   周止眼神冷下去,迈了长腿快步推门离开。   他离开的时间有些长,进门的时候何维刚结束第四首歌。   剧组的人都说他唱得好听,起哄他继续唱。   何维坐在高脚凳上,单腿垂下轻轻踏在木制地板上,情绪还沉在那首情歌中,周止进去时,他张开眼,眼里有明亮的水光。   周止心脏还跳得很快,脸色不是很好。   何维红着脸拒绝了他们的点歌,从凳子上跳下来,面对掌声害羞地朝他们鞠躬,很快就穿过人群跑到周止身边。   他小声问:“周哥,你出去这么久,没事吧?”   “有人便秘,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周止张口就胡来,把何维还听得一愣一愣。   导演走过来了,跟挂上笑容的周止乐呵呵聊了两句,夸何维唱歌好听。   何维不太好意思,挠了挠头。   导演忽地问:“我过段时间还有个本子,你们看小何有档期吗?剧本修好可以先发给你们看看嘛,也不急着决定。”   何维眼睛一亮,但还是条件反射地看向周止,接收到他视线,周止反倒顿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笑着说:“好啊,您太客气了,我们小何还得您多提携,他年纪小不懂事儿,有什么该训的您就直接说。”   导演连连摆手,说他是个可塑之才。   “还愣着干嘛,”周止推了何维一把。   “谢谢导演!!!”   何维鲤鱼打挺似的,不过是向下,九十度鞠了个躬。   “噗嗤——”   周止反倒没忍住笑出声,等导演被人叫走,何维才追问:“周哥,你笑啥?”   “没什……么……”周止还在笑,手掩着嘴,脸颊笑得发酸,眼泪都笑出来了。   何维就这么看着他靠墙笑了足足五分钟,才等到周止的回答:“就是忽然想起个老朋友,他刚进圈的时候也这么跟个制作人鞠躬,结果头磕到桌上,十几个人的饭局,一堆大老板和主演还要倒过来安慰他。”   何维看着傻乎乎地,摸着后脑勺儿也跟着笑。   周止缓了一会儿,把眼角的眼泪抹了,才站直了身体拍他肩膀:“好好演,你行的。”   何维看着他眼睛,用力点头:“周哥,谢谢你。”   两人刚说一会儿话,耳边就爆出一阵尖叫。   “真的是他!韩竞东!!!啊啊啊!周老师是您和年老师演的《白菓》?!”   “我真的特别喜欢年老师,真的看了超多次《白菓》!真的拍得太好了,没想到您就是韩竞东,您演的太好了!”   一群制作组的小年轻兴奋地看向周止。   周止才想起他最早进来时,这几个人就盯着他看,估计那会儿就认出来了,只是不太确定。   年锦爻几乎是每个导演和制作的白月光,除了几个公开骂过他演戏随性,耍大牌、不敬业的导演,业内对他的评价无一例外,清一色都是两个字——天才。   提到“年锦爻”,包房里的注意就被他们吸引了过来,唱歌的也不唱了,蹦迪的也不蹦了,十几个人看着周止的方向。   何维注意到周止脸上的表情僵了几秒才舒展开来,他从容地笑着点头:“是,年轻的时候有幸和年老师合作过。”   《白菓》从未在大陆上过,因为泄片的事情本打算在环大陆的几个城市悄悄上映,但还未上就先被迫停映。   十年过去,提起这部文艺片的人几乎寥寥无几。   说老实话,能被他们认出来,周止其实还是挺惊讶的。   他又无奈地想到,也是沾了年锦爻的光。   也不知道谁从口袋里就翻出了根签名笔,跑过来让周止签名。   这么多年没被人要过艺术签,周止还有点不习惯,都忘了怎么写,但肌肉记忆还记得,磕磕绊绊扭了几下,觉得还是不好看,最终又划掉,一笔一划地签了两个字上去。   好在没人敢问周止为什么不继续演戏,否则就不太礼貌了。   导演和制片都知道《白菓》是年锦爻在东京国际电影节拿下的第一个最佳男主角奖,但这部电影的时间太过久远。   他们竟然都忘了这部影片的获奖,同样伴随着一个在当年看来完全可以称得上世纪骂战的旧事。   他们也忘记了,因演技太好却被定为男二的、剧组未报任何奖项角逐的演员,竟然就是面前的周止。   面对夸赞,周止连连道着不敢当,他心里门儿清这些都是客套,若不是年锦爻恐怕也没人会记起他。   也不知道谁说了句“要不一起看看《白菓》吧!正好咱们也是校园片,让周老师指点指点我们男主!”,一群人应和着点头,还有人拿了手机要去投屏。   周止咬牙切齿地,还要保持微笑,以至于他的笑容看起来都变得扭曲,显得狰狞。   周止硬生生磨出几个字:“我真是谢谢你啊。”   何维坐在他身旁,看周止的反应,偷偷笑了下,换来周止一记眼刀,麻溜儿闭上嘴,乖巧地坐好。   一场破冰局,莫名其妙就成了《白菓》点映会,一群人的狂欢,周止一个人的修罗场。   一烦起来,就想抽烟。   包房的灯被人关掉,一下就黑了。   周止看到一个雪落的画面出现,就习惯性拍了拍身上。   但包房是无烟房,没人抽烟,味道干净,他握了烟盒攥紧。   纸盒稍稍变形,发出轻微狞响。   片头跳出来,可能是有人知道开头的戏有碍瞻观,让当事人到处找缝,还“贴心”跳过去,滑到【《白菓》】出现的位置。   周止捏了一根烟,仿佛分散注意的最后稻草。   雪还在下,下过扰扰纷纷,下过幽暗山谷,下过海底的波涛旋涡,下过稚童的欢颜笑语,下过所有的罪与所有的恶,下在世间每一个昏沉角落。①   镜头又拉近了,这次很快,一切都在旋转,天地都倒反。   一只停靠枝头的鸦扑簌着翅,丫丫而过。   黑色的尾羽牵出一行血红的字。   【这场交易已经持续一整个冬天,从秋末开始。】   下课的教室里学生熙熙攘攘,但电影仍旧无声,字一行行跳,他们必须足够专心,才能捕捉这段故事。   韩竞东主动找到白菓,问他借钱,拿了张纸条递过来。   他要借十万,给奶奶治病。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   但白菓给得起。   他爸是市里有名的上市公司老总。   在此前两人毫无交集,白菓对哑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狮子开口一阵失语。   韩竞东说他砸锅卖铁也会还,白菓手里拿钱挑起他下巴,又把钱滑到韩竞东突起的硕大喉结上去。   【想要钱啊。】   白菓漂亮的脸蛋浮现笑容。   韩竞东小时被鞭炮炸聋了耳朵,左耳废了,右耳戴了助听器才勉强有些声响。   他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迟缓地点头。因为听不到。   【好啊。】   白菓的面孔十分轻松,他笑盈盈地解开裤子。   【给我舔,舔一次给一万。】   漆黑的鸦又摆着翅膀飞回来了,它看到方才栖息的枝桠,看到大敞的窗,看到那间空荡的教室,也看到刚提起裤子的白菓和漠然从地上拾起红钞的韩竞东。   【这是韩竞东挣到的第十个一万。】   韩竞东站起来的时候,白菓看着他,眨着天真的、漂亮的眼睛看着韩竞东,好像很认真地提问。   血色的字飘了出来。   【你奶奶要是知道这钱怎么来的,会不会宁愿去死啊?】   韩竞东面无表情,看着他。   白菓笑了,字还在持续变换。   【你可一定瞒好了,千万别让她知道。】   韩竞东沉默着收了钱,离开了教室。   门被拉开,教室的走廊外空无一人。   韩竞东抬了手,在耳蜗上轻轻摸了一下。   无数嘈杂斑驳的声音涌入耳道,助听器用很多年了,一直没换。   芯片迭代很快,韩竞东的已经很老,声音听起来并不清晰,失真且伴随潮骚的轰鸣。   他不喜欢开助听器。   气温降下来,天黑得很快。   晚自习还没结束,教室里紧闭的窗户缝溜进风,贼也似把阴冷的潮意往人心里刮。   风呼呼响着,吹碎了满屏的岑寂,那道绵长的空白一下被所有的声音挤入。   走廊挂着的喇叭里响着漫长枯燥、永不休止的英语听力。   有谁高喝了声:“下雪了!”   声音就乱了,把字母撞得东倒西歪。   “安静!继续做题!”班主任喊了两声,都没用,杂乱声更大,学生都站起来,看着糊上白雾的玻璃窗,脸颊、鼻尖、嘴唇都贴上去,冻得一激灵。   声音透出窗外,被冷空气沉下去,降到楼下暗着灯的空教室去。   那时,韩竞东正走在倾斜向上的楼梯中。   “周哥,周哥,”何维坐在垂着脸发愣的周止身边轻轻拱了下他。   周止猛地抬头,何维慢了半秒,皱起白净的脸:“我去上个厕所。”   “好,”周止如蒙大赦,大大松了口气,屁股按了弹簧,忙不迭弹起身:“我跟你一起。”   他几乎是不等何维回答,急不可待地拖着何维逃了出去。   包房的门关上,也封住周止沉落的痛苦与恨。   何维捂着肚子说他要时间长点,让周止先走。   周止说要抽烟,去隔壁的吸烟室等他。   何维吃坏了肚子,脸都发白,忙点头一个猛子扎进厕所。   周止叹了气出来,掉了根烟走到吸烟室去。   吸烟室里没有人,灯光也恍惚,有粉黄灯球交加,悬挂着的音响还激烈播放着公共舞厅DJ的打碟声。   周止的嘴唇抿得很平,下颌线条显得冰冷,火光闪过,一缕白烟升了上去。   他单手按着吸烟室的高桌,背对着大门。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门被人推开。   周止以为是个同样来吸烟的客人,没有回头的意思。   直到脚步声还在朝他靠近,周止眉心皱了。   刚准备回身,两条修长的手臂先一步撑上他身侧的高桌,一股混杂红酒与烟草味的苹果香先一步,将周止圈入怀中。   周止条件反射地颤了下,准备要走,年锦爻的下巴已经先一步埋下来,抵住他凹陷的颈窝。   他的嘴唇贴在离周止脖颈很近的地方,感受到周止正跳动的脉搏。   烟还燃着,烫了周止的手,他很快地眨了下眼。   “放手。”   周止说得很克制,何维还在隔壁,他不可能在这里不管不顾地把年锦爻打一顿。   年锦爻柔软光滑的手比他的声音更快一步贴上周止赤裸的皮肤。   他单手握住周止想要推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覆盖在周止的手上。   年锦爻的手指很干净,指节修长,看着会误以为是个子很高的女人的手,但握上来才发现,竟能完全包裹住周止的手。   “倒是不硬了。”   年锦爻贴着周止的耳垂,在他耳边声音很低柔地说,语气透露着故作天真:“湿了吗?”   他的手像蛇,贴着周止的小腹,往下游。   指间的烟抖了抖,掉下余烬。   吸烟室的隔音不算好,隔壁响起烘干机的嗡嗡作响。   周止被他圈在怀里,喘息有些急促:“放开我。”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周止用力挣扎,年锦爻顺势将全部的力量都压上周止的身体,他放低了声音:“硬着很难受吧,我帮你弄出来,嗯?”   “滚!别碰我!”周止曲了手肘给了他一击。   年锦爻不怒反笑,悄声凑他耳边,用天真的口吻,状似威胁:“你再闹我就告诉他们你骚扰我,外面24小时都蹲着狗仔,你猜猜会被怎么传?你带的那个小明星怎么办?”   周止所有的挣扎都停了。   他一动不动地被年锦爻圈在怀里。   年锦爻满意地笑了,笑声中有得逞的狡黠,他把周止转过来,垂下眼睛。   霓虹斑斓的电子灯球在他完美的漂亮脸蛋上闪烁跳跃。   年锦爻敞着领口的黑色衬衣下,泛白的皮肤上肌肉被刻下阴影,曲线起伏明显,仿若大理石雕琢。   他正垂着浓长的睫毛,深黑色的眼眸仿若旋涡,与近在咫尺,面容苍白,眼尾眨着一颗黑痣的周止对望。   周止的肤色很冷,但光滑又白,嘴唇看起来很红,唇珠有一些肉感,适合接吻。   年锦爻朝他腿间深入了一步,低头靠过去。   周止不得不顺势弓背,被他抵在桌沿。   他偏过脸,皱眉躲开:“别他妈亲我。”   年锦爻倒也不强求,哼笑一声,双手沿着他的衣服往下滑。   在摸上裤腰时,周止忽地握住他的手腕。   年锦爻动作一顿。   周止撩起眼皮和他对视,既然年锦爻上赶着犯贱,他自然不会拒绝。   周止抬起一只手覆上年锦爻的脸颊。   年锦爻的视野在一股巨大的压力中,缓慢地、缓慢地下移。   周止面无表情地随着年锦爻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垂下视线。   “跪下。”   他淡淡开口。 第9章   年锦爻唇角勾着得意的笑,笑得缓慢又黏稠。   好像宣告给周止看,他对周止了若指掌,也笃定不会被拒绝。   方才在黑暗中闪烁的电影画面在周止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痛苦的眼神逐渐冰冷,垂下去,俯视住年锦爻朝上戏谑看来的深沉眼睛。   年锦爻个子直逼一米九,跪在周止面前,两条被黑色西装裤包裹的腿绷着贴上皮肤,显出肌肉结实的弧线。   周止单手抓住年锦爻的下颌。   年锦爻的脸确实折叠度很高,边缘的骨头硌在周止掌骨上。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合起来片刻,才重新睁开,仇恨流出来,眼泪与爱都藏进焦枯的心底。   既不相遇,也并不相悖。   周止语气漠然,态度强硬:“眼睛,闭上。”   他因用力而作痛的右手捏在年锦爻脸上,指腹感受到年锦爻眨眼时睫毛的剐蹭,痒意顺着指骨生长上去,变成无尽的隐痛。   年锦爻顺从地闭上眼睛。   周止的裤腰被一条紧绷的松紧绳挂在耻骨两侧,年锦爻闭着眼睛,轻而易举地扯下来。   周止的内裤颜色与他常展现的笑容不同,沉黑地裹住玄白的身体,他腹部有条突起明显的青筋,刺穿一道横亘的瘢痕。   时间太久了,瘢痕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只在光线下才看出存在过的痕迹。   可惜年锦爻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年锦爻的手指拉下长裤。   周止身体分泌的激素失衡,体毛不算重,颜色也很浅,稀疏柔软地生长。   年锦爻的炙热气息洒上他的皮肤,周止看着他朝自己靠近,青筋蜿蜒地轻微颤抖。   他们对彼此都太熟悉,年锦爻听到他克制的喘息,满意地笑了短暂一声,随后打开唇,舌尖舔上去。   周止小腹下的一块皮/肉上,印着一个大张口/器,獠牙长伸的嘴。   口器的红舌与年锦爻正探来的湿润长舌贴合,他合了持,不轻不重地咬着那块皮/肉,好像咀嚼下周止,吞下他甜津津的身体。   周止抿紧了嘴,不让喘息泄出声,按住他的脸,狠声道:“别做多余的事情。”   年锦爻的脸被他压下去,留下的齿印严丝合缝地叠上那道纹身,在周止呼吸起伏的紧绷小腹上,看着显得触目惊心。   年锦爻不多做纠缠,扯下裤子。   他要伸手放上周止的臀,被周止打开,压抑着喘息:“快点。”   年锦爻捏着他臀的手因为周止的动作留在半空,顿了下,垂下去。   周止面无表情地垂眸,能看到年锦爻头顶上的一个很小的发旋。   周止看着他干净又细直的手指。   白得很惊心,上帝对他太好,像精心打造的美神。   年锦爻张开了唇,红色长舌轻轻勾挑,周止忍不住低/喘了口气。   他很快就把声音吞回去,眉心紧紧蹙起,呼吸急促起来。   周止点了根烟,明灭的蓝光中,他垂着视线模糊的眼。   眼睛里只能看到年锦爻恍惚的脸。   空气被煮沸了,滚烫。   这个距离,周止能看到年锦爻白且薄的眼皮,和轻微使力时颤抖着的浓密睫毛。   周止神智被烫得模糊,他下颌的线紧绷着,眼神变得失焦,手中的烟还夹着,灰都积了很长。   周止情不自禁按在年锦爻头顶,细长的手指穿插/进黑色的发丝间,蓦地收紧,眼瞳紧缩了一下。   为了忍住,周止吸了口烟,他向上高高扬了头,涣散的目光凝在头顶那颗璀璨的灯球上,粉色的光点落下来,打在他因欢/愉而扭曲的面孔上,像一颗颗的疹。   烟味蓦地被咬住,海绵被涎液濡湿。   他身体里有块滑稽的肉,一直跳、一直跳。   年锦爻收了犬牙。   “周止,”他跪在地上,仰起头,蓦地张开眼和周止对视,翘着眼角,喉道发哑,语气轻松,也把他完全掌控。   年锦爻漂亮的脸蛋又垂下去。   “呃……”   周止咬着唇,声音压的很低,他大脑一片空白,脸上锋利的五官皱起来,眼角下的黑痣往前蹙了蹙。   手里的烟灰都断了,成块地掉下去。   年锦爻的一只手顺势放上他后腰,小指下是挺翘的弧度,站起身来。   高大的阴影将周止完全捕住。   周止的皮肤苍白,在灯球与昏沉的暧昧界限下,白得快要透明,他紧紧皱了脸,颊畔一些细小的红色血管浮上来,睫毛因潮湿而贴在眼睑,总皱眉的缘故,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痕迹。   两个人睁着眼,鼻尖挨得很近,足以看清脸旁生长着的细小绒毛。   周止觉得年锦爻很像他记忆中,还小的时候,母亲买回家的一条通体发黑的、鳞片反射七彩眩光,尾巴上被半圈银白色吞噬的半月斗鱼。   半圆的鱼尾柔顺地飘荡在水中,一眨眼就躲到了那萍幽绿的绿叶下,每逢他靠近,便也靠进玻璃水缸,与他对望。   周止总会在水缸前发很久的呆,被那尾绚丽的色彩引诱。   有一次,周止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到水下去,想要轻轻抚摸它的鳍。   半月斗鱼猛然跳出水面,咬上他的指尖,虽然伤口并不大,但周止还是被母亲训斥一顿。   没多久,那条鱼死了,后来母亲也走了。   周止眼角淌下一滴泪,但他发不出声音,好像嘴里含着那条鱼,沉重地压住他的舌。   年锦爻身上的热度覆盖到周止身上,伸长红色舌尖裹了透明的液要和他接吻。   周止捏住他的脸,冷冷地笑了,他眼睛发黑,闪着光亮,恨意铺天盖地地淌出来,扼使年锦爻张开嘴,抬起他的下巴。   “咽下去。”周止狠声说。   还未有别的动作,一道铃声响起来了。   周止也愣了一秒,松开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他垂眼看了下来电提示,很快地接通:“阮阮,什么事?”   周止的声音一下变得十分柔和,语气自然带着亲昵,年锦爻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合上嘴,把那口水托在舌上。   动感的乐声中,周止的手里流传出断续的女声。   “宝宝说他想你……你几号回家……”   “我已经在涣市了,今晚就回家,”周止单手举着手机,视线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年锦爻逐渐沉下去的黑眸,口吻与眼神都化上蜜一样的甜:“晚上别等我,你们早点睡。”   周止上挑着眼皮,微微眯了眼,直视年锦爻的眼睛,轻声叫了两个字,嗓音里含着缱倦。   “老婆。”   “好爱你。”   他说。   年锦爻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完全放下了,面色几乎称得上恐怖。   他视线阴沉地看了周止很长一段时间,忽地猛然靠过来,径直抓住周止垂在身旁的右手,用力一握。   “操!”周止脸一下疼得煞白,年锦爻看出他手有问题才故意握住他的右手。   “怎么了?!”赵阮阮吓得大叫一声。   电话那头却没有人回答她了。   听筒扬声器失真地传出模糊的喘息。   赵阮阮把电话贴着耳朵,听到不断的摩擦与间或水声交叠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在舌/吻……   赵阮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害怕地对着电话大叫:“周哥!周哥你没事吧!”   “咕咚——”   像是吞下水,谁的喉结顶着,要把脖子撕裂道缝,舌/肉颤颤痉/挛似的,把一团黏/稠吞下去了。   手机可能是掉了,几声刺耳的杂音,随后漫长的安静中,只剩下喘息与舞厅动感乐谣。   “呵……”   电话那头有人轻挑地笑了一声。   赵阮阮似乎意识到什么,喊叫周止的声音小了。   最后她只听到两声不算清晰的对话。   “周止,我给你机会解释。”   “滚……”   通话也断了,嘟——   尖锐刺她耳边,赵阮阮垂下脸,怔忪地对上她腿旁蹲着,正仰了绵白小脸乖巧看来的小孩,猛然惊魂。 第10章   门猛地被人推开。   “周哥——”   何维愣在原地,嘴巴还张着,在苍白的脸上看着有些滑稽。   他茫然的目光先看到年锦爻冰冷的脸,猛然移开,随后才缓慢看到在他身后喘着气的周止。   周止的衣服不算整齐,领口凌乱地扯了,露出细白的脖颈上有一些红色的、暧昧的痕迹。   好在吸烟室光线不好,没能让何维看到。   何维的声音小下去,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嗫嚅:“周哥我好了……”   周止脸色难看,眉头紧锁:“嗯,等我下。”   他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衣服,又抬手擦了唇角被咬出的血迹。   何维两条手卷在身前,唯唯诺诺地低头,不敢看年锦爻的方向:“大概是什么东西吃不对了……现在舒服一点……”   周止系好衣服,在他伸手重新抓来时先一步躲开了年锦爻的手,一弯腰捡了掉在地上的手机,掠过年锦爻身旁。   “傻站着发呆啊?”周止走到何维身边去,大力拍了下瑟缩的肩,爽朗笑道:“不给前辈打个招呼,这么没礼貌。”   他嘴里怪了何维两句,拍拍何维肩膀,弯了唇角:“何维啊,年老师不是你偶像吗?之前跟我夸得天花乱坠的,怎么,本尊就在面前了话都不敢说?”   何维抖了抖,下意识看了周止一眼,想反驳,但余光又瞥到还在前方站着的年锦爻。   灯光晦暗,灯球来回晃动,年锦爻的表情看不真切。   何维朝前鞠了一躬,看起来很乖巧,脸上还淌着新鲜的青涩,但没有讲话,很快直起身。   周止怪他话太少,跟着客套地笑了,朝年锦爻欠身,神态自然:“年老师,我这个小朋友特别喜欢你,天天跟我耳边念叨,茧子都起了几层,今天可算是追星成功了,往后有机会您多提携提携,麻烦麻烦,多谢了啊。”   周止的语气讨好又奉承,看着恭敬,但听到何维耳中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他下意识抬头偷瞄了周止一眼,只看到周止在灯球下勾起的嘴唇。   年锦爻盯着他们的方向,不讲话。   何维被周止推了肩膀往外走,周止还是笑着,道:“那,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也不等年锦爻的回答,周止头也不回地揽住何维推文走了出去。   “周哥你和——”何维正抬头看他,话音止在嘴边。   他看着周止已经垮下来的脸色,把声音憋了回去。   周止板着脸,一言不发地带着他大步朝前走。   何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年锦爻跟到了门外,被稍明的灯光照亮精致的轮廓,长眉压眼,眼瞳愈发地黑,朝他们的方向一动不动地望着。   何维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周止身上混有一股混了苹果香,烘焙烟草的很淡,说不上来呛鼻,还是熏香的气味混入何维的呼吸。   何维顿了几秒,又吸了口气,确认了一股先前未在周止身上闻过的苹果香味。   “专心看路。”周止大手按在何维头顶,硬生生把他转回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混圈你要把一条铁律给我记得牢牢地。”   “不该好奇的事情,哪怕是把你憋死了,都不要去问、去看。”周止沉步扶着他朝前走着,嗓音低沉地压下来,“遇到避不了的事情,装傻是最好的办法,就像你刚才那样。”   “周哥,我……”何维本能地抬头,却只看到周止苍白的侧颜。   “记住了吗?”周止头也不回,下颌绷得冰冷。   或许是何维半晌没说出话来,周止才侧脸扫了他一下,弯了狭长的眼睛很快地说:“但别真傻啊,我都怕你傻乎乎被人骗了。”   他揉了揉何维脑袋,把他细软的发弄乱了,跟条小狗似的。   何维脸颊有些红,缩着脖子在他手下一动不敢动,像只鹌鹑。   过于柔软的手感让周止忍不住又动了两下,笑道:“怎么跟我儿子一样。”   “你有儿子啦!”何维猛然提高了声音,看向周止的脸,视线有一瞬无法让人理解的激动。   “干什么干什么,”周止嘘他,“小点儿声,我是得了无精症还是命里断子绝孙了?瞎嚷嚷什么。”   何维缩了缩脸,压轻了声音,又问了一遍:“周哥,你都有儿子啦,多大啦,肯定很可爱。”   “马上都四岁了,”周止未留意到他语气中难以掩藏的兴奋,想到可能正在家里拜菩萨的周乐乐,好气又好笑:“养小孩儿也烦着呢。”   “不会的。”何维脚步放慢了一点,扭过脸看着周止。   他用十分认真的语气,对周止说:“你会是个好爸爸的,周哥。”   闻言,周止愣了愣。   一旁墙壁上挂有一盏光源并不强烈的壁灯,微弱的余光笼罩周止晃动的脸,在脸上投出很淡的阴影。   “傻小子……”   周止又拍了拍何维的脑袋,笑着叹了口气。   何维没再说话,与他向剧组说明情况后被周止带走。   两人刚穿过一个拐角,就有两个醉醺醺的男人晃步走来,理智尚且清醒,一间间推着包房门找人。   “哎!周止!”其中一个男人合了包房门,打眼就看到迎面走来的周止,朝他扬了下手。   眼见着躲不过去,周止冷着的脸只好重新挂上笑容,和他们打了招呼:“郭总,张总。”   何维乖乖跟着周止,听到他们寒暄几句后,郭总犹豫几秒,还是问道:“锦爻出去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你……见人了吗?”   “我们——”   何维正要开口,被周止打断:“没有呀,我陪小朋友刚从包厢出来,不然你们去后面洗手间看看。”   郭总留意到何维未说出口的话,在一旁靠着墙看了何维两秒,又转到周止脸上去,他推了张自声示意他继续去找年锦爻,自己慢了半步与周止聊了两句。   “这是你现在带的小孩儿?”   “哎对,何维给郭总打招呼,这是星图传媒的COO(Chief Operating Officer)郭柄涛,郭总。”周止推了下何维肩膀,听到他恭声叫了郭柄涛。   郭柄涛很淡地“嗯”一声,目光都没放到何维身上一秒,微微眯了眼,盯着周止。   “小周啊,我记得那个赵龙虎是你之前带的人?”   其实郭柄涛说的话也没有疑问的口气,几乎是在陈述事实。   何维对赵龙虎刚解约的事情有所耳闻,因为他前脚刚解约,老板就气得在公司的艺人小群里指桑骂槐地艾特了周止,说他本事不大,怠慢了“大腕儿”,要还有下次就麻溜儿卷铺盖走人。   周止嬉皮笑脸地给老板认了错,把姿态放得很低,把赵龙虎解约都拦到自己身上,仿佛与公司无关。   周止表情没变化,与他客套:“对呀,我们小赵本领强做事认真,往后去星图了还要麻烦您多照顾、多提携。”   郭柄涛没接他话茬,先看了一旁的何维一眼,才皱了眉,翻了下内袋,没找到名片,才拿了手机边打字边问:“你手机号还是之前那个?”   “对对,您有事儿联系我就行,”周止朗声笑了下,点头。   谁料到郭柄涛径直点了通讯录的存号拨过去,号码是空号的提示就悬浮在三人之间,被遥遥震天传来的蹦迪声震散。   何维都替他尴尬了,周止却截然未觉,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儿,口齿清晰地报了串号码:“我的错我的错,我给记错了,您留的还是我老早的号,那个手机丢了,就重新办了新的。”   郭柄涛也老油条了,跟着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把他的手机号存进去,说:“空了出来喝一杯。”   “得嘞,那我今天就不耽误您事儿了,先送小朋友回去。”周止从善如流与郭柄涛告别,乐呵呵地推着何维继续朝前走。   “哎!年锦爻!你他妈别疯了!”   一声怒喝从身后传来,何维正要回头,脚步声已然贴上身后,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出周止怀里,摔到墙上。   何维惨叫一声,揉着胳膊朝周止身边叫:“周哥你——”   “小朋友几岁了?”郭柄涛先一步挡住他视线,笑眯眯地询问。   何维担心周止,但郭柄涛高头大马往他面前一堵,跟堵墙似的,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到不远处传来隐忍怒火的争执,愈演愈烈。   “操!”周止被堵到墙上,后脑勺撞了一下,嗡嗡地响,他锁着眉:“你他妈有病啊。”   “你给我说清楚,”年锦爻单手按着周止一侧的肩,拉进两人的距离,快要碰上鼻尖的时候停住。   “什么叫你结婚了?”   他呼吸放得很慢,看着周止上挑着看来的眼睛,发出自嘲地哂笑。   察觉到周止的沉默,年锦爻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贴在他的脸上,看似轻柔地捧住他的面颊,炫丽地勾起唇角,漂亮的面孔上放大了一个笑容:“你还生我气是不是?嗯?老婆你好好说,我都会原谅你的。”   周止用力撑着脸部的肌肉,想从他手掌中挣脱,但几番无果。   年锦爻的拇指看似很轻地放在他两侧的颧骨上,快要贴近眼球的位置,弯起眼睛笑道:“我求你了好不好,你说话啊,周止,你别惹我生气好不好?我会生气的,真的真的,周止,老婆……”   他像个不懂事的小孩,被满足了所有,为所欲为地企图掌控世界的全部。   “你要我说什么?”   因为用力,周止的颧骨下已经蔓出红色,在年锦爻的禁锢中,脸颊胀得发热,像只快要爆炸的皮球。   周止轻又很快地眨眼,他靠在墙上,扫了一旁纷纷回避的两人。   “你怎么会结婚呢?”年锦爻爆出不理解的笑,仿佛看透周止又在骗他,笑他天真也无奈地笑他蠢笨:“我们结婚了呀,我们都没有离婚,你怎么能结婚呢?”   一股难以消磨的惊痛自周止颧骨的位置迅速朝整个头骨蔓延,他毫不怀疑但凡再用力一些,年锦爻可以把他的骨头摁裂。   “年锦爻!你他妈搞清楚!”周止痛得忍无可忍,爆出一声低喝:“是你走了!是你他妈一走就走了四年!是你四年里风风光光地拿影帝了!是你他妈屁都他妈没给我放过一个!是你丢下我!”   他“啪”地一声震响,打开年锦爻的手,手指狠狠地点在他肩头,呲目欲裂,眼里的血丝蹦出来红丝丝地挂着:“你大哥来找我让我滚的时候你在哪里?!星图封杀我的时候你在哪里?!文萧葬礼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都要死了,我他妈的都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我要死的时候你他妈的在!哪!里!!啊?!你告诉我啊!!!”   他声音抖了一瞬,很快被完美地压住,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周止又笑了,他眼睛里亮着,泪水涟涟地和年锦爻对视:“我有点激动了年老师,对不起啊,没弄疼你吧。”   年锦爻垂下目光,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周止便也笑不出来了,渐渐僵住,把笑收了回去,他推开年锦爻,走过去拉过何维:“失态了,对不起各位,我们先告辞。”   何维已经傻住了,垂着惨白的小脸,丝毫未想过会卷入这样的纷争,也更加不敢去想周止与年锦爻信息量巨大、细思极恐的对话。   他被周止带着朝前走。   “你这是重婚,”年锦爻的声音很淡,寻常地从身后响起。   何维下意识朝周止看了一眼,周止铁青着脸,继续朝前走着。   “我要起诉你。”   年锦爻道。   周止脚步停住,但未回头,扬了声音,道:“我行得正坐得端,你去告吧,别怪我没提醒你,拉斯维加斯的结婚书就是一张纸,在这里谁会认呢?”   很突然地,他眼前一晃而过已经算得上十分遥远的记忆。   教堂圣洁,牧师慈祥。   象征自由与幸福的和平鸽展翅振飞,两个高大、英俊的亚洲男人站在海岸线随处可见,稀疏平常的小教堂内。   没有人认出他们,也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他们既得不到父母亲朋的真挚祝福,也未能请到朋友宾客见证那场仅有34分钟的仓促婚礼。   只是彼此相拥,交换着篆刻铭文的对戒。   牧师为他们颂词,唱诗班悠扬的祝祷高扬,被成群飞起的白鸽送上碧蓝穹空。   他们符合世俗认定幸福婚姻的标准,像童话一样,相拥而立。   【新郎年锦爻,你愿意在主面前发誓和周止结为夫妇,无论开心还是难过,永远爱惜他,爱他吗?】   【我愿意。】   【新郎周止,你愿意在主面前发誓和年锦爻结为夫妇,无论开心还是难过,永远爱惜他,爱他吗?】   【我……】   【愿意。】   周止先怔了怔,随后习惯性撑起嘴角,笑起来,很快地说:“我和我太太现在的婚姻三聘九礼,明媒正娶。跪拜过祖宗,也经过父母同意,国家记录在案。”   光线昏暗的缘故,年锦爻高挺的眉骨阻隔了亮点,大半张脸落在阴影里。   身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周止带着何维朝前走去,只年锦爻还停在他身后。 第11章   何维安静地坐在周止身后的车座上,但眼神儿总朝他瞟。   周止被他吵得心烦,连连“啧”道:“想问什么?我和年锦爻的事情?”   何维的脸“腾”一下变得很红,本以为可以装聋作哑糊弄过去,嗯嗯啊啊半晌,最后垂了眼,十根儿手指头绞得像藕泥,分不开了。   周止从后视镜朝后扫一眼,对上何维黑白分明的眼睛。   何维略显尴尬地弯了弯嘴角。   周止眼睛下有深色的阴影,冷着脸的样子十分有十一分地不好相处。   他看着何维,欲张的薄唇动了两下,勾起何维的好奇,眨巴大眼睛看着他。   何维年纪本来就小,脸又长得白净,一双眼睛大大的,亮晶晶看着人,让比他大出一轮还多的周止不大适应,有种带儿子的感觉。   “不都说了么,不该你关心的事情别特么操心,好奇心害死猫啊小朋友,”周止翻了个白眼,训他不长记性。   他口吻已经算得上温和,没给何维劈头盖脸的“关爱”,比方才在俱乐部时要温柔地多。   何维缩着脖颈,小声道歉:“对不起周哥。”   周止收了视线,继续透过玻璃窗看向前方。   夜晚升起城市弥漫霓虹雾气的灯光,海港亮着连绵的灯球,闪耀着,更远处的地方有一大片海洋,正深陷岑寂。   周止摇下车窗,袖口卷至臂弯,搭靠在车窗上。   质地算不上柔软的布料紧紧贴住肌肤,苍白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的脉络。   “你看过《白菓》那知道——”周止的话很快停顿,没能完整说下去。   何维“嗯”一声,扒了车背靠上来,一歪脸,乖顺又沉默地看着他侧颜。   周止的眼眶下,白眼球上已经生出细小的血丝,眼底乌青更加明显。   海风吹动他修剪得很短的碎发,贴了头皮一丝丝风穿了发缝流畅地溜走。   初春的海风并不十分冷,有股湿闷的腥味凝固在空气狭小的粒子中。   车速不算慢。   在车窗滑下与空气摩擦出隆隆的风声中,何维听到周止轻又快地说完了那句话:“文萧吗?他是那个揭发白果的男孩儿。”   何维很快地愣住,似乎没能反应过来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也与年锦爻齐头并进、轰动一时。   但文萧这两个字,此刻早成了圈内明面上的禁忌,只有很偶尔的曾经文萧出演过的影片被重映时,他的名字才会短暂地被出现在热搜上,排名每年递减。   就好像记住他的人也越来越少,记住周止的人,也几乎所剩无几。   何维点了点头,察觉到周止在开车看不到,才补充地“嗯”了一声。   周止没能第一时间说下去。   车内又进入一段时间的、被风猎猎填满的空白时刻。   “之前我……”周止声音压下去了,他声音本就发沉,掺了哑:“我是他经纪人。”   周止勾起唇,嘴角却挂了两担水似的,沉甸甸往下坠,但还是被他撑起来了。   何维扶在车背上的手攥了下,没吭声,静静等他。   周止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虚虚比了个“三”,很快又握回去:“他还是我学弟呢,比我小三届。”   “文萧比我有本事,我本来还以为能带他到退圈的,”周止哂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渐渐低:“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海风把他的话吹散了,拂过何维青涩纯真的脸庞,尖小的喉结在他脖颈缓慢滚动。   “周哥,我其实一直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不继续演了呢?”   位置的缘故,周止的脸被埋在阴影里,何维坐在车后看着他。   一旁的逆行道有一辆挂了警笛的车高速驶来。   在何维的视角里,更像一头撞来。   红色的警示灯、蓝色的灯带、无数小光斑,光线交织在昏暗的车内,信号灯开始频繁地闪烁。   周止忽地偏了下脸,有闪光灯快速在他脸上闪过,黑暗中短暂地照亮他冷白的脸颊,下唇轻轻地颤。   “有时候,这个世界上有天才真的太可怕的一件事了,你明白我意思吗小何?”   何维没有讲话。   “圈里好的演员实在是太多了,但你看到他们你明白你可以去争、可以努力,演技是可以精进的,只要你下苦功夫,使劲儿,使尽全力去学,你都是可以赶上他们的。”   “我看过,文……萧的电影,他是一位很好的演员,您也是很好的。”何维适时地开口。   周止短促地低笑,小幅度地摇头,可能不是给何维看:“那不够的,站在真正神赋的人面前,什么都不是。我是科班出来的,上学到毕业一直都是体验派,我从小就看郭富城、甄子丹,学散打想当武星,我高中就开始学演戏,学了十年,我从小就爱看电视,也爱演戏,但一定要演我能感受到的角色,要是我演的时候碰到了角色的魂,我就成了角色,角色也是我。所以当年我要考电影学院,我妈怎么打我、拦我,我都要念,那时候也傻,我觉得我就是为演电影生的。”   “我还是我们那个小城市第一个考上东电的人,所有人都说我是天才,但那届录取了143个人,我才知道只是里面成绩垫底的一个罢了……”   周止轻轻叹了口气。   “我考上那年我妈刚确诊胃癌,她怕我担心瞒着我。拿到通知书那天我还告诉她我会出人头地,我会让她在电视上的每个频道都看到我的戏,后来她住院,下不了床只有病房里的小电视机,我也在想我会让她看到的……但她看不到啊,为了钱我去当武替,当群演,什么都演,但钱这玩意儿他妈的永远不够的。后来我去拍三级——”   “我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被人看到了,拍了《白菓》了,但我妈要等不到它出现在电视上了……”   周止的嗓音哑地快没有声音了:“我就把那部还没剪完的片子偷出来了,但我甚至不是主演,我只是个配角。其实……我只是想让她最后看一眼,儿子也能演戏了,但胶卷被我弄丢了一带。”   他没能继续说完,后面的事情何维在网络也能搜到一二了。   名导王程拍的先锋电影《白菓》疑似泄片,在互联网上流传的一段长达4319秒的视频里,周止靠着最后一段爆发戏赢得大批量声援。   但这样一个人在电影宣传中却不是男主,许多人都替他报冤,铺天盖地的纷争席卷整个剧组,也让凭借《白菓》出道的、刚成年的年锦爻陷入腥风血雨。   争执愈演愈烈,甚至已经不是个人演员与剧组,已经挑起全平台阶级对立,周止在那场声讨中隐去姓名,年锦爻成为火力助攻对象。   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一天接到成百上千的举报电话,请求总局彻查圈内乱向,舆论逐渐超出掌控,整部电影在国内的上映流程被紧急叫停,原先投递的大陆电影节奖项申报也被紧急撤销。   最终只投递了东京电影节。   “这件事出来的时候,”周止顿了顿,才说下去:“我还在和年锦爻谈恋爱。”   “我可能是没出戏,也可能是仰慕天才吧,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是我追的他。我们的事情说起来复杂,都是入戏出戏的锅,哈哈,正好你不是科班的,教你一下。我演戏更偏向于体验派,这种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是成为角色,体会角色的一切情感。”   “你不是看过《白菓》吗?比如这片子,让我是同性恋我就必须是同性恋。但年锦爻那样的人不一样,他是方法派的天才,就好比《白菓》里他演得是个同性恋,但他其实不是同性恋你知道吗?他演戏的时候可以——”   周止的笑声停顿一秒,很快就接住自己的话,若不仔细,也听不出任何破绽:“可以把我想成女的来爱。”   何维没有讲话,呼吸也放得缓慢。   周止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很久,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其实我后来常想如果这部片子当年按计划放出来了,文萧就会早点被看到了,可能那年就能拿到男配提名,从此一路锦绣,而不是他妈的要等整整两年,去跑群演,去求爷爷告奶奶让人给他个角色演,他只想演戏你知道吗?他跟我不一样的,他有天赋,但他没有背景,他是个天才。如要是他还活着,他会和年锦爻站在一起的。”   何维在他看不到的阴影中,眼睫稍稍颤动,轻声道:“如果文萧并不怪你呢?”   周止低声笑了下:“希望如此吧。”   “有时候想想演戏这件事真没意思,真他妈的没意思。”   周止搭放在车窗上的手抬起来,在脸侧很快地蹭了下:“我不是想打击你啊,你们小年轻就是脆弱。”   “现在这个圈子大不一样了,随便演演加上营销都能红。我是自己不想演了的,还是看着你们火起来比较有成就感嘛……我只是要你认清,社会太现实了,这个圈子放大了血淋淋的现实,每个人都会被吃掉的,早或晚罢了……不要傻得像文萧那样,死太轻易了,活着才难……可也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小何,不要忘记周哥的话,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周哥。”何维小声地在后面叫他。   周止很久没讲话。   车速逐渐缓了,穿梭入高楼林立的楼,朝更远处的矮小楼房驶去,阴影垂落下来,灯光璀璨下倒影出鳞次栉比的影,将一辆缩小的车一点点吞吃。   何维抱了外衣下车,小心翼翼地又道:“我先走啦,周哥。”   黑着的车里一条消瘦的阴影晃动,周止回过头,脸上撑起笑容:“小何今天跟你说多了,别往心里去。”   “嗯,我知道的周哥。”何维柔声说。   周止低声道:“今天表现不错,回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到时候我送你去片场。”   何维也笑了,啄米似的点脑袋。   周止潇洒朝他一挥手,看着何维上了楼,但没急着走,点了根烟坐在车里缓缓抽着。   等周止回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客厅大灯关了,留着沙发旁一盏落地长灯,投了细细的光,影子也朦胧地遮在两大一小的三人身上。   听到开门的动静,一个剃了短发的女人五官冷艳,眼神迷糊地抬头,从毯子下面仰起脸,从她脖颈往下被一大片绵延下去的黑色纹身覆盖。   “回来了。”汪洁点了下头,从米黄色毯子下起身,又把毛毯掖好,盖住赵阮阮和像海螺一样缩在沙发上的小孩身上。   周止表情很淡地点了下头,换了衣服挂上衣架,穿了拖鞋朝沙发走去。   “听小硬说年锦爻回国了。”汪洁随手从桌上拿了烟盒,磕了一根出来,朝他扬了下柳叶眉:“出去抽一根?”   周止脸上看不出变化,摇头拒绝了汪洁的抽烟邀请,在走到沙发前时皱了眉,回头勒令她:“你少在乐乐面前抽烟。”   汪洁烦躁抓了把头发,看到他靠近小孩,才想起件事儿:“今天不小心磕了一下。”   “没事吧?!”周止声音猛然提高了,吓得脸都发白,沙发上的赵阮阮冷不丁一抖,迷迷糊糊睁开眼,甜甜地笑了:“周哥你回来啦。”   周止对老婆没电话里温柔,快步走到沙发上去,手贴上小孩睡得发潮的后脑。   “流了点鼻血,去医院看过了又开了点凝血酶散,血已经止住了,别担心。”汪洁淡定解释,收了烟走到赵阮阮右边去,纤细地陷进沙发。   周止稍稍松了口气,放柔动作,把小孩从沙发上抱起来,声音很低,带着哄他入睡的磁性。   “爸……爸……”周乐乐睡得糊涂,抽了抽鼻尖,嗓音稚嫩柔软地叫他。   “睡吧睡吧,”周止把他抱进怀里,周乐乐手里还握着一个塑料莲花台,把他看得一阵好气,但还是没忍心拿出来,手臂裹着轻轻拍了小孩脊背。   赵阮阮靠在汪洁肩头,柔柔打了个哈欠:“周哥,一直这么下去也不行呀,乐乐太孤单了。”   汪洁红唇在赵阮阮脸上贴一下,说:“我今天还听到他问你妈买的那个塑料菩萨,能不能保佑他快点治好病,要和爸爸一起去庙里继续拜菩萨。”   “知道了。”   周止目光也变得很轻盈,淡淡地放在小孩睡熟的脸上,眼角微微挑着,明明没有在笑的,但看着却发自内心地笑了。   好像透过小孩在看谁,又好像只是在担心他的小孩。   看了很长、很长地一段时间。   良久后,他平静地说。   “我在考虑辞职。” 第12章   赵阮阮和汪洁的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圆。   好半晌,屋里都没人讲话。   周乐乐的脸颊顶在周止肩骨上,睡得不算舒服,悄悄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重新叠在周止肩上,脸颊肉压出几层渐近的、柔软的线。   看她俩的模样,周止抿唇笑了下:“开玩笑的嘛,瞅给你俩吓得。”   赵阮阮长舒一口气,松懈下来,毫无形象地拍着胸脯:“吓死我了,我就说你离了这行还能活下去啊,当时闹成那样都没退圈噢——”   她的脸一下被纤细的手指捏成鸭子状,朝里挤压进去。   赵阮阮粉红色的唇瓣儿碰了碰,仰脸看着汪洁。   “小硬,”汪洁觉得她十分可爱,冷艳锐丽的眼睛勾上去,播散妆前的熏烟,但还是轻轻摇头。   赵阮阮就不说话了,笑兮兮地环住她的腰。   周止笑着与她们又聊了两句,谈到赵阮阮母亲时,余光突然扫到亮着的电视屏幕,里面的人影还在动着,但按了静音,只有明暗交替的光影。   赵阮阮说:“我看我妈也接受我不可能生小孩了,就让她抱着周乐乐美去吧。”   话那头却落空了,她和汪洁朝周止的方向看去。   又顺着周止的眼睛望向电视。   久久没再发一言。   电影频道已经为年锦爻与作品《Nevermore》夺下金棕榈喜讯播报整整一天,深夜排出的年锦爻专场中,正在依照片单滚动播放他参演过的往期作品。   电视上一晃而过了年锦爻上仰着、线条美丽的的脸,薄又红的唇缝间夹着烟,缥缈的白雾顺延口、鼻向上徐徐翻涌。   镜头往后拉大了。   他看着对面的小巷,分明空无一人,形形色色的欲望、憎恶,与甜烂的爱却在眉宇间、眼中、心底、皮肤的毛孔里,只有她,只爱她。   这就是年锦爻的演技,他能做到随时去幻想,去爱任何一个人,男人、女人,也能不爱每个人,男人、女人。   不合时宜地,周止小腹上穿透皮肉刺进的墨水痕迹开始发痒、骚痛。   他情不自禁地隔着衣服抓挠两下,按下去却更疼。   汪洁之前是年锦爻的御用化妆师,自己也开了个纹身店。   周止身上的纹身就是被年锦爻带去纹的。   那时周止常见到她,也得知汪洁女友被家中催婚催生,已经闹到了不可开交的程度。   在年锦爻消失后,周止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怀胎五个月,他迫于无奈找到汪洁,又与赵阮阮结为名义夫妻。   当年文萧死后,年锦爻拿奖回国,随后几天又再次离开,全程未给周止留下只言片语。   短短十三天,周止给他打去367通电话,发送279条简讯,只在得知年锦爻离开前收到了一条还留在微信记录中长达四秒的、已经过期再也无法点开的语音条——   “周止,我们分……我走了。”   年锦爻走了四年,周止结婚1383天。   有一千四百六十二个日夜,他们偶尔地、隐晦的、短暂地,曾在梦中见。   电视闪了一下,黑色磨砂屏幕倒影出周止模糊修长的身体。   赵阮阮欲盖弥彰地暗灭了电影,朝周止讪讪笑了两下,又欲盖弥彰地说:“乐乐没看到他,就是我们随手调的台。”   “没事儿。”周止扯了嘴角混不吝笑一下,“那么紧张干什么?他年锦爻上我黑名单了啊这么见不得人?我今儿还见他来着。”   “啊?!哦哦对,我是看到人说年锦爻回国了,”赵阮阮很吃惊,大张了下嘴,忽然想起前不久无故挂断的电话,眼神复杂地在他身上扫两秒,斟酌着问:“周哥你们没……没发生什么吧……”   她声音越来越轻。   周止很快地摇头,不是很想讨论这个问题。   “啊!”   靠他肩头的周乐乐大叫一声,吓得三人当场一抖,周止差点儿跪地上去,心口扑通扑通跳。   紧张目光直直朝周乐乐望过去,肉乎乎的脸颊睡得酣红,眼睫毛长长地盖下来,遮住他眼角下收的弧度。   长得实在太像了,所以周止很难抛去所有,不顾一切地去恨一个人,又去爱自己的小孩。   母亲未能遇到合格的丈夫,周止也没有很好的父亲。   因此,他想做一个很好的父亲。   他要爱他的小孩,要完完整整地去爱,也就只好、只能一同去爱小孩身上留下的鼻子、眼睛、嘴唇,和一颦一笑。   空气静止了,沉甸甸地坠。   周乐乐砸吧了两下粉红色的小嘴巴,发出接近于吃饭时吧唧嘴的声音,吧唧了他的口水,糊里糊涂地完整说了梦话:“——弥陀佛……”   一转头,又打起睡鼾。   周止没忍住,“嗤”一声喷了出来,转过头忍着怒火看向赵阮阮,单手盖住周乐乐的脸:“赵阮阮!你他妈能不能别叫你妈教他天天诵经了?!我大前天出门儿的时候他要菩萨保佑他快点长大,让我长生不死,他妈再长都要给我当爹了!”   赵阮阮一吐舌:“那我妈还不是希望乐乐的病快点好嘛,你也真是的,不懂感恩。”   周止黑着脸:“你再不管哪天警察上门儿抓邪教,我看你怎么办。”   赵阮阮那叫一个不服气,撸了袖子要和亲夫好好理论,被汪洁一把抱住。   周止瞪她几眼,抱着小孩重着步子进了屋。   周乐乐被他放轻动作抱到自己的粉红色小床上去,周乐乐屁股撅着,粉鼓鼓地撑起质地绵软的小裤,像一块儿饼,在床上摊开。   周乐乐不随大流,钟爱给菩萨染粉头和观音换装小游戏,连小床也挂了粉纱帘。   之前被赵阮阮她妈带着时,祖孙俩天天看宫斗,把周乐乐带得戏瘾很足,回家坐小床上帘子一放下来就要“垂帘听政”。   周止不是“光绪”,要做他的“安德海”。   听乐太后口齿不清地喊:“小止砸,给哀家冲奶奶。”   周止忍了几次,实在忍无可忍,找了阿姨在家带他,周乐乐想当皇太后的病才有所好转,但也没转到哪里去,峰回路转,看了《西游记》,拜起了观音。   周止随手开了床头灯,确认他鼻血不流了,才稍稍放心,把凝血酶放床头以备不时之需。   塑料菩萨从周乐乐攥着的小手里松出来,差点滚到床下。   周止眼疾手快地接住,用力握了一下,菩萨的脸就瘪进去。周止急急忙忙帮菩萨复原,毕恭毕敬地放回去。   想到这套塑料观音还是丈母娘辛苦找到玩具厂去定制的,又有些心软,觉得对赵阮阮说的话重了。   家里很少有易损的东西,多数坚硬角落也被周止用柔软厚实的海绵填满。   周乐乐总拜菩萨,不知道他自己就是尊玉身小菩萨,自出生时便患有遗传性凝血功能障碍,摔不得、伤不得,轻轻碰一下,皮肤都发青,身上磕破一个口子,都血流不止。   周乐乐的世界很小,电视机和熟悉的面孔组成他的全部。   看着小孩睡熟的绵软脸孔,周止肩头耸了耸,直往下垂。   也不知道是不是遇到年锦爻的缘故,向来睡眠质量很好的周止,极为罕见地做了个漫长的梦。   一个长到如何都醒不来的、永夜般长的梦。   也好像,是一段藏了很久,都没能掏出来晒过太阳的记忆。   ·   周止接到试镜电话时,刚气喘吁吁地从一个赤裸的女演员身上下来。   剧组对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   三级片制作成本很低,画质粗糙,片场也不算专业,导演还还要亲自搬小凳儿。   一切的一切都主打一个字,露。   “王姐,你擦擦。”周止扔给女演员一条毛巾,甩了下内裤上沾着的裸色胶带,龇牙咧嘴地扯掉,黏着皮肉发出“滋滋”的响。   他额头上垂下几股汗,周止抹了把脸,一把抄起条浴巾披到身上,大步朝简易淋浴室走去。   周止拍片经验丰富,从来不用人帮他缠胶带,都是自己塞团纸垫进去,再拿袜子裹住器/官。   他要缠得更下一些,所以片场总有人调侃周止,真他妈周扒皮,连蛋都要捂住不给人看。   周止嬉皮笑脸地应着,拍完戏下面闷得要肿起来,可能是对胶带过敏。   他正龇牙咧嘴扯着胶带,小灵通就哔哔响起来。   周止随手拿了电话夹在耳边,表情痛苦:“喂?哪位?”   “周止吗?这边是《白菓》剧组。”   “对,对!”周止急急忙忙扯了胶带,无声地痛叫一下,狰狞着面孔咬紧牙关,听着有些咬牙切齿:“是——是我。”   电话那头很快地停顿一下,继续道:“有时间再来试个镜吗?导演这边在您和另一位演员之间犹豫,需要二次试镜。”   “没问题!没问题!我随时都可以!”   周止猛地站起来,声音大得隔了塑料雨棚搭的淋浴室,片场的人都听得到。   对方很快就跟他定好了时间,约定在明天一早,甚至可以说凌晨。   但周止还在距离涣市车程五小时的城市,他挂了电话就头疼地抓了把头发,查起大巴的临时车票。   王姐抽着烟,胸前裹了浴巾,隐去条隆起的线,走进来,不见外地问:“之前说的戏有消息了?”   “嗯!”周止眼睛都亮了,狠狠点头,抓起衣服边走边穿:“王姐我先走了啊,要赶回去试镜,你记得让医生去看看假体,我刚刚有点用力,我怕抓爆了!”   “操你个小兔崽子!”   王姐气得把烟丢他身上,周止穿着鞋,蹦跶地给她抛去飞吻:“爱你么么哒。”   周止连续换了三班车,看着太阳沉下去,又渐渐升起在地平线上,眼睛糊得不行,大脑却分外清醒。   心脏跳得很快,一下下把太阳跳出来。   在朝阳升起前,周止气喘吁吁地跑下车费让他肉疼的出租。   左脚的袜子没穿好,在脚尖簇了一团,隔着脚底板,他一颠一颠地朝前跑。   大学四年,他试了很多次戏,跑了很多次龙套、尸体,但永远只有三级片、龙套和尸体。   同寝的同学有的转了业,有的在家人引荐下拍了电影和电视剧,只有周止一直在试戏,一直在。   马上毕业,他就要离开大学。   周止一没有背景,二没有资源,但他真的不想拍三级片了,从他妈的肉蒲团拍到西邪东毒,一开始还会害羞,到现在他都晕奶,一看到奶就想吐。   距离约定好试镜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周止跑得脸色苍白,一夜未眠的颠簸让心脏也不短漏拍,清醒的头脑开始发胀,蓬大,想要裂开,从他身体里发芽。   耳边是清晰的喘息,冷风呼在脸上,周止的脚步渐渐沉重了,开始感到绝望。   试了也没用的,他试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戏,没有人会要他。   人有时候要信命,他命里没有什么,越要追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电话响了,周止若有所觉地沉默接通。   “周先生由于你未能及时到场,所以角色已经给了另一位守时的演员,嘟——”   电话被人挂断。   太阳漏了一丝霞光,火红的云映亮周止颓然的面孔,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顺着脖颈滑下几滴汗珠。   一些嘈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来。   深色的眼瞳里反射出红色的光,周止微微眯起眼,手抵住眉梢,朝前看去。   红如血的朝阳升起来了,泄了一片阳光,恰好落在那个方向。   周止先看到的,便是一道纤长、漂亮的黑色剪影。   他沉默着,视线顿了顿,脚步放缓了,朝坐在门前的女人靠近,坐在她对面的门槛儿上。   凑近了,周止才发现那是个年轻女孩,很年轻,脸蛋也很漂亮。   乌长的发垂搭在胸前,两条细又长的红带子贴着肩头滑下去,虚虚挂着布裹成的红裙。   女孩的裙子裹得很紧,顺着腰肢一路滑下去,勾出两道柔软丰腴的曲线。   周止过去的时候,她正在抽烟。   可能是第一次或头几次,动作不算熟练,也没有打火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脸色看着不好,泄愤似的把一根根火柴扔出去,像扔出一具具死尸。   恰好火柴都落在朝阳里了,血流成河。   周止漫不经心从口袋里拿了烟出来,点燃,静静呼了一口气,望着太阳光中袅袅上升的雾,散了,描画出对面一张清晰的脸。   大门敞开着,屋里不时传来片场的嘈杂,周止在门口与机会再一次失之交臂。   他又吸了口烟,拍拍屁股站起来准备走人,挑起眼皮一看,对面那姑娘还在赌气似的划拉火柴,可能是划生气了,脚跺了两下,脚上的小高跟咚咚响着,像周止的心跳。   周止看她的模样,有些好笑,脚步又拐回去,把烟从姑娘嘴边顺走:“成年了吗小妹妹?装小大人儿啊。”   “啧。”   漂亮姑娘睨他一眼,嫌周止多管闲事。   但懒得与他多话,又从烟盒里拿了根儿烟出来,咬在红唇间,继续划火柴。   她就和火柴杠上了,非要点燃不可。   周止被逗笑,把那根从她嘴里拿过的烟咬在齿间,一把抢了女孩儿的火柴,稍稍收了下巴。   火光在面前一闪而过。   映红周止苍白的面孔、在冷风中轻轻颤动的细长的眼睫,还有眼角一颗黑色的痣。   在朝阳下,痣是红色的。   他在女孩儿面前躬身,脸颊稍稍凹陷,吸了口气,白烟徐徐从口、鼻叹出来。   烟头抵着烟头,火光的狭缝中,伴随着袅袅淡蓝烟雾,太阳升起来了。 第13章   因为乍亮的朝阳,女孩的眼睛稍稍眯起来,向上眺起,看着周止凑近的脸。   他眼角的黑痣边缘晕出不大的淡色,面部线条优越,上嘴唇有些薄,微微抿起朝里吸着烟,又替她点燃。   隔着氤氲白烟,女孩儿线条姣好的两颊稍稍塌陷。   周止笑着起身开口道别:“行了,甭客气啊。”   女孩儿连连咳起来,缥缈的雾从五官的孔洞里冒着,她咳得辛苦,有种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痛苦。   周止吓了一跳,连忙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手放下去愣一下,方才一直坐着才没察觉到,这姑娘的个子不是一般高,她人也削瘦,身上的肌肉有种不同于女人的紧实。   “悠着点儿,第一次抽烟啊?”周止把烟从她手里拿走,朝大门里张望两下,想找人讨杯水来。   “给我。”那“姑娘”开口了。   刚咳过,嗓音还黏连在一起,微微发哑。   但周止倒一时没反应过来,烟从手上又被拿走了。   等又一缕烟飘出红唇,呛着的咳嗽声再贯脱口。   周止不禁失笑,也没多嘴去问他男扮女装,径直坐在小孩儿身边去,手肘拱了下他的细腰。   男孩儿被揩油了似的,漂亮的脸都冷了,瞪着他,话很少。   周止表情坦荡,光芒映红他苍白英俊的面孔。   他皮肤的白看起来并非病态,只是单纯的很白,所以周止湿润地嘴唇才看起来比寻常人的红一些,眼底的疲态变重,眉宇却舒展着:“来来,让哥教你。”   他夹了燃剩短短一截的烟,嘴够得更近了点,手指把唇压出柔软的弧度。   周止深深吸了口气,上仰了脖颈,含了半口烟,又吞入氧气,眼神渐渐失去焦点。   即便靠在墙壁上,周止的肩胛都挺得很直。   从侧面看过去,他的气势看起来要薄一些、安静一点,嘴唇轻轻抿着,缓缓吐出烟雾了,缥缈的白雾顺延口、鼻向上徐徐翻涌。   “你试试,先别咽进去,含嘴里头再吸口空气。”周止把烟头随手按了,目露鼓励地看着他。   男孩儿抿着嘴,目光从周止脸上收回来,放到燃着的烟上,不是很情愿听他唠叨,短暂地撇了下嘴。   他画了眼妆,也涂了口红,但脸蛋还是干净的,周止的视线在他咬烟的嘴唇上放一秒,很快就移开,看到男孩儿光洁,在阳光下闪烁出蜜泽的细小绒毛。   周止忽地很好奇他脸颊的触感,就抬起手去摸了。   与他想象的有些相同,柔软、触感光滑。   与他想象的又有些不同,温度并不热,反倒异常冰冷。   男孩儿躲了一下,周止回过神来,挠着头嘿嘿一笑:“你穿裙子还怪好看的嘛。”   男孩儿冷声道:“这里是私人片场。”   他下逐客令的时候表情很寻常,语气也不算强烈,但还是有股让人即刻能捕捉的厌烦。   男孩儿说完,便不再搭理周止了,他扭过脸,红裙下两条长腿、交叠翘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男孩儿的手支在腿上,微微朝太阳升起的方向侧过去。   燃烧的日头下,男孩儿微微皱了眉,修长的手指夹着烟,贴上嫣红的嘴唇轻轻地吸气,素白的脸上,睫毛很长也浓密,半透明的影在脸庞上轻轻眨动,扇动蝶的翅。   周止的呼吸乱了一秒。   下一刻便拍拍屁股站起身,手臂快速地朝他摆了下:“拜拜咯小弟弟。”   男孩儿没搭理他,静静抽着烟,咳几声再抽一口,直到能够顺利地吐出薄白的雾。   周止自讨没趣也不尴尬,甩着手臂朝来时的路走去。   走到半路,口袋里的小灵通就响了。   周止没在意随手接了,脚步猛然一顿:“真的吗?!好好!我马上回来!等我一分钟!”   忽地就调转了方向,大步朝方才的片场大门走去。   剧组的人说导演刚才看到他在门口的一晃而过,考虑之下决定再给周止一个机会。   周止经过大门时还下意识去找那个男孩儿的身影,但没找到人,心里说不上失落还是什么,漏了漏,不过很快就眉开眼笑地朝里跑去。   他进去的时候导演还在机器前给人说戏,周止朝四周的人笑着欠了身,靠近时脚步顿几秒,看到方才门口的男孩儿就坐在导演的小凳上,周围有两个助理在为他服务。   一个在递给他保温杯,一个在给他补妆。   而导演半蹲在他身旁,指了指反光的屏幕:“我看这段儿抽烟的还是不行,太不熟练了,你一会儿再来补一条。”   男孩儿抿了口水,润润嗓子,面对导演时面孔上有不同于方才冷淡的亲昵。   他微微弯了眼睛,整个人软绵绵的陷入户外椅中,笑得特别乖巧:“知道了,导——演。”   导演笑着揉了他的头发,给出莫大的赞赏。   周止缓慢地走过去,在看到他时,男孩儿的笑容就放下了,面孔冰冷地将水杯递给助理。   “哎周止是吧!过来!”制片看到周止,朝他高高扬了下手,导演也跟着看来面色寻常。   “导演好,制片好。”周止毕恭毕敬地朝他们点了下头,手垂在裤缝,紧张地揉搓一下,“实在不好意思,我连夜赶来路上迟了。”   导演面色如常,没有过度纠结这个问题,也没有和周止废话的意思,低头翻了两页剧本,递过去:“我刚才看到你在门口和锦爻讲话,你来试试这段戏。”   他说着,转头看向被称作“锦爻”的男孩儿,用商量的语气,温声道:“演得动吗?你俩搭一段儿我看看。”   锦爻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转过脸目光淡淡扫了周止一眼,打了个哈欠,语气里有股从未想过掩饰的蛮横:“有点累——”   “没事儿老师,”周止立刻堆上笑容,“我一个人就成,不麻烦这位小朋友。”   导演不强求,指着被镜头框住的一间店铺,随口道:“啊,那行,你去店里坐着,我看看。”   周止应着“好嘞”,握紧剧本,飞奔过去,从一米多的柜台撑着手一跃而过。   机器摆着,拉进焦距时发出胶卷相机独有的声响,“咔咔”。   导演要他试的戏并非开头,而是第四场,名为韩竞东的角色在教室给主角白菓kj后的一幕。   周止在第一次试镜时拿过不完整的剧本,脑海中对韩竞东有了大概的想象。   他深深呼一口气,快速记下台词,朝镜头微微地点了下头。   那天之后,白菓一直没有来上学。   班上很多人都说他要出国,不会参加高考。   韩竞东再次见到白菓是第三个周日的傍晚。   这个冬天的雪来的很快,随月光一起把街道都覆盖。好运南巷的深绿色街牌也被雪弄得斑驳了,巷子很深,也狭窄。   好运南巷隔开鳞次栉比的商业办公高楼与待拆老城区。老城区的建筑已经很老,在涣市中心霓虹灯光下拧成一条突兀蜿蜒的虫。   好运杂货就开在好运南巷的尾巴里。   奶奶还在医院,韩竞东替她看店,但不算认真他盯着手里的草稿簿发呆。   【喂。】   有人叫他一声。   【哑巴,啧。】   【叫你呢。】   他没听见。   玻璃柜台震了震,被人冷不丁拍响,震到韩竞东手底。   他才缓慢地抬头。   周止酝酿好了自己一人的情绪,也对白菓做出了假想,但抬头对上男孩儿沉黑色的眼睛时,还是本能地一愣。   就像雪夜中,对白菓短暂怔愣的韩竞东一样。   周止没有停留很久,按照剧本演了下去。   好运杂货铺头亮了盏灯,投下来挂在白菓身上,把他本来就白的肌肤照得更白。   白菓留长发,但一中有规定,男生的发型至多盖住耳朵。   但白菓不一样,人家是艺术生、未来的大画家,追求审美和时尚,跟咱普通人哪儿能一样?   班主任堂而皇之地为白菓找了借口。   白菓的父亲是市内上市集团的老总,今年刚给学校捐了个信息科技室,要求把成绩垫底的白菓塞进一中最好的火箭班。所以大家对白菓的特立独行都习以为常。   关于信息科技室的由来,韩竞东不关心,也不知道。   但他体育课时总偷偷溜进去,躲着人用里面的电脑。   韩竞东第一次拿到白菓给的一万,也是在信息科技室。   现在白菓出现在他面前,穿了裙子,韩竞东顺着他的身体,把视线放下去,臀下去的线条没有阻隔。   韩竞东猜测白菓估计没穿内裤。   再往下的地方被柜台遮住了。   韩竞东再次把视线拿上来。   白菓身上的裙领很低,女人穿上,胸会撑起来。但白菓胸前一片平坦,那块布也就垂下去,空出条不算窄的缝,他弯腰靠过来时,韩竞东能从缝隙里看到白菓胸前一晃而过的红色。   白菓身上很香,不是这个年纪学生身上能闻到的、属于成熟女人的高级香水味。   他脸上没化妆,但涂了口红。   在雪天看起来十分刺眼,韩竞东就只盯着他在冬夜里发红的嘴唇了。   白菓红颜丰润的嘴唇看起来很柔软,口红贴合在他唇上,有种红丝绒质地。   嘴唇闭合了一下,露出中空的小肉缝。   韩竞东看到他藏在里面的洁白的门牙。   白菓没骨头似的,支着手臂随意靠上玻璃柜,他手臂被冻得苍白,浮起青紫色的青筋,韩竞东又看到他小臂上冒出很小的鸡皮疙瘩。   最后才看着白菓的眼睛。   白菓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黑色的眼瞳在他艳丽的面孔上很显眼,像镶嵌在柔软肉体深处的两颗玄黑宝石。   不过白菓脾气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   白菓转学到一中就是因为校内斗殴,被家里用钱摆平。一中是涣市最好的高中,人人都忙于学业没有惹事的心思,开学第一天就避开白菓走,像躲瘟神。   只有韩竞东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躲着白菓。   他听不到。   如果他知道,也不会去问白菓借钱了。   在那之前,韩竞东以为白菓是一颗干净的、洁白的明亮的白色钻石。   但白菓不是,他是打落银杏的果,蚕食自己,也毒害了韩竞东。   白菓被冻得搓了搓手臂,他不太耐烦,嫌韩竞东反应慢,动作也慢。   白菓咋舌的时候眼睛会微一眯起,眼角垂下去,窄又小的脸冷着。   【聋子,看够了没?】   韩竞东看懂白菓的唇语,又平静地看了他几秒,没有搭理他。   韩竞东重新把脸低下去,继续盯着手里的草稿簿,像是懒得多费力气与白菓纠缠。   桌子又一震。   白菓不依不饶,他急促又不讲道理地反叩玻璃桌。   韩竞东正要得解,被他打断,微不可查地皱眉,打开助听器。   白菓声音不大,抹了口红的嘴巴动了动。   韩竞东反应还是慢一点,歪歪头侧过左脸,露出耳朵,流畅地指了指,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白菓又啧一声,觉得与他沟通十分困难,放弃了。   他抬起纤细的手臂指了下墙侧的烟柜,努努嘴,把钱拍上来,声音很大,冲着韩竞东的助听器:“拿包利群!”   韩竞东盯着他的嘴唇,反应很慢,他垂下眼皮扫了眼桌上的钱,才沉默地扭向烟柜。   他手臂很长,也可能是店铺不大,伸手就拿下来。   白菓要拿走,但烟盒被韩竞东按住。   韩竞东的手很大,指骨连着虬起的筋脉,透出隐匿的力量。他看起来没有用力,但白菓拿不走他手下的烟。   白菓眉梢蹙起来,动了动嘴唇开口前被韩竞东打断。   韩竞东的指腹很快地挨了下唇,用食指点了点烟盒上印刷的黑字【本公司提示 吸烟有害健康】。   他的手又平移到玻璃柜台角落贴着的一张卷边泛黄的纸上,字是手写的,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未成年人禁止吸烟   白菓冷笑一声,把手里捏着的身份证拍在桌上。   韩竞东脸上表情很少,又沉默地把眼睛从他嘴上移开,看着白菓的身份证,三个月前刚满十八岁,比他大了一岁。   韩竞东的手就松开了。   白菓用力地把烟盒从他手边拿走,瞪了他一眼,拆开烟盒,熟稔地拿了杂货铺公用的打火机。   雪还下着,比先前更大了。扑簌簌地坠下,密集且大,看着要把昏沉的天也拽下来。   好运杂货的雨棚挡住他们头顶的雪。   韩竞东喜欢下雪天,雪天世界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他无声的世界恢复沉寂。   白菓指间还夹着烟,他懒散地靠到桌上来,狭长漂亮的眼睛弯起来,笑眯眯地撑着脸,问他:“哑巴,你看我干嘛?”   韩竞东碰了干涩的嘴唇,手做了个白菓看不懂但大概猜到的手势,又摇头:没看。   “哑巴。”   白菓眉眼还是盈着笑,又凑近他少许。   韩竞东眼神冷下去,他抬起头,看着白菓的眼睛。   白菓的眼睛很长,微微上挑,漂亮的很锋利,看起来多情又寡义。   韩竞东有与他不同的眼睛,他比同龄人更加高大、瘦削,肩膀更宽阔,眉骨锋利,眼睛很黑,在雪光下发亮。   白菓的笑容消失得很快,眉眼都垂下去,看起来狠戾,靠到他左耳戴着的助听器旁去,很轻地动了艳红色的嘴唇。   他声音不大,很多被雪吞纳,失真地传进韩竞东耳中:“再看,就戳瞎你的眼睛,又聋又哑又瞎,就只能乖乖做一条小狗喽。”   韩竞东沉默地看着他。   他闻到白菓靠过来时,身上发腻的香水味,还有一点雪的气息。   白菓不收敛,脸上笑意加深,手臂撑着玻璃柜探进半个身体。红色裙子被他蹭下去,绸缎布料看起来很薄,紧贴在他身上如透明虫翼。   白菓单薄平坦的胸膛露出更多,几乎要裹不住他的身体。   他狎昵地瞥了眼韩竞东遮在柜子后的下身,嘴唇翘起来,一字一句,低声问:“喂哑巴,看硬、了没?”   韩竞东动了下手,又做了个手语。   白菓快一步按住他挥舞的手,用力压在玻璃柜的台面上,硌得韩竞东手腕一疼,他抬起脸,沉色的眼睛盯着白菓。   白菓捉住韩竞东的手腕。   他盯着韩竞东片刻,唇角忽而升起玩味的笑容:“你皮肤还挺好。”   这句话不在台词里,但周止没有停下,还是顺着把戏演下去。   韩竞东安静地和白菓对视,没有动作。   白菓靠得更近了,他仰起白而窄小的脸,把殷红水润、散发甜腻香味与潮热气息的嘴唇凑到韩竞东右耳的助听器上。   他的声音压下去,用一种极具欲望与蛊惑的口吻,饱含引诱的暗示,轻轻地在他耳边吐气,轻轻地说:“操一次抵两万,怎么样?”   这句话也不在剧本里。   周止像本子里描述的那样,面无表情地抬头,和他对上目光。   白菓被红裙裹着,纤柔的身躯轻盈地撑在玻璃柜上,他看着韩竞东的眼睛,黑得出奇,掬着白菓身后的雪光,里头深得可怕,看久了都要把万物吞吃。   “咔——!年锦爻你特么又给我乱加台词!”   导演爆出一句粗口,冷不丁从椅子上站起身,手指指着两人的方向,脸都胀红了,激动地破了音:“这个韩竞东对了对了!我就要这样的感觉!两个人有碰撞!”   他低头去找制片:“对吧!比刚才那个好!”   一群人说着又低头商量起来。   年锦爻出戏很快,周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好玩吗?”周止握紧拳头,问他。   年锦爻的个子很高,站直身体遮住周止面前全部的光,他低下头,淡漠漂亮的面孔忽然浮现一个天真的笑,眨了眨眼,反问他:“难道不好玩吗?”   僵持几秒。   周止看出来年锦爻就是故意激他生气。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忽地升起笑容,挤着褶子:“好玩儿啊,导演都听你的嘛,少爷你开心就行啦。”   年锦爻觉得没意思,看他两秒,笑容收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就有人拿来羽绒服披在年锦爻身上。   年锦爻懒散地大张手臂,心安理得让人为他服务,仿佛地球都是为他一个人转动。   周止的视线放在他身上,年锦爻斜睨的目光蔓延过来与他碰上。   周止弯着眼睛,朝他夸张地笑了下。   年锦爻翻了下眼皮,很快把视线挪走了。   周止得到了导演首肯,拿到来之不易的角色,激动地握紧拳,恨不得对天发誓:“谢谢您!我会好好演的,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但是小周啊,这边有个麻烦。”制片犹豫两秒,还是叫住周止。   “哎您说,”周止笑着凑过去。   “你这个……拍过一些三级啊……”   年锦爻喝水的动作也顿了,似乎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   他目光转过来,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止,用一种单纯至极的无辜口吻,一字一句地问:“三级片是什么呀?就是porn吗?”   周止的笑容一下就停住了,也没有消失,只是僵在脸上,在寒风中,看着有些可怜。   制片咋了下舌,警告了年锦爻一声。   制片又转过头,看周止的表情不对,语气温和了些,说道:“那个我也没别的意思,虽然你来演我们都是很满意的,但我是看你快毕业了,你自己要慎重考虑一下,你拍三级又接我们这个同性恋比较先锋的角色,未来戏路可能有一些限制——”   “没关系的老师!”周止松了口气,信誓旦旦地说:“我没关系的,真的,我只想演好戏,我什么都能演,您要是还有别的需要我,我也可以上。”   制片听他的话,稍稍放心,点了点头:“那就行了,你自己考虑清楚就好。最后一件事儿。”   周止点头。   听到他一字一句讲:“拍摄期间不能接别的活,导演是要求演员全程跟组,两个演员吃住也同屋,培养一下默契,估计要三个月左右。”   “好的,我完全没问题。”周止说。   “我要跟他住?”年锦爻在一旁诧异地横插、进来。   制片估计是拿他没办法,戳了戳导演让他过来。   导演一来,就对上年锦爻撒娇似的软软的语气:“二叔,我不跟别人睡一屋,有人打呼噜我都睡不着。”   周止从善如流:“我不打呼噜。”   年锦爻瞪他一眼:“晚上翻身我也——”   “我晚上睡觉躺下去什么样早上睁眼就什么样。”   “……”   “呼吸声都不行。”   周止急急忙忙说:“那我拿胶带把嘴巴贴住。”   “行了。”导演一皱眉,摆了下手,朝年锦爻说:“这事儿没得商量,必须睡一屋。”   “我——”   “你再说我给你妈打电话了啊,给你惯那么多臭毛病。”导演知道不搬出救星就治不了年锦爻,语气强硬:“正好你也改改你的大少爷脾气,我看都是家里太宠你。”   年锦爻别过脸去,不讲话了。   周止偷偷笑了下,很快控制好表情。   跟导演聊完,周止就拿到了第一份正式的演员合同,他有些激动,大致翻阅了几下,为了像导演彰显自己的感激,很快便签了字,把其中一份还给了导演。   另一份合同被周止完好又小心地放进他随身背包的最下层,被几件衣服叠着,藏起来。   导演拍戏讲究,在片场的弄堂里租了一层,要他们住在狭窄的弄堂里融入角色的生活。   周止的行礼很少,就一个小背包,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他背着包上楼时就看到几个助理行色匆匆,忙上忙下地搬东西。周止好奇地朝前走,偶尔回头看他们搬来沙发、饮水机……   安排给他们的房间在长廊深处,周止还没进门,走廊就被一堆东西堵了。   他跨着腿一个个躲过去,刚进门便愣住了。   年锦爻正坐在一个与斑驳房间毫不相匹的丝绒躺椅上翻着剧本,沙发摆在一道矮窗下,阳光从外面投下来,打在他五官精致的脸上,睫毛在阳光下轻轻闪烁。   “你睡哪张——”周止的声音在目光接触到两张床时顿住。   一张床被人铺好了一看就质量上乘的丝绸被单,另一张上堆满了杂物。   年锦爻要睡哪张床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周止把包放在铺好丝绸三件套的床上。   “你——”   从进门就没给他视线的年锦爻一下坐起身。   周止当着他面一屁股坐下去,还弹了两下,扭过脸露出灿烂的笑:“还帮我铺好了,这多不好意思啊。”   年锦爻合了剧本,气得站起来,冲到周止这边:“滚出去。”   周止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破了个洞的袜子在年锦爻眼皮底下摇摆两下:“滚哪儿去啊?”   年锦爻脸色铁青,漆黑的瞳仁盯了周止足足十秒。   “啪!”一声,剧本砸在他身上。   周止顺势捡起来,翻了翻,发现也不是白本,上面密密麻麻用不同颜色的笔画了段,还有小字在一旁标注。   年锦爻的字与他的脸不大相同,笔走龙蛇,有股迥劲的攻击力。   “看不出来,字儿挺好看啊小孩儿。”周止一挑眉,翻了几页,“还以为你文盲呢。”   年锦爻瞪着他,又一把把剧本抢回来,转身摔门就走了。   周止得意笑了几秒,才忽然想到少爷和导演的关系。   他脸色陡然一白,直呼不好,心脏怦怦跳,这小屁孩儿不会去告状让导演把他换了吧?   周止急急忙忙穿了鞋追出去,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年锦爻人影。   剧组的人都搬进弄堂住,还在忙碌。   周止在人群中穿梭着找年锦爻,但没找到,他又回头去导演房里,导演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周止担惊受怕地吞了吞口水,紧张地回去了。   推开房门,又一愣。   年锦爻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刚脱了身上的裙子。   周止推门进来时,他动作一顿,下意识回头看来。   年锦爻的身体比周止想象中要矫健地多,肌肉并不夸张地生长在胸膛上。   周止的视线忍不住放下去,看到他紧致的腰腹上露着的六块腹肌,人鱼线在冷白的身躯上滑下去,没入贴身的黑色子弹裤。   那条红色裙子还抓在年锦爻手里,想到方才试镜时的场景,周止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浑身臊得慌。   年锦爻的反应还没周止大,周止尴尬地脸一下就红了,连连摆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在里面。”   他转身准备走。   年锦爻看到周止的反应,却后知后觉,意味深长地狡黠勾唇,笑了。   他几步就走过去,先周止一步关上房门。   “咚!”   门合上是震了声,周止心也一抖。   年锦爻的手臂罩下来时,带着周止意想不到的力量与宽厚。   周止被他圈子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耳边听到年锦爻缓慢的、平静的呼吸声。   年锦爻靠下来,没骨头似的贴住他肩窝,声音很轻,让周止没由来地想到白菓那张漂亮至极又风情万种的脸。   “怎么,真看硬、了?”   年锦爻轻轻在他耳边,嗓子里有钩子似的,柔声叫:“哥哥。” 第14章   “你——”周止话开没说出口,压在身上的影子就先一步淡了。   年锦爻已经先退了一步,面不改色地换好了睡衣。   周止深深吸口气,缓慢地回身,一条带了余温的裙子盖上他的脸:“干嘛啊?”   年锦爻不耐烦道:“洗干净,上面有烟味。”   周止把裙子从脸上扒拉下来,抬头看过去,噗嗤笑出声。   年锦爻短暂地皱了下眉,他应当是怕冷,睡衣穿得很厚,粉红色的棉质睡衣裹住他紧实的身体,他额头上绷了个丝质的粉色眼罩,趿拉着棉拖朝铺好床品的小床走去。   周止笑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儿来。   年锦爻若无所觉,人高马大地在小床上坐下,床架吱呀响了两声,他不适应地按了下床板,拉开被子躺进去。   床是两米的长度,年锦爻躺上去堪堪好,若不贴着床头,脚还要露出一小截。   “安静点。”年锦爻乜他一眼,“我要睡觉了。”   周止眼泪都笑出来了,小腹的筋一拧一拧地抽着,他喘着气:“你睡什么啊,导演说晚上下雪,要开机。”   没忍住,还是加了句:“粉红豹。”   年锦爻全当听不到他的嘲笑,已经拉了眼罩躺下去了。   他的睡姿很好,被子盖过胸口,两只手垂叠着平放在身旁,听声音是已经困了:“五点四十五叫我。”   他还有零有整。   周止是直乐呵,抱胸打量他,好笑道:“少爷,还挺讲究呢。”   年锦爻几乎沾了枕头就要睡着,声音含糊下去,听着有点像撒娇的软:“我要睡够四个半小时。”   他说着,就合住了唇。   “这就睡了?”   周止声音也小了,好奇地凑他身边,压低了声音:“睡着了?”   “真睡着了?”   “那我把你那小沙发撤了啊,忒占地儿。”   “你敢。”   年锦爻冷不丁出声。   周止忍俊不禁,手在他露出眼罩外的脸颊上轻轻戳了一下。   年锦爻没有再说话了。   周止看着他,也有点困,抬手打了个哈欠。   手臂重一下,他才想起年锦爻的裙子,想一把扔回年锦爻床上,但周止还是犹豫了下,想到今天与少爷的摩擦,又想到他与导演看起来关系不菲。   周止叹了口气,还是起身老老实实拎着裙子,出去找了个天井用清水过了一遍,晾在楼下连起两栋狭窄弄堂的晾衣绳上。   红色裙子坠着水珠,随风沉重地摆。   两侧弄堂房砖瓦发灰,天色阴沉,太阳早就不知影踪。   导演说的没错,下午确实要下雪。   周止没穿外衣,风一吹就打了个寒蝉,搓着过水后冻红的手指回了房。   他床上的杂物还没清,周止懒得去收拾,随手拎了被子枕头把自己弹进窗下的贵妃椅中。   确实挺舒服,里面都是实心儿的高级海绵,比他自己睡的床都踏实。   周止冷得钻进被窝,侧身避过窗户,目光里看到年锦爻戴了眼罩的侧脸。   视野一点、一点地黑下去,渐渐合了起来。   下午五点过三十分,叫醒周止的是一阵刺耳的铃声。   他猛地睁开眼,还有一瞬间的迷糊,没想明白在哪儿。   楼下导演已经开了喇叭,大声吆喝:“准备,都准备好了,马上开机了,演员人呢。”   周止慌张地跳下地,光着脚丫跑到年锦爻身边去,他还雷打不动地睡着,睡得久了,屋里温度也升上来,冷色调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   “醒醒,小孩儿,”周止用力摇晃他。   但年锦爻睡得跟死猪似的,雷打不醒。   “你特么就这样还听不了呼吸,忍不了翻身?!快点儿醒醒!”周止一把掀了他眼罩,大声喊他。   “别吵……”年锦爻迷迷瞪瞪地开口,嘴皮子都没掀开,慢悠悠地翻了个身,又要睡过去。   周止放在他脸上的手被年锦爻攥住了,牢牢夹在他看着细长的手臂间,感觉上他也没使多少劲儿,但怎么都抽不出来。   “你是猪吗?”周止“啧”一声,不耐烦地推他肩膀:“快点起来,我揍你了啊,你可别哭着鼻子找人告状。”   年锦爻八风不动,闭着眼睛铁了心要睡。   周止抽不出手,自己也走不了,绝望地靠上去:“大少爷,祖宗,他妈的猪也没这个睡法啊。”   “吵死了……”年锦爻终于松了手,揉着眼睛,目光不善地睁了眼。   周止连忙把衣服丢给他,快声道:“你快点儿。”   年锦爻慢腾腾从床上坐起来,脸不是一般臭,揉着眼睛懒洋洋地打哈欠,拿了一旁的手机扫了眼时间,语气不佳:“我还没睡够四个半小时。”   周止见他还要拖沓,急得不行,一把拖着年锦爻的手臂,亲手要给他换衣服。   年锦爻撅了噘嘴,但也不排斥,乖乖配合着周止的动作。   周止皱眉,嘴里骂骂咧咧:“我可真是上辈子地主命,这辈子要做牛做马才能偿罪。”   年锦爻渐渐清醒了,自己站起来换了裤子。   等他们两个一阵兵荒马乱下楼,刚好踩着五点四十五的钟。   导演还在咧着嘴让人去叫演员。   “来了!来了!”   周止在前面跑,少爷在他后面悠然自得地走,还要看看周围被布置好的景,仿佛游园。   “怎么这么慢?”导演皱了皱眉头,问。   周止连连弓腰:“睡过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导演看年锦爻那模样就知道他定是罪魁祸首,也不追究周止,一摆手,让两人快点过去。   开机仪式在震天的炮竹声中炸响。   红纸碎洒下来,边缘还卷着烧过明灭的余烬,就一直飘飘落、飘飘落,最后打着旋儿混入一片雪花落下的泥泞土地。   “开始下雪啦!”片场有人扯着嗓子嚎一声。   “快快!都拜完赶紧开始,让打光的站好!收音呢,收音架对了吗!”   原先静止的画面瞬间就乱了,像锅水,泡泡都聚在锅底,而后猛然沸腾。   乌泱泱乱做一片,倒还挺像过年的。   周止在一旁看得有些乐呵。   其实年已经过了,但他过年也没有回家,因为恰好赶上有个龙套要跑,等跑完放假时,看车票又觉得太贵,狠不下心买票。   就连带着票钱和红包一起转给了母亲,让她多买点好吃的好喝的,等年后票价便宜了他在抽个空回去。   导演站在最前面,和制片一起点了三根香,带着组里的人给神像鞠躬。   他们这剧不求票房多少,只求能多冲几个奖。   所以没拜财神,拜了文殊菩萨。   周止是唯物主义,虽然不信但也尊敬,毕恭毕敬地点了香跟在导演身后敬了三躬。   这还是他第一次能参与开机仪式,往前要么是敬神都怕神掀桌的三级片,要么是根本挨不着他的龙套角色。   他起身的时候,看到年锦爻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看起来很冷淡地站在一旁,估计是有点儿起床气,看谁都不太顺眼,臭着一张脸。   脸好看的人是有优势,周止看他摆着黑脸也好看,心脏咚咚跳两下,扯了下年锦爻的袖子,拽他鞠躬。   年锦爻动了下嘴,蹙了眉梢正要开口,目光放到周止脸上时稍稍一顿,看到他头顶落了一片爆炸过的爆竹红色纸片。   与周止眼角那颗黑色的痣同样惹人注目。   他愣神的功夫,就被拽下去了。   年锦爻不算恭肃,身体软绵绵的,被周止恭恭敬敬压着鞠了三躬。   周止低声骂他,是不是骨头都抽了,只剩下架子吊儿郎当站着。   年锦爻还黑着脸,睨他这个罪魁祸首:“有人不守时,导致我没睡够。”   跟个幼儿园大班的小孩儿似的,睡不够就闹脾气。   “有人”装没听到,吹着口哨看天去了。   开机仪式很快结束了。   导演拍戏有自己的风格,拍得顺序也乱,并非挨着剧本的时间线来。   他拍戏只凭自己的感觉,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什么有灵感就要拍什么。   开机后的第一场戏导演要拍韩竞东发现白菓的秘密。   由于韩竞东的角色左眉眉尾藏着一块很小的瘢,所以周止就被化妆师拽去剃了一小块眉毛。   年锦爻换了另一条备用裙子,坐过来整理妆发时,透过镜子看到周止的脸,狡黠笑着,指点江山:“都剃了多好。”   “是吗?”化妆师停了下动作,静静打量周止。   “你特么……”周止瞪了年锦爻一眼,回过头来朝化妆师笑笑:“别听小屁孩儿瞎说,哪儿能都剃啊,藏一点看着更真。”   年锦爻忽地发问:“你总叫我小孩儿干什么?”   周止没好气地问:“成年了吗你?”   年锦爻说:“刚过了十七岁生日。”   “他妈的你——”周止想到他小,但没想到他这么小,自己足足比他大五岁,质疑的目光饱含震惊,在年锦爻身上扫量两下,喃喃道:“吃的什么长这么高?净长个子和脾气了是不是?”   年锦爻化妆不复杂,为了贴合角色他都是自己画,这会儿只任由造型师的手在他发型上摆弄。   周止坐不住,眼珠子一转,透过镜子反光看他:“哎!那以后叫哥啊,周哥罩着你。”   年锦爻还在闭目养神,闻言,撩起薄白的眼皮扫过去一眼,透过无色的镜面对上周止戏谑的眼神,安静地看着他。   周止反倒一顿,先一步错开视线。   他心跳得很快,头脑隐隐发胀,罕有地升起股谈不上不祥但也不算很好的预感。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他从小到大没喜欢过男人,初中和高中分别谈过两个女孩,但校园恋情多纯洁,也就牵牵小手,课间去操场上散散步。   周止这样性格的人,有好感的女孩儿大都是邻家姑娘那类。   年锦爻一不是女的,二脾气又差,三一看就是家里宠得不行的娇少爷,这类人大多都一样,认为世界都围着他们转,自大又自傲,向来是周止避着走的。   要找原因,周止想半天只想到戏里两个人那些有的没的的剧情,他演戏本来只能找感觉,可能是有些入戏代入了韩竞东的想法。   周止之前试过第一场戏的时候就一直在琢磨,韩竞东会喜欢白菓吗?   还是有一点喜欢的吧?不会一点都不喜欢的吧?   这么想着,周止又盯了年锦爻几秒,盯久了就不行了。   年锦爻的脸他是盯不得,看久了心脏就乱拍。   但这也正常,人是视觉动物,有趋向美的本性。   论谁大马路上看到一帅哥美女,哪怕是条狗,尾巴都转得比平时快几拍。   周止自我安慰效果显著,放下心来觉得是入戏的原因。   一切都准备好,雪已经开始大了。   好运杂货的雨棚挡住他们头顶的雪。   周止徐徐叹了口气,说不上兴奋还是紧致,手指隐隐痒着发抖。   他没由来地想到,韩竞东应当是很喜欢下雪天的,雪天世界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他无声的世界恢复沉寂。   打板儿快快跑到镜头前大喝:“《白菓》一场第一次,action!”   镜头中,雪更大了。   逐渐拉近,拉近,纳入韩竞东那张带了野性与张扬的英俊面孔。   他左眉的伤,是还小时候一起被过近距离的鞭炮炸伤的。   也不是无意,是巷子里的小孩听了大人的话要惩恶扬善。   韩竞东从小就没妈,他爸是杀人犯,所以梦想做警长的孩子又领了一些孩子,把还小的韩竞东从家门口拖出来,捡了谁家拴狗的绳子,把他拴在原先拴狗的树上拿鞭炮炸伤的。   所以那时候他们都学着奶奶叫韩竞东“小狗”。   好运南巷的孩子现在不这么叫了。   因为他们已经长大了,把叫声藏在心里了。也因为韩竞东听不见,就不怕,他揍人很疼,听不见别人的求饶,所以都往死里揍。   但韩竞东轻易不会惹事的,他很乖。   好运南巷的老人都喜欢他,他生日时有人擀面,有人买菜,有人炖肉送给他,大家都说韩竞东是好孩子,懂事又听话,奶奶被车撞坏一条腿后成为奶奶的腿,蹲在奶奶脚旁,也像一条狗。   奶奶也叫他“小狗”,但奶奶不一样,奶奶是条老狗。   但这些白菓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只知道韩竞东那里的眉毛要浅一些,顶在深邃高挑的眉眼上,往下是收束毫无多笔、寡淡锋利的下颌曲线。   白菓凝视着靠近他,嘴里吐着湿热的白汽,勾出一个讥讽的笑:“怎么样,给的算多了,你去天上人间看看,他们那儿最会扭的mb陪一晚也就一万了。”   韩竞东漠然看他一眼。   又把头低下去,在本子上凌厉地写了一行字。   嘶啦——   拍到白菓面前。   【十万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白菓挂在脸上的笑容不变,他只是轻轻朝那张纸扫了一眼,没有接。纸就轻飘飘地落下去,风旋着出了好运杂货,被大雪打在泥泞里了。   韩竞东把助听器摘下来,搁在桌上,不再看白菓了。   态度很明确,懒得与他争辩。   【聋子,问你个事儿。】   【跟你说话呢。】   白菓忽地抬手,一把抓住桌上的助听器。   韩竞东毫无表情的脸孔动了,手擒住白菓的手,往下一扯。   白菓就从玻璃柜上向前跌,但也不甘示弱,作势要把助听器甩出去。   韩竞东后仰了头,毫无遗力地撞上白菓光洁的脑门儿。   “咔!”导演猛地出声。   周止还赤红着眼睛,攥着年锦爻的手也没松。   年锦爻入戏快,出戏也快,先看了眼周止还握着他的手,才收回手臂。   导演朝两人扬了下手:“周止你过来看看,不要不敢撞,他那么高一大小伙子又不会撞坏。”   “好好,不好意思。”周止连声应下。   导演挥手让他们重新回去。   “《白菓》一场第二次!action!”   韩竞东面无表情地攥紧白菓的手:“啊唔。”   白菓得意一笑:“终于能说话啦!”   随后就是沉重的一声响——   咚!   像树上的果子被打落在地。   白菓紧蹙着脸喘气,脾气也上来了,猛的跳过去,朝韩竞东下腹干脆地踹了一脚。   韩竞东脸色一下惊白,高大的身躯倒退两步,靠上烟柜。柜子都很老了,不稳,下面垫了纸片,烟盒哗啦啦掉下来,砸他头上。   韩竞东两只手被捆着失去平衡,来不及重新站起来,又被白菓踩下去。   白菓一拳打在他心口,咚!一声,他呼吸急促,吃痛地抹把脸,一屁股坐在韩竞东身上喘着粗气。   白菓歇够了,开始扒韩竞东裤子。   韩竞东紧绷着脸,两只铐在一起的手快速晃动,被白菓躲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瑞士军刀。   白菓利落地甩开亮出刀刃,杵在他面前。   韩竞东猛然沉默,抬眼压低眉,恶狠狠地瞪着他。   白菓垂下脸去,凝视他的眼睛,阴恻恻道:“再动把你阉了。”   韩竞东嗤笑一下,不过他发不出声音,只是像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旋即抬脚踹回去。   白菓咬着牙,掐着他脖颈,整个人用全部力气压在他身上,死死瞪着韩竞东:“要是我不小心让你奶奶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韩竞东听不到他讲话,但看到他发红的嘴唇后细又红的舌头弹了两下——   奶奶。   看着动作变小,不再反抗的韩竞东,白菓冷冷一哼,得意地仰起眉,抹走嘴角淌的血,把韩竞东压在身下。   白菓裙摆不长,与韩竞东互殴时已经撕破了道口子,现下大扯上去,丝绸的线还勾着,藕断丝连。   他垂下眼,盯着韩竞东,又看着镜头,瞳仁发黑,浓密睫毛簌簌颤动,像囚住许多只蝴蝶。   不合时宜。   韩竞东想到了过去两周在校园里流传着的、关于白菓转学前殴打同学真的的某个未经落实的传闻。   白菓是个同性恋。   他勾引自己的老师。   想着,耳朵就一凉。   助听器贴上来,韩竞东一皱眉,没躲开他的手。   白菓坐在他身上,唇角还有血丝,晃在发白的脸上,勾起了,狡黠地笑了:“聋子问你件事儿呗,你坐这儿能看到鑫鑫画室吧,刘国宏还提过你,你认识他吗,鑫鑫的老师。”   韩竞东抿紧唇,不讲话。   他一歪脸,垂下脸来悬在韩竞东脸上,压低了声音,语气暧昧:“晚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韩竞东盯着他,没有反应。   “咔!”   导演拍了板,没先点评两人的演技,粗声叫了一旁的助理:“快点!凝血酶拿去!”   片场一下慌乱了。   周止下意识抬头,年锦爻已经从他身上晃悠一下站起身,他反应没有很大,朝前垂着脸,鼻腔涌出鲜红的血,一股股地往下流,像是怎么都止不住。 第15章   年锦爻瞬间就被所有人围起来了。   周止还躺在地上未能完全出戏,他喘着气,胸膛在凹陷起伏中连成绵延的线。   周止仰着头,从人群间的缝隙中看到年锦爻皮肤上被擦散的血迹,抹到他皮肤上,透着淡淡的红。   年锦爻正面色冷淡地任由工作人员给他处理又扎针,或许是察觉到周止的目光,他垂下沉色的眼睛,与周止蓦然对视,微微眯了眼,挑眉一笑。   周止心脏猛地跳了下,下意识避开年锦爻的笑容,他找不到这么做的原因,也不愿去深究。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   导演看到周止过去,不注地拍他肩膀,夸赞周止:“不错,太棒了,小伙子好好演,后面会有出息的!”   周止有些惶恐,连连鞠躬感谢导演谬赞。   就这么又拍了一礼拜。   谈不上十分顺利,但也不算有多少障碍。   周止最大的困难恐怕就是和年锦爻共居一室,不过他一直忍让着年锦爻,一点磕磕绊绊的摩擦也就那么过去了。   这天傍晚拍摄结束的时候,导演忽然叫住周止。   “晚上要来个新人,就程强那个角色的小伙子,我让他住你们隔壁去,你多辛苦一点,带着锦爻,你们三个找找感觉。”制片跟周止打了招呼,周止岂能拒绝,笑着问他新人的名字。   “文萧,”制片不假思索,“还挺巧的,这小伙子是你东电学弟,今年刚大一,会演,是个好苗子。”   周止忽地想起,年前学校晚会上看过一出学弟学妹排的《蝴蝶夫人》。   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蝴蝶夫人宋丽玲的扮演者就是文萧。   “好嘞,包在我身上。”周止没愣多久就反应过来,笑了笑点头。   导演看年锦爻那边的血止住了,忍不住又找周止叮嘱两句:“小周啊。”   刚回身的周止麻溜儿跑回来,凑到他身边去:“哎!您说。”   导演留了撮时下赶时髦的小胡子,没什么用地抚了抚:“锦爻要麻烦你多多担待,他脾气坏,都是家里宠坏了,要是哪里让你受委屈只管跟我说,我来管教他。”   虽然他话是这么说,但周止咂摸半天咂摸出来,年锦爻的娇惯个性跟他身边的每个人都脱不开关系。   聊着,导演拿了烟盒出来,递给制片一根被拒了,又递给周止。   周止接了过来,又眼疾手快从一旁的桌上拿了打火机过来,先给导演点上,又自己嘬了口空气,点燃。   在外人面前,导演表面上虽对年锦爻要求严苛,但实则还是宠溺多过苛责。   周止年纪不大,但在社会上已经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不能顺着他讲话。   他夹走烟,扯了嘴角笑起来,套近乎的话信口拈来:“您言重了,小孩子嘛耍点小性子都是正常的,锦爻这年纪都是特别懂事儿了,我有个弟弟跟他差不多大,不知道多让人头疼,天天逃课去网吧,跟乱七八糟的人鬼混。”   导演一听,啧一口烟:“那你可要看紧小孩,这个阶段是最容易学坏了,我们锦爻就是家里管得严,除了脾气糟糕点,品性都是很好的。”   “那真是,”周止跟他在烟雾缭绕中聊了几句,打了包票:“您放心,我绝对照顾好锦爻。”   导演对他十分满意,一脸后生可畏地看着周止:“那就好,我就放心了,他哪里惹你生气你可千万跟我说。”   周止余光瞥到巷口在寒风中吹得簌簌抖动,还滴水的红裙,笑着道:“不会不会,您太客气,我可喜欢锦爻了,又懂事又乖,我一看到他就想到我弟弟,心里就可亲切了。”   导演和制片被人叫走,天上的雪还在下着,太阳完全黑下去,巷子里亮起不灭的白炽灯。   周止出门儿一看,年锦爻还在被人围着卸妆,他便弹了弹烟灰,转身回了房间。   天冷得出奇,好在窗户封得严实,挡住贼心不死的风。   周止盖着被子缩在床上给母亲打了电话。   母亲在医院化疗,周止打到住院部的前台等待护士转接期间,门被人推开。   年锦爻迈着步子进来,身上裹了件黑色长款羽绒服,看着面料很好,手臂上有个周止不认识的牌子的英文logo。   周止灿烂地弯起眼睛,冲年锦爻笑了笑,道:“回来啦。”   年锦爻看了他一眼,抬手把衣服脱了扔到周止床上:“帮我挂一下。”   说着,就转身进了卫生间。   周止抬了下眉,目光放在那件黑色羽绒服上一秒,母亲就应了电话。   周止的视线便移开了,笑着告诉了她自己成功面上角色的好消息。   电话那头,母亲有些激动,周止听到她咳了几声,连忙用乡音问:“妈,你你么啥事吧?(你没事吧)”   母亲在电话那头笑着说他多想,又问周止,天冷不冷,身上的衣服还够不够厚,不够的话要去买件衣服,不要为了省钱冻病了。   周止跟着笑了,音调都低沉下去,透着股说不出的温馨与亲昵:“你莫担心,我穿嘞厚羽绒服,热和得很,倒是你,要注意身体,哪儿不舒服要跟医生讲——”   “喂。”   年锦爻的声音突兀横插进来。   周止还带着笑,抬头看着他,用眼神示意:怎么了?   年锦爻表情不爽,指了下卫生间:“里面是脏的。”   “是吗?——,妈,莫事,你继续说。”周止夹了电话,趿拉了拖鞋,狐疑着去了里面。   他们都还没用过房里的卫生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周止进去才发现倒也谈不上多脏,就是瓷砖表面都是灰,一抹一手都是,估计是很长时间没人用过了。   周止“嗐”了一声,没多大事的模样,跟他说:“没事儿的,你用水冲冲就好了。”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手臂被年锦爻握住,周止的脚步一顿,抬头困惑地看着他。   年锦爻表情很淡,高挺的眉宇微微蹙着,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在里面,声音还是很冷,但听在周止耳中软绵绵的,像撒娇似的。   年锦爻说:“我要洗澡。”   “那你洗啊,我又没拦你。”周止说着,明白过来,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叮嘱他劳逸结合,不要太累,周止嘴上应着,奇怪地瞥他几眼。   年锦爻还是不为所动地站在厕所门口,他握着周止的手没有松:“有蜘蛛网,还有虫。”   周止无奈了,叹了口气:“知道了,你等等。”   年锦爻握着他的手这才有了点松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周止的手腕上磨蹭两下,像是感激,随后松开周止的手。   周止握着手机转身回了厕所:“妈我吃过了,你先去吃饭么,我明天忙完再给你打电话。”   母亲在电话那头又讲了两句才把电话还给护士,周止等护士讲完,挂了电话,才撸起袖子,又挽了裤腿,打开水龙头把厕所里里外外冲了一遍,把墙角的蜘蛛网和虫卵都打扫地一干二净。   等周止大汗淋漓地出去,抬手摸了下额头上的汗,推开门才发现房里不知何时搬来一个空调,已经开了,嗡嗡运作着。   屋里腾起闷闷的暖意,混杂在其中的有饭菜的荤香。   周止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湿,他抬手脱了毛衣朝床走去,才发现在他打扫卫生的时候,他的床已经被年锦爻,应该是年锦爻叫来的人铺好了,还换了一床更薄的羽绒被,比厚又沉的棉花被缓和很多。   床上的羽绒服也不知所踪,周止一回头,才发现已经被人好好挂在了墙上。   他脚步顿了顿,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来:“周哥。”   周止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年锦爻身边的一个助理喊他:“快来吃饭,给你留了饭,我们都快吃完啦。”   “哎好嘞,”周止笑了笑,从包里拿了件干衣服套上,跟上他的脚步去了隔了几间的公共厨房。   周止本来以为是盒饭,但没想到是叫厨娘炒了热菜,有人给他留了一盘净菜,放在一旁盖了盖子保温。   年锦爻不在,可能是吃完了。   周止饿得前胸贴后背,随手抽了张板凳,一屁股坐下去捧起碗就是狼吞虎咽。   他做事情赶,习惯了被人催着吃饭和休息,周止很快就把饭吞下去,囫囵吞枣,嚼都没嚼几下。   厨娘做的饭不是一般好吃,周止坐着和两个助理扯闲,才知道厨娘是从市里一家百年老字号餐厅高薪请来的大厨,祖上是宫里的御厨。   年锦爻的吃穿用度都让人咋舌,刚出道就演了名导的戏,搞不好就能拿影帝或最佳新人,周止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些苦涩,但也没办法的。   这就是命。   有的人生来就含着金汤匙,没法比的。   周止在圈里混了这么久,早就认命了,什么逆天改命,都他妈的扯蛋。   周止又盛了一碗饭,这次吃得慢了,好好品味御厨后代的手艺,杀青后恐怕就吃不到了。   “周止!周止在吗?”门外有人撩着嗓子喊他,周止嘴里含着饭,含含糊糊应“哎!”,米饭吸进气管儿,呛得他咳了两声,脸都涨红了。   “这儿咳咳!这儿呢!”周止放下碗,咳嗽着走出去。   走廊上找他的男人一喜:“快去102,锦爻有急事儿叫你。”   周止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皱着眉快步跑下楼去。   102的门虚掩着,一股热气从门缝儿里涌出来。   周止敲了敲门,才进去,发现屋里导演、制片和年锦爻都在,还有个陌生的年轻面孔,脸颊被烘得红扑扑。   周止记起这张脸,是文萧。   “哎,小周你来啦。”导演显然是与他们聊得开心,朝周止抬了下手,“这是小文,下午跟你提过的。”   文萧显然对周止已经有所了解,声音听起来很青涩,带着些紧张,叫道:“学长好。”   他的眼睛很有特点,是倒睫,下睫毛往里长,眼圈就总是水汪汪地看着人,有股说不出的情真意切。   周止朝他笑了笑聊两句,又向几人点头:“说锦爻叫我有事。”   所有人眼睛又放到年锦爻身上去,年锦爻冷冷淡淡地坐在导演床上,身上披着条毯子,脸色发粉:“帮我把剧本拿下来,在我床头。”   导演先恼了,没想到他把人叫下来就是为这事,怒声道:“啧!你这孩子,让助理拿不就行了——”   “我不喜欢别人动我东西,”年锦爻打断他的话。   导演要骂他臭毛病多。   “没事儿,没事儿,”周止乐呵呵地也没表现出来什么,还问他:“要笔吗?”   年锦爻摇了下头,表情看起来很冷淡,对于文萧也没多少话讲,又裹着毯子靠在墙上,看起来是困了,眼眶有些红,可怜兮兮的。   周止抿着嘴偷偷笑了下,回楼上拿了剧本还是带上根儿笔。   等他回去的时候,年锦爻身边的文萧已经坐到了另一边去,空气有几分凝固,显然在他下来前发生了什么。   周止装傻,读不懂空气,笑了:“给,还要什么吗?”   年锦爻接过剧本,乖巧地摇了下头,拍了拍身边空下来的位置,抬眼扫周止一眼,示意他坐下。   周止愣了愣,朝文萧看一眼,对上文萧苍白的脸,缓缓坐下去。   这时空气才稍松动,导演又怪他侄子:“讲话那么难听,我让你妈回去好好收拾你。”   年锦爻翻着剧本,没有理人的意思。   周止傻呵呵地乐,看着文萧:“我年初看过小文的话剧,《蝴蝶夫人》里的宋丽玲,演得真的很好。”   文萧很惊喜的模样,但也害羞,看着周止的眼睛都发光,脸红得吓人,声音喏喏的:“谢谢学长……我也看过您的话剧,之前话剧社的《赵氏孤儿》和《生死场》我都看了好多遍录像带。”   导演说他们师兄弟二人可算是见面了。   周止笑着刚要开口,肩头一沉,他话音稍顿,微微扭过脸去,看到年锦爻靠上他的肩头。   副导也推门进来了,其余人聊得热火朝天,好像完全没留意到这头的动静。   周止压低了声音,小声拖长语气,调侃着逗他:“又怎么啦——少爷?”   年锦爻看着剧本,目不斜视,让他闭嘴,“我累。”   周止只好忽略身上的重量,与心口沉闷又加重的跳响,笑着加入一旁的对话。   他的声音低沉,笑起来先从喉咙里滚出沙哑的震动,钻到耳朵里,敲着鼓膜,嗡嗡地震。   年锦爻翻剧本的手顿了顿,撩起眼皮看上去想让他不要笑了,抖得他看不了剧本,但目光里纳入周止线条凌厉的下颌。   周止身上的皮肤很白,被冻着了,嘴唇微微发紫,唇珠突起来一点,与眼角的黑色的痣同样圆润。   年锦爻下意识抬手,轻轻摸了下周止的脸颊。   周止还在和人讲话,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话头顿在嘴边,唇角的笑容也颤抖了,但讲话的声音没有停下,他眨了下眼,忽视了年锦爻很轻、很轻,轻到足以忽视的抚摸。   快十一点了,导演赶他们回去睡觉,大清早又要接着拍戏。   文萧与周止并排走着,聊了两句对某部文艺片的见解,两人聊得十分投机,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文萧是标准的南方人样貌,身子骨很薄,腰肢看起来也很细,有种很轻松就能把他单手揽进怀里的错觉。   周止笑着搂了把文萧的腰,让他要多吃点饭。   文萧不好意思地抿唇“嗯”了声。   小孩儿看起来很乖,周止忍不住揉了揉他脑袋。   文萧的头发是自然卷,稍稍有些长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像只膨胀的绵羊。   “周止。”年锦爻在身后淡声叫了下。   周止和文萧聊得起劲,都没听到。   年锦爻视线发沉,脚步停住了,声音更冰冷一下,扬起来道:“止哥。”   “怎么啦?”周止听到了,脸上还带着笑,和文萧一起回过头对上年锦爻的眼睛。   年锦爻的表情一下软了,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语气里有些惊慌:“我的剧本不见了,上面还有很多笔记,怎么办啊?”   他话里很多的无措,像个害怕的小孩。   周止知道剧本上笔记对演员的重要性,一下也严肃了,放下笑容,安慰他:“我去导演房里找找,没事儿啊,肯定不会丢的,就从房里出来的功夫。”   年锦爻抿了下嘴,看起来很担心,在周止经过他的时候转过身,人高马大,但看着娇弱地靠在他身上,闷闷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好,”周止让文萧先回去休息,   文萧担心地想问要不要陪他们一起找找,刚张了嘴,就合上了,他对上年锦爻阴沉的视线。   年锦爻在文萧抿嘴后,表情瞬间恢复冷漠,光线未落在他脸上,停在年锦爻身后一些的地方,漂亮艳丽的脸蛋上毫无表情,看着有些瘆人。   文萧想到方才在房里被他勒令换位置的情形,瞬间不敢讲话了。   年锦爻只看了文萧一眼,就回过去,手臂勾住周止的肩膀,周止比他还急,急吼吼地往楼下跑。   周止知道小孩儿做了很多笔记,对演戏的态度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认真几倍。   导演房里也没有年锦爻落下的剧本,让人着急,他让年锦爻快想想方才去了哪里。   年锦爻指着通往巷子的窄门,不大确定地说:“出去透了口气。”   周止还没出去就感觉到冷风吹进来,让年锦爻留在这里等他,当心被风一吹感冒。   贴在他身上的年锦爻靠得更紧,似乎要钻进周止身体里,汲取他身上的热度。   周止哭笑不得,被他裹着走不成路,像拖了千斤巨石。   两个人走得很缓慢,小巷的道具补光灯都关了,只有一盏街灯虚虚晃晃地亮着,又开始下雪了。   雪摇摇飘下来,落到周止鼻尖,把他冻得缩了下脖子,忽地就望到灯光下被雪打湿边角的剧本:“哎!那儿呢!”   他撒丫子跑过去,捡起来拿袖子擦了擦,拍到年锦爻胸膛里,得意道:“马虎蛋,别再弄丢了,不然你准哭鼻子。”   年锦爻抱着失而复得的剧本,很激动,鼻头也红了,吸了两口气,倏地凑过来,在周止脸颊上亲了一口:“谢谢!”   温热发红的嘴唇、放大的美丽面孔、飘摇晃动的雪花。   一切的一切都来得突然。   整个过程在周止眼中都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被放慢,很像一种掉帧的拍摄手法,朦朦胧胧、晃晃悠悠,略有些卡顿,在街灯的光晕下,散发霓虹色的光斑。 第16章   “你……”周止心脏猛地一跳,目光有些复杂,大脑几乎不知作何反应。   年锦爻直勾勾地对上他的眼睛,恍然大悟似的:“对不起,我从小在美国长大,忘记了国内不会这样。”   周止怔怔地,说不上松了口气,胸口稍稍平静了,笑着推搡他一下:“这么激动干什么?想亲啊,你周哥这么大方的人,来来来给你亲。”   年锦爻似乎是听不出他的玩笑,犹豫了下,有了要俯身继续亲吻的动作,周止急忙推开他:“别别别,跟你开玩笑呢。”   被他推开,年锦爻撅了撅嘴,看着有些无辜的懵懂,还有些不微不可查的满。   周止故作大咧咧的模样,一甩手:“小样儿,真不经逗。”   年锦爻看着他,不讲话。   周止凡事儿不往心里去,回去就倒头呼呼大睡。   年锦爻洗了澡出来,干发帽裹着头发,完全露出一张无可挑剔的完美脸蛋。   他从一旁的包里拿了个药盒出来,倒了两粒药正要吃,动作忽地顿了一下,轻声走到床边蹲下去,仔细看着周止俊朗的睡颜。   周止的呼吸声不算很大,有均匀的节奏,听久了竟有些催眠的效果,让人眼皮沉了,昏昏欲睡。   年锦爻犹豫着挣扎了几秒,想了想,把手里的药重新放回药盒,抱了杯子和枕头移到离周止更近一些的长沙发上,关了灯,挨着他躺下去。   第二天周止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年锦爻还在沙发上蜷缩着。   他的手脚都很长,但身形纤长,团在被子里有种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周止愣了愣,揉着眼睛去推年锦爻:“锦爻醒醒,你怎么睡这儿了?”   他碰到年锦爻露出的脸颊,有些冰冷。   “嗯……”年锦爻闭着眼,长而软的睫毛抖了抖,还是靠在一起,他眉头皱着,睡不醒。   周止怕出现上次的情况,拿他没办法,嗓音还带着未醒的哑,柔声道:“少爷,快点起床了。”   年锦爻罕见地没有依靠药物就在夜里睡了好觉,他闻到周止身上很淡的柠檬洗发液的味道,有种异常温馨的感觉。   周止隔着被子在他身上拍了两下。   年锦爻期期艾艾地赖床,努力张大眼睛,迷茫地看了他几秒,又自动地关上。   他巴掌大的脸缩在被子里,嘴唇发红。   周止看得有些好笑,凑到年锦爻耳边,小声叫:“醒了吗?少爷?锦爻?小混蛋?”   年锦爻缓慢地撩起眼皮,漆黑深邃的眼眸隔着朦胧,懒懒和他对上视线。   周止的心头一颤,笑容愣在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唇角抖了抖,躲开目光站起身:“咋睡沙发上了啊。”   年锦爻从被子里坐起来,解开扣子的睡衣滑下去,随他撑着下斜的手臂滑下大半雪白的肌肤,露出线条笔直漂亮的锁骨。   周止目光在他脖颈下停顿一秒,果断离开。   年锦爻打了个哈欠,掀了被子起身,避重就轻:“你的呼噜声催眠。”   “我根本不打呼噜好不好?”周止没太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   他还保持着蹲姿,目光随着年锦爻的动作,仰视上去,年锦爻一下变得高大、神圣,不可触碰。   周止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或男孩儿。   但与年锦爻只接触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他的心就无数次濒临错轨。   周止昨天看完剧本就沉入了韩竞东的故事,他和韩竞东太像、太像,好赌失踪的父亲,独自抚养他的母亲,从小高利贷的催收络绎不绝,周围的邻里轰过他与母亲几次,他们不得不搬到平房去,才能不拖累旁人。   其实,周止都已经分不清他的心动究竟是韩竞东爱上白菓,还是周止喜欢年锦爻。   接这样的先锋文艺片时,周止没想那么多,他只想拍戏,能拍真正的戏。   但这才一个月,他就有些……后悔了……   周止猛地拍了下脸颊,把年锦爻吓了一跳,洗漱的动作停了,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周止仰起脸朝他嘿嘿一笑,起身时就把什么都忘了。   那天的戏都拍得分外顺利,接着韩竞东与白菓打架的剧情往下拍,韩竞东被白菓硬拉着去跟踪了鑫鑫画室的老师,发现了画室老师刘国宏借画画做要挟,骚扰女同学的秘密。   女孩儿被刘国宏以艺考威胁,不敢吭声,忍了下来。   白菓不便出面,手臂拱了拱韩竞东,把他从墙角踹出去。   韩竞东茫然地走出去,对上刘国宏大变的脸色,他装傻,指指空白的耳朵,无声问——   【你们看到我的助听器了吗?】   女孩儿尖叫一声,整理好裙子一下从刘国宏手下逃出去。韩竞东听不到她说什么,傻傻地垂着脸看似认真地找寻。   刘国宏脸色黑的吓人,但对一个聋哑人又不敢多说什么,笑呵呵地拍了拍韩竞东摇头走了,临走时背对着韩竞东大声骂了句:“操他妈的聋子!”   但韩竞东听不到,还时一个劲儿地垂着脸找。   镜头就这么靠近他,却又穿过他,靠近了白菓。   白菓隐藏在晦暗深处,红色的长裙也发黑,他点了支烟,氤氲白雾中,上挑的嘴角渐渐放平了,漂亮的脸上显出阴狠。   “咔!很好!一条过!”导演拍了版。   年锦爻一下出了戏,他随手把还燃着的烟递给上前给他披衣服的助理,余光瞥到不远处还垂着脸的周止。   “周止。”   年锦爻站在原地叫了他一声。   周止没有理他,还垂着脸,步履急促地朝巷子深处走,好像在寻找什么。   对于周止的忽视,年锦爻不算满意。   他短促地皱了眉,披着衣服走过去,一把捉住周止的手。   周止回过头来,眼睛还很红,细小的红血丝在眼球上爆开了,嗓音有些颤:“啊!唔啊!!”   年锦爻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立刻意识到什么,他握紧周止的手腕,弄疼了他。   周止面孔狰狞着皱起来,挣扎着要从他手里抽走。   年锦爻的声音很柔,也很轻,展臂揽住周止,凑过去靠近他耳朵:“你该出戏了,你不是哑巴。”   不知为何,他没有叫周止的名字。   年锦爻忽地笑了笑,凑他耳边,轻声叫道:“哥哥。”   周止却大喘着气,还是无法平复情绪,他情绪激动地看着年锦爻,也可能是看着白菓。   今早导演把剧本改了一些,虽然还没给他们发下来,但基本动的就是韩竞东的故事。为此,还特意把周止叫去聊了一个多小时。   为了让演员更有代入感,韩竞东的背景改成了贴合周止真实人生的轨迹。   也不知道导演说了什么,开拍前周止还开开心心的,但没想到拍后就成了这样。   周止向来记剧本很快,台词也背得熟练,在等待试镜结果的时候,拍三级片的间隙,一遍又一遍地靠零碎的片段,去思考韩竞东的故事,还未拿到全部的剧本时,周止在脑海里已经去想了无数遍、无数遍,有关韩竞东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但直到与年锦爻见面的那天,他才知道韩竞东没有未来,韩竞东的未来结束了,在这个春雪未融的寒夜。   第一场戏导演要求他们去幻想最强烈的情绪,第二场又接下去,没有按照剧本的顺序走,对大多数演员来说其实很难爆发。   前天来的时候,周止走过这条通向好运南巷的路。   他觉得自己就住在巷子里,他就是韩竞东,年锦爻就是白菓。   所以,在今早从导演那里得知韩竞东的结局后,他踏在这条石子路上,想到了他们的结局。   周止可能是从第一次试镜后,就再也没出过戏,情绪爆发地超乎所有人预料。   他反手握住年锦爻的手腕,比他攥得更紧,年锦爻手腕的皮肤开始泛白。   不过年锦爻没有在意,他轻轻笑了一下,拇指在周止咬出血的嘴唇上不算用力地按了下去,另一只手把掌心中的助听器拿出来,贴到周止耳上。   他轻轻拨动开关。   但其实助听器就是个道具,开、或关,也没有任何区别。   “咔哒。”   很短促的声音贴着耳廓,回荡在耳中。   周止的呼吸声一滞,冷不丁抬头看着年锦爻散发笑容的脸蛋。   “你不是韩竞东,周止。”   年锦爻这么说。   周止回过神,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看着他,脸立刻红了,挠着头快步走了。   这样的情况只发生在第二天。   之后的时间里,周止都能很好地克制情绪,即便是在程强举报上次考试排名比他高了一名的韩竞东在校内的不良行为,导致白菓站出来说出真相被停学,韩竞东被白菓的家长赔礼道歉的那场戏里,也自如地出了戏。   但可惜文萧那天发挥地不好,没达到导演的要求,来回ng了十一次,最后导演话说得确实有些重,文萧实在忍不住哭了一次。   导演一挥手,决定暂停一天。   周止到隔壁去安慰了文萧很长时间,文萧对自己的戏有要求,但他并非周止这样的体验派,也非年锦爻那样的方法派,他介乎于两者之间,像体验派一样体验角色,又像方法派一样琢磨角色与演员的联系,需要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才可以演出最佳状态。   文萧卡在了那个平衡上,他找不到怨恨韩竞东的情绪,所以总无法爆发地自如。   在青春期,恶意来得其实毫无缘由,也无需多深的纠葛,程强仅仅因为输给一个聋哑人,被同学嘲笑,被老师点名批评要向韩竞东学习。   