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作者:姑苏赋   简介:   边羽,他现在已不用这个名字。对外人,他的名字叫沉遇。对自己,他知道自己叫边羽。好像分裂开的两个人,他能把自己分裂得清清楚楚,不会混淆。   自父亲意外身故后,他便从航校退学,跟着做木工的四叔公隐姓埋名。   他是极度的美,又美得极度的冷。就是这样美丽的落草凤凰,引得无数人前赴后继,飞蛾扑火。   在他人眼中,边羽是一个浪漫,绚丽,美貌的人。这份吸引力,让人想激发他心底被冰封的欲望。   *   主线是揭开主角父亲当年的飞行事故之谜,进程缓慢,文艺病混杂悬疑线   感情线是前期花大篇幅塑造主角攻的“神性与圣洁”,后期有描写个别受的“渎神”行为,让“神性”的主角攻有“凡性”。   *   主攻文(除,推动剧情时会用配角包括受方视角简单带几笔,但仅是推动剧情和表达对攻的真实态度时出现)   *   攻:边羽/沉遇   攻美强惨,像只有一边翅膀的鸟一样随着风到处飞,每个人都想给他一个家但是就是治愈不了他   *买股文*   5只股:   方白漾——对攻一见钟情的上流富二代   闻莘——被攻的气质吸引的混血艺术家   越文舟——曾暗恋攻的校友   召觅——默默守护攻的民警   尧争——和攻有共性吸引的大佬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成长 正剧   主角:边羽(沉遇) 是谁不重要   一句话简介:万人迷美强惨混血攻。   立意:纯洁的白玫瑰,也会沾上蚊子血。 第1章   2016年,夏。   飞机风挡玻璃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脏色云层团积,不断向玻璃面逼近。四周壁面密不透风,却还是能让人听得见气流的闷响。   操控台上,按钮和仪表盘的灯光模糊地亮成一片。戴皮质手套的那只手僵化一般,牢牢定在操纵杆上。   “老边!……边机长!”副驾驶座催促。   不知是不是天气缘故,副机长在边至晖的眼里变得昏灰不清。   一道闪电劈下,黑色的积云像一个电路不稳的大灯泡,快速闪烁了两下。   雨下得很大。   “来不及了。”边至晖说,“我能穿过去。”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呼呼的飓风响声。   -   2023年,冬。   迷糊间,边羽看见天花板好似在摇晃,他把眼睛重新闭上,再又睁开。朦胧的重影合到一起,天花板上斑驳的漆面变得清晰了。   边羽本能打开床头的收音机,电台播报的新闻能让他提神:“根据官方报导,截止2023年1月25日为止,尚未找到飞机上另一个黑匣子。据网友猜测,这个事故极有可能是大雾天在能见度低的情况下,飞行员判断失误所致,那么就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二零一六年的八·二一事件……”   窗外风声萧萧,褪色的旧红窗帘飞得扑扑响,天光不明亮。   边羽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上午八点。   他起身,眼中蒙着未褪的睡雾,脚找床边的拖鞋,手撩起散到额前的淡金色半长发,嘴微张,打着一个又细又轻的呵欠。   穿上拖鞋,边羽走到窗户边,旧式的海棠花纹玻璃窗在打颤,嘎呀嘎呀叫。   边羽拉下铁制的锁扣,拉开窗户,风猛地灌进来,把他捋得差不多整齐的头发又吹得凌乱。   他是睡在二楼,开窗看到的是二楼望出去的景。   天灰阴色,雾蒙蒙的。   窗外,生长着一片两亩的麦冬草地。这里的麦冬生长野蛮,每一根草都有到人小腿肚那么长,被风刮起一波波绿色的浪。放眼远望,十几公里外的山的另一头,海浪泛着粼粼的光渡着游轮。   边羽本来想将正用着的蓝色床单、被套拿去洗了,今天这个天气,洗了也没法晒。   他将窗户重新关上,走出房门,去外面的露台收昨日晾晒的衣服。   这个露台是四叔公九十年代的时候建的,地面铺的是红砖,许多块这两年裂了,没来得及补。围栏也是,方砖砌成的花形,有几个边角破碎,花也不成花。总是没有时间来重新修整,花草也没养一盆在这里。   唯有吊顶的悬挂衣架是这里最新的装置,两年前刚装的。   边羽转动升降杆,上面的横杆缓缓降落,衣服一件一件横在眼前,干是几乎干了,总归仍有点润气,得拿进去吹一会儿暖气。   做完琐碎家务,大概八点半了,边羽一般这个时间开始工作。   他下楼时,四叔公在院外头和记者吵囔了起来。   “你看到没有?身份证上写的,是沉国温!这里只有姓沉的!沉默的沉!没有姓边的!”快七十岁的人,身子健朗,嗓音竟也还中气十足,“你要问什么飞机的事,去机场!我家有飞机吗?”   那记者“冥顽不灵”一般,同四叔公斗起嘴来:“那我看地址上写的地方就是这里啊,名字可以改,身份证也可以换啊。没理由这个资料会出错吧?”   四叔公气急败坏:“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记者拿出手机边录像:“请问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是不是你跟边至晖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他当年失事的真相吗?”   四叔公把记者推到门外去,扯了嗓子骂本地话,问他会不会听。记者还不依不饶地问着,四叔公狠狠关上铁门,将铁门紧锁住了。记者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应,才悻悻离去。   四叔公回到屋内,嘴里碎碎骂着“短命寿的东西”,大抵是在骂那个记者,大风天能跑山上来。他气得咳嗽了起来。   边羽把大瓶鲜牛奶喝掉快一半,问四叔公剩下的需不需要帮他热一下。四叔公说不了,已经吃过稀饭,要到半山去拿昨天托人杀的鸡。   边羽看外面的天:“风很大。”   四叔公像没听到似的。没一会儿,他拿起外套披在身上,钥匙揣进兜里:“几步路不远,很快就回。”   门打开又“砰”一声关上,四叔公开关门总是很大力。   透过小院砖墙上的花孔,边羽看见四叔公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山下走。   边羽把牛奶放回厨房冰箱里,到工作台前坐下,拣起桌台上未完成的木雕和雕刻刀,继续收尾的工作。   工作台靠墙,墙壁上有一面蒙尘的镜子,这面镜子二十几年前就贴在这里,是涂水银的,一半已坏了,里面的水银氧化成了一朵朵花的形状。   镜子另一半,照出边羽半张脸。   边羽混着四分之一白俄罗斯血统,发色继承了外祖父,一眼看去是白,有一层很浅的金,灯光下看白得银亮,而阳光下看就是淡金色了。他的肤色也白,不透红的白。长得是中国人的脸,只是不那么纯正,眼窝不是那么深,眼皮是平行双的,鼻子是非常立体的,嘴唇上薄下偏厚,一种欧式的凌厉和中式的润感混合起来的模样。   他的眼睛若没日光折射,时常让人看不出颜色,光暗时略是黑的,有光时,便如绿苔融入松脂的青棕色。   现在是光线不大好的时候,镜子里的他,青棕色瞳孔像凝着冷雾。   边羽虽然常常四处迁徙,但是自小生长在中国,加上爷爷、父亲都是中国人,所以自我的认同感还是中国人。读书那会儿,为了让自己更像东方人,他会去把头发染成黑的,那么不细看,也不会有人一眼认定他是西方面孔。   他在雕一个盖了一层面纱的修女,修女双手合十,祷告着什么似的。面纱感是最难雕好的,所以他需在这上面下十分细心的功夫。   午饭前,四叔公回来了,拎着那袋杀好的鸡,说午饭后下去炖,到晚饭时喝。边羽专心在凿木雕的边角,没有回应。   外头风却停了,从墙上的窗口渗进来些许阳光,打落在边羽握着刻刀的手指上。   边羽手头的动作停顿,立刻放下工作,赶忙上楼去,要把吹衣服的暖气关了,再把衣服拿出阳台晾。一双穿着短裤,笔直的、长而白的腿很是利索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晚饭间,四叔公又把装着合同的文件袋拿出来,把那张合同取出来看,已不知道是看的第几遍,纸面快让他捏出汗印了。   他看得饭也不吃,接连叹好几口气,恨恨出一句:“怎么会被人给骗了!”这句话自打上个月起,他就在念。   几个月前,四叔公私底下去跟人签什么买断的供货合同,因他在乡下有间小木厂,总想着要拿来干点什么。原以为是找到了出货门路,却想不到没两个月,那家公司就以“货品质量问题”为理由,单方面要解约,不仅不给违约金,对于之前收到的货,也仅支付80%的价格。   四叔公在网上问人家理,人家说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些,要打官司,他们很欢迎。可谁也明白,真去到对方当地打官司,对方有的是办法拖延诉讼时间,到时候赔一大把诉讼费进去,更不值当。   边羽早几年已和四叔公说过,每一笔交易从网络平台来,除了平台的交易,线下就不要信别人的。他不听,总说自己当年踏遍大半个中国做生意,如何如何经验老道。现在着了人家的道,要去讨个理,可是人家的主体公司远在申海市,四叔公一把年纪,走不了远路。况且最近赶着在给那尊一米七高的六面菩萨像收尾,实在走不开。   边羽前日说要帮他去那家公司讨说法,心里虽然不抱很大希望,面上却要做做功夫,免得四叔公成日惦记这个事情。   吃过晚饭,边羽上二楼收拾行李。想着就去没几天,倒不必用上行李箱。   四叔公上来他的房间,拿了一张申海格丽温丝酒店的会员卡,说是以前在边羽父亲的遗物里翻出来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钱,说不定还能用。   边羽打了一个电话去酒店问,前台说这张卡是很久以前的卡种了,当时没有进行实名制,里面是有钱的,举凡知道密码,拿着卡来就能用。密码好在就写在背面。   四叔公出去前,往他打开的衣柜里看了一眼。   那套飞行学员制服黄了大半截袖子,皱巴巴的挂在里头,像个瘦老头。   “衣服快长霉了,还不拿去扔掉。”四叔公不轻不淡地说了句。   边羽没应话,取了几件换洗衣服往旅行包里塞,随后把那件飞行学员制服推到衣柜最里面。   四叔公撇撇嘴,跟他说记得把合同也收好带过去。   边羽“嗯”了一声,问他:“你和对方公司合作时,报的是哪个名字?”   “当然是说沉国温,我还能报哪个名字?”   四叔公以前自然也姓边,叫边什么,不记得了,离家太久。他十五岁的时候就离家,离家后一直叫沉国温。今年六十八,已经当了五十三年的沉国温。“沉”这个字在四叔公这里不读“沈”,读沉默的“沉”。他一向这样读,边羽不曾纠错,也习惯了。   四叔公提醒边羽临行前要记得带身份证,便下楼去了。   边羽将自己的身份证放在书桌上显眼的位置。   七年前四叔公给他改了名字,他身份证上现在写着的名字是沉遇。   他回想起来,那张写着“边羽”的身份证,已经剪掉了。 第2章   边羽下午两点到的申海,格丽温丝酒店距那家公司倒是不近,从酒店再到那家公司,坐地铁得花去一个半小时时间。   那家公司在张杨路一栋不大的楼栋里,十分小的规模,约摸九十号人最多。   边羽来到这家公司表明来意后,便被晾在空的工位上一个多小时。期间,其他工位上的人,有一两个不时朝他这里瞥来。   那样一个个子高,皮肤白,瞳色清亮,五官精致得像雕塑的人坐在办公室一角,就好像繁杂灰涩的空间里有一朵特别明亮的云。   日光灯将他镀成玉雕,衬衫领口松垮,露出月牙般皎洁的锁骨,根根分明的睫毛眨动时,在眼下扫出倦态的阴翳。一双令人着迷的忧郁的眼睛。   其余大多数人因工作繁忙,瞧那么一两眼就不敢再看了,但心里免不了很在意。   边羽形象特别出众,出门在外,旁人不禁是要多看几眼,自他幼少便是如此,早就是习惯了,从不被那些目光影响什么。   旁边的工位来了一个刚签完合同的姑娘,坐下来就跟他搭话。姑娘可能以为他也是新来的同事,想要搞好关系。   他瞧见姑娘手里拿着的合同单,有一张单独出来的工资合同,上面写着工资【5000+2000】元,发薪日当天,这份工资会分两次发放。   姑娘意识到被边羽瞧见,忙将那张合同翻过背面去,拿笔记本盖住。又见他的目光没别开,眸子像玻璃一样透亮,她便认真观察起来。   他这双眼睛不全是黑的,在日光灯照射下,有点淡青棕色,色泽虽然透亮,但他眼神总带倦意,倒不显得特别精神。   边羽轻轻抬起眸子,眼神移到正看他的姑娘的脸上,姑娘脸一红,笑了两声,赶紧挪开视线,手足无措地摆弄键盘。   边羽没去留意她的变化,只是默默记住她那张工资合同。   有社会阅历的人看到这样的合同,心下已是了然,一家公司要避税时的法子通常是如此。毕竟是小作坊一般、规模不大的老公司,难免会靠避税来补全公司的财政。   又过了一会儿,行政过来将边羽领去会议室,在会议室里,他又坐了半个小时,那个忙里忙外的总监才进来。   这场“谈判”的结局如边羽所想,并不如四叔公的意。那总监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和别人聊工作,不时让边羽再说两句来意,谈话被迫变得断断续续的,边羽用几句话讲清楚支付金不够、违约金等等的事情,总监才假装思考和为难,说:“合同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们都是按合同来的。”   看边羽没什么反应,总监伪装出客气的笑:“沉先生,千里迢迢来趟申海不容易是吧?辛苦了。但是这件事吧,就是这样,我们只能按合同上的来。”   边羽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他没任何激动的行为,只是最后问了总监一句:“意思是,欠的支付金不会补全,也不会给任何的违约金,是吗?”   “因为我们没违约啊,而支付金的事情,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质量问题,最好是去问问你家厂长。”总监搁在桌子上的两只手,手指交叠着,脸上笑着,如同另一种领域的教徒的祷告礼。   “嗯,我明白了。”边羽拿着那份被四叔公在家捏了又捏的合同,起身离开了。   总监笑着说“慢走”,心底嘲笑鄙视一通后,暗暗说倒是难得地不死缠烂打。   下到公司一楼,有家卖这家公司产品的小门店,边羽在里面买了一个挂名纯红木制作的蝴蝶雕像。   申江边的风,今日颇有些凛冽。天上没有太阳,灰暗暗的,江水向来走得不那么着急。   边羽靠在围栏边,一手拿着那只刚买的红木蝴蝶,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拨动一个号码:“喂,你好,请问是消防局吗?我举报有一家公司没有做好消防部署……”他说了那家公司的名字,马上那家公司会被相关人员上门要求整改,够一壶吃。   打完这个电话,边羽没立刻拨下一个电话,他上网稍微查了一些资料,确认税务局的电话后,方拨通号码。这通电话打给税务局,举报那家公司避税漏税。他们的账务立刻会被人上门彻查,届时公司才是真正要出血。   第三通电话,边羽打给市监局,说那家公司卖伪劣假冒产品,在它家买了个挂牌红木的雕像,实际上是纤维木的。接下去,它家生产线上的东西,估计要报废一半。   打完这三个电话后,边羽望着手里那只做工并不精美的蝴蝶雕像。   江风掀起他淡金色的发尾,他的眼眸被阴云染成灰橄榄般的暗色。   他苍白指节攥紧木蝴蝶。   蝴蝶翅膀被镂出了细小的花纹,正是这些花纹没有处理得当,因此纹路暴露了它是合成木的事实。一只不能自己掌握命运的被冒牌的蝴蝶,最美丽的翅膀,成为了自己是拙劣物的证据。哪怕没有这点锦上添花的雕饰也好,也许能一辈子冒牌下去。   这时,边羽耳边一个男声问:“这么狠啊,一连打了三个举报电话?”   边羽对这只蝴蝶的窥探,被这个声音打破。   他微侧头看见声音的主人,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年纪估计和他差不太远,也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别误会,我是不小心听到的,不是故意偷听。”男人在用手机操控着天上正飞的无人机,注意力在无人机上,没看向边羽这里,话却是在对他说的,“是不是离职了公司不给赔偿?”   “嗯。”边羽平淡地应,凝望申江水,没有和男人太想深聊的意思。   男人又和他说话:“看来那家公司,对你做得挺绝的。是做什么的?我听着好像是传统行业。”   边羽勾了下嘴角,半冷不热地说:“这一带的行业本质不都是金融欺诈吗?”这一带金融公司一度盛行做P2P,其中不乏夹杂着靠合同漏洞来“以小博大”赚取利益的小公司。传统还是不传统,也只是欺诈的方式不同。   男人转过头来看边羽,微是沉默。那是一张,在看到的瞬间,视线就被完全占据的美丽的脸。雪峰似的鼻梁就能一眼吸引到人,然后是眼神,像绵绵细雨,瞧着好似柔软,却蓄满令人心悸的阴郁。   男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令人糜艳的气质、无法令人更惊叹的容貌。   边羽提醒他:“你的无人机。”   男人忙回头注意天上在飞的那东西,它差点就要落到江面里去。他紧忙操作方向杆,无人机重新飞高起来,慢慢从江面飞回男人身边,嗡嗡绕在他们周围,随后缓缓落在地上。   “我在给我朋友拍视频,他们在那艘船上办婚礼。”男人将手柄从手机上拆下,收进挎着的包里,顺便拿出两罐汽水,递了一瓶给边羽。   边羽接过他的汽水,才去注意那艘驶远了游轮,游轮甲板处栓着一串扎在一起的白色和银色气球,还搭有一个白玫瑰花门,大约只能看清这两个比较显眼的摆设,其余宾客走动,谁是新娘谁是新郎并看不出,约摸是有欢庆声,只是隔着江水听不见。   “三十多岁的人了,恋爱谈了七八段,终于找到对的人。”男人应该是在说他那朋友,同时是在找话题。   边羽打开易拉罐的拉扣,对故事不是很兴趣,但是接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嗯?”男人没太明白他在对哪个点提问。   “恋爱需要谈七八段吗?”边羽补全了问题。   男人半是一怔,估计是没在现代社会听过如此“单纯”的疑问,随即笑了一声:“是啊。对于有些人来说需要吧。”   “比如你这个朋友?”边羽对陌生人说话向来不那么客气。   “嗯……对,比如我这个朋友。”男人竟认同了边羽对他朋友的看法,“说实话,他学历高,家境好,性格也是很不错的,要谈朋友总是容易。我想你也是吧?”   “嗯?”这回换边羽听不懂他最后那个提问。   男人也是补全自己的意思:“谈朋友也容易的吧,你长得这么好,肯定是不缺女朋友。”   边羽喝了一口汽水:“如果是靠长相谈恋爱,那我大概知道他需要谈七八段恋爱的原因了。”   话题竟又绕回那位朋友上了,男人只好替自己的朋友讲一讲话:“那原因就多种多样了。可能现在的人,不太喜欢很听妈妈话的男生,在我看来,我朋友是十分的孝顺,只是有时孝顺过头了,对方就有些受不了。”   “是吗。”边羽在仔细看汽水上的LOGO,对他的朋友好像不在意了。   “还要吗?我这里还有一瓶。”注意到他的视线,男人的手又往自己的包里去。   边羽说:“不需要,我还没喝完。它和我酒店喝到的一样,我好奇是什么牌子。”   “你住的是顷刻空间?”他这三瓶汽水都是在那里拿的。   “顷刻空间是酒店吗?”边羽觉得名字新奇。   “那不能叫酒店……是一种青年人娱乐的空间俱乐部。”男人忽然意识到这个“娱乐”的定义说的欠清楚了,补充说道,“不是那种不正规的玩乐,就是那种喝酒、看球、剧本杀什么的。那里也有房间可以住。”   边羽“哦”了一声。心想,这是一个很有活力喜欢玩乐的人。   “你有空去那里玩,可以说是方白漾的朋友。”他自然而然将自己的名字托出。   “你的名字?”边羽问。   “嗯。”方白漾眼神望着他,假装随口一问,“那你呢?你叫什么?”   “沉遇。”边羽习惯性地用四叔公给他的新名字。   “沉遇……”方白漾念了下这个名字,接着问,“你住的地方在哪里?”   边羽说了香浦区的那条街。   方白漾小声地说:“old money常住的地方。”他笑了笑,“我很少住那一带的酒店,那边年轻人不多,应该很安静。”   边羽说:“有时一楼会有音乐会,不算太安静。”   方白漾点了点头:“哦,音乐会,这确实很老钱。请的是爵士乐队吗?”   “通常是日本的布鲁斯乐队。”   方白漾颇觉新鲜:“听着好像挺有意思,我有空也去看一看。”   那艘游轮朝他们这一边驶过来了,边羽逐渐看清楚甲板上的花门,还有花门下的新郎和新娘。留着短寸、戴黑框眼镜的新郎长相不是相当出众,新娘倒是十分的有型。这对新人向岸上招手,方白漾也跟他们招了一下手。   “我得上去了,我是迟到的人,他现在特意开回来接我。”方白漾将地上的无人机收好,在道别前问边羽,“对了,那个……叫什么?你酒店的名字。” 第3章   第二天,边羽在酒店房间里接到三个举报电话的反馈,其中市监局的说,商家愿意调解。跟着,那家公司也打了电话来,态度不情不愿地说愿意根据法定赔那伪劣木蝴蝶原价的三倍,让边羽撤掉在市监局那里的投诉。   其他两个投诉决是撤不了,后续有得是监察人员找上那家公司去。消防安全部署若证实不合格,还会被强制歇业整改。该公司对边羽咬牙切齿,但很是无可奈何。哪怕连假冒伪劣这一条罪名都不想去承担、不想“便宜”举报者,却也不能罔顾市监局的指令。   给足边羽赔偿之后,那位和边羽谈判过的总监在电话内冷笑威吓:“沉先生,您以后是不在申海找工作的吧?您这么搞,看申海哪个公司敢聘用您。”他的言下之意,是要把边羽这系列举动在圈子里曝光。   边羽语气显得很平静:“这位总监的能力这样不行,怕下一份工作也不见得好找。”   他听到那总监恨起来的气声,不等对方发作便挂断电话。   木蝴蝶的原价两百块,三倍偿还,实则也就六百来块。比之四叔公损失的钱,至多是个零头。不过边羽把事情结果和四叔公说了之后,四叔公觉得多少出了一口气,不是很在意损失的那些钱了。   茶杯内的茶包泡出色,边羽喝了一口。这是酒店里的冷萃茶包,他起床时便用冷水浸着,浸了半个小时才出味。   现在是上午十点,灯光昏黄的房间内,一扇窗户朦胧地反应着外面的天气。不是个艳阳高照的天,但也有一些太阳光藏在云端后。   边羽本来订好一张下午返鹭岛市的动车票,忽然想起要做件事情,把票退了,改订到第二天。   他穿上衣服,杯里的冷萃茶喝掉一半,收拾好东西后出门。   等电梯之际,边羽专注于查地图导航,以至于没留意到电梯的故障反应。酒店里的保洁员路过时方提醒了他,要他自楼梯下去坐另一部。   边羽往下走了一层,刚走到下一层,便见那层的电梯开了,不免脚步加紧。进到电梯后,身后一个拉餐车的侍应生也颇匆忙赶进来,免不了不经意推到他。   边羽没受力往前跌去一步,肩膀被前方人的力量扶住。   “不好意思,客人。”身后那位侍应生说。   然而电梯内很安静,没有人回应那位侍应生。   边羽看见的是扶着他的人的脖子,半截脖子以下是衬衫和西装的衣领,西装外披着一件墨蓝色的大衣。   边羽的个子有一米八零,眼前的人比他高去许多,目测一米八六、七,或者以上,并且对方的肩膀相当宽,几乎挡去边羽所有余光里的视线。   边羽往后退了一步,点头示意道歉。那个人只是收回手和视线,那张五官十分锐利的脸并没有任何神态。这时边羽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普通西装的助理。   “不好意思,尧先生。”侍应生又道了一次歉。   尧先生没作声,视线只是继续望着前方。侍应生连忙拉餐车进来,按下闭门键。   四个人加一个餐车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从13楼下到1楼的过程,此刻被拉得很长。   边羽站在左后侧角落位置,低头只能看见尧先生的手臂,刚才是这只手臂扶住他的肩膀。   尧先生袖口别有袖扣,金属袖口微张着两个角,隐隐是什么动物的形状。应该是一只鹰,两个微张的角是翅膀,一个小小凸起的部位是眼睛,聚集了电梯内所有的光。   等边羽看出那只鹰的全部,电梯已至一楼,叮地一声门打开。鹰已经走出电梯并且走远了去,旁白的侍应生也推着轱辘响的餐车出电梯。   三个人一左一右消失在边羽的目光中,边羽的目光本能地定焦在大堂一个固定的人影上。   “嗨。又见面了。”方白漾站在大堂中央,右手卷着一本酒店的杂志,他脸上挂着一个见到熟人才会有的微笑,“我想来这里看看你之前说的音乐会,但来早了,音乐会似乎还没开始。”   身后的电梯门闭起来,边羽已走到大堂中央,他看看星期说:“今天没有音乐会,一般一三五才会有。”   方白漾了然了:“原来是这样,来得不是时候了。不过我刚吃了这家酒店的brunch,他们的青酱意面很不错。对了,你早餐吃过了吗?”   “房间里吃过了。”   “我还想说,如果没吃过,可以去试一下我说的青酱意面。”   “明天有时间试一下。”   “那好。”方白漾耸了下肩说,“可惜,没有听到日本布鲁斯乐,看来我只能周五再来了。对了,沉先生现在要出门吗?”   “有些事情要去东川路。”   方白漾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微笑说:“好啊,那我们改日见。”   边羽礼貌应了声“好”,径自离去了。   东川航空航天大学行政处,行政人员在电脑上调出边羽的资料。   姓名边羽,2015届飞行学院学员,在学业进行到第四个学期(2016年下学期)时辍学,系统现显示肄业。   学生卡余额:635.6   学生卡状态:冻结   银行卡状态:冻结   “边羽……?你还改名了是吧?这个要办理退款的话,有点麻烦……”行政人员敲了一会儿键盘,“可能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先拿新身份证去中国银行把卡激活一下再来吧。”   这个校区是东川航空航天大学最大的一个校区,银行却只有一个。校行政处在北,银行在南,接近南食堂的一个位置,边羽好在是还记得路。   这段路和当年没大不同,两边的树少了,以前数起来一共有二十二棵,现在只剩二十棵,少的是几年前便不开芽的那两棵,总是连树也逃不开老化要被退换的命运。   正面朝他这个方向走来的两个女学生,脚步很是缓慢和踌躇,她们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捧着手机勇敢走上前来问他:“能加个微信吗?”   边羽轻抬了一下手说:“不好意思。”像平时推拒路边人发来的传单一样,一件习以为常和自然拒绝的事情,路继续在脚下走着,脚步没有停顿过。   那女生可能原想坚持一下,见他脚步那么快,也只能说声“那算了”。   类似的事情,多年前他在这条路上也是这么经历着。但他没有恍惚回到过去的感觉,因他并不是很爱忆往昔,他仍只是单纯地去找中国银行的地点。   中国银行办理厅内空无一人,这个点学生们在上课,办理点是闲的,业务员听见有人来,好半天才从卫生间里出来。   “你这银行卡冻结很久了,而且你还改名字了,手续要些时间。”业务员忙碌之间,还不忘抬头看两眼他的脸。检查完他的银行卡状态后,“身份证先拿给我。”   边羽把身份证拿给她,之后跟着她的指示,签下一张又一张单子。   “在这里等一下。”业务员拿那些签好的单子和他的身份证、银行卡上二楼了,边羽在一楼等。   银行外路过的人,不由自主要往里看来。平凡的玻璃墙后,伟大的画似的风景。   他斜倚金属座椅,后颈抵着冰凉椅背。日光灯将皮肤照得近乎透明,立体的五官轮廓线清晰明朗,整个远看像博物馆里陈列的中世纪圣像。   手机传来“叮”的一声,四叔公发来消息,问他家中那个修女像是不是已经完工了,今天那个海外客户发消息来问过一次。   边羽正要回四叔公消息,身后一个人喊:“边羽?”   从他身后走上来的人,穿着一件闲适立领的米白色外套和一条黑色宽松的裤子,看起来十足仍是大学生的形象。   边羽望着眼前的“大学生”,记忆显然是有些凝滞的。在这张麦色健朗的脸上,他似乎看见蒙尘的回忆之镜里的一些画影,不那么清晰,可不至于要回想好半天。   站姿笔直的人笑了一下,说:“我是越文舟,当时经常排在你后面的那个。”   “我记得。”边羽那片印象冻土松动了,翻出些尘封的记忆芽苗,“你大二年才来我们院,后面去当兵了,不在班级里。”   听到边羽口中关于自己的回忆,越文舟的笑展得更开了一些:“退役后就回来了,现在还在继续学业。一回来,我就发现你就不见了。”   边羽瞄到他外套内的工装:“还继续飞行训练?”   越文舟自哂摇头:“转回技术院了,可能我不是飞行的那块料。”短暂迟疑后,他接着问,“你现在……也回来了吗?”   边羽说:“正好有事到申海,顺便来退校园卡里的余额。”   “哦……”越文舟约有一丝失望,“我是来……”他看着手里的三百块现金和重领过的学生卡,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边羽替他说道:“充饭卡。”   越文舟点点头:“是。食堂二楼充卡的点还没开,所以来银行充了。”他小声补了一句,“幸好是来了银行。”   “那个边羽,哦不对,沉……沈?哎,边羽!”楼梯响起噔噔脚步声,业务员从二楼下来了,她把身份证和银行卡还给边羽,“你的银行卡现在已经解冻了,你待会儿转一百块进去,激活一下就可以了。”她把目光飞快转向边羽身边的越文舟,“办什么业务?”   “校园卡充钱。”   边羽收好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跟越文舟点了一下头就要走了。   刚将现金和校园卡拿给业务员,越文舟忙又叫住他:“边羽。”   边羽停住脚步看他。   越文舟望着这张脸,嘴巴张了张。他发现边羽眼下泛着失眠催生的淡青,唯有眼睛仍凝着冻土般的冷光。七年的光阴,让边羽曾经少年的润泽褪去,不再是刺目耀眼的光芒万丈,但有更深层次的令人着迷的气息,这层气息,却又蒙着一层浅淡的雾,离得近,可很朦胧。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良久,越文舟才把话说出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联系。” 第4章   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列车驶进站台,将刚攀到天际的晴阳遮挡。   边羽循着脚下的指引找到第七节车厢,上车后,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座位上正睡着一个农民大爷。   边羽站到座位旁,大爷便睁眼了,忙从位置上站起来,一连点头弯腰说“不好意思”,走到了最后一排站着。   边羽放好背包,在位子上坐下,五分钟后,车厢里的座位坐得满满的,细碎杂音和喧闹弥漫了整条列车,显然没有空座位可以给那些无座人员借着坐一会儿。   九点整,列车启程,喀嚓喀嚓响。   边羽站起来,走到列车最后一排,和倚靠在后排门板的农民大爷说:“我有急事要提前下站,位置给你坐吧。”   农民大爷傻了一下:“这个……”   边羽把纸质票给到他手上:“我这张票终点是鹭岛市,到鹭岛市前,这个座位你都可以坐。”   农民大爷拿着票,缓过神来:“谢谢!谢谢啊!”   边羽单肩背着包来到用餐车厢,买了一份并不想吃的饭,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晨光穿过车窗柔软地将他包裹住,淡金发梢垂落肩头,泛着冷金光泽。他打了个呵欠,眼中蒙着未散的睡雾,眼尾微泛起红,透出几分倦意。   拿起手机,他收到校园卡退款到账的消息,跟着,四叔公也发消息来,问他上车了没有。   他给四叔公回“上车了”,看到昨天四叔公问的修女像的事还没回复,又发了一条“那个修女像还没雕好”。   边羽刚想将手机放下,再次收到消息,是越文舟给他发来一张图片。   越文舟:大二那年的集训照,这张是你的   越文舟:前些天我去学生办看到的,辅导员说当年你来不及拿走,就先放我这里了   越文舟:有空的话来拿一下吧?   边羽:好   边羽:有空去拿   “或者你也可以寄到付”边羽打下这行字后又全部删掉。   画面平静了一会儿,对方大概是有看到边羽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却没见到任何消息,于是又发了一条。   越文舟:那我等你有空   边羽:OK   边羽已不记得有这张合照,甚至忘记有那么一场集训,如果不是越文舟发这张照片给他,他完全失去那个夏天的记忆,失去驾驶那架塞斯纳337的记忆。   2016,大二,夏天,照片里的边羽穿着飞行学员制服,制服在阳光下发着崭新的亮光,硬领箍着修长颈项。而如今它被挂在黄去的衣柜里长霉,像个已衰老的瘦老头。   这相纸已然泛起黄渍,边羽的面孔却在一排排师生中格外突出,冲破时光般的明艳。他立在机翼投下的菱形阴影里,黑发乌沉沉压住眉骨。那些年,他染着黑发,竭力遮掩原生发色,如今已不想再去记起,这遮掩是为了什么。   边羽回到家后,四叔公又说了没要回赔偿的事情,他原先越想越不甘,不过他今天查到消息,那家公司现在不得不罚款整改,他又觉得尤其解气。   边羽问那个修女雕像哪里去了,四叔公说,边羽给他回消息的时候,那个雕像已经寄出去了。寄去国外的快件很麻烦,客户也不想多等。   边羽坐在餐桌前,喝了一口桌上的豆浆,不大满意地说:“裙摆还没修好。”   “裙摆再修就抢了面纱的风头,最后那样就是最好的。”四叔公坐在门口扎木笼,“那客户是中意你刻的东西,对成品没很讲究。”   扎好两个木笼后,四叔公把它们放在门后面:“这两个是菜市场卖鱼的阿才要的,你明天有空拿去给他。”   边羽默着没立刻回答,过后问:“他是不是上次那个木笼的钱还没结?”   四叔公坐在门槛上磨刻刀,良久回答:“都是认识的。”对待邻里熟人,四叔公向来不那么在意钱财往来。   “认识的,上次卖了条半死的鱼给你?”边羽轻轻提了一句。   四叔公没再回应,低头大力磨刻刀,他不愿提及和承认自己过去的“笨”,只肯相信那是卖鱼阿才不小心“搞错了”。空气便只剩沉默着正低吼的铮铮磨刀响。   次日,下午两点。   菜市场里,浓重的海鲜腥臭味累在下水道里。堆放垃圾的地上,满是削下来的鱼鳃、鱼鳞和剥出来的鱼内脏,血呼啦擦,围着苍蝇。   卖鱼的阿才叔在左边第四个摊位,他正在“宰”一个外地人:“四斤重,我真不唬你。”   他拿着一只没什么生气的面包蟹,要往外地人的手里送:“我的秤量出来就是这样,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拿一下试试,是不是有四斤重量?”   行外人定是不懂凭手量出螃蟹的重量,阿才叔显然是在靠他的“战术”做生意。   买面包蟹的男人穿着亚麻质的米色衬衣,卡其色外套,挎着一个皮质的相机包,远看他身材高挑,走近看了,发现他其实并不瘦,只是因为太高,肩膀偏宽,所以显得高瘦。这衣着打扮和长相,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不是本地人,说话的口音甚至不像是本国的。   “那么,一只多少钱?”他的口音微有些舌叶音,大概不是生活在东亚语言区。   “价格挂在这里了,透明公开,一斤两百三,四斤九百二,我可以只收你九百。”阿才叔拿起袋子,已准备要把那只面包蟹装袋。   “蟹钳都空了,怎么会有四斤重?”边羽走到鱼摊前,把那两个木笼放在阿才叔摊边干净地上。   “量过秤的啊。”阿才叔再次将面包蟹放在电子秤上,“你看!”   “你的秤子有问题,公平秤就在那里,拿去那里秤一下?”边羽的目光投向街口放着的公平秤。   阿才支吾着“啊”了一声,边羽已经拿起他的螃蟹走向公平秤。   “二斤八两。”面包蟹落在公平秤上,边羽念出上面跳定的数字。   阿才叔下拉着脸:“这是因为螃蟹拿出来太久了,水分都流干了,我这螃蟹都快让你搞死了!”   回到摊子边,阿才叔相当不愿意地以二斤八两的价格把螃蟹卖给外地男人。   外地男人付完钱,笑着对边羽说:“谢谢。”   买面包蟹的男人走了,阿才叔气急败坏地质问边羽:“你拿木笼来就来,坏我生意干嘛?”   边羽淡回应了句:“诚信才能做长久。”但他承认,他这次“破坏”阿才叔的生意,是对阿才叔卖过半死鱼给四叔公、且不结木笼钱的事感到不快。   总是不能让这样贪得无厌的人一直顺顺利利。   阿才叔把捞鱼的网丢进水桶里:“做街坊邻居的生意我都很诚信,一年半载的才遇到这样外地客,难道要让我吃亏吗?”   阿才叔流着老练的市井气息,他深刻地认为,碰到不懂市场的外地人没有坑上一把就是蠢笨。   边羽反驳他那句“对街坊邻居很诚信”的话:“你当初也想过要‘宰’我。”   阿才叔眼神一闪,撇过脸去:“那时候谁知道老光棍会冒出个‘孙子’?”他又重新拿起捞鱼网,捞起一条罗非鱼,用塑料袋装好给边羽,“这条给你四叔公的,谢谢他给我做的木笼。”又捞了条海鱼,“这条送你的,你以后没事少来我的摊子。”   海风翻着咸味,海水近看不那么蓝了,它是沾着天空的光,放远看和蓝天没什么两样,走近看又是透明的,或是能看到底下泥沙的灰。   边羽把那条海鱼放进海里,失水久的鱼接触到海水产生应激反应,弹跳着往岸上游,又被海浪打进水中。没一会儿,它奄奄一息随浪去了。   边羽这下看出它活不久,望着它被浪花越冲越远。   至于那条罗非鱼,他送给在海滩边摆烧烤摊的一对夫妻。四叔公自从吃过那条半死的鱼住院过后,就不爱吃鱼了。这条鱼拿回家里去,只会让他膈应。   送给烧烤摊,无论那对夫妻是自己蒸了,还是烤给别人吃,总归是好去处。   海边城市的天气是这样奇怪,还蓝着的天,忽然下起雨。   边羽躲着雨来到沿海的一家咖啡厅,头发好在没全淋湿,穿的衣服正好有兜帽可以遮挡他一段路。   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服务员聚在后厨忙活。   厨房里厨师在问:“那只面包蟹做什么味的?”   服务员问:“什么面包蟹?”   “刚才店长买回来的那只。”   “他之前说蟹黄做小面,蟹肉就做柠檬姜汁。晚上才做,他几个画家朋友来的时候上。”   “哦!”   雨声很大,谁的声音都听不清。   边羽站在门口把衣服上的雨水拍干,找到靠玻璃墙的座位坐下,玻璃墙的视野被天台长下来的蔷薇树遮去了一角。   视野中的海一下子全变灰蓝了,海面要被大雨砸开洞坑似的,浪花攀着灰暗的天,往岸上赶,重地击打在礁石上,如此重复不歇。   视觉上的错位,边羽仿佛见到兽一样的海浪,正在拍打玻璃墙上方的蔷薇树。   玻璃幕墙洇着水雾,攀援的蔷薇枝蔓好似网着海与天。边羽坐在藤椅上,淡金发梢凝着雨珠,泛着微光。   服务员踩着潮气走近,菜单从漆盘滑落半寸,她慌忙去接,才发现自己看着这位貌美客人失了神。   “你好,请问喝点什么?可以菜单上点,也可以扫码点餐。”服务员平了平呼吸,让滚烫留在耳根上,脸上极力保持敬业的笑容。   边羽大概瞄了眼菜单便说:“椰青水。”   “一杯椰青水。还需要别的吗?”   “不用了。”   “好的,那么请您稍等。”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去,心跳仍七上八下。   边羽眼前隔着两张桌子,摆放着白色郁金香的木桌前,坐着穿卡其色外套的男人。   男人正在低头画速写,抬头看到边羽的目光留意到他,不自觉微一笑。   是那个买面包蟹的男人。两个小时前,他们刚在市场见过。时隔一个上午,他们重逢。   男人好像已不觉得边羽陌生,朝他打了招呼:“嗨,很巧。”   他口音不正,基础的招呼也不流畅,应当是刚来中国没多久。   “巧。”边羽应道。   他们隔着中间两张桌子寒暄,玻璃墙外的雨愈发下得淅沥。   “刚才未经你同意画了你。”他举起手中的黑色皮质速写本,一副抱歉的模样。   “没事。”边羽并不放在心上。   男人礼貌道:“你要看一下吗?”   边羽没拒绝。   男人于是合起本子走过来,坐在边羽的面前的座位上。   边羽近距离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长相。   他肤色均匀,微有些麦黄,是健康的麦黄,脸是窄型的,不过骨骼线条硬,并不属于小脸骨,虽然是单眼皮,眼睛看起来并不会很小,十足是东亚往北方的面孔,但又有着西式的挺鼻。   男人把合起来的速写本放在桌上,手指按着画本挪向边羽。   “请看吧。”   边羽打开速写本。   这本速写本只画了两张画,用黑墨钢笔勾勒的。虽是速写,线条却不潦草凌乱,形也十分准,显然是职业的画家。   第一张画,是男人刚才眼前的桌子。画上的重点是桌上的白色郁金香,后面是简单线条构成的空桌子。   第二张画,画面仍有郁金香,但是线条虚化了,重点变成隔了两张桌子的边羽,还有外面那倾倒在玻璃墙上的蔷薇。   在两幅画下,男人都写了日期以及名字——闻莘。每一张最底下,都有一串法语。   “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边羽指着画面上的法语问。   闻莘给他翻译:“第一张,‘白色郁金香’,第二张,‘玻璃旁的蔷薇’。” 第5章   “你从法国来的?”边羽看着画上的法文问。   闻莘点了下头:“你呢?你是哪里来的?”   “我就在国内生活,没有从哪里来。”边羽合上他的画本说。   “不像。你是混血裔,虽然你和亚洲人很像。”闻莘笃定地说道。似乎是出于礼貌,他先介绍起自己的家庭背景,“我也是。我外公是法国人,我父亲是在法国工作的翻译员。去年,我父亲去世了,我带着他的骨——骨——”   “骨灰。”看闻莘念不出那个词,边羽帮了他一把。   “对,骨灰。”闻莘说,“去年我带他的骨灰回来。”   “他在法国去世?”   “是啊。”   “他之前跟你母亲生活在法国?”   “嗯。我们一家都生活在法国。”   “他不带你母亲回国内生活吗?”在这个话题上,边羽少见地会多问两句。   “我母亲虽然是中法混血,但适应不了这里北方家乡的生活。”闻莘说,“其实我们以前也经常在中国生活。”   “你的中文听不出来。”边羽不客气地说。   闻莘略是尴尬地解释:“那是因为,在中国时,我爸爸常年在延吉教书,我跟着他在那里,只能听他们说朝鲜语。”他有一段经常迁徙的童年过往,并且能在边羽身上嗅到相似的经历。   边羽了然地“哦”了一声:“那你大概会说朝鲜语。”   “说得还可以,也是从小时候就使用的语言。”闻莘直了直背,语气带着自信。   边羽又打开他的画本,看着两张画上的法文:“但是这里没写朝鲜语。”   “我习惯了先用法语。”听到边羽的话,便下意识已拿起笔的闻莘,在两张画下补充文字,“但是写朝鲜语也可以。”一笔一划快速地连在一起,两行朝鲜文字分别写在了两幅画下。   “kkot(花)。”边羽看到其中一个字念道。   闻莘弯起嘴角:“你懂朝鲜语吗?”   “只懂这个字。”边羽说,“它确实长得像花朵一样,很神奇。”   “是吗?”闻莘把那个花一样的字圈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找出它不平凡的意义。”   领班端着椰青水和美式咖啡过来,放到二人面前,谦和地问:“您的椰青水和您的美式,请问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闻莘等边羽的回答。   “我不用。”边羽说。   闻莘于是跟领班说:“辛苦了,先去忙吧。”   领班点点头,去接待其他客人。   可能是到了下午茶的时间,咖啡厅里的客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两点半时,乐队的人冒着雨来上班。   “啊,不好意思,迟到了,雨忽然下得太大了。”乐队队长收起伞微弯弯腰道歉,身后的队员都在低头擦乐器包上的水渍。   领班一边说“没关系”,一边叫服务员给他们拿擦水的布来,再带他们到舞台那里。   室内的氛围暖和起来了,人们的说话声和金属餐具碰撞的轻响细细碎碎融入在空气里。乐队在演奏台上将乐器一一展摆开来,各自准备就绪,由钢琴家起头,随后是鼓手,接着他们一起弹奏轻巧的爵士乐曲。   外面的雨声便融入到自由松散的旋律中,每个音符都像落到地上跳舞的小人,好像没人再关心这场雨何时停。   闻莘喝了一口美式咖啡,深烘咖啡的香气,即便是隔着一瓶香槟玫瑰,也能让边羽清楚闻到。   放下咖啡杯,闻莘问边羽:“你还没说,你是哪里的混血裔?”   边羽拿吸管拌了拌椰青水:“中白。”   “中国和……什么?”   “白俄罗斯。”   闻莘听不懂这个词汇,边羽用俄文说了一遍。   闻莘听得出边羽说的是俄文,问:“Russia?”   边羽字正腔圆地用英文说:“Belarus。”   虽然在中文名称里都有“俄罗斯”,但是这两个国家的英文名却是完全不一样。   “哦,Belarus,我知道那个国家。”闻莘听懂了英语,“它的中文名叫白俄罗斯?”   边羽“嗯”了一声。   闻莘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畅想了一会儿:“我没有去过那里,很好奇那里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去过。”边羽吸了一口椰青水。   “怎么会?”闻莘感到奇怪,一个在血统上也能称为白俄罗斯人的人,却从没去过那个国家。   边羽说:“以前我妈妈一直和我父亲在申海生活,我们一家都在那里。”   闻莘敏锐捕捉到“以前”这个词,他依稀记得,这个词的含义是指某个事件曾经在发生而现在未必还在发生。   他内心断定边羽这句解释背后还有很长的故事,但是他没有问下去。他知道问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太多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   他只是“哦”了声说:“原来是这样。”随后笑着借过话题,“但我是第一次回来中国生活,所以看在大家都是混血裔,要请你多帮助我。”他撕下那页画着栩栩如生的蔷薇的速写,“这个,先暂时作为见面礼。”   “谢谢。”边羽收下他认为没必要推拒的两张画,袖口滑落,腕骨如象牙一般洁美,“不过今天没机会帮助你了,我得先走了。”   似乎觉得离别来得突然,闻莘的神色有种被突然抽离出平静氛围的愣怔。   只不过,这份突兀的愣怔,他没通过言语表露出,相反是平静地说:“我帮你要一把伞。”他向柜台的领班比了一个手势,领班意会到他的意思,转身去仓库。   “不需要。”边羽已站起身,看到外面渐微的小雨,“雨快停了。”   边羽走路不匆忙,但很快就走出咖啡厅门。闻莘目光跟着他的背影出门,外面海浪波澜,他的身影消隐在那丛蔷薇倒树中。   萨克斯旋律慵懒地飘荡在咖啡厅内,领班迟迟而来:“老板,伞……还需要吗?”   闻莘没回答领班,盯了会儿那杯边羽只喝一口的椰青水。   晚上边羽回到家,家门口闪烁红色灯光,停着一辆警车,三四个警察站在他家门口。   边羽预感有事发生,不觉加快步伐。快步到家门前,看见四叔公好好地站在庭院里跟警察做笔录,边羽的步子才放缓下来,但是眉头并没松开。   门口的老警察发现了他:“你是这家人吗?”   边羽点了下头:“嗯。”   他走进庭院内,问四叔公:“发生什么了?”   四叔公长叹一口气,眉头紧紧凝成一小块,嘴角的纹路地往下垂着:“六面菩萨丢了。”   边羽愣了下:“怎么丢的?”   “不知道。”四叔公的心情烦躁到了极致,不愿说话,待边羽要去询问民警时,他才说,“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工作间的锁被撬开了,我赶紧去看,那尊像已经不见了。”他垂目望着地板呆呆回忆道,说完闭起眼,再次叹出一声长气。   边羽的心情不见得好受,那尊六面菩萨是四叔公雕了七八年的心血。两年前一个澳门客户看上,开出六十万港币的高价,下了二十万港币做定金,眼下失窃对四叔公是财物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加上前不久四叔公小木厂生意失败,近来还想靠着这一单让小厂子起死回生。现在这个情况发生,似瞬间抽空几十年来人生的盼头,那种木楞的凄苦。   巡完房间的那名民警走了过来,四叔公指着边羽沉哑着嗓子介绍:“我的孙子。”   民警望了边羽一眼,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叫什么?”警察证跟着从口袋里掉出来,敞开在地上,证件上写着他的编号和他的名字“召觅”,是这一带极为少见的姓。   名字的上方是召觅的正面照片,照片清晰地展现了这位警官五官的轮廓,和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这张脸,除了皮肤晒得黑了,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召觅的眼窝比较深,顶光下让人看着像平时睡眠不怎么好。他鼻梁细高,嘴唇薄,眉毛长得浓密,好在眉骨高,不会让眉毛看起来突兀,那双眼睛似乎不管对着哪里都是平淡且没劲儿的,但不是全无精神的那一种。相反,眼皮底下的这双眼睛,是凌厉而有神的眼睛,要是盯着一个人看很久,反而会让那个人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罪,被他轻易地看出来。   可能这位警官惯是这样面无表情,从这张证件照上可以看出来,不管是对着拍照片的摄像头,还是在现在出勤的时候。   边羽顺手替他捡起证件照。俯身时,淡金长发扫过对方手背,对方闻到,他发丝带着海盐与松节油混杂的香气。   “谢谢。”拿回证件照,召觅继续他的笔录工作,“名字?”   “沉遇。”   “哪个遇?”   “遇见的遇。”   问了几句基础笔录,召警官慢步巡到屋子内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二楼可以上去?”   边羽跟他走了进去,说:“可以。”   “带我上去看看。”   边羽走在前头,上了楼梯是一截窄的平台,平台和廊道结成了一体。往左边的门是他的房间,往右边是大露台。   他先是去了边羽的房间,打开灯,房间内是旧暗的颜色,墙面显然这几年重新漆刷过两三遍,但依然略有斑驳。这地方就是这样,常年不是台风暴雨便是回南天,老的墙体总要渗水。地板上光塌塌没一丝灰,可以看出屋主勤于打扫,但虽然房间收拾得很齐整,物品也不多,可依旧是显得窄的。   召觅在里边走了半圈,便已经看到大概,兜回到门口,回过身来问边羽话:“南向的这个窗户平时会开着吗?”   “不常开。”   “平时不打开通风?”   “平时经常起大风,所以不开。”   “今天早上一直到现在都有锁着?”   “有。”   房内空间很是局促,边羽不得不站得离他近,眼里映着对方身上蓝色制服的光,瞳色好像模糊去了一样。而大的空间在召觅的身后,但召觅没往后动,他正在仔细观察房间每一个角落,包括处在他眼前角落里的边羽。 第6章   召觅看到边羽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木相框裱起的2003年的照片。照片内是一名穿老空军衣服的中老年人和一个小孩,照片拍摄地点在蓝澳路部队大院。虽然与长大的样子颇有区别,但召觅还是能看出照片里的孩子是边羽。   “他是空几师的?”召觅问的是照片里那位穿军装的生面孔。   “飞鲨师的。”边羽回答。   召觅说:“英雄部队。”   他竟然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部队。   边羽心想,这位警官也许也是部队家庭出身的,所以知悉。但他没问,只是似乎有淡地“嗯”一声,不过小到几乎没有这个声音。   “是你爷爷?”召觅继续问道。   边羽说:“是。十年前在漳浦去世了,也没在这里住过。”   召觅低下眼眸说:“抱歉。”   “没事。”   床头的老收音机和照片里老大校桌头的收音机一样,这一点引起召觅的注意:“那台收音机还能用?”   “还可以。”   “几几年的?”   边羽大约推测年份:“应该64年的吧。”总之是爷爷生前便挚爱的太爷爷所留下的物品,决计不会更年轻了。   那是一个大牌子稀有型号的收音机,至今保持良好。对收藏家来说,是值钱的物件,至少可以卖到上千元美金,但是小偷却没来偷走。   召觅心想,一个会懂得偷天价菩萨像的小偷,难道就鉴定不了这样的稀罕古董?也许真有这样不识货的人,可不至于连这个房间也不进来一下,直直往一楼那间上锁的小工作间奔去,就像笃定里面一定会有值钱宝贝似的。   就这样站了有几分钟,大约是从这间房子里再也扫视不出什么,召觅的视线便扫过边羽的脸,他在边羽眼中看到那模糊一片蓝的光,恍惚间看不清他的瞳色。但召觅仅望了他不足两秒,然后转身走向露台。   在露台,召觅发现一些细小的线索,叫同事上来拍照。   又走了几圈,召觅跟同事说差不多了,然后和边羽说:“之后可能还需要走访调查,这几天尽量不出远门,记一下联系方式吧,后面有什么线索可以随时沟通。”   警察走后,屋子里一下子空很多,空气整个地静下来,一楼南边的工作间门大开着,里面没了那尊六面菩萨,无比的冷清。飞走的是菩萨像,是钱财,也是四叔公的魂。四叔公便坐在椅子上阴郁着,烟一根根抽,不多时满地是他丢下的烟蒂,桌子上已经有一包空的烟盒。   过很久,他突然用力地说:“是阿洲!一定是阿洲!他以前就是个溜门撬锁的,刚被放出来没几年!”他绽出一副“终于给我逮到了”的样子,拍桌起身,要立刻去找那个叫阿洲的。可是站了几秒钟,脸上紧绷的肌肉渐释放了,极为缓慢地又坐下去,继续自语,“阿洲回老家去了,那时候才来打了招呼……没理由啊……总不会是根富?那时候我赚得比他好,他表面奉承我,可心里在嫉妒……”   四叔公猜了一个,再又否定一个,来回地去推理任何一个可以来盗走那尊六面菩萨的人。那六面菩萨仿佛时而有灵,能让他推理出一个绝对证据确凿的人,时而不灵验,让他的“证物链”断了口子。   但是他肯定来偷菩萨的人不是为了钱财,要是为了钱财,家里那些能值两个钱的都没拿走,唯独就搬了最难拿的那尊菩萨,绝对是因为报复。   边羽坐到工作台前继续雕刻他的修女像,点破他的思绪般:“应该是你平时没注意到的人吧。”   他这样说不是全无道理,四叔公猜测的那些人,平日里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街坊,且家里的孩子不是大学生就是公务员,谁和他有什么仇,也不会押上自己的名声和孩子的前程来“报复”他。   但这话让四叔公混乱的脑子更加没有头绪,平时能注意到的人他都猜不出来,那平时注意不到的,可不就更难找了?   第二天还没到中午,叫召觅的警官给边羽打来电话,说盗窃者已经找到了,现在在所里。   边羽将这个消息说给四叔公,四叔公外套来不及穿,趿着鞋子往一公里外的派出所奔赶。   边羽扣好衣服跟出去时,四叔公已经上了一辆载客的摩托,在车上和边羽说:“我先去看看,你骑家里的车跟过来。”跟着摩托“腾腾”两声开走了。   边羽了解四叔公的脾气,他不及时跟上,四叔公肯定会惹事。忙转身去小仓库里把电瓶车牵出来,骑上车朝着那只剩一个灰影的摩托驰去。   赶到派出所,边羽听到所里传来四叔公骂人的话,还有警察们一齐叫停叫阻拦的声音。他利索地停好车、摘下安全头盔,朝派出所里去。   “你个夭寿仔,出门去让天公雷劈死!你怎么不去找面墙撞死!”一叠声咒骂从四叔公肌肉狰狞的嘴巴传来,警察前后按着他的肩膀,抓住他的胳膊。   年轻的盗窃者两手被铐着交垂在身前,身上的衬衫被扯得歪了,扣子掉了一个,他脸斜向一边,一头被抓乱的头发直立立耸着几丛,他眼睛死死瞪着地板,用力咽唾沫,好像是在不甘心,眼睛不时越瞪越大,像不堪忍受耳边恶毒的叫骂要还嘴,不时又是一副甘愿接受这场毒骂的屈软下来的神情。   边羽好一会儿从盗窃者那头杂乱的头发下认出了那张脸——四叔公那个五年前就失踪了的干孙子沉汶滨。他瘦得多了,脸变得焦干枯黄,因而要认出他来比较吃力。   “白眼狼,我今天就在派出所里头把你打死!”四叔公趁着警察松劲儿了,就要冲过来,边羽挡在前面拦住他。召觅从四叔公身后出现,按着四叔公的胳膊带进休息室里。四叔公的骂声逐渐远了。   边羽松下一口气,正好看见那尊失窃的六面菩萨。祂处在角落里,姿态高贵地立在那晦明交汇的地方,朝外的头,半张脸在暗处,半张脸在明处,映照出似魔似佛的面容,每一面的双眼照着这凡尘俗世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既爱又恶似的。   边羽远远看见菩萨那本该完整有的十二只拿法器的手臂,有一只断了,断口粗残丑陋,露出里面红红的木心,好像是菩萨正在流的血。这样的断口难以修复至原貌,无怪四叔公把沉汶滨往死里骂。   “是认识的?”召觅的声音自边羽右后方响起,他刚控制住四叔公的情绪,从休息室里出来。   边羽是匆匆赶来的,额和后颈尚有些冷下来的汗珠。召觅依稀能嗅到,自己的制服不经意间染上了他身上的松木香。   “嗯。”边羽难以具体说清楚这个关系,并且他和沉汶滨虽然年纪相仿,但实在不怎么熟,就连“干兄弟”这样的情谊都没法确切说出一点两点来。   半天没有话,边羽当作寒暄一般问沉汶滨:“什么时候回来的?”口气没有怜也没有恨,眼神也是他惯有的淡然。   沉汶滨了解边羽的性格,对他这不起波澜的平淡情绪没感到讶异,继续注视着地板,不过双目空洞了很多:“年前。回来三四个月了。”   警察在抓到沉汶滨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做过口供了,听他们说,沉汶滨本来不说动机,只是一味喊着:“你们抓我吧,做了就是做了,我也认了。抓我进去,我还不用在外面忍冻挨饿,受人白眼。”   现在四叔公到了,警察才了解到沉汶滨和四叔公还有人情世故上的关系,动因似乎望见苗头,案情却复杂迷离起来。   老警察带走沉汶滨前问他:“做什么来偷这尊菩萨?明知道这是你爷爷的心血。”   沉汶滨沉闷半天不说话,良久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就是知道是他的心血我才偷,不是他的心血我还不偷了。”   他存心要气死四叔公,虽然也不知真的气死之后心里会怎么样,可不得不承认,他差点成功了。   四叔公当天说要谅解,说他是懒得追究。不过警察告诉他,法律上入室盗窃、金额较大或破坏性强的行为属于公诉案件,即使被害人签署谅解书,也无法阻止司法机关追责,最多影响量刑轻重,不能阻止刑事起诉或让案件撤销。   那晚,四叔公把断了一只臂的菩萨像搬回家,摸着菩萨的断臂唉声叹气:“我看今年命犯太岁,歹事那么多,得去寺里拜一拜……我明早就去……”   随后他不断去揣测沉汶滨的心理。   四叔公扪心自问,他对沉汶滨就算不算好,可也不算差。以前常给他住给他吃,不过就是五六年前,沉汶滨硬是要和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学生谈恋爱,被他“棒打鸳鸯”了。可就算他不棒打鸳鸯,学生父母也不会同意,当时她父母找上门来指着他一个老头子鼻子骂,他也是要脸的,自身再怎么样不好,也不会让身边人干这种下作的事情。   沉汶滨那时候很是怨恨他,怪他不捍卫年轻人的“爱情”,赌气地离开这个地方,这些年不知道在外面都干什么,从没联系过四叔公了。   四叔公自认也有一点不够好,称沉汶滨是干孙子,但从没把他当过真正家里人。原先应该是和沉汶滨的祖父辈有比较深的渊源,所以看他六亲无靠,才以干爷爷的名义一向给接济。   沉汶滨的奶奶走了后,只剩孤身一人,一些大事四叔公都会去管去帮,可还是泾渭分明地和他说“你家、你家”,从来是没说过“咱们家”。   沉汶滨很明确自己在四叔公这里是一个外人的身份,但四叔公倒是让他改姓了“沉”,名义上等于过继到四叔公这里了。这一点,沉汶滨心里肯定暗算过,说不定是在外面结交了狐朋狗友,受狐朋狗友的挑唆,来干这种缺德事。但这一切,不该是他“恩将仇报”的理由。   总而言之,人性是复杂且难以捉摸的,四叔公若要去想一个相当具象的他“恩将仇报”的原因,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出来的。 第7章   过几天,警方来消息,沉汶滨在外面的这些年,有段时间跟流氓混混一起犯了不少事儿,他虽然自称是“被迫卷入事件中”不算主谋,可口供不攻自破,属于合谋罪,要担的刑事责任不止是盗窃、毁坏六面菩萨一件事。   四叔公才知道,沉汶滨就是彻底变坏了,自此对他再没揣测。   再过后,四叔公的心思从沉汶滨身上转移到菩萨的手臂上。   这本是一块品质绝佳的红坚木,且雕琢前隐隐就长出了六头十二臂的神形,经四叔公多年沉着雕刻,成了一尊灵动的六面菩萨,但跟天妒似的,那原生的手臂因命运多折而断了,这是很难再修补回来的,这块木头不会再自动从断肢上生出一截可以作为手臂的木干。   四叔公心里滴完血,又操心起怎么跟澳门客户交代。他打电话给对方,对方的助理接了,言语简短冰冷地叫四叔公有什么事情通过邮件说。   边羽写了一封邮件给对方,阐明前因后果及种种不可抗力,将四叔公乞求容忍一只断臂可少付尾款的意思清楚表达。对方助理回邮件说,他们坚决按合同上的写明的来,产品出现问题,他们不会收货,四叔公这一方得付违约金。   四叔公哀叹时代不同了,不再像以前讲人情,该是他出错的地方他得承担。   但是四叔公还是渴望能有一丝转机,这件事不能够自认倒霉去接受下来,原先申海那一单被坑骗得亏钱了,木材厂里剩余的木头堆得发霉,剩余好的那些不得不贱价卖掉,亏损许多。钱是一方面,更一方面是他还想拉投资人帮他重办木厂,生意两次没做成,他的办厂希望便可以永眠了。   