周止想,文萧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一个大城市里家境相对优渥的小孩,他的成长过程中十分顺利,也遇到很多好人,可能想象不到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人,仅因为一分之差就害得两个学生得到无法挽回的处分。   “如果我们都演了宋丽玲呢?”周止忽地问他。   文萧愣了一秒,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学长?”   周止狠心道:“要是我也演过宋丽玲的角色,你觉得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会怎么评价我们两个的演技?你会超过我吗?如果我演得比你好呢,所有人都说我演得比你好,你就是不如我,你会讨厌我吗?”   “不会的。”文萧乖巧地摇头,眼睛明亮而温和地看着他:“学长,你比我有天赋,我当时已经被广视提前录取了,但我还是报了东电,就是因为打听到你在。其实我高三就知道你了,当时我其实挺——”   他脸颊有些红,斟酌了一秒:“叛逆的,会逃课跟人混迪厅,有一次酒吧里的人带我去影院看了午夜场,叫《梦吟调》。”   周止一下愣住了,冷白的皮肤肉眼可见地发红,《梦吟调》是他演的第一部三级片。   周止扮演了上京赶考的书生,在路上遇到想吸食男/精的狐妖,狐妖与书生日夜欢/好,几乎要让书生送命,但书生还是痴心一付,在生命的最后,还为狐妖去采摘了一朵夜里盛开的昙花。狐妖为之动情,用尽全部修为倒转乾坤,书生睁开眼,发现他在京城门外睡着了,第二天的日头正升起。   剧情其实十分老套,也落俗,但三级片向来讲究刺激眼球,周止的演技、身材与面孔让这部粗制滥造的三级片短暂地红了,销量超出其余三级片几倍。   周止自以为能洒脱地面对过去,但在文萧单纯干净的注视中,还是无法克制地想要逃离。   衣服下的皮肉都泛起痒意,不注地无声狞叫,周止嘴唇开始颤抖,手指也无法克制地抖动,他尝试开口:“你看过……”   却无法继续下去,声音哑了。   周止的脑海里飞速地涌入很多声音。   有多少人看到过他的裸/体?看过他表演赤/裸的、沉浸的、丑恶的片段?在那些时候,那些人会想什么?多少人会想象他与女演员的身体?多少还没成年的小孩偷偷看过,他以后的妻子会看到吗?他的小孩呢?   母亲呢?   妈妈会看到吗?   如果妈妈看到了,会想什么呢?   这些问题周止从来没想过。   他总觉得自己不在意,但现在却发现,他只是……不敢去想罢了。   文萧激动地点头:“学长你真的演得很好,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崇拜你!真的!”   周止感觉呼吸有点艰难,他大口喘了口气,脚尖快速地点在地上,晃腿,撑起嘴角笑了下:“我上个厕所去……你……等我一下……”   他话音未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没给文萧继续讲下去的机会,夺门而出。   周止推开房门进去的时候,年锦爻正戴了耳机在床上看电影,周止没理他,也没吭声,掀开被子躺进床上。   自从年锦爻听他的呼吸能睡得很好后,两人的床就以每日一毫米的距离在逐渐靠近,一个月后已经仅剩下两拳空隙。   年锦爻暂停了手机上播放的电影,从床上坐起身,看着几乎把头都盖住的周止,他怔了怔,想到周止方才说要给文萧讲戏,目光短暂地投向门外的走廊,追着周止过来的文萧脚步声放得很轻,惊慌地和年锦爻对上视线。   年锦爻淡淡地从他脸上收回视线。   铁架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   他的身体隔着羽绒被覆盖到周止身上,唇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发红的嘴唇垂下去,当着文萧的面,隔着被子轻轻吻了一下周止的发顶。   文萧当即脸色煞白,抓紧门框,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眶也涨红,手一下松开,失魂落魄地走了。   年锦爻笑得更深,但很快被他隐藏。   他俯下身,轻轻拨开周止脸上盖着的被子,看到他露出的苍白脸色,柔声贴在周止耳边:“发生什么了?”   “没事……”周止额头都出汗了,发丝粘在脸上,但身体还是在颤抖,安静地回答他。   年锦爻没有去追问,扒下耳机,被暂停的电影重新播放,发出女人高亢的叫声。   伴随其中,有一道低频,节奏急促的喘息。   “晚上要拍我们的床戏,但我没找到感觉。”   年锦爻说话的速度变得缓慢,嗓音低柔,带着股说不出的蛊惑,他垂下漆黑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紧周止的侧脸。   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周止便冷不丁回头,认出了自己的声音。   目光里,是年锦爻含笑的眼睛。   “所以我找了一部你之前的三级片,哥哥,我有点好奇,”年锦爻的眼睛眨动地分外缓慢,周止的视线里是他湿润的嘴唇,和唇齿间的、殷红的长舌。   年锦爻眨动着眼睛,像一条黑色的蛇。   “你拍戏的时候会硬吗?”   周止的嘴张合了一下,没能立刻回答。   年锦爻伏在他身上,盯入周止的眼睛,目光看似十分温柔,但其实却带着诱人深入的重重危险。   “因为我想了一下我们的床戏。”   “我好像勃/起了。”   他说。 第17章 (修)   周止很明显地大张了下眼睛,瞳孔紧缩了。   这些都被年锦爻看在眼里,他轻巧又称得上俏皮地笑了一声,压下脸去,鼻尖几乎要贴在周止鼻尖上,悄声道:“Just kidding(开个玩笑).”   他狡黠地眨眼,像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周止还没反应过来,身上的重量就一轻,年锦爻从他身上爬起来,拿了播放画面的手机,反手在周止面前摇了摇,哼笑道:“哥哥,你身材还蛮不错的嘛。”   他把“哥哥”叫得顺口,最初只是想调侃他一下的周止反倒不太习惯,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头发有点乱了,几簇炸在脑袋上,看着有不符合年纪的冒失。   年锦爻捧着手机,看到一个画面,夸张地“哇”一声,回头眼神暧昧地打量他:“你们会假戏真做吗?”   “喂!小屁孩儿给我关掉!”周止想也没想,朝他扑上去。   周止一直都是个成熟稳重的人,有超乎年龄的沉稳。   他很少会在谁面前露出幼稚的一面,年锦爻哈哈大笑着躲开他的袭击,手机里的声音还响在耳边。   “拍这种戏被人认出来很骄傲吧,”年锦爻被他按在身下,笑嘻嘻地躲开周止来抢手机的手:“今天不就有这种戏,我要临时练练腹肌,哥哥你的腹肌是怎么练的?”   他抬手抚摸周止腰腹,朝他灿烂的一笑:“教教我,好不好?”   周止一把攥住他乱做妖的手,喘着气继续去抢手机。   年锦爻的手臂很长,举过头顶周止就够不到了,两个人闹着手机“咚”一声掉到地上。   磕到了音量键,声音一下大了许多。   古声古调的黄梅戏拖长腔调,咿咿呀呀地唱着。   月暮低垂,哪里都是静的,只远处青砖红房烛火蓬荜,二更了,县城那头遥遥传来几道打铜梆的声响。   街巷上渐渐腾起一层薄雾,从中缓缓踏来道影单形只的影,随北风那么一刮,衬出一身清癯的线。   镜头摇晃着,在些微雨幕中飘摇,一个书生朝花柳巷走来。   他刚进京,便迷了路,半夜三更不知去何处落脚,被那道婉啭的黄梅戏引来。   眼前雾渐浓,唱戏人也没了声响。   书生相顾无人,熏风吹来牡丹花香,月色笼罩中,狐妖化作人形,一婀娜身段的影子显在雾中,花香中雾散了。   月头映亮书生一双锃亮、狭长的眼。   书生在这头,妖狐站那头,一男一女、一人一妖,遥遥相望,戏中悠长地唱。   “我从此/不敢/见观音……”   在黄梅戏外,周止对上年锦爻明亮的闪烁光泽的诱人眼眸。   笑声渐渐被电影中的风声遮盖了。   年锦爻的手腕还窝在周止手中,他指腹下感受到年锦爻细细跳动的脉搏,由于闹腾,心率有些快,勃勃跳着。   也不知谁先放下唇角,笑意散去,好似雾被吹隐。   周止看着年锦爻的眼睛。   年锦爻缓慢地,闭上了眼。   他的睫毛很长,簌簌颤抖着,像成千上万只黑蝶扇动织翼。   周止心房大震,跳动的鼓声击地他理智一阵阵被撞散,仿佛受到引诱。   他鬼使神差地垂下脸,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被剥夺思考的速度,缓缓地朝下,贴近年锦爻靓丽夺目的脸庞,与红色的、略有些干燥的嘴唇。   “铛铛!铛铛!演员准备下楼拍戏啦!”   打铃声赫然震响。   周止冷不丁回过神来,脸色发白,急忙从年锦爻身上跳开:“我先下去了,你也快下来。”   他头也不回地甩了句话,急吼吼地离开。   年锦爻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周止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情不愿地撅了噘嘴,他穿了鞋出去,迎面撞上邻间出来的文萧。   年锦爻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他个子其实是很高的,只是那张漂亮无害的脸时常会让人忘记他的身高。   文萧脚步一顿,神情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在年锦爻走后跟了上去。   下楼梯时,年锦爻忽地开口:“我会比你演得更好。”   文萧愣了下,脚步停了半步,想到年锦爻没由来的敌意,才想起他一开始的试镜其实试的是白果这个角色,甚至导演已经敲定了他来演。但签合同那天,合同上的角色是程强,导演解释给文萧的原因是有了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人,文萧一心想演戏,也并不深究。   但他不知道,年锦爻试戏后导演还是在两人间犹豫。   在原先的剧本里,白果是被画室老师刘国宏以艺考威胁才穿上女装,作为老师私人模特的受害者,白果被已婚中年老师猥亵,但他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不愿告诉对他管教严苛又寄予厚望的父母,一直忍了下去。   直到白果遇到韩竞东后,才从韩竞东的视角,一点点揭开看似顽劣恶毒的白果真实的残酷经历与柔软的心。   文萧与年锦爻的能力、样貌都完全足够胜任白果这个角色。   唯独一点,年锦爻个子太高,在大荧幕上的观感对比或许太过强烈,视觉上无法完美重现少年遇难的脆弱与破碎感,可能让观众很难去感同身受白果身上的痛苦。   可年锦爻非常喜欢白果这个角色,因为身体原因,家里从小就宠他,几乎是要星星摘星星,说月亮就要买月亮。   有这样的家世,有这么漂亮的面孔,这世上很少有什么是年锦爻想要,却得不到的。   导演被姐姐和姐夫说服,年锦爻带入一笔父母支持的巨额资金入组,原先的剧情也顺着年锦爻的外形做出了更改。   在原先的剧情中,考虑到戏剧张力,聋哑人韩竞东上了白果,但现在的版本就改成了被胁迫穿上裙子的白果将韩竞东带上床。   年锦爻生来心高气傲,他天赋高、能力强,背景雄厚。   父亲是华裔影视大亨,母亲年轻时获得影后提名,年锦爻更是师承奥斯卡四封影帝刘易斯·佐德。   在同门师兄弟中,他被寄予厚望,是最有可能在25岁前拿下欧洲三大的好苗子。   自小年锦爻便能力出众,演技上的天赋超乎常人。向来都是他让人为他做出妥协,从不需像这样胡搅蛮缠,倚仗家世。   无论如何,年锦爻绝对不会把在《白菓》中与文萧的竞争,这种他在外人眼中的任性妄为,所有人为他而做出的妥协带来的强烈挫败感抛之脑后。   文萧演戏时,年锦爻观察过他,发现对方也不过如此,心中更加不屑,也愈发不满。   直到周止同样对文萧做出亲昵举动,让他再次感到被比较的危机。   文萧与周止师出同门,论关系也要比他更近一些。   年锦爻绝不会允许文萧宰任何地方胜他一筹。   “是因为这样你才对周哥……”文萧咬了下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话没有说尽。   年锦爻下楼的脚步停住,他个子已经很高,走下一个台阶,还和身后的文萧相等。   他没有回头,嗤笑一声:“你喜欢他吧,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喜欢。”   文萧脸腾一下红了,鼓气支吾:“你不要乱说!我很尊敬周哥的。”   年锦爻垂下了眼,遮住眸中情绪,回过头去,对他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他会先爱上我。”   他的天真带有一种毫不掩藏的残忍,逾越道德律令,赤裸地表现出了攻击性极强的占有欲与霸道,这是最可怕的。   “你太幼稚了!他是真心待你的!”文萧伸手要去抓住他,理论个一二。   “愣着干嘛呢?!”周止的声音隔着门从楼下响起,皱着眉催促他们:“人等着呢。”   “周——”   “哥哥!”年锦爻得意地扫了文萧一眼,几步踏着楼梯跳下去,纤细的背影在文萧眼中跃上周止的脊背。   周止被他撞得一咳,连连朝前跌:“小混蛋!你特么轻点儿!”   年锦爻笑着凑到他耳边去,撒娇的口吻,软绵绵的道歉:“撞疼了没有?哥哥,对不起。”   周止又心软了,傻呵呵地说不疼。   年锦爻赖在他颈旁,温柔地吹他被撞到的耳垂,文萧走在他们身后看着周止的后颈一点点变红,垂在身旁的手攥紧了。   今天先拍的戏在昨天文萧十一次ng的举报前。   程强在门外偷窥,韩竞东与白菓在教室内进行着他们之间的隐秘交易。   文萧这次入戏的很好,眼眶都发红,面孔上肌肉也控制着颤抖,完全展现出了一种激动、愤怒、错愕、恶心的矛盾的综合的情绪。   倒是年锦爻让导演不算满意,但文萧正在情绪里,导演想了一下没有打断,让摄像头跟着程强去了教室,拍完了剧情中两个礼拜后才应该出现的情节,程强举报韩竞东在校内的不轨行为。   这两场戏是排在一起拍的,年锦爻的父亲跟本地一个重点中学的校长提前打点好了,学校全体师生全力配合他们的拍摄。   为了不耽误学生的课程,导演把学校里的戏份集合在七天里拍摄。   文萧这次演得很好,甚至好出了导演的预期。   他喊“咔”的时候,甚至破音了,足以可见激动。   年锦爻知道自己演得不好,赤裸着身体,双手撑在书桌上保持着方才后仰的戏份,无言地向上喘息。   周止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即便背对着摄影机,他也要真的去舔贴在年锦爻身上贴着的道具。   喉咙被捅得有些哑,有一下年锦爻没收住力,抓了把周止的头发。   他起身时眼角还发红,连带那颗黑色的痣的边缘也泛起淡淡的红色,在周止素白的皮肤上显眼。   “啧,锦爻你过来看一下。”导演不好对他说重话,但语气明显不算好。   年锦爻情绪低沉,皱着眉跳下书桌的时候一脚踹开眼前的凳子。   铁皮凳刮擦在教室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动。   周止“嘶”一声,弯下腰捂住飞来横祸被碰到的小腿。   年锦爻的脚步顿了下,蹙眉瞥向他的方向。   “没事儿,你快过去吧。”周止扯了扯嘴皮子朝他摆手。   年锦爻便收回视线,朝导演的方向走了。   他一屁股坐到导演身旁的椅子上,淡淡地说:“我入不了戏。”   “今天放你半天假,回去好好想想。”导演沉吟一声,道。   “没用,”年锦爻目光放在朝他们走来的周止身上,语气平静,“我不知道被人口是什么感觉,再怎么想都没用。”   他耸耸肩,舌尖抵着齿背,发出一道低柔清晰的声音:“Je ne peux pas jouer(我演不了).”   周止走过来了,弯下腰靠近年锦爻,探过身体凑上前去问导演刚才自己演得哪里有问题。   年锦爻敞开两条又长又直的腿,轻而易举就将周止夹进腿缝里,他百无聊赖地伸了手指缠绕周止的五指,纠缠着与他不休。像藻荇缠上一条不起眼的鱼。   导演翻了几帧画面,告诉周止还可以精进,说完对年锦爻发了脾气,手指点点桌子,冷着脸:“不要在这里给我使性子!”   年锦爻撇了撇嘴,目光扫到一旁坐着刚得到表扬的文萧,面上不是很服气。   “怎么啦?”周止抬手下意识揉了下年锦爻的脑袋,柔声问。   “我演不出来……”年锦爻抬头哀怨地看着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眼睛,漂亮的脸蛋皱作一团,看着委屈极了。   “演不出来?”   周止的手还放在年锦爻头顶,停了动作,困惑地问。   年锦爻学不会含蓄,脸也不红,径直道:“我没有过blow、job。”   “啊……”周止后知后觉地脸红了,支吾两声,试图给他开口解释:“你想象一下嘛,你用手——”   “我zw也很少。”年锦爻毫不掩饰地用单纯的眼神,明晃晃看着周止。   周止半张的嘴唇颤了颤,不知如何把对话进行下去:“那不然我……”   他踟躇一秒,还是说出口:“帮你……”   “真的吗?!”年锦爻的眼睛猛地亮了,他靠近周止小腹,隔着校服单薄的布料,温热的鼻息穿透罅隙,透入周止的皮肤。   年锦爻坐着仰头,手臂揽在周止腰间,周止的手臂搭放在他肩上,下意识揉了揉年锦爻的肩头。   他们两人对视了片刻,流露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氛围。   文萧在一旁留意到,下意识咬紧嘴唇。   年锦爻仰着脸,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哥哥,你真的愿意为我这么做吗?”   周止感到害羞,挠了下脸,“试,试试——”   “行了!”导演听得头疼,一拍桌打断他们的对话:“周止你别惯着他,掉他套里了。他能演演,不能就给我滚回家!那以后接个毒/贩的角色,难不成还真要去吸/毒吗?!”   周止忙连声道:“您说的是,锦爻还是要克服一下。”   年锦爻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翻了个白眼,幽幽怨怨地叹了口气,向后靠倒在椅背上,整个人摊开纤长的四肢。   周止还被他夹在腿里,动弹不得,手足无措地看看导演,又看看年锦爻。   导演指示周止去和文萧搭一场戏,年锦爻和他的那场戏就一直没进展,柔肤弱体地躺在椅子上,与导演一同看着小屏幕显示器中周止放大的脸。   文萧是东电几个大师力荐的好学生,气质佳、演技好,但周止其实少有人提起,他为了钱跑去拍三级片的事情在学校里传遍了,老师提起他都一阵愤恨。   所以周止在话剧社闯出的名气也渐渐没了,一直到现在,彻底无人问津。   若不是这次他自己来报了试镜,恐怕导演现在都没找到最合适韩竞东的人选。   周止的演技太可怕了,甚至称得上恐怖。   文萧在他面前竟被周止一个眼神就带入戏了,两人对峙时,韩竞东一个聋哑人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但是他的手语,他的肢体语言,都融入了自己的理解。   完全就像是一个聋哑多年的人,在肢体摩擦间,爆发出无声的情绪。   这是让导演意想不到的,在试镜时大多数演员都了解了试镜片段中出现的手语,但只有周止一个人是用两个礼拜就学会大半常用手语的人。   机会对周止太难得了,所以他才会花比旁人多十倍、百倍、千倍的力气去争取。   导演在画框后徐徐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身旁神态轻松,含着棒棒糖,枕着手臂看着两人过戏的年锦爻。   年锦爻本性不坏,只是有些骄纵,方才对周止说出那样的话必定是出于故意。   导演想了想,还是说:“不要为难别人。”   圆圆的糖果在口腔中转动,碰撞着年锦爻的牙齿,发出细碎的声音,他很快地看了二舅一眼,口齿不清地说:“很有趣啊。”   导演语重心长:“锦爻,他们挺不容易的,不要玩过火了。”   “我知道啊,”年锦爻抬手捏着棒棒糖,一挑眉,侧过身去对着导演嬉笑着撒娇:“二舅你把你侄子想成什么人了?”   导演一下笑了,伸手点了点他脑门儿:“你啊!跟你妈一样不让人省心。”   “咔!咔!”导演回过头去,连忙叫停了他们的戏。   余光里,影子忽地闪过,他仰头看到年锦爻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准备好了。”   白果与韩竞东在教室的第一幕在暂停后拍得行云流水。   导演不喜欢赶戏,两小时的文艺片拍得很慢,一天几乎最多只拍三个景。   他们拍戏的时间大多在清晨与黄昏。   入了夜的午后,周止因熬了两个大夜疲倦万分地窝在窗下的软沙发上,他身上盖着白天穿的羽绒服。周止进组时没有多厚的衣服,这件羽绒服外衣还是年锦爻穿旧了扔给周止的。   好牌子的衣服就是比周止先前几十块淘的那些填充羽绒服暖和,周止倒是一点也不嫌弃,跟捡了宝一样天天穿着这件年锦爻不要的衣服,走到哪里都带着。   周止脸红扑扑的,侧躺着的睡姿致使面颊一侧压出羽绒服拉链的痕迹,他长手长脚大咧咧地伸出沙发,睡得流出口水,被人冷不丁拍了下脸。   “啊?怎么了?!”周止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眼神还未聚焦,茫然四顾。   年锦爻站在他面前,直起身,收回手,语气有点嫌弃,撇了撇嘴:“口水都流出来了。”   周止急忙伸手去擦了下嘴,但嘴唇是干的,根本没有什么口水。   耳边传来年锦爻得逞的笑声,周止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是年锦爻在骗他。   “好啊你小子!”周止一把掀了毯子坐起身,瞪圆了眼睛看清站着的年锦爻。   年锦爻双手插兜,以一种傲慢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止,他十分短暂地笑了下,很快恢复嘲弄的神色:“走吧。”   这小孩很拽地扔下轻飘飘两个字,丢下周止在屋内一人凌乱。   周止转头扫了眼窗外,夕阳已经沉没,天色陷入一种黑与蓝之间的色调。   春寒料峭的风呼呼吹着,年锦爻仅穿着单衣走出房门。   “哎!”周止一把捞起身上盖着的羽绒服外衣,追着他跑出去。   年锦爻看着小白脸似的,弱不禁风,走得倒是挺快,两条腿跟船桨划似的,一会儿就消失在楼梯尽头。   周止三下五除二地跳着楼梯走下去,好不容易在门口追上年锦爻,开口准备叫住他:“哎!少爷,你能不能慢点儿啊——”   他胳膊被年锦爻冷不丁一拽,周止未设防,被拉着一头撞进年锦爻怀里。   别看年锦爻的模样,但真撞进去,周止才发现年锦爻的肩膀好像比他还要宽了,他不得不稍稍抬头,才能对上年锦爻深邃的目光。   “你……”周止愣了愣,抬手比划了下年锦爻额头与自己的,惊异地发现:“你小子又特么长高了是不是?!你吃的什么长这么快?”   周止一边惊于他又增高的身量,一边老妈子似的把手里的羽绒服外衣披在年锦爻身上。   为此,还颇没面子地踮了下脚。   周止揉了揉冻僵的脸,嘀嘀咕咕:“把衣服穿好啊,给你小子冻出个好歹我又要被导演开涮。”   “嘘——”   年锦爻举了一根冰凉的手指,竖在周止唇外,他没有用多少力,轻而易举地把周止看起来锋利,但触摸上去分外柔软的嘴唇压了一下。   周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怔愣着抬眼,看向年锦爻纳入路灯反射的、发亮的、漆黑漂亮的眼睛。   在沉沉夜色中,巷子拐角很近的地方,能听到场工布置明日拍摄现场的嘈杂声响。   年锦爻和他挨得很近,微微垂下脸,他的手放在周止唇上,没有立刻离开。   那根手指修长而劲瘦,由于挑起的手指,绷紧了筋骨。连接着嶙峋的,很白的手背,发青的血管缓慢向上蔓延,绕过腕心,消失不见,会令人联想到某种不合时宜、不应出现的东西。   周止听到他身体某个鼓动的器官逃之夭夭,不知年锦爻是否能够听到。   年锦爻见他不说话,轻轻垂下目光,放下去,静静注视着周止的眼睛,他压在周止唇珠上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揉捻两下。   周止冷不丁回过神,欲盖弥彰地一把握住他的手,销毁证据似的先发制人:“别耍流氓啊你。”   年锦爻仿佛听到什么很可笑的事情,嗤笑一声,从他手中抽回手。   周止瞪了他一眼,说他没大没小,不懂得尊老爱幼。   年锦爻看着他喋喋不休的嘴,没有说话,转身朝背离片场的小路走去。   顿了顿,周止听着不远处的嘈杂,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问:“你要去哪儿啊?”   年锦爻让他闭嘴,跟着来就是。   周止努了努嘴,一边想起导演叮嘱他要看牢年锦爻,一边又看着年锦爻修长高挑的背影,不知要如何是好,深深叹了口气,快步追上去:“臭小子,走那么快干嘛?!哎哎,你等等我。”   周止在年锦爻身后絮絮叨叨,想劝他夜深了,快点回去。   年锦爻埋头在黑暗中走着,没有说话。   片场附近有一处矮山,周止没吃饭,跟着年锦爻爬山的时候微微有些轻喘。   他听着前面传来年锦爻同样不算均匀的呼吸,想到他的身体状况,怕万一出个什么好歹,导演拿他质问怎么办?   这么想着,周止不自觉加快脚步,连忙小跑着跟上去:“回去吧锦爻,夜深了,一会儿万一导演查房找不到咱们,我还没带手机联系不上我就完啦。”   年锦爻还是不吭声,闷头走着。   周止跟在他身旁,絮絮叨叨地习惯性挽住年锦爻的手臂,想拉住他。   年锦爻的臂弯被质量上乘的羽绒服暖热,源源不断的温暖让周止冰冷的手没能立刻离开,他有些冻僵的手指挽住年锦爻,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年锦爻上山的步子稍稍慢下来,他把手臂从周止手中抽出来。   热度突然的消失,让周止有些不舍,百般眷恋地朝他手臂离开的方向伸手够了一下。   就在寒意再度席卷上他的瞬间,年锦爻握住了他的手。   周止忽而停顿下来,大脑仿佛失去运转的支撑,任由他与自己十指相扣。   “止哥,”年锦爻在夜幕四合中轻轻地笑了一声。   周止情不自禁地看着他反射光亮的眼睛,缓慢地、漫长地,“嗯”了一声。   “看那边。”   年锦爻抬起一只没有牵住他的手,朝与周止背道而驰的前方指去。   周止喋喋不休的声音止住,他微微侧转过身,望向山坡往下,仿若聚集在山谷之中的城市倒影。   紫到发蓝、发黑的霞光在时间的尽头散发最后呐喊,各色的光线充斥城市,汇聚成一些有棱角的、灼烧视线的斑点。   落日尽头的城市灯火撑起一匹夜,那些光斑变得近在咫尺,却也朦胧影绰。好像冒出很多金色的泡泡,沸腾、翻滚在半山腰。   周止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戳破那些如梦似幻的东西。   “止哥。”年锦爻在他身旁,用轻且低的声音叫他。   周止傻傻地、情难自已地转过脸,对上年锦爻好像挂上星星的明亮的眼睛。   “我之前发现了这里。”   年锦爻嘴角噙着笑,柔声道:“就一直想带你来看。”   周止静静地,没有说话,他望着年锦爻的眼睛,有些东西不用说,捂住嘴巴,会从眼睛跑出来。   年锦爻看了周止几秒,他的影子在山谷中朝周止靠近。   几乎是无法逃避的,不能预料,也不可闪躲,周止鬼使神差地仰了脸,任由年锦爻在他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或者,也可以说,周止在年锦爻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一个很难界定谁主导了他们之间第一个吻的界限。   年锦爻微凉的手掌贴上周止的脸颊,他额头抵住周止的额头,周止下意识握紧他们还扣着的手,听到他很缓慢,很柔地笑了笑,问:“周止,你是不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想亲我?”   周止应该否认,在犯下错误前先避绝所有错误的根源,但他没有开口。   他静静地凝视着年锦爻,攥紧他的手。   “哥哥,”年锦爻在阴暗中,仿佛发起光的,圣洁不可侵犯的完美无缺的面孔上浮现诱人深入的微笑,他用很低,很轻,很柔和的声音,凑到周止耳边,叫他的名字,而后问。   “周止,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直到三个月后,才磨磨蹭蹭拍完文萧所有的戏份。   拍摄比导演先前预期的时长要结束地快一些。   还差最后一场戏,一场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也是韩竞东与白果的结局就可以杀青。   文萧拍完戏就要赶着回学校考试,导演也就没有让剧组一起吃饭。   他们几个主演在二楼的厨房里打了个边炉。   最后半天,文萧情绪恍惚,似乎在做决定,他放下碗筷,小声叫了下周止:“周哥。”   周止应了声,还在夹菜,夹完才注意到文萧的神情,愣了愣,问他:“小萧,怎么了?”   文萧先瞥了眼一旁若无所觉的年锦爻,指指门外:“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哦,”周止反应很慢,扯了张纸擦了嘴;“好,走。”   文萧走得很慢,走在周止前面。   周止看他还不停下,迟疑了一秒,叫道:“小萧?”   文萧几乎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脚步停下脱口而出:“周哥我喜欢你。”   周止大脑“嗡”一声,当即愣在原地。   “周哥我知道你不喜欢男生,对不起我——”   文萧转过身来,视线还没放上去,身形就先一顿。   抬起视线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年锦爻单手拦住周止的肩头,弯下身体,靠上周止的左肩,他勾着唇角,柔和地讲话,很慢:“哥哥不好意思说,他已经向我表白了。”   文萧面上血色全无,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止:“周哥你怎么会——”   年锦爻在他注视下,握紧周止的手,很深情地回过头,微微垂下脸,和周止对上视线。   “我答应了哥哥的告白。”   在他赤裸的目光里,周止的脸一点点变红,肉眼可见地陷入沉迷。   “周哥,你没出戏!”文萧一眼识破,放大了声音。 第18章 (修)   “不是,不是,”周止话赶着话,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是在戏外——”   但话没说完,他自己倒先愣了,没能继续讲下去。   他到底是真的爱上了年锦爻,还是没有出戏呢?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文萧气得指着年锦爻,“一开始白果是我的角色,导演不得已才给了他!他就是为了跟我较劲儿!”   周止笑容僵在唇边,扣着年锦爻的手力气小了,亟待脱落。   一股比他力气大十倍,一百倍的力道再次回握上周止的手。   年锦爻目光幽深地绵长朝文萧扫去一眼,饱含警告。   文萧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猛然噤声。   走廊里还有尚未留意他们的杂工来回走动,各方细碎的动静回响。   年锦爻收回了视线,微垂下视线,看着周止,唇角还勾着迷人的笑,嗓音动听,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这段时间,我看了《肉宴》、《梦吟调》、《欲女斋》,我也看了《赵氏孤儿》、《生死场》、《厕所》、《红白玫瑰》。11年的时候我回国给外公庆生,被表姐带到京北一家很小的剧院看了一场话剧串烧,因为那场戏的一个演员,我走上了演戏的路。”   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周止因他提出的这个时间点,身体微微颤栗,他眼眶稍稍张大了,眼角的那颗痣像烟烫出的很小的很小的洞,静静躺在那里,一呼一吸、一吸一呼。   文萧疑惑不解地皱眉,想不到年锦爻会在手机里翻出什么。   在手机相册里,唯一的收藏夹中岑寂躺着唯一的一张相片。   是一张像素极低的、模糊的合影。   14岁的年锦爻面孔透露着的青涩与高糊的画质,仍旧遮不住他五官漂亮的轮廓。   那年,年锦爻的身高到周止的下巴。   照片中,年锦爻旁边,顶着一张极为滑稽的夸大的浓墨重彩的妆容的演员脱去假发,不伦不类地露出灿烂的笑容,单臂拦住年锦爻的肩头,朝着镜头比了个很大的剪刀手。   11年的时候科技不算发达,拥有摄影机和手机的人都算不上多。地下剧院盈利很少,供电也算不上稳定,在后半段时陡然的停电让所有人始料不及。   打破漫长黑夜的是一声嗓音尖锐,算不上专业的唱腔,婉啭吟唱出《贵妃醉酒》的尾声。   谁都听得出演员青涩、稚嫩的不成熟技巧。   在黑暗中,午夜场的演员几乎都是靠热爱完成了那场,也是唯一一场话剧串烧。   没有很多的观众,也没有摄像机与镁光灯的频闪。   没有什么人知道那场戏的存在。   因此如果连演员本人都忘记了,没有了记忆,无可追溯源头,也可以说,那夜不复存在。   年锦爻手机里留下唯一的合照,像周止身上唯一一颗,生长在眼角的那颗黑色的小小的痣,达成这世上除此以外,再无佐证的遗憾。   年锦爻把手机交给文萧,稍稍俯下身,凑到他面前去,认真地问:“你知道周止也演过《蝴蝶夫人》吗?”   文萧哑口无言,掉入年锦爻咄咄逼人的陷阱。   他茫然无措地抬头看向周止,而周止眉头紧皱,不可置信地看着年锦爻的侧颜。   周止刚读大学的时候在学校附近的地下剧场当过一段时间演员,那时候工资很低,也没有多少机会给他。   宋丽玲是他在那间地下剧院唯一一次演过的主角,就连他自己都要忘记了。   周止看着年锦爻手机上那张几乎无法辨认出自己的照片,但一眼就认出自己,诧异道:“你怎么——”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年锦爻回过脸来,又恢复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腻到他颈前去,挂到周止背后,像条体型已经很大的犬:“前几天你试今天的戏,穿了我的裙子,我听到你和化妆师唱了两句。”   “好啦好啦,”年锦爻鼓了鼓脸颊,发红的嘴唇在周止侧脸上印下一个吻,抬起头来看着文萧,嫣然一笑:“我和文萧是公平竞争的嘛,其实二叔还在构思本子的时候就考虑过我,但我身高不符合他的角色设定,才公开募集演员的,我可是自己报名又亲——自投了简历,才被他选上的,海选二百多个演员,真是累死我了。”   他把字咬得很重,口吻里带着无可奈何的疲惫与柔软,仿佛真的耗费了全部力气,做出很大努力。   周止哄他:“但王导因为你改了剧本,证明你真的很棒啊。”   年锦爻朝他露出一个“那当然了”的自信表情,得意笑了下。   周止又转过头去,犹豫着叫文萧:“小萧,我们去聊聊?”   “不用的!”文萧倏地开口,意识到自己音量有些大了,悻悻放轻了声音:“对不起周哥,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给你造成困扰了,对不起,我先走了,老师刚才还打电话催我。”   他说着,就不管不顾地准备朝房间走,“提前祝你们杀青快乐!”   周止神色复杂,想抬手叫住他:“小、唔——”   年锦爻忽地靠近,吻住周止的嘴。   湿漉漉的唇舌抵着、推着他的舌,让周止把未落的话音全部又咽了回去,一张漂亮艳丽的脸蛮横地阻隔在周止的视线之前,替他把世界抛诸脑后。   周止想推开他,但被年锦爻握住手腕,赶着他朝后面一间大敞着门的卧室递进。   接吻的喘息间,周止稍稍加重力气,像推开他,但年锦爻缠得很紧。周止怕再大的力气挣扎会伤到他,想到年锦爻的凝血障碍,没敢使力,也不舍得用力。   “不,不行……”   周止低喘着,再次拒绝年锦爻脱下他裤子的举动。   “为什么?”年锦爻轻啄他的眉心、眼皮、鼻尖与下巴,又沿着细白的脖颈滑下去,舌,缠上他喉结软骨,嗓音有些不同于往常的沙哑,含带柔惑:“帮你一下都不行?哥哥。”   他附耳,在周止脸庞轻轻地笑了一下,带钩子似的,一下、一下都锚定周止。   年锦爻的手滑进周止衣摆,微凉的指腹贴上他胯侧的人鱼线,沿着肌肉曲线,缓慢地缓慢向上。   “别弄了,”周止向后仰了下身体,抓住年锦爻作妖的手腕,他有些艰难地别开脸,唇周被吮出红晕,淡淡地躺在上面。   “哥哥,你也太容易害羞了吧。”   年锦爻受不了似的,笑着把脸埋进周止怀里,隔着衣服,贴在他胸膛起伏的胸肌上,轻轻地笑了一声。   年锦爻的笑声震荡着,在周止的身体里造成小范围塌陷。   周止脸色发白,但红晕还在颊畔,迟疑了下:“锦爻,我……”   “嗯?”年锦爻好奇地抬起头,一双好看的柳叶眼映入周止眼帘,同他对上视线。   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周止用了更大一些的力气,推开年锦爻:“再给我点时间。”   年锦爻不强求他,手从周止衣服里拿出来,安静抱着他,忽地问:“你不接受自己是同性恋?”   周止愣了下,反应过来,失笑着撸了把他发顶:“不是,瞎想什么呢小屁孩儿。”   年锦爻的睫毛眨了眨,撅起嘴不满意地说:“后天就要拍床戏了,反正我到时候也会一件一件,亲手把你脱光。”   “小色魔啊你,”周止搡搭他一下,笑着说:“有点儿职业道德好吗,下面会粘东西的。”   “谁说的?”年锦爻一挑眉,从他怀里爬上来,周止又只好从俯视变为仰视了,他唇角还挂着笑意,正要打趣,就听年锦爻调侃道:“我二叔不是说要拍gv。”   “什……么?”周止的笑容顿住了,表情一下变得僵硬。   年锦爻没留意到说下去:“对啊,他们没跟你讲吗?”   “没人跟我说啊……”周止牙齿打起颤,齿尖磕在一起,发出冷冷的响,他从头冷到脚,垂在身旁的手无措地捏了下,一把推开年锦爻,沉声道:“我去找一下导演。”   “喂!哥哥!”   周止脚步很急促,年锦爻反应不及,留在原地不满地叫他,手臂里还残留周止发热的体温,指腹下仿佛还留有他肌肤细腻的触感。   年锦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开,下意识摩挲了两下指尖,回过神来,才重新笑着跟了出去。   周止下楼的时候,导演和副导刚刚送别文萧,看到周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以为他是舍不得文萧,和蔼笑着拍了拍周止的肩:“小周别舍不得,正好你来了,不然我还要专程找你一趟,你知道星图吧。”   星图是时下雄起的一家娱乐公司,从港岛做起来,这几年逐渐朝内陆发展,可以说发展蓬勃,势不可挡,算得上是亚洲都出名的娱乐公司。   周止心不在焉地笑了一声,点头。   导演便道:“小文那边刚刚签了星图,那边也让我来问你,你看看你怎么考虑的?”   “我会好好考虑的,导演我有个事儿麻烦您,”周止快速地扯回话题,导演临近杀青,心情大好,一挥手:“你说。”   周止瞅了两眼人来人往的片场,压低了声音:“能不能换个地方?”   “行啊,走去我屋里,”导演说得爽快,与副导一起带着周止回了房间。   周止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措辞,艰难地说着:“我听锦爻说最后一场戏您要无遮挡。”   “对啊,”导演困惑一点头,“当时签合同的时候你没看吗?”   “我——”周止脸色一下煞白,签合同的时候他根本没仔细看条款,只想自己有戏演了,导演是出了名的文艺片大导,组里配置又一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上当。   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漏看了最重要的一条。   或许是看出他的为难,导演道:“没事儿的,别担心,我们不会拍重点部位,只是为了保证真实性,不做安全遮挡而已。”   “我是……”周止大脑一片空白,他不可能在这时候要求退出,责任他一个人绝对承担不起,但他也绝无可能把身体的秘密曝光在镜头下。   片场至少有十个人,谁能保证万无一失?   没有人。   “我知道了。”周止几乎没给导演回话的时候,也是头一次称得上无礼地夺门而出。   他大步跑上二楼,脑子里唯一想到的只有一张总是笑眯眯,赖在他身上撒娇耍混的漂亮脸蛋。   “年锦爻!”周止回到方才两人进去的房间,发现年锦爻不在里面了。   他急忙跑出去,一间间房门推开,叫着年锦爻的名字,几个场工好心地指了个方向,告知周止,年锦爻去了最后一场戏的片场,说要去找找感觉。   最后一场戏在鑫鑫画室。   就在巷子右侧。   周止不喘气,快速地跑下楼。   夜幕中,传来这个季节才有的杜鹃鸟群的啼叫,隐约、间断,月亮钻不透厚重的云,轻微的光线漏下来,地面薄薄的石砖上升腾起灰色的雾。   鑫鑫画室的景已经布好了,晚上也没人过来。   周止经过那扇模糊发黄的窗外时,看到黑暗中盈盈亮着一盏很淡的灯。   他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窄小铁门外,犹豫着,纠结着,咬了下,“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门。   年锦爻手里拎着那条红色长裙站在矮小的光晕中,微弱的灯光从他头顶摇摇晃晃打下来,面孔上的笑意隐去,年轻沉静的面孔淡淡地望着那条长裙。   炙热灯光直射下来,仅起到照明的作用,没有温度,并不强烈。   年锦爻没有回头,突然出声,声音有一些寒意:“找我?”   刘国宏强奸过的一个女孩在艺考结束的某个清晨,跳楼自杀了。   她曾经向白果递过情书,但被白果拒绝了。   周止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将刘国宏一刀捅死的白果。   周止的脚步在门口停下来,没有出声。   年锦爻闭了下眼,深深吸了口气,把手里的裙子随手挂到椅背上,转瞬挂上独属于年锦爻的笑容,活泼地朝周止跑来。   周止还是没有讲话,静静地站在门口。   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他意识到了常人与天才的差距。   巨大的无力感将周止罩住了,他涌起一种磅礴的冲动,想放弃、想一干二净地逃离。   年锦爻笑着靠过来,手臂环住周止的肩,目光放在周述垂下去的眼皮上,有几根细小的血丝浮在上面,下眼睑有黑色的眼圈,再下去是高挺的鼻梁和很薄的嘴唇。   周述的英俊中饱含一种异域的阴郁。   他失踪的父亲是少数民族的混血,遗传了极具特色的眼睛给周止。   年锦爻本能地抬起手,在他眼角抹了一下。   年锦爻的手很凉,比周止的脸颊冷很多,指腹有些粗糙,剐蹭在他很薄的眼角下。   周止下意识朝一旁躲了下。   年锦爻笑容没有僵持多久,顺势把手圈住周止的脖颈。   周止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不对,他走进鑫鑫画室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韩竞东,不自然地回想文萧走时的话,难道真的是他没有出戏,酿成大错?   年锦爻抬手抚摸周止的头,手指插到他柔软的发丝里去,抚摸地很缓慢。   周止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心口堵得慌。   他嗓音黏连着,发哑:“年锦爻,我有事要跟你说。”   周止难得连名带姓喊他,年锦爻愣了下,没由来得感到一瞬的慌乱,不过他掩藏的很好,灵巧地眨了眨眼,笑着软声说:“哥哥,你好严肃。”   年锦爻靠在周止身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嗅到由他微温的体温溶出来的沐浴香氛的味道。   年锦爻有自己的一套洗浴用品,周止开头用过几次,但偶然听助理提过价格后就再也没碰过,去片场门口的小超市买了最实惠的加大装,连续三个月身上一直散发着同样的、劣质人造香精味的薄荷柠檬味。   他是贴在周止肩头的,上挑视线看着周止,轻而易举地将周止脸颊上肌肉群的跳动纳入眼底。   周止抿了抿嘴唇,说话声很轻,几乎要让人听不到了。   好在年锦爻挨得他很近。   “我有生理缺陷……”周止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慢慢发白,年锦爻看到他薄薄的嘴唇也白了,甚至能在光晕下看到他唇周细小的绒毛。   年锦爻从他身上抬起身来,眯了下眼睛,眉心稍稍蹙着,看着周止。   周止躲着他的视线,睫毛颤颤地,苍白的脸颊垂下去。   在年锦爻无法预料的时候,周止的双手放在裤腰边缘,缓慢地,以一种让人忍不住连呼吸声都放轻的注视下,把裤子褪了下去。   而后是底裤。   年锦爻喉结滚动了一下,张合了下嘴唇,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蹲下去,提了周止的裤子,一件一件衣服帮他穿了上去。   还是没有讲话。   周止断断续续地讲:“我,我出生就是器官萎缩……我爸又赌博,输光了所有钱跟女的跑了……家里没钱给我做手术,已经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   “所以我的身体不能被人看到,你明白吗年锦爻!”   周止蓦地抬起脸,手紧紧攥住年锦爻的手腕,没有控制住力道,年锦爻眉心一下皱得更深。   “如果当时知道要这么拍,我绝对不会接这部戏!”周止眼睛赤红一片,死死咬紧牙关,紧盯着年锦爻的眼睛:“你要帮我,锦爻,求你了!”   “嘘……”年锦爻吻周止的眼睛,嘴角一直挂有淡淡的笑意,单手捧住周止一侧的脸颊,又亲他的泪痣:“哥哥,不要怕,没事的,我会帮你的,不要怕。”   “我不能被人看到……真的不能……”周止有些应激,眼珠肉眼可见地颤抖在眼眶里,情绪激动地急促喘息,险些要忘记呼吸,表情逐渐变得痛苦:“真的……求你了……”   年锦爻伸长手臂,将周止完全地扯进怀里。   他被周止握过的手腕上已经浮现出很淡的红色斑点,由加深的趋势。   “别害怕我年锦爻……我是个男人……我是个男人……”   周止浑身都在抖,字与字的逻辑都变得混乱。   年锦爻向来大鸟依人,在往前,从来没有过一次让周止像今天这样,依靠在他胸膛。   “你当然是男人,”年锦爻把他抱在怀里,躬下脖颈,贝齿咬着周止耳廓,悄声对他讲:“你是我的男人。”   周止没有哭,泪也未聚集,只是两颗虹膜发灰的眼珠上掬着两捧光。   年锦爻不断、不断地吻他。   周止靠在他怀里,劫后余生地大口呼吸。   年锦爻的亲吻不正式,也不成熟,像个顽劣不懂亲吻的小孩,一下又一下啄他的唇。   又吻了几下,他突然发现什么新鲜事物似的,笑起来,抚摸周止的泪痣,指尖拨动他纤长的睫毛:“哥哥,你好可爱,一亲这里就闭上眼睛,像电灯的开关。”   周止在他怀中,听着年锦爻有力跳动的心脏,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   在遇到年锦爻之前,周止很难想象这样的温暖的、像家一样的感觉会是一个小他四岁的男孩儿带来的。   后面的日子,他们相处地愈发融洽,也密不可分。   就连浑然不知两人关系的导演都时常笑骂黏在周止身上的年锦爻:“周止你就惯着他吧!我看他是要被你们宠坏了!”   导演骂完,便被人叫走了。   年锦爻懒洋洋地躺在周止怀里,他昨晚拍了场打戏,说是醒来时肩膀痛得不能动了。   把周止吓得要把他拴在身上,眼睛一刻没离过年锦爻,任由他躺在腿上,给他轻轻按摩。   “痛吗锦爻?”周止垂下了脸,嗓音低沉地温柔问他。   年锦爻微微眯着眼,一脸惬意地把全身重量都压进周止怀里,哼哼唧唧地说:“有点。”   周止便把手上的力道放得更轻了,一边笑着说这是他学散打时的老师教得推拿,一边留意到年锦爻有些干涩的嘴唇,从一旁倒了杯温水来,递到他唇边。   年锦爻抿了口,吐了下舌尖,在他怀里撒娇,说:“好烫。”   周止握在手里的杯子是温热的,他疑惑地靠上唇轻轻抿了口:“不烫啊,烫吗?”   周止有点怀疑自己。   年锦爻扯了发红的嘴唇,笑了下,张开好看的眼睛,顺着阳光的方向,望进周止专注的、深情的、略有些困惑地狭长眼眸。   “你吹一吹嘛。”年锦爻撅了撅嘴。   周止怔愣两秒,下意识吹了口气。   年锦爻满意地翘了狐狸似的眼睛,朝他扬了扬下巴:“我要你喂我。”   周止正要把水杯送到他唇边,年锦爻却摇了下头,他看着周止,并不低沉的嗓音压下去,仿佛凑在他耳旁,带着蛊惑意味,引诱他摘走树上的蛇果。   “我要你——”年锦爻刻意把字与字间的间隔变得很长,从周止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在口腔中缓慢弹跳的红舌:“用——嘴喂我。”   周止仿若被蛇果诱惑,愣了一会儿,才宠溺地笑了下,亲自喝了口水,俯下身去,在仅有一个遮阳罩的开放帐篷中给了年锦爻一个缠绵的、勾连的、饱含情/欲的吻。   在最后一场戏里,两人配合地异常顺利,年锦爻靠身体挡住摄像机无情且冰冷的视线,完全沉浸入角色之中。   《白菓》拍得顺利,杀青的时候是一个傍晚,涣市刚施行禁燃烟花爆竹的规章。   但导演偷偷带了一批爆竹,让人带到角落放了。   烟花声震耳欲聋,一闪一闪的光映红周止的脸,他若有所觉地扭过脸。   年锦爻沉黑色的眼瞳中正炸开一朵巨大的、璀璨的、绚丽的花。   杀青以道具组陪导演去派出所拘留三日圆满结束。   周止签了星图的艺人约,与文萧共用一个经纪人。   公司安排了宿舍,两人就搬到一起去,还因为这件事让年锦爻对周止发了一通脾气。   不像周止和文萧没有多少话语权,只能听从公司安排。   年锦爻由另一个经纪人带着,他从入圈就只打算拍电影,《白菓》刚杀青,就已经接下另一部电影的男二。   电影三月拍完,那年七月,母亲大病告急,周止心急如焚,踏上了一条无可挽回的错路。   八月,刚刚官宣定档的《白菓》未映先火,全因一条泄漏到网上的电影原片。   九月,网络大战叠加并起,网友对骂升级。   同月,周止母亲离世,郁郁不得善终。   十月,周止向星图娱乐提出由艺人约转为经纪人约,成为文萧经纪人的助理经纪人。   第二年一月,年仅18岁的年锦爻靠《白菓》中白果一角,拿下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   第三年六月,文萧凭借一部名为《鳄鱼》的小众先锋电影拿到华表奖最佳新人提名。   七月,年锦爻出演电影《人众》拿到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男主角提名。   十一月,周止通过法语DELF B2考试。   第四年四月,周止成为文萧的专属经纪人。   五月,因年锦爻不放心周止与文萧更近一步的亲密关系,在年锦爻的软磨硬泡下,两人飞去拉斯维加斯结婚。   第五年九月,在影视剧《战火烽歌》中扮演士兵王二的文萧拿下飞天奖最佳男配角。   同年六月,22岁的年锦爻因在电影《大地》中的出色表现,拿下金像奖最佳男主演。   十月,周止从助理经纪人晋升为经纪人,拿下星图娱乐年度十佳经纪人奖。   第六年一月,周止手下带的另一个女艺人提名百花奖女配。   同月,文萧凭借历史类电视剧《朝歌》中皇子一角一炮而红,一跃成为二线明星,隐隐有赶超一线的趋势。   二月,年锦爻离美返华,历时十四小时,给还在公司加班的周止送去一份越洋外卖。周止嗜好吃甜,有家甜甜圈在纽约大排长龙,年锦爻亲自去排队买给他。用保温箱装着,送到星图的时候还有一些热度。   同日,文萧因吃了周止分给他的,年锦爻买的甜甜圈,而被年锦爻横眉冷对。   年锦爻与周止冷战三天。   第七年三月,柏林电影节开幕。   两部华人主演的影片脱颖而出,进入主赛道。   年锦爻的《Frog(蛙)》与文萧的《Red、Yellow without Blue(红黄蓝)》双双入选。   三月,内娱重大丑闻曝光,文萧疑似吸毒被拘留调查。   三月,《Frog(蛙)》狂揽柏林电影节金熊奖、银熊奖、最佳摄影奖等十一项奖项与提名。   第七年四月一日,愚人节。   新晋影帝年锦爻荣归故里。   文萧在家中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   周止被星图娱乐全行业封杀。   至此,   周止与文萧,生死相隔。   周止与年锦爻,一别两宽。   “嗬!——”   周止吸了口十分漫长的气,他猛然睁开眼,额头已经浸满冷汗。   他从床上坐起来,静静缓了几分钟,才回过神。   窗帘还没拉,蓝色的夜,月亮投射入出鹅黄色的光。   周止下意识捂住勃勃跳动的心脏,惊跳不已,他喘着气扭过头去,借着月光看到一旁小床上还沉沉睡着的小孩。   小孩睡得鼾声间断地响着,一个个逗点似的,补在周止耿耿于怀的喘息间。   他脸颊红扑扑的,泛出股肉色的粉,脸颊肉叠着几层,好像面包已经膨胀很大,足以供养一整个小人国度。   周止的心率逐渐降下来,他抓了把头发,心口一阵阵地闷,喉咙有股甜意,那是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心脏好像还在,又好像早就枯萎,不过空壳一具。   他紧着眉,一把抄起桌上的手机和烟盒,推开房门走到阳台去。   周止抽烟的动作比梦里要利落很多,老练了,因为烟替代氧气,让他赖以存活。   他咬着了根烟出来,叼着,手掌挡了风点上火。   嘴里还是苦的,有股草叶的酸腐气味。   周止深深叹了口气,白烟从鼻腔呼出来。   冷冷的风吹着,舔乱他竖起的发,周止微微眯起眼,右眼的泪痣在烟雾中也闻起来发苦。   小时候,妈妈就总说,有泪痣的人在上一世一定哭过成百上千次,才在这世也留下印记。   所以这一世,周止的眼泪很少,不常流泪。   周止高高后仰了脖颈,脸高高抬上去,直视藏在云层后的月。   累了,他朝后靠倒。   玻璃窗撑住他单薄的背。   周止的手颤了颤,点亮捏在手中的手机。   他其实不用翻找,早就把时间轴记得烂熟于心,精确地找到某个节点,握着手机的手垂落。   鼻唇间吐出的烟沉落,声音缓慢地漂浮上来。   白果决定捅死刘国宏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韩竞东发现了白果的异常,跟着他一路走到鑫鑫画室。   夜里,明月高悬,忽地被云隐去,同时隐没了镜头中白果与韩竞东青涩的脸。   韩竞东不依不饶地捞住白果,肢体的语气在夜晚没有用处,他发出怪异的喊叫:“啊!啊啊!”   “啧,哑巴,你跟来干什么?”白果怀里揣着匕首,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去,隔着夜色瞪了韩竞东一眼。   韩竞东抓住白果的手臂,不让他走。   动静闹得有些大,楼上的狗醒了。   喋喋不休地叫。   白果只好把韩竞东拽进画室。   夜里的画室拉着一层薄薄的纱,朦胧地模糊了万事万物的边缘,为动物们披上沉黑的毛皮。   韩竞东用手比划着,问白果究竟要做什么。   白果在夜里也看不到,嫌他很烦,“哎呀”了一声,一把攥住韩竞东的手。   哑巴讲话靠手,聋子听声靠唇。   白果捉住韩竞东的手,又堵住他的唇,韩竞东不能言语,喘息声在昏暗的画室中响起。   没有穿裙子的白果出现在这间画室。   他推着韩竞东朝后退,教室的窗变得躁动,窗外的银杏簌簌地抖。   两人仿佛踏入一辆疾驰的列车。   他们朝后退,世界朝前走。   吱呀的声响推动桌椅,韩竞东坐上一张画室的木桌,就像坐在教室书桌上的白果。   白果吻他的嘴,他的眼睛,他的下巴,他的鼻尖,他的嘴,他的喉结。   他来回跳动,像林间的鹿,在跃动之中滑下去,解开韩竞东的校服、褪下他的校裤。   黑夜中,吞咽口水的声音响着。   韩竞东紧张地握住白果的肩,被白果推开手。   白果朝下舔,炙热气息洒上韩竞东的皮肤。   韩竞东下腹蜿蜒的筋络轻微颤抖。   向来都是韩竞东为白果服务,白果从未这么对过他。   韩竞东无法克制地喘息,白果听到他克制的喘息,得意地笑了,随后他打开唇,舌尖舔上韩竞东身体的一块皮肤。   白果伸出的红、长的舌,舔上那块皮肉,又含进嘴里,不轻不重地咬,他好像咀嚼下韩竞东,又好似把玩他生涩的身体。   镜头的视线变得昏暗、晃动,无限地摇晃,在摇晃中,偶尔看到两个少年发白的身体曲线,韩竞东的腿一点点勾起,搭放在白果肩头,被他抬起身,韩竞东的膝骨被白果压着朝下,一点、一点贴靠上他自己的肩。   韩竞东的耳蜗已经小了,不合适了,在某刻掉在地上了。   所以镜头靠近了白果,捕捉到他鬓角下滑,下颌跌落的一滴透明的汗珠。   白果动了嘴唇——   【韩竞东】   韩竞东听不到他讲话,也看不到他讲话,但还是轻轻地点头,太轻了。   窗外风正吹过。   天亮了,巷口聚集的小孩嬉笑着喊唱童谣,去捡昨夜被大风垂落的银杏的果。   刘国宏从巷口进来,跟着哼起来。   白果躺在木桌拼起的床上,还未苏醒。   韩竞东悄悄睁开了眼,他赤裸的身体上点了斑斑的红,像一夜过去生出的梅。   他趴在桌上,静静看着白果漂亮的睡颜。   韩竞东没有带耳蜗,所以刘国宏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听到。   一直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他的身体,韩竞东猛然回过神,被一把铁椅迎面撞上。   白果惊醒了,从桌上跳起来,看到韩竞东头顶流出鲜红的血,他随手抄起藏在校服下的匕首朝扑来的刘国宏刺去。   刘国宏躲闪不急,被他直直刺入胸口。   白果脸变得煞白,猛然松开手,他看着刘国宏在缓慢地朝后退,倒向水泥地面,   血流出来了,融入灰黑色的水泥地上,像静静躺着的一洼水。   难以抗拒的热度握上白果的手,韩竞东脸上都红了,他激动地抢过白果手上的刀,指着门口:“呜啊!啊!!!”   “zou——”   韩竞东的发音十分含糊,甚至要靠他的肢体才能辨别。   跳出的字体变黑了,红色都流到韩竞东身上去——   【走】   白果被他推着,搡着,关到门外去。   在门“嘭”声落地时,白果幡然醒悟,朝巷口跑着大喊:“报警!快报警!叫救护车!”   韩竞东朝后趔趄两步,费力地捡地上落的红裙擦了刀柄,又重重握上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费力地挪动到刘国宏身边去,在他身旁躺下。   地上就是两滩水了。   韩竞东倒在血泊中,眼神开始渐渐失焦、模糊。   他没由来的,想起凌晨短暂醒来,问白果的问题。   【你把我当女人吗?】   白果嗤笑一声,笑他的问题很蠢,扭过头去点上一根烟,没有回答韩竞东的问题。   白果拼命地跑,用力地跑,乌鸦飞过去,好运南巷飞出一只白色的鸟。   巷口的孩子还在捡着银杏的果,嘴里唱着那首不变的童谣。   “打白果,杆杆落。”   “银杏黄,果肉破。”   “嗵嗵哒,嗵嗵哒。”   “观音泣,吃白果。”   手机屏幕黑了。   一同融入无尽的夜。   不合时宜,周止想到很久、很久,久到几乎快要淡忘的一段记忆。   在拉斯维加斯的那个傍晚,他们并肩走在橙红色映照的海岸线旁。   周止任由他牵着手。   年锦爻一只手与他十指紧扣,幼稚地摆动周止与他交缠的手臂,另一只手捏着刚刚盖章的证书,满意地欣赏。   “这太不正规了,”周止无奈地笑他,“哪有结婚是这么草率决定的?”   “那不然呢?你家都是怎么样?”年锦爻一歪脸,靠在周止的头顶,笑嘻嘻地问他。   “我家嘛……”周止的尾音拖得很长,年锦爻不算满意,撅了下嘴。   周止却忽地停步,转过头,对上年锦爻的视线。   橙黄色的日把周止深色的瞳孔烫红了,波光映在周止眼中,年锦爻躺在周止的眼睛上。   周止眼角的那颗黑色的小痣动了,狭长的、古典的眼睛微微上翘,一字一句,郑重肃穆。   “三聘九礼,明媒正娶。” 第19章   天际闷雷闪过,电流映亮周止苍白的脸。   涣市春季潮冷多雨,倒春寒后迎来雨季。   他右手的骨裂有加重的迹象,在渐湿的空气中隐隐作痛。   要下雨了。   烟也烧尽了。   尾巴烫手,反光的纸圈被烧得蜷缩,卷了边。   周止本能地甩了下手,像是把那场梦里的所有好与不好通通都甩掉了。   有件事,其实四年前周止就该做了,但一直没有做。   这四年里他也有很多机会做,可始终都没做。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会放一放,再等一等,一直拖延下去。更多的时候会下意识逃避,从这件事中下意识地躲开,像从未想到过。   雨到来前,空气中闻起来会有种雨季特有的潮湿、类苔藓的土腥味。   第一颗透明水珠吞吃世界的时候,周止删掉了相册中一条时长2小时31分56秒的电影。   像抛别一段本不存在的梦,只是在夜里闯入大脑,才让心脏持续、持续地产生颤动。   周止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他拥有的东西太少了,能放弃的东西也是很少的。   所以痛苦至极的时候,能放弃的,只有多年前的错误了,只有年锦爻。   在夜色中,周止看起来很冷淡,他唇角有同样浅淡的笑纹,没有笑容撑上去的时候,轻轻挂在清瘦的脸颊上,像两道括号,圈住周止被风吹红的唇。   周止收回手机,推开玻璃门矮身走回房间。   他从沙发上的小包里拿了止痛药和消炎药一并吞下去,也没喝水。   小又圆的药粒划过喉管,仿佛一把刀从内划开他。   汪洁和赵阮阮好像还没睡,她们的房门紧闭,但门缝下透出昏黄的光。   周止想了下,步子又退回来,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很快传来灵巧的脚步声,汪洁把门拉开,身上有点酒气,手里还拎了瓶酒。   看到他还没睡,愣了下,让出半步:“不睡?”   周止穿过她肩头,看到房里窝在懒人沙发上的赵阮阮,看样子已经困了,眉眼惺忪地看过来,摇摆着手里的酒,跟他开玩笑:“老公你来啦。”   两人投了部上世纪喜剧默片,黑白光线交织着来回闪动。   周止很快地笑了下,说着“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了”,离开了房间。   他老婆是没心没肺的,鼓了鼓脸颊,继续回去看着电影打瞌睡了。倒是汪洁,跟着周止走出来,两人靠在卧房门口聊了几句。   “我晚上的时候跟沈琦通了一下话。”汪洁抱臂半倚在门上,喝了口酒,递过去,被周止拒绝:“刚吃了消炎药。”   汪洁“哦”一声,把酒瓶又贴红唇上,抿了口:“沈琦说年锦爻这次回来前跟家里闹得蛮大的,她之前有听到年锦爻跟他大哥通话,虽然没告诉我内容,但绝对算不上什么兄友弟恭的对话。”   沈琦从年锦爻出道起就跟在他身边了,是年锦爻签了高薪长约的贴身助理。   周止唇角有很淡的笑,可能是长期下来养成的职业习惯:“他的事情跟我无关,我也不感兴趣。”   汪洁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捏着酒瓶的手指了下他身后紧闭的房门:“那小孩怎么办?”   周止淡声道:“他不会知道的。”   “这么笃定吗?”汪洁撇了下嘴,“长这么像,你真要藏好一点,年锦爻现在回国发展,活跃度一定比之前高很多,乐乐要是放出去绝对会被人认出来。”   周止笑容放下去了,松弛垂在身旁的手臂稍稍移动了位置,垂下视线,冷淡地看着她:“汪洁,沈琦让你来当说客这件事告诉年锦爻了吗?”   汪洁笑他太紧张了:“你放心,我没有跟沈琦提过乐乐的事情,沈琦也不是因为年锦爻授意才来找我,但我听她说话的感觉,你可能很难避开年锦爻,他之后打算长期在国内发展了,沈琦前不久还去帮他看了套房子。”   她抬了下手,比了个数字:“3个多亿呢,不考虑一下让我们乐乐体验富二代人生?天天跟软软挤小房子多难受啊,还要丈母娘天天催生二胎。”   “没兴趣,”周止摆出冷脸,夺走她手里的酒瓶:“汪洁,我是双性恋的事情在结婚前都跟你们说过,我和赵阮阮是经你同意后才协议婚姻的,我也一直注意分寸,如果你现在来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可以和赵阮阮离婚,你们再找别的人。”   “还有,少喝酒,喝多了失言就不好了。”周止走到厨房区把剩下的酒倒进水池。   汪洁在他身后笑一声,蓦地抬头,擦了下眼角的泪,烟熏妆划下两道浅淡的黑线,妆花了。   她恢复了表情,在周止回房时叫住他:“哎,我喝多了,工作上又遇到几个傻逼,别往心里去。”   周止推门的手顿了下,没有回头,很快地“嗯”了一声。   他回房的时候周乐乐换了个姿势睡,撅起屁股,趴在床上,小脸埋在两条短手臂间,呈现五体投地状,嘴角挂有曾被称为年锦爻“招牌式甜蜜微笑”的相同弧度。   周止没立刻躺上床,靠在门板上借着夹杂雨滴的月光看了他一段时间。   年锦爻的基因像他张扬、蛮横的个性,千丝万缕地侵占小孩身体的每个角落。   没由来的,周止想到曾经也是在某个雨季,拍摄回家的年锦爻一下扑进周止怀中,周止坐在沙发上,没有躲闪,笑着抬手抚顺他翘起的发丝。   年锦爻像只大型身形矫健的猫,窝在他的温暖怀抱里,隔着短t亲吻周止的胸膛与下腹。   周止坐在沙发上翻看文萧刚拍完的一组代言图,年锦爻看到文萧的脸眼神都变了,但还是甜甜地笑着,抬起上身凑到周止脸前去,亲吻他的眼皮和鼻尖。   周止被他搅乱了,年锦爻横行霸道地抢占他的全部视野。   周止什么也看不到,被迫朗声笑着朝后仰头。   年锦爻却逼近他了,伸长手臂勾住周止的脖颈,整个人慵慵懒懒地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又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道,但面孔仍旧看起来漂亮、乖巧。   从那个角度,周止可以看清他长长的睫毛,还有透白出红色,细小的血丝的纤柔的眼睑。   年锦爻问周止想不想看他小时候的照片。   周止被勾起兴趣,应了声“好啊”。   他把装有文萧照片的手机放下,手臂环住年锦爻劲瘦的腰,微微抬起下巴,在年锦爻嘴唇上印了一下。   年锦爻瞥到他放在一旁的手机上逐渐暗下去的文萧的脸,得意地笑了一下,精致的五官朝周止靠近,回给他一个更深的吻。   那天在年锦爻手机相册中,周止看到的许多张照片上印出的小脸几乎和此时在小床上爬倒的小孩,如出一辙。   周乐乐的脸勾起他一段算不上苦涩,也不算甜蜜的回忆。   周止眼皮惊跳一下,眨了眨眼,回到床上去,拿手机确认了明天李萌那边的行程才重新合了眼。   暴雨在凌晨降临。   小孩嘤嘤的抽泣吵醒周止,他心脏停跳一拍,眼睛还没睁开就坐起身,朝小孩的方向摸过去,嗓音还哑着:“宝贝儿,怎么了?”   “爸爸……”   周乐乐被他抱紧怀里,后背的小衣都被汗浸湿,有些潮,黏在身上不一定好受。   周止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睁开眼,压下去的声音低沉,带着股让人安心的柔和:“做噩梦了吗?别怕,爸爸在呢。”   他一边说,一边拖了小孩身上的衣服,手臂托住他软绵绵的身体,像捧着一团怕水的棉花糖,很容易融化,遇水就要消失不见。   周乐乐抬着短胳膊,环住周止的脖颈,环得有些紧,周止差点无法呼吸,哭笑不得地拍拍他,让周乐乐抬起胳膊,从抽屉里拿了件干净的衣服给他套上去。   周乐乐梦魇过去得很快,脸颊上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眼睛也张不开。   周止耐心地拿纸巾帮他擦干净,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好脾气。   直到周乐乐开口,稀奇古怪说:“爸爸,窝梦到菩萨说不……”   一垂脑袋,又睡在周止怀里了。   周止深深吸了口气,抄起床头的手机被赵阮阮发出一条再三勒令反封建反迷信的语音消息,就裹着小孩重新躺回了被窝里。   第二天一早,周止出门的时候周乐乐还在睡,赵阮阮和汪洁也还没起,请假的阿姨正好回来了,抱着周乐乐去了她的房间。   周止早起去接李萌,李萌今天要去拍一条早就定好的美妆产品的广告代言。但在原定时间睡过了头,被周止夺命连环call,才慌慌张张地跑下楼。   周止脾气不算美妙,皱着眉看她几眼,“啧”一声,冷脸道:“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小明星因为这种情况被取消代言还要赔付违约金吗?”   李萌对着后视镜抓着头发,讪讪笑起来:“对不起啦,周哥你大人有大量嘛。”   周止斜睨了她一眼:“昨晚干嘛去了?”   他闻到李萌身上及时喷了大量香水还是遮不住的淡淡的酒味。   李萌看着他,装出无辜的表情,傻兮兮一笑。   她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压力一大就要去酒吧蹦迪。   周止无法限制李萌的人身自由,但还是会进行口头警告,这次要不是看时间来不及了,恐怕会原地发作。   雨已经停了,但路面还是湿的,周止心情不算好,靠一支烟做早饭。   单手开着车,一只手肘靠在车窗上,时而吸一口,又叹出很长的气。   李萌在后座已经快速便装,身上的颓废都一改而变,略施淡妆,看不出鬼混一夜的痕迹。   周止一路上的脸色都很臭,李萌缩在后面吐了吐舌头:“我错了啦,你不要生气嘛。”   周止冷冷地笑了下,说:“随便你。”   李萌做了个哭脸,在他面前卖乖。   拍摄场地在市中心的洋楼区,一路上都有各类网红店铺装饰出的好看店面。   周止拐进去的时候看到另一侧封了半条路,同样有一批摄影团队,但明显看着配置很高,他甚至看到有场工在铺滑轨。   “周哥,那边是谁啊?”李萌扒在窗口好奇地看出去。   周止微微蹙眉:“没听说过,可能是巧合,今天是近期为数不多的晴天了。”   他头也不回,让李萌坐好,在路边停了车。   李萌这次接到广告的公司算不上大,但也不算很小,与她共同拍摄的还有两个其余算得上三线的明星。   这次的代言是近两年在社媒上靠美妆博主力荐为噱头,火起来的一家网红化妆品公司,主打青春活力的标签,产品定价也不过百,目标是还在上学的年轻群体。   拿到这个非单人广告不算容易,光是周止陪李萌去参加饭局就去了三次才定下来。   李萌近期在社媒上活跃度很足,公司也花了大价钱给她做营销,赵龙虎走后,公司营销的资金更是集中,他们就是想捧出一个小花作为台柱。   李萌的助理到的比他们早,认出周止的车牌跑过来接人。   周止跟着他们去给甲方打了个招呼,让助理有事随时联系才回去把车停到不远处的停车场去。   周止下车的时候本能地要抽烟,结果烟盒空了,他捏瘪了盒子扔进垃圾桶,走出停车场打算找个便利店去买烟。   迎面就驶来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LM,让周止下意识跟着看了一眼。   他记得圈里绝大多数明星常用的车牌,圈里开雷克萨斯LM的也不算多,但这辆显然不在周止的记忆范畴里。   周止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可能是素人的车,他便收回视线,插着口袋出门了。   因为两边拍摄的原因,有一条居民楼外的小路被暂时管制是,封路的两边围了红线,周止看到有一些年轻粉丝早早等在红线外,有的小粉丝手里还拿了印有明星头像的应援物。   他想起今天与李萌一同拍摄广告的有一个偶像综艺出来的男艺人,对粉丝围堵的行为见怪不怪了。   周止戴上身份挂牌,绕过边缘的红线进了一家便利店。   便利店因早晨封路的缘故赶上粉丝群热潮,里面门庭若市,货架上空了一批东西都还没来得及补货。   周止在货架上挑挑拣拣拿了个面包,又去冰柜里拿了瓶冰咖啡,走到柜台上去敲了敲桌子:“来包利群。”   柜员忙得手脚发抽,狭小的便利店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姑娘们围一起讨论某个明星的事情,还有微波炉定时发出“叮”的震荡。   周止开了手机扫了码,皱着眉一边拆烟一边侧身挤出便利店,烟咬到唇上,掏出火机点了两下,都没点燃。   他眉头皱得更深,摇了摇手里的金属打火机,想了下可能是该打气了。   周止“啧”一声,正要回身去买个打火机,叼在嘴里的烟忽地被人拿走。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   一个戴了鸭舌帽和墨镜的高大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从周止唇边抢走那根烟,含进噙着笑的唇间,低头点燃。   火光映亮他露在外面的下半张雪白的面孔。   他漫不经心地垂了脸,颊畔稍稍凹陷,吸了口气,白烟徐徐从口、鼻叹出来。   雨下得突如其来。   太阳还高高挂在天际,水珠在坠落间反射彩虹。   禁行线外的粉丝们像被泼上烧热的油,尖叫声四起,都躲着朝两旁的店铺里去避雨。   街道上瞬间就空无一人。   无数颗雨珠落下来,打在他们身上。   但烟还燃着,明灭闪烁火光,在雨中滑动着晃过去。   被人放进周止唇边。   周止习惯性地咬住海绵濡湿的烟尾,吸了口气。   一片阴影遮住他眼帘。   周止脑袋上被扣上一顶鸭舌帽,年锦爻突然笑了一下,墨镜遮住他完美的眼睛,投不出任何情绪:“这么巧,在这里遇见。”   昨夜他的沉默好像都被悉数化解,年锦爻再次恢复常态,与周止面不改色地交谈。   周止的上半张脸被盖在黑色鸭舌帽下,只露出一点鼻尖、半张冷白的面孔和抿平的发红的嘴唇。 第20章   周止没有第一时间抬脸,一瞬间就想到方才看到的保姆车,大概是年锦爻的车。   另一条铺设滑轨的路应当也是为他准备的。   “我过来拍广告,”年锦爻先一步开口,语气很好,露出一个风靡万千的微笑,仿佛昨晚气急败坏要起诉周止的人不是他。   业内都知道,年锦爻很少接广告,他身上唯一一支长约的天价广告还是顶奢手表的全球代言。   “不巧,”周止把唇上的烟夹下来,淡了口烟出来,声音很低,被突如其来的雨压着了一样,冷冷笑了一声:“市中心就这么点儿地方,剧组拍摄能找的晴天也就几天。”   他顿了顿,下巴稍扬了,视线从鸭舌帽的帽檐下穿透出来,直视年锦爻反光的墨镜,快而简短地说:“所以遇到也不算很难,更谈不上是缘分或巧合,哪儿有那么多天注定呢。”   年锦爻靠在一旁做旧处理的石灰墙壁上,身上穿了绸缎白衬衫,领子上吊了根松松垮垮的黑领带,皮裤下是两条交叠着斜倚着的长腿。   他有个对粉丝视觉称得上好的习惯。年锦爻总不喜欢系上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和漂亮的锁骨曲线。   出于职业习惯,周止的视线在年锦爻的领带上停了几秒,还是忍住了上手给他把领带系好的冲动,移开视线,皱了下眉,又吸了下烟。   周止吸烟有他特有的姿势,他指腹夹着烟偏后的地方,指腹贴上嘴唇,会压下柔软的唇线,他混不吝地朝年锦爻吐了口烟,不求回答地问道:“对吧?大、影、帝。”   年锦爻懒散地靠在墙上,听到他的话,扯了扯嘴角:“你说的都对,但是现在可不可以帮我去买瓶水。”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了卡包出来抽了张银色的金属卡片,一挑眉,塞进周止胸前的贴身方袋里。   年锦爻垂下脸,墨镜在高挺的鼻梁上稍稍下滑一些,露出他漂亮诱人的眼眸。   他拖长声音,慵懒又甜蜜,双手并起来,合十在脸前,故意对周止做出无可奈何的撒娇语气:“里面人太多了,我进去会被认出来的,好不好,哥哥求求你,嗯?”   周止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懒得与年锦爻废话。   雨也要停了,刚落下的水珠开始蒸发,穿透空气粒子间的罅隙,散发模糊不清的气味。   周止抬手卸下头上的帽子和胸前的银行卡一起塞回年锦爻怀里,年锦爻下意识接住,怀里沉了沉,一瓶咖啡塞进年锦爻手心。   他下意识垂下眼去看,水瓶里的不透明液体还在晃动,冰气在瓶壁凝结出细小的水珠,打湿他的掌心,如同发丝垂落下的雨珠打湿他闪动的睫毛。   年锦爻再次抬头,只看到周止单薄的、挺直的朝前离开的背影。   周止跑回拍摄地的路上接到李萌助理小赵的电话,他没多想就接通了。   “周哥!快过来一趟,萌姐和人吵起来了!”小赵在电话里说得急切,他那边背景音嘈乱,能听到两个女人尖锐的吵闹声。   周止还在用嘴扯开面包袋,声音不算清楚:“怎么回事?我马上过来。”   小赵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周止大口咀嚼着面包,忽然提步跑过去。   好在两个女人还算知分寸,没有光天化日吵起来给狗仔徒增KPI。   周止刚刚穿过禁行线就被小赵拉到一旁留给他们休息的小饭馆去。   周止笑着从人群里挤进去,好在屋里没有外人,他一进屋就冷下脸。   本来以为李萌是受欺负的那个,谁成想她倒好,插了腰指着两个咖位比自己还大的明星义愤填膺:“分手!赶紧给老娘分手,不然我肯定告诉笑笑!”   偶像看着有些为难,看了一旁的女明星一眼。   女明星脸色不算很好,屋里还有人,只能忍下去了。   两人的经纪人都不在身边,他们都是大公司出来的艺人,经纪人牌面很大,事情也忙,光是跟在两人身边的就有三个助理。   “周哥!”小赵扛不住了,见到周止如同降世佛,跑过去大致说了个经过。   李萌圈内好友签在偶像的那家公司,从这个偶像出道前两人就情投意合秘密恋爱,但没想到今天过来拍摄,就这么巧,被李萌发现偶像和这个女星暗通曲款。   要是女星不知晓偶像已经和人恋爱就算了,但李萌拉着偶像一顿输出后却发现,女星是知三当三。   这下子可算是撞到李萌枪口上,她一个身高一六三,体重90斤的女孩也不知道从哪里使出这么大力气,揪着两个人就进了屋。   周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站在一旁默默把剩下的面包吃完。   吃完后才笑着走过去,手看似轻松地搭放在李萌肩头,但实则李萌还是虎躯一震,理智迅速回笼,抬头缓慢地看他一眼,讪讪一笑。   周止没有看她,笑着看着对面两个艺人和对方身边跟着的助理:“太不好意思了,小萌这个脾气实在火爆,我有时候都拿捏不住她,给两位造成麻烦了。”   李萌可能是还在气头上,要讲话,被周止看了一眼。   周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英俊苍白的面孔看起来有几分骇人。   李萌悄悄闭上了嘴。   对面两个人理亏在先,男方又是个偶像,这种事情爆出去势必会对事业造成毁灭性打击。   外面蹲守了那么多他的粉丝,其中不乏女友粉和老婆粉。   若是李萌现在出去嚎一嗓子,恐怕粉丝的战斗力能直接踏平整条街。   其中一个能说上两句话的助理过来给周止递了根烟,周止温和笑着接过来,和他走到一旁的角落去聊了两句。   周止这才知道李萌还拍了两人在换衣间隙偷偷接吻的视频和照片。   好好来拍个广告,被这位小姐变成了狗仔现场追击。   周止气不打一处来,连声跟对方允诺会让李萌删掉,他掐了烟,面无表情走回来,在李萌面前站定,摊开手。   李萌故作无辜地看着他,眨巴大眼睛:“怎么啦?”   周止惜字如金:“手机。”   李萌不情不愿,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啪”一声放到周止手上。   周止和善地走过去,当着对方的面删掉了李萌手里相册里所有的备份和存档。   两方也算握手言和,广告导演见他们里面的事情还没解决好,不耐烦地找人来催了两次。   最后一次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了松动,周止让小赵把欲言又止的李萌带出去,不要误工,其余几个助理也要带自家艺人出去。   “吴先生,”周止在背后蓦地出声,叫住后一步离开的偶像。   偶像和助理都顿了一下,回头皱着眉看他。   周止笑呵呵地恳请他留步,有几句话想对他讲。   偶像出道起就高位出道,被人捧得很高,若不是李萌方才拍到他们亲昵举动的实质性证据,是万不可能留在这里伏低做小跟他们耗着的。   此时证据都被删了,周止再叫他的时候,偶像就没那么多耐心和好脾气对他,“啧”一声,不耐烦地走过去,语气不佳:“有事儿快说唔!——”   周止搭上他肩膀,一拳打上偶像的小腹,他收着力气,打出去只会让人疼,但留不下什么痕迹。   偶像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恐怕从小到大都没人敢这么对他,出道后粉丝和公司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含着都怕化了。   周止贴心地替他整理了衣角的褶皱,又扯了扯偶像被他打皱的衣摆,压低了声音,贴着耳朵,状似好脾气道:“吴先生,我比你大一轮了,经验很多的,伤害女孩子的感情可就不太好了,身边的和外面的那些,都不能随便戏弄的,女孩子的感情是很珍贵的。”   他语气里的威胁没有掩藏,赤裸地透出来。   “你他妈的。”偶像吃了哑巴亏,人工精心雕琢过的漂亮面孔有一瞬间的狰狞,看着他的眼睛,冷冷笑了一下:“知道了,我本来就打算分手。”   周止笑着放开他,跟着偶像屁股后面走了出去。   李萌可能是不放心,和小赵等在门口,看到周止出来才缓过神,笑着叫他一声:“周哥!”   周止又要点烟,咬在嘴里才想起来打火机没气了,朝一旁的小赵扬了扬下巴:“借个火。”   小赵从口袋里摸了个火机出来给他点上。   周止板着脸,白烟遮住他毫无表情的面孔:“李萌,没有下次,如果再有一次我就把你转给别人,我这里庙太小伺候不了你这尊大佛。”   李萌脸色不好,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冲动,但一想到自己是情有可原,也很委屈,一时赌气,跺了下脚踩着高跟鞋走了。   她穿了银色闪片连串的裙子,裙摆在走动间反射出粼粼波光,在太阳光照下晃得刺眼。   禁行线外等着偶像的几个站姐忽地心头一动,抬起相机闪光灯闪过,拍下了这一幕。   小赵在原地看着周止,又看看李萌。   “愣着干嘛?”周止咬着烟,讲话不清楚,“跟着啊。”   小赵这孩子老实,用力点点头,跟着李萌走了。   周止站在饭馆门外静静地吸着烟。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一点领街的场景,年锦爻已经站在相机前,甚至连等着偶像的一些粉丝都在间隙中挤到那边去了。   无论是胶片相机,还是电子镜头,大荧幕亦或竖屏视频,年锦爻总是最惹人注意的。   他是天生的明星,手里拿着几个毛绒玩偶都像戴了几十克拉的彩宝钻石。   周止在很多年前认清自己不适合做演员,更不会适合做明星的事实,到现在甚至产生一瞬的怀疑,会不会他连娱乐圈都不适合踏足?   喉头一动,指间夹着的烟忽地掉了半截下来。   周止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他拿出手机一看,是一条来自何维的消息。   【小何:周哥,我发现你不喜欢吃早餐,一定要记得吃哦】   【小何:【转发自百度头条:不吃早餐竟有这十大危害!】】   【小何:海豹拍肚皮.jpg】   周止失笑,回了他个好。   何维给他的感觉和文萧很像,但又不大相同。   文萧从入圈就是个戏痴,直到他自杀,步入那部还拍摄了一半的角色后尘。随着文萧的离世,当年那部有关心理障碍的电影也随之封尘。   周止救不了文萧,一定要把何维捧出来,尽可能保护他在这个大染缸里,走得远一些。   想到文萧,周止忽地想起再过不久就是文萧的忌日了,他每年都会抽空去文萧坟前坐一坐,与旧友聊聊近况。   唇角的笑容淡了,周止最后扫了眼被摄影机对着的年锦爻,沉下视线走了。   周止随手搬了把椅子坐在离拍摄地不远的地方看着,身后忽地有脚步声响起来,还伴随塑料袋被风摩擦的响动。   他警惕地回头看了眼,竟然看到三个提了咖啡的助理跑过来。   周止以为是哪个明星或拍摄组叫的外卖,起身帮他们拎了一大袋过来。   等咖啡都分发下去,周止插了杯美式嘬了一口,才听到甲方那边问是谁送的。   拿咖啡过来的小伙子大大方方一咧嘴:“年锦爻,我们年哥在那边拍广告,看到您这边也在拍,给那边点的时候就一起点了。”   “谢谢啊,我们不知道年老师在那边,一会儿一定过去道谢。”   “不用不用,年哥让您千万别放心上,大家都辛苦了。”   剧组里几个人表情瞬间有些微妙,周止含在嘴里的咖啡咽也不是,吐回去又嫌脏。   他直觉不好,想默默地走开,但刚迈了一步,就被年锦爻的助理叫住了。   “止哥。”   这么叫周止的人不多,几乎可以说只有年锦爻一个,大多人都是叫姓,偏偏他要叫名,就把这两个字喊出了一股特别的意味。   没有周哥来的尊敬,但又透着股别样的亲近。   周止吓得把那口咖啡咽回去了,眨了下狭长的桃花眼,看着他,含混地应:“嗯。”   助理笑着传达:“年哥说谢谢您的咖啡。”   “噢!”周止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摆了下手:“多大点儿事儿啊,叫他千万别放心上。”   三个助理回去后,甲方那边的人看李萌和周止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周止气得牙痒,恨不得快点结束拍摄。   李萌一开始不知道这件事,等拍摄完周止送她回去的时候才听小赵提起下午的咖啡是年锦爻送来的。   “我靠!”李萌一听年锦爻就激动了,也顾不上还在和周止生气,不光惦记他价值四千的签名,还很八卦,“周哥你人脉这么广!竟然还认识年锦爻!”   周止瞪她:“请注意你的言辞,李小姐。”   李萌在后座捧着没喝完的咖啡说要回家供上。   周止翻了个白眼,在她家楼下停了车,叮嘱道:“给我老实点,我后面要休假三天,我不想在休假期间被人夺命call。”   李萌噘着嘴,卖乖地“哦”了一声,小赵跟着她大包小包地下了车。   周止一早就定了这三天的假,按照惯例,每年这时候他都要陪小孩去市医院住院三天做定期检查。   血友病没有治愈的可能,但近年来医疗技术也在逐步突破。   周止不肯放弃希望,每年都会让周乐乐接受全身研究。   他刚开车到小区楼下,手机就响了。   周止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提示,是很久前赵龙虎还在公司时参与拍摄电视剧的一个制片。当时出于礼貌留了电话,但之后除了周止逢年过节发消息问候,也没再私下联系过。   周止皱了眉,接通电话瞬间挂起笑容:“陆哥,好久没听到你声音了,还是中气十足啊。”   陆制片也不跟他客气,提到周止手上是不是带着一个女明星。   “哎对,我们李萌怎么入您慧眼了?”周止没下车,坐在车里同他聊起来。   陆制片提到最近在筹备一部古装大片,正好手下有个角色有空,被人介绍了李萌。   周止感谢了两声,还未来得及讲话,便被问道:“正好我们组明晚在天上人间有局,不然你带人过来,我们看看合适的话就定下来。”   他这四个字一出口,周止面色就沉了一些。   “天上人间”是涣市出了名的商务KTV,跟普通唱k的地方大不一样。   叫李萌过去恐怕不太合适。   周止朗声笑了下:“真是不巧了陆哥,我们小萌明天在临市拍个素材,我这前脚刚把人送上飞机——”   “没事儿,你来也行啊,”制片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你先来替她谈谈嘛,我这都是大制作大老板,给你这么好的机会小周你不要那我可联系别人了啊。”   “没没,”周止笑着道:“您想起我我不知道多激动了,成,您发我个时间,我明天保准到。”   陆制片夸他上道,还对周止夸下海口,保准儿能分他口饼吃。   周止乐呵呵挂了电话,笑容顿失。   陆永年不可能这时候想起他,一定是背后有人在撺掇。   但他不去不行。   周止有点头疼,抓了把头发,皱着眉下了车。   周乐乐被阿姨带去楼下玩了,赵阮阮去上班了。   家里没有人。   周止还没吃饭,在冰箱里翻找了点剩饭在微波炉里热了一分钟就凑合吃了。   他想了下,还是给过去四年一直联系的周乐乐的主治医生打了电话,确认住院可以推迟一天才去公司提交了重新休假的流程。   等老板批复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周止在书房翻看邮箱里李萌和何维的邀约,听到门口一阵窸窣。   软绵绵的脚步声贴着地面响起来,哒哒敲在周止心头。   他心有灵犀地一回头,对上一张挤满笑容的小脸。   “爸爸!窝都想你啦!”周乐乐扑过来,倒进周止臂弯里。   周止蹲在地上,抱着他,手指在小孩鼻头上勾了一下,“多想爸爸啊?”   周乐乐挺着小肚腩,粉嘴巴嘚吧嘚吧地:“想到菩萨都说不能更想啦!”   周止好笑又好气,把他抱出怀里,和自己面对面,义正言辞:“菩萨不是真的,每个人的菩萨其实是自己。”   “不呀,”周乐乐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大眼睛眨了眨,比周止还要像两颗明亮的电灯,“爸爸生病,我去求求菩萨,爸爸的病就好啦!”   他两条短胳膊叠起来,手捏成肉球,天真又稚嫩地念了佛号,对周止讲:“我要多拜拜菩萨大人,菩萨大人就会让乐乐的病也快快飞走啦!” 第21章   周乐乐有自己一套得天独厚的逻辑。   周止拿他没有办法,在饭桌上屡次叫了小孩的大名以示警告。   “周麒,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把西蓝花给我吃掉。”一直到午饭,周止的好脾气在小孩身上消耗殆尽。   在周乐乐第十一次把碗里的绿色蔬菜挑到菩萨的塑料供盘上时,周止黑了脸,一拍桌,震得桌面上摆放的碗筷都抖了几下。   周乐乐生活于某种三岁小孩开始的敏感期,执着于某种将颜色分类的秩序。   接纳除了绿色之外,红橙黄等一切颜色的食物。   “我不要,菩萨说她要次西蓝发。”   周乐乐绝对不是虔诚的信徒,有随时随地把菩萨当救兵搬来搬去的天赋。   “我数三个数,你给我捡回去吃掉。”   “三。”   他要闹个性的,手上的勺子甩到桌上去,把嘴唇撅成猪嘴,两道细细短短的矮眉毛蹙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爸爸是坏蛋!”周乐乐鼓着胸口呼吸,眼泪挂在眼眶里,蓄成两个亮盈盈的水洼。   由于身体原因,他甚至称得上被溺爱,平时虽然很懂事,但耍起性子的时候比谁都倔。   这样的毛病让周止无数次想到一个人,眼眶被钉子一根根钉上了,阵阵地泛痛。   “二。”   周止语气更冷一点,面孔也沉得可怕,用骨裂的手做了个手势,后知后觉才想起来,扯到裂开的骨缝,动作稍稍僵了一下。   周止黑着脸,眼睛盯着小孩,久久不讲话。   他的脾气算不上多好,可以说十分差劲,有吓哭小孩的先例,阿姨从厨房出来面容慈祥地叫停战火。   但周止火气上来谁都拦不住,好看的眼睛瞪着,苍白的面颊下泛出愠红。   周乐乐遗传有他与另一人的糟糕性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挂着金豆豆,也不服输地回瞪着周止。   周止此刻的情绪不无迁怒。   阿姨过来替小孩把挂上眼角的两行泪擦掉,周乐乐忽地“哇”一声放声大哭,转身扑入阿姨怀里去。   他讲话讲得断断续续,声泪俱下地哭诉给阿姨:“爸爸都不吃……为什么我要吃……”   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下一秒就要哭倒长城。   周止一下站起来,冷笑一声,拍了桌子:“你爱吃不吃。”   说罢,转身回了书房开始处理工作。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屋外的震天的哭嚎声消失好一阵后,书房的门倏然被小声叩响。   称之为“叩”也不准确,像猫儿伸了爪子悄悄地挠。   那声音软绵绵的,透着股愧疚的不情不愿。   周止握着鼠标的手顿了下,唇角挂起一瞬淡淡的笑,但很快被他放平。   他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半跪在地上。   门被一点点推开,小孩擦着肉脸颊,从门后蹭进来,扑进周止怀里,粉嘴巴上下一合,乖巧又害羞地叫他“爸爸”。   擅长拜菩萨的周乐乐有他得天独厚的撒娇卖乖的技巧,肉乎乎的身体扒在周止肩头,发出卖乖三连。   “爸爸我错了。”   “爸爸对不起。”   “爸爸原谅我,好不好?”   周止的脾气硬不起来,把他抱起来。   周乐乐在他怀里,荡摆着短而胖的小腿,小手攀地很紧,身上暖烘烘的温度熏得周止眼眶发热。   “以后要乖乖吃菜,知道了吗?”周止声音发闷,叮嘱他。   小孩迫切地点头,像啄米的鸡。   他柔软的嘴唇凑上来,轻轻吻了下周止的脸颊,像周止每晚入睡前要吻他那样。   “对不起,爸爸也对不起乐乐,”周止的嗓音愈发地哑,艰涩地开口。   他忍不住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小孩,仿佛要把他融入身体,像小孩还孕育在他荒谬的、怪谲的身体中那样。   心头的钝痛蔓延开来,逐渐侵蚀他全身,虚浮在半空,让周止无处扎根。   周乐乐被他环住了痒痒肉,咯咯笑着朝后倒去,又因被抱得很紧无法呼吸,所以软声大喊:“爸爸,我要去见菩萨啦。”   家里没人对他提过生或死的问题,他们总避讳很多。也怕许多。   怕小孩无法拥有普通且快乐的童年、怕小孩渴望寻常的生活、怕小孩害怕自己的不正常……怕……   怕,小孩过早的离开。   周止其实不是不能理解丈母娘给小孩灌输的封建思想,她们都想让小孩不要怕,又都做好了他离开人世,去菩萨身边当个净面童子的准备。   因此在周乐乐这里,菩萨代表生,也寓意死。   无论哪种,都是快乐的。   周止算不上严父,但绝不是慈母。、   无法知晓他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周止只是希望他的小孩能尽可能地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与他一起走很长很长的路,不要像一段起初就不应该开始的感情那样,持续短暂,将他带来人世。   此后许多年周止都掉进火焰山,身体里每个血管与细胞都在起火燃烧,唯独记忆是潮湿的,漫延下去,把心脏泡进咸又涩的月夜深处去了。   周止放开周乐乐,恢复往常的爽朗的笑容。   父子俩在书房的软沙发上陷下去,周乐乐窝在周止怀里,小脸侧靠着他温暖的胸膛,听着周止有节奏的心跳,大眼睛的软睫毛颤颤眨动,静静地听周止讲童话书里的故事给他。   比起奥特曼或《西游记》,周乐乐偏爱在奥特曼里出现的《西游记》人物。   所以周止总要把迪迦换成孙悟空,怪兽换成各路妖魔。   周乐乐听得很开心,时而捧场地鼓掌。   周止的声音有股引人入眠的魔力,周乐乐渐渐在他怀里睡着了。   周止把小孩放进他的小床上,枕头似棉花云,与躺在上面的小孩同样柔软。   难得有放松的休息日,周止第二天睡得很沉,还是周乐乐用小手盖在他脸颊上,把周止叫醒。   周止把他拖进被窝里,张开被子要把小孩吞进去。   周乐乐被逗得咯咯直笑,翘着的自然卷也乱颤。   但周止就不是自然卷,他的遗传源自另一位父亲的强悍基因。   周止抚摸着小孩的头发,一下、一下,像握了把钝刀在解剖自己,一道道皮划下来,又像凌迟。   中午的时候,周止收到了制片的消息。   他们订好了今晚八点在“天上人间”的大包房,消息末尾还叮嘱周止务必要到。   周止眯了下眼,面无表情回了消息过去。   他和小孩睡到日照三竿才起床,磨磨蹭蹭就太阳就落了山。   赵阮阮今晚要值班,家里只有阿姨在,周乐乐就直接睡在了阿姨房间。   周止换了衣服把周乐乐哄睡后就出了门。   驱车前往市中心,道路两旁的街景也不断地换。   由萧瑟转向歌舞升平,入了夜的涣市中心才真正活了,高楼林立,彩灯四溢。   寸土寸金的城,渗血的城,吃人的城。   多少人抢着、争着、爬着都要进城,被这座城剥了皮、卸了骨,迷失在黑暗丛林。   周止家乡在北方的小城,前几年用积蓄付了房子的首付和赵阮阮结了婚。   他还记得母亲病重时,无限地向往要来这座城看看,哪怕只一眼。   现在周止把家安在这里了,却没有家了。   “天上人间”是座独栋建筑,比先前他带何维去的私人ktv要更奢华。   周止刚降下车速,便有泊车童跑来替他开车。   服务生确认了周止的包房后才谨慎地带他走入大厅。   “天上人间”的大厅除了服务生看不到一个客人,穿着制服站了两排的男模朝他鞠躬,恭声道:“欢迎贵宾登天,俯人间。”   周止面色严峻,目光已经看到天上人间大堂出了名的一个打卡坐标装置。   一樽由大理石融入24k纯金,鎏出的、两米高的欢喜佛佛像。   幽蓝的光高高悬起,在金面上反射出流转的磷光。   纸醉金迷、穷奢极侈,化为实质。   据传,当年建天上人间时老板找港岛的风水师算了运势,落成时便找了意大利的雕塑师耗费十七个月打磨出这尊堪称艺术品的大佛。   佛眼低垂,俯瞰众生,贪、嗔、痴。   周止跟在领位员身后,收回了视线,不再扫视。   去包厢的一路上都没再看到一个客人,这里注重隐私极好,连包厢的路都各不相通。   周止确认了下迷宫似的小路,思考着万一一会儿出事的最佳逃跑路线。   领位员在一扇镶金的大门前停下脚步,按了下门铃。   门很快被人推开,里面还站着一个服务生,还隔着一道门。   周止扭过头看着第一扇门,又转回去看了下两扇门的间距,没有开口,在第二扇门打开前适时的挂上笑容。   第二扇门像魔盒,烟雾弥漫出来,震耳欲聋的强劲音乐透出冰山一角。   周止随服务生进去,迎面撞上一个人。   赵龙虎似乎也不知道周止要来,吓了一跳,喝得醉醺醺的脸上一下变白,活见鬼了似的:“我草!”   他怀里搂着一个浓妆的年轻女孩,穿着暴露,周止的目光几乎没在她身上停,眯了眯狭长的眼。   赵龙虎知道这是他要发飙的前奏,攥紧了手里的酒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止已经不是他经纪人,大松一口气,贴着酒瓶闷一口,壮了胆子,嗤笑道:“好长时间不见喽,周止。”   女孩看周止的颜值猜他也是大明星,但并不熟悉,想让赵龙虎给自己介绍。   赵龙虎坏笑着亲她一口,酒气熏天:“看过片儿没?这位可是大!影!帝!”   周止笑了,摇了下头:“龙虎,你还在公司的时候我对你也不算多差,你走的时候我应该也没拦你,怎么几天不见就生分了?”   “怎么会,周哥我多感谢你,帮我挑那么多好本子,”赵龙虎在最后咬得音很重,几乎是咬牙切齿。   周止挑片约有自己的喜好,确实帮赵龙虎接了不少好角色,拿了几个含金量很高的奖项提名,但也替他拒了很多曝光极大的片约。   被星图挖走后,赵龙虎新经纪人评估过先前被周止拒掉的那些片约,如果当时演的人是赵龙虎,恐怕他现在会更红。   “我也没想到,”周止笑吟吟地把目光淡淡扫过他怀里的应召女郎,对上赵龙虎迷离的视线,“你现在都混得这么有出息了。”   他意有所指,语气阴阳怪气,往前周止讲话就不客气,时常因为他被狗仔拍到换女友就蹬鼻子上脸地骂,现下又是这种语气,让赵龙虎气不打一处来。   “你他妈的!”   赵龙虎脸红脖子粗,往地上啐一声,要上来抓住周止衣领。   他身边的女孩在这种商k里混久了,早就习惯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躲到安全的地方去,拍着手给赵龙虎助威。   包房大得离奇,灯光明暗交替,群魔乱舞,男女交缠,鬼哭狼嚎。   活生生的阿鼻地狱。   空气充斥着人味、酒味、体液的腥臭和各类气体。   周止没有在这里和他打架闹事的想法,他懒洋洋地张着两条细长的胳膊,被赵龙虎捏着衣领也不反抗,笑眯眯地证明自己无心抗辩。   他们就站在门口,在僵持中门被推开了。   “哎哎!”熟悉的声音及时叫停,郭伟宏抽着烟,没料到会有这一幕,一想到身后还跟着几个大腕儿,烟都差点下掉了,“嘛呢小赵,吃水不忘挖井人啊,好歹你周哥也算是一手把你拉扯大了。”   陆强从他身后走进来,他刚刚亲自出门去点了几个妹妹,来迟了,推着两个女郎混入包厢。   赵龙虎也没料到会有制片人进来,手当即送来。   周止笑着拉平领口的褶皱,和陆强打了招呼:“陆哥,太久不见了。”   他大张手臂和陆强拥抱了一下。   陆强不好驳他面子,只好回抱了周止,周止想到要谈事才穿了西服,布料裹紧劲瘦的腰身,线条过好的手感让陆强的手贴在他身上顿了一下。   周止的视线笑着换到一旁的郭伟宏脸上去,若无所觉地同他熟络交谈:“郭导,我们前几天刚见,这段时间您和嫂子身体都还好吧?”   郭伟宏的视频还在他手机里,自然对周止没有多好的表情,呵呵冷笑。周止带着的那个李萌就是他推给陆强的。   陆强这人能力顶好,拉投资的业务水平也高,接触到的都是圈里最好的资源。   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色,除非是女艺人过硬的背景和背后态度强势的公司,否则演陆强戏的小明星都要被他睡一遍。   前几年有个匿名八卦还上过热搜,说某知名制片床头放了个本子,专门用来记那些年睡过的女明星们。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圈里稍微有点资历的人都知道说的是陆强。   现在周止见到郭伟宏和陆强一齐出现,就知道准没好事,庆幸他还好没带李萌过来。   陆强和周止最后一次合作就是文萧生前的一部电视剧,中间隔着故人,陆强的态度不算太差,拉着周止到沙发去,给他怀里塞了个姑娘,说要与周止叙旧。   周止任由女孩牵着他手臂,不想驳了陆强面子,得罪人,微微笑着结果谁递来的酒。   琥珀色液体在昏暗霓虹灯光下,暧昧反射波光。   水面摇晃着,周止抿了一口辣喉的酒,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淡笑。   陆强与他许久不见,话题自然没有几个,扯着扯着又谈起了封尘在心底的名字。   “文萧那小子……”陆强重欲但也有些真感情,喝着高度数的洋酒,上了头,脸颊发红,眼眶竟然都有些湿润了:“唉……这小子太可惜了……就是太犟!你说这圈里混得,谁身上没被人破过点脏水!”   他想到自己被提上热搜的日记本,又开始与文萧统一战线,同仇敌忾:“这些网络屁民!根本不管我们死活!”   周止有些好笑,文萧带给他的沉重也被掩过去,他一口闷了酒,又被人续上一杯:“不用了——”   周止抬手盖住杯口。   “哎!老弟你不厚道啊,咱哥俩这么些年没见!今晚不醉不归!”陆强搂紧女孩的腰,挠得小姑娘花枝乱颤。   周止身边坐的姑娘眼力劲儿很高,看出他不感兴趣,不远不近地挨着他,但已经开始物色下一个目标。   周止看自己是躲不过去,扯了嘴角笑了,唇角上残留的酒珠反射令人眩晕的光泽,洁白的齿尖一碰:“陆哥,小弟敬你,不醉不归。”   “对喽!这杯我们敬文萧老弟!”   周止唇边的笑容稍顿,但保持地很好:“敬他。”   陆强敲了桌子,坐着的一排人都跟着他们神志不清地喝,可能都不知道文萧是谁。   跟着大喊:“敬文萧!”   周止又是一口闷了。   他在星图的时候还不常喝,离开星图后就不得不喝了。   圈子里谈生意、聊合作的无非就这么几个地方,声色犬马、酒肉池林,酒量灌着灌着不就出来了。   但周止一直在留意给他倒酒的人,必须得是服务生从酒瓶里倒出来的酒,醒酒器里的酒周止一概不喝。   这种高端场子用的手段更多,药也更为普遍。   周止陪陆强连着喝了几轮,好不容易送走他。   赵龙虎不知被谁劝着,来给周止敬了杯酒,还递给他根烟,给周止点上,说要与周止过往不究。   周止有点醉意,但思绪还清楚,他一点也不觉得赵龙虎是这么讲良心的人,吸赵龙虎的烟也谨慎,只抿了一点就吐出去了,第二口不再入嘴。   紧接着他手旁就被递来一杯酒,周止手指一凉,动作顿了下,抬头发现是服务生递给他的。   郭伟宏端着酒和几个导演和制片过来了,说是李萌晚上上了热搜,几个人看到后有点兴趣,恰好在和郭伟宏聊天,得知李萌的经纪人就在这里。   周止一皱眉,从怀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热搜。   发现李萌的名字已经挂在热搜前列稳步攀升,他点进去一看。   一组李萌今早在街道上拍摄时被站姐拍到的照片被人放出来了。   恰好就是李萌与他怄气,转身离开时的样子。   李萌近日在网上的讨论度本就很高,这组几乎无修的照片放出去更是一下点燃舆论。   周止来不及多想,郭伟宏就已经介绍着其中一个制片与他认识。   这个制片周止是脸熟的,前不久一部大热,均集收视超3.3个点的现代职场剧就是出自她手。   周止连忙收了手机,与制片碰了个杯。   制片说她先前就有关注到李萌,正好最近在筹备一部女性职场剧,看李萌考不考虑来试个镜。   “没问题!”周止愣了下,激动地应下:“当然没问题,小萌承蒙您照顾。”   他说着,把酒杯随手放下去,揉了下忽然急跳的心脏,喝了口水,但还是要分神和制片人聊几句。   包厢里嘈杂地很,女制片看起来确实对李萌很感兴趣,指了指门的方向,让周止一同去安静的地方详谈。   在包厢闷热的空气里,周止没由来地觉得有些热,他解开扣子,脸上有不自然的红晕,舌头都有些绕了,但还是跟着她走出去:“请。”   两人出了包厢,空气清新许多。   周止藏着气息呼吸,等和女制片谈好了具体的试镜情况又交换了好友,他笑着让制片先回去,自己要在外面待一会儿。   女制片没多说什么,转身回了包厢。   周止猛地大口呼吸,他转过身额头贴在金属门板上强制降温。   刚才的酒里一定有东西。   周止鼓着气,解开领口几颗扣子,问门口来询问他是否还好的服务生要了杯冰水。   但毫无用处,冷水灌下去,身体反倒烧得更旺。   周止的手脚有些抖,这种地方的药他都不敢深想会是什么,文萧当年就是在这种派对上遇到的事情。   “咚!——”   金属大门被用力锤了下。   一旁的服务生吓了一跳,连忙过来看这位发疯的客人。   手骨的惊痛一阵阵钻进掌心,神经在阵痛下暂时凝聚了思维。   周止又锤了下门,又一下。   直到他手臂都要锤得麻木,疼痛强势取代了身上让人灵魂都颤栗的痒意。   赵龙虎的声音从门缝透出来,他四处打量一下,看到一旁站着,面色不好的周止,喜声叫道:“周哥!你在这儿呢,都找你呢,走走快进去。”   “别碰我!”周止低喝一声,抬手去推他,但没能推开,反倒被赵龙虎抓着手腕,用力地收紧。   “走啊!”赵龙虎笑得得意,挑了下眉,和周止对上视线。   周止眼神一下沉了,被他抓在手里的小臂倏地紧绷,捏成拳,几乎是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蓦地抽出来,以赵龙虎躲闪不急的力道朝他脸上挥去。   赵龙虎硬生生挨了这么一下,丝毫躲不过去:“草!”   他吃痛地帅气面孔都狰狞到比网络黑图都认不出是他本人。   赵龙虎一咬牙,拧着力气一把钳住周止手臂,抹了把流血的鼻子,踹了周止一脚。   “呃!”   药效影响了周止的行动和思考,他眼神逐渐变得涣散,失焦,“我要去医院,我要去医院!”   “去尼玛的医院!草,跟我进去!周哥,”赵龙虎狞笑着抬手摸了下周止细白的下巴,态度模糊,语气暧昧,拖长了声音:“要不是郭哥提起,我都不知道你在中老年群体里这么有市场呢,不愧是三级片影帝哈。”   “报警……”周止被他拖着进屋的时候半耷着的眼睛划过一旁垂搭下连的服务生,声音逐渐小了:“帮我报警……”   服务生从始至终低着脸,守着那道门,连位置都不曾变过。   “赵龙虎,操……”周止第一次吃这种药,药效来得异常迅猛,他瞳孔有些扩散,浑身发软,手脚几乎拧成细绳,但还是拼命从赵龙虎手里挣扎,踹了他几下。   赵龙虎拖着周止,气急败坏地穿过两道门,拉着他朝包厢深处走。   早前灯光与烟雾下,周止没看清包厢的装潢。   在被他拖动的过程中,半梦半醒地在晃动间,涟涟水光的漂亮眼睛扫过高不见顶的昏暗之上,同样雕刻着数不尽的佛徒小像,随光影缓缓转动起来,栩栩如生。   佛祖垂首,圣母慈悲。   金银鎏转,醉死梦生。   “哎!大家都静一静!”   也不知谁拿了话筒,音量调到了最大,音乐还在放着,不过房间里显而易见地安静了一些,角落仍有异动。   “韩总和年总都来了,快点热烈欢迎!”   房里大多数还清醒的人都齐齐朝门口看去。   赵龙虎动作没停,拖着周止朝深处走。   周止铆足了劲儿抬脚对着他下面就是一脚,力道没有先前大,但赵龙虎被吓得不轻,大叫一声就松了手。   赵龙虎的声音在此刻仅有音乐的背景音中显得突兀,很多人看着他的方向。   周止趁着这个空荡转身就跑。   但他脚底虚浮,一阵发软,几步就猛地松了力气,朝前平地摔了。   好在地上铺了一层很厚的地毯,周止眼前发黑,但没有摔出大碍,撑着手臂艰难地想爬起来。   一双擦得发亮的鞋尖渐渐靠近他眼前,停了下来。   周止垂着眼睛,睫毛不长,但秾且密,眨过右眼眼角的一颗痣。   他皱了潮红的脸,俊又冷的五官全都扭曲,眼角那颗痣浮起诡异的红晕,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上半身,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一道修长的人影矮了下来。   周止眼眶里的泪决堤而下,落到年锦爻干燥的掌心里去。   “嘘——”年锦爻擦掉他流出的眼泪,掌心覆盖周止的脸颊,向下捏住他脖颈上颤抖的喉结,“不想见我也犯不着这样吧。”   他蹲在周止面前,原先的黑发不知何时染粉了,映地面孔愈发地白,五官更加深邃。   年锦爻脸上还挂着天真的茫然,抬手抚上周止眼角的痣,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歪脸,嬉笑道:“哥哥,我就说你的眼睛像电灯。” 第22章   周止总觉得他的身体填满蕨类植物,有人放了把火,从头到根地燃。   烧得头脑突突直跳,头盖骨被蒸发的气吹得翻滚,捶打神经。   他眼前的视野变得朦胧,眼睑酸疼发胀,身体里全部的水分都被挤着从眼眶冲出来。   周止不认为这是哭。   是一种生理性的泪。   他想要点什么凉的东西。   周止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喉道涩痛,他抬了手,颤抖的指尖碰上年锦爻手腕上戴的金属腕表。   年锦爻这才察觉到他身上烫到惊人的高温。   瞬间的凉意让周止发出很轻的喟叹。   包房里不算安静,同年锦爻一起进来的男人活跃了气氛,他是星图董事会高层,专管影片投资,许多导演制片的项目都缺钱,围上去客套起来。   放在他们身上的视线不再明目张胆,只偷偷地瞟。   年锦爻捉住周止下巴的手僵了僵,漂亮的面孔上肌肉微微地扭曲了一下,脸色骤变:“谁给你吃的?吃的什么你知道吗?”   周止死死握住他的手,目光仅能容纳年锦爻下半张脸,看着他放下嘴角的淡色嘴唇,艰难地扶着年锦爻的手臂从地上跪坐起来。   “去……医院……”   周止喉头挤着发出虚弱的气,像残破的旧时代的唱片机,发出嘶嘶沙沙的喘息。   他用几乎全身的力气牢牢抓着年锦爻,摇晃两下歪斜的身体,站起来。   “医院……”   周止靠在年锦爻肩头,他不敢去想到底吃了什么,哪怕是大剂量兴奋剂都没事。   他就怕是毒。   如果是毒……   ……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周止的声音更抖了一点,嘴唇颤了颤,竭力控制着面孔的表情,却还是五官抽搐,面目上不正常的潮红看着狰狞:“锦爻……我要去医院……”   年锦爻的脸色当即坠入谷底,单臂直接把人揽进怀里,把周止湿漉漉的眼睛藏进臂弯间,谁也不能看见。   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是脾气好的形象,除了有些娇惯外都很好讲话,也好相处,难得有黑脸的情况。   年锦爻带着周止走出去的路上有一些人上来与他说话,被他身后带着的助理堵回去了。   韩曳庭一早就留意到这边的突发状况,从交际圈转身的时候脸上挂着的笑容还未褪,几步追上年锦爻,拍了下他左肩:“出什么事儿了?”   年锦爻寒着脸:“把门给我锁好,我回来之前一个都别放走。”   韩曳庭笑眯眯地,目光在他怀里藏着的周止身上很快地扫量一下,也没问为什么,点头应好。   恰好一旁有个握着话筒唱歌的女星,是当下圈里被誉为“四小花”之一的校园剧玉女,人长得清纯,声音很甜,大家都被她歌声吸引。   “哎我还唱着——”   扬声器传出小花诧异的话,麦克音量调的很大,声音足够清晰、响亮。   年锦爻单手握着话筒,他的手指很长,话筒在手里看着变得很小。   挂上招牌式的蛊惑人心的甜蜜笑容,他眨了眨眼,俏皮地环视四座:“突然出了点事要调查清楚,辛苦各位在这里多玩一会啦。”   大多数人不以为然,只当是谁在舞动间丢了东西,还有人捧年锦爻的场,笑着吹口哨。   年锦爻转过去,朝他微微笑了下,转过头来,笑容就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不过在混乱的灯光下看得不算清楚,只有他身边挨得近的人,看到年锦爻半耷的沉黑色的眼睛瞬间变得阴森,忽地心口一跳,有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周止的身体越来越烫,年锦爻一开始还拖着他走出去,手掌贴在周止后腰,他身上的热度隔着两层不算薄的衣服透出来,烫在年锦爻手心里。   年锦爻忽地停了脚步,寒声朝助理道:“衣服。”   他身边的助理心思活络,根本不用多想,从身上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年锦爻,又看着年锦爻把外套完全盖住周止的脸,微微一弯腰,连身体都没有晃动,看起来十分轻松地把一个成年男人横抱进怀里。   年锦爻迈腿跑得很快,心脏急速跳起来,周止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胸前,耳朵拢入无休止的鼓点,好像被一张巨大无比的梦魇住。   周止感觉得到他的思绪凝成浆,转不动了。   听着年锦爻的心跳,脑海鬼使神差地扑入无数影一样的回忆,好的、坏的,甜腻的、苦涩的,酸痛的、无法自拔的,回忆拧成模糊的线,埋进他的身体,追上来。   周止用力地跑,拼尽全力地逃开,那道线无休止地逐在他身后,逃不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周止忽然不明白了,整整四年,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在朝前走,忘了关于年锦爻的一切,用尽全力朝前走。   但是好累。   真的好累。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周止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蜷缩身体,像蜗牛缩回空洞的壳,藏不住苍白的爱。   下腹的那道长疤也跟着发胀、疼痛,他甚至有种幻觉,以为身体会从内里爆开来,露出猩红、支离破碎的脏腑。   “为什么……”   年锦爻听到周止在怀里不清不楚的呓语,他没听清,垂下脸靠过去:“止哥?”   周止的嘴巴又咬住了,没有再讲话。   年锦爻加快速度,在镜面反射的回廊里大步跑着。   穿过凹面镜与凸面镜间或的走道,他们的身影时而放大,时而缩小,扭曲着交缠在一起,成了怪异的圈。   司机一分钟前接到助理的电话,早就点了火在“天上人间”的门外等着。   见年锦爻抱着人冲出来立刻拉开车门让他们上去。   年锦爻冷声道:“去中心医院。”   他又看了眼上了副驾的助理,“联系急诊和毒理那边的人。”   助理慎重地点头,立刻翻找通讯录拨通一个电话,把周止的症状都报过去。   助理的电话开了免提,那头医生问题很详尽,问了他们的车程与患者错服药物的剂量。   但他们不知道剂量,医生沉吟一声,给出一个有些尴尬的建议:“最好是先自慰纾解一次,可以适当减缓药效。”   周止神志不清,没有多少反应,年锦爻也没有说话。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空气沉得滴出水。   助理很快地把这句话盖过去,紧接着记下了诊室号码,又让人安排了空病房。   保姆车空间很大,年锦爻把后排的座位放倒,小心翼翼地把周止放上去。   周止方才身上热,现在手又冷得吓人。   他头上盖的衣服被人拿走,后座亮着的车灯沉得发黄,照出周止渗出冷汗的胀红的面孔。   周止的眼睛半阖着,眼瞳毫无焦点,他缩着身体静静躺在车座上,很安静,但静得不正常,脸上的红色看起来就让人心惊。   “这是几?”年锦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   周止抱着身体侧缩在座位上,没有讲话。   年锦爻不依不饶地又变了手势:“看得清吗?”   周止还是抿着干涩的嘴唇,不出声,眼睛不聚焦,连仔细辨认的力气都没有,右眼的泪痣也蜷在他眼角。   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呆滞。   “周止……”年锦爻声音变得有点轻,叫了他的名字,顿了顿,才缓声问:“你还认得我吗?”   “……”   周止还是没有讲话,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座椅上,快要耷上的眼睛眯起来,注视着车顶过量的灯。   烫得泪从眼角溢出来两行。   车里静了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   所有人的呼吸回响在近乎真空的静谧中。   “关、灯。”   周止忽地抬了只手,手背盖在眼睛前,昏昏糊糊地哑出嗓音,字句在话间脱落了,如深秋枯了的枝叶一片片掉下来,被风吹走。   车里很静,司机立刻关了后座的灯。   视野中陷入短暂的黑暗,很快重新纳入车窗外流过去的斑驳光点。   “好点吗?”年锦爻扶住他坐起来。   “年锦爻,”周止靠在他怀里,热得吓人,眼角的泪都蒸干了,身体还是止不住地抖:“给我根烟……”   年锦爻其实不习惯抽烟,也不酗酒,被他问的一愣,扭过身去手忙脚乱地跑到副驾驶后:“谁有烟?!”   司机有烟,助理赶忙从车柜里拿出来,又递了打火机过去。   年锦爻身高很大,车子驶过一段还没修完的崎岖小路,颠得他手没拿稳,打火机一下掉了。   年锦爻“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在黑暗里借着窗外的光摸索着,眼底赤红一片,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打火机呢?还有打火机吗?!”   “少爷我开个灯——”   “不准开灯!谁他妈让你开灯!”年锦爻爆出一声怒吼,吓得司机把刚亮起的灯又关上了,他眼前一片模糊,泪水蓄在眼眶里,手指在车的拐弯中撞上角落的金属支架,划出一道不算深,但也不浅的口子,血顷刻淌出来,但他也顾不上了,狼狈地趴下去,伸手摸到划进作为深处的打火机。   如获至宝。   年锦爻大口吸了口气,手脚并用地捧着打火机和烟跌跌撞撞跑回去,半跪在他面前,手指颤着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哆嗦着递到周止唇边去:“烟!烟来了!”   白色的纸沾了点红色的水,被周止咬进发红的干涩嘴唇,水液把他嘴唇润得更红。   周止本能地舔了下唇,舌尖把沾着的年锦爻的血吞进去,嗓子里发苦。   火光摇晃地剧烈,在高速驶过黑暗的车厢中短暂擦亮。   红点燃烧出白白的雾,擦亮周止的眼睛,映出年锦爻快要崩塌的面孔,他看着周止的眼睛,趁着火灭前,让周止完全把他记住。   影视巨幕中的年锦爻有许多张面孔,他是千面影帝,是万众瞩目的巨星,世人拥有百个、千个不同的年锦爻。   但好像只有这一个年锦爻,活在周止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阖上了,这一个年锦爻便不复存在。   他的眼睛阖上了,仅这一个年锦爻就消失了,足以让千百个的年锦爻转瞬湮灭。   火灭下去的时候,年锦爻的视线短暂地看到周止解开的裤腰后晃过一瞬的白。   车板“咚”地震了下。   年锦爻的声音随即响起来,穿透车厢:“耳朵堵上,不准回头。”   助理和司机都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自觉地抽了张纸塞进耳孔。   周止两条腿发软,还没站起身就跪下去,把年锦爻的身体坐下去。   年锦爻撑着手顺从地向后倒,他感受到脸颊上抚上一张滚烫的、发颤的、单薄的手,周止好像瘦了很多,掌骨硌住他下颌的曲线,狂热地温度滚进他的身体。   周止眼神迷蒙地垂下去,眼睫抖了两下,拇指蹭着年锦爻的睫毛,感觉到他眨动纤长的睫,掌心下是一张漂亮的、艳丽的、精致的面孔。   黑暗藏起他淡粉发丝下,孩子气的黑色眼睛。   周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食指和中指虚虚并起,中间夹着一支烟,有些抖,未聚的烟灰扑簌簌的落,他丰润的唇齿中空了一个圆圆的、小小的洞,吞吐白烟。   年锦爻低低笑了一声,嗓音却抖着,凑上来吮他突起的喉骨,红又长的舌尖勾着,绕着脆弱的脖颈一点点打转。   周止呼吸一下紧了,急促地抿了唇,单手按住他肩膀,垂下脸。   年锦爻适时地仰起脸,亲吻周止的下巴,舌尖勾着在上面打圈,勾得周止身上一阵地痒。   他的舌头舔上来,含住周止的唇,发出啧啧水声,两人接了一个很长、长到永夜结束都不会暂停的吻。   年锦爻的手臂勾着他的腿,右手的腕表被指间淌下的血打湿,像锈了,斑斑点点地凝着沉沉的颜色。   “疼!”   周止冷不丁皱起脸,年锦爻的腕表打在他腿上,他忍不住抬手握住年锦爻的右腕,拇指伸进腕带的缝隙,摸到一道不算深的痕迹。   指腹顿了一下。   年锦爻低喘着,捉住周止的手,把他的手放到唇前,微微张开,周止垂下模糊的视线,看着他张开湿红的唇舌,把自己的手指含进去,柔软光滑的舌尖在指间来回地舔,像鱼。   周止的两根手指里裹了烟草气息。   年锦爻含着他的手指发出渍渍水声,齿间顶着周止的指腹陷进去,一阵涩痛。   周止半张着唇,隐着呻吟,忍无可忍地抬起手臂,另一只手无声掐住他脸颊,逼着他不得不仰起头,和自己对视。   年锦爻乖顺地仰起脸,额角淌出豆大汗珠,沿着下颌角滑下来,散发性感的荷尔蒙气息。   周止的眼睛一阵钝痛,埋入爱与欲的枪。   那种痛是从心脏蔓延出来的,穿梭神经,遍及全身。   平生最怕爱不得,恨不能。   混混沌沌,既无法置身事外,又不能厕身其间。   只能很长一段时间,单单调调地活下去,活在漫长的岑寂的宇宙之中。   周止坐在他身上,胸膛起伏着,沉默着拿了根烟过来,又点上了。   尼古丁融入肺腑,大脑蓦地被连根拔起,蒸腾入云雾,周止双眼失神地垂下去,俯视年锦爻躺在下面,发亮的、透露得意与骄纵的黑眸。   有一段聚攒的烟灰撑不住重量,沉落下去。   轻飘飘地掉在年锦爻身体上,一段灰黑的肉浮在白河里。 第23章   “不用扶我。”周止扶着车门走下去,脚下一软差点趔趄,跪下去。   年锦爻牢牢钳住他胳膊,捞住周止的腰抱他站稳,被周止挥开。   他抬手又伸过去。   “啪!”   “别碰我!”   年锦爻的手臂偏在身侧,他身体僵了下,顿了顿把手垂下去。   周止咬着牙,深深喘了口气,待命的医生看到他们下车,忙推了担架过来扶他坐上去。   年锦爻看着担架被人推走,眼神沉了沉,没有立刻追上去,看着推车消失在急诊室门口。   垂在身旁的手指神经性地跳动了一下,年锦爻缓慢地举起手,趁着医院门口敞亮的灯光,看到细小的血柱沿着指尖淌着,受伤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抬着手看了半晌,稍稍侧过脸,对身后的助理道:“来吧。”   助理一早便注意到年锦爻受伤的手指,准备好了凝血酶等在一旁。   听到他说,才让司机开了车灯,拿出常年备在车内的医疗箱给年锦爻消了毒后扎了一针。   凝血酶的效力发挥很快,年锦爻的手指刚被包扎好,他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医院。   急诊走廊上间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仪器缜密的响动。   医院内内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过热,空调发出夜里突出的震动声,风叶来回扫动,医院空气里消毒剂、药水、很淡的血腥味、各异浓淡不一的分泌物气息以及泪水的味道混为一体,在这股过度的热气中变得扭曲。   年锦爻进去的时候,周止刚抽完血,他坐在淡蓝色的塑料椅上,按着针管的伤口向后仰起头,闭眼靠在医院苍白的墙壁上,短发被抓得很乱,嘴唇的颜色也变得很淡,眉宇间拢着倦意。   “吱呀——”   椅子短暂地响了一声,周止没睁开眼。   “怎么……没去楼上的病房?”   夜里的急诊室走廊并不算安静,能听到走廊上没有床位,睡在担架上的患者稍大的鼾声。   年锦爻侧过身,看着周止闭起的眼睛与苍白的脸。   “没必要。”周止没有睁眼,嗓音沙哑,冷静下来后身体也不再燥热,猜到大概率不会是毒,不再惊慌,语气也恢复平静。   周止的声音低沉,给人一种镇定心神的安全感。   “哥哥,现在好点了吗?”   “……”   周止合着眼,垂下的睫毛在眼底透出发乌的青弧,他胸前平缓起伏,看样子像是睡着了,没有开口。   年锦爻又转过去一些,他支起胳膊,下巴叠在手背上,嘴角翘起笑吟吟的弧度,抬眼凝视着睡梦中的周止。   周止听到他很淡的呼吸声,没有睁眼。   其实也睡不着,身体很累,但兴奋剂让大脑高速运转。在年锦爻的呼吸声中,周止想起了已经与现在隔了很长一些时间的事情。   时间已经很远,所以都快模糊了。   只记得是五年前,一个十分漫长且炎热的夏天。   周止在剧组陪文萧拍戏,一个不太重要的配角临时出了车祸,无法准时到场,导演临时在现场找个群演替代。文萧拉来周止替他争取了一个角色。   配角的戏份不重要,也不跟主角有对手戏,只是一个在老式影院售票厅卖了二十年票的售票员,在某天傍晚后再也没有来影院卖票,随后再也没有出现。   售票员没有家人,也没有爱人。   没有人去寻找他,也没有人去思考他的失踪,只有老板在短暂的抱怨后,找来了新的员工取而代之站在了那个位置。   一直到文萧饰演的刑警出场,才发现他在家中悬梁自尽。   周止友情出演,也不需要片酬,还可以卖文萧一个顺水人情,导演自然欢迎。   正式开拍前,他们没开摄像机试了一场。   剧本里关于售票员的故事只有寥寥几笔——   【他来上班了、卖票、天黑了、回家】   售票员如往常一样来上班,他总是热情四射,向上班路上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大笑着讲话,他习惯自己做饭再带去影院。老板在休息室为他们购置了一台二手电冰箱和微波炉,售票员会在早晨到的第一时间把饭盒放进冰箱第二层的内侧,随后到更衣室去换好制服。   他们的制服是老板花五十块一件的价格在隔壁农贸市场定的。   把原先的花花乳业,换成了大军影院。   但售票员很珍惜自己的制服,他站在穿衣镜前仔仔细细地梳理自己,一枚一枚系好扣子,随后对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利落地走到二十年如一日的岗位上去,面带微笑地迎接每一位客人,耐心地推荐当日放映的电影,他把影院上映的电影都看了一遍。作为员工福利,老板每个月会给员工发放三张免费影票。   但绝大多数员工都低价卖掉或转赠给朋友,只有他每个月都把三张免费影票用掉。   他甚至有一个本子,来记录每部电影的感悟。   他是一个很容易入戏的人,从不评价一部电影的好与坏,他古板的思想中,电影都是很好的。   一直到午休的时候,他才从岗位上离开,回到休息室去,像往常一样把饭盒从二手电冰箱里拿出来,放进二手微波炉里,加热一分三十秒。   是一个恰好的温度。   他习惯接一杯前台的免费员工可乐,吃饭五分钟,洗碗筷五分钟,很快又会回到岗位上去。   中午的时候影院没有人来,但他还是习惯于保持微笑,站在那里。   一直到傍晚下班,他去休息室换下制服,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仪容,拿走那个晾干的饭盒,背上陈旧的双肩包一如往常地走出影院。   正如太阳明天照常升起,他也依旧会出现在岗位上那样。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没有喝可乐,选择了已经上市一段时间的苹果味汽水。   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周止从未开机的镜头前离开,导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有些紧张地准备走过去,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周止顿了下,拿出手机看到【锦爻】的备注,嘴唇先翘起弧度,接通电话。   年锦爻在电话那头声音很甜,有种潜意识的示弱与撒娇:“我受伤了,哥哥好疼啊。”   周止吓了一跳:“怎么了?!”   年锦爻的嗓子很哑,字与字间黏连,往日最惯用的甜蜜嗓音也虚弱了:“我骑马摔下来了,还好没有外出血,就是有点内部淤血,医生找了好久出血点,我都扎了三针了……哥哥,我想喝你煲的蹄花汤了,你给我煲汤送来医院好不好?”   “但我这边——”   “周止!”   有人叫他的名字,周止皱了皱眉,下意识抬头,看到导演在朝他招手。   “你又不是姓文的雇来的保姆,他一直让你跟着想干什么?”年锦爻在电话里发脾气,不满意周止下意识的拒绝。   “我都快死了,周止,其实我右手骨折了,刚刚手术完才给你打电话,”年锦爻在电话中把他的情况说的很严重,“我要死了你还要和文萧待在一起吗?”   “这么严重,怎么不立刻告诉我?”周止语气变得很严肃。   年锦爻的声音就软下来:“不想让你担心嘛,但是我想你过来陪我,好不好?”   “好吧,好吧,”周止笑了一下,安抚他:“我一会儿就过去。”   “好爱你哦哥哥,”年锦爻贴着话筒给了他一个很响亮的吻,“最爱你,老婆。”   周止收起电话,笑着走过去对导演请辞:“实在不好意思,我临时有急事要处理。”   文萧在一旁诧异地看他:“周哥?”   “锦爻从马上摔下来了,”周止凑过去低声道:“刚从手术室出来,我要过去一趟。”   他的事情紧急,导演没有时间为一个在电影中出现时长可能都没有三十秒的角色等很长的时间,便没再强求。   只是后来播出的电影中,导演把售票员的故事线参照了周止的表演适当修改,放映后被一些网友剪辑成了短视频,放在网络上,流传了一段时间。   年锦爻打来电话的时间不凑巧,周止没能买到新鲜猪蹄,就买了条鲫鱼给他炖了鱼汤带过去。   周止去的比想象中快,依照年锦爻给的位置上楼找到了病房。   年锦爻住的单人病房在单独的诊楼,比往常住院部要安静许多。   房门没有关严,周止进门前,更先一步听到病房中的交谈声。   正在讲话的声音周止有些耳熟,后知后觉地想到是年锦爻的大哥,年敬齐。   年敬齐对两人的感情并不看好,也不乐于与周止产生任何交集,所以周止识趣地没有进去打扰。   病房外没有凳子,他就靠着墙,拎着保温桶里装得鲫鱼汤,靠站在病房门外。   “怎么这么不小心?”年敬齐的语气里倒没有责怪,严肃地抱怨弟弟的不谨慎。   年锦爻有他一贯应付家人的撒娇手段:“忘记检查马鞍了,不小心脱落了,我不是故意的嘛。”   他大哥语气带着责怪,也有些显而易见的心疼:“爸妈知道差点被你吓死,做手术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之后还要取钉子。”   年锦爻嬉笑:“知道了,哥,你好啰嗦。”   “那个人知道吗?”年敬齐语气忽然沉下去,听起来冷漠,不算好的语气。   “我刚打电话给他,”年锦爻回道。   年敬齐听起来不高兴:“多久了还没过来?”   年锦爻卖乖说:“他在工作,要翘班过来的。”   病房沉默一段时间。   就在周止提起笑容准备敲门进去的时候,突然又有声音响起来。   他只好放下手,站在房门口。   “锦爻,”他大哥忽地冷声问:“你还要这样跟他胡闹多久?他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现在还年轻还能玩,但总要有个期限吧?你现在二十岁,你可以跟男人玩到三十岁,那之后呢?”   顿了顿,年敬齐叹了口气,补充了一句:“小时候不是还跟小女生玩得挺好,之前也谈过女朋友,怎么会突然喜欢个男人?”   “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啊,而且对我很好。”   “谁对你不好?”   “那不一样,他这种人你遇不到第二个了,”年锦爻笑着说,是与他以往在床上黏着周止亲吻时,相同的语气,“再说了,我还没玩够嘛。”   周止的眼睛无措地张大了一些,他僵硬着胳膊,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手里提着的保温桶有些重量,往下坠。   “准备分手了提前跟我说,我来处理,你不要闹大,惹得自己一身骚。”年敬齐叮嘱他。   “不会有那一天的,”年锦爻笑起来,笑声中有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天真的残忍:“再说了,他很乖,很识时务的,不会闹。”   周止反应不及,高频眨眼,呆呆在病房外站了很长时间。   “你反正自己脑子清醒点。”年敬齐说道。   随后病房陷入一段时间沉默。   “哎呀,你快走吧,”年锦爻开始赶人:“他煲了汤马上要来看我,遇到你肯定又要跑了。”   病房里有脚步声响起,周止知道他应该走,但身体却僵在那里,背对着一扇大敞的窗,夏季炎热的风吹进来,烘出满脊的汗。   门被人拉开。   周止平直的视线对上一双冷漠的深沉的眼睛。   年敬齐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不为他在门外感到惊讶,也不像知晓他就在门外。   他只是不在意,面无表情地,与周止擦肩而过。   “周止!结果出来了——”   护士拿着验血单走过来叫了他的名字。   周止冷不丁睁开眼,眼眶发红,愣了一下,才听她继续道:“是一点兴奋剂,剂量比较大,给你开点药,不是别的东西,不要担心,多喝点水,24小时就会代谢完全了。”   “太好了!”   周止被年锦爻一把拉进怀里,他闻到年锦爻身上混杂了消毒药水的很淡的血腥味,呆了一下,没有反应。   年锦爻的手指贴在他后颈,胳膊揽住周止的肩,让他靠在胸膛里。   他支/着的手在周止跳/动的脉搏上抚摸,力度不大,但不容忽略,他的手指还微微颤抖,又重复了一遍:“止哥,你没事了……”   年锦爻的下巴抵在他头顶上,周止的视野里仅能看到年锦爻被窗外廊灯隐约照亮的喉结,在上下缓慢滚动。   “年锦爻,”周止用微哑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嗯?”年锦爻笑着低头和他对视。   “放开我。”   周止面无表情地问:“你还没玩够吗?” 第24章   年锦爻没有讲话,但周止感觉到他的怀抱僵硬了,顺势从年锦爻的怀里挣脱出来。   他整理了下衣服,站起身去扔了手里的棉签,余光瞥到一旁面色逐渐阴沉的年锦爻。   周止手顿了一下,下意识想抽烟,但想到是医院,又悻悻地收了回去。   他也不愿意再去追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冲年锦爻笑了下:“今天谢了啊,那我就先走了。”   “你什么意思?”   周止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人猛地扣住,他本能地甩了下,没甩掉,笑容消失了,冷下脸皱了眉:“你他妈什么意思,放手。”   年锦爻眼角垂下去,抬头盯着他,舌尖顶了下腮帮,沉默片刻,忽地短促一笑。   他攥着周止左手的手用力收紧,蓦地站起身,周止发凉的右手骨裂处又隐隐传来痛意,他咬着牙去掰开年锦爻的手。   “说清楚,”年锦爻不给他反抗的机会,扯着周止的胳膊带他进了一旁的杂物间。   “咚!”一声,门被摔上。   周止体内还残留药性,脚步虚浮,一时间没能挣开。   门关上的瞬间,年锦爻湿热的吻比他身上混杂了玫瑰与烟酒的气息更先一步,靠近周止。   “你!唔!”   周止后脑重重磕了下门板,眼冒金星,他嘴唇惊痛一下,被咬出小口。   年锦爻伸长红湿的舌,舔着,吮着咬深他唇上的伤口,血珠渗出来,咸腥混入透明的唾液,被舌尖勾抵着痴缠吞下。   因为疼痛,他下意识张开嘴喘息,到处都充满干燥温暖的空气,快速蒸发周止全身的水分,口腔、舌尖、嘴唇很快发涩。   周止的鼻尖被年锦爻的手指冷不丁捏住。   吻还在加深,滑腻的长舌舔遍周止的口腔,划过他上颚,几乎要触到喉咙。   年锦爻咬着他的每一处皮肉,疯狂间不容发,恨不得把他全部庖解,一口口嚼碎,吞咽下去。   周止挣扎地很厉害,鼻尖被捏住,口腔被塞满,他快要无法喘息。   年锦爻却浑然未觉,他全身的力气沉下去,像条蟒,压住周止全身,死死将他缠住,掠夺他体内的一切生机,与氧气。   周止呼吸不畅,缺氧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快被年锦爻逼疯了,喉头堆积压抑的呻吟。   “啪!——”   年锦爻微微后退了小半步,他偏侧着脸,唇角挂有莹亮的水渍。   极缓慢地眨了下眼,没立刻有什么动作。   周止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往垃圾桶里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反手擦了把被吻过的嘴。   年锦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捏住周止下巴。   周止甩了下脸,没有把他的手甩掉。   年锦爻深沉的目光凝着周止被咬破一个口子的丰润的唇,很轻地笑了下:“什么叫我玩够了没有?”   周止狠狠盯着年锦爻,掌心还发热,气得当即嗤笑一声,恨声道:“这个问题你来问我吗?年锦爻,你玩够了没有你他妈23岁没有搞明白吗?你都多大了,现在来问我这个问题,你幼不幼稚啊?!”   年锦爻眯了下眼,抿住唇,没有开口的打算,他的拇指在周止下巴边缘轻轻剐蹭。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周止下巴划了一道不深的痕迹,也没有流血,但擦破了皮,印下一条明显的、嫩红色的伤痕。   周止嫌恶地皱了眉,抬手打掉年锦爻的手。   他这次用力比上次要重,年锦爻左侧的面皮下已经冒起红斑似的出血点,但他浑不在意,阴魂不散地抬手,重新钳住周止另一侧手上的手腕。   年锦爻握着他的力度似有若无,拇指抵在周止虎口,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警告意味明显。   周止没有与他纠缠的打算,抬起右手拉开房门。   出乎他意料,年锦爻并没有阻拦,门快要被拉开一道可供一人穿梭的缝。   周止挺直了脊背,抬腿即将迈步出去。   “嘭!”一声巨响,周止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力气压在在门上,拉开的门重新合住。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抬肘要重击年锦爻,年锦爻没有丝毫反抗,把脆弱的五脏与胸膛完全暴露给他。   在手肘即将接触到年锦爻的胸膛前,周止还是硬生生停住了。   周止咬着牙,强迫自己收回手,他知道他不能打下去,年锦爻和正常人不同,内出血严重的情况下,他真的会死。   年锦爻趁机俯下身,凑在周止耳垂上吮吸了一下,俏声笑道:“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我的,承认吧,你还爱我的。”   他说着,又去亲吻周止的脖颈,用很轻的力道,在他纤白的后颈轻轻啄吻。   现在他说什么,恐怕年锦爻都听不进去。   周止渐渐平复了喘息,他面无表情地背对着年锦爻, 平静开口:“年锦爻,我已经结婚了。”   亲吻他的动作又一瞬的僵硬,但还是吻到周止耳边去。   年锦爻用齿尖磨了磨他细白的耳垂,很轻地笑起来:“那时候你在病房外听到了什么?我都有点不记得怎么跟我哥说的了,你知道我哥那个人,我认真跟他说的话他肯定要我们分开,我只能——”   “我结婚了,年锦爻。”周止又重复了一遍。   年锦爻笑容收敛了,声音低一些,但还是带着哑哑的笑意:“你生我气了吗老婆?嗯?止哥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上次你演得好像,把我都唬住了,你还说你不适合做演员,我的奖杯应该是你的,你是为了气我才找女人假结婚的对吧,花了多少钱,我把钱给她结清,多给两倍够不够?你们签合同有违约金吗——”   “我真的结婚了,”周止稍稍侧过脸,年锦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左眼缀着的那颗、黑色的泪痣。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年锦爻钟情于周止眼角的小痣,他习惯性亲吻周止眼角的泪痣。   靠在周止身旁,像条惹人烦又讨人怜爱的小犬。   “听人说上辈子很苦,哭了很多次,这辈子眼角才会有痣。”   年锦爻总会在亲吻他的泪痣时这么说,随后笑嘻嘻地用力亲吻周止的嘴唇,发出很大的响声:“这辈子就不会哭了,我只会逗你开心的嘛,哥哥。”   周止眼角的痣动了一下,像为他们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开心与不开心,统统画上的句点。   “锦爻,”他缓慢地转过身,缓慢地仰起脸,缓慢地眨动眼睛,缓慢地和年锦爻对视,缓慢地说:“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结婚了。”   年锦爻的声音止在唇边,他还笑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知道你因为很多事情恨我,我都可以解释的,文萧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当年我走——”   “锦爻。”周止打断他的话。   在年锦爻回国后与他相遇的这几面中,难得心平气和的与他讲话,像真的不带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怨与恨。   周止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给他:“我们,我们的感情,我们的过去,我们之前的一切,所有东西,都已经结束了。锦爻,我已经放下了,四年前我就放下了,文萧的事情我只是有点怨你和星图,但你没做错什么,要恨也是恨他命不好。”   “我不恨你,锦爻。”   周止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被扇了一掌的脸颊,柔和又略带歉意地笑了下:“打疼了吧,对不起。”   “我已经放下了,你也该走出来了,锦爻,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周止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寻常。   他微微笑了一下:“如果你回来是想问我过得如何,我过得还不错,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不过性格可能不算好,偶尔会跟我耍小脾气,总要我拿她没有办法。”   周止无奈地笑了一声,但眼神透露出无限的包容与温柔。   杂物间柔和沉落的光流在他身上,仿佛把周止罩在一层触摸上去也很柔软的透明的玻璃罩内。   “但是我很爱她,我也很珍惜我的家庭与婚姻。”   周止放在年锦爻脸上的手落下去了,把一些发热的温度也一并带走:“她不介意我的身体,我们的夫妻生活比你想的要和谐,所以你不用说那些话来刺激我,我知道你本意不是那样的,但你要学会长大,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说出来的话总让人伤心的。”   “什么意思?”年锦爻眼睛血红一片,笑容再也提不起来,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垂下眼睛,死死盯住周止的眼,眼神沉得发黑。   年锦爻冷冷看着他,问。   “你跟她上床了周止?”   周止盯了他一段时间,带有隐私被侵犯的倔强,但沉默良久,答道:“对。”   “哈。”   年锦爻突然笑了,他单手撸了把垂下额前的碎发,眼神没有落点,在杂物间环视半圈,“你这样都能跟女人上床?”   “难道要我证明给你看,你才会相信吗?”周止淡淡笑了一下。   “周止,你——”   年锦爻话说到一半,笑出声,放下手,插了会儿腰,吞吐几口气,似乎无话可说。   他舌头在嘴里转过一圈,都没找到声音,忽地靠过去。   周止下意识避让。   年锦爻哑口无言地笑着一把拽开门,走出去。   “嘭!”   巨响在杂物间回荡,门板震了很长一段时间,积攒的灰尘都扑簌簌落下来。   周止脸上的笑容放下去,调整好表情,来开门走出去。 第25章   周止两条腿的腿根都有些发酸,好在他化验前就去厕所简单处理了下,身体不算黏腻。   走在路上,他右眼皮忽地跳了下。   周止登时想起一件事,脸色变得不算好看,他很轻地抿了下唇,走回方才的诊室。   房里没病人,医生正拿着笔伏案写着什么。   周止在门口停了脚步,反手轻轻叩了门。   医生抬头,认出他的脸,愣了下,问:“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好多了,给您添麻烦。”周止象征性礼貌地笑了下,张合了下嘴唇。   医生摇了脸,笑着说那就好,但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稍稍皱了眉,迟疑道:“还有……什么事吗?”   周止嘴唇放平了,脸色看起来苍白,病房中静默片刻,他沉声缓慢道:“能不能给我开一顿避孕药。”   医生眉心的“川”字拧成绳,顿了顿,反应慢半拍地开了张单子,让他去急诊柜台拿药。   周止道了声谢,快步走了出去。   他拿着医生开的药去走廊拐角接了杯水,可能是有点心急,指尖有些发抖,扣了两颗避孕药快快吞下去。   周止大口大口地喝水,身体像块风晒的地毯,被冷水湿漉漉地填满。   “呼——”   他猛地喘口气,抬了手背抹走唇角的水珠,俯下身,双手撑在水台两侧,垂下视线静静地喘息。   背后正对着医院的空调风机,他后脊顶着熏热的风,冷峻的面孔被半敞开的窗户外吹来的冷风掩埋。   窗外的夜被城市灯光映蓝,蓝到渗出黑色,周止单薄的脊背微微弓着,像是快要与那片漆黑融为一体。   他皮肤看起来更苍白,近乎要透明,融化在深沉的夜里。   周止搭放在窗沿的手指看起来修长。   晚风吹动额前垂下的碎发,划过他深邃眼窝、挺直鼻梁,周止的视线投入夜里,平而直地静静看出去。   他的头脑清醒很多,微微张开嘴唇,低低地叹出一口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气。   “兄弟,让让啊。”背后来了个家属,周止如梦初醒,睫毛颤颤,冷不丁回过神,忙到:“不好意思。”   闪着身体朝门口走去了。   周止的车还停在“天上人间”外面,入夜也没有公交了,他只好在医院门口抬手拦了辆车。   的士司机调大车载电台音量,接连地响起明日天气播报:“冷空气寒流袭击本市,预计气温将下降8-10摄氏度,请市民朋友们多加衣……”   女中音震着扬声器响着,一度催人入眠。   周止安静靠在车窗上,余光里升起城市弥漫霓虹雾气的灯光,高架桥亮着连绵的灯带,碎成无数光斑,闪烁着在车速飞驰下化作流明。   夜里去“天上人间”的路上汇入许多辆超跑豪车,路上稍显拥挤,出租车在门口禁停一分钟,周止快快扫了码抓了座位上的塑料袋下车,拱了腰拍了拍车顶:“师傅慢走啊。”   关了车门。   他迈步朝停车场走,泊车童记忆力惊人认出周止,快步跑过来,拿出周止的车钥匙替他开了车门。   周止拒绝了门童替他把车泊到门口,拉开门一屁股坐到驾驶位上,把药随手扔到副驾驶去,深深喘了口气,刚准备点火,忽然想起他刚才喝了酒。   “呼——”   周止眼眶里像有针长出来,他累得刚掏出手机准备叫代驾,手指都凝固了下,突然一头撞上方向盘。   额头抵住圆盘,浑浑噩噩地安静靠了片刻,才重新点亮手机叫了个代驾。   等待代驾来的时候,周止眼睛眨动逐渐缓慢,一点点地合上了。   “笃笃。”   门被人敲响,他蓦地睁开眼。   年锦爻动作僵滞了一瞬,张开眼的瞬间眼神还未完全聚焦,他手轻轻拢住脖颈,缓慢地捏了捏喉结,手肘支在腿上,曲着的左腿忍不住抖着。   他面上表情不多,舌尖在口腔里顶了顶,挑起眼皮看着助理:“开门。”   助理话不多,点了下头,快步走过去拉开包厢大门。   内间的服务生被他们禁止入内,门外受着的服务生微微垂着脸,视若无睹地替他们拉着门。   门外是一脸惊惧的赵龙虎和郭伟宏,赵龙虎看着比郭伟宏醉,还像吃了点不该吃的东西,面色诡异发红,神智不算清地被郭伟宏搀扶着。   韩曳庭站在两人身后,推着郭伟宏走进来,笑眯眯地走到年锦爻面前去:“少爷,人可给你找到了。”   他说着,拍了拍郭宏伟肩膀,与他哥俩好似的:“完璧送来。”   郭宏伟与他勾肩搭背,笑着呼出酒气:“韩总太客气,嗝!锦爻单独找我们是什么事儿?还特意来这里嗝!”   年锦爻眼角垂着,薄唇被他无意识地咬了一段时间,多亏了不久前打的一针凝血酶注射液,伤口没继续出血,但总被他再次咬破,细小的伤口上就凝固着血珠。   他没有回答的意思。   韩曳庭也不恼,还是笑着,道:“不用谢哈。”   偌大的包厢仅开了圈昏暗的廊灯,房间隔音效果做的很好,没有丝毫声响透进来,屋里也一刹岑寂,死一般。   年锦爻站起身,他身形比面前两人高大得多,一团阴冷的影在郭伟宏烂醉麻顿的视线中掉帧、逐渐扭曲,如条狰狞盘踞的湿蟒。   “药是谁带来的?”   他向来笑脸示人,郭宏伟虽与年锦爻不算熟识,但也有过几面之缘。   此刻听到他冷声质问,郭宏伟的大脑在酒精控制下被麻痹,反应不及,下意识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透着酒气笑道:“这可是你郭哥,我前段时间发现的好东西,比伟哥强,不伤身——”   “咚!——”   “我草!!郭哥!”   一拳径直朝郭宏伟小腹袭去。   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赵龙虎大叫一声,药性都被吓退不少。   郭宏伟脸色惊白,五官都扭曲了,往后连连退了几步,开口把肠胃里的东西“哇”一下全吐了出来。   年锦爻淡淡收回拳,冰冷的目光移到赵龙虎脸上去。   赵龙虎清醒了大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年锦爻,对上他毫无情绪的、死气沉沉的目光。   年锦爻缓慢转了身,朝玻璃茶几靠近,他躬下身,手指碰上茶几上的烟灰缸,浅粉的发丝垂落,遮住他深黑的眼眸。   赵龙虎看到他唇角勾了一下,露出一个笑容,他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搭放在烟灰缸边沿,忽地偏转过脸,温柔地笑了一下,翘起狐狸似的眼睛:“那周止酒里的药是谁下的?”   “是他!都是他!”赵龙虎猛地打了个惊颤,手臂颤抖着直直朝地上爬伏着,还在呕吐的郭宏伟指去,惊恐地喊破喉咙:“是郭宏伟说周止得罪了他,要报复周止!都是他干的!”   “真的?”年锦爻直起身,朝他走进,他唇角的笑意变得很深,忽地弯了点腰,一张漂亮至极的面孔凑到赵龙虎面前。   赵龙虎吓得瑟缩了下脖颈,忙不迭点头:“真的!真的!”   “那——”年锦爻咧嘴笑了,他食指勾着玻璃制的烟灰缸,像游乐场的小孩指尖绑着氢气球的白色的线,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扫过,一歪脸,“酒是谁给的?”   赵龙虎嘴唇克制不住地抖了下,低了声音,哆嗦着道:“都是他……都是郭宏伟干的……”   “怎么这么害怕。”   年锦爻身上浓烈的玫瑰香水味送入赵龙虎耳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放在他肩头,漫不经心地拍走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灰。   赵龙虎身上抖得厉害,一时分不清是兴奋剂的缘故,还是真的害怕。   年锦爻单手按住他脖颈,以赵龙虎完全无法抵抗的力道,压着他向前垂下脸,额头抵年锦爻的额头。   “别怕嘛。”   年锦爻那张放大的、过度精致的面孔在他面前停住,赵龙虎颤了颤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抖着点头。   年锦爻挑了眼角,狡黠地笑了下。   “但是有人在撒谎哦。”   赵龙虎脸上血色尽失。   年锦爻按着他的后颈的手瞬间松了,赵龙虎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年锦爻面孔上笑容毫无,眼神漠然,抬臂径直砸下去。   “啊!!!”赵龙虎瞬间一声惨叫,在包厢里都回荡半秒。   他条件反射地捂住额头,年锦爻摔了烟灰缸,抬腿一脚把他踹出去。   赵龙虎踉跄着朝后跌,还未来得及躲避,又是毫不留情的拳头砸他胸口,他当即“呕”一声,吐出来的口水夹了血丝。   “好了好了!”韩曳庭眼疾手快地冲上来,从身后一把抱住年锦爻,他朝助理低吼:“快叫人!”   “放开我。”年锦爻在他怀里不受控制地挣扎,手指上裹着的绷带也挣开了,血有点渗出地迹象。   “放开我!”   “够了!”韩曳庭也有些恼了,“再打真要闹出人命了,你他妈明早想空降热搜是吗?!”   助理拉开门,大喊着服务生进来把人送去“天上人间”的医务室。   包厢瞬间陷入寂静。   只剩下年锦爻急促喘息。   韩曳庭常年健身,手臂肌肉结实,还能控制年锦爻几分钟,年锦爻也不算完全失去理智,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脚下一软,朝下滑。   韩曳庭拖不住他的重量,只好拖着年锦爻让他坐下去。   “周止呢……”   年锦爻坐在地上,茫然地看了下四周,手臂连带着指尖,一直抖,控制不住地抖动,他呼吸变得极为短促,张大嘴竭力呼吸。   他两条腿曲着踩在地上,疯狂地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淌下来。   “周止……我要周止……”   “好,年锦爻,呼吸,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   韩曳庭皱了眉,蹲在他身前,沉声道。   助理从门外冲进来,把口袋里备好的药盒迅速打开,倒了两粒药出来,开了瓶矿泉水。   径直把药塞进他嘴里,水贴上年锦爻的唇:“年哥,不要着急,我马上给止哥打电话,你先把药吃了。”   年锦爻像忽地抓住稻草,冷不丁夺过他手里的水瓶,吨吨灌下去,手里的硬塑料水瓶都被他捏瘪,他猛地转过脸,抓着助理说:“打电话,快给他打电话。”   “好,好,你别急,”助理拿出手机,又拿了医疗纸袋敞开口放到他唇边,“我马上打电话。”   年锦爻丢了水瓶,手抖着捧住纸袋,用力地把口鼻埋进去,一边深深地呼吸,一边期待地看着助理。   韩曳庭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皱起眉。   助理翻找着周止的电话,分神安抚他:“马上就好了,年哥深呼吸。”   年锦爻的手脚渐渐稳定,呼吸也缓慢下来,药逐渐生效,他整个人恢复冷静。   韩曳庭看着助理把手机暗灭,扶着年锦爻站起身。   助理没再提为何迟迟没有打给周止,年锦爻也不问,为何不再继续拨通周止的电话。   韩曳庭开口:“锦爻,你——”   年锦爻侧过脸扫他一眼,面上浮现一如往常的笑容:“要是我哥他们问起今晚,你什么也没看到,记住了吗?”   韩曳庭便不再深究了,嗤笑一声,无奈地摇了下头。 第26章   周止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半路上电话不断。   先是老板打来急call,说要电话会议商讨李萌突然爆火的热搜,李萌面对热度有些手足无措,临时叫了个助理去家中陪她。   周止听他们讨论地有些头疼,静静靠在窗上,拇指不轻不重地捏了太阳穴。   管理层领导提出李萌应当移交给经验更为老道的资深经纪人管理,被李萌率先驳回,周止淡声说了两句,连续被反驳回来。   他意识到给李萌更换经纪人或许是领导提前跟老板请示过的,便不再开口了。   不过李萌态度比较强硬,拒绝更换经纪人。   “这我们是为你好嘛,周止还年轻,总归是少点阅历,手头的资源啊人脉啊各方面都欠缺,”老板话音转回来,点了周止:“周止啊,你觉得呢?”   周止听到李萌叫他名字,很快笑了下,从声音中听不出他的语气,仿佛还是跟往日一样恭恭敬敬:“我都行,哪个方案对小萌好就用哪个,我服从公司安排。”   “周哥你——”   李萌气得挂断电话,退出了会议。   老板和几个管理层转而继续说服周止,向来周扒皮的老板还罕见地提出给周止涨薪的条件。   周止听得脑袋里嗡嗡叫,偶尔淡声应个几句,其他时间都保持沉默,直到手机跳出低电量提示也没听他们讨论出个所以然。   撑着最后10%的电,周止犹豫了下,接通李萌打来的电话。   李萌在一夜之间的爆火让她情绪起伏有些过度,她在电话那头情绪激动地抽泣时,周止能听到一旁助理安慰的声音。   其间,周止安抚她两句,但李萌听不进去,说了几句气话,大骂他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周止便闭上嘴了,随手拿着手机,贴着耳旁静静听着。   隔了段时间,电话那头的动静小了,只能听到李萌偶尔的啜泣。   周止才平静开口,问她:“哭完了吗?”   李萌不讲话,抽噎一声。   周止疲倦地捏了鼻梁,哑声笑了下:“有什么好哭的,小姐,我不可能跟你屁股后面当一辈子保姆啊。”   李萌急了,大声驳斥:“这不一样!你都带我多久了,凭什么现在给我换经纪人。”   “两年8个月零——16天。”周止靠在窗边的动作稍稍换了一下,单臂撑在车门上,往一旁微歪斜身体。   电话那头的李萌愣住了,好半晌没有回话。   周止便淡淡笑了下,接着往下说了:“公司说的对,我手上确实没有更好的资源了,你目前的发展趋势往下走需要资深经纪人的系统规划。说真的,我干的活儿就是个高级助理,也谈不上什么经纪人,当下你的情况来看,我真的帮不到你。”   “可我也不需要更专业的——”   “你需要的,小萌,”周止难得语气深沉,“你好好发展,会闯出来的,我看过你演戏,你是吃这碗饭的人。”   “我不管!”李萌听出他语气里的放弃,开始无理取闹:“我不要换经纪人!”   “我不可能永远像那晚一样保护你,”周止再度打断她,“你需要比我手段、背景更强的经纪人,能帮你尽可能多地躲开像郭宏伟那样的人。”   话音沉默好段时间,李萌可能也冷静一点,不再开口。   “忽然想起来,”周止笑了声,对她讲:“郭宏伟的视频还在我手机里,我一会儿发你,存好了不要删。”   “好。”李萌说。   声音停了下。   周止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小萌,不要轻易掉眼泪,女明星的眼泪很宝贵的。”   电话那头陷入一段很长、很长的寂静,逐渐壮硕、肥大,像一头猪。   周止快睡着了,觉得不对才把手机放眼前一看,手机没电了,屏幕昏死过去。   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睛,把手机随手放到一旁。   代驾安静地开着车,高架桥下的夜灯在眼瞳中流过去。   周止刚送走代驾锁了车门,就在楼下遇到骑车回来的赵阮阮。   周止一开始没看到她,还是赵阮阮跑了几步过来拍了下他肩头:“周哥!”   “草!”周止还在走神,被她冷不丁吓了一跳,差点两腿一软跪下去,好在身旁有堵墙,他扶了下,才稳住身形。   周止磨了磨后槽牙,扭过脸去看她,皱了眉:“大晚上的,姑奶奶你小点儿声行吗?你不是要加班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回来拿个资料,”赵阮阮圆眼睛在月光下很明亮,俏皮地眨了眨,古灵精怪一歪头:“这么心虚……做鬼去啦?”   周止叫她滚。   吃的止痛药过了效,尚未痊愈的手骨与被过度拍打的腿缝一起颤痛。   赵阮阮跟在他身后,打量周止几眼,看出问题来,凑上去笑嘻嘻地追问:“终于开荤啦?帅不帅?高吗?哎哎!那里……大不大?”   周止冷着脸,阴郁的面孔透着苍白,不搭理她。   赵阮阮要装可怜的,手拳在脸颊旁,嘤嘤地假哭:“老公你好没良心,家有娇妻不懂得珍惜,跑去外面偷吃。”   周止缄口不言,按了电梯走进去。   他刚进电梯就反手撑靠在电梯的栏杆上,有点喘不过气儿来,稍稍抬了脖颈呼了口气。   电梯顶灯亟待更替,频繁闪烁,投下微弱的光影。   周止的五官被阴影捕住,灯光在鼻梁斜扫,半边的面孔陷入暗中,看起来无法分辨神情。   赵阮阮笑容收起一些,眼睫毛唰唰地扇动,忽地问:“讲正经的,你打算怎么办?”   “嗯?”周止阖着眼,大概是困了,鼻腔深处闷哼一声,嗓音听起来很醇沉,“什么怎么办?”   “乐乐呀,”赵阮阮看着他,“一直这样总归不是个办法,小朋友不上学肯定是不行的,不然送到特殊学校去。”   “我已经在找人联系学校了,”周止仰着脸,喉结滚动两下,随后才淡声开口,“也问了医生,其实注意点就好了,没什么的。”   “找好啦?”赵阮阮下意识问:“怎么没跟我商量。”   周止张开通红的眼,眼底冒着很浓的乌黑,看起来疲惫。   他微微侧了点头,看向赵阮阮的方向,淡且短暂地笑了下:“还没找到呢不是。”   赵阮阮顿了顿,电梯门也打开了,周止先一步走出去。   赵阮阮慢了半步,跟上他的脚步:“我听同事说美国那边有更好的办法治疗儿童血友病。”   周止在门口换鞋,漫不经心地问:“所以呢?”   赵阮阮扭捏几声,尝试措辞:“那谁回来了,不然你——”   “不可能。”周止不带情绪地笑了下,打断她的话,顺手拉开门。   “周哥,”赵阮阮抿了下嘴唇,叫住他:“你是不是想离婚呀?”   当年她与周止结婚时,周止是为了给孩子上户口,赵阮阮则急于找人摆脱父母的催婚。   他们定下来得仓促,那时候赵阮阮还很年轻、冲动、不考虑未来,周止则怀着小孩,被逼在弦上,不得不发。   闻言,周止的脚步顿住。   他没立刻进去,屋内阿姨留着客厅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屋里开了暖气,光被蒸出来,挂在周止后侧的冷色调的面孔上。   周止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两下,唇角没有弧度,扭过脸看了赵阮阮一眼:“软软,我们……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汪洁受不了的。”   “啊……”赵阮阮迟钝几秒,随后点点头,才道:“嗯,知道了。”   周止没再说什么了,抬步进了家门。   小孩跟阿姨睡在一个屋里,阿姨觉浅,听到门口的动静披上外衣轻手轻脚推开门,让他看看小孩,转身去厨房要给周止热饭,被周止拦住。   周止对她笑了下,独自走进去。   卧室里亮着一盏亮度很低的夜灯,在墙壁上打出圈圈光晕,包裹着陷入睡梦的周麒,像环绕在行星外的华丽环带。   房间里很暖,周麒睡得脸颊肉都粉红,胖胖的小手探出轻盈的羽绒被褥,手里还紧紧抓着专属于他的菩萨套组玩偶。   周止站在这间是打算留给周麒的儿童房里,仰头望着天花板上他亲手装进透明泡泡里的反光零件组成的吊灯。   房间是昏沉的,吊灯上反射出亮着的光,从缝隙里漏泄下来,一眨眼的功夫便降落到周麒娇憨的甜梦中去。   睡梦中的周麒看起来与其他小孩无异。   好像他只是这个寻常的世界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略有一些迷信的、可爱的、周止生下来的年锦爻的小孩。 第27章   周止轻手轻脚地把小孩抱起来,周麒睡得不算熟,身上穿的小薄褂脊背被热汗浸潮。   他白白的小脸鼓动一下,嘟囔一声,转入周止怀抱中去。   手里抓着的塑料观音就掉下去,被地板上铺着的短绒地毯接住,所以悄无声息。   小孩短短的手指形成了肌肉记忆,习惯性抓了两下,什么也没有抓到,握成空心的小拳,嘤唧两声。   被周止也没有意识到的、本能的,平缓又轻柔的拍打脊背安抚下去。   周止抱着他回到自己房间的双人床上去,给小孩掖好被角,很快洗漱后就钻进了被窝。   他床上一直放着两个枕头,床头摆放着的相框里装满与赵阮阮、与小孩的幸福家庭合照。   客厅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他与妻子的双人婚纱照。   童话一样的高大英俊的丈夫伸出单臂,轻柔揽住活泼漂亮的妻子,相拥而立。   周止的家庭符合世俗认定幸福婚姻的一切标准。   但这样真的就够了吗?   周止侧着身体,在黑暗里静静看着阴影中,隆起一道柔软的、短而小的曲线。   他的小孩,真的会幸福吗?   周止想了很久,渐渐合上眼,都想不出答案。   后半夜的时候他忽地被一阵滚烫的热度惊醒。   周止下意识抬手摸索到周麒坐起的绵又软的身体,他哑着嗓音,急声问:“乐乐怎么了?”   转过手去开了床头台灯。   骤起的亮度让周止下意识眯了下眼睛,回过头去看到盘腿坐在床上的小孩。   他跟姥姥看了很多神话故事,两条短短的腿盘起来,安安静静地、小小地坐在那里,看起来像观音座下的白玉一样的仙鹤童子。   一层昏软的光晕在小孩身侧,熟悉的眉眼、粉红的嘴唇。   让周止情不自禁地心脏短暂抽痛,他顾不了那么多,周麒烧得有些糊涂,但弯起漂亮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红扑扑的脸颊挂上虚弱的笑容。   “爸爸,我好热……”   周麒傻呵呵地露出笑容,歪了歪软脸颊,傻傻地眨眼,挤出可爱的笑容:“我好像一个小包子。”   “是吗?怎么会像小包子?”   周止勉强挤出笑容,抬手抚了下他的额头,发现滚烫,他连忙穿了衣服,拿毯子裹上小孩抱起来。   周麒烧得有些迷糊,把脸颊埋进周止颈窝,笑着回答他的时候灼热的气息钻进周止身上每一个毛孔,顺延血管,蒸干流经的血液。   “因为我热腾腾!”   周麒很得意地对他说。   周止抱着他推门出去,阿姨已经睡了,听到他们推门的动静醒来,披着衣服走出来惊讶地看到周止。   “发烧了,我去一趟医院。”周止脸色很白,冲她点了下头。   阿姨一下清醒许多:“大概是白天在楼下多玩了一会儿,受风了,我收拾东西。”   “没事儿,我先去二院,”周止往门口走,不回头地说:“您明早再过来。”   阿姨快快应了声好,还是去收拾东西了。   周止去拿车钥匙的手有点抖,很快稳住。   怀里的小孩还在糊里糊涂地笑着,说一些很可爱的话:“爸爸,菩萨送给我好多小星星,我打开灯就没有了,关上就蹦出来啦!我要把小星星送给爸爸,送给妈妈,送给阿姨,送给……”   他嘟囔起来没完没了,把能想到的名字都念了一遍。   “是吗?”周止抚摸小孩的脸。   他的手对小孩来说很大,几乎遮住他的全部世界。   周止把他放在安全椅上,不太想自己开车,但半夜不好打车,只能咬牙踩了油门。   周麒在来医院的路上唱了一路姥姥教给他的《大悲咒》,姥姥说这是健康歌,越唱越健康。   周麒只会唱这一首歌。   刚到医院急诊,护士立刻给他测了体温,已经烧到三十九摄氏度,又缓慢攀升的迹象。   周麒已经唱累,脸颊红彤彤地,躺在周止结实的臂弯里,缓慢地眨动纤细浓长的眼睫,灯光如佛眼低垂,落到他眼瞳中,真的送来星子。   周止低下视线看着他的小孩,脑海中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浮现一张叠合的精致的漂亮的面孔。   周麒笑着看他,好小声:“爸爸,我的电池没电了哦。”   周止眼眶立刻变得很红,护士把小孩从他怀抱里接走,带去无菌室。   周止跟了两步,看着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   他不得不停住脚步了,透过墙壁上的玻璃窗看进去,周麒身上贴了检查的器械,周止阖上眼,移开了目光。   他两条腿变得沉重,反身靠上墙壁,仰起细白的脖颈,迷茫地望着天花板。   医院的天花板与墙壁都是白色的,炙亮的灯光刺进眼底,模糊了边缘。   所以总给人一种,望不到顶的错觉。   周止很累,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手机从口袋里被挤出来,很沉闷地一声砸在地板上。   周止捡起来,下意识点亮屏幕。   其实他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点开通话。   给赵阮阮打电话的话,她还在加班,也没有让她赶来的必要,给李萌打,也不知道她气消了没有,给何维打,要说些什么呢?不然打给老板问问是否已经做出决定,但已经凌晨,老板估计会大发雷霆,周止也干不出这么没有道德的事情。   周止的手指悬在拨号键盘上,几乎是肌肉无法改掉的本能记忆,拨出一串数字。   毫无负担地按了拨通。   周止拿起手机,贴在耳边,听着电子音的响起,要等待两秒的时间,等待提示音告诉他“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但“嘟”声超出了两秒,周止迟迟没有等到曾经等到过成百上千遍的提醒。   电话,拨通了。   他心脏颤了颤,大脑迟钝地转动,想到或许这个号码已经被卖掉了。   号码一直没有人接听,在耳边响了一段时间。   周止把手机拿开一点,准备挂断。   “嘟”声在那一秒钟消失,好像那条黑色斗鱼吐出的泡泡升上水面,破裂。   “……”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很轻,没有开口。   胶水把嗓子糊住,周止的拇指条件反射地按下去,把电话挂断了。   他心如雷鼓,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几乎是要快速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把手机藏进口袋。   手机也一直没有再响。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周麒不幸感染风寒感冒,被医生勒令住院。   周止陪着他躺在病床上,时而观察床头吊下来的注射液。   阿姨在清晨的时候赶过来,拿了周麒平时住院用的东西,她指了指周止通红的眼睛:“回家去洗洗,睡一觉再过来,别先把自己累倒了。”   周止迟疑了几秒,还是点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在转向右车道时,方向盘在手中犹豫,错过了一个路口。   周止看着熟悉的街景,踩了油门出去,朝错路开下去。   左道通往郊外的盘山公路,一路攀爬上去,会经过半山腰的公共墓地。   周止一直很忙,有段时间没有来过,甚至有点忘了文萧的家在哪里。   但他向来记忆很好,所以周止觉得是潜意识让他遗忘。   绕了几段路,文萧的墓碑立在上几排转过半圈的山坡后。   文萧的父母接受不了孩子过早的离世,也不接受文萧的自杀,几乎是逃离一般在四年前就举家移民,到了一个常年温暖的国家。   所以文萧的墓碑上没有刻墓志铭,只是简单地记录了他的姓名,出生与离开的日期。   公墓有清理员定期清扫,因此文萧墓前很干净。   周止没拿什么祭品,哂笑一声,一屁股在他墓前坐下。   从怀里拿了包烟出来,避开风点燃。   淡淡的蓝色烟雾缓慢飘升,风把烟舔了个满怀,被推挤着变形,最终四散。   周止短又轻地笑了一声,侧过脸去,看着墓碑上的黑白色照片,把手里的烟放在墓碑前。   “之前一直以为你不抽,你走了去你家才知道你比我瘾还大,你小子,藏得真他妈好。”他眨了眨眼,唇角挂着很淡的笑容,目光投出去,没有聚焦。   文萧把自己患有抑郁症的事情瞒得很好,即便是跟他最亲近的周止也不知道在文萧成功自杀前,他已经尝试过几次。   周止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患上的病,也不知道诱因是什么,文萧离开的突然,让所有急速产生的事情又加速暂停,被迫终止。   风静静地吹。   从山腰望下去,不远处是无边际的深色海面,一条看不见的红色的鱼载着朝阳游出海面。   周止忽地叹了口气出来,转头拍了拍墓碑,修长的手指搭放在上面,欲言又止地张合嘴唇,想说很多话,又换成了别的话:“你在天之灵帮我保佑小孩身体健康,他刚出生的时候我带他来过,都三年多了,你还记得吗?你不知道,他很会磕头的,到时候我让他来给你磕头。”   顿了顿,周止想到什么,低沉地笑了一声:“保证给你磕地功德圆满,得道升仙。”   周止把烧尽的烟头拿走,拍拍衣服站起身,脸部肌肉几不可察地轻微扭曲,朝他挥了下手:“走了啊,下次再来看你。”   周止下楼梯的时候迎面恰好有一行人上来,穿得很正式,都是一身黑衣。   走在人前的男人戴了墨镜,唇角抿得很平,下巴棱角分明。   一眼扫过去,竟然有点眼熟。   周止微微皱了下眉,盯着男人多看了两秒,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抬了脸,隔着墨镜扫过来。   周止的脚步顿住,认出他是谁了。   桓臣娱乐分派给大陆的首席执行官,温兆谦。   桓臣娱乐自港岛起家,近年朝内陆发展的手笔很大。周止在很久前听人讲过,桓臣背后资本雄厚,与港岛政务高层有勾连,温兆谦身份成迷,姓氏问题,坊间流传他是港岛首富温成林的私生子。   不过都是猜测,未被人证实。   但温兆谦怎么会在这里?   周止眉心蹙得很深,与他们一行人错开视线,朝下继续走了两阶台阶,不放心地扭过头继续看了一眼,发现他们拐去的方向正是自己走来的路。   周止手机震动几下,接二连三弹出消息提醒,他才狐疑地收回目光拿出手机。   微博新闻消息常发一些似是而非的不实绯闻标题惹人眼球,周止正要收回手机,忽地又弹出一条消息。   他手指停下,眼瞳猛地紧缩。   周止面色煞白,心脏也跳动起来,急急解锁手机点开软件。   《白菓》不是人耳熟能详的名字,因此这条热搜还没能加红,只是因为紧随消息后半加上的年锦爻的名字,让《白菓》慢慢加温。   打开热搜榜单,要往下拉一段距离,才能在手机底屏看到框住一个词条——   《白菓》重映   周止呼吸钝涩,不可置信地点开放出这条消息的博文详情,翻了下去。   已经弹出一条名为【电影《白菓》】的官微发的海报预告。   【深红的《白菓》,与两张空荡荡的桌椅,教室的窗敞着,灰白色阳光安静落下,一根乌黑的羽毛缓缓飘落】   再往下是数量不算多的评论。寥寥地讨论着突然的宣传。   --------------------   【蠢鱼橘:啊???】   【陈伤愈合:这是能在影院放的东西吗……[恐惧][恐惧][恐惧]】   【大母猴从良记:热知识:这片男主是前不久刚回国那位,当年他这部出道作直接拿了东京电影节最佳男主。建议搭配导演出的幕后记录一起看,蛮震撼的。。】   【吉利蛋酥卷:我靠!怎么突然要重映这部!我一直在网盘里反复回味,njy穿裙子别太色了我说】   【纸盒星球:一番zz谁啊?能压njy???】   【回帖:月光永远鸣奏曲:姐妹求个链接[流泪]】   【回帖:精神稳定的小女骸:同求!】   【Duudide:呃,路人,因为这部对他观感很差,互联网没记忆的吗?[微笑]】 第28章   周止提心吊胆地又翻找了几条网上的信息。   目前网上放出来的消息俱是称年锦爻出道作,《白菓》重映并非大陆上映,而是环大陆重映,时隔多年后的亚洲重映定在港岛一家五十年历史的老影院。   电影多年后重映不是没有,当年签的合同也确实未写明重映相关的问题,但重映作为演员之一的周止未被通知就难免说不过去。   再结合年锦爻回国的事情,周止心里有些发慌,捉摸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周止立刻拿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他还留着当年拍摄一个后期剪辑师的联系方式,如果是电影重映,相关剪辑人员应当会被通知细节调整。   但电话迟迟没有接通。   周止只好挂了电话联系汪洁。   汪洁还在店里忙,夹着手机接通电话的时候吓了一跳:“什么?《白菓》要重映?”   周止把话说得简短:“嗯,我刚在热搜上看到的消息,不过位置还不高,营销还没下场。”   汪洁拿布擦走顾客身上的纹身墨水,停下动作:“我帮你问问沈琦。”   “好,”周止短暂地道:“谢了啊。”   汪洁让他别客气,周止低笑了下,结束通话。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周止收到汪洁发的语音消息。   助理沈琦的电话打不通,等晚点汪洁会再打一次。   周止面无表情地回了个“好”,几乎没有再拖延,点开拨号页面划下去一些,找到还早一些的时候,一通凌晨仅持续五秒的通话。   “呼——”   他点了根烟,很快地吸进去,又深吐出来。   尼古丁过肺的瞬间,大脑的情绪被抽空,拇指不受控制地抖动。   按下去、拨通。   电话没有给他挂断的机会,立刻就被人接通。   周止没有立刻开口,呼吸声缓慢地透过听筒,失真地穿透空间。   “这次不挂啦?”年锦爻笑着开口,他话音有些拖长,听起来像撒娇的语气,“我等你——”   他讲话完全听不出昨夜摔门而出的气急败坏,再度恢复惯性似的亲昵口吻。   “年锦爻。”   周止冷淡地开口,径直打断他的话:“我看到重映的消息了,什么意思。”   年锦爻不恼火,听声音像换了个更安静的房间,   “澳港那边卡着的审核过了,可以放了,就决定上映了。”他笑了笑,好像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回答完又谈起更重要的事:“老婆,你身体好点了吗?现在在外面吗?怎么风声这么大,当心感冒。”   周止自动略过他接连不断的问题,下颌曲线蓦地绷紧,冷声问:“决定重映这么重要的事情没人告诉我吗?”   年锦爻络绎不绝的问题顿了顿,似乎是感到困惑,一边在嘴里咕哝“没人跟你说吗”,一边把嘴唇移开了听筒。   周止听到他跟身旁的人讲了什么话,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年锦爻声音冷一点,警告两声,转而听筒里传出他噙笑的声音:“他们工作没对接到位,联系你之前合同上的手机号停机了,我晚点把你的新号码发过去。”   顿了顿,年锦爻声音小一点,如蚊喃,语气听着有些小心翼翼。   “之前的手机号不用了吗?”   他嗓音的穿透力很强,几乎像垂下脖颈,贴在周止肩颈里,钻入他耳膜。   “年锦爻,”周止表情毫无波动地再次提醒道:“我结婚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嗯,我知道呀,”年锦爻呵呵笑了两声,但语气未变,“我不觉得浪费时间,结了婚也可以离的嘛,我听人说新规定了离婚冷静期,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周止没有出声。   年锦爻弯了弯眼睛,笑着兀自继续讲下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离婚?要不要我找人算个黄道吉日,我听他们说静云寺有个大师很厉害的——”   “我没有离婚的打算。”周止淡淡说。   年锦爻置若罔闻,话音也不变:“总要离的,现在不想离也没事,等我们稳定了再说,你——”   他声音短暂停止,似乎是在思考应当如何称呼周止的结婚对象。   年锦爻像是很为难要如何抉择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也不知如何摆正心态面对自己的老婆有了他的“老婆”这件事。   沉吟一声,也没思考出一个合适的用词。   他便干脆道:“她好对付吗?不然你不要出面让我来。”   “我先挂了。”周止跟他讲不明白道理,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也没给年锦爻追问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年锦爻没再拨号过来,一分钟后,周止收到一条短信与社交软件新增好友申请,均来自年锦爻。   两条都写着——   【以前是你追我,这次我追你。】   周止垂下眼扫了一秒,很快删了短信,也删除了那条申请。   软件界面冒出很多新的红点,有发现重映消息的业内同事向周止投来祝贺,有笑谈他要成“影帝”的,也有预言周止要红过手里的小明星的,但大都没有走心。   当年电影在东京电影节拿下最佳男主演,其实就已经在网络上火过一次了,近十年过去,年锦爻有了更炉火纯青的技巧与声名远扬的代表大作,《白菓》这样的影片终归是不够看了。   周止又点开微博看了方才还在二十位的词条,此刻已经被别的消息压下来了,广场讨论度也不算高。   年锦爻没有开通社媒账号,也没有官方经营的粉丝群,他的粉丝年龄也都逐渐成熟。   在这种情况下,他回国当日那场声势浩大的接机活动可以称得上奇迹。   周止走前又给阿姨打了电话,得知小孩醒来的消息,才匆匆迈下最后的几阶台阶要赶回医院。   周止转身离开前,下意识扭头朝上忘了一眼,方才那群人消失的方向还是没有人出现。   周止收了视线,把手机暗灭。   又弹出来一条发有一串电话号码的短信——   【这是对接的电话,他们会联系你,注意接听,老婆[亲亲]】   年锦爻勾着笑靠在墙上,沉黑的眼睛闪烁光点,狭长地弯着,他视线还放在手机最新发出的消息上。   一直到年敬齐与秘书走进办公室,年锦爻都没有回过神。   年敬齐看他模样就知道在做什么,面容严肃,沉着脸把手里的文件摔到桌上。   秘书自觉地转身走了出去,帮他们兄弟二人带上门。   年锦爻笑意未敛,但抬起视线,没骨头的模样,靠在墙上,看着年敬齐乖乖叫了声:“哥。”   年敬齐对他与周止的联络十分不满,在看过秘书对周止的背调后怒火中烧,目光不威自重:“你知道他结婚了吗?”   年锦爻笑嘻嘻地一歪脸,混不在意的模样:“我知道啊。”   他面色坦然,似乎周止结婚的事情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而且已经结婚四年了。”   “我知道的,哥。”   “年锦爻,你疯了是不是?!”   年锦爻冠冕堂皇,也理直气壮:“结婚可以离的呀,时间早晚问题,我不介意的。”   年敬齐忍不住了,重重一拍桌,板着脸:“笑什么笑!一天到晚没个正型!追着个男人没完了是吧?!现在上赶着要去做小三,我看你真是疯了!!”   年锦爻喜上眉梢,藏不住心里的开心,看着年敬齐生气才稍稍收敛,关心地问了一句:“哥,手没拍疼吧。”   他说着,走过来,要拉年敬齐的手看看。   年敬齐怒声让他滚。   “那我就先走了,下午还有个局要跟摄影聊一下。”年锦爻眨巴着眼睛看他,装作依依不舍,“哥我让人买点菊花茶给你送过来,你多喝点,败火。”   “滚!”年敬齐看到他就没好气,头更痛了,瞪了他一眼,随手抓了桌上的镇纸一把甩出去。   “咚”一声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   年锦爻一撇嘴,耸耸肩,抓着手机准备拉开门。   “等下。”   年敬齐忽地在身后叫住他。   年锦爻笑盈盈地转身:“哥,还有事吗?”   年敬齐坐在皮椅上,转过身,逼视年锦爻的眼睛。   “年锦爻。”年敬齐叫他的名字,深深看着年锦爻含笑的、看起来风流的眼睛。   “你知道他有孩子吗?”   一刹间,偌大的办公室静得可怕。   年锦爻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但摇摇欲坠。 第29章   周止开车回医院的路上接到对接人的电话,刚接通便是连续的道歉。   “没事,”周止淡声道,话还没说完,红灯马上过去,他皱了眉,快声解释了下,挂断电话。   过了会儿,手机上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好友申请。   周止犹豫一秒才点了通过,收到几个重映相关的电子材料。   回到医院时,太阳已经升起来,周止继续讲完了方才的电话,沟通好电影重映的分红后。   在住院部楼下给小孩买了南瓜甜粥,又给阿姨买了点早餐,咬着个肉包子上了楼。   周麒一觉睡醒烧已经退了,小脸上恢复光彩。   周止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房门,和另一个稍矮一些的很小的背影,都是跪着把屁股坐在很小的脚丫上,肩膀靠在一起。   周麒的身高要高出同龄小孩一些高度,也比其他孩子要安静许多。只在宣传封建迷信活动中才稍显活泼。   阿姨坐在陪护的矮椅上,看到周止进来和善笑着站起身接他手里的袋子。   周止笑了下,把手里的早餐递给阿姨,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缓步走过去。   两个小孩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荧幕上播放《西游记》朝拜玉帝的一幕。   周麒看得入迷,聚精会神,一动都不动。   周麒旁边的男孩则坐不住,偶尔会激动地手舞足蹈。   但都跪得虔诚,周止也不知该气还是要笑。   周止扫到男孩手里捏着周麒的定制观音套组玩偶,捏得很紧,是少有会与周麒一样热爱佛祖的迷信小孩。   他笑了下,凑到周麒身后,大手遮住小孩完整的一张脸。   “猜猜我是谁?”周止刻意压低了声音。   周麒发潮的软绵的小手立刻贴住周止的手背,咧开笑容,回过脸来:“爸爸!”   一旁的男孩也跟着望过来,黑色的眼珠亮晶晶的,肤色健康,看起来就很活泼。   他额头还包着一块纱布,但他也没觉得疼似的,翘着嘴角,嗓门儿很大:“叔叔好!我叫严栗,是文殊菩萨的铁杆儿香迷!”   “是吗?”周止弯了弯眼睛,“这么厉害,香迷是什么?”   男孩解释很认真,两手合着拜了拜:“烧香的fans。”   周止哭笑不得,揉了揉他毛刺似的圆脑袋。   周麒觉得很好笑,掩着嘴唇咯咯地笑起来。   周止欺身半跪在床上,让他靠在臂弯里,周麒笑倒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笃笃。”   门被人很快且短暂地叩响。   两个小孩还在讨论着烧香拜佛的最佳跪姿,周止笑容还未收回去,回过脸,对上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素白面孔。   两人对上目光的瞬间俱是一愣。   门口的男人不耐烦的眉心稍舒展了,对周止短暂礼貌微笑,视线越过周止,声音冷下去:“严栗,我给你三秒。”   “来啦,爸爸我都等你好久了,你总是跑丢,真是的。”坐在周麒身旁的男孩手脚麻利地爬下去,说的话也很流畅,像已经抱怨过很多次,“迷糊鬼。”   他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口去,像一颗栗子从树上砸下来,周麒被他逗笑了,捏着他的菩萨与男孩挥手。   男人仔细检查了他额头的纱布,确认没有脱落后才稍安心,牵住小孩的手,瞪了他一眼,嗓音听起来发冷:“你下次再偷偷爬树我真的要让他们把树都砍了。”   他的威胁显然无济于事,男孩抱着男人的一条大腿,坐在他脚上,让男人拖着他走。   男人或许拿他没有办法,嘴硬心软,还是弯下腰把小孩抱进怀里。   他们离开前,男人礼貌地朝周止点头道别。   周止乐呵呵地颔首,把周麒抱进怀里。   门外传来男人放轻一些的声音:“摔疼了吗?”   周止唇角还挂着笑,周麒靠在他怀里,也笑眯眯地,安静地看着周止:“小朋友要回家了吗?”   他的有些字音还不算准确,念起来有不同于个头的娇憨。   周止看到他半悬在空中,无法触底的短而胖的小腿,捏捏周麒的脸颊,托着他看起来柔软无骨的脊背,坐起身。   他放低了声音,缓慢地回答:“回家了,我们也很快就回家了。”   闻言,周麒的脸颊肉擦过周止的臂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朝空无一人的门口望了望,静几秒,才收回来。   周止面上的线条柔软了一下,掌心轻轻揉了他的小脸。   周麒很乖,软软地把脸靠近他微微弓起弧度的掌心中,静静地贴着,缓缓闭上眼睛。   周止心口一阵酸,深深地吸气,又呼出来。   周麒折腾了一夜没睡好,慢慢在周止怀里打起鼾。   周止抱着小孩又躺进被窝里,暖意熏得他也渐渐阖上眼。   手机震动吵醒了周止,他皱了眉睁开眼,捞起枕边孜孜不倦,震动着的手机。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怀抱中小孩均匀的、绵长的、微弱的呼吸。   周止的眼神还未聚焦,他解锁手机屏幕,接连几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迫不及待地弹出来——   【09:10周止】   【09:11我有话问你,接电话】   【09:11你把我拉黑了??】   【09:13?】   【09:45老婆,这是我新号码?记得回我电话】   【11:08是不是在忙?忙完回我电话,不要累到了?】   ……   “嗯……”小孩察觉到他的动作,睡不安稳地嘤咛一声,靠得更近。   周止下意识把目光从手机屏幕移下来。   正午金黄色的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外投射进来。   空气中漂浮着很淡的、专属于医院的、小孩已经习以为常的消毒水的气味,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透明色水母,枝触缠绕着小孩,缠绕着周止,也缠绕着不可说、不可念、不可想的某某。   赵阮阮加完班赶来医院已经是第三日上午。   她刚来就夸张地捧着周麒的小脸大叫:“我的漂亮小宝贝,怎么都瘦了!”   周麒被她抱在怀里,漂亮的眼睛翘起来,乖乖叫“妈妈”。   赵阮阮一边抹眼泪,一边抱着周麒说下午要去商场给儿子买漂亮衣服。   周止拿她没有办法,把小孩和阿姨送回家后开车带赵阮阮去了商场。   赵阮阮穿了高跟鞋脚疼,自然勾住周止的手臂,周止也很习惯地让她牵着,低下头问:“你在发什么神经?”   “不行,老娘加了三天班要疯了,汪洁今天没空,你陪我shopping!”   赵阮阮指点江山。   “啧。”   周止还剩下最后一天休假,本来想在家好好补觉,被赵阮阮拽出来不算耐烦,但没有拒绝,任由她把手搭在臂弯里。   夫妻二人朝商场正门走去。   赵阮阮要先去给周麒买衣服,马上换季了,小孩长得也很快,以前的衣服都有些缩水。   他们在童装店采购了几套衣服,周止一手拎着袋子,一手被赵阮阮勾着手臂。   “我要去看看首饰,”赵阮阮指着楼上的金店,扯了扯周止的手臂:“马上汪洁生日了。”   周止应了好,两人搭乘电梯走上楼。   店员态度很好,替周止把袋子放在一旁的座椅上,看赵阮阮购买意图强烈,前后跟着给两人介绍:“先生太太,您看这边的龙凤戒,今年刚上的新款,寓意也特别好。”   赵阮阮满意地点头,让她从柜台里拿出来试戴。   周止坐在一旁,不远不近摆着的椅子上,看到眼下的柜台里有一些可爱的金猪,在思考要不要给小孩购入。   “老公,怎么样?”赵阮阮兴奋地靠过来,手臂拱拱周止,她抬起头,红唇勾起的笑容顿住。   周止挑了下眼,接收到赵阮阮眼神示意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肩头就先搭上一只宽厚的手掌。   “止哥,这么巧。”   好听的声音含笑从背后流出来。   周止面上表情瞬间消失,沉下脸,转过头对上年锦爻戴了口罩的脸,以及露出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年锦爻俏皮冲他眨了眨眼,又重新垂下视线,看着面前的赵阮阮。   视线往下移了一些,落在她正试戴戒指的无名指上。   上面有一枚反射刺眼光芒的银色戒指。   与周止左手上的,如出一辙。   周止临出门时从床下找到了丢很久的戒指,才想着戴上,以防谈合作时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年锦爻第一次看到周止手上的戒指。   他目光不变,放在周止肩头的手稍稍握了一下,动作轻柔,目光盈盈地发亮,几乎与赵阮阮出门前刚亲吻过的、小孩的眼睛相差无几。   “这位就是——”年锦爻垂下视线,在周止铁青的脸上扫了一眼,目光又落到赵阮阮身上去,灿烂弯起眼睛:“嫂子吧?”   周止不讲话,下颌绷得很紧。   赵阮阮只好装傻,有些僵硬地靠近周止,笑了笑:“老公,这是?”   “认识的人。”周止快速地说。   “认识的人?”年锦爻笑着弯下腰,握住周止肩膀的手指收紧:“止哥你那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可以拖长了音调,看着周止的目光愈发放肆,藏着很多蓄势待发的情绪。   “年锦爻。”周止抿了下嘴唇,一眨不眨地盯着年锦爻,冰冷地叫他的名字发出警告。   年锦爻慵懒地又直起身,与赵阮阮握手:“嫂子久闻不如一见啊,我听止哥提你很多次了,夸你好漂亮呢,我还说他金屋藏娇,都不带出来给我看看。”   “行了。”   周止一下站起身,看了赵阮阮一眼:“走吧。”   赵阮阮愣了愣,准备点头。   “我们现在有折扣的,先生太太,”店员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努力销售:“对戒9折,我这边还能给您申请到一个vip客户折,折上再折一下。”   “止哥,”年锦爻扫了眼桌上摆着的戒指,“你和嫂子来买对戒啊,感情真好。”   他从口袋把手机拿出来,漫不经心道:“尺寸定好了吗?你结婚都没告诉我,真不够意思,止哥我买来送你和嫂子,就当是——”   年锦爻说着,给自己说笑了,侧转过身,朝周止轻轻眨了下眼:“迟来的新婚礼物。” 第30章   “不用。”   周止冷嗤一声,按下年锦爻的手机。   横扫他一眼,唇上挂起很淡的笑容,认真地看着年锦爻沉黑色的眼睛,一字一句:“戒指这种东西怎么能让外人买?”   “多不像话,”周止短暂笑了声,问他:“对吧?”   年锦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话,周围陷入静寂。   黑色口罩遮住他大半张脸,浅粉的碎发遮住深邃眉骨,黑色的眼瞳也变得模糊。   年锦爻殷红的嘴唇抿着,半耷下眼皮,目光逡巡在周止脸上,看他的眼睛,又看他很薄的浅色的嘴唇。   “对。”   年锦爻把周止按在他手机上的手握下来,五根手指慢吞吞扣进周止的指缝,又握紧,眼皮半耷地看他,笑眯眯说:“止哥,还是你比较有经验,听你的。”   周止面孔冷下去,把他的手甩开,扭过脸,语调温柔低哑,问赵阮阮:“软软,尺寸合适吗?”   “合适倒是合适,但我看册子上那个款更好看,”赵阮阮紧张地把视线从年锦爻侧脸挪开,努力笑了一下,问柜员:“这个有实物吗?”   “这个款断货了,您要的话可以给您调货。”柜员拥起笑容,找了几张实物图过来。   赵阮阮对这个款很满意,摘下无名指上的婚戒,让她量了尺寸。   周止也摘下戒指,配合地过去量了一下。   他的戒指随手放在一旁的柜台上,年锦爻稍稍动了下手,拿起周止的戒指在灯光下静静在手中把玩了一段时间。   周止量完尺寸没有摸到戒指,顿了下回头,看到被年锦爻捏在手指间的戒圈,他没多说什么,把戒指从年锦爻手里拿回来。   年锦爻手空了下,肌肉本能地捏了捏指腹,目光随后落到周止侧脸上。   周止问了柜员折扣,又讲了价,爽快拿手机扫码结了账。   店员帮他们开了订单,一边夸帅哥美女郎才女貌,问:“您二位刚新婚啊。”   周止收起发票,笑着摇头:“都四年了,老夫老妻,什么新婚。”   赵阮阮挽住他的手臂,有些娇嗔地打了下周止胸膛,怪他把自己说老了。   年锦爻弓腰趴在玻璃柜台上,目不斜视地看着里面的首饰,周止瞥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笑容还挂在脸上,跟柜员聊几句准备告别。   “等等。”年锦爻双臂撑在玻璃柜台上,没有转头,忽地出声。   周止和赵阮阮的脚步俱是一顿,赵阮阮有些慌,下意识抬头朝周止看了一眼。   周止面不改色,脚步稍稍顿下来:“干什么?”   年锦爻勾着眼角,朝柜台中央摆着的一个狮头金锁,朝柜员勾勾手指:“要这个,配根链子。”   他单臂撑在柜台上,懒洋洋地支着半边脸颊,慢悠悠地对周止道:“我买个金锁送给宝宝啊,止哥你嘴巴这么严都不跟我说的,我们俩什么关系啊?还要我从别人那里知道。”   周止浑身一僵,搭放着赵阮阮手的手臂也明显感觉到赵阮阮也蓦地收紧了手指。   “你查我?”周止硬着语气,面色一下沉了,回头瞪着他。   他垂在身旁的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但很快被周止握拳掩盖下去。   周止不知道年锦爻到底查到了多少,周麒被他保护的很好,又一直待在家中,极少外出,如果年锦爻真要查,也只能查到一个出生记录单。   年锦爻未立刻回答他。   他拿手机扫了钱,促狭笑一声,把脸靠在手心上,漫不经心地转过去,缓慢与周止对上视线。   年锦爻的眼睛很黑,即便在强烈的灯光下,都很难分辨出瞳孔,好像一个很黑的洞,将注视他的任何人吞噬,眨眨眼后发现,他的眼睛里倒影着周止苍白冷峻的脸。   柜员包装好金锁走过来,递到年锦爻手边:“先生,您的东西。”   年锦爻手指轻巧拎上包装,噙笑的眼睛在金店灯光下反射碎光,他勾着细绳把袋子递到周止面前去,一歪头:“小孩几岁啦?男孩、女孩?”   “止哥,你也真是的,”年锦爻在口罩下舔了舔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止:“之前认识你那么多年也没等到你的好消息,怎么我这才走了多久好事就一个接一个来。”   周止皱着眉稍稍松了一下,他听出年锦爻的意思,明白过来年锦爻并不知道周麒的真实身世。   赵阮阮似乎想说什么,周止先一步开口,他笑了下:“对啊,之前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可能还是缘分没到。”   年锦爻顿了顿,口罩盖住他大半张脸,也盖住他的情绪:“真是恭喜你啊。”   他眼神移到一旁的赵阮阮身上,漂亮的眉眼变动,语气听起来狡黠:“也辛苦嫂子啦。”   赵阮阮柔声应了几句。   年锦爻沉色的目光落在她牵着周止的手臂上,幽深的黑色眼睛看了片刻,笑容登时消失。   周止从他手上接过袋子,当着年锦爻的面打开看了一眼,夸赞道:“你眼光还是好,就是可惜我儿子贵金属过敏,出生就没给他买过什么金镯子,锦爻我替他谢谢你了,东西你自己收着吧,心意到了就行,不必破费。”   他说着,笑了下,把袋子放回年锦爻搭着手臂的柜台上。   “我和我老婆等下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周止垂下手,当着年锦爻的面扣住赵阮阮的手。   年锦爻翘着的眼角放平,垂下去,沉甸甸落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   周止带妻子转身离开,两人背影贴得很紧,可以听到女人很小的、略尖锐的笑声。   年锦爻眨了眨眼。   周止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在灯光下闪烁冷光,随他手臂自然地摇摆晃动着,逐渐与某一枚戒指重合、交叠在一起。   “卧槽!卧槽!”赵阮阮惊出一身冷汗,离开年锦爻视线后吓得放开手,捂住咚咚直跳的胸脯,“吓死我了。”   周止面色不算完全苍白,但也说不上多好,他没开口。   赵阮阮惊魂未定:“还好我反应快,不过他竟然会没往那上面想?”   “他不会那么想的。”   周止笃定道。   “这么肯定?”赵阮阮反倒迟疑,狐疑地仰头看着他。   “嗯。”   周止点了下头,语气寻常:“他一直都磨我,想要个小孩,但我们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他以为我生不了就不再提了。”   两人在一起近六年,中间两年年锦爻甚至带周止去看了医生,但都没有成功,所以年锦爻现在也就根本没想过,孩子会是周止生下的可能。   赵阮阮对两人的事情知道不少,不再提了,拉着周止去楼上绕了两圈,再下楼看到年锦爻已经不在店里,两人就进去与柜员换了另一枚戒指的尺寸。   出了商场刚解开车锁,周止便弯下腰举着手电到处查看。   赵阮阮坐在副驾上困惑地问他:“找什么呢?”   “我怀疑年锦爻偷偷给我车上装定位了,”周止眉头紧锁,手探到车底去摸索着:“只要我开车,他都来得很巧。”   他说着,话音一顿,手稍稍用力扣住车底盘上一个黏着的金属圆盘,吃力地扣下来:“操!我就说他妈的他怎么每次都晚几分钟就出现。”   金属圆盘上还闪烁着定位器明灭的红光,周止冷着脸走到停车场的垃圾桶,立刻把圆盘扔了。   隔着封膜的玻璃车窗,年敬齐缓慢从文件上抬起视线,目光移到一旁撑着脸,看着车窗外的年锦爻身上。   动作问题,年锦爻右手带着的腕表金属表带往下滑一些,露出手腕边缘,一些有弧度的黑色字母的曲线在他手腕内翻飞,遮掩不算明显的起伏着的疤痕。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一条曲着的腿不注地快速抖着,舌尖顶着腮帮,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出去。   “小王,回家吧。”年敬齐威声开口。   司机短暂应了一声,启动了车子。   年敬齐沉吟一声,道:“你看也看了,以后和这种人接触长个心眼,别总是傻乎乎的,别人花言巧语骗你两句,你就死心塌地,我看还是我们太惯着你。”   年锦爻不说话,目光还是盯着窗外,周止身影消失的地方,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他视野中冲了出去。 第31章   休假的三天很快结束,事情发生的紧凑,周止完全也没有休假的感觉。   一直到复工的早晨把车停在公司楼下,周止才坐在车里长长舒缓了一口气。   他单手夹着烟,手臂轻轻靠放在窗外。   白色烟雾随风支零破散,烟圈扑在周止脸前,在接触他鼻尖时轰然破裂。   车窗外,风很轻,吹拂他脸上细碎绒毛。   周止表情空白,低低垂着眼睛,睫毛不秾,但长且密,遮挡视线的碎发被摩丝一并捋到脑后去,露出完整的冷峻脸庞,与左眼眼角的一颗痣。   “别抽啦!”手上的烟被人猛地夺走,周止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戴着宽大渔夫帽,口罩拉至下巴的李萌蹦到窗外,抢着他的烟凑在红唇边吸了一口。   “啧!”   周止一把推开车门,把烟从她手里拿走,暗灭在随身的烟盒里,一皱眉:“被拍到你就完了。”   李萌得意笑了下,挑衅似的踮起脚尖,把烟雾吐到周止脸上,拉上口罩,遮住她巴掌大的艳丽面孔。   周止呛得连连咳嗽,横了李萌一眼,带着她往公司内走去。   “周止,你可确定要签,等老娘以后大红大紫了……哼哼……”李萌直呼他大名,忿忿嗔他,“你可别后悔。”   闻言,周止失笑地摇了下头,单手替她拉开门,一如往常一样等女明星先进门。   李萌在他身旁静站了两秒的时间,抬起手摘了渔夫帽,拨了拨倾泻而出的秀发,瀑布似的洒下来,她稍稍倾了下脸,摘下口罩,露出轻着淡妆的精致脸庞。   李萌穿着寻常休闲服,宽大的卫衣包裹住玲珑有质的身躯,踩着板鞋扬了下巴走过周止身边。   周止的目光下意识追着她的背影远去,仿佛看到无数个他带领李萌参加典礼时,送别艺人踏上红毯的闪耀瞬间。   周止与李萌经纪约交接的很顺利,李萌全程配合的很好,她势头正猛,摇身一变成公司一姐,所有人都忙着讨好她,新经纪人忙前忙后听李萌使唤。   李萌靠在椅子上,大姐头的模样,冲周止飞了一眼。   周止无奈地摇头笑了,目送姑奶奶离开。   李萌的脚步在临出门前停住,身后跟着三三两两助理和经纪人都不得不紧急刹车。   “周止!”李萌抚了下长发,一甩头,半转过纤柔身躯,明艳亮丽的注视周止:“相不相信我会站上领奖台。”   周止还坐在桌旁,未立刻起身,微微仰起下巴,又轻轻地颔首,浅色的眼眸含着笑,冲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真诚而毫不掩饰的笑容:“我相信的。”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烟草熏浸的哑意:“我一直都相信的。”   李萌娇声“哼”一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板还在会议室中,从手旁抽了一沓简历递到周止手边,笑呵呵地说:“你挑挑看,这是最新签进来的,给你第一个挑好苗子。”   “不用了,”周止笑着抬手把资料又推回他面前。   老板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不过眼神诧异。   周止若无所觉地笑笑:“有点累了,把小何再带个一段时间我想休段长假。”   老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根儿烟出来,手朝周止晃了下,烟被周止拒绝。   老板烟衔在唇边,周止起身从怀里掏了打火机,给他点上,才听老板缓缓问:“怎么这么突然?因为把李萌换给老戴?”   “跟小萌没关系。也不突然,”周止低笑:“这几年连轴转都没好好陪孩子,再说我也不是不干了,就是想休息一段时间,您要是真开了我再说干不干。”   老板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上的烟盒,四角依次在桌上磕了一遍才缓声开口:“再留多久?”   “等小何再成长成长,”周止咧嘴,大咧咧地说:“也不急,这才刚起步不是。”   老板隔着烟雾,看了会儿周止的眼睛,又扯了一些有的没的。   周止也不知道信了还是假意配合,态度很好,陪老板聊了一段时间,等他从会议室出来才上午十一点多。   周止想了下没什么事,就去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到公司餐厅去蹭了顿饭。   他正吃着红烧肉,一旁桌上的手机忽地响起来。   周止快快扒了两口饭,微微皱眉拿手机一看,是以前相熟的某个摄影,两人共同的爱好是高达,不过对方喜欢拼,周止没那个耐心,时常买回家放着,都是年锦爻不拍戏的空当里看不下去家里堆积的零件,一边抱怨一边给他拼。   后来两人分开,周止一屋的高达都放在年锦爻的房子里,没有带走,这种小爱好也就淡了。   不过和摄影逢年过节也一直问候一下。   周止咽了嘴里的饭,接通电话。   “老周啊!”   周止笑着问:“古大摄,吹哪阵儿风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啊?”   “看你这话说的,老哥哥没事儿不能给我弟弟打个电话了?”   周止含笑应了两句,等他切入正题:“我手上有几张今年金棕榈那片子的国内首映票,后天晚上七点半开场,你要吗?有几排媒体,还安排人提问。”   这种自带奖杯话题的电影首映几乎可以说一票难求,若平日知道有这种场合周止是肯定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拿到入场券的。   但今年得了金棕榈的片子在国内放映的原因也很简单,华人影帝,亚洲资方。   星图作为影片最大制作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宣传机会。   周止扑哧笑了:“古哥,是年锦爻给你的票吧。”   这么火的电影首映不至于还能空了几张票给他,周止动动脚趾也能想出来是怎么回事,年锦爻跟赶不走的苍蝇似的,他越躲越来劲儿。   周止光明正大去了,他反倒不敢放肆了。   电话那头支吾两声,嫌烦了“哎呀”一声:“甭管那么多了,你来不来吧。”   周止自然不会放过给何维的曝光机会,他醒了下何维也没有其他行程安排,笑着应下:“行啊,您盛情邀请,我怎么能不去。”   两人又扯闲两句,挂电话前对方说让周止把名字报过去,过会儿把电子票根发周止手机上。   周止本来是想给李萌也留一张,但查了日历发现她有行程,只好作罢,在通讯录里翻找几圈,问了几个人。   最后报了他与何维以及两个在公司里关系还亲近的小明星过去。   那头准备充分,回了个【ok】,不出五分钟便发来印有四人姓名的电子票根。   电影首映的电子票根做得十分别致,二维码被做成闹钟的模样,长按图片扫出来,跳出一个页面快速加载。   舒缓的轻音乐游出扬声听筒,无数条彩色的绚烂斗鱼缓缓游出深蓝纯净的水。   斗鱼摇摆着波光粼粼的尾,朝屏幕中央不断聚合,画面缩小、缩小。   斗鱼也缩小、缩小。   形成光斑,在电子荧幕上聚拢、合集,变换着,凝固出一张美丽的、摄人心魂的眉眼。   那双浓黑色的眼眸直视镜头。   周止没有去注视这双裂痕千万的眼睛,视线也不知道放在哪里,看着手机荧幕上不断闪烁的、很细小的斗鱼组成的小点。   LED光穿透屏幕,映入他盯得过久且僵直的眼球,变得有些尖锐。   看久了眼睛烧起来,阵阵发黑,斗鱼组成太阳,撑破了流出岩浆,灌满房间,燃烧着他,蔓延到外面,燃烧整个城市。   “嘭!”   音乐中玻璃破碎的瞬间,那双由斗鱼组成的双眼轻盈眨动,惊扰了鱼群,逃离着,一下四散了。   画面陷入一片空白。   没多久,画面渐渐浮现了水波纹上浮动的字母——   《Nevermore(永不复还)》   Dédié au groupe azheimer, et à lui   献给阿兹海默症群体,以及他。   Je suis toujours inquiet, inquiet, et ça continue. J’oublierai de nourrir le poisson de demi-lune que j’ai élevé. Il s’appelle puppy et c’est mon chiot.   我总是很担心,一直在担心,这么下去,我会忘记喂养我饲养的那条半月斗鱼。它叫puppy,是我的小狗。 第32章   一条游鱼自屏幕右上角缓缓游入。   平静水面涟漪渐起,一圈圈透明的水波纹荡涤,黑色的字被震散了,消失于水面。   了无踪迹了。   周止抬手,揉了下酸胀的眼球,舒缓一口气,退出了票根界面。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何维的联系方式,把二维码转发给他,让何维填了实名信息,后天晚上他会去准时接人。   何维可能在忙,一直到周止下午结束和一个小制片的饭局从饭店走出来才收到他回复的消息。   【何维:好的周哥】   【何维:猫猫鞠躬.JPG】   周止简单回复两句,又提醒何维记得多看看即将入组的剧本。   何维说他一直在看,还很乖地拍了做好笔记的剧本发过来。   周止刚拉开门上车,还没点开图片放大去看,就被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   他没多想便接通了电话。   “老婆!”电话那头传来年锦爻喜悦的声音,他惊喜笑了一声,压低了嗓音软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接呢。”   周止顿了顿,确实没想到会是他。   这已经是年锦爻这段时间换的第17个号码,周止一般是不会拉黑什么人的,但他的黑名单里已经拉黑了十六个号码。   “我确实不想接,年锦爻我最后警告你,我已经结婚了,你不要总做出一些会让我妻子误会的行为。”   周止冷漠地回了一句,准备挂断。   年锦爻高声叫住他,“好了好了,我不叫了总行了吧。”   周止想到方才登记的四张首映礼的入场券,平静问:“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年锦爻压低了声音,隔着听筒听起来有种别样的性感,他嘿嘿笑了两声,缓慢道:“就是想你了。”   “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年锦爻笑容顿在唇角拿下手机,看着手机桌面,按了锁屏键。   液晶屏幕上倒影出他微微垂耷下的漆黑眼眸,眼里没有笑意,深且宽的眼皮折进去。   年锦爻撇了撇嘴,随手把手机拎在两指间百无聊赖地转动。   他懒洋洋依靠着年敬齐办公室宽大的办公皮椅,两条长腿交叠着轻轻踩着地毯,缓慢转过身来,笑盈盈地对上一双惊恐万分的眼。   “别紧张嘛,”年锦爻人畜无害地眨了眨眼,他俯身靠上桌前,手掌撑住脸颊,“我老婆的岳丈……唔……我该怎么称呼呢?”   他困惑地歪了下脸,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对面的中年男人脸色惊慌,丝毫看不出发现女婿与男人私通后应有的震愤。   年锦爻兀自想了一会儿,放弃了,也不知想到什么,笑出声,收了手,平放在办公桌上:“岳丈,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有那么好的女婿还不珍惜家庭,非要离境去玩黑彩,把女婿的房子都抵押进去。”   “你知道他多辛苦,多卖命,才能在这里买房吗?现在还有房贷要还呢。”   他努了嘴,垂下唇角:“让他知道又要伤心了。”   说着,他眨了眨眼,食指贴着唇,轻轻嘘了口气:“这件事你可要瞒好了,千万不要让他知道,嘴巴闭紧一点,我们之间的钱是很好协商的。”   “明白吗?”年锦爻盯着他的眼睛,笑容蓦地消失。   男人瞪大了眼睛,快速转了两圈,反应过来,当即低骂:“出老千的人是你们!我他妈就说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事情!你想干什么?!”   年锦爻咚咚叩了两下桌子,眯了眯眼:“小点声,吵死了,声音这么大干嘛?”   身后站着的保镖困住亟待爆发的男人,年锦爻的声音越过保镖身后,看到不远处沙发上坐着的两个男人高大的背影。   年敬齐伸展手臂倒了三盅茶出来,一杯递到正对他坐着的男人手边。   温兆谦姿态优雅,拿茶盅的手背上青紫色血管起伏明显,一道深红色血线自无名指指间笔直贯穿,一直蔓延入右臂深处。   年敬齐与他低语两声,谈起合作的几部片子。   温兆谦语气很淡,他国语不算好,索性讲了白话:“人送咗畀你哋了,周止身边出现似佢嘅人,记住同我讲(人给你们送来了,周止身边出现像他的人记得跟我说)。”   年锦爻嗤笑一声,笑弯了眼睛:“人死唔复生的嘛,温生你真系大情种(人死不能复生,你真是大情种)。”   温兆谦冷眉锐眼朝他淡淡扫了一眼。   “你闭嘴!”年敬齐回身瞪他,露出桌上放着的罗盘,很快被一只修长的手覆盖,收了回去。   年锦爻耸了耸肩,朝他俏皮眨眨眼:“sorry啦。”   温兆谦没有理他,放下茶盅朝年敬齐道谢,很快起身离开。   他出门派头很大,六个保镖瞬间跟着温兆谦离开办公室。   房间宽敞不少,少了一片黑压压的颜色。   年锦爻勾着笑,收回视线,抬手拿起手旁摆着的一份合同,推到男人面前。   男人被保镖压着走过来,挣扎的动作在看到合同上的字后停下了:“什么意思?”   年锦爻轻轻靠回椅背,两脚抬起来放在桌上,细致修长的手指敲敲扶手,轻挑地扬了下巴:“签了吧。”   “怎么还有字要签?”周止在路上接到老板的电话愣了一下,“急吗?我正在接小何的路上,我们晚上要去《永不复还》的首映。”   老板在电话那头说不急,最近公司更新了几条合同新规,所有经纪人的合同都要重新签订。   周止说了好,便挂断电话。   他车后面坐了两个刚入圈不久的新人,虽然不在周止手里带着,但经纪人与周止关系不错,这次能一起参加《永不复还》的首映确实幸运。   两个年轻姑娘没有专属化妆师,出行都是自己化妆,周止特意叮嘱了两人不要太浓的妆,但接到人的时候还是看到一个艺人化了惹眼的眼妆,另一个穿了抹胸的洋装。   周止多看了其中一个女孩一眼,但没多说什么,神态自然地笑着夸了句:“欣怡,化妆技术进步了啊。”   闻言,欣怡顿了下,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一些,低着眼睛避开他的视线,掩饰笑了两声。   何维不知道有人与他们同去,穿了一套浅灰兜帽卫衣和牛仔裤拉开车门。   看到周止便抿唇温和笑了下:“周哥,好久不见。”   何维给人的感觉不锋利,苍白中透着股柔和,他静静看了周止一会儿:“周哥,我有话跟你说。”   周止回了他个笑,踩下油门单手打了方向盘,朝后座侧了下脸:“有什么事儿之后说,有人呢。”   何维顿了下,回头看到昏暗中各自靠在两边车窗上睡熟的女人。   《永不复还》大陆首映的排场很大,开在涣市市中心一家百年影院里。   通向影院的交通被管制,隔一段距离就有交警站在路中央指挥方向。   周止并不想去参加首映,他的计划是把三个艺人送进去就离开。   但现在看到两个小艺人粉墨登场的模样,又不大放心,他们是坐在提问区的位置,万一当着媒体的面闹出什么岔子,挨着这部热度极大的电影和稳坐话题榜的年锦爻,估计会闹得很大。   周止停车后想了一下,还是从车里拿了顶鸭舌帽戴上。   两个女孩穿得都少,倒春寒的冷风在夜里发飙,把两人冻得搓着细瘦的手臂跺脚。   周止本来想装作看不到,给她们个教训,但走到半路还是心软,脱了身上的外衣递给其中穿了裙子的小明星,披在她身上。   何维见状也拉着衣摆一头脱出宽大卫衣递给另一个艺人,他里面还穿了件薄杉,被冷风吹得忍不住哆嗦一下。   周止皱了眉,抬手按住何维的脑袋,等两个女艺人拿着电子票根兴高采烈朝前走后,才说:“不该你好心的时候,不要给我发病。”   何维的表情钝钝的,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温和与宽厚,抿唇温声道:“没事的,冻感冒就不好了。”   周止横他一眼,脸上表情不好看,但还是抬手轻轻把何维脱衣服时弄乱的头发整理好了。   他弄完,拍了拍何维单薄的肩膀,忽地重重叹了口气:“看着你,我总想到一个旧友,可他没那么好运,所以周哥就希望你可以好好的。”   何维稍稍抬起脸,周止的手已经垂下去,从口袋里摸了烟盒出来,衔着一根烟到唇边。   淡蓝火光在冷风中呐喊,摇晃出周止眼角那一颗深蓝色的痣,像张开第三只眼睛。   深蓝色的泪痣在火光中看起来深沉,像一汪澄澈死水。   在明亮的光线下轻微摇晃着,伸手掬一捧水,很快从指缝划走,只留下尽头无尽的哀伤与忧愁。   “好了,你先进去,我抽根儿烟就过去。”   周止余光瞥到在身旁一动不动的何维,挤着眼睛笑了下,催他。   “周止。”   何维忽地轻声叫他名字。   “啧。”   周止瞪他:“没大没小。”   何维却在他回答时匆匆移开了视线,勉强笑了下:“周哥,外面有点冷,我进去等你。”   周止扬了下巴,鼻腔深处哼出单音:“嗯。”   周止隔着寥寥烟雾看着何维单薄的背影朝灯火辉煌的影院大厅走去,有一瞬的恍惚,好像看到很早一切时候,他亲自送文萧踏上他第一个奖杯的红毯。   眼角的痣往下垂了些,周止吐着烟雾,变得平静。   身后一个高大的黑影忽地扑出来,人高马大地在黑夜里把死水搅出不平静的波纹。   周止吓了一大跳,还未来得及开口,修长的手指便覆盖到他干涩的嘴唇,上躲走唇上衔着的半截香烟。   铺天盖地的吻迎面撞上来,堵着周止骂人的嘴。   吻好似撕咬。   不给人换气的渡口,快要窒息。   周止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想到一段不达时宜的往事。   年锦爻去远方演戏回家后,定会逮住周止,把人堵在家里亲吻,周止臭脸也抵不住他无绝期的撒娇,最后还是被气笑。   记得有一次,年锦爻去一部喜剧电影客串了个无论如何都杀不死,最终却被一口汉堡噎死的吸血鬼。   那天回家后,他的吻也是这样狂暴、浓烈。   将周止吻得吁吁气喘,手放在他身下捏住,准备收紧。   年锦爻卖乖松开他,软声凑到周止耳边去,小声假哭:“老婆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拒绝一个吸血鬼的吻?”   周止不理他:“滚。”   年锦爻挂在他身后,像个行走的大型背带式挂件,凄凄艾艾:“吸血鬼在许给你一个天长地久的承诺。”   周止去刷牙,抬头看着镜子无奈瞪他。   年锦爻又凑到他脸旁去,发出“啧”的吻声,啄吻周止的下颌到脖颈:“只有吸血鬼才明白真正的永恒和不朽,所以天长地久对吸血鬼来说是特别庄重的,你明白吗?而且你要满足吸血鬼的独占欲,我们拒绝和别人共享奴仆,凡人,让我拥有你的初拥。”   周止吐出漱口水,说他实在太幼稚了,趋近中二。   “有病就去治!”周止被年锦爻缠得忍无可忍,刷完牙给他一个吻,一把推开年锦爻。   周止狠狠擦了下唇上的水渍,紧紧皱眉瞪着年锦爻,冷声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你在我身上也安定位了?”   年锦爻笑着说:“怎么会?我刚从车上下来就看到你了。”   “这叫心有灵犀,我不是说过吗,你的痣是坐标,我永远可以找你的。”他弯着眼睛,轻挑地抬手碰了碰周止眼角的泪痣,被周止打掉手,继续低声撒娇:“老婆我好想——”   周止冷漠道:“我找时间去把痣点掉。”   年锦爻的声音顿在唇边,想到什么,笑意加深了,抬手揽住周止的肩膀,凑过去,他身上的玫瑰浓郁的香水味也一同靠近了,几乎要隔着衣服,染上周止的皮肤。   年锦爻附耳,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道:“哥哥,我们接吻,嫂子知道了不会生气吧?” 第33章   “滚远点儿。”   周止不吃他这套,也听出年锦爻的威胁之意,抬了手背又抹了下嘴唇,冷脸道:“你想说就说去吧,我已经跟我老婆解释过了,她知道我们的事情。”   年锦爻轻笑一声,把手重新搭放到周止肩上:“老婆,你未免把我想的也太坏了,我都有点难过了。”   周止转过脸,看着他。   “真的。”年锦爻没有察觉到周止的神情,笑着凑过去,嘴唇在周止脸颊旁蹭腻着亲了亲。   “年锦爻,有时候我真的很想问你——”   “你问啊,随便问,”年锦爻单臂把周止揽进怀中,看起来力道很轻,但周止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周止目光沉了沉,弹走香烟上聚集的烟灰,拿了盒子把烟灭进去,稍稍转了目光在年锦爻含笑的、被月影半遮半掩的、精致漂亮的面孔上短暂停留。   周止说的很缓慢:“你是有多不要脸才能屁都没放一个就扭头走了四年,然后若无其事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也跟你一样当做无事发生的?”   年锦爻呼吸一滞,笑容顿在唇角,抱着周止的手力量松了一些,垂下眼睛,舔了舔嘴唇,含混开口:“我是有原因的。”   “好啊,我给你机会说,你的原因是什么?”   年锦爻沉默下去,手颤了颤,缩回去,放在身旁。   周止再度推开他的手:“没话说的话我先进去了,首映马上开始了,你也快点去做妆发,主演总不能迟到吧?”   他说完,淡淡勾起唇角微笑,转身离开。   “周止!”   伴随一声稍高的声音,周止垂搭在腿侧的手腕被一股史无前例的力道狠狠攥住,他右肩被年锦爻一扯,整个人被迫朝身后扭过身体。   年锦爻把他重新抓回手中,视线接触到周止的目光时,又陡然安静。   他静静放轻视线,凝视着停车场昏暗灯光下,周止薄且淡的嘴唇仍残留着的水痕,唇周淡淡的绒毛生长着,闪烁细小的光斑。   灯光将周止半张面孔纳入深蓝的芒圈,他眼角垂下一颗小小的黑色的痣。   年锦爻握着他的手放轻力道,幅度不大地在半空摇晃两下,他弯了弯狐狸似的眼睛,浓长的深黑色睫毛在阴影下打出柔软的线,肩颈拢合,眼角很可怜地垂落,语气温柔地不像话,没有多少力气似的,求他:“哥哥,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好好表现的。”   “年锦爻——”   周止开口,被他急不可待地打断。   似乎预料他会拿婚姻作为借口,年锦爻忙不迭说:“我们偷偷的就可以了,别拒绝我好不好?只要看到你我就很开心了。我不会像之前一样闹到你老婆面前,我保证她不会发现的,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什么都可以忍。你让我偶尔见到了,我就会很开心了,好不好?嗯?求求你,哥哥。”   周止的目光轻微颤抖,心中有股钝涩的感觉极为缓慢地升起。   “年锦爻。”他再次叫年锦爻的名字。   年锦爻脸上一下亮了,笑着抬头准备凑上来,像条粘人的小狗。   “放、手。”   周止说。   年锦爻面上的所有神情都卡顿了,高挺的长眉缓缓压下眼角,漆黑眼眸长且深,阴晴不定地、很轻、很缓慢地眨眼,注视着他的眼睛,变得面无表情,在昏黑的夜幕中看起来有些瘆人。   这样的年锦爻让周止莫名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错开视线,甩开手上松了一些力道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电影首映的核查分外严苛,周止身上带着的打火机都被安保没收,摆放在一旁的桌上做了登记,提醒他离场时凭票根领取。   周止无奈在门口短暂停留,俯身靠着桌子写了登记信息。   他刚合笔起身,身后就一阵欢呼。   周止本能地回头循声望过去,一些影迷围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年锦爻不知何时戴上了口罩,漂亮的眼眸弯弯笑着,挂起皎洁的月,白星在眼中闪烁:“注意安全哦,让一让,拜托啦。”   他合手在胸前拜了拜,撒娇的口吻熟稔。   影迷很快就让出一条通道,供年锦爻通行。   年锦爻笑着道谢,修长的手臂随动作垂摆在身侧,贴着黑衬衣偶尔显出大臂薄而紧实的肌肉。   他很快地朝入场口瞥了一眼,和门口的周止对上视线。   年锦爻秘而不宣地朝他快速且轻地眨了眨眼睛。   周止移开视线,过了安检。   他拿到的四张票位置很好,就在第二排中央的位置,两侧都是各家媒体,纷纷低头检查手中的麦克风,第一排坐了影片的出品方和制片团队,他们正对着空了三个位置,估计有年锦爻一个。   周止带来的两个女艺人已经找了最中央的两个的位置坐下,两侧空下的位置留给周止和何维。   何维见周止进来,忙不迭站起身,问他:“周哥,你要坐哪里?”   “都成,”周止笑着手推了下他脊背,“你坐右边去,我看凤凰社的记者在,我打个招呼。”   何维被他按下去,周止俯身越过何维,拍了拍记者的肩。   记者没反应过来,茫然抬头,忽地站起身:“周止!哎呀,都多久不见了。”   “王哥,”周止准备给他递烟,摸了口袋才想起打火机被收了,笑呵呵地把烟盒收了回去,两手合握了下记者的手:“真是,估计都有个五六年没见了。”   王记者见他很激动,曾经周止帮他了个大忙,也没要他的回礼,两人逢年过节在手机上还问候一下。   周止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见了,王哥你真有媒体人精神,还坚持亲自跑现场。”   王记者挥手:“嗐,还不是大影帝回国,他的面儿谁敢不给。你看央采和蓝星那几家,都是副编主编来的,我哪儿敢怠慢。”   周止想也知道这次《永不复还》的首映国内媒体都很重视,来得都是资深记者,他心念一动,转身把何维拽起来:“这是我现在带的小孩儿,以后要是有机会一起合作,麻烦王哥多照应。”   何维立刻微笑了一下,朝王记者鞠躬:“老师您好。”   “咱俩这么客气,”王记者一挥手,“你们放完电影问答环节,找个机会提问,我多拍几张照片就是了。”   周止连声应下:“还不谢谢老师。”   何维赶忙道谢。   周止带何维又与几个熟识的记者交际一番,侧方小门外人声轰动,身后落座的观众也纷纷站起身张望下去。   电影主创团队一个个鱼贯而入。   场内当即爆发轰然的掌声。   年锦爻最后一个从小门外弯身而入,他没换衣服,还是穿着黑衬衫和牛仔裤,粉色的头发被化妆师抓向脑后,露出清晰、完整的锐丽眉眼。   年锦爻和观众一起鼓掌,聚光灯聚合着打向前。   他半眯起视线,春光流转在发亮的眼眸中,意气风发,在观众席环绕,露出洁白的齿尖。   女主持人款款说了几句开场白,随后笑道:“各位影迷朋友们和锦爻也是四年不见——”   她把话筒对准观众席,单手靠在耳旁。   “分外想念!!!”   观众席女影迷声音很齐,喊出年锦爻曾主演过的一部名为《分外想念》的爱情类影片,中间还夹杂几道男声。   女主持人笑着收回话筒:“影迷朋友们真的都非常热情,锦爻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年锦爻举起话筒,把唇靠上去,笑盈盈地说:“谢谢大家能来现场参加《永不复还》的首映,也希望大家能在观影过程中保持安静,静下心来观看电影。”   他顿了顿,话筒通过扬声器,在安静的影院中传递年锦爻微弱的、平缓的呼吸声。   周止坐在高出舞台两排的座位上,在黑暗中,投下沉涩的目光。   年锦爻轻而快地笑了一声,与黑暗中藏匿的什么东西对视:“我之前有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很贴合这部影片,‘summer will go on and on, and those who should meet will meet again①(虽然影片名为《永不复还》,但爱周而复始)’。”   掌声震暗了聚光闪灯,主创团队在灯完全熄灭前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年锦爻的粉色头发在暗色中有些显眼,周止看着他坐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上。   他身旁的人俯身凑过来低语两声,年锦爻稍侧过下颌线锋利的脸,轻声回复,又看了眼两旁还空着的两个位置。   灯光彻底灭下前,周止隐约听到他道:“过会儿就来了。”   “啪!”   光亮完全灭了。   身后的投影仪四散出呈扩散状的光刃,穿透冰冷的、漆黑的、安静的、呼吸交错的黑暗,光刀中纤毫毕现,万千细小绒毛沉浮、起落。   电影,开始了。 第34章   镜头沉默很久,漆黑笼罩全场。   观众连呼吸都放得缓慢。   忽地,光线眯出半条缝,又快速合上,再度张出缝隙,更宽一些,再次闭拢。   沉重呼吸自音响响起,带一些浊音,荧幕逐渐张开眼,对上一双沉黑的、木讷的、看起来正在发呆还未聚焦的眼睛。   男人的表情有些茫然,他频繁眨动眼睛,眼珠朝四周转动,红血丝蔓延出眼眶,蛛丝一样遍布。   他喘息急促,快速呼吸,胸膛起伏。   一吸,镜头拉进了。   一呼,镜头退远了。   男人开始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   镜头轻飘飘的,宛如一尾羽,被他吹远了。   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稍稍薄一点的干燥起皮的嘴唇,唇角被他咬破了,有点发红。   紧随其后出现在镜头中的,是一张惨白的、眉宇间流露疲惫的亚裔面孔。   他要干什么?   男人缓慢地眨眼,看着面前的冰箱。   冰箱上用磁吸铁粘着很多照片,他与女人的合照、朋友聚会的拍立得、父母生日的家庭照,以及一个鱼缸的照片。   鱼缸里有一条鱼,黑色的斗鱼,泰国特有品种,他去曼谷出差时买的,经过漫长的航程抵达他国。   鱼缸下写着圆润可爱的字母——   puppy   这条斗鱼的名字。   男人忽然开始咳嗽,手拳着抵在唇前,轻轻咳了两下。   他随手拉开冰箱门,里面东西不多,放了三颗苹果,苹果皮瘪了、半袋白吐司面包、一盒牛奶、切剩三分之一的黄油。   男人有些口渴,就拿了牛奶。   他灌了口冰牛奶,转过身,加热的平底锅先撞入视线,而后滋滋啦啦的响声弹跳着涌入耳廓,他是要拿黄油。   男人想起来了,手一空,牛奶盒顷刻倒地,白色液体涌动,争先恐后逃离纸盒。   “fuck!”男人低骂一声,他手忙脚乱地扯了纸巾按在地上。   锅还烧着,发出更大的声音,砰砰!爆炸似的,也像枪响。   男人拉开冰箱,快快拿出黄油,跑过去丢入平底锅。   接触铁板的瞬间,黄油发出“滋啦——”,一声刺耳且持续漫长的细响。   他趁着黄油融化,转身继续清理地上的牛奶。   脚往前走半步,他冷不丁蜷缩脚趾,面孔骤然扭曲,看起来狰狞地叫喊一声。   男人抱着脚,才发现脚底踩到了玻璃碎片,不知何时有一个玻璃杯碎了,他也没有发现。   糟糕透了!   真是糟糕透了!   “Jane!where are you(你在哪里)?!”男人扯了嗓子大叫一个名字,他皱着眉头,有一个“川”字:“fuck!One of the glasses is broken right here(有个杯子碎在这里了)!fuck!My feet(我的脚)!”   “Jane!”   “Jane!!”   男人又叫了两边,没有人理他,吃痛的喘息中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叫谁,顿了顿,想起来,这是妻子的名字,妻子是医院的护士,在此时应当已经上班去了。   男人只要忍痛,手臂撑扶着桌面朝干净的地面跳去。   锅里飘出烧糊的焦味。   他又低骂一声,想起锅里的黄油,愤怒又痛苦地扶着案台艰难跳过去,关了火。   黄油已经烧糊了,发黑,漂浮在金黄色液体中央。   男人努力走到客厅去,从柜子里找出医疗险夹在臂弯里,咬着牙坐到沙发上。   他翘起脚,看了眼血肉模糊的脚底板,“嘶”了一声,打开酒精浇上去,低骂几声,拿了医疗箱里的镊子,手指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把碎玻璃从脚底板夹出来。   医疗箱里的酒精、镊子和纱布都是妻子从医院拿回来的,男人用纱布包扎的时候再次想起妻子,他大喘气,忍着痛走到桌上拿起电话,打给妻子。   电话没有接通。   妻子这时候或许正在忙碌。   男人只好作罢,他踮着脚尖,去处理厨房的狼藉和地板上残留的液体。   玻璃渣里残留的猩红色液体与乳色牛奶混为一体,交界处变成粉色,缓慢朝更远的地方淌去。   男人颇生气,骂骂咧咧地把垃圾扔了。   清理完狼藉。   他肚子就饿了,咕咕叫着。   男人只好又走到炉灶前,把锅里烧糊的黄油用勺子撇出去,牛排已经解冻了,水化在桌面上,滴答几滴,凝成很小的水洼。   他忽然想起冰箱上的那条斗鱼,puppy每天都要喂十一粒鱼粮,这个数量它不会过饿,也不至于不健康。   这是妻子精心算好的比例,妻子的工作时间不稳定,便叮嘱他每天要记得喂鱼。   男人又扶着桌子,龇牙咧嘴地转身走到更远一些的岛台上,puppy的鱼缸摆放在那上面,与冰箱上贴着的照片无异。   鱼粮在岛台上的橱柜里。   男人伸手拉开柜子,拿了鱼粮罐出来,细致地输了十一粒。   他随手投下去。   轻浮的鱼粮打入水面,带不起涟漪。   puppy不像往常一样,急不可待地摆动半月似的绽开的大尾巴游上水面。   水里很平静,十一粒褐色鱼粮还漂浮着。   男人顿了顿,视线往下移。   鱼缸底摆着的海草遮住一些视野,漂泊摇摆的水草缠绕着一个什么东西,看起来透明膨胀。   鼓起眼泡,小小的脑袋、大大的身体,像吹起的深黑色气球,滑稽又可爱。   往日清澈的水面也变得浑浊。   这让男人不由想起他每一次生病时,妻子为他炖的梨汤。   妻子的笑容很甜蜜,他们由年轻一些的时候展开校园恋情,随后毕业,随后结婚,婚姻中没有过度激情的浪漫情节,他们像世界上绝大多数夫妻一样,默默给予彼此支撑。   妻子会在男人生病时变得格外温柔,体贴,帮他拉开椅子,又亲自去厨房端了盅锅出来,摆在男人面前,揭开盖子,热气就腾出来,蜜糖的气味盖过梨子。   妻子把梨肉舀出来的时候,男人扫了一眼,锅里的黄色梨子已经被泡得很大。   妻子将盛有软色梨汤的瓷碗放在男人面前,在他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撑脸,手指在脸颊上轻点,期待地看他:“baby,Taste how it tastes(尝尝味道如何)。”   有一次,男人病得很严重,手指颤抖,把汤匙拿在手上,轻轻舀起一勺梨汤,手抖,颠走大半。   他冰冷的手背被一只小许多,柔软的、光滑的手背覆盖,妻子比他矮小,看起来娇弱,但拥有无穷尽的力气,帮男人扶住勺子。   梨汤送入口舌,过甜的梨汤被喉管蒸干,糖霜颗粒挂在管壁上,像砂砾。   男人轻而缓慢地眨动眼皮,那时碗里的梨肉皮被撑开,苍白肉瓤爆出来,膨胀着吸满水,就很像现在已经死一段时间的斗鱼尸体。   puppy看上去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男人凑近,闻到发臭的腐烂的水。   妻子呢?   他奇怪地皱眉,妻子难道有很久都没有回家吗?   男人不解,没有妻子在,他不知道要如何处理puppy的尸体。   puppy是他买给妻子的生日礼物,两人没有孩子,也不喜欢猫狗这样需要主人陪伴的宠物,一条黑色的、鳞片熠熠闪光的半月斗鱼于他们而言是正好的。   他需要与妻子一同送别puppy,男人便放着鱼缸,没有管它了。   男人叹一口气,为puppy的离开而难过,艰难走到客厅去,开始工作。   他是一个程序员,一周在家工作三日,需要去办公室一天。   在键盘上翻飞的手指忽地停下。   男人摸了下下巴,想起几天前与妻子的争吵,具体是什么引起那场争吵,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吵闹愈演愈烈,妻子收拾了日常用品拖着行李箱要回她母亲家暂住。   深更半夜担心她的安全,男人亲自开车送与自己争吵的妻子离开他们的家。   难道是妻子的气还没有消?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回家?   男人有点记不清了, 他皱着眉走神,敲错一个代码,电脑发出警报,他急忙删除了bug,无心工作了。   拿起手机,又拨通妻子的号码。   还是无人接通。   只好作罢,男人点开短讯,准备打字。   发现已经有很多条他发出去的消息——   【我很想你】   【baby,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你的puppy还在家中等你】   ……   诸如此类的消息。   puppy是妻子给他的爱称,他与一条鱼同名。   