所以他想和澳门的客户再商谈,把日子放宽限,他要想尽办法将菩萨像做好。   四叔公想亲自上阵去澳门,边羽拦下了,称这一趟还是由他来去,并承诺四叔公,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谈到满意的结果。   转眼签证办了下来,边羽带上一份律师拟好的协商合同启程。坐四个小时高铁到香港,再转乘两个小时巴士去澳门。沿路六个多小时久坐,不靠睡觉就很难熬。   到澳门时是下午,烟火气息遍布在老旧的街道上,边羽站在一家蝇头小档口前,手机搜雾鹰娱乐的详细地址和前台电话。   拨通了前台电话,边羽问那头的服务员:“尧先生今天几点会在?”   “我们这边不知喔,先生你姓什么?我帮你打电话问一问。”   “尧先生之前订的雕像雕好了,我今天会送到你们那里去,但要他亲自签收付尾款。”   “这边我帮你打电话问一下,问到之后再回拨你。这个号码可以联系上你吗?”   “可以。”   边羽挂掉电话。   身后这家小档口的老板,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先生,要不要喝一杯啊?我们这里奶茶好出名的,是全澳门最正宗的丝袜奶茶。”   不足一米宽的档口飘来浓厚的奶制品香气,边羽想了想说:“来一杯吧。”   “好!”老板拿出一块崭新的茶砖敲碎了,放进小锅里煮,“我们这个奶茶的茶呢,喝了是放松神经的,可以安神助眠的,和以前那种茶碱浓度高的茶很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常常睡不着,最适合喝这种了。”   茶水和奶在小锅中摇晃,融合成浅红棕的奶茶。   “呐。”老板把过滤进纸杯里的奶茶递给边羽。   边羽站在档口前喝,雾鹰娱乐场的电话来了。   “尧先生晚上八点后会来场里,不过他不接受私人见面喔,我想你要打电话问他助理。”   “好,我知道了。”   边羽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晚上八点还有三个小时。   他不徐不缓喝奶茶,平视眼前的街,视线从眼下的小路,蜿蜒移到藏在老居民区后那些外墙被漆成各种颜色的楼和大三巴的一角影子。   落日的余光斜垂,茶味渗透进味蕾,边羽感觉到神经似乎真的变松缓了,眼皮上下的阖动和这时间流淌一致迟慢,背后是时钟里秒针一格一格走动的响声。   夜晚八点,雾鹰娱乐场。   雾鹰娱乐场是几年前新开的赌场,据闻是在菲律宾做黑产的老板投资建造的。在澳门政策大改之前,从那四张赌牌中拆了一块副牌来挂牌。后来又经过多番操作,让副牌完全拥有正赌牌实质。   尧争目前是这个娱乐场的主理人,与背后老板有些亲缘关系。娱乐场连带着酒店、停车坪和度假区,面积有十万平左右,规模没老牌娱乐场所大,胜在服务氛围好,玩法花样多,加上一些关系运作,生意不输于那些老场所。   一楼赌厅占面积五千多平,一眼望不到尽头。   边羽来到兑换柜台,拿出一张一百块的人民币。   柜台的服务员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先生,换一百块?”   “换一百块。”边羽说。   服务员拿着那张一百元钞票,仍笑着,眼神中有些打量:“我们这边用CNY(人民币)的客户一般换五千块的喔。”   “我一百块就够了。”   服务员“好心”地提醒:“在我们中场都没有一百块就够玩的。”   “你就给他换啦。”穿绿色印花长裙的女人轻盈盈走到柜台附近,“你们这里写着一百块起步,讲这么多话做什么?”   服务员抬了一下眉毛,收了边羽的一百块人民币,换出一个黑色的筹码:“先生,100块筹码。我们这里的筹码是按葡币一比一兑换的,100块CNY在我们这里换113块葡币,那13块是手续费。”   边羽拾起那枚100块筹码,朝女人扬了一下,示意道谢。   女人眼角含笑,露出年龄的端倪,大约该是有五十岁左右了。身上的绿色印花长裙是华伦天奴,脚上踩的白色尖头鞋也是,一个大大的V字嵌在鞋头上。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头发包裹在头巾里,鬓角处露出一些红棕色的小卷发。她本地话说得地道,应是此地生长的葡萄牙裔。   她旁边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笑脸男人,看起来是这里的叠码仔,催促着她:“丁夫人,方总在楼上等着了。”   边羽双手插兜抬步向中场大厅走去,这时女人在他身后说:“你同你阿妈很像。”   女人的声音落在他身后,极是轻淡地一句,不是特意说的口吻,如同和哪个熟人随意唠了一句家常。   边羽却像被一种不明引力牵绊住了般停下步伐,耳边绽开嗡地一响。   他回转过头,女人的高跟鞋声似一阵极轻的风,嗒——嗒——走进了电梯。叠码仔陪在她身边,按下电梯键。   边羽向着那道绿色身影走去,两扇电梯门却严严实实地闭合起来,一个服务员迅疾地跑来拦在边羽身前:“先生,楼上是贵宾厅,非会员止步哦。”   边羽盯着那两扇已闭合起来的电梯门,像是马上它还会再打开一样。良久,他耳边那声嗡鸣响消散了,随即他听到自己的喘气。   “这上面……”边羽缓了一口气,问,“这上面的人,什么时候会下来?”   “这个是说不准的,先生。”站在他身前的服务员的说,“上面也是赌厅,不过是贵宾厅。既然是赌,那么赌一个小时的人也有,赌一天、一个礼拜再出来的人也有。”   “那刚才那位丁夫人是?”   “丁夫人是楼上的厅主,通常一个月才会出来一次的。”服务员眼神里藏着对边羽的一丝打量。他看边羽相貌不俗,揣测着对方的身份,因此颇客气礼貌,“如果你要去丁夫人的赌厅里玩呢,需要她给的证明哦。”   “哦。”边羽听明白了。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瓷砖倒映出的水晶吊灯和自己的模糊影像,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细小的惨淡的味道。   不觉间边羽来到大赌厅了,淹没在这欲望的欢声中,他游离的神思逐渐回归。   大厅北边砌了一层高台,一道方形屏风拉过来将台上和底层的隔开。屏风后不知道是什么景象。   他听说尧争现在在高台上和其他老板们玩。   边羽刚走到屏风前就被服务员拦下了,服务员说要去高台是大额赌区,要去里面玩,起码要有一百万的筹码,不然就算人能上去,也加入不了他们的局。   边羽望了一眼虚掩在屏风后的光影。他不知道尧争会在里面待到什么时候,但是在尧争离开之前,他手中的一百块,要变成一百万。   他的手在口袋里摆弄着那枚筹码,穿梭在赌桌之间。   经过轮盘赌桌,一个中年男人冲着轮盘的结果骂了一声,他旁边的人跟着怨声载道:“有没搞错,连着五次都是8,到我买8的时候就不成了?”   中年男人把脖子向荷官倾过去:“你这轮盘里面有问题吧?”   一个托儿吊高声音:“赌场一向是有输有赢,你要么可以不玩。”   “不玩就不玩了,下一个看你们谁来。”中年男人揣起两只手,站到了一边,等着下一个下注人。   边羽看了一眼手中的筹码,将它放在绿桌上的数字10上面。顶灯将他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两界,暗处的半张脸泛着幽光。他指间捻着的筹码,轻飘飘落入绿绒布。   中年男人以为他是老赌徒,赌得只剩下一百,暗地里嘲讽:“不怕连一百块都输没了?”   荷官弹一颗白色的珠子进轮盘内圈打转,同时转动数字盘。白珠子“嘚滋”声在轮盘里转,那有点像童年抽陀螺的声音。   转了许久,白珠子停了,落在10上面,刚才还阴阳怪气的中年男人瞪大了眼,顿时连呼吸声都小了。   第二局边羽押了6,白珠子还是那样陀螺声似转,一圈又一圈,好像在和人打心理战术,被这场心理战控制的人,心里念着“赢”或“不赢”。   长线般连贯的转动声停止,白色珠子卡在数字6上面。   这次中年男人“嘶”了一声。一次是走运,两次是巧合,三次以上就有些玄乎了。但边羽就是这么玄乎地赢了五六场。   后来旁人情绪高涨,跟着押跟着喊,喊边羽押下的那个数字,边羽成了今夜这一桌的常胜将军。   但是一个赌场里,常胜将军并不罕见。一直赌下去,总有输的时候,终究会输到见底。   赌场向来不怕人赢,怕的是人不去玩。   所以,在场的人又笃定边羽一定会输,要等他的输。却没想到,赢到10万以后,边羽收起一垒一垒的筹码离开了,一点征兆也没地离去,那些人高涨的情绪有种突然断线的静止。   “什么人?赢了不玩了?”   “怕了?”   闲言碎语稀稀落落散在疑问声中。   边羽到柜台把那些小额的零散筹码换成大数额,柜台服务员看他从100块赢到10万微有一点愣怔,然后飞快换好大额筹码给他。   边羽走到Black Jack牌桌上,找到空位坐下,旁边人的电子烟烟雾环绕整张绿桌,桌底下的音箱放着新潮的电子音乐,旁边男人吐出一口烟圈,朝荷官扬扬下巴,示意开局。   对方二人把大额筹码一大片扔到绿桌上,边羽便也将筹码全部推出,互相碰得叮当响。   几局玩完,边羽不客气地收着他赢得的50万筹码,他的两个对手分别陷入呆怔和叹气中。   离100万还差一半的数额,边羽已经准备好下一局全押。   正在这时,一个穿职业装的文秘走过来,笑着和边羽说:“先生你好?”   边羽问:“嗯?”   文秘低声在边羽耳边说:“我们老板听说你今天手气很好,请你过去那边玩。”她的手朝不远处的方向指去。   边羽跟着文秘的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正是高台那扇虚掩着的屏风。 第8章   屏风拉开,入眼是廊道。   边羽跟着文秘穿过弯弯绕绕的廊道,来到角落里一个隐秘的门口。   门口有换鞋凳和干净的一次性棉鞋,在文秘的指示下,边羽和她一起换了棉鞋进场。   这是一个隐秘的包厢,入门是一个大玄关厅,然后又是一面屏风。屏风后隐约有几个人的影子。   文秘拉开屏风,整个包厢的内景出现在边羽面前。   这是一个大房间,约摸一百来平,套房一样的陈设,客厅中只有两张赌桌,两张各坐3个人,他们的助理保镖笔直地站在附近。边羽跟文秘朝里走去,顺手把一份随身带的文件放在茶几上。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一缕淡的爆珠香烟气味,那爆珠烟气味来自右边的赌桌。坐绿桌边的两个中年富商抽雪茄,坐在正中低头看牌的男人,将一根未抽完的香烟搁在烟灰缸的凹口上。这个房间新风系统好,丝毫不让人觉得烟味刺鼻。   那个坐正中位置的男人想必就是尧争,只有他看起来年龄对得上。灯光晦暗,落地灯聚光在赌桌上,烟雾朦胧,尧争的模样并不让人很看得清,瞧得出是张中青年面孔,说不上非常年轻,但也不老,大抵三十岁中,他持牌的手袖子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鹰形袖扣,边羽觉得似曾相识,不过边羽早已经忘记在申海格丽温丝酒店的电梯里和这张面孔以及这只“鹰”有过晤面。   尧争将一张暗牌翻明,两边的富商凝眉毛掐了雪茄,逐个盖掉手中的牌,除尧争外两头都是惨痛的气氛。体面人输钱不怨声载道,但输得多了,脸上到底还是写点情绪,吞云吐雾间夹着不悦的气息。   “哟,尧先生,你今晚也赢不少啊。”旁桌一个头发花白,年纪却不老的中年男人说,并掀开了手中的牌,“豹子。你们二位?”   坐他对面的那二位拿手帕擦额上的汗,他们是高台下入场的玩家,不是他们这个老板圈的,今晚输掉的都是今晚赢来的、包括自己囊中的钱,不免玩到汗流浃背。   “李总,人来了。”文秘把边羽领到左边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前。她的老板正是尧争旁桌的这位李总。   李总似笑非笑地摆弄着赢来的一条筹码:“刚才我听人说,你是今晚赌场的赌神。一起玩啊?”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一位玩家自觉地站起来离去,另一个攥紧手帕叹气,小心地笑着:“李总,我……我是不行了,得走了。”也起身在李总不悦的目光下匆匆走了。   玩家不够数,边羽便没入座,而是低头整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领,顺便从衣领下的口袋拿出一枚装饰戒指戴上。这个很不把人当回事的举动,显然是让李总有些窝火了,但他的怒气在脸上还是转为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这次这个表情不对准边羽,而是对准旁桌的尧争:“尧先生,我们在你那里玩两把?”   尧争吐出口中的烟,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他眼神流到同桌的两个富商上,细微有了变化,两个整夜惨败的富商便如获大赦一样辞别。   李总招呼边羽坐在尧争那一桌,荷官熟练地把桌上的残牌丢进封锁的废牌箱里,拆了一副新的牌。   “玩德扑?”李总问尧争。   “随意。”尧争又点燃一根烟。他习惯第一口烟之后,把烟放在烟缸缺口上,让它自然烧完第一截。   他靠在椅背上等荷官发牌,眼神穿越过那缕升起的烟雾,正好望见光线朦胧中的边羽。   烟雾在这张出众的脸上编织成朦胧的纱,他的发色与瞳色好像变淡了很多,神形更加的让人觉得冷淡、缥缈。   边羽察觉到这道被烟雾层层遮掩的目光,不假思索回以直视。   很少有人会这么直视尧争。应该说,很少有人敢这么直视尧争。   “你从哪里过来的?”尧争拿开那根烟,放到烟灰缸的另一旁,这个不值得去注意的轻巧动作,让隔档在他们视线之间的那层烟雾便这么转移了。   “内地。”   “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内地来玩的。”尧争问,“你是内地哪里的?”   荷官用发牌板分发三个人的牌,一人两张暗牌。   边羽转了转左手食指上的戒指,望着桌上牌的背面,同时回答道:“鹭岛市。”   “哦,离这里很近。”尧争两张暗牌盖在桌上,他没有看一眼便丢出一个底码。   “动车直达香港,再转巴士,很方便的。”李总插入话题,随即跟出一个底码,问边羽,“怎么样?够不够?”   他们的底码正是50万,边羽把手里唯一的50万码跟了出去。   荷官往桌子中心发了三张公共牌,黑桃K,黑桃8,红桃10。   尧争拿起那根烧掉一截的烟抽了一口,边羽嗅到浓浓的红酒爆珠味,眉梢轻微一动。   “比起烤烟,这个味道的爆珠让我更提神。”尧争手指夹着烟说。   边羽没有言语上的回答,心底却闪过微讶。大抵是惊讶于尧争能捕捉到他闻到那个味道后那么细微的表情变动,并且还给出回应,笃定他内心一定是在好奇这个爆珠的味道一样。   他们二人言语与微表情的交流,让李总听不明白,不过李总也没把心思放在他们的交流上,观察过牌局后,斟酌着待会儿要怎么跟注。李总“在二人不注意时”偷看过了底牌。他牌不大好,因此此时无暇关注边羽和尧争的对话内容。理清后面的下注思路后,方轻飘飘插了一句:“我们尧老板和常人不一样呵。”   尧争掂量桌上自己上千万的筹码,思考着什么,开口却不是下注,而是突兀地问:“你来这里,不单纯是想赢钱吧。”   “嗯,我来找你的。”边羽坦诚回答,“来澳门之前我和你助理邮件联系过了,因为一单合同。那时候大家还没见过面。”   尧争微怔之际,他身后的助理瞬间鼓大双眼瞪住边羽。许是冒足冷汗了,助理方赶忙弯腰在尧争耳边低语解释,同时斜瞪边羽,眼神写着“你要害死我”。   尧争没给助理任何反应,反而是看着边羽的脸,那瞳孔黑得深不见底,十分不可捉摸。   “扫你兴了?”边羽问他。   “还好。”尧争没理由为小事败兴,“我听我助理说合同上的东西价值六十万。你在外面赢到六十万了?”   边羽轻描淡写地说:“在你这里赢到也一样。”   尧争身后的助理捏紧了手心,整个地僵住。而意想不到的是,尧争下垂的嘴角竟微上扬起来,轻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丢一条100万的筹码。   “原来我们这个赌神是来聊生意的?不知道以为是来砸场子的。”李总扔一条筹码出去,“我跟你尧老板一百万!”又拿一条小的给边羽,“借你五十万,一起跟啊。你弃牌可就没意思了!”   尧争补扔一条筹码出去:“我下的是两百万。”   李总愣了一愣,抿抿嘴,唯有再丢一百万出去,重重说:“跟!”   尧争嘴角淡淡勾着看边羽,边羽跟李总说:“再借我一百万,这一局还给你。”   李总见他那么狂,咧嘴“呵”了一声,扔了一条一百万筹码给他。   荷官发完最后两张公共牌,黑桃J,红桃Q。   李总喊了声“开牌”,把自己的牌亮开,对着中间的公共牌:“我两张J,加上这张,满堂红!”   李总是背地里做了小手脚,尧争一眼就能看穿,只是现在还没必要去戳穿他的小动作。   尧争不急不缓掀开面前的暗牌,和桌上的明牌搭在一起,组成的是顺子。   看到这个排面,李总一下子变脸了,跟着把视线投向边羽。   边羽将牌面一一翻开。黑桃4和黑桃5,同花,正好大过尧争的顺子一级。   “赌神啊,不愧是赌神啊。哈哈哈哈。”输钱的李总强笑着,抽出口袋里的丝巾揩了一遍自己的额头。   尧争输牌倒没生气,镇定自若地抽完最后一口烟:“你出老千了没?”   边羽抬起手,示意接受检查。   尧争显然认为不必,又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能一直赢。”不仅是这一局,还包括他今晚在高台下赢的那几局。   边羽说:“我想先谈合同的事情。”   “哦?”尧争瞥一圈自己的筹码,“可是我手上的钱还没输光,没时间谈公事。而且我现在正在兴头上,不想停下来。”他竟在今夜破天荒地笑了第二声,“你能把我的钱都赢走吗?”   边羽没回答,把旧牌顺手丢进废牌箱:“这次我切牌。”   大赌局所有扑克牌都是一次性,弃旧换新,又是新的一局。   尧争靠在椅背上搭着手,看起来很有意兴:“可以。而且这次你先下注。”   荷官洗完牌,手势示意边羽切牌。边羽拿起牌做了一个流畅的查理切,跟着将牌抹开。   下注时,边羽将所有筹码推出去:“我梭了。”   李总牌也不看,笑着摇摇头:“走了!”   不到两个小时,边羽赢光了尧争的钱,他轻轻叹出一口气,有种做完一件事颇为疲惫的神态:“现在尧先生应该有时间谈公事了吧。”   尧争凝望边羽的双眼,似乎想从边羽的眼底里看到一些什么。   他在赌场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有人赢了这么多钱不激动,有钱的富商也不例外。边羽的情绪始终如一,一面内湖那样的平静冷漠,没有看到钱的兴奋,也没有“赢”了之后的骄傲。那真是一点涟漪也不起的。   尧争有些不解:“你赢到的钱够付违约金了,你付了违约金,这笔买卖不就清了?”   边羽说:“我想做成这笔买卖。”他潜意识想的或许是,没有这笔成功的单子,四叔公重办木厂希望,大约是永远要倒了。   尧争略微思索后说:“按合同上来说,沉先生理亏。按情理上来说,沉先生现在有点强人所难。”   “人生中的生意,总有一两笔是在强人所难中完成的。”边羽回应道,“结局总归还是两方得利,只是过程带了一些情绪。”   尧争没说话,像是在考虑。约摸过了有半分钟,他说:“沉先生还没回答我前面的问题。”   为什么能一直赢。   边羽垂下眼眸,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飞机穿越云层的嗖嗖气流声,那些声音变成了记忆中无数个概率数字。   “从52张牌中去计算你点数的范围不难。”边羽的答案不止于此,“不过这个计算要保证公平性,必须用些方法干扰庄家的芯片牌。”   尧争的目光落在边羽细白手指上的“戒指”上。   “一个月。”淡然地看那“干扰器”半晌后,尧争抬眼,“最多再给合同上多一个月的时间。”   边羽扫了眼自己赢来的筹码:“我想用这些钱买你多一个月期限。”   “用几千万?”   “我更需要这笔生意的名声,名声很多时候比钱重要。”边羽边摘下食指上的干扰器戒指说,“要赚回这个名声我需要2个月。”   尧争本想继续问下去,可是他忽然记起自己并非那样好奇别人或是替人着想的人,于是短暂沉默后说:“好。”   “谢谢。”边羽起身退出牌桌,将椅子复位,“我带了一份新合同来,刚才放在茶几上了,你们可以慢慢看。明天我会发邮件询问后续。不打扰了。”   尧争半点头,转而又说:“不过,往后沉先生可别常来我的赌场光顾,场子小,恐怕抵不住沉先生的手气。”   “我不会再来赌。”刚转过身的边羽果断答到。   本只是半调侃性质的话,边羽的斩钉截铁却让尧争疑惑:“一个能在赌场大杀四方的人,却不会再赌博,我从没见过。”   “总得让尧先生见见吧。”   尧争轻笑:“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边羽侧头看向尧争:“因为我讨厌赌狗。”他似乎没想再等尧争的回答,大步离开了。   等尧争意会过边羽那句冷硬的话,被拉开的屏风已经又合上,而边羽的影子只能透过屏风看到朦胧的一树,逐渐那影子也没了。 第9章   2月12日,申海郊外,龙兴木厂。   “呲呲——”金属轮锯切割过一块平整的杨木,尘屑四处飞溅。   边羽下意识把口罩往上拉,木屑雪片般粘附在他的睫上,日光透过气窗将他箍在光柱中,工装裤包裹的长腿往后退去两步。木屑吸入肺中不是小事,许多木匠晚年肺病缠身,四叔公如今也常年咳嗽,拜的正是这些细得像尘的木屑所赐。   “这情况少见。”龙兴老板摘下远视镜问道,“怎么弄的?”   “拿锤子砸的。”这是边羽从沉汶滨那里听到的说辞,“四叔公的干孙子招惹了一帮朋友,那拨人挑唆他这么干。”   六面菩萨的手臂丰腴,木还是上等好木,沉汶滨和他那帮朋友拿刀锯了几次锯不断,就拿锤子砸。   “白眼狼啊这是……”龙老板沉沉地呼吸了几口气,重新戴上远视镜观察菩萨的断臂横面。   “有一个办法,从衣领这里,”他手在断臂处比划,“把这只手臂整只截掉,重新做一个手臂上去,然后藏在衣领里面,这样就不容易被看出来了。”   边羽一时没说话,龙老板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嘴上是问,其实都知道眼下只有这个办法。虽然不再是完整的一块红心木,可也比断着一只手臂好,它毕竟是严肃的雕刻作,无法成为木艺界的维纳斯。   良久,边羽点头:“嗯。”   “那我让下面人去做了。”龙老板拿起桌上沉国温精心手绘的图纸,仔细看了好几眼,这是用蓝墨钢笔一笔笔画的,虽然有些地方花了,却不难看出精美、细心之处。他把图纸交给秘书小刘,大叹了一口气,“哎,艺术可能就是要有这种残缺瑕疵的吧。”   秘书小刘拿着图纸下去了,边羽问龙老板:“2个月内能做好吗?”   龙老板从是不讲肯定话,哪怕内心再自信也不会讲:“我不能保证时间,但是我相信我们厂里的技术。”他拍拍边羽的肩,“放心交给他们就好了。”   边羽望着这偌大的工厂,井然有序的制作工序,以及那些正在自动运作的他没见过的最先进仪器,一切跟四叔公那个小作坊天差地别。   他心想,四叔公真该亲自来看一趟。来看过一趟,兴许不再做那个让小工厂起死回生的梦了。   六面菩萨被秘书带人小心运走了,边羽询问龙老板价:“费用怎么算?”   龙老板擦拭摘下来的眼镜,漫不经心地说:“后面再说。”他和边羽的父母到底有一些交情,这点交情放在大事情上称不上能抵价,在这些举手之劳的小忙上,还是可以抵一抵。   边羽于是意会地不问价格了:“那我接下来的两个月……”   “你想家里等也行,也可以在我厂里跟那些老师父们一起学习。”龙老板把眼镜折叠收进软皮盒里,“正好,过段时间我们厂在市区有一个木艺展览,你可以留下来看看。”   边羽不喜欢麻烦别人,虽说龙老板在他小时候和他家来往不疏,他儿时也叫过几声“龙叔叔”,可如今时过境迁,他的身份并不像从前,倒会怕交集过深。但要是没亲自盯着菩萨修复的进度,他的心里难免不踏实。   “你是怕住宿问题?”龙老板见他犹豫不决,豪气地说,“我的公司有承包人才公寓,过会儿让小刘带你挑一间。”   话讲到这样份上,边羽就不好意思把真正心里的纠结说出来了,顺势答应下来。   正巧到饭点,龙老板说在市中心的北滩订了餐厅,本来有饭局,对方放了鸽子,就让小刘带边羽去吃。   落地窗外,高楼大厦闪烁的霓虹唤醒这座不夜都市的繁华,丝绸般的江水沉浸在夜色中,江面上泛滥的灯光像一条条金丝线在流淌。   餐厅内,服务员刚端上凉牛肉,小刘耳朵贴着电话话筒,手虚掩在嘴边用表情和边羽说抱歉,起身离位了。   秘书小刘显然是个大忙人,每隔十分钟就一个电话把他叫走,这桌子上多数时间只有边羽一个人。这样也好,秘书小刘和他都不是话多的人,同桌吃饭总是沉默更尴尬。   服务员忘记把擦手巾放上来,忙碌的身影去了很远的座位。边羽便没打算使唤服务员,独自去向洗手台。   他洗完手,纸巾将手上的水分擦干,转身时正好有另一个人要进来。   这个洗手台处在一个窄小的凹间里,那人要走进来,于是边羽便侧过身子让出空间,对方也不约而同的侧身。   两个人面对着面侧身擦过,镜面照出他们仿佛交叠到一起的映像。边羽的脖颈在射灯下泛起异于常人的白,浅色发丝扫过对方衣服领口时,对方脚步蓦地一停。边羽没去看对方的脸,只看见对方通身是暗色调的衣装,奢品的标志低调地藏在领角。   边羽没留意到他停下脚步的动作,自顾离开洗手台。   回到座位上,边羽喝了一口薄荷凉茶,那过分清爽的滋味还没在舌尖上荡开,斜上方慢慢走来一个人。   “沉遇?”身上服装是在洗手台和边羽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自顶上打下的两束灯光照在这个一身奢贵的人身上,方白漾的脸终是让边羽看清楚。   边羽觉得眼前人和在江边初见时略有些不一样。但他很容易就看出那不一样的地方,方白漾的头发细心抓过,穿得也比在江边时昂贵,可见正在参加一个挺重要的饭局。   只不过在这个挺重要的饭局上,他擅自离场了,为了来确认坐在落地窗边的是不是那日江边偶遇的男人。   清楚看到边羽的瞬间,方白漾脸上的不确信和微讶转化成一个笑,他神色中暗掩自信:“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   “嗯。”边羽握着杯子在空中微晃了晃,示意还记得他在江边给的那瓶汽水。   方白漾感觉心里舒坦了,尽管他也不是很清楚那舒坦从何而来:“你一个人吗?”   “有个朋友,去接电话了。”   “那我不好打扰。”嘴上虽然这么讲,方白漾并没告别,“那个日本布鲁斯乐队,我上个礼拜终于听到了。”   “哦,感觉怎么样?”   “很特别。”方白漾说,“但是我总感觉还缺点什么,一个人听,琢磨不出其中的精髓。”   “为什么不约朋友?”   “周一去听的,朋友都在上班。”方白漾笑了笑,“他们比较按部就班,一般不会为了听一个音乐会请假。”   “上次看到那个乐队的宣传牌,他们每周日都会在共青公园演出。截止3月前都有。”边羽好心提醒了他。   方白漾“哦”了一声,问:“那你周日有空吗?”   边羽面微懵了一下:“嗯?”   方白漾说:“我身边的朋友只有你比较懂听乐队。”   边羽停顿几秒:“有。”   方白漾唇角微微翘起:“到时候一起。”   方白漾主动加上边羽的微信,秘书小陈正好打完电话回来,方白漾表示不打扰便离去,走了几步,回头望边羽,指了指手机,意思会给他发消息,边羽点了下头,方白漾才微笑着离去。   小刘坐下,问道:“那是方前的儿子?”   “什么?”边羽不懂小刘问的。   “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小刘这回笃定地说,“他是华前证券交易所董事长的独子,方白漾。”   边羽“哦”了声:“见过两次,刚才聊了几句,不知道他这层身份。”   “原来是这样。”小刘点点头,“那你们刚才聊的,是基金股票吧?听说他人蛮好……那个,有没有透露些什么?实不相瞒,我最近也买了点股票,哈哈……”   边羽颇有样子地替他想了一会儿:“他最近在听日本布鲁斯乐队,不知道对你买股票有没有帮助?”   “日本?B股啊……”小刘的神情陡地失望,“我应该买不到吧……?哦,菜来了,吃吧吃吧。”   第二天,边羽到厂里看六面菩萨的修复进度。那只木手臂昨日便开工了,全方位机器削割处理,今天已有大形。如果让四叔公手作,半年削不来这么一个形。   看完菩萨像的情况,龙老板让边羽帮他看看即将拿去市区展出的作品。   要展出的作品一半是机器制作,一半是手工制作。龙兴木厂的机器已经能达到非常精细雕刻的程度,这也是龙老板此次重要展示的一面。   不过相较于那些机器工模塑造的精细之作,边羽更喜欢看手工作品。在那些由普通的手、凡俗的十根手指镶刻出来的“神迹”中,他仿佛能看到孤独独特的灵魂,那是机械所无法创造的雕刻者留下的情绪。   亚克力保护罩内,一支柚木雕琢的蔷薇插在木花盆里,茎蔓微弯,向上屹立。仔细看便看清楚,茎蔓和花盆是一体雕出,花盆并不细雕,细致的雕刻落在花叶和花瓣上,让人的视觉重心不自觉凝望住蔷薇花体。   边羽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这是当年你爸爸送我的。”龙老板从身侧走过来,“那时候你妈刚怀上你,你爸爸忽然迷恋上蔷薇。他收集了很多关于蔷薇的艺术品,这个木雕就是其中一个。”   边羽脑子里没有父亲迷恋蔷薇的记忆,在他印象里,父亲那栋别墅的花园里种了各式各样的花,却没有一朵蔷薇。   “他当时还送了我一些种子,说蔷薇耐寒,耐干旱,耐贫瘠,有脆弱但坚韧的美。”龙老板自顾说着,“可惜啊,我不会种。有一年花园积水,蔷薇是怕水湿的,就那一次,全烂死了。不过,他在圣塾教堂那里种的蔷薇倒是开得很好,二十几年过去了还在那儿。那里离这儿不是很远,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边羽查了一下导航,说不远倒是不假,但也没有很近。在快要接近市区的地方,地铁大概半个小时。   申海市南北狭长,好在地铁路线贯通全市。   正当他查地铁线路时,越文舟的消息弹在浮窗上。   边羽和越文舟前面的聊天记录,是对方知道他从鹭岛市又来到申海,对方仍提起要不要拿那张合照的事情,边羽说有时间见面拿。   越文舟:明天下午有时间吗?   他发送了一个咖啡店的地址。   越文舟:可以在这里见面,离你那边也近。   边羽点进地址查看,发现这家咖啡店就在圣塾教堂旁边。   边羽:可以。   边羽:明天下午两点吧。   越文舟:好啊   越文舟:明天见 第10章   咖啡厅内,冷气正对着盆景。摇动的大叶绿萝下,越文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上了胶封的合照。   大合照中,边羽穿着深蓝色制服,身躯挺直,站在第一排正中间,左右两边老师、院长分别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和背上。   那时候他总会被老师和校领导要求站到第一排中间,那里往往不是学生站的地方,但他总是例外。   翻飞的思绪,好似白墙上大叶绿萝的阴影,摇摇晃晃的。那是像被风吹远的记忆,隔着一层飞沙,模糊且粗粝,没有人们常说的夏天的柠檬汽水味,只有一万米高空上,翻转机翼穿越云层看到的,千亿水滴凝聚起来的白皑皑的云海,他平行在云海之上,冲向蓝成一片的天空。   边羽的头有些犯晕,他今天起得早,从郊区坐地铁来到市区内,拥堵的11号线晃晃荡荡,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站了1个小时45分钟,呼吸到的空气让人晕眩,下地铁时明显感到好一些,现在坐在这里,才发现那一个多小时的晃荡感没有消失。   边羽缓解过那阵弥留的晕眩,然后把那张迟来领取到的合照收进包里。   “麻烦你了。”   “不麻烦。”越文舟说,“正好是要出来一趟,要去买训练服。”   “飞行训练?”边羽刚问完,忽然想起越文舟之前说过,他已经转回工程技术院。   “不是,骑行训练。算是兴趣吧,最近空了就会骑车。”越文舟喝了一口饮料,“在部队里每天那么大的训练量习惯了,出来后时间多了很多,不知道该干嘛,就买辆山地车骑一骑。不过没有一身好的行头,在山间骑行就不那么自在。”   边羽偶尔也会骑山地车,所以理解他讲的意思:“训练版的骑行服会宽松一点,不过上山可能会累一些。”   “这个我不太懂。”越文舟借此机会说,“或者,你接下来的时间有没有空?可以帮我看一看。”   边羽看了一眼时间:“我晚上七点有事。”   越文舟查导航:“来得及,最近的品牌店离这里也就两三公里。一起骑共享单车过去吧。”   边羽把最后一口薄荷柠檬水饮尽,起身说:“那现在走吧。”   边羽和越文舟扫开共享单车,牵着单车,越文舟忽然想起一件还没来得及说的事:“你现在基本定居在鹭岛?”   “是啊。”   “我八月份要去鹭岛那里的基地实习。”   “恭喜你。”   “到时偶尔出来聚一聚?”   “可以啊。”边羽骑上单车,转头问,“导航开了吗?”   “开了。”越文舟把手机放在自行车车把中间,他这是磁吸的手机壳,一下子就吸附在车把上了。   “你带路吧。”边羽一只脚支在马路牙子上等他。   “好。”越文舟踩着自行车,悠悠骑行在边羽前面,回头看了边羽一眼。边羽骑车跟上,没一会儿就与他齐平了。   他们穿梭在树荫下,阳光渗过树叶的缝隙漏在他们身上。边羽远远看见圣塾东正教教堂的大门,然而他们的路线似乎不从教堂前过。   他起初并未很执著于从这所教堂的大门口路过,却在拐弯时分了神,余光追着已离远的教堂的门看去。   阳光艳盛,教堂内有一面墙,墙壁上长满了蔷薇,像一张铺开的锦被。   二十多年前他父亲在这里种下的蔷薇竟有这么繁茂,并且这一面蔷薇帝国,时至今日还这样昌盛。   运动品牌店,收银处人群拥挤。   边羽挑了几件自己该换的运动装备,正想着要怎么把两人的物品分开来结算,越文舟便已走在前面结账。他向收银员要来两个袋子,把边羽挑的物品分装到另一个袋子里。   边羽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袋子,一一看商品的标价,但又觉得这样子计价比较混乱,于是折回去跟收银员要发票,和越文舟说:“回头我把我的那部分钱转给你。”   “回头说。”   两个人拎着购物袋出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一个棚子,旁边摆放着店里那些滞销的健身器材,推销员举着扩音器喊:“来看一看,健身免费送精美礼品,健身免费送精美礼品。只要用本店的器材健身,就可以获得本店赠送的精美礼品。”   桌子上陈设好几样店里的周边和联名饰品,其中有一个摆件,是两架用细灯管托起来的飞机,灯管上方有金属丝彩灯编织成星云。随着灯管的旋转和围绕着的金属丝的跟随,两架飞机看起来像在夜光中航行,起起伏伏穿梭于星空之中。   这个摆件跟边羽以前摆放在大学寝室里的那个很相似,他不禁停下脚步看了两眼。   越文舟走上去,问那吆喝的推销员:“这个礼品怎么送?”   “你好先生,我们现在正在举办活动,引体向上做50下可以拿这个礼品。”推销员指了指放在旁边的家用单杠器械,“就是,要用我们家的器材做。”   越文舟转头看边羽,似乎是想确认他是否有喜欢这个飞机摆件。   边羽摇了一下头说:“我好久没练过了。”   推销员笑眯眯地说:“如果是单手的话做二十个就可以了。我看这位先生肯定轻轻松松的吧?”他口中的“这位先生”目光指的是越文舟。   这时陆续有几个人停驻此地围观,都想看看那个麦色皮肤的高大男人的表现。   “那我试试吧。”越文舟倒是不负众望,脱掉外套来到单杠下,一跳便单只左手握住单杠,他手臂上的肌肉一下鼓胀起来,透过紧贴着手臂的衣袖仿佛隐隐能看到横穿在肌肉上的筋脉。   “1、2、3、4、5……”旁人帮他数数,本以为他会越做越吃力,但没想直到快结束了,越文舟仍维持着速度,甚至最后几个加起速来。   “17、18、19、20!哦哦哦!”热烈的掌声在围观人群中响起,他们兴奋得像是自己完成了这艰巨的任务。   推销员就势跟旁人推销起他们的室内单杠器械,然后双手将那件星云飞行的摆件捧给越文舟。   越文舟把礼品递到边羽面前:“不知道做工怎么样,以后看到更好的,我再——”他想说“再买给你”,终究觉得不合身份,便笑笑,假装轻描淡写,“你看一看,喜欢就拿着,我的宿舍没地方放它。”   边羽拨了一下其中一架飞机,下面的托盘发出“咔咔咔咔”齿轮转动的声音,手指放开后,伴随一阵舒缓宁静的安眠曲,中心灯管缓慢旋转,环绕着灯管的两架飞机一上一下地转动着,似要飞入星云。   是一个音乐盒,比他大学时那个纯粹的摆件还要高级一点。   “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拿到它?”边羽问越文舟。   “挺好看的。”越文舟说,“放你家应该挺合适的。”   “你也不知道我家是什么样吧?”边羽淡笑了下说。   “大概能想象到。”越文舟描述他的想象,“东西不多,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多半有个窗户。你看它,放在窗户边,像跟夜空融在一起似的。”他前面说的是边羽的“家”,现在描述的却是边羽的房间,只因他想象的只有边羽的房间。   边羽本想说大多房间不都这样?这时飞机摆件的音乐停止了,他下意识又拨了一下,未走完的旋律便继续响起,那话便没接着说了,只盯着这两架小小世界里穿梭星云的飞机看。   边羽的面容被这一圈小小的淡黄灯光包拢住,越文舟凝望他的侧脸,灯光微烁的星云,旋转的飞机,在他眼中倒映出绮丽的光影。   这张侧脸,他像是昨天才见过,可那一个昨天,已走过遥远的八年。   2015年,东川航天航空大学飞行学院训练基地。   太阳刺眼,白色的民用教练机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划出一道漂亮弧线。紧接着,飞机头部向下压,机身逐渐降落,发动机的巨大响声从天上压下来,机身下方,三个轮子探出,着陆后在基地上做降速运动,大概跑了两圈才慢慢停下。   约摸过了20分钟,飞机舱门打开,梯子降下,一行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飞行学员陆续走下来。   被巨大玻璃板隔档起来的候机室内,导师通过对讲机联系机上的教练:“你们好了?”   “嗯,学生下完就差不多了。”对讲机那头回复道。   “刚刚开飞机的是哪个学生?”导师故作好奇地问。   “就那个呗。”   导师笑了一声:“边羽?又是他啊。”   “技术不错吧?”   “再不错也是你的得意门生,别人抢不走。”导师见机上的学员和教练都已经撤离下来,打住了调侃,“行了,我让学生上去了。”   他转头冲身后的越文舟和向鞍招手:“喂,你们两个可以去了。”   越文舟和向鞍拿着工具箱走出候机室。   室外,飞行教练双手捧着一个索尼相机,让飞行学员们站成一排。   “边、机、长,站中间!”他用调侃的语气喊站在边上的边羽。   这位被光芒簇拥的上天宠儿向中间走过去,与他擦身而过的越文舟,目光不禁追随这白光般的人去,向鞍拍他的肩说:“快点吧,别看了。”   越文舟收回目光,走向那架中小型教练机。   向鞍爬上楼梯检查舱门,越文舟戴上白手套,站在梯子底下检查机身。   那群飞行学员在后方空地上继续用各种搞怪的方式拍合照,边羽总是被他们拥簇在中心位。   他确实是耀眼的,任何方面来说都是,无论他那让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优秀,还是他出众的外貌。   “是不是特羡慕那待遇?”注意到越文舟再度飘忽的眼神,向鞍趴在梯子的扶手上笑道,“别想那么多了,人家可是天之骄子。什么叫天之骄子啊?平时拿来称呼其他学员,也就称呼个乐。这一种,”他手指着边羽的背影,“是老天一百年也就诞生这么一个的那种。”   越文舟回望手上抚摸的机身的纹路,听着身后那些人喊的边羽的名字,眼中折射着白云倒映出来的温柔。   来年第一个学期,越文舟在学校给予的特定时期内申请转院。   “你确定要转院?”辅导员看着越文舟的资料,似乎有点不敢确信。   越文舟肯定地点头:“确定。”   “我能知道一下理由吗?”黑框眼镜下的那双眼抬了起来,辅导员说,“我这里看到,你在这个院的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五,院里的前十。”   “我有新目标了。”越文舟仿佛并不在乎他在这里傲人的成绩。   “想当飞行员了?”   “可以这么说。”   辅导员微笑摇头:“你现在转,也是要通过他们的训练和考核的,还未必能考核通过,到时候回来也拖了这边的成绩。我还是希望你想清楚。”   越文舟跟着笑,语气无比坚定:“我想得很清楚。”   次周周一,飞行学院1班。   边羽把课本放在桌上,坐下后调整椅子的位置。   他耳朵上戴着蓝牙耳机,习惯性地只拿下左耳的那只。   不管怎么调整椅子,边羽觉得座位还是有点窄,于是转头要跟后桌的人说“桌子往后一点”,却发现后桌是一张陌生面孔。   越文舟像是懂他的意思,把桌子往后挪去几寸,跟着露出一个笑容:“初次见面,你好。”   他这句问候是违心的。这应该是边羽跟他的初次见面,但不是他跟边羽的初次见面。 第11章   周日清晨,兴许是齿轮卡顿一夜又松动的原因,书桌上的飞机音乐盒忽然自动转了几秒。虽然只发出短促的旋律,仍是让边羽瞬间从睡梦中清醒。   喉咙不觉有些许堵塞,边羽坐起身,打了个呵欠。   手机震动一下,屏幕显示方白漾给他发来一条消息。   方白漾:还记得我们今天有约吗?   边羽晃晃脑袋,让混沌的脑子清醒起来。   边羽:音乐会下午3点才开始   方白漾:如果你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可以提前接你,然后一起吃个午饭   边羽:我大概12点后有空   方白漾:那12点30见   边羽洗漱完,先到公寓楼旁边的工厂里跟进六面菩萨的修复情况,之后回到公寓洗澡。   吹完头发,他定的12点20分的闹钟响了,同时方白漾给他发消息说快抵达公寓楼下。   边羽换好衣服下楼,一辆银灰色日产跑车停在楼下,方白漾站在车旁,笑着跟边羽招了一下手。   方白漾虽然今天穿衣风格休闲,但也是精心搭配过,凑巧和边羽穿了同类型的短羽绒外套,只不过他穿的是黑色的,边羽穿的是白色的。   “久等了。”边羽说。   “我也才刚到。”方白漾绅士地替他打开车门,然后走向驾驶座那一边。   上车后,边羽脱下外套放到后座。他坐好后发现方白漾还不开车,而是望着他,他便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方白漾看边羽没什么动作,顷身过来,帮边羽拉上了安全带。   边羽不常坐副驾驶座,没有扣安全带的习惯。不过他心里不免会想,方白漾其实言语提醒他就可以,但竟细致到这个地步。   车开到附近商圈,方白漾说这里有家苏锡菜做得很正宗。到那家餐厅里,他让边羽先看菜单点菜,边羽翻了一遍菜单,点了凉拌万年青和太湖莼菜羹,接着方白漾又点了招牌的松鼠鳜鱼和香酥鸭。   凉拌万年青是第一个上来的菜,方白漾没先动筷:“试试。”   边羽尝了一口说:“挺接近苏州得月楼的味道。”   “我第一次吃这家的时候也这么觉得。”方白漾揭开筷子上的纸,“你是哪一年去得月楼吃的?”   “忘了,十几年前的事。”边羽只记得那时候母亲还没离开他,他印象中那是一张西洋面孔,穿中式旗袍,端坐在饭桌另一头,为他把去骨的酥鸭肉夹进小馍里。   略出了神,边羽没留意服务员端着新菜上来。等他留意过来,方白漾已将他面前的旧菜和盘子挪到一旁去,为新菜留出位置。   “你好,这是松鼠鳜鱼。”服务员指甲刮掉小票上的这道菜名后离开。   边羽的筷子想夹鱼身中间部分,方白漾却先夹鱼尾的肉到他碗里:“吃鱼尾这部分,口感最好。”   边羽迟疑了一下,转而把筷子从鱼身上收回,夹起碗里的鱼肉。   “比其他地方吃到的酥脆。”边羽尝过之后说。   “这边松鼠鳜鱼的做法没有挂蛋糊,有独特的配方。”方白漾笑着低声和边羽说,“不过我觉得,还是没有我做的好吃。”   “我鉴定不了。”边羽以为他是在开小玩笑,顺势这么说了一句。   方白漾听到这话,略微较起真来:“那看来得找机会让你试试。”   吃完午饭他们来到森林公园,在停车场兜兜转转好久才找到一个停车位。   下车后离演出场地还要走好一段距离路,郊区风寒,边羽不禁犯冷,右手下意识摩挲左手背。   方白漾从口袋里掏出一管护手霜,挤出一些在他手背上。   边羽道了声谢,抹匀手背上那抹白色。   上次在江边,方白漾就察觉到边羽的手容易受冻,于是今天出门准备了一支护手霜。不过边羽不知道他的有心,只是认为他有随身带护手霜的习惯。   护手霜是马鞭草味的——一股比清爽还要更细腻一些的香气。这个香气很独特,边羽闻了下自己的手侧。   看到这幕的方白漾轻轻一笑,这一声笑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若是意识到了,他可能会困惑于自己那短暂的愉悦所在,但是答案也会在短时间内彰明较著——可他既没意识到这刹那的情绪,自然也没有随之而来的困惑与答案。这不被任何人留意到的观赏香花一般的愉悦,就此揭篇而过,封存在那一瞬间当中了。   边羽把护手霜还给方白漾,方白漾说:“你待会儿应该还要用,先放你那里。”   “你不用?”边羽问道。   方白漾张张嘴,这本也不是他为自己买的,原想将这个真相说了,最后却是拿过护手霜,挤一些在手背上,抹好后递回给边羽:“我用这一次就行了。”   边羽便不和他推让了,护手霜放在口袋里。   他们到公园中心,绕了几条小路方找到音乐会的场地,乐队还没出来,台子已经搭好,观众位不太多,只六七十个,没买到票的粉丝只能站在场外,所幸总的也不是太多人,不至于让公园中心人满为患。   小乐队的音乐会比大场演唱会还难抢票,方白漾是托人买到票的,并且是视野正中心的VIP座,他们周围的座位已坐满人,显然是一早便入场等候的歌迷。   “除了之前去酒店听他们的音乐会以外,再上一次听乐队演唱是一六年了。”方白漾久没感受到这种观众氛围。   “哪一个乐队?”边羽想起他2016年也去听过乐队演唱,有点好奇和他所听的是否是同一个乐队。   “Nightwish,在北京的那场。”   不是边羽去听的那个乐队,不过边羽对这场演唱会也略有耳闻:“听说那场效果很好。”   “嗯。我当时还录了全场,给别人看,别人听不懂,要么说‘就那样’,要么说好,但‘好’不出个所以然。”方白漾说,“回头分享给你看看?”   “可以啊。不过我对乐队了解不多,只懂得听一听,不懂得分析他们的风格和技巧。估计也‘好’不出个所以然。”边羽想说,自己也许非一个好的被分享者,他补上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方白漾斟酌了不到半会儿:“我有时候其实不是真的懂音乐,但会为了博取一个人的好感而口头上装装博学。你会介意吗?”   边羽以前也算是被诸多男生女生环绕过,方白漾近乎于明确的表示,他一瞬间就能听明白。因此他没有抱以暧昧回应,而是语气不重地说:“只要不装得太过分。”   方白漾看了看边羽,不觉心底瞬间有一丝挫败和无奈的笑。他要是这个时候说类似于“放心,我不是喜欢高谈阔论的人”,反而让边羽觉得他欲盖弥彰,恰恰更要认为他是一个喜欢高谈阔论的人。于是一时有了这被忽视“博好感的表示”的挫败,和无法找到更好回应的无奈。   可方白漾又想,他全没必要在这个阶段有这种感觉,其实一切都还没开始,谁都还不了解谁。每一句游离到试探边缘的对话,都是一次性格认识的辅助完成,对谁来说大概都是这样。所以,他的这些感触,又是极为短暂的。   很快他们便专心期待这场音乐会,因为乐队登台了。   日本乐队在这里演唱的风格不像在酒店音乐厅时那样复古保守,唱的是摇滚布鲁斯,融入了他们狂放吊诡的特色。   这种迥异的风格大多数人是欣赏不来,偏偏在座的粉丝很热爱,惊喜于这场冷门盛宴,沉浸在主唱的靡丽嗓音中。   不到一百人的粉丝群体,狂欢起来不输于千人演唱会现场。   边羽却没融入其间,他常常是神色淡然地欣赏任何一切艺术,从未展现过超乎常人的热爱,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茫然或者敷衍,所以他永远和任何奔放的情绪格格不入。   方白漾见过那些演奏会上刻意端着姿态的人,也见过因过于沉迷而出神的人,边羽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他的神色、情绪,一切都让人捕捉不住,像烟墟废土里独绽的瑰异,在不与他相衬的氛围中发着整洁的光,误入其间的神子一般。   方白漾不免觉得边羽所诞生的这种神秘特质,比台上特殊的音乐还让他震惊,这是他所从未接触到的。   不知不觉音乐会到尾声,乐队致辞的间隙,方白漾才找到机会说些话。   “又是一次新的惊喜。”方白漾对边羽说。他或许该说说这次乐队的风格都给了他什么惊喜,可他显然在过程中分神了,心思没有完全在演出上。但说惊喜也不是错的,这次的惊喜不仅是乐队的新风格,也是他对这位新朋友的新发现。   “嗯。”边羽安静了会儿,“我还以为你会说多一些。”对演出效果或者乐队新尝试的看法什么的。毕竟以前和他同行看演出的友人,总是会在演出结束后,从场地表现到演出者本身技法都做出一番个人点评。   方白漾说:“因为怕不小心说多了,会在你面前‘装得太过分’。”   他早是清楚边羽身旁肯定会遇到那类人,如果自己当真诸多指点,就要被边羽划为那些“普通的人”中的一列。方白漾从不在乎在不相关的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唯独在边羽这里例外。可以说是心里有一些要强,也可以说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不想在边羽眼中沦为普通到不足以特别分类的人群。   “是这样吗?”边羽难得地弯了一下嘴角,看向方白漾说,“可我其实不是真的介意。”   方白漾见到边羽浅笑的双目,竟下意识让自己的目光避开。这个举动的出现,方白漾内心大为吃惊,他这辈子从没在与人正常交流中需要抑或做出目光避让的行为。为自己这个失去常理的行为找借口时,他归因于边羽不同常人的脸。   他知道边羽长得好看极了,这张脸放在任何一个地方、时代都是最顶天的好看,只是今夜很多个细小的瞬间,方白漾没想到这张脸在已有的好看的限度上还有新高度。每一道五彩的灯光照在旁人脸上都会使旁人五官模糊失形,而在边羽脸上就像在亲吻他的皮肤。一张会让人失神,让光也失神的面孔。   但是人都是有征服欲的,尤其总处于主导地位的人,方白漾几乎本能地在潜意识中笃定:目光的退避只有这一次,下一次他绝对不会。   忽然,台上“砰砰砰”响了好几声,跟着又是一连串汽水喷发的声响。   舞台上隐藏的礼花筒喷了漫天花条,乐队成员摇晃手中激昂喷射的香槟,激动地用日语念着什么祝贺还是振奋人心的话。   观众欢呼,要接漫天的好运,不幸的是这“好运”落到了边羽这里。台上喷出来的香槟水溅到了他领口,一大块黄黄的酒渍。   VIP座的弊端这时显现出来了,边羽微皱眉低头看着这窘境。   方白漾拿出纸巾,替边羽及时擦掉领口未全渗透进衣衫纹理里的酒液。颜色擦得很浅了,可还是很明显一块酒印子在领子上。   他们必须得找地方处理,趁酒渍没彻底干透。   “找工作人员借用一下化妆室吧。”方白漾说。 第12章   化妆室内,方白漾喷了少量辅酶清洁水在边羽领口的酒渍上,接着抽出一张纸擦拭这块污渍。   边羽想说他可以自己来,可方白漾却自然而然地帮他做着这微不足道的工作,倒让他找不到说这句话的机会。   “这样好一点了。”方白漾低声说。   他们此刻相距很近,不需要用太大的声音也能听得见彼此说话。   边羽想接过他的话表示接下去自己来就好,然而方白漾还没说完:“但还有一点痕迹,衣服里面也要喷一下清洁水。”   这件衣服领口的设计有一个金属扣,方白漾指着扣子说:“得解开。”   边羽低头无法清晰地看见那个扣子,只得微仰头凭感觉去解它,但是这个扣口的设计紧,每次要解开的时候,扣口又缩紧回去。他尝试盲解了几下徒劳,方白漾索性帮他,单手轻易解开了这颗扣子。   随后方白漾也不让边羽继续自己来了,索性翻开他的衣领口,拿辅酶清洁水喷了喷衣服里面的脏渍。作为主导者的动作,有点像他延续刚才心底作祟的征服欲。   领口里面也清洁完毕后,方白漾抬起眼眸看边羽的脸,这一眼快速瞟过了,边羽没留意到。他将边羽的领子轻贴合回去:“好了。”   边羽扣上金属扣子,扫了一下上面的纸絮说:“谢谢。”   “不用。”方白漾的神态像在说这是他应该的。外面乐队的散场活动还在继续,明明也是他主动想来看演出,现在却没那么想回现场的意思。   直到工作人员进来,敲了敲门:“不好意思,你们好了吗?我们要用了。”   边羽说好了,向工作人员道谢,与方白漾才一起回到现场。   他们回来得晚了,乐队的彩蛋节目已经结束,现场赠送的香槟和甜点也已分发完毕。   “可惜没有吃到Lday M的甜点。”方白漾说,尽管他脸上没有一点真的觉得可惜的感觉,“自从这个品牌与国内代理解约后,就很难能预订到他们的蛋糕了。”   边羽想起什么:“下个礼拜市区有一个木艺展,订的冷餐会甜点就是Lady M。”   “你现在住的那个工厂举办的?”方白漾问。   “你知道?”   “白天接你的时候看到了宣传牌。”   “是啊。”边羽说,“到时候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也许就能吃到那家的甜点。”   “如果你邀请我,我当然去。”方白漾确认般问,“所以你邀请我吗?”   边羽见他望自己的眼神很是认真,不觉有些无所适从:“当然。”礼尚往来,对方请他听这出音乐会,他不至于不邀请对方看一场木艺展。   “好啊。”方白漾眼角笑意很深,“那到时候见。”   次周周日,申海市区,龙兴木艺展览。   边羽上午十点来到会场,此时会场里已经有一些参观的人。他还没吃早餐,来到冷餐桌前夹起一块酸奶蛋糕吃。   他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因为不喜欢听观展客人对作品的评价。   出于工作原因,边羽这些年参加过不少木艺展览,他深知那些观展人的评价水准。他们有少数人确实在行,不过大多数在不懂装懂,也有为了在女生面前出风头而卖弄不充分的学识的。听多了只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能力。   场馆里有边羽前天做好的一件“蝶人破茧”木雕,那件木雕是他为答谢龙老板而制作的,龙老板经由他的同意,将木雕放在展馆售卖。   一般来说,这种展览会上的作品交易,带着和商界人物来往的意义,龙老板认为边羽的作品会受商界人士的喜欢,寻常人反而是欣赏不来的。   边羽吃完一块酸奶蛋糕,拿纸巾擦擦手,同时他看到不远处龙老板的身影,于是走过去打招呼。   龙老板看到边羽一大早就来了,有些吃惊:“这么早就来了?昨晚你帮忙到很晚,我还以为你早上会多休息一会儿。”   “反正早上醒来也没什么事。”边羽说,“我今早去厂里看了一下,那尊菩萨像……”   “你看我都忘跟你说了。”龙老板笑得一脸抱歉,“大工作已经做好了,我让人帮你寄回鹭岛了,你四叔公那边应该也要做些工作。”   边羽点头跟龙老板道了谢:“我待会儿打电话跟四叔公说一下。”   “对了,你在厂里多帮我几天忙,下个月我们要去海南团建,你跟着一起吧?”龙老板忽然提到。   边羽面色不禁有些犹豫,他多帮龙老板几天忙不要紧,只是去团建这件事,他不是太愿意。可他又不好开口拒绝。   龙老板像是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拍拍他的肩:“就听我的吧,我让人事把你名字报上团建名单。”   边羽看他已经在吩咐秘书小刘,就不好拒绝了。   龙老板吩咐完小刘,望见远处一个身影:“你的‘蝶人破茧’今早已经被人买下了。买主在那儿。”   边羽循着龙老板的目光望去,看见了方白漾的身影。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蓝色的平驳领大衣,剪裁利落贴身,显得更成熟但不老气。   龙老板在边羽耳边提醒,那是华前证券交易所的公子。   小刘笑着说:“他俩是认识的。”   “哦,是吗?那很好啊。”龙老板示意边羽可以过去打个招呼,也叫他不必太强求。华前证券的公子哥,那是不可多得的人脉,不过龙老板见过边羽那位父亲意气风发时身边更多花花绿绿的人,他盛时身边有多热闹,败时便有多凄凉。蜜蜂彩蝶只会围着鲜花飞,鲜花一枯萎它们便四下飞散,连一块蜜也不会给。他们都是亲眼见过来的。   但边羽仍需要去跟方白漾打招呼,不为别的,只因为方白漾今天是为他来的。   边羽向方白漾走去时,方白漾看见了他,主动朝他走过来。   “Hi。”方白漾打了招呼,他们正好站在“蝶人破茧”旁,“今天路上有点堵车,差点以为赶不及了。”   “周末这段路是不好。”边羽说。   “尤其附近是个商圈,车位抢手。好在到这里时车位还剩一个。”方白漾望了眼身旁的雕刻品,“我刚买了这件作品……你觉得它怎么样?”   边羽说:“我不好评价自己的作品,不过我个人对它还算满意。”   “是你雕的?”方白漾微诧异,他原本想将这件作品送给边羽,因为他第一眼见到这件作品时,便觉得边羽会喜欢,却没想到边羽正是作者,差点闹出尴尬。他内心惊喜的同时,也因这泡汤的计划而略微感到可惜。   “有什么点评吗?”边羽问。   “我的点评不专业,说出来只会见笑。”方白漾轻轻将手放在玻璃罩的边沿上,“我只是第一眼看见它,就觉得它很有冲击感。不过,为什么破茧的蝶人只有一边翅膀?”   边羽张张嘴,顿了一下说:“可能另一边是我忘雕了。”   方白漾明白当然不会是这个原因,却只是微一笑:“真的吗?那改天得请你去我家把另外半边补上。”   “可以啊。”边羽看向不远处的冷餐台,就势让话题离开单边翅膀的意义上,“那里有Lady M,去吃一点吗?”   “好。”   边羽带着方白漾来到冷餐台,拿出两个杯子:“想喝什么?”他是主人方招待客人的礼节之态。   “随便喝点气泡水吧。”方白漾夹起一块Lady M的千层蛋糕到小盘子里,“喝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   边羽给他倒了一杯桑葚气泡汁,给自己倒的是普通柠檬水。   方白漾吃完一口蛋糕后,又尝一口这杯气泡水,眉毛瞬间便微微凝住,看起来不是很享受。   “是太甜了吧。”边羽几乎笃定是这个原因。   方白漾浅笑默认。看来好心情不能覆盖一切不足,例如低糖摄入者对饮品的基本追求。   方白漾取新杯子,接了一杯柠檬水:“喝这个也一样。”杯子举向前,碰了一下边羽的,“Cheers。”   吃过蛋糕,喝完这具有仪式感的柠檬水,方白漾的注意力放回展会里的作品上了:“我不知道这些作品该从哪里看,能为我指引……顺便介绍一下吗?”   “当然可以。”边羽领他从第一件作品看起,“这件《伊春》是央美陈教授的作品,他在他的西北之旅中……”   方白漾听他解说,目光在作品上停留的时间颇短暂,更长是落边羽侧脸上,等边羽回头来看他,他才将视线移回雕刻作品,不留痕迹地。   “我从他的作品中看到更多的是野蛮的自由和不顾世俗眼光的奔放,看来西北之旅,打破了城市和科教对他的禁锢。”方白漾接上他的解说。   边羽没否认:“所以艺术家喜欢旅行。”   他们接着欣赏下一部作品,在确认边羽余光能见到他的范围内,方白漾没有直接凝望他:“你一般喜欢去哪里旅行?”   “有机会去新的地方就会去,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边羽语气平淡,“‘所幸’这几年外出的机会还是挺多的。”哪怕他不想一直外出漂泊,也有如此多塞进他怀里必然得漂泊的“机会”。   “有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吗?”   边羽短暂思考两秒:“澳门,申海。”最新走过的地方就是印最深的地方,因为这记忆足够新。   方白漾安静地又喝一口气泡水:“所以申海只是你的过路站?”   “也许。”边羽的脚步停在第二件作品前,“看看这件吧。”   方白漾心里一阵不知道什么滋味,气泡水里的姜辣在味蕾上放大。   边羽在第二件作品前停顿住片刻,这件作品顶上的射灯失灵,因此细节隐藏在昏暗之中,边羽不得不看得更加仔细。   这时,不远处,男人说话声突兀地夹在艺术氛围中:“听说你认识昨晚那个演员?”他的声量不特别大,却格格不入得令旁人斜目。   年轻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脖子上两圈装饰项链,手腕上戴着一个理查德米勒牌手表。他身上都是奢侈品牌,但搭配不怎么讲究,叠穿在一起十足是个“玩咖”形象。   对方的男伴笑容意味深长:“看上了?”   旁人不满的眼神并没影响年轻男人自在地玩手机里的游戏:“晚上我有个局,你要是能把她叫出来,我就把我今天开来的那辆车借你玩几天。”   “我草,你来这个。”男伴乐呵呵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我不知道啊,我现在给她发个消息试试。”   年轻男人“呵”了一声,眼神得意又轻蔑地盯着正在发消息的男伴。   周围沉浸于艺术熏陶的人无法忽略这夹杂其中的粗俗,包括方白漾和边羽在内。   然而,方白漾看到说话的男人,却不免诧异:“他怎么会在这儿?”   