男人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这件事,打字的手指顿住,有些生气。   争吵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只有他一个在委曲求全?妻子没回过一条短信!   他暗灭手机,甩出去,手机在沙发上弹跳两下,像一条脱水的鱼。   男人气呼呼地又开始工作,时间过得很快。   “滴滴滴!”家中的防火警报忽然骤响。   男人吓了一大跳,才闻到房间里弥漫的烟味,他急急忙忙下地。   “fuck!”   忘了脚还受伤,吃痛地狰狞,但来不及多想,朝厨房跑去。   锅里还烧着,牛排糊得不像话,黑烟冒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咳嗽的时候,男人就想起妻子煲给他的梨汤,想起妻子   一切都乱套了,不像话!   防火警报持续响起。   “滴滴滴!”   绿灯骤然亮了,警示音箱里响着急促警报,催促他们离开马路。   男人张着眼睛,茫然地站在马路的尽头,他随大流匆匆地走过去。   脚底的伤口开始愈合,隐隐作痛,还有些痒意。   男人有些迷惘地看着马路上的路牌,忽地想起家是在对面的道路尽头转角再经过三个街区。   他走回来做什么?   “fuck!”   男人又低骂。   最近公司业绩不好,开始裁员,男人猜测他在裁员名单上,脾气愈发暴躁。   而且妻子还没回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天了。   妻子的电话还是打不通,这次争吵比他想象中要持续得更久。   男人开始给她发消息,求她原谅。   但还是得不到妻子的回复,他在短讯中已经足够低三下气。   男人想到这些,不免气愤,在滴声催促下再度过了马路。   圣诞节就快到了,沿途回家的商铺都开始装饰。   路过一家甜品店,男人脚步停留,受伤的脚掌隐隐作痛,他想了想,还是进去询问了是否还有胡萝卜柠檬蛋糕。   这是妻子最喜欢的甜点。   她总会将蛋糕分切成四块,分两天,与男人靠坐在沙发上,点映一部血腥电影,大笑着欣赏男人惊恐的反应。   而后俯身,用发红的柔软的嘴唇在他脸上落下甜蜜的亲吻。   好像男人害怕对妻子来说是什么很可爱的事情。   可惜今天他来晚了,胡萝卜柠檬蛋糕已经售罄。   男人想他明天要早点来。   但又想到明天妻子也不一定回家。   气冲冲地走了。   他开始怨恨妻子,明明就是为一件小事争吵,为什么如此大动干戈。   难道……妻子爱上了别人?   男人脚步一顿,想到不久前去医院接妻子回家时,撞见她与一个医生谈笑打闹的场景。   不会的。   他摇摇头,摇走这个荒谬的想法。   妻子不是这样的女人,妻子与他十分相爱。   男人敲了敲胡思乱想的脑袋,自嘲地笑一声继续朝家走。   他又给妻子打了几通电话,发了短讯,询问妻子何时愿意回家。   仍旧没有回复。   男人躺在床上,叹一口气,闭上眼睛。   张开眼。   刺目的白纸灯光射落。   男人眨了眨眼皮,缓慢地转动视线,他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电脑屏幕上蓝光盈盈闪烁。   “Mark!Mark!I'm talking to you(我在跟你说话)。”   主管推推男人肩膀,狐疑地拧眉。   男人愣了愣,抖了抖身躯,转头看着主管,目光有些未定地惊恐,他喘口气,努力朝主管微笑:“Go ahead(请继续)。”   主管是个有些种族歧视的白人,虽然他表现并不明显,但男人还是敏锐地感知他对自己走神的不满。   “The boss wants to talk to you(老板想找你谈谈)。”主管一歪头,指向老板的办公室。   男人反应迟缓,讷讷地朝那边看一眼,慢慢点头。   他想或许这一天终于要到了,他要被辞退了。   男人紧张,走路有些同手同脚,他听到主管在背后嘲笑的低语。   老板办公室的门上挂了槲寄生。   已经到圣诞节了吗?   男人推门走进去,祝他:“Merry Christmas.”   老板奇怪一皱眉,对他说还没有到圣诞。   男人只好说他记错了。   老板不甚在意,摆手让他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How are you these days? I know Jane's leaving is hard on you, but let me know if you need any help or a vacation.(你最近还好吗?我知道Jane的离开对你打击很大,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或休假,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男人想到还没回家,也失联的妻子,不知如何回答,保持沉默,胡乱地点头。   老板办公桌上也有一个鱼缸,不过他养的不是斗鱼,是几条红色的小金鱼,他们的身体肿胀着,在水里跌跌撞撞地游摆,看起来有些滑稽。   男人笑了一声出来。   老板安静看了他几秒。   男人确定老板真的不是辞退他,大舒一口气,开心地走出办公室。   他看主管的目光都轻松不少,甚至还有些得意。   回家的路上,又经过那家甜品店。   男人本来已经要走过去,但忽地发现店门口贴了张休假公告。   即将圣诞,他们会在明日闭店。   但妻子还没回家,也没吃到胡萝卜柠檬蛋糕。   男人直觉不妙,他紧张地推开门,看到柜台里摆放最后一个蛋糕,连忙扑过去,还吓了店员一跳。   “I want this cake,”男人仰起笑容,补充道:“for my wife.”   店员帮他打包好,还贴心地系了往日不会有的粉红色蝴蝶结。   妻子喜欢粉红色,男人再三道谢,祝福她圣诞快乐。   男人拎着蛋糕回家,妻子还没回来,他只好把蛋糕放进冰箱,以防上面的薄薄的一层奶油融化。   他拉开冰箱,才恍惚觉得自己很久没打开过冰箱。   男人顿了顿,发现面包已经发霉,牛奶盒也膨胀,快要爆炸。   他把这些东西都清空,冰箱里只剩下蛋糕,完好无损地放进去。   男人松了口气,笑了。   他关上冰箱,飘落几张便签。   男人弯腰把便签捡起来——   【Don't forget to feed puppy! Or I'll kill you! ;P】   【(不要忘了喂puppy!不然我就杀了你!)】   【Have breakfast! Have breakfast! Have breakfast!】   【(吃早餐!吃早餐!吃早餐!)】   【If you forget what the fridge is for, butter! Always butter!】   【(如果你忘了为什么要开冰箱,黄油!永远是要拿黄油!)】   【Don't forget the fire is still on! You slob!】   【(不要忘记火还开着!马虎鬼!)】   ……   男人看到上面的字迹,认出出自妻子之手。   他勾起唇角,对妻子的气恼忽地消失一些。   男人隐约想起来,家中其他地方好像也有这样的便签条。   他踮着脚尖慢悠悠地走,开始在各处寻找这些便签。   在客厅电视上——   【Remember to turn off the TV! Our electricity bill! mark!】   【(记得关电视,我们的电费!mark!)】   在角落已经枯死的盆栽上——   【Water them three times a week and feed them!】   【(每周浇水三次,喂饱它们!)】   在卧室的衣橱上——   【Your socks are on the bottom shelf, your pants are on the middle shelf, your coat is on the left shelf, and your hoodie is on the top shelf】   【(你的袜子在最下层的柜子里,你的裤子在中层,你的外套在左边的柜子,你的卫衣在上层)】   【Please keep your closet clean and fold your clothes! Lazybones!】   【(请保持衣柜整洁,动手叠衣服!懒虫!)】   在卫生间的镜子上——   【Don't forget to squeeze the toothpaste when you brush your teeth, or you'll get cavities quickly!】   【(刷牙不要忘记挤牙膏,不然你会很快蛀牙!)】   在书房的书架上——   【Your books are arranged in alphabetical order, your awards are in the bottom drawer of your locker】   【(你的书籍按照首字母排列,你的奖状在柜子底层的抽屉里)】   【Remember that you have a reunion to attend before Christmas (look nice, but not too nice!). I'll be jealous)!】   【(记得圣诞前你有同学会要参加(打扮帅气一点,但也不要太好看!我会吃醋的)!)】   在他们的床榻上——   【Don't forget to say good night to me every night!】   【(不要忘记每晚对我说晚安!)】   【Love you most】   【(最爱你)】   男人收集了一张张便签,对妻子的怒火荡然无存了。   只是妻子怎么还不回家?   他想他真的惹妻子生气。   明晚就是平安夜,妻子还没回家。   男人觉得不行,他决定去丈母娘家亲自接妻子回家。   妻子回家前,他环顾乱糟糟的房子,叹口气,不能让妻子被气走,于是动手开始收拾妻子只离开一段时间,就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的房子。   收拾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男人拖着几袋垃圾扔出门,回家时看到岛台上的鱼缸。   已经很长时间了,鱼缸里的水发臭,生出绿藻。   puppy还在里面   男人缓慢喘息,他想了想走过去,伸手碰了下鱼缸。   水面摇晃,荡出波澜,小山似的,叠起来。   男人又缩回手,垂下去,他开了冰箱门,从里面拿出妻子爱吃的胡萝卜柠檬蛋糕拎在手上,打算带给妻子。   他想妻子立刻就吃到蛋糕。   丈母娘家离他与妻子的家不远,隔了五条街区。   外面下雪了,路上打滑,男人不想开车,他穿了厚重的衣服,把脸裹在深色的羊绒围巾里,戴了手套,把自己裹得像个企鹅。   妻子总这么说他。   男人无奈地弯了弯眼睛,想到妻子,笑出声。   他拎着蛋糕走出去。   路上有不少人在装饰他们的房子,圣诞树与槲寄生必不可少,雪还没有积攒,地上有些湿滑。   男人走得小心翼翼,朝妻子所在的地方迈近。   有一家人家把落地音箱拿出门,播放宏厚的圣诞颂曲。   男人提着蛋糕,想到妻子吃到蛋糕时露出一如往常的、甜蜜的笑容。   沿途,又有一家人家摆出一颗巨大的圣诞树,男人经过时他们打开灯带。   灯光映在男人仅露出围巾的深黑色眼睛里。   一会儿变蓝、一会儿变绿。   一会儿又变红了。   男人持续朝前走着,一路上响着许许多多的圣诞颂曲。   他已经看到丈母娘家的路牌,柏林路1224号。   妻子的生日恰好也是12月月24日。   平安夜当天。   妻子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开心?气愤?激动?还是抱怨?   在等待马路时,男人笑弯了眼睛,想象妻子。   “滴滴滴。”   红绿灯又在催促他们离开了。   男人提着蛋糕随人流走向对面。   斑马线中央,他忽地停住脚步了。   “呼——”   “呼。”   环绕音箱中响起漫长、短促交替的呼吸。   “呼——”   “呼。”   一呼,镜头退远了。   一吸,镜头拉进了。   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稍稍薄一点的干燥起皮的嘴唇,唇角被他咬破了,有点发红。   紧随其后出现在镜头中的,是一张惨白的、眉宇间流露疲惫的亚裔面孔。   男人开始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   镜头沉甸甸的,宛如数不尽的水,海将他灌溉。   他喘息急促,快速呼吸,胸膛起伏。   男人的表情有些茫然,他频繁眨动眼睛,眼珠朝四周转动,红血丝蔓延出眼眶,蛛丝一样遍布。   镜头忽地变黑,漆黑笼罩全场。   观众连呼吸都放得缓慢。   忽地,光线张开很宽的缝隙,闭拢,眯出半条缝,又快速合上,再次张开,光线缩小。   在男人的眼睛中。   圣诞颂曲结束了。   雪还在下。   埋藏城市。   也埋藏妻子的墓碑。 第35章   影院陷入绵长的沉默,扬声器里环绕四周,播放男主起伏的呼吸。   呼——   吸。   呼——   吸。   观众的胸膛也跟着一同鼓起、又塌陷。   周止没由来地感觉很热,拥挤的影厅把热气开得很足,挤压空气里的水分,不能言说的情感蒸出皮肤。   他下意识抬头,朝上望,蒸出的东西裹在看不见的透明色泡泡里。   飘啊飘。   飘啊飘。   向无尽的黑暗延伸,嘭——轰然在震耳的掌声中破裂,灯光炸开,一把把刀砸下来,刺进周止的眼球。   他一痛,冷不丁垂下脸,揉了揉眼睛。   观众席上的掌声还在持续,主持人连连三次张口又被欢呼震回去,不由失笑,垂下手臂转过脸去看着人群一字排开的中央。   年锦爻笑着抬起话筒,他嗓音压得有些低,从四周环绕立体扬声器震荡出来:“麻烦大家稍微安静一下,我知道大家都很激动,很感谢大家的热情。”   他故作苦恼地歪了下脸,没有办法的模样:“拜托啦。”   影厅嘈杂的喧哗很快便逐渐小了,年锦爻抬了下手,示意女主持人继续,又朝观众席合手拜了拜,俏皮一眨眼。   周止听到隔了不远的身后几排座位年轻姑娘克制的惊呼:“好帅!萌!”   他稍稍侧的脸回转过来,没有多少表情变化。   身旁凤凰社的熟人记者凑过来咬耳朵:“你们业内人士觉得怎么样?”   “我哪里算得上业内,”周止不胜防地失笑,扭过头去小声说:“年锦爻的演技还用我认可吗?这里面有几段都能进东电教科书了吧。”   “哎!这个好,”记者拍腿,在手机上记录下来:“教科书般的演技。”   周止笑着摇了下头,看他奋笔疾书开始写观后感,也不再打扰,回正身体,目光在扫到前排原先空下的两个座位时顿住。   年敬齐和温兆谦不知何时到场了,肩摩袂接地相邻而坐。   或许是察觉到目光,年敬齐微一侧脸,眼角扫出余光,不威自重地在周止身上一扫而过。   周止脸上的笑意凝固几秒,很快地移开视线。   他越过何维先和两个女艺人低声叮嘱两句,让两人想想提问的问题,又收回手,按在何维肩上:“何维,想好要问什么了吗?”   何维看电影专心,周止问他的时候表情还有些怔愣,目光汇聚在年锦爻脸上,看不出所思。   “小维?”   周止又叫了他一声。   何维还是没回过神,眼皮也不眨,浅褐色的睫毛穿透斑驳的光剑,在半空簌簌抖动。   周止笑了,问道:“想什么呢,看这么专注……”   他的话音忽地止在唇边,在何维苍白看起来羸弱的侧脸上静静停留片刻。   又轻轻叫了个名字。   “啊?”何维反应很慢,精致纤细的眉头微微皱着,听到周止的声音,快速扇动眼睫,茫然地扭过脸:“周哥,你叫我?”   周止脸上的笑容消失很快,神情不明地看了他一段时间。   何维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咬了下嘴唇,犹豫道:“周哥……怎么了?”   周止错开视线,轻轻摇了下头,不知想到什么,低笑出声,自言自语了含混半句,才对何维道:“一会儿提问环节想问什么?”   闻言,何维把目光重新看向前方正在讲述拍摄故事的主创团队,“嗯”一声,安静道:“有几秒男主回忆频闪,我看到又他吃药后暂时清醒崩溃的一幕,想知道年锦爻是怎么演出来的。”   他顿了顿,语气中有股沉浸的纯粹,射灯落下来,在何维黑色的眼睛里闪烁光亮:“那一幕演得很厉害。”   周止失笑,习惯性抬手揉了下他脑袋,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心脏抽痛。   “Mark当时的那个崩溃是很难演的,因为他不是单纯的精神失常或嗑药什么的,他需要演出来一个本来还在气恼妻子,到忽然发现妻子死了,再到意识到自己得了青年阿兹海默症的层次,每一个过程里的情绪都是很复杂,糅合在一起的,”副导挠了下头,说:“其实当时编剧丽玲和mia合写剧本的时候也没想过那么多,呈现在本子里就很短的几句话,锦爻拿到的时候都没问我,我还想着等他先说不会演了再教教他。”   “结果演得那天片场的工作人员都惊住了,我听到好几个老外没忍住在用中文说他妈的演得这么牛逼,这挺逗的,因为是中外合拍,好多staff都是老外,进组第一天到处抓我们教中文。”   副导耸肩摊手:“那我们学语言的开头不就是要从骂人学起。”   台下哄堂大笑。   “ok,影片比较沉重,给大家活跃一下气氛,我们言归正传,相对一一部几百分钟的电影来说,这一幕出现在电影里其实就六秒半,但我们获奖的时候评委组选了Mark崩溃的这一幕投上大屏。就是可惜了(liao)了——”副导拖着腔调摇头,痛心疾首:“锦爻确实他妈的演得牛逼,我没当成老师,失策啊。”   又是一阵笑,观众群中爆出掌声,吹起口哨。   话头递到年锦爻那边,他却迟迟没有开口,主持人和几个主创都纷纷回头奇怪地看着他。   发现年锦爻面无表情,眉压下来,眼梢下弯,看起来分外阴冷,盯视着观众席前排的某个方向。   “锦爻,”一旁的导演悄悄拱了下他的腰,避开话筒悄声道:“该你发言了。”   年锦爻侧过脸,冷冷扫他一眼,把年过半百的导演看得一愣,随即就见年锦爻扯了嘴角,恢复迷人微笑,朝方才发言的副导的方向探头,微微欠身,笑容完美无缺:“我们副导总这么夸张,其实他也指导我很多,叫老师怕什么,方老师~”   副导乐开花了,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年锦爻撒娇功力与演技一样炉火纯青,被台上台下都勾得笑容连连。   周止的手从何维头顶收回来,重新看向台上。   又讲了大概二十分钟,主持人进入了万众期待的提问互动环节。   提问从观众席随机点人,有几个活跃的年轻观众很快举手,有问年锦爻问题的,也有问其余主创问题的。   周止看何维迟迟没有举手,无奈笑了,凑过去低声道:“没事儿,别怕。”   何维脸腾地红了,摆在膝头的手指紧张地蜷缩几下,还是把手举了起来。   “前排的这位帅小伙。”女主持人早被人叮嘱过优先前排互动,把最慢抬手的何维点起来。   何维顿了顿,红着脸站起身,背对观众的目光,如芒在背。   周止微微仰头,看出他的不安,递话筒过去的时候抬手握了下何维的手才发现很冷,稍稍用力握了下,又松开,快速道:“加油。”   何维感激地垂头看他,接过话筒,开口的声音有些飘摇,抖了抖:“我想请教年老师,获奖大屏那六秒半是把自己带入了什么样的身份演出来的,我试着想了一下去演Mark这个角色,如果给我剧本我可能会是另一种演法,但不如原版有爆发力。”   他的语气其实很真诚,但遣词酌句却很古怪,像是根本没想过自己本来就不可能达到年锦爻这样的水平,当然也无法有这样的演技。   听起来反倒像他也能演出媲美年锦爻的戏,只是与年锦爻风格大相径庭。   所以何维的话出口的时候,影院中都静了静。   周止皱起眉,意识到何维还是在紧张。   周围的观众纷纷投来古怪目光,还有人嗤笑提问者不自量力的吸睛手段。   周止甚至听到身旁凤凰社的熟人暗暗咋舌,还算是手下留情,没把相机举起来。   前排坐着的年敬齐也回转了下肩,可能是想看看谁这么自信,敢和他引以为傲的弟弟相提并论。   回头看到何维的时候,目光又经过周止,大概是觉得何维的提问是周止为了惹人注意想起来的,哼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回过身去。   也不知是年敬齐的哼声还是何维的问题的原因,连原先正襟危坐的温兆谦都侧目朝后扫了一眼。   何维意识到气氛的不对,脸变得通红,目光无措地垂下去,下意识想寻求周止的帮助,但却正好对上温兆谦毫无波动的视线。   登时,他脸上血色全无。   咚!   何维手上的话筒砸下去,扬声器里冷不丁传出一声刺耳的嗡鸣。   他连忙蹲下身,但话筒已经滚落了,掉到第一排座位下的缝隙中,周止眉头紧蹙,手贴上何维单薄的脊背,感觉到他抖得很厉害。   “别怕。”周止低声安抚他。   何维蹲在两排座位间的缝隙中,蜷着身体茫然地找着话筒。   他头顶被敲了一下,冷不丁抬头。   温兆谦俯视蹲着的何维,居高临下,语气冷漠:“你的话筒。”   何维目光垂下去,看到他递来话筒的手上,无名指戴着的熠熠闪光的银色素戒。   周止替何维接过了话筒,简短道谢:“多谢。”   温兆谦给了他个眼神,表情没有变化,也没回答,转过身去。   周止察觉到莫名的敌意,皱了皱眉,把话筒递出去,让欣怡先问。   何维的状态很不好,周止不知道是怎么了,扶着他小声问:“要不要出去洗把脸?”   何维抖得厉害,脸色也苍白,看起来可怜。   听到周止这么问,便哆嗦着点头:“好……好……周哥,麻烦你……”   他浑身使不上力气,几乎是靠在周止身上。   周止让他别多想,几乎把何维半抱在怀里搀扶着蹭出去。   他们矮身走下台阶时,欣怡说完了她的问题。   她娇笑一声,不太好意思地吐舌:“我想问一个与影片无关的话题,我想问问年老师手腕上的纹身是什么意思呀?看起来像文字。纯属我个人好奇,老师如果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的。”   “因为我是年老师的资深迷妹,所以一直很关注年老师动态,您这次回国也才发现手腕上多了一道纹身。我记得您之前说过虽然纹身不影响演员的演技,但为了不影响角色观感,您还是不考虑在非私密部位纹身。”   周止觉得她的问题有些过了,不放心地又停下脚步,站在影厅门口回过身。   影厅大门的位置没有灯,回头朝里望时,中间那段路便显得漫长、幽深,所有灯光都投射下来,仿佛聚集在中央一个人身上,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头顶射灯在绵长空气中很突然地闪烁,光刀射落,像快而有力闭紧的铁门将他们阻隔。   周止看着年锦爻好像他们之间的黑暗开始无限拉伸,他有点愣住。   想起《白菓》最后一场戏中的教室,风吹扫林叶,窗帘似水波荡动。   他们站在方向不同的两截车厢,教室墙壁上的窗与站台透明巨大的玻璃窗在疾速中擦肩而过,年锦爻离那道被窗框住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很突然地,周止烟瘾犯了,喉头一阵痒意。   年锦爻的笑容在灯光下格外灿烂,弯了眼睛抬起右腕,手表表带下遮掩着不可窥见全貌的文字:“Embrasser ici.”   年锦爻说法语的时候声线会稍稍变,与往常讲话的声音相比,更低沉,充满磁性。   低音穿透话筒,有条斗鱼在透明浴缸中吞吐着浑浊泡泡,膨胀整个房间,胀胀的、肥肥的。   欣怡与一些影迷不太懂什么意思,开口追问。   年锦爻已经垂下右臂,迷人地勾唇,神秘一笑,朝台下眨了眨眼,轻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知道的那个人知道就好了。”   周止被房间里的泡泡挤压着内脏,难以呼吸,扶着何维朝外推门离开,头也不回。   何维被他送到盥洗室,用冷水冲了脸,大口大口呼吸。   周止靠在他一旁点了根烟,静静地抽起来。   水声被关停,周止咬着烟,胸膛轻缓起伏,耳边听到何维急促趋于平缓的喘息。   “周哥,”何维小声叫他。   周止在发呆,冷不丁回神。   何维看了眼他的烟,脸色苍白地说:“给我根烟。”   顿了顿,低声补充:“行吗?”   闻言,周止看了眼手里的烟盒,抽出一根递给他,但笑了:“你会抽烟吗?就学大人抽,瞎抽什么。”   何维手有点发抖,接过周止递来的烟,咬在浅色的嘴唇上,抄起一旁的打火机,轻轻点燃,嘬了脸颊,熟练地吐纳,烟雾缓缓升起,遮住他漂亮的眉眼。   周止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何维抽烟如此熟练,笑容挂着,手指掐灭烟头,抬手从何维口中抽走刚被点人的烟,放到水池里浇灭,一挑眉:“真会啊,给我戒了。”   何维愣住,几秒后眉眼温和笑了:“周哥你怎么只许州官放火。”   周止沉默一下,拍了拍他肩:“戒了吧,你刚成年,还年轻,以后有的是让你抽烟的时候。”   “我不年轻了,”何维忽地捏住他的手腕,两人俱是一愣。   何维声音有些抖:“我真的不年轻了。”   周止眨了下薄且白的眼皮,垂眸看他,静默片刻。   他翘起笑容:“好,你不年轻了,刚满十八岁嘛。”   何维或许意识到自己失态,讪讪收了手,小声道歉。   “多大点儿事儿,”周止抬手想去揉他脑袋,在半空顿住,又收回手:“不过下次没准备好跟我说,怎么突然那么紧张?”   何维脸色还是有点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周止含笑看他,没有再深问,推了下何维肩膀:“好了,你先回去吧,应该快散场了,我就不进去了,给你们买点吃的在车上等。”   何维想说不用,但看周止坚持,只好作罢。   厕所里没人,周止笑着看何维出去,笑容当即消失,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打开水龙头快又急切地吸了把脸,深深呼了口气,转身两手撑在洗手池面盆上。   眼睛还闭着没有张开。   厕所大门被推开,沉而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周止没有回头,又洗了把脸,喘息。   身后传来水声,停下后脚步再度朝他靠近。   一旁的水龙头被打开,水声淅沥。   周止下意识张开眼,抬起头,在镜子里对上年敬齐那双视人如敝屣的深沉视线。   镜子中,周止朝他扯了个笑容。   年敬齐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垂下脸去洗干净手,甩了甩手上的水。   “你出来的太早了,很可惜。”年敬齐和缓地说。   “可惜什么?”周止问他。   年敬齐道:“有人问锦爻,这辈子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他抬眸从镜中轻蔑地看着周止,仿佛周止被年锦爻提到,就是莫大的赏赐。   周止一阵厌烦,不想与他周旋,打开水洗了手又把烟头扔了准备离开。   年敬齐在他转动脚步前开口:“锦爻说他只爱过一个人,花了很多力气,但还是分开了。”   “所以,”年敬齐抽了两张纸,沾走手上的水珠,转动脚步,对准周止的方向:“他这么爱,值得吗?”   “值得吗?”   周止简直要被他的蛮不讲理气笑了,“难道我就没有付出吗?难道我就没爱过吗?还是说你一直觉得我骗了你弟弟的感情?随便你们怎么想,反正都与我无关了。”   周止的脚步停下一秒,没有回头,一字一句道:“就是麻烦年总看好你弟弟,让他理我远一点,不要来搞乱我的生活,我的家庭。”   空气沉静一段时间,年敬齐无话可说。   周止重新迈步准备离开。   突然,年敬齐在他身后,分外平静地叫住周止。   周止不耐烦地扯起笑容,低三下气地回头问:“年总,您还有什么吩咐?”   年敬齐目光在他脸上打量几秒,神情淡漠地开口:“既然这么爱,那你知道你们在一起六年,他od(overdose药物滥用)六年吗?”   水龙头金属口残留的水珠凝聚,在某刻随重力滴落,打在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短暂的声响。   周止忽地面色大变,笑容完全消失,盯着他深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年敬齐却收回了视线,旁若无人地对着镜子整理了袖口与衣领。   他经过周止身边时,漫不经心地说:“周止,你才应该离他远一点。” 第36章   “什么意思,讲清楚。”   周止横臂拦住年敬齐眼前的路。   年敬齐垂下目光,视线先是淡淡在他手臂上扫了一眼,才冷眼看向周止。   周止的表情变化很快,在年敬齐冷肃的视线中咧嘴一笑,收了下巴,看起来低眉顺眼,横举的手朝身后打了折,请他离开。   洗手间大门正对着半面白墙阻隔直白视线,年敬齐拉开门的动作与人朝内推门的动静撞了个正着。   他脚步一顿,朝后退了半步,在周止跨过白墙前出声:“锦爻。”   周止的脚步在墙沿顿住,迈出的步子缩回去,侧身靠站在转角延伸出去的最后一点墙壁后。   “哥,”年锦爻的声音清晰响起,柔软笑了声:“那边结束了,姓温的在车上等你。”   年敬齐严肃道:“讲你很多遍了,对温兆谦要有礼貌,我们已经达成合作——”   “知——道——啦!”   年锦爻笑嘻嘻地拉过他手臂,推他出门。   年敬齐语调稍松,道:“这里的厕所坏了,用楼下的吧。”   “嗯?是吗?”年锦爻愣了愣,看到门后摆着的【暂停使用】的标牌,没有多想,兄弟二人的声音在木门沉重摇摆下,渐渐消失。   周止在墙后躲了一些时间,一直到门外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他也没有想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握着的手机震动时才回过神。   周止接通欣怡的电话,互动环节结束了,主演年锦爻就走了,他们也打算提前离场,问周止的位置。   周止的意思是让他们跟完完整的流程再走,演员走了但主创团队还在,可以取取经,也能在媒体面前露个脸。   但电话那头声音有些嘈杂,欣怡他们像是在随人流走动。   周止眉头紧锁,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手机贴在耳上,一边说话一边推门大步走出去:“先别走,等我一下——”   话音止在唇边,年锦爻侧身倚靠在厕所门外的墙壁上,抱臂狡黠一笑,看着他。   走廊上昏暗的灯光裹住年锦爻化了淡妆的、白到反光的脸蛋,浓且长的羽睫在眼睑轻轻落下半扇阴影,粉色发丝柔软地、微蜷地贴服在脸颊旁。   周止脚步停顿一下,愣了愣,朝前迈出去的腿本能地收了回来,说完最后几个字:“我马上回来。”   他把电话挂断,抿了下嘴唇,但没有转到年锦爻那边去,只是保持着向前的姿势。   两人之间有一个短暂的沉默。   周止感到有些烦躁,捏了捏鼻梁,冷声道:“厕所不是坏了吗?”   年锦爻轻笑,换了个姿势离开墙壁,靠近周止,抬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摸了一下。   更准确来讲,是伸手在周止左眼眼尾的那颗黑色的痣上碰了碰。   周止下意识避开脸,年锦爻的手只短暂地碰到他的脸颊的一块光滑的皮肤。   年锦爻放下抱着的手臂,耸了耸肩:“我哥的话鬼才信。”   周止下颌动了下,嘴唇微一张合,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年锦爻凑过来,想把他抱进怀里,也确实这么做了。   想到年敬齐方才的话,周止沉默了,没有立刻挣脱,静静站在原地。   年锦爻身上的热度隔了不算厚的衣服传渡过来,他戴了手表的手臂紧贴在周止胸膛前。   心脏变得很热,像衣服着了点火,一点点蔓延,随后在某刻,彻底燃烧。   没由来的,周止想到某一次与文萧外出拍戏时,年锦爻为了给周止庆生,从剧组翘戏,搭乘飞机回家,等待他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周止事先确实怕他乱吃飞醋,没有说明与文萧的行程,年锦爻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口口声声枚举周止犯下的“十恶不赦”的罪责。   为了哄他,回家的路上,周止花了一万,在商场的毛绒玩偶店买下展示橱窗里近乎一人高的棕熊玩偶。   玩偶很大,把他车的后座塞满,文萧只好坐在副驾驶上,那天还被狗仔拍了照片。   那只玩具熊是被周止背回家的。   周止想到玩具熊玻璃珠般的透亮的黑色眼睛,圆且笨实的鼻头,柔软的触感。   好似与此时背后的年锦爻,相差无几。   年锦爻的火气在看到玩具熊后所剩无几,凑上来从身后环抱住周止,下巴埋进他颈窝,不断啄吻他的脸颊,发出低低的震动周止心脏的笑。   现在年锦爻还是从身后抱着他。   但玩具熊不见了。   那时的家,也消失了。   了无踪迹。   周止抽动了下鼻尖,掩饰性地转动眼珠,垂下去,目光放在年锦爻的右手手腕上,他看到表带后露出的黑色纹身边缘,想起方才听到的回答。   “几年过去了,你的法语水平有退步吗?还认得出这是什么意思吗?”   年锦爻在身后留意到他的视线,低笑一声,凑在他耳边轻轻问,舌尖伸出来,舔了下周止薄且白的耳垂。   周止垂在身旁的手指动了动,喉头感到一阵干涩。   Embrasser ici.   “kiss here.”   未等到他的回答,年锦爻不甚在意地开口,在话音发出的同时,右臂稍稍抬起,隔着冰冷的金属表带,在周止唇前快又轻地贴了一下。   “年锦爻……”   周止说话才发现声音有些哑,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才重新开口:“你哥告诉了我一些事,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年锦爻的手臂紧了一些,把周止搂进怀里,笑盈盈地说:“你不要听他瞎讲——”   “没有吗?”周止稍侧过脸,淡且轻的目光没有重量地放在走廊铺着的柔软的短绒地毯上,“之前你骗我说是维生素的那些药,是治什么的?”   年锦爻环着他的手臂一僵,松开了。   周止也没有追问他的意思,转着的目光又移回来了:“刚才年总问了我个问题。”   “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呢?我从来没有想过值不值得。”   “年锦爻,”周止没再回头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已经结束了。我也如实告诉你,我们之前没有可能了。”   背后许久都没能传来年锦爻的声音。   周止抬步朝前走了。   年锦爻忽地笑了一声,声音一如往常,俏皮中带着撒娇的口吻,但听在耳中让人不寒而栗:“你是真的想让我好好照顾一下那个小明星是吗?”   “止哥,你真的不提醒她一下吗?最近她在风头上,不少狗仔都盯上她了,星图下面也是有娱乐部的,这几天有一些照片卡在我这里迟迟没有放出去。你想看看吗?”   周止停下身,冷着脸回头盯着他。   年锦爻被他瞪着也浑然不惧,可怜兮兮地噘起嘴:“哥哥,我对你那么好,你偏偏让我做坏人。”   “什么照片?”周止眉头皱得很深。   年锦爻轻轻笑了一声,拿出手机翻找了两下,“喏。”   他举着手机在周止面前一晃而过。   由于年锦爻的速度很快,周止没能完全看清,只依稀辨认出李萌的脸,在夜店迷离的霓虹灯光下,她与一个男人站在舞池里相拥着激吻。   李萌爱去夜店的事情周止也清楚,只是之前一直管着她,才没有出事。   但没想到这才几天,李萌就被拍到了这么清晰的照片。   周止下颌紧绷,垂在身旁的手冷不丁攥紧。   年锦爻说的没错,一旦这些照片放出去,对李萌正值上升期的演艺事业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最坏的人明明是你,趁我不在就结婚,还生了小孩。”年锦爻鼓着脸颊抱怨似的嘟囔,“我们都没有小孩,你怎么能先跟别人生小孩。”   周止瞪着他好一段时间:“你的条件是什么?”   年锦爻若无其事地弯了弯眼睛,好看的眼睛里闪烁光芒,耐心十足地嘻嘻笑着:“你知道的,我还能要什么呢。”   周止冷冷笑了下:“要是你真的这么想做第三者的话,你大可以来试试,”   “好呀,”年锦爻笑着走过去,忽地俯身亲吻周止眼角的泪痣,一张放大的漂亮脸蛋出现在周止愤怒的视线里。   年锦爻歪了下脸,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没做过小三,有点紧张。”   他笑着看了周止一眼,环住周止的腰身,随意地抚摸他紧致瘦削的腰线,得意道:“小三要怎么做?止哥你教我好不好?”   周止沉下脸,抿平嘴唇。   年锦爻凑过来,调皮地吻他鼻尖,又碰了下周止抿紧的嘴唇,稍稍往后退了半步,戏谑的目光打量周止不好看的脸色,搭放在他后腰的手轻轻摩挲。   嗓音压得很低,附耳道。   “止哥,我们来偷情吧。” 第37章   周止没有多讲一个字。   年锦爻看似认真地说完一切违背道德世俗的话后,才又松了语气:“你看,你就总让我用这种方式威胁你,我们不能好好的吗?我不要别的,周止,我只求你别那么狠心,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周止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面对年锦爻他总在心软,明知年锦爻一切都是在装乖卖巧,巧言令色,还是无力抵抗,一让再让。   年锦爻乘机直起身,两根手指挑起周止的下巴,拇指在他嘴唇上轻轻摩擦:“你知道我哥那个人的,他年纪大了,老古板一个嘛,如果当年在病房里我跟他说实话,他会立刻让我们分开。”   周止被迫仰了头,以仰视的姿势冷眼看他。   年锦爻还是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对他露出一个甜蜜的、讨好的笑容。   “年锦爻。”   周止忽地开口叫了声他的名字,“四年前见报的那个局,是你叫文萧去的吗?”   “不是。我没必要对你说谎。”   年锦爻不愿意周止提到文萧这两个字,不算满意地撇了撇嘴:“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了,他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以找人帮你去查,但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不确定能查到当年的真相。”   “而且当年的事情真的是巧合,我怎么可能会为了拿奖做这种事情?我要光明正大地和他竞争,绝对不会重蹈《白菓》的覆辙,止哥,你要相信我。”   其实周止一直都知道,文萧的死与年锦爻并没有任何直接干系,甚至年锦爻可能是最不希望宣布名单前文萧出事的人。   他心高气傲,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绝不会做这种腌臜事。   周止只是……只是在被他单方面斩断联络的四年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年锦爻可能是怕周止不信,委屈地补充道:“我那天从美国赶回来,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就没告诉你。临时被人叫过去才去露了个面就准备回家了,第二天是你——”   “是我生日。”   周止安静地眨了下眼,睫毛感受到头顶高而深不可见底的天花板垂下的温冷的光线的重量,视线没有转开,直视着他:“我知道你会回来。”   年锦爻抚摸他嘴唇的动作停了下来,指腹微微颤抖。   “年锦爻……”   周止还是叫他的名字,眼角的那颗泪痣被光线覆盖了,反射出湿漉漉的光。   “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等你,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你……年锦爻,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周止面部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抖,无可避免地、肉眼可见地痉挛:“年锦爻,我一直在等,一直等……”   “年锦爻……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我回来了,”年锦爻单手捧住他的脸颊,垂下脖颈,脸贴在周止面前,鼻尖轻轻蹭了下他的鼻尖:“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有时候人就是贱的,越想忘记一个人,就越是记得最深。好在我的记忆不算好了,我已经不会去想忘记或不忘了。”   周止的眼皮被睫毛上撑在着的灯光压下去了,从年锦爻的脸上移开,遮隐所有情绪。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静静地说:“年锦爻,已经太晚了,我不再等了。”   “没关系啊,”年锦爻勾起嘴唇笑着啄吻他的眼角与那颗黑色的小痣,眼睛里闪烁亮盈盈的光芒,“我不是说了吗?这次换我追你啊。我们把以前那些都忘掉,当做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好不好?”   “我跟你讲不通,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能把李萌的照片泄漏出去,其余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周止很累,没有力气,推开他的手,被年锦爻反握在修长的手里,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像得到心爱的玩具,爱不释手地捧在手中。   周止的手心一凉,手指本能的蜷缩下碰到卡片的锋利边缘。   他低头一看,是一张酒店房卡。   年锦爻又凑过来,轻轻吻了吻他冷白英俊的面孔:“没有别的意思,今天太晚了,酒店就在附近,你睡一晚明早再走。”   周止连与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把卡放回他手心,嗓音低沉:“不用了,我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家。”   年锦爻维持完美的微笑面具没有僵持,一只温热的手心贴住他后脊:“你不放心的话我会再开一间房,睡在你隔壁好吗?”   他另一只手重新把房卡不由分说塞进周止口袋里,两只手环住周止劲瘦的腰:“我会让他们叮嘱狗仔那边,不会有人泄漏照片的。只是你要给我一个晚安吻,可以吗?”   年锦爻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周止没有回答,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当即往后退了一步要从年锦爻怀中离开。   年锦爻握紧周止的腰,追上来在他挣扎前重重吻了下周止的嘴唇。   年锦爻得意洋洋地笑看周止,又在他未察觉的时候,朝身后来的人扬了下眉,丝毫不畏惧被人撞破。   周止心脏骤紧。   年锦爻是演员并非偶像明星,他可以演一个同性恋,可以恋爱,也可以结婚、生子,甚至若他哪日爆出出轨丑闻也照样会有大巴人为他演技折服。   可唯独。   他不能真的是个同性恋。   即便在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公开出柜的同性恋演员也会受到行业内的潜在排斥,片约、代言骤减。   如果年锦爻被爆出同性丑闻,对他蒸蒸日上的事业会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但年锦爻不能没有戏演,周止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年锦爻多爱拍戏,他是为大荧幕生的。   年锦爻生来就是最完美的、最优秀的演员。   全世界都应该看到他,为他哭,为他笑,为他荧幕中的一颦一笑,牵动心魂。   周止急急忙忙回身,对上何维苍白的脸。   两人俱是一愣。   “小维——”   周止下意识叫了声他名字。   何维在不远处愣了愣,加快步子跑过来,像是什么也没看到,露出青涩局促的笑容:“周哥我找你好久了,原来你在这里。”   周止大脑空白,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到,愣愣应了声。   “止哥。”   年锦爻淡淡出声,把周止的注意从何维身上拉回来。   周止下意识扭头看他。   年锦爻温柔地冲他笑了笑:“我先走啦,你好好休息,一晚上不回家跟嫂子报备一下嘛,不要累到自己。”   何维一开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人是年锦爻,听到他出声,目光才慢吞吞地从周止脸上移开,眼睛一下瞪圆了。   年锦爻毫无感情地轻轻扫了他一眼,很快就移开视线,再度冲周止摆手,就离开了。   年锦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周止听到何维忽地懊恼叹了口气。   周止看着他,所有烦恼都减半了,忽地笑了声,问:“还惦记你那戏呢?”   “不是。”何维矢口否认,冷不丁抬头,想起来什么似的,“啊”了声:“周哥,欣怡她们等不及你,外面太冷了,就先回家了。”   周止倒没生气,反倒笑呵呵问了何维:“你怎么没走?”   何维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公交和地铁都没了,我看了眼打车的价格,太——贵啦!”   周止冷不丁爆出了声笑,他拍了拍何维脑袋瓜,勾着他肩膀:“好你小子,一天到晚净搁这儿惦记你周哥这点儿油钱了。”   何维腼腆地笑了,说没有,被他圈在怀里朝外走。   他们在影院里耽搁了一段时间。   走出影院大门的时候,早已寥无人影。   道路上连车子都很少,不灭的路灯伫立着,看着像会亮到一个永恒。   周止让何维等他一下,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李萌那头接通地很快,估摸着是刚拍完戏在酒店休息,敷着面膜声音含混,不过接到周止的电话她还是很激动的,开口调侃:“周哥,大忙人儿终于肯给我打电话啦。”   “李萌,”周止压抑着怒火,克制地叫了下她的名字。   李萌可能是意识到什么,笑声收起来,轻声问:“周哥?出什么事了吗?”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再去夜店了?!”周止咬紧牙关,额角绷起青筋。   李萌一下噤了声。   “你被人拍到了,我想办法拦住了,这次不会有什么事。”周止厉声道:“但是事不过三,这么多年里,这都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因为这种事给你处理烂摊子了,我不是你的经纪人了,李萌再有下一次我保护不了你。”   “周哥我……”李萌被他严厉的语气震慑到了,怯怯地嗫嚅:“对不起我不知道被人拍了——”   周止没有给她辩解的时间,兀自挂断了电话。   何维可能是没见过周止因工作如此生气的一面,轻轻碰了下周止的手背。   周止不想把迁怒旁人,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短暂的笑意:“经纪人就是这样的,什么都管,没办法嘛,我是你们的保姆。”   何维没吭声。   “唉——”   周止眼中的笑意收走了,他被陡然的冷空气冻得打了个哆嗦。何维瘦薄的身体弱不禁风,也跟着颤了颤。   下台阶前,周止的脚步在影院外停下,他忽地仰起头,望了眼天。   “其实我偶尔会想,”周止低沉的声音有些哽咽,面孔上的肌肉因隐忍而痉挛,在淡淡的光亮下蜷缩:“是不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他,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夜色已经黑了,路灯隐约,风自四方吹起来,空气中有略微潮湿的冰冷的气息,落下的昏黄灯光在跳频无序地闪动,两人挨着的,融为一体的黑色影子在混凝土地面上忽隐忽现。   “周止。”   何维也安静下来,望着他侧着的脸颊,轻声叫他的名字。   周止安静地站在原地,为了在光亮中找到天上的星星,眼睛稍稍眯起来,眼角的黑痣边缘晕出不大的淡色,面部线条优越,嘴唇有些薄,微微抿起。   “不要再怨自己了,”何维看上去很平静,表情也淡淡的,声音也很小:“我的死跟你无关。”   周止高高后仰着纤细的脖颈,硕大的喉结在灯光模糊的晕影中轻轻颤动。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周止和一颗微弱的星对望,望到眼皮酸困,眼球也鼓胀、干涩,不得不眨了下眼,很轻微,声音也是:“文萧……是你……吗?”   “是我。”   夜幕垂下咸咸的风,吹散很轻的声音。   年锦爻手指敲击的节奏很灵动,有一种俏皮的节奏,也毫无章法,不知疲倦,像在演奏一场轻快的交响乐。   他撑着脸,懒洋洋地靠坐在车里,静且专注地看着窗外忽地拥抱在一起的两道人影。   “二少,”司机落下挡板,恭敬叫他一声。   “怎么了?”年锦爻温柔的声音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司机道:“大少爷催我们回去了。”   年锦爻盯着窗外,唇角勾着很淡的微笑。   过了好半晌,从鼻腔深处发出低沉的单音。   “嗯。”   “走吧。”   他笑了下,点亮后座的车灯,打开后座镜子盖板。   车顶明亮的淡黄色灯光打在他浓长的睫毛上,镜子里映出一张完美的、漂亮的、摄人心魂的脸蛋。   年锦爻满意地欣赏自己的脸颊,随后稍稍侧了下脸,把手掌覆盖到脸颊上,与早就消失无影踪的巴掌痕交叠在一起。   镜子里的面孔上,浮现出勾魂夺魄的笑容。 第38章   文萧的事情他自己不说,周止也没有去多问。   周止虽不信奉神明鬼怪,但也尊重。   他只知道文萧死而复生就足够了。   这股兴奋劲儿一直延续到文萧进组的一周后,由于剧组临时出了点内部技术问题,所以给演员们空了半天假出来。   周止实在太高兴亲自去接了文萧,两人到路边随便找了个馆子喝了整整一夜。   喝到一半,周止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的手机摆在桌上,文萧看他没有反应过来,帮周止拿了电话。   来电提示上仅仅只有一串号码,文萧不知道是谁,但也不敢贸然挂断,他拍了拍周止:“周哥有电话过来。”   周止酒眼迷离,没多想接通电话:“谁啊?”   “哥哥——”年锦爻的声音在开口瞬间又顿住,快声质问:“你喝酒了?”   “你他么——有屁快放!”周止没好气地斜了下身体,文萧“哎呀”地叫着,眼疾手快把他接住。   “你和谁在一起?”年锦爻问。   “有事儿说事儿,管你毛事!”周止骂他。   年锦爻不与他多纠缠,快速地说:“我明天接你出去约会。”   “滚!”   周止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挂了电话,抬手又倒了一杯酒,吨吨灌下去。   文萧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让周止情绪一下低落,他眼睁睁看着周止一言不发地吹了两瓶,抬手又要叫老板上酒。   “别喝了,别喝了!”   文萧生前也不太喝酒,所以一夜都是他劝周止少喝点。   但周止犟得很,不听劝,喝得有些多,喝多了就一个劲儿地傻笑。   “我太高兴了!哈哈!!”周止脸喝得通红,他单手拦住文萧肩膀,用力摇晃。   文萧要被他晃散架了,皱了皱脸:“周哥,你别喝了,伤胃。”   周止一把挥开他的手,让他不要管,涨着脸,狼狈地打了个酒嗝,朗声笑起来:“我以为你小子死了!我他妈的真是傻逼了,我竟然以为你小子真死了我——”   文萧冷不丁被他紧紧抱紧怀里,没有挣扎,但一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傻愣愣地,一直到耳边传来周止再也无法抑制的哭嚎。   周止的酒品其实很好,过去那么多年与文萧一同去酒局,喝多了就与文萧安静地坐着。   这是文萧第一次见他喝成这个狼狈模样。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周止神志不清,发酒疯哭得眼泪花擦,店里的客人连连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周哥……真的是我……”文萧眼眶也一热,环住他的拥抱:“是我,我回来了。”   周止紧紧抱住他,口鼻间酒气浓重,喃喃道:“你回来了,一切都像以前那样……”   “太好了……太好了……”   文萧被他抱得肋骨隐隐作痛,但还是呆呆地任由周止抱着,望着被油烟侵蚀的饭店天花板,双眼逐渐被泪水覆盖。   “嗯!周哥,一切都像以前一样。”   两人喝到后半夜,周止喝得手脚发软,站不起来。   文萧没办法,小身板儿只好扛着他送回了家。   第二天清早,周止醒来时头痛欲裂,他“嘶”了一声,喝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   周止腰酸背痛地坐起身,眉心深皱,有点光从窗帘缝隙刺进来,他抬了小臂盖在脸上,静静缓了一阵。   脑海内仅存的记忆就是文萧颤巍巍把他从车上搀扶下来,送回家中。   大脑里裹了浆糊,稠得一塌糊涂。   周止痛苦地抱着脸哀嚎一声,撑着身体坐起身,手碰到一条冰凉的手臂,冷不丁一顿,睁开眼睛扭头一看,一个机灵清醒了。   文萧赤裸着上身,薄被一角盖住他腰线,趴在周止身旁的床上,侧着半边脸陷进床单,苍白的脸上浮现隐隐的红晕。   周止深吸一口气,刚下床脑子跟有几千根针搅着一样,惊痛从脊骨蔓延下去。   门外有隐约的人声响着。   周止眉头深陷“川”字,一手扯了地上的短袖套上,拍了拍床,嗓音嘶哑:“萧——,醒醒!”   文萧嘤咛一声,挣扎了几秒,把脸换了个方向又重新埋进去。   周止叫不醒他,连声咳嗽着脚步趔趄地走出门,准备去倒杯水。   “老公!”赵阮阮提起嗓音,娇滴滴地叫了他一声。   普遍情况下,赵阮阮在家不会这么叫他,除非是她父母来,或是为了刺激汪洁单纯犯贱。   周止眼睛还发糊,用手遮住眼睛,以为她妈来了,努力提起微笑,哑着声音,习惯性含笑应一声:“老婆。”   他扶着墙走出去,模糊的视线里有两道一高一矮的人影。   周止依稀分辨出赵阮阮的影子,拧了拧眼睛,视线逐渐清晰。   赵阮阮脚步轻盈地走过来,把温着的蜂蜜水递到周止手旁,关切道:“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周止胃里一阵发酸,喉管里干得快裂了,嘴唇先凑着她的手喝了两口,随后才从赵阮阮手上接过杯子。   半杯温水下肚,他才缓解过来。   周止放轻声音,低沉地问她:“我昨晚回来打扰到你和乐乐了吗?”   “何止啊!你和你朋友吐得一塌糊涂,我看你能找到回家的路都是奇迹——”赵阮阮笑着打趣他,忽地顿了顿,“先不说这个,家里来客人了。”   “嗯?”周止本以为是岳母来了,听到她这么说,才愣了下,眯起眼睛朝原先身后稍矮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影看过去,愣了短暂的时间。   年锦爻端坐在沙发上,坐姿很好,身形优雅。   他转过身体,背对过阳台玻璃窗射入的光源,面孔上精致的五官藏进阴影之中,周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昏暗中年锦爻眉宇、鼻梁和下颌曲线的轮廓。   年锦爻嗓音带笑,听起来声音正常,抬手和他打招呼:“止哥,嫂子说你昨天喝多了睡到现在。”   他轻轻地又笑了一声,语气稍稍加重:“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周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当即收回视线朝赵阮阮那里看了一眼,语气一下变得严肃:“儿子呢?”   “阿姨一大早就带出去玩儿了,我刚打过电话,他们要再去超市一趟才回来。”赵阮阮眼神示意他安心,暗示小孩没有和年锦爻打过照面。   周止不敢松懈,垂了下眼睛。   赵阮阮也不知道年锦爻为何回来,扬了扬柳眉,做了个苦大仇深的表情。   周止只好装作若无其事,把玻璃杯里最后的蜂蜜水喝完,走过去放到客厅的桌上。   年锦爻百无聊赖地把手撑在腿上,支起脸,静静看着他。   周止的头还是有些疼,语气不算好,走到年锦爻面前,也不需要去问年锦爻是如何知道他家的地址,只是问道:“你来做什么?”   年锦爻冲他眨了眨眼:“昨天不是约好了今天要一起出去吗?我来接你,顺便上楼看看嫂子,可惜宝宝不在。”   “我什么时候和你约好了?”周止面无表情地问他。   年锦爻忽视他的话,甜甜蜜蜜地转过脸,朝赵阮阮笑了下:“不知道宝宝更像你还是像嫂子呀?”   赵阮阮沉浸在年锦爻魅惑力十足的漂亮脸蛋里,迷迷瞪瞪地摆手,不好意思地抿唇道:“更像我老公啦,儿子像他爸爸,以后得长的多帅啊。”   “那是,止哥长得这么好看,宝宝肯定也很可爱。”   年锦爻颇赞同她的话,又好奇地问:“有照片吗?我想看看。”   “没有!”   不等赵阮阮回答,周止先走过去一把拽住他的手准备让他滚,面色阴沉:“你过来有狗仔拍到吗?我这里是普通居民区,不想惹到那些人,别他妈给我找麻烦!”   “老po——”年锦爻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称呼顿在唇边。   周止的脸色一下变得很臭,恶狠狠瞪着他,警告年锦爻不要说出什么不该讲的话。   年锦爻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言,摸了下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偷偷扫了赵阮阮一眼,才转回视线,看着周止,弯了弯眼角,仿佛两人之间保守着一个秘而不宣的勾连:“止哥你放心,我哥跟娱记那边打过招呼,没人敢跟我。”   他说着完,对周止眨了眨眼。   周止因为宿醉头很痛,并不领情,他扯着年锦爻的手,皱着眉:“赶紧滚,这里不欢迎你。”   年锦爻没被他拽动,反倒把手搭上周止的手腕。   他的手指比想象中凉,周止身上散着酒气未消的热。   年锦爻肌肤上的冷意渗透皮肤一丝丝的缝隙,骨骼隔着薄薄的冷白色皮肤磕在周止腕骨上,硌地冰凉。   冷意仿佛一下顺延血液,流经全身,像成百条甩不脱的细小的蛇,缠绕周止滚烫的心脏,猛然刺痛,让人窒息。   周止冷不丁甩开他的手。   年锦爻收起笑容,不算开心地撅了下嘴,带着撒娇的语气,小声咕哝:“躲什么啊,又不吃了你。”   赵阮阮隔得有些远,加之他声音小,没有听到,她突然叫了一声:“哎呀!我火还开着!”   急急忙忙跑进厨房。   周止听得一清二楚,压低了声音,他身上还带着酒气,冷着脸:“你来干什么?”   年锦爻仰起脸,故作天真地无辜眨动眼睛:“你昨天不是答应我,要跟我出去约会的吗。”   “我他妈什么时候答应了?!”周止怕赵阮阮听到,声音几乎从牙间磨碎了,齑粉似的抖出来。   “就在你昨天和不知道哪个小白脸喝得高兴的时候啊。”   年锦爻面上笑容不变,反倒愈发灿烂。   周止冷不丁愣住,大脑依稀回闪过模糊的一通电话。   年锦爻重新扣住周止的手,轻轻摇摆了两下,低柔道:“你今天必须得跟我出去约会。”   周止用力甩开他的手,但没扔掉,像黏上一块狗皮膏药。   “松开!”   周止瞪他。   “不松。”   年锦爻笑着看他,握着他手腕的力道稍稍收紧。   周止又要挣扎,年锦爻便道:“我叫嫂子了!”   “你他妈的——”周止咬着牙,恶狠狠瞪他。   年锦爻得意地一挑眉,正准备开口,房间那头有脚步声响起。   两人齐齐回头,对上文萧还迷糊的双眼:“周哥?”   文萧裸着上身,迷茫地搓了搓跳着鸡皮疙瘩的小臂:“能不能给我找件儿衣服,我衣服昨晚弄脏了,洗了还没干。”   “他怎么在这里?”年锦爻脸上的笑容骤变,一下沉了,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转过身,怒视周止,冷冷一笑:“原来你昨晚是和他一起喝的酒啊。”   周止被他弄得连连后退两步,右手在年锦爻掌心下蓦地一疼。   之前骨裂的地方还没好全,周止“嘶”一声,用力甩开他的手:“赶紧滚,这里不欢迎你。”   年锦爻冷眼看着周止,质问道:“你家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得,就我来不得?”   何维像是还没完全醒酒,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两人。   周止不想年锦爻和他多待,以防露出马脚,连忙走过去,推着文萧朝屋里走:“我给你找衣服。”   年锦爻站在原地,眼尾垂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进去又一同出来。   周止表情不放松,朝厨房里的赵阮阮喊了声:“小软!我出去送一下小何!”   “哎好!中午回家吃饭,我做了你和乐乐爱吃的红烧肉!”赵阮阮戴着围裙,从门后弹出脑袋,杏眼弯弯,露出可爱的笑容。   周止回了她个笑,温柔地注视赵阮阮几秒:“好。”   年锦爻面色不虞地眯起眼,打量了他们几秒,大跨两步,径直走过来扯开周止和文萧拉着的手。   文萧被他拧得吃痛含了一声,周止回过头黑着脸推了年锦爻一把:“你他妈有病啊!”   年锦爻拽着他的手,径直扯着周止朝门外走。   “等等!我鞋没换呢!操!”周止被他连扯带拽地拉出去。   文萧手忙脚乱地跟在他身上,从地上把周止的鞋抄起来拿走。   一直到楼下,周止才有机会一把推开年锦爻:“神经病!”   年锦爻深深吸了口气,面上表情寡淡,眯起眼睛在文萧脸上上下打量:“他为什么在你家?”   顿了顿,他还是没有忍住,补充道:“还没穿衣服。”   他说完,就扭头看向周止,叉起腰,一副给你改过自新机会的大公无私模样。   周止冷笑一声,问身后的文萧有没有事。   文萧乖乖摇头。   周止带着文萧掠过年锦爻走到车边,拉开车门时,手被按回去。   周止目光冷着,盯着年锦爻覆盖在他手背上的修长的手:“你又要干什么?”   “你宿醉还开车?”年锦爻拉开周止的手,冷着脸拉开门坐上驾驶位,又“嘭!”一声发泄似的,重重摔上门。   周止和文萧没有上车,站在外面。   周止抱胸冷笑看他把车从车位开出来。   见两人迟迟不上车,年锦爻把车窗滑下来,露出一张神情冰冷的脸:“上车。”   文萧谨慎看了周止一眼,周止扬了下巴他才拉开车门坐上后座。   周止正要抬手拉开后车门。   “滴——”   喇叭被猛地一按,回响震荡在地下车库里,劈头盖脸打了周止一记耳光。   “大清早干什么?!”周止骂他。   年锦爻不为所动,快速道:“坐前面来。”   周止瞪他一眼,没办法绕过车去拽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去,咕哝一声:“副驾最危险。”   年锦爻打了把方向盘,扭头看他一眼,忽地扯唇笑了:“要死我也拉着你一起。”   周止正叼着一根烟准备点燃,闻言把烟拿下来,“啧”一声横他一眼:“呸呸呸!你他妈不会说话就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要去哪儿?”年锦爻把车开上地面,驶出小区大门时头也不回地问。   “北念影视基地,他今天要进组。”   周止抓了把头发,一想到因为宿醉差点耽误了正事就一阵烦躁,他紧蹙着眉咬着烟在手机里导航。   嘴上的烟被忽地拿走,他牙齿磕在一起,发出脆响:“干什么你!”   年锦爻把烟随手灭在车里,淡声道:“我嫌臭。”   “滚!”周止对他没好气,但也没再抽烟,把手机导航放在车前。   影视基地离周止家不远,车程二十分钟。   车停在大门口,他们到的还有些早,导演都还没来,周止让何维下车,解开安全带也准备跟着下去,车门忽地落锁。   他的手一顿,扭头瞪着年锦爻:“开门。”   “人我已经送到了,接下来你要跟我去约会了。”年锦爻笑了声,蛮不讲理。   “我要下车,快点把门给我开开!”   周止探过身准备自己去按开门锁。   年锦爻拦住他,挡住按钮。   周止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年锦爻忽地委屈地说:“你之前根本不舍得骂我。”   周止一愣,气笑了:“我好话跟你说尽了都没用,年锦爻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能放过我?我求你行不行?”   “你昨天明明答应我要跟我约会的,你讲话不算数。”   周止无奈地坐回去,侧过脸和他对视,看着年锦爻漂亮的、逐渐水润的眼睛,叹口气:“我怕了你了,我昨天喝多了根本不记得好吗?我今天真有事儿,少爷,我改天亲自上门约你行吗?”   年锦爻抹了把眼睛,梨花带雨的泪滚落,控制不住地哽咽道:“你根本不会来找我,要不是我缠着你,你也不会跟我坐在这里,你有老婆还有那个小明星,也不知道还有几个我不知道的人……”   周止无语地笑了:“除了你死皮赖脸缠着我,还有谁这样?”   年锦爻更加委屈:“你明明就还爱我……”   “那你要我怎么办?”周止无话可说,耐着脾气哄他:“我跟你保证我之后肯定会联系你。”   “不行。”   年锦爻哽咽几声,说着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手机号。”年锦爻面无表情看周止。   周止皮笑肉不笑,冷眼报给他何维的联系方式。   随后,听到他语气正常地命令自己的经纪人过来,让星图的张总亲自过来带何维一天。   随后挂断电话,对着周止又是一阵我见犹怜的啜泣。   周止简直要被年锦爻无理取闹和厚颜无耻气笑了,手搭在车窗上,掩着唇冷嗤一声。   文萧站在车外,不明所以地靠过来敲了敲车窗。   周止摇下车窗,温柔对他笑了下:“我临时有点事儿不能陪你,马上星图的张自声会赶过来,你应该认识——”   他话音还未落,文萧的手机就响起来,他谨慎地看了周止一眼,周止轻微颔首,看着他接通电话。   等星图的人赶过来陪着文萧,周止才放心。   年锦爻全程把他困在车上,看得很紧,不让周止下车。   周止头疼地按了按脑门儿,看着疾驰后退的道路,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年锦爻没回答他的话,周止好笑地斜眼看他,看到年锦爻发红的眼眶,笑容顿在唇边,噤声安静下来。   道路逐渐狭窄,车也变少。   工作日很少会有车驶上这条绕城的沿海高架,周止靠坐在车椅上,看着熟悉的路,心里有数了。   太阳跃海升起,车子刺破薄雾,细密的水雾时而将他们覆盖,又时而在阳光下瞬间蒸发。   两旁一切的一切,万事万物都在朝后疾速退去,一块深绿色的铁皮标牌也在朝后退去——   距 地下海海洋馆 1.3km 第39章   一直到车缓缓倒入停车场,周止都没再开口说什么。   年锦爻熄了火,揉了揉眼睛,正要拉开门手被冷不丁攥住。   “等等。”周止拧了眉头,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你就打算这么出去?”   年锦爻愣了下,没想那么多,迟疑地点了头。   周止重重叹了口气:“今天是周末,人很多的。”   看他那副模样,周止就知道他还没习惯人挤人的环境。   “在车里等着。”周止把手松开,率先推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海洋馆大门的纪念品商店走去。   约莫过了五分钟,年锦爻坐在车里看到一道快步跑来的修长的人影。   周止一把拉开车门,把手上刚买的企鹅鸭舌帽盖在他头顶。   年锦爻眨巴了下眼睛,下意识把帽子摘下来,扫了一眼。   蓝白宽纹连着的鸭舌帽前端,连着一只跃水而出的极地企鹅,后面连着企鹅的屁股和翘起的尾巴。   年锦爻又挑起眼皮,含笑地看向周止。   周止没好气地说:“只有这款了。”   年锦爻轻轻笑了一声,重新把帽子扣回去。   周止从车里拿了口罩出来给他。   年锦爻把脸完全遮住才与他一同下了车。   地下海海洋馆因地域特殊性,在进入场馆前,会有一段承载游客的地下铁在穿梭海洋馆斥巨资建起的海底隧道。   特殊的玻璃材质将海水分割,在视觉上,游客会有漫长的十四分钟完全被浸没在海底。   地下海这段海底隧道与地下铁也成了打卡观光景点之一,往年节假日都人满为患。   好在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人算不上爆满,但也需要排队。   周止与年锦爻并肩走着,手背偶尔会擦碰,轻微撞击。   年锦爻想伸手牵住周止的手,迎面走来一对母女,被周止立刻躲开。   年锦爻的手指空罔地抓了下,脚步停住,看着周止若无其事捧着手机的背影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下。   周止回头不耐烦地看他一眼,“啧”了声:“走啊,愣着干嘛?”   年锦爻黑沉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了大约几秒的时间,才重新迈动脚步,几步便追上周止。   走到门口时,年锦爻要去排队买票,被周止拽了下衣服扯回来。   周止摇了摇手里的二维码票根:“我买好票了。”   年锦爻笑着顺势牵住他的手。   周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把他的手甩开了。   年锦爻的笑容被口罩遮住,眼角放得很平。   两人排到安检较短的队伍,前面有一家四口人,母亲牵着大一点的哥哥,父亲推着的婴儿车里躺着酣睡着的穿公主裙的妹妹。   哥哥有些调皮,把妹妹手里握着的黄色的小丑鱼气球抢走。   探出婴儿座椅的一只看起来白软泛着粉嫩的短手指,用力抓了两把空气。   周止看着他们,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他想起小孩有一年过生日的时候,奖励周麒一直很乖,周止与赵阮阮带他去了游乐园。   那时候,他的小孩也是这样坐在很小的黑色推车上,端着鹅黄色短裤,露出两条弯曲垂搭在半空的绵白的小腿。   小孩坐在他专属的安全座椅中,安静地望着周止,静静地看着他,随后露出未完全长齐的笋尖儿似的乳牙,两只眼睛弯起来,笑盈盈地,朝他甜蜜蜜地笑。   只是也不知人太多,亦或是周麒真的不适合外出,在园内突发意外。   那之后,周止好像就再也没有带他来过这样的地方了。   “笑什么?”年锦爻的声音凑得很近,附在他耳边,低声问。   “没什么,”周止下意识回道:“突然想到我儿子。”   年锦爻的声音顿了顿,侧目盯视了周止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到周止的身影跟着前面的队伍动起来,才回过神。   在通过安检仪的时候,周止听到年锦爻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有孩子,你会比现在爱她的孩子更爱我的孩子吗?”   但安检员催促他们朝前了,周止神情没有变化地掠过去,好像没有听到年锦爻的问题。   年锦爻眼神暗下去,喉结顶着脖颈白色的皮肤缓慢上下滚动,没再开口,跟着他的背影穿过了安检仪。   穿过安检,走很短的混凝土路,就抵达了达成地下铁的地方。   通往园区也并非必须搭乘地下铁,但周止买了套票,也就跟着人流排起队。   年锦爻沉默着跟在他身旁,一直没有再讲话。   周止上车的时候还有很多空位,他在靠玻璃窗最近的位置坐下,身旁的另一个座位坐下年锦爻。   周止静静看着车窗外仍在黑暗中的轨道。   红色的警示灯、蓝色的灯带、无数小灯球,光线交织在昏暗的混凝土墙面,信号灯开始频繁地闪烁。   车载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车厢逐渐缓慢启动,在某刻陡然提速,冷风呼呼地伴随高速摇摆,耳边嘈杂的人声被车轮在铁轨上碾压的声音完全覆盖。   地下铁仍在狭长幽暗的隧道中急速穿越,震耳欲聋的声音掩盖掉世界上全部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大。   他们仿佛乘坐在一艘即将穿越空间轨道的太空飞船上,全力加速用力摆脱地球引力驶向宇宙。   光线越来越淡,黑暗变得绵长。   在最后一丝光斑完全消失前,铁轨在交错时发出沉闷的震动。   轰——   像是裹着一层厚重的水膜,他们冲入海底。   柔软的嘴唇印上来。   年锦爻戴着与他并不适配的、看起来略显滑稽的企鹅园区鸭舌帽,与周止接吻。 第40章   周止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在黑暗结束前,抬起手臂,轻轻地推开年锦爻的胸膛。   地下铁在海面下不近不远的距离。   光线毫无阻拦地穿透透明海面,粼粼波光环绕玻璃面板,好若化为实质,一颗一颗的阳光在海水中爆出金黄色的汁液。   周止的脸颊苍白,在阳光下出现细且红的微小血丝。   年锦爻侧着修长的身体,沉黑色的眼睛投放在周止的颊畔,静静注视着他,很长一段时间。   车厢内有人惊呼一声。   “看上面!好多鱼!”   他们本能地仰头。   银色鱼群环绕,盘旋在上空,化作永不四散的鸟群,低低飞过海面。太阳光自罅隙投下一颗炙热的、夺目的爆破弹,伴随地下铁高速穿梭发出的漫长轰鸣一瞬引爆。   鱼群秩序的边陲溃散,随蔚蓝色的液体化开,像熔化的银色金属,沉入平静大海。   阳光无遮拦地沉没,柔软地震荡。   周止收回视线,下意识转过脸,撞上年锦爻迷人的、黑色宝石一样闪耀的眼睛。   他几乎是肌肉反应地下移视线,目光缓慢抚摸过年锦爻光滑皮肤上的微小瑕疵、高挺鼻梁、粉红色的唇缝,微微勾起的嘴角。   “周止。”年锦爻用甜蜜的嗓音低低叫他。   周止猛然愣住,不达时宜,在脑海中回闪某些画面。   “周止!”年锦爻对他的过分专注十分不满,随意搭放在周止肩头的长臂懒洋洋抬了下,按在周止头顶,毫不费力地迫使他朝自己的方向转过脸来。   九年前,地下海海洋馆刚刚建成时人满为患。   那时候年锦爻刚刚结束一部文艺片的拍摄,缠着忙得不可开交的周止空出一天假期,出门约会。   他们挤在封闭的地下铁车厢内,额角滚出汗珠,到处挤满人类活动可能生成的复杂气息。   闷热,空气稀薄的环境让人感到窒息。   年锦爻腻在他身上,体温偏高,两人之间蒸发出的气息重新渗透彼此的肌肤毛孔。周止浅色的眼睛里还反射着海洋深蓝色的光斑,他愣愣地低下头,鼻腔比嘴唇更先一步触碰到年锦爻,在贴近时闻到年锦爻身上散发的香水中玫瑰醚的气味。   “看傻啦?”年锦爻眯起狐狸似的眼睛,像得不到关注的孩子,幽怨地看他。   周止眼睛发亮,低低笑了声:“很好看啊,我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大海。”   年锦爻撅了噘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目光审视他的眼睛,质问:“什么好看?人还是景?”   周止朗声笑了下,逗他:“那当然是——”   他拖长腔调,故意不做回答。   年锦爻圈住他的手臂收紧,让两人之间仅存的间隙变得很小。   周止谨慎地瞟了眼周围,四周的游客纷纷都仰起脸,沉迷在这段不可思议,几乎可以称作建造奇迹的海底隧道中。   那时候大众对同性恋的包容度不算很高,他感受到角落隐约打量的目光,手掌盖住年锦爻凑近的嘴唇,往后挪了一点距离,小声说:“别闹。”   年锦爻被周止捂着嘴,咕哩咕哝含混地说:“谁跟你闹?你老是把我当小孩。”   他说着,稍稍用力握上周止手腕把他的手拿下去,凑得更近一点:“我是你老公,你是我老婆。”   周止退无可退,靠上墙壁,无奈地把手撑在年锦爻胸前,求饶:“人好看,人好看,行了吧?”   年锦爻不依不饶地逼近他,垂下视线,不大相信地俯视周止:“真的?”   “真的,”周止失笑,哄他:“大明星,未来的柏林影帝,你不好看谁好看,你去博客问问你那些小粉丝不就知道真的假的了?”   年锦爻不满意地“切”一声。   周止用哭笑不得又无奈的眼神看他:“那你要怎么样啊少爷?”   “当然是你觉得好看才是真的好看啊,”年锦爻理所当然地剜他一眼,“他们只要看我演戏就好了,我又不需要他们觉得我好看。”   “好,我觉得好看,”周止勾起唇角,他的手被年锦爻攥在掌心里,有些发潮,温柔地注视着他:“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看人,够了吗?还要听什么?”   年锦爻抿了下唇,摆平要翘的嘴唇,故作高傲地说:“那你亲我一下。”   “现在?”周止愣了下。   “对,”年锦爻看着他的眼睛,嫣红的嘴唇一点点翘起弧度:“就是现在。”   “这里人太多了,”周止紧张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低声求饶:“回去再亲好不好?”   “我又不出名,没人会认出来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年锦爻不满意,瞪他。   年锦爻拥有周止见过的全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与嘴唇。   两人久久对视,空气弄得他们燥热,脸颊泛起古怪的红晕。   周止被他看得心里发软,与年锦爻对望,陷入情欲的愚弄。   情不自禁、不顾体面,周止稍稍仰头,在年锦爻唇上送了个若即若离的吻。   年锦爻抬起手,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穿插入周止秾黑的发丝间,指骨透着穿透一切的力道,跳起青紫色的血管,按着周止的后脑,明目张胆、舍弃一切地加深了那个吻。   地下铁在轰鸣声中缓慢进站。   车厢两侧的亮红色警示灯开始高频闪烁——   年轻一些的周止仰头追逐年锦爻的嘴唇时,年长一些的年锦爻躬下脖颈,凑到周止唇前祈求般的索吻被周止稍稍侧开脸,躲开了。   年锦爻目光暗了暗,盯着周止避闪的视线,沉默半晌后,才轻轻笑了一声。   地下铁的大门在闪动中朝两侧退让开了。   周止的心脏里住着的怪物愈发贪吃,快要撕扯心房破茧而出。   他急不可待地推开他挡在面前的身体,快速地摔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我去抽根烟。”   年锦爻坐在座椅上,眼睁睁看着他朝洗手间旁吸烟室的方向走去,脸上的笑容渐渐垂下去,目光看起来阴沉。   周止的手指发抖,点了两次火才点燃,手指夹着烟,嘴唇先一步够上去,唇舌包裹住干燥纸卷,被快速吸走口腔中的水分。   他不平静地大口大口呼吸,指根都在颤抖,呼吸、呼吸,一点点勉强平静。   身后有缓慢的脚步声靠近,周止按灭燃着的烟头,垂着眼回头:“走吧。”   他没给年锦爻说话的机会,急急朝某个方向走去。   他们走得晚了,从地下铁下来的游客排成群进入场馆。   周止的脚步也不得不停下来,缀在队伍后,年锦爻没多久就追上来,与他并肩慢慢挪动。   “birdy的玩偶在哪里买啊?!我看网上说要早点去买不然就售罄了!”   “不会吧,先去看看birdy和s/mile angel再去嘛,好不容易排队进来了……”   前面两个年轻女孩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周止扫到一旁进馆前的海报——   【欢迎海城海洋馆白鲸birdy来玩啦!】   海报上一左一右影印着两只体态相同,但微笑弧度截然不同的白鲸宣传照。   队伍比肩叠踵,蹭着一点点往里进。   年锦爻已经重新把口罩和鸭舌帽戴好,但他个子在人群中挺拔,周止留意到还是有一些零星目光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他有些紧张地捏了下手,还未合拢时握上一只微温的干燥手掌。   周止一顿,下意识朝下扫了一眼,随后又抬头,对上帽檐下年锦爻的眼睛,轻轻朝他眨了眨。   周止习惯性挣扎,但被年锦爻缠得更紧。   他不敢在人群里闹大,只好忍气吞声地把气咽下去。   年锦爻似乎是很得意,小指在周止掌心缓慢剐蹭了两下。   周止掐了他一把才停下动作,幽幽怨怨地投来一眼,被周止瞪回去。   场馆入口检查地更加严格,为了保护白鲸,规避一切闪光设备与噪音源。   穿过安检口,拥挤的人潮一下四散,封闭的穹顶上投下昏暗的光,一切都是蓝色,大海是,墙壁是,地面也是。   视觉上来看,他们宛若置身深海。   一股溺水的错觉轰然而止,听力也迟钝了,隔了层水,在回荡的人声鼎沸的声响中发闷。   不远处的开阔水池中,另一只白鲸滋滋叫着,引起游客欢呼与注意。   而这只体型更大一些,游来白鲸漂浮在碧蓝色的海洋之中,缓慢上升,又缓慢下沉。   周止的脚步顿住,年锦爻也一同停在他身旁。   一只微笑着的、皮肤光滑的、看起来柔软且韧性十足的白鲸隔着巨大的圆弧形的透明玻璃柱缸与周止对视。   “小朋友,借过一下哦。”   身后活跃的男声短暂响起。   周止冷不丁避让,一道移速很快的影子晃过去,他余光瞥到一个推着轮椅的背影快速跑走。   名为birdy的白鲸是临市海洋馆的镇馆之宝,被友情借来地下海圈出的私域海池展出。   许多游客就是为它而来。   也有少数在s/mile angel前驻足的游客,但没多久便被birdy闹出的动静吸引,移步过去。   但周止还是站在这个透明的装满海蓝色的圆柱水缸前,静静看着躺倒在水中的上了年纪的白鲸。   s/mile angel为地下海投资商私有,在它的介绍栏中写着两句与众不同的话——   【总有人说,白鲸是海里的小狗】   【你是否想念你的小狗?】   周止静静地眨眼,肌肉不受控制地合握手指,发现空了,他扭过头,没看到年锦爻的身影。   愣了愣,几乎是心有所感地,周止抬起脸,隔着宽敞,装满海水的蓝色圆柱,里面有一些近乎透明的水母,沉下去了。   隔着毫无杂质的水波,周止对上年锦爻在水波中迷离、荡漾的深黑色的眼睛。   “你是我的小狗。”年锦爻指着标牌,笑倒在周止肩上,一挑眉,得意地看着周止。   周止笑呵呵地看着他,也不反驳,温柔反问:“是吗?”   年锦爻反倒滞住,眼帘轻轻颤抖,与周止温和的眼睛对视。   随后,毫不犹豫地吻过来。   周止笑着向后退步,被他吻着,无可奈何地躲开:“你跟狗有什么区别?”   年锦爻调皮地闹他,不知疲倦。   两个人在人群中吸引一些注意,怪异的目光朝他们探视。   周止的笑容收敛,握住年锦爻作妖揉捏他腰际的手,正色:“好啦,有人看着呢。”   年锦爻不在乎地撇嘴,被周止快速又轻地在脸颊上吻了一下。   周止顿了下,眼睛亮盈盈地,含笑看他:“到底谁是小狗啊?”   深蓝色的光穿透粼粼海面,又一只透明水母摆动枝触,浮上去了。   周止快速又茫然地眨了下眼,仍旧对上年锦爻一眨不眨,隔着水缸盯着他的眼睛。   “李萌?!”   “啊啊!有明星吗?!卧槽!!”   ……   人群忽地嘈杂,朝一个方向拼命涌动。   自让年锦爻把李萌夜店照片拦下后,周止就没再与李萌联系过,只从朋友圈刷到过李萌偶尔的动态,也在热搜上看到与李萌相关的高位词条。   现下冷不丁又听到李萌的名字,周止一下皱起眉。   他的注意从年锦爻身上移开,听到尖叫声时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人群里有人在叫李萌的名字。   周止快步朝人群里走,越走越快,越走越近,他听到李萌的尖叫声,和助理零星几句微弱的呼喊“不要拥挤!不要拥挤!”。   “啪嗒——”   很轻的一声,皮肤相触。   周止的脚步倏地顿住,他眉头深深皱着,转身对上年锦爻的眼。   “老婆,今天是我们的约会,”年锦爻轻轻笑了一下,“不准去。”   “你放开我。”周止又听到几声熟悉的尖叫,李萌的声音让他心头一紧。   年锦爻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反倒更紧。   有更多的人从身后挤过来,擦过周止的肩膀,撞得他一痛。   “止哥,别去。”年锦爻在周止扯下他的手前再度出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止。   “你等我去看看什么情况,”周止着急地把声音提大一些,“好像是我带过的艺人!”   四周的嘈杂声裹着水,白鲸滋滋叫着,无法止息。   周止不想与他僵持浪费时间,李萌那头的动静让他心慌,他用了更大的力气,一点点掰开年锦爻的手指。   在年锦爻的手完全松开前,周止不算清晰地听到他微微一笑,说。   “周止,我有焦虑症,很严重。”   “什么?”   周止被人流挤走了,他蹙着眉回头看着年锦爻,脚步却不得不往前走,低低朝他吼道:“你在人少的地方等我!别去人多的地方!!”   年锦爻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周止被人流抢挤的背影。   如潮水,把周止完全淹没。   年锦爻脸上噙着的弧度渐渐变小,目光深邃,望不到底,显出阴柔的神情,直到笑容完全消失。   蓝色圆柱水缸几乎同到天花板,偌大地支撑天地,遮天蔽日,立在年锦爻身后。   仅有微薄光线自罅隙落下,映出他陡然沉下的面孔,看起来冷漠且阴沉,几乎像要撑破纤薄皮肤的硕大喉结,上下缓慢滑动。   年锦爻的眼瞳很黑,分辨不出虹膜与瞳孔。   那只名为smile angel的白鲸轻轻摆动尾翼,死水掀波澜。 第41章   周止被人挤着朝前。   海洋馆的封闭空间内本就氧气稀薄,过度的吵闹让他心烦意乱。   李萌的知名度并未达到如此轰动的程度,只是人的从众心理与明星效应让人潮不断拥挤。   周止看到有人拿出手机开了视频,他单手高抬,按在那人摄像头前:“先生禁止拍摄!”   “哎!我手机你特么!”男人脸一横,把手机从他手里抢走。   周止被人搡搭着朝前,他深皱着眉,不得不双手排开身前挤着的人流朝前走。   “李萌!小萌!”周止撩了嗓子朝人潮中心喊。   李萌被两个助理和一个拍摄的摄影师护在身后,脸吓得煞白。   她隐约听到两声喊,冷不丁抬头,刚露面便又引起一阵人群叫嚷。   “让一让!不要挤了!”前方的包围圈里传出一声低喝,“小萌!”   “周哥!周止?!”李萌吃了定心丸似的,一下冷静下来了,大声叫他。   听到李萌这头的声音,围挤的人群再次开始朝前缩小。   李萌身边的助理连连尖叫,场馆里巡逻的保安跑上来,但徒劳拖不住几个狂热的游客。   大多数人都拿起手机开始拍摄短视频,还有人点了前置摄像头一同与李萌出现在同一画面。   “遇到明星了!”   “李萌!是李萌!”   ……   声音嘈杂混乱,有人手肘抬着,周止一个没留意被猛地撞上鼻梁。   他吃痛地捂着脸顿在原地,被挤在人群里,手上沾了点血,周止瞥了眼,才发现流鼻血了。   周止垂下脸,把鼻血擦掉,咬牙缓了缓还是要朝里走。   “我草!!!年锦爻?!”   “是年锦爻啊!!”   ……   围堵着朝内涌的人群忽地调转了个方向,周止被他们擦着肩膀过去,还没来得及反应,人一下就全从身边走开了。   周止艰难地喘口气,脚步颠簸了两下走到李萌身边。   “周哥!”李萌吓得够呛,眼泪就挂在眼眶里,看到周止过来,顾不得多想,情不自禁跳过去,抱住周止。   周止拍了拍她肩膀,让李萌注意形象:“别哭了。”   李萌把粉底蹭到周止黑色衬衣上,留下半张白扑扑的脸。   周止皱着眉,视线严肃,在摄影师和助理身上打量,低声质问:“你们来海洋馆拍摄都没做准备措施吗——”   他话音忽地一顿,眼瞳冷不丁紧缩,想起什么似的。   周止忽地朝身后转身。   身后的人潮围成了一个极为可怖,密不可摧的包围圈,层层叠叠围起来。   他们站在巨大的蓝色圆柱水缸前,除了那条摆动尾巴向上游走的白鲸外,什么也看不到了。   年锦爻的知名度比李萌高出不止一个台阶,他近期捧回金棕榈为国争光的消息还在不断发酵,比起那些来看李萌凑热闹的人,更多人是真的为年锦爻而疯狂。   周止一把推开李萌,手背抹走鼻尖的血,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的声音,脸色变得很难看。   现在的人群他肯定是挤不进去了。   好在新增保安赶来的及时,按了警示铃震慑了疯狂的人群。   周止站在人群外,看到保安一层层扒开人墙,又毫无痕迹地合拢。   在人头攒动的缝隙中,周止看到年锦爻间或的、浮现完美微笑的、平静的脸。   似乎心有所感,年锦爻在某个瞬息抬起脸,手上还拿着被谁塞来的纸笔,身旁有人挤过去要与他合照。   年锦爻乌沉沉的目光穿透熙攘人群,视线直直看过来,落在周止身上,朝他轻轻眨了眨眼。 第42章   稍稍了解年锦爻的影迷都知道,年锦爻并不是一个喜欢举行见面会的演员,除了领奖台,就连超过两百人的活动他都很少参加。   就此而言,年锦爻不算对得起粉丝,甚至多处因太过想当然而让影迷失望。   在年锦爻频频望来的幽黑的眼睛中,与游刃有余、左右逢源的有礼笑容中,周止没由来地想起,还早一些的时候,年锦爻翘掉一场五百人的大型路演,缠着他要去游乐场。   周止对他算得上纵容,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与劝阻,就开车在影院后门载着扔下五百观众偷跑的年锦爻逃之夭夭。   两人在摩天轮上升最高的地方,牵手、接吻,并许诺终生。   做出对未来无尽的幻想与期待。   年锦爻歪着脸,腻在周止肩头,亲昵地用发丝蹭蹭周止的面孔,在周止耳边低语着,撒娇:“我老了,不再漂亮的话,你还会爱我吗?”   周止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低低笑了一声,反问:“我老了呢?我比你大四岁,会比你先老的。”   “你不会老的,”年锦爻把五指缠入周止细长的指缝,牵着他的手高高举起。   天色凝固成一点黯淡蓝光,摩天轮攀升上去,又下滑,途径悬着的一汪月亮。   两人虚虚叠握着手,不算紧密相贴的缝隙中,框入那盏不算圆的月。   “你也不会变丑,”周止转过脸,嘴唇轻轻擦过年锦爻细又软地发丝,落下很轻的吻:“你在我心里是最完美的, 锦爻。”   年锦爻低笑了一声,冷不丁从周止肩上抬起头,一改先前温顺乖巧的模样,压着周止将身体镶入他怀中,抵着背后冷冰冰的玻璃窗板,热切地亲吻。   在接吻的间隙,周止接到年锦爻经纪人的电话,年锦爻不满地要他挂断,但周止还是挣扎了一下,从他手里抢过手机接通。   经纪人在电话中把周止骂了狗血淋头,说他不应一味纵容与溺爱年锦爻任性的要求,有五百个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影迷,苦苦等了四个小时就是为了见年锦爻一面。   年锦爻活得恣意妄为,不为任何人束缚,周止却早早就习得面面俱到,老于世故。   他们的夜间约会被迫终止,周止依稀还记得在他送年锦爻回影院的路上。   年锦爻不算满意地抱怨过,他讨厌人群聚集的场合,会有一种很可怖的感觉,让他无法呼吸。   其实,周止已经有点忘记了他那时是如何回答年锦爻的,无非是哄一哄,劝一劝,许诺他一些平日无法轻易得到的东西,换去年锦爻在五百人面前露出短暂的一面。   一直以来,周止都将次归咎于年锦爻的任性与娇惯。   但在此时,在年锦爻露出的甜蜜笑容与狡黠的目光中,周止突然犹豫了。   保安队很快把人群从年锦爻的身边剥离,在分别的四年里,年锦爻好似已经学会了如何应付影迷,又如何从容在人群中脱身。   周止没看出他有任何异样,仍旧把笑容维持地很好,挥手与人群道别。   或许不出十分钟,年锦爻现身海洋馆的消息便会在互联网上铺天盖地地翻涌,会有人称赞他给予签名时的耐心,与合照中笑容的完美弧度。   但这些都与周止无关,他看着年锦爻与一个推着轮椅的中年男人交谈,道谢,随后跟着护送年锦爻的保安走到员工通道门口。   保安在年锦爻拉开门时被他笑着赶走。   年锦爻拉开门,高挑的背影消失在幽深蓝色的海水中似的,周止的心脏并不平静,他站在门外,远远地望着被蓝色射灯包裹的门缝。   门后好像深海,拥有无法比拟的神秘世界,人鱼王子的双腿化作一尾闪耀波光的鱼尾,轻轻摆动,门后的东西会让人害怕,下意识颤栗,但也同样的,诱人深入。   “周哥,我——”李萌想到昨晚的事情,表情有些不好,想再跟周止解释,但周止却没有时间听。   他找来保安,让人送李萌安全离开。   “周哥!周哥!”   李萌叫了周止两声,却看到周止失神地注视着某处。   周止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李萌,他心脏揪得很紧。   周止鬼使神差地缓步走过去,轻轻拉开一道缝隙,门里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臂,将他一把拽了进去。   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也无法拒绝。   周止被年锦爻抵在墙壁上,两人胸膛贴得很紧,玫瑰花的香气落败在两人之间。   泪痣像一只小小的蝶,随吻飞过眉心、鼻尖、与嘴唇。   年锦爻轻轻地笑,听起来低柔又温和,微微张开殷红的嘴唇,将落在周止唇前的蝶捕获。   周止的大脑好像停止思考,耳边只听到他热切回吻时发出的细碎水声。   “唔!——”   周止嘴唇一疼,猛地皱了眉,抬手下意识抵住年锦爻压来的炙热胸膛。   年锦爻不为所动,追着他被咬伤的唇不断舔吻。周止闻到腥甜的血味在他唇齿间爆裂,凶猛的吻掩饰了别的一些什么。   年锦爻单手握住周止的手腕,把他的手高高举着,狠狠按在墙壁上。   他们分开了四年,实在有些久。久到周止已经不再能轻易从年锦爻的桎梏中挣脱,而年锦爻看似轻而易举便将周止锁在怀中。   年锦爻几乎是舔着他唇上被咬出的伤口,像是要把里面的血全部吮干,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周止,但没有立刻离开他眼前。   喘息、急促的喘息。   周止劫后余生,恼怒地瞪着年锦爻,大口大口地呼吸。   年锦爻却垂下眉眼,看起来很可怜的模样,凑到他面前来,用鼻尖轻轻顶了下周止的鼻尖,语气可怜,哀求他:“老婆,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周止瞪着他,正要开口讲话,扯到伤口,“嘶”声抹了下嘴唇,舌尖舔到唇上的裂口时,手机响起来了。   过静且密闭的走廊上,手机震动的声音变得明显。   两人齐齐垂下眼,看向他口袋的方向。   周止顿了顿,拿出手机,跳出的视讯提示上,正显示妻子的姓名。   年锦爻目光阴沉下去,但面孔上的笑意未变,稍稍朝后退了半步,笑眯眯地离开周止面前。   赵阮阮不会在非必要时刻给他发来视讯,周止想到周麒的情况,拧着眉果断接通了电话。   视讯接通前,他用眼神朝年锦爻的方向扫了一眼,警告他不要胡作非为。   年锦爻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周止稍稍安心,跳出的画面中出现赵阮阮冒汗的脸。   “老公啊!”赵阮阮朝他投来求救的信号,扯着嗓子娇滴滴叫道:“老公,你在哪里呀?我外公来家里看宝宝啦,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周止知道赵阮阮外公的身体状况,很快挂上爽朗的笑,隔着手机亲昵地应了两句。   外公乐呵呵地一脸慈祥,问候了他几句。   老人举着手机的手颤抖,画面抖动中,音频传出众人欢呼的声音:“哎呀是谁睡醒啦?”   “乐乐看谁来做客啦?”阿姨走过去,牵住小孩的手,带着他朝客厅的方向走。   模糊画面中出现一张绵白的、漂亮的小小面孔,失真又卡顿地一点点变动。   “爸爸!”小孩听到周止的声音,揉了眼睛,还未睡醒,嗓音柔软,娇憨地连声叫他,隔着手机,柔软又缓慢地说:“爸爸,菩萨让我梦到你了哦。”   周止冷峻的面孔变得同样柔软,连声音都放轻了,垂下去,低低笑了下:“是吗?那你有好好谢谢菩萨吗?”   小孩的声音认真,用力回答了一个肯定答案。   年锦爻站在离周止不远的地方,嘴角一点点垂下去,阴冷的目光看着周止眼中映出的两点屏幕上的荧光,好像还有一小点的人影在晃动。   周止看起来很爱他的小孩,像曾经无数次对年锦爻做出许诺时那样,像用爱他们的小孩那样柔和的目光,温柔地语气,爱着和另一个人的小孩。   年锦爻忽地笑了一声。   周止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手上的手机忽地被夺走。   “草!”   周止当即冷汗直冒,一个飞扑过去抢夺年锦爻手上手机。   “嫂子好啊,”年锦爻高高举着手机朝后退,弯起狐狸眼睛,语气循循善诱,目光一边看着周止,一边对着视频那段的小孩阴又柔地说:“叫哥哥。”   啪!——   重重一声在走廊中短促扇响。   手机掉到地上去,年锦爻侧过脸,不甘心地抿了下嘴唇,脸颊上印出淡色的掌印。   周止喘着气,惊魂未定地从地上捡起手机,匆匆和对面聊了两句挂断电话。   他掌心还火辣辣地疼,指根也轻轻颤抖。   周止起身的动作有些迟缓,他余光瞥到年锦爻轻轻抚住脸颊的动作,一时有些不知要如何开口。   年锦爻嘴里可能是被打流血了,他舌尖极为缓慢地舔了下腮帮,看向周止,咧嘴一笑,眼中却沉得吓人,深邃的眼睛盯着周止的脸,视线沉沉在他面孔上缓慢划过。   随后,轻声问:“周止,你为了她,打我?”   周止心跳很快,还没有反应过来,抓了把头发,脸色不算好看。   他捏着手机瞪向年锦爻,咬牙切齿:“年锦爻,你他妈要不要脸?”   年锦爻含着笑,朝他靠近,一把捞住周止的手腕。   周止狠狠挣扎了一下,被他忽地用力,按在墙上。   “你干什么!放开我!!”周止几次被他狠狠按在墙上,年锦爻几乎用全身的力气压住他,让周止不得脱身。   “你都把我打疼了,哥哥。”年锦爻可怜巴巴地靠上来,眨了眨眼睛,噘嘴不算满意地在周止嘴唇上吻了一下,“流血了,我流血很麻烦的。”   周止冷着素白的脸,抿紧嘴唇把头转到一边去,不讲话。   年锦爻看他不为所动,轻轻笑了下,自顾自地躬下脖颈,弯了腰,靠在周止一侧的肩膀上去。   周止还在挣扎,被他一次又一次把手扣回指间。   他的面孔深深埋入阴影之中,看不清楚,被昏沉的光遮住,发出像天使一般,天真的笑声。   周止紧紧拢着眉。   年锦爻的嘴唇挨得他很近,轻轻张合蹭过周止脖颈动脉跳动的皮肤,玫瑰香仿佛浸入他全身,渗透出来,猩红的舌尖在唇齿间弹跳,声音缓慢地像条伺机而动的蛇,黏腻、缠绵,低柔地叫:“老公。” 第43章   周止一把推开他。   年锦爻没有反抗,任由他把自己推得远了些,但仍旧笑嘻嘻地看着他,不依不饶地伸长手臂,牵住周止的手,在半空轻轻摆了摆:“我又要打凝血酶了,你来帮我打,好吗?”   “你自己想办法。”周止脱口而出,仍旧心有余悸地想到方才周麒在画面中一晃而过的身影,忍不住地想,年锦爻看到了吗?   大概是没有看到的,不然他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年锦爻不依不饶,从身后几步靠过来,把周止揽在怀中,很快地在周止耳垂上轻轻贴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想用谁来威胁你,但你别气我,我会忍不住的,嗯?哥哥。”   周止冷着面孔,不再挣扎,狠声道:“年锦爻,你敢动我的人我跟你没完。”   “我也不想的嘛,”年锦爻笑了笑,凑在他耳边,撒娇着低三下气地求他:“你听我的话就好了,你乖一点,我也会很乖的,我们就像以前那样。”   周止狭长的眼睛沉了沉,眼皮微微下垂。   幽暗的走廊静了好一段时间,只听到两人浅淡交错的呼吸。   年锦爻把下巴搁在周止肩窝里,迟迟不开口,快睡过去了一样,呼吸逐渐绵长。   在等他的回答。   “年锦爻。”   “嗯?”   周止眼睫颤了颤,喘息钝涩:“我要先问你点事情。”   “然后你就会同意吗?”   “嗯,我会考虑的。”   年锦爻眼睛一下亮了,环住他腰身的手臂冷不丁箍紧,舔了舔流血不止的嘴角,开心地盯着周止,直笑:“说好了,不能反悔!”   “不会反悔。”周止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但我要先问你点事情。”   年锦爻开心地攥紧他的手,五指叠扣在周止细瘦的指缝之中,他侧过脸,温柔地在周止侧脸印下一个吻:“你问吧,这次我什么都会说的。”   周止把他的手扯开,转过身。年锦爻比他高了许多,靠得近了,周止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和他对上视线。   “焦虑症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才有的吗?”   年锦爻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固,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重新握住周止的手:“跟你没关系,我们认识前就有。”   或许是看周止脸色不算好看,年锦爻很快又笑着补充:“真的不用担心啦,我已经控制地很好——”   “年锦爻。”   周止打断他的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浅色的眼睛抬起来,淡淡地看着年锦爻弯如新月的眼眸,眼角那点泪痣格外显眼,暗晃晃地,像在他素白的脸颊上烫出很小的洞。   “你哥说你od(滥用药物),”顿了顿,周止皱起眉,“是因为我吗?”   年锦爻的视线摇晃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但嘴唇折上的弧度愈发加深,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会——”   “你四年前不告而别,是因为od吗?”周止很淡地开口,明明是个问句,语气却分外冷静,仿佛已经料定事实。   年锦爻的笑容渐渐淡下去。   周止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从头到尾,你都没打算告诉我这些事,对吗?”   年锦爻定定看了他半晌。   周止的手机再度响起。   周止寡淡着表情从他脸上收回视线,看了眼手机,接通赵阮阮的电话。   “老公啊,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宝宝叫你快点回家吃饭哦。”赵阮阮的声音不算很大地从扬声器传出来,柔软且温馨。   能从嘈杂的背景音中听到家人围聚在一起时的喧闹。   周止回得很简短:“嗯,我很快就回去。”   他挂断电话,重新把目光放回年锦爻脸上。   年锦爻短促地笑了一声,拇指抹走唇角渗出的血渍,但很快又有新的流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问周止:“告诉你的话,会有什么改变吗?没有任何用处,我何必要告诉你。”   “周止,我都不爱那样的自己,”年锦爻笑盈盈地看着他:“你要怎么去爱一个连我都不爱的我?”   “止哥你知道吗?以前你看我的时候,你的眼睛特别亮,有星星一样你知道吗?你每次夸我好看,我就希望你觉得我一直漂亮。你说我演戏演得好,我就希望一直都演得那么好,让你一直看着我,你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除我之外的人。你说我被宠坏了,但还是一直惯着我,什么都由着我。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就会很幸福,你觉得我永远都是完美的、漂亮的,你能一直为我着迷,这就足够了不是吗?如果我跟你讲那些可以推翻你眼中全部的我的事实,那样的话,被你爱着的我还会继续被爱吗?”   年锦爻看向周止:“止哥如果一开始你认识的我是一个发疯的我、嫉妒的我、丑陋的我,你还会像起初那样爱我,喜欢我吗?”   周止愣愣地看着他,有些茫然,下意识道:“我……不知道。”   他是个务实的人,无法对不曾发生过的过往产生有关未来分岔的丝毫幻想。   年锦爻莞尔一笑:“所以说嘛……于你于我,真相与我的过往都无关紧要,也不计痛痒。”   “止哥,你喜欢看我演戏,你喜欢那样的我,我可以为了你演一辈子啊。”   周止怔了怔:“你——”   “好啦,”年锦爻歪了下脸,俏皮笑着,勾住周止的手,狡黠地眨了下好看的眼睛,不满地撅了下嘴:“不准回去,你想吃红烧肉我也会做啊,我做给你吃啊。”   “好好考虑啊,我期待你的回答。”   周止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段时间,被年锦爻牵着穿过员工小道朝外走。   年锦爻一路上都很惋惜的说:“本来还想着来个秘密约会,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周止还是侧过脸,轻轻地看着他,没有讲话。   年锦爻兀自道:“下次再继续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停了几秒,可能有一分钟。   周止从鼻腔深处淡淡应了声单音。   年锦爻缠着他的手握得更紧,高高举起来,在周止手背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年锦爻在之前不光是不会做饭的,连厨房也耻于踏足。   周止跟他回了家,本来也没打算等年锦爻真给他做点什么出来,挽了袖子拉开冰箱门准备看看有什么菜。   还没看几眼,就被一双手按住肩膀,周止愣了下,回头,看到已经挂好围裙的年锦爻。   年锦爻笑着,搬了把椅子放在厨房门口,把周止安置在椅子上,叮嘱他:“不要乱动,就在这里看着。”   周止看他从冰箱里拿了已经切好的肉块出来,又轻车熟路地拿了做饭必备的配菜走进厨房。   年锦爻身高很高,在宽敞的厨房里才显得不算逼仄。   从周止的角度,恰好看到他微微垂下的脖颈,瓷白的侧颜、专注的目光、熠熠闪光的银色金属腕表,与切菜时小臂上绷出的虬起的青筋。   厨房明亮的光线与太阳光交织,周止看到他身体表面覆盖着的一层细小的浅色的肌肤绒毛,目光垂落下去,凝在表带盖着的年锦爻腕心露出的黑色纹身上——   Embrasser ici   Kiss here   亲吻落于此。   “想什么呢?”年锦爻一手端着盘子,一手张开手指,在周止眼前晃了两下。   周止冷不丁回过神,愣愣地仰头,对上他黑沉含笑的眼睛。   年锦爻俯下身,在周止鼻尖啄吻一下,轻快地说:“吃饭啦,快来尝尝我做的饭。”   周止顿顿地垂下眼睛,看到盘子里色泽诱人的红烧肉,被年锦爻拉起身,朝餐桌走去。   年锦爻好像很开心,一直讲个不停:“你不知道我刚学做饭的时候,手经常烫出好多泡……”   周止没吭声,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前,迟迟没有动筷,直到年锦爻夹了块肉到他碗里。   年锦爻包含期颐地两手支着下巴,微微笑着看着周止。   周止迟疑了下,动了筷,轻轻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年锦爻凑上来,抿唇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嗯。”周止嗓音有些颤抖,忍了忍,忍住了,把红烧肉咽下去,看着年锦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吃。”   “太好了!”   年锦爻握了下拳,又夹了一块肉到周止碗里去,“多吃点,都是给你做的。”   周止犹豫了几秒:“我要回家吃一点,家里有客人——”   “不准!”年锦爻“嘭”地拍了下桌子,寒声道:“你今天都是我的,你答应了我要陪着我的。”   周止张嘴想说什么,被年锦爻吻上来,堵住嘴唇。   唇齿相依,接吻的时候会让周止产生这样的错觉,旋涡扯着他远离世界的中心,高速地转动、持续地转动,到天旋地转,到祸福分崩离析。   气喘吁吁地分开。   两双眼沉默地对视,像两条欲吻的鱼,朝彼此游去。   又一个若即若离地吻缠上来。   年锦爻的吻与他的人很像,不依不饶,蛮不讲理。   年锦爻的状态不大对头,周止敏锐地感知到房中紧绷的空气。   恐怕他不留下来……年锦爻会做出什么谁都不愿看到的事情……   “好了,”周止短促喘息,往后退了一些,与他拉开一小段距离,“我晚点再走,可以吗?”   年锦爻对这个回答不算满意,但也别无他法,撇撇嘴,点头放过他一马。   周止吃了饭,神情复杂地被年锦爻圈在怀里,两人无言地靠在沙发上看了两部电影。   电影是很久前,他们一起看过的。   姿势也是那时相差无几的。   什么都没变。   却也,什么都变了。 第44章   周止和年锦爻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了。   周止下楼的途中收到文萧的短信,汇报结束了拍摄。   思考了一下,周止决定还是亲自去接文萧。   年锦爻单臂懒洋洋搭在周止肩头,好像很开心似的,嘴里哼着什么小曲儿。   周止低头回信息的时候分神地听了进去,听着很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歌。   两人走到车前,周止顿了顿,朝他摊开手:“车钥匙。”   “我送你回去啊,”年锦爻理所当然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还觉得周止问他讨要钥匙的行为有些莫名。   “我临时有事,”周止和他讲话有些费劲儿,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要先去看一下文——”   他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冷不丁一抖,脸色大变,急急忙忙含混过去:“我要去剧组一趟。”   说着,周止一把从年锦爻手里夺过钥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正伸手要带上车门,年锦爻单臂拦在车门敞开的缝隙间,轻轻一笑:“我跟你一起去喽,反正我一个人也没事干。”   周止莫名地看他:“不用,我——”   他的话被门堵回去,年锦爻替他关了车门,弯着眼眸,笑兮兮、慢悠悠地绕过车头,步履轻快且优雅,心情十分好,路过车头时还敲了敲前盖。   周止的视线跟着他一路转回车内。   年锦爻系了安全带,凑上来在周止素白俊朗的脸侧啄了一下:“走吧。”   “锦爻,真的不用,我还有工作要忙,你去了我也照顾不了你。”周止双手握住方向盘,无奈地看他,不想让年锦爻与文萧接触,也尚未想要要如何与年锦爻相处。   方才权宜下,周止才答应了年锦爻的请求,但实际上周止从未想过两人从头再来或再续前缘的可能,他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梳理清楚很多的问题。   年锦爻看起来乖巧又懂事地歪了下脸,用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周止,深黑色的眼睛里水润润地,看着有些可怜,他用听起来也同样可怜的语气,问:“我就是想待在你身边,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就坐在车上远远地看着你就好了。”   年锦爻撇了撇嘴,压低了嗓音,用很失落的语气又问:“这样,也不行吗?”   周止拿他没有办法,咬了咬牙,重重叹了口气,妥协了。   但抵达片场的时候,周止还是指着年锦爻鼻尖,再三叮嘱:“不要下车露面,这里很多狗仔蹲点儿,你出现在这里会很麻烦的。”   年锦爻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周止毫无防备的时候,忽地凑过来,张开唇含住周止的手指,在指根的位置重重咬了一下。   “嘶!”   周止吃痛地一蹙眉,条件反射似的,当即在他脸上不轻不重拍了掌警告,低声骂道:“他妈属狗的啊你。”   “是啊。”   年锦爻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很好玩,弯着眼睛笑起来,眼睛里闪烁亮亮的光泽。   周止的手指留下一圈很深的牙印,有些地方立刻就起了淤紫,又痛又麻地传递到大脑。   周止蹙眉瞪他:“要不要脸。”   年锦爻靠过来,两条修长的手臂圈上周止的脖颈,下弯了腰肢,抬头仰视他,笑着说:“我说的没错啊,哥哥,我不是你的小狗吗?”   他一边说着,圈住周止的手臂暗中用力,拖着周止也不得不弯下腰朝年锦爻凑过来。   周止本能地要往后仰,但年锦爻更先一步,附耳到他脸旁。   年锦爻的声音低柔,懒洋洋拖着尾音,变得绵长,像是嘴唇没有完全张开,发音不算清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   “汪汪。”   周止感觉到有股电流,一瞬间从脊骨飞奔,穿刺大脑。   他冷不丁撇开脸,离年锦爻的嘴唇与气息远了一些,一把推开年锦爻,逃也似的下了车。   年锦爻的姿势没有变,还保留在被周止推开的角度,轻轻动了脸,勾起眼尾,黑沉沉的目光随着周止的背影朝前移动。   周止在片场大门停下脚步,做贼心虚地朝车的方向望了一眼。   但他与车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年锦爻的身影。   手机里收到文萧发来的收工的消息,周止才进了门,和剧组的人聊了两句把他借出来。   年锦爻就弯唇笑着,静静看着周止消失又出现的位置。   张自声是年锦爻的经纪人,同时也是星图经纪人的部门总监,他不可能一直守在文萧身边,充其量也就是早晨露面让周止放心。   文萧身后跟着张自声留下的助理,与周止及文萧并肩走出来,专业性很强地与两人告辞。   周止亲昵地搂了下文萧的肩膀,笑着问他:“今天感觉如何?”   文萧却皱眉,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咕哝道:“太久没演戏了,今天不好进状态,耽误了进度。”   “没事儿!”周止捏了捏他肩头,给文萧鼓劲儿:“你现在就是个小新人,出错是很正常的,别放在心上。再说了,都过去这么久,你他妈要真还是以前的水平我都要妒忌了。”   文萧也不知有没有被安慰到,勉强笑了一下,冲他温柔地点头:“周哥,谢谢你。”   顿了顿,他放轻声音,补充了短暂的话:“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真的都很感谢你。”   谢谢周止无微不至的关照,也感谢周止义无反顾的信任,更感激周止不刨根问底,对某些事避而不谈的尊重。   “嗐,”周止眼眶一热,移开视线,掩饰似的揉了下文萧的头,咧嘴露出白齿:“就你小子一天到晚想得多,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听到没!这次给哥活得开心点儿。”   文萧仰脸看着他,不知说了什么,周止又拍了拍他脑袋。   两人相谈甚欢,一路勾肩搭背朝车子走来。   年锦爻坐在副驾驶上,眼神逐渐沉了下去。   他单手支在一旁的车门上,指腹无意识地按了按脸颊,在周止和文萧上车前,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通话很快就被接通,里面传来下属毕恭毕敬的声音。   年锦爻面无表情,声音阴沉地吓人,冷声吩咐:“放他回家吧,让他按照之前合同上写的和赵阮阮说。”   下属应了一声,还未多言,电话就已经在“嘟”声中挂断。   周止拉开车门,正对上年锦爻笑语嫣然的漂亮眉眼。   年锦爻软声道:“这么快就回来啦。”   周止愣了愣,“嗯”了一声。   “周哥,你能不能抽空陪我演一下,我还是——”文萧拉开车门坐上了后座,似乎没料到车里还有人,脸上的笑容顿了一瞬,话音转了过去,有些生硬:“年老师,你好。”   文萧的笑容在见到年锦爻后消失得一干二净,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后。   年锦爻回了他个甜甜的笑。   周止本意是打算带文萧去吃点东西,庆祝他顺利结束了第一天的戏。   但半途上,年锦爻突发胃绞痛,周止只好把文萧送回了剧组临近安排的酒店,带年锦爻去医院。   车刚从酒店离开,年锦爻拧着的眉头便松开了,苍白的脸色也好了许多,神情看起来轻松。   周止本来也没完全认为他是真的生病,看到年锦爻得意的模样,冷冷“嗤”了一声。   “那还去医院吗?”他淡淡问。   “都行啊。”年锦爻牵住周止垂放在档位上的手,随意把玩。   周止在开车,无法挣扎,只好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指捏来揉去。   刚要发作,年锦爻突然的话打断了周止到嘴边的声音:“你知道《白菓》三天后就要上映了吗?”   周止的声音顿了顿,视线短暂垂了下,面色平静:“嗯,我知道。”   “我们一起去看首映怎么样?”   “我不会露面的。”周止当即反驳。   “不是让你参加首映礼,”年锦爻握着他的手指,把周止的手拿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稍稍侧转过脸。   周止在路口停下,本能地回过头,和他对上视线。   年锦爻目光深沉,含着周止避之不及的深情:“我们在观众席上坐着,和其他观众一起,看我们演的第一部电影。我还没有在影院看过呢。”   “你之前没在东京看过吗?”周止讶异。   年锦爻笑笑摇头,五指伸进去,与他十指相扣:“我想和你一起看我们演的第一部电影,好吗?”   他讲话的语境柔软地怪异,声音缓慢,有种天然的慵懒,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引领周止跌落精心布置的甜蜜陷阱。   被街灯斜斜落入,投向车门的影子上,身后长出尾巴,黑又长,不可能退化。   面若天使,心似邪魔。   周止仿佛被迷惑,年锦爻侧过身,手放在周止脸上,阴影半遮住他的脸。   街灯亮着,三色灯的霓虹光晕投射进来,在年锦爻迷蒙的眼睛里出现光圈。   年锦爻的脸在周止眼中变得苛外清晰,有一些脆弱的、美丽的、无法使人与不好的那些他联想在一起的乖巧。 第45章   周止没给出一个肯定或否定的回答,沉吟一声道:“我会考虑的。”   “那另一件事呢?”年锦爻笑眯眯地看着他:“考虑的怎么样啦。”   周止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淡淡转过脸,看了年锦爻一眼,没有回答。   年锦爻轻轻握住周止的手,这会儿倒不强迫他立刻给出答案,安静下去,静静侧靠在车椅上,望着周止的方向。   周止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知应如何面对,喉头没由来有些发痒,他轻轻挣了下。   年锦爻松开周止的手。   周止单手开着车,快速扫了眼下方的储物箱,他抬手去够了烟盒,没有够到。   指间被搭上纸盒的触感,他愣了下,从车前移开视线。   年锦爻把烟盒递到周止手旁。   周止快又冷地道了声谢。   年锦爻沉默地看着周止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   车还开车,他没有时间去掏打火机,就“嘭”一声,咬爆了薄荷爆珠,把烟轻轻抿在唇间。   前面恰好遇到一个红灯,周止缓踩了刹车,从口袋里摸出火机,懒懒收下巴,点火,   空气凝固片刻,香烟燃烧发出清晰的响。   火光映红周止素白冷峻的面孔,他狭长的眼角微微垂下去,左脸看不见的那颗痣在年锦爻的幻想中出现。   周止两颊稍陷,吸进去含有薄荷爆珠劲爽、冰凉的白烟。   他按下车窗,把烟夹在指根拿走,卷起袖口的小臂轻轻搭靠在车门上,修长笔直的手臂上有青紫色的血管浮现在上面。   “你以前没这么大的烟瘾。”年锦爻忽地平静说。   “嗯?”周止衔着烟,跟着前车重新启动,隔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笑了声,叼着烟,声音并不柔滑,听起来粗粝。   周止缓缓笑了声,含混道:“是啊……生活磨人啊。”   年锦爻看着他,表情没有多少变化。   周止眯起眼,侧过脸,低沉叹息一声,对夜色斑斓的车窗外缓缓吐出白色烟圈。   烟圈扑散在他脸前,在接触他鼻尖时轰然破裂,风很轻,吹拂他线条深刻的面孔上细碎的绒毛。   周止最后还是把年锦爻送去了医院。   年锦爻在副驾上不满意地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周止拿开他的手,表情很淡:“你自己去,我要回家了。”   年锦爻抿了下嘴唇,不情不愿地又把手伸过去,扣住周止的手腕,耍赖:“那你亲我一下,你不亲我我就不走。”   周止停顿几秒,单手按在方向盘上,扭过脸看他,没有讲话,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年锦爻装看不懂眼色的本事与他的演技同样一流,他按了下隔在两人之间的储物箱,趁周止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凑上去,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啧。”   周止慢了半拍,猛地朝后躲了下,皱起眉,捏住年锦爻仍要靠近的脸。   他的指腹掐在年锦爻下颌两侧的脸骨上,隔着薄且细腻的皮肤,摸到他流畅的骨骼。   年锦爻窃喜地挑眉,鸡蛋里挑骨头:“老公,下次我们接吻前还是不要抽烟了,太难闻了。”   说着,他转了话风,问了个问题:“嫂子都没说过接吻的时候会有烟味吗?”   周止气笑了,松了捏着他脸的手,斜斜睨他,在年锦爻的脸上警告似的轻轻拍了下,低又冷地道:“滚。”   年锦爻笑着下了车,本来已经走出去几步了。   忽地想起来什么,周止静静坐在车里看着他突然回过身快步朝自己走来。   车还未启动,周止快速蹙了下眉,滑下车窗,狐疑地看着年锦爻弯腰出现的漂亮脸蛋。   年锦爻朝他眨眨眼睛:“《白菓》的首映你考虑一下哦。”   周止神情冷淡,未置可否,只是点了下头,示意他知道了。   话音落了一段时间,年锦爻还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隔着车窗的门框看着周止:“但我们之前说的那件事也要好好考虑。”   他说的是让周止再给他一次机会。   周止被他盯得头皮微微发麻,刚要移开视线,年锦爻又趁人不备凑进来吻了下他眼角的痣。   在周止发作前,快速缩出去,翘着嘴唇得意地一歪脸,朝他摆了摆手:“老公,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要是有空想起来,给我打个电话就很好了。”   周止受不了,黑着脸让他闭嘴。   他本来是想看年锦爻进了医院再走的,但听到这句话就踩了油门扬长而去。   年锦爻看着周止的车尾,喉结上下滑动,目光变得很深,吞纳万物。   直到周止的车渐渐消失在道路拥挤的车水马龙映射的斑驳光点之中,他手攥了下,捏紧白天时周止给他买的鸭舌帽,随手扣在头顶。   滑稽可爱的玩偶企鹅被一个身量过高的男人顶在头上,其实有些格格不入。   但年锦爻并未作出任何反应,迈步朝医院大门走去,随手拦了辆车,坐上去,冷淡报了个地址。   出租司机健谈,认出他报出的地址,是涣市有名的合法拳场。   司机“呦呵”一声,问:“小伙子,看拳啊?今天谁和谁打?我都好久没去看了。”   年锦爻的身高太高,司机倒没觉得会是他去打拳,只以为是去看比赛的。   年锦爻单手随意靠在车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太阳穴,流转的灯光下,瓷白的面孔看起来冷得骇人,没有讲话。   司机见他不稀得搭理人,撇撇嘴,自讨没趣地噤了声。   年锦爻付钱下了车,整理了下衣服,大步朝拳场正门走去。   拳场过了安检后进出自由,年锦爻未随人流朝公开八角笼走去,反其道推开安全通道大门,走到地下三层。   门口有两个保安守着,抬臂拦下他,年锦爻淡声报了个名字:“Rossa.”   保安仔细核查了设备上的名单,确认名为“Rossa”的拳手在今夜比赛的名单上才垂下手臂,恭敬送他入内。   云流拳场地上合法,但地下三层实则是黑拳场地。   年锦爻在国外四年,养成了打拳的习惯,回国后还是第一次预约。   他刚回国时就有人介绍过这家拳场的黑拳,只要不把人打死,就可以往死里打。   地下三层的拳手都是为了赚高赏金,而看客则是高额赌拳。   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谁的身份,他们只关心输赢,与背后直接牵扯的金钱。   年锦爻刚进门,便被人领进更衣准备间。   他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拳手在里面做热身,年锦爻手里拿着一套问前台要来的拳服和两只拳击手套,脸上带了要来的防护头盔把脸遮得掩饰,只露出漆黑的一双眼。   他冷漠地扫视一圈。   拳手间的气氛在上场前就剑拔弩张,更衣室氛围有些凝固,冷得凝出水来。   见到年锦爻进来,几人都冷冷打量他几眼,打黑拳没见过谁要戴头盔的,拳手们不由嗤笑,转过脸去重新盯视着视为眼中钉的对手。   年锦爻在角落找了个空着的柜子,脱了衣服,露出白色的皮肤,他的身材劲瘦,脱下衣服才能看出结实匀称的肌肉,手臂修长,双腿笔直,戴上纯黑色的拳击手套,两手捏拳,重重撞了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人被他的动静吸引了,轻蔑地看过来。   年锦爻站在更衣室淡色的灯光下,拳击头盔遮住他锋利的眉宇,身上肌肉线条流畅地滑下去,完美地好像文艺复兴时雕刻出的大理石雕像。   “Rossa!在吗?!”门口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年锦爻摘下手套,按合了衣柜,朝她抬了下手走过去。   穿了制服的女人表情严肃,同他确认:“身体状况都ok吧?排了你第一个,能上场吗?”   年锦爻点了下头。   女人越过他,朝里头张望,叫了个名字:“Rush在吗?排了你和新人开头阵。”   “我草!哈哈哈!”   “服了,真的假的啊?Rush打这小白脸儿?”   ……   更衣室内一改先前紧张氛围,炸开了锅,不过几人语气不算好,把年锦爻看得很轻。   Rush是云流黑拳的上过季度的亚军,个子不高,但块头大,拳头很硬。   年锦爻瘦瘦高高,两相对比下确实有些弱不禁风。   Rush本人对此倒未发表任何意见,保持着严肃神情走过来,看了年锦爻一眼,低沉道:“我会留点力,让你撑到下场的,前三场出局赚不了赏金。”   “不用。”   年锦爻的嘴唇被头盔罩住,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冷:“正常打。”   Rush又扫他一眼,沉沉“哼”一声,可能是笑他不自量力。   年锦爻没有任何表情,率先跟着女人走了出去。   轰然的尖叫与哨声将他们淹没。   温度腾地攀升。   地下拳场逼仄、空气拥堵、灯光昏暗,唯一的聚光灯将前方的八角笼照亮,除了木制平台微微反射光泽,什么都是模糊的。   年锦爻听到解说叫了他的名字,仍旧不作反应,Rush在踏上八角笼时便高举手臂,结起硬实肌肉,振臂惹来更多低吼与尖叫。   “打死他!”   “Rush!Rush!Rush!”   “草!干他!”   ……   黑拳赛事的流程并不正规,裁判站在两人中间,左右看了看,在众人都毫无准备时吹响口哨。   年锦爻在哨声响起的第一秒,重重一击勾拳挥出去!Rush未来得及躲闪,嘶吼一声,被他打得连退两步。   新人Rossa的拳风不如观众误以为的那样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反倒出奇地凌厉、狠戾,趁着Rush来不及闪躲,连连直拳重击出去。   他打的都是拳手身上最脆弱的痛点,出招实在阴狠,让打惯了暴拳的Rush一时竟有点招架不住。   场子一下热了,台下的赌徒瞬间被点燃暴戾因子,叫喊声愈发浓烈。   年锦爻浑身肌肉绷起,站在聚光灯下,弓腰凝视着面前的对手。   他的眼睛漆黑,灯光落下,也未有任何莹光。   “操!”Rush面孔几近狰狞,怒吼一声,朝年锦爻扑来。   周止被撞得连连退了几步,笑着抱住一头撞入他怀中的小孩:“怎么了这么开心?”   赵阮阮在一旁说:“我外公给乐乐带了最新款的菩萨像,还有尊金灿灿的大佛呢。”   周止在小孩看不到的角度冲赵阮阮翻了个白眼。   周麒罕见这么激动,漂亮的小脸蛋上浮现灿烂的笑容:“爸爸爸爸!我好想念你呀!”   周止蹲下身,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手指从小孩鼻头刮过去:“爸爸也想你呀。”   周麒咯咯笑着,热乎乎的软身体凑过去,在周止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不久前,同样的位置刚落下过年锦爻柔软的、有些干燥的嘴唇。   周止愣了下,很快回过神,抱着小孩笑着在乐乐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   赵阮阮看周麒实在开心,也跟着聊了两句。   正说着话,周止的手机忽地震动了下。   他一边笑着和赵阮阮还有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掏出手机点开屏幕,低头看到消息,笑容顿在唇间。   【陌生号码:周先生,请你遵守自己的承诺,离我弟弟远一点。】 第46章   或许是见周止许久没讲话,蹲在周麒身边的赵阮阮抬起眼,看到周止淡下去的神情,不大确定的叫了他一声:“周哥?怎么了?”   “嗯?哦没什么,”周止收起手机,扯了扯嘴角,垂下手放在小孩圆鼓鼓的脑袋上,胡乱撸了一把,随口笑道:“工作上的一点小事儿。”   赵阮阮放下心,她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赵阮阮拿了手机接通电话:“妈?什么?”   周止刚弯腰把小孩从地上捞起来,周麒还在虔诚跪拜,不情不愿地嘟嘴,但周止跟他说地板太凉,不肯放他继续下地。   “妈妈在和奶奶讲电话吗?”周麒小小的手掩着嘴巴,凑到周止耳旁,娇憨又带着奶音,好小声地问。   周止笑着点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刚准备抱着周麒过去和外婆打声招呼,就听到赵阮阮语气不太好的大声骂了半句。   周止抱着周麒的手臂把小孩往上簇了簇,担心地看了赵阮阮一眼。   赵阮阮的脸上愈发差劲,一把抓起皮包和外套,她又在电话中安抚了母亲几句,才猛地挂断:“操!我回家一趟。”   “出什么事儿了?”周止担忧地问,顺手抄起刚放下的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没事啦,”赵阮阮接触到小孩被吓到的目光,柔声笑着,走过来,手指在周麒肉乎乎的脸颊肉上捧了捧,“乐乐,没吓到你吧。”   周麒乖乖一歪小脸,枕在赵阮阮手掌中,眨动纤长的眼睫,脸颊肉也叠了两层。   赵阮阮心要化了,凑过来逗他两下,像逗一条很小的狗崽。   她收了手,才看了周止一眼:“我爸回家了,我妈说有什么纠纷,人家要打官司,他们刚刚收到法院传票,我回去看一眼。你在家陪宝宝吧,我今晚应该不回来了。”   “好,”周止点了下头,“搞不定的跟我说,我联系人来问。”   赵阮阮俏皮笑笑:“老公这么贴心喏~小心人家真的爱上你。”   周止笑骂一声。   赵阮阮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周止保持距离地按了下她肩膀,轻轻在她身后推了下,低声道:“会没事的,别担心。”   赵阮阮抬眸看他一眼,忽地说:“周哥,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爸爸就好了。”   周止噗嗤笑出声,抱着怀里沉甸甸的周麒,让她快点滚蛋。   赵阮阮这才快步走了。   周止看小孩在怀里打了个哈欠,面孔上的表情松动,整个人放松下来,低声问他:“乐乐困了吗?”   周麒觉多,平时睡得也早,此时坚挺地抬头,两个大眼睛红一圈,兔子似的看着周止,用力摇头,两颊白软软的肉晃动出虚影,让周止在他稚嫩的小脸上硬生生看出股刚强来。   周麒似乎是不舍得与他分开,短短的手臂环住周止的脖颈,环得很紧,周止装出要没气的模样,大幅度咳嗽两声,逗得小孩咯咯直笑。   “爸爸陪你去刷牙洗脸好吗?”周止柔声道。   周麒乖巧地点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安静。   周止夸他好乖,把周麒放在地上,让小孩小又圆的脚踩在自己脚上。   他们就像两只叠在一起,肥大的企鹅,左右摇摆着,朝洗漱间前进。   刚把周麒哄睡,周止就收到文萧的消息——   【周哥,我家的钥匙在你那里吗?】   【我是说之前那个家】   周止皱了下眉,没有丝毫犹豫,一通电话打过去。   文萧似乎是没想到他这么快会回复,接通电话的时候还有些手忙脚乱,水差点把他呛到,连连咳嗽两声:“周哥。”   “门卡都在我这里,”周止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了个遥控器开了电视,电脑也放在一旁,他点开邮箱一边等待加载,一边问文萧:“但你要回去干什么?”   “也没什么,”文萧本来就是个慢性子的人,慢吞吞地迟疑道:“那个家里有一块我——”   他说着,顿了一下:“我奶奶生前留给我的玉坠,我一直想拿回来,但小区有安保,我进不去。”   “那个小区有狗仔蹲着,文萧家,啧,你家这么多年都没人去,现在过去肯定会被拍。”   周止头疼地皱眉,胡乱按着遥控器,电视跳出某个画面时,他指尖一顿,停下来了。   “小萧,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试着帮你联系你爸妈,他们会认出你的。”周止把遥控器随手放在身旁,眼珠上闪烁斑斓光点,人影变动着映上他的眼瞳,焦点凝聚出年锦爻的面孔。   提及父母,文萧有些无措,结结巴巴地说:“我跟家里的关系不算很好……我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周止对他家的事情其实不算特别清楚。   当年文萧刚出事,他父母便举家移民的事情也让周止不甚理解。   “那我想想办法吧,”周止无奈叹了口气,“只是你不能回去,你告诉我长什么样,我回去给你拿。”   文萧大致描述了个轮廓,但玉坠具体放在什么位置他也记不清了,只是让周止去二楼的书房仔细翻一翻。   周止应了声好,又叮嘱他几声才挂断电话。   手机荧幕还未灭下去,一条短信通知恰如其分地弹出——   【老公,你考虑的怎么样?我们一起去香港好吗?我让人现在订后天一早的机票[可怜]】   几乎是肌肉记忆,周止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就点进去,信息栏中,紧随在这条最新简讯下的便是不久前,年敬齐发来的消息——   【周先生,请你遵守自己的承诺,离我弟弟远一点。】   周止想他或许被年锦爻惯会的撒娇耍赖弄得再度心软。   他总是拿这样的年锦爻毫无办法的。   周止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缓缓抬手,按住胸口,说不上痛苦,或别的什么。   电视机里《永不复还》的电影还孜孜不倦放着,光怪陆离的画面中,不断闪现年锦爻陷入崩溃的面孔。   失去妻子的Mark也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季。   窗外下起雨,院子里的晾衣杆上还晾着妻子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连衣裙。   Mark颤巍巍地蜷缩着身躯,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他一点点挪动,动作很慢,慢到仿佛由草履虫进化成人类完成的巨变。   Mark终于走出了家门。   大雨倾盆前,冷风先将他灌满。   他淡淡呵了口气,白雾冒出来,升上去,与天空融为一体,冻结在虚白的上空。   Mark不得不眯了下眼睛,适应骤然亮起的白,脚步慢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抬头望着苍穹。   下雨了。   很小的雨珠一点点飘下来,转瞬即逝。   光线里有泥土的气味,不算浓郁。他仰起脸,张开嘴巴,雨滴就飘进他口鼻里去,舌尖伸出去。   落下来的是冷冷的雨,但电影中,Mark的耳中,听到它在烧。   细小的冬雨沿着喉道,蠕动进他的身体,好像整个冬天都钻了进去。   周止艰涩地眨眼,心中泛起阵阵酸楚,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   他与年锦爻的事情非三言两语可以理清,但其实在那些年里,就连周止也很难去幻想他们在一起的未来与可能。   明知没有结果,何苦继续痴缠,折磨彼此。   既然年锦爻做不到,一切都只能由周止来做了。   他想,这应当不是那么难做到的事。   周止深深吸了口气,点开最新传来的简讯,修长手指在屏幕上缓慢移动,伴随“咻”的电子音发出简短的回复——   【好】 第47章   周止刚回复完,年锦爻的电话便拨过来了。   但很快被人挂断。   通知弹出新传来的简讯——   【[流泪]】   周止犹豫几秒,还是回了他简短的话:有事,晚点打给你。   年锦爻看起来很开心,接连回了几条。周止只扫了眼时间就把手机按灭,握在手中不再看了。   一晚上睡得不算安稳,周止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到还很早一些的时候,他与年锦爻与文萧在《白菓》片场的事情,梦到周麒刚出生时,梦到有一年文萧生日,不会做饭的周止还要等着寿星亲自给他下面,也梦到文萧离世,年锦爻失踪后的很多事情。   还有记忆清晰的最后一个梦,梦到他大学还没毕业,在拍三级片的时候。   片场的房间格外仄窄,只有补光灯刺眼地对着中央的床榻,周止是个被狐妖迷惑心神的书生,他拍戏前多抽了几根,躺在床上的时候意识有些朦胧,微微眯起狭长的眼,望着灯光的方向,一眨不眨。   他想到病床上母亲羸弱病态的苍白面孔,骨瘦如柴,在床上躺得久了,床榻都微微凹陷下去,很多的根脉从母亲长期化疗而曲张的血管上伸出来,在病房扎根。   有一团巨大的阴影缓慢地、沉重地在病房生长,碾压母亲的身体,也挤碎周止的自尊与羞耻。   是时间。   周止在梦中陡然惊醒,醒来时连连喘息。   他怔了怔,心脏还在超速挑着,眼前模糊一片。   周止惊喘着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稍有些艰难地侧过身瞥了眼,眼睛还未适应黑暗,只依稀分辨出窗帘后还暗着。   他胸口种着热乎乎的一团柔软,周止再次回过身,他的手臂还揽在小孩身下,有些发麻,听到小孩均匀的鼾声,周止过快的心跳声渐渐缓慢了。   在黑暗中,周止低沉叹息很长的一声,搂着小孩凑过去在他发丝间落下一个吻。   又等了一段时间,还是睡不着了。   周止索性蹑手蹑脚把手臂从周麒身下抽出来,小孩哼唧两声,圆鼓鼓的身体转过去。   周止拍了拍他发潮的脊背,低低在周麒耳边念了几句,重新把他哄睡熟了。   他出房门的时候阿姨还没睡,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电视。见周止出来,阿姨便连忙站起身,走过来小声问:“要出去?”   周止点了下头:“睡着了。”   阿姨应了好,让他放心走。   周止便没再说什么,去洗了把脸,又去书房某个架子上拿下个储物盒,打开的时候手指瑟缩了下,才重新翻找出两张扣在一个环上的钥匙芯片圈。   文萧走得突然,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他生前很多东西都没有及时处理,后来周止也有些有意识遗忘这些事,就一直没有去过文萧家中。   周止拿着钥匙,面孔上还残留梦醒时的冷意。   凌晨的春末还是有些寒意,他披上外套下楼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哆嗦,快步小跑着上了车。   文萧生前把家安置在市中心一处品质不错的小区,是当年他赚了几笔片酬后,在周止的建议下以房价较低的时候购入的房产。   周止很多年没来过这里,驱车驶入小区大门还是本能地心脏抽痛。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从烟盒里轻巧磕出一根烟,咬在唇上点燃。   烟头在凌晨陷入昏暗的夜色中明灭地燃烧,红色的烟灰蓄成很长的一段,在某时被风吹断。   文萧与何维,何维与文萧。仿若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周止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怀疑他会不会疯了,出现了文萧还未死的幻觉,错把何维认成文萧。   但车窗滑下,窗外吹入的冷风又拍打醒周止昏沉的意识。   文萧真的回来了,说活着也不确切,但又确实还活着。   保安亭走出个保安,拿着名单记录了周止的身份。   等待档杆抬起时,周止没由来地想到,如若年锦爻知道文萧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   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会出现多么震惊的表情,会生气吗?还是一片空白?   他每次都看上去像巴不得文萧永无轮回,周止不由失笑,转念想到年锦爻防贼一样看文萧的眼神,严防死守地伸长手臂紧紧缠住周止。   夜灯从车窗透进来。在安静的密闭空间中,周止听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档杆抬起了。   周止忽地想到年敬齐说的那些有关年锦爻的话,与年锦爻的顾左右而言他,笑容顿在唇边,面孔冷淡下去,随手把烟按灭,重新踩了油门,一头冲入黑暗深处。   即便四年没来,周止的身体还是记得通往文萧家的路。   方向盘打了几个转,缓缓停在居民楼下。   文萧家是两层的复式,电梯可以分别通往不同的两层。   周止想文萧说大概是在他家二楼,便没有犹豫,在电梯里刷了卡上了17楼。   电梯入户,电梯门缓缓滑开,电梯间的灯也随之昏黄亮起。   一切都好像没变,跟四年前一模一样。   这让周止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过去四年是他的梦,文萧还活着,年锦爻也还在他身边。   周止短促地哂笑了声,拿房卡刷开门。   文萧家的电应当是被停了,周止试了几个开关都没打开灯,他只好拿着举着手机靠手电的亮度朝二楼书房走过去。   文萧的记忆竟然算准确,周止没费多少功夫就从他说的某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玉观音的吊坠。   他拿了吊坠出来,目光却落到玉观音下压着的一张胶片相纸上去。   放得时间久了,照片有些褪色,但周止还是一眼认出照片上赤裸身体,斜撑着脸,陷入柔软羽绒被的人是文萧。   他猛地皱起眉心,这绝对不可能是文萧自己拍的。   周止下意识要伸手去拿那张照片,但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拿出来多看,目光最后落到的地方,是文萧的脖颈,一个沉黑色的不算宽但也不窄的项圈锁紧他咽喉。   文萧对着镜头露出甜蜜的笑容,看起来很幸福,但周止莫名看出他的痛苦。   这些东西是周止完全不知道的,文萧一向纯粹,除了演戏几乎没什么感兴趣的事情,也极少与人社交,连媒体采访都接受的很少。   周止实在想不到这张照片是出于何种情形才留下的。   他眉心深锁着“川”字,随手把抽屉合上,握着那枚玉观音朝外走。   本来周止已经打开二楼的房门准备离开,但他临出门时想起文萧以前有本专门记录演戏的日记本,他想到文萧现在状态,迟疑了下,把门关上,又握着手机朝楼下走去。   周止最后一次来他家时在一楼客厅的茶几上看到过,他本来想拿走留给自己纪念,但又想到文萧死在这栋房子里,日记本都是他生前心血,还是没有动。   手机的手电透出细长分散的光刀,在动作间摇晃,客厅中纤毫毕现。   “咔哒——”   房间里响起清脆冰冷的一声响,像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而后像光从灯泡里释放一般,沉淀在空气底层的气味惊扰般席卷嗅觉。   “谁?!”周止低呵一声,把光线对准某个客厅沙发的某个方向。   夜色很深,空气中弥漫躁动因子,让人无法宁静。   摇晃的光线把一道身影投射在背后空旷苍白的墙壁上,轮廓逐渐放大,一直到墙壁完全被黑影吞吃。   温兆谦依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垂下眼,藏在眼皮后的,是古井无波的漆黑眼瞳。   他眸色很深,毫无生机。   在光线中,温兆谦看着茶几某个方向,周止不敢喘息,余光飞快地瞥了眼他看着的方向,客厅茶几上放着一盒水洗过的红色草莓。   周止很快便把视线警惕意会去,温兆谦在光线中安静地盯了草莓一段时间,而后蓦地撩起薄且白的眼皮,看向周止。   手电筒的光线中,映出温兆谦轮廓隐约、毫无表情的面孔。 第48章   周止心里冷不丁咯噔一下,努力压抑恐惧,表情有些失控。   在手电强光下,温兆谦的脸血色全无,纸一样煞白。   这让周止不由想起不久前在公墓与他短暂的擦肩。他顿了顿,平复了呼吸才想起来把手电光移开,挪到茶几上短暂照亮两人之前的团团黑暗。   光照下,茶几上洗净的草莓上凝着几颗闪闪发光的透明水珠,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要滑落。   周止努力扯了下嘴角:“温先生,你怎么进来的?”   温兆谦表情没有变化,还是很冷漠,没有伪装出温和假象的意思。   他漠然地看着周止:“这是我家。”   “什么?这里明明——”周止习惯性紧缩眉头,脑中忽地闪过方才在抽屉中看到文萧的照片。   温兆谦没有继续讲话了,周止的声音也小下去,他抿平嘴唇,目光朝下瞥了下。   温兆谦双手轻轻支在膝头,叠在身前,左手握着右腕。手电打到他垂下的一只手背。   他的手背上浮起嶙峋的青紫色血管,看起来有种诡谲的可怖。   温兆谦的拇指下是他自己腕心一道蔓延上去的深红血线,血液流经的血管,他神情很淡地拨动苍白的手指,轻轻剐蹭那道笔直而上的线,仿佛感受到平缓跳动的脉搏。   “你呢?”温兆谦的国语有港台地区独特的口音,咬字不算清晰:“你係度做乜?(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止听不懂粤语,但大概能猜出他的意思,十分勉强地笑了下:“我接到物业的电话,说家里漏水,想着正好好久没来过了,就来看看。”   温兆谦平静地看了他一段时间,似乎在分辨周止话语中的漏洞。   周止感觉气氛有点古怪,来不及想那么多,故作冷静:“温先生,我看楼上也没漏水,估计是物业搞错了,那我就先走了。”   温兆谦全程不再发一言,静静凝视周止。   他的眼睛有些特殊,是下三白。温兆谦半数黑色眼珠被折起的眼皮遮挡,露出大片眼白, 在阴暗中盯着周止,让他后脊一凉。   温兆谦没有阻拦他的意思,周止几乎是夺门而出。   他快步进了电梯,头皮还发麻,用力按了闭合键才靠上电梯墙壁,深深喘了口气。   周止不知道文萧究竟何时招惹上了温兆谦,但两人的关系绝非那么简单。   他刚出电梯,都没有多想,沉着脸拿手机拨通了文萧的电话。   通话铃响了两声,周止才稍稍清醒,想到现在是凌晨,文萧估计已经睡了,正准备挂了电话,通话却被人接通了。   “喂——哈……”文萧的声音听起来很柔软,刚接通便打了个哈欠,打完后,用很乖的声音叫道:“周哥,这么晚打过来,有急事吗?”   “你,”周止不知要如何问他,皱了皱眉:“你还没睡?”   “嗯。”   文萧道:“我还在看剧本。”   周止“哦”了一声,让他早点休息,语速不慢地说:“你要的坠子我拿到了,明天给你送过去。”   “周哥我不急的,你怎么这么晚去了。”   周止含混应付几句,迎着风,他想到文萧生前那张迷惑性很强的,看起来过度聪明的脸蛋,脑海里又随何维青涩的声音幻化出一张苍白的、看起来很傻的面孔。   周止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啧”一声,不知如何开口:“你和温——”   “嗯?”文萧困惑地打断他:“周哥你那边风好大,我听不清,你先回家吧,感冒就不好了。”   周止略暴躁地抽了根烟出来,没再问下去,和文萧简短告别便挂了电话。   驱车回了家,小区车位却满了。   周止打着转了几圈,才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个空隙,有些艰难地挤进去。   这还是周止第一次在深夜穿梭在小区居民楼之间。   垃圾车晃晃悠悠驶过周止身边。   远处高矮交叠的深灰色楼房以他为中心向内呈凹陷状,风中沉浮的尘埃粒子变得明显,垃圾车四敞的车厢里,近是酒水食物混杂在一起发酵后的腥味,一切都像要开始腐烂。   躲着臭味,周止一边点了根烟,白色烟雾在夜色与风中不断飘逸,像扯碎的薄云,让人看清风的形状。   周止的脚步在进单元门前停住,想起一件事,拿出手机解锁,点开了最后一通简讯——   【老公,你考虑的怎么样?我们一起去香港好吗?我让人现在订后天一早的机票[可怜]】   【好(送达)】   【[流泪]】   【有事,晚点打给你。(送达)】   五分钟前,有一条接着他回复的新消息跳出来——   【忙完了吗?[委屈]】   周止这才想起来他忘了给年锦爻回电。   年锦爻竟然没有连环call过来大闹特闹真是奇迹。   周止记起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对年锦爻百依百顺,当大少爷一样伺候。   一旦他错过年锦爻电话超过十分钟,便是一条又一条的短讯,撒娇的、质问的、撒泼打滚威胁周止要上吊的。   周止那时还以为是他被所有人都宠得随心所欲,极端的占有欲作祟,但沉浸在爱情中的周止仍旧甘之如饴。   直到现在,他才有些想明白,或许实际上,年锦爻在两人的关系中并不舒适,过度紧绷带来了异常的焦虑。   这么想着,周止抿在唇角的笑意稍稍淡下去了,悬在屏幕上的手指几乎是肌肉记忆按下拨通。   刚拨下去,周止就反应过来,立刻挂断电话。   凌晨三点半。   这个点儿,年锦爻肯定是睡了。   他作息一向健康,除去在片场拍戏迫不得已的情况,年锦爻往常一天要保证睡眠在九小时。   但刚挂断没五秒,手机就震动起来。   周止顿了顿,点了一下,把手机贴在耳边。   年锦爻听上去是困了,嗓音有些哑,低又柔地放轻声音,问他:“现在才忙完?”   周止张了下唇,准备回答,但又想到若他实话实说,依年锦爻的性格恐怕又要闹,短促低笑了声,沉沉地道:“嗯。”   他也累了,一股憋着的劲儿在从文萧家离开后就慢慢被风吹散,声线听起来有些疲倦。   年锦爻隔着听筒,轻轻“哼”了一声,他没多说什么,但声音还是穿透看不见的光纤传入周止耳廓深处。   “骗子,你肯定是忘了,我看你是一回家除了老婆孩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年锦爻戳穿周止。   周止哑口无言。   “你都不能哄我一下吗?”年锦爻隔着电话耍赖,“我从下午两点等你电话等到现在。”   周止举着手机。   冷冷的空气注视着他,看他闭上了眼睛,喉结轻微滚动:“没有,真忙忘了。”   年锦爻一改不依不饶的话语,爽快地放过他:“好吧,我原谅你了。”   周止想到他不满的脸蛋,低低笑了一声。   年锦爻絮絮叨叨在周止耳边又说了去香港的事情,定好了傍晚的机票,他说首映结束后他们还可以在香港多留几天出海去玩。   周止拒绝了,说:“我就请了一天假,看完首映第二天我就要回来。”   年锦爻不满意地抱怨,但没办法还是妥协,说会改签他们的机票。   他熟悉的语气让周止回到很久以前。   就像人总会做相同的梦,也总会与梦中的人重逢。   夜里的风静止住了,有细碎的脚步声猫一样穿梭在夜色之中。   “年锦爻,”周止闭着的眼眶一阵刺痛,风吹得他有一点冷:“你是不是在我身后?”   电话中陷入漫长的沉默。   这种沉默让人没由来地感到紧张,心悸。   周止在这样的岑寂中听到一些均匀的呼吸,仿佛逗点,隔开长到无法终结的字句。   “你希望我在吗?”他轻轻笑了一声,这么问。   周止仍旧沉默。   年锦爻的声音在电话与耳中重叠出回响:“你可以回头。”   周止没有说话。   好像有一道烧得滚烫的铅液,从头到脚地淋下来,在冷风中飞速地冷却、凝固住了,把他的骨头、血都冻住。   “我累了,”周止疲惫地开口,声音拖得很长,“后天就见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握紧手机,垂下手臂,走起路来,骨头沉重地成为负担,几乎僵化,但周止仍旧头也不回地进了单元门,建筑落下的黑影将他吸纳进去。   年锦爻站在原地,唇角保持着的微笑弧度渐渐淡了,他单手被包着的固定绷带挂在肩胛与脖颈上,注视着周止消失在门后的瘦削背影。   年锦爻的面孔被月影遮住了,仿若天父身旁,看不清面目的天使。   第二天醒来,周止头疼欲裂,眼睛还没张开就一把抄起手机,给文萧发了条短信过去:乌鸦嘴!   他发完就连连打了个几声巨响的喷嚏,把还在睡梦中的周麒震得一缩,头发丝儿都跟着颤了两下。   周止捂着口鼻从屋里走出去,到柜子里找了口罩带上,让阿姨把小孩抱回她屋里去。   周止的感冒在傍晚有加重的趋势,他戴着厚重的口罩和小孩隔得很远,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准备出去住酒店。   周麒是很懂事的小孩,远远观望周止的动静。   在爸爸出门前,他屁颠儿颠儿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塑料观音,合着手很虔诚的模样,诚心祝祷:“菩萨啊,保佑我爸爸永远不死。”   周止“啧”他一声,又是一阵头疼。   他挥了手:“行了行了,爸爸不会死,你去吃饭吧。”   赵阮阮一直没消息,周止在登记酒店的时候不放心,给她打了个电话,但还是没人接。   周止便发了短信,让她空了回个电话。   他正掏身份证准备登记,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周止以为是赵阮阮,没多想把电话放在耳边:“软软,你那边怎么样了?”   “软软是谁?”年锦爻的声音沉了下,隔着电话冰冷地问他,“你老婆?”   周止被问得一顿,把身份证递给前台,才问:“打电话有事儿?”   紧接着就听年锦爻快速道:“本来没事都要有事了,好了,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他话音都还没落,电话就挂断了。   周止怔了怔,拿手机一看,新进来的短信,不由失笑。   【我胳膊受伤了才给你打电话,刚从医院出来,疼死我了[大哭]】   年锦爻受伤不同于常人,可能一个小伤对他来说都足以致命。   周止心脏停跳一拍,顾不上回答前台的问题,急急忙忙把电话回拨过去:“你怎么了?!”   “出了点小意外,”年锦爻不满意地撇嘴:“我看我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会主动找我。”   周止矢口否认,但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来佐证。   年敬齐说得对,他要离年锦爻远一点,实际上他们并不合适。   周止只是有点不忍心,在不忍心之外,还参杂了别的感情,悬垂于两人之间。   他想最后再陪年锦爻一次,随后,随后…… 第49章   年锦爻似乎听出周止声音里的疲惫,没有纠缠他胡闹很久便挂了电话。   耳边重新陷入沉寂,周止缓缓放下手臂,下意识抚摸了下脸颊,意识到还有一半的笑容留在脸上。   他神情淡了点,放下笑容。   约莫隔了半个小时,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周止听到房间门铃响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下胀痛的太阳穴。   血管顶着很薄的皮肤噌噌跳动,仿若有根细又长的银针刺下来,搅得头脑一团黏稠。   “嘶——”   周止吸了口热气,撑着发酸的身体走过去开了门。   一个半人高、矮圆又胖的外卖机器人静静停在酒店门外。   许是房客很久都没有输入房号,滋滋地轻微扭动圆润的身躯,用稚嫩的电子音,机械地提醒:“不要忘了输入房间号哦,请帮我关上舱门,谢谢!”   在它的提醒下,周止反应慢半拍地输了房号,取出一个塑料袋。   他没有点过外卖,皱了眉,但还是贴心帮机器人把舱门关好。   它滋滋又扭动两下,屏幕上的表情变为【\(^o^)/】,慢吞吞地走远了。   在深红色的地摊上,那个逐渐远去的很小的机器人看起来就像一只行动迟缓的白色羊驼。   周止还锁着眉心,提着袋子关了房门看了眼小票。   药店送来的感冒冲剂与一些应对季节性流感的药剂。   不用想,周止也能猜到是谁送来的。   只是他不知道年锦爻究竟是如何这么快就知道他出来住了酒店,有些被气笑,周止舔了下软腭,重新拿出手机准备发消息。   果不其然,在他发消息去质问年锦爻前,周止的手机就短暂响了下。   跳出一条刚刚送达的简讯——   【记得吃药,必须在去香港前好起来[发怒]!不是故意跟踪你的,你车上也没有gps[委屈]】   周止冷嗤了下,不愿去追究年锦爻的事情,他喝了药就躺会床上,昏昏沉沉睡过去。   后面一天,周止怕传染外人,都窝在酒店里办公,线上远程陪文萧对了部分戏份。   周止与他详谈后才知道,文萧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新生,连带着原先何维的身体与十余年的记忆共同生活了四年之久。   在起初很长一段时间内,文萧甚至误认为他确实就是何维本人,而非文萧,只是妄想过重,精神产生了病态般的影响,混沌很久,直到近两年才慢慢厘清各种事由。   真正的何维在四年前过劳,累死在狭小的地下出租屋。而文萧竟意外投生到了这个与他恰恰相差一轮,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男孩身上。   就连周止听后都久久不能言语个一二。   文萧的经历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自清醒后,他便一直勤于练习演戏,但苦于没有机会,加上何维本身的身体不是很好,导致基本功有所懈怠。   这次与周止重逢,让文萧状态好了很多。   他在视讯中难得开起玩笑,问周止考不考虑重回荧幕,与他演一次对手戏。   没能与周止一同对戏一直是文萧的遗憾。   周止演戏的技巧实在特别,介乎于真实与虚构之间,有时仅需一个眼神,便能将对手演员带入截然不同的情绪之中。   周止苦笑,说他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让他演戏。   “演不出来啦……”周止笑着摇摇头,看着摄像头,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夹出很浅的细纹,自嘲道:“早就不会演了……”   文萧读不懂情绪,好巧不巧要去追问是谁要周止重回镜头,周止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在文萧单纯好奇的视线中气赧着脸颊挂断了电话。   周止在酒店一待就待到了临出发去香港的那天。   年锦爻可能确实太闲,在周止出发前就发了短信,说已经在楼下等他。   周止无奈地叹了口气,收拾好行李箱提着下了楼。   熟悉的保姆车停在酒店大门外,周止刚靠近司机便下车接走他手上的箱子。   周止只好先一步上了车。   年锦爻懒洋洋依靠在中排的座位上,周止上车的时候,他正斜斜靠过身体,笑盈盈地望着周止,一直到周止的身影完全填满他漂亮的眼睛。   “你的手,”周止的目光先一步落到年锦爻还挂在胸前的手臂上。   年锦爻把受伤的手从固定带里扯出来,伸在他面前,撇了撇嘴,很委屈的模样:“被不长眼的撞了。”   周止面色看起来很严肃,问他:“做的什么手术?是骨折了吗?”   年锦爻看他不上道,抬了下手臂,修长的手指很轻且快地触碰了下周止的嘴唇,他不算心满意足地说:“没有骨折,一点擦伤而已,不要紧。”   周止紧紧皱着眉,不放心,抓着他的手看了一下,确定年锦爻嘴里说的是实话才准备放手,但他的手还未松开,就再度被握回年锦爻手中。   周止愣了愣,目光落在年锦爻包扎着纱布的手指握紧的手背上。   年锦爻蛮不讲理:“从今天到明天回来,你要完全听我的话。”   周止刚要开口反驳,他便顺杆子爬了半高,不管不顾地强硬道:“驳回一切理由。”   年锦爻耍赖的本事一流,周止若不答应,恐怕他便要撒泼打滚。   最终,周止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挣扎,任由年锦爻扣住他的手。   红白航班在高速冲刺中,轰然驶上碧蓝云天。   连绵的高层云堆叠,短暂地遮挡太阳,光线冰冷而明亮,透过机窗,周止看到灰蓝色的天空,比往日要更加暗沉一些。   或许有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白菓》首映在夜晚八点半开始,飞机落地维多利亚港机场的时候堪堪下午两点四十三分。   年锦爻牵着周止的手臂,大鸟依人似的,固执地傍在他身侧。   周止甩了几下都没把人甩掉,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再三警告年锦爻做好伪装。   年锦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然不肯亲自动手,周止只好从助理手上接过墨镜和鸭舌帽。   在把帽子扣上去前,几乎是习惯性的,或可以说,刻在身体肌肉记忆深处的,周止惯性地替年锦爻压平额前翘起的浅粉色的碎发。   年锦爻因为他熟稔且亲密的动作忍不住得意地冲周止扬了下眉,好生得意地盯着他。   周止无奈地捏了捏他下巴:“你啊,以后可——”   他忽地说不下去了,放淡了笑,把手收了回去。   年锦爻凝视在他脸上的视线顿了下,眼角有一瞬的平直,但很快被他重新翘起,看着周止,露出一个迷惑众生的笑容。   刚出海关,年锦爻便说他饿了,凑到周止脸旁,用漂亮且看起来艳丽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盯着他,问周止想吃什么。   周止一切都好,听从年锦爻的想法。   他在绝大多数时候对年锦爻几乎是百依百顺。   当走出机场,独属于维港的咸湿海风拂面的瞬间。他们仿佛回到很长时间以前的某个时刻。   周止想起,在《白菓》还未泄片,电影正处于初期,年锦爻也曾像现在一样带周止搭乘一架客机落地维港。   模糊的记忆随海风,飘飘扬扬飞入思绪。   周止依稀记起他们曾在傍晚在一家酒吧喝得烂醉,随后漫步九龙,街头的霓虹灯箱闪烁着跳跃,年锦爻牵着周止的手,带领周止在人潮拥挤的港岛街头肆无忌惮地,朝仿佛杳无尽头的前方奔逃。   潮湿咸腥的海风弥漫整座狭小的岛屿,年锦爻骄纵的、无忌惮的、无忧无虑的、悦耳可爱的笑声在风中传遍港岛的每个角落,也纳入周止的耳蜗,撞入周止狭长的、古典的、禁锢着紧绷着的浅色眼眸。   年锦爻那时候问他什么来着?   周止都快记不清了。   但伴随暴力无涉的海风,那时候,年锦爻的一字一句都飞速地跃入周止耳中。   “Vous sentez-vous en vie(do you feel alive)?”   你感受得到在活着吗?   周止从来都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也很少真正得感受生命的鲜活。   与之相反,他浑身枷锁,不断妥协,为生活、为金钱,疲于奔命,很少有真的哪一刻为自己而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周止觉得他活着却已经死了。   只是年锦爻的笑容,年锦爻的恣意,年锦爻的任性妄为与年锦爻的一颦一笑……   年锦爻……   年锦爻……   正因年锦爻组成了周止短暂生命中漫长的活力,与所有的生机勃勃。   以至于,在往后的许多年、许多年,周止坦然地接受了他不存活于世,行尸走肉的人生,却仍旧在此刻,维港的腥潮海风吹拂他苍白的面颊时,有一瞬也曾幻想过他们之间的如果。   周止愣愣地,被年锦爻拉着坐在吧台前,轻轻一眨眼,才反应过来,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当年喝得烂醉的酒吧。   年锦爻熟练地叩了下木桌,笑着叫了两杯马提尼。   周止抬手阻止他:“你的伤。”   “没事的,”年锦爻笑容很灿烂,带着一些期盼看着他:“今天我们重温旧地,开心嘛,就喝一杯,老婆好不好?”   周止犹豫了下,酒保就已经把调好的酒送了上来。   年锦爻笑着把酒杯递到他手边,拿了其中一杯酒,轻轻与他碰杯。   玻璃相撞,琥珀色液体摇晃,震荡着飞溅,发出清脆的响。   周止感觉他不止喝了一杯酒。   他酒量不算很好,在酒吧夹杂爵士乐的昏沉气氛中大脑发胀。   年锦爻靠得他很近,嘴唇几乎腻在周止颈侧,他倚靠在周止肩头,笑盈盈地看着舞台的方向。   驻演的爵士乐队正踩着鼓点,进入乐曲的前奏,律动浮动在看不见的透明空气中,皱巴巴地缩着,像一团放久的、快要腐烂的苹果。   周止的视线渐渐迷离,酒精被年锦爻炙热的气息蒸发,灌入他的毛孔与每存肌肤间的罅隙,流入血管。   几乎是顷刻间,周止下意识侧过脸,垂下视线,对上年锦爻不知已经注视他多久的、深情的、专注的漆黑视线,心头无法克制地猛然颤动。   “止哥……”   年锦爻附在他耳旁,呢喃似的叫。   一个吻要落上来,周止冷不丁被口袋里的手机震得清醒了,他一把推开年锦爻,拿出手机看了眼,脸色白了一瞬。   “谁啊?又是你老婆?”年锦爻可能是也有点醉了,咬字不算清楚,撒娇意味很重,黏黏糊糊地凑过来要看他的手机。   “不是。”周止抵住他肩,倒扣了手机,站起身低声道:“我去接个电话。”   说完,不给年锦爻反应的机会,握着手机快步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酒吧里并不嘈杂,但爵士乐队的钢琴声很大。   周止不得不又朝里走了两步,才找到一个稍显安静的地方。   手机还滋滋震动着,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周止面孔很沉,手指轻轻颤了下,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年总。”   “周先生,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年敬齐语气不算客气,单刀直入:“我听锦爻的助理跟我说,锦爻带你去香港了。”   “对。”周止说。   “周先生,我认为你应当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希望我不会看错人,”年敬齐嗓音冰冷,“但如果你和锦爻还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们就要用一些迫不得已的手段了。”   周止眼神变得冰冷:“年总,避不开你弟弟难道是我的问题?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看到年锦爻缠着我,你大可以把他绑在家里,不要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电话那头,年敬齐冷哼一声,声音变得很低:“周先生,有些事情是家丑,我们不想外传,但既然你们都不能断得彻底,我想让你知道也无妨。”   周止冷不丁握紧了手机,心跳慢了一拍。   “四年前,锦爻在那个派对上药瘾犯了,差点休克,我们这才知道他因为你已经od了那么久。锦爻青春期开始罹患焦虑症与失眠症,一直以来医生都把他的病控制的很好,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让我弟弟在短短六年里变得这么严重。”   年敬齐说着,又是一声冷笑:“这四年里为了给他治病我们费了很大功夫,只要在你身边,锦爻就绝对不会根治。”   周止声音发狠,咬牙对他说:“那你们最好就把他关一辈子!”   “如果不是半年前的意外,我们绝不会同意锦爻回国找你。”年敬齐的语气很是阴沉。   不合时宜,周止的指腹忽地一痒,他没由来地想到曾经触摸到年锦爻被手表覆盖的腕心,起伏的触感。   “把话说清楚。”周止追问。   年敬齐道:“锦爻为了你以死相逼,他有血友病,但是他为了你,在家割腕了。”   “什么?!”周止的心脏猛地重重一颤,面孔上所有的神情都僵住了。   “现在锦爻要回国,我们谁也不敢拦,”年敬齐冷笑:“我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但是周先生我看了你的履历。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走到最后。”   周止身体一僵,全身的血液都凝聚了一般,抽离着聚拢到头顶,浑身冰凉。   他明白了年敬齐的言外之意,提醒着周止那些无法穿起的衣服,与无法摆脱的过往。   或许是看出他被击中,年敬齐放缓了声音,语气也不再生硬,他叹了口气:“周先生,你也是父亲有自己的孩子,你应该可以体谅我们作为家长的苦心,我们可以接受锦爻是一个同性恋,但他的另一半不能是一个拍过……”   年敬齐顿了顿,可能是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词语,还是直白说了出来:“三级片的人,你能明白的吧?我也不想为难你,但锦爻现在的精神状况下,我只好出于下策联络你,麻烦周先生,由你出面,断绝锦爻对你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周先生,锦爻认识你的时候还处在焦虑重症阶段,他把一部分情感寄托在你身上,我明白这样的感情可能也会让你被迷惑。但你要清楚这不是爱情,只是他需要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你只是在那个时间出现了,如果是另一个人的话,我想也是一样的。”   周止的大脑陷入十分久的一段空白。   以至于在年敬齐许诺事成后,会给他重金答谢时,呆呆地应允了低沉的一声。   周止举着手机,年敬齐早已挂断了电话。   他喉头一阵咸腥,发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穿透脏腑,生长出来。   周止感觉身体分成两半,胸膛以下火辣辣地疼,像有什么东西坏掉了,快要爆炸,但他的头脑冷得出奇,冻到僵硬,无法转动,无法思考。   周止的手指颤了颤,下意识摸了口袋,忽地庆幸他带了烟。   借着洗手间吸烟处的共用点火机,周止嘴唇颤抖着把烟要在唇上,点燃。   洗手间里干净的空气很快发浑。   烟草粗粝的气味顷刻间,萦绕着他。   烟一直够不到唇前,周止迟钝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他手抖得厉害。   他突然很想和什么人讲讲话,不想一个人,十分安静地待在这里。   什么人都好。   一个知道他全部,一个不会评判他全部的人。   文萧自己还没弄明白他的状况,周止定然不能找他,还有谁呢?   周止夹着烟,握了电话,手机荧幕刺目地反射在他茫然的眼瞳深处。   在电话簿里来回地翻找,也没能找出一个人来。   这时手机却忽地响了。   赵阮阮的号码跃然而上,周止几乎像渴死的人,抓住最后的雨,急不可待地接通:“阮阮我——”   “周哥,我刚忙完,我爸这次真的太他妈傻逼了!”赵阮阮大声骂道。   “出什么事了?”周止很快地松了口气,他现在真的需要别人说点什么,说点别的什么,说些足以让他逃避的事情。   “哎呀他……”   “唔!——”   周止被侧身而来,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道推压上了墙壁,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差点要掉下去,被另一只更大些的手牢牢握住。   年锦爻捂住周止的嘴,凑在他耳旁,嗓音被酒撩过,压低了声音,沙哑问:“谁的电话?”   周止大幅度地摇头,准备推开他,但年锦爻飞快扫了眼他手机上的名字,神色晦暗地笑了下,抬手把手机放在了一旁的洗漱台上。   “嘘——”   年锦爻竖起一根骨节分明的食指,贴靠在嘴唇前,微微撅起薄红的唇,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   他的笑容透露着一股孩童般、天真的、顽劣的纯真。   洗手间里,灯开得很暗。   周止身上跳起很小的鸡皮疙瘩,他挣扎了几下,没有挣扎出去,艰难地含住声音。   年锦爻也不讲话,唇角挂着笑,他轻而易举便脱掉周止的裤子,像剥开还留在碗里的皮开肉绽的梨皮一样简单。   他咬住周止的喉结,周止痛苦地发出低低的呃喘,喉咙艰涩,牙齿咬得很紧,过甜的马提尼被喉管蒸干,糖霜颗粒挂在管壁上,像砂砾。   “我爸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他竟然出境赌博……我妈要气死……”   赵阮阮的声音被按了免提,清晰不间断地在密闭的空间震荡。   “呃……”   周止细瘦的两指呈剪状,还夹着未完全燃烧的烟蒂,他避开年锦爻受伤的手臂,吃痛地抓住年锦爻两侧臂膀,仰头无声痛喘,呼吸变得很乱,手指失力,烟掉下来。   年锦爻笑眯眯地把快要烫住他指尖的烟拿走,又放回周止唇间,让他咬住,噙着笑,压低嗓音,仿佛说一个不能与人知晓的悄悄话:“含好了老公,声音被你老婆听到怎么办?”   周止重重吐出一口气,把烟死死咬住。   空气凝固片刻,香烟燃烧发出清晰的响。   年锦爻抱得很紧,单臂蓦地一使劲儿,把周止抱起来,重重压在瓷砖墙壁上。   周止快要喘不过气,无声地推着他肩膀,想要挣扎出来,但年锦爻像块被烧得很热的石板,压得他无法动弹。   周止好像没有骨头,柔软地被他折叠。   他双腿屈起着,搭上年锦爻肩膀,被他压下去贴近周止的肩头。   周止含糊不清地无声隐忍着声音,烟还未燃尽,他大口吞吐烟雾,用很大力气。   好像把年锦爻吸进去,把他自己也吞掉。   “周哥?喂?你在不在啊?”   “周止,”年锦爻不叫他老婆,粗重喘息着直起身,单手捋走掉下额前的碎发,垂下深邃漆黑地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恶劣地笑:“你老婆问你话呢。”   年锦爻拿走他嘴里含着,被口水濡湿的香烟,吸了一口。   “嗯……呃嗯在……”周止硬着头皮,从唇缝间挤出几个字,想让赵阮阮挂断电话,但他的唇却先一步被年锦爻啃咬住。   年锦爻含着烟,低下去,吻住周止。   口齿相撞,舌尖勾缠。   更多白雾从他们的口鼻中渗透出来。   周止咬着嘴唇,手指紧紧掐住年锦爻肌肉漂亮的大臂,手指在年锦爻身上陷得很深,代替他发出恸喘。   年锦爻撞在他身上,好像能听到两人骨头碰撞时嘎吱作响。   放在一旁的手机还响着赵阮阮孜孜不倦的抱怨。   周止的手臂无力地滑到年锦爻肩上去,抓紧他脊背,又缓慢地滑下去,握住年锦爻白色的手腕。   年锦爻的右腕并不光滑,有一道突兀的伤疤。   周止身上也有疤,武打戏时留下的疤、生周麒剖开肚皮的疤,从小到大破了又愈合的疤。   没有人身上是完好无损的,无数的瘢痕与蜕皮组成忒修斯的船,不过七年时间,人又变成新的一个人。   只是年锦爻的疤不会变。   他手腕上的伤疤太深了,褪不去皮。   这时, 他明白过来,许多年后的年锦爻,是由疤组成的。   周止又在走神,年锦爻带着笑意,嗓音阴柔,低低凑在他耳旁,温柔叫他老婆,一会儿又叫老公,仿佛和赵阮阮比着,不放过周止。   他随后掐着周止的胯骨,很用力地按住,两边的拇指抵住他很薄的皮肤,有些使劲地隔着薄薄的衣料,揉着周止的小腹。   “周哥!周哥!”赵阮阮得不到回应,又接连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答,“是不是信号不好啊!”   她说着挂了电话,又重新打过来。   水池旁的手机再度震动。   这次却没人接通了。   烟已经完全燃烧,空气中仍残留烟草酸苦腐朽的气味。   周止脸上的肌肉在扭曲中逐渐变得安静,他气喘吁吁,把脸扭到一边去,单薄的胸膛静静起伏,好像濒死之人,完全放弃希望,不再抵抗,等待死亡慢慢将他侵蚀,完全拖入深渊。   年锦爻看着周止的眼睛,笑了:“老婆你的眼里有大海。”   他说的时候,好像想要溺死在里面一样。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周止脚步有些虚浮,年锦爻的手臂扣住他的腰,被周止睨了眼,他讨好地笑笑。   重回舞台下的座位上,中场休息的乐团恰好回来了,重新站回定点,拿起各自的乐器。   穿着燕尾服的钢琴师仪态优雅地朝观众席鞠躬,落座。   他轻扬手臂,指尖慢慢沉入黑白的坑洞。   酒吧恰如其分地响起爱乐之城临近结尾时,主角共舞的钢琴曲《Mia&Sebastian’s Theme Justin Hurwitz》,很轻地、很轻地,像一场不急的雨,也像一颗跳动着的心。   有不少情侣站起身,相拥着进入舞池。   摇晃着胯肘、轻轻摆动腰臀,头倚着肩,手臂叠着手臂,心脏挤着心脏。   周止不知想到什么,看着钢琴的方向,静静地发呆。   一只苍白的、看起来纤细但力量感十足的手在他面前摊开。   周止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脸,对上年锦爻含笑的目光:“这位先生,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周止轻轻笑了:“但我只会男步。”   “没关系啊,”年锦爻一眨眼,明媚地笑起来:“我会女步。”   周止没有再犹豫了,他把手搭放在年锦爻冰冷的手上,覆盖住年锦爻的腕表,也覆盖他腕心深且长的疤。   周止还记得他是为了大学戏剧社的一场话剧学过基础舞步,但很长时间没有练过,已经忘了许多。   年锦爻的手勾住周止的脖颈,周止的小臂贴紧年锦爻的腰肢。   他们穿着休闲服,一双是板鞋,一双是帆布鞋。   偶尔碰撞在一起,响起周止低声的道歉与年锦爻安慰他的细软的撒娇。   他们转圈,跃动,轻巧的钢琴与大提琴相并弹走。   [367164]   周止想到他们刚拍《白菓》的那段时间,楼下是导演不断催促的不耐烦的叫嚷。他与年锦爻盖着被子,接下第一个吻。   [2171763]   年锦爻拿下影帝,周止成为星图十佳经纪人,两人在忙碌中抽出短暂的空闲,在涣市最高建筑的旋转餐厅吃了遮遮掩掩的烛光晚餐。因为周止太过谨慎,让年锦爻不算满意,闹了一通不小的脾气。   最后由周止让步答应了一些往常不会同意的条件,才哄好他。   [4671763]   运气足够好的话,他们会生下一个孩子。   小孩在父母的期盼中诞生,在无限宠爱中茁壮成长,一天、一天,不断生长,在小孩的脸上,融入父母各自的基因,也吸收他们永不死亡的爱。   [3671764]   头发开始变白,牙齿开始松动,指甲开始蜕皮。   沉默的太阳悬垂在半空,他们或许会搬去一栋海边小屋,在沙滩上摆放两把洁白的沙滩椅,老了,老到除了牵手,什么也做不了了,会一直躺在椅子上,直到一切腐朽,万物腐败,海洋枯萎。   乐曲伴随一个错音乱奏,钢琴师很快接上正轨。   “我渴了,去拿杯酒。”周止却忽地停下脚步,松开年锦爻的手。   年锦爻的手指无措地蜷了下,低头看他的时候,目露少许迷惘。   周止在他眼中露出灿烂的笑容,低声问:“你要吗?”   年锦爻靠过去,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说好。   于是周止转身走向了吧台。   酒吧里进了更多的人,阻隔了年锦爻的视线,他看着周止单薄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鼎沸人潮之中。   而后,再也没有回来。 第50章   周止从香港回涣市后就立刻屏蔽了一切有关年锦爻的号码,若不是先前有太多工作联系方式还要保持,他甚至打算重新申请一个手机号码。   出奇的是,年锦爻自他离开后竟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一开始,周止还有点惴惴不安,总担心年锦爻会做出些意料外的事情来。   但文萧的拍摄步入正轨,因为文萧参演的网剧官宣了海报,男女主背后穿着浅蓝校服的文萧在网络上突然有了点热度。   给文萧发来试镜的片约一下多了,周止没空想那么多,转身投入工作之中。   周止回来后周麒又发了一次烧。   在周止殷切的追问下,陪同周麒长大的主治医生犹豫片刻,介绍了宾夕法尼亚的一个治疗项目给周止。   近年来,宾夕法尼亚医院对血友病的研究颇有成效,从幼童干预说不定可以做到几近治愈。   只是治疗仍在临床阶段,需要报名进行资格筛选,才有机会接受治疗。   周止看了眼首期报名入院费用,思考了一段时间,第二天一早便给老板发去消息,希望多接几个艺人,也想借一笔钱。   老板可能是被他借钱的金额吓到,清晨便一个电话杀过来,语气算得上关切。   周止简单解释了下,他也知道自己要的金额很大,所以提出把房子作为担保,和老板签一个借款合同。   老板体谅周止这些年对公司做的贡献,但公司资金最近周转也确实不算流畅,他短期内只能借出周止要的一半。   周止知道老板难做,也知道他的请求确实强人所难,感激地和老板连声道谢,说他近期把房子材料准备好,再起草一份合同给老板过目。   手里的艺人一下多了三个,随着工作忙起来,周止连轴转的间隙,还要抽空给周麒联系特殊学校,忙碌的生活让他渐渐淡忘了和年锦爻的事情。   只是很偶尔的,在忙里偷闲,大脑暂歇的空白时刻。   周止的脑海里会短暂地闪入那日傍晚,酒吧中,被熙攘人群遮藏的年锦爻那双饱含期待的、看似多情的、追逐他身影的眼睛。   手指颤了颤,周止快速地点燃一支烟,快速地点燃,快速地吸。   “呼——”   周止深深地吸气,又吐出去,尝试幻想伴随一股股淡薄的烟,也会将年锦爻一同从身体里吐出去。   他没有什么精力,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去思考这些儿女情长与家长里短,没有意义,也无关生活痛痒。   周止在一根烟的缥缈中,突如其来地想起他年轻时,其实也向往过爱情,有为爱不顾一切的勇气与冲动。   但他已经过了那样毛躁、无意识靠近、错乱又无法抑制的时期。   年锦爻呢?   年锦爻会幻想过爱情吗?   周止猜测他没有。   年锦爻有傲人的背景、天赋,忠实他的影迷粉丝,疼爱他的家人与朋友,任何事情对年锦爻来说都举重若轻、轻而易举,在他的世界里,年锦爻能够很轻松地就得到一切的一切。   但周止不可以啊……   他单单为了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他为了生存可以出卖尊严,身体与一切的一切。   周止也曾奢想过追梦,但他得到了现实的答案。   很少有人能放手去做真正想做的事,得到真正喜欢的人。   但,年锦爻可以。   其实周止一直都是很羡慕年锦爻的。   可能连文萧看着颁奖台上的年锦爻,也曾有一闪而过的艳羡。   年敬齐说得对。   周止与年锦爻,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是因为《白菓》,命运将他们两条平行线上叠加了相逢的点。   他们误以为这是爱情、是命运,实则……这是错的、是谬误。   或许在周止前,年锦爻从未在什么人或事上受过这样的挫败。   也可能是这样的挫败,才让年锦爻坚持了很久。   越是得不到,越是会执迷。   不过这段时间年锦爻仍旧没有出现在周止面前,许是打算放弃了。   周止想,在香港那晚留下他一个人离开的事情恐怕确实给了年锦爻重重一击。   年锦爻这辈子都从未如此低三下气求过什么人,周止的逃离留给他的回答再也不会比哪个回答更加明确。   对于年锦爻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在周止身上吃瘪实属罕见,有一有二,但事不过三。   年锦爻的耐心与脾气估计早就消耗殆尽。   《白菓》重映的首场电影落幕时,年锦爻摘了口罩与墨镜,面带微笑、仪态优雅缓步出现在大荧幕前的视频在网络上一度疯传。   由于重映并未有任何官方通知年锦爻会出现,他的现身在影迷中造成小范围轰动。   周止记得在一个画面摇晃、模糊的视频中,背景音嘈乱,女孩情绪激动地为荧幕上最后跳出的文萧的黑白照片恸哭。   年锦爻走过去,递给她一张纸。   女孩泣不成声,握住他的手:“电影重映了……但是……但是……”他们不能再来。   无论是年锦爻、文萧,亦或是周止,都已不能重来。   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让每一个人都凝固住了,既无法退步,也不能前行。   之后一段时间,周止在娱乐新闻上接连看到年锦爻活动的讯息,无论是照片或是视频,都看不出他因电影首映的事情受到一丝影响。   结束一支烟时,周止缓慢地眨眼。   他希望年锦爻被在他身上受到的挫折击溃而退,希望年锦爻不会再出现,也希望年锦爻玩够了,彻底玩够了。   其实周止也不知道他希望什么了……   他现在得到的东西既不属于曾经的渴望,也并非如今渴求。   周止感觉他跌入爱丽丝的兔子洞,在其中变形,回不到曾属于他的曾经,也得不到他憧憬过的未来。   一通电话过来,一把将周止从洞中拉出,他重新被卷入生活的争斗中。   文萧刚刚结束一个零食品牌的配演拍摄,打来电话询问了周止的位置,得知他在拍摄公司门口后便挂了电话。   这次文萧接到群演的广告请到的代言人是脍炙人口的一线男星。   周止靠以前某个熟人的关系才帮他接到了这个广告,所以来拍摄的地点是行业里出名的影视综合大楼。   不少高奢的广告都是在此完成拍摄。   周止捏了捏眉心,随手把燃尽的烟头扔进垃圾桶里。   本来文萧是拒绝任何广告拍摄的,但他当今的地位还谈不上拒绝的权利,再加上周止最近确实缺钱。文萧的广告费会有一部分提成给周止,连带他自己的一起,文萧一共凑了八万转给周止。   但他的钱对周止来说杯水车薪,所以一开始周止是坚决不要他的钱的。   文萧实在坚持,他是个做事认准了不会回头的人,容不得周止拒绝,态度强硬地把银行卡塞给了周止。   周止也知道文萧的好意,打了欠条给他,同样不许文萧拒绝。   耳边有脚步声渐近,周止以为是文萧出来了,插着兜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曲腿踩墙的脚也收了,笑着转过身:“小——”   声音顿在唇边,笑容被纳入年锦爻同样弯起的眼睛。   周止吓了一跳,笑容放下去,沉着脸准备再次拒绝年锦爻不依不饶的缠扰。   年锦爻与身边的人还在交谈,看到周止时话音短暂停顿,他垂下的冷漠视线只在周止面孔上停留了一秒,就很快转向了同伴身上,继续谈笑起来。   这个场面有些眼熟,让周止想起年锦爻刚回国时,他们在机场短暂的一眼交错。   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一场爱,或错误,亦或狎弄,都已不再重要。   两人仿佛对周止在香港的不告而别心照不宣,不需谁开口说结束,或放弃。   周止才缓慢又迟钝地想起,这里是星图娱乐持股的拍摄基地,年锦爻会出现在这里实属正常。   他站在门口,保持着望向门内的姿势,没有回头。   年锦爻与他擦肩而过,朝门外走去。   一如年锦爻回国时,他们在机场的偶遇,也如同四年前,年锦爻的一走了之。   只是这次周止没等到年锦爻的回头。   他也……不打算回头。   全世界都爱年锦爻,这就足够了。   只有周止不爱他这件事,对全世界都爱的年锦爻来说,不足为道。   周止想年锦爻是真的知难而退,放弃了继续在他身上继续浪费多余的时间与不值一提的感情。   文萧晚了一段时间出来,周止问他怎么了?   他竖了个手指,扯着周止的衣服让他先走。   周止看他表情不对,皱了眉快步跟他朝前走,但仍旧狐疑地回头看了下文萧刚刚走过的走廊。   一群人包裹着什么人大步朝外走来。   瞥到温兆谦一晃而过的面孔与他身旁扣着温兆谦手臂的一位知名女星时,脚步稍顿。   周止被他继续拽着朝前走,没有立刻回头,到停车场前不小心和人撞了下肩。   “不好意思,”周止本能地说。   被他撞到的男人却没吭声,匆匆走远了。   男人头上盖着宽大兜帽,把脸深深埋进衣领里。   因为今天的天不算很冷,所以周止多看了他一眼,没由来,觉得男人的身形有点眼熟。   “哎?龙虎?”周止脱口叫了声,但男人埋下首,快步跑走了。   周止想最近没有看到赵龙虎的消息,兴许是进组拍戏了,万不可能在这里遇到,他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最近真的是太累了,看花了眼。   文萧坐回车上的时候看起来很疲惫,周止从后视镜扫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但看文萧已经累得闭了眼睛,又不忍心再问了。   “啧。”周止不耐烦地拍了下方向盘。   文萧冷不丁激灵一下,忙不迭问他:“周哥,怎么啦?”   “没事儿,”周止又转了下档位,听到车引擎启动的声音才松了点蹙着的眉:“刚刚忽然有点弱火,空了我去4s店检修下。”   文萧还是有些担心,又问了几句。   周止单手转着方向盘,侧过身,另一只手扶在副驾的椅背上倒车,余光瞥到他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下,让文萧不要担心。   文萧抿唇乖顺地笑了下。   周止目光在他脖颈上露出的玉坠的绳线上短暂停留一秒。   文萧本就身体不好,连带着文萧的精力也变差,周止开车离开摄影公司的时候他已经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一路上,周止的车都开始平稳,没有吵醒文萧。   刚送文萧回了家,周止本是要去趟4s店,但路上又接到一通紧急致电,刚分给他的一个小艺人在片场突发胃病,要去一趟医院。   周止自然要陪艺人一起,在高架上转向在某个路口驶下去。   陪艺人到医院去一直折腾到凌晨。   周止困得眼皮打架,想他晚上干脆在车里睡一晚。   由于职业原因,经常在路上流离。   周止后车厢放有一套寝具,他在医院停车场大致铺了下床单,躺到后座去,和衣而睡。   第二天一早,周止是被手机急促的震动声吵醒的。   刚睁眼他还有点迷糊,半眯着眼从车板上摸到掉下去的手机,看清来电提示才稍稍清醒。   周止清了清嗓子,按了接通:“王哥。”   “哎哎,止啊,”电话那头做房产担保公证的朋友连着应了两声。   周止以为是担保合同好了,笑了下:“这么一大早打电话给我啊,都弄好了我——”   他刚要说下去,王哥就在电话那头语气不佳地“嘶”了声。   周止唇角的笑意放下去一点:“王哥?”   王哥有点为难地斟酌了下,才说:“止啊,你这房子之前没抵押贷款过吧?”   “什么?当然没有,”周止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奇怪地锁紧眉:“我之前没用房子干别的,我这也是为了给我儿子治病。”   “我说也是,我知道你这个人都不怎么会跟人借钱。”   王哥应了声,但语气还有些犹疑。   “王哥,”周止沉声叫了下他,“你直接跟我说,出什么问题了。”   “哎呀,我还不确定,”王哥有些为难:“我们核查的时候怎么好像查到一份用这个房子抵押贷款的登记。”   “什么?!”   周止一下握紧手机:“绝对不可能,我房子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房产证我也没给过其他人。”   “周止,你先别急……”王哥不知如何是好地叹了口气,低吟一声:“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   他话还没说出来,周止心里就已经有了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硬着头皮,沉声道:“王哥你先说。”   “你给我的房产证是假的。”   周止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的房产证一直放在他卧室的衣柜下层,除了家里人不可能有人有机会接触到。   但是家里谁会动他的房产证呢?   周止僵了好一会儿,表情都一直没有变化,他机械地扯了下嘴角的肌肉:“王哥,会不会弄错了?”   “不会的,我验伪了,这人作假技术还可以,连做旧都有,”王哥扬声焦急道:“哎呦,周止你快问问吧,肯定是假证!”   “好。”周止嗓音哑得出奇,挂了电话。   他大脑有很长时间的停转,呆呆地望着手机荧幕一点点暗下去,又被他拇指点亮,再次暗下去,都没有想出要给谁打电话去问。   周止从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被人赶出家门,他与母亲时常奔走游离,在不同的暂时性居所中相依为命。长大后,学校有时限的校舍成为周止的“家”,只是他一直都清楚,这个“家”拥有有离开的那天。   毕业了,医院病房,母亲躺着的病床成为周止的家,他会在母亲床头摆放新鲜的花束,在花枯萎前回去探望母亲。   再之后母亲死了,周止与年锦爻有了家,但那个家也不属于他,是年锦爻的家。   家要永久地在那里,随时等待他回去。   所以周止才会拼了命,用尽一切办法买下一套只属于他自己的家,他就可以给他的小孩一个不用再被人赶走,不会有需要离开的那一天的家。   房子被周止赋予了“家”的意义,因此对他来说,才变得尤为重要。   周止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放在膝头的手渐渐握紧,牙齿磕在一起,发出冷冷的响声。   睁开眼后,他再度点亮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赵阮阮还在工作,挂了周止的电话,但回来一条消息,问他发生了什么。   周止没有立刻回复她的消息,下车抽了根烟,依靠在车门上,太阳光些微地落下来,把他的影子修长地投射在混凝土地面。   他本来就瘦了许多,投在地上的影子看起来更瘦了。   周止静静地思考了片刻,灭了烟矮身进了车。   可能是是最近天忽冷忽热,车点着的时候有点卡顿,但周止来不及多想,一脚油门踩出去,朝赵阮阮父母家加速开去。   周止敲门的时候,是赵阮阮的母亲来应的。   看到女婿来,丈母娘忧愁的面孔上多了些笑容,热切地握住他,拉他进门。   丈母娘对周止很好,她以为周止与赵阮阮是真爱,心疼周止父母早亡,在心里把周止当半个儿子看待。   “小周吃了没?”丈夫娘慈祥笑笑,和蔼问他:“怎么这个点儿突然过来?”   周止不忍心对她说什么重话,勉强笑了下:“路过楼下,就想着上来看看您和爸爸。”   他被丈母娘带到沙发上坐着,看老太太忙里忙外的佝偻背影,于心不忍:“妈妈,您不用忙,我什么都不吃。”   “要吃饭的,你看你那么忙,看着瘦一大截。”老太太倒了热茶给他端过来。   周止犹豫了下,还是苦笑下,接过去,抿了半口就放回桌上。   老太太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周止抬头看过去,忽地觉得她老了许多,温婉的眉目间多了化不开的愁,瘦小的脊背也比上次见她,更窄小了。   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了。   不合时宜,周止想起母亲去世前最后的画面,那时的母亲也是这样单薄的身躯。   母亲的葬礼,是年锦爻帮他一起办的。   墓地的钱周止没凑齐,也是年锦爻帮他补全的。   周止现在坐在这里,却忽地想起年锦爻,心脏隐隐抽痛。他下意识拿起茶水,又抿了口,热水冲淡胸口沉又冷地痛意。   老太太问他是不是和赵阮阮吵架了,又说赵阮阮被他们惯坏了,让周止多多包容。   “没有的事儿,”周止面对她问不出来,努力笑着摇头。   老太太说着,忽地叹了口气。   周止问她:“妈妈,爸爸呢?我之前听阮阮说过家里的事。”   “哎呀,我让她不要跟你讲啦,”老太太做了几十年的中学教师,身上还保留着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清雅,觉得那样的事情太丢人:“软软一天到晚不让我省心!这死丫头真是的。”   说着,她又幽长地叹息。   在她这个年纪,每一口叹息,都像叹走一丝生命。   周止看到她眼眶里有些湿润,顿了顿。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无奈说:“老不死的学人家不好,一把年纪出去赌博,输了两千多万,闹到人家要打官司。”   老丈人赌博的金额是赵阮阮没有告诉周止的,这么多钱让周止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老太太叹气,眼眶又湿润了:“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人说的,把我们的养老钱都搭进去了……”   周止想老丈人的养老钱无论如何不可能最后输成两千万,他想到自己的房子,心里一下沉了沉。   “那……爸爸他……”周止放在膝头的手握紧拳,咬着牙问:“现在人在哪里?”   老太太啜泣着说:“这段时间应了老朋友的忙,出去看工地了,过两天就回来,还要开庭,法院传票都来了好几封。”   赵阮阮的父亲退休前是高级工程师,老太太又说他赌博或许就是被先前工程里认识的老板带坏了。   周止垂下眼,想了一会儿。   现在他人不在涣市,如果贸然询问岳母恐怕会打草惊蛇,周止又问了开庭时间与地点,打算找机会上门逮他。   从岳母家告辞,周止心里有数了,拉开车门的时候他才发现手一直在抖。   房产证的事情周止也没有再跟赵阮阮说,他基本上已经确定了是岳丈换了他的房产证。   周止想到老丈人欠款的金额,心就更寒,两千多万的欠款,他的房子只值不到六百万,真正的房本绝对已经被抵押出去了。   但房本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恐怕老头是拿女儿和他的结婚证做出的担保。   周止回家立刻翻出了当年和赵阮阮结婚前签的婚前协议与合同,所有文件都找到,周止感觉力气被抽干了,一屁股坐在床边,垂了脸,深深的吐息。   就这么在煎熬中,周止忙了两天。   第二天文萧拍了场夜戏,周止等他等得晚了点,文萧正好没吃饭,周止便拉着他去了临近这个片场,以前两人常去的大排档吃饭。   周止已经很久没去了,上次去还是四年前,文萧离世那晚。   难得四年过去,老板还没有换,只是吃胖了,他打眼就认出周止,手指着“哎呦”两声,用抹布擦了擦手,从后厨走出来:“这不帅小伙嘛!都多久没来啦?”   周止心有郁结,强颜欢笑了几天,听到老板东北口音,忽地噗嗤笑出声。   老板打眼儿一看他身边还跟了个文萧,热情打趣:“这么久不见,又换了个?长得帅找的也帅。”   周止笑着和他插科打诨,让老板上了一打啤的,仿佛被带回了曾经的记忆。   老板问:“吃点啥?”   周止习惯性地脱口:“还是老样子。”   说完,他便顿住了。   四年过去,以前的事情就连周止自己都不太记得了,更何况是外人。   哪成想,老板一挥手,憨厚的脸上一阵笑:“得嘞!你们找个位置坐啊。”   周止想晚上还是有点冷,就带着文萧进了店里。   他一边笑,一边扭过头对文萧说:“你还记得吗?我们之前经常来这里吃烧烤。”   文萧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刚进店,周止的目光瞥到不远处的照片墙上贴着的一张被烟火熏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文萧坐在周止身旁,对着镜头腼腆地比了个“耶”的手势,但他表情有些呆板,周止开怀大笑着拦住他的肩,方桌对面留有一张黑着脸的熟悉面孔,正用幽怨的眼神盯着周止。   这张照片拍摄于他们还更年轻的时候,《白菓》拍摄结束没多久,那时候文萧与年锦爻的知名度都算不上很高,   大排档刚刚开业,老板也还很瘦,说留下照片可以免单。   周止说那敢情好,拉着不情不愿的年锦爻与一无所有的文萧留下了这张照片。   两人在这张照片留下的签名看起来还一笔一划,与后面很多年养成肌肉记忆的艺术签截然不同。   关于那时候的记忆,周止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他只是零星地记得,年锦爻在回家后上吐下泻,得了急性肠胃炎,被送往医院的救护车上,虚弱地警告周止,禁止再去那家店,也禁止再带文萧一起去。   周止哄他,担心地应下。   但后面却只有年锦爻不会再来了,只剩下周止和文萧。   “怎么样?”老板留意到他们的目光,得意道,“两个大明星的原始签名,好多人问我要买,我都没卖呢?”   周止笑了:“出多钱啊,这都不卖?”   “那可不,”老板爽声道:“还有人出几百万,我都两个字——不卖!”   周止一挑眉,以为他是夸张:“这么多?”   老板笑了下,继续烤起肉。   内间还没坐什么人,只有里侧靠墙拐角的一张双人桌上做了个戴了帽子的男人。   周止没多想,背对着他坐下。   周止留意到文萧目光看着墙壁上某个方向,下意识扭了下身,随着文萧一同看到墙壁上突兀悬挂着的一张黑白照片。   老板恰好过来亲自给他们送啤酒杯。   “这是……”周止下意识问。   老板顺着他目光看了眼,声音稍轻,但语气还算欢快:“嗐,我这不得纪念一下。”   周止下意识看了眼文萧,文萧的反应不算大,可能是这样盯着自己的遗照的机会不多见,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一会儿。   一直到上菜了,才慢慢回过神来。   “来!吃饭吃饭!”周止拆了筷子招呼文萧:“你最爱的烤茄子,快尝尝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味道。”   文萧笑着应了好,刚拆了筷子,身后陡然发出一声巨响。   “咚!!!”   一把椅子被摔得很远。   “他是文萧?!”年锦爻阴沉的声音突兀响起。   周止心口冷不丁一抽,右眼倏地重重一跳,诧异叫出声:“年锦爻?!”   连文萧也愣了,抬头看着年锦爻的方向。   他们全然没发现方才背对着坐在桌前的人是年锦爻。   年锦爻戴着鸭舌帽,把脸上的墨镜一把扔出去,快步走过去,重重压上周止肩头。   “操!你干什么?!”周止低吼,开始挣扎。   “温兆谦说文萧就在你身边,我还不信,”年锦爻眯起眼,眸中寒得吓人,冷着声音:“我以为是他疯了。”   “你疯够了吗?”周止推不开他,抬手让一旁焦急准备来帮他拉开年锦爻的文萧不要靠近。   年锦爻把他压在墙上,把大排档墙壁上装饰的照片都蹭下来几张,他一手按住周止肩颈,一手握住周止脖颈。   周止仰了下头,想避开他的手,但还是被年锦爻抓住。   年锦爻俯下身,眉眼压低,靠得眼梢很近,他与周止近在咫尺,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猜我现在告诉温兆谦,他会做什么。”   “你敢!”   年锦爻拖腔拉调地“哦”了一声,朝他挑眉:“你猜我敢不敢?周止,你了解我吗?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吗?”   “年锦爻!”周止低吼一声,恶狠狠地瞪他:“你把这件事告诉温兆谦,我跟你没完!”   年锦爻勾唇,忽地凑过去,在周止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   周止疼得直皱眉,压抑着怒火,伸臂咬牙挡在两人胸前。   “哥哥,”年锦爻凑到他耳边,吮了下周止的耳垂。   周止厌恶地避开他。   年锦爻用深沉的黑眸,不带一丝笑意地看着他。周止分出红血丝的眼中映满年锦爻放大的、艳丽的精致面孔,如蛇蝎、似天使。   “年锦爻!”周止眼中迸射怒火,竭力忍耐,咬牙问:“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跟你没有可能,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呵。”   年锦爻很轻地笑了下。   他的手轻柔抚摸周止的脸颊,又揉了两下周止很薄的耳垂,覆盖住周止修长的脖颈,拇指抵住他喉结暧昧揉搓。   周止顾忌这里还是外面,一直捏紧拳:“你哥让我离你远点,我答应他的事情我做到了,但我不觉得他看好了你。”   “我哥?”   年锦爻阴晴不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桌上冒着蒸汽的烧烤渐渐凉下去,油水再度凝固。   周止很缓慢地说:“年锦爻,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可能再给你机会,我们也不可能重来。”   年锦爻却仿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的手贴住周止的心脏,快到肺部的位置,看着周止的眼睛,缓慢地、缓慢地滑下去,像条甩不脱的蛇,扣住周止的手。   周止甩了一下,没甩开,年锦爻加大力道,捏得周止手骨隐隐作痛。   年锦爻牵着周止的手,把手指的手放上他的脸颊,把脸轻轻歪了歪,靠近周止温热干燥的掌心中,用多情的漂亮眼睛,静静地看着周止。   周止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听年锦爻小声地撒娇似的叫他:“哥哥。”   周止一把推开他,准备拉着文萧离开。   一股更大的力道却从后袭来,抓住周止的手臂,抵着他一把把周止推到墙上。   “操!”周止后脑撞到了,他眼前一黑,怒骂一声,火气上来。   “年锦爻!你要干什么?!”文萧忍不住走过来抓住年锦爻手臂,年锦爻几乎丧失理智,一把推开文萧:“滚!”   文萧没站稳,朝后跌倒,撞到桌子,又发出位移的狞响!   “文萧!!”周止看他差点手臂被桌子的铁皮划伤,惊叫一声。   “看着我,”年锦爻却压在他身上,毫不留力地单手掐住周止的脖颈,把他恶狠狠按回墙上。周止下颌收紧,再次掐住他脖颈,力气大了许多,年锦爻的虎口抵住周止的喉结,快要阻断他呼吸:“为什么要看他?!”   “呃……年锦爻……”   周止被压着喉管,声音变得低哑,在沙子里滚过,脸颊已经因憋气胀得通红。   年锦爻矮身附耳在他脸侧,嗓音阴又柔,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周止,既然他重来你还会喜欢。”   “那我呢?你喜欢的究竟是这张脸,还是我这个人?真正的我你真的会喜欢吗?你知道我焦虑起来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真实的那个我多让人厌恶吗?你看到我的那一面后,还会继续爱我吗?”   “放开……我!”周止在他手中,瞪着年锦爻艰难地喘息。   “周止,回答我。”   “他可以换一张脸重来的话。”   年锦爻忽地笑了声,嗓音喑哑地问:“如果我把脸也划烂,你还会爱我吗?”   他的语调轻快,说出来的语气与天真的孩童无异,却让周止与文萧都不寒而栗。   文萧看着两人,因为周止的命令不敢靠近,警觉地盯着年锦爻的一举一动。   “你……”   周止话未说完,脸忽地皱起。   年锦爻倏地掐住他脖颈,周止当即出于求生本能,条件反射用腿踹他腹部。   “嘶。”   年锦爻吃痛地叫了一声,精致五官都紧皱,但他仍旧死死握住周止细长的脖颈,他瞠目欲裂,眼眶通红,瞪着周止,看起来愈发妖艳:“周止,你现在为了他,要跟我闹成这样。你谁都可以爱,就是不能爱我,是不是?!”   “年锦爻!你休想——呃——”周止眼眶立刻充血,狠狠瞪着他,单手随着掐住年锦爻因用力凸起青筋的手臂,另一只手果断伸出去,力道透骨的修长手指,同样绞住年锦爻的咽喉。   年锦爻双手擒住他脖颈,更加用力,周止无声地张了下嘴巴,脸色一下苍白,力气从指尖流逝。   周止不得不被迫张开唇,大口大口向上仰头,竭力呼吸,透明的唾液顺延着唇角,流淌出来。   年锦爻笑着,盯着周止的眼睛却红得可怕,水光凝固在他眼眶中。   他轻轻靠过来,舔了下周止的嘴唇,舔走他嘴角流出的水。   啪!——   掐在周止脖颈上的手立刻松了力道。   年锦爻保持着被打过去的侧身,像是冷静了,静静地对着地板,面孔上有几抹红,衬得他的美愈发惊心。   “闹够了吗?!”周止怒喝,掌心火辣辣地痛:“年锦爻,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年锦爻沉默着,没有出声。   周止大口喘息,收回手,仍旧心有余悸地瞪着年锦爻,走过去查看文萧被铁皮擦伤出长口流血的手臂。   他们的动静闹得连内厨的师傅都吓了一跳,几人连连放下手上的活计出来看情况。   老板穿了围裙跑过来,瞪圆了眼睛:“别打架啊!打架我就报警了!”   有人打破僵持的氛围,周止脚步趔趄两下,被文萧扶住。   周止很快就站稳,给老板道了歉,结了账带着文萧快步逃了。   文萧路上要问什么,周止捏了捏眉心,让他闭嘴。   带文萧临时去医院打了破伤风,在文萧的出租屋沙发上凑合了一晚,第二天周止差点错过闹钟。   岳父的案子是今早开庭,周止急急忙忙冲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照镜子时发现他脖颈上被掐出了淤青,他皱着眉拢了拢领子遮住。   文萧还没醒,周止快快冲了出去。   法院内禁止停外来车辆,周止的车没地方停,他听法院保安亭里的保安指路,把车听到了距离这里稍远的一个停车场。   时间要来不及了,周止怕错过开庭,除了要抓住岳丈,更想堵住原告,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协商一下,把房本拿回来。   周止一把抄起证明材料,快步跑去法院。   但他去的时候已经开庭了,周止轻手轻脚从大门溜进去,听众席上没有多少人,周止一眼认出赵阮阮陪同母亲的背影。   他轻步走过去,坐在赵阮阮身边,目光看向岳丈。   赵阮阮没想到他回来,惊讶了下,就听身旁周止低沉的声音:“你爸把我房本换走去抵押了。”   “什么?!”赵阮阮忍不住惊叫一声。   肃静法庭上,气氛凝固片刻,众人严穆目光纷纷朝听众席投来。   周止皱着眉,对上原告律师投来冷静的自信目光,顿了顿,觉得男人十分眼熟。   原告律师看到周止时也愣了下,不过很快便继续说下去。   原告席位上是空的,周止放松不下来,紧绷着神经,专注地看着证据投屏上,抵押物果不其然出现了他的房本。   “操!”   “爸爸你还是人吗?!”身旁的赵阮阮比他先沉不住气,公然打乱法庭节奏:“那是周哥半辈子的积蓄!”   “听众席!肃静!肃静!”   法官一皱眉,敲了敲木槌。   但赵阮阮情绪愈发激动,指着父亲破口大骂。   “休庭!”法官不得已,让保安进来压着赵阮阮出去冷静。   周止看着原告律师游刃有余的整理了下材料,他连忙走过去,隔着木栏杆叫住对方:“您好。”   原告律师的动作停住,轻轻转过头,面孔素白地疑惑看着他:“先生有事吗?”   “我的房产证被被告偷走抵押给你的原告了,可以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你的客户,我们谈一下好吗?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周止面孔发白:“我这里有合同,我和被告的女儿是协议结婚,他拿我的房本是完全违法的……”   “先生,请你冷静,”原告律师冷静地打断周止:“如果你和被告有纠纷,你可以向公安提案,我方现在是因为被告欠款不还。”   “不是,但如果今天结案,我的房本是不是就被判给原告了?”周止急不可待地问。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眼证据篮最上层放着的房屋产权证,眼眶有些湿润:“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麻烦你了,谢谢,谢谢啊……我的房子真的对我很重要……是要给我儿子治病的……麻烦了,麻烦你了……”   周止说着,忽然想起来,他在医院与这个男人有过一面之缘,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们见过的是不是?在人民医院里,你还记得我吗?我那天是带我儿子去看病的,他有血友病,医生说他有机会治疗了……”   原告律师整理资料的动作顿住,他静静看了周止一段时间,或许是在判断什么。   顿了顿,周止听到他道:“我的客户就在会客室,我带你去见他。”   “好!”周止如蒙大赦,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尖,“谢谢!”   他说着,目光看到律师胸前的名牌,连声道:“谢谢你!李律师。”   李律师淡声说不用,但也事先告知了周止,他需要和客户沟通一下才能带他进去,不能确保客户肯见他。   周止连声应着好,跟在他身旁朝会客室走去。   会客室门口有两个保镖,看到李律师过去,朝他点了下头。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李律师停了停脚步,侧身对周止说。   周止点头,但目光瞥了下守在门口的保镖,在两个保镖松懈的间隙,闪身从保镖之前跑进去,保镖没能拦住他。   周止一把推开门,对着会客室内,背对着大门依靠在皮椅上的男人嘶哑道:“先生,我们可以谈谈吗?我的房产证被非法抵押给你了——”   在目光触及露出椅背的粉色发顶时,周止就预感到了什么,冷不丁噤了声。   吱呀——   皮椅缓慢地转过来,年锦爻单手懒洋洋地支在扶手上,撑着下颌骨,他的手指很长,覆盖住一侧脸颊上仍留着的昨夜的巴掌印。   年锦爻歪着头看他,轻轻笑了一下:“好巧啊,止哥,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还真没想到你今天会来,这就有点尴尬了。”   周止全身血液都被冻结,他抓着合同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大脑有一段时间的缺氧,几乎无法思考:“年锦爻……”   年锦爻在桌上撑了下手,站起身,慢悠悠地朝他踱步靠近,脸上笑眯眯地:“周止,你那天扔下我,昨天又要丢掉我,你怎么那么狠心?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狠心,我真的好伤心啊哥哥。”   周止一字一句都说的缓慢,慢到不能再慢竭力忍耐着怒火:“年锦爻……你什么意思?”   年锦爻朝他缓慢靠近,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止苍白的面孔,语气阴冷十足:“周止,你不会以为背着我和人生了个小孩,我会这么轻易原谅你吧?”   周止瞠目欲裂,蓦地抓紧手,苍白的手背上跳起青紫的血管。   年锦爻笑了:“要怪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娶了个老婆,岳丈偷你房本去赌博,但也要说你运气够好,他竟然是欠了我的钱。”   周止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所有思绪都在脑中凝固,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不想跟你纠缠,把我的房产证还我。”   年锦爻凑近了,弯下腰靠近周止的脸,用甜蜜的嗓音,缠绵地叫他:“老婆,还是要我叫你老公?”   “哥哥,你老婆就在外面,不如我们现在告诉她怎么样?”   周止面无表情地叫他名字:“年锦爻。”   年锦爻得寸进尺地冲他微微笑了下:“我很大方的嘛,到时候你离婚了,带着你儿子来住我家怎么样?他叫你爸爸,那要叫我什么?嗯?”   “不然这样好了,他可以叫我爸爸啊,至于你嘛……”他眼神促狭地在周止苍白的面孔上缓慢逡巡,字与字黏连:“叫你妈妈好啦。”   周止竭力压抑着怒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啊?”年锦爻含笑凑来,嘴唇几乎要贴住周止的脸颊,在他耳边轻轻道:“周止,回头看看,你老婆就在你身后看着呢。”   周止冷不丁扭过头,回头看到被人带来的赵阮阮和母亲,看着房内的他,目露惊惧。   老太太接受不了这个冲击,不可置信地看看她最满意的女婿,疼爱的胜似儿子的小孩,她颤颤巍巍地搀扶住赵阮阮的手臂,萎缩的身躯轻轻抖颤。   “够了,”周止一把避开年锦爻伸来的手,他累了。   “怎么会够?”年锦爻短促地笑,嘴唇的弧度看起来过于无辜,所以才显得分外残忍:“你送我的惊喜太大了,我当然要还你一个更大的。”   “年锦爻……”周止深深吸了口气,抿了下嘴唇,忽地冷冷一笑:“年锦爻,你装得太好了,不愧是柏林影帝,我比不过你,我承认,我没有这个天赋吃不了这碗饭,我这辈子都比不过你。”   年锦爻眼神一暗,面孔上笑容淡了,显得有些迫切地握住周止的手腕:“你知道我要什么,如果你好好听话,不会闹成这样。”   “你要什么?!你他妈到底想要什么?!”   周止双目充血,额角跳起青筋,面孔扭曲,声嘶力竭地大吼:“我他妈给你生了个孩子!你他妈还要什么?!!啊?你告诉我!年锦爻!你现在满意了吗?!!!”   周止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重重把手上捏着的所有文件都扇到他脸上。   几十页白纸黑字,就那么洋洋洒洒地飘下来。   跌落的间隙里,是年锦爻那张肌肉无法控制表情的、惊愕与无法言喻的神情混杂着的、完美的漂亮面孔。 第51章 (修)   周止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几近被气疯,他无法控制理智,甚至感觉有点缺氧,用力呼吸起来。   房间内沉入很长的静默。   周止胸膛起伏的弧度渐渐平复下,但他眼眶里的血丝炸开,通红一片,一瞬不瞬地看着年锦爻。   年锦爻盯着周止的眼睛,没有眨眼,听上去不费力气,他轻声说:“出去。”   守在房里的两个保镖相顾一秒,愣愣地朝他看了一眼。   年锦爻太阳穴的青筋蓦地弹跳:“都给我滚!!!”   他的肤色很白,发怒时额角绷紧,透出皮肤下愠怒带来的红晕,与延伸的蓝色血管。血管又蔓延出去,被粉色的发丝隐藏,这些颜色交加在一起,在视觉上看起来有不自然的不适宜的突兀感。   保镖恍然惊醒似的,赶忙请李律师出去,又带着赵阮阮她们一同离开。   会客厅的门被重重合上。   嘭——   周止沉默了几秒,在他转开目光前,年锦爻的手忽地抬起,伸过来靠近周止的脸,与他眼角的那颗黑色的痣。   但周止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年锦爻扑了空,手在半空僵了僵,无措地蜷缩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看着周止的眼神很茫然,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不知所措。   周止的眼睛从年锦爻身上移开。   他目光投向的地方敞着一扇很大的十字窗。   要下雨了,天看起来阴沉。   但窗外树被潮湿浸润,所以看起来很绿,但其余的世界仍旧是灰色的。   温凉的风吹进来,擦拂周止的脸颊。   他的余光里,年锦爻高大的身影一点点矮下去,耳边传来纸张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年锦爻蹲在地上。   但可能是那些材料太多,他蹲得太久,膝盖就一点点伏下去,半跪在休息室柔软的深红色短绒地毯上。   年锦爻慢吞吞地把那些白纸黑字印出来的婚前协议书、名为周麒的3岁的小孩的重症诊断书、购房协议,一张张拾起来,又一张张看过去,再一张张地叠在一起。   年锦爻的动作很轻,也缓慢,看起来就很庄重,仿佛叠起他与周止之间相隔的、全部的四年。   “他……”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目光落在最上方看起来轻飘飘的一张纸上,诊断书上加粗的文字让年锦爻觉得难以呼吸。   “他是叫周麒吗?”   年锦爻这么问。   周止没回答,他垂下眼,视线很淡地落下去:“把我的房产证还给我。”   “这是我儿子的救命钱。”周止的眼睛还是很红,声音听起来沙哑。   他看着年锦爻,低声问年锦爻:“锦爻,我求求你,可以吗?”   年锦爻动作迟缓地仰起脸,一些自周止身体投下的阴影映在他眉眼深邃,线条精致的五官上,把年锦爻的眼睛蒙蔽起来,以至于他裸露在外的身体看起来并不痛苦,仍旧完好似的。   “我给你钱。”年锦爻快速地说。他抬起手,握住周止垂在身旁的手。   握得力道并不重,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   “可以吗?”   年锦爻眼眶泛红,轻声问。   “不需要。”周止面无表情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因为年锦爻稍稍使力了,所以他用另一只手握紧年锦爻的手腕,用了更大力气,捏住了人手腕上无法抵抗的麻穴,迫使年锦爻不得不松开了手。   周止收了手,垂在一旁的视线挪过去。   他看着年锦爻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跟你没有关系,庭审结束后把我的房本还我就可以了。”   年锦爻没有立刻站起身,仍旧保持半跪的姿势,望着周止:“我帮你联系我的主治医生,他们已经是领域内最好的医生了。”   周止没有犹豫,说“好”。   他说完,顿了不长的时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快速地说:“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周止脚步动了,准备转身离开。   “周止!”年锦爻蓦地开口,喊了声他的名字,同时,再次握住周止垂在身旁的手。   再次被周止甩开。   年锦爻腿有些软,支撑不住,双膝跪下去支撑身体的力量,又蓦地不依不饶地攥紧他的手。   周止不愿意继续待下去了,他抿了下嘴唇,忍住泪,将目光从年锦爻身上移走,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周止!周止止哥!”年锦爻控制不住力气,跪在周止面前,仰起头,碎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通红的双眼,他哀求地看着周止已经转过去的背影,粗暴地再次握住他的手,急切地嘶吼:“我错了!!我错了!周止,你别走!”   “求你了周止!你别走!!”年锦爻抓住他的手,漂亮的面孔狰狞在一起,泪水从鼻尖滑下,肩胛剧烈地颤抖,泣不成声。   周止的身影晃了下,仍旧没有回头。   “止哥,我都告诉你好不好?!”年锦爻用漂亮但看起来脆弱的眼睛,饱含热切地望着他,语气听起来前所未有的急促:“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你别走,周止!!止哥——”   年锦爻握住周止的手,紧紧地攥着,好像一棵根茎错缠的树。   周止的脚步短暂停住,年锦爻的目光剧烈地抖动,他眼中血红一片,像是看到唯一的希望,握紧他,颤声道:“只要你不走,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周止,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周止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像是叹了很长的一口气,用很低沉的嗓音说:“锦爻,我之前想知道,给你机会,是因为我爱你,但是现在……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   年锦爻跪在他身后的身形晃了晃,苦苦地低笑了一声:“不想知道了……你不想知道了……”   “锦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知道必要了。”周止顿了顿,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爱我了?”年锦爻深深看着他,看着周止挺拔挺直却已经单薄,看起来不堪一击的脊骨,他的心脏猛地被击穿。   直到这一刻,也再也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直接,更明摆地告诉他,他的幼稚、他的无力、他的错误,对他后知后觉早已深爱入骨的人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周止总说他孩子气,总想他长大,他却在周止几近无私的宠爱下为所欲为,跋扈自恣。   年锦爻自欺欺人了整整四年,他总以为这样宠他、爱他的周止会等着他,会一成不变地继续爱他,却未曾发现,他爱着的人,被他的任性、他的自私,磨折地早已不再意气风发,早已为生活垂腰。   明明是他最应该去精心爱护,最应该是他精心保护的人……   却……被他伤得最深。   “不可能的,你不会不爱我的……不可能的……”   周止没有再给他时间,用力甩开年锦爻的手,重新迈步朝前走了。   “周止!周止!!”年锦爻仍旧跪在地上,来不及起身,膝行跪着,想要朝周止快步离开的背影追去,却追不上啊!   他通红的眼睛望着周止即将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满目痛苦:“周止我不是单纯的焦虑那么简单!周止我——你别走!!!周止!!!!”   但在周止走出那扇门的时候,年锦爻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竭尽全力叫喊周止的姓名,冰冷的走廊回荡着年锦爻声嘶力竭的喊叫,却随周止的离开与闭合的门,悉数被堵入门内。   年锦爻重重地喘息,他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咬紧了嘴,眼眶蓄起眼泪,把手中的文件捏得很紧。   年锦爻僵硬地垂下脖颈,重新望下去。   纸页很厚,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响。   啪嗒。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年锦爻眼中坠落,打在棉浆纸面上,很快便被吸走,只留下一小点湿漉漉的尸体。   两个保镖一直守在门外,看周止离开也没敢拦,夺门而入,看着半蹲在地上保持同一个姿势不变的年锦爻,急忙道:“小少爷!”   年锦爻苍白漂亮的面孔上表情全无,眼眶蒙着一层水,目光显得阴郁,他看起来很疲倦。   “止哥……”   一个保镖想到他前不久的叮嘱,便问:“小少爷,需要把他抓回去吗?”   年锦爻的反应很迟缓,仿佛处理这句话都要花上一个世纪的进化,而后缓慢地摇头,无力地说:“不用了。” 第52章 (修)   周止走出会客室的门,经过拐角,脚步便猛然一停。   他看着靠在墙边的赵阮阮母女,神色顿住。   赵阮阮先一步注意到周止,扶着母亲的手缓慢收回来,站起身,局促地摸了下脸,轻声叫道:“周哥。”   周止从鼻腔里发出单音,目光惴惴不安地看了眼仍在地上半蹲着的老太太:“ma——阿姨。”   老太太没吭声,苍老的脸垂下去,阴影罩住她瘦小的身躯,仿佛落在干皱枯缩的、落地生根的树干上。   跟树一样的,人也是。   跳跳就长大了,落地上又跳。   根扎得越深,也愈发沉重,蹦得愈低,再也跳不动那天,心也胀到比身体还大了,吞没身体,也吞没森林。①   “他们——”周止喉头哽塞,垂在身旁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指腹,才清了清嗓子。   他重新看向赵阮阮,正色道:“他们会撤诉的,我先送你们回家吧。”   赵阮阮咬了下嘴唇,不知所措地走过来,朝身后偷偷瞄了一眼,又转回来,小声对周止道歉:“对不起啊周哥,都怪我爸他……唉……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真是的,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没事了,”周止轻轻按了下她仍颤抖的肩头,低下脸,对赵阮阮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没事的。”   赵阮阮鼻头还有点红,眼角湿着一些泪,可能是刚哭过。   “我先送你们回家,你带……阿姨好好休息一下,其余的事我们明天再说。”周止目光轻轻动了下,避开赵阮阮朝她身后蹲着的老太太看了眼。   赵阮阮跟着他一同转过身,看向仍旧无法接受的母亲。   许是察觉到两人的目光,老太太僵老的身躯忽地动了下,朝他们抬头:“怎么会这样呢?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她问完,似乎也没有等待一个答案的意思,迟缓地扶着墙站起身,拒绝了赵阮阮的搀扶,步履蹒跚地、缓慢地朝前走去。   是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   周止看着她,眼睛很痛,干涩地眨了眨。   他们从法院离开的时候开始下雨。   雨下的并不大,一颗一颗坠落下来。   天际弥漫起淡蓝色的雾。   周止站在车不远处抽烟,他看着赵阮阮扶着母亲坐上后座,才灭了烟,稍稍仰了脖颈吐了最后一口烟雾才快步上了车。   雨天车里有些阴冷,周止想老太太有风湿,便随手开了热空调,把车窗滑上去。   老太太在后座上看了他一眼,但仍旧疲惫地阖上眼,靠在女儿肩上睡过去了。   周止把她们母女二人送回了家就驱车离开了。   车停在楼下,周止熄了火却未能立刻下车。   他想到方才在法院会客室中年锦爻说的话、年锦爻俯首的身影、年锦爻眼眶中的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周止腰脊连着颈椎一路酸痛到头顶,他脑瓜子都嗡嗡地疼。   现在年锦爻知道周麒的存在了,他该怎么办呢?   他们……又要怎么办?   周止心口一颤,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口气,把脸埋进手里,靠上方向盘,紧闭上了眼。   “笃笃。”   车窗玻璃被很小声,也不均匀的声音敲响。   周止冷不丁抬起头,看到挤压着脸颊肉,在车玻璃上摊成软饼的周麒的脸。   他面上凝固的沉重神情冷不丁融化。   穿着蓝色格纹雨衣的周麒被阿姨抱起来,隔着玻璃窗傻呵呵地笑起来,无忧无虑,好像全天下最大的烦恼对他而言也不过尔尔。   周止脸上的肌肉也跟着轻盈了,他不自禁地弯了嘴唇,推开车门下了车,从阿姨手中把小孩接过来。   周麒顺势用短又圆的小胳膊攀住周止的肩颈,咯咯笑着,像头调皮的小犬,呼吸中潮热的散发稚气的气息喷洒在周止颈间:“爸爸!我都想你啦!”   周止低声笑了,忘却所有忧愁,声音低且柔:“是嘛?乐乐有多想爸爸?”   周麒忽闪闪张合大眼睛,瓷天使一样,张开手臂,画了大半个圆:“想念绕地球整整三圈!”   他模仿电视里的果冻广告,语气同表情都与童星表演出的一样夸张。   讲完,他可能是觉得好好玩的,又咯咯憨笑两声。   “爸爸也想你呀,”周止淋雨抱着他,周麒雨衣上的水珠打湿他的衣服,周止浑不在意地迈着腿抱着他朝居民楼内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和小孩谈笑,余光瞥到不远处一辆打着双闪停着的保姆车。   周止敏锐地扫了下下面的车牌,认出那是年锦爻的车,他的脚步短暂停顿了下。   脸颊随机被一双热乎乎的小手贴住,周麒挑了挑短眉毛,好奇地贴过来,和他凑得很近疑惑地叫:“爸爸?”   “嗯——乐乐饿了吗?”周止凝固的表情冷不丁变了,他笑着收回视线,笑意却未入眼底,避开了那辆车,仰起微笑问小孩:“你想吃什么?我们回家爸爸做肉肉给你吃好不好?”   “好!——”周麒满意地仰了下小脸,雨衣的帽子不甚跌落,露出他绵白漂亮的脸蛋,周麒被周止抱在半空的小腿轻微摇晃:“我要吃好多好多肉肉!”   “好。”周止低声笑着,抬手把他脑后掉下去的帽子重新盖上周麒头顶,单臂裹着把他靠上肩头,快步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周止推门准备去上班,大门推开时有几秒的卡顿,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挡在门口。   他愣了下,很快皱着眉推开门一看,门后果不其然放着一个纸箱,纸箱上还有一个纸袋。   周止拎起袋子,还没打开便扫到纸箱上贴着一个便条。   他俯身撕下来一看,粉红色的便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袋子里的是给你的,箱子里的东西送给宝宝(手绘的爱心)   相处这么久,即便分开,周止也一眼就认出这是年锦爻的字迹。   他冷不丁想到先前李萌说年锦爻的签名可以卖四千,忽地想到不知道这张便签放上去能开价多少。   周止冷冷笑了下,弯腰打开箱子,里面垒着很多玩具,看牌子也知道价值不菲。不过周麒都不感兴趣,他唯一感兴趣的只有菩萨套组,所以年锦爻送了也没有用。   周止面无表情地把箱子合上,扯开手里的袋子飞快看了眼。   手里的袋子很沉,里面放了把折叠伞。   同样也有一张便签贴在伞上——   最近雨季,不要淋雨,会生病   周止把两张便签都撕了,一起扔进袋子里,他一把把纸箱连同袋子抱起来,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按了电梯下楼。   出单元门的时候,周止没有立刻朝车走去,他拐了弯,快步走到楼旁的垃圾桶,抬手把纸箱和袋子都扔了进去。   随后,周止寡淡着脸朝车走去,抬臂按响车门时,瞥到仍旧停在昨天那个位置的保姆车。   年锦爻还在,不知道是一早又来了,还是一晚都没回去。   周止懒得管他,拉开车门就走了。   保姆车的车灯亮着没有关,一直到周止的车擦肩而过,车侧的门才缓缓滑开。   年锦爻看起来惨白的面孔露出来,他一夜未眠,静静守在周止家楼下,精致的眉目此刻看起来分外憔悴。   他怔怔地望着消失的车尾,无力地苦笑一声,收回了视线。   年锦爻一夜未眠,下车时脚步趔趄了下,差点跌倒,连忙扶住车门才稳住身形。   他看着垃圾堆里冒出来的纸袋,沉步走过去。   垃圾桶积了一夜家庭垃圾,还未有人来处理,空气里散发出腐烂苦臭的气味,浑浊恶心的液体也四处飞溅。   若是换做以前,年锦爻是万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倒垃圾,更遑论要从垃圾桶里捡什么东西。   但现在,他非但万分珍贵地把垃圾桶里的纸箱与袋子捡起来,如获至宝地抱进怀里,还艰难地俯身去拾掉出袋子的那把伞,伞掉出去,滚到垃圾间的间隙里。   年锦爻鼻腔里都是垃圾发酵散发的令人作呕的腥臭,他白着脸,长臂轻轻颤抖着,指尖触到一些随雨伞一同掉落的、撕碎的纸屑。   年锦爻郑重地把纸箱与雨伞在干净的地方放好,重新回到垃圾桶前,俯身进去一点点、一片片把那些被腐水与黏液沾湿,再也无法拼凑回去的纸片全部找了回来。   年锦爻难堪地捧着那团好不容易集齐的纸屑,吸了吸发红的鼻尖,垂下长且软的眼睫,发白的漂亮面孔看起来不堪一击,苍白且脆弱地缓慢眨眼。   他攥紧手里的纸团,收回胸口,紧紧闭上了眼。   周止把车开出小区,但却没有立刻离开,隔着黑色栅栏静静看着小区内年锦爻从车上下来,也看到他从垃圾堆里发了疯地翻找的举动。   他本来是怕年锦爻会趁着他离开,大张旗鼓堂而皇之地上楼带走小孩,但却未曾想竟会亲眼目睹这样的一幕。   好在年锦爻事先给狗仔打了招呼,否则金棕榈影帝这幅发疯的模样必定会见报,引爆网络。   周止捏了捏太阳穴,叹了口气。   周止又在外面静静看了一会儿,确认年锦爻不会擅自上楼与小孩接触后,才重新启动车子离开。   前天车子的问题倒是没再出现过,恰逢周止手里带着的一个小艺人接洽了个网剧拍摄,周止忙于应酬,加上年锦爻总是悄无声息地入侵他的生活,周止忙着工作与应付年锦爻,也顾不上去修车店,就把这件事搁置了。   年锦爻可能是实在太闲了,这几天总是冷不丁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冒出来,像颗难缠的苍耳,黏在周止身旁。   每天早上周止家门外都挂着一个保温袋,保温壶里的羹汤与饭盒里的菜看着不像买的。   约莫是年锦爻亲手做的。   不过周止一次都没吃过,早晨下楼悉数倒进垃圾桶里。   年锦爻的车每天都停在他家楼下,两人心照不宣地既不揭破,也不隐藏,周止把空饭盒拎过去随手扔在他车外。   车上没有动静。   周止也没有耐心等他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哥!”   