边羽静着不语,神情变化很微妙。认识浮夸男人的,不止方白漾一个。   边羽记得见过他。   “那个人叫冼宇,他们家以前和我们有合作关系。”方白漾解释时,顺便大方吐露内心想法,“我其实应该跟他打个招呼,但我不是很喜欢他。”他从不吐露真心,尤其在对他人的感受上。面对边羽,他没预料到自己极为坦诚。   方白漾说完,冼宇就发现了他们。他目光先扫过边羽,再是看向方白漾,接着主动向他们走来。   “方总,这么巧?”任何称呼在冼宇口中都充满戏谑的味道。   对这份人际关系再不喜欢,方白漾也得挂出礼貌和修养:“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冼宇扯起嘴角嗤笑:“我不想来的,还不是为了给我叔叔挑礼物?他就这点爱好。”   方白漾开玩笑般说:“我是说你亲自来,我有点没想到。”   “方总这话说的,我敢说你艺术细胞可没我好。”他边冷笑,斜眼睨向边羽,不友善地打量,“不介绍一下?”   方白漾手轻放在边羽肩上:“我朋友沉遇。”   “你叫沉遇啊?”冼宇一副不可置信又装作懵懂的样子,“哪个沉哪个遇?”   边羽不戳穿他的造作,当作初识:“沉默的沉,遇见的遇。”   “沉没的沉。”两个字在冼宇口中变了味道,他拉了拉领口,伸伸脖子,十足阴阳怪气的面孔,“很适合你嘛。”   边羽不说什么。   气氛很不对,方白漾感觉得到。他潜意识断定,边羽和冼宇认识。   冼宇留意到方白漾的表情,扶额摇摇头,笑得一脸无所谓:“我不会说错话了吧?别误会,我是说,他看起来不爱说话。”   边羽也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领,头顶失灵的射灯蓦地重新亮起,似天空突然低压下来的烈阳,那烈阳,在他记忆中骤然曝晒起来。   他回想到他上次见冼宇的时候,在冼建的葬礼上。   那一年,冼宇十六岁,燠热的夏天四处冒着暑气,他一身厚重孝服,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身后一长龙送殡队伍。   哭丧队有模有样地嚎哭唱词,冼宇则没有,他嘴唇没血色的白,眼眶凹陷,面色苍干,一副失去父亲捕食的、饿兽的面容。 第13章   “你们好,看得怎么样了?”小刘从三人斜后方走过来,拍拍边羽的肩,笑着跟除边羽外的两位贵客打招呼,“方先生,还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冼先生有喜欢的吗?有喜欢的跟我说一声,我这里可以打半折。”   小刘一边说话,一边推推边羽肩膀,以这种形式要加入这场对话中。   方白漾瞟了一眼小刘停在边羽肩上的手,似乎对他自来的热络略有不快。他抬起左手,作跟要和小刘握手的姿势,小刘便只能把停在边羽肩上的右手拿下来,跟方白漾握上。   “谢谢,我在跟他看其他作品。”简单握了手,方白漾便将手抽回来。   小刘是靠察言观色这项本事吃饭的人,一下子读懂方白漾的意思,笑笑说:“好,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我就在那里。”   那边冼宇一脸厌恶和不耐烦,步子已经迈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挥手招呼来他的男伴径自离去。   “冼先生不多看一会儿?”小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冼宇不快,立刻要快步跟上去,不忘回头跟方白漾打招呼,“我去送送。”   方白漾客气笑了一下,待小刘走远,跟边羽说:“我们接着看吧。”   边羽的思绪从记忆中荒虚的夏逐渐抽回:“好。”抚平衣袖上因静电直立起的毛绒,烫夏的热气好像还烙在肌肤上。   自七年前的夏天以后,他冰结般的心弦少见地波动。   方白漾注意到他的神态,问出心中猜测:“你和冼宇认识?”   边羽抬步向下一件作品的方向走着:“嗯。”   方白漾没继续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心里却不禁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他失了会儿神,轻揉眉头,心说,如果边羽到想跟他说的时候,自然会跟他说。   他们看到最后一幅作品,走到后门,迎着风口,寒风猛地钻进衣领里,边羽冷到不禁微打寒噤,那烫人的夏风这才彻底褪去。   边羽呵出口气,那气慢慢地滚在冷空中,形成一团,滚了一圈后消散。   “最后这件木版画作品名为‘藏波罗花’,是一位藏族艺术家寄来的。”   那位艺术家并未在信中透露姓名,只是附件信中写了如若展出便会诸多感谢的话。因此展出柜上,只留“佚名”二字。红褐色的黄杨木上,精细刀工的雕刻下,花朵纹理细腻,漆着淡蓝色的花瓣,浅绿色的叶子。木版画下的简介牌上,写着一行小字:“世界上有多少玲珑的花儿,出没于雕梁画栋;唯有那孤傲的藏波罗花,在高山砾石间绽放”……这是一首流传于藏族的民谣,画中花朵正是孤傲的“藏波罗花”。   边羽缓缓介绍道:“藏波罗花生长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山间,对藏区人民来说,它象征着坚韧与顽强。”   “我以前去藏区的时候见过这种花。”方白漾尤记得那场景,它们长在沙砾和石头缝里,迎着海拔四千多米山间吹来的风,在那片荒凉土地上格外瞩目。那的确是孤傲又顽强的身影,“我还记得它的花语是,永不凋零。”   边羽浅一笑说:“冬天来的时候,它们也会凋零。”他手冻得僵了,拿到嘴前呵了一口气。   方白漾的手在口袋里一摸,发现没有手套可以给边羽。天气冷了之后,他通常随身会带一双手套,偏偏今天忘记带。随后,他看向后门外的一家咖啡店招牌:“我想买杯咖啡。一起?”   咖啡店内。   服务员端上两杯纸杯装的饮品,提醒两个客人小心烫,杯盖上也贴着“小心烫”的标签。   边羽拿过自己那杯饮品,蓦地手又缩回去,眉头微皱。   “烫?”方白漾手上拆吸管的纸包装,眼睛看着他。   边羽点点头:“是有点儿。”   方白漾摸了下他的杯子:“放凉一会儿吧。或者——”他把自己那杯饮料推到边羽面前,“我们换一下,我的不那么烫。”   “你这杯是美式?”   “拿铁,有甜度。但不会特别甜。”方白漾将贴着产品标签的那一面转向他,“我平常喜欢喝美式,但睡眠不好的时候喝拿铁。拿铁相对来说咖啡因稍微少一点。”   边羽看到标签上的字——“香橙焦糖拿铁”。   “服务员说是他们店的特色产品。”方白漾将手中拆好的吸管递给他。   吸管插下去,底端似乎碰到一层硬硬的面,边羽停了一下。   “盖子要打开……”方白漾说着,已伸去手,帮边羽拿开杯子上的盖子,“然后用吸管敲碎上面那层焦糖。”   交错间,他与他的手不可避免地相碰。   边羽的手指有点冰,皮肤极细的,但是指关节有薄茧,是一个久握刻刀的人。方白漾大概是无意碰到他,只是没有有意避开。   “你可以喝一口试试。”方白漾慢慢将手缩回来,明显感觉到指尖残留他的余温。   边羽含住吸管,吸了一口,浓香的拿铁里参杂焦糖碎渣,入口便化开,回荡橙子的香气。   “还不错。”   方白漾微笑了笑:“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要去一趟圣塾教堂,有件圣母银制画要交给他们。”   “几点?”   “两点左右。”   “我送你去。顺路。”   “那谢谢了。”边羽觉得自己没理由拒绝这趟顺风车。   方白漾估摸交换来的热饮差不多温了,拿起来喝了一口,眉头便微一皱:“这是酒?”   “热苹果朗姆,也是他们店的特色产品。”边羽忘记提前和他说清楚。   “酒精度不低,那我开不了车了。”方白漾掏出车钥匙递给边羽,“待会儿你开吧。”   喝完咖啡,边羽到停车场开方白漾的车,方白漾今天开的车和听音乐会那天开的不一样,是辆新能源车,造型也更张扬年轻。方白漾头一回坐自己车的副驾驶座。坦白说,这辆新车他还没让别人坐过,他也不喜欢别人坐他的新车,边羽是第一个坐这辆车的人,也是第一个让他破例的人。   把车开到会场仓库前停下,边羽将那件银画拿出来放到车后备箱。   做完一切,他坐到驾驶座上重新启动车子,踩下油门,车子便猛窜出去。新能源车和传统油车的区别,动向总是比较迅猛,边羽飞快地踩刹车控制,车速才放缓下来。   “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开电车。你不会怕吧?”边羽控稳方向盘。   “当然不会。”方白漾下意识拉安全带,看到边羽眼神瞥过来,“你不信?”   “我信。圣母面前不能说谎。”   方白漾说:“那我们接下来的对话岂不是不能有秘密?”   “我也没什么秘密是你想知道的。”   方白漾静了一会儿问:“你和冼宇是怎么认识的?”   正好红灯,边羽踩下刹车。看着红灯倒数的数字,边羽说:“当时的机长是我父亲。”   冼建当年私人飞机失事的新闻全国皆知,当时一起丧命的机长边至晖自然不可避免地卷入热议。   红灯倒数结束,方白漾才说:“原来是这样。”   车往前开,他们都没再说话。车行驶的声音几乎是没有的,车窗外的低嗡响也被隔绝到很小。   车内,暖气吹来的风一阵阵打在边羽脸上,他开了一缝窗,落叶飞来,那一年烈夏的气息,猛地扎进来。   2016年,夏。   接连三日,网上铺天盖地传报知名文体集团董事长冼建意外死亡的消息。   冼建乘坐的私人飞机在前往马尼拉途中遭遇空难,于雅米岛上迫降失败,机长、副机长、私人管家、冼建的一名下属和冼建本人均遇难。   空难详情尚在调查中,初步推测为飞机途中遇到雷暴,机长做出错误的操作决策,引发后面的惨剧。   非官方专家经过分析表示,飞机起飞之前,便有飓风正从巴士海峡北端往南移,因此多个航班停飞,然而冼建的私人飞机却坚持起飞。再者,若该飞机遇到风暴时选择回航也能极大提升幸存率。   无论这些专家的言论是事后诸葛亮,或者为博眼球有意夸大,都很好地煽动了网民的情绪。网民们看戏、叫骂、叫好,舆论不息。   -有钱人的私人飞机也会出问题啊?   -活该,你们不知道,冼健实际上可是新加坡赌王!原先在国内靠个皮套公司洗白的!这些都是民脂民膏!   -听说是机长不行。   -什么会议那么重要啊,拿命去送。为了不亏那两个亿,赔一条命进去,值得吗?   -天气那么恶劣,基本上那条航线的航班都取消了,就他硬要飞,什么重要会议,还不是为了钱!现在好了吧,为钱死了,也算是死得所愿了。只能说自食恶果,害死他的助手!   -我听说……事故机长是申海航空的边至晖,他的事儿最近大家都知道……我首页有转……   网民头几天先是分析冼建集团的未来,冼建仅有一个还在读高中的独子,书读得不好,公司里的事情一概不知,母亲性格软弱。这个集团注定要交到外姓人手中,而他们母子二人的股份多半要被稀释或侵吞。   讨论完人民喜闻乐见的“太子被篡权”的戏码,他们深挖起当事机长边至晖。   边至晖生前是申海航空的机长。像电影《猫鼠游戏》里那样,身为机长不仅有钱,还在社会上有很高的地位。边至晖飞了二十年,财富、名利他都有,按照道理,他不会违反航司的规定去接私人飞行的工作。   但不幸的是,两年前,边至晖因为个人投资亏损,欠下巨债,他表面光鲜,背地里却需要向那些债主们摇尾乞怜。其时,他的债主之一冼建想找一个靠谱的私人飞机机长,便借势委托边至晖。边至晖在事故前已为冼建工作许久,只是这一次出了意外。   出于这层关系,网上的讨论愈发激烈,有说边至晖出于激愤与债主同归于尽,冼建死有余辜,有说边至晖无法适应正职和兼职工作的连轴转疲劳飞行,害人害己等,众说纷纭。   正午太阳晒出日晕,火化园内,边羽护在边至晖的灵棺旁,等待工作人员做好前序工作。   他是哭不出泪来,不止是他,火化园内许多家属都哭不出。操办葬礼是一件疲惫的事,在这些死者的亲属脸上只能看到倦容。   边羽在国外的两个叔伯回来帮忙,这会儿抽空在休息室里的沙发小憩。大概十分钟后,工作人员准备焚化炉的预备工作,边至晖的灵棺被抬到焚化炉的传送架上,工作人员按下按钮,灵棺不快不慢地送了进去。   这一烧烧了快一个小时,过程并非一片死寂,旁边其他家属给边羽送来的关心他均会回应。   边羽觉得其实并不需要烧那么久,他父亲从八千米高空时开始坠落,摔在那个小岛的山地上,连同飞机一起只剩一点残躯。那一点半干焦的残躯,稍稍再加些火,就能化成灰烬了。   一个小时过后,他父亲被送出来了,工作人员收集骨灰时不免也神情微妙,烧出来的骨灰仅那么一点,半个人的份量都没有。   工作人员把那点骨灰收进盒子里交给边羽,这时那两位叔伯也醒了,从休息室里走出来,联系上火化园外的车,下一站要到墓园去。   到墓园时是下午,边羽捧着边至晖的骨灰盒和遗像走在前面,身后是来帮忙的亲戚们。   巧的是,冼建刚办完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冼宇也捧着一个遗像和一个盒子进来,身后浩浩荡荡一列出殡队伍。   他们就这样在这个公墓里碰上了。   边羽盯了一眼冼宇手中的盒子,那盒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或者至多只有一把泥土。因为冼建被发现时,已经灰也不剩了。   边羽这轻飘飘的一个目光刺痛了冼宇,冼宇饿兽面容凶狠起来,大声咆哮,叫这伙“害死”他父亲的“凶徒”滚出去。   边羽是年少气盛的年纪,不肯受一点气,当下说:“是你爸用债务逼我爸接他的私活,害死他的是他自己。”   冼宇发了狂,他从葬礼到现在闷着一点动静也没有,直到现在发了狂。他父亲的助理拦下他,指着边羽说:“你说的是什么话?道歉!”   边羽身后的人不肯多让,涌到前面来:“谁给谁道歉?你们道歉!”   后来,墓园方请来警察压下他们的冲突,再后来,冼宇向墓园抗议,不允许边至晖葬在申海的公墓,结果自然是被驳回。   边羽有一瞬间想过,他该跟他道歉吗?还是他该跟自己道歉?   但最后他得出了结论,一个拿金钱当工具收买人性,一个为金钱出卖职业道德,最后是两个人都为此丢掉性命。谁也没对不起谁吧。   “当时的机长是你爸爸,那你应该姓边,不姓沉。”   沉静已久后,方白漾让边羽从那已旧去的夏日里抽出身。   圣塾教堂就在西向,边羽的车开进待转道:“好几年前就改名了。”   “你原先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方白漾下意识问。   边羽仔细盯左后视镜的车辆,缓慢掉转车头。进入左边单行道,车又开出了一段路。   “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就好。”方白漾自我安慰般说。   边羽找到停车场,轻松将车子倒进车库里:“边羽。”他侧头看方白漾,“你可以叫这个名字。”   方白漾微愣片刻,说:“好听。”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件“蝶人破茧”,蝶人只有一边的翅膀。 第14章   去圣塾教堂送完银画,神父送了一把蔷薇种子给他们。后来,边羽把车开到江滩附近停下,他说蔷薇种子自己有很多,不久前龙老板才给了他一把,神父送的就全部给方白漾。   方白漾在车上找出之前装手表的盒子,把装花籽的小锦囊装进盒子里:“我没自己种过花,刚好可以试一试。”   边羽解着安全带扣说:“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方白漾把这句话当真了,默了一瞬:“那到时候别嫌我烦。”   “应该不会。”边羽下了车。   方白漾笑了笑,跟着下车,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分了边羽一根。   “完了,忘带火。”方白漾在自己身上各个口袋里都摸了一遍,“你等会儿,我找人借一个。”   他径直走到就近的路人前,没一会儿,路人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给他,他转身拿起打火机朝边羽扬了扬,然后快走过来。   边羽看路人走远了:“他这个Zippo就给你了?”   “是啊,真大方。”方白漾当然没有贪人家一个打火机的意思,“过会儿去江边找找他,看到他就还他。先点吧。”   边羽噙着烟头微倾向他,方白漾低低头,烟头与他的碰上。   打火机的盖子掀开,一小朵蓝色火焰。烟头冒出火星,一丝烟缓缓升起。方白漾的视线随着升起的烟来到边羽的脸上。   从未有过的,极其近的距离。   方白漾没想过,边羽也会在这个时候看他。那个眼神,没有一点怯让,也不进攻,平静得像冬夜半凝结的水面。   方白漾甚至猜不出,如果自己此时更进一步会发生什么。   方白漾最终退却了。   边羽那独特的美,是一种攻击性极强的美,让人不管离他多近,都觉得始终被他隔挡在门外,不可进入他的领域。   他今天才知道边羽第一层故事,但是边羽身上仍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他想,他还没到进入他领域的时候。于是,他离开这最短的距离,离开被边羽的美攻击的范围。他收起打火机,熄灭那微小的蓝色火焰。   抽了一会儿烟,方白漾问他:“你接下去什么安排?”   边羽说:“下个月去海南,然后回鹭岛。”   “你家在鹭岛市?”   “嗯,我这几天来办一件事的。”边羽觉得这支烟的味道有点浓,快速抽完便扔进垃圾桶里了,“我走了。”   他简单告别,大步地离去。方白漾忽然懊悔自己不该喝那杯带有酒精的饮料,不至于现在开不了车,连“去哪里,我送你去”这句话都没得说。   “边羽。”方白漾还是喊住他,等他回头时,问,“你回鹭岛以后,我可以找你吧?”   边羽说:“有事就来。”   “没事不能找你吗?”   边羽顿了顿:“都可以找我。”   方白漾笑了,抽掉最后一口烟:“好。”   3月中下旬,海南三亚。   边羽刚到酒店就给四叔公打电话,他确认修好的菩萨像已经送往澳门,对方这两天就会确认订单。尽管四叔公听后只是简单“嗯”了一声,边羽还是能感觉到四叔公的心放下很多。随后,四叔公问边羽现在在哪里,边羽告诉他,自己跟龙兴的人来三亚团建,龙老板盛情难却,他不好拒绝。四叔公心想他多出去散心很好,交代两句别给人添麻烦的话就挂断电话。   上午,龙兴员工要出去游玩,边羽的室友邀他一起去,他拒绝了,独自留在房间里雕刻木像。他是没完没了地有这些刻木的工作的。   雕刻工作一直做到下午,边羽揉揉眉心,终于想着看向窗外放松一下自己的眼睛。   外面一楼的草坪上,龙老板、小刘还有两个员工正在讨论什么。不一会儿,龙老板激动地握住小刘的肩,竖起一根手指严肃地说着什么。两个员工则低着头僵在一旁。   边羽意识到有事发生,便收住手上的活,下楼去要看看。   来到一楼草坪,边羽远远听见他们的谈话。   龙老板背过身站在一旁,双手插兜,眼睛向后瞥着小刘:“现在他们那边怎么说?带钱过去?绑架啊?”   小刘一脸的为难:“这我真不清楚,他们跟我到市区就自己一路去了,我是去办事的,龙总你是知道的……”   “我现在就想知道这是不是绑架!”龙老板大声道,“是就报警!”   “不是绑架,钱是他欠的……”僵在一旁的两个员工,有一个轻声说。   “他欠的?什么意思?找人借钱了?”龙老板转过来面向那两个员工。   另一个支支吾吾半天说:“跟人家玩牌了,一开始说……只玩几块……后来他越玩越大,我们拦不住……”   听到这里,边羽大概就懂了。   龙老板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平常虽然窝囊,总算是听父亲的话,但就是有个滥赌的坏毛病。这里地下赌场多,他多半是找到地方陷进去了。   龙老板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好像是在思考什么:“欠多少了?”   “十……十来万。”   “十来万是十几?”   “十七八吧……也可能十九……记不大清了。”   将近二十万的赌债。   龙老板闭了下眼:“报警。”   员工瞪瞪眼:“报警的话,您儿子不就……”   龙老板的眼睛瞪大了:“我儿子又怎么了?他犯了法!那里地方不好找吧?你回那里去,等警察到了就带警察进去!”   两个员工互视一眼,谁也不愿意有动作。他们只是来团建的,又不是来给他看儿子的。说句实在话,这工作大不了辞职不干,不至于为一个月八、九千的工资,还得跑到地下赌场去惹一帮不该惹的人。小刘一向最积极,这个时候也不出声。   “我跟着去。”边羽主动走出来,“你们带我去,其他的事情我来吧。”他欠龙老板的人情,钱还不上,其他事情总得还上,烫手的山芋没人接就他来接,他见惯世面,至今还没什么场面是让他怕的。   那两个员工见有能扛事的人,这才一个主动站出来说:“就在一个小区里,得打车去。”   龙老板本不想让边羽涉及这件事,但小刘临时称肚子痛,如何也不肯卷进这场风波里,最后龙老板只能嘱咐边羽万事小心,让边羽随那两名员工去现场。   龙凯惹事的地方在金边小区,边羽和两个员工到小区后,员工大概给边羽说了个进去棋牌室的方法,就以要在楼下等警察来为借口,不跟边羽一起上去了。   边羽其实只要跟着在楼下等警察来再一起上去就可以了,但是他知道龙老板还是关心自己儿子的安危的,便想着先上去看看龙凯目前的状况。边羽根据员工的说法,坐电梯到5楼,再穿过连廊走到底,打开一扇小门,小门后就是一家名为“雀魂”的棋牌室。   棋牌室门口挂着一个大大的“遵纪守法,禁止赌博”的标语,边羽看了一眼,走进门去。   “你好,有预约吗?”前台人员抬起头来问。   “我找人,听说有人在你们这里欠了钱,一个姓龙的。”边羽悠悠点起一根烟。这烟是他在来的路上临时买的,打火机是当时方白漾忘在他这里的Zippo,到底没拿去还给人家。他平时自己不抽,但知道来这样的地方需要装样子。   前台的眼神打量起来:“您是他什么人?”   “重要吗?你们这边需要有个人来,所以我来了。”边羽吐了口烟,皱着的眉头透出一丝不耐烦,“快点,不想要钱我走了。”边羽深知这类店里的人欺软怕硬,便学起痞子的言行举止。   前台果然被他的举止糊弄住,让他等一下,拿起座机听筒打了个电话。挂电话后,跟边羽说:“在07号房。”   07号房内,龙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玩手机游戏。两个体格不弱的男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边羽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龙凯身上:“龙凯,你爸让我来。”   “打他啊,妈的,会不会打?蠢得跟猪一样!硬送!”龙凯快速在手机屏幕上点击,激动地骂着自己的队友。   沙发上的纹身男眼神不友善地看着边羽:“你是什么人啊?”   “还用问吗?当然是我爸的员工。跟你们说我家不差钱还不信……”龙凯嗤笑了一声。   “哦,不差钱,钱呢?喂,他可是欠了我们19万7千块。”纹身男拿起茶几上一张盖有手印的协议,“欠条在这儿呢,现在就还上?”   “谁缺你十几万?臭乞丐。妈的,死了!操!一群猪一样的坑逼!”龙凯快速点开新的一局,瞥了眼边羽,“喂,赶紧把钱给他。”   边羽耸了下肩:“我没带现金来。”   龙凯猛地抬头,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没搞错吧……我爸没拿钱给你?”   胖子脸色变了变,随后一脸嘲讽:“这样,我给你支个招,你可以给他借个网贷。”   “他爸公司账上有钱,可以通过公对公转账的方式把这个钱给你。”边羽把手中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里,“但是大额公对公转账需要法人本人身份验证,你可以代表法人的话,现在就能线上签一下。”   “对,你们法人呢?”龙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忙指挥起纹身男,“快把你们法人叫来,看身份,收钱。”   纹身男瞪了龙凯一眼,然后跟边羽说:“你最好别骗我。”   “骗你干什么?现在当老板的哪有用现金的?”边羽神色轻松地说,“钱都在公司里。通过公对公转账,这笔钱还能变成正常交易,警察还查不到。”   如果每一笔公对公转账都需要收款方法人亲自签名,那么这公司的生意想必不用做了。并且每一笔交易在警察系统里都能查到来源,想要深挖交易也都是能办到的事情。边羽自然知道这些,只是他笃定对方文化程度不高,随便想要唬一唬对方,而对方当真被他几句话唬住,果真信了。   纹身男和站在门口的男人眼神交流几下,起身走出门外:“你跟我来吧。” 第15章   这间棋牌室背后的负责人平时不在场,今天正好来谈事情,就在海景包厢房内会客。   边羽跟纹身男来到包厢门口,门是推拉式的,一半门没拉满,站近了能够听到里面人在说话。   “我们老板在谈生意,你等会儿!”纹身男不敢冒然打扰,让边羽和他一起站在门口等。   边羽觉得这是最好的,等越久越好。他没有想过现在在进行什么策略,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拖延时间,起码拖延到警察来到。   边羽猜想楼下那两个龙兴员工没有及时报警,他们想必是想看看边羽上来之后会不会将事情摆平,那样就不必闹大了,大家也不至于让老板心存芥蒂。但是只要边羽在上面待的时间久了,他们心里自然着急,自然而然会报警。   到时候能把这一窝人,包括这个老板在内都一起端了,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   透过一线门缝,边羽看到包厢内,金老板和人在谈话。金老板是这间棋牌室的老板,底下的人讨起债来无比神气,可他现在却在里头堆着一脸讨好的笑。   “明年F1赛车有申海场,这是难得一遇的事情。你看F1几年才来一次中国?正好,赛场就在我们申海的分公司旁边,一个区,所以我们实地情况一清二楚。我们这个盘口还可以放向海外,几家海外银行都表示能合作。”   金老板口中的盘,大抵是开放端口让人买F1赛事的输赢,即非法线上赌盘。   他只是个小棋牌室老板,想要做国际盘需要量级更重的人去当操盘手。他对面那让他讨好的对象,显然是这方面的大人物。   “金先生,我们今天预约聊的是赛场酒店投资的事情,还是只聊酒店投资的事比较好。”被另一半门遮掩着的人说,“我记得您之前说申海有一个烂尾的度假村,现在是属于银行的坏账,然后您这里有收购资质,我们还是想了解一下这个项目。”   “那个,那个是一回事,但是只投资赛场酒店,根本就赚不到那么多,做这个盘的收益真的很大。你看……”金老板在笔记本电脑上给对方拉了个表格,“做这个盘,我们可以赚到的金额比F2、F3和一些拉力赛还要多好几倍,不是一个量级的。”   “金先生看过F1吗?”门掩着的那一边,出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原来坐在金老板对面的是两个人。   “啊?”金老板一时呆着说不出话。   “没看过F1,还想做F1的盘?”那人低声轻笑,“我不知道你口中想帮我‘赚钱’是真是假,但是真的要捞偏门,金先生功课做得还不够。一样的投资,我去开一个泰足联盘下交易,随随便便一场赛,就能赚得比你口中的盘多七十几倍。更何况,”衣服摩擦声细细碎碎,那人明显是在起身,“我在大陆只做正行。”   金老板赶忙说:“哎,别。一件事归一件事……好,我不谈这个F1了,哎……酒店的资质我有,银行那里的资源我也有。尧先生再坐会儿,我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给银行那边的人。”   对方的动作大概是停住了,少顷缓缓坐回原来的位置。一瞬间空气安静下来,金老板脸色不好看。他是想从这个项目当中捞一笔投资的,从赌盘项目里捞和从酒店项目里捞到的就不是一个数量。他当然更倾向于从赌盘中捞,只是他确乎对F1知之甚少,并不知道赛车比赛和足球比赛不同,大多是做不成假。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本来想诈一诈对面,换别的土老板早被诈到了,想不到对面不入他的套。   “笃,笃,笃”,一下又一下,对面传来手指轻敲皮质沙发的声响。   “行,那咱们……这个……”金老板像是被打断了思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手中的电话明显也不想打通。这时,他的目光蓦地看向门缝外,“你们在那里干什么?是有什么事?”转移话题,打乱局面的招数。   纹身男指指边羽:“老板,他,楼下龙兴那小子的人,来替那小子还钱的。”   “不好意思,尧先生,我先处理一些家事。”金老板先跟对方道歉,然后对纹身男说,“进来里面说。”   纹身男拉开门,带边羽走进去。   边羽看到坐在金老板对面的两个男人。坐在中间的男人,一手抄在厚呢大衣口袋里,一手轻敲沙发扶手。边羽见过他,是澳门雾鹰娱乐场的负责人尧争。坐尧争旁边一身蓝西服的,是他的助理。   边羽和尧争的视线难免在这一刻相撞,尧争的表情变化不大,但眼神中是有些轻微的意想不到,只是这神色极快就消失了。   “尧先生,我处理下家事先,很快。”金老板起身来到办公桌前坐下,表情在问纹身男现在是什么情况。   纹身男上前一步,小声说:“他说什么,公对公还钱,要您身份验证。”   “啊?”金老板看看纹身男,再又看向边羽,随后轻扯一下嘴角:“你是楼下那个小子什么人啊?”   边羽想了想,说出他觉得最合适的关系解释:“认识的。”   “哦,只是认识的。我听他说他爸爸是那个什么……”金老板皱皱眉“嘶”了声,有点记不起来的意思。   纹身男提醒道:“申海龙兴木艺的老板。”   “对,什么木艺吧。总之也是个在申海的老板。”金老板皮笑肉不笑的,“有些成就,厉害。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说是不是?这个钱啊,要是还不上,你老板可以拿公司股份来抵。”   “账不是这么算的吧?”边羽当着他的面拿出一根烟点上,“龙凯欠你们十九万多,就当是二十万。欠款合同上写如若不能一次性还钱,月利息3%,这笔钱要是一直不还,每个月支付你们6000的利息。但是把公司股份分给你们,等于每年白给你们上百万的分红。”边羽吐了口烟说,“金老板,想赚钱可以,别把人当傻子。那20万的钱,你最多买一季货的利润分成,还得自付盈亏。”   金老板冷冷笑着:“哦?你嘴巴倒是很厉害。那你说该怎么办?意思是那钱就不还了?当我投资了你们一季货,然后亏了?”   “不对,我刚才说错了。”边羽装作忽然理清思绪的样子,“如果你要投资龙兴木艺一季货,20万还不够,至少得五十万。这样,要不我跟龙老板说,算你20万去收购去年的尾货?那批尾货,就可以交给你们处理了。”   金老板眼皮子跳了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边羽面前。他冷着脸盯了边羽一会儿,跟着拿下他口中的烟,压低声音警告道:“长得挺周正的,说话这么欠教训?年轻人,没人教你谈判的时候态度要端正吗?跟我耍小聪明呢?一家小小的木艺公司,我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它倒闭。”   边羽的脸也跟着彻底冷下来,那伪装出来的痞子气息此刻烟消云散。   “你错了,金老板。”边羽拿过被他夺去的烟,重新叼起来,“我就不是来谈判的。”   五、四、三、二、一……边羽在心中默数。   门外脚步声快速靠近,边羽心中的默数结束。“哗啦”一声,包厢拉门被推开来,大量警员蜂拥而入,一齐冲上去将金老板和纹身男扣住:“走!”   金老板脸上先是慌乱,随后恨恨瞪了边羽一眼,最后向沙发上的尧争投去茫然的求助神色。警察却像没看到尧争一样,按着金老板的头把人带走了。   楼下,两个龙兴的员工已经先离开,可能实在怕惹事。边羽给龙老板发去消息,整间棋牌室里的人,包括龙凯和负责人在内都被警察带走了。龙老板许久回复一个“好”。   公路上生长着两排整齐的椰子树,海风将树叶吹得斜向摇摆,呼呼沙沙响作一起。   公交站牌前,边羽查看实时公交发车情况,刷新了一遍又一遍,发车情况依然没有动静。   一辆行政轿车缓缓停在边羽面前,副驾驶座车门打开,尧争的助理下来,小跑到边羽面前,拉拉嘴角笑:“沉先生,请你上车吧。”   “为什么?”边羽微有点疑惑。   “看你在这里等,就……”助理说,“反正,我们送你。”   “不用,我等公交就行。”边羽不轻易上陌生人的车,尽管跟眼前的人有过几面之缘。   他怎知对方是不是借口拉他上车,再给他一顿教训?就教训他上次牌桌上赢了他们的老板,这次搅黄他们老板的生意。   “现在都六点了,已经没公交了,这里也打不到车。”助理不是看不出边羽眼中的抗拒,但他像是带着老板给的艰巨任务、不完成就不能回去一样,双手小小地合起来,“拜托了,沉先生,上车吧。我们保证就只是把您安全送到酒店。”   边羽望了一眼那辆车的后座车门,他不知道藏匿在车窗后的人在打什么算盘,但他并不怕事,心里固然在警惕,脚步也无所畏惧地走向后车门。   他打开后车门。   车后座,尧争一件大衣披在身上,低头翻看杂志。光线突兀地照进来后,他侧过头看边羽,目光定在边羽身上,毫无顾忌地打量他的脸。 第16章   边羽与他对视片刻,无视他眼神中天生的侵略性,自顾上车,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   车驶在路上,平稳得听不到一丝车内外的噪音。尧争放下手中的杂志,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   “六面菩萨收到了吗?”兴许是突然记起他是自己的客户,边羽向他确认道。   尧争默认已收到来件,说:“我看不出来它哪里损坏过。”   边羽说:“那最好不要知道是哪里坏了,否则会一直看它的瑕疵。”   “当我知道一个东西有瑕疵的时候,它在我心里的瑕疵就会无限放大。”尧争将矿泉水放回水杯支架,瓶内的水面稳得几乎没有一丝晃动,“也许知道它的瑕疵很小,我反而会不那么在意。”   “那你怎么判断瑕疵是大还是小?”边羽问。   “看它刺不刺眼。”尧争故意注视边羽,嘴角含着淡到不像是笑的笑。   边羽凝望他的眼。他一向这样直视尧争射来的视线,在尧争的世界里,边羽是第一个敢直视他双眼,并且真正毫不畏惧他的人。尧争这时知道,危险的玩笑吓唬不住边羽,他是个不按规则出牌的人。   “你的助理还没问我酒店在哪里。”边羽没有继续前面的话题。   尧争终于是率先移开视线,低笑一声:“这里中等以上的酒店在亚龙湾吧,年利润几百万的老板不至于大度到订海棠湾的酒店,但不会吝啬到亚龙湾的酒店都没有。”   边羽点点头说:“分析得很准确。这算是一种赌的技术吗?”   “那你觉得我赌技怎么样?”   “和谁做比较?”   “你。”   “你上次输给我了。”边羽说道。   尧争淡淡弯着嘴角:“看来我下次不赢回来,你就会一直觉得我差。”   这时换边羽拿起那本被尧争扔在一边的杂志翻看:“我记得我上次说过,我不会再上赌桌,所以没有下次了。”   尧争瞥了一眼边羽的动作,再又看看边羽那张全然不在乎的脸:“但我不喜欢在别人眼里当输家。”   “是吗?那你只能用点别的方法赢回去。”   “那就现在吧。”尧争从大衣内口袋取出两支钢笔,“这里有一支奥罗拉和一支万宝龙。”他把两支钢笔放在二人中间,“两支笔分别代表车上助理和司机两个人的命,你必须得选一支。如果你选择奥罗拉,助理活,我把司机扔下车,如果你选择万宝龙,司机活,我就把助理扔下车。如果有一个人被我扔下车,你输。如果你两支都不选,当你弃权,你输。”   司机和助理一个专心开车,一个专心看路,除了听到规则时眼皮动了动,竟未对这个威胁到自身生命的游戏有反应。但让人明显能察觉到的是,他们的呼吸声轻了很多,轻到近乎没有。   “我选奥罗拉,助理活,我选万宝龙,司机活?”边羽跟他确认规则。心里默认的是,尧争不至于真的把人扔下车,只是口头说的一条“游戏规则”。   “嗯。”   “只能选一支?”   “对。”   边羽抄起两支钢笔,把两支钢笔的笔尖和墨囊拆下来,互相拼装到另一支钢笔上。   分析某个人的心理,也属于是赌的一种技术,边羽这方面显然不落下风。起码他赌对了,尧争是个喜欢始终如一的人,即便是不同品牌的钢笔,也喜欢用相似的笔尖、相似的外装,因此,这两支钢笔便神奇般地被边羽拼装成双胞胎。   “我选择这支。”边羽拿起其中一支说。   奥罗拉的外壳,万宝龙的笔尖和墨囊。他既选择了奥罗拉,也选择了万宝龙。   把任意一个人丢下车,尧争定下的规则就不成立。所以,如果要规则成立,只能两个人都活下。   边羽又听见司机和助理的呼吸声了。助理透过后视镜悄悄瞥尧争的神情,尧争的神情约略怔了刹那,继而是个说不上是好是坏的笑。那笑隐约是不那么甘心,隐约又是不情愿的服输。   他将边羽手中的杂志抽过来,给他一本全新的:“那本的内容是瞎编的,这本讲的才是真话。”   适才那本杂志吹嘘的企业家,在这本杂志里陡地成为伤天害理的敛财骗子。边羽竟也是已习惯这些新闻学中的两级反差。   副驾驶座上,助理的视线收回去了,他多少已明白尧争的想法。尧争这是认可了边羽,不管是认可边羽什么,或是出于什么心态去认可的,总之,边羽在尧争的眼里和寻常人不一样。   助理正把握好尧争的态度转变,蓦地,斜前方一辆面包车窜出来,司机一个急弯向左打去,左方却正好逆行一辆走错车道的小车。尽管司机已及时转动方向盘,仍不可避免地和那小车左车灯相撞。   司机顿时肚里一股火,打开车门气冲冲地走下去敲对方车玻璃窗。   助理边解开安全带边抱怨:“啧!有没有搞错这个司机!”不知说的是自家司机还是对方司机,也想必对二者都有怨气。   尧争一副懒得动起气来的样子,面无表情说:“叫他们开辆新车过来,之后这边要叫拖车还是干什么随你处理。”   “是。”助理忙打电话给办事处,“那个,我们现在撞车了,你们这里再开一辆车过来……那得等多久?什么?要等四十分钟?你们有没搞错,今天才要养护!”   尧争鼻吸重了,把大衣丢在车上,换上一件轻松的外套,取上墨镜下了车。   边羽跟他下车来,看到附近的公路标识,这段路离他酒店所在的区域已经很近。他不由心想,原来是真的是送他回酒店。   尧争观察周围路段时,正好瞧见边羽低头在想事情,约摸看透他的心思,心底不禁一哂。边羽眼皮转而抬起,望了望尧争戴着的墨镜。   在这墨镜框起来的世界里,边羽在居中位置,身后沙滩、椰子树和海,一排排叠在背景里。在墨镜的颜色下,边羽与这景致像张加上复古滤镜的宝丽来相片。   “看我做什么?”边羽望着墨镜后那双眼睛问道。   “我在想,难道你真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尧争现在不吝于把心底想法告诉边羽,因为如若他说中边羽的想法,则是一种“赌技”高超的表现。   边羽不置可否道:“难说,毕竟搅黄了你的生意。”   “真搅黄我生意的人,我不会让他还好好站在我面前。”尧争一手撑在腰上,望向远处海滩的风景,“姓金的是我在大陆的合作商,上个月我察觉他反水了。”他只说到这里。再往下,谈生意是面上说法,得亲自来证实和收尾是真,这些便没多赘述。   “哦。”边羽说,“这么说,我报警还是救他一命?”   尧争微是无奈一笑:“我只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强盗土匪。”   边羽没说话,似乎是不大相信他,也可能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眺望蓝澄澄的海,这里的海和鹭岛市的海很不一样,尤其的蓝和清透,像一面直接倒映蓝天的镜子。海面上几艘游轮航行,每一艘都有不同的标志,有的是来自游轮俱乐部的,有的则是船上餐厅。   尧争忽然问边羽:“你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大概可以消遣一些时间。”   “嗯?”边羽下意识有些警觉。   “放心,要杀人抛尸也不是选在今天。”尧争径自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出租车后车门,手撑车门再次问边羽,“来不来?”   天逐渐要暗下来,灰蓝的一片,轮船在濛濛夜色中闪烁灯光,远看海面星光点点。   游轮餐厅内,白色桌布上摆放着二十几瓶洋酒。   “您好,您的生酪芝士,请问放哪里呢?”服务生手中端着一盘切成三角形的乳酪蛋糕。   尧争下巴向对面微一扬,服务生会意地将生酪芝士蛋糕放在边羽面前。   边羽看了眼生酪芝士,再看了眼尧争:“这是什么消遣时间的方式?”   “这里是我一位新合作商开的餐厅,我想试试她在餐厅里卖的酒的品质。”尧争将桌上的酒一人一半平分,“每瓶喝一口就好,不用喝太多。来猜猜这里面哪瓶是真酒,哪一瓶是假酒。”他的眼神在问边羽玩不玩这个新游戏。   边羽拿起蛋糕叉,叉了一角芝士送进嘴里,边咀嚼着,边拿开瓶器打开一瓶枫菱冰酒。这是桌子上最便宜的酒,也是他年少时最爱拿来配乳酪蛋糕的酒类。他绝对是一口就能尝得出真假。   倒出一小杯冰酒,他浅尝一口,放下杯子便把这瓶酒往左移。   尧争不紧不慢地开自己眼前的酒,倒满一杯,慢慢喝着。   从干甜型到干白型,从伏特加到威士忌,边羽几乎每瓶酒都能一口分出真假。是真的酒他便会将酒向左移,是假的酒他便会放在右边。   边羽最后一瓶开的酒是路易十三,他喝了一口,微怔一下,再又喝一口。他似乎是在细细品味和思考什么,随后缓缓拿起酒瓶,盯着酒瓶上的每道字纹,另一只手的拇指摩挲着上面的浮雕。   “最后一瓶了,怎么样?”尧争打破他的思考。   边羽缓慢地将酒放在桌上,他不知是不是混喝这么多口酒有了酒劲儿,在这时候犹豫良久。   脸颊冷白的肌肤,难得地泛起淡淡的粉红,晕到耳根上。   他再度拿起路易十三,原想将它放在代表假酒的右边,在要放下时顿了下,又放到左边。 第17章   边羽确定好酒瓶的排布后就不再更改答案了,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尧争的手在边羽左边那些酒瓶上逐一点去:“这瓶是对的,这瓶,这瓶,这瓶,还有这瓶,都是对的。”又敲了敲右边放的两瓶假酒,“这边的是对的。”最后,他放指向那瓶被边羽放在真酒区域里的路易十三,“这瓶错了。”   在把酒瓶放下的那一刻,边羽看到尧争一丝可惜之后表现出的稳赢的神态,便知道已经放错了,但他仍然问道:“为什么?它的瓶身都是原厂制造,封口也没有被开过再封装的痕迹,二次使用瓶身装假酒基本不可能。”   尧争解答道:“因为这瓶酒,是这个品牌正规直管的酒厂制造的。”   边羽问:“那为什么它是假的?”   “他们出自同一个酒厂,但是同一个酒厂,能够按照客户的需求,提供不同品质的货品。有的商家会向他们定制成本更便宜、工序更简单的次等酒。一切都是真的,只是酒的品质到不了真酒的级别。”尧争从一旁椅子上拿出一瓶瓶身设计一样的路易十三,“而这瓶,是达到真酒级别的路易十三,你可以对比一下。”   边羽拿过那瓶真酒,二话不说拆开封口的水晶盖,倒了几乎满杯。他喝一口,这回尝出门道了。   他略微不甘心地放下酒杯,陡觉得手侧一凉,抬起来看,居然碰了一手芝士奶酪。   喝混酒的酒精起作用了,边羽没觉得醉,意识是清醒的,但视力总归变得不那么清晰,他视野中找抽纸,对面那只手已抽出一张纸伸过来。   边羽要去接时,手却被对方抓住。   边羽微愣一下,疑惑地看着他,轻抽一下手,却没抽回来。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没使上力的缘故。他看见尧争正看着他,用那侵略性极强的眼神,像今日下午那样凝视他的脸。   尧争看得出隐藏在这张美丽冷漠的脸下,是和他一样的不服输的性格,以至于他总想将这副皮囊底下的性情激出来。   但他总看不清他。就像看不清这张面孔究竟是西方人还是东方人,发色究竟是日光下的淡金色,还是射灯下的银白色。他到底是沉遇,还是边羽?   “我帮你擦。”尧争嘴上这么说着,却抓着边羽的手,望了他有好一会儿,才拿手上的纸慢慢地擦掉他手侧沾到的芝士。   擦干净以后,尧争依然没把他的手放开,而是看着他平摊的手掌上的细纹。   “难道还要看手相?”边羽终于忍不住问。   “嗯,我确实会看手相。”尧争的拇指擦过他掌心的纹路,那是一条条干净细腻的纹路,粗一看看不出什么,细观察了,能看见许多极小的纹道多而繁乱。   “那我的手相怎么说?”边羽就势问他。性格剖析他绝对不信,相处个几小时,谁人都能说出些话术。   “会一生顺遂,但要跟到对的人。”尧争说道。   边羽说:“这样的话术连入门价都收不到。”   “是吗?”尧争问,“那如果我说对了,你能支付我什么?”   边羽微耸一下肩:“我没什么钱,看你看中我什么。”   “到时候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得先看你看得准不准。”   尧争盯着他的双眼说:“你做过飞行类的作业。”   边羽眉梢一动,陡然下意识卷起手指,无意间把尧争的手勾住了。   尧争便这么凝望他。他果真像只敏感的野猫警觉起来,竖起他那一道道壁垒,一根根刺,把任何触碰到他社交领域内的人隔开。   尧争顺势握住他的手,将他卷起来的手指打开:“我想可以讨论一下,你能支付给我什么了。”   “你看中什么是我可以给你的?木雕?还是别的什么。”   尧争说:“身体。”   “嗯?”边羽没听清他的意思。   “这个年纪的人,最值钱的就是身体——劳动力,或者是脑力。你两者都有。”尧争合上他的手指,“不过我暂时不需要。有需要的时候,我会联系你。”   边羽抽回手,垂到桌下,离那芝士蛋糕不免远了,怕再碰到它。   尧争这一桌酒喝的也不少,但还没到他酒量的一点儿,于是自顾又倒酒喝,好奇道:“为什么不继续从事飞行工作?”   边羽看到船外海面上还有人正在浮浮沉沉地夜潜,随意答道:“因为现在喜欢潜水。”   “哦。那你来对地方了,三亚的潜水条件就不错。”尧争当做跟他闲聊,“最近去哪里潜过吗?”   “我住的地方附近浮潜条件虽然好,但私密性不高,不怎么打算去。”边羽说道。他并非抵触人群,只是更喜欢独自活动,得以更加自在。   “有时间可以到万骊酒店玩,离蜈支洲岛近,浮潜私密性高。”尧争饮完杯中的酒,剩余的不打算喝了。他的助理二十分钟前终于搞定新的用车,但彼时他正与边羽玩试酒的游戏,也就没回复,最终是到了该吃晚饭的点。   餐厅经理约已看出尧争的来头,一早在手机上发过消息,这个时候在门口正跟一个衣着不凡的人汇报什么。   “门外那人是我的合作商,她之前在协议上答应我,这种殿堂级的酒,如果我买到她一瓶水货,她就愿意让我多抽两成。”尧争手放在那瓶次等路易十三上说,“现在这瓶水货,就成了本钱。”   玻璃门外,餐厅经理的身影遮挡住女人的脸,边羽只能隐约看到女人半身侧影,看到她穿着一条粉色绒毛领长裙,头上裹着头巾。   两人在门口说完话,餐厅经理让到一旁,女人推开玻璃门笑着向尧争这一桌走来。   边羽是见过这个人的,不久前在澳门雾鹰娱乐场里,那个帮他兑到100块筹码的葡萄裔女人。那里的服务生都叫她丁夫人。   丁夫人大概颇钟意华伦天奴,今天同那天一样,一身穿戴的都是这个品牌。边羽记得丁夫人认得他的妈妈,那天她走前,说过他同他妈妈很像。她定是认识他母亲,只是他儿时从没见过这个女人,那必定是他有记忆前,她们就认识了。   丁夫人笑着走过来,还没走到桌子前,右手已经抬出要握手的姿势:“尧先生,今天这么赏脸?”   尧争与她的手轻握了一下,略寒暄几句,转而手指敲在那瓶水货酒上:“之前和丁夫人签的那份协议,还作数吧?”   丁夫人飞快瞥了眼那瓶酒,兴许已明白他的意思,仍是面上做态问:“有什么问题吗?”   尧争倒出半杯来,递到丁夫人面前:“尝尝看?”   丁夫人略是一怔,笑说:“哦,是这个原因啊。”她眼角瞟了眼站在身后的餐厅经理,笑脸又转向尧争,“我相信尧先生你的品酒能力。答应你的事,我当然会做到。”   “Ok。”尧争放下酒杯。   餐厅经理半含胸,双手捧着菜单走过来。餐厅经理心里自然是在捏冷汗,丁夫人会数落他居然拿水货来招待尧争,而他会去数落下面的人认不出尧先生。一个小差错,得牵连这几个人饭碗要不保。想到这,他捧菜单的姿态不由得更加拘谨起来,轻轻地将菜单放到桌面上,恨不能再恭敬个一万分,细声说:“尧先生,还有这位先生,请看菜单。”   边羽将经理小心翼翼的神态收在眼底,便说:“谢谢。对了,帮我拿杯解酒的饮料吧。”   那经理说好,立刻走开了。他心里暗自庆幸起来,这是边羽给他的一个在丁夫人面前表现的机会。边羽说要一杯解酒的饮料,他就得拿两杯,因为尧争也喝了酒。并且他还得知道,要什么样的饮料更适合他们解酒,需做到细致入微,才有将功抵过的可能。   丁夫人一只手撑在桌上:“想吃什么?晚上这餐我请。我们今天刚捞的波龙很不错。”   尧争翻开菜单,看着边羽问:“你想吃什么?”   边羽并不看那菜单:“一份海南鸡,其他随意。”   尧争合起菜单,跟丁夫人说:“一份海南鸡,其他的,就上丁老板这里的推荐菜吧。”   “好。我去跟厨房交代。”丁夫人拿起那本合上的菜单,往厨房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餐厅经理和此前上酒的那名服务生走来,服务生手上捧着托盘,盛着两杯热腾腾的茶和一盒药。经理亲自把两杯茶一一端到边羽和尧争面前:“这是菊花、决明子和葛根花泡的茶水,可以清热和解酒。”跟着把托盘上的药轻放在桌上正中,“这是有解酒酶的药片。”   他们需得在丁夫人不在的时候方来做这些事,才不会有要在她面前表现的痕迹,过后丁夫人回来,看到桌上他们准备的东西,自然就能看见他们的工作。   经理两只手收在左胸下说:“有什么事随时您二位随时叫我。”   边羽应:“好。”   几分钟后,丁夫人回来,他们边聊着天,那菜边也上来了,第一道便是边羽点的海南鸡。经由丁夫人亲自嘱咐,菜色尤其不敢怠慢,鸡肉看着是现烫后再由冰块冷却下来的。   他三人吃着菜,边羽光听他们聊些生意上的东西,除非尧争问取他一些建议,否则他是不答话。   吃到中途,边羽起身去卫生间,出来洗手时,左右找不到擦手的纸。丁夫人不知何时也来卫生间,从女室里走出来,顺手从最右侧的镜子下方抽出擦手纸递给边羽。   “谢谢。”边羽接过擦手纸,细细擦拭手背上的水珠。他的手容易干,擦完之后需涂洗手台上摆放的护手霜,因此手上的水分需得擦净。   丁夫人望着他的脸,笑容竟不由变得温和慈爱,与适才面对尧争时的热情客套之笑全然不同。她又打量一会儿他的个子,随后问:“我上次就想问你了,你是柳德米拉·林琼的孩子对不对?”   边羽擦手的动作放缓了,倏然心不在焉似的,在已干的拇指背上来回擦着。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问:“你认识她吗?”他原本再见到丁夫人就想着要问这句话的,只是之前丁夫人像不认识他似的,只和尧争谈生意上琐事,他以为丁夫人早是忘记他,便没想问了。却想不到,现在丁夫人提起他母亲的名字。 第18章   “认识啊,不过,其实我跟柳德米拉也不是很熟,主要是认识你爸爸至晖。那几年,至晖常带你妈去澳门玩的,还在我先生的酒店里住过半年。”丁夫人张大眼睛,眼里一副忆起往昔乐趣的色彩,“我那天在澳门第一次见你,以为是你和你妈妈回来了。”   边羽不说话,擦手纸不知觉在手中握住了。   “怎么,是我想错了吗?”丁夫人察觉到他郁郁不欢的神色问,“你妈妈回来了没?”   半晌,边羽摇摇头。   “她可能是有苦衷吧。”丁夫人叹口气,遥想那曾经,“你妈妈是很好的一个人,我记得那时候我儿子和我吵架,她还来劝我们。你知道的,那个年代,我们常常为许多事情到处奔波,一转眼,孩子就长大了,会怪我们疏忽了他们。我和我儿子是那样,我们两地分离了很久,等他长大我才接回到我身边,他却和我一点都不合。哎。”她对着镜子,整理着包住红色卷发的头巾,“总之那天我们吵了很久,你妈妈来劝我们说,母亲与孩子的缘分是得来不易的,如果年轻的时候都在互相赌气,老了以后就会后悔自己错过太多。”   “是吗?她真这么说吗?”边羽闲聊一般这么问,可语气中却有几分惨淡和讽刺的味道,没来由的,眼眶竟然一红。镜中的侧脸,与翅膀裂出碎纹的蝶交叠在一处。   只是等丁夫人注意到他时,他眼眶里的红压抑下去,又看不出了。   “是啊,你妈妈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一想,我已经错过他长大的过程,不能再错过和他未来在一起的时光。要不是柳德米拉那天这样劝,我就想不到那一点。所以我想,她一定也是个好妈妈。”   理好头巾后,丁夫人微微笑,回到座位上去了。   边羽把擦手纸扔进垃圾桶里,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这是一张继承他母亲绝大部分容貌的脸,他像极了她,甚至优于她。   空洞的眼神像蒙尘的深绿湖水,他恍然好似透过这面镜子,见到印象中那道母亲的身影。那是一道从无限明艳到暗灰沉沉的身影,一条黑色的布裹批在她头上,把她那张西方面孔遮盖得毫无光辉。   她蹲下来抱着他,脖子上冰凉的十字架项链磕到他的胸膛。她低声在他耳畔说:“我是罪人。”后来这道身影便消失在他记忆中,自此没有再出现过。   边羽次日清早在亚龙湾的酒店里醒来,茶几上东倒西歪放着几瓶昨晚尧争送他的酒,有一两瓶已喝到涓滴不剩。   他竟躺在地毯上睡。身上的T恤松垮垮的,领口宽大地斜在肩侧,几乎要垂到肩以下。他坐起身,规整好领口,手撑了撑发沉的头。   他向来失眠,昨晚吃过饭他回到酒店,整夜睡不着觉,就起身伏在茶几上一边喝酒一边刻木,被酒精放大感官后,他的雕刻更加入木三分,于是就着酒工作,不知不觉喝了许多。跟着天光微微明,他醉劲儿倏地聚在一起翻涌上来,便躺在地毯上睡过去,好在这地毯是新换的不脏的,还尤其的柔软。   边羽当然没睡醒,地板不是能让人睡好觉的地方,他回到床上趴着。落地窗外的阳光抚摸被单上这具修长白美的身体,如安抚一只慵懒的羽鸟。   窗外清亮透蓝的海不起风浪,静静推干净的细沙,几个小人影走在海滩上,大家都出来游玩了。   而房间内的他,抱紧白色枕头,在这片光昼下安然睡着。   睡了估摸有2个小时,十点整时,边羽醒来,小刘正好给他发来消息,说有几个员工想出去走走,问边羽要不要一起。边羽想想拒绝了,小刘以为他是因为报警让龙凯进了局子,现在顾忌老板的心情而不敢去玩,便没再三邀请,顺便还跟边羽打听龙老板现在的情况。边羽则回答说,小刘作为龙老板的助理都不知道老板是什么情况,那他就更不会知道了。   可能是怕家事牵连到公事,叫手底下的人看笑话,当天下午,龙老板便在群里说已包了两辆车,叫大家都出来一起玩,别耽误难得的团建,还私底下让小刘要领边羽一起,不要让人说闲话。小刘便又来邀请边羽,边羽本就不是忌惮犯到老板的儿子才拒绝参加活动,自然还是婉拒了小刘。   龙兴的员工们出去以后,边羽到外面租了一套潜水设备,到昨晚尧争说的海棠湾万骊酒店浮潜。   浮潜地点在酒店一个私密区域,原是这酒店十年前在度假村那里包下一片私人海滩,后来政策下来,所有酒店不允许再圈沙滩商用,该酒店虽没放弃海滩的商业使用权,却不敢再大肆宣传。边羽询问工作人员浮潜的地点之后,工作人员说尧先生早有交代,如果是一位“沉先生”来的话,就直接领他去。   边羽到浮潜海域的沙滩,这里没有人,沙子干净细软,海比外面的更清澈,微浪一波衔着一波,有规律地拍赶礁石。   边羽浮潜十分钟后,往下潜到五米处,一丛丛珊瑚群林立在底下,周围罕见的鱼类游来游去。潜了大概二十分钟,边羽游回水面吸取新的氧气,浑身放松下来。   他平躺在海面上,摘掉面镜和呼吸管,仰面向太阳,随海波漂浮,淡色头发浸在水里,发丝像被海染蓝了。   太阳烈烈照着边羽,在他细腻的脸上流过光泽,与海水一同掠夺他的身躯,像在贪恋他的躯体,又像是要融化这众生眷恋的天与海之子。   他的身体一半浸于冰凉的水中,一半像面对赤热的火焰。他的瞳色在这一刻无比明显,蕴藏了冰纹的淡青琥珀一般。   他不觉眯起眼,透过眼缝盯着这灼目的光。逐渐的,这圆形的光在他眼前仿佛是裂开了,一环叠着一环眩他的目。   边羽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的天猛然一片黑白。他瞪瞪眼,呼吸忽急促起来,翻过身往岸上游去,倏地身体却往海底沉下去。他在水里上划,不觉手劲一松,手中的呼吸管和面镜脱落,被他扬起的波浪冲得远远。   边羽在海中睁开双眼,他看到大海成了一片灰色的水,黑幢幢的珊瑚群围堵住他。海水涌进他的鼻腔和耳朵,他大口呼吸,却猛又吸进一口咸透的海水。大概是被呛到了,他在海底难受地咳嗽起来,脑袋愈发晕眩,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且混乱。他好像是看到了黑色的头巾和十字架,又像看到透光的海面漂浮飞机残骸和残破的白色机长制服。   他感觉自己一直往海底沉,是快溺死了,这些应该是溺死前出现的幻觉。   他父亲死在天上,他死在海里,死神的玩笑一般,约有一种相对应的讽刺。   边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消逝,灵魂脱出这副躯壳,满眼都是困锁着他的黑白光束,这个时候,他腰间被一只有力的臂弯捆住,身体被那个力量托着往上。   哗一声边羽被托着浮出水面,肺里的水猛全咳出来。低头咳了好一会儿,他缓过一阵接一阵的眩晕,看到天逐渐变回蓝色。   站在他眼前救了他的人是尧争,对方身上脸上全湿透了,凌厉的轮廓在此刻更加清晰。他们站在浅水区,海浪一波波裹着他们的小腿,而尧争的双手正圈在边羽的腰胯上,偏黑的肤色与边羽的雪肤不适配的搭在一起。   边羽的发丝湿漉漉的贴着额头,眼睛像块水润的宝石。眨眼间,水珠从纤长的睫毛上抖落,宝石落了泪似的。   他抬手拨掉脸上的水,身体忽然反起寒来,沁出一身水渍渍的冷汗,冷得有点发抖,可他极不爱在别人面前颤抖,因此脱开尧争的双手,独自向岸上走去。   边羽坐到沙滩椅上,拿干毛巾擦手臂上的水。尧争走来,丢了一条更大的浴巾给他。   边羽把浴巾盖在头发上擦:“你出现得挺及时。”   “正好看到有人的呼吸管和面镜漂到岸上。”尧争把身上湿透的上衣脱了一扔,躺在另一张沙滩椅上。尧争倒是没说,下午的时候,他在度假村别墅二楼里,便站在窗边见到这个人出现。   “看到有人疑似溺水就去救,你心地还真好。”边羽像是不给他编借口这事留一点转圜之地。   尧争本一时语塞,想起边羽的性子惯是如此,索性就着他的话说:“我不像心地那么好的人吗?”   “不大像。”边羽擦好头发,把浴巾丢回给尧争。   尧争笑了一下,倒是无话可说,将那条浴巾放到一边的衣篓里去。望着面前并不深的海水说:“看来你潜水玩得不是那么好。”   边羽静静地凝望那湛蓝的海面许久,问:“你看大海是什么颜色的?”   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让尧争沉静了片刻,才回答:“蓝色。”   边羽没说话了,让海风微微吹拂他的面。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尧争打破安静的气氛。   “只是随便问问。”   两个人安静许久,尧争又开口:“是什么颜色都好。五彩缤纷的世界,是给喜欢这个世界的人看的。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宁愿它的颜色单调一点。”   边羽双手撑着膝盖,头低着望沙子。白色的沙子里,寄居蟹来回穿梭,爬过他白瘦的脚背。   “每天见到的都是纸醉金迷,怎么会喜欢单调的世界。”   “也许我就是见惯了纸醉金迷,才会对它腻烦。”   “好吧。”边羽当作认同他的说法了。   尧争眯眼看着那颗要往下落的太阳,空气淌过片刻沉静。他忽然提起旧事:“不过,我还是很好奇,那天在雾鹰,你是怎么做到一直赢的?”   边羽说:“我那天回答过了。”   “我说实话,赌场打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老千都见到过?光靠数学计算,不可能一直赢。”尧争将视线从太阳流转到边羽身上。   边羽侧头看了看他:“等哪天你有办法让我说,我再告诉你。”   “你昨天玩游戏输给我,还欠我一样东西没给。”尧争提醒道,“如果我现在用这个条件让你说,你就必须得说。”   “那你现在要使用这个条件了吗?”边羽反问。   尧争沉默了会儿:“不了。我想我以后有的是办法可以让你说。”   “那就等以后吧。”边羽起身说,“这片海域私密性不错,但是水太凉了。”   他光脚踩在沙滩上往来时的路,细腻的沙子粘在他骨节清晰的白净脚背和纤长的脚踝上。这个假放得一点不轻松,他是该回去了,回鹭岛市去。   尧争没叫住边羽,也没提出送他。因为他知道,这不会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第19章   四月初,鹭岛市,鹭岛眼科医院。   医生从消毒柜取出石原色觉检测本:“接下来做色觉筛查,请保持30厘米距离。"他翻开示教页确认患者理解规则,"第一页是什么数字?”   “74。”   “这张动物图案?”   “牛。”   又翻了一页:“这张呢?”   边羽的神色略有点迟钝。   医生又问了他一遍,他才迟缓地说出一个答案:“有点像花。”医生的眉毛动了一下。   到裂隙灯检测仪器前。   裂隙灯光束切进边羽张开的瞳孔,那虹膜被映射出瓷一样脆弱的青棕色,房水折射出细碎光斑:“保持注视光源,现在查前节。”   