周止坐在椅子上想到年锦爻有些发呆,被人冷不丁叫了声,眨眨眼回过神,对上艺人欣喜的目光。   年轻艺人穿了件裙子,在周止面前灵巧地转了一圈,裙摆膨胀,看起来很是漂亮。   年轻女孩还没从大学毕业就被公司星探发现,签了十年合同进来,她身上还稚气未脱,脸颊有点红,带着些微羞赧问他:“这件怎么样?”   今晚他们要去和制作组吃饭,周止看她还没有正式的衣服,就自掏腰包带着小姑娘来商场看了几家店。   “挺好的,”周止温和弯了下唇,“就这件吧。”   他说着抬手叫来销售结账。   销售却双手合在身前,走过来微笑着说:“先生,已经有人买过了单。”   “什么?”周止愣了下,看着她,很快地反应过来是年锦爻不知何时又跟踪他过来,多管闲事。   周止冷冷一笑,指着方才女孩试过的其余几件衣服:“那正好,这些都要了吧。”   女孩连忙制止他:“啊?!周哥,不用啦,太贵了——”   周止抬手让她闭嘴,和善笑了下:“小婷啊,缺不缺鞋子?我们再买几双鞋怎么样?”   年锦爻上赶着当冤大头,他自然不会拒绝。   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张地手搓了下裙摆,手足无措地看着店员满脸微笑地加快动作给他们包装。   “没事儿,”周止笑着走过来,宽慰她:“当明星是要有些行头装点门面,今天有人买单,你还想要什么自己去拿。”   “真的不用了周哥,谁买单啊,真的很贵……”她小声跟周止嘀咕。   周止让她不要管,再去看看皮包:“你看着,我先去个厕所,马上回来。”   女孩傻傻看着他走出去。   周止刚才在店里水喝多了,有点尿急,快步朝商场一侧的卫生间走去。   工作日的时间商场里人不算多,男厕所也没有人,静静地只听得到水流声。   周止皱着脸快步走到小便池解开裤链,刚要释放,身后就响起轻且快的脚步声。   熟悉的不祥预感刚涌上心头,周止还未回头,身上便随之一重。   那股玫瑰香甜的气息扑上周止鼻腔,他提着裤子的手被一只微凉的手包裹进去。   “年锦爻,你要干什么?”周止绷紧脊背,冷声问他。   年锦爻戴着口罩与帽子,全副武装,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兀自把脸埋在周止颈间,深深吸了口气,咕咕哝哝地说:“老婆我想你了。”   周止憋尿不得释放有些急,呲了下牙,用手肘向后拱了一下:“滚,别碰我。”   年锦爻被打痛了,却未松开他,颤了颤声:“我有点难过,连抱抱你,都不可以吗?”   “是我之前跟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周止捏着裤子,额角弹起青筋,“还是你做的饭还没被我倒够?”   年锦爻抱住周止的手有些松懈,像是被戳中了痛点,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低下去:“没事的,你倒一次,我就做两次,你倒三次我就做四次,只要我一直做,你就总有一天会吃。”   周止眉心一跳,呼吸停了一秒。   不过周止很快就调整过来,左右两下甩开年锦爻的手与拥抱:“别碰我。”   他说着,拧着眉快步走到一间单间去,锁上门,上了厕所。   等周止推门出去的时候,年锦爻还等在原地,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静静对着小便桶,从周止的视角看过去有些滑稽。   他垂下眼,眼不见心不烦,收回视线快步从年锦爻身边走过去,到洗手台洗了手又扯了两张纸擦干。   周止抬头从镜子里瞥到年锦爻仍旧保持着相同姿势背对着他,不想再多说什么,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徒留年锦爻一人,静静地呆站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内。   细小的水流声响在耳边,他缓又慢地眨了眨眼。   “挑好了吗?”周止笑着进了店门,看着已经换回衣服的女孩。   女孩不太敢吱声,点了下头。   周止拍了下她肩膀:“啧,怎么没换上新衣服,我看之前那套裙子就挺好的,直接换上,我们一会儿见制片留个好印象。”   销售或许是听到他们这么说,在女孩去换衣服的期间,笑着过来和周止聊了两句,夸女孩长得好看,一会儿出来一定要留个签名。   周止笑着应承,没往心里去,知道是因为今天在店里消费的多,销售才会这么说。   不过女孩换衣服出来时还是被周止拉着给人留了个签名,新人是需要这样的鼓励的,他看着女孩虽然害羞,但还是稍稍挺起胸膛,笑了笑,不忘跟销售开玩笑:“千万留着啊,以后我们成大腕儿了,说不定跟那谁——”   “年锦爻一样,一个签名放咸鱼能卖四千。”   他笑着,目光中纳入一道戴着口罩看不见脸的高挑身影,笑容一顿,嘴角沉下去,话头止住。   另一个销售看到新进店的客人迎上去,殷勤地问:“先生,需要看点什么?”   年锦爻不吭声,静静站在那边看着周止的方向。   周止言不及义地扭头跟身旁的年轻女孩说笑两句,两手拎着购物袋准备带她离开。   刚走到门口,一道黑影就快速朝周止闪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他手上的袋子。   “哎!抢劫啊!”销售送他们离开,下意识脱口要让人叫保安。   “没事儿没事儿,”周止吓了一跳,看着年锦爻提着袋子快步走下去的背影皱了下眉,安抚销售:“认识的人,不用叫保安。”   销售心有余悸地看了他一眼,再三确认真的没事,才恭恭敬敬送周止和女孩离开。   女孩在旁边也吓到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周止说没事,她也就不敢问。   周止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不知道年锦爻又发什么疯。   他带着艺人搭乘电梯下了停车库,还未走到车旁,就已经先一步看到立在车边的身影,以及年锦爻脚旁的购物袋。   周止顿了顿,带女孩走过去。   年锦爻现在出来好歹知道是公共场合,全副武装地让人认不出来。   只是他这长相和身量,即便遮住也惹人侧目,鸭舌帽与口罩露出的间隙中,皮肤发白,淡淡的毛细血管透出浅色的痕迹。   跟在周止身旁的女孩有些好奇地抬头打量他几眼。   周止语气却不客气:“你要干什么?”   “帮你把东西提下来,”年锦爻抬了抬头,从帽檐下露出一双水润,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柳叶眼。   周止嗤笑一声:“不需要。”   他一边说,一边拉开车门让女孩坐上去。   女孩可能是看年锦爻长得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步三回头。   周止瞪着眼睛“啧”了她一眼才把人看回车里,又提着袋子把购物袋放进后备箱。   年锦爻沉默了几秒,一路跟着他把袋子放进去,又在他拉开驾驶位的门前,低声问:“你们要去哪里?”   周止放在车门上的手顿了下,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好笑:“我有什么义务告诉你吗?”   年锦爻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勉强支起眼角,在周止看来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明早我做皮蛋瘦肉粥好不好?你之前最爱吃的。”   “谁跟你说我爱吃?”周止扬眉无奈笑了下,他抬眼看着年锦爻,一字一句地认真说:“我最讨厌吃皮蛋,你知道吗年锦爻,之前是因为你爱吃,所以我才会一直做一直做,其实我一丁点儿都不喜欢皮蛋。”   年锦爻的神情一下变得很僵硬,他呆呆地看着周止,仿佛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周止摇了下头,叹了口气,准备上车。   “我都会记住的,”年锦爻突然抬手,握住周止的手腕。   周止愣了下,对上他深沉的漆黑目光,柔声道:“从今往后,你说的话、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会记住的,止哥。”   周止忍住心脏的悸动,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的手上了车。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年锦爻逐渐缩小的身影,目光摇晃两下,又收回来。   女孩不知道周止结婚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觉得周止人好,于是壮了胆子,八卦地凑过来:“周哥,那是你前男友吗?”   周止咋舌,脾气不算好地又瞪了她一眼。   他们晚上约了剧组吃饭的地方好在不是ktv或俱乐部,而是涣市一家有名的南方火锅。   剧组人多,就索性分了两桌。   他们这部剧男女主都是三线有些知名度的明星,没有档期也不方便来这种地方抛头露面地撸串。   不过他们这些小演员就避之不及,剧组有人邀请他们,上赶着也要过来凑个人头。   女孩和其他几个演配角的小演员坐在一起,他们年轻些的小配角很多都是生面孔,有的刚毕业,有的还没毕业,面孔看起来都有些局促与青涩。   周止是唯一一个陪着来的经纪人,他与制片先前有过合作,李萌起初就演过这位制片的剧。   制片见周止还是很亲切的,哥俩好地举了啤酒杯与周止碰了个,砸吧了口冰啤酒,看着周止身边的新人不由有些唏嘘:“唉这圈子啊……可真是变得快,想想你之前带的那个,不久前我还在热搜上见过,升咖了!厉害啊止!”   他说着,给周止竖了个拇指。   周止苦笑着摇头,默默喝了口酒,敬了他一个,不愿再聊下去,岔开了话题。   饭桌上其他剧组的人不知道聊到什么,忽然谈起几十年里华影文艺片与演员。   这些片子势必会有人提起年锦爻,周止早就习以为常,但听到有人短暂说出文萧的名字,还是怔愣片刻。   他想到文萧,握着酒杯的手不由捏紧,手指有些颤抖。   “来来!大家伙一起走一个!走一个!马上就一起开工了!提前祝贺大家大红大紫!”   饭桌上有人吆喝一声,酒杯磕在桌沿,清脆的玻璃响让周止冷不丁回了神,他心不在焉地凑起嘴角笑了下,把酒杯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哎哎,说到文艺片,你们听说了吗?王宜要回来拍片子了。”觥筹间,有人说起八卦。   “王宜?好家伙,这家伙不是在美国拍商业片拍得风生水起。”   “我之前有个朋友是赵雪柔化妆师,她怀孕了,结果正房找上门差点被打流产。”   “卧槽!这我女神你给我好好说。”   ……   周止喉头滚动一下,扭过脸看到女孩跟身旁的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小演员聊得正起劲儿,便放下心来,靠过去附耳让桌上有些话语权的制片帮他多关照下,掏了烟盒出来,笑着道:“我出去透透气儿。”   制片给了个眼神,让他放心。   周止嘴上叼了根烟,快步穿过火锅店走了出去。   天气渐渐好起来,火锅店外也摆了不少座位,早就是人满为患。   门口还大排场龙,不少人等号。   周止躲过人多的地方,走到马路牙子边的一棵树下,静静靠着点了烟抽着。   火锅店门口人声鼎沸,公路上车流熙攘。   周止两指夹着烟,嗓音被烟燎过,变得有些沙哑:“你一天到晚跟着我,没戏拍了吗?”   年锦爻同样靠在树旁,他看着周止苍白俊朗的侧颜,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今年我有别的事,没接戏。”   “既然有事干你就去做啊,”周止衔着烟,有气无力地懒洋洋说:“跟着我累不累?”   “不累。”   年锦爻用深不见底的黑眸盯着他,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下周止随风飞扬的短发,目光闪了闪,暗下去,又把手放下:“止哥,我为了见你,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回来。”   周止嗤笑,扭过头看着他,浅色的眼睛里倒影出车灯的斑驳光影:“买张机票的事情,怎么?四年里买张机票少爷你都不惜得做?”   “也是,”他说着,自嘲笑了下:“这里又有什么值得您大驾呢?”   “我回不来,”年锦爻看着他,轻声道:“周止,不是我不想回来,是我不能回来。”   “那电话呢?”周止从他身上收回用戏谑掩盖疼痛的目光,哂笑一声,“整整四年,给我打通电话解释一下,哪怕你要跟我分手,对你来说都很难吗?”   他想到四年前年锦爻最后留下的那条语音消息,心口一痛,转瞬眨了眨眼,想要摆脱过去的痛苦。   “嗯。”   年锦爻的声音有不同于他往日肆意撒娇的沉重:“打电话不难,但给你打电话,很难。”   周止没有相信,以为他还是像先前一样避重就轻,淡淡笑了下,摇头:“不过也无所谓了,我早就过了追求一个答案的年纪喽。”   年锦爻瘪了瘪嘴,看着周止,眼眶渐渐红了,周止却没有看到。   “你啊,还是跟以前一样,都没变过,总长不大。”周止低声笑着:“唉,也是,你也不用长大,其实你这样挺好的,一直在幸福里的人才能一直做小孩。锦爻,我真心地祝福你。”   “再来一次,又有什么用?”周止哂笑,弹了弹手里的烟灰,“我们在一起六年,除去那张其实没有什么用的纸外,无名无分,有过开心、也有争吵,但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关系,是永远见不得光的,纵使那些悲欢喜乐,到最后还剩下些什么呢?”   “年锦爻,你喜欢我什么呢?喜欢我的身体吗?我也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周止说着,淡声自嘲地笑了下。   年锦爻看着他,眉宇间透出悲伤:“不是的止哥,我爱你——”   “锦爻,对你而言,可能过好一时就足够了,你不会为未来担忧,你也不需要为柴米油盐低头。”   “但我不一样,我总是想到很远,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   周止缓缓摇了头,灭了手里的烟,转身走回去了。   年锦爻在树下,看着他的背影,垂在身旁的手下意识握成拳,他急不可待地说:“我会成为能让你依靠的人,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止哥。”   周止无言,没有什么反应地朝饭店走去。   在一声突兀的声音响起时,周止还未察觉到头顶摇摇欲坠的餐厅招牌。   周围太嘈乱,以至于他们都没能在招牌还未坠落的时候第一时间发现。   “周止!!!”   年锦爻在他身后爆出一声怒喝。   周止以为他又要闹,冷眉横竖,不是很耐烦地转头:“你——”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气扑着周止连连向后倒去。   周止被年锦爻肌肉猛然绷起的手臂紧紧裹在怀里。   只有在两人贴得最近的时候,周止的鼻尖埋在年锦爻颈间,才察觉到两人体型的差距。   他总以为年锦爻还很小,还像之前那么多年被他照顾一样,需要照顾。   但四年过去,紧抱他的臂膀与十七岁的年锦爻不同,与二十四岁的年锦爻也不同了。   结实、温暖、好像……可以被依赖。   “咚!——”   广告牌在周止如擂鼓的心跳中轰然砸下。   铁皮在巨大冲击中变形。   周止还被年锦爻紧紧搂在怀里,他反应不及地瞪着眼睛看着那块几乎能把一个人盖住的广告牌,克制不住地怒骂:“你他妈疯了啊年锦爻!砸到你怎么办?!会死的,你会死的!”   “不会的。”年锦爻颤抖着,把脸埋进他脖颈:“你没事就好。”   他像是真的被吓到了,嗓音有些潮湿又重复了一遍:“止哥,你没事就好。”   “疯了你!操!”周止心脏还在剧烈跳着,他后怕地想到如果那块广告牌真的砸伤年锦爻,对于一个血友病患者而言,会是什么样的重创。   一个不可设想的后果。   “你他妈就是疯子!”   周止心有余悸,他没由来地想到年敬齐的话,想到年锦爻得到的那些,想到年锦爻会因为他失去的那些。   好像他们的靠近生来有悖天意,所以上苍才总在他们松懈时用一切痛苦与死亡警醒。   命运悬在头顶,稍不留神,就掉下来,刺穿他们。   周止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他紧紧闭了下眼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随后在年锦爻怀里奋力挣扎,想从他怀里挣脱。   但年锦爻硬是紧紧抱住他,嘴唇颤了颤,凑在周止耳边,轻柔却不容置喙:“止哥,你回来吧,好吗?我回来了,这次我不会走了,再也不会丢下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两个大男人即便是在这种危急时刻还这么抱着实在是惹人注意,周止看到不少视线投过来,担心年锦爻被人认出来,变成像之前海洋馆那样的场面。   “放开我!年锦爻!”   周止剧烈扭动身体,稍稍用了点力气,但避开了年锦爻可能受伤的身躯。   他一下从年锦爻怀中挣脱,粗粗喘着气。   周止情绪有些激动,嘶哑低吼:“别来找我了年锦爻,你一来就没有好事,这说明老天他妈的都觉得我们在一起是孽缘!老天爷都不让我们在一起!”   他越说,眼眶越红,大脑不受控地去幻想万一、万一刚才那块铁牌掉下来真的砸到了年锦爻,要怎么办。   “止哥,我没事的,我真的没事。”年锦爻抬了下手臂想要抓住周止,却被他躲开。   周止胡乱地转着眼睛,胸膛起伏得很剧烈,他看着那块已经在冲击下严重变形的铁牌,静了一会儿,快速道:“别来找我了年锦爻。”   “什么?”年锦爻茫然地眨了下眼,被口罩遮住大半的面孔一下变得苍白、无措。   周止推开他,把他推得更远,厉声道:“我们真的不合适,无论家世还是别的什么,我们都不合适。这些天你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但我对你无动于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年锦爻?”   “我,”周止抿了下唇,抬头对上他湿漉漉的、仿佛被抛弃的受伤的目光,咬牙狠下心:“我不会再爱你了。”   “年锦爻。”   “我爱你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我真的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你说你要长大,那你总要懂得这些道理,爱情并不一定是要厮守,彼此都拥有过,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年锦爻怔怔地望着他。   “既然你说你要学着长大, ”周止抿唇,露出一个无可奈何又平淡无奇的温和笑容,仿佛回到四年前、十年前,仿佛是那时候的周止,对年锦爻说:“你总是要学会的,有些爱,一生只有一次。即便周而复始,也会重蹈覆辙。”   “这是我教给你的最后一课。”   周止闭了下眼镜,不去看年锦爻发红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眼睛。   面对年锦爻,他总会心软,但他不能心软了。   年锦爻也要长大了。   年锦爻迟迟不语,周止深深吸了口气:“好了,不要再跟着我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锦爻。”   周止说完,不敢看他,快步匆匆转身回了饭店。   年锦爻在他身后,静静地、呆呆地站着,看着周止身影早已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很久。 第53章 (修)   又下雨了。   周止照常上班,去上班的路上一路无言。   他侧着脸映在车窗上,留下一个苍白的轮廓。   车窗上的人影稍转,年锦爻从窗外收回视线,他垂放在膝头的手有些抖,脚尖点着地,保持不匀速的抖动。   “少爷,还要继续跟着他吗?”司机迟疑了下,问。   这已经是他们连续跟踪周止的不知道第几天了。   这些天里,年锦爻什么都不做,饭也吃得很少,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紧紧盯着周止的一举一动,但就是没有露过面。   他这样的状态难免让人有些担心。   司机犹豫着,打算向年敬齐汇报。   年锦爻静静地看着前座开车的司机,突然开口:“停车。”   司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微微动了下脸,余光分出去,困惑道:“少爷?”   “靠边停车,快点!”年锦爻用力拍了下车后座。   司机犹豫几秒,踩着刹车转了方向盘,靠着路边的白线停进去。   “下车。”   年锦爻嗤笑了下,一把推开门。   这时候雨已经下大了一点,打湿他薄且白的眼皮。   年锦爻秾长的睫毛抖颤两下,他快步绕到车头,抬手反叩起车窗,催促司机下车。   司机挠了挠头,熄火下了车。   年锦爻一把将车钥匙从他手里夺走,正要坐上车,忽地顿住,转身拍了拍司机胸膛:“手机借我一下。”   司机皱了眉,但还是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还未交到年锦爻手上,便先一步被他夺走。   “谢了啊。”年锦爻拍拍他肩膀,笑着给了司机一个大大的拥抱。   司机有点懵,一愣一愣地看着他坐上车,一把摔上车门扬长而去。   年锦爻上了车,把从司机那里拿来的手机随手扔到一旁,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他挂断,再次拨打。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挂断,拨打。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啧。”   年锦爻看着周止的手机号,紧了紧眉,但很快又放松。   他漫不经心扫了眼前方空无车辆的路,视线很快回到手机屏幕上,翻找到导航,准备输入地址,但单手打字太慢。   年锦爻握着方向盘的手脱离,快速地打了一行字上去。   在车头快速偏移,即将撞上高架桥防护栏时,他又蓦地握住方向盘,猛地打了一把。   车身剧烈抖动两下,轮胎擦着粗粝的柏油地面滚落去。   年锦爻把手机放在车前,跟着导航朝外环的某个小区驶去。   更多的雨滴落在窗玻璃上,被雨刮器带走,又滴落。   周止眨了下眼,从雨刮器上收回视线。   手旁的手机忽地震动起来,他皱了下眉,余光瞥了眼,目不斜视地单手拿起手机,是一个未知来电。   犹豫几秒,周止还是接通了电话:“您好,哪——”   “周止!”年锦爻兴奋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   周止不耐烦地压了眉,准备挂断电话。   “等一下嘛哥哥!”年锦爻隔着手机用撒娇的语气和他耍赖:“先别挂,好不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年锦爻,你闹够了没?”周止声音漠然,“我昨晚跟你说的话你一点不听是不是?”   “没在和你闹,我有特别多话想跟你说,我之前在西西里看到一顶帽子特别适合你,我买了一直放在身边,改天拿给你,可以吗?我前年去塞尔维亚还买了口铸铁锅,听他们说做海鲜饭很香。还有还有!我去年在巴塞罗那的工作室亲手做了琉璃戒指——”   周止狠心道:“年锦爻,我现在不想听这些,以后也不想。”   “真的!没跟你闹!”年锦爻呵呵笑了两下,听起来很开心:“我就是特别想给你打电话,跟你说句话。”   “我爱你周止!”   年锦爻大笑两声。   周止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嗡鸣般的风声。   他皱了下眉,语气严肃:“年锦爻,你在哪里?”   “周止,我特别特别爱你!你知道吗?!”年锦爻的声音没有丝毫被风冲淡,反倒愈发浓烈,“全世界我最爱你!!周止!老婆!哥哥!”   “周止!你他妈记住!我、他、妈、的、爱、你!”   年锦爻一字一句地伴随爆笑发出字音。   年锦爻很少会爆粗口,周止察觉到一些不对。   但很快,红灯变了,后面停着的车子开始鸣笛,周止嘴角垂下来,快速道:“我没空跟你闹,我在开车,你要发疯自己去疯吧。”   他说完,直接挂断电话。   “嘟——嘟——”   年锦爻看着被挂断的手机界面,唇角勾着,盯着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滴————”   汽车鸣笛陡然尖锐猛烈地响起。   年锦爻单手轻轻搭放在方向盘上,撩起眼皮扫了眼前方高速朝他驶来的货车,在两辆车即将撞上前踩了油门,倏地转了方向。   卡车持续鸣笛,在雨幕中震碎水珠。   司机骂骂咧咧地在不远处停下,下了车却只看到扬长而去的黑色车尾。   车尾在雨幕中变得很小,仿佛化作一枚小小的银色子弹,朝前方平地而起的连绵山峦射去。   如同天幕高速驶来的雨珠,射入眼皮。   “唔……”小孩被雨打到眼睛,冷不丁打了个颤,不算开心地鼓起脸颊,小手揉了揉。   阿姨拎着菜,感觉到被他握着的两根手指一紧,连忙弯下腰,笑呵呵地问:“宝宝怎么啦?”   周麒小嘴撅了撅,憨声憨气地碎碎念:“菩萨流眼泪了……我的眼睛痛痛的……”   阿姨笑了笑,手上的伞完全把小孩遮进去。   从远处看,仅能看到宽且圆的伞盖下露出蓝色雨衣边缘,以及两只鹅黄色的、小小的雨靴。   阿姨蹲在他身旁,拿出手帕来轻柔地擦拭小孩柔软的皮肤。   大伞倾斜,露出些灰暝天色。   耳边有踩着水洼的脚步声渐近。   阿姨还慈祥笑着整理小孩身上浅蓝的格纹雨衣,小孩比她更先一步发现靠近的男人。   周麒呆呆仰起肉乎乎的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困惑几秒,小脸朝一侧歪了歪,短短的细眉头朝中间蹙了蹙。   又是一滴雨坠落,击穿周止搭靠在车窗上的手臂间的缝隙。   赵阮阮坐在他身旁的副驾上,给汪洁打着电话:“没找到吗?沈琦联系上了吗?”   老太太在后座急得殷切看着她,希望从电话里听到一点积极回复。   周止焦躁地单手揉捏嘴唇,一个接一个电话打出去:“好,麻烦了,有消息辛苦第一时间联系我。”   “张哥,监控调出来了吗?找到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周止抓了把头发,“啧”一声,手机刚挂断一个电话,另一通电话就接进来。   他都没看来电,赶忙接通:“有消息了吗?!”   “周先生。”年敬齐的声音漠然地穿透扬声器。   周止声音一顿,表情沉下去:“年总。”   年敬齐不打算和他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锦爻在你那里吗?”   “不在。”周止咬了下牙:“年总,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年敬齐道:“半小时前他甩掉司机劫车走了。”   “操!”周止没忍住,快速且冰冷地说:“年锦爻把我儿子带走了,年总你要是知道他的位置麻烦马上告诉我,我目前还没有报警,但再拖久一点我就不能跟你保证了。”   电话那头,年敬齐也明显愣了了下:“他要你儿子做什么?”   周止抿平唇,没有回答。   年敬齐似乎意识到事态严重,语气不由加重:“不要报警,我听司机说锦爻开车走的时候状态不大对,我会加派人手找他,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周止急躁地静不下来,挂断年敬齐的电话后推门下了车。   在雨中点了根烟,雨势变大了,火在雨幕中有些难打着。   周止多打了两下,伴随一声燃气爆破的轻响,火苗跳动着溶解一滴落下的雨。   水汽很快蒸发,周止含着烟弓垂脖颈朝前够了打火机,两腮凹陷,冷峻的下颌曲线被更多的雨水打湿。   咔嚓——   打火机点燃了,映在年锦爻苍白漂亮的面孔上,艳红的火光在他黑潼潼的眼睛中跳动。   他拆了刚从商店买的利群,靠在车外静静抽着,粉色发丝被雨水打湿,垂在额前,拧成几绺,碎在眼前,在阴雨中发红,衬得人愈发苍白,看起来颓然、脆弱。   年锦爻抽烟的时候,面孔上没有多少表情,他安静地看着前方,雨幕遮挡的地方,又好像没有看。   后座的车窗开着,窸窣的声音靠过来,两只短小的胳膊很快搭上窗户。   小孩很无聊,眨巴着大眼睛,手指肚跟着窗上划过去的水珠,与它赛跑。   年锦爻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对上那张与他儿时相差无几的面孔。   他们站在一起,几乎没有人不会怀疑他们是血脉相传,是亲生父子。   年锦爻眨了下眼,连忙将烟按在车门上灭了。   “草莓味的叔叔。”小孩这么叫他。   年锦爻笑了下,本想问他为什么,但转念想到自己粉色的头发。   小孩的声音很纯净,仍有未完全退散的稚气:“你不开心吗?”   年锦爻愣了愣,唇角扩大的弧度顿住。   小孩指了指他手上的烟头,口齿不清地说:“爸爸不开心,也臭臭的。我不喜欢臭臭的爸爸。”   年锦爻去摸他脸颊的手顿在半空,最终没有落下去,又收回来,垂在身边。   “你是叫周麒……对吧?”他嗓音有些颤抖。   小孩看着他,干净的眼瞳黑黢黢的,反射着年锦爻的色彩,认真地摇了摇头,绵白的脸颊肉颤了颤:“我是乐乐哟。”   年锦爻笑了,他用力拍了下车门,把小孩的圆脑袋按回去,一把拉开车门坐进去。   他脸上的笑容扩得很大,扭过身问:“你想去游乐园吗?”   “游乐园?”小孩摇头,坐在后座上,两条小腿搭下来,在半轻悠悠摇晃:“爸爸不让我去。”   他没有多少失落,抓着手里的玩偶。   年锦爻目光垂下去,看着他的玩偶:“你手里拿着什么?”   “是观音菩萨哦,”小孩把玩具举起来,很乐意与他分享自己的菩萨:“祝草莓味的人永远不死。”   小孩披着的雨衣宽大衣袖滑落,年锦爻看到他右手小小的手背上青紫叠加着几个针孔。   “那你去过海洋馆吗?”年锦爻把视线放回他脸上,笑着问。   小孩疑惑地撅了撅粉嘴巴,诚实地摇头。   年锦爻猛地凑过去,手在他鼻尖用力勾了下。   小孩小声抱怨,躲开他的手。   年锦爻哈哈大笑,转身踩了油门朝高架桥驶去。   一路上,他开着车窗,将手伸出去,模仿一条鲸鱼,笑着与后座的小孩讲话:“我们去看白鲸,那里有两条巨大的白鲸。”   “你见过白鲸吗?”年锦爻一扬眉,侧过身问他。   小孩点头,不好意思地腼腆笑起来:“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那我们今天去看真正的白鲸好吗?”年锦爻回过头,打了方向盘,接连超过几辆车,他单手伸出去,掌心接住雨水。   透明雨水在他掌心中蓄成小小的水洼。   年锦爻蓦地收回手,朝身后的小孩抛去。   小孩咯咯笑着,尖叫躲闪:“菩萨会惩罚草莓味的人!”   年锦爻不信神佛,自然不会理会,仍旧洒出水,逗得他连连笑。   雨珠连连从年锦爻手中抛洒出去。   水珠洒下来,落到周止严峻的脸上。   “操!”   他抬手插入发缝,狠狠揉搓了几下:“还没找到人吗?”   年敬齐已经到了与周止约好的地点,表情同样难看。   年锦爻已经很少会这么严重地发病,就连年敬齐在内的所有家人都以为他快要痊愈,没人敢想一个处于躁狂期的躁郁症患者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他是不是有毛病?!”周止忍无可忍,对年敬齐拍桌:“他到底把我儿子带到哪里去了?!”   “周先生,锦爻的病你知道多少?”年敬齐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肃穆沉稳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沉重。   “不是焦虑症吗——”周止说着,顿了下,皱起眉看着他:“什么意思?”   年敬齐把杯子放回桌上,目光垂下去,看着摇晃震荡的水面。   “他不是单纯的焦虑症那么简单,”年敬齐沉声开口。   周止愣住,抓着头发的手僵了僵,放下来,严肃地看着年敬齐:“他到底什么病?”   年敬齐淡淡撩起眼皮,抬头看着周止,目光不威自重:“躁郁症。”   “但是决定让他回国后,他都没有再发作过,我们以为他已经接近稳定了。”年敬齐面无表情道。   他沉沉看着周止,目含责备。   自杀被抢救后,年锦爻都没有再发作过,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因为周止发作不止一次……   周止面孔上表情一瞬变得空白。   不可能啊?   这么多年,他不可能没发现年锦爻的异样。   怎么会呢?   周止拧紧眉,细细思索,百思不得其解,随后猛然想到年敬齐先前说过,年锦爻od的事情。   难道年锦爻滥用药物是为了不让他发现这件事?   周止心口冷不丁狠狠一颤。   滋滋——   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两人的目光瞬间都放过去。   周止喉结滚动一下,期待地看着年敬齐接通电话。   “知道了,马上回来。”   年敬齐挂断电话,站起身对周止道:“他们回家了。”   水朝大地倾倒。   菩萨垂泪。   周止跟着年敬齐下了车,胸口没由来地跳着,不安地喘了口气。   守在房门外的管家看到年敬齐过来,朝他们躬身,替年敬齐推开房门,低声道:“小少爷在房间。”   “孩子呢?!”周止连忙问。   管家看了眼周止,语气恭敬:“小朋友淋雨了,我让人带他去洗个澡,稍后送到您身边。”   年敬齐没有管周止,大步流星,朝楼内走去。   年锦爻的卧室在二楼,周止晚了几步,踩着年敬齐的影子走进去。   二楼的灯光被调得幽暗,拉长周止身后潮湿的阴影。   周止感觉呼吸困难,在靠近年锦爻的房门前,停下来,喘了口气。   他看到年敬齐轻轻敲了下房门,没有得到应答,才推开门。   缓过来,周止放轻脚步,缓慢地、缓慢地,走进了年锦爻的房间。   房内一片漆黑,窗帘紧闭,没有一丝光照投射。   唯一的光源是门外,走廊上幽暗的昏黄灯光。   仿佛一只巨大幽灵,朦胧地将他们捕捉。   幽灵的腹部,膨胀起一个潮湿的鼓包,安静地侧身躺着。   “锦爻。”年敬齐低声叫他。   年锦爻没有讲话。   他用被子裹紧自己,蜷缩着修长的四肢,只是很安静、很安静地躺着。   一言不发。   年敬齐走向年锦爻的脚步顿了顿,一直到床边时停下。   年锦爻背对着他们,侧躺在床上,扭曲的身体曲线仅能看到他呼吸时缓慢的起伏。   “锦爻,哪里难受吗?”年敬齐放沉声音,再次尝试开口。   “……”   昏暗的房间内很安静。   静得他们各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年敬齐稍稍转过来,看了眼黑暗中周止线条冷峻的轮廓,周止保持着看向年锦爻的姿势,没有动。   年敬齐犹豫片刻,弯下腰,手隔着薄毯,轻轻搭放在年锦爻肩头:“锦爻,哥叫医生过来——”   “别碰我……”年锦爻低声说。   其实比起说,更像从鼻腔中冒出的咕哝,因此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年敬齐愣了下,担心地放轻声音,不像他面对外人时的雷厉风行:“哥把周——”   “让我安静点好吗?!”年锦爻蓦地大呵一声,抬手裹住薄被将脸也完全盖住,只露出一些粉色的乱糟糟的头顶。   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地隔着布料传出来,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哀求的语气:“我想一个人待着……可以吗?哥……我真的不想说话……”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不要管我……”年锦爻的声音里参杂一些隐忍的,再也无法承受痛苦的虚弱,他嗓音抖了抖。   年敬齐一时语塞,他捏了捏年锦爻肩头才将手移开。他重新直起身,转过去看着周止。   房间里很暗,因此年敬齐仅能看到周止形状的人影抬头看了他一下。   沉默在两人之间缓慢地、短暂地流淌。   周止看到年敬齐的黑影对他稍稍点头,随后迈步走了出去。   这是年敬齐第一次对他这么客气,也是年敬齐第一次做出妥协,但却是在一个谁都不愿看到的场合。   周止的目光跟着年敬齐一同出去,等年敬齐在走廊灯照下,从黑影变为明晰的轮廓,他也没能立刻回头。   房间的空间好像一下变得很小,也逐渐扭曲,推着周止的脚步,逼迫他不得不朝某一个地方走去。   一切都在变形中压缩,空气是、嗅觉、触觉、听觉是、迫使他们分开的平行的命运不得不再度纠缠。   卧室小的像挤压在肺腑中的肠道之间的狭窄空间,年锦爻的身体骤缩地很紧,他安静地像一只生长在其中的潮虫。   周止脚步放得很轻,走过去。   不算柔软的床垫随重量稍稍往下凹陷,承托起周止靠上去的躯体。   他的手在半空瑟缩了下,伴随一声低沉的叹息,轻轻放上年锦爻的发顶。   年锦爻的发质是很好的,在掌心中像一颗柔顺丝滑的毛球。周止情不自禁地又揉了两下。   没人人说话,周止坐在年锦爻身边,安静地揉着他的脑袋。   天色已经暗了。   窗户开着,偶尔有轻微的风吹来,墙体外的壁灯投射下来,沉蓝色的窗帘轻轻摇曳,随着淡淡的灯光落在窗沿前的地板上,散发柔和的、昏沉的浅蓝色光线。   “等你恢复之后,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周止低声问。   年锦爻没有出声。   周止没有强求,也没有继续追问。   他放在年锦爻头顶的手没有离开年锦爻的身体,只是沿着他身体起伏的曲线,一点点抚摸。   单一色调的米色薄毯覆盖住年锦爻的面孔,也贴合他的肌肤。   周止将手覆盖上去,遮住年锦爻大半张脸,指腹下是短绒毛毯柔软的触感,隔着这样的毛毯抚摸,仿佛就连并不柔软的年锦爻也变得同样柔软。   周止的指腹下触及一片温湿,他顿住,把手指抬起,放到面前。   在周止的手撤离的瞬间,年锦爻隔着看起来很薄、很轻,但仿若一层将他禁锢在其下无法挣脱的枷锁,很沉、很重地低声问:“我不需要恢复,现在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周止……连我自己都不喜欢的我,你真的会爱吗?”   周止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很安静。   年锦爻的拖着嗓音,发出很轻的气声,像是实在没有力气:“很多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你没有看过那样的我,你看到的我永远是最好的……最完美的我……”   周止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他重新把手放在年锦爻头顶,有些粗暴地揉搓了两下,嗓音含笑:“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很完美?” 第54章   “爸爸——”   门外冷不丁传来一声简短压轻的叫喊。   周止猛地回过头去,看到门外被女佣拿浴巾裹着身体,挺起肚腩的小孩。   周麒两只小手掩在唇边,有些不确定地朝他招了招手。   周止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从床上起身,又蹲下去,朝他张开手臂。   小孩踩着房内铺着的短绒地毯,一颠一颠地朝他小步跑来。   昏沉光线下,周止看到小孩露出的小牙像糯米笋,边缘有弧度,不算整齐,七零八落地住着单间,脸颊肉摇晃颤抖着,朝他扑来。   “爸爸!”小孩压不住兴奋的声音,把嗓音扬上去。   他其实和周止分开过更久的时间,但从未有一天像今天,如此大力地抱紧父亲。   周止把他柔软的、散发源源不断热度的小小的身体拥入怀中,单手托住小孩的软屁股,一把把他抱起来。   小孩身上有未褪的纯真气味,萦绕在周止鼻尖。   “今天去哪里玩啦?”周止的声线压得很低,听起来有显而易见的疲惫,在周麒的脸颊上印了一个温柔的吻。   周麒留意到床上躺着的男人,很有礼貌地把脸颊凑在周止耳旁,好小声道:“草莓味的人带我去看白鲸鱼哦。”   “嗯?去海洋馆了吗?”周止愣了愣,反应过来他的称呼,忍俊不禁:“之前爸爸也带你去过海洋馆呀。”   周麒鼓起脸颊,短眉头皱着想了片刻,一吐舌:“我忘掉掉啦。”   旋即,周止想起带周麒去地下海时算不上开心的记忆,眼神暗了暗,但嘴角的笑容撑得很大:“今天玩得开心吗?”   周麒在他怀中蹭了蹭,似乎是真的很兴奋:“开心!”   “这么开心?”周止扬眉,笑呵呵地看他。   周麒为了证明给周止看,他真的很开心一样,补充道:“菩萨也很开心!”   周止朗声笑了下。   紧接着,就听周麒嘴巴里咕哝道:“草莓味……”   周止的声音顿了,带着他一同回头,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年锦爻蜷缩地更紧的黑影。像一个黏在周止与周麒身后的,被投射在床榻上的黑影。   周麒在他怀中幅度不大地挣扎了两下, 周止弯腰动作很轻地把他放到床上。   小孩隔着软毯趴在年锦爻脊背上,短短的胳膊环不住他的腰肢,只能用手指无措地抓住,在毯子上留下痕迹不明显的褶皱。   年锦爻没有动弹,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侧身静静躺在黑暗中去。   周麒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可怜,小声问:“草莓味的人生病了吗?”   他知道生病是很难过的。   周止俯下身,压低声音,手心包住小孩小且柔软的面孔,安慰他:“很快就会好的。”   周麒撇了撇嘴巴,对这个回答不算满意,四肢攀爬起来,翻越年锦爻起伏的身体,发出“嘿咻嘿咻”的动静。   年锦爻还是没有动,任由小孩热乎乎的身体填补进他蜷缩后中空的缝隙。   像候鸟归山。   “没事的,没事的,”周麒学着周止无数次安抚他,拍打他脊背的模样,轻轻拍抚年锦爻的胸膛:“菩萨会保佑草莓味的人长命百岁的。”   周止看着他们的影子融化在一起,发了一段时间的呆。   窗外有一阵凉风吹来,海洋跃动。   周止轻轻地眨眼,没由来,也不合时宜,一滴泪途径他左眼那颗黑色的泪痣,随后坠落。   他本能地抬手,手指触上脸颊,摸到一片潮湿。   “笃笃。”   房门被人轻声叩响。   周止连忙擦了下脸,回过头去。   门口站着不知何时过来的年敬齐。   在顶灯照射下,他的神色看起来晦暗不明。   年敬齐看了周止一段时间,一字一顿地问:“周先生,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话音停了几秒,他随后道:“关于那个小孩。” 第55章   周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周麒的方向,听到小孩很快就睡过去的发出均匀呼吸的喊声。   沉默片刻,周止才重新回过头去,朝年敬齐的方向缓步走去:“年总,您想跟我谈什么?”   年敬齐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带着周止朝外走了一段距离,远离了年锦爻的房间。   周止看着年敬齐西装革履的庄严背影,想到最坏的可能,如果年敬齐真的确认周麒的身世,执意要和他抢孩子,最后恐怕会闹得很难看。   “周先生,”年敬齐的脚步慢下来,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率先回头看着周止,郑重道:“周止,我看到那个小孩了,如果你想解释,目前我姑且还有耐心听一听你的狡辩。但我事先告知你,窃取jing/液隐瞒当事人代/孕这种恶劣的行经,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违法的。”   周止忽地失笑,看着他摇了摇头。   年敬齐深深皱起眉。   “年总您来一根么?”周止随手掏出烟盒,朝年敬齐那边让了让。   年敬齐没吭声,微微抬手拒绝。   周止没有劝烟,兀自点了根,咬在唇间含混道:“抱歉抱歉,烟瘾犯了,年总不介意我——”   他话没说尽,就吸了口烟。   年敬齐看他一副混不吝的轻佻模样,愈发恼怒。   他的面色沉下去:“锦爻还年轻,他们年轻人想要追求所谓的“爱情”,这都没关系,锦爻的时间有很多,玩一玩无妨,人总要犯几回错。不过我们不会放任他一味错下去毁掉大好前程。周先生,我认为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你应该也明白你们并不合适,爱情和婚姻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锦爻想,你大可以陪他一起闹上一段时间,但你应该要清楚,你们不会有什么你或锦爻期待的结果。”   周止听完,没有开口,静静吞吐着香烟。   烟雾升腾,阻隔昏沉光线,在他俊朗的五官上投下斑驳阴影。   周止笑了下,淡声问了年敬齐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年总,你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啊?”   年敬齐冷着脸忽略他的不尊重,继续说下去未说完的话:“至于那个孩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没能立刻想到一个很好的措辞,隔了一段时间才继续:“我会找医生给他们做DNA检测,如果真的是锦爻的小孩——”   “是他的孩子。”   周止觉得自己甚至称得上自暴自弃,也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垂眼看了下燃尽的烟头,而后几乎是挑衅,或者说发泄似的,挑起眉,和年敬齐对视,他再度嗤笑出声:“我给他生的孩子。”   年敬齐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眼神厌恶地看着他,正要准备继续说下去:“周止你。”   话忽地顿在唇边。   年敬齐的表情在周止眼中以一种电影慢速掉帧的拍摄手法似的,一点点放大,瞳孔不可置信地紧缩。   这也是周止第一次在向来不可一世、居高临下的年敬齐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或许曾幻想过凭借什么取得年锦爻家人的信任与支持,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现在的周止早就过了那样幼稚的、冲动的、过于理想的年纪,也不再需要得到什么人的认可,或得到曾经竭力想要抓紧在手中,却仍旧无能为力的爱情。   但周止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看着年敬齐夸张到有些滑稽的面孔,内心确实有种隐忍多年终得报复的快感。   随即,周止朗声笑了出来,把手里的烟捻了捻,放会烟盒里:“年总,我当然知道我一个三级片演员配不上你弟弟,我在你眼里应该也算不上演员吧?但是首先,请你们都先搞清楚一个事情,是你弟弟缠着我,不是我追着他。其次,是你弟弟离了我就不能活,不是我没了他就要死要活。最后,孩子叫周麒,是我生的年锦爻的孩子,你要是想让年锦爻认他,我也不会反对,正好我儿子需要一笔钱治病,血友病,你应该也知道这病会遗传,你们家要是能出钱再好不过。”   年敬齐盯着他,一直没说话。   周止没由来地想到,年敬齐在业内招商投标时荣获“犀利王”的评价,有点想笑。   “年总,我这个人也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我从不会期望得到不属于我的东西,也不会奢望去靠什么途径跨越阶层。”   周止看着他勾了勾唇,“但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给过年锦爻的那些东西在您眼里可能是不值一提的小情小爱,但我认为也不是您说的这么一无是处。”   “不过嘛年总,我由衷给您个建议,先去确认一下男人到底能不能生孩子。然后再去劝你弟弟不要对我这么死心塌地,我才是真正感到困扰的那个人。如果您能帮我解决,真的是给我省了很大力气来应付你弟弟。”   年敬齐的面孔上神情很复杂,有对周止不敬的恼火,吃惊,也有一些茫然。   周止笑着转身刚走出两步,倏地脚步又顿住,微微侧过身看他:“年总,两周后就是你大侄子的四岁生日,那就……辛苦您包个大红包啦。”   说罢,他重新回转过去,朝前走着,高举了一条手臂,漫不经心地朝身后愣站在原地的年敬齐缓慢挥了挥手。 第56章   “乐乐,我们回家——”   周止没多想,进入年锦爻的卧室前就开口,未曾想,恰好撞上从房里走出的年锦爻。   话音顿住。   周止还站在门外,从他的角度看进去,仅能看到年锦爻被卧室阴影覆盖的、高大、修长的身躯。   年锦爻的表情看起来不算好,很阴沉。   周止愣了愣,想到方才在走廊尽头和年敬齐的谈话,不知道年锦爻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你听到,”周止心脏砰砰直跳,下意识开口,想问他点什么,但欲言又止地合上了嘴唇。   年锦爻仍旧安静,问他:“什么?”   “算了,没什么。”   周止本能地错开和他对视的目光,朝卧室的床上瞥了一眼,看到床上盖着的薄毯下鼓起对比他们的个头,看起来很小的、柔软的一团鼓包。   周止没能立刻开口,年锦爻嗓音沙哑,说话缓慢道:“他睡着了。”   “我今天带他去了海洋馆,”他声音放得很轻,小声道:“我们看了白鲸,但先前借来的那条已经返还了,所以我们只看到一条,有点可惜。”   “哦……嗯好。”周止反应慢了半拍,可能是有点逃避,但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到了年锦爻脸上。   年锦爻看起来很疲惫,眼神没有很多光彩,如一潭死水,沉沉僵落。   他抬手顺了把凌乱的发丝,握拳轻轻咳了两声,抱臂斜斜依靠上门框,静静看着周止,和他对视。   周止抿了下嘴唇,又张开:“你——”   “原来当年你在医院听到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年锦爻先他半步开口,哂笑一声,抬手轻轻抚住周止胸膛。   周止愣住了,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躲开。   年锦爻骨节分明的手指覆盖住他撑起衬衣的胸肌,指尖下感受到周止有力的、稳定的、支撑起他全部生命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年锦爻挤压着周止胸膛的手指用了一些力道,周止感觉到一瞬的疼痛,皱了眉抓住他的手腕。   年锦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漂亮的面孔上露出一个介乎于开心与痛苦的神情。   他舔了舔嘴唇,笑着问:“十指连心,哥哥,你感受到我的心了吗?它痛得快要死了。”   周止呼吸一滞,抬眼看向他。   年锦爻动作迟缓地收回手,他眼皮折出两道宽且深的线,眨眼的时候垂下去,微微颤抖,眼瞳深处闪过痛楚与受伤的暗色。   静了一阵,周止笑了下,看起来有些苦涩:“锦爻,如果你想聊,我一直都有空……这么多年我都没发现你的病,其实我也有很大的问题。”   年锦爻垂下脖颈,想要靠上周止的肩颈。   周止下意识要躲,被他先一步用手臂以无法抵抗的力道锢住腰身,钉在原地。   “让我靠一下……好吗?”年锦爻闭了眼睛,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颤抖,乞求他似的,蜷缩在周止脸旁,像一只温热潮湿的、被主人丢弃的小狗。   周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在原地,感受到右肩上年锦爻的重量与热度,耳畔有他呼吸时,潮热气息铺洒上去牵起淡淡的麻痒。   周止怔了怔,任由年锦爻靠在肩上。   “你的爱不是不值一提的,”年锦爻很虚弱,像是再也不堪一击:“是我没有好好珍惜它。”   周止心口没由来地发闷,仰起头深深吐了口气,视线不聚焦地看着昏暗中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周止有一种错觉,他要支撑不住自己和年锦爻的重量,向后重重倒去。   周止徐徐地叹了口气:“知道你得病后,我有想过,可能是因为那些年我们都太忙,也可能是你对我来说太好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像我偷到的一颗珍珠,我有点自卑,觉得和你在一起是侥幸,对你赋予了一些过于完美的滤镜,所以忘记了你也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可能是我的潜意识也影响到了你,锦爻。”   “这不是你的错……”年锦爻轻声说:“我得病已经很久了,高中就确诊了重度焦虑,很快就转成了躁郁症……从小他们就管我很严,什么都不能干,哪里也不能去,但我可能天生就比较叛逆,我还小的时候就偷偷去玩那些可能会让我处在危险里的东西……有一年学校组织冬游去滑雪,我瞒着家里去了,结果遇到微型雪崩,差点死在抢救室,从那之后我大哥他们就看我很严,禁足我在家修养了半年……”   周止静静地呼吸,没有开口打断他。   “说起来很巧。”   年锦爻忽地轻笑了下:“禁足结束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国,就看到了你演的话剧。你不是我见过演得最好的,但我确实没有见过有谁会像你一样,那么执著地固执地在黑暗里演完那场戏。”   “周止,你知道吗?在我的世界里“活着”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好像有很多次都无法活下去了。”   “我不想死,但是我感受不到活着,或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但你不一样,周止,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的生命真的很顽强,你永远在忍受,那么多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都没有什么能让你放弃活着。每个人都说我随心所欲,但我真的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我永远要担心我可能随时会因为某个意外,一次受伤,再也醒不过来。只有你,你看起来那么不自由,可你比谁都自由。”   年锦爻说的话有些断续,也不清不楚,意义不明:“周止你真的很好,但你为什么不能是我一个人的?我从小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太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我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拥有你的全部……所以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你对我而言是那么特别,那么——”   话语停滞。   就连周止的呼吸都放轻了。   时间在这样漫长的呼吸里同样流逝地缓慢。   “重要。”   年锦爻就凑在周止耳边,声音翘起来像耍赖,撒娇一样的语气:“我会因为你,爱上这个世界。周止,你就是我的世界,如果你离开了我,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但你的世界里我不是全部,你还有很多别的人……周止,你那么好,每一个人都会爱上你,但爱我的那些人爱的只是伪装的我,站在领奖台上的我。可发疯的、善妒的、小肚鸡肠的也是我,但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我……其实我很怕告诉你之后,会在你身上看到一些我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我怕你会像他们一样变得小心翼翼,也怕你会……离开我。”   “可你还是——”   年锦爻很慢、很轻、很快也很无奈地咧嘴,轻轻笑了一下:“离开我了……”   周止的心脏缓慢地、钝涩地抽痛,像扭了根无法被复位的筋,嘶哑地叫了声年锦爻的名字,想让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但年锦爻没有停,他靠得周止近了些,微微撅起嘴唇,吻了吻周止脖颈上跳动的动脉血管,眨了眨眼:“我不知道要怎么留住你,我知道这么说很轻挑,但是周止,我的世界里得到某件事,或某个人,都太过轻松了,没人教会我要怎么认真地去得到什么东西。”   “我的父母也不算那么恩爱,周止,我妈用孩子留住我爸,所以知道你可以生孩子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兴奋,我兴奋到躁狂犯了,我骗你出去拍戏,其实我就在家旁边的酒店住了一个礼拜,我真的很想你给我生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会很爱他,因为我那么爱你……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有时候甚至还想过,要是我能生孩子就好了,我就能生一个像你的小孩。”   年锦爻的手臂逐渐收紧,紧紧地禁锢住周止的腰身,力道大得可怖,让周止几乎有了种要被拦腰折断的错觉。   年锦爻说着,忽地停下:“没想到他竟然会像我……他怎么能像我……”   “年锦爻……”周止感到难以呼吸,抬手抵住年锦爻的胸膛,哑声别过脸:“别说了,锦爻,那些都过去了,不要去想了。”   年锦爻很听话地闭上了嘴,但抱着手指的手臂仍旧么有松。   他静静地靠在周止温热的胸膛里,缓慢地眨动秾长的眼睫,最终闭了起来,听着周止的呼吸与沉稳的心跳。   “锦爻——”   “止哥。”   他们又是近乎同时开口,周止叹息一声,沉默着让他说完。   年锦爻裹住他腰肢的力道松了,直起身,万分轻柔地吻了吻周止眼角的泪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周止身上萦绕的很淡的洗衣液的皂香全部吸入肺部。   而后,年锦爻温柔地垂下眼,看着周止,轻又缓地道:“给我一次机会吧,最后一次,好吗?不然我会疯的,真的,我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周止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大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连床上的小孩都已经睡醒一觉,发出黏人的可爱的咕哝。   周止推开年锦爻的怀抱,朝后退了半步,温和地笑了笑:“锦爻,先把你身边的事情搞定吧,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性。我有工作、有朋友,我不是你的所属物,我不可能给你我的全部,也再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你哥、你的家庭,和一切你为所欲为带来的伤害,爱情不是我人生的全部,我现在不想去考虑那么多,只希望我的小孩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顿了顿,周止的嘴唇张合一下,又抿住,他把目光从年锦爻脸上收回去。   周止走进房内抱起有些要哭的周麒,小孩在他结实的臂弯中哼咛两声,再度睡去。   年锦爻保持着他从怀中离开时的动作,没有变,僵硬地看着周止走出房门。   周麒的小脸靠放在周止肩头,白绵绵的下巴肉叠起三层肉嘟嘟的线条。   年锦爻暗下去的目光沉在小孩光滑的脸上停留几秒,才缓慢地直起身。   周止经过他时,脚步微微停下,喉结微一颤动:“等你能够处理好这些事,不再为所欲为,也明白爱一个人是要先尊重他了。那时候……如果你来了,我会再和你试一试的。”   说罢,周止抬步重新动了瘦削的身躯。   “周止!”年锦爻下意识抬手,想跟着一同走出去。   周止又顿了下,稍稍侧过身:“我本来就打算离婚了,赵阮阮是我的朋友,你不要为难她。她是汪洁的女朋友,你还记得汪洁吗?你之前的化妆师。我是因为有了周麒才和她形婚的,我从小没有爸爸被人嘲笑,我不想让我的小孩也因为没有妈妈,被人笑话。”   “还有我带的小孩儿,”周止说着,淡淡笑了下:“他是文萧,你已经知道了,不要告诉温兆谦,也不必拿他来威胁我。我们的事情不要再牵扯别的人,他们自有他们的因果。”   “锦爻,我答应过会给你机会,就一定会给你的。”   周止最后道:“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找我吧。”   年锦爻没再阻拦他,漆黑的眼瞳中,周止的背影一点点走远,最终缩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他轻轻眨了下眼,消失不见。   周麒白天玩得有点疯,一直到周止带他回家放到床上都没睡醒。   赵阮阮回自己家陪母亲了,周止在晚上收到她的短信,出乎意料会是赵阮阮先提出了离婚。   周止收到短讯后就给她回电过去,安慰了两句,同时又问了她母亲的情况。   赵阮阮算是勉强抚慰了母亲,不过还是有些苦恼,母女陷入冷战。   简短交谈后,两人约了个时间去民政局先交离婚申请。   结束通话后,周止有点饿,就去厨房开了冰箱,想看看有没有剩菜。   冰箱里还有之前阿姨炒菜多买的啤酒,周止拿了个面包出来,犹豫了下,把度数不算高的啤酒也一并取出。   他其实不常喝酒,除了必要的应酬,私下很少会自己独酌。   阿姨回自己家了,家里就他们父子两人。   周止拿着面包和啤酒先去卧室里确认周麒还睡着,放心回了书房,一边吃着面包,单手开了啤酒瓶,一点点喝着,抱着电脑把医生发来的资料表一并填好。   年锦爻虽然说要介绍医生,但周止对孩子的事情很谨慎,还是打算先带周麒去美国系统检查一下,根据两方医生做出综合治疗方案。   填完表,他抬手伸了个懒腰,有些困了,掩唇打了个哈欠。   周止眼底有很淡的乌青,他没多想,随手把烟灰缸拿到手旁,点了根烟提神。   他撑着精神点开了邮箱,浏览着是否有合适的邀约。   有封署名Jason·Wang的、早在一礼拜前就发送出来,但一直没被周止点开的邮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忙昏头了,周止漏掉了这封主题十分简单的邮件,现在才注意到。   周止的印象里有位国际上都享有盛名的商业片导演的英文名就是Jason,而且姓氏也对的上。   不过应该是巧合?   除了他和年锦爻,没人知道文萧就是何维。那他手下就没有人决计不会有人被Jason邀请。   周止笃定以那位王导在国际上的地位,是绝不可能注意到,也不可能给他手里的任何一个艺人发邀请的。   正要点开,放在手旁的手机忽然响了两下提示音。   周止皱了下眉,不知道这时候会有谁给他发消息,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走,扫了眼手机亮起的提示,来自某个银行软件。   周止叼着烟,单手解锁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愣了一下。   接连三条银行转账跳出来,分别转入了一笔50万、120万、以及一笔270万。   加起来总额有440万。   周止吓了一跳,忙不迭点开了转账记录,也没有看到有任何留言过来。   他正准备拨号给银行去询问情况,手机里电话就跳了出来。   周止这次记住了年敬齐的电话,想了一秒要不要接通,但还是按下了绿色按钮。   “年总。”   周止抽了口烟,缓缓叹出口气。   “周先生,”年敬齐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冰冷,不过不同往前,有一股努力维持的彬彬有礼:“锦爻和我谈过了,我也和我妻子沟通了,我想先前我对你确实有一些误会。”   年敬齐在工作中向来雷厉风行,极少数时候会产生莫大的茫然,更遑论主动向妻子求助。   在他们成长的环境里,很少有什么东西是简单的、纯粹的。   人不是、金钱不会是、权利不会是,爱情更不会是。   年敬齐与妻子秉承父母之命联姻,婚后相敬如宾,少有罅隙,但也不算亲密,关系寻常。   这次的事情实在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已才致电远在美国的妻子,进行了几小时的跨洋沟通。   周止觉得有些好笑,夹着烟又吸了半口,并不领情:“年总,有误会解开就好了,不用转给我这么多钱,我也不需要。”   年敬齐可能是因为他未能顺杆儿爬的态度生气了,周止听到电话那头流露出短暂克制呼吸声,想到他先前的态度,还是有点想笑。   周止想得太过头,没忍住,笑出了一声。   年敬齐深深呼了口气,才道:“这是我补给……他的红包。”   周止又笑了一下,年敬齐这次大概是真的生气了。让他低头实在是罕见。   “好,那我就代我儿子收下了,”周止人精儿似的,懂得见好就收,爽快道:“谢了啊,年总。”   年敬齐立刻挂断了电话。   周止看着手机界面有些哭笑不得,年敬齐肯主动因为这件事联系他,恐怕是有年锦爻胁迫的因素在。   想到年锦爻,周止的笑意又淡了一些。   他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   香烟燃地很快,烫得周止猛地“嘶”了一声,连忙甩开手里的烟头,把手放到唇边连连吹了两下。   他皱着眉,咋舌两下,没多想继续点开那封邮件——   【主题:《The Moon》】   【内容:   Mr. Zhou,   Hi. This is Jason Wang.   I have seen you played Han Jingdong in "SEEDS" and thought that it will be perfect if you could join my new movie. If you have interests in it, let me know and we can discuss in details.   (周先生,你好。   我是王宜,我看过你在《白菓》中饰演的韩竞东一角,认为你很适合演我正在筹备的新戏,如果你感兴趣可以与我深聊。)】   邮件内容十分简洁,仅有短短不到二百字。   周止的大脑有点停转。   他怔愣地往下滑了滑鼠标滚轮,发现邮件还附带了一个内存很大的文档附件,文档名称同样简洁——   【《阳光普照的一天(The Moon)》】   周止已经决心不会继续演戏,他已经太多年没演过戏了。   他不适合这个圈子,只是因为命运让他在其中苟延残喘。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周止很快地打下一行字,准备发送出去感谢王宜的邀请并婉拒。   “滋滋——”   手机又震动起来,一下打断周止的节奏。   他冷不丁眨了下眼,静静看了下屏幕上的拒绝信,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皱眉看着银行简短的拨号,接通:“先生您好,这边是央商银行,由于您短时间内收到金额超过了……”   周止听客服的电话有些无奈,他这张银行卡是公司的工资卡,没有存放过大额存款。   年敬齐短期内转账了四百万引起了银行注意,打来了风控电话。   周止有点头疼地回答了客服几个问题,被告知银行卡暂时锁住,要等明早才能解开,并且会有单日最高转账限额。   “好,麻烦了。”   周止捏了捏眉心,面露疲惫地挂断了电话。   目光重新投向电脑时,鼠标却移不动了,周止的手包裹着被体温暖热的塑料鼠标上,犹豫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关闭了页面,还是没能把那封拒绝信发送出去。 第57章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年锦爻并没有再像先前出现在周止的眼前、他的生活里那样出现。   他仿佛真的在认真恪守周止从他家离开前说的话。   一切都重新踏入平静,步入正轨。   周止的房产证在撤诉手续走完的三天后被年锦爻的助理小陈送来了家中。   他刚收下房产证没多久就接到赵阮阮的电话,原告很快向法院提交了撤诉申请。她和母亲今天可以去看守所把父亲接回家了。   赵阮阮父亲欠下的两千万赌债并未被全部免除,原告与被告以两百万赔偿金达成庭外和解。   想必这样的处罚能够让赵阮阮的父亲吃一个大教训,从此老实行事。   周止温和地安慰她几句,他的声音没由来地让人心安。   赵阮阮在电话那头忽地哽咽一声:“周哥……对不起连累了你……”   “没事的,别往心里去,”周止单手拿着文件袋,抱臂随意靠上墙壁,低声笑了笑:“纸包不住火,或早或晚罢了。”   赵阮阮抽了抽鼻尖,周止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很小的、听起来愈发苍老的声音,笑容渐渐消失。   “周哥,我妈有话想跟你说。”赵阮阮局促的声音传过来。   “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啊?”   周止脑海里飞快地回闪过老太太从法院离开时低垂下去的佝偻的脊背,心口一酸:“嗯,方便的。”   电话那头短暂响起几秒杂音,从一只柔夷细白的手交渡到另一只褶皱满布的手中。   呼吸间停顿一个漫长的逗点。   周止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沙哑地先一步开口:“阿姨。”   “小周……”   人老了之后,好像会从千奇百怪的男人、女人,只变成男人与女人。   周止其实已经记不清母亲的声音了,但在这通电话中,他仿佛再次听到母亲。   周止眼眶一热,没法出声,急忙抿住唇,下巴颌颤抖着挤出小小的坑洼,忍了忍,最终只从鼻腔发出了一个单音:“嗯。”   “谢谢你啊。”   “是我该做的——阿姨。”周止呼吸有些急促,好像再多说点什么就会抑制不住什么。   老太太并没有多说什么,重新把手机交还给女儿。   赵阮阮那边也要准备着出门去接人了,周止没和她继续聊,叮嘱两声挂断了电话。   周止是笑着结束通话的,笑容也持续到挂断电话的第三秒。   他蓦地沉沉叹了口气,全身的力气一同被叹空,向后靠着墙壁缓慢下滑,最终坐下去,感受到身体与地面一同沉落。   周止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房产证,蜷缩着腿双臂裹住膝头,脸埋进膝间,再也无法抑制地恸哭出声。   周麒被阿姨带下楼去散步了,家中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地,这一刻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再也没有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也再没有需要他故作坚强、不得不倔强强硬的人或事。   这是自母亲离世后,周止第一次放声大哭,他压抑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在密闭的、让人感到安心的、只属于他的家中,周止沙哑低吼着,捏着房产证的手指重重颤抖。   哭得累了,他脱力地把额头抵在手臂上,静静地喘息,最后一滴泪划过高挺鼻梁,凝聚在鼻尖,在周止模糊的视线中垂落,洇湿怀中红色的本子。   “叮咚——”   门铃被人轻且快地按了一下。   周止抽泣的动静停了下来,他埋首缓了缓,猛地吸了口气一把抹走脸上的泪,站起身去开门。   周止一边随口问道,一边拉开门,带着些哭后的鼻音:“谁啊——”   目光纳入年锦爻的身影,他的声音顿住。   “止哥。”   年锦爻的表情不似往前那样意气风发或洋洋得意,他戴着一顶纯黑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发丝被重新染回了黑色,凌乱地贴着有些消瘦的面部曲线。   从周止的角度,仅能看到他抿平的色浅且薄的嘴唇以及下巴上浮着的一层青茬。   除去拍摄电影时,年锦爻呈现给外人的他,从来都是漂亮的、完美的、精致的。   周止从未见过这般狼狈颓废、看起来毫无生机的年锦爻,他愣了愣,因此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年锦爻手中还牵着一只短且圆的小手。   还是小孩稚嫩的嗓音发怯地小声叫了他一声“爸爸”,周止才回过神来。   周止眼睛还是通红一片,他连忙又抹了抹眼角,下意识问道:“你们怎么?”   “我正好在楼下遇到他了,就一起上来了。”年锦爻嗓音沙哑,牵着小孩的手随着周麒朝前走了一段路,而后松开。   周麒扑上周止的双腿,环紧他,跪坐在周止脚上,扬起绵白白的小脸,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上去同样难过:“爸爸哭了,爸爸很伤心的。”   周止没想到会被人听到,更别提是被年锦爻听到。   他长年锦爻四岁,向来都是年锦爻撒娇耍赖,周止从未在年锦爻面前流露过这么幼稚的一面,他后知后觉的脸颊有些发热,抬手搓了搓脸,叹了口气,把手放在小孩脑袋上,揉了揉:“爸爸没有伤心。”   “菩萨会惩罚撒谎的小孩。”周乐乐不满意他的回答,撅了撅粉嘴巴。   “就你话多。”周止眯了眯眼,让他闭嘴,一把糊住小孩的脸,把他的脸颊肉在手里捏变形,像一只气鼓鼓的皮球。   周麒咯咯笑起来,想从周止的手中逃开,周止看着他,笑了笑,随后反应过来没看到阿姨。   周止抬眼避开年锦爻,朝外面看了眼,没看到阿姨,便疑惑地皱了下眉,问周麒:“阿姨呢?”   周麒说不出个所以然,把空气在嘴巴里咕噜噜转了一遍。   年锦爻替他道:“忘买酱油了回超市了一趟,这里是她托我拿上来的菜。”   他说着,把另一只手上的塑料袋提到周止面前。   闻言,周止蹙着眉轻轻咋舌,没想到阿姨竟然随便把周麒交给一个“陌生人”。   但他不好当着年锦爻的面发作,还是把袋子从年锦爻手中接了过来。   年锦爻留意到周止手上拿着房产证,目光转得有些迟缓,声音钝涩:“东西收到了。”   周止留意到他的视线,回看了下自己手上的红本,习惯性“啊”了一声,反应有些生疏,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来……有事吗?”   年锦爻或许是听出了他话外的逐客之意,动作有些僵硬地收回了已经空了的手,垂摆在身旁:“没什么事,我和小陈一起来的,他说你在家,我就——”   他顿了顿,压低的帽檐稍稍上移,一双与周止身旁的小孩几近相同的湿漉漉的、漂亮的眼睛露了出来,他安静地注视进周止发红的眼睛。   “想上来看看你。”   年锦爻缓慢道。   周止心中重重一跳,忙不迭错开视线,话到嘴边卡住,只好胡乱道:“没什么好看的……你的病好点了吗?”   “嗯,好很多了。”年锦爻眼巴巴看着他,认真地回答,听起来有一些乖巧。   “那就好……那就好。”周止有些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年锦爻再次开口打破了尴尬:“我已经联系了我的主治医生,他最近正好在美国短居,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他办签证入境,或者你可以带他——”   年锦爻的视线又垂下去,在蹲坐在周止脚头,一脸懵懂地将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的周麒身上短暂停留。   他继续说下去:“去美国做一个全面检查,那边的团队会更齐全一点。”   “好,我已经在办签证了。”周止喉头发痒,拳起手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爸爸!”小孩忽地拽了拽周止的裤腿。   “嗯?”周止低下头去看他,“怎么了?”   周麒朝他摆了摆小手,有悄悄话要说的模样。   周止失笑,在他面孔的微笑表情中,仿佛看到很久前要与他吐槽圈里哪个艺人坏话的年锦爻。   那时周止往往都在沙发上盘腿坐着处理工作。   “止哥!快点快点,看新闻6台。”年锦爻从房间冲出来,甚至等不及绕一圈走到沙发上坐下,长腿从身后一跨,手长脚长地灵巧翻进来,重重靠上周止肩头。   周止专注地盯着屏幕,没有立刻搭理他。   年锦爻撅了撅嘴,不满意地径直抱走他怀里的电脑。   “哎哎!等等我消息没回完呢!”周止叫了两声,怀中一沉,年锦爻横行霸道地挤进他怀里,蛮不讲理道:“不准看了,你在家的时间都是我的。”   周止叹了口气,跟他讲道理也讲不通,年锦爻仰头用水汪汪的比谁都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   周止别无发他,一时讲不出话,笑了下,无可奈何地抬手在年锦爻鼻尖上狠狠刮了下:“你啊!”   他探过身子够来一旁的遥控器,按了6台。   电视上跳出刚出的娱乐新闻。   年锦爻见好就收,躺在周止怀里笑着看他,不由分说地举起手臂反握住周止的脖颈,趁着周止不注意的时候猛地使力,拽着他朝前俯身。   两人接了个截然相反的吻。   周止被他吻得气喘吁吁,连连呜咽几声,才被年锦爻松开。   年锦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从周止怀中爬起身,腻在他怀里欺身而下将他压进沙发。   “禁止白日宣淫啊臭小子!”周止急忙挣扎,手臂把遥控器不慎打落,好在地上扑了米色地毯,只发出沉闷的响。   年锦爻笑起来漆黑的眼瞳发亮,看起来自由无拘。   周止盯着他,怔愣几秒。   娱乐新闻的主持恰好聊起新闻中当红小生隐婚后劈腿的新闻,甚至爆出脚踏四条船,聊天内容尺度之大,令人惊掉眼球。   “看到没,”年锦爻停下亲吻周止的动作,捏住他下颌,有些用力迫使周止被吻得发红的眼睛转过去看向电视,他重新俯身凑到周止脸旁,湿热的舌头轻轻舔了下周止的耳垂。   周止情不自禁地瑟缩,年锦爻欣赏着他的生理反应,得意地笑了下。   他继续抱怨:“我就跟你说他不是好人,你还不信,哼。”   新闻中的小生也是星图的艺人,不过并不在周止手下。   他听着年锦爻凉凉的风言风语,后知后觉地想起前不久在某个拍摄现场曾与对方偶遇,小生和周止聊了几句后,私下又发了些有些过界的暧昧词句。   周止虽然立刻拒绝了,但还是被年锦爻偷偷看了他的手机发现。   在周止耳边碎碎念了好长一段时间,被周止无奈地应付回去。   年锦爻热衷于把圈内每个艺人的秘闻讲给周止,孜孜不倦地毁人不倦。   周止往日与人交往只是为了工作,对这些八卦其实并不感兴趣,但年锦爻一副生怕他被人骗走,认真说人坏话的模样很可爱,所以周止也就装傻,乐呵呵地配合他。   “你听到没有?”年锦爻见周止不讲话,把脸埋进他颈窝,软绵绵地撒娇:“跟你说话呢,以后不准私下跟他们聊天、见面,一个都不行。”   “还有,和文萧也少联系,吃什么饭?你今晚是不是又要跟他出去吃饭?”   年锦爻继续嘟囔,提到文萧,生气了,直起身,用力一抓周止胸膛隆起的胸肌,看着周止吃痛,冷不丁“嘶”了一声。   年锦爻不服气地又是一声“哼”,才又慢慢揉了揉:“我跟你说他对你不怀好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趁我不在家就约你,贱人……”   周止盯着他,宠溺又万般包容地笑着:“你一天到晚净会横吃飞醋。”   他说着,拥着压在身上的年锦爻抱了一下,亲了亲他喋喋不休的嘴。   “不准转移话题,你听到没?”年锦爻漂亮的眼睛瞪圆了,重重咬了下周止的嘴唇。   周止笑骂道:“狗啊你?”   “咬得就是你,你听到我说的话没?喂!止哥。”   “止哥?”   年锦爻看周止在发呆,低声叫了他一下,听上去有些落寞。   周止冷不丁回过神,脸上的笑容顿了下,他下意识眨了眨眼,对上周麒有些困惑的大眼睛。   周止弯腰一把把小孩从地上抄起来。   周麒凑到他耳边,憨声憨气地,听起来有点傻,但也可爱:“爸爸,草莓味的人不见掉了。”   小孩的声音其实不小,年锦爻也听得到,不过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还是静静凝视着周止。   周止下意识随口回他:“是吗?”   “嗯!”周麒用力地点点头,脸颊肉颤了颤,他看起来很开心,声音抑制不住地上翘:“变成黑芝麻的啦!”   “周先生,怎么站在这里?”阿姨的声音从年锦爻身后响起。   周止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年锦爻稍稍侧了下身,让出她的通道。   周止一并接过阿姨手里的袋子,问道:“阿姨,怎么能让乐乐跟陌生人走呢?”   阿姨拍他手臂,连忙解释:“宝宝说认识的呀,我看他们长得那么像,俊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哦,以为是你们家亲戚。”   周止想叮嘱她两句的话再次顿住,习惯性抬头看了眼年锦爻的方向,被年锦爻接住视线。   两人俱是一愣。   “没什么事的话——”   “止哥。”年锦爻在他下逐客令前先一步打断周止的话,“那我先走了。”   好像他这么说,就是他主动离开,而非被周止赶走。   周止张着的唇闭了下,目光在年锦爻下巴上冒出的胡渣上快速扫过,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可怜,所以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思,最后沉默着点了点头。   阿姨把小孩从周止怀里接走。   周麒在脸旁摇晃着小手,笑眯眯地歪了歪脑袋:“黑芝麻味的人拜拜~”   年锦爻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抬了下手:“拜拜。”   周麒被阿姨抱了回去。   周止一个人站在门口对上年锦爻的视线。   “止哥,”年锦爻冲他笑了一下,只是看起来有点苦涩:“我能抱你一下吗?”   周止看着他,没有回答。   年锦爻好像意识到自讨没趣,笑容放下来,喉咙发干,翼翼小心地瞄了他一眼,艰难地张了下嘴唇,声音放得很轻:“那……我走啦。” 第58章   周止还是没有开口。   缓慢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滑过,让人没由来地感到紧张,好像年锦爻的转身需要做出多么重大的一个决定才得以执行。   年锦爻垂下了眼,浓长的睫毛遮住他乌沉沉的、潮湿的、遮掩痛苦的眼睛,面色苍白。   不等周止再说些什么。   他慢吞吞地转身,动作迟缓,身旁空着的手微微蜷缩了下。   年锦爻的手指很长,下意识绞住衣角,手指绕了绕,薄白的皮肤下,透出淡颜色的血管,看起来有些狼狈,也有一些可怜。   年锦爻的转身用了多久?   一分钟?甚至不到三十秒,但就像一个小时或三十天,像一个永远那么漫长。   周止看着他高大却寂落的背影,微微愣了,下意识开口:“你——”   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没来得及脱口,在周止的视野中,一道高挑身影以某种难以捕捉,却又无法忽视的速度扑来。   周止被撞得连步向后踉跄,就在他以为要拖着两人的重量跌倒时,肩头却被年锦爻的手臂紧紧裹着,拉入怀中,拥了一下。   年锦爻用力抱住周止,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鼻尖埋进周止肩窝的缝隙中,闭上眼睛,贴着他散发快要消失不见的皂香的光滑肌肤,深深吸了口气。   他在周止耳边轻声笑了一下,声音却沙哑,带着潮意,低声喃喃:“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的……”   年锦爻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周止都没来得及反应。   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你真是——”   周止的笑声爆发得很突然,笑得脸上的肌肉都控制不住表情。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笑,这样的情绪很奇怪,比方才宣泄似的哭嚎来得更加突然,猝不及防,也无法预料。   年锦爻与他的胸膛紧贴在一起,感受到周止笑声中带来相同的震颤。   周止笑得停不下来,有点缺氧,单手把年锦爻推开半步,抱着肚子笑着蹲下去。   年锦爻还在状况之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手随着周止滑下去的身体,从腰移至他肩头,但从始至终没有离开。   周止大口大口喘息,呼吸完再次笑出声。就连屋里的阿姨也被这声持续的笑声打扰,忙不迭推门走来,压低声音骂他:“小孩睡着啦!怎么突然发神经!”   周止脸上发酸,慢慢冷静下来,努力克制了下声音,说不出话朝阿姨摆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   年锦爻不是很满意他的嘲笑,撇了撇嘴,但不好发作,看着周止头顶看起来很健康的右旋的发旋,没由来地抬起手指戳了下,轻微地表示不满。   周止揉着脸,似乎是完全冷静了,笑声憋了回去,拇指撵走眼角笑出的眼泪。   年锦爻同样蹲下去,与周止面对面蹲在门口,用湿漉漉的好看眼睛与足以登顶时尚期刊封面的面孔,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有这么好笑吗?”   面对着本不适宜出现委屈的脸,周止又想笑了,忍了忍,抿了嘴唇憋回去。   年锦爻不满地眨巴着眼睛,撇着嘴,不讲话。   “哎呀!也没那么好笑,”周止笑累了,没有立刻站起身,年锦爻也就蹲着与他面对面,挨得很近,鼻尖快贴在一起。   他们像潮热雨季后生长在狭缝中的两朵无毒,但也无法食用的巨型蘑菇,蹲守在门背后。   年锦爻对他的回答不满意,闻到交渡的气息中熟悉的气味,语气不满地习惯性撒娇:“那你亲我一下。”   他说完,也没有等周止回答的意思,动作迅速地凑上来。   不过这次周止反应地很快,抬手捏住年锦爻的脸。   “哎哎!”周止失笑,稍稍站起来避开他的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年锦爻还蹲着,没有站起身的意思,仰起漂亮脸蛋,眨了眨眼睛。   周止松开捏住他下颌骨的手,看着年锦爻不依不饶的样子,手掌轻轻在年锦爻脸颊上拍了拍,力道不重,但有警示的意味。   他笑呵呵地耷拉下眼皮,看他,嗓音慵懒:“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啊。”   年锦爻恃靓行凶的诡异被识破,沮丧地低了下头,没再得到进一步的机会,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失望地站起身。   周止哭笑不得,快步走到门前去重新拉开闭上的大门,指了下门外。   年锦爻不死心,经过周止时又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你等着吧,我早晚亲到。”   周止冷嗤了声:“快点滚。”   年锦爻低头丧气地走了出去,周止看着他消失在电梯门后,才缓缓叹出憋着的一口气,重新把门关上。   第三天晚些时候,文萧要拍在校园网剧中的最后一场杀青戏。   由于拍摄有落水情节,周止不放心助理一个人带他,就在天黑前赶到拍摄的浅水沙滩去了。   浅水沙滩是涣市的招牌五星景点之一,凭借一道与人行沙滩近在咫尺的八百英尺断崖闻名。   涣市政府为了保护这道金色海滩线的自然风貌,限制了四周建筑高度,因此浅水沙滩便一望无际。   周止开车抵达的时候,太阳还低悬在半空,因海面过于开阔,日头便显得十分大,橙黄色的光砸下来,射穿了蔚蓝海浪。   文萧随剧组在划定的安全圈内拍摄,周止坐在车里闷得慌,拿了烟下车走到海滩旁散步。   由于拍摄的机器过于显眼,不少傍晚来此散步的行人都渐渐聚拢过去,围在禁行线外好奇地张望。   海滩旁开着许多摊贩,咸腥的海风吹拂,周止看着人群中没有可能造成拍摄困扰的行人便稍稍放下心。   他趿拉着沙滩鞋走在细软,每一步都会凹陷进去的白色沙滩里,看到不远处开着的一家啤酒车,走过去要了杯低度数的樱桃啤酒。   啤酒上层浮动着白色的、膨胀的泡沫,与身旁大海拍打上岸的浪花同样发出滋滋的、泡泡爆裂的声响。   周止静静吸着烟,斜倚在无座的桌板上喝了口酒。   太阳在喧哗中逐渐朝波纹荡漾的海里游去,光线发红。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文萧在阳光下腾起薄红霞光的青涩面孔。   没由来的,周止想起不久前文萧问他的问题,为什么不继续演了呢?   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封跨洋也尘封了一段时间,仍旧未被回复的邮件。   周止一手拿着玻璃杯,另一只手下意识点亮屏幕,翻找出那封被许多新邮件压走的已读邮件,点开标题【主题:《The Moon》】。   他悬在删除键上的拇指还是顿了顿,周止望着手机屏幕,有些失神。   面前忽地晃入一道高挑的人影,周止本能地抬头。   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反光的黑色墨镜,头顶扣着深色鸭舌帽,即便遮住大半张脸,周止还是一眼认出年锦爻唇角微笑的弧度。   周止轻且缓慢地眨了下眼。   从年锦爻眼前覆盖的墨镜的反光中,看到他自己的生动且被火红色的霞光笼罩着的、俊朗的面孔。   与他一同罩入这片反光中的,还有身后发出潮骚轰鸣的、层层叠起蓝丝绒般褶皱的、将大地覆盖的一块蓝色的布。   在这样西沉的太阳光照中,啤酒沫渐渐破裂、融化的清脆鸣叫里,产生了一些隐晦的、朦胧的、不可言说的瞬间。   周止目光未完全聚焦,他走神地看着墨镜反光中的自己朝自己靠近。   “啵!”   年锦爻重重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发出巨大的响。   周止反应慢了半拍,一皱眉,“啧”了他一声。   年锦爻露在墨镜下的嘴咧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很得意,语气透露狡黠:“就说早晚会亲到吧。”   周止狠狠抹了下嘴,擦到他脸上:“操!都是口水,脏死了。”   年锦爻不满意他擦的动作,忽地抬手按住周止后颈,不顾周止挣扎,用力吻上去。   “唔!——”   周止张圆了眼睛,不好对他下重手,克制力道地挣扎,手机“咚”地掉下去,融入沙子里。   两人吻得气喘吁吁,年锦爻倏地松开手。   “你他妈的——”周止一把推开他,粗声喘着气,瞪着他,眼角的痣在夕阳下发红。   年锦爻笑兮兮地看着他,弯腰去帮周止把手机捡起来,看到他还亮着的手机屏幕,动作一愣。   周止咋舌继续擦掉嘴上的口水,不满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又跟踪我?”   年锦爻没吭声,缓慢直起身,手里还握着他的手机。   周止把手机从他手里接过去:“怎么不说话?你小子做贼心虚啊。”   年锦爻还是没有讲话,戴着墨镜直直地盯着他。   周止在墨镜反光里看到自己有些变形的脸,低笑了下。   “王宜找你了。”年锦爻忽地出声。   周止还在讲话的声音倏然停住,先是看了年锦爻一眼,又低头看了眼亮着屏幕停在邮件上的手机,而后又抬起脸,张合了下唇,什么都没有说,看了年锦爻好一会儿:“啊……嗯。”   “不回复他吗?”年锦爻问,“以他的性格肯主动发邮件给你已经算定好了。”   “嗐,我也没打算去。”周止看了眼还在拍戏的文萧,把手机暗灭,收回口袋,一口饮尽剩下的啤酒,迈步朝车旁走去。   他有点饿了,正好想到方才开车路过的一家麦当劳,想着文萧今天杀青,打算买来请剧组的人吃。   年锦爻跟上他的步子:“真的不去吗?王宜这么多年一直在拍商业片,他来找你一定是有了自信能拿奖的本子。”   王宜早年拍文艺片拿了几次最佳导演,但文艺片终究无法支撑生计,好在王宜懂得贯通,成功转型了商业片导演,在美国拍了很多年票房叠加的商业大片。   多年商业片养成的习惯,王宜拍电影的目的性很强。   现下他肯发邮件给周止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连演员都称不上的人,必定是周止的形象极其适合他的某个角色。确切说,是他手里文艺本子的某个角色。   王宜不拍文艺片数十载,此次出手,必定是对某个或某几个奖项势在必得。   年锦爻快步走了几步,超上前,挡住周止要拉开车门的手。   周止脚步一顿,抬眼看着他,表情没有多少变化:“是你说服他来找我的吗?”   “不是。”年锦爻隔着墨镜,静静注视着他一段时间:“我只是恰好听说他在公开招募演员,想要自己去投来试试,就把《白菓》发给了他而已。”   年锦爻这个地位和奖项含金量,和去海选试戏这件事放在一起实在是过于诡异。   但他说得理直气壮,让周止短促地笑了一下。   “但他没有找我啊,”年锦爻继续道:“他找了你。”   “我不会拍戏的。”周止抬手排开年锦爻挡在车门前的身体,拉开门坐上去。   年锦爻紧跟着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一屁股坐上去:“为什么不拍了?”   周止点火的动作顿了下,叹了口气,手臂搭放在方向盘上,无奈地转过头看他:“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更没有那个天赋。我要带我儿子去看病,我手里还有文萧要带——”   “小孩的事情很好解决,文萧我可以找人带。”年锦爻把墨镜摘下来,看着他:“这些都不是问题。”   周止跟他说不明白,踩了油门:“我会一直带文萧的,不可能让其他人带他。”   车子在一阵颠簸中驶上公路。   年锦爻憋了一段时间,在震荡中语气冰冷,开口咄咄逼人地诘问:“文萧对你就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不拍王宜的戏?”   周止在文萧的事情上不会退让,态度强硬:“这不是一码事儿,我跟你扯不清楚,是你自己先入为主对文萧有意见在先。”   “从始至终你就觉得文萧特别重要是不是?重要到你可以为了他连拍戏都可以放弃?!”年锦爻提高了点声调,语气显得有些尖锐。   车里蓦地陷入一派纯然的死寂。   周止喉结滚动一下:“这是不一样的。”   年锦爻的目光落在周止侧颜,太阳已经沉落,盖不住某些昏暗中滋生的癫狂。   他忽地嘲弄一笑:“那我呢?你心里到底是我重要还是他?”   “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吵,”周止有些烦躁地捏了下鼻梁,但还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他车速提得有些高;“我不拍戏不是因为文萧。”   “那是因为什么?!”年锦爻攥紧拳头,咬了下牙,嗓音提高了很多,深色的眼瞳中闪过克制不住的怒火与妒恨:“你不就是因为当年泄片,觉得自己耽误了文萧才——”   “年锦爻!”   周止再次开口,嗓音更高了一些,径直打断他的争吵。   年锦爻不依不饶地继续:“你总是逃避这个问题,文萧——”   “是因为你!!”   周止情绪有些激动,蓦地低吼了一声。   年锦爻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太阳完全沉落下去了,周止身旁的车窗外,海、天混为一色,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混淆着凝聚成更深的蓝。   周止的手攥紧方向盘,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锦爻,我不演戏,是因为你。”   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告诉年锦爻这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周止的笑容顿在唇边,看起来苦涩。   “为什么……”年锦爻有点愣住了,看着他,反应不及地开口:“我怎么……”   “我也不知道——”周止开口的声音忽地消失,他停顿的很突然。   年锦爻茫然地眨了下眼,看向周止。   周止侧对着他的面孔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变化,对比情绪高亢的年锦爻来说,要显得冷静,理智地多。   年锦爻坐在一旁,傻傻地看着周止浅灰色的眼睛,在里面倒影出间断亮起,斑驳闪烁的高悬路灯。   “年锦爻,你冷静点听我说,”周止下颌紧绷了一瞬,车里很安静,听得到他牙齿碰在一起,发出生冷的响。   周止两手握在方向盘上,一如往常平静:“刹车失灵了。” 第59章   “什么?!”年锦爻一下坐直身子,面色大变。   周止手紧紧攥住方向盘,抿了下嘴唇:“前段时间车子就有点问题,我说要去检修的,给忙忘了……之前都不会忘的,我怎么能忘了呢……”   年锦爻喉结滚动了下,扫了眼仪表盘上朝80奔上去的车速,又看了下沿海公路上车流不算密集的路况:“全踩也没用吗?”   周止摇了摇头,面色变得有点苍白,目光垂下去,看着油表里还剩一多半的油量。   他已经把刹车踩到底了,但车速不降反升,朝着三位数稳步上跳。   年锦爻很快地接受了刹车失灵这件事,没有再表现出一丝震惊或恐慌的情绪。   他以前所未有的冷静与镇定解开安全带,抬手握了下周止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   年锦爻的手指很长,温度不高,冰冷地把周止同样骨节分明的手包裹进去:“没事的,会没事的。”   周止沉默着,从一旁拿起手机,单手点开了导航软件,看着这条公路延伸下去的线路图。   沿海公路由此直通下去,会进入一条岔路,一条通往交通堵塞的市中心高架,一条则通向浅水沙滩东南方更为僻静的区域。   年锦爻看着他的侧颜,看到周止在手机荧光反射中时而清晰,时而陷入昏暗的面孔上微微抖动的肌肉群,也看到周止半垂下的睫毛颤了颤,周止的脸上除了紧抿的嘴唇,与微微皱起“川”字的眉宇,看起来与寻常无异。   “我们走这条路开到底,到沙滩上会有缓冲,然后——跳下去。”   周止很快想出了办法,他快速地看了年锦爻一眼,又回过头,注视着更远处的一片如水的夜。   车窗开着,吹进的海风搅入咸腥发热的风。   不合时宜,周止后知后觉地想到,不久前已经立夏,原来已经是夏天了啊……   周止顿了顿,拿手机拨通了所有急救可能需要的电话。   他打完,放下手机的手顿了下,嗓音有点颤抖:“锦爻,打电话让你哥叫医生赶过来,我怕——”   怕年锦爻失血出现任何意外。   年锦爻和正常人不一样的,他不能流血的……   周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干涩的嘴唇颤了颤,一直以来保持很好的冷静与理智被打破,眼眶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中变红。   年锦爻很听话的打了电话给年敬齐,年敬齐在电话那头感到意外,语气不由着急起来,但年锦爻几乎没有给他追问的时间,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年敬齐的电话在两秒后接踵而至,不过周止看到年锦爻没有接,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关机。   “我要抽根烟。”周止握着方向盘的手瑟缩了下,习惯性去车上摸烟,他找寻的手却被年锦爻握住。   年锦爻神情自然地与周止十指相扣。   周止的动作顿了下,但没有挣扎,被他握在手中。   年锦爻反握住周止的手,稍稍俯身凑过去,亲吻周止的指尖,亲吻周止的手背与手腕。   他突然笑了笑,嗓音低且柔,听起来分外温柔:“别怕。”   周止还是抿紧嘴唇,没有出声,任由年锦爻握住他的手。   他的偏高的体温把年锦爻发凉的皮肤捂热,干燥的掌心中变得有些潮湿。   失控的车保持高速,像匹脱缰的马,一头撞入黑夜。   海风带入世界的声音,但车内静悄悄的,两道呼吸重叠在一起。   车子已经避开堵塞的岔口朝通往浅水沙滩的道路驶去。   周止在车驶上沙滩小道时,忽地出声,他声音有点哑:“锦爻,我说“跳”的时候,你就立刻开车门跳下去。”   “那你呢?”年锦爻愣了下,脸色稍稍变了,皱眉看着他。   周止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似乎是想让他不用紧张与担心:“我等你跳了再跳,这里的沙滩太浅,距离不够跳车,我先控制方向盘,等你跳了再转向。”   顿了顿,周止分神看了他一眼,神情凝重地叮嘱:“跳的时候抱住头唔!——”   车身猛地剧烈震动,在狭窄小路上摇晃甩了两下,很快被人稳住。   年锦爻不由分说地按住周止的脸,不让他回头,和他接吻。   周止挣扎地很厉害,年锦爻的吻也有与他看起来漂亮的面孔有截然相反的强势。   周止的心脏冷不丁揪紧,但他的手不敢松开方向盘,也看不到前方的路。   年锦爻锐丽精致的眉眼占据他全部的视野,仿佛组成周止世界的全部。   “操!你他妈不要命啦!!!”   周止单手终于撑着年锦爻的胸膛,将他一把推开,急急转着方向盘在车撞上公路的栏杆前转回正道。   栏杆外是高出地面几米的空间,若是摔下去对于年锦爻来说危险至极。   年锦爻被他推得向后靠倒在座椅上,看到周止被他咬得发红的唇,又看到周止被水光擦亮的愤怒与恐惧并存的黑眸。   他歪了下脸,笑嘻嘻地看着周止满面怒色的英俊脸孔,目光中再也容不下任何人或物:“我们一起殉情听上去也很不错。”   年锦爻似笑非笑,语气轻快地和周止开了个玩笑:“要是我们真的一起死了,不知道明早的新闻头条会写得多么惊世骇俗。”   他说着,转了眼睛想了一个出来:“知名影帝与同性恋人车震后不幸双双身亡,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周止脸色很差,让他闭嘴。   年锦爻瞥了眼即将登陆的浅水沙滩,笑眯眯地凑过来,头在周止肩上轻轻靠了一下,抬起手臂紧贴着周止的手,握住方向盘,他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止哥,我的耐心不多,等不及那么久的嘛,说好了,你要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周止深深蹙着眉,似乎有点意识到他的意思:“年锦爻你不要在这时候——”   年锦爻嘴角噙着笑,稍稍仰头,在周止下颌骨与耳垂衔接的骨头顶着肌肤突起的地方,轻轻地吻了一下,而后伸手把周止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一根根扒开。   周止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肯松手,厉声道:“年锦爻你他妈别给我乱来!”   “我哪里在乱来?”年锦爻笑着直起身,撅起嘴,又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侧过脸,在夜色中愈发深沉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周止:“我不会带小孩,万一出什么事,你可以照顾好他。”   周止的声音一下停了,他想到周麒。   如果真的有意外……   周止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再那么用力了,年锦爻钳住他的手腕,拇指轻轻剐蹭了下周止的腕心,指腹中感受到他勃勃跳动的脉搏。   车轮蓦地凹陷一下,搅起翻涌的白沙。   行驶在沙地中的感觉很奇妙,微微地摇摆,像坐上一叶小舟,随浪波浮在流动的海面之上。   “好了,你该跳了。”年锦爻突然松开周止的手腕,推开他的身体,示意周止推开车门。   周止表情钝钝地,大脑完全不能转动,车门被年锦爻伸手推开一点缝隙。   “老婆!”   年锦爻在身后忽地出声。   周止下意识回头呆呆地看着他。   年锦爻在周止的注视中,挑了挑眉梢,突然咧开嘴,得逞般狡黠地笑了,他轻且快地朝周止眨了下眼:“我爱你。”   周止几乎反应不及,他肩上被年锦爻的手施加了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道,蓦地一矮,被年锦爻推下了车。   完全是身体的求生本能,周止跌下车的瞬间便双手紧紧抱住头,他一侧的肩先触地,沙地比想象中要坚硬一些,他撞上去的瞬间听到骨骼碰撞发出嘎嘎的响声,疼痛瞬间蔓延全身。   周止狼狈地滚进沙堆里,但他顾不上多想,也顾不上手臂脱臼的疼痛,脚底打滑了两步,急急忙忙从地上踉跄着爬起身:“年锦爻!跳啊!!!”   周止吃了满嘴沙,喉管里生疼,他追着朝海面断崖直直冲去的车子追赶,差点跌倒,他忍痛撑着身体奋力站起来,快步追着。   海风吹不散周止的嘶吼:“年锦爻!你他妈跳啊!”   他双目赤红,僵了僵,看着车灯长明的两个点摇摆在黑夜之中,大脑一片空白。   年锦爻还是没有跳。   周止脖颈上绷起青筋,声嘶力竭地吼道:“操!年锦爻你为什么不跳?!!!”   海风吹来沙子糊住周止的眼睛。   他用力搓了下,眼球里被针戳着似的,生疼。   周止什么都来不及想了,追着车子失控奔出的方向拼尽全力冲了出去。   但每一步都陷入沙子,越陷越深,车却仍在提速,但追不上。   为什么他追不上啊!!!   周止鼻腔灌血了一样疼,呲目欲裂,大声咆哮:“年锦爻!锦爻!!!”   车子砸进海面的时候,海水由沉蓝变得很黑。   海面仿佛被投入一枚炸弹,先发出巨大的轰鸣,冒出的泡泡不断上升、爆破,而后陷入安静——   安静。   漫长的安静。   沙子呛进喉咙,周止生理性地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又开始干呕,他迎着海风奋力地朝海面跑去,大口喘息着,心脏剧烈地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冰冷的海水没过周止的脚踝,浸湿鞋底,很快是裤腿,而后至半腰。   海水的阻力让他的速度变得很慢,奔跑的动作必须足够的夸张,夸大到一种滑稽的程度,才能够朝前快步跑去。   周止看着车尾一点点消失在断崖边缘,眼眶疼得发烫。   “年锦爻!!年锦爻!年锦爻。”周止茫然地持续地叫年锦爻的名字,不断、不断。   海面的平静仅被打破一瞬,浪涛翻涌着朝岸上扑来,将一切不平静都吞噬。   周止走到海水蔓及脖颈,压强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了,只好拼命地仰头,竭力喘息:“锦爻——”   两手拨开海水,却还有更多的海水涌来,周止的脚在某处冷不丁止住,他踩到了断崖边缘。   海水变得漆黑,与天色难辨彼此,一切都是黑色的。   只有海空上挂着一轮明亮的、冰冷的圆月。   周止眼角有水流下来,可能是眼泪,也可能是打湿脸颊的海水。   他痛苦地皱起血色尽失的脸,嘴唇颤抖着发出钝涩的呜咽。   周止抬手捂住脸,再也抑制不住地恸哭出声。   海浪扑过来,来势汹汹,毫无还手之力。   一切与他们相关的,至关重要的、无关紧要的,所有的所有,都猛地消散了。   周止心口一下空了,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缺了什么,但实际又完好无损。   身后响起救护车与警车尖锐交加的警笛,红蓝色的强光来回闪烁着,映亮一小片潮湿海域。   周止听得到身后有人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海面变得嘈杂,平静被打破。   两架直升机盘旋在他头顶,强光照射下来,由于车子已经沉下去了,所以光线只圈住了大海边缘,孤零零捂着脸沉默站着的周止。   在一片喧骚声中,很突然地,周止的脚踝被一只手很轻地握了一下,随后松开。   他猛然回过神,憋了口气一头扎入水中。   海水刺得周止的眼睛生疼,他什么也看不到,两只手伸下去急切地摩挲,手指先碰到柔软的,好像海草的一截短发,而后立刻摸到了张冰冷的面孔。   周止眼瞳紧缩,他立刻抓住年锦爻的手臂,用尽全力拖着他,轰然——跃出水面。   “我们在这里!!!”   周止一个人快要支撑不住另一个比他高大的成年男性昏迷后全身的重量,他咬紧牙关把年锦爻背在背上,高举着手臂朝天上的直升机挥舞:“快一点!快一点!!!”   他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   周止狰狞着面孔粗喘,他下意识低头,看到在直升机映亮的浅蓝色海面上,飘浮起一抹红。   那些红色还在逐渐蔓延。   形成圆圈,一点点地流动、扩散,一丝一缕地游动,像无数条红色的鱼,但最终仍旧被搅入无休止的海水之中,慢慢稀薄,消失不见。 第60章 (修)   深夜的手术室内外都很安静。   连同氧气,组成透明的膜,包裹住沉入夜色的建筑。   年敬齐穿着无菌服从手术室缓步走出,他身旁跟着的医生正低声与他交谈。   他面容严峻地摘了脸上的防护面具,踏出手术室大门时脚步略微一顿,医生与护士的讲话时也随之停下。   几人看向手术室门外安置的几排长椅,在最后一排唯一坐着的那个男人。   周止脸上有几滴干涸的血,已经不再鲜红,暗在他深深垂下去的、苍白的面孔上。   他被医生接回去的脱臼的手臂垂在一旁被大衣遮住,身上穿的浅色衣服也脏了,也有一些血迹,都不是他的。   年敬齐的脚步纳入周止的视线,他也没能立刻抬起头。   周止搭在膝头的一只手动了动,动作迟缓地糊了把脸,鼻尖抽了两声,抿了下有些颤抖的嘴唇,才仰起表情空白面孔,和年敬齐看起来冰冷沉重的目光对上视线。   “他……”周止强撑起精神,嘴唇抖了抖,嗓音沙哑:“怎么样?”   年敬齐的目光在周止看起来狼狈的脸上稍稍扫视,没有多说什么难听话:“撞到礁石引发了内出血,不过现在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之后换了病房你就可以进去看他。我公司还有事要处理,晚点再过来。”   周止本能地做出回答,但喉咙像堵了团棉花,声音哑着,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用气声说:“好。”   年敬齐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迈出一步准备朝前走,却又顿住,不过这次没有回头,背对着周止,冷冷地说:“周先生,你的车子我会让人送去检查,油车刹车失灵的概率很小,你近期有没有的罪过什么人?”   “我……”周止脑子有点糊,他用力闭了下眼睛,用听起来筋疲力尽的声音回答年敬齐:“我——”   没由来得,周止眼前闪过那日在停车场中撞到的那个疑似赵龙虎的男人。   他手指颤了颤,   年敬齐没有回答,所有人就这么陪着他静静站在原地,僵持了几秒的时间。   直到年敬齐再次开口:“周止,你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吗?”   周止看着他的背影,哑声道:“我不能跟你保证。”   年敬齐对他的回答未置可否,又问:“你会包容他的所有吗?”   “我不能跟你保证。”   “你会一直爱他吗?”   这是年敬齐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周止张了张嘴唇,没能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年敬齐身上垂下去,抬起沾染血迹的那条脱臼的手臂,举起来时,手臂还在轻微地颤抖。   他的皮肤很白,在医院冷色调的白炽灯下,显得愈发苍白。   手臂上淡青色的筋脉虬起,一路蔓延上去,穿过那片似乎要渗入毛孔,融入他肌肤与身体的血迹。   “我——”周止到嘴边的话被什么东西拽着,泄不出来,随着沉甸甸的石块往胃里坠,他心口揪着,嘴唇很干,裂了细碎的小口,开口时扯到了,一抽一抽地痛:“我不能跟你保证……”   “那你能保证什么?”年敬齐冷笑着问。   “我唯一能保证的,只有在我能爱的时候,给他我全部的爱。”周止蓦地抬起脸,深深地看他。   年敬齐嗤一声,对这个回答不算满意,他似乎在无声地质问周止,我的弟弟能为你付出生命,而这就是你的回答。   周止也无所谓他的态度,麻木地垂下脸,想到被送进病房前的年锦爻,抬手插入发缝中,紧紧揪着发根。   年敬齐不再问了,大步流星地带着医生离开。   手术室门外再度恢复悬而未决的岑寂。   年锦爻的病床还没被推出来,周止就静静地坐在手术室门外,他背靠着椅背,抬起头,静静地盯着头顶发出滋滋电流的灯泡,一直到头眼昏花、阵阵发黑。   手术室的门再度朝两侧划开。   周止冷不丁站起身,看着被护士推出来的担架床。   “锦爻,年锦爻。”周止急急忙忙走过去,单手抓住栏杆,随着他们一同朝电梯走去。   年锦爻脸上罩着氧气罩,几乎遮住他大半张脸,漂亮的眼睛无精打采地半垂耷着,似梦非醒,听到周止的声音,睫毛缓缓抖动。   他好像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撩起眼皮,轻轻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么一眼。   周止的眼眶一下变得通红,他凑过去,靠近年锦爻的耳边,用很低也很轻的声音对他低喃:“没事了,没事了。”   年锦爻的眼皮缓慢地眨了眨,垂下去,要闭上了。   “刚过麻药,还没缓过来,”护士在他身后及时道,“一小时内看牢他,不要睡着了。”   年锦爻垂放在身旁的手指虚弱地动了下,被周止敏锐地捕捉,紧紧攥住他的手后,才对护士道:“好好,麻烦了。”   护士看他担心的模样,不太好说什么,摇了下头。   年锦爻的病房在住院部最高层的特殊病房,病房之间的间隔很大,保密性也很好,走廊里静悄悄地,只听到担架床滑轮滚动时发出咕噜噜的响。   两个护士怕拖不动年锦爻,准备按铃叫一个护工过来把年锦爻从担架床上抱上床。   “没事,我来吧。”周止把身上披着的外衣脱下来,搭放在栏杆上,他握了下刚接上的手臂,走到病床前,一手从年锦爻膝弯下穿过去,一只手横抱住年锦爻脊背,咬紧牙关一口气将他打横抱起来。   年锦爻的体重并不似看起来那么轻盈,周止两条手臂抖着,憋着气轻柔地将他放上病床。   他刚准备离开,手腕便被冰凉的手指搭住。   周止愣了下,垂下眼看着年锦爻闭上的眼睛,与微弱起伏的胸膛,年锦爻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轻轻握住了周止的手腕,只是轻轻握住。   他的力道真的很轻,周止能轻而易举地摆脱。   但周止没有走,他用脚勾了把远处的椅子过来,任由年锦爻握住他的手腕。   周止坐在床边,看着年锦爻,没有讲话。   年锦爻闭着眼睛,惨白的脸上血色尽失,眉心微微蹙着,周止估计是很疼的。   护士替他把一旁的陪护床铺好,又给年锦爻挂上液体药剂,才合上门离开。   病房里没有开灯,门上有一个玻璃窗,走廊的夜灯透进来,周止爬伏在床边的栏杆上,静静看着年锦爻闭阖的眼睛与疲倦的、漂亮的脸蛋。   年锦爻的皮肤很白,周止在昏暗的侧光中看到他眼皮上浮现着细小的青红色的血丝。   他手腕上握着的手,拇指轻轻剐蹭了一下,贴住周止有力且匀速跳动的脉搏。   周止垂下目光,看到年锦爻握住他的卸去腕表空无一物的手腕。   那道纹身完整的映入眼底——   Embrasser ici   亲吻落于此。   覆盖在纹身下的,是一条横贯手腕的伤疤。   伤疤没能恢复地很好,表面突起、摸起来崎岖不平。   周止回握住年锦爻的手,轻轻抬起来,嘴唇贴上去,干涩又柔软,缓慢地、安静地将一个吻落下。   年锦爻的掌心接住一滴泪。   “别……”   病房里响起很轻的、气若游丝的、微不可闻的沙哑的声音:“别哭……”   周止把他的手握紧,凑上去低又快地问:“锦爻你醒了?”   年锦爻很轻地扯了扯嘴角,连声咳了起来,周止连忙抚了抚他胸膛,他的手却被年锦爻握在胸口前,周止手下是年锦爻勃勃有力跳动的心脏。   年锦爻虚弱地笑了声,几乎发不出声音,对他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我又弄哭你了……”   他抬起手,在周止靠近垂下的右眼的泪痣上轻且快地摸了一下。   “真好看……”年锦爻神志不清地努力笑了笑,说,“止哥,下辈子我要做你眼角的痣……”   周止替他抚走眼前垂着的碎发,温柔地捋顺年锦爻的发丝:“累了吧,别说话了,要喝水吗?”   年锦爻用尽力气,艰难地摇了摇头,很听话地安静下去。   他没有闭上眼,不过很困了,眼皮半耷着,看着周止的方向,缓慢地眨动。   麻药失效后,年锦爻的伤口开始恢复疼痛。   周止看到他鬓角淌过汗珠,替他把汗水擦走,看着年锦爻挣扎着支起犯困的眼皮,陪他熬过麻药时效,低声道:“睡吧锦爻,晚安。”   年锦爻已经很困了,但握在他腕上的手蓦地一紧,周止垂下眼看过去。   “你会……一直在吗?”年锦爻有气无力地问。   周止宽大的手掌贴在他颊畔,捂热年锦爻冰冷的面孔:“我会的。”   话音刚落,年锦爻的眼睛便自动合上了,握住他的手也微微松开,沉沉睡了过去。   周止守了他换完液体,最后也撑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周止是被阳光照醒的。   病房里的窗帘没有拉上,明媚的光线从身后投入光刃,光线内纤毫毕现,上下缓慢悬浮。   周止一个激灵醒来,揉了下眼睛,心口莫名紧张发慌地跳着,下意识看向病床上还睡着的年锦爻。   他唇色变得很淡,浓长的睫毛垂耷下来,在眼睑下投射一片灰色的羽翼。   看着像很快就会醒来,也像沉睡不再醒。   周止怔愣着,眨了眨眼,眼前浮现很久前的,同样在某个初夏时发生过的某个吻。   周止跟着手里的演员跑剧组已经一段时间了,剧组连着拍了几场日夜颠倒的戏,周止也跟着没有睡几觉。   他第二天还要赶到机场和文萧一起去临时的影视基地。   周止在角落找了个不用的道具沙发,一屁股坐上去就再也起不来了,手撑着扶手,支着摇摇欲坠的脸,困得不行了,眼皮缓缓垂下去,他困顿发黑的视线中,纳入剧组的所有,导演的呵斥、演员的一举一动、摄影奔跑时发出细碎的脚步与滑轨的金属摩擦发出细小的咔哒声。   那天,周止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一个不再属于他的以后。   他梦到领奖台,梦到一场残影,梦到韩竞东,梦到文萧,也梦到年锦爻意气风发的璀璨夺目的笑颜,梦到他坐在黑暗之中,久久地抬头凝望着镁光灯聚集之中,那个空无一人的领奖台。   “唔……”   梦中嘴唇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也被阻断。   周止皱着眉开始挣扎,冷不丁睁开眼,对上年锦爻俏皮的笑眼:“睡美人醒啦。”   年锦爻又在他唇上重重吻了一下,才松开,重新拉起口罩把精致的面孔完全遮住。   周止揉了下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做梦,诧异地看着本应远在异国的年锦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不在家,我当然要来找你啊,”年锦爻口罩下的嘴撇了撇,语气不是很满意:“我看你都要忘了我今天要回国。”   周止呆呆地看了眼日历,才想起今天是年锦爻回国的日子。   他还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傻傻地眨着眼睛,看着年锦爻。   年锦爻倾身靠上来,隔着口罩慢慢地、一点点地轻柔地吻周止的嘴唇。   周止没有立刻躲开,他闻到年锦爻身上变得柔和的玫瑰花的香味。   那天的年锦爻眼角翘着,故作不满,但还是露出喜悦的模样,忽地对他说:“我拿到一个本子,有个很适合你的角色,等不到你回家就亲自来找你了。”   周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年锦爻用讨巧卖乖的语气,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摆手指的手臂,手指与他的交缠在一起,看起来没有用多少力气,周止重心不稳,朝前跌进年锦爻的怀里。   两个人相触着,太近了,模糊了片场嘈杂的声音,什么都听得到,什么也听不到。   周止唯独听到年锦爻的心跳,不知道年锦爻有没有听到他的。   年锦爻把他抱在怀里,半揽着周止的腰,俏声笑笑,说下去:“你回来继续演戏吧,我想跟你一起演戏,好不好?我一个人好孤独。”   周止那天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其实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轻轻眨了眨眼,好像眨走一只飞来的透明的蝴蝶,垂下眼,再度看向病床上沉沉睡着的年锦爻。   周止站起身,微微弯下腰,悬在年锦爻上方,目光温柔地看着年锦爻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浅色的嘴唇。   他静静地,没有讲话,俯下身,在年锦爻嘴唇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   Ma belle au bois dormant, tu te réveilleras?   我的睡美人,你会醒来吗?   贴着的嘴唇轻且缓地动了动,周止一愣,忙不迭抬头,对上年锦爻虚弱地、含笑的眼睛。   刹那间,周止泪流满面。   太阳一点点西沉,从病房的窗户,可以看到那片流动的沉蓝的海。   手机荧幕一点点暗下去,又被点亮。   “止哥,快一点过来。”年锦爻又躺在床上撒娇耍赖,要周止陪在他身边。   周止靠在窗边,咕哝着应了声:“就来,你是离了我就不能活了是吗?”   “对啊。”年锦爻大言不惭地抱臂枕在脑后:“不是说了吗?我生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跟在你背后,我看谁敢靠近你。”   他说着,磨了磨牙,声音阴下去,柔声缓慢道:“尤其是文萧那个小白脸。”   周止下定决心似的,点了发送,合上手机走过来,低笑了下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干嘛,”年锦爻见他过来,坐起身,抽出一只手,把周止拉过去,脸埋进他怀中,静静听着周止有力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他仰起脸,笑嘻嘻地抬头,下巴贴着周止的身体,看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不是你的小狗吗?”   年锦爻的声音低柔,懒洋洋拖着尾音,变得绵长,像是嘴唇没有完全张开,发音不算清晰,轻声说——   “汪汪。”   邮件发送的咻声响起,带着漫长的路途与时差,跨越大洋也翻过陆地。   【Hi Jason,   I have been away from being an actor for a long time. I once swore that I would never return to the stage again, but some things are truly immeasurable and unpredictable. I think some things always make people repeat themselves over and over again, indulging in them for a lifetime. Such as a rain, a cloud, a summer night that will eventually come to an end, and love.   (hi Jason,   我已经脱离演员很久了。我曾经发誓我再也不会回到台上,但某些东西确实无法估量,也无法预计,我想有些东西总会让人周而复始,一生沉迷其中。譬如一场雨、一片云、一场终会结束的夏夜、以及爱。)】   【周而复始】 第61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   周止拎着保温饭桶推门进房的时候,年锦爻还在床上睡着。   他的精神没有完全恢复,这几天仍旧断续地短暂醒来又沉沉昏睡过去。   为了通风换气,病房的窗大敞着。   淡蓝色的薄纱窗帘轻轻飘摆着,之间隔了一段距离,有金灿灿的阳光穿透它们,以至于那两片分隔的窗帘看起来,两头不到岸。   门与窗户正对着,穿过条狭长的回廊,在周止推开的瞬间起了阵穿堂而过的清风,两片浅蓝的薄帘顷刻随之飘摇,岸与岸便相接壤。   周止被风吹得忽地迷了下眼,细而长的睫毛合在一起,又睁开。   他几乎是本能地反映转过头去看向病床上年锦爻的方向,年锦爻还是没醒,但已经恢复血色,唇红面白地静静阖眼睡着。   周止放轻手脚缓步走过去,随手把保温桶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医生说年锦爻今天已经可以尝试进食,要盯着他吃点流食,所以周止在家煲了粥带过来。   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两手搓了搓,目光落在年锦爻胸膛起伏的曲线上,没由来地想到他们以前的那些日子,唇角不自觉翘起很淡的笑。   年锦爻觉多,还有很大的起床气,在家必须睡满十个小时,以至于在剧组时时常因为睡不饱觉发很大脾气,搞得时常有拍不到他桃色绯闻的媒体含沙带影地说某知名男【影星】寂寞多年欲求不满,大牌大大耍。   年锦爻看到八卦时脸总气得铁青,大少爷脾气上来较这劲儿,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手机一通通电话打出去,不是封杀那个,就要雪藏这个。   不过词条虽然撤了,但也没人真的因此失去工作。   周止一开始还笑他,被年锦爻拉着压在沙发和阳台上做过几次后就不笑了,往后再遇到这样的新闻,就变成周止狠狠骂,年锦爻大鸟依人地躺在他腿上,一边玩着周止的手指,一边应和:“就是就是。”   他撇撇嘴,很委屈的模样,红着眼眶自下而上仰望着周止:“他们冤枉我,我到底哪里看起来欲求不满?”   周止一个头两个大,不过嘴上语气很温柔,哄得很好。   年锦爻不依不饶地扣紧他的手,仰头用漂亮的脸蛋,漂亮的眼睛,他的一切都是漂亮的,眼巴巴看着他:“那你亲我一下。”   周止乐呵呵地看着他,毫不犹豫,低下头重重在年锦爻唇上“mua!”地响亮吻了一下。   刚准备起身,后颈缠上年锦爻微微发热的手掌,看似轻盈地与他颈部光滑的肌肤相贴,但周止却被压下去,被年锦爻的吻缠上来。   周止呜咽了两声,年锦爻不肯放过他,张开唇齿涎液交渡过去,发出更加缠绵、暧昧的水声。   年锦爻像条外表靓丽又迷人的半月斗鱼,诱使周止靠近鱼缸,探入手指想要轻轻抚摸,但在顷刻间跳出水面,咬上他的指间,吮吸他身体中温热的、咸腥的血。   周止又想到更早一些,拍《白菓》的时候,年锦爻总是穿着粉红睡衣,戴着粉红色的丝绸眼罩。不由想起家中同样对粉色情有独钟的小孩。   周止被很多人夸赞过是一个超合格标准很多的模范父亲,因为周止对小孩的爱,他与赵阮阮的婚姻时常被身边人羡艳与向往。   他们都理所当然地默认周止超出常人地爱他的小孩是出于对妻子满溢的爱,却不知,就连周止或许都未曾意识到,是他的潜意识早就无法、也再不能抹掉年锦爻曾存在过的痕迹。   周止看着年锦爻安静睡颜的眼神不由变得柔和,想到年锦爻的嗜睡或许均出自服用过量药物的副作用反应,嘴角稍稍放下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向周乐乐的菩萨套组祈祷,希望年锦爻在睡梦中做一个又甜又香的梦。   或许是周止看得有些久,迟迟没有做出偶像剧或泡沫肥皂剧中男主角亲吻女主角的浪漫桥段。   床上等着的年锦爻不满意地滚动了下喉结,但眼睛还闭着,嗓音听起来有些哑:“床边狠心的王子,不给你亲爱的睡美人一个吻吗?”   周止噗嗤笑出声,年锦爻冷不丁睁开眼,不满意地翻了翻眼皮,可怜巴巴地看了他几秒。   周止没做出回答,但从椅子上倾身靠过去。   年锦爻顺势闭上眼,用看起来乖巧、惹人怜爱的面孔对着周止的方向,准备承受那个吻。   周止身上的气息很干净,干净得闻起来像窗外吹自林叶间的一阵风。   他灼热的气息靠近年锦爻,目光垂下去,看着年锦爻嘴角得意翘起来的笑容弧度,便故意压低了嗓音,用低沉缱倦的声音道:“睡美人,你想得挺美。”   “啧!”   年锦爻没等来一个吻,急不可待地张开眼,对上周止温柔含笑的、稳重到可以将他的全部都承接的视线。   两人俱是一愣。   周止的目光颤了颤,先一步将视线从年锦爻的眼睛里移开,抚摸过他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微有些干涩的浅色嘴唇。周止喉结不易察觉地顶着皮肤滑动一下。   但没有吻下去,他从身旁抽出手,小心翼翼地、指尖有些颤抖地抚摸过年锦爻额头上还包着纱布的伤口,抚摸他的眼睛,抚摸他的鼻尖,抚摸他的下颌,像阳光晒过一条湿漉漉的地毯。   年锦爻的撒娇没能继续下去,他看着周止的手轻轻握住自己垂在身旁的手臂,指腹轻轻地抚摸手腕上那道被纹身覆盖的伤疤,嘴唇轻轻地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研究表明,爱情是季节性的,多半发生在夏天。   自杀也是、谋杀亦然。   周止还在学校的电影课上拉片时,在某部经典影片中看到过一句这样的台词。   “故事总是发生在夏天,炎热的气候,使人们裸露更多,也更难以掩饰心中的欲望。”   自杀被谋杀谋杀。   一个崭新的夏天又要来了,他们的爱情周而复始。 第62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2   年锦爻被周止扶着从床上坐起身,嘴巴里不依不饶地哼唧:“好痛……”   转身去拿桌板的周止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凑上去,面露焦急地问他:“哪里疼?”   年锦爻皱着发白的脸,虚弱地靠进他怀里,用听起来气若游丝的声音,贴近周止耳朵:“哪里都好痛,脖子痛,伤口也痛……”   周止便抬手检查了下脖颈上残留淤青的地方,修长的手往下贴了贴,动作放得很轻柔,掀开年锦爻腹部包扎纱布的一角,伤口被缝合着,还没有拆线。   从周止的角度看下去,可以看到微微翻卷边缘的、鲜红色的皮肉和几条黑色的像是鱼骨般纵横的线。   “嘶!”年锦爻倏地凉丝丝地吸了口气。   周止关心地回头看着他:“很疼吗?我叫医生过来。”   年锦爻忙不迭握住他要去按响呼叫铃的手,仰起苍白羸弱的面孔,发红的嘴唇,乌沉的眼睛注视着他,很可怜的模样:“你帮我揉揉就好了,我不想要医生,我只想要你。”   周止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用没有什么专业性可言的手法轻轻在年锦爻手上的几处伤口与淤青周缘抚摸。   年锦爻一歪脸,顺势靠在他肩上,手还拉着周止的手腕,随着他朝下抚摸的动作一同下去。   周止任由他牵着手,认真地皱眉抚摸年锦爻的身体。   “还是有点痛,”年锦爻故作可怜兮兮的语气,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些玩味地扯出一个笑容,看着周止后脑连下去顺着肩胛,露出衣服外,脖颈光滑瘦削的曲线。   周止问还有哪里。   年锦爻牵着他的手,顺延着自己的小腹缓慢地、漫长地往下移动,停在一团热腾腾的隆、起上方。   周止隔着薄且软的病服裤子冷不丁碰了上去,他听到耳后传来一声年锦爻唇缝故意透出来的暧昧的低喘。   “啧。”周止反应过来他是故意在装惨卖乖,冷不丁伸手,比年锦爻预计中要配合地半裹住里面的东西,像只因暴食而膨胀的猪。   年锦爻这次确实有些始料不及地低喘了一声:“啊!——”   周止用力掐了把,又松开手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吃痛皱起的五官,冷冷一笑:“你就作吧。”   年锦爻心口一跳,连忙坐起身想圈住他的腰,不让他走,这次倒是真的扯到了伤口,没有像先前那样喊痛,只是脸色白了一瞬,紧紧抿平了嘴唇,把痛硬生生忍了进去。   周止的脚步赶忙停下,弯下腰扶住他:“锦爻,没事吧?”   年锦爻忍了忍,没有立刻回答,周止看着他变白的面孔,有点后悔方才与他闹了一下,他站着抬起手,任由年锦爻紧闭着眼皮靠近怀里,单臂圈住年锦爻肩头,轻轻地揉捏着。   过了一阵,年锦爻可能是恢复了一些,不再那么痛了,轻轻笑了一声。   周止的目光先是凝望着窗户上垂下的那两片被风吹拂,掀起褶皱的蓝色布帘,而后轻轻收回视线,垂下来,温柔地放到年锦爻头顶的发旋上。   年锦爻的发旋有两个,凝聚出相撞的漩涡。   周麒出生时,护士抱他过来给硬生生挺着要看小孩第一眼的周止看时,有些开玩笑地口吻道:“哦呦,小孩有两个发旋喏,他们说两个旋的人性格都轴,认死理儿,是富贵命啦。”   周止想到那时候的场景,想到周麒刚脱离他身体时,红彤彤的脸,与皱巴巴的皮肤,像一只有别于人类的动物,不像人类。   年锦爻沉默地环住周止的腰,轻轻扯住周止身上垂落下来的宽大衬衫衣角,朝上卷着拉上去。   周止没有拒绝,任由年锦爻露出他藏在衣服后的腰肢与肌肤。   那口大张的红舌在周止光洁的肌肤上显得有种突兀的狰狞,獠牙长伸着,猩红色的舌尖顶起一道变得很淡的、很浅的长疤。   年锦爻长且浓的睫毛颤了颤,抱着他的腰,深吸一口气,亲亲将唇吻上去,又拿开,又吻上去,再次拿开。   一下、一下地,从左到右地吻过那道横布周止身体的伤疤,仿佛吻过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不告而别的四年。 第63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3   年锦爻把脸埋在周止腰际,两条长臂轻轻环住周止,隆起的肌肉曲线在冷色调的肌肤中,弱化了蕴含的力量。   他一条手臂上的血管在长时间的静脉注射中变得明显,皮囊下透出淡红的血肉,嶙峋的青紫色筋络突起,顺着那条雪白的手臂延伸上去,通往跳动的心脏。   周止的目光轻轻垂下去,注视着年锦爻看起来苍白的身体,他的手臂搭放在年锦爻肩上,抱了他一阵。   年锦爻静了一段时间,忽地很低、很缓慢问:“你什么时候走?”   周止在发呆,没有听清他的话,用鼻音发出简短的声调:“嗯?”   于是年锦爻仰起头,又用可怜兮兮的声音,问了一边:“你什么时候走?”   他睁着秾黑的、没有多少光彩的眼睛,眼尾稍垂,眼睫湿漉漉的,黏在一起,加深深邃眼窝中停着的阴影。   周止的体温偏高,而年锦爻身上的温度发凉。   周止的手掌隔着深蓝色与白色条纹间隔的病服与年锦爻的骨骼摩擦,他唇角有两道天然的微笑纹,像两道短且甜蜜的括号,圈住两片嘴唇与一个看起来阳光的微笑。   “我走去哪里?”周止故意没有做出回答,装傻反问,逗他。   年锦爻暗暗瘪了瘪嘴,低下头咕哝道:“你不是要去工作吗?”   周止把手从年锦爻的肩头移开,年锦爻环的身体先于他的大脑与意识,恐惧周止的离开,圈在周止腰上的手臂没有安全感地本能地收紧。   周止把手从年锦爻肩上移到了他下巴,两根手指稍稍用了点力气,勾了勾年锦爻光滑的下巴,让他抬起脸来。   年锦爻很听话地抬起头,重新和他对视。   周止忍不住地笑起来:“怎么跟小狗一样?”   年锦爻对这句话不算满意,一脸不开心。   特需病房的楼层很高,窗户敞开着,仅能听到楼底下随风飘上来很隐约的,只有在人与人产生交集时才会发出的摩擦与震动,光线被两片窗帘变成蓝色,将房间内蒙上一层柯达胶片专属的、古老的、甜蜜的光晕。   年锦爻有一张为电影而生的写满故事感的漂亮脸蛋,五官精致的线条既无法被复刻,也不能被细雕,独一无二地呈现在周止眼下,投入他的瞳孔与虹膜,像进入尾声的电影。   但影院仅供这一个观众入场。   周止妥协给他变臭的脸色,笑呵呵地说:“我哪里都不去。”   “真的?”年锦爻睁了下眼,有点狐疑地粗了蹙眉:“你带的那几个小明星呢?”   “请人帮我带一段时间。”周止耐心地回答。   年锦爻眯了眯眼,似乎在思考他回答的真实性,随后,警觉地问道:“文萧呢?”   周止噗嗤一下笑出声,也不说话,一味地看着他笑。   年锦爻急了,摇晃他的腰:“你笑什么,你说句话呀,你不会又被他一个电话就叫走吧?”   周止朗声笑着,眼泪笑出来,手背抬着狼狈地抹了抹,才抬手抓了把年锦爻因躺在床上太久,而贴上头皮的细软黑发:“他正好没什么合适的活儿,在家休息几天。”   这个回答对年锦爻来说差强人意,他撇撇嘴,没再提文萧,仿佛为了一个问题才把黑名单里的人放出来,但问题得到解决又立刻把人关进了黑名单里去。   年锦爻昨天就拔了导尿管,现在闹着要周止带他去撒尿。   周止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避开年锦爻腰腹的伤口不让他扯到,搀扶着年锦爻下了床。   年锦爻走路不算费力,但肌肉运动时不免会牵连伤口,他们走路的速度就变得很慢,一步三停。   以至于几秒钟便可抵达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变得十分漫长,好像要花上一生。   年锦爻脸上血色褪下去,鬓角渗出薄汗。   周止看着有点心疼,但没有问他什么,只是想闲聊一样说:“我昨天过来碰到你哥正好也在。”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年锦爻回答的很慢,忍着痛喘的气息。   周止道:“你还在睡觉。”   他紧跟着又说:“你哥把我的车送去检查已经有结果了,刹车线被人割了小口,但没有完全切断,所以一直拖到我们出事故的那天才完全失灵。他们也找到了切线的人,是赵龙虎,我之前在停车场撞见过一个疑似他的人,没想到真的是他。”   赵龙虎已经被年敬齐的人送去警局了不过没上新闻,他们把消息严丝合缝地压了下来。   “哦,”年锦爻走到洗手间门口,他个子很高,洗手间过矮的门框让他微微弯下一点脸,俯下视线看了周止一眼,但好像只是看着周止,对他讲的话与内容并不在意,也不惊讶。   周止没有多想,说:“你哥已经告诉你了。”   年锦爻漫不经心地回答:“可能吧,有点记不清了。”   周止跟着他走进去,弯腰替他把马桶盖抬上来,动作间随口道:“我昨晚托人打听了一下,有人告诉我一个不确定真假的消息,两个月前赵龙虎可能被人送去美杜莎船了。”   美杜莎船是一艘始发自涣市,停驻公海的涉及灰色赌博性质的邮轮,船主是某家龙头影视公司的老总。   圈里确实有小明星和演员在那上面出过几次事,有人下船后资源直线上升,也有人精神失常,从此销声匿迹。   没人知道他们在船上经历了什么,只是圈里兀自猜测纷纭。   年锦爻皱眉疑惑地转过脸,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东西?”   周止静静看了他两秒,才扯了下嘴皮,笑道:“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年锦爻握住他的手腕,撒娇:“你帮我脱裤子嘛,我弯不下腰~”   周止骂了他一句,任劳任怨地走过去帮年锦爻把裤子扯下来,扫了眼他颜色健康的器官,挑眉问了声:“少爷,你是不是还要我帮你把尿啊?”   年锦爻要压不住咧到耳根的嘴角,楚楚可怜地眨巴着眼睛,看他:“如果你心疼我的话也不是不行。”   周止失笑,觉得他还是不够急,摇了下脸,出乎年锦爻意料之外,竟然真的伸手握上去,但拇指却按住了。   “哎!”年锦爻紧张地握住他的手臂,但不舍得把周止推开。   周止一只手放上他小腹,撩起年锦爻的衣摆,手指缓慢又暧昧地摸索着年锦爻绷起的青筋与腹肌显出的肌肉弧度。   为了靠上年锦爻的耳朵,周止稍稍踮了下脚尖,用被烟燎了许多年的低沉嗓音,沙哑道:“想尿啊?”   年锦爻期期艾艾抿住唇,眼角被憋得急了,有点发红,水润的眼睛求饶地看着他。   周止在他耳边,哑声问:“赵龙虎是不是真的去了美杜莎?”   年锦爻因为尿胀,下腹的肌肉绷得很紧,贴着周止发烫的手掌,心跳得很快,脸也跟着胀红了。   周止握着他的手不由攥紧,使力,声音拖得更加长:“你告诉我赵龙虎到底怎么了,我就让你尿。”   年锦爻绷着的肌肉扯到了伤口,他咬了下嘴唇,克制地没有出声,脸色又白了一点。   周止看他心虚的样子心里有数了,年锦爻嘴里撬不实话,他不再强求。   周止凑在年锦爻耳边低声哼笑了下,松开握着他的手。   但周止的手没有立刻垂下去,而是在年锦爻那上面不轻不重地一拍,马桶清澈水面倒影出很长的、模糊的影子上下空虚地晃动两下。   周止伸出舌头在年锦爻耳垂上短暂又快地舔了下,沙哑地命令道:“尿吧。”   说罢,他转身到面盆前顶开水龙头,狭窄的封闭空间里响起淅沥水声,周止关了水龙头,甩了两下,没等年锦爻尿完,就走出了卫生间准备给人打个电话再去问问赵龙虎的事。   周止刚出了门,便对上年敬齐的背影,脚步一顿,声音迟缓了一秒:“年总。”   年敬齐听到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的脸色谈不上多好,吝啬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周止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恭敬但没有温度的笑容,指了下厕所说:“他在里面。”   年敬齐没回话,周止便道:“年总,我去找护士拿套换洗衣服,锦爻一会估计要闹着洗澡了。”   说完也没有等待年敬齐的回答,快步走出了病房,拨通一个电话,与人寒暄两句,又问起赵龙虎过去两个月是否有什么异常。   周止一边说,一边走到护士站去要了套衣服,正好他们做的病号餐好了,周止就没让人麻烦,侧了下耳朵夹住手机,和人聊着,两手拿着餐盘,肩上挂着换洗衣服朝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去。   医院的装修总是不尽相似,沉重的地板,洁白的墙面,刺眼的白纸灯光、消毒药水令人会联想到一些生与死的刺鼻气味,与一些不好的回忆。   电话结束了,周止离那扇门的距离更近了。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放缓,心脏一抽一抽地痛,想到不算很好的往事。   医院的走廊有别于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条长廊,承载了很多,一段热恋的告破、一条生命的诞世、一些离别与重逢、许多干涸的泪水与血。   周止站在走廊的一端,走向另一端,穿过许多扇门,但只为了打开一扇门。   现下那扇门还是虚掩着,传出不明显的交谈。   走廊尽头正对着的墙壁上开了一扇窗,风吹进来,拂过周止冷峻的面孔与挺直的鼻梁,将命运吹向他的身体,从来不容抉择。   “真的不再想想?”年敬齐问。   “不用想呀,”年锦爻笑嘻嘻地说。   年敬齐沉默了短暂的时间,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强势:“往后有你后悔的。”   “不会的,”年锦爻的笑声淡下去,听上去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会不会后悔,我没有这样的选择,也从来不需要去选择。”   “你只是还太小,不明白情爱这些事不过如此,这些都是小到足以忽略的东西。”   “我不需要明白呀,我又不想做什么大人物,哥你做大老板就好啦,”年锦爻轻轻冲他笑了下,狡黠地说:“我没有大理想,也不可能达成爸妈他们对我的期望。所以嘛,对这样的我来说,只要知道全世界我最喜欢的那个人也最喜欢我,不就够了吗?”   命运的风朝周止扑来,穷追猛打、躲闪不及,拍入他的身体,推着他不得不朝前走去,颤栗地、晕眩地伸手推开那扇窄门。   门吱呀——发出漫长的声音。   周止举着餐盘的手臂张开,像敞开的一个怀抱,正对上一双灿烂笑着的、亮晶晶的、在看到他瞬间变得明媚的饱含期待的眼睛。 第64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4   年敬齐看着周止和年锦爻讲了几句话,忽地开口叫住他:“周先生。”   两人旁若无人的交流停了下,不约而同看向他。   年锦爻从周止进门后手便没有从他身上拿开,听到年敬齐开口,目光中带了点警惕,看着他哥。   年敬齐却置若罔闻,目光锐利地切上周止,不容置喙:“周止,一起抽根烟吧。”   周止愣了愣,没想到这句话会是从年敬齐嘴里说出来的:“好,好,年总您先请。”   年锦爻扯了下周止的手腕,让他没能立刻跟着年敬齐走出去。   周止转过头去看他。   年锦爻的表情还留在和年敬齐对视时的阴沉,在周止回头的瞬间切换自如地挂上笑容,坐在床沿仰着脸,用看起来很乖、很听话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周止,柔声却霸道地警告他:“不准抽烟,我要检查。要是被我发现的话——”   周止嗤笑了下,抬了手掌轻轻在他脸上拍了拍:“发现就怎么样啊?”   年锦爻一别脸,顶住他的手掌,用嘴唇蹭了蹭周止的掌心:“我还没想好。”   周止呵呵笑着,掐在他下颌的手稍一用力,甩开年锦爻的脸:“你现在真是会蹬鼻子上脸了,我们还有问题没解决,你没忘吧?”   这次换年锦爻装傻充烂,定定地看着他几秒,而后无辜地眨了眨眼。   “好了,我先出去伺候你哥。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等会儿回来再跟你慢慢算账。”周止轻声哼笑,拇指在他硕大的喉结上不轻不重揪了一下。   年锦爻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后消失。   周止把门拉得很严,没有让年锦爻听到他与年敬齐对话的打算。   年敬齐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的吸烟标识旁站着,已经点上了一根雪茄,单手插着裤袋,背对着来人的方向,静默地将目光投放下去。   这个方位下,窗子正对着一条弯且长的河,河流贯穿涣市中心城区,有一个听起来简单但梦幻的名字——   月牙河。   此时,淡蓝的河面上反射粼粼波光,水面上有几只野鸭与白鸟栖息。   周止将视线从月牙河上收回来,转向年敬齐肃穆的侧颜,轻声笑了笑,尊敬不失客气:“年总,您叫我出来想聊什么?”   年敬齐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他在周止的注视下又静静吸了口雪茄,随后把还燃着的雪茄横靠上窗棂,垂下视线,注视着那股白且淡的烟雾徐徐上升,又被风吹散。   周止说完最后一句话,就面带微笑地保持了沉默,恭敬守在旁边,看起来态度良好。   “四年前我带锦爻走的时候他应该给你发过一条语音消息。”年敬齐的面孔看起来有点紧绷,克制着语气,用尽可能心平气和的语气和周止交谈。   【周止,我们分……我走了。】   周止呼吸放缓了一秒,但面上仍旧看不出异样,含笑应道:“好像是有过一条消息,我也有点记不清了。”   年敬齐仍旧将目光投向月牙河中去,言语中没有任何情绪,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是我叫他发给你的。”   周止垂在身旁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将屏幕点亮,但很快又被他塞回口袋。   “哦——这样。”周止转了下脚步,将脸正对向窗外,同年敬齐一样,平缓了几秒呼吸,随后沉默地看着月牙河。   年敬齐道:“当年我本意让他与你分手。”   周止安静了几秒,张了下嘴唇,想说点什么,但又没能说出来。   “但那时候他刚从休克中抢救过来,状态很差,不肯说,所以换成了别的我也就由着他了。现在想来,或许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家里会让他切断和你的全部联系,才会给自己留了唯一的希望吧。”   年敬齐没有等周止反应的意思,沉声继续下去:“周止,锦爻从出生起就差点没能离开产房,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从小都在监管严格与称得上苛刻的照顾下生活。即便我们全家都尽可能由着他,任他在有限的范围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有些原则性问题是我父母与家中其余长辈都坚守的,可能也是这些东西给了锦爻太大的压力。”   周止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但搭放在窗台上的手轻轻攥紧,缓慢地呼吸。   “这些事,可能锦爻这辈子都不会跟你说。”   年敬齐拿起窗台上的雪茄,又吸了一口:“四年前带他回美国后祖母知道了你们的事情,家里其他人也知道了锦爻为你做的那些事情,他们都觉得这太蠢了。所以祖母出面,与锦爻签下白纸黑字的协议,明文规定锦爻在四年内彻底断绝与你的联系,如果四年后锦爻还是想要你,而你也还在等他,那我们便不会再干预你们的事情。”   “但你要知道,对我们来说,四年太久了,没有人会相信你会等他,也更不会有人相信四年后锦爻还会继续爱你。光是他会因为你od六年,这件事在我们看来都是很可笑的你知道吗周止?四年里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甚至是天翻地覆,无论是你或是他,会遇到另一个能爱到不顾一切的人的概率也是很高的。”   年敬齐的声音顿了顿,自嘲着摇了下头,这是周止前所未有地见他流露过的神情:“甚至没人相信锦爻是真的爱你,他遇到你的时候太年轻了,你们分开的时候他才二十四岁,你会相信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儿跟你谈风花雪月、天长地久吗?”   四年的断崖式分手,甚至是一场单方面告别,要想得到一个过于完美的结果,那太梦幻,太过童话了,不切实际、一枕黄粱。   周止的反应变得很迟缓,他觉得他听得到年敬齐的声音,他也确实听到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年敬齐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几层,仍旧干净的纸页,一张张摊开,递到周止手边。   周止接过来的手有点颤抖,他听到纸页在风中发出窸窣的响声。   几页的约定书写的内容并不多,末尾有一枚清晰且完整的红色手印。   年敬齐为他总结了合约:“如果这四年中他与你产生接触,星图及美国总部派特蒙影业会在世界范围内彻底封杀他。”   派特蒙是一家在1914年创立于宾夕法尼亚的电影制片厂,而后随着电影时代帷幕拉开,吃尽时代红利不断扩张,一跃成为全球前四古老的影视公司。   派特蒙创始至今,经典影片层出不穷,几乎涵盖电视、电影、相关衍生的全产业链,如今已是全球传媒文化圈内不可撼动的影视巨头。   “什么……”周止嘴唇颤了颤,心脏冷不丁重重一跳,好似没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星图是派特蒙在亚太地区的一次尝试,我们没有以派特蒙的名义创立,而是让星图成为区分于总集团的独立个体。派特蒙由我曾祖父与他的胞弟一手创立,传至我祖父时幕后董事就已经隐身,所以外界披露中就查不到派特蒙与我们的关系。”   周止脸色变得很苍白,哪怕是与星图的关系,年锦爻都从未提过。而周止也并不是因为这些才与他恋爱,更不会去细问。   所有人都知道年锦爻家世雄厚,但从不知他背后的资本竟然是派特蒙。   “本来家里是打算把星图给锦爻的,但由于祖父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无法接受同性恋,但锦爻又在家中公开出柜,所以计划暂缓了。如果没有你,锦爻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东西。”   “我比锦爻大了将近十五岁,几乎是我带他长大,他很少痴迷在什么事情里,但演戏是他人生里唯一产生兴趣的东西,”年敬齐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反问周止:“周止,你明白演戏对锦爻意味着什么吗?”   无需周止给出答案,在年锦爻早年的采访中,有过一段他亲口对采访记者诉说的经典回答。   在那次访谈中,年锦爻的坐姿不算正经,看上去神态慵懒地依靠在软沙发上,面上带着笑意,回答听起来也并不恳切。   采访者向那时刚拿到最佳男主的、更年轻一些的年锦爻温和提问:“锦爻,很多影迷朋友其实一直很好奇,对于你这么一位有天赋的青年电影演员来说,演戏、演电影对你来说代表什么?是一直在追求的梦想吗?还是会有一个坚持不懈的目标?”   “我这个人很懒的,从来不做梦,也不会给自己定什么目标,”年锦爻单手支着脸,漆黑的眼瞳在画质不高的镜头下像两个黑洞,不断搅入万事万物。   他漫不经心地勾唇笑了笑,仪态轻松地看着对面的提问者,给出一个在任何人来看都过于不切实际,以至于显得轻挑的回答:“如果有一天不让我演戏,那世界就太无聊了,那时候估计我会去死吧。”   “但也说不好,”年锦爻柔声笑着,耸了耸肩,“我的人生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换下个问题吧。”   周止的喉结滚动一下,他明明没有抽烟,但口腔的水分还是被迅速蒸干,很快地口干舌燥,哑声道:“我知道。”   年敬齐把目光从那支渐渐熄灭的雪茄上挪开,很快且平淡地看了周止一眼:“但可能是他实在撑不住了,所以半年前才会宁愿拿生命做赌注,换来我们的妥协。周止,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某种程度上,我确实佩服你。”   周止眨了下眼,眼神发直,扭过脸对上年敬齐沉重的目光,听着他缓慢说道:“对锦爻来说,你或许是他还继续活在世上的唯一意义。”   周止沉默着,他的睫毛柔软地合起来,又分开。   年敬齐头一次以一种并非蔑视,而是认真的神情看着他:“四年前我们对你并不了解,即便是现在我也不能完全放心将锦爻交给你,但既然锦爻一意孤行,我希望你对得起我弟弟为你放弃的一切。”   “周止,”年敬齐冲他轻微颔首,一字一句道:“我弟弟就拜托给你了。”   “年总,我从来不是因为年锦爻的家世或你们揣测中的那些东西才和他在一起的。而且说老实话,如果一开始我知道他与星图的关系,与其余这些的关系,我绝对不会接近他,也绝不会不自量力地和他在一起。”   周止重新叠好手中的纸,递到年敬齐面前,视线沉静却又万分柔软地与他对视:“这个世界上有八十亿人,我或许不是最适合年锦爻的那一个,年锦爻可能也并非是我的命中注定。”   “八十亿人里,我试上了那部戏,而年锦爻也恰好在那场戏里,命运让我们在八十亿人中相遇,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彼此的八十亿分之一,不是吗?”   “我虽然的前半生虽然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看起来也并不成功。但我还是一直相信命运的神奇之处,它会让我们去到该去的地方,见到想要见的人。”   周止很轻地笑了下,对他说:“如果您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要是我再不回去,他估计就要忍不住出来找我了。”   年敬齐没有出声。   周止弯了弯嘴角,露出他一如既往令人感到安心的笑容,与沉稳的目光,道:“我猜打开门后,他会闹着要我给他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   他顿了顿,最后问道:“年总,您觉得呢?” 第65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5   周止推门进去的时候,年锦爻罕见地没有在床上待着,而是侧身依靠在正对着门的窗户旁。   涣市进入雨季,刚下过一场夜雨,天气不算明朗,空气变得十分潮湿。   连绵的雨总与年锦爻适配,旋涡似的雨汇聚成洋流,错乱的液体、零零碎碎的水面、不坚固的总是伴随自毁的。   年锦爻的个子很高,半边身体几乎探出窗外,皮肤很薄,睫毛半垂下来,轻微颤抖,嘴唇呈淡色,眼瞳泅了一些水,很沉,因此整个人看上去很苍白,好像只要有一阵不大的风,就能将他带走。   年锦爻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垂在身旁的手指修长,但骨骼突出地顶起青色的肌肉。   他思考得很沉浸,以至于没在第一时间发现周止。   “锦爻。”   周止面孔上的笑意有点淡了,目光扫了眼他身后窗外十层高度的苍白天空,又很快把沉稳的、理性的视线放回年锦爻脸上,再次开口:“年锦爻。”   “嗯?”年锦爻冷不丁回过神来,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周止。   或许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年锦爻稍稍一惊,难得有些手忙脚乱地,想把手里握着的一沓资料藏起来,但周围并没有什么合适地方。   也不知年锦爻是怎么想的,堪称掩耳盗铃地索性背过手,把东西藏在了背后。   年锦爻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对他用撒娇的语气说:“你来啦。”   周止看着他如此孩子气的行径哭笑不得,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走过去,无奈地哼笑了下:“藏的什么东西?幼稚死了你。”   年锦爻一歪脸,用看起来万般无辜的语气,嬉皮笑脸地说:“这是我的秘密,现在不能告诉你。”   他的发丝很细,也软,背对着光线,像一圈毛茸茸的光。   周止看他藏在身后的东西像是装订好的剧本,以为年锦爻已经选好了下一部戏,后知后觉地记起来,王宜的回邮他忘记要回了。   王宜第一封邮件回的很快,语气中不乏符合他一贯性格,心直口快的责备。   回邮首句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质问,问周止是否知道他早年在文艺片领域取得的成就。   而后是责问周止是否对他本人与执导风格有什么意见,才致使周止花了如此长的时间做出一个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决定。   总之,王宜刨根问底的功力一流,周止荒谬的天赋论与自卑在王宜眼下无处遁形——   【王导,我真的很久没演戏了,真是怕给您造成麻烦】   【王导,不如您再看看别的人,我去试镜,我们公平竞争】   【王导……】   ……   周止说十句,总被王宜用一句简短的话打回来——   【别他妈扯有的没的!】   周止便不再说了,老实听他说。   王宜新电影的取景地在紧邻涣市的一座海边小城,他几天前就订好了回国的机票,同时问了周止何时有空来见一面,同时看看他的戏感。   “嘶——”周止抓了把头发,想起昨晚因为年锦爻失眠,周止不得不提前结束工作把他搂在怀里,导致忘了回王宜发给他的消息。   年锦爻先一步从窗边离开,朝周止一边走,一边柔声问:“怎么啦?”   他转了下漂亮的玻璃珠似的眼睛,嘴角挂上俏皮的笑,舌尖很快弹了两个字:“老婆。”   周止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   年锦爻脚步轻盈地靠过来,额前垂下来的碎发有些扎进眼睛,他不适地眨了下眼,单手把头发抚上去。   周止看着他漫不经心做完,簇了簇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别他妈发骚,孔雀开屏的时候都过了啊。”   年锦爻不满意他的反应,两条手臂顺势搭在周止肩上,努起嘴巴,软软地看他,不依不饶地问:“你不喜欢吗?”   说着,像是怕周止躲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身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下。   动作又区别于眼神与口吻的强硬与不容拒绝。   周止拿他没有办法,没忍住,失笑,无奈地看着他,抬手按住年锦爻又要吻来的嘴唇,暗含警告地低沉道:“你够了啊。”   年锦爻用柔软的嘴唇亲了亲周止的手指,眨眨眼看着他。   周止笑呵呵地挑起眼皮和他对视,力道不算重地警示性拍了拍他嘴唇,发出一些会令人遐想的声音。   “嘿咻!”   门后忽地滑出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周麒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推着他的塑料玩具箱姗姗来迟。   “累死啦。”周麒小脸红扑扑的,真是使尽了吃奶的力,他一边推,一边小声在粉嘴巴里咕哝,“菩萨我要累死掉啦。”   年锦爻愣地很明显,很快看了周止一眼,挂着狡黠笑容的嘴角有所收敛,渐渐放下来,呼吸变得有些漫长。   年锦爻的目光又看向小孩。   他安排的几名医生已经入境对周麒的病症取样,开始反馈给宾夕法尼亚的主治医生相关的治疗方案。   所以周麒的头发被剃得很短,像一颗尚未完全成熟的板栗,被裹在青涩的皮衣里,毛茸茸地一层头发包裹住脑袋,露出他完整的白软的脸颊,以及少见眼型的黑眸。   周麒拍了拍手,从自己的事情里回过神,很骄傲地抬头,黑潼潼、水晶晶的眼睛对上一双看上去,可能有些迷惘的、想要逃避的视线。   周麒粉嘴巴一咧,甜蜜地歪了歪小脸:“黑芝麻味的人!”   他两只短短的手合在一起,随着脸与身体一同向一侧扭了下,有种与年纪不相当的慈祥,从身后卸下背着的几乎要与半个他一样大的背包,是一个很大的毛绒菩萨,全世界不会有第二个,是奶奶手工缝的,也是周麒压箱底的宝贝。   他把全部的菩萨周边都搬了过来,陪伴周麒四年的玩偶与祈祷都被封在他身旁的半透明收纳箱中,像很多只蝴蝶,振翅待飞。   周麒弯起眼睛来,就会露出一个漂亮的、像撒娇总让人不忍心拒绝的笑容,用与年锦爻不尽相似的微笑,对他说:“快来加入乐乐教,给菩萨磕头吧。痛痛就会飞走啦!”   毛绒玩具与菩萨放在一起,实在是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   年锦爻第一次在正常且合适的情况下与他面对面相遇,心脏跳得很快,扭过脸下意识看向周止,他下颌紧张地微微绷起,与脖颈连成一道苍白漂亮的线。   周止仿佛很早就预料到年锦爻会朝他投去视线,用更加坚定的、理智的、稳固不发生偏移的目光接住年锦爻不稳固、看起来错乱、阴郁的有些病态的视线。   奄奄一息的灵魂被填补。   好像无论日头有多么暴烈,雨多么凶猛,周止看向年锦爻的目光都永远不变。   他的眼睛永远在这里,是世俗难以达到的坚定,从年锦爻的十七岁那条小巷的尽头、火红日落的光照下、两道虚幻的、袅袅上升相互碰撞的烟雾中望进来。   是周止,是终止。   是周止,是永恒。 第66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6   周止见他一直没有说话,突然低笑了声,顺手把小孩背后背着的菩萨背包拎起来,交到年锦爻手上。   年锦爻没有拒绝,呆呆地接过去,看着他。   周止对他说:“他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我说你生病了,他就想过来看看你。”   周麒抿住粉嘴唇,仰着肉乎乎的脸颊,像是为了证实爸爸的话,对年锦爻露出很灿烂的笑容。   年锦爻的声音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蹲下身去,对小孩露出一个如出一辙的微笑:“麒麒你好啊,又见面啦。”   周麒鼓了鼓脸颊,纠正他:“我叫乐乐哦。”   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是很喜欢撒娇的小孩,软软地把身体靠到年锦爻的怀抱里去,细胳膊搂住年锦爻脖颈,甜蜜地叫他:“哥哥~”   年锦爻不敢很用力,轻轻环住他散发热度的柔软身躯,弯了弯漂亮的眼睛:“好,乐乐。”   周止哭笑不得地在小孩脑袋上撸了一把,又揉搓他的脸:“你怎么也要叫叔叔吧。”   周麒被逗得咯咯直笑,小手抓住周止的手,靠在年锦爻的怀抱中想要躲开周止的手,他扑腾着脚丫,笑倒在年锦爻怀里,尖叫道:“爸爸是坏蛋啊!菩萨要惩罚你做小猪!”   “是吗?”周止哼笑,挠他胳肢窝:“我看菩萨先让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坏蛋做小猪。”   年锦爻嘴唇颤抖,他把小孩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面孔上挂着笑容,眼睫微微地抖动,像是实在无法忍受,闭上了眼睛,忍了一段时间,才重新张开。   周止的手还放在周麒身上,被他蓦地攥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连声叫着,被冷不丁扯着蹲下身,朝年锦爻怀里扑去。   年锦爻一条手抱住周麒,另一只手臂揽在周止腰间,把周止完全抱进怀里,在周止要挣扎着起身前,隐忍着气息,一字一句地,说:“止哥……谢谢你,我会学着去做一个好爸爸的……”   周止要推开他的动作顿住,感受到年锦爻抱住他的颤抖的手臂,没再挣扎了,静静地放松了身体,任由年锦爻把他抱在怀里,张开手臂回拥住他。   年锦爻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讲话。   连周麒都敏锐地感知到什么,安静地蹙着短眉头,担心地看着他们。   周止当着小孩的面,有点不好意思,拍了拍他手臂:“好啦,放开我吧。”   年锦爻没有松手,反倒圈得更紧。   周止轻轻哼笑了下,开玩笑道:“你去哪里做爸爸?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说妈妈的事情。”   “那我就做妈妈。”年锦爻忙不迭开口。   周止噗嗤一声笑出声,拍了下他脊背,稍微后仰了下脖颈,眼神戏谑地在他面孔上打量两下:“你?也不是不行。”   “我爱你。”   年锦爻忽地张开眼,漆黑的眼瞳对上周止的眼睛。   周止愣了一下,笑容与声音都停了下来。   年锦爻朝前,身体追着周止与他分开的那段距离赶上去,周止一个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周麒也跟着跌进他怀里,把手攥成肉球,大喊着抗议:“爸爸!哥哥!我要变成肉饼啦!”   年锦爻欺身而上,几乎是压着周止,把他和小孩一同抱进怀里:“我爱你,周止。”   “好啦,知道了。”周止失笑着被压在地上,捏了捏他埋在自己颈窝的脸颊。   “周止,我爱你。”   年锦爻声音发闷,鼻息撒上周止的皮肤。   “嗯,好。”   周止的笑容收了回去,嗓音发哑。   “周止。”   “我爱你。”   年锦爻眨了眨眼睛,滚烫的泪一颗颗滴出来,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去,淌到周止露出领口的锁骨,积成很小的水洼。   “……”   周止张了下唇,没有立刻开口。   小孩在两人之间的缝隙里,发出快要活不下的呼救。   菩萨都快要被他叫回凡间了。   为了救救他,周止拍了拍年锦爻的脊背,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年锦爻,我会最后爱你一次。”   “你不能再让我失望了,好吗?”   “不会的,”年锦爻失而复得地抱紧他,小声啜泣:“我再也不会了。”   下午,年锦爻陪周麒玩了很久朝拜菩萨的游戏。   周麒觉得他很适合做菩萨,让年锦爻盘着腿坐在床上,把带来的玩偶摆在年锦爻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叽叽喳喳地,一改往日腼腆安静的性格,提起封建迷信就活泼地不像话。   周止有点头疼,捏了捏眉心,不想被搅进去,捧着平板坐到沙发上点开之前下载好的影片,慢慢地看。   他这段时间已经看完了王宜过往拍的所有文艺片,现在在看王宜近年拍的商业电影。   不光是王宜作为主导演的电影,哪怕是连借名王宜的相关作品周止都看了一遍。   他看了一下午,一个姿势坐得腿有点麻,周止单手拿着平板,撑了下沙发想换个姿势,掌骨忽地按到一个东西。   周止顿了顿,皱着眉抬起屁股从沙发缝隙里把那个东西抽出来,一眼就认出这是年锦爻上午手忙脚乱藏着的剧本。   只是剧本上写着——   【《阳光普照的一天》】   周止抬头看了年锦爻一眼,周麒估计是玩累了,两个人不知何时抱到一起又睡了过去。   他拧紧眉收回视线,想到剧本中的男主有两个,但王宜一直说另一个演员还没定下,难不成是年锦爻?   不应该啊,剧本中的对另一角色外形描述与年锦爻截然相反,难不成他又要《白菓》旧事重演?   周止狐疑着,翻开了年锦爻这份剧本。   这么多年,他在本子上做笔记的习惯还是没变,很多演员都会在台词边做记号,但年锦爻的笔记要更复杂,也更细致。   他在每处剧情点前都会记录下于他而言,角色会做出的选择与反应,每句台词也会根据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做出或多或少的改变。   就天赋来说,年锦爻在演艺圈中已是傲视群雄,以至于外界总是被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与大荧幕上呈现出的完美表演所迷惑,不知道实际上演出那样的表演对年锦爻来说也并非轻而易举,信手拈来。   在演戏这件事上,年锦爻比所有人想得都要认真,也更重视。   不过年锦爻好像也从未想过要解释些什么或表现给任何人看,让部分媒体对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指摘颇多。   周止往后翻了几页,眉心皱得更紧。   他逐渐意识到,这份剧本上笔记的内容并非是出于演员角度的,而应该是一个导演。 第67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7   周止大致把年锦爻藏起来的剧本翻了一遍,心底大致有数了。   他又朝年锦爻的方向扫了一眼,面上表情没有多少变化,重新把剧本合上塞回了原先藏着的缝隙里。   电影恰好放完了,周止拿笔在记事本上随手记了一些东西,喉咙有点痒,他下意识想抽根烟,但口袋是空的,才想起来前不久自己决定戒烟。   也没有什么契机与原因,只是突然觉得可以尝试。   他悻悻地收回手,咽了口唾沫,继续点开下一步电影。   王宜的镜头语言有他特有的手法,大多时候靠光影与白噪音营造氛围,钟情雨季,他早期的文艺片场景看起来大多都是潮湿与永不会停止的雨。   王宜在挑选演员上也从不讲究演员的演技,演技再烂的演员在王宜的镜头下都能妙手回春。   他选演员只看长相,但也并非要求演员长得好看,而是一定要有特色。   王宜曾拍过一部女主被提名柏林最佳女主角的片子,女主演后被爆出一些不被大众接纳的丑闻,但仍旧挡不住该演员此后在电影圈内仍旧一路长虹。   就这点而言,就连王宜自己也在媒体访谈中感慨颇深:“在这个圈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老天爷赏饭吃的人是很可怕的,很多努力的人或者漂亮的人在镜头下依旧比不过那种脸上有故事的人,有的人往那里一站,观众就已经觉得看了部电影。你说说看嘛,普通演员和这种天赋咖比,哪里有什么办法?哈哈哈。”   电影与电视剧对演员面容的要求截然不同,横版放大的荧幕上会无限放大一个演员的五官与一颦一笑,所谓“电影脸”正是盯着一张脸,观众便会下意识开始想到一段情节总大致相似的故事。这对于许多电影来说已经是可遇不可求。   年锦爻正是影圈内对“电影脸”讨论时常被拉出来的演员之一,他有一张足够漂亮,也足够有个人特色的脸蛋。   他近年来的角色看似大不相同,但实质内核都有固定的模式——   疯狂。   一个疯狂的普通男人会让人觉得是个疯子,一个疯狂的漂亮男人会让人潜意识想要挖掘他背后的故事。   显而易见,年锦爻是后者。   对有的电影演员来说“忧郁”是一种天赋、“普通”是一种天赋,或不同的特质造就了不同电影演员鲜明的特色。   因此于年锦爻而言,“疯狂”与潜藏在深黑色眼底的“癫狂”几乎构成了他参演过角色的底色。   周止想得出神,没由来地想到在年锦爻拿下金棕榈的那部电影中,男主突然失去妻子的闪回画面,很快又想到年锦爻唯一一次当着他面发病的时候。   外界没人知道,年锦爻真的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周止心脏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钝涩,他深深吸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电影已经不知觉演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轻轻吐气,抬手准备把进度条拉到开头重新看一遍。   余光中有一道高大阴影朝周止扑来,他来不及闪躲,被年锦爻扑了个满怀。   “嘶!”周止的肩骨撞进年锦爻胸膛,他冷不丁皱眉,听到一声闷响,脱口骂道:“你特么小心一点!”   年锦爻充耳不闻,顺势把周止手中的平板拿走,随手丢到一边,伸展长臂搂住他的腰,笑兮兮地仰起脸,弯着眼睛,看着周止说:“你亲我一口。”   周止拧着眉头,不放心地扯了下他衣领:“疼吗?让我看一下。”   年锦爻握住他的手,不依不饶地撒娇:“你亲我就不疼了,好不好?”   周止懒得搭理他,使了点力气解开年锦爻领口的扣子看了一眼,看到他有点泛红的胸膛。确认没有淤血扩散,周止才松了口气,一把拍了下他锁骨,准备把手抽走。   年锦爻不肯,钳住周止的手腕,转过头把脸埋进他怀里,说一不二地开始耍赖:“你亲我一口,我不管,你亲我一口。”   周止佯装恼怒地看着他。   年锦爻迫不及待地用力摇他,嘟囔着催促:“快一点快一点!”   “行了,”周止失笑,弯腰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年锦爻裹在他腰后的手却猝不及防地抬起来,按住周止后颈,自己转过头,咬住他的嘴唇,舌尖舔湿周止有些干的唇瓣,吻进去。   “唔!”   周止的嘴唇被他咬了一下,眼瞳紧缩,想要挣扎出来。   年锦爻却没有撒手的打算,双手捧住周止的脸颊,松开他的嘴唇,又沿着唇角大声亲上去:“mua!mua!”   周止觉得像有条大狗在舔他,忍不住笑了笑:“好了,你别得寸进尺啊,我还有事情。”   年锦爻不肯撒手,继续装作听不到,躺在周止腿上,周止被迫弯下腰,被他一路吻进脖颈。   他的唇齿剐蹭过皮肤下跳动的动脉血管,让周止心口紧了紧,有些紧张,怕年锦爻会做出什么预料外的事情。   但年锦爻只是把嘴唇轻轻贴上去,埋在他颈窝里,深深吸了口气,发出听起来很傻的、很幼稚的低笑:“老婆,你好香……”   周止受不了地作势要推开他直起身,年锦爻却不肯放过他,抱着周止的手更加用力,几乎无法让人挣脱。   但他的语气还是令人头脑发昏,含含混混地腻在周止耳边:“怎么这么香?哥哥,你好漂亮,怎么会这么漂亮?”   明明他才是最漂亮的那个。   周止被他黏得受不了,哈哈笑出声:“快点放开我,我要生气了。”   年锦爻钳住他的手不算情愿,依依不舍地松开,周止直起身才喘了口气,口腔里充满年锦爻嘴里药物的苦味,舔得很深,一直苦到了舌根。   年锦爻撅起嘴,像一条不接吻就会死的鱼:“快点,再来亲一下,一下就好了。”   周止垂眼看着他,唇角一直挂着淡笑,几秒后妥协了,说:“好吧。”   随后弯下腰去,又给了年锦爻一个吻。   年锦爻满意地笑了,继而得寸进尺,弯起明亮的黑眸,看起来夺人心魄:“再来一个,最后一个。”   周止笑呵呵地凑过去,重重吻了他一下,抬手警告似的轻轻拍了拍他脸颊:“点到为止了啊。”   年锦爻撇了撇嘴,看起来很可怜,但没有继续要求什么,周止拿起一旁的平板,任由他躺在腿上,继续看起了刚才未播完的电影。   年锦爻百无聊赖地玩着周止的手指,一会儿和自己手指合十扣紧,一会儿举起周止的手,让柔和并不刺眼的夕阳穿透他的指缝。   随后将周止的手指贴上嘴唇,啄了吻,吻了啄,又让周止的手捧住自己的脸,贴靠上去。   静了静,半晌后,年锦爻忽然低又柔地,小声说:“真想把你关起来,关到一个谁也见不到的地方,还要买一条链子,不需要很长,也不会很短,但你永远不会踏出那间房子。我要亲手做一个项圈,带到你身上。”   周止专注地看着电影,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听到年锦爻一个人在可爱的嘟囔,以为他又在撒娇,从鼻腔里应付地“嗯”了一声。   年锦爻撩起眼皮,从他怀里仰头望上去,看着周止全神贯注的英俊面孔,忽地笑了下:“但现在这样也很好。”   周止感觉到他的视线,眼神慢了半拍,从屏幕上挪到年锦爻眼睛里,愣了愣。   他看着年锦爻举起自己的手指,放在唇前轻轻碰了碰。   在周止的注视中,年锦爻盯着他,一瞬不瞬地,那种蛊惑似的眼神中有难以完全隐藏的侵略性与攻击。   他以一种缓慢的、像是失真的速度,伸出发红的舌尖轻轻舔上周止的手指,把嘴唇张得更大了一些,把他的手指完全裹进去。   湿滑的舌头在周止手指上游走,让他想到某种依赖水才得以存活的鱼。   “嘶!”   周止眉头冷不丁一皱,把手指从年锦爻嘴里抽出来,无名指上有一圈齿印。   他翻了翻眼皮,视线看向年锦爻。   年锦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看起来很无辜。   “你啊!”周止的手插进他发丝间,不轻不重地扯了下年锦爻的发根。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床上在酣睡的小孩被他们的笑声吵到,粉嘴巴发出几声断续的哼唧,有要醒来的迹象。   夕阳的光线发红,从身后的窗户穿透。   在他们交织着的温柔呼吸中,纤毫毕现的空气像分裂成高饱和度的像素颗粒,光线漫过两人的身体。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蓝色帷幕在风中摇曳,光线变得透明,穿越了身体,也穿透心脏。   那天实际上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一天,甚至具体发生了什么都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只有一些橙红色与蓝色的光斑在脑海中交织。   但当王宜让周止忽视剧本,去想象一个对他来说最幸福的画面时,周止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在医院的日落午后。   “好!咔!”王宜有着白人的夸张与不吝夸赞,他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面孔上神采奕奕,爆了句粗口:“操!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太好了,我果然没看错人!!”   周止的眼皮颤了颤,张开眼从镜头中走出去。   一旁的场工好心地递了杯水过来,夸他出戏好快。   周止愣了下,笑道:“我本来也还没有入戏。” 第68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8   王宜不是一个典型的文艺片导演。   他身上有着被诸多媒体口诛笔伐的“铜臭气”,从文艺转向商业片对外界来说,就像王宜抛弃了“糟糠妻”,他借着早年间拿下的无数最佳导演的名号,在商业片领域中同样大展拳脚。   这种行为也不能说王宜有何错处,但总归让他早期的影迷心里膈应,大多粉转黑,骂声一片,一边骂他欲利熏心,一边又求他再回来拍一部。   大概人都是贱的。   这次王宜公开征集演员的消息一放出来,就有不少“黑粉”和媒体被炸了鱼塘。   近年来随着社媒发展,文艺片的受众逐渐不再局限,票房与知名度都提升很大。   看不惯王宜的人近期在网上便嘲讽他,恐怕是前不久拍的商片票房不如预期,又想回文艺圈分一杯羹。   周止与他见面前也在网上搜了下近期与王宜相关的消息,外界大多对王宜的新片都不看好。   他已经离开文艺电影太久,思维早被商业片所追求的节奏快、剧情爽给带走,难以再回到早年被誉为“雨夜战神”的巅峰状态。   不过王宜显然不看网络上的东西,或者说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周止与他见面时,完全没看出王宜有什么被影响的。   “没想到啊,这么多年没新作品,演出来还是一样的味道。”王宜拍了拍他肩膀,他常年生活在日照充足的海滨城市,肤色偏黑,笑得很憨厚,如果是第一次见到他,很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人导出了总票房加起来超六十亿美元的电影。   周止抿唇笑了下:“您过奖了,这么久都是站在镜头外,现在对着镜头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   王宜挑眉,惊讶道:“那还真没看出来多少。”   周止知道他是客气,没再否认,跟着笑了笑。   剧本里的主要角色就两个,甚至连配角都几乎可以说没有。   王宜从始至终没提过另一个演员的事情,让周止有些不太确定地试探着开口:“王导,小城的演员已经定了吗?”   小城这个角色的演员其实比他拿到的角色要更不好找一些,对外形有极为苛刻的要求,年龄也有限制。一开始王宜是要未成年的,但后来可能是因为实在难找,才改为了二十岁以下。   王宜听到他问,笑容小了点,颇为头疼:“唉,后天约了三个试镜,但估计还是悬。”   按他的要求,恐怕很少有演员能在二十岁前达到那样的演技。   周止头皮一麻,比他自己收到邮件时还激动,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忙不迭道:“王导!我这里有一个人可以推荐。”   王宜笑呵呵地说:“好啊,你的眼光肯定不差的。”   周止想到文萧,不自觉捏了下拳,忍不住笑:“肯定会很好的,他很合适,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我这里有他的资料,先发给您看看。”   王宜倒吃惊了下,周止在他问之前便先一步接道:“是我之前一直带着的演员,我是他的经纪人。”   王宜在此前并未详细问过周止的事情,先是道了声“太好了”,等周止把资料发给他,却没有急着点开,反倒是好奇问道:“你做了多久经纪人?”   周止没想到他会突然问,愣了下,很快道:“快十年了。”   王宜算了算时间,“哦”了一声:“《白菓》拍完后就不做演员啦?那你岂不是就拍了这一部片子?哎呦,那太可惜了!”   “没有,”周止失笑,“《白菓》之前我拍了一些别的。”   王宜倒是没找到他的其余电影,便问:“是吗?你发过来我去看看。”   周止的笑容僵了下,声音变得有些低,但没有颤抖,也没有被曝光的羞耻感了,很快地重新抬起嘴角:“是一些三级,我之前是拍三级的,不过是a版拍法。”   当时的三级分了ab两版,a版要更重剧情,对演员的演技稍有要求;b版则更简单粗暴,只需要考虑呈现给观众的视觉冲击。   时隔多年,说出口好像也不如周止想象中那么难了。   可能是时间蹉跎了他的自尊,也磊厚了脸皮,非但没有早年的无地自容与难掩局促,周止说出口后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原来真是你啊!”王宜倒没多大反应,只是疑惑得解:“我就说Google的时候有这个名字出来,我还以为不是一个人呢。”   “是我,”周止道。   王宜没细究这个事情,只是狐疑问:“但你后面怎么不继续拍下去了呢?从三级转型的演员圈里应该还是有几个的吧。”   周止笑了笑,好像云淡风轻地说:“好演员太多了,王导您接触过的好演员肯定很多,您也是知道的,天赋这种东西是很打击人的,那时候我感觉没有什么演下去的必要了。”   “瞎讲,”王宜变得有些严肃,看他一眼,眼中有惜才的痛惜:“天赋对演员来说确实重要,我也跟媒体讲过“电影脸”那种人是普通演员付出再多努力可能都比不过的,但影坛里真正有天赋的演员可以说屈指可数,但这些人之外不还是有被人看到的演员吗?”   “您说的道理我都明白的,但我幸也幸在《白菓》,可也倒霉在它,”周止抿了下嘴唇,保持温和的笑容,他说的时候没有什么情绪,但仍旧让人有些心疼:“对一个刚毕业的演员来说,和年锦爻那样的新人演员演戏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那时候他才十七岁。”   “又有天赋,又努力,这是我这种普通人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的。”周止淡声道。   “他嘛……”王宜砸了下嘴,幽长地叹了口气,周止这也说他倒也无法反驳,这些年王宜也见过许多在这种情况下对演戏失去信心与向往的人。   王宜想到年锦爻撇撇嘴,笑骂道:“这小子也就演戏和那张脸能看了,脾气那他妈是臭得一塌糊涂,我就没见过跟他一起拍过戏不骂的。”   周止噗嗤笑出声,想到几乎可以称为人见人爱的年锦爻,还不大相信:“真的?我还以为喜欢他的人很多。”   “噫!你可别提了,”王宜一甩手,咬着烟骂他:“他之前有个戏是我介绍的摄影,妈的,后来见人家一次就跟我骂一次,直接把那小子拉黑名单了,还在圈里放话出去,以后凡是有年锦爻的戏他都不接。”   周止吃惊地张了下嘴,难以想象分开的四年里,年锦爻竟然在圈内会变成这样的风评。不过他转念又想到,先前年锦爻的风评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周止慢慢也就习惯了,没把这些当一回事。   王宜并不知道年锦爻与他的关系,看周止这般惊讶,反问道:“你喜欢年锦爻啊?”   “不不,没有,”周止下意识脱口而出,但说完话又顿在唇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恰好这时有一个场工急匆匆跑进来,张望两下找到周止和王宜的身影,赶忙过来,道:“周老师,有个人说是您朋友在门口等您,保安拦着没让进。”   “我朋友?”周止皱起眉,没想到会有谁要过来,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想到,不会是年锦爻吧?但他也没提前说过啊……   想着,周止就跟王宜道了个歉,说要去门口看看,王宜一摆手,让他快去。   周止便随场工一起朝片场门口走去。   片场在一栋真实的老居民楼里,还未完全装修好,王宜对布局很有讲究,装了几次都不满意,现在正在重修。   因此来往有一些工人,电线和杂物也随意铺散在地面。   周止避开电线走过去,大老远就看到了依靠在居民楼铁门边的身影,无需辨认,几乎只要一秒的时间,周止的脚步就忍不住加快,他不由自主地挂上笑容,朝年锦爻快步走过去。   年锦爻穿了兜帽卫衣,戴着口罩与鸭舌帽,卫衣的帽子也一同扣在鸭舌帽上,只在帽檐下露出一双发黑的眼睛。   周止顺手隔着衣服摸了下他的腰腹,随后笑着问年锦爻:“过来怎么提前不告诉我?”   年锦爻看到他身后还有人,没有像往常那样习惯性撒娇,显得有些冷淡,漫不经心道:“刚好开车路过,就来看看。”   周止看到他手上拎着的保温饭桶,含笑不语,也没有戳破,低低笑了声。   “来来,师傅麻烦让一让啊。”门外有个抱了几个大箱子进来的工人被他们挡住道,扯着嗓子开口。   周止忙不迭避让开路。   工人看不到路,跟着感觉走进来,撞到一旁的场工。   场工叫了声,让工人也乱了下步子,叠起来的纸箱在半空摇摆两下,顷刻间要掉下来。   周止站在纸箱可能砸重的位置。   靠在门上的年锦爻眼疾手快,手中的保温饭桶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他两手抱稳那个掉下来的纸箱,有些重量,年锦爻的胳膊往下沉了沉。   “没事吧?”周止吓了一跳,反应过来问他,又看向被撞了下的场工。   场工揉着肩膀一脸怨气地说不用担心。   年锦爻摇了下头,淡声说:“没事。”   周止感觉出他有些不对,皱起眉,把纸箱从年锦爻手中接过去,帮工人一同放在地上才走回来。   场工正在和年锦爻说话,周止听到他问:“您是……年锦爻?”   “不是,”年锦爻回答的很冷淡,没有很多情绪在里面,信口雌黄:“很多人说我和他长得像。”   年锦爻对外人很少会这么冷漠,外界认知中的年锦爻性格大方,为人和善,他的路人缘其实很好。   场工一脸怀疑地又看了他两眼,半信半疑地跟周止道了别,回了场内。   他刚一走,年锦爻克制垂在身旁的手臂就搭到周止肩上,黏在他身上。   周止感觉到他有一些重量压过来,并不轻松。   年锦爻好像很累,在口罩下轻轻喘了口气。   “锦爻,没事儿吧?”   年锦爻没说话。   周止有些担心,带着年锦爻朝居民楼外,避开工人更少的角落走去。   周止又问了一遍。   年锦爻还是没说话,不过这次站在他对面,不由分说地把周止抱入怀中,脸埋进周止的肩上,凑在他耳边小声,又听起来有些可怜巴巴地说:“我想抱抱你。” 第69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9   周止动了下手臂,年锦爻误以为他是要挣脱,于是抱得更紧。   勒住他的肋骨,其实是把周止弄痛了,但他没有说什么,低声笑了下,抬手把年锦爻脸上的口罩摘下来,露出他藏在口罩下一张看起来忧郁、苍白的精致面孔。   年锦爻的眼睛没有什么光泽,垂下来,视线避开周止的目光。   周止用两只手捧住年锦爻的脸,仰起头看着他,开玩笑问:“少爷,又怎么了?”   年锦爻淡色的嘴唇抿在一起,长长的睫毛轻微颤动,没有讲话,看起来很脆弱。   但周止也没有想要得到一个回答,他凑过去,给了年锦爻一个吻。   过了会儿,年锦爻说的很快,说完后又抿住唇:“饭都洒了。”   周止说:“没事的。”   “你有吃药吗?”周止又问他。   “不用吃,”年锦爻的声音很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情绪,他也没有就着周止的吻得寸进尺地亲过去,而是继续用手揽住他的腰,保持一个静止的姿势。   周止想到先前年锦爻说过,他已经在医生的建议下尝试停药了半年,就没再说什么,单臂回搂住年锦爻,拿钥匙按开一旁的车门,带他坐上后座。   赵龙虎的事情后,周止的车就没有再开过,他现在开的是从年锦爻那里借来的一辆suv,虽然年锦爻说要给他再买一辆新的,但周止没有要。   年锦爻的车后座足够宽大,但他躺上去还是要蜷缩身体。   周止让他躺在自己的膝头,抬手放轻动作,轻轻伸进帽子里替他把鸭舌帽摘下来,但兜帽还是戴在年锦爻头顶。   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在得知年锦爻的疾病后,周止就在网络上搜索过,也在陪小孩就诊时问过医生。   他把宽且热的手盖在年锦爻脸上,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捋着年锦爻蓬松的发丝。   两人静静在安静的车子里待了一段时间,周止听到年锦爻传来逐渐绵长,趋于平静的呼吸,知道他没有睡着,忽地笑了声,感叹道:“我总觉得自己又养了个儿子。”   “假儿子可比真儿子还不省心。”他调笑着补充道。   周止混不吝地用手指勾了了下脸颊:“哎,叫声爸爸来听听。”   年锦爻似乎不是很开心,握着他另一只手腕的手紧了紧,抓得周止有点疼。   周止笑骂他一声,摸着年锦爻头发的手也揪了下他以示警告。   年锦爻哼唧了一声,表示不满,和周麒趴在床上撅起屁股,生闷气的时候很像,几乎如出一辙。   周止没有看他,目光放在窗外,看着一旁忙碌的工人,一只手抚摸从头发与额头的接口放下去。   年锦爻的面颊很柔软,微微发凉,也很薄,骨骼线条凌厉,每一处骨骼的衔接都是恰到好处的弧度与曲线,摸起来其实是有些硌手的。   周止抚摸他的眼睛,指腹擦过他很长的睫毛、抚摸他的鼻梁,在他的鼻尖打圈,最终周止发热的,有些粗糙的手指停在年锦爻的嘴唇上,轻轻揉捏他柔软的唇瓣。   年锦爻的嘴巴时而被捏成O型,时而被捏瘪,像一只鸭子,也像周麒耍赖经过医院外的寿衣店求周止给他买一个纸扎菩萨一样。   年锦爻没有反抗,任由他玩弄自己的嘴唇。   世界上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周止一样玩弄年锦爻的嘴巴了。   似乎是因为这样的触感,周止弯了下唇角,在年锦爻准备说话的时候,又忍不住捏瘪他的嘴巴。   年锦爻的声音变得含含糊糊:“窝拔嘛害锅了。”   “噗——”周止笑出声,觉得他的声音很可爱,弯下腰,对上年锦爻宽大的帽檐,光被他堵住,两个的嘴唇挨得很近,在黑暗中交渡彼此的呼吸。   年锦爻的情绪不是很好,握紧周止的手腕,让他明白这时候的玩笑不合时宜,也让人生气。   周止的手滑到年锦爻一侧脖颈去,指腹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轻轻摩挲他的喉结。   “哪个小朋友这么可爱啊?悄悄带饭来探班也不跟我说,是不是自己做的?就是掉地上可惜了,回家我来做饭给你吃好不好?又在伤心了,小傻子,”周止低声笑他,“原来周乐乐是遗传你啊。”   年锦爻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周止笑着亲了亲他,随后才问:“你刚才说什么?”   年锦爻静了几秒,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依稀透入的光线映出周止俊朗的轮廓。   他嗓音发哑,语速变得很慢,一字一句说:“我爸妈回国了。” 第70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0   周止神色不改,他的手指还贴着年锦爻很长的睫毛,门窗紧闭,他们安静地坐在封闭的车里。   空气中起伏着隐约的玫瑰花与广藿的香味,是从年锦爻身上传过来的,周止收回手,在鼻尖上闻了一下,发现他的身上也染上了年锦爻的气味。   年锦爻的味道闻起来有隐约的药味,这让周止意识到他刚从医院离开,赶了过来。   或许是见周止很久没有回答,年锦爻把他刚拿走的手重新抓回去,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周止轻轻笑了一下:“来就来了,你在担心什么?”   年锦爻抿了下嘴唇,把话说的很慢,像担心会被周止坐实:“你会走。”   简短的三个字被他说得尤其漫长。   周止没有挣扎,顺从地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握在掌心里,很轻地柔声说:“好啦,王导要等急了。”   年锦爻冷不丁从他身上直起身,戴着的帽子随之垂落,露出他凌乱的黑发与看起来被阴郁笼罩的眉眼。   他松开周止的手,但又很快把他抱在怀里,用听起来急切的声音,焦急地、慌乱无措地说:“我会解决的,不会再让他们影响到你,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四年前的我了,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哥会让人找你麻烦……这次我可以解决的,你要相信我……”   “年锦爻,我一直没有问你,”周止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他盯着年锦爻背后陷入昏暗的车子,一只手缓慢地抚摸年锦爻的后颈,插入他的发缝,放低了声音:“当年你被带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痛苦到没法跟我好好道别?”   年锦爻没有说话,把他抱得更紧了。   周止想到方才看到他干涩的嘴唇和眼底在冷色皮肤上变得明显的乌青,吸了口气,抬起手臂把年锦爻按在肩上,不由自主地觉得心疼。   “为什么不告诉我?年锦爻……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你……”周止的嗓音颤了颤,苦笑一声:“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年锦爻稍稍转了下脸,把嘴唇贴在周止的脖颈上,挨得他很近。   所以周止感觉到,他的嘴唇很冰。   “因为所有人都让我瞒着,他们觉得这很丢人。”   周止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年锦爻稍不注意就会听不见的声音。   “从小每个人都对我小心翼翼,好像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妈会坐在床边看我,悄悄地哭,怨我为什么会这样,怨她自己为什么要为了留住爸爸生下我。那时候她总以为我睡着了,但她很吵,我被吵醒了。”   周止因为他小声听起来像抱怨的语气,短促笑了一下。   “他们都说我本来就有基因病,如果精神也不正常,传出去的话奶奶也会生气,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是一个正常人。他们觉得已经把我养得很好了,我是一个很完美的弟弟、儿子、孙子,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不正常的人,我也不希望被人另眼相待,这会让我觉得我真的……有病……”   “你没有不正常,”周止弯了嘴角,像听他的小孩讲了又一个不可思议且天马行空的菩萨故事,朝后退了点,分开与年锦爻之间的缝隙。   他抬手,碰住年锦爻的下颌骨,很轻地、也很缓慢地剐蹭,随后把手指摸住他的嘴唇,眼神垂下去,看了一眼,才重新抬起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只是生病了,没有人会觉得你不一样,你会因为生病不爱我吗?”   年锦爻的眼皮放下去,半耷拉着,看着他翕合的嘴唇,摇了下头。   周止把额头贴过去,贴住他冰冷的皮肤,鼻尖顶住年锦爻的鼻尖,两人挨得很近,周止看进他的眼睛:“我也不会,如果那几年里你就告诉我你生病了,我也不会离开你,这是你想知道的,对吗?”   年锦爻呼吸一滞,没有立刻回答。   于是,周止继而又笑着问:“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竟然还真的来做小三,你到底了不了解我啊?嗯?要是真结婚了,怎么可能理你。”   他说着,捧着年锦爻的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脸颊。   “我知道你不会结婚,”年锦爻撇了撇嘴,看上去很委屈,可怜巴巴地,“我知道你不会不爱我,我本来是这么以为的,但谁知道你真的结婚了……还生了孩子……谁知道是我们的小孩,我好爱你,止哥……”   “但是她长得还没我好看,你还和她结婚。”他适时地补充。   “有毛病啊你,”周止笑出声,甩开年锦爻下巴。   年锦爻重新缠上来,搂紧他,声音很小:“还有文萧,我又不知道温兆谦真能把他弄回来,我当时知道他就在你身边都要气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而且你怪我害死文萧,我都要委屈死了,他自己想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公司当年不帮他辟谣是因为温兆谦的未婚妻不让,文萧跟温兆谦玩sm又不让我告诉你,要是平时我肯定早就告诉你了,这件事我要是告诉你你又要心疼他……我看他才是不安好心,自己想死都不积点阴德给阎王留个好印象,还要拉我当垫背的。”   他一边用很委屈的碎碎念着,一边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   尽管语气很卑微,但话里的责备倒是一点不少。   “啧,你他妈积点德才对,真是狗嘴里没好话,”周止一皱眉,排开他的胳膊:“我哄你你就赶紧给我顺杆儿爬,他妈净在那儿给我放屁,滚!撒手!”   “你看吧!”年锦爻从背后黏上来,把他死死抱在怀里,天使的面孔,蛇蝎般的低语:“我就知道跟他们粘上准没好事,你只会骗我,你根本不会疼我……呜啊——!!你根本不爱我周止!但我爱你怎么办?!我爱死你了!没有你我会死掉的!!你要去哪里?!求求你周止你能不能不要不爱我?!!!哇——”   年锦爻扯着嗓子嚎啕出声,周止被他哭得面无表情,想到先前同样在车中,同样的一个场景。   “他妈的,你戏真的好多,”周止被他长手长脚地缠住,有些艰难地转过身,和年锦爻面对面,看到他挂满泪珠的睫毛,不自觉抖动的肩膀,哭红的狭长眼睛蒙了一层雾,我见犹怜地凄凄惨惨、幽幽怨怨地看着周止抽泣。   周止看他两眼,直接气笑了。   年锦爻实在是演技过硬,吹了个鼻涕泡出来。像个小孩子似的。   周止没眼看他,扯了张纸按在他脸上,翻了下眼皮,无奈地勾着唇角,骂也不是,笑也不是:“我真是服了你了,大少爷!大小姐!周麒天天在家要见祖宗,我看你他妈就是活祖宗!”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狠狠按了下年锦爻额头。   “我不管,”年锦爻撒泼耍赖,要不是在车里周止估计他都要原地淌下打滚,鼻子囊着,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你不准再和文萧或者那女的有牵扯,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而且我看了,非但你离婚的事情都没发朋友圈,你结婚的事情是不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你发一条东西下面有那么多不长眼的问你约不约?贱死了!脏东西!你今天必须给我发一条朋友圈解释清楚。”   周止冷笑着摇头,听完已经不知道该回他什么,捕捉到一件事:“我把你屏蔽了,你到底怎么看到我朋友圈的?”   提到这件事,年锦爻来了劲,瞪了瞪好看的眼睛,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屏蔽我?你朋友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哦是有,你从哪里加来那么多鸡,还有鸭?鸡鸭成群!我看你那根本不是朋友圈,是鸡圈(juan)!”   “你——噗!”周止实在忍不住,笑出声,“你自己都看了你还问我。”   “你今天就给我把离婚这件事说清楚,还要说你已经有老公了,要是你不想出柜也行,”年锦爻瘪了瘪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委曲求全地说:“你说你已经二婚了,有新老婆了是真爱,这辈子不会离婚。还要把那些人删掉。”   周止看他发神经的样子,竟然觉得很可爱,不过他还是抬手掐住年锦爻的脸,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你小子嘴巴他妈给我干净点儿,别给我得寸进尺啊,放尊重点儿,人家怎么就鸡鸭成群了,都是正经演员和模特。”   “哼!我看可不像,有人还晚上给你发消息说他没有戏拍很难过,还发自拍,那衣服就一块儿布,就差把“求草”写在脸上了,脏!你以为我没看到吗?!”年锦爻一改面孔上的郁色,表情变得暴躁,不管不顾地命令道:“你亲自给我删掉,不然我就去死。”   一哭,跳过二闹,选择直接上吊。   “有病啊你!”周止拍了下他脑袋,“神经病,你偷看我手机了是吧?”   年锦爻抱住他,避而不谈,用脸蹭着周止的脸颊:“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你快点把这些人都删掉!现在就要删,我看着你删。”   “我看你真是忘了你爸妈来了,”周止笑骂他:“你今天不是在医院看儿子吗?你不会收到消息就跑过来了吧,把乐乐给我丢在医院。”   “没有!我怎么会——”年锦爻下意识反驳,撒泼的声音忽然僵住。   周止有种不祥的预感,撒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瞪着年锦爻:“你说出来我会生气吗?”   年锦爻嚣张的表情变得唯唯诺诺,大眼睛躲闪着眨了两下,避开周止的视线:“嗯……你不要生气……”   周止立刻推开车门,冷声问:“你的车呢?”   年锦爻跟在他身后刚要下车,就想到还没有遮掩面孔,烦躁地“啧”了一声,重新缩回去把帽子和口罩戴好追过去。   周止快步在停车场里跑着,看到年锦爻停在角落里的保姆车,年锦爻几步就追上来,试图解释:“你不明白当时的紧急情况,我本来只是想自己来给你送饭,但我爸妈和大哥直接去医院了,我是带儿子逃跑,他路上还很开心呢。”   周止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滚远点儿。”   年锦爻自觉理亏,乖乖闭上嘴。   周止黑着脸走过去,好在年锦爻走时把车熄火了,也开了车窗。   他们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一双软绵绵的小手白花花地扒拉在车窗外,一只手背上还有注射液体时留下的针孔贴纸,他短又圆地小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车窗,大眼睛直溜溜转来转去,好奇地望着外面。   车窗留出的空隙里,露出周麒半张白软,看起来虚弱的柔软面孔。   像一条留守的狗崽。   他看到周止过来蓦地张圆了眼睛,亮闪闪地眨了眨,惊喜地大叫:“爸爸!” 第71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1   周止连忙推开车门,把小孩抱进怀里,来回看他,担心地问:“乐乐没事吧?是不是等着急了?”   周麒被他拥在怀里,脸颊肉软噗噗地靠在周止手臂上,乖巧地摇头,声音听起来很开心:“没有哦!我在看哥哥的板板,电视里有好多神仙呢!嘿嘿!”   周止揉了下他的脸,这才分神抬眼朝车里看去,车子倒是被年锦爻弄得很好,有一个平板挂在小孩的座位前,电视已经播完了,留在蟠桃大会的结尾。   车椅上倒着一个周止没见过的葫芦形状的鹅黄色水壶,还有一对会转的眼睛。手边的车载冰箱里有幼儿营养奶和一些零食。   周止在家会控制他吃零食的量,但年锦爻显然没有,便携垃圾桶里有不少小袋膨化零食的包装盒糖纸。   周麒挂在周止的手臂上,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年锦爻,把长眼睛瞪圆了,像一只很大型的柔软玩具,朝年锦爻摇摆手臂,软软地叫:“哥哥,你离开了好久,我都想你啦。”   年锦爻笑了下,顺手把他从周止那里接过来,抱在怀里。周麒好像很喜欢他,用脸颊贴了贴年锦爻的脸颊,短眉毛被口罩的触感扎到,圆圆的手指头戳了戳。   年锦爻便把口罩摘下来,让他能摸到自己的脸。   周麒咯咯笑起来,掌心发潮的手靠在年锦爻脸上,用柔软的嘴唇亲亲他的脸,他的嘴唇笑起来有像一颗爱心:“哥哥,眼睛好漂亮,好像星星,比菩萨还漂亮。”   年锦爻难得失笑,无奈地说:“都让你不要叫我哥哥。”   周止看他那副花痴的样子实在掉价,“啧”一声,不耐烦地瞪着年锦爻:“不准把小孩单独关车里。”   “我知道啦~”年锦爻一只手抱住小孩,只用一只手去扯了扯周止的衣角,讨好地轻轻摇了两下:“是情况紧急,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生气嘛~”   他是会说话拐弯的艺术,撅起嘴,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可怜巴巴地垂下眼角,湿漉漉地看着周止。   周止没法对着他这张脸发火,长长叹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周麒先举起手臂,给他看手背上止血的可爱贴纸。   “爸爸!看!”周麒被年锦爻抱在怀里,所以不用把手费力地举高,轻而易举地就让周止看到他手背上的止血贴纸:“是小猫喵喵!”   往常他用来止血的贴纸都是医院最普通的蓝点创口贴,这么可爱的创口贴医院里肯定是没有的,必然是年锦爻特意买给他的。   周止笑着点了下他的手背:“这么可爱呀。”   周麒不好意思地抿起嘴,想起什么似的,要年锦爻抬起手给周止看:“我和哥哥都有猫猫哦!”   周止愣了下,看到年锦爻配合他抬起来的手背上也有一个创口贴,在他收回手前,周止先一步握住年锦爻的手腕,不容置喙地把那个贴纸接下来,露出下面有些淤青蔓延出来的针孔。   年锦爻反倒不想让他看到了,准备把手收回去,靠撒娇来掩盖:“哎呀,没什么的。”   “你怎么了?”周止紧蹙眉心,担忧地看着他。   年锦爻见敷衍不了他,只好放软声音,把手臂伸过去抱住周止,一倒头瘫在他怀里,柔声道在他耳边道:“儿子有点害怕打针嘛,我陪他一起打他就不怕了。”   周麒挂在年锦爻身上,年锦爻挂在周止身上,像连着挂的两个精致的玩具挂件。   周止叹了口气,生的气也不翼而飞了,他抬手摸了下年锦爻的头发:“是药三分毒,他打了那么多次不会真的害怕的,他就是想撒娇而已,跟你一样。”   他说着,低声笑了下调侃他:“都是撒娇精。”   “没关系啊,”年锦爻从他身上抬起身,垂下眼睛认真地看着周止,理直气壮地说:“他是你给我生的小孩,他想撒娇也好,伤心也好,生气或什么都好,我都会爱他的。”   “你啊……”   周止抬手点了下他太阳穴,年锦爻脑袋一摆,顺势配合他,没骨头似的重新倒进他怀里,把周止撞得往后退了两步,被车子绊了下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车座上。   年锦爻抱着周麒也一同朝他扑去。   在前所未有的失重中,周麒很害怕,连声叫了两下:“啊!爸爸我要跌倒啦!”   但年锦爻把他抱得很牢,也很好,周麒跌入周止怀中。年锦爻也是。   他像一张人形定身符,把周止锁在车座上。   “快点起来,”周止推了年锦爻两下,笑着说:“快点,还有事儿呢,别闹了。”   周麒也跟着笑,凑在两人之间发出柔软的颤抖:“爸爸我要被压扁啦哈哈哈!我要没有力气了!我要亲亲爸爸!mua!”   周止轻轻拍了下周麒的屁股,让他不要闹。   年锦爻闭着眼睛,瘫在他身上,凑在周止耳边蛮不讲理地撒娇:“我也没力气了,你亲我一下才会好。”   “亲嘴才可以。”他又不要脸地加码。   周止嗤笑一声,含笑逗他:“你几岁他几岁,你怎么还这么幼稚?长不大了是吧。”   年锦爻抿着嘴巴不说话,不满地用膝盖顶了下他腿缝之间,周止闷哼一声,去揪他的耳朵稍稍用了点力,哭笑不得,重重打了下他屁股:“幼稚死了,过来,快点,过期不候啊。”   年锦爻便急忙抬起脸,和他对视,周止忍不住笑着,躺在座椅上有些费力地仰起脖颈,靠过去含住年锦爻的嘴唇。   这次年锦爻没有主动,顺从着回吻周止的亲吻。   舌尖柔软地触到一起,怕加深这个吻,像惊扰的鱼,很快分开。   年锦爻压在他身上的东西有复苏的迹象,车里不透气,周止也有点热。   他小声含了口气,稍稍后仰了脸,分开这个吻。   周止看了年锦爻一眼,和他深色的眼睛对视,仿佛被卷入漆黑的漩涡,周止的心脏漏跳几拍,抬手在年锦爻脸上轻轻拍了拍,嗓音有点哑:“幼稚鬼,好了吧。”   年锦爻看上去不情愿地让开,把周麒从周止身上抱走。   周止让他们在车上等一下,先不要走。   年锦爻疑惑地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周止回过身,看他还发愣的样子,失笑道:“你爸妈不是回来了吗?我看不陪你回去你连家门都不想进了吧。”   “止哥你——”年锦爻一下瞪圆了眼睛,攥紧周止的手腕:“你要跟我回去?!”   “不然呢?”周止低笑着顺手捋顺他搞乱的头发:“有空了带你去看我妈,丑媳妇儿总要见婆婆的。”   “我哪里丑?”年锦爻不开心,一脸委屈地看他:“我很拿得出手的。”   他说着,抬手抓了把周止的裤裆。   周止吓得跳了一下,一身冷汗冒出来,瞥到懵懂的周麒,低声骂他:“你他妈给我注意点儿!真是仗着没人敢拍你,就给我乱来。”   年锦爻偷袭成功,得逞勾起嘴唇,得意冲他笑了笑,随即一撇嘴,可怜兮兮地说:“老公你要快点回来。”   他抱紧周麒,漂亮的大脸贴住漂亮的小脸,用如出一辙的面孔委屈地看他:“我和孩子都会乖乖等你的。” 第72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2   周止跟王宜说过后就很快赶了回来。   他上车的时候年锦爻已经乖乖坐到了驾驶位,周麒被放进安全座椅里,先前周止还没看到年锦爻车上有,今天就已经按上了。   周止陪周麒坐上后座,周麒被安全带封印在座位里,小脸有些艰难地转过来,脸颊肉挤出软蒸糕似的两层,朝他笑弯了眼睛:“爸爸~”   周止低笑着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   周麒的发质很好,又软又顺滑,周止抚摸他,没由来地想到抚摸年锦爻时,他头发的触感。   这么想着,周止转过脸朝前面坐着的年锦爻看了一眼,想问他怎么还不走。   但目光还未抬上去,顿在年锦爻搭在方向盘上,无节奏也没有声响敲击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很长,血管在长时间的静脉注射后有些突起,泛着青色,连着虬起的筋脉,手背上贴着卡通的、看起来让人觉得可爱的小猫贴纸还在,与他骨节分明看上去透着力道的手格格不入。   年锦爻的焦虑被他藏得很好,周止的眼神升上去的速度很缓慢,看到他领口滑上去的脖颈曲线,随后是下颌与嘴唇连成的,分明的线条,他的肤色苍白,微微垂着的眼睫连成浓且深的黑线,透露着一种阴郁的颓丧。   “锦爻。”周止在后面静静坐着,平静开口叫他。   年锦爻在走神,没有听到。   所以周止又叫了一遍:“年锦爻。”   “嗯?”年锦爻忽地回过神,莞尔笑起来,回头看他们一眼,准备点火:“好了吗?我们走吧。”   “我来开吧,”周止把安全带解开,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推开车门走到驾驶位旁拉开车门,对上年锦爻有些茫然的视线。   年锦爻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看起来甜蜜的微笑,柔声问:“止哥,怎么了?”   周止说没什么,他抬手在年锦爻头顶力道不重地抓了两把,低声道:“他想你陪他,你去陪乐乐吧,我来开。”   年锦爻看着他,停顿了两秒,可能是不知道要说什么,笑容变得有些小,但还是下了车。   周止看着他在后座坐好系上安全带才点火,打了把方向盘朝医院的方向开去。   在最后一个岔路口等待红灯的时候,耳畔模模糊糊传来细碎且柔软的交谈,周止透过后视镜扫了一眼。   年锦爻和小孩靠得很紧,头贴着脸,静静听周麒在跟他介绍天上有多少个菩萨。   周麒讲的绘声绘色,眼睛时而瞪得很圆,时而伸出小手比划两下,年锦爻配合地给他声音不大的回应。   随后,年锦爻的声音短暂地笑了下,但周止从后视镜看着他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年锦爻夸奖说:“那你知道的好多,你好厉害呀。”   周麒腼腆又害羞的笑了笑,说也没有啦,都是奶奶教我的,紧接着,或许是为了表现友好与礼貌,他又伸手贴住年锦爻的脸,呵呵笑着夸他:“哥哥也很漂亮。”   年锦爻被他逗笑了,手指拨弄两下他弹弹的脸颊:“不要叫我哥哥啦,叫我叔叔吧。”   在周麒的小小世界里,他的长相显然与应该被称为“叔叔”的人不在同一个年龄,于是他很有原则地小声拒绝。   年锦爻弯着眼睛轻轻笑了一声,抬眸看向后视镜和周止对上目光。   周止没想到他会注意到,有些反应不及,看着年锦爻在镜面反光中显得晶莹的黑色眼眸。   年锦爻笑笑,说:“止哥,我想到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好像也是这么颜控哦。”   周止摸了下鼻子,轻咳一声让他闭嘴。   恰好红绿灯变换了,没给周止多少时间,他快快启动了车子汇入车流。   周麒是很喜欢年锦爻的,用发热发潮的小手,牵住他的两根手指,从始至终也没有放开。   年锦爻任由他牵着,没有挣扎,柔软的嘴唇在他散发稚气的奶味小脸蛋上吻了吻。   周麒咯咯笑起来,说:“那我也要亲亲你。”   周止把车在车尾上停下,听到这句话时恰如其分地回过头。   阳光穿透贴了半降下的玻璃窗,在年锦爻的脸上、眼睛里折射出明媚的菱格,有一些看起来缤纷的、多彩的漂亮色彩在年锦爻漂亮的面孔上浮现。   他露出一个笑容,靠过去,看着周止的方向,让他们的小孩在自己的脸颊上亲了亲。   周止扭着身体,和年锦爻对视着,看着他撅起色泽红润的嘴唇,无声地隔空吻了过来。   周止鼻腔猛地泛酸,心脏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周止在过去很多年中,幻想过的场面,可爱的小孩,与他深爱着的也爱他的爱人,构成一个来之不易,幸福的甜蜜的家。   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对周止而言得到的却如此艰难,过去很多年里,他觉得他不会再拥有。   那些好的、坏的、留下的、错过的、遗憾的、垂泪的,好像都已不足为道。   他跟年锦爻算不清账,过去四年的算不清,过去很多年的也无法计量。   对的、错的,构成他们往后漫长余生的全部,彼此牵连,相互依缠。   年锦爻发很多脾气,耍很多个性,也没人敢多掷一言。   他轻佻不堪、自私自利、任性跋扈,一流的皮囊、二流货色,年锦爻褪去靓丽的皮囊下是隐藏着的,所有见不得人的龌龊,浑身上下除了一张好看的脸和旁人无法企及的演技,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优点。   但周止还是爱他。   年锦爻好像总是长不大,总有很多要学,要让人去教。   但周止还是爱他。   周止觉得他并非一个良师,耐心与脾性都无法承担教书育人的重任,但也只有他教,年锦爻才会学。   年锦爻所有的缺点与瑕疵已经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眼前,但周止还是爱他,依然爱他。   再没有一个人会得到周止这样无所隐藏的爱了。   也再没有一个人,会得到年锦爻的一颦一笑与颓丧脆弱。   去见年锦爻的家人前,他罕见地叫住周止,问他讨一根烟。   周止抱着周麒,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几秒。   年锦爻的嘴角撑不住笑容,抿住了。   刚下过雨的涣市露出太阳,空气并不是很冷,反倒有几分闷湿与潮热。   周止静静地看着年锦爻近在咫尺的脸,不由失笑:“我都已经开始戒烟了,你怎么反倒要抽了?”   年锦爻的表情木木的,眼神落在他脸上,又好像没有,看起来有些缥缈,他的神情没有多少变化,站在刺目的阳光下也看起来很冷,像一尊大理石雕刻的忧郁石像。   周止笑着,不由分说地抬手勾住年锦爻的脖颈,稍稍用力压着他矮身,吻了他一下。   周麒在他怀里撅起嘴巴哼唧着撒娇,说不公平,他也要亲亲哥哥。   周止止不住笑,抱着他送到年锦爻身侧,周麒两条短胳膊迫不及待地揽住年锦爻的脖颈,用口水糊了他一脸。   年锦爻下意识抬起手臂,把小孩接在怀中,手臂上有一些沉甸甸的重量。   “是哥哥吗?你就乱叫。”周止戳了戳他额头。   周麒像只小鸡,叫个不停。   周止听不下去,道:“这是爸爸。”   周麒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还软软窝在年锦爻怀里。   年锦爻眼瞳缩了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我……”   “怎么?”周止扬了下眉,笑着逗他:“不想当啊。”   “没有……我不是……”年锦爻无措地想开口解释。   周止含笑,看着年锦爻的眼睛,但对周麒说:“那叫妈妈好了,哇,周乐乐,你有新妈咪了耶,开不开心?” 第73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3   “妈……妈?”周麒看起来很懵懂,傻傻应了一句,大眼睛朝年锦爻的方向看过去,揽住他脖颈的小手紧了紧。   周止看得出来,年锦爻感到紧张,他舔了下嘴唇,也有一点期待。   周麒灵光的头脑里有自己的规则,他又转过脸去,看着周止认真地提问:“可是哥哥是男生哦。”   周止想说他只是开个玩笑,还没有回答,周麒紧接着又纠正他们:“男生是爸爸。”   于是他转过头去,软又轻地叫年锦爻:“爸爸。”   周止愣了下,想到过去周麒没有见过很多人,所以好像也就没有什么人教给过他父、母在世上的重量与意义。   周止想要趁机告诉他这件重要的事情。   但年锦爻的声音有些抖,抓紧小孩,与他平视:“能不能……再叫一下?”   周麒被他抓痛了,“嗷呜”一声,快速地大叫:“爸爸!”   他扭着身体想转向周止的方向求救,可年锦爻又重新把他裹进怀里,用前所未有的力气克制自己的所有力气,没有弄痛怀中柔软的、散发温暖的小小的一团。   “爸爸不是我吗?”周止笑了下,抬起手想掐下他脸颊肉,惩罚他不由分说地乱认。   他的手刚伸过去,便被年锦爻重重攥住。   周止把视线移过去,笑着想逗他几句,但话止在唇边,他看到年锦爻发红的眼睛里蓄起很多的泪水。   “止哥……”年锦爻的眼泪与他的外表同样完美,凝聚成几颗滚圆的水珠,眨了眨睫毛,便落下来,滑过他下颌骨,有一些从鼻梁旁滚落,润湿他的嘴唇。   周止的笑容有些放下,他眼神变得认真,和年锦爻对视。   年锦爻颤抖着问他:“你听到了吗?他叫我爸爸……”   “听到了。”周止嗓音发哑,他被年锦爻攥着的手没有要挣脱,顺着他的力道与方向凑过去,指腹抹走年锦爻眼角的泪珠,掌心包住他发冷的脸侧:“锦爻,我听到了。”   毫无征兆,也不由躲避,一场急且迅猛的太阳雨朝他们砸下来。   涣市的雨季在一年当中持续很久,把城市的钢筋水泥与偶然的柔软都笼罩在湿淋淋中。   雨中发生了许多事,雨季还在持续地来,人生也在持续地走,所有事都被雨淹没,又重新晾干。   不合时宜,这让周止想起那件在巷口悬着的晾衣绳上,挂着的一件随风轻摆的红裙。   不过周麒只叫了他一次,上楼的路上年锦爻再怎么说他都不要叫了。   周麒被他闹得烦了,耍起脾气,“嗯”了很长一声,牛叫似的,回头趴在周止肩头,不肯回过来。   年锦爻不知所措地眨巴眼睛,可怜地看着周止,无声求助。   周止在他脸上戳了下,把他脑袋戳得一歪:“他跟你一个德行。”   年锦爻眼睛还红红的,头发也被雨淋湿了,深灰色的卫衣上还能看出雨的痕迹。   周止的外套脱给了周麒,把他裹进去,自己身上也被淋了个透。   两个人在潮湿里狼狈地走着,只有怀中的小孩是干燥且温暖的。   周止看年锦爻的模样,笑了声,抬手替他把雨打到眼前的碎发捋至脑后,露出完整且深邃的五官。   年锦爻握住他的手,在他腕心吻了一下,不够,又用嘴唇嘬了一口,弄得周止有点痒,推开他:“滚远点儿啊你。”   年锦爻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弯腰靠他另一边肩膀上,大鸟依人,黏黏糊糊地说:“不嘛,我就要跟你挨着。”   周止笑骂他幼稚,被他揽住腰,四条腿并在一起,走得七零八乱。   他们的吵闹声在安静的医院走廊里格格不入。   一道悦耳低柔的女声突兀地响起来,打断他们的话。   “瑶瑶!”   周止脸上的笑容一顿,下意识朝来人的方向看去。   他一眼就认出梁蔓枝。   她几十年前在亚洲都算得上声名大噪,但在不久后就销声匿迹,再有传言与她相关时就已经是赴美结婚产子,嫁入豪门的小道消息。   梁蔓枝保养的极好,岁月罕少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印记,染了一头酒红的头发,披在身后走过来时像一道柔滑的波。   年锦爻没有立刻回应,梁蔓枝又柔声叫了他一下,声线有些沙哑,听起来是常年吸烟才会有的变化:“瑶瑶,怎么不理妈咪?”   梁蔓枝走过来,看到周止,没能立刻被他盖在衣服下的小孩,温婉大方的笑容没有收回去,但也没有与他多说什么,目光冷漠地扫过去,落在年锦爻身上时又变为慈母的模样。   周止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对她礼貌笑了下,看起来彬彬有礼地问了声好。   年锦爻被母亲挽住手腕,只好转过脸去,垂下眼看着她,先是低声叫了下“妈咪”,而后可能是觉得在周止面前被叫小名有些难为情,又咕哝着抱怨:“说了很多次了,不要这么叫我了,都多大了。”   “好。”梁蔓枝宠溺地笑笑,一口应下,但下一秒还是吃惊地捧住他的脸颊:“瑶瑶你身上身上怎么都湿了,淋到雨了,快去换身衣服,生病就不好了。”   她正说着,目光又看到年锦爻发红的眼眶:“怎么哭了?谁惹你伤心了,妈咪跟爸爸说。”   年锦爻用手拿走她的手,轻声说“没有,淋到雨了而已”,梁蔓枝还准备说些什么,年锦爻就握住了周止的手腕。   周止本来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年锦爻的笑话,被他忽地当着长辈的面握手还是有些没能反应过来,面上的表情有些空白。   “这是周止。”年锦爻看着母亲,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像已经无需任何介绍,仅仅证明。   好在周止反应得很快,他单手抱着周麒,另一只手被年锦爻牵着,沉甸甸的重量支撑他,他莞尔笑了下,重新与梁蔓枝对视:“梁女士您好,我之前有看过您的电影,特别喜欢您。”   年锦爻抓着他的手有些用力,想抱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周止看着梁蔓枝与自己对视的隐藏警告与漠不关心的视线,顿了顿,仿若未觉地笑道:“也特别喜欢您儿子。”   周止回握住年锦爻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大大方方地对梁蔓枝说:“我知道您对我有一些意见,这些我没法改变,之前我们确实也有些不清不楚,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见过家长。因为锦爻跟我说的时候很突然,第一次见您是这种场合实在是很抱歉,如果您不介意,我晚点会准备好东西再上门拜访您和叔叔。”   梁蔓枝似乎没想到周止会这么没皮脸,维持很好的表情有些失控。   周止的目光不躲闪,与她对视了一段时间,梁蔓枝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对年锦爻笑了笑,装出和善的模样,说:“没事,我们回国也没有事先跟瑶——锦爻说。周先生你太客气了。”   她说完,就抿住了红唇。   三人间的气氛陷入一段很长的沉默。   周止衣服下盖着的周麒打了小小的哈欠,迷糊地出声:“爸爸,我想碎觉觉。”   梁蔓枝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的衣服下盖着的一团是先前听说过的小孩,她与丈夫对此不以为然。   在他们的世界,即便是血脉也并不代表什么,更何况是一个男人生出的小孩。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年锦爻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又在很短的时间里被迫接受一个男人生了爱子的小孩。   梁蔓枝对孩子不是很感兴趣,拉着年锦爻的手臂叮嘱他让他快点去病房换衣服。   年锦爻不愿意留周止一个人在这里,迟迟不肯走。   周麒在衣服下动了两下,衣服滑下来,被年锦爻接住,他伸手把小孩从周止怀里也抱过来,放在梁蔓枝面前,想到方才的事情,还有些激动,对她道:“妈咪你看!这是我和止哥的baby!”   梁蔓枝为了儿子,勉为其难地笑了下,她早就做了奶奶,对拥有孙子这件事不感到激动,也因对周止不算好的印象,看这个小孩也没有感情。   但年锦爻让她看,“好妈妈”梁蔓枝就不得不看了。   她的目光藏着嫌恶,挪到周麒的身上,先一步看到他肉鼓鼓的脸颊,与很长的睫毛、与年锦爻相似的眼睛。   梁蔓枝顿了顿,精心表演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紧绷:“哎呀!”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   周止看着她由虚情到真心几乎就是几秒的事情,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周麒还迷迷糊糊的,被梁蔓枝抱过去的时候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秋!”   脸颊肉颤了颤,脑袋也跟着本能地一抖。   梁蔓枝不算熟练地抱着软乎的小孩,她自己的孩子几乎都是在佣人的怀里长大,很少会费力抱着小孩。   周止让周乐乐叫:“奶奶。这是奶奶。”   “奶奶?”周麒晕晕乎乎地眨了眨眼睛,看他:“不是这个奶奶。”   周止失笑,指了指年锦爻:“这是爸爸的妈妈,那你要叫什么?”   周麒倒是很配合,弯了弯大眼睛,毫无芥蒂地在梁蔓枝怀里撒娇,软软地叫她:“奶奶~”   “这么像呀……”梁蔓枝笑得合不拢嘴,看着他绵白的小脸:“跟我们锦爻小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多漂亮啊。是不是?好宝宝?”   她把小孩在怀里颠了两下,周乐乐不舒服,说:“奶奶我要去见菩萨啦。”   梁蔓枝被他逗得直笑,又问道:“宝贝叫什么呀?”   “周麒,”年锦爻握着周止的手,对她说,“麒麟的麒。”   周止偷笑了一下,借着轻咳掩饰过去。   “蔓枝怎么还不进来?”有道浑浊低沉的男声在走廊那头叫住他们。   一分钟后,周止与年谈修面对面坐在特护病房的小客厅内。   年锦爻被梁蔓枝强留在身边陪周麒玩,年敬齐临时回了趟公司,所以现在也剩下他们。   年谈修方才说要和周止单独谈谈,年锦爻看了周止一眼,得到了首肯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屋。   年谈修气场很强,把电脑摆在腿上在处理公事,对周止置若罔闻,也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周止挂着笑容,想到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要解决,于是开口叫他:“年先生。”   “我们一直都不是很理解锦爻怎么会变成这样。”年谈修目光还盯着电脑,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好像只是在工作的空隙,随口一提。   变成这样?   变成一个同性恋,还是变成如今精神岌岌可危。   不过年谈修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他敲着键盘的手指停下,把电脑“啪”一声合上,沉黑的眼睛透过镜片,不威自重地盯着周止:“你们的关系在这个圈子里往后走下去是很难的,锦爻的发展会受到限制,你的事业也会被影响。”   “这些我们都想过了,年先生,锦爻是个成年人,他比你们想得要成熟很多。”周止说着,想到年锦爻轻声笑了笑:“虽然也还是很孩子气。”   年谈修可能是觉得与他沟通有些费劲,又是沉默了很长时间。   周止兀自说:“年先生,我马上就三十三岁了,从圈子底层做起来,我拍过三级,演过尸体,当过助理,也带了不少艺人,我在圈子里经历过很多,也见过很多,对事情看得很开。其实您和梁女士对这段关系的意见对我而言不重要,我也没想过要得到认可或者被你们接纳。除了锦爻之外,我也不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任何东西,我知道你们都是在圈子里一言九鼎的大人物,遇到过很多别有所图的人。但我有手有脚,自认为也正值拼搏的年纪,这些捷径对我而言诱惑没有那么大。只是我想这样锦爻会开心一点,所以才会陪他一起来。”   年谈修神情不为所动,肃声问他:“周止,你想过你们这么走下去的以后吗?”   “我不习惯看得长远,”周止说:“世界本身就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几个月前的我也没想到会坐在这里和您聊天。来之前我还是有点紧张的,只是怕锦爻担心才没有说,没想到和您的会面比我想象中要轻松一点。”   “你来前锦爻闹过很多次,要我们对你态度好一些。”年谈修把笔记本随手放在一旁,依靠在沙发上,看着周止,“我查过你,你已经结婚四年了。”   “一个月前就离了,刚刚走完手续,我和对方婚前就有协议,我们是形婚。”周止大方地摊了下手:“我小时候没能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但我希望我的小孩有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即便是假的也没关系。”   年谈修看着他,目光有些沉。   周止抬眸同他对视,笑了下:“年锦爻一走就是四年,杳无音信,即便我真的与人结婚也无可厚非,我不可能永远等着他。您说是吧?”   年谈修未置可否,过了好一会儿,在周止准备起身去找年锦爻和周麒时忽地开口,问道:“那短期打算呢?”   周止站起来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听到一旁门把被人握下的声音扭头看过去,对上年锦爻朝外面看来的视线。   年锦爻也愣住了,没有立刻走过来。   “我们那边有习俗,短期计划嘛……”   周止忽地短促笑了下,看着年锦爻,沉声一字一句道:“先三聘九礼,再明媒正娶吧。” 第74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4   “老公,你什么时候娶人家回家?”年锦爻靠在周止肩上,看他很久不理人,不满意地撅了下嘴,凑过去问。   周止看剧本看得认真,眉心微微绷着,一只手被年锦爻拉过去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虚虚圈着根儿笔,正准备落笔,被他烦得“啧”一声,转过头去准备瞪人。   但对上年锦爻那张楚楚可怜,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眼神,又下意识笑了,骂了他半句,才问:“你他妈到底要在我家赖到什么时候?”   从在医院见完他爸妈后,年锦爻就没再回自己家,跟着周止回了家,自此除去陪去医院陪小孩治疗,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潮湿雨季要在周止家生根发芽的一朵蘑菇。   小孩的治疗团队全部更换为了凝血障碍领域的顶尖专家,这段时间一直住院治疗,一直住在加护病房,每次只能在短暂地探视时间和周止还有年锦爻隔着玻璃窗,远远地挥挥手。   周止带文萧去试了镜,王宜虽说还未完全敲定,但也看得出来对文萧很是满意。   这件事虽然被年锦爻知道了,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假装不知道,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照常赖在周止身边,漫不经心地提醒他与年谈修谈话那天的诺言。   听他问得这么薄情寡义,年锦爻一脸不开心,抬手捏住周止的脸,逼迫他仰起脸看着自己。   年锦爻薄且白的眼皮半耷下来,沉黑的眼珠看着他,不说话。   周止被他捏得有点疼:“松手,快点。”   年锦爻漂亮的面孔上毫无波澜,保持沉默地盯着他。   这样阴沉的视线让周止没由来地脊背发凉。   他张了下唇,正准备说话,年锦爻的表情先一步变动,他眼角垂下去,努起嘴,松开手却顺势把周止抱进怀里,把下巴抵在周止肩上,不管不顾地晃他:“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话不算数,你是负心汉!”   “噗——”   周止被他圈在怀里,抬手拍了拍他脊背:“少爷,你就这么恨嫁啊。”   年锦爻在他耳边“哼”了一声,撇过脸去不讲话,看样子是哄不好了。   