当裂隙光带扫过角膜内皮时,医生突然定格图像:“左眼角膜下方有2个上皮破损点……”旋转三棱镜组加重照明角度,“最近有没有异物入眼史?”   “没有印象。”   “那是否长期佩戴隐形眼镜?或者去野外游过泳?”   “上周浮潜时进过海水。”   “做个荧光素染色确认吧。"医生取出灭菌荧光素试纸,轻触边羽的下睑结膜,橙红色药液迅速在泪膜铺展,“闭眼三十秒。”   裂隙灯切换钴蓝滤光片,原本隐匿的墨绿色染色区在黑暗诊室里发出荧光:“两个着色点,浅层点状角膜炎。”医生开启病历记录系统,“现在要做三面镜查眼底,会滴表面麻醉。”   陆陆续续做完了一系列复杂的检查,回到诊桌前。   医生调出光学相干断层扫描界面:“你有一点角膜炎,可能是近期潜水感染的,视网膜发炎会比较严重。待会儿给你开点药。然后……你可能识色能力有问题。这个是你知道的吗?”   边羽沉默几秒,说:“16年做过检查。”大概讲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和可能的原因,“但当时医生不能确定具体原因和病症。”   “那什么医院啊……”   “当时我身边有些特殊情况,只能去私人诊所检查。”   医生叹口气,接着说:“总之,要排查视神经炎或锥细胞功能障碍。”   看到边羽欲言又止,医生尝试换个沟通方式:“不过,色觉异常也有可能是海水病原体引起的炎症,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你看窗外的月季……”他指向窗外,"现在能分清花萼和花瓣的颜色分界吗?哦,你刚做荧光素染色,可能看得不准确……"   边羽视网膜残留的荧光素,令他眼睛有些酸涩,窗外春色在阳光下蒸腾成转瞬即逝的绿雾。   医生的话回转在他耳旁:“找个时间来做检查。有些检查要空腹,记得空腹来。”   医院门口,边羽仰头给两只眼睛各滴了两滴眼药水,湿润的眼液浸到眼球中,他闭闭眼,擦掉流下来的多余眼液再睁开。医院门口的花圃从一团混在一起的花的轮廓变得清晰,影响他视线的云翳散开去了似的。他此刻并看不出那朵红色月季有什么问题。   他定定站了一会儿,掏出口袋里的病历本,撕掉有关眼科问诊的那一页,下一刻,这张纸团出现在垃圾桶里。   午间,边羽乘坐公交回家,忽然发现,医生开的消炎药同那页问诊页一起丢进垃圾桶里,自己竟未发觉。他昨晚刚从海南回到鹭岛,今天一早就来医院挂号,一整夜没怎么睡好,脑袋尚有点昏沉。现在,他的口袋里只剩一瓶眼药水。   回到家门口,边羽看到四叔公急汹汹到院外,把一个扒着外墙的人狠拽下来。那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两脚往天上翘去,四叔公挥起手中的扫把往他身上打去:“我让你来!我让你来!”   那人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躲闪那挥来的扫把:“哎!你怎么打人你!哎哟!”   边羽马上清醒了,上去拦住四叔公。记者捂着手臂被抽痛的地方,横里横气道:“好啊!你打人!警官!警官!这老头打人!”他冲边羽身后叫唤着。   边羽回头看去,穿蓝色制服戴警帽的人正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警官,他殴打我!哎哟!”记者往地上一趟,蔫蔫喊着疼。这记者看着也不过三十来岁,行为举止却极度老无赖。四叔公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本也想学他往地上躺,来比比谁更无赖。可四叔公打年轻时便是极好面子的犟种,偏偏拉不下这个脸,只得指着地上的人急着气急败坏地“你,你”。   召觅走上前去,一把把记者从地上拉起来,那记者本被扶着半起身了,又松了劲,烂泥般瘫回地上。   召觅站在记者身旁,盯着他好半会儿:“他打人犯法,你私闯民宅也犯法。”   “我人没进去啊,可他真打我了。”记者懒懒睁了下眼,又把眼睛闭上,“哎……哎哟……”   “我不止一回看到你在这里转了。看那儿,看到没?”召觅指院墙上方。院墙上方,一个圆圆的镜头藏在牵牛花叶中间,显然是个监控。   记者看到召觅指着的监控,不免咽了咽唾沫。这个监控虽然不显眼,但是并没被叶子遮挡住,该拍到的情况依然都能拍到。   四叔公蓦地也反应过来,心说:对啊,监控拍得到他,我刚才跟他动什么气?   召觅低头问那记者:“要不都跟我回所里说去?我找两个同事来把你抬上。”   “啊?那不……不用了!”记者噌地起身,抓着相机包跑去老远。   召觅本想去追,转念一想,记者也没真正翻墙成功,证据不足,最多对他进行书面批评教育,这记者该犯还是照样犯,他也不会去爬别人家的门墙,唯独只盯上这家。召觅唯有拿起对讲机,跟各位同事提醒该事情,让各位同事多加留意,随后跟四叔公说:“下次那个人再来就直接报警,别打人,不然到时候你有理都变没理。”他交代完这句话,转过身去便要走了。   “欸,召警官!”四叔公忙跑到召觅前面,把他拦住说,“你看到他不止一回在这里转了,也没给我提个醒啊?”   召觅微皱了下眉毛,一瞬间心想这老头相当不懂眼色。他刚才那样说,纯粹是从记者的行为去推理出来的,并非真正好几次见到记者来翻墙,本来是想施以警告来平掉这件事情,四叔公竟抓着这点责怪起他来。   想不到下一秒,四叔公眉笑颜开:“跟你开玩笑呢警官,你之前帮我找回六面菩萨,我还没谢谢你呢。进去吃个饭呗?”   召觅的眉头没松开,好是奇怪地看这老头一眼:“不用了,我还在执勤中。”   他扭头便要走了,四叔公两步做一步上去拉住召觅的手臂:“那警官下班了来吃个饭呗?”   “下班再说吧。”召觅抽出手臂,按了一下警帽,大步走了。   四叔公呵呵笑着,跟边羽说:“这警官不错,人好。”   边羽心里奇怪得很,四叔公生平就没对谁这么笑过,要不是他深知四叔公倔强的为人,还以为他是脑筋开窍,要走上巴结公职人员的道路了。可能当真是感激召警官两次为他们解围吧。   过两天,边羽帮四叔公送货给花生汤店的老板李姐。李姐的店在菜市场里,每天市场里人流不息,她的店座无虚席,迎来送往中结识了不少老顾客。四叔公是李姐的老顾客之一,一听李姐缺个首饰盒,回家就做了一个,今天让边羽送来。   李姐拿到首饰盒后很是欢喜,要给边羽算钱,边羽早前听过四叔公的嘱咐,便推拒李姐拿来的钱。   李姐于是赶忙盛来一碗热乎乎的花生汤,按着边羽的肩膀让他坐下来吃:“你吃着,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呢。”   他在油亮的木桌前坐下,日光灯将他发丝镀上淡淡银白光晕。架不住李姐盛情难却,边羽唯有拿起汤匙边吃起来。热汤腾起的白雾里,他垂眸轻轻地搅动花生汤。   李姐不往座位上坐,就站在边羽旁边说:“我女儿现在回家里来住了,家里两个人的化妆品放不下,我就想做一个能收纳化妆品的梳妆台。但是网上买的不能定制,我怕买回来不合地方,想看你们这边做不做定制。”   坐着的边羽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李姐:“你想做实木还是合成木?”   李姐摇摇头:“不不不,不要合成木的,不要。”   “实木的话,我们暂时只做橡木和胡桃木。橡木经济实惠,不过没有胡桃木耐用。但是胡桃木的价格稍微会高一点。”   边羽正说到这里,店里有客人进来,客人跟李姐打招呼,瞥到边羽,打趣李姐是不是请了明星来做代言。   李姐开玩笑说“是的啊”,一面去给客人盛花生汤,一面问边羽:“胡桃木价格怎么算?”   边羽说:“这个也都不一样,比较好的,南美胡桃木去找我们常合作的厂子拿,一立方一千四。普通的梳妆台一般需要1.5、1.6立方左右。”   李姐给客人端上花生汤,头是扭向边羽的,笑着爽快地说:“行,我就订胡桃木的,回头给你下押金!”   “你需要的尺寸得跟我说一下。”边羽提醒到。   “你等会儿啊。”李姐那边又来客人了,今天生意难得的好。她迎到门口,“哎哟”了一声,脸上笑开:“小召警官,来里面坐。”   召觅掀开油腻的塑料门帘时,蒸腾的热气裹着花生甜香扑面而来。他习惯性扫视店内环境——食客大多佝着背,缩在矮凳上吸溜汤水,唯独角落那人脊背笔直。   是他。   召觅动作停滞了一下。   日光灯管在边羽身上晕出一层光弧似的,连后颈被发丝遮掩的皮肤都白得近乎病态。烟火气息萦绕在他周身,竟像张落墨别具一格中式油画。   召觅中午巡逻到这里,正是午饭时间,要来吃点东西。他里面还穿着制服,但是外面套了一件风衣,几乎是看不出里面制服的模样。所里有规定,他们不能穿制服到店里消费,因此他便多穿了一件风衣外套。   李姐目光巡了一圈店里,几个木桌都坐满人,只有边羽对面的座位空着。李姐带着召觅来到边羽坐的座位前:“来,坐这里。你们先拼桌。”   召觅便坐下了,李姐问:“还是老样子,少糖,多花生,对吧?”   召觅点了点头。李姐利索地去盛花生汤了。   召觅坐在座位上等,正好和边羽对视上了,二人均是随意地微扯一下嘴角,当做打招呼。   李姐把召觅的那碗花生汤端上来,跟着拍拍边羽的肩:“你先吃着,我去量一下尺寸。”   “宽和进深都要量。”边羽说。   李姐离开时,嫌这里灯暗,开了一盏钨丝灯。   召觅和边羽各自安静吃花生汤。热气在两人之间织成薄纱,召觅注意到边羽握勺的指节泛着青白,指甲修剪得过分齐整。无比干净冷清的一个人。   然而,在钨丝灯的照映下,边羽的眼眸竟流转出蜜糖般的暖调,只是,他眸子微一转,另一盏白炽灯光射来,便又重新凝成寒潭。   召觅不免有一瞬间想,边羽好在不是他需要测谎的对象。   因为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推理出丝毫确定性的,既流着滚烫的蜜,又凝着冰霜的“嫌疑人”。 第20章   李姐从店后门出去,后门是一个小天井,天井对面是她住的房子,她到房子里量梳妆台要做的尺寸,边羽便耐心吃着花生汤等她。   在边羽抬眼的时候,召觅敏锐察觉到他的动作,视线不着痕迹移开,仿佛从没盯着对方看过,然而余光仍不由自主去捕捉边羽眼眸中的微弱波光。   他觉得边羽似乎也正在注视他。   一察觉到这点,他的目光更无法回正过去了。可总这样假意扭着头,显得很不自然,他无法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最终召觅还是将视线移回边羽脸上——他大不了直接盯着边羽这双眼睛。   偏偏这个时候,边羽又低下头吃了一口花生汤,和他正面迎击的视线错开。   一场眼神拉锯战就这样悄然无声的开始又结束,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召觅在这场无声风波中,感觉自己不战而败,内心有几分惨淡。   他想不到的是,边羽跟他怀抱的是不同想法。   边羽看召觅,是因为他总觉得对面的这位召警官眼熟——初次见时不怎么觉得,见过几次之后倒觉得了。但是这位召警官分明从前不是这个片区的,边羽绝对不是在这块片区活动时与他见过,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一口甜腻的花生汤咽入喉中,边羽索性开口问:“以前没在这个片区见过你。”   召觅微愣,明显没料到对方会主动搭话。他咽下口中的花生汤,回答道:“我刚调来没多久。”   “刚毕业吗?”边羽猜测。   召觅说:“不。毕业三年了,之前在乡镇。”他心想,自己看着也不是那么年轻吧。   边羽了然地点点头,心里猜测这位召警官应该和他差不多大。召觅忽然又盯住他看了,指了指他唇角的位置。   边羽手指擦过嘴角,原来是唇边沾到花生汤渍。召觅抽出纸,递到他面前,差点下意识要帮他擦,忙是在纸离近他唇边时停住手。他望见边羽没有任何预见的、直视过来的眼睛,刹那间,内心居然兵荒马乱一般。像是掩饰心虚似的,召觅把纸塞进他手中:“给,擦擦吧。”   望了眼突然被塞进手中的纸巾,边羽说:“好。”折起一角纸巾,将嘴边的花生汤渍慢慢擦干净。   召觅手里的汤勺搅拌还过于热乎的花生汤,动作不知不觉间更快了一些,但他无论怎么搅拌,这热气都像散不去了。   李姐趿着拖鞋从后门回来,站到边羽身旁:“我量好了,宽145,进深60,能做吧?”   边羽说:“能,但这个尺寸做出来会比一般梳妆台大。”   “没事,平时东西一收还能当写字台用最好。”   边羽说:“行。那没问题了。”李姐放心地忙活去了。   召觅像是怕就此心慌下去会被看出端倪,便问他:“要给李姐做家具?”想借此机会讲些话题,让自己的思维发散开去。   “梳妆台,李姐和她女儿用的。”边羽答道。   “哦,直接家里做?”   “嗯。”   “木料得从其他地方找吧。”召觅记得上次去他们家,并没看到合用的木料。   “常合作的厂在我家附近有分销店,到时候直接去店里拿。就在三号街那里。”   “哦。”召觅吃了几口花生汤,若无其事似地问,“打算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啊……”边羽抬眼看天花板上的钨丝灯,暗灰青的眸子,均如裹了蜜糖色,瞬间一整双亮起来。他思索片刻,“周三吧,周三正好在那附近送货。”   “嗯。”召觅好不容易才认真吃了几口花生汤下去,不作声半会儿,“周三那天我正好也在那里执勤。”   话音刚落,门口出现一位戴圆框眼镜的客人,抱着一本书朝里头走进来,突然停住脚步,眼睛直勾勾盯着边羽和召觅的位子:“哟,我常用的桌子。两个座位是一个也没给我留啊。”   李姐急忙过来笑道:“我给你安排拼桌一下,你看拼这里怎么样?”   圆框眼镜抱起手,定定站在一旁,下巴朝边羽他们方向扬了扬:“不,我就坐那个角落,还是站着等人吃完吧。”   “这……”李姐脸上不禁颇为尴尬。   边羽放下汤匙,就要起身让出来,这个时候,召觅先起来了:“老板,结账。”走到门口去扫码,把6块钱的花生汤钱结掉,又和老板说,“有水吗?”   李姐说“有”,上小料台那儿,取个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上一杯免费的麦仔茶。   圆框眼镜一刻也不敢耽误似地坐在召觅空出来的座位上,使唤李姐道:“你这里给我收一下啊。”   召觅留下的那碗花生汤只喝了几口汤,花生还有许多没吃。边羽心想,李姐知道他的习惯是多花生,他本应该是喜欢吃花生,但是现在花生没吃完就起身了,估计为的是主动让出位子。   边羽不禁望一眼他的背影。召觅端着麦仔茶站在门口一张没有椅子的小桌前,盯着街上往来的人流,慢慢地喝这茶水,他站得很直,大概是在想,背后会有人看到他。   李姐忙活完新客人的事儿,扎起门口的塑料门帘,终于闲下来,坐到一旁椅子上,拿起遥控给电视调换到音乐频道,音乐频道在放钢琴蓝调选集。外面街道热闹,店里却安静得很,舒缓的蓝调音乐把时间拉得很慢,客人们慢悠悠吃花生汤,吊顶的驱蚊扇摇摇晃晃的响。   几分钟后,边羽吃好起身,跟门口的召觅简单点头当打招呼,往西边走去。召觅也放下茶杯,继续往东边的方向巡逻。   周三,边羽去三号街附近的木材分销店里选胡桃木。他们店刚从厂里运来一批加工后的木板,工人们把木板捆在三轮板车后面。木板堆得山那样高,只用两根细黑绳简单捆住便停放在门口。   边羽眉头一皱,跟店长说:“你们这样放货不合规矩吧?”   店长笑笑说:“工人吃饭去了,回来就搬店里去,吃个饭的功夫而已。先看料子吧,现在店里就这两款,你看看要哪一款。”他手上拿着两块大致不同的胡桃木样品,让边羽挑。   “左边这块怎么颜色浅这么多?”边羽认真地看,“鸟啄痕也没那么自然。”   店长解释道:“生长环境不同,这块还更贵呢。”   “这块很明显没有右边的好,还卖更贵,你这是饥饿营销吧?”   店长心虚地笑了声:“说什么,都这么熟了,我会骗你?”   边羽瞥一眼店长,说:“要右边这块。”   “你要右边就右边咯。要多少?”   “总的1.6立方,最大的面要一平米。你给我划一块一平米的和一块0.6平米的。”   “不多划点儿,不怕做出来有偏差?”店长问。   “不怕。”边羽笃定地说,“我做的不会有偏差。”   “行!”店长将样品木放回展架上,到前台填开单据,边羽就站在原处等他。   工人们吃完饭回来了,到三轮板车前去卸木板。他们正琢磨要怎么去把最顶上的木板安全卸下来,其中一个工人拉一下绷得紧紧的黑绳儿。本就不牢固的黑绳“噔”地断开来,顶上那些木板像被碰倒的多米诺骨牌,流水似一块接一块哗哗往下泄。   边羽就站在距三轮板车不远的地方,反应的时间赶不上木头砸下来的时间,眼看那木板要砸到他脚边。蓦地,他的手臂被一个人拽过去,那堆木板啪嗒嗒掉在他脚边,最近的一块距他仅毫厘之间。   他与那人不免贴得很近,几乎是贴近了身,撞到对方硬朗的胸膛。不过很快,召觅便将边羽拉到身后去,挡在他身前斥问道:“这木头能这样放吗?!砸到人怎么办!负责人呢?!”   店长急急忙过来,缩着肩膀点头哈腰:“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啊警官。”   “你是需要跟我不好意思吗?”召觅批评他道,“农用三轮板车是不能载货的知道吗?你这是违法规定,何况还差点砸到人!”   “是,对,是我们不对……”店长一连认错,接着解释道,“我们原先有专门运木材的车,谁知道今天厂里那辆车故障了,这批木又实在是太赶了,我们想着厂里道这里也就一两公里远吧,就想着随便……”   “这种事能随便?”召觅走到那堆木材边,拉拉那条断了的黑绳,“还有,你们就用这么细的绳子捆这么重的货物?这是很危险的你们知不知道!这要是碰到交警,你们的车跟货都得被扣下!”   边羽头一次见召警官发这么大脾气,召警官之前哪怕是对偷东西的沉汶斌和鬼鬼祟祟的记者也没这么大脾气。那些工人早就吓得没声儿,直到听到货物要被扣下,才都抬起一张煞白的脸。店长唯有点头说:“对,警官你教育得对……但是这货……”他小心瞥召觅的脸色,不敢开口求通融。   边羽见到那些工人们有的快哭出来,心想他们是受教育程度低,总是有点想当然,才没处理好这事件。要是这次货物被扣了,厂长肯定扣他们的钱,有的人一个月可能就靠这一单吃饭。   边羽于是跟召觅求情道:“召警官,算了,反正也没砸到我。他们赚点钱不容易。”   召觅是民警,本身也管不到交警该管的事情上去,差点被砸到的人不和他们起冲突,他也可以不做深究。   深吸一口气,召觅跟店长和几个工人说:“这次就当你们初犯,下次再这样就要接受行政处罚了。下周三这片区的安全防范课,你们都得去听。”   工人赶忙点头说“知道了,谢谢警官”,互相手脚利索地把货物搬进店里。   召觅望了一眼边羽问:“没事吧?”   边羽今天穿了一身蓝色工装,腰上戴了一条尼龙腰带,脚上的皮质工靴将裤腿收进去,整个修长、匀称的身形被很好地展现出来。   他拍拍肩上的一点灰尘:“没事。”   召觅点点头:“嗯。”确认他当真没事后,便离开继续执勤了。   店长见召觅走远了,松一大口气,一连跟边羽说谢谢,忙去给边羽切割胡桃木板了。   没半个小时,店长颇费劲儿地把切割好的胡桃木板搬到门口,和边羽说:“不好意思啊,本来是想用那辆三轮车给你这两块木板载回去的,但是刚刚你也看见了……”   边羽只得说:“没事,我手扛回去。”   边羽从口袋里抽出两只白色棉线手套套在手上,用皮绳将两块大木板捆住,打上结,皮质靴的靴底踩在绳扣处,手拉住绳结的两头,使劲地捆结实了。   随后,他把这两块大的木板扛到肩上,小的木板拎在手中径直往街上去。   木材店离他家有三公里远,边羽本想一路连扛带拎的送这些木板回家里,却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货车软件的抵用券,不用白不用。他停在路旁,把木板放在树下,手背擦了把额上细汗,拿出手机呼叫小货车。   等了约摸二十分钟,一个人走来说:“今天叫不到能拉货的车,我帮你扛回去吧。”   边羽转头一看来人,是召觅。   左右望了望,四周马路果真空空荡荡,没有见到一辆车的影子,手机上的货车软件也一直停在呼叫中。边羽有些不相信:“这里平时能叫到很多拉货车。”   “今天学生考试,这段路限行。”召觅已经将那两块大的木板扛到肩上,“走吧。”   边羽拒绝不了,只得扛起那块小的木板说:“我家方向在……”   他话没说完,召觅便道:“我知道。”   边羽忘记了,召觅通勤的派出所离他家不远的。 第21章   到边羽家,召觅帮边羽把木材搬进家里。   四叔公赶忙来搭手:“小召啊,来,给我,我来!你坐!快去坐着!小遇,给小召倒水!”对召觅的称呼从“召警官”理所应当的变成“小召”。   召觅和边羽放下木板,两个人都累出一身汗。四叔公敲敲木板问边羽:“你身体最近这么差,几块木都拿不动了,得人帮你扛回来?”   边羽累得紧,坐在椅子上,不搭理他。小腿推出另一张椅子到召觅腿边。   四叔公自顾说:“年轻时喝酒喝坏了吧!”   边羽依然当没听到,站起来,脱下棉线手套,解开腰上的尼龙腰带,一起放在柜子上。顺道拿起柜子上的水壶,倒了两杯水,一杯递到召觅面前,一杯自己喝。   召觅被四叔公按着坐在椅子上,眼神瞥了眼边羽,心里说,他原来也是会酗酒的人吗?   四叔公不把召觅当外人,自顾说了边羽两句后,却又笑着替边羽找面子:“青春年少谁都不懂事,现在不会了。小召你以后有空,拉他一起出去锻炼。我听说你们所里经常到附近街上晨练呢!”   召觅扯扯嘴角,勉强微笑地应了一下。   四叔公接着又问边羽这些木买了多少钱,边羽说原价一立方九百元,后面店长给打了折。   四叔公说买贵了,这块木不够老,做家具还是老木更好,这块显然是嫩木,不值这个价,好处就在于更好做工,给边羽更多发挥空间。   边羽坐回椅子上,左手抓了抓领口,让风灌进流汗的胸膛,右手端着水杯,仰头喝着水。   他没回应四叔公。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买到再怎么顶尖的木材,四叔公也要从中挑些细节上的不足来讲,总是想告诉边羽还是他经验比较老道诸如此类的。尤其外人在的时候,他更爱显摆,属于是老头的小虚荣心。   召觅喝完水,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说:“谢谢,我走了。”   四叔公这回脚步飞快跑到召觅面前:“小召啊,你这回可不能走了,必须留下来吃饭,我正好炖了汤,补身体的。”   “不用了,没到吃饭的点,我还得回去巡逻,实在是不方便。”召觅要从他身侧一旁闪出去。   四叔公脚步一挪,挡住召觅的去路:“我在这里住这么久了,你们所里巡逻的民警几点吃饭、几点下班我能不清楚啊?巡逻的就没规定的吃饭时间,到点抽空吃。”他指着墙上的时钟,“五点是吃饭时间啊,现在就要五点了。你不正好能抽这个空吗?”   召觅那不爱有什么表情的脸,终于忍不住展出无奈:“我还得回去打卡呢。”他假意看看手表,“这个点,真不早了。”   “你们六点打卡一次,值班前和值班结束后再打卡一次,而且网上打卡就行了,对吧?”   边羽侧着脖子,拿纸巾擦干脖子上最后一滴汗,不是很能理解四叔公为何对召觅那么殷勤,他也没什么事是这位召警官能帮得上忙的。   召觅深吸一口气,只得说:“好吧。”   召觅摘下帽子,坐在餐桌前,仍微是局促。他是个恪尽职守的公职人员,心中暗暗下定主意,但凡觉得对方有所求,立刻回绝起身离开。   四叔公叫边羽跟他说话,他到厨房快炒两个菜快得很,随即一头扎进厨房里。没几分钟,厨房便是一通噼里啪啦热油、炒菜的声音。   边羽是不爱说话的,看得出召觅也不怎么爱说话,两个闷葫芦属实凑不出一个话题来。   边羽身上的汗渐渐不再流了,他呼出口气,起身说:“我去换身衣服。”   “嗯……”   边羽到楼上的房间里,把身上的工装脱了,扔进脏衣篓里,换了条舒服的白T恤和黑色的五分裤。裤腿宽松,到他膝盖处,他小腿尤其白和长,像未经雕刻的天然完美的象牙柱。   这天是不热的,但他刚干完活,身上热,只穿这么清凉便下来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边羽一边步伐利索地嗒嗒下楼,一边拿橡皮筋把半长的头发扎起来。   很快,他又坐在召觅面前——一副全新的居家的面孔。   召觅正喝完一口水,缓缓将水杯放下,抿掉下唇上的水渍。他的眼神短暂回避了一下边羽,随即才慢慢恢复平常的模样。   他们依然没有话说,边羽挑起果盘里一颗火红的圣女果,一口一口咬着吃。   最终,召觅先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这里住的?”   边羽想了想说:“你们所里不是有登记吗?”   召觅不想他误会什么:“我没事也不会去翻看居民的资料。”   “我一六年年底,快一七年的时候搬来的,之前这房子只有我四叔公住。”   “哦。”召觅见到不远处工作台上的木雕,那木雕刚起形,隐约是只四脚动物模样,“一直做木坊生意?”   边羽微点下头:“嗯,差不多吧。”   “你父母也是住在鹭岛?”   “我爸不在了,我妈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回白俄罗斯了。她是白俄人。”   召觅低低眼帘说:“抱歉。”又喝了一口水,良久后才接着问,“那你来鹭岛之前住哪?”   “申海。”   “来到鹭岛住还习惯吗?”   “还好,我初中的时候,跟我爷爷在他老家住过一段时间。”边羽说,“他老家离这里很近,所以我能习惯这里的生活。”   “上次你说你爷爷是在漳浦去世的,他老家在漳浦?”   “嗯。”   召觅听到他这个回答,眼眸略有一丝出神:“那是很近,坐船二十分钟就到了。”   翻锅响的厨房里忽然传来四叔公的声音:“小召啊,你吃不吃辣?”   召觅朝厨房的方向大声说:“微辣可以吃。”   沉默片刻,这次换边羽问他:“你家住在蓝澳路吧?”   召觅微讶:“你知道?”   “你上次在我房间看到那张照片时的反应——”边羽提醒他道,“大概只有在大院里住过的人,看到大院才会有那种亲切的表情。”   召觅有种被他轻易看穿的惊讶和轻微的危险感,可这份危险感却是他不排斥的,反而让他觉得有点挑战和刺激性。不由自主的,他盯着边羽咬下最后一口圣女果的唇,片刻才错开目光。   “嗯。我家是在那里。”   蓝澳路那一片房子是军属大院。边羽爷爷当年所住的军属房被清退前,儿时的他和父母也是住在那里的。   他感受得出来,召觅该是个大院子弟,父亲或者母亲级别不低,抑或父母二人都级别不低。这是只有从大院里走出来的孩子,才能冥冥中互相从言行举止感受到的特性。因此,边羽有些好奇:“怎么在这里当民警?”   “因为被调到这里。”召觅说。   “我是说……”边羽酝酿了一下用句,“一般你们这样的家庭,不是应该进部队,或者乡镇历练完之后,调到市中心的机关里?”这样的路径,更符合这类家庭给子女安排的上升通道。   “嗯,我知道有那样的。”召觅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原因,只得反问道,“不过,在这里踏实工作不好吗?”   边羽默了默,说:“好。”   “平凡一点挺好的。”召觅说。   边羽感觉,召觅跟他以前认识的大院子弟多少有点不同。   四叔公炒好两道菜,一手一盘端出来,一道是烩酸辣干丝,一道是糖醋排骨:“吃饭了吃饭了,里头有鱼汤,我亲自山上钓的乌鱼!小遇啊,你盛饭去。”   边羽起身去厨房盛饭,召觅要跟着帮忙,四叔公按下他的肩膀说:“坐坐,你坐着。哪有客人帮忙的道理?”   吃饭间隙,四叔公给自己倒满一杯白酒,没话找话似地问:“小召,找对象没?”   召觅习惯被人询问这个问题,麻木地摇摇头。   “没找好啊,不能将就,将就了没好果子吃。”四叔公美美喝掉一杯白酒,满足地“啊”了一声,“你父母肯定催了吧?”   召觅点点头:是有点儿。”   四叔公划着手说:“斗争到底,一点也别理会他们!单一辈子挺好的。”   边羽微无可奈何地呼吸了一口气,四叔公一手握白酒杯,一手拍拍边羽的肩膀:“是吧,小羽……小遇!”   边羽就势夺过他的酒杯,四叔公马上急了,伸手抢回那杯酒,将剩余的酒一口气喝干。   晚饭结束时,四叔公已经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他周围杯盘狼藉。酒量大抵就到这里,他总要喝到酒量见底的地步。   边羽要收拾残局,召觅率先叠起碗筷:“我来吧,总不能只吃不干活。”   边羽和他说不用,但他执意要帮忙,边羽唯有说:“那一起吧。”   他们一起到厨房,边羽将残羹剩饭倒进厨余垃圾桶里,召觅脱下手表放在洗碗池台上,放了一盆混洗洁精的温热的水,把碗筷放到盆里洗。   边羽拧了一条抹布去擦餐桌,紧跟着回来擦灶台。   十分钟后,召觅洗好碗筷,边羽也做完清洁工作。他们像天生有这配合的默契,同时也默契的互不道谢,两个大男人说这些总是太肉麻。   召觅拿起洗碗池台旁的手表:“我该走了——”话音忽地止住,盯着表盘。   边羽眼神注意到,那是一枚黑色皮革表带的手表,表盘机械式,秒针左右飘忽,不往前动:“刚才洗碗的时候进水了?”   召觅翻看手表的另一面,说:“不像,可能就是凑巧坏了。”   边羽甩干手上的水,拿过他的手表说:“我给你修吧。”   “你修?”召觅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出这么一句。   边羽皱皱眉:“怕我不会?还是怕我彻底修坏了?”   “不是——”召觅意识到刚才的反应错了,很不想边羽误会,却不知怎么圆回来,“我拿去给别人修,很方便。”   边羽虽然面上没任何表情,眼神中却有一丝不是看得起他人手艺的神色。他自顾握着召觅的手表来到工作台前,并从旁边的小木柜抽屉里拿出一个款式大约是十年以前的萧邦腕表:“下个礼拜来拿,你这几天先戴这个吧。”   召觅只瞟了一眼那手表的标志,便说:“我不能戴这种牌子,不合适。”太贵的牌子,不好出现在公职人员手上。他同时不免联想起来,那枚萧邦腕表款式老气,不像是边羽会戴的。是他哪位亲人的物品吗?他下意识简单推理了一下,认为兴许是他父亲的遗物吧。   边羽把萧邦腕表放回去,要拿柜子里另一枚腕表时,手不由顿住一瞬。   那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手表,深蓝色的皮革表带,浅金色表冠,圆形表盘,盘面已泛旧,十分有岁月痕迹。虽然看起来旧,边羽却时常维护保养它,以至于它至今功能还齐全。   “那这个吧,很普通的手表。”边羽把那枚手表取出来,几乎是没任何犹豫拿给召觅。   召觅原本想说不用,他有手机一样能看时间,可偏这一次,鬼使神差接过这只腕表。   他似乎是从这只腕表上普通老旧但被精心照料的痕迹中读出什么,问:“这只表你保养的很好,它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是啊。”边羽坐在工作台前。工作台前的椅子是竹制的,他的齐膝短裤在他坐下时,缩了一截到腿上。腿后肌肤便和竹椅表面贴住,不由一阵冰凉。但他似乎是习惯了凉,不想起身拿垫子,已经手握螺丝刀,在拆召觅的手表。   召觅望着手里别致的腕表,心说,应该是别人送他的。是什么人送的?家人吗?还是以前的恋人?   不觉间,召觅把那表带攥紧了。   从面前贴着的那张残缺的水银镜子里,边羽见到身后召觅一副沉思犹豫的神色,以为对方又在担心手表品牌问题,便说:“我大学时比赛拿到的奖品,不是特别的牌子。”   大一年,他去美国考取私用飞机驾照,顺道参加一个具有竞争性质的夏令营。在750英尺超低空飞行比赛中,他打败那些高傲的美国人拿到第一名,奖品就是这个手表。   没什么品牌,没什么特色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手表,却是当时那所飞行学校的校长亲自从手腕上摘下来给他戴上的。当时的他大抵是想不到,那已是他此生最高的成就。   所以,时过已久,久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至少给边羽的感觉来说是的。现在还要放不下,在边羽看来有点太好笑了。因此他不把这个手表再当成特殊的物品。   “哦。”召觅的神色轻松不少,将它戴到手腕上,“我过几天来。”   他正要走时,边羽已拆下他手表的表盘,观摩几分钟后,仿佛是要确认什么,也仿佛是兴趣所致:“你这只手表很少见,哪里买的?”   “也是大学时参加射击比赛的奖品。”召觅补充说,“射击比赛。”   边羽亦是轻轻“哦”一声,召觅不再说什么,将腕上的手表细心藏进袖子里,跟着和他告别了。 第22章   边羽很久没修手表了,对机械手表各个部件的细节忘记不少,于是找出家里机械表的图解稿放在桌台上对照。   召觅的手表虽然外表普通,里面的结构却不简单。边羽把桌台擦得非常干净,一丝灰也没有,把手表里面的零件一一挑出来分类排好,大大小小的零件多达326个。机械板有刮花痕迹以及保养油过期都属于小问题,机芯最主要的问题是摆轮断裂,且完全没有复原的可能。这个摆轮不换是不行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   边羽用透明小塑封袋装起断裂的摆轮,到四明老街找老常钟表店的常叔,让常叔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摆轮替换。   常叔右眼戴着一个单眼放大眼镜,放大眼镜系着一条弹性的皮筋套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他提起小塑封,把摆轮放到放大镜前看了又看:“这个型号的可不好找,不过赶巧,我这里还有一个。”他扭过身去,拉开一个小木柜翻找片刻,挠挠头“嘶”一声,碎碎念“明明在这儿”,便转到一整面钟表墙后去找了。   常叔在钟表墙后开了一个又一个柜子,直到十分钟后,他依然没有找到摆轮的动静,反而是柜子越开越多。边羽等得无聊,便拿起一本修表的小手册站在门外翻看。小手册只有几页,这几页翻完之后,边羽放眼望街对面的景。   四明老街的街景其实没什么新意,漆新的骑楼廊道内行人来来往往有说有笑,几年来均没大变化,还存活的老店不多了,街上都开起新店,多数是服装类、餐饮类。正宗地道的本地餐馆减不少量,多是被网红店占领。像常叔这样的老店,隐藏在城市繁华地段的角落,灰扑扑的不起眼。   街对面一个穿深褐色外套、挎相机包的男人正捧握着徕卡M240拍照,他的镜头移动一圈后,在边羽这个方向停住。   对面那人的相机画框中,边羽穿着一件浅蓝色内搭和米白色针织外套,头发蓬松地耷着,倚在店门的柱子前,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天蓝得不晴明,微有些闷黄,边羽像一只青春的鸟儿翩飞落在复古的街上。   倏然,相机画面中,青春的鸟一双深眸抬起,悠然转来。   边羽盯着那个对准自己的Elmar 21mm f3.4镜头,那人放下相机,露出张带点青色胡茬的脸。   他远远向边羽挥了挥手,脸上展开笑。   边羽棕金色的眉毛微一拧,记忆画片中,找不出谁能对上这张留着青色胡茬的脸。   那人微笑摇头,手指指着自己,又指向边羽这边,跟着避过车辆,穿过马路,小跑着来到边羽面前:“嗨。你认不出我了?”   边羽仍是一副没有印象的模样,对方于是说了句法文:“海边的咖啡厅,蔷薇花很漂亮。”   边羽不懂句子的意思,但听到法文便记起来了:“哦,是你。”他仔细瞧了闻莘那双带点棕褐色的眼睛,目光又落到他下巴那短短的胡渣上,“你留了胡子,我没认出来。”   闻莘摸摸脸上的短青胡茬,略惭愧的模样:“我不是故意留的。这一个月,我忙着办画展,没时间修理胡子。”   “这样啊。”边羽其实没很在意的意思,“你中文进步很多。”   “真的吗?”闻莘眼中闪过一丝亮泽,“那我的老师请得值。”   “你还特意请了老师?”   “是啊,想着再见到你,能跟你交流更多。”闻莘望着边羽的双眼,坦诚是他一向的风格。   边羽不解问:“你怎么知道会再见到我?”   “不知道。可能,是一种预感。你看,我们现在不就又遇见了?”闻莘问,“但是,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等老板拿一个手表零件给我。”边羽的目光朝向那面钟表墙后。   他话正说完,常叔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出来,掌心掂着一个纸包好的摆轮:“也就剩这么一个了,你算是有缘。”过后,他注意到闻莘手中的相机,谨慎道,“你那相机别开闪光灯拍我这些东西。”拉过一块黑色绒布盖住桌上的金属部件。   “Ok,我不会拍它们,我知道它们很脆弱。”闻莘把相机收进相机包里。   边羽对了一下拿到的摆轮型号,确认无误后一道放进塑封袋里:“多少钱?”   “10块,要现金。”常叔坐回工作台前的木椅上,拿起一个鼓鼓的气吹吹桌面上摆放的表芯上的灰。   “网上都卖到四五十了。”边羽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今天没带现金。”   “网上的人爱怎么卖怎么卖,我就这个价。钱你明天拿来。”   边羽说:“我明天不路过这里。”   常叔“咂”了下嘴。他搞不懂线上收款那一套,几年前被人拿假转账的截图骗过,自此一直不再开设线上收款,手机收款也不懂得操作。除非子女在家里,才会让对方转账到子女手机中。   闻莘拉开相机包侧边袋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张十欧元:“我给你吧。人民币的,我用完了,只有欧元。”   “这我可找不开。”常叔不看那张钱一眼,抽屉里拿出一条金属怀表链,“要么你拿去当找钱。”常叔多少有一套自己坚持的做生意理念,人是极其保守老派,同时坚决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让别人占便宜。   “好。”闻莘放下那张十欧元,收起那条怀表链。   走到街上,边羽跟闻莘说道:“你打开微信,我把钱转给你。”   闻莘没听他的:“我不会用微信花钱,要不,等一下,你请我喝咖啡。”   边羽本想说,那用其他转账方式,或者明天拿现金给他。想想都十分麻烦,还不如一杯咖啡来得干脆,便答应道:“好吧,你想去哪里喝?”   “还没想好,我想先拍会儿照片。”闻莘把那条怀表链垂放在手指侧看,“它看起来很vintage。”   边羽说:“常叔店里确实有很多中古物品,它有可能是件古董。至少是独一无二。”   “真的?”闻莘露出微不可置信的惊讶,“那,送给你吧。”   边羽不禁疑惑道:“送我?”   “你很适合独一无二的东西。”闻莘解释说,“我没有怀表,用不到,放在我这里,它失去价值。”   边羽接过那条怀表链看了两眼:“你把相机拿出来。”   闻莘不解其意,仍是拉开相机包拉链,把相机拿出来给边羽。   边羽找到相机机身上的链勾,试着将怀表链挂上去,竟然正好挂住。他顺势把怀表链套在闻莘的手腕上:“这样不就行了?”   闻莘笑笑说:“正好,不用再多买相机的腕带。对了,你知道哪里可以修胡子吗?这里的美发店很多,我不知道怎么选择。”   “你很赶时间?”   “嗯。不是要跟你喝咖啡吗?”   “……”边羽思索片刻,“快剪的话,我只知道巷子里的。你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   “嫌弃?”闻莘花了会儿功夫记忆这个词的意思,“哦——我当然不会。在哪里?”   小巷子内,白发老人手中拿着一盒染发膏,刷子在膏盒里搅拌半晌,涂在一位中老年男人发白的头发上。   边羽带闻莘走到老人摊子旁,老人低头细心给客人的白发上染色膏,同时问边羽:“剪头发啊?”   边羽指指闻莘说:“他要修胡子。”   “稍等。”老人小心地用刷子一笔一划把客人头上的染色膏抹匀,抹得十分匀称的地方,还要用刮子压平。   边羽找到一张空的凳子坐下,闻莘跟着坐在他旁边,小声说:“我没有在这一种,修理过头发或者胡子,看起来很特别。”他的模样没有嫌弃,反而很感兴趣。   边羽说:“我也没有。”   闻莘张大眼睛:“你也没有——却带我来?”   “嗯,想试试看有什么不同。”   闻莘笑了一下:“好,我为你试一试。但是,如果最后不好看,你不会笑吧?”   “尽量不。”   “祈祷这位老爷爷,不会在我的脸上画一条龙——”   仍在给客人抹染色膏的老人,拉着嗓音飘出一句:“你放心吧,我没那手艺。等着吧。”   闻莘没想到自己说的话被对方听进去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着,他拿相机拍四周的照片。他仰头看天空,看到窄窄的巷道上方,电线杆的电线纵横交错,把这块蓝天方片切割成一块块亮丽碎片。   闻莘拍了一张,跟边羽说:“你看,这个画面,像是用平凡人的眼睛,去看天空。”   边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为什么是平凡人的眼睛?”   闻莘组织一下语言说:“平凡人的眼睛看到城市的‘树根’,不能看到完整的天,而天在他们的上方,可以看到他们。”   边羽大概懂得他的意思,换句话说:这条小巷子的人像住在笼子里,“树根”就是这些电线,挡住他们看到外面世界的视野。   但究竟闻莘真正的想法是不是这个意思,边羽倒是没深究:“我倒感觉,是天空被绑住了。在这个视角里,它没办法广阔起来。”   闻莘好似听到一个新奇的角度,想继续问边羽为什么这么觉得,这时,老人给染发客人的头上裹好保鲜膜,朝他说:“要修胡子的,可以过来了。”   闻莘放下相机包,起身走过去,坐在一个高脚的凳子上。老人给他围上一块白色的理发围布,给他下巴的胡茬打上水,抹上剃须膏:“头往上抬一点。”   闻莘头往上抬,眼睛却往下瞟去,直到视野里出现边羽。   边羽向他走来,坐到他附近的椅子上——那个位置的附近有杂志架。他看染发的客人翻杂志打发时间,也在杂志架上抽了一份来看。   杂志首页刊登一则鹭岛市首富之子将会在会展中心举办婚礼的新闻,其他版块大多在写娱乐八卦,还有一些广告。染头发的客人看得太入迷,边还把市首富之子结婚的那则新闻念出来,他头越低越下去,突然“哎哟”叫一声。   老人刚把剃须膏给闻莘抹匀,正拿起剃须刀,听到叫声,忙转身问:“怎么回事啊?”   客人叫道:“头上的染发膏掉眼睛里了!快帮我擦擦!”   “哎,我看看。”老人慌忙之下,让边羽替他拿着剃须刀。抓起摊子上的抽纸去给客人擦眼睛。   闻莘有些无奈地望向边羽,边羽见他好好的一张脸上,涂了一大圈白沫,不觉有些好笑。他是没笑出来,可闻莘像是敏锐察觉到他嘴角的弧度似的,索性做了个斗鸡眼鬼脸。   边羽这回有笑意了,被一张突然滑稽鬼脸猝不及防逗笑的表情。   闻莘见到他的笑,微怔了下。随即,扬扬下巴问他:“要不你替我刮吧?” 第23章   边羽握了握手中的折叠式剃须刀:“你信我的技术?”   闻莘说:“雕刻家的手艺,我相信。”   “那好吧。”边羽把椅子搬到闻莘身旁,“刮伤了可别怪我。”   “怎么会?刮伤了,就是你留下的雕刻记号。”闻莘自觉抬高下巴。   边羽手指按在他脸上,剃须刀折出微弱的光,刀片轻轻刮过闻莘的下巴,剃须膏连带胡茬被刀片一点点干净刮下来。   边羽指尖在闻莘脸上的触碰,让闻莘感觉痒痒的,他半睁开眼睛,凝望边羽低下的眼眸,鼻尖嗅到边羽身上带来一阵湿润的槐花香。   立在边羽背后的槐树,簌簌掉下花瓣,落在边羽的肩上、头发上。   闻莘出了神,这带着香气的触碰让他心生眷恋,像是灵魂都要依附在这柔软的触碰里。不知不觉间,他抬起手,好是亲昵地轻抚边羽的头顶。   边羽愣怔,定睛看他一眼。闻莘拂掉他发间的花屑说:“你头上有花瓣。”   边羽提醒道:“修面的时候,客人不要乱动。”   闻莘垂下手,听话地应答道:“好。”双眼也不好继续落在边羽的脸上了,往天上望去。再次看到这布满电线的巷道里的天,闻莘竟理解边羽方才的说法。这片天空见不到这么优秀的鸟儿,确乎像被捆绑住了。   边羽给闻莘的胡子修到一半,老人为客人擦好眼睛,补好染色膏,来接过边羽的剃须刀:“行了,我来吧。”   那温柔的香气倏地离闻莘而去,他忽然觉得空落很多,手指下意识要去勾住那阵花香,但却只碰到边羽的袖角便落空了。   “想怎么修啊?全剃了还是画龙啊?”老人问。   闻莘失着神,忘记回应。   老人打量过边羽的“半成品”,又说,“修成这样,也只能全剃了。”上手给闻莘另一边胡子刮下来。   老人手法精细但不磨蹭,十分钟时间便给闻莘的胡子剃完了,抽出一张干净湿巾擦了一圈他的下巴:“行了,又是一个年轻精神大小伙了。”转头接着忙活另一个客人染发的事情。   闻莘给老人结过账,看向边羽的头发,沉思半会儿说:“你剪短发一定好看。”手在边羽的耳朵上方比了比,“对,就剪到这里。”   边羽近来头发愈发长了,一向忙事情时会扎着。今天出来得比较赶,就随意散着,一缕缕发丝落在肩上。他抓抓自己的头发,犹豫起来。他之前有想过要剪短,总没找到机会,现在确实是个机会。但要等到老人忙完染发客人的活儿,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附近理发店里剪,要花很多时间,他又不太愿意。   闻莘感受到边羽的情绪,搭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椅子上:“我会剪头发,让我替你剪吧。放心,不会不好看。”   “艺术家的天赋吗?”   “嗯,对。谢谢你夸我。所以——愿意——赏脸吗?”   “那好吧。”边羽迟疑地坐在客人椅上。   闻莘给边羽围上理发围布,在摊子上找到喷壶,喷出两圈水雾落在边羽的发尾上。   边羽任其操刀了,他想艺术家的手法,总不至于让成品太丑。要是真不好看,大不了拿推子剃个寸头,他以前也不是没剃过。   闻莘抓了抓边羽的发尾,这发尾是软的,干燥和分叉也很少,闻莘预想边羽头发剪短后的形象,心中有一个还算不错的方案,上手剪了起来。   老人看到说:“真有意思,来我的摊位花了钱,还自己干活。”他不来参与了,带染发客人到墙那边的水龙头洗发。   柔软的发丝一绺绺落下,掉在边羽胸前的围布上、地上,跟漱漱飘零的槐花交汇,在石灰地板上形成花与金丝之画。   老人给客人洗完头,吹完头发后,边羽的头发已剪出一些形,他过来问:“需不需要我来?”   闻莘正专注手上的功夫,无法分神,便只是摆摆手,没有回应老人,老人唯有拿本杂志到一旁椅子上翘腿看。   约摸过去三十分钟,闻莘放下剪刀。边羽感到后颈有水雾喷洒的冰凉,跟着一个海绵垫在他后颈上细细擦拭。   “好了。”闻莘解开他的理发围布,拿起一面镜子让他看。   镜子里,边羽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将脸部轮廓和五官衬得更为突出夺目。   闻莘发现自己没预想错,头发剪短后的边羽果真更好看,他望着镜子里这张未消融的春雪似的脸,不禁有些心驰神往。心中有了个想法,闻莘向边羽身前不远处走去。   老人竖起一个大拇指说:“有水平。”   边羽还在看镜子里发型的侧面,忽听咔嚓一声,走到不远处的闻莘,相机已按下快门。   他回到边羽身边,给边羽看显示屏里的照片:“‘槐花下的雕刻家’,这个标题,你觉得好不好?”   照片中,边羽坐在木纹斑驳的方凳上,镜面斜倚掌心。他的下颌线沿着相片画幅的黄金分割线蜿蜒,半垂的眼帘下,深邃瞳孔凝着镜中倒影。   徕卡M240的CCD传感器赋予画面独特的德系色调,暗部青黑调与他的眸色形成古典油画般的基底。   灰白墙面上斜生着槐树枝桠,稀少的阳光穿过羽状复叶,投下碎光,漫过他挺直的鼻梁。   灰扑扑的背景衬上边羽混血的长相,确乎有种别样反差的人文艺术感。   这或许正是闻莘拍这张照片前没提前和边羽说的原因,要是特意和他说了,反而抓不到最真实的感觉。边羽对艺术算是有些见解,对这点很宽容。   “很好。”边羽看着相片说。   闻莘开心地说:“这样,我的照相技术,是被你认可了,对吧?”   边羽说:“我是说徕卡。”   闻莘眉间露出少许失望,语气却很快振作起来:“看来,我得多多练习。那么,就麻烦你当我的专属模特吧?”   边羽微耸一下肩,没说什么,把相机还给他。   天逐渐要暗下来,天际泛起淡淡霞迹。   边羽答应要请闻莘喝咖啡,现在这个时间,也不知还合不合适。他问闻莘是否会因为咖啡失眠,闻莘坦言道,他一天本也只睡6个小时,通常凌晨3点睡,早晨9点起,不害怕失眠。   反正,边羽的这杯咖啡,他是要喝的。   天鹅鹭饭店,二楼咖啡厅。   他们的座位在落地玻璃窗边,可以看到窗外的滨海道路。现在天蓝灰灰的,很快就会暗下来。   餐厅内,每一个座位上都已亮起淡黄色吊灯,柔和的灯光一束下来打在桌子上,周围是暗的,唯有餐桌和坐在位子上的人能够照到灯光。   紫色的桌布方方正正铺在桌上,服务员端上两杯咖啡。咖啡盛装在白色的短陶瓷杯内,杯下面一个圆形陶瓷小托盘,托盘上放着两块方糖。   “这家餐厅,很有历史的味道。”闻莘用小夹子夹起一块方糖放进咖啡里,拿调羹在咖啡杯里搅拌。   “已经有一百年历史了,一直保持这种风格。虽然不新潮,但胜在人少。”边羽直接端起咖啡喝,他平时喜欢吃点甜的,偏偏喝咖啡不爱加糖,味蕾喜欢直接感受豆子的香气。   “嗯,我也喜欢安静的地方,会让我有很多创作上的想法。”闻莘喝一口咖啡,忍不住又看了短发的边羽一眼。   失去长发的他,五官成为视觉中心,那些精致的细节像是被放大了。   闻莘注意到他的唇,他的唇是极淡的浅红色。   和这张冷漠的脸不同,边羽的嘴唇线条精致,上嘴唇薄,带着折线干净的唇峰。下唇却饱满厚润,线条柔和,唇缘带着些钝感。   是很性感的嘴唇。   边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下唇瓣沾上一滴咖啡渍。他抿了抿唇,将那滴咖啡渍舔去,唇肉则变得水润晶莹。   闻莘感到自己的耳根蓦地发烫。   “在看什么?”边羽注意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嘴唇,很好看。”闻莘直白地说,“可是,你不经常笑,为什么?”   边羽将咖啡放回托盘里:“没有特别值得开心的事情。”   闻莘想,这么好看的嘴唇,不笑,实在太可惜了。   “那,如果我今天能让你开心地笑,我们可以约下次的咖啡吗?”   “我的笑有什么值得好看的?”   闻莘其实在白天剪头发的时候,就见到过边羽的笑了。他笑起来,当然好看。   但是,为了不让边羽拒绝,闻莘故意说:“不知道。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当做是,艺术家好奇的心态?”   “那雕刻家必须配合吗?”   “就当……”闻莘手中的汤匙搅拌着杯中的咖啡,“是雕刻家一次寻找灵感的体验?”   边羽看了一眼时间:“今天的时间剩得不多,我十点就得回家。”   “你答应了?”   边羽默认。   闻莘弯起嘴角,语气透着些欣喜:“那么,接下来4个小时的时间,你都要给我邀请你——做些什么——的机会。” 第24章   从咖啡厅出来时,暮色已完全浸染天际。   海风裹挟着潮气掠过,沿街霓虹次第亮起,一位满怀抱着玫瑰花的女生走来:“先生,这是厄瓜多尔进口玫瑰,买一束吧。”在临海的街道上,有这些卖花、卖小玩意儿的小商人,他们精灵似的夜夜在这里游荡。   闻莘的视线刚触及那些暗红花瓣,边羽已抬手谢绝:“不需要,谢谢。”   “哦……”那女生失望地抱着玫瑰花走了。   闻莘张张嘴,似乎想叫住她,但她脚步已快速走远。   少女抱着花束隐入夜色时,对面的滨海道上,露天大排档的彩灯恰在此时亮起,陆续有客人入座,一支乐队站在观海台上摆开乐器,黄铜管乐混着吉他扫弦声漫过夜空。   “接下来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一起吃饭。”闻莘指着被彩灯缠绕的棕榈树,“我看那一家饭店,很有意思。你请我喝咖啡,我请你吃饭,我们去那里吧?”   吃饭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边羽没想明白,但还是应允了。毕竟雕刻家在寻找灵感,总是要到市井中去的。   露天餐厅顶上铺搭了一条条星星灯,设计得像千禧年普遍的户外大排档,乐队在演奏00年代流行的乐曲,有不少怀旧的人喜欢这种氛围。   边羽和闻莘找到座位坐下,服务人员拿来塑封的菜单。   闻莘把菜单递给边羽:“你比较想吃什么?”   “海鲜。”最近天闷,他不爱吃口味重的食物。   “那你点单,点你喜欢的海鲜。”   边羽向服务员说:“白灼八爪鱼,白灼虾,然后,炒黄花苗。三个菜,我觉得够了。”   服务员收好菜单离开了,过后送来一壶热水和一个铁盆子。   闻莘疑惑地问:“这两个是干什么的?”   “烫碗用的。”边羽倒满一盆热水,用筷子起夹起桌上的碗,像夹片棉花那样轻松。碗被筷子夹着放进热水盆里,灵活地转了一圈,“像这样。清洁,杀毒,更卫生。”   闻莘半张着嘴,更多是惊讶于,边羽轻松就能用筷子夹起碗。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们的习俗。”边羽将筷子递给闻莘,示意让他自己试试。   闻莘学着他的样子,勉勉强强夹起碗在热水盆里滚了一圈,跟着杯子也一起放到里面洗了洗。他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能理解,但默默接受了这种“习俗”。   把碗筷烫好,闻莘有种完成大事的成就感。接着,他像是突然有什么想法,说:“我想起来,我印象里,我法国朋友的妈妈也会这个——习俗。”   “嗯?”边羽倒着一杯柠檬水,等他继续话题。   “在法国,有一次,我们到他的家里做客。在吃饭的时候,我爸爸——我爸爸他是中国人,他说,中国的习俗,是用开水烫碗,温度越高,效果越好。”闻莘手势虚空比划着一个拿东西的动作,“然后,朋友的妈妈从房间里拿出一把熨斗,给桌子上的餐具,做了一次高温spa,把勺子都烫平了。”   “这样吗?”边羽把柠檬水倒好了,杯中的柠檬籽漂浮旋转着,缓缓沉到杯底。   闻莘见他反应平淡,皱了皱眉头:“啊,看起来,这件事情没有震惊到你。”   “因为,我见过更让人震惊的事情。”   “什么事情?”   边羽不急着说,而是叫不远处的服务员拿一桶冰块过来。等服务员把装满一小铁桶的冰提来放下,他才慢慢讲道:“你知道为什么白俄罗斯不种玫瑰吗?”   闻莘对这个问题将信将疑:“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他并没听过白俄罗斯不种玫瑰的传闻,但想知道边羽会讲什么。   “因为土壤酸碱度不对。”边羽用镊子夹起冰块放进柠檬水,叮咚声里透着一本正经,“我的外祖父做过实验,把渐变玫瑰和薰衣草种在一起,发生了悲剧。”   闻莘身体前倾,靠近了他:“嗯?什么样的,悲剧?”   彩灯在边羽的脖颈处投下闪闪光碎,像撒了把玫瑰花瓣:“第二天渐变色的玫瑰全变成了蓝色妖姬,一下子价格腰斩了啊。”   “这是真的吗?你亲眼看见的吗?”闻莘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边羽有模有样地点点头:“啊,真的。”端起那杯冰镇柠檬水,不紧不慢喝了一口。   闻莘沉默两秒,断定道:“不对,这个,是你现在编的,你说过,你没去过白俄罗斯。”   “回应你的熨斗笑话。”   “这个笑话不像笑话,我还以为是什么——很奇怪的传闻。”   “因为你刚才的笑话,也没能让我笑。”   闻莘嘴唇抿成一条线,微有些不服气和不甘:“……Never give up(决不放弃)。”   服务员把第一道菜——“白灼八爪鱼”端上来了,小八爪鱼的触须一条条蜷起来,一个个像花苞,热气裹着海盐的咸鲜味。这道白灼菜没有别的食料佐味,只搭配了一叠酱油,一管芥末。   闻莘拿起那管芥末问:“你喜欢加多少?”   “加越多,越能感受到海鲜的新鲜。”边羽拧开芥末管,对着酱油碟挤压管身,膏状芥末沿着碟壁滑落,深褐色的豉油表面浮起一团青白色。   闻莘看着那近乎没了四分之一的芥末管,惊讶地问:“你可以吃这么的——辣?”   “这个量还好吧。”边羽拿筷尖把那一团青沫在酱油里搅匀,“你要不要先试试?”   闻莘夹起一小个八爪鱼,悬在酱油碟上空,动作迟疑着。他其实不太敢吃辣,尤其是芥末。但他有种青涩少年想在某位美丽少女面前好好表现的冲劲,不愿意在边羽面前承认自己的短板。   “不能吃辣的话,沾一点就可以。”边羽说。   闻莘咽了口唾沫,心想拼了,只沾一点点,没什么的。   他的筷子尖刚触到酱油表面,八爪鱼突然从筷头滑脱,扑通栽进酱汁里,触须在液体中瞬间裹满芥末酱。这已经不是只“沾一点”了,他急忙伸筷去捞,滑腻的八爪鱼身却在里打转,筷子每次夹住触须根部都会溜走。   边羽用筷尾戳住八爪鱼头部固定,闻莘趁机下压筷子,没想到触须反而缠住竹筷。   最后,他只得用小勺子,舀起一勺酱油连带着八爪鱼倒进自己碗里,酱汁淅淅沥沥滴了三四滴在桌布上。   望着碗中裹满芥末酱油的小八爪鱼,闻莘倒吸了一口凉气。   “嗯……你要是不敢吃,那这只就算了吧。”边羽体恤起他来。   “不,这点……不算什么。”闻莘强撑着面子。他夹起碗中的八爪鱼,硬着头皮,一整个吃进口中。   芥末味直冲鼻腔,闻莘太阳穴突地绷紧。喉结上下滑动两次后突然卡住,左手胡乱抓过纸巾捂住口鼻,指缝间漏出断断续续的抽气声,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好在没辣哭出来,但还是让边羽看到笑话了。一个在“少女”面前表现失败的“少年”。   一杯冰镇柠檬水递过来。闻莘接过来喝,余光似乎看到边羽的嘴角有了弧度。几乎是一瞬间,那辣味他全然顾不上去在意,放下柠檬水,望着边羽的脸。那张嘴唇的弧度,却又恢复平常了。   闻莘不死心地问:“你刚才笑了吧?”这瞬间,他脑子不知怎么的,联想到西周末年,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典故。   “没有。”边羽摇头,否认有那么回事。但他眉毛却微微上扬着,神情显然是比刚才轻松,“你不太能吃辣啊。”   闻莘指着那碟芥末酱油,为自己伸冤:“它真的,很辣,很辣,很辣。你吃,一定会哭的。”   “哦?”边羽神色间很不相信,“我平常都吃这个辣度,不觉得有什么难接受的。”他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夹起一只小八爪鱼,在酱汁里滚了三圈,夹起来时吸盘缝里都渗着青绿色芥末。他把这只“冲味十足”的八爪鱼放进嘴里,唇瓣翕动,匀速咀嚼,平缓地吞咽下去。   边羽的脸色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但下一瞬,他的呼吸突然停滞半秒。紧跟着,闻莘看见,边羽耳后皮肤从耳垂开始泛红,像滴进清水里的血珠般迅速漫到脖颈。然后,一滴汗珠从边羽的额角滑到下颌,他垂眼盯着盘子,睫毛急促颤动两下,眼眶瞬间漫起水光。   一颗眼泪毫无预兆砸在桌布上。   “啊……!”闻莘左手急忙抽出一大沓纸,捂住他脸上的湿痕,右手拍拍他的背说,“放心,我当作,没看到。你已经……比我能吃辣,很多,很多了。”   “咳……”纸巾后面的脸,好半晌,闷出一声咳嗽。   七点整,滨海乐队不再是单纯的乐曲演奏,一个歌手站到中间位,调整话筒:“接下来为大家分享一首爵士乐《Moody Wind》。”他举起一只手数着,“One,two,three,go!”顷刻间,鼓乐和吉他乐响起,歌手慵懒中带丝轻快地唱出歌词,竟是意大利语版的。   菜上全了,边羽吃着炒黄瓜苗,不再去动那盘白灼八爪鱼。闻莘把刚才那个“小插曲”轻松地带了过去,彼此当没发生那件事,唯有桌布上留着一块硬币大的泪印。   这顿饭快结束的时候,闻莘听到远远有个声音:“先生,买束花吧……”   他看到在乐队身后,那个满怀抱玫瑰的姑娘的影子。   “我去一趟washroom(卫生间)。”闻莘让边羽等他一下,起身向那个卖花姑娘走去。   卖花的姑娘步子很快,闻莘小跑着赶上她:“hey,请等一等。”   姑娘停住脚步,转过身,抱着捧花望了闻莘一会儿,随即笑得格外开朗:“先生,买花吗?这是厄瓜多尔进口的玫瑰,有星辰大海、极光、甜心……我们销量最好的是红酒玫瑰。先生,给爱人买一束吧。”   闻莘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问:“那一束,红酒玫瑰,多少钱?”   卖花姑娘声音甜甜地说:“我们这束红酒玫瑰呢,是很稀有的品种,一共20朵,要726元。”   闻莘果断掏出一张100欧元给她:“这是外汇,可以吗?”他今天带出来的人民币用完了,还没回店里拿新的,自己用手机转账并不太习惯。   卖花姑娘将所有玫瑰捧花揽到一只手臂里,另一只手臂拿过那张纸币,在手中摸了摸,举高了看。紧接着,她一边把红酒玫瑰递给闻莘,一边说:“收的,但是我不知道汇率,它值多少人民币呢?”   “现在的汇率应该是……”闻莘在脑海里大概计算了一下,“750块多人民币。”(注:该汇率为文章背景时间2023年4月由中国人民银行官方发布汇率,1欧元=7.5008元)   卖花姑娘说:“那我还得找你钱。”   “不用了。”   “真的吗?那谢谢你。”卖花姑娘又反复看手中的100欧元,“它会涨值吧?”   闻莘说:“Maybe,但也可能会贬值,所以你要尽快去银行换。”   “好吧,谢谢。”卖花姑娘将钱收进小挎包里,抱着其他剩下的玫瑰走了。   红酒玫瑰花中,插着一张竹绿色的卡片,卡片上写着“花语:浪漫至死不渝”。   “浪漫至死不渝……”闻莘抱着怀中的红酒玫瑰低念。他的心忽然在这一刻跳得比往常快,一次他认为可以轻轻松松送出去的浪漫,在眼下居然忽地变成一个挑战。他以前从没这样怀疑过自己。   饭桌上,边羽吃饱饭,手撑着下巴,静静欣赏舞台上的意大利腔爵士乐。歌手和队员演唱间带着轻快的动作,而正好在这时,一个男人怀抱玫瑰,从音乐中走过来。   