周止不由失笑,长腿分出去,环住他的腰,两手也搭在年锦爻背上,低声耐心地说:“你总得给我点准备的时间,现在这么忙我哪来的空去弄那些东西,嗯?”   年锦爻在他耳边哼哼唧唧地不回答。   两人又以这个姿势抱了一会儿。   周止笑着狠狠捏了把他结实的屁股,又重重一拍。   “啪!”   “好了!”周止正想着剧情的关键点,不和他墨迹了:“快点放开我。”   年锦爻环着他的力道这才松了一点,周止转着腿准备扭身,却被他冷不丁又掐了把肩头。   年锦爻忽地咬了下他耳垂,周止还来不及喊痛,他就附耳过去,柔软发红的嘴唇擦过周止的脸颊,阴狠地说:“c死你。”   但说完,还是乖乖放开了周止。   周止咋舌,抬手掐住他下颌,警告他:“你小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啊。”   年锦爻脸上的郁结一扫而空,装乖卖傻地眨眨亮晶晶的眼睛:“什么啊?我多干净呀,我天天洗澡,还刷三次牙。不信你来检查一下。”   他说着凑过去,含住周止的嘴唇。   周止“唔”一声,手从他颊畔滑下去,放在年锦爻脖颈上,被他咬着嘴唇快出血了,才冷不丁用力掐住年锦爻的脖颈迫使他离开:“操!”   周止抬手摸了下唇瓣,看到真的有点血丝出来才火了:“我看你真他妈是最近日子好了,越来越得寸进尺。”   年锦爻喉结被他按狠了,咳了两下,朝后退开一点距离,抬头重新看过来时唇角还有周止的血,衬得脸蛋愈发妖艳,蕴含危险,眼睛咳得有点水光。   他的视线垂在周止唇角被咬出的伤口上,勾唇得意地笑了一下,秾黑的眼睛缓慢上移,像是能立刻将他生吞入腹。   周止被他的目光骇了一秒,连忙别开,皱眉擦走伤口上的血珠,正准备起身扯张纸擦一下,他的手就被年锦爻圈住。   这次年锦爻倒没有用力,不轻不重地框住周止的手腕,在他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他的手拉到面前。   他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止的眼睛。   在周止的注视下轻轻张开嘴唇,舌尖缓又慢地伸出来,划过他指腹,舔走一点猩红。   “硬了。”年锦爻看着周止,忽地轻笑了下。   周止下意识捂住裤子,甩开他的手:“没有,滚远点儿,神经病。”   年锦爻一脸无辜地指着自己裤子:“我说我。”   周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把剧本重新拿回来:“自己想办法。”   年锦爻委屈地看他眨巴两下眼睛,周止懒得理他,深深吸了口气,拿笔重新在台词边记下几句话。   身边没有年锦爻的骚扰,突然很安静,周止不习惯地摸了下脸,耳边传来一阵布料摩挲的窸窣声。   他不想管年锦爻,翻了一页继续看起剧本。   又隔了一段时间,耳边的喘息逐渐变大。   周止不知道年锦爻又在作什么妖,不耐烦地合上剧本,回头骂他:“你能不能安静点——”   年锦爻握着上翘的东西,看着他一笑,大大方方地当着周止的面,晃了晃手里不断膨胀的猪,撇嘴:“干嘛,你不是让我自己解决吗?”   周止翻了个白眼,气得哼笑一声,把手里的笔和剧本随手放在一旁,一个跨步过去,骑到年锦爻身上。   年锦爻没骨头似的后仰着脸枕在沙发上,喉结顶着薄薄的肌肤,青紫色的筋在脖颈上蔓延,他咧开嘴唇漫不经心地笑着,抬眸看向周止。   周止含笑垂眸俯视他,两手撑在年锦爻脸侧,忽地动了下胳膊,垂下去不轻不重地在他的东西上拍了一下:“哎我忽然想起件事忘问你了。”   年锦爻闷哼一声,笑着歪了下脸:“你说嘛。”   周止的手在他身下不紧不慢地动着,看着年锦爻精致的五官慢慢蹙起,哼笑道:“王宜那天跟我说他是副导,这片子是派特蒙直接开的项目,大少爷,您清不清楚导演是谁啊?”   年锦爻窝在沙发上,额角淌下一颗汗。   他含着嗓音“嘶”了一下。   周止抬手一空,又是一拍,打得它晃了一下。   年锦爻握住他的腰,向上挺了身,装傻充楞:“我不知道。”   周止盯了他一会儿,无奈地笑了下,重新把他攥住,撑在年锦爻身旁的手臂稍稍绷紧,撑着他的身体俯下去,给了他一个很深的吻。   绵长、纠缠,好像永无休止。 第75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5   周止白天从片场赶到医院去看小孩,傍晚回来倒头就睡。   错开时间,他在一个颇尴尬的时间醒了,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摸索了下身边。   年锦爻不在,他的位置也没有温度。   周止揉了下眼睛,坐起身看了眼桌上的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五十九分。   卧室门是虚掩着的,隐约的光线从门缝中穿透进来。   “哈——”   周止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趿拉着拖鞋走出去,推开门正对着原先赵阮阮住着的卧室,现在已经被年锦爻雀占鸠巢,变成了他的书房。   书房的门没有关紧,有更宽一些的缝隙。   周止走过去轻轻把门推开,没有发出更多的声响,年锦爻伏案坐在书桌前,房里大灯没有开,只有他面前一盏持续发亮的桌灯。   书桌侧对着门,年锦爻头上戴着耳机,没有发现门被推开,也没有立刻发现周止的身影。   灯光在他对面投下柔软的线,将年锦爻的睫毛投射成灰色的半圆,也在他鼻梁一侧投下很深的阴影。   已经是仲夏了,房里开着空调,可能是觉得有点冷,年锦爻又在身上披了件薄的、黑色的针织衫,他的衣服大多是浅色,码数也要比周止大半码。   这件针织衫在年锦爻身上穿着袖子有些短,所以周止一眼就认出这肯定是年锦爻从他的衣柜里翻出来的。   周止哑声失笑,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年锦爻在冰冷的空气中看起来有些疲惫地坐着,像一只分散温热的、潮湿的小动物。   他的眼睫轻轻眨了眨,抬手揉了下发红的眼眶,嘴唇动了动,默声念叨了句什么,抬笔又在剧本上写了几句。   周止抱臂斜斜依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年锦爻握笔写着的侧影。   年锦爻做起事来比他表现出的要更认真,甚至要比寻常人更为努力,时常让人会产生他不顾生命的错觉。   周止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他早点回去睡觉,但想到年锦爻这样的习惯从他十年前开始演戏起便养成了,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   他准备叩门的手缓缓垂下去,悄声走到厨房去,烧开水泡了一杯蜂蜜端过去。   玻璃水杯碰在桌面上发出短暂的、清脆的响声。   年锦爻落笔的笔尖穿透纸张,划出一个小洞。   他冷不丁抬头看着周止,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反应过来要变,看起来要沉稳许多,也成熟很多。   周止的手还放在玻璃杯上,没有立刻从上面撤走,他静静地看着年锦爻,注视着他的眼睛。   年锦爻想掩饰什么,张了张嘴。   周止先一步笑着打断他,扬了下眉:“什么时候决定要做导演的?”   年锦爻闭合住唇,仰头望着周止,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隐约盖过眉梢,看起来很乖巧,他抬手握住周止的腰:“之前想到一个故事找了几个编剧帮我写出来,最后发现还不错,就想试试看。”   周止抬手把年锦爻的碎发抚上去,露出他光洁的额头与完整的眉眼。   年锦爻熬夜熬得很厉害,准确来说可能也不是熬夜,而是失眠,他不吃药后觉就变得很少,最近可能是焦虑复发,睡得越来越少。   一侧的太阳穴上冒了个红芽似的痘,周止笑着按了一下,年锦爻“嘶”了声但没躲开他的手,任由周止的手掌贴在他脸上。   “那演戏呢?不演戏了吗?”周止感觉到他的脸贴在手上蹭了蹭。   年锦爻微微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没有啊,只是还没有遇到想演的。”   周止笑骂道:“人家都是求爷爷告奶奶要个角色,你倒好,你要遇。”   年锦爻耍赖把他揽住:“那没办法。”   周止低低笑了下,戳了戳他发顶的旋儿:“《阳光普照》你怎么不演?看着我找文萧心里不好受吧。”   听他提文萧,年锦爻就要发火,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哼”一声把脸埋进周止腰腹,含含混混地说:“我跟你一起演过,所以我想知道在镜头后看着你演戏是什么感觉,就像那六年里,你一直在场外看着我一样。” 第76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6   进入雨季,连绵不断的水泼下来,很难遇上晴天。   明明是夏天,但总是下雨。   这很奇怪。   陈小奇背着双肩包,撑着伞都抵不住雨势,他撑着风雨中摇摇欲坠的伞快步跑进楼道。   合了伞用力甩了两下, 抬手擦了把脸,撇掉脸上的水,他的脸很白净,睫毛被水打湿,黏在皮肤上。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居民楼建了二十多年了,墙壁斑驳,生长暗色苔藓,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墙面的裂痕像一片鱼鳞。   雨季不透气,楼道有人把垃圾放在门外,闷热的天气中食物腐烂,发酵出令人作呕的酸腥,这场大雨把空气与人都闷在里面,压着呼吸。   陈小奇胸口发沉,他深深喘了两口气,收起雨伞转身朝楼上走去。   伞上的水甩不干,随着他潮湿的脚印一路滴答,在混凝土地面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陈小奇今天下午的课老师临时请了假,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工作日的晌午回家,走在昏沉的楼道上。   这栋居民楼虽然破旧,但附近有所不错的小学,临近市中心的商业楼群,租住在其中的打工仔和家庭很多。   往常踏入楼道都能听到吵闹,今天反倒出奇得安静。   陈小奇甩着雨伞继续朝楼上走去,今天雨大,兼职的店临时关门,所以他拥有完整的、一个属于自己的下午。   因此尽管下着雨,但陈小奇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儿一阶阶踏上楼梯。   居民楼一共有六层,他租住在五楼。   陈小奇从山里考出来,父亲早年在工地出了事故断了条腿就回了村,染上了酒瘾,拖到三十几还找不到媳妇,拿着建筑商赔偿的两万块买了个媳妇,就是陈小奇的母亲。   陈小奇的母亲刚生下他就跟人跑了。   陈小奇的父亲常年酗酒,脾气不好,村里人总在夜里听到他家传出打骂的声音,陈小奇身上也就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什么完好的地方。   他们的家事村里人管不了,就尽可能对陈小奇好,叫他到家里吃顿饭或者把小孩用旧的书包与衣服送给陈小奇。   村里的房子都隔得很远,依山而建,没有工整笔直的大路,被人踩出来的土路串联起一栋栋房子,成为大山的血管与脏器。   陈小奇踩着连接村人的脉络长大,走遍大山,被村人养育着,所有人都说他是大山的孩子。   那时陈小奇身上的伤痕就像这栋居民楼的墙壁,浸泡在雨季里,生长出的鱼鳞。   所以陈小奇还小的时候,幻想过他是一条鱼。   好在陈小奇是个乖孩子,学习努力,也刻苦,游出了那座看不见海的大山。   高考放榜的那天傍晚,陈小奇家罕见地没有了打骂声,村里人听到他父亲的大笑,在院子里大喊儿子有出息了,不愧是他的种!   陈小奇的父亲嫌断腿让他变成废人,老婆又跟人跑了,这很丢人,因此很少离开他们家的院子。   所以陈小奇去上大学后他家就变得很安静,也听不到打骂声了。   尽管陈小奇家里条件不好,不过他没有领用助学金,平时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兼职贴补生活。   但他从学校提供的便宜宿舍搬出来,以月租一千六百五的价格租下了这栋楼里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   陈小奇人长得好看,学习又好,品学兼优,人缘就很好。虽然他多数是独来独往,但同学们还是很关心他,劝说陈小奇住在学校可以申请免住宿费,陈小奇拒绝了。   同学们不是很理解,但陈小奇说他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他从小就没有自己的房间,现在长大了,他在努力完成自己的梦想。   陈小奇走上三楼的时候,皱了下眉,哼的歌顿住,他迟疑两秒看到几个滚在楼梯下的易拉罐。   楼道转角的平台正对着的墙壁上方开着一个很小的天窗,把天空画为老式居民楼很常见的鱼鳞窗的格子。   雨声就是从这里穿透进来,淫雨不断。   楼道里蔓延着一股浓重的酒气。陈小奇抬头看了眼通往四楼的楼梯拐角,那里还躺着几个被捏瘪的易拉罐啤酒瓶。   一条胳膊从楼梯上垂下来,一动不动,看着有些惊恐。   陈小奇先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一具尸体,他小脸变得煞白,身体僵在三楼与四楼的楼梯口,心脏跳得很快,伴随雨声,像被水煎着。   他不敢喘气,一直到听到隐约的呼噜声。   原来是个酒鬼。   陈小奇抿了下嘴唇,这才松了口气。他在这里住了一年半,尽管邻居们都很吵,但还从未在楼道里闹过事,他有点生气地踱步踩上楼梯,站在四楼楼梯的下方仰脸看到一个睡在楼梯上的男人。   男人胡子拉碴,五官像是被灰蒙着,头发也一绺绺结着,身体散发酒气与臭气,他怀里还抱着酒瓶,酒没喝完,金黄色的液体流出来,他穿着件洗暄的白背心,像有人尿在他身上。   “喂!”陈小奇用脚轻轻动了他一下,“挡路了。”   男人睡得很熟,吧咂嘴,挠了挠脸,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挡路了大哥!”   男人用一个奇长的屁回答他。   陈小奇被他挡住回家的路,气得拿起伞用力朝他脸上一甩,伞上的水珠溅在男人脸上。   “收到!”男人冷不丁张开眼,一个挺身坐起来,酒还没醒,朦胧地瞪着陈小奇。   陈小奇吓了一大跳,连连往后退了半步,踩住身后的易拉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男人喘着粗气,眼眶红得吓人,陈小奇警惕地把雨伞挡在身前,静静盯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两秒后,男人眼睛一闭,一头栽下去,又睡着了。   “神经病!”   好在他留了一道供人踩的空隙出来,陈小奇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从他身边快步传过去,拿出钥匙快快打开,一进去就“嘭!”地关上门。   余响震动空气,改变不了窗外雨的轨迹。   男人被震得张开眼,他嫌天窗外的光刺眼,抬手挡在眉骨前,望着天花板受潮生出的绿色霉菌,干瞪眼。   男人叫王铎,半年前还是个受人尊重的刑警。   从警校毕业后便进入中心警亭,有稳定的工作,又娶了美丽温柔的妻子,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身边人都很羡慕他。   但半年前他参与了个连锁侦查案,调查多起连环拐卖儿童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结案后王铎忽然申请离职。   组织没有同意,安排他去看心理医生。   但心理医生没有起效,他染上酒瘾,嗜酒如命,时常一身酒气出现在警亭。   局长大为光火,让王铎交枪停职半年。   妻子实在忍受不了王铎终日沉默寡言,依靠酒精昏昏度日,提出离婚。   王铎没有拒绝,随便租了个小房子搬出来了。   这是他搬来这栋有鱼鳞裂痕的居民楼的第二天。   本来是下楼买酒的,回家路上没忍住都喝了,就醉倒在了楼梯上。   王铎砸吧着嘴里的酒味,颠颠倒倒站起身,手伸进短裤里挠了挠肚皮,扶着栏杆从楼梯上艰难走上去。   他家的门没关,虚掩着留出一条缝。   王铎吐着酒气拉开,走进去。   门还是大敞的。   陈小奇听到声音就在门后的猫眼胆战心惊地看,发现那个酒鬼走进了自己家对面的房子。   原来他们是邻居。   “咔!——”   王宜大声叫了下。   他进入拍戏的状态,表情很严肃,抬手唤来妆造师:“快快!王铎的衣服干了,再补一下,我们接个镜头。”   妆造师拎着酒瓶跑过来,周止敞开手臂让她补了下水渍。   他还在状态里,开拍前也喝了点酒,视线不算特别清晰,眨了眨眼,对上不远处王宜身边坐着的年锦爻的眼睛。   年锦爻不知何时过来了,怀里抱着可以出院休息一周的周麒,两个人正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   周止没有立刻回神,听王宜的安排补了最后一个进门的镜头,沉重的心情缓了缓,把酒浸透的背心脱掉,朝两个人走过去。   “爸爸!”周麒被年锦爻抱在怀里,看到他过来,小嘴巴大张着叫了一声。   但当周止靠近,露出那张蓄了狼狈胡渣的脸,周麒脸上惊喜的小表情又僵住,看出了点不可置信,可能是难以相信眼前这么颓废的男人是周止。   他转过身去,抱住年锦爻的脖颈,小屁股对着周止,一晃一晃地要钻进年锦爻怀里。   周止低低笑了一声,听到他带着点哭腔,小声咕哝:“不是爸爸,我要爸爸……”   年锦爻弯了弯眼睛,单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把周止拉过来:“这不是爸爸吗?你仔细看看。”   周止去逗周麒:“我怎么不是爸爸?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用胡渣去蹭周麒柔软的脸颊。   周麒眼眶很红,撒娇着推他的脸:“不要这个爸爸,我不要胡子。”   周止朗声大笑起来,使坏去扎他的脸。   近一个月周止都在家里蓄胡子,年锦爻估计是也不喜欢,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很奇怪,亲嘴次数都减少很多。   他现在抬手忍不住摸了下周止的胡子,周止低头看着他:“怎么?你也要试试被扎?”   年锦爻笑了下,正准备说话,被文萧插断:“周哥!这是宝宝吗?”   文萧还没见过周麒,这是第一次见周止的孩子。   周止转头笑着应了他一下,把周麒从年锦爻怀里抱过去,周麒躲他,周止笑着让他跟文萧打招呼:“叫哥哥,这是爸爸的好朋友。”   年锦爻显然不是很大方,他夹着周止的腿稍稍收紧,把周止往自己这边带了带,撇了撇嘴,阴柔地嘀咕:“叫什么哥哥,叔叔还差不多。” 第77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7   周止笑呵呵地把周麒递进文萧手里,不经心别过头,居高临下地乜了年锦爻一眼。   年锦爻哼哼唧唧地闭上嘴,但牵着他的手紧了紧没有放开。   周麒被文萧抱在怀里,颠了两下,逗了逗他的小脸蛋。   文萧温柔地说:“好可爱的小朋友。”   他抬起脸,看着周止:“嘴巴跟你很像。”   周乐乐看着文萧的眼睛,抿起粉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手轻轻搭在文萧肩头,脸扑微微发红,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睛,叫:“哥哥~”   周止噗嗤一声笑出来,在周麒头上呼撸一把。   周麒被他玩得呀呀直叫,推开周止的手,很恐惧地看着他的胡渣,自然地窝进文萧怀里,小声说:“这不是我的爸爸。”   文萧抿了下唇,弯了弯眼睛,温声问他:“是吗?那你跟我回家吧。”   周麒被这个问题问懵了,文萧便作势要带他走,他连忙拽住周止的袖子,呜呜地叫道:“爸爸!爸爸!我的爸爸!”   文萧咧嘴笑了下,把他交回周止怀里。   周麒这下倒不怕他的胡子了,柔软的小脸皱巴巴地凑过去贴住他,看起来勉为其难地蹭了蹭。   周止哭笑不得,单臂把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被年锦爻牵着,拿在手里把玩,低声哄了周麒两句。   “锦爻,”文萧出声叫住准备起身的年锦爻。   年锦爻愣了下,面无表情地挑了下眉,缓慢地抬头看他,似乎对文萧如此大不敬的直呼他的名字感到不可思议。   文萧生前比周止小了两岁,自然就比年锦爻大一些。   过去他一直把年锦爻当孩子,排除个人原因,对周止与年锦爻的恋情并不看好,只是没有说过什么。   此刻文萧显然没想那么多,表情显得十分认真:“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真的,谢谢。”   电影的资方是年锦爻拉来的,即便文萧过了王宜那关也要经得住资方的拷问。但无论过程是年锦爻妥协给周止,亦或是真的与过去和解,文萧仍旧站在了这里。   文萧言罢,年锦爻没有说话,他轻轻下耷了眼皮,把文萧伸在面前的手纳入眼底。随后,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没有回握的意思。   “啪!”周止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年锦爻“啧”一声,抬手快速地捏了下文萧的手,又很快松开,歪着嘴,不开心地看向一边。   周止笑着捏了下他肩膀,转过去同文萧说:“这小子又耍脾气,你别放心上。”   文萧的语气柔软地让人觉得他与年锦爻这个一点就着的气罐子不同,几乎没有什么脾气,轻声笑了下:“周哥没事的,该我谢谢锦爻。”   王宜正和摄影沟通着什么,一边张望着,忽地对上年锦爻的视线。王宜又叮嘱了摄影几句,大笑着搓了搓手,朝他们走来,爽声道:“第一场戏感觉怎么样?”   他自来熟地张开手,把周麒从周止怀里接过去。   周麒像个沉甸甸的小球,被人在怀里推来转去,遇到谁就软软地爬进谁怀里,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周止的方向,还是有点好奇与恐惧。   王宜逗了他两下,周麒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迫不及待地张开手扑到年锦爻的怀抱里去:“我要这个爸爸抱我。”   王宜还不知道周止和年锦爻深一层的关系,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称呼,笑容还挂在脸上和周止与文萧说了句话。   年锦爻迫不及待把周麒抱进怀里,撅起嘴可怜兮兮地说:“我儿子最喜欢爸爸了是不是?让爸爸闻闻你,噫~身上都臭掉了,不知道是被谁抱了。”   周麒被他逗得咯咯直乐,现在倒是很少要去找菩萨了。   脱离一个教,又入了一个邪教。   年锦爻指桑骂槐的功力不减当年,周止听得直皱眉,抬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啧,你小子注意点儿!”   年锦爻配合地被他按得往后摇了摇脸,握着周止的手凑到鼻尖下,他撇嘴扫了文萧一眼:“我闻闻,臭死了。”   周止瞪着他,年锦爻不满意地撇嘴,悻悻放开了周止。   王宜听出不对劲儿来,咂摸半天,回味过来,忽地吸了口气:“你们!”   他先看了下周止,才扭脸看着年锦爻。   两人都颇无辜地看着他。   王宜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但看样子是没打算多问,摸了把脸,准备独自消化。   周止的戏份今天是拍完了,文萧又被震惊之余的王宜喊过去拍了单独的家镜头。   年锦爻便闹着要他回家住,不准和文萧单独待在一起超过一小时。   周止让他滚,年锦爻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贴在他脸庞,碎声求他:“回家嘛,你不想我吗?我晚上在家根本睡不着,我都两天没睡觉了,回家好不好?”   周止低笑了一声,推开他,年锦爻又黏上来,发出类似于小狗呼吸的声音,亲着他的脸颊。   周止拒绝一次,他便亲一次。   周止笑骂道:“幼稚不幼稚,快点放开我。”   年锦爻耍赖说不要,把他抱得更紧。   周止最后还是妥协了,跟王宜打了个报告,要跟年锦爻回家住一晚。   走出片场的时候年锦爻和周麒玩闹的声音大了些。   周止抬头看过去,居民楼外的人工雨早就关了,阳光隔着云层直下,落在年锦爻与周麒的身上,让他们身上包裹上一圈淡淡的光圈。   年锦爻捧着周麒把他高高地往天上抛去。   周止在他们身后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叫出声:“你——”   但周麒害怕,却又兴奋地尖叫,重新落回年锦爻怀里,他们的关系比周止想得要来得更加亲密,或许是血缘自然且无形的牵引。   周止抿住唇,忽地笑了下,没再阻止了。   周麒玩得很开心,喋喋撒娇,让年锦爻再来飞一个。   年锦爻个子很高,侧身抱着小孩站在门口,阳光穿过他,穿过小孩,也穿透周止。   周麒又高高地被抛上去,他大张着短且圆的手臂,在半空快速地扑腾两下,仿佛一只振翅的鸟。   又轻盈地落下,被年锦爻沉稳地接回怀中。   这是周止和周麒从未玩过的游戏,他在年锦爻身上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父爱。   好像这种一种理所当然的,是他本就该得到的东西。只是来迟了而已。   年锦爻重新把他抱在怀里,或许是迟迟没有等到周止,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侧过身,背对着阳光看向周止站着的方向。   周止迎着光,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听到年锦爻快且有力地叫了一声:“止哥!”   周麒紧随着嘻嘻笑着,大喊“爸爸快点快点”。   周止旋即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朝他们挥舞手臂:“来啦。”   年锦爻开车过来,没有让周止开回去,周止就拉开车门陪周麒坐在了后座。   “嘭!”地一声,车门被关上了。   陈小奇从学校出来,身上淋湿了,他安静地坐进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透过后视镜看着驾驶座上戴了帽子与口罩的男人。   男人没有说话。   陈小奇的视线又移出去,望向挡风玻璃上倾泻而下的雨。   随后,他平淡开口:“手五百,口一千五,全套三千,无套要加五百。” 第78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8   车厢在风雨中飘零,发出急促的节奏。   窗漏下一道缝,狭窄、圈出逼仄的天空。   大雨落下来,遮住世界正在腐烂的斑块。   镜头随着一滴雨缩近、缩近,全世界都失去焦点,雨成为画面中唯一清晰的东西,像海里一条高速游走的鱼,斜溜进去,溅在眼皮上。   陈小奇迟钝地眨了下失神的眼睛,他抬手下意识抚摸了眼皮,垂下视线看着指腹上奄奄一息的水珠。   “啪!——”   毫不留情的声音在车内蓦地响起,陈小奇不设防地惨叫出声,身下的男人催促他。   陈小奇身上的衣服半褪不褪,白色衬衣的扣子被人扯掉几颗,敞开的领口滑落在肩头,露出光滑的、苍白的脆弱线条。   他喘了口气,骑在男人身上,重新起伏。   雨滴落在车顶,敲打着断续的逗点。   一只手按压上陈小奇的腰腹,毫不留情,在皮肉上掐出绯红痕迹,那只手沟壑明显、苍老,像快要枯死的树的皮。   陈小奇胃里搅得酸痛。   空气发沉,令他感到难以呼吸。   那只手仍在他身上游着,夹了根烟,红色的火烧成层层叠叠的灰,在昏暗的车厢内挤压氧气。   烟头冷不丁烫在他身上。   陈小奇兀地瞪大眼睛,咬紧嘴唇,把呼喊硬生生吞了进去。   他朝后高高仰起脖颈。   陈小奇的脖子很细,白、又长,像只奄奄一息仰长脖颈的白色的天鹅。   “呃……”   陈小奇被握紧腰,海里的一条鱼被捕入巨网,他太小,在鱼群中格格不入,也不值一提。   越来越多的雨漂进来,打在陈小奇的脸上,他的皮囊变得冰冷,但男人说他里面很热。   陈小奇额上流下透明的汗,淋湿他原先明亮的眼睛,失去焦点地垂下去,看着那只放在腰上的手。像父亲。   他难以呼吸,想要挣脱,猛然剧烈挣扎起来,想要拉开车门,却无能为力,手指在惊慌中按下车窗,陈小奇的身体探过去,手扶着车窗。   一只细且长的手指握在覆了黑膜的窗玻璃上,显得愈发羸弱,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被顶起,虬结、纤瘦、也毫无生机。   口太渴。   于是陈小奇高高仰起脖颈,像要凑到车窗边去,他张开嘴,用红艳艳的舌尖接住几滴雨。   他喉结上有一颗痣,小小地撑起陈小奇单薄的皮肤,与他不值一提的骨骼。   陈小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被人叼住,他呜咽着,苍白的手蓦地抓紧玻璃,手被人抓着重新拿回了里面。   雨是朝下落的,车窗朝上升起。   灵魂很轻,是飞上天去的,人却很重,往地里坠。   大雨淹没城市。   王铎盘腿坐在窗户下,看着窗外的雨。   家里闷,他不舍得开空调就去冲了个冷水澡。   从冰箱里拿了一扎啤酒,趿拉着人字拖发出沉重的声音。   啤酒瓶盖被撬开发出清脆的响,王铎喉结上下一滑,迫不及待地把嘴唇凑上去,急急灌了一口,金黄的水液从他唇角漏出一些,他抬手胡乱一抹,又擦在背心上,点了根烟,侧过脸,安静看着大雨中死去的城市。   王铎已经很久没有睡踏实过了,他每每闭起眼,眼前都会浮现那桩案子的画面,解救出的卖不掉的小孩,有的还没有他女儿那么大,被人锁着铁链关在房里。   他们发现那几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刚刚咽气,身体还是温热的,身上很脏,眼睛睁着,黑白分明的,望着昏沉的天上。   很小的房子,甚至也称不上房子,是用铁板临时搭建的,开关门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狞叫。   那间房子终日叫着,仿佛失去理智的禽兽。   实地解救受害人的刑警都沉默了,面对真相比他们想象中更加残酷也赤裸。   王铎带着的徒弟抑制不住,捂着脸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颤抖着身体耸肩,沉默地哭了很久。   王铎经手了很多案子,大案、小案,但从未有一起案子像这样一般击穿他。   也可能是他真的不适合继续做下去了,王铎弹了弹烟灰,朝窗外叹了口气,白色的雾被雨压下来,消失了。   但为什么还是……   王铎垂眼,看向面前堆着的资料,卷边、发慌,已经整理很久了,看样子像被人翻阅了许多次。   市里最近半年时间发生了几起无头男尸案,作案手法相同,均是被人残忍地割喉锯断。   尽管受害人的身份均已确认,大多是事业有为、家庭和睦的中年男子,但受害人的尸首仍旧不见下落。   犯人作案很聪明,像是特意避开了摄像头,受害人身体也被清理地很干净,抛尸地均在海中,尸体泡得腐烂尽数被鱼虾啃噬才被人发现。   所里的画像大多认为凶手动机为根据目标人群随机作案,应当是一个智商高,但落魄失意的中年男人。   但王铎看过徒弟在局里授意下“悄悄”传给他的资料后却觉得不像。   王铎给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推测,也是被局里忽略的一点,这一重大线索调转了侦查组以前的画像。   王铎在看了全部的尸检报告,指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这些死者明明都是已婚,却没有一个戴着婚戒。   他们死前为何没有戴婚戒。   而他们的婚戒,又去了哪里?   “唉……”王铎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把那些资料推远,又灌了口酒。   雨势再次变大,王铎捏着酒瓶看出去。   镜头怼上去,纳入王铎那张沧桑颓丧下仍不失色的俊朗面孔,他纤细的睫毛、面孔上的毛孔以及瑕疵。   居民楼下,一辆黑色的轿车穿破雨幕,打着亮色的灯驶入。   王铎漫不经心地吸了口烟,手伸出窗外弹了弹。   车在楼下停住,缓了一会儿,车门才被人推开,一只白得发亮的手晃入王铎的眼睛,随后矮身出现一张青涩的脸。   王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半晌,想起来是前天在楼梯上叫醒他的邻居。看样子还年轻,估计还是个学生。   男孩却没立刻离开,而是在雨中走到驾驶位旁,他弯下腰敲了敲车窗,窗户很快滑下来,一只手把一沓红色的东西塞进他怀里,在昏沉的雨幕中格外显眼。   男孩冒着雨,把钱裹进怀里匆匆与人告别,转身跑回楼内。   卖、淫。   这两个字很快就冒出来。   王铎顿了下,对那个男孩零星的印象又让他打消这个想法,但很快,他微微眯起眼随着那辆车一同远去,记下了那个车牌。   王铎习惯性地摸索着胸口想找支笔记下,却没找到。   他已经这样了,还要多管闲事吗?   王铎起身的动作僵持两秒,还是走到桌前的文件箱里翻出一支笔,随手扯了张纸把那串车牌写了上去。   王铎的桌子靠近大门,旧房子不隔音,门外很快传来脚步声。   王铎弯腰撑在桌上的手稍稍顿了一下,他几乎没有多少犹豫,放轻脚步靠近大门,抬手轻轻掀开猫眼看出去。   陈小奇把钱从怀里掏出来才拿出钥匙,他开门的动作停了下,看着手里那沓被雨打湿的钱,手指有点颤抖。   陈小奇深深吸了口气,才抬手拧开家门,进门前,他忽地想起那天喝醉的男人,冷不丁转过头,朝对方的家门看去一眼。   隔着狭小的、仅有拇指大的猫眼,他毫不知情地对上王铎沉静的目光。又很快扫过去,陈小奇甩了下脸上的雨,匆匆进了门。   “咔!——”   场工拍了板。   “不行!陈小奇最后的眼神重新给一个。”年锦爻拿着喇叭,面孔上没有多少表情,他做起事来很认真,也丝毫不留情面:“眼神太直了,你剧本认真看了吗?演得什么玩意儿啊?!”   “好的,导演,”文萧自知他状态不好,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再来一遍,耽误大家了。”   “还有王铎!站着别动!”年锦爻似乎是嫌在楼下隔得太远,连接喇叭的扬声器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他扫了眼传输影像的画面框,一把放下喇叭,从一楼的道具房大步跨上去。   周止大概明白他要说什么,想跟年锦爻说知道了,不用上来,但年锦爻已经一把拉开门。   他因为认真的神情,而微微皱起眉,进门抬手扶了下周止的肩膀:“王铎你是一个年年拿表彰的优秀警察,即便变成现在这样,十几年的肌肉反应也是不会改变的,刚才靠近门边的时候腰腹力量太松散了,虽然背心很松垮,但体态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周止表情严峻,点了下头:“嗯,我知道,再来一条辛苦了。”   年锦爻说“好”,随即对上他的目光,严肃的表情顿了下,变得有些软,绷着的眼角垂下去,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对周止撇了撇嘴。   周止也愣了下,从角色里缓过神,失笑着问他:“怎么了?”   年锦爻可怜巴巴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周止看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求抱抱。   周止低声笑了下,没有抱他,但抬手短而快地握了下年锦爻的手:“好了,重新再来一条吧。”   年锦爻依依不舍地说好,一步三回头走出去,路过文萧时脚步忽地顿住,冷不丁盯着他。   文萧被他吓了一跳。   年锦爻敏锐地异于常人,他微微眯眼看了文萧一眼,目光又垂下去看着他捏着那沓钱还在颤抖的手,难得大发慈悲地问:“你ok吗?不会影响拍摄吧。”   文萧迟缓地眨了下眼,没有说话,摇了下头。   年锦爻便不理他了,快步下了楼,重新坐回导演椅上,捏着通讯器,简短道:“action.”   陈小奇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对面的门,很快回头,回了家。   “咔!”年锦爻又叫了一声:“陈小奇过了,王铎还是再来一条。”   “腰!”年锦爻认真起来快要六亲不认,脾气发得控制不住。   周止不好意思地看着角落的镜头,歉声道:“对不起对不起,辛苦再来一条。”   “咔!”   “不好意思。”   “咔!”   “再来一下,麻烦了。”   “咔!”   “对不起啊。”   “咔!”   “王铎腰挺直!他妈的你不会吗?!”   “我再试试。”   “咔!”   “……”   ……   “咔!!”   “年锦爻你不能拿你的标准来要求我们!你拿了影帝我没有!我不是你!我他妈演不出你要的东西就是演不了!我已经用尽全力演了!”   “咔!咔!等下再拍!”   年锦爻咋舌一下,一把把对讲器摔在桌上,他身后的场工都冷不丁吓得一抖。   “我调整一下,对不起。”周止失控地脸颊颤抖两下,他很快控制住,忽地对摄影道了声抱歉,匆匆朝一旁的卫生间走去。   年锦爻黑着脸走上来,他的心情不爽,以至于看谁都不太爽。   门被重重一声推开,年锦爻冷眼扫了摄影一眼,摄影自觉地合上机器走了出去。   年锦爻这才拉开卫生间的门走进去。   周止把水开着,刚洗过脸,眉眼上沾着细碎的水珠。   年锦爻走过去,脸上的怒容顿散,躬下脖颈,额头抵在周止肩上,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小声凑在他颈窝里,说:“止哥,你生气了吗?我不是故意的嘛,我只是想把你拍好——”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周止沙哑地道:“腰没法挺直。”   “什么?”年锦爻听到他这么说,表情还未来得及变化,抬起脸对上镜子里周止发红的眼睛。   周止从镜子里看着他的眼睛,和年锦爻对视,声音有点颤抖:“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有一根神经损伤了,医生说修复不了。” 第79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19   年锦爻没有说话,静静地透过镜子里的反射,看着周止的眼睛。   周止也沉默着,他看到镜子里的年锦爻动起来,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摸了一下镜中周止的脸。   只是很轻地力道,却仿佛是被震痛,他俶尔收了手。   镜外的周止感觉到年锦爻颤抖的手指。   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周止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因为一直ng有些着急,冲动之下才会莽撞爆发。   周止看他似乎是被惊吓住了,习惯性弯了下嘴唇,反过来想要安慰年锦爻:“没什么的,这——”   话在唇边顿住,周止与镜中的年锦爻遥遥相望,看着他蓦地流下清澈的两行泪。   “锦爻你。”周止见多了年锦爻哭的样子,演戏也好,撒娇也好,发脾气耍性格也好,悔恨也好,愤怒也好。   年锦爻是千面影帝,丑也好、美也罢,他总有千百万种令人怜惜的方式哭泣。   所以每次他哭的时候,总会让人没由来得思及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在演戏?   但从未有过一次,年锦爻是这么沉默地、无征兆地流泪。   一次都没有。   周止的声音又吞了回去,他被年锦爻按着肩膀转过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势力道。   不容反抗,也无法反抗。   年锦爻哭着把他抱进怀里,泣不成声地抱紧周止,用嘶哑的颤抖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止哥,对不起……周止……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周止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滞在年锦爻腰后,年锦爻哭得很凶,周止感觉到他的眼泪流进自己的衣服里,顺着肩窝滑下去,一些被贴着的布料吸走,一些滑到心脏上去。   周止被他抱着,不得不仰头目光茫然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看到角落生长着的幽绿色霉菌,日积月累地潮湿侵蚀着,不像房子生长了霉斑,反倒像霉斑中建起一座矮房。   年锦爻哭得肩膀抖得很剧烈,卫生间密闭的空间听到他啜泣的回响。   周止的心脏跳动得没有节奏,时而有点痛,时而又变得平静。   他僵持在半空的手臂往下垂了垂,最终无可奈何地贴上年锦爻后腰,将年锦爻圈入怀中。   好半晌后,周止沉沉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很长,叹出被身体隐忍许多年的苦与伤痛。   “没事了,锦爻,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周止轻轻拍着年锦爻的后背,像哄睡小孩的每个夜晚。   年锦爻哭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   起初周止还是想要哄好他的,眼底泛红,眼中却升起笑意,感慨万千:“你呀,跟以前一样,总让我觉得只有我的年纪一天天大了,精力也一年不如一年,你还是跟最开始一样,唉,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   年锦爻听不得他说过去的那些话,哭得更凶:“哇啊——我长大了!周止!!我真的长大了!!!我以后会好好对你,我再也不会像之前一样任性了!你要相信我!你不能不要我!!!啊!!!——”   周止只是有些感怀,却不知道戳中他哪个点上,年锦爻越哭嚎得声音越大。   “啧!”周止狠狠拍了下他的背,“你他妈够了啊,越说越蹬鼻子上脸呢。”   “止哥!!!哇——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去死!!你死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也不活了!周止!老婆!!!我不能没有你!!!!”   年锦爻嗓门儿真他妈大得出奇了,周止耳膜被震得一跳一跳地疼,他脸一黑:“神经病吧你!谁他妈说我要死了,就你一天到晚搁这儿咒我。”   他说着,不耐烦地想从年锦爻怀里挣开,年锦爻却越抱越紧,几乎要把周止嵌进自己的身体。   周止快被他勒吐了,干咳了两声,骂道:“快点儿撒手,你别嚎了,外面人都听着呢啊。丢死人了!”   年锦爻箍紧他的腰,用力晃着周止,像抱起一个大型玩偶一样轻而易举把周止抱起来。   “哎呦我操!”周止吓了一跳,忙不迭扶住年锦爻的肩膀。   年锦爻估计是为了不让他逃走,把周止悬空抱起来,离地几厘米,脸埋进周止胸膛里继续放声大哭:“我爱你周止!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周止这下真急了,连忙搡搭他两下:“年锦爻快点放我下来,我揍你了啊,快点儿的!”   年锦爻听话得闭上嘴巴,但还是安静地抱着他,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周止用脚尖轻轻踹了年锦爻两下:“你这叫成熟?”   他说着,忽地就笑了:“年锦爻你到底成熟在哪里?噗——”   周止仰头大笑,他把手搭在年锦爻身上,用手指勾了下他微长的发尾,又揉了揉年锦爻一侧的耳垂:“我不需要你成熟,只要你好好的,幼稚一点也无所谓的。锦爻,做你自己就好了,不论你幼稚还是成熟,我都会爱你的。”   年锦爻抽泣两声,把周止放回地上,但脸还埋在他怀里。   周止含笑捶了一下他的肩:“但也不能太任性,你小子下次发癔症给我注意场合啊。”   年锦爻嫌他说话不好听,在周止怀里扭了一下脸,隔着衣服一口咬住周止心口上的肉。   “嘶!”周止一把推开他的脸,“属狗的是吧。”   年锦爻哼哼唧唧地赖着他。   周止捏了捏他的脸:“好了,大、导、演——你现在能把这个问题给我解决了吗?机器开着就在烧钱,你不心疼钱我还心疼呢。”   年锦爻吸了吸鼻尖,瓮声说“好”。   周止笑了,又把他哄好了,快捧到天上去,歪着脸凑过去,在阴影里看着年锦爻被泪水打湿的浓长的睫毛,轻轻吹了口气:“你这片子没定平番是准备给我冲奖呢是吧?怎么,怕给情敌捧上去?”   “谁是我情敌。”年锦爻猛不丁抬起脸,红彤彤的眼睛兔子一样看着他,嫌周止说话不好听,不满地撇了撇嘴巴,委屈巴巴地看他:“你又不喜欢他,他怎么是我情敌?难道你喜欢过他,那我——”   他说着,眼睛里又蓄了泪,话说不出口,用控诉的眼神幽怨地看着周止。   周止忍不住笑出声,手捧住他的脸,和声细语道:“我一世英名就栽在你身上你不知道吗?”   年锦爻被他哄得是有点满意了,一扭脸,瘪着嘴巴轻哼一声:“量你也不会这么没眼光。”   周止乐呵呵地用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你嘴巴给我干净点儿啊。”   年锦爻哼哼唧唧地,周止把身上被他哭湿的背心脱下来,裸着瘦削的上身:“你让人给你敷点冰块,不然明天要肿了。”   “我不让别人弄,”年锦爻跟上去,重新从身后把他抱进怀里,收紧手臂:“止哥你给我敷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一边说着, 一边撒娇似的摇晃周止。   周止被他缠得发笑:“戏不拍了呀,别闹了。”   “今天先拍陈小奇的单镜头吧,”年锦爻生理性抽噎着说:“王铎的故事线我要改改。”   周止笑着说:“又给我开后门。”   “需要吗?”年锦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典范,说着手从周止腰腹滑下去,穿过他腿缝,凑在他耳边用夹带鼻音的声音道:“我才是走你后门的。”   “滚。”周止反手作势掌了他一嘴,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年锦爻又黏着他一段时间,在周止推开门时才蓦地放开手,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不过脸上还顶着大红眼泡,看着就有点滑稽。   周止出门时恰好和准备进来的摄影装了个满怀,脚步一顿,对上摄影有些尴尬地视线,就知道完了,肯定是被人听到了。   年锦爻要不要脸他不知道,周止想到方才的声音就无地自容,抬手搓了把脸,和摄影心照不宣地点了个头,匆匆走了。   文萧因为年锦爻的气话在房间里看了很长时间剧本,周止过去看他时他都没注意到。   周止想了一下,看他那么专注,没再出声打扰,退出房间下了楼,问助理要了个冰袋。   年锦爻很快就肿着眼睛毫无表情地下来,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周止身旁,随手捏了对讲机道:“陈小奇先拍你在房里检查冰柜的镜头。”   等待文萧就位的时间,年锦爻拿手机给临时有事的王宜打了个电话,两人在电话中简短交流了一下王铎人设变动的问题就挂断了电话。   周止准备好冰袋,用一块方巾裹住,把东西清干净,拍了拍一旁的凳子让年锦爻坐过去冷敷。   年锦爻握着对讲机看了眼监视器画面,丝毫没有犹豫倒头躺在周止腿上。   周止顾忌着拍摄,无声瞪他一眼:“注意点,还在片场,人多眼杂。”   年锦爻不管那么多,拿着对讲器快又冷静地说:“action.”   周止无奈地叹了口气,咬牙捏了下年锦爻的脸,重新把冰袋放在他眼睛上。   陈小奇拍摄的是回到家后的画面,王宜和年锦爻商量出来这一段要用一个长镜头一镜到底,拍摄起来技术难度就很高,既考验演员,也考验摄影。   陈小奇在出租房的卧室中摆放了一个商用冰柜,镜头摇晃着随着他一路走进去,昏沉的房间内维持冰箱运转的电流声不间断地响着。   陈小奇从冰柜里拿了块冻肉出来,放到厨房去解冻,他切菜的手法十分娴熟,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震荡案板上滴落水珠蓄成的小小水洼。   随着水洼一同震荡反射的银光闪过,镜头一点点升上去,是一串编织成风铃的挂件,挂在厨房的窗户上,随风飘荡,发出叮当碎响。   那是一串戒指组成的风铃。 第80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20   雨浅了,太阳在乌云后悄无声息地沉落。   夜深了。   家家亮起色泽不一的灯。   前些天被大雨遮盖的声音都暴露出来。   雨一停,太阳一落下去,楼上的情侣就开始争吵,楼下的小孩开始练琴,取代雨声,吵个不停。   陈小奇早就习惯了,他端着饭菜摆到茶几上,为了省电,大灯没有开,他拿了遥控器点开电视,随机换到一个台,捧着碗慢慢地吃。   他吃饭的时候表情很少,静静地咀嚼,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全国统一播报新闻的时段。   电视上说:“近日市里多发凶案,请市民朋友们出门在外一定注意安全……”   楼下的钢琴声不是砸下去,反倒飘上来,与楼上的争吵交杂。   天花板上有几块墙皮震下来,白花花地落在王铎面前的桌上。   他家中很简易,搬进来时没有添置额外的物件,几乎和租下时无异。   客厅开着一盏瓦数不大的灯,发黄,灯泡也毫无遮掩暴露在空气中。   几只蚊虫被吸引过去,扑上热源,发出滋滋的响声。   王铎安静地坐在家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垂下眼睛,看着面前摆着的两沓纸,一沓是警局同司们给他的割头案资料,一张是白纸,上面有一串记下的车牌。   他手边是几罐空了的啤酒罐,也有喝剩半瓶的二锅头。   就这么坐了很久,王铎等到楼上的争吵声与楼下的钢琴声渐弱,从临近的家门外听到一道窸窣,放在桌上的手指才稍稍动了下。   他又喝了口酒,站起身时脚步有些摇晃,走到门旁去,脚步颠簸。   王铎在半年前解救人质中与歹徒搏斗受伤不轻,致使右脚终身残疾,走起路来有些跛,虽不影响生活,但在外人也会对他多投一眼。   不过王铎不在意这些,他拖着右脚靠近房门,轻轻挑开猫眼上的扣。   陈小奇拎着垃圾袋推门出来,两手被占满了,电话夹在肩上,歪脸毫无表情地说出甜蜜的话:“你给我买嘛,我想要那个牌子的戒指,你之前答应给我买东西的。哎呀——”   陈小奇一只手拎着的垃圾袋很薄,装满了垃圾,一提就破了,从下端裂开,残羹冷炙的深褐色流出来,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在封闭的楼道内卷起一股恶臭。   陈小奇和电话那头的人结束对话,蹲下身去徒手抓着收拾起来。   “吱呀——”   对面的门被人推开。   一股酒气比王铎先一步出现。   陈小奇鼻腔里都是臭味,没闻到他的酒气,皱了下眉,朝王铎扫了一眼。   王铎跛脚走过来,摇晃一下,默不作声地在他身边蹲下帮陈小奇一起收拾起来。   陈小奇抿了下嘴唇,快速又小声地道谢。   王铎没说话,缓慢摇了下头,帮他把垃圾一起拾起来。   下楼的时候王铎不方便,陈小奇留意到他并非因醉酒而踉跄的脚,目光很快晃过去:“我自己来吧,不麻烦了。”   王铎没有坚持,淡淡道了声“好”站在楼梯扶手的尽头,目送陈小奇的背影消失。   他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停在陈小奇家未完全闭合的门缝上,又朝感应灯灭掉的黑暗中扫了一眼,拉开门,跛脚走了进去。   陈小奇家的布局与王铎家相同,简单的一室一厅。   他家中很暗,没开灯,仅靠客厅一台播放闪烁的电视维持光亮。   电视上的新闻播报趋于结束,再次提到了本市近期发生的多起无头凶案,若有与本案相关的线索,请热心市民及时前往中央警亭提供信息。   王铎的目光顿了顿,从电视上收回去,环视了一圈。   陈小奇的家倒是不如王铎的空荡,被他布置的称得上温馨,各个角落都摆满了物件,看着不贵重,但应当对他有各种意义。   王铎继续朝里走,扶着墙壁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陈小奇的卧室,他抬手按开灯。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奢侈品堆满的角落,以陈小奇的财力显然难以支撑这样的消费。   王铎的表情看起来麻木,把目光从那上面移开,很快转到那台在卧室中显得十分突兀的冰柜上,他扶着墙的手顿了下,准备抬脚走过去看看。   “咚!”   楼下的单元门被关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王铎的脚步一顿,稍稍侧了下身,目光斜扫了下身后连接陈小奇家门的窄廊。   电视的灯光发散过来,在明暗中变动,映亮王铎半张硬朗却沧桑的面孔,他另一半脸藏在黑暗中,睫毛轻且慢地眨了一下。   王铎抬步朝门外走去,经过厨房时忽地有一阵风刮起,他听到风铃的声音,丁零当啷地响着。   门外的楼梯上传来陈小奇的脚步声,王铎跛脚走的不算快,肩膀一矮一矮地蹭着墙壁,在陈小奇回家前回到了对面的家中。   王铎靠在门后,看着陈小奇又与人打着电话,语气亲昵,还在讨要一个品牌的戒指。   陈小奇拉门进去,门“嘭”地一声合上。   王铎透过猫眼看着他,不出几秒,对面的门却忽地被人推开。   陈小奇怒气冲冲地径直过来,重重拍了两下王铎的家门。   “咚咚!”   连接大门的天花板又震下来一些墙皮,王铎仰起头,朝上看了一眼。   霉菌还在蔓延。   门外传来陈小奇的叫骂:“操!瘸子你是不是进我家了!操!快点给我滚出来!”   王铎静静地仰头,硕大的喉结顶起他很薄的皮肤,缓慢滚动一下。   陈小奇的叫骂还在继续。   他一进家门就一股很浓的酒气,一直蔓延到卧室,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对面的瘸子进去了。   陈小奇抬手砸门:“操!快点出来!”   但王铎显然没有开门的打算,陈小奇气得抬脚踹了一下,恶狠狠骂了一句摔门回了家。   王铎面孔上没有多少表情,他拖着伤腿,重新走到餐桌前,单手拎起那把凳子,又拿起桌上的酒瓶,蹒跚着拖着凳子。   金属凳腿蹭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刺响。   王铎端正且笔直地对着门坐下去,不时就这酒瓶喝一口白酒,就这么坐了一夜。   雨势是在天快亮起时变大的。   这天是一个周六,陈小奇不用去上课。   对面的房门发出轻响,王铎蓦地张开眼。   陈小奇又在与人讲电话,声音很轻:“我就下来,你来的太早了。”   王铎透过猫眼看到他背了双肩包轻手轻脚地走下去,陈小奇的电话中透露出简短的信息,他与对方越好了要去本市的某处度过一个周末。   王铎悄悄把门推开一条缝,等着陈小奇的背影消失,走到他家紧闭的门前推了一下,没有推开,才跛脚走了回去。   第三日傍晚,一道急促的电话声划破平静。   王铎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眼眶赤红,泛黄,仿佛一夜未眠,死气沉沉地盯着天花板,感觉那些霉菌更集中了。   外面还是下着雨,王铎洗了的衣服晒不干,晾在屋内滴答着水珠,被闷出腐朽的气味。   这让他再次想到那间暗无天日的矮房。   王铎抬手喝了口酒,挥着手臂把床头的电话拿过来,看到是徒弟的名字才接通。   但电话那头却并非徒弟的声音,而是先前与王铎一同共事的同僚,严肃道:“王铎,所里需要你的支援,凌晨又发生了一起无头命案,法医报告显示人大概是昨天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之间被害。市领导对这次案子高度重视,舆论已经发酵了,我们现在需要给出一个准确的画像。”   王铎在警校时就对罪犯画像展现出了极大的天赋,工作后他的画像准确度也跃为所内历年最高值。   所里的同僚们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   王铎嗓音嘶哑:“把报告发给我。”   他挂了电话从床上坐起身,沉默地从衣柜里拿出换洗衣物,一件件穿上,走到客厅去,脚好像更跛了。   王铎有一台跟了他很多年的笔记本电脑,已经有一道裂痕,他在电脑上点开同僚发来的文件,静静地滚动鼠标。   犯人时隔数日再度犯案,作案手法与前几起案子相差无几,仍旧是无头男尸,仍旧是在海中发现,但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尸体没有腐烂,是昨晚被害,所以法医在这具尸体上查出了以前都没有的线索。   凶手似乎并非是直接杀死受害人,而是先与对方搏斗一番,而后徒手掐死死者再进行斩首。   这一作案特征的发现再度将犯人的行为引入了全新的方向,掐死对方一般是需要强烈的恨意的,斩首是对尸体的凌辱,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唾弃。   专案组迅速调转了方向,重新将王铎的分析纳入考量。   要产生这么强烈的恨意,作案动机一定是仇杀,但什么仇会让凶手犯下如此恶劣凶残的案子呢?   仇杀、随机作案……   难道是情杀?   “不可能啊,如果按照出轨情杀案的方向去查,这些死者都是人均身高一米七六,体重70公斤以上的成年男性,女性凶手是很难有这样的力量制服他们的,死者体内都没有检测出药物,除非是有另一个男人帮她,但这逻辑就很奇怪,一般来讲这样的凶案凶手不会想有第三人参与,感觉有点说不通。”   电话那头同僚几人讨论着,顿了顿,想到许久未发声的王铎,想看看他的意见。   王铎侧着的耳朵微微动了下,他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外窸窣响起,拿起手机,悄无声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靠近家门,挑起猫眼。   陈小奇似乎很开心,换了身衣服,转着手指上的东西。   王铎从猫眼中看到,那是一枚戒指。   “如果是同性作案呢?”王铎淡声给出一个可能,“杀人的,是一个男人。”   “但情杀不就不通了——我操!”   “同性恋?!”   “嘶——”   “往这上面查!”   ……   电话那头讨论起来,王铎挂了电话,推开门走出去。   陈小奇正在掏钥匙开门,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满身酒气的王铎,翻了个白眼:“操!瘸子你要干嘛?”   “你在卖淫,这是犯罪。”   王铎盯着他,倏地开口。   陈小奇的话被堵回去,他表情还停留在某个神态上,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看上去十分滑稽。   王铎看着陈小奇的脸很快变得苍白,嘴唇颤了颤。   “你,你什么意思?!”陈小奇手指颤了颤,指着他:“你他妈血口喷人!”   王铎平静地注视着他:“我都看到了,你还在上学,又这么年轻,人生还很长,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   陈小奇感觉他在威胁自己,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揪住他的领子:“操!瘸子你想干什么?!”   王铎没有反抗,任由他抓着自己,嗓音沙哑:“你还有选择,有些孩子连选择都没有,不要执迷在错误中。”   陈小奇气急败坏地打了他一拳。   王铎竟然开口“哇”一声,吐在了陈小奇身上。   陈小奇尖叫着推开他,王铎跛脚站不稳,往后踉跄几步。   好在他没吃多少饭,只是酒液在胃中酝酿出十分不好闻的味道,陈小奇也快吐了,干呕了两下甚至来不及回家,推开王铎冲进他家的厕所抱着马桶呕了出来。   陈小奇晚上跟人到高级餐厅吃了一餐,撑得本来就不行了,被王铎熏得大吐特吐,把酸水吐完还在干呕。   王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厕所里的味道置若罔闻,从卫生间悬挂的绳子上扯了条毛巾,打湿水、拧干,递到陈小奇面前。   陈小奇毫不客气,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夺走毛巾擦着脸和身上。   王铎又喝了口酒,看着他,忽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陈小奇冷声反问。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看了你客厅的奖章,庆大是很好的大学,补助金不会很少。”王铎的声音又长期被酒液侵蚀的沙砾感。   陈小奇冷笑:“关你屁事。”   王铎灌了口酒。   陈小奇把身上被他吐脏的衣服脱掉,露出红痕斑驳的身躯,后背有几道深浅交叠的鞭痕。   “他们打你。”王铎道。   陈小奇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把衣服团成团,走到他的洗手台去拿肥皂冲了水,用力揉搓着,头也不回道:“与你无关。”   “你是自愿被打的吗?”王铎又问。   陈小奇没有回答,继续洗着衣服。   王铎道:“他们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对吗?”   陈小奇关了水龙头,目光在手指上银戒的奢侈品logo上短暂停留,余光扫到黄色肥皂盒角落的粉红色液体上没有多想,很快就把手里的肥皂放回去,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陈小奇把衣服的水拧干,握在手里转身准备离开,却被王铎堵住了路。   王铎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陈小奇被看得火大,他青涩的脸庞上写满不服气与怒火:“你到底要干什么?!快点让开,我要报警了!”   王铎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厕所里变得十分安静。   镜头不断在陈小奇和王铎的脸上来回交错,陈小奇额角流下一滴汗,怒骂一声:“让我出去!”   安静片刻,王铎拖着脚让出一条路。   陈小奇气冲冲地捏着衣服冲回去,掏了钥匙回了家,重重摔上门。   王铎没有再与陈小奇见面。   一直到两天后的深夜。   傍晚楼上的争吵与楼下的钢琴声后,整栋居民楼被扼住咽喉,陷入更为漫长的沉寂。   王铎坐在客厅默默地喝酒,手边的资料摊开,上面是几桩死状凶残的无头案的照片。   沉静的门外再度出现响声。   王铎下意识抬头望过去,听到脚步声在门外停留很久,但一直没有传出陈小奇家开门的动静。   他顿了下,把手里的家酒瓶放下,拖着腿走过去,推开门,陈小奇晕在门外的楼梯上。   王铎目光看着他,轻轻眨了一下,一深一浅地走过去,缓缓地把陈小奇抱起来,又慢慢地拖着他,回了家中。   陈小奇烧得很严重,脸颊通红,眉头紧紧皱着,嘴里嘟囔地叫着什么,被梦魇住,很痛苦的模样。   王铎把他放在床上,解开陈小奇的衣服,目光顿了下,看到他身上渗出血丝的伤痕。   他打了盆水,拧了毛巾轻轻擦拭陈小奇的身体。   陈小奇冷不丁转着脸,痛苦地呻吟。   王铎动作停下来,看着他,俯下身去凑到陈小奇耳旁,听到他在梦中艰难地说:“爸爸……不要打了……求求你……”   王铎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把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擦干净,慢慢拖着脚倒了水,去小区外的药店买了药。   临结账前,忽地想起什么,王铎又让药师给他拿了一罐治疗肛裂的药膏。   他回家的时候陈小奇还在床上睡着,眉头还是皱着,看起来睡得不安分。   王铎拿着退烧药,捏开陈小奇的嘴,按着他舌根把药送了进去,又挤了药膏出来,替他把身上的伤口都擦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后,他缓慢地扭头,看向床头柜上放着的肛裂药膏。   镜头最后停在那盒药膏上,盖子是拧开的,药膏的锡纸包装憋下去,有一些淡黄色的膏体在边缘干着。   陈小奇冷不丁睁开眼,“嗬”地吸了口气,他看着陌生的卧室大惊失色地跳起来。   身上的伤口猛地被扯痛,他吃痛地白了脸,跪在床上。   门外响起脚步声,那道脚步声很拖沓,一深一浅,一重一轻。   陈小奇很熟悉这样的声音,他脸色变得煞白,全身忍不住颤抖。   门被推开了,在陈小奇惊惧的目光中,出现了王铎平静的面孔。   “我不是你爸爸,也不会打你。”王铎说。 第81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21   陈小奇裹着被子,惊惧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脸色惨白地朝后退了两步,一直到撞上床头,退无可退,失声尖叫:“别过来!”   他动作一僵,感受到流出融化的药膏,把被子掀开条缝,朝里看了眼:“你想干什么?!”   王铎的脚步没有停,走过去,手里拎着一份从门口买来的快餐,陈小奇急促的呼吸在麦克风中格外明显,他警惕地盯着王铎,看着他微微弯腰,把快餐放到床头柜上。   王铎全程没有什么波澜,直起身,对上陈小奇的视线,沉且快地说:“趁热吃,吃完喝药,这个是消炎的,一次两颗,如果你还发烧就吃一粒布洛芬。”   说完,他把床头的药整理了一下,整齐地摆放在陈小奇面前。   陈小奇全程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   王铎开了衣柜,里面很空,只挂了几件薄衫。   他拿了一件放在床上,衣服洗了很多次,已经脱形,看起来柔软服帖地攀在床沿:“你可以在我这里洗一下再回去。”   陈小奇还是不说话,抓紧被子遮住裸露斑驳的身体。   王铎目光发沉,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出去,顺手带上门。   王铎又坐在客厅的窗户旁喝酒,他面前的电脑原先是亮得,太久没有换过画面就暗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卧室门缓慢地推开。   陈小奇穿着自己原先的脏衣服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没有穿王铎拿给他的衣服。   或许是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陈小奇虽还是警觉,但不像先前那般害怕,他白着面孔,怯弱地从门后露出半张脸,看着王铎的方向。   王铎没有看他,拎着酒瓶又灌了一口。   陈小奇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旁,拉开门,已经踏出去了,但关上门前,他犹豫两秒,还是转身,小声又快速地冲里面丢了句“谢谢”。   王铎喝酒的动作顿了下,微一侧过脸,扫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那天后,王铎与陈小奇的碰面就变得频繁起来。   王铎几乎是昼伏夜出,凌晨与傍晚会下楼丢个垃圾或去超市买酒。   而陈小奇到了学期末,变得很忙,时常在图书馆呆到一个晚到回家后听不到争吵与钢琴声的时间才会回去。   两人会在小区入口或居民楼下偶尔碰面。   陈小奇一开始会躲着王铎走,可能是顾忌王铎知道他的秘密,也或许是一些别的原因。   王铎话不多,看到他会微一颔首,而后重新移走目光。   又过了一段时间。   无头案的连环凶犯一直没有再作案,这是一个漫长的蛰伏期,但警亭专案组的人都不敢松懈。   王铎以隐形人的身份参加了几次电话会议,给出了一些值得深入调查的判案方向。   老领导也劝过几次,让王铎重新回来加入队伍,但都被王铎拒绝了。   王铎不抽烟,但酒不断。   妻子赶走他后的一段时间心软了,打了几通电话过来,让王铎戒酒就回家。   电话中是女儿柔软的声音,捧着电话亲昵地撒娇,叫他“爸爸”,又说很多“我想你啦”、“囡囡在家有乖乖哦”这样的体己话。   只有面对女儿,王铎才会流露出隐藏起来柔软的一面,面孔还是严肃,但眼梢有点笑意,没有喝酒,低声哄她,总对女儿说:“就快了,爸爸很快就回家了。”   陈小奇的期末很快结束,迎来了假期。   但雨季仍在持续,下个不停。   陈小奇和王铎的一次搭话起源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王铎可能是没带伞,也或许是没有伞。拎着生活超市的塑料袋走进小区。   他的脚在阴雨天跛得有些厉害,走路很慢,从背影看,像一座沉重的山,起伏在海面上。   陈小奇远远就认出他,没由来得觉得有些可怜。   他迟疑一秒,抓着伞大步跑过去,撞了下王铎的肩,差点把跛脚的王铎撞倒。   光亮被压住,网格雨伞把两人罩住。   王铎重新站稳,看了陈小奇一眼。   陈小奇舔了舔嘴唇,对他露出一个有些生涩的不好意思的笑容。   王铎没有拒绝陈小奇的好意,重新跟他并肩走着。   风雨吹湿他们的衣服。   王铎十分高大,沉闷地、严肃的、近乎隐形地,而陈小奇要矮了一些,身形很单薄,看起来轻盈。   从模糊雨幕中看去,伞面仿若茂密的林叶,伞骨生长枝桠,伞柄倒长下去,连接着他们与地面。   王铎像一颗逐渐消亡的树,而陈小奇是一只栖息在他身上的鸟。   在这样的天气中,很难看清人的脸。   陈小奇悄悄地瞟了王铎一眼,借着风的推力往他手臂上靠了靠。   楼上的情侣似乎正在度过一段甜蜜的时光,楼下的小孩也通过了钢琴测试,空气变得很干净,只有天花板上的霉菌在安静地生长。   陈小奇开始入侵王铎的生活,他敏锐地发现王铎并不会做饭,除了快餐和酒,没有过其他垃圾。   于是陈小奇会在家做了饭,端着敲开王铎的门。   对王铎露出一个灿烂且得寸进尺的笑容,径直穿过他,把饭放在王铎桌上。   有一天做饭的时候,陈小奇发现他厨房的窗户隔着不宽的间隙侧对着王铎惯常坐着喝酒的窗户,于是他开始发出很大的拍打声,引起王铎的注意。   楼上与楼下都变得很安静了。   他们开始吵闹。   陈小奇通过窗户,靠透明介质的传播呼唤王铎到他家去吃饭。   雨季持续着,雨声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于是,陈小奇发明了有别于其他节奏的、独属于他与王铎之间的——   咚!咚咚咚!咚咚!   于是,默契地,王铎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就会拎着酒,沉默地走出去,推开陈小奇为他留下缝隙的门,吃了饭,拎着空酒瓶,再沉默地离开。   若是哪天没有击散雨点的声音,王铎便知道,陈小奇又出去接客了。   王铎劝阻过他,但陈小奇并不认为这是嫖者与妓者的一场短暂交易,他认为他与每一段感情中的男人陷入热恋。   王铎说这样的关系是陈小奇握着一把刀。   陈小奇说,他喜欢刀刃刺穿他身体的感觉。   王铎说多了,陈小奇烦,与他顶嘴:“你想干嘛?烦不烦,你要是想上我就直说。”   王铎看着他,似乎是拿他没有办法,一阵语塞,沉默了几秒,才道:“我结婚了。”   陈小奇“切”了一声,不以为意:“那些上我的人不也结婚了吗?”   王铎的话被他堵了回去。   王铎劝阻不了陈小奇。   他自甘堕落。   无头案还是没有结果,凶手沉寂了十分长的时间。   雨季就快结束了。   凶案随雨季开始,仿佛也要随被蒸发在地面上的雨一同消失,悄无声息。   这天没有陈小奇的敲击,王铎仍旧坐在老地方喝酒,昏沉的雨夜中一辆打着近光的车驶入,门被人打开,陈小奇趔趄的身影掉出来,像被人扔下的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   尽管陈小奇没有使用他们之间的专属暗号,王铎在听到门外拖沓的响声后,还是敲响了陈小奇的房门。   陈小奇虚弱地靠坐在旁边的墙壁上,他无力地抬手,把门拉出一条缝。   王铎顿了下,推门进去,目光缓慢垂落,看着陈小奇。   陈小奇两侧的脸颊都肿得很高,有明显可见的巴掌印和血痕。   他有气无力地扫了王铎一眼,低声说:“今天不想做饭了。”   王铎没说话,弯下腰,两条长臂分别穿过陈小奇的腿弯与后腰,将他抱起来,带到浴室去。   陈小奇身上很脏,有各种难看的痕迹与斑驳。   他脱下的衣服口袋里藏了两万块钱,王铎与他的衣服一同整理好,把钱放在干燥的地方。   陈小奇难受,没有拒绝王铎帮他洗澡,也不感到害臊。   王铎挤了洗发露,有些粗糙地在掌心搓开,揉入他细软的发丝,打湿头发的时候,一些水溅到陈小奇眼中,弄红他的眼眶,眼球裂出充血的红血丝。   王铎很少给人洗澡,连女儿都只在刚出生时,洗过几次。   婴儿的皮肤很薄,也很脆弱,王铎的手掌布满粗糙的茧子,轻轻擦过去也会留下红痕,妻子怕他弄痛女儿,便不再让王铎洗了。   陈小奇的皮肤也很薄,他保养地很好。   洗完澡,王铎又拿吹风机吹干陈小奇的头发,陈小奇一直都很安静,王铎抱着陈小奇,把他放回床上,而后去客厅拿退烧药。   路过厨房的时候,仍旧有风吹过,吹响那串风铃。   尽管王铎在陈小奇家吃饭很多次,也听到这样的声音很多次。   但这是王铎第一次走进陈小奇的厨房。   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挂在窗沿,被雨打湿。   风铃的声音比往前更加响亮了,因为又多了一枚戒指。   王铎认出来上面的logo,想起这是陈小奇先前在电话中缠着男人给他买的。   王铎听到陈小奇在卧室的咳嗽声,将视线从戒指风铃上收回来,从厨房走出去,拿了药和水走回卧室。   陈小奇更加虚弱了,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安心了,允许自己缓慢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王铎洗澡时就看到他身上的伤痕,比第一次更深了,后面的情况也很糟糕。   有一些脱出。   王铎喂陈小奇喝了药,又洗干净手,帮他涂上药,替他掖好背角。   陈小奇陷入昏睡,断续地说着梦话。   他的梦总与父亲有关,也都不是很好。   王铎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床边,垂眸看着陈小奇,看了一段时间。   王铎伸手过去,在陈小奇蓬松的发顶上轻轻揉了一下。   陈小奇咕哝了一句,转身,一侧的脸颊陷入枕头里,露出半张青涩的、看起来纯洁的脸蛋。   他小声地叫:“爸爸……”   王铎的手放在他头上,轻轻地抚摸。   在这个镜头结束后,拿了排版的场工已经准备好等着导演一声令下截断画面。   但王宜却迟迟没有喊停。   他身旁坐着的年锦爻不知何时也站起身,他没有看监视器的画面,而是站在摄影师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止的方向。   年锦爻的手垂在身旁,捏得死紧,手背跳出青紫色的血管,下颌也绷着,目光沉郁地紧紧注视着他们,似乎在竭力忍耐着自己叫停拍摄的冲动。   周止的戏还没有演完,他还是王铎。   王铎侧身背对着他们,露出半张沧桑的,冷峻的面孔,他静静地注视着陈小奇。   片场中的每个人都忍不住屏气了,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打破这么平静的画面。   王宜悄声让摄影把镜头拉过去,摇晃着画面,在时而波动,逐渐引入的画面中。   王铎粗糙宽大的手掌几乎可以包裹陈小奇的窄又小的脸,他轻轻地、沉默地抚摸陈小奇的发丝,在摇晃中缓慢地、缓慢地俯下身。   干涩的嘴唇在陈小奇额头上轻轻贴了一下。   像一片树叶落下去。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完全由周止即兴发挥出来的片段。   王宜高声大喝:“咔!!”   所有人都愣了两秒的时间,而后才恍然回神,场工跑出来,重重拍了板。   文萧真的睡了过去,他拍起戏来没有规律,有些逼迫自己,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过。   周止想了下没有叫醒他,轻轻吐了口气,眨了眨眼,才从床上站起身。   周止已经习惯于在拍摄结束的第一时间去寻找年锦爻的身影,但年锦爻这次却没有立刻粘过来。   这让周止反倒有些不适应,他从助理手里接过水喝了口,下意识笑着道谢,但目光还是在片场逡巡,试图找到年锦爻。   但还是没看到。   周止愣了下,觉得有些不正常,他面色如常地朝王宜走过去,对方才即兴发挥的片段沟通一番。   王宜很满意他的临场发挥,但对成片是否要剪入这个画面还在思考,所以还不确定这个镜头是否会使用。   不过周止无所谓,乐呵呵笑着与他聊了几句,才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您看到锦爻了吗?”   王宜刚准备抬手指,结果发现年锦爻早就不在摄影身边了:“哎奇了怪了,这小子刚才不还在哪里吗?”   周止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有收回来,笑着道:“好,我去找找,您辛苦了。”   他刚准备走,又想起一件事,指了下床上的文萧:“小何这两天没睡好,让他睡一会儿吧。”   今天拍得很顺利,王宜心情美丽,没有骂人,爽快地道了声没问题。   周止放下心,推门出去一间间房间照过去。   化妆间和休息室都没有年锦爻的人影,他皱着眉,一时还真的想不到年锦爻还能去哪里。   周止快步走着,最后脚步停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   这个厕所离片场太远,很少人会来,安静地敞着门,能听到水柱冲唰的声音。   周止脚步顿了下,径直走进去。   年锦爻捧了一把水在洗脸,没有注意到是周止进来,语气听起来十分冷漠,甚至称得上无情。   “滚出去。” 第82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22   来人没有回答,年锦爻也没有听到有人离开的动静。   他顿了下,关了水龙头,抹掉眼前的水珠,回过头,对上周止含笑的眼睛。   周止看他漂亮的侧颜,看得有些愣,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年锦爻的神情还没有变化,看到周止的瞬间眼瞳紧缩了一下,看着有些无措,也有些可爱的滑稽。   像做错了什么事又被抓包的小孩。   “你在外面这么称王称霸呢?”周止说着,低低笑了一声,缓步走过去,捧着年锦爻湿漉漉的脸颊,让他稍微低下脸,给了年锦爻一个亲吻,随后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襟。   年锦爻反应得有些缓慢,眨了眨眼,声音有点沙哑:“拍完了?”   周止没有和他分开,手轻轻搭放在年锦爻肩上,“嗯”了一声,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耐心又温和地回复道:“拍完了。”   他的视线越过年锦爻,看到他身后的墙壁挂着的镜子一角出现的蛛网般的裂痕。   周止准备说什么的嘴唇停住,把年锦爻本能地藏在背后的手牵上来,在年锦爻的注视下垂下视线,看到他划出细小伤口的手背。   伤口不深,但很碎,血已经不流了,年锦爻可能已经打了凝血酶。   “一个人偷偷在这儿干坏事呢。”周止倒没有像预料中骂他两句,两只手捉住年锦爻细长的手指,拇指习惯性摩挲了两下。   年锦爻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继续背到身后去,看起来有点失落,低声说:“没什么。”   他看起来很失落,周止想到方才年锦爻也在片场,明白过来他又吃醋了。   周止失笑,单手环住年锦爻的腰,手垂下去,在他屁股上“啪”地用力拍了一下,斜了下脸,从下面仰着脸看着年锦爻发沉的眼睛,笑呵呵地说:“吃醋了啊,你一天到晚吃这么多醋酸不酸啊,嗯?”   他不说还好,一说,年锦爻就撇了撇嘴,长长的睫毛颤了下,从周止眼中移开视线,无处落点地看着水盆里正打旋流走的水。   周止笑着没有开口,年锦爻忽地说了一句:“你爱我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也或许是在竭力忍耐着情绪。   周止被问得一愣,此时要认真回答年锦爻的问题,一时竟有些脸颊发红,他躲闪了下目光,轻咳一声:“废话。”   年锦爻对他的回答显然不算满意,神情看起来更加颓丧,面色有些苍白。   周止抬手戳了下他额头,刚要开口回答,就听到年锦爻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心中有许多愿望/能够实现有多棒/只有多啦A梦可以带着我实现梦想……”   听到这个专属于小孩的铃声,周止心口一软。   这是他给周麒设置的专属铃声,被年锦爻听到后也就设置了相同的歌谣。   周麒甚至都没有看过《机器猫》的动画,但已经会来回地哼唱这首拥有神奇力量的歌。   年锦爻没动,周止率先把手机从他裤袋里抽出来,点了接通。   前不久,年敬齐送了周麒一个时下流行的电话手表,开机时壁纸已经预设成了一个十分正统的观音画像。   周麒很宝贝,每天会在特定的时间把手表放在小桌上,有模有样地在手表前摆一个苹果。   虽然周止不是很能理解,但还是会定期帮他更换一个苹果。   年锦爻的手机荧幕里出现小孩圆鼓鼓的白皙脸蛋,他长大了很多,脸颊肉也日渐消失。   周麒在医院的生活没有周止想象中的痛苦,以年锦爻的财力足以让所有人众星捧月地陪在周麒身边。   所以周麒在医院固定病房的小桌上被人布置了一个不需要点火的电子香台,周止看到的时候哭笑不得,觉得他们宠小孩的过分程度超乎想象。   周麒的小手表里只存了两个人的号码。   一个是帅气爸爸,一个是美丽爸爸。   他认得字很多,自然知道拨打的对象。   在周止还未开口前,屏幕中出现的小孩就弯了弯大大的眼睛,灿烂地脆声叫道:“爸爸!我打完针啦~我今天很坚强,都没有哭哦~”   他得意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向在医院陪伴他很久的年锦爻汇报。   周止噙起笑,开口:“是吗?乐乐好棒。”   周麒娇憨笑了下,认出他的声音,眼睛一亮,手表凑得更近了一些,把圆脸拉进了,镜头里只出现他粉红色的小嘴和洁白整齐的牙。   “爸爸!”周麒惊喜地叫道。   周止笑眯眯地把镜头转向年锦爻:“我们都在哦。”   周麒软声又叫了年锦爻一声,年锦爻情绪不是很好,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周止担心他太勉强,就把镜头又移了回来。   周麒歪了下小脸,乖乖地问他:“爸爸你什么时候来接乐乐回家?”   眨巴了两下大眼睛,不自觉地撒娇:“我都好想好想爸爸啦~”   周止笑着说:“很快的,你要乖乖听叔叔阿姨的话,过几天爸爸就去看你了。”   周麒便说好,又与周止分享起有关苹果的事情。   他觉得这次的苹果不是很好,看起来不红,担心菩萨会不喜欢。   周止便安慰他,菩萨不会介意的。但也承诺下次看他时会带上最大、最红的苹果。   周麒的医生在镜头外叫了他一声。   周麒的脸颊肉叠了叠,把手表拿远了一些,对他们摇手:“爸爸拜拜哦。”   “好,拜拜,爸爸很快就去看你了。”周止说。   护工和阿姨温柔地把手表从周麒手腕上摘下来,与周止交谈两句挂断了电话。   周止把手机重新放回年锦爻口袋。   年锦爻忽地握住他的小臂,圈在手指中,扯着周止往前有了半步,把头抵在他肩上。   周止环住他的腰,任由年锦爻依靠在他身上,稍稍转过脸,嘴唇在年锦爻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静了静,低声开口:“其实当年怀他的时候医生劝我打掉。医生可能是见过跟我一样的男人,他劝了我很久,举了很多例子。跟我说有零星的人吧,或许过得还算幸福。但其实很多人连我一半的幸运都没有,没有人能保证爱一个人一辈子,那么多男女有了孩子,结了婚,有国家公证,可还是分开。更何况是两个男人。一个孩子的诞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身体分泌的激素、思想、生活,全都会随之改变。”   “锦爻,我不喜欢把这些东西挂在嘴上。你可以问我很多次,这很多次里,我或许只会回答你一次,或两次。”   年锦爻静静抱着周止,没有说话。   周止想到他的手可能会痛,就持续地握住年锦爻的手,没有松:“从小就没有什么人教过我要说这些肉麻的话,我不喜欢说那些东西,但你可能需要我说才会安心。”   “年锦爻,我很爱你,这些年我也一直都很爱你,我确实恨过你,但如果不爱你,我不会恨你。”   “止哥……”年锦爻环着他的手紧了紧,沙哑开口,想让周止不要说了。   但周止还是坚持说完了最后的话:“爱你这件事我没法永远证明给你,爱是需要你相信我爱你,不是证明给你看的。我想我们能走很久,但我毕竟比你大一些,如果我没能做到陪你到最后,我希望在你以后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你可以看着周麒,然后一直走下去。”   “孩子是父母的镜子,你看着他的时候,自然会明白我爱你。”   “我会的……我会证明给你看我真的不是之前的我了……”年锦爻默默地流泪,哽咽了一声,把脸埋进周止怀里,紧紧抱着他。   周止说完也觉得他说的有些多了,哂笑一声,环住年锦爻:“好啦,今天看得出来确实比以前有进步,你没有立刻叫停拍摄我倒还停惊讶的。”   “再接再厉。”周止笑道。   年锦爻忍不住,嚎啕一声,哭着用力推着他抵住洗手台的桌子。   周止吓了一跳,下意识抱住他。   年锦爻凑上来吮住周止的嘴唇,和他热切地接吻。   周止被他眼泪糊了一嘴,忍不住往后躲,年锦爻不让他逃,按住周止的肩追上去,甩也甩不掉。   像条赖皮的小狗。   周止被他堵着嘴巴支吾叫着,年锦爻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周止无可奈何地抬了下脚,曲膝,鞋尖轻轻踩住年锦爻下腹,稍稍用力压了压,以示警告。   年锦爻的动作慢下来,被踩着命根子,不敢轻举妄动,他顺着周止的力道往后微微退了半步。   周止眉心微微皱着,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眼睛糊上一层水光,嘴唇被吮咬地有些红肿,他单手撑在洗手池上,斜了些身体,另一只手抹了下唇上的口水和泪。   周止眼角泛红,乜了年锦爻一眼,气息不匀地哑声命令道。   “忍着。” 第83章 阳光普照的一天23(全文完)   王铎发现,陈小奇家的电视几乎不会关掉。   音量调得不大,一直有细碎的声响。   伴随着雨,王铎吃完了饭,又去厨房洗了碗,准备回家时电视上的新闻时段又开始播报有关无头案的新闻。   陈小奇吃饭很慢,会夹一大口菜塞进嘴里,把脸颊撑满,而后慢慢地咀嚼。   王铎从厨房出来,看了他一眼,又扫向电视。   王铎家没有电视,他沉默地走过去,坐在陈小奇家的沙发上,拿遥控器把音量稍微调大了一些。   “有关本市近期多期恶性犯罪……警亭专案组已加派人手……”   王铎转过头,短暂地看了陈小奇一眼。   陈小奇若无所觉地继续吃着饭。   王铎收回视线,继续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播报。   他目不斜视,听到身边有一阵脚步声过来,身旁的小沙发随后一陷,陈小奇坐到他身旁,歪了下头,将脑袋轻轻靠在王铎肩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电视里新闻仍在继续。   陈小奇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眼神迷离,眨了眨。   王铎听到他小声地说:“爸爸是这样的吗……”   王铎没有回答,陈小奇也并没有真的提问。   半敞的窗户吹入不绝的雨,沉闷、潮湿。   王铎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新闻,耳边是夹杂颗粒感的扬声器发出的人造声响,陈小奇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渐渐闭上了眼。   等陈小奇被电话声吵醒,已经是后半夜了,电视没有关,声音被人调小了。   王铎早就回了家,他身上盖着一件水洗皱了的外套,不是陈小奇的穿衣风格。   这是王铎的衣服。   陈小奇顿了下,缓慢地抬手攥紧拥有他体温的衣服,拿上去凑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王铎很干净,他的衣服上没有大多数男人会有的汗臭味,只残留淡淡的皂香。   陈小奇的手指蜷了下,他的身体还是很痛,这次伤得很重,养了好多天都未痊愈。   电话还在桌上咆哮着,陈小奇揉搓下脸颊,抬手接了电话。   电话中一个许久不联系他的男人打来,声音含混地扯着嗓子叫陈小奇穿骚一点,快赶到市里某家ktv去。   陈小奇不是很想去,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打算拒绝,但男人给了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陈小奇撅了噘嘴,撒娇似的抱怨:“哎哟,好啦,我现在就过去。”   挂了电话,陈小奇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湿漉漉的空气。   陈小奇到房间去洗漱打扮了一番,从衣架上拿了件布料很少的衣服,换上。他对着镜子仔细打量了下自己的装扮,红唇微微勾起来,露出满意的笑容。   已经是凌晨,这栋老旧的居民楼陷入甜梦。   陈小奇放轻动作推门出去,刚准备朝楼下走,对面的门也开了。   陈小奇愣了下,很快笑着对上王铎深沉的目光:“大晚上的,干嘛去啊?”   王铎两只手都提着黑色垃圾袋,跛脚一点点走过来,映着亮起的昏暗灯光看清他的装扮,哑声道:“一定要去吗?”   陈小奇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有几秒的僵硬,不过很快就重新咧大:“不去你养我啊?”   王铎说“好”。   陈小奇嗤笑一声,朝他俏皮一笑:“真以为你是我爸啊,有钱留给你女儿吧。”   王铎看着他,没有开口。   陈小奇哼笑一声,小声哼起歌,走下了楼。   王铎跟在他背后,不远不近。   灯影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将他的肩变得更宽、更广,他的身影逐渐蹒跚,追赶不上陈小奇灵巧的步伐,只是沉默地,远远地在身后望着那道年轻的背影,消失在面前。   一直到再也不见。   翌日,全市早间新闻插播紧急播报,蛰伏多日的连环杀手再现。   一具无头男尸被抛弃于城市繁华地带的暗巷厨余垃圾桶内。   这次抛尸地点的改变让专案组对凶犯的侧写再度迎来变数。   本次案件给出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凶手似乎等不及了。   在往前的几起案件中,凶手都预留了足够多的时间供尸体腐烂,但近期接连的两起案件犯下与发现尸体间隔均不超过24小时。   更多的细节与更多的作案特征被发现。   与此同时,专案组的一位同事竟然在公安厅的记录中,找到了最新受害人曾因嫖娼被拘留的犯罪记录。   所有人仿若当头一棒,迅速梳理了前期所有死者的信息档案,竟真的也在其中几位受害人档案中找到了疑似过往嫖娼的痕迹。   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迅速将所有受害人串联起来,加上王铎给出的外部看法,警亭立刻下令出动大量警力开始扫查本市各大小娱乐厅的相关人员信息。   ‘下雨的时候,空气充满了水分,鱼儿可以经过敞开的房门钻进屋子,穿过房间,游出窗子。’   窗子被铁杆阻隔,天空也被切割成柱状的模块,雨飘下来,有一些水洼积攒在脚下,随着每一次的震动产生波纹,颤动着,是房间里缩小的人生。   陈小奇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夜被拘留的。   在一次大规模扫黄中,他在ktv中与许多人被带走。   拘留所与他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尖叫,有的祈求警官,有的宣称自己无辜。   只有陈小奇缩着拷起来的手,把自己蜷进角落里,静静地仰头望着窗外漫无边际的鱼。   他想到自己还在山里上学的时候,一位大城市来村里支教的老师曾在走前留给他的一本书,那本书上有句话是这样的——   “空气充满了水分,鱼儿可以经过敞开的房门钻进屋子,穿过房间,游出窗子。”   书叫《百年孤独》,陈小奇收下了老师临走前赠别他的书,却并不觉得自己孤独。   孤独是人类的情感。   而他是一只鱼,鱼从不感到孤独。   “陈小奇!”警官隔着铁栅栏,在外面叫了他一声。   陈小奇在发呆,没有听到。   于是警官有些不耐烦,又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陈小奇!有人来接你!”   陈小奇打了个哆嗦,他穿得很少,衣服也被雨淋湿了。   他缓慢地回过头,在拘留房的很多视线中站起身,第一个被警官带了出去。   陈小奇是这些人里学历最高的,情节也很轻,警官进去扫黄的时候他刚从厕所出来,其实没有被人抓到实际交易证据。   陈小奇手上的手铐变得很沉,他把手臂垂在身前,头也垂下去,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脸。   警官的背影在门后停住,拿钥匙解开他的手铐,厉声道:“好了!”   陈小奇缩了缩脖颈,声音变得很小,脸上的神情很诚惶,小声说:“谢谢。”   他不知道是不是警官通知了学校,让老师来这里,他可能会被学校开除,也不是可能,是一定。   走出大山,来到这里,花了很多年,也耗费很多力气,为了生存下去,也花了很多年,耗费很多力气。   这一切都来得太艰难,走得太轻飘。   陈小奇没有实感,雨在他心口压着一口气,很沉闷,但看不见。   陈小奇低着头,一双鞋先映入眼帘,陈小奇缓慢地转动眼睛与脖颈,缓慢地移动艰涩的视线,他缓慢地像王铎用跛脚走起路来一样缓慢。   对上王铎深沉的、寡言的目光。   王铎交了一笔钱,把陈小奇保了出来。   因为雨下得很大,他们就打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的时候,陈小奇对王铎说:“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王铎没有说话。   陈小奇抿了抿嘴唇,说:“谢谢。”   王铎还是没有开口。   这是一直到凌晨雨停前,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   王铎把陈小奇送回家,也没有被陈小奇挽留吃一顿晚餐,他安静地回了对面。   陈小奇撇了撇嘴,控制不住脸颊的颤抖,把眼泪忍了回去。   他不知道他的人生是什么时候开始错乱的,可能是刚考上大学,可能是遇到第一个男人,可能是还在家的时候,可能是更小一些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打骂,可能是父亲酒后第一次把他当做母亲。   有很多的时候造成陈小奇的错乱。   他的人生像漫长的雨季,雨点从来没有节奏,也坠落地毫无缘由。   陈小奇勉强自己吃了点饭,没有力气走回卧室,睡到客厅的沙发上去。   电视开着,发出微弱的声响。   陈小奇从一旁拿起还未还给王铎的外衣,把自己蜷缩起来,那件衣服盖住他,缓缓阖眼,睡了过去。   天气预报说,雨季即将结束,未来几天内市里各区会陆续放晴。   陈小奇希望明天是阳光普照的一天。   深夜,王铎一直没有睡,他和衣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天花板,平静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吵破的。   王铎不是很想接,但来电是所里的同事,他就还是接通了电话。   专案组有了一个全新的发现,除去最新一位受害人,前面所有的死者竟然均与他们半年前追查过的那起大型拐卖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哥多亏了你之前说的事情,让我一下想起来去查一下那间房里孩子相关的事情!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同僚在电话中情绪显得激动,与王铎的冷静截然相反。   王铎说:“嗯,知道了。”   同僚又继续道:“我们现在已经在朝这个方向调查了,紧急联系了关押拐卖案主谋的监狱那边提审,很快就能确认这些名单!”   王铎说:“好。”   同僚还欲说些什么,却被门外一阵急切地砸门声打断。   居民楼并不隔音,砸门声清晰地传入王铎的卧室。   “啊!!——”   陈小奇的尖叫在门外响起。   王铎立刻从床上坐起身,他挂断电话,拖着伤脚一步一矮地用最快地速度朝门外走去。   路过桌子时,他随手握了把匕首在掌心里。   王铎靠近家门,挑开猫眼朝外看去。   楼道的感应灯被陈小奇的尖叫声弄亮。   所以王铎可以直接看到,陈小奇家的门大敞,一个男人抓着他的脖子,拖着已经倒地的陈小奇往屋内走。   地上有一滩血。   陈小奇变得很安静,安静到好像砸门声是假的,安静到他也从未尖叫。   只有感应灯证明陈小奇的痕迹,但很快,就熄灭了。   再次陷入一派昏黑。   只留下陈小奇客厅映出很淡的光。   男人的咆哮隐隐传出:“是不是你叫的警察!为什么只有你出来了?!!!”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岑寂。   王铎仿佛听到陈小奇微弱的呼吸。   陈小奇张着发红的、湿润的嘴唇,翕合着嘴唇,呼——吸——   像一条脱水的鱼。   王铎握着刀走进陈小奇家,血迹拖拽的痕迹,通向陈小奇漆黑的卧室。   王铎的脚步放得很轻,一深、一浅,踩在陈小奇的血迹上。   经过厨房时,一阵风吹过了。   吹响那串风铃,发出清脆的、明亮的响声。   那条走廊好像在无线地拉长,变得狭窄、逼仄。   黑暗深处,传来男人丑陋的喘息,与一些被黑暗遮住的残酷的暴力。   没有光,所以没人发现得了。   王铎靠近那道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将刀刺了下去。   男人痛叫一声,哧哧痛喘着一回身,将王铎踹倒。   王铎的腿伤让他无力地软了腿,倒了下去,在黑暗中,影子晃动,像一座深沉的山,轰然倒塌。   男人扑上来,在黑夜中与王铎厮打起来。   王铎猛然抬手给了他一拳,手骨咯咯作响,发出皮肉相撞的脆响。   男人不甘示弱,赤红双目,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王铎发出闷哼,手里的刀掉出去,滑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他挣扎着,用手撑着沉重的身体向后,靠到墙壁上,颤抖着撑着自己与无力的脚,竭力站起身。   男人却穷追不舍,一拳挥过来,打得王铎喉头一阵咸腥,吐了口血。   王铎被他全身的重量压制着,男人杀红了眼,两手重重拳打王铎的身体。   镜头是晃动的,但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急促的、苟延残喘的、混乱的呼吸交杂着闯出扬声器。   一切都在错乱,像陈小奇错乱的人生。   鼻腔里都是血腥气。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王铎被扼住咽喉,他两眼逐渐翻上去,无法呼吸,艰难地想要抬手挥出一拳。   “呃——”   脖颈上钳握的力道忽地一松。   身上的男人一身痛叫。   王铎看不到,他听到空气中挥刀时发出的,拨开空气的声音。   那很像一种鸟类,振翅的声音。   男人很快就不叫了,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陈小奇错乱的恸喘。   “王铎!王铎!——”陈小奇丢了刀,在黑暗中朝王铎扑来。   很难想象,人可以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某个人的位置,但陈小奇扑入了王铎怀中。   像一条鱼游回他的山。   血从身体里大量流出的时候,人是能听到它的声音的。   王铎躺在地上,他睁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由于没有光,也不知道究竟房内本来就是黑的,还是他看不到了。   陈小奇哽咽着抱着他,想把王铎拖起来,但王铎太沉了,脚也是坏的,所以他抱不动。   陈小奇哆嗦着站起身,冲去开了灯。   灯光照亮的地方,是到在血泊中的男人和苟延残喘靠在墙上的王铎。   背后的墙本来是白的,但陈小奇爱打扮他的家,用一些海报把它们覆盖了。   王铎的血沾在那些海报上,把纸浸湿。   陈小奇哭得很难看,王铎没见他这么难看过。   他泪眼模糊地在地上摸索手机:“叫救护车,我马上就叫救护车!”   “不……”王铎面目残破地、缓慢地、沉重地眨了下眼睛,说话有些费力,声音很低沉,说得断续,他艰难地喘息:“不用了……”   陈小奇没有听他的,沾了血的手指按在屏幕上,但血和泪打湿屏幕,不受控制地跳动数字。   陈小奇哭着把血在衣服上擦干,重新点开手机。   “不用了,”王铎又说了一遍,“把刀给我。”   陈小奇没有听。   “把刀给我!”王铎爆发出一声低喝。   这是陈小奇第一次听到他呵斥。   王铎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从不流露任何多余的情绪,也从不动摇,他只会静静地,靠在那扇窗户下,沉静地喝酒。   陈小奇拨号的手指颤抖着停留,他肌肉痉挛着,看了王铎一眼。   对上王铎沉稳的、漆黑的目光。   “警察会来的,这个人是我杀的……跟你无关……”王铎费力地喘息,用最后的力气说到:“明白了吗?”   “是我!你是为了救我!”陈小奇反驳地尖叫。   “不是你……”王铎咳嗽了几声,血顺着他唇角淌下来,“咳咳……不是你……”   “小奇。”这是他第一次叫陈小奇的名字。   也不知为何,在相处的那么多日夜中,王铎从未叫过陈小奇的名字。   但王铎呼喊他的声音,与语调,同陈小奇幻想中的如出一辙。   陈小奇的所有动作与声音都停下来了,他安静地看着王铎。   “前些天……死的那个男的是我杀的……”   陈小奇的呼吸变得很短,很困难。   案子发生没多久,他就从别的客人口中知道了给他买过戒指的男人的死讯。   王铎缓慢地说:“那些无头案的凶手……咳咳……也是我……”   近期的案子闹得很大,几乎人尽皆知。   陈小奇终日开着电视,不可能不知道。   陈小奇的眼瞳猛然一颤,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王铎:“为——什么?!”   王铎的头一点一点的,眼皮快要合上,嘴唇变得苍白,干裂:“他们……强奸了一些……孩子……”   陈小奇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王铎努力撑着眼皮,看向他,再一次叫陈小奇的名字:“小奇……把,把刀给我……”   陈小奇颤抖着,拖着手上的手臂与腿,在王铎红色的目光中走过去,把掉在血里的刀拾起来,他又拖着腿走过去,姿势竟和跛脚的王铎一模一样了。   一深一浅、一高一低。   陈小奇把刀递给王铎,看着他艰难地抬手,手指抖动着,把刀握在手中。   陈小奇大脑一片空白,他打着哆嗦,扶着墙壁坐下去,坐在王铎身旁。   王铎的呼吸变得很微弱,陈小奇轻轻把头歪了一下,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坐着的位置对着一扇窗,敞开着,夹杂潮湿的空气吹进来。   吹不散王铎虚弱的声音,对陈小奇诉说那起拐卖案的全部真相。   半年前,王铎率队围剿藏着拐卖儿童的作案窝点,却意外发现了临近窝点的一间临时搭建的矮房。   他们推开门,是几具被铁链拴着的、赤裸的孩童尸体,身上的痕迹已经干涸,发霉,霉菌滋生,蔓延他们的身体,把他们吞噬。   有男有女,最小的不过十岁,最大不超过十五岁。   罪犯潜逃的时候,没有解开他们脖子上的锁链。   他们是活生生被饿死的。   王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罪犯落下的嫖金记录簿,他把那本本子藏起来,没有交给局里。   陈小奇静静地听王铎的声音,那些字落进他耳朵里,好像变得模糊。   王铎的声音是低沉地,像一首古老的童谣。   “好好的……小奇,你要好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   王铎说。   陈小奇很困,他模糊地仿佛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父亲总会隔着肚皮,用温暖的手掌抚摸他,用低沉地,分辨不清的字音,唱起一首古老的童谣。   雨季似乎结束了。   太阳一升起来了,楼上的情侣还相拥而眠,楼下的孩子正陷入甜梦。   明亮的警笛划破潮湿空气。   陈小奇睁着眼,王铎闭着眼。   所以陈小奇替他看到天花板上正朝中心蔓延的霉菌。   救护车带走了王铎,警车带走了陈小奇。   警局与医院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陈小奇为了看着王铎的救护车,只好不断地回头望,一直到他们都变成一个小点,再也不见。   警局里,陈小奇配合警察回答了很久的问题,不过他更关心王铎,焦急地追问:“他会怎么样?”   警官在提到王铎时,变得沉默。   他们在调取主犯确认名单后,立刻就锁定了一个人——王铎。   谁都想不到,也不愿看到昔日同僚竟犯下如此凶残的罪行,也追悔未能在案件发生前,多与总是沉默的王铎谈心。   “会好的。”   警官在放陈小奇离开警亭前拍了下他的肩。   陈小奇回头看了他一眼。   “会好的……”   警官再次说。   陈小奇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站在那栋居民楼下,地面还是潮湿的,但已经快要干了。   陈小奇望了眼天际沉落的太阳,天是血红色的。   他沉默地走着,脚也伤着,扶着墙壁踏上楼梯。   一脚深,一脚浅。   陈小奇走到一楼,想到某个雨天,他撑伞送王铎回家。   陈小奇走到二楼,王铎每次都会在这里稍歇片刻,继续下楼。   陈小奇走到三楼,他看着空荡的台阶,垂眸回身,看着身后空荡的平面,想到初见时的易拉罐,想到躺在楼梯上的王铎。   陈小奇走到四楼,楼梯一角干涸了一些深色的痕迹,像是未能清理掉的血迹。   陈小奇走到五楼。   凌晨发生的所有痕迹都已经没有了,一切错乱仿佛都恢复了秩序。   陈小奇站在通向两扇门的中点,他迈步,走向左边。   站在王铎家门外,抬手,轻轻叩响王铎家的门。   太阳完全落山了。   太阳一落下去,楼上的情侣就开始吵架,楼下的小孩哭着弹琴,吵个不停。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世界还活着。   没有死。   天黑了。   头顶的感应灯闪烁两下,彻底熄灭。   漫长的黑暗过后。   “轰!——”   观众席爆发出响彻天际的掌声。   当年九月,由年锦爻、王宜执导的电影《阳光普照的一天》官宣海报。   电影两位主演在娱乐圈内查无此人的消息引起轰然大波。   十月,电影《白菓》过往被人重掀,年锦爻与周止旧事重提。   十一月,《阳光普照的一天》电影先导预告发布,仅1分53秒,震撼岑寂多时的影圈。   同月,电影未映先火,周止与何维媒体采访邀约不断。何维拿下年轻快消品牌宣传大师。   周止则查无此人,拒绝一切媒体邀请。   同年十二月,周止辞去前司经济人一职。何维不断曝光,知名度提升迅速,跃为三线。   次年一月,周止与年锦爻赴美陪同周麒进行最后一阶段治疗。   二月,周麒的病情趋于稳定,在康复阶段不便回国,三人在美度过了一个异国的春节。   周麒从小没有离开过涣市,也未见过雪。   那是他第一次抚摸雪花,被吓哭了,周止笑着把雪塞进小孩衣领,周麒躲在年锦爻怀里,与周止生了一夜闷气。   四月,年锦爻确认出演中美合资动画改编真人电影《塞壬》中海妖一角,成为有史以来亚特兰公司的第一位华裔主演。   同年五月,电影《阳光普照的一天》定档。   八月,年锦爻在一家媒体对话访谈中忽然爆出育有一子,疑似隐婚的消息引爆网络。   同日,何维接到历史巨制《康熙》中男三试镜邀约。   九月,电影《阳光普照的一天》上映,第一日斩获票房五千万,第二日票房八千万,好评不断,评分拉升,第三日的票房飙升至一点三亿,随后效应一路蔓延。   十月,电影《阳光普照的一天》延期下映。   次日,官方确认已将电影送入柏林电影节参选。   十一月,港岛传奇导演熊雏竟再度出山拍片的消息登顶热搜。   谣传男主人选众星云集,年锦爻也被纳入讨论名单。   十二月,港岛赌后温咏鑫离世,全岛停工三天哀悼。一场家族纷争拉开帷幕。   温咏鑫离世的消息持续抢占热度,压下三线明星拿下熊雏出山男主的官宣消息。   来年一月,又一部华国电影入选柏林电影节主竞赛——   《阳光普照的一天》   周止难得穿得如此正式,他不太适应地松了下领带,又系紧。   年锦爻坐在他身旁,笑盈盈地侧脸看着周止,问他:“止哥,你在紧张吗?”   周止不掩盖情绪,坦然一笑:“当然,你当年坐在下面的时候紧张吗?”   年锦爻支着脸,笑道:“我忘了。”   周止含笑扫了他一眼:“真忘还是假忘?”   年锦爻笑而不语,漆黑的眼睛看着周止:“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周止下意识拒绝,扫了眼四周镁光灯不断的摄影机:“你老实点儿啊,这里都是记者,我可不想明天因为别的事情上头条。”   年锦爻不开心地撇撇嘴,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   周止笑着推他的手,忘了紧张的情绪,和年锦爻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颁奖台上两位巨星捧着手卡,谈笑着进入下一项奖项:“最佳男主演!!!”   观众席中配合地一阵欢呼与口哨。   他们背后的大荧幕上不断闪烁播放着被提名的优秀电影片段节选。   年锦爻的动作顿住,看向屏幕。   周止看着他被纳入光线的、明亮的、漂亮的侧颜,看着年锦爻颤抖的、浓长的睫毛,心脏剧烈地鼓动。   画面停在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窗外连绵不断的雨,镜头拉近、拉近。   昏暗中,王铎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干涸的眼睛,一道急促的电话声划破平静。   王铎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眼眶赤红,泛黄,仿佛一夜未眠,死气沉沉地盯着天花板。   那些霉菌更集中了。   女主持激动地鼓掌,说着台词:“今年的演员们都非常优秀,猜一猜究竟会花落谁家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卡,只有在这时才能知晓的名字,眼瞳稍稍放大,似乎是一个完全在她意料外的姓名。   “今年的最佳男主角是——” 第84章 自深深处   【发生在两人已经相认之后】   年前的某一天,文萧乘车等待红灯的时候,忽地瞥到条熟悉的路牌。   他想到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过,抬眼看了下前方拥堵的车流,温声叫住司机,在路边下了车。   天冷下来了,文萧穿着风衣,手垂在外面,北风吹着,有刺骨的冷意。   这具身体被水淹过,不好了。容易生病。   思及此,文萧喉头忽地有些痛痒,他很小声地咳了下,不大舒适地握了下咽喉。   素白的手覆盖住喉结上的那颗痣。   他依稀地想起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   人身上的痕迹是上辈子的死因,何维全身都没有什么痕迹,只有脖颈上一颗圆圆的、小小的黑色的痣。   文萧抬眸,发现已经走到了店前。   他面色很淡,缓缓地放了手,抬步走入那家熟悉的烧烤店。   老板眼尖,一眼认出他是先前与周止一同来过的年轻人。   远远喊了声“帅哥!”跑过来,给他带到了先前的位置。   文萧抿唇,淡淡笑起来,温声道了谢,没有要菜单,随口点了两个菜和一瓶酒。   等菜的功夫,文萧看到墙上挂着的照片。   又记起先前老板说过,有人要花几百万买的签名照。   老板恰好端了菜过来,文萧看他笑了下,问老板是不是年锦爻要买。   结果老板想了想,竟然道不是,他脱口道,是一个有港台口音的男人。   闻言,文萧愣了下,他没再讲话了。   又倒满了杯子,开始喝啤酒。   外面不知何时下雪了,许多人到店里避雪,烧烤店里一时进了很多人,空气被捂热。   把文萧的脸也哄热了。   文萧瘦削的背影背对着入口,在风衣下显得有些单薄,肤色也愈发得白。   背对着的垂帘忽然被人掀开,风雪漏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很突兀地出现在烧烤店,嘈杂的声音都安静了一秒。   有一道身影在文萧对面坐下。   文萧倒酒的手停顿了一秒,很快又重新回过神来。   温兆谦的国语已经进步了很多,只能在某个字音中才听出他的故乡:“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文萧笑得很温和:“冬天适量饮酒可以暖身。”   温兆谦静静地看着他,抬手拆了桌上的另一套餐具,用温水烫了下,倒掉,随后又倒上新的水,动作不急不缓地递到唇边,喝了半口。   他两只手上戴着皮质黑手套,遮住手腕与小臂连接开始的诡谲图样。   文萧余光瞥到温兆谦露出的纹身,缓了下,继续夹了菜。   温兆谦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文萧拿了一串烤肉,用筷子轻轻地剥下来,夹着递过去。   口味清淡的温兆谦看着上面很重的辣椒面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拒绝,微微倾身,启唇吃了。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文萧静静夹着菜,温兆谦就默默地吃。   一直到最后一串肉剥光。   文萧缓慢地放下筷子,看向一旁墙壁上的签名照。   温兆谦没有立刻随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而是凝视着何维看起来青涩的,漂亮的,稚嫩的脸庞,一颦一笑都与过去的那个文萧截然不同。   温兆谦忽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沉,穿透隔着两人透明的空气,传过来:“要怎么做可以重新来过?”   “嗯?我已经重新来过了呀,”文萧愣了愣,眉眼温和地弯了弯,他眼睛亮了一下,笑着转头和温兆谦对上视线:“如果你现在跪下,过来道歉,说不定我可以考虑重来。”   温兆谦沉默了一会儿,面孔上表情很平淡,轻声问:“真的吗?”   文萧笑呵呵地点头和温兆谦开起玩笑,这个要求好像很幼稚,但他也变得同样年轻。   温兆谦没有很大的反应,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文萧没有在意,抬手准备叫老板结账。   “好。”温兆谦道。   文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皱眉问了下:“什么?”   温兆谦抬头,没有说话,给了时间,等待他。   文萧感觉这场雪也冰冻了他的脑袋,转得很慢。   他垂下眼对上温兆谦的眼睛,文萧慢慢地摇了下头,说:“我骗你的,其实好不了了。”   “你等下去哪里?”温兆谦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文萧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都与你无关了。”   温兆谦不紧不慢,又把水递到唇边去抿了一口:“嗯。”   文萧还没有等来老板,有些着急,又扭头朝外看了一眼。   “可以留十分钟给我吗?”温兆谦在这时突然开口。   文萧皱着眉,手指有些颤抖,被他缩了缩,藏进袖口。   他回头对上温兆谦平静无波的眼眸。   不合时宜,想到多年前的记忆。   面前沉重的大门被人推开,偌大的办公室内仅有一个男人西装革履,高挺地背对着他。   “过嚟(过来)。”男人没有回身,微微垂下脸,看着手中的文件。   文萧面色苍白,回头看了眼被人合上的大门,瑟缩了下脖颈回过身,手指发着颤,解开一颗颗扣子,很快,衣服叠了一地。   夏天的冷气打得很大,身上蹿起鸡皮疙瘩,他一手搭着另一条手臂,脸色惨白,文萧矮下去,视线在缓慢地下移。   最终,爬伏到地上。   文萧双手撑着短绒地毯,一点、一点,朝男人爬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