闻莘双手捧着一大束遮过他半张脸的红酒玫瑰,暗纹包装纸在闪烁的彩灯下变幻着色泽。   他走到边羽面前,这颗心此刻称得上忐忑,可他面上还是很镇定的样子,将花送到边羽面前。   当他将花束递出的瞬间,远处的海面恰有汽笛破空,一行沉睡的白鹭被惊起,他的心跟着跳漏半拍,凝神等待边羽的回应。   边羽愣怔半晌,手指掠过花瓣上那一圈酒红色:“花那么多钱,换一夜凋零?”   “因为,我想看看,你把它和其他颜色的花,放在一起,第二天,会不会变色?”   刚才无聊的白俄玫瑰笑话,他居然记得很清楚。默了几秒,边羽说:“要是变色了,你不就买亏了?”   “是啊……”闻莘眼帘垂了垂,“但是,如果是变的颜色,是你喜欢的,那就值得。” 第25章   厄瓜多尔玫瑰被称为花中的“劳斯莱斯”,那位卖“劳斯莱斯”的姑娘常年在此走动,边羽对这个花已经有所了解,算不上特别新奇。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花抱了过来。   闻莘见他收下花,忐忑的心总算逐渐安下去,这份“浪漫”好在没砸在手里:“我知道这个玫瑰,很特别,它和你很搭配。”玫瑰花的花身整体是粉的,外面花瓣顶上的一圈染上酒红色,就像被红酒泼洒过一样,因此得名红酒玫瑰。   “蔷薇属花朵我从小就接触,培育方法也都知道。它对我来说,算不上很新鲜。”边羽把花束立在桌上,指尖轻触玫瑰花花瓣。   闻莘见他没惊喜的模样,已放松的心情,不禁失落下去。心中懊悔,到底还是把“浪漫”砸在了手上。   边羽指尖扒拉一下玫瑰花瓣:“不过,这束厄瓜多尔玫瑰是珍品,而且染色工艺很好,我确实很喜欢。”   失落的心情再次悄然扬起,闻莘第一次发现,心是可以被吊得七上八下,惊险刺激得如同坐过山车。他呼出一口气,想到“机不可失”这个成语,趁时机正好:“以前在学校,我和同学们吃完饭,经常会去喝点酒。”   “为了灵感?”边羽问。   “是啊。但是,虽然喝酒之后会有灵感,有时候,喝得很醉,画笔会拿不起来。”闻莘提起以前的往事,“那时候,我们年纪小,十九岁、二十岁,不懂得控制喝酒。有一次,我睡醒,躺在塞纳河的船上。”   “你醉倒的时候,同学不叫醒你吗?”   “他们也不好,一个睡在地铁站,一个第二天——”闻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边羽问:“第二天?”   “在他暗恋的老师的家中醒来。”   “哦。”边羽说,“那这个应该是你们当中的赢家。”   闻莘微笑说:“也许吧。如果后来他们的婚姻没有悲剧,他永远是赢家。”   边羽说:“我们学校是相反的,在校期间不能喝酒,不然影响功课,会被记过。”   闻莘微讶:“你们学校很严厉。”   “是啊。”   “那你不喝酒吗?”   “但是我喝。”   “那不就跟学校的要求不一样了?”   “所以我功课被影响了。”边羽说。   闻莘不由一笑:“你现在不需要考虑学校的功课了。要不要一起去喝一点?”前面的对话铺垫,就为了这一刻的邀请,“我听朋友说,有一家酒吧很好,我还没有去过。”   边羽兴致寥寥:“这里的酒吧,没有很特别的吧。”   “在一家废弃的博物馆天台……一半天台,一半,废弃的博物馆。你去过吗?”   边羽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他好像没听说过这里有一家这样的酒吧。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闻莘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你不是说,今天会给我机会,让你,笑?你十点得回家,今天还剩……2个小时52分钟。”   在这段难得的时间里,让边羽笑是一个原因,闻莘更想着,多了解一些关于边羽的事,也让边羽了解自己。   他们都是混血裔,复杂的身份认同感让二人之间总算是有些共鸣之处。不同的是,闻莘在形象上全然是亚洲人面孔,那欧洲人血液存在,需要多仔细观察几眼才能看出来,但他的身份认同是法国人。而边羽则恰好相反,他是尤其相貌出众的斯拉夫混血裔,自我认同却是绝对的本国国民。   一种完全相反,却又不谋而合的奇怪契合感。   大概是不习惯出尔反尔,也兴许是对废弃博物馆酒吧有那么点兴趣,边羽最终答应了他。   这是一栋拆迁到一半的六层建筑,看设计风格与外立面斑驳程度,约是民国后建的。90年代它被用做“海洋生物博物馆”,后来被人举报是未经认证的骗子商家擅自入驻,假冒公共机构骗取门票,连里头陈列的猎奇生物骸骨标本都是人工伪造,上面要查下来,这个博物馆的负责机构便连夜撤离。04年到08年期间,房地产兴起,这块地被批给某集团做房产工程,这栋楼拆迁至一半时,集团资金链断裂跑路,它被拆至一半,停在这里。09年以后,它被划为历史保护建筑,重新修建。承重柱被加回去,脱离“危楼”行列,但是损坏的装修和天台却不再进行修复。被重建后的它,可租赁买卖,做商业使用,但不许擅自改造和拆迁。   去年,一家酒吧租用了天台区域,保留它的原始风格,做了商业上的创新。   边羽跟闻莘乘坐新安装上的电梯抵达六楼。   “博物馆”的天台上,天花板被掀去一半,只留半边陈列厅遗迹。蓝鲸尾骨斜插在水泥地里,月光顺着骨骼裂缝爬下来。未拆走的陈列柜里堆着珊瑚残骸,海龟壳上仍粘着发黄的标签纸。   露天处修建了四层大石阶,人们散坐在石阶上。最底层的台阶横着几条木板权当桌子,穿花衬衫的酒客正往牡蛎壳里弹烟灰。中间那层坐着几个年轻人,啤酒瓶在台阶凹槽里滚来滚去。穿吊带背心的女人蜷在最高处,脚边摆着喝剩的金酒。   “怎么样?”闻莘问边羽。   “我是没见过这样。”边羽的目光在这里面扫了一圈,“不过,好像没有我们的位置。”   “怎么会……”闻莘的四周望了一圈,最终望见,在鲸鱼肋骨旁的吧台处有两个座位,“那里,很好的位置,能看见海。”   边羽和闻莘到吧台前坐下,他们离演出的地方很近——菲律宾女歌手坐在鲸鱼肋骨投下的阴影里唱歌。她膝盖上放着把脱漆的尤克里里,歌声有点像日本歌星小野丽莎。   酒保问二人喝什么,闻莘让酒保开一瓶芝华士。   边羽见到立牌上酒吧的名字“塞壬”,回想起他以前送货名单里是有这家店的,并且划分的属性为夜店。他听着周围不热闹的声音,说:“没想到这家店是清吧。”   “我们是夜店,先生。”酒保熟练地拆开芝华士瓶封,打开瓶盖,一只手同时抓着两只酒杯到他们面前放下,“是现在还没到点,八点半以后就热闹了。”   夜店?长这样?边羽望着这露天文艺的气息,嗅着一浪一浪混杂盐味的海风,他不是很能想象得到这里“热闹”起来的场面。   酒保给两个杯子各铲一些冰块进去,又各倒半杯酒。   “试一下吧。”闻莘举起酒杯。   边羽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喝了一口,浓烈辛辣的口感在舌尖荡开:“这酒很纯,25年?”   “嗯。”闻莘说,“所以,喝了它,雕刻家有灵感了吗?”   “还没有。”   “那可能喝得不够多。”闻莘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又倒一杯进去。   边羽看他喝得那么快仍面不改色,忽然怀疑,他是否真的会醉到睡在帆船上。   凝望残破墙外的月色,边羽盯着雾夜中海上的游船。船身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在某一时刻,他感觉自己不像在酒吧里,而是一只飘荡在海面上的游魂。   他一杯接着一杯喝酒,没有意识地喝了好多。   海风拂面,他的脑子有点昏沉了,边羽猛地清醒,告诉自己,他得克制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洋酒当饮料。他提醒自己,这个酒后劲是大的。   闻莘也正要提醒他少喝点,电话突然响了,他跟边羽抱歉道:“一个重要的电话,我出去外面接。”说着忙到酒吧外面去。   边羽手撑着额头,洋酒的后劲果真一点一点上来,他感觉灯管像融化在酒杯里,吧台边缘像浸了水的报纸,扭曲地皱巴起来,一层层卷曲剥落。他试图抓住滚落的酒杯,手背却沾染了一片酒液。   酒保端着一杯茶褐色的鸡尾酒到边羽面前:“先生你好,我们这边消费满三千,多赠送一杯鸡尾酒。”当他看到边羽桌台上的酒杯歪倒时,有些后悔送上这杯酒水。但他还是敬业地将赠酒放在桌面上,拿起抹布擦拭边羽手下的那瘫冰渍。   边羽盯着桌上的酒的颜色,感官的放大,让他甚至能清楚看到冰块每一处细节上的层次渐变:“长岛冰茶?”   酒保说:“这杯是蓝色夏威夷。”   “蓝色夏威夷怎么这个颜色?”   “是蓝色的啊。”酒保说。   边羽怔了一下,“茶褐色”的鸡尾酒在他眼里突然晃动起来。   “光线不好,所以先生你可能没看清。”酒保的解释卡在八点半,这个时间是酒吧要热闹起来的时候。骤然炸开的音乐盖过了他的说话声,五彩斑斓的光束骤然从半边天花板上喷下来,混乱地晃动。   蓝色……茶褐色……红色……蓝色……茶褐色……红色……   眼前的鸡尾酒不断切换颜色,边羽嘴唇不住颤动着,似乎是因为酒冷,又或许是因为海风吹得太大了。   还有角落,雾气一股一股地散了出来,将他笼罩在潮润的水汽中。   他还是没看清,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酒吧里的人倏然多了起来,将那空的场地变成一个舞厅,男男女女拥在一起随着节奏舞动身躯。   海岸残破天台的狂欢,荒诞得如同世界末日。   脑子像被吵闹的音乐炸开了,错乱间,边羽感觉自己像回到大二时期。2016年8月21日后的几个月内……11月,12月……他被过往他最排斥的人们,约有二十来个男女,簇拥在灯红酒绿中。那段时间里,边羽拥抱那种混乱的感觉,任自己像落进海里的锈锚,不断往下沉,一直沉到深渊。只有在大雪纷飞的时候,他走出被酒精包裹的空间,看到世界变成单纯的黑与白。那个时候,他才愿意去闻真实的,严寒刺骨的气息。 第26章   “先生……先生……”   他耳边隐约是一个甜美的女声。   被记忆困了一刹那的边羽,侧过头,朦胧的世界里,紫色吊带裙女生将黑色直发撩到耳根后:“先生,你知道这家酒吧叫什么吗?我朋友要来找我,可是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耶。”   桌面的立牌上,花体字母写着酒吧的名字“Siren”,边羽念给她听。   “哦……”女生并没有联系口中的朋友的意思,“那你有没有听过塞壬神话啊?”她有意贴近边羽的脸。   眼前突然靠近的脸,跟边羽以前遇到过的,无数张来贪恋他相貌、乞求他垂爱的脸叠合到了一起。他冰冷地说:“你要讲给我听吗?”他知道对方想听这句话,过去那段时间的他,面对渴望的眼睛,轻飘飘丢出一个回应,就能见到对方的发了狂般欣喜,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   女生果真睁大了眼睛,复又眯起双眼,侧头微笑:“塞壬啊,是徘徊在海里的海妖。可以用美貌和歌声诱惑船只驶向暗礁,导致船毁人亡。我在想,你该不会是塞壬变的吧?”   分明知道她下一句话要讲什么,边羽还是故意问:“为什么这么说?”   女生的手指攀上他的手背:“因为,你让我‘触礁’了啊。”   边羽的醉意袭上了他的双眼,使他的双眼显得无比淡漠:“哦。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歌声?”   “对哦,我还没听过……”女生的掌心覆全他的手背,热切地贴上来,脸上洋溢胜券在握的笑容,“你要不要唱给我听?”   边羽抽回手,眼神转瞬像那夜里的海水,不留情地、冷冰冰地:“不要。”一如当年,在对方欣喜之际,他将所有似真若假的“回应”全部抽离,任对方陷入痴问与癫狂。   人的欲念,平摊在他掌心,如此轻易地能够让他折叠。   女生呆怔许久,逐渐,震惊与不解浮现在眼中,追问:“为什么不要啊?是不想说给我听吗?先生,你去哪啊……”   看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得到过他“回应”的人,就想再抓住什么似的,被欲念驱使着往前追赶。   闻莘从外面挤着人群回来,边羽正离开吧台,而吧台上那瓶芝华士已经见底。紫裙女郎趔趄上来,拉着他的手臂:“先生,你喝醉了,我送你去休息吧……”   闻莘大步走过去,把那女郎从边羽身上拉开:“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朋友。”   “哇,你干嘛啊!”女郎后退几步,握着被他抓痛的手腕,瞪他一眼转身离去了。   他听到那女郎回到女伴群体里,她的女伴问着:“怎么啦?没钓到吗?天啊,那么帅都捡不到,好可惜……”   闻莘对她们的讨论感到有些愤怒,可这种酒肉场合,无非食色性也。那几位女生不过其中的样例,周围一众红男绿女,在狂乱的灯光和音乐中卸下伪装,无不以猎兽的姿态盯着边羽。   这个时候,边羽的重心往闻莘身上一侧,他一手揽住,令对方站稳了:“你喝酒太多了……”他在边羽耳边担忧道。   “嗯。”边羽恍惚之际,手往吧台上伸去,“……玫瑰。”   酒保很有眼色的拿着那束玫瑰,交还过来。边羽将它揽在怀里,手指一朵朵细数过去:“它不是红酒玫瑰吗,为什么变蓝了?”   闻莘愣住,良久,说:“因为我刚刚把它和蓝色薰衣草放在一起了。”   交替闪烁的灯光,突然固定成白光射灯。边羽凝望怀中的“蓝色”玫瑰,漫长沉默后,低声说:“你没有。”   “你明天再看它,它现在不好看。”闻莘接过他手中的玫瑰,不再让他看了,“我们去角落那里,我让服务员,拿开水给你。”   边羽点头应了一声,朝角落的座位走去。闻莘要扶着他,他说不用。他还没到走不了路的时候,只是感觉脚像踩在云朵上,云梯是一直往下的,直通水里,他一步一步要往深海里走去似的。   走到石台阶处,边羽呼吸犹如堵着棉花,无法顺畅,这感觉十分熟悉。他坐在石台阶上,双手撑着石面,仰头吸了一口从露台外吹进来的风。   墙壁上,紫蓝色灯管拼成的“塞壬”时亮时暗。   服务员端来热水,闻莘接来,吹温了,坐在他身旁递给他。   “我想象过塞壬神话。”边羽神志逐渐冷静着,可还很不清醒。酒喝多的人就是这样,神志模糊的时候,认为自己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忘记神志模糊时的记忆。边羽回过神来时,便不知道自己何时坐在这里的了。酒寒从体内散发,他分不清这声音是脑内自语,还是说了出来:“塞壬的存在,诱惑、威胁着水手们。所以,有一天,塞壬徘徊在海面上,看到雾中有很多只眼睛盯着她们……那些水手联合起来,用鱼枪射中她们的翅膀。最后,塞壬被水手们弄瞎眼睛,弄哑喉咙,折断了羽翼,沉进了海里。”她们甚至还没见到缪斯女神,就被凡人残酷围猎。   闻莘安静看着他。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边羽脸上展开了如溺海一般的死寂。这是他从没想过会在边羽脸上出现的枯凄的神情,哪怕他知道边羽惯是冷淡的人。在这惨白的神色中,好像藏着许多许多复杂、无奈,又令人无力挣扎的情绪。   闻莘能感受到,但不去问。问,未必是好的。逃离,才是他认为最有效的麻药。   “我也想象过。”闻莘将手放在边羽的手背上,“但是,在我的故事里,悲伤的人,被带着逃离那个世界,一起去了爱丽丝的仙境。”轻轻握住他的手,闻莘说,“我带你逃离这里吧?”   边羽耳旁的喧嚣被远方轮船的声号覆盖,骤地,人潮涌动,在他耳中却没一丝声音。   九点二十五分,无人的骑楼连廊里,吊灯一盏盏灭下去,奔跑声静荡在深蓝的夜中。边羽的头发和衬衫被风吹扬起来,他感觉到汗毛张开,酒精加速流淌在血管里,取代了他温热的血液。他太阳穴突突跳动,大脑是混沌而麻木。   边羽以前认为,跑步是解酒的良药,可以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理智。但最近他常感觉,每一次夜里奔跑,都像在走独木桥,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激流里。   眼前的廊道一直在重复拉近,吊灯随着他的跑步声在熄灭,脚下的光不断暗下去,一个昏暗的世界在他眼前摇摇欲坠,怀中的红酒玫瑰被迎面的风吹散花瓣,一片片染了酒渍似的花瓣飞扑到他流了汗的脸上,飞向他的身后。   连廊逐渐向右弯进一个弧度,拐角的时候,有几个青年人影将走出来。   拉着边羽手的人,突然把他拽到一个巨大的罗马柱后面。边羽靠着罗马柱,后背的冰凉让他因运动而起的燥热降了下去,他微喘着气,脸上一片红酒玫瑰花瓣随汗落在地上。   “哈哈……”边羽流露出了两声笑,特别轻,像风一样吹过去了。   闻莘张大眼睛。   边羽捧起手中的厄瓜多尔玫瑰,上面几枝光突突的花萼和其余被风吹蔫倒的花苞,浅笑着说:“它没活过今晚。”   “……真可惜。”嘴上这么说着,闻莘却一点不觉得惋惜。他瞥见对面店铺卷帘门外摆放着的大座钟,时间尚未到十点,“但是,我赢了。离南瓜马车到来的时间,还有25分钟。你笑了。”   边羽微怔,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话。这个时候,那几个走远的青年,又折了回来。闻莘捂住边羽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做出这个动作后,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他不想让别人撞见他们的秘密空间,本能地便这样做了。   看到边羽疑惑的眼神,他胡乱地解释:“你忘了吗?塞壬的歌声,不能让人听到。”   边羽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屏住呼吸,眸子向右斜望去,似乎是想确认那些人走远了没,月色下这双眼睛大而透亮地映着冷青棕色。   闻莘的眉梢动了动,一股燥热的情绪,在他脑中不安地涌动。   他低下头,凝望边羽的脸庞。边羽的脸没有泛一丝绯红,好像不是喝醉了,而只是卸下防备,慵懒地倾斜在罗马柱上。   掌心传来边羽呼吸时的温热,令闻莘这股躁动疯长。   那些人都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寂静的夜中。   闻莘放开手,望着边羽翕动的嘴唇,唇瓣上细腻的纹路也许还留有他掌心的余温。   边羽的眸子流转回来,凝望眼前的人。他的眼睛此刻无比纯净,没有忧郁,没有思绪,平静而澄澈,夜色中带着丝勾人的意味。可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夜色自然而然在他这双眼上这般作画了,像他的魔力似的,总能有不同姿态。   直白的眼神,令闻莘心中的躁动占据他的理智。在嘴唇靠近前,他低声问:“你以前,也会这样看其他人吗?”   边羽的视野里,所有事物都被眼睫上的水雾浸染得模糊,包括人。因此,他回答:“不会。”   边羽否认的答案,在闻莘听来像某种确认,挑断他最后的防线。   在彼此氤氲酒精气息的氛围下,闻莘低下头,轻柔地吻住这张唇。冰冷的触感只维持片刻,炙热的交融在齿尖荡开。   那束厄瓜多尔玫瑰掉到地上,花瓣飞扬起,暧昧的空气遗留湿润的花香。   边羽眼前看到的是漆黑的蓝夜和无边的海,他只是闭上眼睛,抓住唯一的浮木。心脏跳动的速度还是一如既往平静,然后,意识渐渐变得不清醒。 第27章   阳光打在蓝色的床单上,床单下的人发出方睡醒的呢喃。边羽慢慢睁开双眼,家里的天花板他再熟悉不过,他手伸出被窝,向床头柜的方向抓去,依旧下意识打开床头的收音机。   “今年的第1号台风即将生成,5月中旬鹭岛市或受台风影响……”   收音机里的播报没能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边羽感觉脑袋有点沉,大概是还没彻底醒酒的缘故,并且身上的酒味冲得他犯晕。喉间无比干渴,他下了床,给自己倒一杯凉白开,一口气整杯都喝完了。   他到窗边打开窗户,凉风温柔地袭进来,窗外麦冬草郁郁葱葱,长出一株株挂着花苞的花茎。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的识色能力没再出问题,昨晚那刹那间好像真的如酒保所说的,是灯光太暗导致他看不清。他打了个呵欠,安然下楼去。   四叔公在庭院嫁接一棵断茎的荼蘼花,看边羽下楼来,瞥他一眼,一张不大高兴的脸:“昨晚十点半,一个男人送你回来的。”   边羽对自己怎么回家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昨晚彻底喝断片了,只记得跟闻莘吃完饭,去一家夜店喝酒,喝的是25年的芝华士,后来还有一杯被他误认为是长岛冰茶的蓝色夏威夷。他喝了很多,混着喝了鸡尾酒,之后他在夜色里奔跑,记忆开始变成碎片,发生什么都忘光了。   四叔公怎么也摆弄不好荼蘼花的断茎,压抑的意见不禁就着火气冒出来:“醉得跟瘫烂泥一样。你不是戒了吗?”   边羽到放药的柜子前,拿出眼药水,仰头左右眼各滴了两滴:“是戒了。”敷衍老人倒是很有一手。   滴完眼药水,边羽打算去洗澡,掏掏裤子口袋,居然掏出一包烟——薄荷烟,女士抽的,也不知道谁塞给他的。昨晚他一人喝酒时,好像是有女生来搭讪他,他全然记不得。他正看着烟沉思,四叔公一个箭步过来,夺过他的烟质问:“不是都戒了吗?”   边羽懒得多加解释,顺手将眼药水放在工作台上,扭头向浴室走去:“我去洗澡。”   到浴室里,边羽把衣服脱下来丢进台盆,拧开水龙头,花洒喷下热水,水液从他头顶淋下,顺着他的胸膛流过他的腹肌。他洗了一把脸,醒酒不少,似乎回想自己怎么回来的了。他跑完步后身体虚脱,闻莘带着他打上出租车,到家门口后敲好半天门,四叔公开门后骂骂咧咧地将他带进家里。   其他的片段相当朦胧,一概记不起。   回想起来,他以往断片持续的时间一向长,第一分钟开始断片时还能行动,第三十分钟倒了,就根本不记得中间三十分钟发生过什么。以前好在都有人守着他,没让他出过事。   门外,四叔公依然咧咧骂着。水淋声将他的声音模糊不少,可他声如洪钟,每个字都发得十分有力:“你不是跟我说眼睛又发炎了吗?怎么会只有眼药水没有药?你是不是又把药扔了?你那个眼睛要是不要了,干脆连眼药水也别滴了,直接让它瞎掉好了!”   边羽拧动水龙头,水流哗地变大,冲淋在他身上,终于让他什么其余声音都听不到。   洗完澡,边羽穿好居家服,头发湿漉漉的出来,便听到庭院外的门“砰”的一声。四叔公一声不吭出门去了,也不跟边羽打声招呼,不知是去哪里。   边羽到院子一手拿手机,一手握着吹风机吹头发。手机里,微信传来一条闻莘的消息。   闻莘:你还好吗?   边羽:还好   边羽:我昨晚喝太多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闻莘:不用客气   边羽:那个酒钱,我转你   闻莘:是我请你喝的   边羽:你已经请过我吃饭了   闻莘:下一次,你可以继续请我看电影,或者是别的   边羽有些云里雾里,他回忆到昨日和闻莘相处的时光,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是他记不起,那感觉从何而来,倒显得有些懵然。   吹完头发,边羽忽然想起昨天在常叔那里买的摆轮,忙到二楼找到昨晚穿的外套,在外套的口袋里找到装摆轮的塑封。   他将满是酒味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随后到工作台前继续维修手表的工作。维修手表的工作到后面实在是很细了,他只得戴上一个具备放大功能的黑框眼镜。   这一修,不知过去几个小时,边羽再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半,钟表走得飞一样快。他摘下眼镜揉眼睛,这个时候,庭院外的门打开。   “小召,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四叔公喘着气,好像在扛什么东西。   边羽扭头看去,只见四叔公左右手各拎着一大个尼龙袋,袋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而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召觅也各拎了两个相同大小的尼龙袋。   边羽忙起身帮四叔公接了一袋进来:“这是什么啊,那么重?”   “一批旧货,人家店里撤下来的木艺品,我想着给改一改,出出去。”四叔公心情明显比上午好了很多,火气不知在路上哪个时候消散干净了,笑得露出两排牙,“路上拿不动,幸好遇到小召!”   边羽把那些货物放到家中空的地方,跟召觅说:“先放这里就行了,仓库堆满了。”   召觅跟着他的指示,把两袋大货放到一起,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边羽的头发上:“剪头发了?”不仅如此,还戴了眼镜。   “嗯。”边羽应了一声,随后看向工作台上复原到一半的手表,“这个手表之前缺少零件,所以修理工作拖延了,现在还没修好,不过也快了。”   “缺少什么零件?”   “一个摆轮。原先的那个断掉了,我昨天刚找到新的。”   “多少钱?我给你。”   “十块。”   “我给你现金。”召觅从口袋里取出钱包,正取出一半。   四叔公过来给他的手按回去:“要什么钱啊!”又和边羽说,“小召帮我们多少回了,你怎么十块钱也好意思跟他要呢?”   召觅不顾四叔公的阻止,还是把钱包拿出来:“这个,还是得清楚一点的。”   边羽说:“你等我修好了给你再说吧。”   “修好了再说!修好了再说!”四叔公硬是把召觅的钱包按回口袋里去,随后还将他按到那熟悉的餐桌前,“对了,正好饭点,留下来吃饭。”   召觅张张嘴还没说话,四叔公便道:“今晚是小遇下厨。”   边羽站在他面前,一手闲散地撑在桌上,问他:“想吃什么?”   边羽今天的脸色比较红润,眼神却懒懒的,有些没睡醒的样子。召觅不自觉联想到刚才在庭院里晒太阳的那只白色野猫。   他望着边羽的脸,抿了一下嘴唇:“豆腐。”   “家常烧豆腐?”   “嗯。”   边羽摘下眼镜,走进厨房,召觅的目光不禁随着他的背影进去。四叔公拍拍召觅的肩膀:“小召,你这外套先脱下来,到我们家不用这么拘谨。”   “哦。”召觅起身一边要脱外套,一边朝窗外望了一眼。庭院绿草深深,牵牛花藤蔓爬满墙壁,交错叠着成丛的爬墙虎。那些爬墙虎,有大部分死了,枯蔓干干的吊在那儿,“那面墙上的杂草得清了。”   “哎,我也想呢,回头叫小遇去弄。”   召觅说:“改天我全天休假,可以帮忙。”   “好啊!”四叔公欣喜道,“那最好了!那些杂草都快把整面墙都盖住了,清掉了眼睛干净点儿。”   召觅想到再不清理,墙外的监控可能会被杂草盖住,跟着,他又想到那个出没在这户人家的记者:“对了,之前那个记者,还有没有再来?”   “没有,你帮了大忙。”四叔公要去找茶包来泡茶,嘀嘀咕咕的,“我们小遇啊,很需要召警官你啊,不能让那种人再靠近了……”   “再”?召觅心里打量了这个字。   出于职业惯性思维,召觅不由深入问道:“话说回来,那个记者为什么一直来找你们?”   “这个……”四叔公拿了茶包回来,低声自言自语什么,摇了下头,叹着气,心不在焉地泡茶,“很难讲……16年的时候,申海航空有一班飞机空难,那件事……怎么说?我们家和遇难者有点认识吧,那个记者老想来刨当年的事情。我看他脑子有问题的。”   多的四叔公不再说了,召觅看出他不想再讲这个话题,也没继续问,只是说:“他要是再来,你们就告诉我。”   “那当然!不过上次之后,我看他不敢再来了。”   召觅点点头。但他心里仍很疑惑,16年申海航空空难事件确乎很轰动,因为死者有当时区块链行业风投正盛的天使投资人冼健。可那件事当年早有定论——在遇到恶劣气候的情况下,机长操作失误,飞机迫降失败,造成重大事故。再无任何疑点。   那个记者还想问什么?   召觅职业病犯了,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得回不过神,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工作台上,正好看到上面有一瓶眼药水,包装写着“左氧氟沙星滴眼液”——抗细菌感染的眼药水。边羽常年出入工厂,如果眼睛不慎被工厂污染物轻度感染,也属于正常的事情。   “别站着啊,外套给我,我去挂。”四叔公过来接召觅的外套,打断他的神思。   “哦,不用,我自己来就好。”召觅就要把外套挂到挂衣架上,才把外套拿高,一个方方长长的东西,从外套口袋里掉出来。   “咦?”四叔公眼疾手快去捡起来。要是换作寻常的东西,他的手速绝对没这么快,可四叔公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看清楚了,这是一副扑克牌,“小召啊,你身上怎么会有牌呢?”他疑惑地看着召觅。   “白天反诈宣传,这是当中一副有问题的道具牌。”   “道具牌?”   “嗯。最近有不少人被诱赌诈骗,除了告诉他们聚赌违法以外,也得告诉他们,很多赌局都是骗局。”召觅指着那副牌,“这种牌,就是骗子经常会用的。”   “是嘛?”四叔公来劲儿了,拆开牌,熟练地切了两手,在桌上一字排开,一张张研究过去,“嘶,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啊。”   召觅笑了下:“要是能让人看出问题,做赌局的人就不会用这种牌了。”   四叔公紧皱眉头,咬着牙齿嘶声,看得不是一般的仔细。   “小召,我记得你今天不上班吧?”他怀揣心思问召觅道。   “我今天只上上午半天班。”此时的召觅还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四叔公朝厨房的方向:“那个,小羽啊,你出来一下。”   边羽拉开厨房推拉门:“怎么了?”   “现在还早,不着急吃饭。过来!”四叔公抄起桌上的牌,“咱们三个来打一局。”   两个小时后。   三个人坐在餐桌前,一人手中握着一副牌。四叔公额头上已经贴了七八张便签。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输的人要往额头上贴纸,输一局贴一张。他显然到现在还没赢过一局,碎碎念着:“到底什么问题?怎么你就一直赢……”瞟了眼召觅。   召觅含笑不语,想着就势给这个老人家做点反诈宣传也不错。   边羽额头上也有三四张纸片,是跟四叔公做队友时输的,唯独召觅一张纸片也没贴,他显然深谙此牌当中的问题所在。   四叔公知道边羽肯定也发现得了牌中的问题,但边羽非是要装蒜,自己不赢,也不带他赢。四叔公心里因此对边羽非常恼,只是总想着要自己看出门道,也就不戳穿边羽。   召觅边理牌边说:“我们上局加规则了,上一局开始输的人,得说真心话,而且得说别人没有经历过的。”他是在提醒四叔公还没说点什么。   “什么真心话啊,我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四叔公琢磨手中的牌要怎么打,同时又去瞥边羽,“你说?”   边羽微扯一下嘴角:“上一局我跟你可不是队友。”   四叔公啧了声,冷他一眼,唯有自顾找话说起来:“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别人没经历过的……哦,有了。我有个开过战斗机的大哥。你们没有吧?”他一脸自豪望着桌上的另两个人,同时提醒边羽道,“爷爷不算啊,必须是哥哥。”   边羽一个独生子,只得一句话不说,召觅也摇摇头。   “我大哥啊,当年在飞鲨师开战斗机,还是队长呢。”四叔公被打开话匣子似的,那双被彩色便签遮住一半的眼睛陡地炯炯有神,“他打小好,我打小差。14岁那年,我和家里人闹翻了,我哥从部队休假回来,在外头找了我一天一夜。最后,他在桥洞里找到我,狠打了我一顿,把我揪回家去……20岁的时候,我彻底和家里断绝关系,没再见到我大哥。我当年听说部队给他介绍了个老婆——就是我大嫂。哦,就是他奶奶,”四叔公指了下边羽,“他没见过。他还没出生他奶奶就死了。就我大嫂啊,原来是要进那个,文工团吧,后来好像说体检的时候,检查出一个什么问题,入不了伍。至于这个什么问题呢,我这……你们谁是地主来着?该出牌了。”   边羽听得有点愣神,此时回神过来:“我是。” 第28章   这一局边羽打得心不在焉,一张牌出错,后面整把都输掉了。四叔公对边羽持续“装孙子”行为很是不解,大叹一口气,拿起桌上的便签本,撕下一张蓝色的便签:“你说你还按兵不动干嘛呢?”递给召觅说,“小召,你给他贴上。”   边羽闷着转过半张脸,一副任他鱼肉的模样,召觅嘴角禁不住弯起来,轻轻将那张便签贴在他脸上。   四叔公催促边羽赶紧说真心话,一整个是农民翻身做主人的兴奋。   边羽思考几秒说:“我四叔公有一个秘密盒子。”   “欸打住!”四叔公打断道,“说你自己的事情,说我干嘛?”   边羽平静地说:“这件事和我有关。”   四叔公很不相信的样子,却不能阻止他往下讲,不然显得自己好像有见不得人的事。   “那个盒子是榫卯锁结构,非常复杂,除他以外的人都打不开。”边羽接着说,“我记得有一回沉汶滨碰了,四叔公大发雷霆。”   四叔公按捺不住:“打住!打住!哪里跟你有关了?”   “那时候沉汶滨栽赃给我,你对我大发雷霆。”边羽强调这件事和自己的相关性。   “……有这事儿吗?”四叔公挠挠头,全然记不得的模样。   边羽说:“所以,我的经历是,我被和自己没血缘关系的干弟弟栽赃嫁祸过。”   “那你直接说你这经历得了,扯上我干嘛?”四叔公终于反应过来,他就是被边羽摆了一道。好小子,他对他大发雷霆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能等在这里,摆他这个老人家一道。   “你那个盒子里装的什么?为什么不让人碰?”边羽趁着这个机会,将多年来的疑惑问出。除好奇之外,当然也有可能是在继续执行对老头的“报复”。   召觅对这类细节比较敏感,带着玩笑的语气说:“不会是什么犯罪证据吧?”   “当然不是了!”四叔公埋头洗牌,支支吾吾的,“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都是年轻时的东西……”说这话时,脸整张红起来,一直红到耳后。一个活了六十八年的老头,竟像回到过去,还是十几岁少年那般。   召觅看出他不像是那种罪犯的慌张,倒像是想起什么男女之事。他便只是笑,没深入追问。要想追问,也得赢了下一局再说。   重新发牌完毕,这次四叔公又和边羽是队友了。他知道要是这次再输,肯定要被追问那个神秘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于是好声好气跟边羽商量:“好了,小子,你之前装模作样也装够了,这次带我赢一次,我给你好处。”   边羽对这个好处有点兴趣:“有什么好处?”   四叔公跟他说悄悄话:“你带我赢这一把,我减少你这一季度的工作量,你的活我帮你干。”   边羽没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专心理手中的牌,等四叔公心急火燎了,他才说:“嗯。”   这一局,边羽赢了。召觅理所当然是震惊的,这副牌当中的玄机,只有他知道,边羽照理说不可能会找出赢的办法。   可是在召觅要出最后一张牌时,他惊讶地发现,手中的牌已经被换掉了。不知在什么时候,那张“2”被换成一张“3”。   召觅绝对不可能记错手里的牌,但他没着急问边羽怎么回事,四叔公正欢欣鼓舞拍手掌,要召警官赶紧讲真心话,催促边羽往召觅脸上贴便签。   边羽翻着剩下不多的便签,问召觅:“想贴什么颜色?”   “红的。”召觅提要求道,“你给我折个形状吧。我用最真心的经历换。”   “折什么形状?”边羽撕下那张红色的便签问。   “嗯……心形。”召觅说。   边羽一言不发折起来,便签没有粘性的一边折成心尖,两个心头露出有粘性的纸沿:“贴哪里?”   召觅侧过头,指指自己的脸:“这里。”不知道的人看见这个举动,还以为是他让边羽亲他一口。   边羽把那张爱心贴到召觅脸上,没贴合,便用指尖多按几下。   召觅感觉脸颊留下点点暖意,一种触到心里的柔软,唇角不住向上扬。   “有什么真心的经历?”边羽可不让他白白享受这颗“爱心”。   召觅沉思片刻,说:“我17岁的时候,是个不良少年。”   竖起耳朵的四叔公吃惊道:“什么什么?警察还当过……”   “没犯过法,当时只是不爱读书,会抽烟喝酒,跟混混打架而已。”   “看不出来,小召你小时候这么有个性。”四叔公调侃道。   召觅凝望边羽的双眼:“是啊。那时候,我染了一头很鲜艳的红头发,天天翘课跑到山上去玩。”世界的其他人被他隔绝掉一半,眼眸中只倒映出边羽的脸。   边羽眉梢一动,他总算记起点什么。在召觅这双眼睛中,看见经年不见的红发少年的残影。   “后来怎么从良的?”四叔公的声音把边羽的记忆残影打散了。   “后来?”召觅耸一下肩,“突然想好好读书,就从良了。”   “我还以为会有更狗血的什么早恋、什么棒打鸳鸯的故事,就这?不算什么。”四叔公摆摆手,“跟我年轻时的事儿比,小虾米都算不上。”   召觅当然不是想在这儿跟四叔公一较年轻时谁更叛逆的高下,他的侦查力让他看到边羽听到这些话时的微表情,心里已然笃定一件事。对他来说,确定这件事就是他最重要的目的。   他们又打了三局,三局牌结束,召觅脸上多出三张便签。这三局,边羽用同样的方法换掉召觅手中的牌,召觅不由认真起这件事来:“你是怎么发现的?”   “嗯?”边羽一脸不是很明白他意思的样子。   “牌的问题。”召觅手指按着桌上的牌问。   “对啊,这牌到底什么问题?”四叔公云里雾里地赢了几局,兴奋冲昏头脑,都快忘记这其实是副有问题的牌。   “纹路问题。很常见的老千伎俩。”边羽拿起一张纸牌,翻到它的背面,“一般扑克牌的纸面纹路是规整的‘十’字形,但是这副牌在最底的部位,会出现‘X’字形,一个‘X’就代表A,两个‘X’代表2,从4开始‘X’会往上堆叠成金字塔的形状,以此代表后面的数字。”   四叔公找出老花镜戴上,把牌贴到镜面前看:“哦,看到了,原来如此!不是,这么细,你们玩的时候怎么看得出来的?”   “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赌场上的老千还跟人玩什么。”边羽闲闲地把手中的牌丢到牌堆里。   “那你是怎么换牌的?”召觅接着问。   “召警官有一个习惯,看过牌之后,会把牌倒扣在桌子上。”边羽快速抓起一副牌理好,明着让召觅看了一眼,跟着一半倒扣在召觅面前。另一半,他握在自己手中,模拟出牌时的情形,“而我只要在出牌时——”快速地一扫手,手中的纸牌已扣在桌上,翻过掌心,掌心上赫然一张鬼牌,“就换到了。”   召觅将扣在自己面前的牌翻过来,发现当中的鬼牌果真已被调换成一张“3”。一切快得他来不及看。   愣了片刻,召觅笑着说:“你这个技术,我得登记到所里。下次反诈宣传,跟我一起去吧。”又半开玩笑地,“幸好你没去赌过,不然赌场都要被你输倒闭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赌过?”   “跟我开玩笑了?”   “澳门,合法合规。”   沉默了会儿,召觅说:“最好少去。”   “真是学到精髓了……”四叔公啧啧摇头,也不说是学什么人学到精髓,撕掉脸上的便签起身道,“收摊了收摊了,打得我腰酸背痛……”他伸了一个大懒腰,这时才感觉到万分疲惫,望向庭院里的绿植放松眼球神经,“院里的荼蘼花是不是要开了?”   边羽说:“往年都是这个季节开的。”现在四月份,是该慢慢开了。   四叔公跑到院子里去看他今早嫁接失败的荼蘼花茎,留召觅和边羽在屋里头收拾纸牌。   边羽整理好纸牌,召觅伸手去接过来,收进纸盒里,瞥了一眼边羽,低声和他说:“你短发的样子很好看。”   边羽没说话,过好一会儿,后语不搭前言:“你明天记得来拿手表。”   “嗯,好。”召觅微点了下头,“我明天来。”   庭院的门丁冬两响,四叔公打开门。李姐提着一袋肉站在门外:“老沉啊,谢谢你之前给我做的盒子,还不收我钱。”   四叔公脸红了一下,低头说:“嗐,这有什么。进来坐?”   “不了,这肉今天我老家人宰好送来的,你拿着。我赶回家做饭去呢。”李姐将东西塞到四叔公手里,随后步子便飞快迈开去了,任四叔公怎么言语推脱都不好使。   “真是,这么客气……”四叔公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两盒牛眼肉,“哟,这么贵重。那个,正好,小遇,小召,你们帮忙到院子里把烤肉架搭起来,李姐送牛肉来了,晚饭就吃这个。”   边羽到庭院里来,召觅默契地跟来,两个人一起将放置在庭院角落里的烤肉架拿出来清洗和拼装。   等肉切好了,烤肉架也搭好,四叔公才发现家中没生菜。   他就要出门去买,召觅已经拿好外套穿在身上:“我去买吧。”还不等四叔公说什么,人已经走到门外去了。   “小召这人真好。”四叔公望着他的背影,又看向边羽,“总感觉你俩像以前认识似的。”   边羽凝望庭院里的荼蘼花,今早四叔公嫁接的那一枝,竟在花群中神奇地活过来。一整片院墙的花朵在今晚上花苞舒展,安静却绚烂地盛放。   边羽回忆起他见过这样的花景,也见过,花景之后,红发少年侧影。   那一场晚霞之下,靡丽的青春。 第29章   2013年,春。   余阳在海与天之线抹开霞红,一棵龙眼树屹立在漳山山顶,树上拴着一根结实的登山绳,绳子延伸到山崖下。   山壁上,边羽双手紧拉登山绳,将腰上的安全扣换到新的扣口上,他拔了两下安全扣,确认绳扣结实后,双脚用力一蹬山壁,身体向上跃去。   他踩住山壁那块凸起的岩石,呼出一口气。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条攀登路线,加上今天这次,他总共沿这路线攀登了16次。他今天也正好满16岁。   边羽看到那棵龙眼树了,树上的果子虽然还没全然褪去青涩,但是比昨天更成熟。当他所处的方位能看到树顶时,他只需蓄一口力气,就能完全登上山顶。   今天也不例外。   边羽深深呼吸,左脚踩着山壁缝,身体全部向右上方跳跃,右脚成功踩到山顶后,左脚便也随之跟上。   再次成功踩在山顶这个位置。   边羽没有特别的登峰的喜悦,而是一如既往卸下背包,将登山绳往回拉。当他对待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他就会开始想,下一次要去探索哪条更特别的、更具挑战性的路径。   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红发少年今天仍坐在岩石上,默默看着登上山峰的边羽。在少年身后,一丛丛绽的灿烂无比的荼蘼花,花丛下,一个书包敞开着,外面掉落着被撕得乱七八糟的英文作业。   他张扬的红发融进了夕阳色中,被撕下的作业让风吹开,作业底下,是一架泡沫板做成的小飞机。   边羽留意到那架泡沫板做的小飞机,轻易能看出小飞机上的缺陷,只是他并不发一言,收好登山的行囊后,自顾坐在龙眼树下喝水休息。   靠在树干上,他眺望似火红霞,山风吹干他身上的薄汗。静默望着这一切时,他忽然听到身后的人喊:“喂。”   边羽回过头,红发少年从岩石上跳下来,捡起地上的泡沫板小飞机,问他:“你知道它为什么飞不起来吗?”   多日来他们总在这里相遇,而今天是红发少年第一次跟他说话。   边羽看了一眼便说:“尾翼的平衡性不够。”   落叶被踩着的声音,红发少年走到他身边,把泡沫板飞机递到他面前:“还能改吗?”   少年的红发下是懒懒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却好像又在格外认真打量边羽的脸。   边羽拿过那架小飞机,果断折掉作为尾翼的泡沫板,跟着又折一根树枝,从尾舱部位穿过去。   “可以飞了。”边羽递还飞机给他。   全程少年没有观察他的动作,而是盯着他的脸。只在边羽将飞机还给他时,他的目光才回到小飞机上。   他接过改造完的小飞机,转身来到山崖边,蓄力将飞机扔出,那飞机果真无比平稳地滑翔出去,飞得许远。   少年的目光在飞出去的飞机上停留了数分钟,回过头问边羽:“你叫什么?”   “边羽。”   边羽,召觅默念这个名字。   这里不是他第一次见边羽的地方。   几天前,他翘课逃学,在校外跟惹事的混混打了一架。混混有一群人,他是一个人,虽然打赢了,却赢得比较狼狈。他脏兮兮的到超市买矿泉水,拧开瓶盖便把水淋到自己头上。坐在街边的凳子上喘息时,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低头瞥了他一眼。   那时边羽的头发是染黑的,但是他拥有一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的皮囊,所以召觅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他。   看到那样的脸,说不惊艳是假的。他想任谁第一次看到这么一张脸都会惊讶,哪怕表面不表现出来,心里定会有所震动。   这世上的的确确有人能长得这么好看。   但是这样的一张脸,低眸瞥他的那一眼,不带任何感情和情绪,非常的冷淡,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或者召觅不知道,边羽单纯是视野中出现一抹出挑的红色,下意识也就看过去了。召觅只知道,自己很不喜欢这种处在底端的感觉,因为他的家世,他从小到大不能说横行无忌,可人人都会对他有几分尊敬和忌惮。这个社会便是如此的,遇到有钱的能不放在眼里,遇到有权的,话可就不敢多说了。因此,尽管召觅常年与家里不合,在校当个不良差生,在外和混混打架,惹得校长多次叫家长来学校里交流,也从没这么的“下层”过。   他当然很不习惯、很不舒服边羽这冷冷的一瞥,可回去以后,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坐着吃饭,他总要想起那张脸、那个眼神。   召觅常来这座山放空自己,青春期时躁动的荷尔蒙通过冲突宣泄出去后,剩下的便是漫长的空虚。他就这样坐在山顶的岩石上,通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没想过会在这座山上遇到那个人。第一次遇见,他没主动打招呼,显然边羽也没记起这抹红发,这不由得让召觅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一种比见到那一冷瞥还要不是滋味的滋味。   他看出边羽背的是空军专用背包,还总轻放在地上,拍掉上面的灰,很爱惜的模样。召觅心想他家里多半一样有部队人员,他总该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过后第二天,召觅也背了一个相同的军用挎包,甚至还有海军特种作战部队的标志,就放在那丛荼蘼花旁。但是边羽好像没看到似的。召觅意识到是自己想错了,边羽或者不是特别对军事有亲切的情感,应该是对那个背包的含义有情感——空军或是飞行。   这天他闲来无事在这里用石头磨泡沫板,磨出一架飞机,边羽果真有注意到。   “我叫召觅。”神思回转过来了,召觅自我介绍道,又问他,“你喜欢攀岩?”   “反正没事做。”青春期的少年们,发泄荷尔蒙的方式都不一样。召觅去跟混混打架,而他是运动,不断地运动。   “我们前几天见过,在一中附近。”召觅像是不信边羽真的完全不记得他、非要证实一下似的。说完以后他立刻后悔了,万一边羽当真不记得见过他,他岂不是非常难堪?   边羽看看他的红发,说:“嗯,我记得。”   召觅怔了一下,竟有些欣喜于边羽记得他,又在意于那日自己是否在边羽眼里特别狼狈。   他“哦”了一声,转移话题问:“攀岩怎么样?”   “比打架好。”   “你打过?”   “男生不都这样。”   有他这句话,召觅像是放心了。那日自己在他眼中的狼狈形象,他也知道是情有可原的吧。   边羽休息够了,背上登山背包起身。   召觅看他要走,心里有句话翻了好半晌,等边羽背过身去,走过那片荼蘼花,他才问出口:“你明天还会来吗?”   那个背影说:“春天的时候,我会每天都来。”   第二日,边羽确实又来了,这次不是攀岩上来的,正经走了山路,穿着一件短外套,外套颜色像蓝湛湛的天。   他到那棵龙眼树前坐下,拿出一本书,静静看着。召觅最烦见到书,尤其课本。他不是成绩不好,相反的,他成绩好的很。可他就是异常讨厌学校,讨厌约束,讨厌那些一板一眼的说教以及那些被规则桎梏的人。   但见到边羽在读书,他没有反感,反而还好奇边羽在读什么。   他假装随意走动,路过去特意看了一眼——全是俄文,一个字都看不懂。   “你是俄国人吗?”他再次主动问边羽问题,实在是想不出说什么能自然地跟他搭话。他也确实抱有这个疑问,虽然此时边羽的发色是黑的,皮肤却特别白,五官和轮廓立体得像艺术家精心雕琢的雕塑品,眼睛乍一看不是那么黑,忧郁而深邃,仿佛有把人吸进这潭深渊的魔力。   边羽用这双眼睛看向提出问题的人,召觅却不敢多看他的眼睛,转过头去:“看你在看俄文。”   “我不是。”边羽只给他这三个字的答案。   “哦。”召觅没继续深问那他为什么长得那么白,五官那么立体。他本意也只是想跟边羽搭句话,他随即跟着搭第二句话,“那本书是关于什么的?”   “飞行技术材料。”   召觅暗暗念了念“飞行技术”这四个字:“你想考这个专业?”   “差不多。”边羽说。   召觅靠在一旁龙眼树上,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哪一所啊?”   “东川航空航天大学。”边羽想的是告诉他也没什么。   “在申海。”召觅点了一根烟问,“为什么选那所?”   “因为保送到那所。”   “哦。”召觅吐出一口烟,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到时候是开飞机还是造飞机?”   “随分配。”   召觅沉默下来,指间的烟静静燃着,他只抽了一口,就好像抽不下去了似的。那来自青春身体之内的不安的躁动,在和边羽聊完这些的话的这一刻,竟突兀地安静下来。   他抬头望天,禁不住想:以后在天上飞,那就会离得他很远很远,很难再看得清楚。   边羽将书装回书包里,站起身照着往常的路离去。   “明天还来吗?”召觅仍旧是问这句话。   “再说吧。”这一次边羽没给肯定的回答。   此日之后,召觅依旧每天来到山顶,但是边羽都没有来。荼蘼花一天天在枯萎,直到全部谢干净,春不在了。   他最后一次来到这座山上,折了一架纸飞机,在山崖上丢出去。纸飞机一直飞,飞进弥漫天边的霞色中。正好这个时候,天空飞过一架真正的飞机,呼呼在云中响。   召觅抬头眯起眼,伸出手虚握住那只飞机,飞机穿过他的掌心,慢慢飞了出去。他再去抓,却很难再完全抓住。   要怎么才能够得着它呢,大概不会是在这里永无止境地撒下撕掉的英文作业吧。   他下山去了,从那以后,没再翘学来过。   -   时间流转,2023年的这一年,边羽25岁,召觅26岁。   那架飞了那么多年的纸飞机,降落到这座海岛上。   他想,他还记得他。 第30章   第二天召觅临时接到异地任务,没有来找边羽拿手表。过几天他从异地回来,到边羽家里,边羽不在,出门去了,四叔公不知那手表是修好没有,召觅心想,既然边羽让他来拿,那大概是已经修好了,但他没从四叔公这里拿走,而是说:“那我明天再来。”   市里近来到处在宣传市首富之子的喜讯,公交车站广告牌滚动他们的结婚照,电视上娱乐媒体在播报,会展中心早早开始布景。   有钱人做事就是喜欢全天下皆知,普通人拿不到邀请函,拿到邀请函也出不起份子钱,但他们还是喜欢这般广而告之。拿不到邀请函可以看直播,出不起份子钱可以在直播上打赏,两者都做不到那就羡慕羡慕吧。他们怎么样都是赚到的。   边羽坐上的这辆网约车也在放关于首富家喜讯的新闻,司机师傅是个外地人,不了解鹭岛首富因何起家,几次三番询问边羽。边羽架不住他总问,淡淡答了句:“无非就是房地产。”   司机师傅来了劲儿,多次尝试要跟边羽开启这个话题,看边羽对此寡趣,最后唯有独自悻悻叹几句“有钱啊有钱”。   中午11点,边羽到医院,重新挂眼科就诊。接他诊的医生,在病历记录里见到他之前的就诊情况,问边羽上次的药吃得如何了。   边羽借口说那药在雨天泡了水,只吃一次就没吃了。   医生问他为何未按时复诊取药,边羽解释工作繁忙。医生轻叹一声,重新调整处方时提醒道:"这类药物必须按疗程服用。然后,你是不是有筛查项目还没做?”   边羽的沉默是变相的承认。   “嗯……我看了一下你的病例……我建议这个筛查早点做。”医生口中成串的专业术语,令人无法一一消化,“……如果是后天因素引发的色觉障碍问题,比如视神经或视网膜病变,早期规范治疗能有效延缓损伤,甚至部分恢复色觉功能。一旦视锥细胞或神经传导通路发生不可逆损伤,再干预就晚了。"   边羽坐在诊桌前,沉思些什么,问:“如果是后天问题,有没有可能会发展成全色盲?”   医生拿起桌角处的眼球解剖模型,向他示意:"那是这样的。后天性色觉异常与先天性的发展模式完全不同——它通常伴随原发疾病整体恶化。   “例如,视神经炎可能直接导致红绿色辨别困难,黄斑病变则优先影响中心视野的色觉。若发展到全色盲,往往意味着视锥细胞几乎全部失能,或大脑颜色处理中枢严重受损,这种情况在后天病例中极为罕见,且多伴随视力急剧下降等其他症状。"   示意完,医生又问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木工。”   “哦。”停顿片刻,医生说,“虽然日常作业对色觉要求不高,但眼底病变若不控制,后期可能出现视野缺损、视物变形,连测量切割精度都会受影响。"   “我明白。”   医生继续道:"如果不是先天问题,那么就需要阻止视神经或视网膜的持续损伤……鉴于你之前的角膜炎还没完全好,我再给你开点药,你得按时服用。然后色觉障碍这部分,你找到时间就来把检查做了吧。”   拿了药,边羽离开医院。这次,他把药好好放进了口袋里。他今天穿的是件软壳冲锋衣,口袋够深。   室外太阳还挂着,却飘起雨,地上全湿透了,鹭岛的春雨总是来得这样急又密。   边羽将兜帽戴上,雪白的脸盖在黑色兜帽底下,碎金发丝半遮住了眼睛。他踩着积了好多处水洼的地,躲到街边的便利店门口。拿出手机,叫了车。但是下雨天,网约车十分难叫,尤其是附近有写字楼,正值下班点,白领们更加急需用车。叫车界面上,显示排队等车的人有一百多人,他至少要等一两个小时才能叫到车。边羽索性取消订单,导航到就近的公交车站。   最近的公交车站距离1.3公里,在滨海道路上。边羽一路穿行在店铺门前的雨棚下,徒步约二十分钟,方走到站点。   他走到站牌下,勉强能避一点雨,庆幸他这件软壳冲锋衣防水,实在要淋一些雨到他身上,也不至于让身子湿透了。   站牌后面是海,雨点越来越大,打在海面上,海浪翻滚得愈发凶,风雨飘摇,要将城市淹没一般。然而天分明挂着太阳,是一场绮丽的阳光下的烈雨。   边羽凝望雨中的太阳,那太阳像颗随时将融在雨水里的火球,被镀了层湿润的水边。雨珠和阳光流滚在他的脸侧,顺着他的下颌角往下淌,他像是雨阳所化的白虹,披着肃穆的黑的外衣,孤零零地伫立在这里。   他十分累,但他不是很想回家,不想回去蜗居在床上享受黑暗,而是尽可能的,想要多看看光。   不知什么时候,边羽身边走来一个人,一把黑色的雨伞遮过他头顶。   “嗨。”一声招呼。   边羽转过头去。   黑色雨伞下,方白漾一身黑色的风衣,头发剪短了,皮肤好像也晒黑了一些。   边羽略怔:“你来鹭岛了?”   “下午刚到,本来打算到酒店联系你,路上看到你了。”方白漾看见这张久别重逢的脸,刹那间有些失神,下意识伸手碰他的发梢,“你头发剪了?”他只轻碰一下,很快收回手,边羽自然是连回避、意会这个举动的时间都没有。   “嗯。”   “要去哪儿?”方白漾手中的雨伞偏向他那边倾去,身体本想跟着往前靠的,又怕边羽不够遮。   “回家。”   “我送你回去。”   “你开车来?”   “是啊。”方白漾下巴朝路边停的一辆跑车扬了下。   那是一辆崭新的柯尼塞格cc850,银灰色漆身,在雨中格外醒目。   “走吧。”方白漾不等边羽的回答,搭着他的肩便往跑车方向走去。   到车旁边,柯尼塞格cc850的剪刀门缓缓扬起,方白漾给边羽撑着伞送到副驾驶座,等边羽坐上去了,他再绕到驾驶座,收起伞坐进去。   一个国内顶尖证券公司的少东家,为一个男人细致体贴到这般地步,要是让记者拍到,必定说是方家少爷交往了个手段高明的小情人。但方白漾却不顾忌媒体似的,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坐上驾驶座,方白漾拉好安全带:“去年我做的项目赚钱了,买了辆车当奖励自己。听说鹭岛市很适合兜风。”   “你不会是从申海开到这里的吧?”边羽明明记得他说自己是下午刚到,总不应该一落地就当场买到一辆现成跑车。而且他注意到,这个车挂的好像是本地牌照。   “当然不是了。这车提前一年就订了,这个月交车。我本来这个月就有来鹭岛的计划,所以让他们给我运到鹭岛来。”方白漾挂好档,车开出去,跑车那轻盈带野性的运动感,让他们仿佛跟着在海边疾速飞驰,“着急回家吗?不着急的话,我们在海边兜兜风吧。试试这车的性能。”   “可以啊。”边羽作为一个适龄的男性,对车自然会下意识想了解,但这不是他愿意在海边兜风的主要原因。他主要是有点困,出于下雨天或者是这两天的操劳等缘故,他坐在这个副驾驶座上,被细腻的皮质座椅温柔地包裹住,浑身的疲惫都松懈下来。   “很久不见了。”方白漾操作中控台,连上蓝牙,放了一首音乐,“你不在,在申海我都找不到人一起听音乐会,平时很无聊。”他踩下油门,随着音乐,跑车逐渐加速驰出。   “我也不是专业陪人听音乐会的吧。”   “别误会,我也不止是想让你陪我听音乐会而已。”方白漾试探性地说,“还有很多事,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做。”   节奏布鲁斯旋律飘扬出来,歌手空灵的嗓音像泉水一样在车内流动,边羽听着真是困极了,答不出任何话。   方白漾加大油门,车在鲜有人烟的临海公路上驰骋,雨点儿笃笃打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刷抹平。   这样一辆炫酷的超跑,在任何一座城市都会引人注目。同一条公路上的车辆、偶有的滨海道上的人看到,都纷纷拿起手机拍照。   “感觉怎么样?”小飚了半圈后,方白漾问。车速一直保持在不超速的范围内。   “嗯,很不错。”边羽说完这话,打了个呵欠,眼皮有点沉重下来,“我有点困,睡一会儿。”   方白漾轻声说:“好,到地方了叫你。”   边羽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困得懒得去问了,玉一样的白的脖子侧仰去,半靠在车窗上。窗上的雨雾朦朦胧胧,混沌一团。没多久,他的意识便在这迷蒙雨雾中睡过去。   十分钟后,方白漾将车开到一处公园停下,他本想直接叫醒边羽,但是见到他的睡颜,那叫醒的动作,停下了。   边羽静静靠在车窗上睡着,侧脸如同一道勾折流畅、线条柔美的弧线,雕塑家精心细琢的绝品。再好的跑车,衬他似乎都不足够。   方白漾不觉间喉结滚动,这一刻,他十分想吻一吻边羽的下颌。但他不屑于趁对方熟睡时做出格举动,要靠近、表示爱意,就光明正大的。   方白漾将边羽的座椅后背调下,想让他躺得舒适。然而椅背刚放下去,边羽就惊醒了。   他的警惕性不是一般的强。   “想让你睡得舒服一点。”方白漾解释道。   边羽惊醒后的神色,犹如一只受惊的美丽白狮。   “不用,我醒了。”边羽坐正起来,手动把座椅后背调直回来。   窗外,雨已经停了,傍晚天空微是蓝紫的,海平面靠近天际的地方,有一块醒目的红色霞光,突兀地嵌在这暗淡蓝紫色中,像一团燃烧起来的火焰。   方白漾注意到边羽在拉伸脖子和手臂,问他:“这座椅睡得难受?”   “不难受,挺舒服的。”他拉伸关节,纯粹是因为长时间伏案的木工工作导致他睡醒后肩颈容易酸痛,倒不是椅子的缘故。   见方白漾不信的样子,边羽说:“真的。这版的柯尼塞格比其他版的座驾舒服多了。”   方白漾这才相信他不是在客套,笑起来,随即凑到他脸旁:“你喜不喜欢这车?送你开。”   “不要。我家没地方停。”边羽心想他大概是在开玩笑。   方白漾的眼神却认真起来:“那我再送你一个家?”   边羽沉默了许久:“出于什么理由?”   方白漾想要用行动证明什么似的,便拉起他的手,柔声说:“我想,我没必要把话说得一清二楚,你也是懂的吧?”   见到方白漾认真的神情,边羽笑了一声,干脆也把话摊开来讲:“你可能误会了……坦白来说,我吃过、见过、玩过,你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让我接受你的一个‘家’。”   方白漾预料到边羽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也正是喜欢边羽这股劲儿——令他挫败,令他不甘,令他想要强行地去占有,又不得不在理智的迫促下细心呵护。   他将边羽的手抓紧,不给他一点抽出手去的机会,眸色微是冷峻,语气却有点无奈自嘲:“我一向不喜欢别人来主导我,可在你这里,我退让了至少三次。”   “哪三次?”   “你知道的。”   “一次在共青公园的更衣室里,一次在江滩附近点烟的时候。”边羽大概能肯定这两次。他当时果然是知道,“还有一次呢?”   方白漾直白告诉他:“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边羽的脸时,他的眼神躲闪了。方白漾是个好面子自尊的人,这种事情他本不愿意告诉对方。如果他不说,边羽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然而他现在竟明说出来,不为什么,就是想着,这一次,不管怎么样都得让他主导了吧?   “我感觉得到,你还算喜欢我。”方白漾拇指摩挲过他的手背,那洁白的皮肤和皮肤下的关节,每一寸都格外美好。   边羽说:“是。不过如果你现在要硬来,这一点喜欢也可以很快就不存在。”   方白漾沉默住了,他承认这话对他具有威慑力。如果是别人有这样的反应,他会认为是欲擒故纵,但边羽显然不是这种人,也不屑使用这种伎俩。   “放心,我不喜欢强迫别人。尤其不会强迫你。”方白漾微微笑着说。   他承认他今晚是仓促了,这样的节奏背离他原先的计划,这点是让他吃惊的,他向来是很有计划、严格遵循计划行事的人。   然而这一次再见到边羽,他感到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边羽更好看了,身上的气息也更加迷人,好像天生就适合在这浪漫多情的鹭岛市待着似的。   不过方白漾还怀揣希望,盼着边羽有一天能跟他回申海。   他自认不是什么绅士君子,从小到大只有男人女人围着他的份儿,但他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样,目光极挑,但凡有点俗气的他都厌恶。   他在边羽面前算是把八辈子的隐忍和绅士姿态都拿出来了。边羽真是一个神奇的人。   “我只是觉得,我可以让你知道,我确实喜欢你。”方白漾说,“可以说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喜欢了。”   “你也不清楚我是什么人吧。”边羽觉得众人对他的喜欢太轻易了,在他看来,“一见钟情”是如此的肤浅与廉价。   方白漾享受当下与他呼吸的同一片空气,言语倒是极诚恳:“我跟你相处很舒服,你具体是什么人,那很重要吗?”   边羽不答话,抽了抽被他依然握住的手。   方白漾放开他的手之前,将他的手背拉到唇边。他没吻下去,只是轻嗅,低声问:“这个护手霜,不是我送你的。是什么花香?”   “玫瑰。”   “哦……”   方白漾发现,边羽也很适合这个浓郁多情的味道,像是一株白蔷薇,也能绽放出火红的玫瑰色。 第31章   方白漾轻轻放下边羽的手,有些不舍地放开。他本不想这么早松手,只是看边羽神色冰冷,再多握一秒,边羽怕是要打他。他并不怕边羽打,只不过,当他们处于一段关系里时,边羽打他是趣味。现在被打,则是狼狈。   “有点饿了,去吃东西吧。”方白漾想着,至少得再跟他多相处一些时间。明天开始,他又得忙起线上的项目了。   “我不是很饿。”边羽非是故意扫兴,他刚睡醒,胃还没调整过来,吃不下是真的。   “这可是我来鹭岛的第一顿饭啊。”方白漾不肯放弃,再三邀请,“当陪我这个朋友一起吃吧?”   “那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有什么推荐?”   “离这里最近的餐厅在天空塔大厦里。”那是鹭岛市的地标,里面餐厅寥寥无几,更没有鹭岛本地地道美食。边羽不懂方白漾干嘛把车开这里来,“或者你可以再开几公里,到本地美食多的街道去,但那里不好停车。”   方白漾沉思片刻:“天空塔大厦可以看见天空?”   “可以是可以,但今晚的天没什么好看的。”   阴天,没有星空,满眼涂墨一样黑压压的云。   “就去天空塔大厦。走吧。”方白漾下车,转到副驾驶座那边,给边羽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空塔大厦里餐厅不多,最好的一家是顶楼的旋转餐厅。在全是落地窗的49层高楼,顾客可以一边用餐,一边感受在空中转动的感觉。   菜品不新颖,无非是中规中矩的西餐,没什么滋味。边羽点的是意大利面,方白漾的是红酒牛排。各均是只吃一半,便吃不大下去,后面净只吃小点。   “这餐厅看来主要是个约会场地。”方白漾用水果叉叉起一块苹果,递给边羽。   “谢谢。”边羽接过那块苹果,没立即吃,而是放在自己的茶托盘上,“这家餐厅确实在情侣客户当中比较热门。”   圆形餐厅的各个角落,都是举止亲昵、氛围浓蜜的恋人,昏朦中,青年男女们煞白的脸几乎是要贴在一起的。只有他们这桌,是关系“普通”的两个男人,与这个场景不相融入。   “那可惜,我们没有那层身份。”方白漾给自己掰了一片橘子吃。   “不可惜。恋人往往只顾着看彼此,顾不上看景色,浪费地方。”边羽喝一口阿拉伯茶,被味道苦得眉头微蹙,于是拿起放在茶托上的苹果咬了一小口。清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他眉宇间的皱痕才微松开一些。   这样的一张脸,居然怕苦,喜欢甜味。   方白漾听了他这话,也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餐厅的设计和玻璃墙外的景致上:“这餐厅设计得挺有意思的,转来应该很像飘在海上。申海也有类似的餐厅,但是看不到海景,只能看到江滩。转的时候,江就到甩到后面去了,只能看楼。”那片人人爱踏足的江滩,不管是江水,还是百年前的西洋建筑,他自小都是看惯了,不觉得有什么新鲜。   “这间餐厅的设计,是有讲究的。”咽下苹果后,边羽说,“情侣之间聊天,男人会看着女人的脸或者眼睛,而女人的视线有可能会躲闪,将视野局限在男性身上的某一个部位。然后,当餐厅转动的时候,他们的视野中,会有大楼倾倒,世界崩塌的感觉。他们会在刹那间爱得至死不渝。”   “是吗?”方白漾端起茶,正喝着,餐厅地板忽然嘚嘚嘚转动了。   方白漾视野里的夜空和大海慢慢扭转,从月明转向月暗。那张在他眼前明亮的面庞,琉璃石似的眼睛,逐渐被一层蒙蒙暗紫的光辉遮漫。今晚月光本就不明亮,边羽的脸部线条在暧昧的光影下显得无比的柔和。   方白漾蓦然指尖颤了一下,一种头皮发麻的过电的感觉,直击心脏。   这一刹那,他耳旁回响的,只有边羽说的:大楼倾倒,世界崩塌。   “嗯。是有这样的讲究。”方白漾缓缓放下茶杯,杯底搁在托盘上,噔的一响,像他心脏跳漏的音节。   他想他是栽了一个大大的跟头。   “去天台上走走吧。”方白漾压抑住心中慌乱的感觉,外表兀自是镇定的模样。   他深知,在爱情战场上,谁先栽那个跟头,谁就会飞快的败下阵来。他至少,得输得再慢一点。   大厦天台,风刮得大。好在四月的鹭岛并不冷,这风不至于寒气入骨。天空塔矗立在天台正中心,高耸入云,塔顶信号灯不时闪烁光芒。   方白漾拿出一包大卫杜夫白细支香烟。自己咬了一根,然后递一根给边羽:“给。”   边羽接过烟,想到什么:“那个Zippo,你当时忘记拿回去了。”   方白漾笑了一下:“借我们打火机的人,可能已经不在意了吧。”他口袋里掏出一个新买的喜路登打火机,掀开盖子,叮一声,喷火口跃出火苗。他先给边羽点上烟,再给自己点。   方白漾一向自己不带打火机,他要抽烟时,身旁的助理都会给他点上。可他跟边羽在一起,不想要身旁有人。自从那次找路人借过打火机后,他再要来见边羽,就想着必须得随身带个打火机。他喜欢且享受为边羽点烟的感觉,让他得以与边羽短暂的在烟雾中共娱。   他们来到护栏边,从150米的高空向下望,灯光点点的城市在他们脚下,还有那片被夜浸润成墨色的大海,海面月晖粼粼。   边羽一只手搭在护栏上,眺望雨后的城市夜景,手指间夹着的烟燃着星点火花,仿佛是夜景中的点缀。风飕飕吹,将他淡金色的发丝吹乱,他的侧脸比月辉皎洁,在黑夜中白得发亮。   “你谈过恋爱吗?”烟抽到一半,方白漾忽问道。   “问这个干嘛?”   “想从了解你开始。”方白漾说,“看我这么坦诚,不能回答我吗?”   “没有。”   “为什么不谈?”   边羽静了半分钟,回答道:“我讨厌爱。”   大卫杜夫香烟淡雅的香气漫淌在空中,燃着火花的那头,烟雾像白纱飘起,被风吹得狂乱地扭动,缠绕边羽的脸庞,脸庞上一双望什么都是虚无空洞的、倦累的眼。   方白漾大概从未听到有人能如此坚定地说出这般生冷的话语,足足安静有好片刻:“一个人不会觉得孤独?”   “会。”边羽不怕承认。但是,孤独久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以适应的。   他的人生本来就像那只只有一边翅膀的蝶人,飞到一半需要落脚,风一吹就会失衡,偏向远方。但总是要一直飞。   有时候他常在想,四叔公在鹭岛给予他的这个茧巢,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消失不见。   “那我想,你需要一个陪伴你的,但是不需要你爱的人。”   “他最好也不要爱我。”边羽说。   “那真是太难了”。方白漾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心里默默念道。他同时忍不住要去揣测边羽讨厌“爱”的原因,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曾经家境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不想和爱靠近?   也许是因为世人大多只看得到他的外表,并不深知他的内心?除了这个原因,方白漾无法想到更深的一层。   但是要走近边羽的内心,或者,换句话说,要让边羽自动敞开内心大门,想必是比让他在大型承销项目中赚到2个亿还难的事情。   方白漾一根烟抽完了,烟头在护栏上掐灭,丢进一旁垃圾桶里。   “那,以朋友的方式,偶尔占用你孤独的空间。你允许吗?”方白漾问。   “比如呢?”   “就像我们一直以来这样,一起开车兜兜风,一起吃饭,一起抽根烟。更多的……以后再说。”   边羽指间的烟有点凉了,他没正面回答,而是问:“你有那么多时间在鹭岛市吗?”简言之,他不会一直去申海。   方白漾确乎没好好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两地跑是很简单的。但他知道,如果他说了这句话,边羽又会质疑他,这份热情能持续多久。所以,方白漾认为,这个行为,要靠持之以恒地做出来。   “至少这两个礼拜都会在。”方白漾唯有先回归朋友的口吻,“所以,这两个礼拜,可以占用你的‘孤独空间’吗?”   边羽还来不及回答,手机便响了,四叔公打来的。他想也没想,直接在方白漾面前接起来,“喂?”   电话里的四叔公扯着嗓子:“还不回来?干什么啊?又喝酒去了?是不是想睡外头再让个谁给你扛回来?我跟你说你最好不要太……”   “信号不好。”边羽挂断电话,眉头略拧着,“你刚才说什么?   气氛被打断,方白漾一时不知该怎么进行下去。笑了笑,说:“我是想说,这两天……”   边羽的手机又响了。   看到来自澳门的号码,边羽愣了愣,说:“我去那边接个电话。”   方白漾感觉得到,这次打来电话的,和刚才的不是同一个人。只这一瞬间,他见到边羽截然不同的反应,内心油然升起一股不安的危机感。他眯了眯眼睛,望着边羽背过的身影。   边羽走到铁塔底下,将电话接起:“喂。”   “最近过得好吗?”尧争低沉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第32章   边羽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喊了一句:“尧先生。”   尧争那头听到飕飕风响:“你听起来在外面。”   “知道我的位置信息,是你打这个电话的目的?”   “这点小事,还不需要特意打电话给你确认。”尧争说,“你之前答应我,在我需要的时候,会为我做件事。”   “你只对我的这具身体有一次支配权。慎重考虑好了?”   电话那头传来尧争手指有规律敲打桌面的声响:“听你这么一说,是有点犹豫。不过,我相信我还会有机会,再次获得这个权力。”   “你很自信。”   “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周六的时间,你预留出来。”   “那天要我做什么?”   “没时间?”   “有。只是想了解工作内容。”   “到时候见面,你就知道了。你在鹭岛市,对吧?”   “嗯。”   “周六见。”   嘟嘟嘟——对方电话挂断了。   边羽回到护栏前时,方白漾已经又点上一根烟抽。他这次抽烟抽得有点急躁,和刚才慢悠悠的状态不同。   “朋友吗?”方白漾让烟灰随风吹去。   “不算。”边羽自认跟尧争没那样的交情,“你继续刚才的话吧。”   方白漾微是松下一口气,嘴角弯了弯,继续刚才未讲完的话:“我们家在鹭岛有个认识的长辈,周六他们家办婚礼,我想你陪我一起去。”如果没人陪他,家里就会给方白漾硬塞女伴,他很不喜欢带一个陌生人。   “我周六有约。”就在刚刚,边羽的周六日程被尧争征用。   方白漾的邀约,正好晚了一个电话的时间。他看似有点失望,默默地抽一口烟:“刚才那个人约的?”   “嗯。”   方白漾本来是瞎猜,没想到真猜中了:“那好吧……”他强行勾起一个笑,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和边羽的关系仅此而已,总不能强人所难,“那你周六后的时间,我可以先提前预定吗?”他看向边羽眼睛。   “如果临时没突发情况的话,再说。”边羽被风吹得眼睛难受,手里的香烟也早燃得只剩烟头。他揉揉眼睛,“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方白漾正想再说些什么,边羽的步子已经往电梯口走。   方白漾唯有跟上,步子略快了几步,走到他身旁:“我送你。”   次日,早上十点,天依然灰暗,窗外下着瓢泼大雨。   令人困倦的雨天,每一寸肌肤都被湿黏的潮气包裹。   边羽趴卧在枕头上,仍在睡梦中,被子拉到了肩以下,露出白皙的带薄肌的背。他昨晚睡得很热,脱掉了睡衣。   “你还不起?有你的快递!”四叔公在楼下喊他,声如洪钟,穿透楼梯和门墙,“有三件,都很大,方方的都什么东西?”   边羽睡眠浅,一点儿人声就把他吵醒了。他发出困意的呢喃,没多时便醒了。   手机里有几条信息。   闻莘:我回了一趟巴黎,从艺术画廊里,带回三幅很棒的画   闻莘:今天早上,我雇人把画送到你家,你收到了吗?   “一到雨天就睡得起不来,上午的工作都让你耽误了。”四叔公在楼梯底下碎碎叨叨念,伴有拆防水布和油纸封的声响。   看着闻莘发来的消息,听到楼下碎响,边羽立刻从床上弹起,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来。   四叔公左手扶着一件扁的方形物件,刚拆掉防水布,正要撕开油纸外包装。   另外还有两件同样形制、裹着防水布的物件靠立在墙角。   边羽走来一把取过四叔公手中的物件:“这种画不能受潮。”透过已被拆开油纸外包装的缝隙,边羽确认画面未受任何潮湿痕迹,便用防水布再次将画裹好。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是画?睡那么晚才起来,东西还得我给你收,我不看看怎么知道该放哪里?” 四叔公满腹牢骚地转回厨房,忙活午饭事宜。   出于对艺术品的尊重,边羽并不会对送到家中的画作置之不理,妥善地将它们安置到温度适宜的仓库中。   随后,他在阴凉干燥的仓库里,给闻莘回去消息:收到了。怎么在下雨天寄画?   闻莘:寄的时候没有雨,突然下起来了。有淋湿吗?   边羽拿一块抹布,把防水布上的水珠打落,擦干。紧跟着,撕开上面的胶布,慢慢拆开防水布。   防水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全部拆开来,里面是厚厚的封着保鲜膜的泡沫纸,最下面一层是牛皮纸。这些包装全部拆卸干净,三幅纵约80厘米,横约55厘米的油画展现在眼前。画面全是干燥,滴水未沾。   边羽给闻莘回消息。   边羽:没湿。   他将画作逐一斜靠在橡木架上,退后两步,静静看了一会儿。三幅画风格迥然不同。第一幅画,色彩火烈,一片猩红的玫瑰花瓣被解构成几何状,却保留着古典油画的肌理感。   边羽拍下照片,发给闻莘。   边羽:这幅叫什么?   闻莘:《玫瑰花园》   闻莘:红色用得很特别,对吧?   第二幅画是冷色的蓝,漂浮点点磷光。画布一半是丙烯和色粉勾勒的都市霓虹,一半是蓝色金属质感绘画。   边羽:这幅呢?   闻莘:《海底的月光》   闻莘:第三幅,叫《梦中人》,是我最喜欢的   边羽这才仔细看了第三幅画。相较前面两副激情燃烧的色彩,这幅画用色相对柔和。橘调、粉调、青蓝调,和谐地用块状堆砌在一起,中间的色块隐隐看出似乎是个人影。细看,那人影是钢笔一条条模仿刺绣质感勾出来的。   边羽:这些画,看着很贵重   闻莘:你是收藏者的话,就很值得   边羽不知该怎么拒绝,要送还回去,也很麻烦。他自上学起,就有许多人会把贵重物品送到他手中。一一拒收或者送还,常发生纠缠,极为复杂恼人。他并非是个有物欲的人,日常物品他挑实用的便宜的买,对某些东西若是出于设计上的欣赏,他也认为光看看就可以,不是一定要拥有。   他想闻莘是坚持要把这三幅画送给他,如此暴烈的雨,即便是货车运送,这些画也未必受得了运送中的磕碰和潮气。   边羽回复他:那谢谢,我很喜欢   闻莘:它们的最大价值实现了   边羽从头又看了一遍这三幅画,感受画当中的思想。雨噼里啪啦打在窗面上,手机消息又响了一条。   闻莘:今天的雨很大   边羽:我把画放在干燥的地方,不会受潮   闻莘:我没有在意画   闻莘:只是在和你共享天气   边羽没及时回他,因为四叔公在厨房里找不到糖了,在喊他的名字。   边羽将画仔细放置好,走出仓库,来到厨房,绕过四叔公到橱柜前,抬手轻松拿下放在高处的糖罐。   四叔公抱怨他把糖罐放得高,边调制起碗中酱料,忽提到:“月底是你生日吧。”   边羽看了眼挂在门上的日历,再过两个礼拜就是5月20号了。   他是春天尾巴出生的人。   “嗯。”边羽盯着日历,脑中回想他的日程排期。   今天还有什么事?   他忽记得,召觅好像今天要来拿修好的腕表。   但外头雨这般大,他应该不会来了。   边羽到工作台前,拿出抽屉里修好的腕表,镊子夹起一片方形湿巾,仔细擦拭表带。他修理表时,顺道给这条黑色皮革表带翻了新,松紧修复,表皮补漆,现在崭新得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   边羽戴上手表试了试,黑皮革表带环住他白的手腕,松紧正好。   “叮咚——叮咚——”庭院外有人按门铃,电子门铃是四叔公前几天刚装上的。   边羽撑了一把伞,到外面去开门。   庭院铁门外,召觅穿着黑色雨衣站在门后。   边羽打开铁门,将人接进来,到淋不到雨的门檐下。   召觅没进家门的打算,站在入户石阶上,摘下雨帽,脸上淌着雨珠和汗,微喘气,看着像小跑过来的。   “雨下这么大,我以为你今天不来。”边羽说。   “巡逻路过。”召觅低头见到边羽手腕上黑色皮革表带手表。   边羽抬起这只手:“刚才试戴,没来得及摘下。”   “我们戴彼此的手表也挺合适的。”召觅伸出手臂,手腕靠着他的。一个黑色表带手表和蓝色表带手表,分别在这两只手腕上,对比和谐。   表中的指针静静转动,召觅翻过掌心,抓住边羽的手腕。   边羽眼皮一动。   雨珠漫无目的地打在门檐上。檐下,他抓着他的手,掌心触到来自他肌肤的温度,就这样有好一会儿。   “你的手腕大小和我差不多,要不就这么戴着吧。”召觅慢慢放开他的手腕。   边羽神色间不排斥,但不解:“那你今天来是为了干嘛?”   “因为之前答应你要来。”召觅回答。之前临时去异地出差,没能赴约。昨天一回来,他立刻就到这里,但是彼时边羽不在。所以今天一早,他便趁巡逻的空档来了。   “冒着大雨,过来看看手表戴在彼此手腕上合不合适?”   “听着是不合理。不过……不行吗?”   召觅给边羽问愣住。短暂沉默两秒,边羽说:“进来坐吧。”   “不了,我得巡逻。”召觅戴起雨帽,转身走回雨幕里。没走出几步,他停下,回头说,“台风要来了,记得窗户贴好胶布。”   台风来了,夏天也就要来了。   余光间,他瞥见庭院内,那株还没谢的荼靡花被一个竹子搭撑的小雨棚保护起来,他私心希望,这个春天能再久一点。   召觅走后,四叔公从厨房走来门口:“是谁来了?”   “召警官。走了。”边羽低头凝望腕上与他相换的手表。   召觅踏出庭院时,雨帘将天地织成灰蒙蒙的茧。对讲机内,同事在同步辖区情况,他就要赶去下一个区域,却在拐过巷口时骤然停住步伐——小卖部褪色的遮阳棚下,镜片反光一闪而过。   防水布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不动声色调整步伐,靴底碾过积水坑的力度惊得对方肩膀一抖。   长焦镜头仓皇缩回,记者假意拍风景,但还是没躲过召觅锐利的目光。   “又是你。”召觅的声音比雨水更冷。   记者咽了咽唾沫,后颈渗出的汗混着雨水滑进衣领。他迫使自己挺直腰板:“对,是我。我在工作,请问警官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我第二次抓到你了。”召觅开启执法记录仪,“现在执法记录仪已经开启,我怀疑你在偷拍他人隐私。请配合我去派出所进行调查。”   记者手指抖了抖:“好,我跟你去。我没犯法,我怕什么?”   派出所,接待室。   白炽灯在记者镜片上投下冷光。他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指尖反复摩挲相机包脱线的边角。   记者姓柯,36岁,在鹭岛日报任职。鹭岛日报曾是家家都会订阅的报纸,但也随着纸媒时代的消亡而凋零。如今主要活跃在社媒平台,一直以来是大事、热事的权威报导媒体。   召觅手中的钢笔在本子上簌簌登记信息:“说吧。上次还有这次,都是什么原因?”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沉寂荡在空中。   “2016年,”良久,柯记者开口,“821空难。那桩新闻,是我跟的。”   召觅笔尖停顿,抬眼看他。   “那个新闻,不用我多说,你们都清楚。当天上午10点30分,冼建的私人飞机起飞,下午14点15分在雅米岛东南海岸线坠毁。驾驶坠毁飞机的飞行员,是申海航空的边至晖。事故造成机上5人全部遇难,包括机长边至晖、副机长、私人管家、冼建的助理以及冼建本人。”柯记者眼睛盯着桌上的水杯,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那个烈夏,雅米岛上的血腥气。 第33章   “冼建一死, 他们家就树倒猢狲散,一边争家产,一边像疯狗一样攀咬一切相关的人, 他们还一度将矛头指向边至晖及他的家人……   “当年有些同行收了钱,不择手段,去逼边至晖的家人,往死里逼,把他家人的话断章取义报导出去,不在乎他的家人每天被围攻堵截和威胁恐吓。   “我当时干什么?我坚信问题不全出现在机长身上,我私底下去航司调查, 尽可能去找所有相关的人员。我作为媒体人所拥有的直觉、嗅觉,让我感受到这桩事背后牵连的东西很多,有一双双无形的手在搅弄是非, 要遮住我们的眼睛,捂住我们的嘴。我尽心尽力, 就为了追求一个真相!最后我踢到铁板了, 被领导警告,我不听,又查, 然后被调岗……这条新闻, 我终于彻底碰不到了。”   召觅冷静地听他述说, 旁边的同事安静做记录。   柯记者眼含哀伤,苦笑着摇头。他指着自己,满是不甘地问:“当年,没良心的人升职发财了,我呢?我错失了职业上升的最佳阶段,这么多年光涨资历不涨工资, 老婆都抱怨我升不上去,评职称都轮不到我……”顷刻,眼中的哀伤和不甘化为怒气,“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为什么要一直去那户人家?因为我已经查清楚了。他们是边至晖的家人,那个老人家我不知道是谁,但是那个男生一定跟边至晖有关系。那男生的年纪、外貌都和资料里的照片对得上。我要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召觅眉头微皱:“你说沉遇?”   “沉遇?”柯记者断言,“这是他改的名字吧。他……就是边至晖的儿子边羽!”   召觅当然知道沉遇是边羽改过后的名字。他好奇的是,柯记者到底还想从边羽身上找什么突破口?   “你还想查什么?”召觅说,“如果你想找那起事故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应该去找相关的机构、公司,或者是当年的媒体,而不是骚扰平民。”   “我并不是想骚扰他们,但我只认得边至晖的儿子,我不找他还能找谁?当年的媒体人,我能找的都找遍了,其他人,我动得了吗?况且,我不确定,这件事背后牵连的力量、问题,究竟出现在谁身上。”柯记者眼神倏地冷下去,神思好像飘忽到很远的地方,“我重新调查这件事,其实已经有半年了。当年,我被调岗前,领导隐晦点过我,这里头的水很深,遮掩这桩事的资本力量很大很大。但是,我最近重新调查,发现很多新的线索。”   柯记者从相机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调出笔记软件界面。笔记里,一页接一页图文信息,全是关于这起空难事故的线索衍生。   柯记者点击“人物:边至晖”,从这一丛复杂的,树枝一样的思维线中,点击“日本行程”线。笔记进入新的页面,开头是一张自拍式的合照。一张年轻空姐的脸贴在最前面,看着是拿手机自拍的人。后面是10个英俊靓丽的男女。站在居中位置的,是一个高大帅气的中年男人,眉眼和边羽有几分相似。   柯记者指着最前面的空姐:“半年前,我加上了她的微信,在她朋友圈里翻到这张照片。这是她16年7月份在日本拍的他们机组几个人的合照,也就是边至晖罹难的前一个月拍的。”他又指向中间那个帅气的男人,“这个是边至晖。”手指下移,点在边至晖挎包上的一个卡通形象的亚克力挂扣上,“这个挂扣,是一个突破口。”   柯记者将屏幕下拉,几张同款卡通形象亚克力挂扣的照片拼接一家医院的照片:“这个形象,是日本山井眼科医院的吉祥物。这个挂扣,是他们当时周年庆给患者的小礼品。   “半年前,我从这个空姐口中得知,当年他们在日本的那几天,边至晖不仅去过眼科医院,可能还去过东京医科大学研究所。他要做体检,怎么还得特意去一家研究所啊?后面,我查了那家研究所,他们提供多种基因检测服务,包括遗传性疾病的筛查和诊断。   “边至晖分明在国内做这些检查更加方便,而且还能报医保,为什么非得在国外悄悄摸摸去做?   “我本来就在思考,边至晖到底是不是在空难时操作失误?如果操作失误,原因又是什么?那么老练的飞行员,不可能是心理素质的问题吧。难道是身体问题?找到这些线索后,我恍然大悟……我当时笃定,边至晖有隐疾。   “为了佐证我的猜想,我去查了他的儿子边羽。边羽在2015年到2016年期间,是东川航天航空大学飞行学院最优秀的学员,18岁的时候就在美国考到私用飞机驾驶员执照。但是,821空难事件发生后,边羽就转到工程技术院,没多久就退学了。那么优秀的学员退学,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老爸过世,受到打击了吗?   “我取得边羽曾经的老师、校友的联系方式,调查了一圈,终于知道。边羽在退学前,曾经被他堂伯带着辗转多家私人医院做体检,也去过基因检测机构。”   召觅脑海中回想起在边羽工作台上看到过的那瓶眼药水,虽然那瓶眼药水和基因性眼疾没有关联,但总推使他去思考、推理一些什么。不过,尽管如此,召觅依然对柯记者穷挖边羽的信息感到不满,不冷不热地说:“你查了很多啊。”   柯记者苦笑了一声:“警官,我搜查的信息都是通过合法的渠道得来的。我就个干媒体做报道的,做到这种地步,我为了什么?不为真相,也要为当年的我出一口气吧?”他接着往下说,“所以,我费尽心思,拉下脸来穷尽我的人脉、资源,我沿着边家继续往上查,”柯记者在平板界面上退回人物关系图谱界面,点击边羽的爷爷边卫民的资料。这份资料里没有图片,只有文字,“边羽的爷爷、边至晖的父亲——边卫民。他是50年代开战斗机的空军飞行员。   “他的老婆,叫吴锦秋,曾经是漳浦一家中学的音乐老师。他的学生,今年都是六十几岁的老人,我有幸采访到了一个。他告诉我,吴锦秋年轻时本来要进文工团,却在体检的时候被卡掉了,入不了伍。”讲到这里,柯记者呼吸屏住,盯着召觅的眼睛,“这些资料摆在我们面前,背后的事情还不好推理吗?我猜测,边至晖和边羽大抵是有家族基因疾病。这个疾病,来源于吴锦秋,和眼睛有关,是他们继续飞行的阻力。   “但是边至晖如果有这种问题,他怎么当上申海航空的机长的?还飞了这么多年,每次体检都能过?这么大一个问题在这里,还去飞,这不是草菅人命吗?如果这是821事故的问题根源,背后的资本为什么要不断打压我们查找真相?”柯记者低下头,魔怔似的念念叨叨,“主要问题到底在哪里……冼建的集团?申海航空?制造那架飞机的波客公司?还是……还是边至晖自己身上?究竟是什么原因……我要把整件事查得一清二楚,我一定要查出来……”   召觅听他的低声碎念,望着平板上的资料,眉头紧紧皱起来。   夜晚,边羽洗完澡,回到房间,左右眼睛各滴一滴眼药水。仰头闭上眼睛,眼药水多余的液体顺着眼尾滚落。   窗外,雨还不停,变得细了,密集地打在草叶上,呲呲莎莎的微小声浪滚动着。风却越刮越大,翻动雨幕,发出嗖呜——嗖呜——的声音。附近有一户人家的窗户兴许是被大风吹开了,伴随着的还有盆栽嚓一声落地破碎的动静。边羽听到他们手忙脚乱边抱怨着边收拾、关窗。没一会儿,外面的人声静了,只剩风雨声。   边羽睁开眼睛,灯泡投下的柔黄的光照在他眼上,衬得他的眼水润明亮。   他将眼药水放在桌上,坐在床头,打开收音机。现在这个点正在播放唱歌节目,主持人语气热情地结束介绍词后,歌手灵动的嗓音缓缓唱出温柔的旋律。   突然,“噼啪”一声,灯灭了。整个房子顿时弥漫黑暗。窗外,那些本亮着灯的人家,现在仅剩两个漆黑的窗户。不多时,边羽听到楼下的四叔公开门从房间出来,念着什么,好像是在说,大风把外面的电线都吹断了,这一片都停了电。   收音机因为内部有电池供电,仍在运转。   边羽正要下楼看看,手机响起来。   “喂。”边羽接起电话。   “我是召觅。”   听到召觅的声音,边羽怔了下。本来疑惑,召觅怎么会有他的手机号码?转而就记起,当初因为四叔公六面菩萨失窃那件事,他在召觅那里登记过手机号。   “你这几天会出门吗?”召觅在电话里说,“如果没特别的事情,这两天尽量少出门。”   “发生什么了?”   “那天在你们家附近的……”   收音机频道错乱,窜过嘈杂的嘶嘶的电流声。边羽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不一会儿,收音机恢复正常,却传出日语:“哟路农扣几堪,米拿三透一修腻……”   边羽转动频道,相继又收到韩语、英语电台。   “什么声音?”   边羽转着按钮说:“我这里停电,收音机干扰少了,接到外语台。”   召觅静了一静,说:“台风看来要提前了,政府可能会建议这两天店铺关门,你们也少出门,更安全。”   “嗯……”正应着,边羽想到就近的日程,“周六那天会出门,那天天气还可以。”   “那如果遇到什么问题,或者被什么人骚扰,随时联系我。”   “好。”   召觅没立刻挂电话,斟酌了会儿,问:“周六那天,我可以给你打电话?”   边羽说:“可以。”   电话结束,二十分钟后,电路恢复了。房间里的灯重新亮起来,收音机内两个语言的电台像在打架,嘶嘶几声后,中文语言回归,歌唱台进入尾声。   边羽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要下楼拿牛奶喝。   等他下楼后,手机屏幕亮起,弹出“堂伯”的消息。   堂伯:小羽,我和你姐姐两个月后回国   堂伯:国内的朋友告诉我,有你爸爸那件事的新证据,到时候我是要去看一下的   堂伯:小羽,你现在住哪里?   消息挂在手机屏保上,挂了许久。转瞬,屏幕逐渐暗下去。   连着三日的大雨把街道洗刷得焕然一新,青草气息比往日明显几分。   下午,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坡下空荡的马路边,车内后座,尧争盯着手表上的时间。距离车辆被开罚单,倒计时12分钟。   第11分钟,边羽上了车,司机连忙将车开走。   尧争的注意力从手表移开,目光继续放在敞在腿上的书本上。   “为什么不能上去你家门口接你?”尧争翻了一页书问。   “你的车太宽了,上去了开不下来。”边羽靠坐在窗边,看窗外的风景。外面正是他走下坡来的那段路。他住的地方在半山坡上,这半山坡上一座一座立着的,都是八九十年代的居民自建房,房子之间栋距小,给车的空间不多。   尧争侧过视线,望着边羽的脸。他留意到边羽新剪了头发,发丝在透过车窗的光线下,折射出冷冽的淡金。日光强烈的时候,边羽眼眸的色泽是淡青中流转着蜜棕。看着仿佛有两副面容,忽是冷的,忽是热的。   视野中,黑色表带突兀地引去尧争的目光。他凝视他腕上,心想,这不像他会戴的手表。   “我们去哪?”边羽的目光短暂地回到车内。   “会展中心。”尧争回答。   边羽神情颇有疑问。新闻上说,那里今天正在举行大活动——鹭岛市首富之子的婚礼。   “林福的儿子结婚,我去随礼。”尧争正是被邀请的重要宾客。   边羽才注意到,尧争穿着得体的正装。   “和我有什么关系?”边羽问。 第34章   尧争说:“我想身边有个人陪我聊天, 不然我会很无聊。”   边羽微一皱眉:“你不提前说。”他没换身像样衣服,只穿一件设计不规则、雪纺材质的衬衫。虽然他觉得有钱人的婚礼跟一般人的分不出什么高低贵贱,但到底是别人结婚的场合, 穿着随意并不合适。   尧争仿佛能看出他内心想法,轻轻一笑:“你就这样去,没问题。灯光一暗,也看不到我们。”   边羽只好不说什么。   车一路开往会展中心开,尧争降下一半车窗,风猎猎灌进来,边羽的发丝被吹得凌乱。   “你很热?”边羽被风吹得微眯眼。   “想吹吹风。下了好几天雨, 在酒店里都坐发霉了。”尧争问,“你冷?”做好随时再把车窗升上来的准备。   边羽说:“不会。”   他也快被这雨天泡发霉了。难得今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   到会展中心酒店, 车直接开进地库,他们从地库坐电梯到2楼。   到大宴会厅门口, 五十来岁的鹭岛市首富迎过来, 握了握尧争的手:“尧先生,你能来参加犬子的婚礼,真是赏脸啊!”   “客气了。”尧争点点头, 将手抽回来。   林福一阵寒暄后, 望了眼尧争身旁的边羽:“这位是?”   “他叫沉遇。我的——”说到此处, 他有意一顿。   林福了然的模样,笑着去和边羽握手,盯着他的脸,忽有所思:“你看着——你看着特别眼熟。是谁家的孩子吗?”   “对不起,我第一次见林先生。”边羽礼貌地跟他握手。   尧争说:“林先生一天见那么多人,记错也正常。”   林福察觉到自己失态了, 抬手示意道歉:“我年纪大了,记不住人。不好意思。来,先入席吧。”   厅内,约摸两百来桌酒席,有序地布置在两边,每张酒席上都有插着百合花的水晶花瓶,席上陆续有人进来坐下。   红毯从厅门口直铺到礼台,台上搭着一个永生花门,门后面是被射灯打得看不清样貌的新人,他们站在爱神维纳斯雕塑下互相依偎,摄影师绕着他们转,用不同角度给他们拍摄照片。   尧争携边羽到贵宾席去,助理跟在他们后面。   边羽路过的地方,人们纷纷抬眼瞧来。参加这场婚宴的,不乏绝色佳人,礼台上的新娘也是长相绝佳的小明星,但这些见多识广的名流们,仍是被边羽出众的外貌所惊。   他们有人认得出尧争,都在想,这竟是一种可以把尧争都征服的美色。   尧争带边羽到贵宾席入座。贵宾席是一个双人的小圆桌,配两张皮质沙发椅。   坐在座位上,不时有人过来结识尧争,给他发名片。听说话内容,这些人大多是企业老板、运营商家、证券公司高管。还有一些与他熟识的大老板会来和他打招呼。边羽与他们插不上话,自然也不想着插话,挑果盘里的葡萄,不急不慢剥了皮吃。   好一会儿,婚礼司仪上台说了两句话,要在墙面显示屏上放新娘和新郎的记录视频,那些人才消停下来,不再肆意走动。   边羽见尧争低头留意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不是很在意婚礼的样子,就着这个间隙,问他:“我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等婚礼结束。”尧争端起桌上的玻璃瓶装矿泉水,递到他面前,“你觉得无聊了?”   边羽摇摇头。桌面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巾放着他剥下的葡萄皮,他合起纸巾,揉成一团丢进桌下的垃圾桶里。跟着,他接过尧争递来的水:“我觉得很奇怪。”   “嗯?”   边羽喝完水,问:“你想找人来陪你聊天,不是谁都可以吗?”   “你这么问,我不是很能听得懂。”尧争自己也拿了一瓶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找别人’,还是想问我,‘为什么找你’?”   “你习惯听别人把话问得更直接?”   “我看着像喜欢弯弯绕绕的人吗?”尧争反问道。   “那我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想知道。”边羽索性直言道。   尧争低笑了声,回答他前面的问题:“从我的角度,当然不是选谁都可以。”目光掠过席上一张张渴求利益连接的面孔,“在这些场合,很多人想为我牵线做媒,我不喜欢,又不能明着拒绝。”瞥了一眼边羽的脸,“但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需要说,他们就不会再来。”   边羽约是明白,尧争想说,他身旁带个人,那些想用联姻和他攀关系的人,便会默认他有伴侣,部分人会因此却步。所以边羽今日的工作,简单来讲,就是假装成他的伴侣。   “这件事情别人也能做。”边羽仍然认为,尧争来找他,过于大费周章。分明从身边认识的人群中,挑选一个出色的演员,能比带他来合适得多。   “只有你能做。”尧争看着他的双眼,“如果是别人,那些人会觉得还能争取。”   边羽疑惑:“为什么是我,他们就会不想争取了?”   “想听真话?”   边羽故意学他的语气:“我看着不是喜欢听假话的人吧。”   尧争说:“因为你很漂亮,而且是不在乎别人死活的那种漂亮。”   边羽沉默了。   离他们不远的贵宾桌上,藏身在灯光暗处的宾客,目光流转在边羽身上。那些人来和尧争寒暄时,不把多余注意力放在边羽身上。可一离开,远远看着,心底难免要打量。毫不夸张地说,如果美貌是毒,那边羽身上的毒性足以置所有人于死地。且这毒性有迷惑人的外表,长得像圣洁的花,神性的雕塑,令人情不自禁要对它放下戒备,把自己的魂送上去。致死的美丽。   边羽大抵感受到这场婚礼的无聊了:“与其花这个心思,你还不如不来浪费这个时间。”   “正好见见你,这个时间花得也不亏吧。”   尧争说完,服务员端着凉菜上来,他们的谈话停止住。服务员走后,不远处林家的人招待一位穿飞行员制服的人进来。那人充满歉意地说:“刚下机就过来了,衣服都来不及换,真是不好意思。”   边羽从他所穿的制服认出,他是鹭岛航空的飞行员。长得年轻,不到三十的样子,估计大不了他几岁。   该地区的婚礼不讲究那么多细节上的礼数,讲究“人来就好”,因此他匆匆赶来,哪怕没换衣服,东家也非常体谅。   他们正说话之间,这位鹭岛航空的汪机长见到尧争,因为有几次担任尧争私人航班的顾问,算是与他相识,汪机长便赶忙来和尧争打招呼。   看到坐在另一位子上的边羽,汪机长突然 “咦”了一声。这反应非常失礼和突兀,汪机长意识到后,忙向尧争投去歉意的微笑,然后向边羽点了下头:“你好。”随后立刻转身走了。   汪机长来到八人贵宾桌入座,席上已入座的都是和他有些认识的人。   这里除他以外,坐着各色“二代公子们”。   有冼宇,一个星二代制片人,一个只喜欢在同性圈玩社交的gay。   另外还有一个科技创业者,一个小运营公司老板。空了一个位置,应该是还有人来。   那个科技创业者,要寻求机会。刚才注意到汪机长在尧争那桌停留了会儿,好奇问道:“那人是尧先生,你和他认识的啊?”   汪机长点点头。   对方不好一上来就要求引荐,只能先找闲话:“他带来的那男的,长得很好看啊。”   汪机长说:“嗯……那个人好像是我校友。”   席上,冼宇自顾翘腿玩手机,眼中蕴藏着恨的凉意。   这个时候,自北京来的一个少东家自然地入座并插话:“方大少迟到了,到时候估计只能坐我们后面那桌。”   那个星二代制片人说:“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场合吧,除非他爸逼他。”   “这次给他爸赚了2个亿,应该给他自由了。”   “他爸不来他就得来,这礼数还是得有的。”   虽互相都面熟,但不同圈子的人各自聊各自的,相互间只是礼貌性简单聊两句。不一会儿,席上沉默了,没人挑起话题。只有冼宇玩游戏的声音很响,与其他人十分格格不入。   隐约间,他们听到旁桌的人都在讨论尧争和边羽。   “大家都在讨论他们啊。”运营公司小老板挑起话题,他同时也是这场婚礼背后的运营经理。既然不知道聊什么,那大家就聊聊八卦,“不过话说回来……你猜他俩谁1谁0?”他问制片人。   制片人笑着说:“问我干嘛,我又不是gay。”   那个gay说:“犯难,看不出来。”   北京来的某二代也跟着讨论:“那美男一看,要么是直男,要么就是个1,但尧先生也不像0。看他们谁更爱谁,愿意屈就对方吧。”   “可惜了,外面缺1缺得要死。”Gay幽幽地说。   北京来的二代说:“我看你缺德吧。”   一阵哄堂大笑。   科技创业者排斥过多的无用信息,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没事讲人家私事干嘛,闲的。”跟着却为了融入群体,顺着讨论道,“汪机长你和他不是校友吗?应该知道吧。”   “啊,对。”忽然成为注意重心的汪机长礼貌地和大家笑了两声,“我和他大学一个学校的,我记得他叫……边……是这个姓吗?叫什么……”   “不是叫沉遇吗?我刚听他们说的。”   “叫沉遇吗?”汪机长有一丝愕然,“应该是吧,太久了我记不起来了。我比他大三届,所以不是很熟悉。但他的脸是挺出名的,那时候他的照片经常出现在论坛和空间里。”   “不惊讶,看着就是会因为脸出名的样子。在学校里很能闹绯闻吧。”Gay对他十分有兴趣。   “是,是这样没错。”汪机长印象很深刻的是,那时候有个男的为他跳楼,不过没死。女生追求他的方式也很激烈。   当时流传一句话,边羽勾勾手,什么人都会像狗一样爬向他。   然而边羽本人对此的态度很平淡,别人追他也好,为他自杀也好,他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实在是个极其冷淡的人。   “那这次看来,是尧先生栽他手上了。”那位制片人感叹道,“真是个精彩的剧本素材啊。”   汪机长笑笑说:“不是稀奇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   Gay冷不丁冒出一句:“看他的脸,我都想为他自杀。”   大家都笑,一片活跃的气氛中,冼宇冰冷的闷出一声:“犯贱。”   众人的笑声突然止住,一时脸上均是错愕,想不通这位少爷怎么那么大火气。   开玩笑的gay受到他的攻击,两条一字眉拧起来:“怎么说话的?”   气氛尴尬之际,一人打断道:“方白漾来了。” 第35章   仪式还没开始, 礼台上的新人移步到宴会厅外的合照墙前,许多人排着队要跟他们合照,不少人已经在朋友圈发布自己参加富豪之子与女明星的婚礼的消息。   方白漾来得算晚了, 林福与之熟络,亲自来接待他,只因两家有两年生意往来。林福便以长辈语气同方白漾说起话,方白漾脸上挂着得体的尊敬与客气。   方白漾身旁跟着一位穿黑裙子的女孩,她体态比较瑟缩,头低着,不太习惯和人打招呼似的。但瞧皮肤和气质是很没出过家门、叫人好好养着的模样, 林福不觉奇怪:“这位是?”   “临驰资本的申叔叔。”方白漾提到这名字,林福已然瞪大眼。方白漾接着介绍,“这是他女儿, 叫——”记不起来了。   她本来么,也是方白漾他父亲硬安排给他的女伴, 申叔叔托他帮忙带出来学习社交, 见见世面,他不是特别了解她。   女孩上前去,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跟林福自我介绍道:“你好啊, 林先生, 恭喜你,我叫申笑真。”   林福笑着点头,热情地引他们进去。   刚走进宴会厅,有不少宾客就认出方白漾,华前证券近来在业内风头无两,方白漾作为方前的独子又特别出息, 人们难免要讨论的。   讨论声中,夹杂着“尧先生”和“尧先生带来的那位”等琐碎声音,方白漾此时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信息。   申笑真倒是好奇地向他们说的方向看了两眼,礼台的射灯正巧是从那个方向打来的,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两个人坐在光束后面。   尧争的样子她勉强能看清楚,但大家口中“天人长相”的那位,始终只有一道藏在光背面的影。   方白漾坐在汪机长后面的双人贵宾座上,汪机长那桌认识他的二代们调侃他现在才来,他不是很爱搭理那群人,只是浅笑回应。   申笑真慢慢才走来入座,她不习惯穿高跟鞋,走得异常缓慢,好不容易才坐下。   前桌的二代们调侃了他一会儿,随后无聊地再次提一嘴“尧先生身旁的美男”。   方白漾一路走过来,把有关这方面的信息都过滤了,听离得近的人再次提起,不禁也好奇。   他顺着众人的视线转头。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突然调暗,礼台追光在人群中劈开一道光路。   光路的尽头坐着边羽。   方白漾一愣。   边羽倚在椅背上,白灯下,他的发色变成了冷银,肌肤被直光照得更加细腻,白得发光。尧争正在他耳边低语,黑色袖扣擦过他的耳垂。   方白漾眉梢一动,手指屈起来的关节不知不觉间紧缩。   "方先生?"那位科技创业者主动来结识他,自己手上拿一杯酒,另一只手递来香槟。   方白漾的眼神一时没能从边羽身上离开,只飞快瞟了眼前人一眼,礼节也忘了,语气直白问:“你是哪位?”   那名创业者找准时机介绍自己和手上的项目,殷勤地递酒杯。   方白漾没回应他。   宴会厅响起钢琴演奏曲,侍应生推着七层蛋糕穿过红毯。   边羽偏头望向蛋糕车,水晶吊灯适时亮起,千万颗棱镜将他的侧颜剪影投射在整面玻璃幕墙上。因为这蛋糕车的遮挡,他未发现斜对面的方白漾。跟着,尧争随口说了一句话,又将他视线拉回去。   方白漾本来想是否要按捺不动,等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去和边羽打招呼。总不能贸贸然到人家面前去,很是失态。但这一刻,看到尧争在边羽耳旁说话,他有种猎兽的冷爪挠过他的领土,那般令他无法忍耐的、要宣誓领土权的心情。   他站起身,错开那位前来巴结的创业者,向边羽的方向走去。   边羽的视线有瞬间随那个蛋糕飘了一下。   尧争招了下手,将服务员叫过来:“要一份生牛乳蛋糕。有现做的吗?”   服务员回答说,厨房的师傅可以现做,转身去交代厨房那边的人了。   尧争跟边羽说:“这家酒店的生牛乳蛋糕最好吃。”比刚才推过去的蛋糕新鲜。那种婚礼七层蛋糕都是提前制定的,在开切之前还得放上两三个小时,比不上厨房现打的鲜奶油。   边羽不关心蛋糕的区别,只是在想,尧争果真是每次都要赌对他的心思不可。现在他想什么,尧争都能够察觉到。   边羽不是一个愿意向人敞开心扉,尧争知他这一点,心理上的攻势尤为猛烈。   而边羽的心理防御状态,令他的神情并没被生牛乳蛋糕勾起动静,而是显得有些闷闷的。   “嗨。”一个人走过来,站在边羽的座位旁边,“你说周六有约,原来也是来这场婚礼。”   边羽先是从声音认出来方白漾,接着看见他穿着一身深蓝灰的正装,站在昏暝灯光下微笑着俯视他。   边羽反应过来,原来那天方白漾说的“长辈家里的婚礼”,指的就是这场婚礼。   没等边羽回应,方白漾的眼神已不着痕迹移到尧争身上,冷冷打量:“你好。”   尧争留意到对方将手放在边羽沙发椅背上的动作,没做出回应,眼里的寒意不加遮掩。   几乎是在刹那间,无声的战争在二人之间拉开序幕。而所有的硬性条件都成了他们的武器。   “西装不错。”尧争半晌微扯唇角,似笑非笑。   “是吗?”方白漾大致微笑到得体的程度,“我挺喜欢他们家的风格的。”英国萨维尔街定制的西装,在任何场合都算不上差。但方白漾一眼能察觉出来,尧争身上的西装是私人裁缝所制,“你的也不错。哪位师傅手艺那么好?”   尧争浅笑一下,当作开玩笑说:“你可带不走。”   “哦,这样啊?这么笃定?”方白漾凉凉地笑了两声。   边羽平静地向附近端甜品的服务员招手,在服务员的托盘上,取了一小碟无花果火腿芝士慕斯。他习惯身旁的无声硝烟,全然不在意这两个人到底在雄竞什么。   打破尴尬的是远处的林福,他抽出空,一迳沿路和人打招呼走过来,一手搭在方白漾肩上:“小方啊,你见过尧先生和沉先生没?”   方白漾的手指在边羽身后的椅背上敲打:“我和沉遇认识的。”   “是嘛。”林福张大眼,“那沉先生已经给你们两个做介绍了吧?”   “我没有。”边羽用小叉子叉了一块无花果慕斯,“他们很自来熟。”   “哈哈哈,那我给你们再介绍一下!尧先生,这是我世侄方白漾,很厉害的。”林福压小声量,“我给你提过的那个承销项目,他做的。”   尧争淡淡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林福以方白漾的长辈自居,又认为尧争和自己是平辈。尽管尧争也大不了方白漾几岁,却生生在辈分上拔高了一截。   方白漾动了一下肩膀,不悦地躲开林福搭上来的手,端起走过的服务员托盘里的红酒,虚敬了一下:“希望以后在生意场上,尧先生给我们这些‘年轻人’机会。”索性拿起“年龄优势”作为武器,来为自己增加色彩。   “只要别不成熟,机会总是有的。”尧争拿起一瓶水回敬,“我烟酒不沾,喝水没问题吧?”   正吃着慕斯的边羽瞥他一眼,心想在游轮上,尧争把酒当水喝的记忆,大概是出偏差了。   “当然没问题。”方白漾把一杯红酒饮尽了。这个时候,一位业内前辈走过来,加入这场话局。得体地说说笑笑了两句后,业内前辈邀请林福和方白漾到一旁的冷餐桌上和另一位总裁沟通。   方白漾去之前,半俯身在边羽身旁:“边羽,等我待会儿找你。”   尧争的眼皮蓦地一动。   方白漾跟边羽讲的话声量很小,旁人是听不见的。但尧争还是从他的口型看出,他在叫边羽的本名。   方白漾离开后,这个位子又只剩他们二人。尧争直截了当地问边羽:“他知道你本名。”   边羽手中那一小碟无花果芝士慕斯吃完了,空碟子放在桌上:“你不也知道?”   尧争从没叫过边羽的本名,也没告诉边羽,他知道这个名字。   他要查清边羽的本名是很简单的事,边羽和他有这般默契一样。“沉遇”,“边羽”,他叫出哪一个,边羽都不会觉得奇怪。   不过,尧争好奇的当然不是边羽与他的这份“默契”。而是在疑惑,边羽和方白漾,已经是可以让对方知道这个被掩藏得很深的名字的关系了吗?   尧争正要再说些什么,林福又走回来了,邀尧争到二楼回廊处谈些事情,口中衔着一大串投资人的名字。   他们都选在这个时候聊事情,想必是因为仪式即刻要开始了,正好是个借着热闹能隐密聊事务的时机。   “你等我回来。”尧争跟边羽说。起身和林福去了二楼。   婚礼仪式前奏的冷餐会时间太长了,边羽无聊地拿起桌上尧争收到的那堆名片,一张张按规格整理好,厚厚一沓攥在手里。他打了几个花切,把它们当扑克牌玩,多少能打发一些时间。   又过了十分钟,厅内灯光骤然熄灭,只留下礼台上的吊顶水晶灯亮着,婚礼进行曲猛的隆重地响起。   司仪上台,讲致辞:“亲爱的家人、朋友们,在这个洋溢着幸福与甜蜜的美好时刻,我们相聚于此,共同见证林子枫先生和Lulu女士喜结良缘……”   新郎站在台上,新娘被其父亲挽着手走向礼台,摄影机扛着相机追随他们的步伐,台上的司仪说着新娘与父母之间的亲情等相应主持辞。   边羽熟练地切着手里的名片,同时抬头静静欣赏这场仪式,心里和表情都不起什么波澜。有几分钟时间,他想起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出席富商婚礼,当年他总是无聊地拿筷子沾水,在桌布上画画。真是好久远的记忆。   “叮”——   尧争突然给他发来消息:一个人会不自在吗?   边羽回复:你离开15分钟了   边羽:——才想起来问?   手机那头的尧争笑了下。他心想,边羽这样的语气,算不算是种撒娇?   尧争:我是在想,特别习惯“一个人”的沉遇先生   尧争:在这15分钟内会不会觉得   他本来想打“有我在会更好”,深思过后,删除这句话。重新打了一句。   尧争:结婚也不错?   边羽看不懂他发的东西。   他一个恍神的功夫,新娘已经被挽上礼台,手被交予到新郎手中。   司仪接着致辞:“刚才真是很感人的一刻,我们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这对被上天祝福的新人,为我们在座的宾客准备了三支tango,大家是不是特别期待呢?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欣赏新人为大家带来的,浪漫、美好的探戈舞蹈!”   探戈舞曲悠扬响起,礼台上,新娘纤细的腰让新郎轻盈地握住,第一支探戈舞有节奏的在台上绽放。   边羽回复尧争了。   边羽:不觉得   边羽:因为要跳舞给别人看   尧争:因为不愿跳舞就不结婚   尧争:你未来的未婚妻是不是有点冤?   边羽:你替我考虑得真多   边羽没理会他了,继续观赏礼台上的舞蹈。   尧争:你看得很认真   边羽皱眉,心想,他不是到二楼去了,从哪里看到他的?   抬起头,左上方,二楼的回廊由玻璃围挡起来,廊厅的茶位有四个人,尧争和其他三位陌生面孔。不一会儿,下来参加完仪式的林福又匆匆赶上去,坐入空位。   林福入座后,立刻认真地跟另三人谈些什么,尧争则和他们全不融入,透过玻璃,向底下的边羽招了一下手。   边羽:你跟人谈正经事的时候,这么分心?   尧争:跟你聊天,比和他们聊天有意思   边羽:我觉得看舞蹈更有意思   这次边羽按灭手机,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第36章   边羽两只手掌拢着名片, 掌心一翻,手中的名片叠出了一座三层高的小塔。他自认手生了,这个花牌切得不算好。   礼台上, 新人的探戈舞方进行到第二支。汪机长这一桌,几个二代们已经在打呵欠了。   北京来的二代看尧争被林福带去二楼谈事,边羽落单,调侃那个gay:“尧先生不在,你的机会来了。”   Gay给提意见的人翻了个白眼:“嫌我命长是吧?”   冼宇仍孤僻地不与他人交流,独自喝了半瓶红酒,热着脸跟微信那头的朋友发语音:“给我安排的这桌子, 我真不想说。真是草了。”   桌上其他人有点被惹毛了,北京来的二代就要发怒,被那个运营经理拦住, 叫他消消气。那北京的二代骂了句:“哪来的养尊处优的少爷?不爽回家呆着去!”   运营经理怕起起冲突,赶忙转移话题。不聊落单的边羽了, 聊落单的申笑真。此时需要带着她的方白漾, 被业内长辈邀请到2楼的会议室去了,不在宴会厅中。   大家对申笑真是有好奇的,听说她家里是临驰资本, 在座有金融行业背景的人都跟临驰资本有相熟关系, 临驰资本近年来持续走强, 在科技创投领域以眼光独到著称,最近还入股了申海航空。在座的多少都接触或听说过临驰资本,却都对这位“千金”没一点印象,甚至讨论起她的真假。   “她是真的。”北京来的二代说,“申叔叔的小女儿,有阿斯伯格, 所以你们没见过她。最近出来学社交了,听说几个月前还去英国的舞蹈学院进修了一段时间。他家最近不是入股申海航空了嘛,想让她进航司的董事会,得出来历练,露露脸,认识点人。”   运营经理点着头,暗暗把这话记下了。   北京的二代小声说道:“平时不太懂社交礼仪的,虽然人是很聪明的,学东西也快,但不通人情世故。”   “她阿斯伯格还学得来舞蹈啊?”   “学得还不错呢,芭蕾和国标都上手可快了。阿斯伯格不都这样吗?逮到一样东西,使劲钻牛角尖。”   “哦,这样。”制片人说,“不过难怪,我看她衣服穿得贵,但不是很懂搭配。”   申笑真身上穿的裙子虽看起来不抢眼,像条普通的黑裙,却是价格不菲的YSL高定款。脚上的鞋子则是寻常的CL经典款红底鞋,7厘米的跟。   那桌的gay问申笑真的穿搭怎么了,制片人便滔滔不绝讲起来:“YSL品牌的深意是给予女性力量,CL高跟鞋则本质是男凝产品。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实在不知该说是不伦不类,还是时髦得别具一格。”   “阿斯伯格嘛,刚开始不懂不是很正常?”   一桌人笑。   申笑真在后桌听到他们讲的话,只认为自己当真是犯了形象礼仪上的错误,手捏紧桌布,悄悄把脚藏在桌子腿后面,很不愿意把鞋子再露出来。自始至终,没考虑过是否是那桌人的人品素养有问题。   台上,第二支探戈跳完,陷入久久的沉静。   好一会儿,司仪慌忙上台说:“由于我们的新娘身体不舒服,第三支探戈暂时取消,这里向各位来宾表达歉意……”   边羽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手机震了一下。   他散花似的将手里的名片散在桌上,翻开手机,查看消息。果不其然,消息是尧争发来的。   正在这时,服务员端着做好的生牛乳蛋糕过来,将蛋糕放在餐桌上。   尧争:看来你觉得有意思的表演提前结束了   尧争:要继续和我聊天吗?   边羽:不要   尧争:这次又是为什么?   边羽:你点的牛乳蛋糕上来了   边羽:要趁新鲜吃   手机那头,尧争无奈挑了下眉,低眸瞥见楼下的边羽正在拿起刀叉。   灯还没全亮起,边羽所在处是暗的,只有几束礼台上的射灯交错掠过他。   但尧争依然能看清边羽在做什么,边羽总是很引人注目的。   边羽没急着吃蛋糕,而是刀叉平缓地在蛋糕表层滑切下去,不卷出一点奶油边。紧接着,他用纸巾擦掉刀叉上的奶油,用相同的方法切割蛋糕其他部位。手法像谨慎的医生,又像灵动的魔术师。   就这样,他把5寸大小的生牛乳蛋糕平等地切成大小一致的六份,然后分装到六个三角形的小碟子里,在桌子上摆出花状。   随后,边羽才在某一碟蛋糕上切下一角,用刀叉叉起,送进口中。新鲜的奶油和现烤的蛋糕,确实美味。   尧争头一回见到有人吃个蛋糕还能玩上艺术。   尧争:下个月我得去一趟莫斯科   尧争:你喜欢看舞蹈,我可以带你去莫斯科剧院看《天鹅湖》   尧争:那里的蛋糕也很好吃   边羽一手拿刀叉吃蛋糕,一手拿手机打字。   边羽:我喜欢月亮   尧争放下手机,摇了摇头,心说“真难讨好啊”。   尧争对面的人在聊新能源车的项目,这是近年来最热门的投资赛道,众人的谈兴很是火热。   林富扎根于传统行业,如今进入了发展的瓶颈期,也想赶赶新潮,要合资创建新能源汽车品牌。   为了给后续入局新能源造势,这场婚礼,他启用新能源品牌作为婚车,让明星儿媳妇跟婚车拍了许多张代言似的合照。   尧争是年轻的新贵,对新潮项目的了解比他们多,所以林福想叫尧争帮忙引荐投资方。   尧争当然知道行情。现在谈投资初创的新能源汽车品牌,起步太晚了,别人早好几年前就踩平了研发的坑,新产品一年上市好几十款,如今是拼品牌传播速度、拼成品的时候。   这帮“老钱”现在入场,不要说分蛋糕吃,就是吃泔水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纯当被骗钱的冤大头。   想着替这没有意义的项目寻求价值,还不如想想,怎么给边羽摘个月亮。   边羽将最后一角生牛乳蛋糕也吃完了,浅红的唇角残留着白色的一点奶油渍,他抽出纸巾慢慢擦拭。   新娘被人扶着从他身后路过,边羽听到他们的说话:“怎么不跳了?哪里身体不舒服?”   “脚崴了。本来是为了不出错,日夜练习,结果现在……”   另一头,新郎林子枫为了补救,去请汪机长那桌的婚礼运营经理上去救救场。   运营经理当即到礼台上去,接过司仪的话筒,开始活跃气氛的脱口秀表演:“我今天来的时候,新娘跟我说她马上要越过催婚这块绊脚石,太开心了。看得出来真的很开心,因为她刚才步子跃太大——脚崴了。”   底下宾客都笑起来,新娘在角落里强忍痛,笑着和大家鞠躬道歉。   “但我们还是要感谢Lulu带来的精彩的演出,大家为她的努力鼓掌!”   宾客纷纷鼓掌,运营经理把难堪的事情变成了一件既叫人心疼,又让人能轻松一笔带过的不起眼的“小失误”。   接下来,运营经理得做转移大家注意力的工作,让所有人的重心不再围绕新娘:“大家都知道,跳舞是非常难的,我们新娘Lulu小姐是个演员,为了这场婚礼学了一个月的舞蹈,能有这番表演非常不容易。所以,在座会跳舞的朋友们真的都很厉害。   “在座有没有能歌善舞的高手?举手让我看看?——都不敢举手啊。我知道一个!临驰资本的小公主——申笑真女士就是个优秀的探戈选手。”   他将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所有人都循着他的视线,看向独自坐在座位上的申笑真。   申笑真身体陡然僵住,脸上又青又白。   边羽以为这是他们表演的一环,眼睛不去凑那个热闹,而是专心盯着餐桌,用另一副干净的刀叉,叉起果盘里的一瓣橙子,对半切成两个角。他习惯小口吃东西,不容易伤胃。这场婚宴的正餐迟迟不上,他得不断给自己补充点体力和维生素。   台上,运营经理调笑道:“申笑真女士,你要是赏脸,要不要邀请在座的男嘉宾跟你跳一支?哦,不过,如果你有男朋友,可不能让他知道啊。”   众人大笑,这本来在运营经理眼里也是个玩笑。   没想到这时,申笑真却站起来,慌张无措,结结巴巴问:“是要……是要跳舞吗?”   她当真了。   “啊……是啊,跳舞!我们还有一支探戈舞曲呢,您要替新娘跳完吗?我相信在座的男嘉宾能和临驰资本的千金跳舞,那必须是件非常荣幸的事情。不过,您有没有问过您男朋友同意啊!”运营经理强调“临驰资本”这个标签,是提升整场婚礼的格调,他自认为既给人暗示临驰资本和林家有来往,对林家的股市会有正面影响,又能卖临驰资本的面子,让业内名流记住他们家小公主的脸。   可他没意识到,并非每个人都能对应得上他的“情商”和“口才”。   对申笑真来说,这好似是件严肃庄重的事,大家都在看着她,她心里害怕,但她依然硬着头皮:“我没男朋友。我……我跳吧。”   她离开座位,不熟练地踩着7 厘米的细跟高跟鞋,往礼台上走。路铂廷的经典款高跟鞋,就算是让高跟鞋爱好者穿,都跟上了刑具似的,更不必说申笑真是平时从不出门的人。   但她依然强忍着不适往前走去,走至途中,右脚终于短暂失去平衡,别了一下。   运营经理忙说:“您千万别也崴脚了!”心提了起来,怕场面会不受控制,正想要找什么时机把申笑真推回座位上。   宾客们以为这些是节目效果,捧他们的场,继续笑。运营经理觉得正是推涨气氛的好机会,况且,临驰资本不是想让家里的千金出来露脸的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这般思考下来,运营经理不仅没及时终止这个“玩笑”,反而言语上鼓励申笑真加加油,努努力。   申笑真走到礼台附近的酒桌前,一个接一个,直愣愣去问男嘉宾愿不愿意当她的舞伴。并强调说就算不会跳舞,她也可以引领。   一直拿她当谈资的二代们傻眼了。   “不是,这怎么真要跳啊?”北京来的二代赶忙给方白漾发消息,让他快回来救申笑真的场。   申笑真被接连四名男性拒绝。这些男性要么是不会跳舞的,要么不敢和临驰资本家的千金靠得太近。   运营经理本可以就着这个空档,讲个轻松的话题让申笑真回去,但他看申笑真不端架子,还以为对方乐在其中,便自作聪明,想要再把气氛拉高一波:“哎呀,现在的男士怎么都这么害羞?我们申小姐走得脚都疼了,没有哪位男士能站起来吗?申小姐要继续寻找舞伴之旅了——”   运营经理的话和众人的目光,无疑是在给她上巨型枷锁。此前几乎从未与人交际过的申笑真,分不清玩笑和认真的边界。   她手不断颤抖,只一心一脑想得把这个舞伴找出来,因为所有人都在看她。   最后,申笑真向光束背后,那个单独的人影走去。   穿过一束又一束的光,那个人影的样貌逐渐清晰显露出来。   在明与暗的交界处,边羽的侧脸醒目的出现,这张侧脸让他身后所有人影更加地暗了下去。从眉弓、眼窝、鼻峰连至下巴与下颌角,他的弧度像一把温润的刀,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他清楚割裂开。   她终于是看清人们口中“天人”似的长相的人。   恍神约有两分钟,申笑真本有些退缩,对方的美会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但最终,她还是咬咬牙迈步上前:“请问,您能跟我……跟我跳一支探戈吗?”   边羽一时没回过神,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参与这一环演出,有些疑惑地偏了下头:“我?”   申笑真接着说:“你不会没关系,我可以引导你。”   见她满额都是汗,手看似自然垂着,手指却紧攥着裙摆,微微颤抖着,一点不像娱乐和玩笑的样子,边羽才意识到这不是表演。她根本是被当作前面那段“小插曲”的消化剂,硬是被“推波助澜”到骑虎难下的局面。   申笑真还在等他的答案。   如果边羽拒绝了她,那么从今天起,关于临驰资本小公主首次露脸,就被五个男人连续拒绝跳舞的新闻,怕是要在业内传得沸沸扬扬了。   边羽望见四周围,大家狼似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他,似乎是想等看一场好戏。一场足以让他们高节奏生活得以取乐、放松的好戏。无关唱戏的人是谁,是资本小姐还是哪里冒出来的无名男人。也无关戏的质量。   运营经理不敢惹尧争,他知道边羽是尧争带来的,急急忙想起得终止这出“闹剧”了:“如果这位先生也不同意的话,那么——”话筒正好没声音,他拿手拍话筒。   “好啊。”与此同时,边羽给出了答案。   申笑真本要绝望的眼神,慢慢亮起来,眼睛睁大起来。见对方在一片光辉中站起身,她才敢肯定,自己没听错。 第37章   申笑真额头都是汗, 边羽反而很轻松,他早已习惯旁人各种各样的目光,并且, 他大概是个天生骨子里喜欢和世俗对着干的人,但凡别人不想看好的戏码,他都要极尽去演出到最好。但凡别人极力要维持的“体面”、“潜规则”,他都会做那个逆行者。这点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   方白漾收到消息,从楼下会议厅赶上来。他受申叔叔之托,要将申笑真当妹妹照顾,起初他心想申笑真到底是成年人, 不会出什么岔子。想不到片刻不在的功夫,席上的人就告诉他,申笑真被人撺掇到台上去。   方白漾回到宴会厅, 厅内人正在热切地讨论。他看到边羽已经站起身,绅士地接受申笑真邀请的手势。   走到礼台上的这段路不长, 但每一步对申笑真来说都如履薄冰, 她脚上的鞋子现在是副刑具。   “你很紧张?”边羽问。   “……对,我不习惯穿这双鞋子。”申笑真走得颤颤巍巍,“刚才他们说我穿得不对。我不适合穿它。”   边羽瞥了一眼她的红底高跟鞋, 放缓步子:“这双鞋子的设计者说过, 它会带着穿它的人, 更加自信地走向完美之路。如果你不适合它,它不会陪你走到这里。”   “……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   申笑真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先前一直在意自己是否穿搭上、行为上出现礼仪的错误,是否会有违背主流观念的物品出现在自己身上,因为旁桌人一句“男凝产品”,她的心不自觉吊了许久,就怕隔天在媒体上登有她的糗闻, 叫长辈责备她令父母蒙羞,许多教条枷锁便如此束缚住了她。   现在,边羽这句话,不管是随便说的还是真心说的,不管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好歹吊着的那颗心往下放了两寸,脚上的枷锁都轻了几两。   到礼台上,站在雕塑装饰前,边羽始终保持社交距离,哪怕是舞蹈礼仪允许的范围内,他也没有靠得非常近。他曾受舆论之害,深知再清白、再淡如水的交际,都有被抹黑的空间。   吊顶水晶灯降下一束光,照映在边羽身上。边羽的头发丝丝银亮柔软,那层金少了,自发顶垂下银白的光。斜侧方花墙上的灯缓慢射来,在他脸上打出一层浅的阴影,他的五官与面部轮廓此刻无比清晰明亮。   在爱神维纳斯雕塑的映衬下,他犹如降临人世的天使。   台下人均是要仔细打量这位临驰资本千金选出来的舞伴的,哪怕他的样貌已经震慑过大部分人一番。可到了台上,灯光一聚集在他身上,人们总觉得还能再看出点不同。   边羽的衣着成为第一个焦点,他未着正装,不规则设计的雪纺衬衫有一个深深的领口,恰好到锁骨下方,露出半截苍白胸膛,那锁骨像昂贵的玉器。   他下半身穿一条黑色裤子,裤腿不窄的,看似没什么出彩的花样,版型和剪裁却十分得当,叫他这双笔直的腿衬得十分干净利落。   目光浅打量完他的上半身,下意识就要往他脸上移去。   他的脸,已经不能再更加震撼人。   少有人能扛得住顶光灯带来的压力,边羽的脸不仅扛住了,甚至被这灯光放大了不为人注意的细节——那些细节是如此精细,比之女娲的鬼斧神工还叫人感叹。   申笑真不知觉盯着他的脸许久,他这张脸就像春天的雪水,光是看着,就能浸润人心。   察觉到脑子忽地空白一片,申笑真低声说:“糟了。”   “嗯?”边羽问。   申笑真没想到心底的这句话从口中崩出来,让他听到,下意识捂了一下嘴。压低声音说:“我明明有学过探戈,但是好像忘记了。我不知道是太紧张了,还是什么……以前跳的时候,没这么多人看着。”   “那就回想练习时的场景,当平常练习吧。”边羽甚至连余光也没瞥台下的人, “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人。”   “好。”申笑真点了点头。努力回想学习舞蹈时的场景,鞋跟逐渐在台面上稳稳站立住,“我准备好了,想起开头应该怎么跳了。你放心……你只要跟着我的步子就好,差不多一足宽距离,够的……”申笑真努力给对方营造安全感。   边羽应:“嗯。”但他始终没表现出“不放心”的样子。   二楼廊厅,尧争留意到台下的骤变的气氛,当他见到边羽起身和申笑真走向礼台时,便已经走到玻璃围栏前。   他手搭在围栏上,远望礼台上,爱神维纳斯雕像下的那束光中的人。   林福见尧争离场,略微愕然,也走过来,笑问:“尧先生,想不到你对这种舞也感兴趣。”   尧争没看他,深黑的眼眸,盯住那光明的一点:“要看是什么人跳。”   富有浓郁拉丁风情的曲调,像片羽毛轻落在地上。边羽的右手悬在申笑真背后三公分处,食指与中指微微弓起,虚拢着申笑真肩的边缘,尽量不直接触碰到她。   他身形挺拔,转身优雅流畅,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而丝线引导他每一个动作都对应到正确的拍子上。   申笑真原以为边羽不是会跳探戈的人,心里一直琢磨要怎么克制住紧张去引导好对方,现在想不到,边羽的舞步出奇的好。   被震撼过后,申笑真契合他的节拍,鞋跟在地板上剁、剁、剁,有节奏地踩出舞步,变动飞腿。因为进入了状态,那刑具一般的红底高跟鞋此刻竟让她驾驭自如了。   台底下,无数双眼睛幽幽望着边羽的舞步,有人小声议论,看不出来这位“沉先生”挺有风范,和大资本家的千金跳舞一点不怵,这种热情的舞蹈,也能跳出优雅的风味。   没人注意到边羽右手始终悬空。只是注意到,他手臂伸展时,线条刚劲又不失柔和,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起伏。   他自认为不得体的不规则低领雪纺衬衫,却因自然的垂坠感而能贴合住他动作的弧度。   林福还在等尧争回到座位上讨论项目,却见尧争看得愈发沉醉,不由得心中诸多想法,感叹再有本钱的年轻人,也会被美色所惑。   他尝试有叫了两次:“尧先生,这一方面你怎么看?你是行家啊。尧先生?”   尧争竟不理会他。   在尧争的视野里,世界俱是暗的,那一方冰雪白的礼台上,唯有边羽是明亮的。他在冷光和暖光之间来回旋转舞步,既像火,又像冰。   礼台上,舞步在继续,申笑真目光追随边羽的脸,这也是舞蹈中必须做到的一环。   在舞蹈学院里,那些和她搭档跳舞的男性,脸上不是充满深切的热爱,就是洋溢高傲的自信。   但在她的目光中,她看见边羽的神情是安然平静的。   这不是舞蹈中该有的神态,导师在审查时,可能马上就要喊停,说他的表情不到位了。   但申笑真竟不觉得违和,相反,她觉得这样的神情、眼神是那么稀缺。   他的眼睛有一种魔力,冷光照耀下,凛冽如冬天结冰的绿湖,暖光映射到时,润似枫糖浆,而在幽暗的光线下,是空无的灰青黑。数个方位轮转的舞步中,她看到了不一样的边羽。   但是,不管是哪个角度去看,这双眼睛、这张脸,都令人觉得如脆弱的瓷玉,不能叫人随意碰到,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碎开了。   可人们总是忍不住会想靠近了去看他的。   他让人想保护他,或是坚定地站在他的身旁,支撑他,给他一些什么,这是牢牢固定在他身上的、诅咒一样的魅力。哪怕现在她才是得到对方友善帮助的那一方,可还是不由自主会这么想。   她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和这张脸让她久久不能回神,她在迎合舞步时,一直侧眸去追随着。   小提琴攀上高音阶的瞬间戛然而止,申笑真向后仰倒。边羽的手划出一道弧线,托住她靠近腰部的后背,但只是以手腕触碰为止。   随后,他跟着动作自然俯身,身体展现着柔美的弯弧,银白色的头发丝丝缕缕垂到额前,几缕发丝由花墙上的暖光镀回淡金。   一滴汗顺着边羽下颌的线条流到喉结,滑过蜿蜒弧度,流进衣领里。   舞曲结束。   整场探戈,都非常的克制、端庄、高雅,但又不失拉丁浓烈的风情,确乎是一场全然不一样的,优美的探戈。   “先生,你……你跳得很好!”站直以后,申笑真激动得说不出话,脸上洋溢喜悦的笑容,心从未有过如此快节奏的跳动。   “谢谢。”边羽礼貌客气的回应,被淹没在轰然炸响的掌声中。   分明是圆满的演出,二楼处的尧争,眸色却愈发深了起来。但他的嘴角,却弯起一个笑。他早该想得到,边羽身上有数不清的秘密。随时随地,边羽身上的惊喜乍现一个,新一人的魂要挂在他身上。   这个配得月亮的人,大抵逃不过被囚于他人仰慕之眸中的命运。   也正因如此,尧争内心野性的迫切着,想要撕开边羽身上的一切遮蔽。   在这片似海浪不断的掌声中,林福终于也忍不住再去看了一眼。仔细又瞧了两眼礼台上那张脸,林福竟恍然大悟记起来。十九年前,在香港,他主办的那场探戈比赛上,有一对中外夫妻拿下冠军。那个男的正是边至晖,他们结识于那场比赛。   这个叫“沉遇”的男人,眉眼有几分像他们。   等边羽和申笑真下了礼台,掌声还没结束,司仪就连忙从运营经理手中拿回话筒,到台上控回场子。   “哇,刚才那场演出真的很精彩,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和我一样,被申小姐以及沉先生的演出震撼到了……”司仪刚才便从旁人打听到边羽的名字,因此知道他是“沉”姓的先生。   边羽下台以后,往台后通往洗手间的回廊走去,全然不在意人们炙热的关于他的话题与目光,一径走出演出的余温,把那热闹浮华的气氛遥遥抛在身后。 第38章   回廊两边被布置成长的花墙, 墙上每隔20公分就有一盏模仿蜡烛的墙灯。   边羽走在氤氲花香的回廊中,身后,一阵高跟鞋“嗒嗒”响。   “沉、沉先生!”高跟鞋的声音急促起来, 近乎是小跑。   边羽停下脚步,转过身。   申笑真快步走到他面前,微喘着气:“我、我还没跟你道谢。”   边羽眸中透出疑惑:“你有什么需要谢我的?”   “你接受了我的邀约……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哦,不客气。”   “啊?”   “你不是道谢吗?”   “对,但只是口头道谢……”申笑真似乎有话,要由心里吐出来。她鼓足气, 张了张嘴。   一阵英文手机铃声轰然作响,急促地催着边羽接听似的。   边羽扬了下手机,示意先去接电话。他往前走了几步, 到方寸阴影处接听:“喂。”   “我是召觅。”   “我知道。备注了。”边羽说。   “嗯……”召觅问,“你今天在什么地方?”   “会展中心。有什么事?”   “这两天气候多变, 随时会有台风雨, 提醒你出行安全。”召觅顿了一下,补充说,“还有, 小心陌生人。”   边羽不由愣了愣, 他并不认为, 自己是需要对方特意打电话来提醒这类注意事项的人,一时觉得有点滑稽:“就是为了提醒我看天气和‘小心陌生人’,你需要特意打电话过来?”   “提醒居民注意安全,是我的职责。”   “那我很好奇,你会不会每个居民的电话都打一遍?”   “短信都发了。”召觅说,“但是有部分居民, 我会特意打电话提醒。”   “例如?”   “独居老人,留守未成年,出行有安全隐患的特殊成年人群。”   “我属于第三类?”   对方沉默片刻:“你属于我个人认为有必要,也个人想打电话提醒的那一类。”   花墙上的玫瑰花香气过浓,边羽闻着不禁有点犯头晕。他想回答什么,转头见到申笑真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   “申笑真。”正在这时,有一个人喊了她。   申笑真转过头,方白漾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用的是申海话:“你家里人来接你了,你要不要先回去?”   “我……”申笑真看看他,又转回头看看边羽。   “他们就在车库等你。”方白漾加重提醒的语气。   申笑真的目光再度停留在边羽身上,低下头,轻轻叹出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转身,缓缓朝尽头的拐角,迈着艰难的步子离去。   回廊上少了申笑真,只剩下方白漾和边羽。   “你那边有事,我就先不打扰了。”召觅听见边羽那头的动静,“有事就打给我。”   通话结束后,边羽放下手机。   方白漾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下,瞟了一眼他手上的手机:“和尧争打的电话?”   “他就在宴会厅,我干嘛要特意跟他打电话?”边羽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有两条尧争询问他去哪里的消息,他还没回复。   申笑真的身影走进拐角里,已然消失不见,细跟踩着地面的声音,却还“嗒嗒嗒”环响在回廊里,有一阵没一阵。就像走一段路就歇两步。   “你看起来不太会照顾人。”边羽的眼神向方白漾的女伴离去的方向示意。   “准确来说,是不太会照顾其他人。这是我不够周到,所以及时叫她的司机和她的哥哥来接她回去了。”尽管愿意认错,方白漾还是需要向他强调,“但你放心,我对你不会不周到。至少是你在我身边的话,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晾在宴会厅。”他意有所指,“只是可惜,本来今天我希望你能陪我的,但错过了机会。”   边羽没说什么。   “不过,”方白漾双手插进口袋里,向他更走进一步,心底迫切想寻求答案的问题藏不住了,“我想知道,你跟尧争是——”   “甲方和乙方。”边羽心底很明确他跟尧争的关系。这个答案,倒不是为了和方白漾解释什么。   “哦。”方白漾眉间的肌肉放松了,没再深问下去,转开话题,“不回宴会厅吗?”   “我要去洗手间,洗脸。”刚才那场舞可不是什么省体力的活儿,他需要喘口气。况且他不喜爱众人集中的目光,这种情况下,去洗手间倒能轻松下来。   “我跟你去。”   “我洗脸没什么好看的。”   “我也去洗手间。”方白漾轻声说,“看你洗脸,只是顺便的。”   边羽无话可说,抬步往洗手间的方向去。   洗手间设计奢华,光是洗护的地方就做成一个大厅室。每两个洗手台做成一个小厅式的洗护间,两边墙做成镜柜。依次数来,大厅室两旁各有10个这样的小厅式洗护间。   边羽打开水龙头,双手捧起水泼在脸上。   方白漾在他旁边的洗手台上,让水流不紧不慢淌过双手。   边羽掌心盛水拢在脸上,洗了有三遍。接着,他呼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脸上的水滴像断线的珠串,一滴滴往下落。   方白漾凝望着镜子里的他。   镜子里,边羽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就像含了泪,眼瞳晶莹剔透。几缕发丝被水浸湿,贴在薄白的额间。水润的脸颊处,晕出一丝浅淡的红。他嘴巴微张呼吸着,水珠流过唇瓣,边羽屈起食指的指关节,将唇肉上的水滴揩了去。   方白漾的心默不作响地加速跳动,暗想着:他真好看啊,连洗脸都这么好看。   边羽伸手到镜柜底下,没抽到纸巾,大概是被用完了。   门口的侍者留意到这个情况,连忙去拿新的抽纸要来替,同时告诉边羽,旁边的镜柜里也有纸巾。   “这里的纸吸水性不好,用我的方巾吧。” 方白漾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条灰底色的方巾递给边羽。方巾底下绣有“BY.F”三个字母,方白漾名字的缩写。   这是一条价格不菲的,有钱也买不到的萨维尔街定制方巾。寻常人拿在手里,可能都不敢捏皱。   边羽自然地接过。高支埃及棉混了真丝的料子,轻飘飘蜷在他掌心。水珠正沿着边羽的下颌往下滑,他展开方巾对角一折,浅灰底子上的银线窗格纹浮出来,边缘是萨维尔街匠人特有的手工卷边,针脚密得几乎融进织物里。   方巾贴上边羽的面颊,水渍触到布面便无声洇开,没有化纤面料吸水时的拖泥带水,像晨雾被天鹅绒吞噬般利落。他顺着晕出分红的颧骨往耳后拭去,潮湿的寒气瞬间被布料吮走。   方白漾的视线从他的下颌角攀到耳根,看着他脸上的水渍一点点被吸干,眸色在朦朦灯光下显得暧昧不清,加速的心跳带起不耻的欲望,他不由抿了唇,喉结悄然滚动。   边羽擦完脸,把洇成深灰色的方巾叠回规整的三角。水痕消失后,那料子看不出浸过水的褶皱。他将叠好的方巾团进方白漾胸前的口袋里,手在要离开之际,方白漾作势要调整口袋里的方巾,与他的指尖正好触碰到。方白漾指尖微弯,勾住边羽纤细的指头,但对方很快抽离了手,一刻余温也没叫他留住,但愣是将他的心勾得十分躁动。   洗手台上放着护手霜,方白漾用方巾擦干手后,挤了一些霜膏在掌心里:“你手干。”将掌心的护手霜抹开,涂抹在边羽两只手的手背上,仔仔细细擦过对方手背的肌肤。   这双手还是让他握到了。   方白漾满足的同时,内心升起一个疑问:不知道尧争会不会也握过这双手?   但是,他很快给自己答案。边羽说了,他们只是合作关系。方白漾禁不住认为,自己赢得这场雄竞的胜利。   “擦完了吗?”边羽盯着一直被他握着的手问。   “擦完了。”方白漾依依不舍地放下这双白细的手,“我们一起出去吧。”   距离一堵玻璃柜墙的洗护间,水流哗啦啦响。   在水流声中,制片人的声音响起:“尧先生带来的那个,蛮有才华。”   “嗯,是。”是汪机长。   “他形象好,有才华,又认识尧争。我想邀请他做演员。”制片人说,“指不准还能拉到尧先生的投资。”   汪机长不答话,只是笑。   方白漾本来是要和边羽走了,听到那二人的谈话声,脚步不知不觉放缓,眼神在跟边羽说“他们在夸你啊”。不由自主,竟真在想象边羽当明星的模样,那大概会是最光芒万丈的明星。   边羽对“演艺邀约”的事情已然见怪不怪,自他6岁始,就有许多人向他母亲提出建议,让他去做童星或是童装模特,母亲总是一一拒绝的。长大以后,身旁没了母亲,这样的邀约依然不间断地来,他并不擅长也不热衷抛头露面,已习惯将类似的信息悉数过滤摒弃。直到他来和四叔公隐于市井中居住,才算彻底清净。   “你有什么意见?”制片人见汪机长久不答话,问道。   水流声停止,他二人正在抽擦手纸。   “我能有什么意见?”汪机长一味笑着。   “你说他是你校友,你帮我中间问一下。”   “校友嘛,又不是朋友。只是一个学校的,可是不熟。”汪机长坦诚道,“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这样啊……”制片人有些失望,叹了两口气。他们两个人一同往洗手厅出口走去,因为位置靠出口更近,所以看不到身后的方白漾和边羽。途中,制片人又好奇道,“对了,他跟你一个学校,那现在应该跟你是同行?”   “不可能。”汪机长笃定道,“他眼睛有问题的,飞不了。”   方白漾眼皮跳了一下,他瞥到边羽的神情。   边羽脸上没太大反应,好像那些人谈论的对象与他没关系。   “什么?眼睛有问题?”制片人惊讶道。   汪机长叹气,往门外走,一句话也不说了。   方白漾听到这里,反而替边羽有了气。他并不去深究他们口中“边羽的眼睛”究竟有什么问题,而是感觉边羽正在被他们冒犯。   他正想要说些什么,那两个人已经走出门外。而边羽面不改色地往前走,方白漾只得什么都不说,一同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跌跌撞撞进了洗手厅,一头扎在距离最近的台盆上吐起来。   冼宇扒着洗手台,红色的液体大股猛从他口中迸出来,混杂着胃酸的酒臭气一瞬间充满整个厅室。他醉醺醺低声咒骂:“他妈的,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苍蝇一样的吸血鬼……有好处的时候就都贴上来,没好处的时候……妈的……”   “先生,先生你怎么样了?”门口的侍者赶过来,轻拍他的后背。   边羽正好从他身后走过,当作没看见他似的。   冼宇用袖子擦掉嘴上的酒渍,从镜中看见熟悉的身影,愣片刻,眼球一瞪,射出怨恨毒辣的光。   他晃晃悠悠转身,步伐踉跄,东歪西斜向那身影扑赶去。在快追到那道身影时,一个急步赶到对方身前。   “哇,我当是谁呢。”冼宇歪立在边羽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第39章   “冼宇, 你喝多了吧?”方白漾下意识把边羽挡在身后,不让冼宇靠近上来。   “我喝得多吗?我喝再多,也认得他!”冼宇手指用力指着那双冷淡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看什么?你他妈看什么?你凭什么那么看我!”   这状况,侍者一个人是搞不定的,他按下对讲耳机的通话键,话还没出去,他的手臂就被冼宇紧嵌住,对讲耳机被扯得掉到地上:“我跟你说,你们这个地方不正规啊!这种人都不审查一下就让他进来了!你查过他的身份没有?审查过他的名字没有?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方白漾一向以得体律己, 这时却控制不住,低声带着警告的语气:“你说话注意点。”   边羽按住方白漾的肩膀:“别理他。走吧。”   方白漾强忍下怒火,带边羽侧开冼宇站的地方, 就要离去。   冼宇打了个酒嗝,一个快步截住他们的路, 向边羽大喊:“不是我说, 你现在什么身份啊,你来这种地方?你以为还是你爸活着的那时候呢!你说你爸坟头都长草了,也不见你去扫过墓, 你把你爸的墓位放那里干嘛呢?   “哦哦, 我差点忘了, 你现在不住申海了啊!平时也很少有机会去吧?因为没钱寸步难行啊!以前出行,公务舱随便坐,现在可能连廉价航空的经济舱都要对比半天了吧?你活该啊你!”   尽管边羽依然没任何反应,方白漾也咽不下这口气。他近乎是咬着牙在警告:“冼宇,你适可而止吧。”   如果侍者能及时平息现在的状况,那未被点燃的战火兴许就此平息。   但是侍者哪里敢乱动这里的宾客?这里的宾客非富即贵, 他动不了粗,也怕对方会动粗,只能在旁边好言相劝,他们不听,他只能赶紧捡起地上的对讲耳机,联系同事快过来帮忙。然而婚礼最是繁忙的时候,同事们被缠得脱不开身,迟迟没有人过来。   “方少爷,我说到你什么了?这么急?他跟你也有关系啊?”冼宇咧嘴嘻嘻笑,一张脸被酒精充得通红,说话开始颠三倒四,“看来长得好看真的可以当饭吃哈,不能在天上飞,还能在地上……在地上卖这个……”   方白漾眼神一狠,声音骤然寒如严冬:“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冼宇见一向注重礼节的方白漾动了怒,露出从未有过的凶狠的面相,起初心底愣怔,过后,竟是一种挑衅得到回应、得逞了的畸形满足感,自顾更傻乐地笑起来。   垃圾的人身攻击信息,对边羽来说向来是无效的。边羽不想理会他,冷漠的眼神几乎不瞥冼宇一眼,而是示意方白漾不必跟此人计较,随即径自撞开冼宇的肩膀走出洗手厅。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显然是尧争见他没回消息,又发了两条。只是他现在没时间回复。   冼宇见边羽离去,怒气冲冲地要跟过去,猛地被方白漾推开。但他却不跟方白漾来气,着急地要倾吐什么,他对那道要离开的身影着急忙慌地骂咧:“你爷爷老空军是吧?特别厉害啊,你爸爸那样的也能塞去当机长?是不是有你爷爷的关系,你爸考证前都不用做检查的啊!”   蓦地,边羽的脚步停下了。他顽固的理智,一刹那间,被用力的动摇。那是一股粗鲁、野蛮、恶劣的暴力。   “冼宇!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方白漾用力咬着每个字眼,带着寒戾的眼神要靠近过来。   侍者这时候调转身体的方向,一手挡着要靠近的方白漾,一手拦着冼宇:“先生,您冷静点,我带您去休息!”又劝抚方白漾,“先生,我来处理就好,交给我吧!他是喝醉了!我同事在过来了……”   冼宇置若罔闻,甩开侍者劝拦的手,一味用他这把见效的刀,向那道冷漠理智的背影大力挥去:“我一开始还奇怪了,怎么眼睛有问题也能开飞机?原来是你爷爷关系够硬,所以你们这些二代、三代的关系户,真是害人不浅!还好到你这里失效了!”   他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边羽已转身大步走来,双手用力拎起冼宇的衣领。他的双眼冷得像锋利的冰刃,剜在冼宇身上:“我的爷爷一生清正,没有人能侮辱他。”   侍者见边羽激动,连忙又来劝边羽冷静,试图拉开边羽和冼宇的距离。   冼宇推开侍者的手,张大眼睛盯着边羽,突然,他噗嗤一声大笑出来:“清正?侮辱?哈哈哈!我忘了我忘了……他是不是还被人称作什么英雄来着?哈哈哈哈!你自己说好笑吗?英雄会生一个那样的儿子吗?这样的英雄配谈荣辱吗!”   “冼宇,你他妈的……”方白漾就要冲过来。   侍者一时不知道该阻止谁,急得两脚一绊,摔跪在地上,就势挡住了方白漾的去路:“先生,请你们冷静,求你们了。”他只是一个新来的侍者,年纪还小,没处理过这种场面,着急得声音带上哭腔,“你们要是在这里打起来……我工作就要没了……”   方白漾的火气并没因为侍者的哀求而降下去,相反,边羽被挑断的理智,倒是逐渐恢复。他放下冼宇的衣领,脸上含了一个笑:“呵……”   这声笑非常轻,可嘲讽的意味,无情地捅向冼宇。   冼宇脸上的得意渐渐消失了,继而,眉头紧皱,烂醉的眼迸射一股怒火:“你他妈笑什么?”   “我真是替冼老先生惋惜啊。”边羽含笑说,“冼老先生在的时候,总向人抱怨他儿子不服从管教,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真是没想到,他走了之后,他的儿子才会这么孝顺、这么有出息。但是冼宇,你的这个孝顺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冼宇的眼睛几欲瞪得要跳出来:“说什么你,臭瞎子!你这个——唔呃!”肮脏的话语没全骂完,他的脸便猛地遭到用力的一拳。   方白漾拽起冼宇的衣领,眼里充满狠戾,又一拳就要打下去。   “方白漾。”边羽喊他的名字,“别为了这种人这样。”他的话含义许多,别为这种人丢失理智、丢失体面。   方白漾的第二拳悬在半空中,理智的弦吊着他,控制着他的行为,眼里的凶戾却还没消下去。   侍者急得大喊,外面的服务员终于赶进来了。   “我草你妈!姓方的!你敢打我!你为了这个瞎子你打我!”冼宇仗着人多似的,叫嚣起来,突然一拳打在方白漾脸上。   方白漾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眼睛瞬间充血似的,恶狠狠瞪向冼宇。他看准冼宇挥来的拳头,扣住他的手臂,将他一个过肩摔摔在地上,跟着将冼宇的手臂反扣过来,压着他不让他从地上起身:“道歉!”   冼宇被一个背摔,差点背过气去。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用力动动手,挣扎两下,动弹不得。他大叫起来,囚笼里的困兽的叫吼,一声接一声,像要把地板都撕裂开。   方白漾将他的手狠压下去,顾不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寒声命令道:“我要你道歉!”   冼宇叫声越来越大,这叫喊中有疼痛,有愤怒,也有一丝凄苦。   边羽仿佛见到对方16岁刚丧父时,那不顾旁人死活的哭闹的惨状,犹如要拉所有人都与他的精神陪葬,一个要让世界和他共沉沦的巨婴。   冼宇是死也不会道歉的,因为他在恶劣地向对方求着一个不合理的道歉。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对边羽说出“对不起”。   在他心里,边羽的父亲是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摧毁他人生的罪犯。冼宇理所应当地认为,边羽是罪犯之子,边羽欠他一声“对不起”。   可是,他们两个人的父亲,究竟是谁害死了谁,谁又能说清?边羽心想,他的父亲诚然当年被舆论所控,众人都认为是边至晖操作失误而发生意外,“害死”冼建等一众无辜乘客。但真相真是如此吗?   况且,不论真相如何,一码事归一码事,丧生的这二位父亲有什么恩怨对错,生前尚且掰扯不清,死后就能因为一句没有道理的道歉两清了?难不成他的一辈子要赔在这个对错难分的事件里?   冼宇走不出来,和他没有关系。他没有满足巨婴那精神世界圆满的义务。如果边羽一辈子也配不得一个道歉,那么冼宇也是。   过于会感知情绪的共情能力,让边羽在听到冼宇接连惨痛的叫喊时,感到不自在:“方白漾,你放开他吧。”他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道歉。”   边羽劝了两声,而冼宇逐渐也表现得没力气了。   方白漾冷哼一声,用力将他的手扔开。站起身,拉起边羽的手:“走。”西装乱了,也顾不上整理。   侍者和几个服务员赶忙去把冼宇扶起来。   方白漾仿若察觉不到脸上火辣的疼痛,他只想赶紧带边羽离开这里。   走出洗手间,眼前的花墙回廊此刻变得无比长,方白漾带边羽往宴会厅的方向去,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冷静:“我待会儿先送你回去,然后……”   话音未落,一叠的愤怒的跑步声用力奔来。   方白漾警惕地回过头,浑身狼狈的冼宇大叫着,向边羽猛扑过来。   “草!”方白漾一脚将扑过来的人踹开,随后扑上去,拳头砸在冼宇身上。这次,方白漾下手不再留一分情面。   边羽这回再喊他的名字,完全喊不住了。   然而冼宇也是发了狠劲,拿出要同归于尽的架势,和方白漾厮打。花墙一个直通宴会厅的侧门被他们厮打间撞开,满身是伤的冼宇跌出侧门口,撞翻就近的一张酒席桌。   噌嚓坑噔——桌腿倾倒,酒桌上的餐具酒杯摔在地上,碎做一处。   席座上几位女宾客大叫起来,其余宾客均被吓得跳起来。   “啊!”   “这是干什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旁桌的宾客纷纷被这动静吸引。   他们回过神,便见冼宇大吼大叫,手脚毫无章法地打向冲出来的方白漾,而方白漾却一拳一脚都极精准地打在冼宇身上。   厅内千余宾客全部被这个角落发出的大动静吸引,离得近的数十个,已都围过来,在外面密密围了一圈,但都不敢走进。宁愿遥遥探头,伸长脑袋,踮起脚尖来看。   有人拿出手机,小声说:“打架……得报警吧……”   “报什么警,人家婚礼!”   “别报警!别报警!”新郎林子枫急匆匆挤开人群,边用盖过所有人的声量嚷着,“喝多了,他们都喝多了!快把他们拉开!”   北京来的二代听说是他那一桌认识的,也挤进来,想劝住他们:“有病吧你们?打什么打啊!喂,方白漾,你干嘛啊!”   “闭嘴!”方白漾狠瞪那北京来的二代一眼,阴戾的眼神让对方立马噤声。接着,方白漾一拳又一拳揍在冼宇脸上。   “方少……方总……”林子枫顾不上危险,几次三番尝试上去拦住方白漾,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我婚礼,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见有人拿手机对准这里,林子枫又忙不迭求他们,“哎!别拍!你们都别拍了!”   冼宇被打得向后连连跌退,直接撞在那北京的二代身上:“都他妈别拦我!我今天跟他拼了!”   “谁拦你了,你往我身上撞!”北京的二代就要把冼宇推开,却中了他反手的一拳,“你丫你打我?瞎了吗你!”   “说谁瞎!你说谁瞎!”冼宇嘶吼道。   方白漾再要冲上去时,边羽拽住他的手臂:“方白漾。”   被冲昏的头脑,让这个声音浇下温润的雪水,冷却下来。方白漾喘着气,转头看向边羽。   他脸上挂着一道破了口子的伤,大抵是让冼宇手上的饰品刮到的,血正往下淌。而边羽的脸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你流血了。”边羽说。   方白漾抬手擦掉血痕,定制的西装袖子上染上一片红渍:“我没事,别为我担心。”   宴会厅的光束交错射来,边羽眼眸中的神色叫人看不清楚情绪,只听见他声音轻而淡地说:“你别再打了。”   方白漾望着边羽没有瑕疵的脸,终于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也许会吓到边羽。良久,他答应道:“……好。”   林子枫见方白漾终于冷静了,连忙和另一个帮手将他拉到一旁去。嘴上说着叫了医生来,要给他处理伤口。   帮手拿纸巾帮方白漾止血,方白漾的眼睛一动不动只看着边羽。   另一头的冼宇半屈膝盖,大口喘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边羽,你他妈的!哈哈哈哈!”冼宇流血的嘴角咧开来大笑,一只眼睛是青肿的,透着血光的眼,让他视野里的边羽一片血红,“我忘了,大家现在叫你沉遇了!你以为改名换姓别人就认不出你了?你是不是安稳日子过久了,以为自己没罪了?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你也得给我内疚!内疚一辈子!哈哈哈哈!”   众人将目光转向边羽,方都意识到,原来这是今天这起事件的罪魁祸首。他们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故事,只知道边羽这毒一样的美貌,像走到哪里都会引起祸端似的。一切事故因他而起,让人感到意外,但又合理。   他们不禁内心排演起关于边羽的桃色绯闻。他们会想,边羽是尧争带来的人,可竟跟这两个男人也有关系。   有人的手机再度举高,向边羽的方向对准。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边羽眼前忽然一黑。他的脸被“一堵墙”挡住,好半天他回过神,眼前是尧争的胸膛。   一件带兜帽的风衣披在他身上。尧争将风衣上的兜帽给他戴好,身体遮在他的身前,将他身后的闪光灯和人群的目光围挡去,他整理边羽头上的兜帽,低声说:“冷了,把它穿好。”   还在释放闪光灯的人,被尧争的助理制止。   助理身上带着强光手电筒,在旁人要拍照时,一束强光闪去,对方被晃了眼,唯有自觉放下手机。   尧争双手放在边羽的肩膀上,将他的身体转向那侧窄的出入口:“不用看他们。我们回去。”   尧争挡在他身后,一只手留在边羽的肩上,一只手抚着他的背。   冼宇大喘一口气,叫了边羽的名字一声。   那两个人并没理他。   “你他妈给我道歉啊!”冼宇狠咬牙,最后一次,蓄力冲向边羽。   尧争在冼宇将靠近时,转过身,飞快一记手刀击在对方的肩颈处。   冼宇近乎是在肩颈被击中的瞬间,便身体一软,轰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众人大声呼喊起来,尧争的助理冷静地和大众说:“这是正当防卫,正当防卫。我们会把他唤醒的,大家都不要担心。”他再次把强光手电筒闪向要拍视频的人,“请大家不要把今天的事情断章取义外传,如果有那种情况,我们的法务会联系到你们。”   正在接受止血的方白漾瞪了下眼,见边羽没走远,要解释什么似的,大声说:“我刚刚只是没下狠手!”心里不知道边羽能不能理解,他也是能一拳打晕冼宇的。 第40章   独栋别墅内, 边羽坐在沙发上,风衣仍披在身上,兜帽也没摘。他刚到别墅, 还没来得及整理装束。侧目瞥向右边的窗户,窗外是庭院,绿草地中斜倚着两棵香松。   庭院围墙外,高大的香榧树遮天蔽日,簇簇碧叶投下浓密阴影。   傍晚六点,天色将暗未暗,漫着层朦胧暮光。   尧争站在窗边打电话, 跟他的助理:“行。你把事情整理清楚汇报给我。晚上林福那边的饭局?麻烦。推了。”   谈话内容是关于婚礼那场风波的后续,大体是林福亲自到台上讲话安抚在场的宾客,解释大家都是年轻人, 喝多了酒,你来我往间有误会, 现在已经全面化解。并让大家别将拍到的视频外传, 否则对众人的影响都很不好,后续如若牵扯到官司,更加费劲。   这件事大家最后都默契地不提了, 内心却都把矛盾放在冼宇身上, 兴许也是林家有安排人背后引导舆论。   不管先动手的人是谁, 方家正值鼎盛,他们不可能让方家蒙尘。相较之下,失势的冼宇确是更合适的矛盾载体。   冼宇和他母亲本来早被冼家集团的董事会踢出局,靠家族信托维持现有生活,冼家集团已不把他们当一回事。   然而,早年冼建和林福有交情, 林福是个重情面的人,并未就此冷眼对待他们母子。这次家中办喜事,他依礼节给冼宇发去请柬。   冼宇原本不想来,但他母亲还抱着儿子能成器的梦,硬是强迫他来交际。到来婚宴现场,他不像从前那样叫同龄人追捧,心里本就郁结,喝酒之后,竟闹出事端。   尧争交代完助理该办的事,另还有两场安排,一一打电话推拒了。最后,他致电酒店服务,电话里点了两份牛排。   边羽的手机响起一条消息。   方白漾:你现在怎么样了?   边羽将目光从窗外苍翠的松柏收回,垂眸回复:没事。你伤口处理了?   方白漾:消毒了,没事。   方白漾:我现在回酒店了。   方白漾给边羽发了一个定位,离这里2公里远的一处度假村。   方白漾:今天吓到你了吧?   方白漾:我平时其实没那么冲动。   边羽:我知道   方白漾:那就好……   方白漾:还有,那种无聊人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边羽又回复了一次:我知道。   方白漾:你还和那个尧争在一起?   边羽刚敲下一个“嗯”,还没发出去,尧争便走到他面前。   边羽仰起头,正巧尧争半俯下身。   尧争双手撩过他的耳朵,将他头顶上的兜帽轻轻摘了去。   边羽手机里,方白漾的消息还展开在屏幕上,不过尧争没有看一眼。他一只手搭在边羽的肩膀上,一只手替边羽将碎发拨到耳后:“我点了牛排。你晚上没吃晚饭,等会儿吃一点。”   “宴会上吃了不少甜品了。”边羽说。   “那些填不饱肚子。”尧争将手移到他头顶,轻摸了一下,“这里没人能进来,你可以放轻松。”   边羽再又望了一眼庭院外长过墙头的树,暮色在逐渐消失,翠绿的树渐黑了下去。   “你喜欢树林?”边羽问道。   鹭岛不缺带海的别墅酒店,虽说可以猜测到尧争现在住的地方是林家安排的,但是林家不至于只安排这一栋,定还是有海景别墅让对方选。而且,上次在三亚,尧争居住的酒店里也有茂密树林。尧争住的是山林上的独栋别墅,能看到海滩,但周围都是植被,那别墅像屹立在高处的鹰巢。   尧争的手从他头顶上移开,坐在他身旁:“森林安全。天亮的时候可以遮挡,天一黑,所有人都看不到你。”   边羽凝视那全然暗下来的天,墙头树影已融成墨色剪影。   边羽想起儿时和父母居住的申海郊区的那栋别墅,那是他曾经的家。   那套独栋别墅前后各有一个花园,房子左右两条小路将它们连接起来。花园外种着一排黄杨绿篱,再外面间隔两米种有一株白蜡树,还有一棵高大的香樟。   他的青春时期,在这茂密静谧的绿荫下度过。2016年8月25日至9月4日,他刚处理完父亲丧事,还没去上学的那段时间,只剩他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不良的媒体人像蜂蜡似地堵住房子的每个出口,树丛中都长着镜头,时刻准备对准从房子里出去的他。   “你不喜欢森林?”尧争问。   “大海比较好看。”边羽心里想,比起森林,大海更安全,因为没有人会躲在海里窥视他。   他刚这么想,落地窗两边的窗帘,无声地往中间靠拢。尧争按下沙发扶手侧“关闭窗帘”的按键:“那吃完东西我们就换地方。”   边羽心说,其实他回家就好了。没有人会盯着一栋老破的石头自建房,去挖掘里面的人的秘密。   边羽张张嘴,说话前却先打了个呵欠。   “困的话就进房间睡一会儿。”尧争说。   边羽的眼皮沉重地压下来,眼球感到酸涩。他靠躺在沙发上,闭上双眼:“不用,我就在这里。”   眼睛的酸涩渐渐被缓解,大脑慢慢一片放空。边羽察觉到别墅里的灯光变得昏暗柔和了,大概是尧争又按了光度切换的按钮。   接着,他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尧争站起身,脚步沉而稳地在房间内轻缓地回荡,荡进一个房间里头,再又踱出来。   随后,边羽身上被盖上一层温暖的毯子。   2016年9月4日。   申海西郊公馆,独栋别墅的窗帘全部被拉到密不透风,一线光都漏不进来。   浴室内,蒸腾的热气早凝成水珠,顺着黑色大理石墙面滑进排水口。香樟木搁架上,浴盐罐折射出诡谲的光斑。防偷拍的遮光窗帘,将浴室切割成密闭棺椁,唯有排风扇的网格里漏进几缕光。   边羽躺在浴缸内,水散去的温度让他体内陡地发了一阵寒,疏通的鼻腔再度要堵上来。他拧开水龙头,热水汩汩往下流,同时按开防水塞,让凉下去的水流走一些。   热水带来的热气,把发烧时他通红的脸蒸得冒汗。   “咳咳咳……”边羽低头咳嗽,脑袋阵阵发昏。他想必是不能再接着泡澡了,他已泡了很长时间。可只有在热水中,他的鼻子才能够呼吸。   将水替换好后,他吐出一口气,哑着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如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他躺回浴缸里。浑身的肌肉都在发软,脑袋昏蒙得看天花板的灯都有重影。   水面逐渐漫过下颌时,边羽看见自己失水的指尖皱起一道道纹路,泛起尸白。   浴缸边缘的手机突然震动,惊起缸沿水渍的一圈水纹。   边羽按下接听键,张口时猛地咳嗽。   "小羽?你现在家里对不对?你感冒了啊?"堂伯的嗓音刺破水雾。   “嗯……”他肿痛的喉咙只能发出简单的字音。   “我和你姐姐现在去接你,待会儿到后门的时候,我给你发消息,你穿好衣服,墨镜和口罩都戴上,把门打开,我们把你接走。你听到了吗?”   又咳了一阵,边羽沙哑的嗓音说:“我听到了。”   “好,你做好准备啊。”   电话挂断了。   边羽疲软的身体从浴缸里站起来,热水从他肩上珠帘似地往下垂落,滚动在他的薄肌上,一滴一滴,流过他的腹肌沟痕,淌进腿侧,顺着他笔直的腿往下坠,有的落在他惨白的瘦的脚背上,有的从他的脚踝处落到地板上。   他的视线开始出现黑色噪点,有些站不住脚,双手撑在洗手台上。蒙着水雾的镜子,半映出他湿发拢在脑后的模样,头顶和发际长出了新的一圈未被染过的淡金色。被染黑的头发,也被洗得有些褪色,发丝灰黑夹着银金。   边羽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穿好衣服出的门的。   那时候是夜晚22:24。   边羽穿着黑色风衣,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他迟钝地打开后门,堂伯和堂姐已站在门口。他们站着的地方附近放了一堆白色菊花,叠成一座三角形的小花山,不知是哪几位陌生人送来的。   边羽迷迷糊糊走出门,堂姐便一把拉过他的手臂,用自己的手遮住他的脸。   边羽见不到前方的景象,被堂姐引着往前走。跌跌撞撞的时候,墨镜滑落到鼻尖。瞬间,闪光灯暴雨般砸向他。   堂姐抽出脖子上的丝巾,盖在他的脸上,将他用力护在怀抱里。他踉跄着踩过路上的白菊,到车子前,被匆忙塞进车后座里。   边羽瘫坐在真皮座椅上,拉下脸上的丝巾和口罩。他呼吸之间,吸到的是车载香薰喷出的铃兰气息。   他望着车窗外,那些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拿摄像机的人。   驾驶座上堂姐愤怒地同堂伯说着:“我问过同行了,都是那帮收了钱的,真是把我们记者脸面都丢光了……   “拍到的乱写的那些,我都托关系让他们删光了……来拍我就拍我嘛,我又不怕他们的咯。大家都是同行,我还要指着他的鼻子骂‘滥用报道权力,操弄舆论,良心一点不会不安的吗’?   “再说了,我会叫我领导帮忙处理的呀,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上次就是让我领导处理掉的。   “我不能一手遮天,但找人删这些东西还是可以的吧。哎哟,这帮人真是……”   边羽的鼻子又堵起来了,困难地用嘴呼吸着。他看到车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双眼没有精神,虚瘦得脱了相。   别墅最后那棵香樟掠过车窗,就要远去,边羽将额头贴上冰冷的玻璃。他看到树冠间闪过几星红光,不知是无人机指示灯,还是当年父亲为防盗安装的激光报警器在孤独闪烁。 第41章   “咳咳咳……”边羽堵在喉咙里的气咳了出来。他手捂着嘴, 弓背咳嗽,慢慢张开眼,身上的毯子掉了下来。   尧争端着一杯温热的水过来, 玻璃杯抵着他的手背。边羽握过杯柄,咳嗽稍缓时喝了一口。   室外又下起雨了,雨点砸在落地窗上的闷响穿透帘幕,庭院里香松在风雨中摇晃枝桠,沙沙作响。   “牛排到了,去吃吧。”尧争接过他喝完水的杯子,放在茶几上。   餐厅亮着一束暖光, 落在餐桌上。两份牛排盖着银质餐盖,盖子上的闪烁银光。   边羽到餐厅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要看雨势。雨丝斜斜切过玻璃,将窗外的香榧树融成洇湿的水墨。他不禁有些发闷, 这阴天是没完没了的。他本来还以为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   尧争揭开餐盖, 两份牛排还没凉,冒着热气。   边羽坐在自己那份牛排前,雾白的热气拥住他雪白的脸。他拿起刀叉, 斜切开一角肉, 又从中将切下来的肉分成两份。叉起一块, 送进口中。是他常吃的七分熟,肉质处于断生未老的程度。   尧争尝了一块牛排,大抵是觉得风味不足,拿起黑胡椒瓶,在上面撒下薄薄的一层胡椒粉:“二期的顶楼套房能看海,视视野范围内没有遮挡物。”尧争的餐刀横在盐罐边缘, “吃完东西,酒店的车会来接我们过去。”   边羽把牛排嚼得很细,咽下以后,说:“你也不必为我切换喜好,我晚上又不住这里。”   “我自己也想换。”尧争放下胡椒粉瓶,“在这里住一晚了,寒气重,体验不如住高的地方。你去就当帮我看房间的位置好不好。”   “意思是还得给你当风水师?”   “今天一天不是还没结束吗?你答应把整个周六时间都给我。”尧争刀法利索地切开牛排上的筋膜,“当‘风水师’是你今天其中一个工作吧。”   边羽没话讲。吃了半边牛排后,端起桌上的巴黎水,倒了一杯喝。   沉默地吃了五分钟,尧争盯着低头的他:“你吃饭时习惯沉默?”   边羽不否认:“这是好习惯。”   “牛排是西餐,西方人习惯边吃饭边聊天。这是他们的社交文化,可以更了解对方。”   边羽拿方巾擦了擦嘴唇下方的油渍:“我有什么好了解的?”   “你当然让人想了解。重点是在于,你想不想让我了解你。”   “是吗?可我不是很想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尧争放下刀叉,手臂搁在餐椅的扶手上:“这样,我拿我以前的一件事,换你身上的一件事。这个交易怎么样?”   “这么自信我一定想要了解你?”边羽把叉子叉在意大利面里,向左边旋转,将弹软的面条在叉子上旋成一团。   “但我想了解你。所以我在尝试促成这个‘交易’。”   边羽眼神瞥向他处,沉默地思考。两分钟后,他说:“好啊。看你亮出的‘价码’。”   “我杀过人。在我7岁那年。”尧争的口气很平淡,“对象是我的养父。不过我没成功。”   边羽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残影,他手上的停顿,证明他确乎有刹那的微愕。只不过那震惊一闪而过,他竟觉得,尧争做过这种事情,不那么意外。   “为什么?”但边羽还是好奇背后原因。随即,他吃下旋在叉子上的意大利面。   “这么看来,你觉得我这个价码还不错?”尧争没正面回答他,而是弯起唇角,“那你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一件类似的事情,然后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你的‘价码’太大了,我似乎没有对应的‘货品’。”   “那我就自己要了。”尧争的手从餐椅扶手上放下来,搭在桌子上,上半身往前倾,靠近边羽的脸,语气认真问道,“你为什么放弃飞行了?”   “我的眼睛有问题。这有什么可值得了解的?”边羽不拖泥带水地回答道。   “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会轻易主动放弃飞行,所以我想知道,迫使你放弃这项事业的原因是什么。”尧争接着问,“所以,具体是什么问题?”   “迟发性色觉问题,和基因有关。青春期的时候不明显,18岁以后症状逐渐出现了才发现。”   尧争静默良久,他想起那时候在三亚的海边,边羽问他大海是什么颜色。他双手交叠,问边羽:“那你现在看我是什么颜色?”   “你?”边羽抬眼瞥一下他,低头笑了一声,“黑的。”   尧争望着他嘴角的笑,半眯起眼睛:“不错。我喜欢黑。这样你就看不清我了。”   “所以,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杀人?而且还失败了?”   尧争的眼神不起一丁点儿变化,仿佛在讲述陌生人的事情那样平和:“那天晚上,我养父喝醉酒回来,要虐打我养母——那是他的习惯。在他弯腰的时候,我拿起烛台砸向他的脑袋,砸了很多下。邻居听到动静报了警,他只剩一口气时,救护车到了,把他救活了。”   边羽安静地听到这里:“看来你当时下手不够狠啊。”   “毕竟还小。”   “如果是现在呢?”边羽的眼神斜了一下餐厅空的地方,“你的养父就在那里,你会怎么样?”   尧争笑了笑:“你是第一个敢问我这种问题的人。”   “你既然选择把这种事情告诉我,难道会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你说得对。”尧争看着边羽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像是隐约见到他曾经有过的锋芒毕露的模样。似乎是清楚,这样神态的边羽难以见到,尧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贪恋。他心想,在这瞬间过后,边羽也许会再度垂下高傲的头颅,将自己环闭在孤独的空间里。   收回眷恋的目光,尧争再次拿起刀叉,切下一角牛排,牛肉的血水淌过餐盘的肌理,他回答边羽前面的问题:“如果是现在,需要我自己动手吗?”   边羽认为有道理,半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吃完盘中牛排。   结束正餐后,他们端起一小碗橘子味的酸奶,慢慢地品尝。这酸奶甜分少,可边羽却意外地觉得美味。   客厅有一盆黑松盆景,盆景旁有一架施坦威钢琴。   尧争斜瞥了眼那架钢琴,找话题似的:“那架钢琴摆在这里,我还没碰过。”   “你会弹?”   “小时候学过。”尧争说,“我又告诉了你一件事。你也得告诉我一件。”   “我也学过。”边羽把勺子含在嘴里,嘴唇抿掉上面的酸奶。   “不想再试一下?”尧争没等边羽给出答复,已经站起来,走到边羽身旁,拉他的手,“来吧。”   边羽被尧争带到钢琴边。尧争掀开钢琴的盖子,双手按了按边羽的肩,让边羽坐在琴凳上。   边羽垂头看着眼前的黑白琴键,吸了口气,把手中的酸奶放在琴顶上。   “我只会两首。第一首是《小星星》。第二首你可能没听过。”边羽抬起双手,指尖点在琴键上,生疏地弹出一段旋律。   尧争站在他身旁,低头凝望他:“这首叫什么?”   “《玫瑰花》,白俄罗斯的民歌。我小时候,妈妈教我的。”边羽不熟练地弹完后半段,跟着垂下双手,“结束了。我只记得这一段。”   “我比你多会一首,除了小星星,我还会这首。”站着的尧争半弯身,手在琴键上弹出音符。   嗦-哆-哆-哆-唻……   琴键间流出来的,是《Auld Lang Syne》的旋律。中文名,《友谊地久天长》。   他弹到一半,拉起边羽的双手放在琴键上:“这首很简单,你试试。”   边羽双手在琴键上略是无措了一会儿,后来,循着脑中半知的旋律,一下下弹在准确的音符上。   咪-唻-哆-哆-咪-咪-咪……   慢慢的,边羽跟着尧争的节奏,断断续续弹出它完整的旋律。他渐渐弹上了手,变成他主导弹奏曲子,而尧争帮他补全和弦中缺失的音。   尧争单只手按在琴键上,目光却是落在边羽的脸上。   最后的旋律敲下休止符,余音还在房间内环绕,混着黑松的香气,悄然涌进边羽的感官中。他一时间觉得呼吸到的空气都湿香得格外明显,肌肤能感受到尧争触碰上来的温度。   尧争的手搭在边羽的肩上,边羽仰面向尧争,对方已弯下身,深色的眼眸直直盯着他,低头吻住他炽热的嘴唇。   边羽眼睛微微张大,尧争搭在他肩上的手渐往上游移,箍住他的后颈,两只较长的手指按住他的后脑,不给边羽头往后退的空间。与此同时,尧争的舌头径自撬开边羽的齿,侵入他的口中,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的气息留在里面,肆意霸占他的领地。   边羽张嘴欲说话,却被尧争更为强势地深吻,他竟不由变成与他舌间交缠。   外面的雨势不小反大,室内的热吻也愈发凶猛。   边羽在身体往后倾的时候,手臂撞到琴键,钢琴发出一串凌乱的重的响音。尧争便一把将他搂进怀中,另一手箍住他的腰。吻不够似的,追逐他的唇,像野兽囚住猎物,要独占鲜美。   “……够了!”边羽将脸转向一边,抽离他的唇,残留液渍的嘴角微张,喘着气,脸颊一片热红。 第42章   边羽的眼尾蕴起一片蒙蒙水雾。   尧争见到他这个反应, 这个表情,心底的念火愈发燃起。而此刻,边羽成为唯一一块能让他降温的冰, 带着甜味的。   尧争想看这块冰承受不住破碎的样子。想看边羽流出泪,哭出声,在他的唇齿间一点点融化。   尧争搂紧他的腰,嘴唇贴着他的唇角,在他移开脸时,索性亲吻他的下颌线,沿着他的下颌, 一路吸吻他的脖颈。边羽白皙的脖子上,绽开樱花般的粉印。   边羽喘着气,推尧争的臂膀。这双手臂像鹰的铁翼, 分明没用太大的力气搂着他,但就是不能一下子推开。   在窗帘上, 这是两道拉扯又交缠的影子。   “好了……!放开!”边羽的身体被顶到钢琴键边缘, 那零碎的琴声有一下没一下被敲响。   尧争的力气不大,但臂弯沉重。边羽的力气也并不小,只是敏感的腰部被他的手臂捆住, 身体的力气就跟被抽空了似的。   尧争是一个最优秀也最恶劣的赌徒, 他在赌边羽身上有作为男人的脆弱的欲望。   在这一刻之前, 尧争深知,边羽是掌握他人欲望的人,能够像提着线的木偶师,轻易操纵他人的爱意、欲念。边羽时刻拥有这项傲人的能力。   所以尧争要选择在边羽最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破他的心防,攻入他的领地。因此, 这个时机,尧争不会放过。   大概没有人能令边羽露出现在的神情。不过尧争心中没有自己想象的,拥有极为得意的成就感。   在恶劣的赌徒短暂获胜时,与之对应的,要付出价位同等的代价——中毒般的瘾。   尧争被边羽推搡着移开了唇,他眼皮低垂,目光锁在边羽微红的脸上。在边羽的眸色中,尧争窥见他浮现出一丝得到喘息后的无奈与慵倦。   有那么刹那瞬间,尧争觉得自己也并非完全的赢家。被他囚在怀中的边羽,手指上提着牵引他心火的丝线,并且是在他未知的时候拴住的。   尧争后知后觉,他一头吃到肉以后,同时也被捕兽夹困住的野兽。   边羽是以猎物姿态出现的一个陷阱。   边羽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肩膀上,眼神渐渐冷却:“可以放开了吗?”   尧争握住他的下巴,微使上了一点力,让他的脸靠近自己的。边羽的眼睛竟没有在怕他,虽然眼角带着泪花,却冷静地和他对视。显然已飞快重新为自己的心门筑起坚硬的壁垒,将尧争这头野兽隔绝门外。   “呵……”尧争嘴角溢出一声浅笑,手指轻柔地擦过边羽脸庞。他的眼神在“吃”着这张脸。而他心中笃定,他早晚会“吃下”这个人。   叮咚,叮咚。   门铃乍响,玄关的通话器传来声音:“尧先生您好,我是酒店为您安排的私人司机,稍后将接您前往酒店二期。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暴雨中,一辆豪华的酒店私人接驳车行驶在树林小径上。   车内,边羽低头查看手机消息。   两个小时前,方白漾的那条消息他还没回复。   方白漾:你还和那个尧争在一起?   新的消息。   方白漾:不管怎样,你答应了我,明天开始的时间会留给我。   方白漾:我明天找你。   车后座开着一盏阅读灯,尧争翻看车内放着的关于这家酒店历史的书籍,只余光瞟了一眼边羽的手机屏幕:“他挺锲而不舍的。”   “所以呢?”   尧争用笃定的口吻:“你们不合适。”   边羽压根没考虑过和方白漾会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习惯挑战下论断的人:“依据是什么?”   “他是天生的‘发牌手’,而我们是‘赌徒’。”   边羽竟没有否认他下的定义,按掉手机:“就是说,在你眼里,我和你才是一类的?”   “你理解得很对。”   “我看起来像跟你一伙的?”   “你看起来不像吗?”   “理由呢?”   “可能因为我们都不会被情感绑架。”尧争合起手中的酒店发家史放在一旁,“过去的伤痛影响不了我们。这点,我们是一样的。”   “你擅长忘记伤痛。”   “不。我记性很好,很多事都忘不了。”尧争说,“我只是选择接受伤痛。”   “那我不一样。”边羽说,“我习惯把它摆在我眼前,但是大脑遗忘那种感觉。”   “对我来说,这是‘接受’的另一种方式。”   边羽没答话,手指在手机上有下没一下敲着,他可能没意识到这是尧争的习惯动作。   酒店二期,41层顶楼套房。   三百多平的套房,一眼见不到客厅的两端。   玻璃幕墙外,暴雨急打在海面上,掀起的浪花扑在灰黑的礁石上。   边羽坐在沙发上。尧争到酒柜前,打开酒柜玻璃门,视线在一排排红酒中,找出一瓶还算不错的,到水吧台上倒了两杯。   边羽的四叔公给他发来好几串语音消息,一块块长短不一的绿色语音条身后跟着红点。   边羽点下第一条语音。语音内的背景是呼啸风雨声:“小羽啊,你现在在哪?你要是在丽丰附近,晚上到那里睡一晚。他们那里收我们钱打6折的。”四叔公口中的“丽丰”是一家酒店。以前刚装修时,酒店找四叔公介绍合作商帮忙定制木柜。酒店的木艺文创产品也是从四叔公这里下单的,“我看这雨下很大,怕水泼进来让屋里的木潮掉,把门缝都用防水布条贴上了。你晚上要是回家来,我开门还得把这些防水布条都拆一遍。”   四叔公的第二条语音:“你有没有在丽丰附近啊?”   四叔公的第三条语音:“算了算了,你要是不在那附近就回来吧,我大不了拆了再粘上去。但是雨很大,你等雨小了再回来。”   四叔公的第四条语音:“小羽小羽,我看这个雨越下越大了,你回来路上也危险。你不然就找一家近的酒店睡一晚,明天雨停了再回。”   四叔公的第五条语音:“你要是附近没酒店就打个车回来吧。这个天能叫到车吗?”   边羽要回复的消息在聊天框内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四叔公再次发来第六条语音,边羽的手指停顿在屏幕上。   尧争端着两杯红酒走来,放了一杯在边羽面前:“告诉他你晚上有地方住。”   “……”边羽迟疑了两分钟,在四叔公发出第七条语音消息后,终于还是敲下一行字:我晚上住外面。   夜晚十点,边羽洗完澡,穿着酒店的浴袍,走到沙发床边躺下,蜷着身子面向沙发背。   尧争的脚步声来到沙发边:“你去睡床上,我不会打扰你。”他不知不觉扫视了一眼边羽露出来的后颈与修长的小腿。   边羽很困了,低声回应他:“不需要。”   “要不要我抱你去?”   “……”   边羽到那张柔软的大床上去睡了。   这一晚,边羽睡得不安稳,半夜醒来几次,发现尧争都没睡,坐在沙发上看笔记本电脑,在办公。   后半夜,边羽再次醒来,雨停了,正在下落的月亮,斜打出一角微弱的月光。尧争独自一人在吧台喝酒,吧台上放着两个空的红酒瓶。   边羽这次迟迟没有再睡着,翻过身,看见窗旁小桌子上有一盆月季,那是盆黑月季,深黑红的花瓣发着幽幽的光。直到快天亮,边羽才又睡着。   边羽睡到上午十点钟才醒,醒来后,尧争已不在房中。   鹭岛机场,鹭岛航空VIP私人休息间。   休息室内,各有两个身高挺拔的人员守在出入口处。   “不是,你们有病吧?现在什么意思?”沙发上,冼宇脸上的青肿方消下一点儿,翘着腿,指了指右手腕上的理查德米勒手表,“我坐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赶时间啊大哥。”   尧争的助理和保镖坐在他对面。助理脸上挂着一个微笑。   冼宇身体往前倾:“非法囚禁啊?不怕我告你们啊?”   “冼先生,您坐的这趟航班机体太小了,坐着不舒服。晚点我们尧先生的私人飞机亲自送您回去。”助理微笑地说道,“但是在这之前,希望您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冼宇伸了下脖子:“哇,这么气派哈。想干嘛?绑架我啊?啊?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们问的,我怎么不知道?”   “您对沉遇先生……也就是边羽先生,究竟有什么误会呢?”助理委婉地问道。   “我靠!我说干嘛呢。就为了他啊?”冼宇拧起眉毛,眯起眼睛,“不是,你们是不是都神经病啊?有几个臭钱了不起是不是啊?我对他有什么误会?我不认识他行不行!”   “您如果不认识他,为什么这周六的林家婚宴上,对他有如此大的恶意?”   “我对他恶意?”冼宇指了指自己,“你说我让他道歉那件事啊。他走路撞到我了,我喝多了,没收住脾气,仅此而已。”   “您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您一直以来对他的恶意。”助理顿了顿,“或者,我问直接一点。就2016年空难那件事,您为何咬着边羽先生不放?当中您具体得到了什么消息,致使您对他有误会?”   “喂,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冼宇忽然想到,婚宴那天眼前的人根本没在洗手厅,压根没目睹他们的具体冲突。怎么会知道他和边羽的过节?冼宇自然知道对方有得是办法了解到事情原委,但他有意不配合,“你哪只眼睛看到、还是哪只耳朵听到的这些?听人瞎说的吧?呵呵。快别耽误我时间了,傻逼。”   助理脸上的笑容维持不变,正要再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门口的保安退向一边。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走进来。   “尧先生。”助理见到来人,识相地起身,站到一旁。   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冼宇对面,两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沙发椅扶手上,一条腿叠起来,下巴抬起,头微偏向一边,幽黑的双眼盯着冼宇。   冼宇眼神打量了他一眼,视线便不自觉避开了。身板不由直起来,嚣张嘚瑟的气焰不知不觉渐蔫了似的:“哟,我还值得尧先生亲自来问啊。”声音不是很自然,强作冷静的模样。 第43章   尧争的眼神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 接着,嘴角撇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一种自心底起的不屑。   冼宇自从和母亲二人失势后,内心格外敏感, 这种瞧不起他的表情,他能轻易察觉到。每每察觉有人露出这种表情,他都会向人发难,遇到有点身份的,他就算不表现得太过分,也会摆起脸色,对着空气骂上两句。   但是尧争的这个微表情, 冼宇只敢看着,把怒气藏心底,火气还没发出来, 便蔫没影了。   冼宇最终只能做到扯一扯嘴角,凉笑道:“尧先生, 我接下去还有其他计划, 您手下的人这么搞,叫我怎么办啊?”   尧争仿若听进去似的,点了下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你有你的计划, 我的助理有他自己的计划。”他身子坐正, 摘下腕上的手表, “我也有自己的计划。但我经常不按计划做事,因为我耐性不好。”他将摘下来的手表放在桌上,表盘里的秒针一格一格移动。他阴冷的眼神盯着冼宇的双眼,“每件事都需要让我等,我很不高兴。所以,这种情况下, 我就会打破一些规矩。”   这时,助理的iPad响了一声,他手指在平板上划拉两下,调出一个监控画面,放在桌子上,正竖向冼宇那一头。   珠光宝气的女人坐在赌桌前,手边堆着成山的长方块筹码,一条长方块筹码相当于一百万。女人跟旁人念着什么,随即双手将如山的筹码推进下注池。   冼宇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们:“你们让我妈去赌啊?疯了吧你们?啊?”   “一点小钱,我们可以当请她玩。”尧争大方地说完这句话,又故作忧虑微皱眉头,“但是我们场子最近收益不是很好,她找我们赌场借了有……”他看向助理。   助理回答道:“她的十三个账户一共借了有七千四百五十五万。”   尧争了然地“哦”了一声:“如果这些钱都输了呢?”   助理回答:“那她就一共输了一亿零两百三十七万。从我们这里借的钱,明天开始算利息。”   冼宇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甚至搞不懂,自己的妈是怎么会被忽悠到赌场去的。   冼建早年在新加坡也是做赌盘生意起家的,赌场中有什么门道,他们冼家母子都该一清二楚。冼母受到对方邀请时,大概是自认为能侦破对方赌场的手段,满怀信心要去坑上对方一把。殊不知时代巨变,如今的手段与门道早和冼建风云时期截然不同。再加上旁人教唆,冼母一而再再三地输钱、借钱、输钱。如此循环。   休息室外响起机场广播。   “乘坐鹭岛航空MOF1224前往申海的旅客冼宇先生,我们正在等待您的登机!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立即前往37号登机口,您的航班即将关闭舱门。如您尚未登机,请尽快与工作人员联系,感谢您的配合!”   这个广播接连又响起两次,最后一次,广播提醒未登机的旅客舱门已关闭。   休息室的门被敲了两下,一个穿空勤制服的人走进来:“尧先生,您的私人航班已经抵达了。管家和后勤人员已做完登机前的准备,还有10分钟即可以登机。还有,我们已经通知冼先生的令堂,冼先生会在下午两点整准时去接她。”   “要等它走10圈?”尧争只抓住时间的重点,手指点在手表的表盘上,看着秒针移动的速度,有点没耐心,“最多再2圈。”尧争这次对冼宇的语气有点重,“给我你的答案。”   冼宇闭上眼,呼出一大口气:“行,你们厉害。你们不就是想知道一六年那件事吗?我说。”   尧争的指尖在表盘上一下一下敲着,这是他等人开口时的习惯动作。   冼宇缓足一口气,说:“一六年,我爸坐自家飞机要去菲律宾开会,途中飞机坠毁。起初我们家听到这件事都很不能接受,我妈甚至哭晕过去。   “我们都觉得这件事有问题,飞机发生意外,无非就看三个方向。负责检修养护的的团队、飞机制造商、机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说我一上来就咬着边家,最开始,我们先是找申海航空——我爸的私人飞机是跟申海航空签湿租协议的,但是我爸另外又和航司签了一份协议,就是他可以独立指定飞行员。也就是说,那架飞机名义上是申海航空的,平时也都由他们航司运营检修,只是我爸有自己选择机组的权力。”   “这件事边羽知道吗?”尧争问。   “你说湿租协议的事?他怎么可能知道。”冼宇冷笑着摇头,“申海航空为了不赔边家那笔钱,当然不会说了。”   尧争眼神微微一变。   冼宇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化,继续往下说:“那架飞机,我爸平时不用的时候,由申海航空的地勤组进行检修。起飞当天,航司的每一个细节报告、每一处检查都有记录为证,所以,首先排除是地勤问题。   “至于飞机制造商——波客公司……他们的制造技术是世界最顶尖的,四十几年都没出过问题了。也不太可能是飞机制造商的问题。整件事情看下来,我们觉得是机长操作失误的可能性最大。   “边至晖自身问题本来就多,他当时玩P2P爆雷,房子都赔进去了。后面也是不知怎么的,到处欠钱。别说他正职兼职连轴转可能身体有问题,我看他心理都挺有问题!”   助理打断道:“令尊为什么一定要让边至晖当他的私人机长?”   “边至晖欠我爸钱,我爸让他当私人机长来抵债。这是表面上的原因。实际上……”冼宇冷笑一声,“要不是因为有些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谁他妈敢让一个在职飞行员疲劳驾驶啊?”   “你指什么事?”助理问。   “有些事情你们应该明白,我爸以前在新加坡做的生意,和你们现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后来我爸在申海的集团不能让人看到有负面形象,一些海外的事情,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太多吧?”冼宇说,“边至晖欠我家钱,就算他知道我们家一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他也不能说。所以,让他负责我爸那些行程,最安全。”   尧争有点不想听他废话:“这些知道了,然后呢?”   “空难事件发生后,菲律宾民航局和我们国家派去的人组成一支联合调查组,到雅米岛上进行详细调查。但是调查的结果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一直到半年后,我们打听到,调查早就结束了,但他们就是压着信息不马上公开真相。”   “在等调查结果的那半年里,你们做了什么?”尧争问道,“收买记者把舆论矛头调转到边家身上?”   冼宇扯扯嘴角,干笑两声:“尧先生,那种时候,我和我妈都在被家里那帮人排挤了。边羽会遇到那种事很意外吗?我爸死了,集团那帮老鬼为了瓜分集团,什么干不出来啊?记者天天把心思放在我爸身上、放在那帮老鬼身上,他们怎么争利益啊?他们不得舆论转移?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是第一个受害者,我和我妈早早就被他们踢出局了。”   尧争眼中聚着凉寒,压下了嗓音中的寒意:“接着说。”   “调查组一直拖时间不公布结果,我当时认为,不排除有申海航空从中插手的可能。毕竟边至晖是他们家的机长,他们再怎么着也不愿意让自己家出现污点,我想他们肯定背地里掺和了不少——例如动用关系让调查组闭嘴了。”这些都是冼宇自己的猜测,他并没真凭实据。但他自己是出身利益纠葛巨大的集团,他认为因为利益挂钩而掩藏真相的事情一点不稀奇罕见。   “我和我妈找关系,私底下找联合调查组里头认识的人问情况。那人只跟我说,边至晖的诊疗记录让他很吃惊,但他们没办法拿到边至晖家人过往所有完整的医疗记录,所以当中有些猜想不敢断定——这个信息的意思不就是说,问题出现在边至晖身上吗?不管怎样,我们都像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我和我妈找了私家侦探,调查了一圈边至晖的家里人。   “果不其然。呵。边至晖死后没多久,边羽就被他家里人带去做了各项眼科检查,还有基因检测。去的还都是私人机构,这不就是有鬼吗?”   当时边羽身边都是不良媒体在暗中窥伺,因此家里人带他去做检查,只敢带去相熟人介绍的私人机构。但这么细节的原因,冼宇自然想不到。   “后来,我费了好大劲才查到,原来他们家有色盲基因,边羽他奶奶是蓝色盲,对颜色会混淆的。我还查到,空难发生前一个月,边至晖在国外去过眼科医院。你们都听到这儿了,还猜不出什么吗?边至晖肯定是遗传到家族色盲基因的,他眼睛绝对有问题。   “而八九十年代民航飞行员考核标准不一定高,边至晖刚当上飞行员那会儿,完全有可能根本没被检测出眼睛的问题。再说他有可能只是对单个颜色感知差,因为考核漏洞问题而混过去,这些根本有可能的啊!   “还有,呵……别说我阴谋论。”冼宇笑得有点阴恻恻,“边至晖他爸什么身份啊?国内第一批老空军飞行员,什么地位啊?能没那个本事,把一个这样的儿子塞去当……”   助理中断道:“冼先生,话在没有证据前可不能乱说。好好说您知道的事情就好,您说对吧?”   冼宇嫌弃地撇了撇嘴,接着道:“他开飞机载我爸去菲律宾那天,天气不好,有暴风雨。专家猜测他的路线,很有可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横穿积雨云——这就是他错误决策的第一步。紧接着,事故就发生了。   “他完全有可能是在积雨云里那种乌漆嘛黑的环境下,一整个蓝的绿的都分不清,再加上他年纪大了,又连轴飞,一整个什么都看不清了,失误操作!我问过医生,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是是有可能存在的!就这么一个各方面坏事都一起碰上的情况下,他就这样让飞机掉下去了!”他激动得比划手指,摇脑袋,“我推测出这个真相后,可不爽了。我太不爽了。直系亲属有色盲的也能当飞行员?你们听听,这不好笑吗?啊?边至晖他儿子眼睛也有问题,他儿子差点都开飞机去了,这合理吗?要不是我一直搜罗不到铁证……我简直想打官司,把这些相关的所有人都干了……”   后面的废话信息,尧争已经不想听了,拿起桌上的手表,站起身,径自走出休息室。助理连带保镖都一并急忙跟在上去,休息室一下子空荡了许多。   冼宇呆傻地站起来,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喂,什么意思?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妈在你们赌场这事儿怎么算!喂!”   五分钟后,一名法务走进来,拿出两份协议给冼宇。一份是债务相关协议,一份是道歉协议。道歉协议上,写着他对边羽及其家人进行诋毁辱骂等影响严重的行为进行纠正、自省、反思等赔礼道歉的内容。   法务说:“冼先生,签了这两份协议,令堂在雾鹰欠的债可以一笔勾销,但是前提是,你以后不许再恶意骚扰、侮辱边羽先生。也就是说,你要对边羽先生放尊重点儿。不然这笔欠款,我们可以随时向法院起诉追回。这两份协议,您必须同时签署。”   尧争回到酒店房间。   房间空荡,窗帘完全拉开,日光下的大海静谧地卷着浪花。   尧争望着被清洁过的房间,那床上和沙发上已没有边羽的痕迹。   他低声一笑,笑中约有些失落。   咔哒。   浴室发出一小声开门声。   尧争眉头一动,迈步向浴室的方向走去。   边羽洗完澡,走出洗浴间,到洗手台镜子前,取下一条毛巾,将上半身快速擦干,然后是擦掉腿上的水渍,接着擦拭大腿沟内的水分。   镜子中的他,身材不比十八九岁时结实,肌肉变得薄了,但体脂率仍然保持低位,整个身体格外颀长匀称。   尧争来到浴室门口,边羽正要把裤子穿起来,上半身尚赤裸着。从镜子中见到出现的人影,边羽冷声道:“转过身去。”   尧争顿了一下。慢慢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昨天晚上不是洗过了?”   穿衣声窸窸窣窣,边羽快速将裤子穿好,找到自己的上衣套上:“昨晚房间自动开了暖气,热。”   昨天夜里气温低,空调自动送暖风,房间闷热,边羽一觉睡醒,觉得流汗了,就想来洗澡。   “可以转身了吗?”尧争听到他衣服穿好的声音,侧头问。 第44章   没听到边羽的回答, 尧争自顾转过身。   边羽已扣好上衣的扣子,连带领口扣也扣上,把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 将方才的绝美春色一丝不剩地收拢。   尧争移开眼神,不加掩饰的失望在脸上一闪而过——他如今似乎不怕被边羽窥见真实欲望。   边羽以前没发现,这个看起来衣冠楚楚的人,心底禽兽的一面,有这么显眼。   “我要走了。”边羽抓了抓头发,将头发捋顺。   他说要走的时候,一向坚定, 基本没有可以挽留的空间。正是知道这点,尧争没有多留:“好。我送你。”   电梯内,尧争询问边羽今天还要不要一起吃晚饭。边羽提醒他道:“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做了, 我的‘下班时间’已经超过很久了。”并且没有加班费。   “那你岂不是很吃亏?”尧争说,“我该给你加班补偿。”   “我不信能有什么好东西。”电梯到一楼, 门打开, 边羽走出去。   “我让助理开车送你。”   “不。我‘下班’了。”边羽拒绝得果断。意思像在说,跟他多跟他待一秒,都属于多工作了一秒, 都是对自己的剥削。   尧争没料到, 一脱离他们的“游戏时间”, 边羽即刻和他划分得这么开。看来昨夜在别墅里的炽吻,他没成功占据对方心内的任何一座城池。   实在是挫败,但实在是令他血液沸腾。   “不是还在谈‘加班补偿吗’?”   “资本家愿意让员工下班就是最好的补偿。”边羽的步子很快,转眼已经走出酒店二期大堂。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的观念是不仅要讲价值,也要讲人性。”尧争不紧不慢走在他身旁。   “你要是有其他想法,可以直说。你说过, 你不是拐弯抹角的人。”   尧争就直说了:“不如这样,像昨天那种陪我聊天的工作,再做3次。我满足你开出的一个对等条件。”   边羽理解了一下尧争的意思。   尧争重点想表达的,就是之后想再约他见面三次。并且尧争大概很有自信能在这“三次”之内得到些什么。资本家总不可能没有索求。   边羽走到酒店错综复杂的树林道路边,停下脚步。远方的小路上,有一辆酒店接驳车正在朝他的方向驶来。   尧争的口头条件并没勾起边羽的兴趣,但是他认为尧争能将这么简单的想法,拐着弯包装成一场“利益交换”,确实是个合格的资本家。在等待酒店接驳车到来的时候,边羽向尧争示意一个可以继续听他往下讲的眼神。   尧争接着说:“工作地点,可能会在不同的地方,会有点累,但不会选在你不愿意舟车劳顿的时候让你去。并且,如果地点是在外地,有专车和私人飞机接送你。”   “报酬是满足我开出的一个对等条件?你觉得什么条件叫做对等,并且能说服我?”   “大部分人想要的东西是钱。”尧争说出这句话时,没在边羽眼中看到渴求的欲望,“你想要的是什么?资产?地位?还是——有没有想见又见不到的人?”   听到尧争最后那句话,边羽的睫毛不自觉颤动了一下,眼神凝固在不远处的芭蕉叶上,水波瞳面倒映绿荫,盎然绿影在他眼中晃动。他神思恍惚了刹那。   尧争看见了答案:他有想见的人。   立刻,尧争心里涌起新的疑问:他想见的是爱人?还是亲人?   酒店的接驳车到他们面前停下。这是一辆普通的接驳车,四面透风的,有护栏,没有车门,只有门帘。   接驳车上的司机询问:“先生,需要送你们吗?”   尧争的手机不适时响起,助理提醒他,十分钟后还有线上会议。他显然没办法再陪边羽一来一回。   边羽坐上接驳车后座,跟尧争说:“你就送到这里吧,尧先生。还有,”他停顿一下,说,“你提的条件,我答应。”   尧争向边羽发起的“交易”再一次成功了,可他心里竟没有想象中的满意。因为这一刻,他反而更在意,到底什么人是边羽想见又见不到的?且边羽为了见到对方,会愿意让他们之间的“游戏”继续下去。   不会真的是爱人吧。   想到这里,尧争的眸色暗了下去。   他没把心里的问题问出来,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况且他想要知道答案也很容易。   最后,尧争说:“等我联系你。”   酒店外是滨海路。周日,这条海岸线上人声鼎沸。   海滩边,红白纹泳圈飘在浪上,穿蓝色泳裙的女孩站踩在浪里,等它飘向自己。道路上则是拿相机照相的青年旅客,见到边羽时,不禁把目光从被摄对象身上挪开,镜头和眼神都跟随过去。   前年这段路种了一片面积不大的柳树林,今年柳树结了絮子,正值柳絮翻飞时节。   海风吹来时,细密的柳絮骤然腾起,漫过林梢。边羽正巧撞进这场浅绿色的雪崩,千万点绒白悬停在咸涩海风里,有几簇沾在他淡金色的发尾。   阳光穿透纷扬的絮幕,在他瓷白的侧脸抹上一层暖蜜色,他泛着涟漪的眸,倒映远处海面跃动的粼光,整个人显得别有一番气色。一个举着单反的女生慌忙调整参数,取景框里,边羽抬手拨开额前垂落的发丝时,恰有柳絮掠过他微启的唇峰。   边羽的眼神挪向对来的镜头,举相机的女生骤然指尖颤了一下,碰巧将这个回眸定在画面中。   边羽轻瞥了眼拍他的人,扫开发丝上的柳絮,错开这些漂浮在欢声笑语中的吊带裙和花衬衫,不知不觉加快脚步。路人对他相貌的赞叹,被他飞快甩在身后。   他走到人相对少的地方时,方白漾的电话打过来。   “嗨。你没回我消息,我就打给你了。”   “我昨晚没时间。”边羽习惯一场对话有始有终,一般选择在有一段完整时间的时候回对方的消息。   “嗯……那现在呢?”   “现在刚有时间。”边羽说。   “要来找我吗?”   边羽看了一下路段,他才走到能到家的那班公交车站点附近。他记起方白漾昨晚给他发的度假村定位,在相反方向。距离他现在的位置,大约有三公里。   方白漾等他回应时,很快话锋一转:“不用了,我去找你吧。你现在站在美人鱼雕像下?”   边羽向侧方抬头看,一座崭新的湿沙雕刻成的美人鱼像,怀中捧着大开的珍珠蚌,蚌中一颗颗圆滚滚的珍珠雕出往下落的形态。   边羽再回过头时,看到远远有一个男人,穿着一件浅米白衬衫和牛仔裤,站立在一棵椰子树下,朝他挥了挥手。   “我们很有缘吧?总是能碰到。”方白漾边在电话中跟他说,边向边羽的方向走去。   即使离得有一段距离,方白漾仍是一眼就认出边羽了。   暮春的阳光漫在边羽身上,他像是被风推着的一片白帆。人群在他身后虚成模糊的色块,他独有的淡金色的发梢割开这些繁杂的颜色,如同融化的金玉,坠入苍青柳雾下的灰蓝之海。   柳絮的漩涡在边羽身后翻飞扩散,那些绒白被海风吹拽。他雪纺质的衬衫被海风吹起一角,隐约露出腰间紧致的冰肌。   方白漾终于来到边羽面前了,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是极快的。他是这样迫不及待想来到边羽面前。   边羽看到他脸上还带着刚结痂的伤。昨日婚宴上大打出手,打架打得一身狼狈的男人,现在又衣装光鲜地出现。   “你怎么知道我会路过这里?”边羽问。   “我说了,我们是很有缘的。”方白漾挂掉手机上和他的通话,微微笑。   “我不太相信。”边羽的手机里,从早上开始,方白漾的消息就在弹窗了。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说不是特意出来等他的,可信度不高。   “好吧,缘分有时候也需要人为。”方白漾见瞒不过他,指指就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牌。他刚来鹭岛时,偶遇边羽在这里等公交车——那是真正的缘分。之后,方白漾从边羽口中得知他当时要坐这班公交车回家,便记下这个站牌。   方白漾已经在这里徘徊一上午了,也不是肯定能遇到边羽,但他不放过任何能见到边羽的机会。   所幸,幸运女神是眷顾他的。   “你没什么大事吧?”边羽望着他脸上的伤问。   “我能有什么大事?我身体很好。”方白漾跟他走在这条路上,低头望他的脸。见到边羽耳后沾着一片柳絮,方白漾抬起手,轻轻帮他拨了去。   边羽问:“婚宴结束了,你不是应该快回申海了吗?”   “我要多待几天。一是因为,你答应今天开始要陪我几天。二,”方白漾指指脸上刚结痂的伤,“我爸很烦人,我不想带着这个回去。”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创可贴,“现在在外面,这个伤不好看。你帮我贴上吧?”   边羽接过创可贴,迟疑了会儿,举着创可贴问他:“你应该不会是特意带着这个等我,就想见到我的时候,让我给你贴上去吧?” 第45章   方白漾不否认也不承认, 低了低头,别过脸:“我自己贴不准地方。当帮我个忙?”   边羽一副“没话说”的神态,撕开创可贴上的保护层, 给他的伤口贴上去。   在边羽的手贴近时,方白漾忍不住嗅他腕间的气息,有酒店沐浴露的味道。   方白漾眼神有微妙的变化,他能猜出边羽昨晚住在哪家酒店里,很有可能是和尧争一起的。   急促的滚轮声刺破空气,路面上有一个骑平衡车的人驶过来,控制不住方向, 只顾叫人让开。   方白漾本能地将边羽扯进臂弯:“当心。”他顺势扣住那只微凉的手,“这条街总有人横冲直撞。”   “我长着眼睛。”边羽晃了晃交握的手,“需要这样‘当心’?”   方白漾张张嘴, 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手是不放开的。他明显感觉到这次边羽没上回那么抗拒, 嘴角衔着笑意:“我带着你躲那些人, 更安全。”   他拉着边羽走了一段路,咸涩的海风吹着他们。边羽的衣袖被风卷着贴上小臂,方白漾伸长食指, 无意识划过他的腕心, 自己的心却跟着泛痒。   边羽听着他们二人的脚步声跟海浪声静谧地荡在空气里, 问方白漾要这样一直走到哪里去。方白漾也在考虑这件事,他只想牵着边羽的手散步,希望一直能这么走下去。没有目的的。   到人烟稀少的路段,一家店突兀地屹立在平直的路面上,像个凸起来的方块。店铺的外墙漆成白色,竖立着一个银闪闪的牌子, 牌子上两个简约宋体字:香水实验室。   方白漾有着想要抹除边羽身上那家酒店气味的念头,自然而然拉着边羽往那家香水实验室走去。   推开店门时,铜铃轻响,纷繁的香味四面八方将边羽拥裹住。冷杉木架上错落摆着玻璃香水瓶,每一瓶都有不同的颜色。   店员热情来招待他们,方白漾示意她,他们想自己试,店员于是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兴许想让他们试香更有氛围,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香薰蜡烛点上,荧荧烛火在桌台上摇曳。   “试试这个。”方白漾拿起一款绿色方瓶香水,喷在印着花纹的试纸上,递给边羽。   边羽接过试香纸轻嗅,一股犹如带着温度的木质花香,不会过于浓,也不过分清冽,馥郁又淡雅。香水瓶上有介绍文字:前调正山小种红茶,中调茉莉,后调香草。   边羽闻着它每一道香,方白漾忽然靠近他耳畔:“跟你身上原有的气味很接近。”   “你知道我原有的气味?”边羽嗅出它完整的香味,将试香纸放在桌台上。   “我闻到过……”方白漾闻得还不少。   边羽的手背,脖颈,方白漾都闻过。每一次肢体接触到的机会,方白漾都会嗅到他身上的香。   边羽身上原有的气味是浅淡的木香,带有他皮肤上温热的气息,混合成不属于这世间的脱俗的香气。   这款香水的气味回旋在边羽身上,像把他拉回了尘世里。但这似乎正迎合方白漾潜意识里的念想,他想拉住不知何时会飞离这个世界的边羽。   店员要接一个电话,出店门去了,留他们两个在店内。她开门的时候,一只报喜斑粉蝶顺着气流,扑棱着翅膀飞进来。   蝴蝶被浓郁的香味迷得晕头转向,悠悠绕在边羽身侧,边羽下意识躲闪它。它抖了抖翅膀,转瞬隐匿在边羽背后。方白漾从他后面的镜子上看到,蝴蝶停留在边羽的背上,翅膀一闪一闪的。   “它在你背上。”方白漾说。   “……嗯?”边羽的眼睛微微张大,瞳孔缩了一缩,身体刹那间不动。   “怎么了?”方白漾看出他的反常。   “能帮我赶走它吗?”边羽语气听着还是比较冷静的,“我……”停顿了一下,“害怕蝴蝶。”   方白漾微一怔,接着,不觉弯起唇角。他是决想不到边羽会有这一面的。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蝴蝶。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手里拿着一个木蝴蝶。后来,我买的你的那件作品,也叫‘蝶人困茧’。”   “艺术和现实,是有界限的。”边羽吐出的每个字节都跟着肌肉僵硬了,他轻声催促方白漾,“快一点。”   “好,我帮你赶走。”方白漾不绕到他身后,而是贴到他面前,抬手绕过他的身体,指尖轻扫走那只粉蝶。   蝴蝶被驱走后,方白漾没放开手,而是就势缩紧手臂,把边羽抱到怀里。   边羽的身体肌肉条件反射似地一颤,他还没从对那只蝴蝶的恐惧中抽离出来,这一秒就被箍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方白漾两只手环抱住边羽,低头闻他的脸侧,那属于陌生人的气味终于没了。他在边羽耳旁说:“别怕我,我不是蝴蝶。”声音轻而低的,“你为什么怕蝴蝶?”   “看过它们的脸放大的图片。”   “哦,我也看过,是挺丑的。我的脸不算丑吧?”   “不算。”慢慢放松紧张的神经,边羽抬眼看了看天花板的角落,“你不怕有监控?”   “有什么好怕的。”方白漾大胆搂着他,“我一向什么都不怕。直到遇到你。遇见你之后,我总怕我会掉进你的陷阱里。现在我得承认,我还是掉进去了,出不来。”   边羽动了动肩膀,迎来的是收紧起来的怀抱。   “边羽,你先别急推开我,听我把话说完。”   边羽深呼吸了一口气,垂下手先任他抱着:“……你说吧。”   方白漾的唇瓣贴在他耳根后:“我知道,你不喜欢束缚,我说的话,不想给你造成任何负担。所以,我不会向你提出任何要求,或是强迫你什么……那天你说你讨厌爱,我一直记着。但是,要别人不去爱你,那很难。   “看到你在我眼前时,我想抓住你,又怕弄伤你。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愿意接受我的靠近?”   “我没抗拒过吧。”下巴不得不搁在他肩上的边羽语气平静地说。   “是,但你的内心,始终是关闭的。”方白漾说,“如果我打不开它,那至少我想站它身旁。这样,有一天它愿意打开了,哪怕只开一缝,我也能第一个进去。”   “我不知道,什么叫‘打开它’。”边羽盯着天窗漏在墙上的一道冷的光,“至于爱。我觉得爱的形式有很多种。欲望是爱,心跳加速是爱,精神依赖是爱。只是,如果这些都是爱的前提,那么,我这辈子没有过这样形式的爱。未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大概也不会有。”   “你有没有,我都不在乎。”方白漾听见的语言是冰冷的,但是他清楚感知到,怀里的人是有温度的,“你雕刻的那件‘蝶人困茧’一直放在我房间里。艺术品能代表创作者的心境,我常常看着它在想,你的内心应该也是这样的。”   只有一边翅膀,以茧为家。   “我并不一定要你对我心跳加速或者精神依赖,当然有的话最好。”默了几秒,方白漾说,“我只想,成为你另一边翅膀。这样,你就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用再随风飞了。”   空气弥漫着的香气与沉默,都将边羽紧紧拥裹住。   “你确实什么都不怕。”边羽说,“你从没了解过我是什么样的人,不怕我的过去或现在有什么秘密,不怕我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性格……就想要成为我的另一边翅膀。”   “对。所以我说,我什么都不怕。”方白漾说,“我会想知道你的过去和现在,但这不是因为顾虑,是因为想了解你。”   “要是了解过后,你发现我背负一身债务、官司缠身呢?”   “债务问题很简单,钱就可以解决了。官司缠身,我也有司法界的人脉可以摆平。哪怕你有其他的问题,问题再大,再麻烦,我也会去解决。至于你过去的事,我更不会在意,我们现在和未来开心就够了啊。”方白漾说话的热气贴着他的脸侧,“我习惯向前看,我们的问题只会在前面,但你也不用怕,因为我很擅长解决问题。”   边羽像在思考什么:“我……”刚张口。   叮当当。   门口的铜铃声晃了晃,店员打开门进来,见到这场景愣了一下。   方白漾按着肩上边羽下意识要离开的脑袋,对店员说:“我今天会买下你们店所有的香水,你能再出去十分钟吗?”   “好好好,不好意思……”店员脸上挤着一个复杂的笑,悄悄退出店门,双手把门关上。   边羽脑袋被他按着,只能再次趴在他肩上,轻叹口气:“别影响人家的工作。”   “我一下子帮她完成那么多业绩,只影响她十分钟,总体来看,她不吃亏。”方白漾放在边羽脑袋上的那只手力道变小了,轻摸了一下,“刚刚她进来前,你想说什么?”   “忘记了。”边羽用一根手指推了推他的手臂,“所以放开吧。”   “……”方白漾心想,都怪那店员破坏了气氛,“那就让我再抱十分钟吧,这十分钟不便宜。” 第46章   一辆货车停在香水实验室门口, 工人下车来,将店内陈列柜上的瓶瓶罐罐都小心放到泡沫垫着的箱子里,利索地打包好, 装载上车,开往方白漾住的度假村去。   车和人手都是店长亲自安排,店长马不停蹄要来亲自接待这位“大客”,不过方白漾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店内香水数量,总的少说有六七百瓶,还不包含一支支用于自制实验的调试剂。方白漾总之是让工人全部拖回去,给度假村的管家打了电话, 让他联系前台一起把东西接收好。接着,他就要邀请边羽跟他回去慢慢试这些香水。   边羽拒绝了。他是个讲究效率比的人,家中有批货没做完, 他今天夜间要赶工。要是今天的工作再不做,之后给四叔公交货的时间会拉长。试一天的香水换工期拖延, 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因此, 他坚决不再在外面晃荡。   因为边羽拒绝的态度果断,让方白漾有种刚才在香室内温存的时光都是梦境的错觉。   但方白漾才说过,他知道也接受边羽是一个这样的人, 便自觉说:“我给你叫车吧。”   方白漾本想联系他在鹭岛市的司机, 但总觉得以这样的方式送边羽回家, 边羽也会以“太麻烦”为理由拒绝。便打开专门叫车的软件,定位所在地,然后问边羽:“你家地址?”   “我自己叫吧。”   “我叫车不用钱。”方白漾把手机塞到边羽手中,示意让他自己填写信息。   最终,方白漾成功让边羽在他的手机上填下家庭地址。   来的是一辆商务专车。边羽上车后,方白漾把那瓶刚才他们试的绿色木质香水递到他手中, 和他说,会再约他。   第二日,白天,方白漾一直给边羽发消息。   上午十点钟左右,方白漾给边羽发来一张照片。   在望海的度假别墅客厅中,大瓶小瓶各式各色的香水摆在空的地上、桌上,像个长满种类名为“香水矿石”的矿洞。   方白漾:这里的香水,用勤快点,可能也得十年才能消耗掉   方白漾:况且里面还有女香,我用不上   边羽回了个“不赖”。他满意为对话大概就此结束,从房间出来,下楼去,走在楼梯上时,口袋里的手机继续震响。   方白漾发来第二张图片。照片是右手往下拍的视角,他盘坐在地上林立的香水群中,重心是他左手掌心握着的一瓶暗红色香水。   方白漾:这瓶是女香,不过我觉得适合你   方白漾:有玫瑰的味道   边羽站在工作台前,打字回复他:谢谢,但我平时没有喷香水的习惯   另一头的方白漾在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是因为你本身就很香吗”?转瞬,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他几乎是立即清醒意识到,把这句话发出去,有点像变态了。   方白漾:那这么多香水可怎么办   边羽:送人。去路上一人发一瓶   边羽:白送的东西总是有人要的   方白漾:你不要的东西,白送别人我也觉得浪费   边羽:哦,那帮你挂个闲鱼?   方白漾:还不如留着洗澡   没说留给谁洗澡。   四叔公见边羽从二楼下来,一大串吩咐事项从口中倾吐出来。要他今天第一做什么事,第二做什么事,第三做什么事,都得做好规划。因边羽昨天一整天不在家,已荒废许多家中“待办事项”。除去木工活儿,还有给家里的木制品除霉、打扫仓库等清洁任务。   前几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今天好不容易放晴,有太阳晒,得把这些去潮气的活都干了,衣服、被套也都得洗一洗,竹席要趁气候转热前拿出来晾晒过一回,这样到夏天了才能直接铺到床上用。   桌上放着豆浆和馒头,边羽听着四叔公的唠叨,也不坐下,站着就端起碗装的豆浆喝了几口,拿起一个馒头吃。像是准备凑合吃几口早餐,随时开工的样子。   “也不怕胃疼。”四叔公找着他一点不好就念,“不差你吃早饭一会儿功夫,坐着吃吧。你手机又响了,今早这个客户发消息这么勤?”   “客户”方白漾又给边羽发来消息,接着刚才未完的话题。   方白漾:但是,看到这么多颜色,你一点都不好奇它们的味道吗?   边羽:可能我看不到那么多颜色吧   方白漾:……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白漾把前一条消息撤回了。   边羽:我是说你照片的光线不好,几个颜色看起来都差不多   方白漾:是这样啊   方白漾:我刚刚又试着拍了几张,感觉光线还是不好。不如你有空,来我这里看一看?   边羽:没空,我要工作   方白漾:好   方白漾: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边羽:现在   边羽:这场对话算结束了?   方白漾:算,你先忙   方白漾发了个卡通鸟儿挥手的表情包。   但没一会儿,他又说:但是,“对话结束以后”,就不能继续给你发消息了吗?   边羽:我习惯在一段对话里,处理一件完整的事情。一件事情结束后,就告一段落   方白漾:工作留下的习惯?   边羽:差不多吧   方白漾:那我们很像。我对待工作同事也这样   方白漾:不过,在我们的聊天框里,就不要遵守这个规则,怎么样?   方白漾:我给你发信息,你有空再回复我   边羽:这有什么乐趣吗?   方白漾:跟别人就没有,跟你当然有   方白漾:有趣的事情我想分享给你,看到你给我的回应就很开心   方白漾:对你的每条信息,我也会有回应   方白漾:这是工作之外的关系   边羽停顿了片刻。   边羽:那就那样吧   边羽:不过我不会每条消息都回   方白漾:没关系   方白漾:我正好体验一下等待别人回消息的心情   边羽挑了下眉,把手机扔一边,到工作台前坐下,雕刻那件未完成的“鹿”。   这“鹿”不全是平常的鹿的样貌,角是松柏,一条腿风化。看起来像是一丛松柏化成了鹿,但却少条左后腿。边羽给这件作品起的名字是“断脚的鹿”,十分直白易懂。他还没刻完这件作品,就把概念图发在网店上,好多人留言想要,评论区底下有四五种语言。   但是这件作品他还没开预订,四叔公的意思是到时候会在网上以拍卖形式挂出去,不再是边羽习惯的“先到先得”方式,而是“价高者得”。四叔公说这样反而更公平。   到下午,边羽放下手上的雕刻工作,起身伸懒腰,把纤长的手臂抬高拉直了,打了个呵欠。   四叔公在庭院里晒凉席,看见铁门外,一个人穿戴长袖衣物、工作鞋、渔夫帽,手里拎着枝剪和铲子走来。   太阳大,四叔公眯起眼睛看了好半天,认出那人是召觅,连忙开门问:“小召,你怎么穿成这样?”   召觅说:“今天休假,之前答应帮你们清理墙上的爬墙虎。”他没进门,拿着工具就开始研究围墙上的繁茂的爬墙虎和牵牛花。   召觅把工具先靠墙放,从口袋里取出工作手套,边戴着,边左右张望一圈。   周围的道路空寂,阴凉的巷子内,也没有再令他警惕的人影出现。召觅内心微松了口气。   视线转回来时,召觅看到边羽站在房子内的窗边,和他遥遥对视上。召觅正戴好工作手套,浅笑了一下。   “小遇,召警官来帮我们来了,你去烧壶水,待会儿好泡茶。”四叔公一人做着摊凉席的活儿,交代边羽道。   “好。”边羽转身回到屋子里去了。   四叔公又跟召觅说:“小召,太谢谢你了。你等我忙完手上这个事儿,就去帮你。”   “不用跟我客气,这个是之前答应好的。”   不多时,屋子里传来水壶烧水的嘶嘶滋滋响。   召觅见他人影转瞬消失了,迟缓地收回目光。   三分钟后,那一树白花一样的人影又出现在门口,左手拿着一件塑料雨衣,右手是一瓶手掌只能握住一半的“漂白水”似的东西。   召觅看边羽的步伐很是轻盈地走到他面前,一阵带茉莉花香的风吹过来一样。   “你就这样除爬墙虎?”边羽打量了眼他这一身行头。   召觅抬抬两只戴好防护手套的手:“这样的准备,够了。”   “这些藤蔓里都是虫子,动一动它们就跟下雨一样,这样的‘防护’,你确定可以?”边羽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他,“雨衣和除虫剂。”   召觅把东西接过来,边羽转身就回去了,只留了一句:“我忙完再来帮忙。”   空气和手上的雨衣,均透着边羽带来的那阵淡雅的香气。   召觅心说,和他以往的气息很不同。   但召觅说不出不同在哪里。   边羽回到屋内,把烧好的水调到保温,到仓库里去,检查每件木艺品的状况。前几天雨下得太大了,虽然这间房有干燥剂,平时也会开着除湿器,但很难保证东西一点都不受潮。   他一件件木艺品拆了保护膜和气泡垫,仔细检查过去,检查没问题了,再重新包好。所幸仓库的防潮措施做得最好,屋内的木艺品看下来都没大问题。   最后,边羽走到那放在橡木架子上、靠着墙的三幅油画前。   他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放在眼前,放大镜片把他的眼睛一瞬间放大许多倍,要是有人在屋里,肯定要被凸镜中那连睫毛都精致得不像话的大眼睛吸引过去。   边羽把画布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放大了检查,放大镜一直挪动到画框边角,一块浅灰黑的小斑点让他停顿住。   油画的画框角处发霉了。   他又检查另外两幅油画,各在画框边角发现有大小不一的霉斑。   虽然霉渍不大,但这种昂贵的画,但凡出现一点小瑕疵,都是十分糟糕的情况。   边羽心想该给油画做除霉工作,可他不知道这画中颜料的成分,无法采取相应措施。   他只能想到联系油画的原主人。   他将发霉的地方拍下照片,发给闻莘,询问这三幅油画的除霉方法。   没几分钟,闻莘回他消息。   闻莘:sorry,在忙工作的事情,没有及时回复你   边羽:已经回得很快了   闻莘:让你等了7分钟呢   闻莘:我看到你发的照片,油画发霉,这是正常的   闻莘给他发了油画除霉的视频,一般的处理方式是先放于干燥处通风,然后用棉签沾少量酒精以“点压”的方式轻轻将霉斑擦除。   边羽:看起来不是很难的事情   闻莘:不过,这三幅画,都用了很多rare pigments,不一定能适用酒精   边羽下意识在聊天条里按了下翻译,rare pigments翻译为“稀缺颜料”。   闻莘:我这里有更安全的工具,我去找你,帮你清洁   边羽:不麻烦你吗?   闻莘:当然不会!   闻莘:我正好,一直很想很想很想   闻莘:再见一下你   边羽:“很想”需要使用这么多个吗   闻莘:这不是强调的用法吗?   边羽:强调的倍数有点多   闻莘:效果,达到了就行。总而言之(这个成语用得对吧?),等我去找你吧 第47章   中午十二点。   庭院外, 半面爬墙虎和牵牛花藤被铲下来,花叶藤蔓交错着铺在地上,宛如一块堆得厚厚的绿毯子。   在太阳的暴晒下, 藤叶间滋生的毛毛虫扭着身躯往阴影里钻。   边羽走到墙下,弯身将召觅放在地上的杀虫剂拿起来,朝地上的毛毛虫喷了几下,又往墙壁上残留的藤蔓间缝里喷去:“怎么不用杀虫剂?”   “只顾着剪这些枝叶,没顾上虫子。”召觅见他要来动手帮忙,脱下身上的雨衣,替他披到身上, “如果你要待在这里,就穿上这个。”   “我自己来。”边羽将手臂伸过袖筒,低头扣拉链扣子。   “这件雨衣拉链不好拉, 我帮你吧。”   召觅蹲下来,替边羽把黄色塑料雨衣的拉链扣上, 再站起身拉上, 将雨帽戴到他头上。随后,他好像不满意似的,拉紧帽上的抽绳。这样, 边羽的脑袋被雨帽完整的保护好了。   被黄色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边羽, 朝屋子里看了一眼:“我突然想起来, 里面还有一件。”   “我不穿也行,虫子还没多到下‘虫子雨’的地步。”召觅继续除起墙上的顽固藤蔓。   墙面被清理一半之后,监控设备完整地显露出来,召觅检查监控摄像头,确认它没有损坏:“这个监控拍下来的视频还清楚吗?”   “还可以。人和车都能拍清。”   “嗯。”   召觅往后退几步,看围墙上方的情况。围墙顶上没有刺钉, 只有一小簇簇饱经风雨,被岁月侵蚀得失去锋利度的蓝色玻璃碎片,叫水泥简单糊了一层,三三两两碴子间隔稀疏地插在上面。   要是谁想爬进去,或扒着边缘偷拍,都是轻松的事情。   召觅又走至墙边,试着扒了下墙,发现那些玻璃碴子几乎已伤不到人手,起不到防盗作用了。   “改天给上面安上刺钉吧,更安全。”他说话间,一只小虫子从牵牛花的叶子里掉下来,落在他袖子上,慌乱地曲动身躯逃跑、乱爬着。   “别动。”边羽举起杀虫剂,朝他袖子上爬行的虫子喷去,但那水雾却扑了少许到召觅的脸前。   召觅被喷得咳嗽起来,直接一只手把袖子上的毛毛虫扫下去:“咳……咳……不用那么麻烦,我不怕这种东西。”   边羽举着杀虫剂沉默了几秒:“抱歉,没控制好剂量。我还是去把另一件雨衣拿出来吧。”便穿着这身黄雨衣进屋子里去,拎了一件暗红色的雨衣出来,还拿着一个口罩和擦脸的湿巾给召觅。   召觅擦好脸,戴上口罩,穿好雨衣后,拿园林剪,剪另一半边墙的藤蔓,边羽时不时往墙上喷除虫剂,用棍子将整块的爬墙虎扯下来。   “对了,上次疑似要扒墙的那个记者,一共来找过你们几次?最近还有再来吗?”缓过杀虫剂呛鼻的气味,召觅询问道。   “加上和四叔公起冲突的那次,就两次。我不认识他,他后面也没再来了。”   “上个礼拜,他出现在离这里五百米处的商店里,我怀疑他想偷拍,带他到所里问话。”召觅眼神注意着边羽的神情,“他说他想找你调查什么。”   边羽的神情并没有变化,也不回应,像是在等召觅主动接着往下说。   边羽认为召觅无非就说两件事。第一件,记者想要调查什么?第二件,记者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当中有什么隐情?   对方的职业属性,大抵会促使他从最关键的人物身上获取最直白、完整的线索与信息,从而令他能解析出事情的真相。那么边羽就是最关键的这个人物,一个对方能获取真相的关键信息源。   然而,安静了许久后,召觅开口却是:“我让他别再来了。不过,我不保证他能听进去。要是他有再出现,骚扰到你,你立刻打电话给我,别让老人家再和人起冲突。你也得保护好自己。”   呲呲呲——   边羽手中的杀虫剂对准一个点持续低喷了一分多钟,他还是没出声。   召觅于是转头问他:“知道了吗?”   边羽放下杀虫剂了,说:“好。”   房子前的路,是一条蜿蜒下去的窄小的坡路。因道路不宽,能开上来的车极少。平时除了住户,也不怎么有人会从这里过。   今天一上午,连路过的邻居都不多。工作日、工作的时间段内,这条路空空寂寂。   一个男人出现在这条小路上,从坡下走了上来。他低头看手机,手机上传来地图语音:“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结束。”   男人抬起头,望了一圈两旁长相差不多的自建房,疑惑地皱起眉。他看见前方两个穿一黄一红雨衣的人,走上前去,礼貌地问:“请问……”   边羽回过头,撞见熟悉的脸。   闻莘张大眼睛:“找到了。”   边羽反应过来,今早闻莘才说要来帮忙除油画上的霉斑。   “你来了?”   “对。上一次来在晚上,白天来,我差一点迷路。”闻莘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衬衫外套,背着一个单肩包。他拍拍单肩包,笑着说,“我把养护油画的工具,都带来了。”他瞥了眼边羽身后的召觅,“这位是……你的哥哥?”   “不是。”召觅比边羽先快回答。跟着问边羽,“你亲戚?”   “……No。”闻莘听懂了,摇了下头。   “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召觅。是这个片区的民警,跟沉遇是朋友。”召觅摘下防护手套,向闻莘伸出手。   “啊……警官你好。”闻莘跟他握了握手,“我的中文名叫闻莘。”他没说跟边羽是什么关系。   四叔公从屋子里捧抱着四盒干海货出来,在庭院里找不到可以铺开来晒的地方,正好听到院门外有陌生人的声音,便走出来看:“是谁来了啊?”   闻莘扭头跟四叔公打招呼:“你好,叔叔,我上次来过。”   四叔公怔了下,心说,叫什么叔叔啊,他都一把年纪了。   “哦,我记得你,你上回晚上来的,很快就走了。”   四叔公记得闻莘,那晚边羽喝得断片了,就是他给送到家门口的。是挺高挺会穿衣服的一小伙子,所以四叔公印象深刻。   “我上次来,非常匆忙,都没有向您自我介绍。”闻莘正在那里跟四叔公介绍自己的名字和这次来拜访的原因。   召觅瞟见闻莘穿的浅黄色外套,再看了眼边羽身上穿的浅黄色雨衣。   这两个颜色其实并不一样,边羽身上的黄色雨衣很明亮,闻莘的外套则偏低饱和色。召觅平时做笔录时,也要问清楚对方口中的“穿着黄色衣服”具体是指什么黄。明的黄还是暗的黄?土黄还是浅黄?   这不一样的“黄色”,在闻莘和边羽现在所穿的服装上面,是分得很清楚的。然而,在现在的召觅眼里看来,好像划分得不那么清楚。   召觅将边羽身上的黄色雨衣脱了下来:“你这件雨衣太小了,遮不住。”接着脱下自己的红色雨衣,穿在边羽身上,“还是这件更适合你。”   他将黄色雨衣快速在手中叠成一团,就要放到庭院里去,放得离边羽远一些。   四叔公和闻莘还站在院门口那里。   “叔叔,你手里的东西,我帮你拿吧?”闻莘自我介绍完,主动要帮四叔公的忙。   四叔公闪开他伸来的手说:“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干活。先进去喝杯茶吧!那个,小召、小遇,你们也都歇一歇,进来先喝茶了。”转身时,手中的四盒海货忽然滑歪了,他抱紧最下层的两盒干海货,喊了一声,顶上的两大盒来不及抓住,直直掉下来。   闻莘和召觅同时迅疾地伸手,一人接中了一盒,没让它们掉在地上。   两个人各自看了对方一眼,都不说什么。召觅站直身后,直接接过四叔公手中剩下的两盒干海货:“我来拿吧。”   “那谢谢了啊!”四叔公活动了下手臂,欣慰地望着召觅进屋去的背影,再又看看也主动帮他拿干海货的闻莘。他打量了这两个风格迥异的男人几眼,忽然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差不多高啊?”   这个问题没人回答,闻莘只是笑着帮他把东西拿进去,不知道是不好意思回答还是压根没听懂。   四叔公咂嘴自顾说:“都比我们小遇高,我们小遇才刚到一米八。”他冲刚从院门外走进来的边羽说,“小遇啊,你读书的时候是不是篮球打得不多啊小遇。”   边羽一点不理会他。   屋内,召觅和闻莘坐在桌子两端,四叔公坐在中间。他先是打量了一会儿闻莘,再又重新仔细地打量召觅。   这两个男的一看就不是一个类型的。虽然都是帅的,但闻莘帅得比较讲究,有一种搞艺术的气质,而召觅则是硬朗干练的。   边羽在他们身后一来一回走动,忙活洗茶盘和泡茶的事情。   四叔公打量完两个男人,向身后的边羽说:“那个,把今年的新茶拿出来泡。”他支起两条胳膊,双手交合,撑在下巴上,问闻莘道,“你刚才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来着?” 第48章   “主要的职业是设计师, 有时候会摄影,商业摄影。”闻莘认真回答四叔公的问题。   “多才多艺啊。你是外国人能在这里住这么久?”   “我用投资换了永居。”   “投资什么?”   “餐厅和画廊。”   “职业这么丰富……你的身份在国内考不了公吧?”四叔公的递了桌上放着的一瓶矿泉水给召觅,“小召你先喝水。”又催边羽泡茶的速度快一点。   边羽在厨房用温水洗茶盘, 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只听见四叔公一声接一声催他,他便愈发洗得漫不经心。   闻莘听懂四叔公的问题,脸上的神情透着丝遗憾:“对。但是,考那个,很重要吗?”瞄了眼召觅,赶忙抬抬双手说, “对不起,我不是质问和反驳的意思,我这个是——来自外国人的疑问。”   召觅眉毛上扬了一下, 不作回答   “当然重要了!”四叔公屈起指关节敲敲桌子,恨不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你别跟我说外国人不想考公, 我年轻时也是跟老外做过生意,铁饭碗全球都一样。”   “您说得有道理。”闻莘先迎合他,接着再说, “但是我擅长艺术, 我会把自己擅长的领域认真做好, 一样可以有事业。”   “话不能这么说。艺术能吃一辈子吗?”四叔公全然忘记自己现在也是做木艺的,一味用长辈姿态指点起这个晚辈,“你以后江郎才尽怎么办?老了以后没退休金怎么办?没钱搞艺术只能喝西北风——那个梵高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没事。”闻莘不厌其烦地解答四叔公的忧虑,“我爸爸妈妈给我在法国留下的资产,可以让我和以后的爱人都没有生活负担。我们不会像梵高,有经济问题。”   召觅喝着矿泉水, 安静看窗外的风景。   四叔公严肃的神色有些放松,沉思数秒:“那人也不能靠爸妈吃一辈子啊。”转头向召觅,“小召,你爸妈是在哪高就来着?以前没听你说过。还是你说过我忘记了?”   召觅用他惯用的说法:“也是公职人员。”他不愿向人透露自己父母是身居高位的军务人员,倒不是不信任别人,而是一种低调的习惯。   四叔公拍拍召觅的肩膀:“根正苗红。”再又问闻莘,“你爸妈是干什么的?”   闻莘说:“我妈妈在法国当教授,美术学院的教授。”   “艺术世家啊。令尊是?”   “在中国驻法国大使馆,做翻译工作的。”   “正编吧?”   闻莘点点头。   四叔公两掌一拍:“你看,你看,我说的是不是?你父亲肯定认同我。铁饭碗,才是人间正道。”   闻莘说不出话,脸上的笑容十分复杂勉强。   “回头你得多和令尊聊聊。”   “他去年去世了。”   这回换四叔公的表情很复杂了,尴尬地拿起果盘给闻莘:“吃点东西吧。”   边羽两手捧着洗好的茶盘出来,放在桌子上。四叔公再次让他去把新茶拿出来泡,要支开他似的。边羽手上已经拿着一罐新茶,指指手表,提醒四叔公现在是饭点,别只顾着高谈阔论,得紧着做饭去。   四叔公本来还想替自己辩解一下,但被边羽催得很急,只得一边往厨房退步走去,一边让召觅和闻莘等他做完饭再接着聊刚才的事情。   边羽坐在四叔公离开的座位上。这张桌子,变成边羽坐正中间,而召觅和闻莘还是在他两端。   边羽用茶钳掀开茶碗,热水淋在茶碗内,同时茶钳夹着杯子在沸水中滚动:“他在跟你们聊什么,聊得那么激动?”   “只是很普通的介绍我们认识。”在召觅说这句话的同时,闻莘也同时开口,“让我深入了解了中国文化。”   两个人讲了不同的东西,一时都沉默了。边羽却不在意那么多,自顾泡好两杯茶给他们喝。   四叔公兀自一个人在厨房里备菜,碎碎念着些有的没的。他的碎念总是无意识地很大声,有时会叫人听见,但他自己并不知晓。   外面的人依稀听得到,他似乎是在念“法国人文化不同”“吃菜的文化都不同”诸如此类的。   闻莘问他在说什么。边羽说喝茶,别理他。   中午四叔公请他们三人一人吃了碗面,召觅去院外面,把那些残留的爬墙虎给清除掉。   边羽带闻莘到仓库里,给他看那三幅油画的霉斑。   闻莘做着手上的工作,有几次,要试探边羽记不记得那晚喝酒之后的事。他是不好说太直白的,因为如果是假装忘记的,有意避着这件事,太草率戳破这层窗户纸,有可能让对方难堪。   闻莘一边用酒精棉点压画上的霉斑,一边和边羽讨论西方的文化。边羽认为西方文化较为开放,所以有更多思想先锋的画作。   闻莘就着机会说:“嗯,但是我很保守。就比如……”他酝酿了会儿用词,“我认为两个人情投意合的情况下,接吻,那就是恋人。”   边羽一时没说话,闻莘余光很有希望地注意边羽的神情转变。   不多时,边羽点点头:“不错,保持这样的想法吧。”   闻莘见他果然是一点也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什么,脑袋跟傀儡断线似地垂了下去。好半晌,才支撑着抬起头来,心里想,下一次,一定要在边羽“情投意合”的时候,进行这种隆重的仪式。   下午,闻莘清除完三幅油画的霉斑,他开的那家餐厅里的事情马不停蹄地找上他,他没时间多停留,必须得走了。   边羽送他到庭院门口,正巧看到四叔公在忙活自己种的几颗菜。   闻莘试图再为自己树立个良好的形象。他其实一向无所谓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艺术家啊,哪能在每个人眼里都是正常的。   可是这位老人家是边羽的长辈,他一定要在这位长辈心目中的形象屹立不倒不可。   临走之前,闻莘借口自己有事要和老人家单独说,径自走到四叔公身边。   边羽看他有话不想让自己听的模样,就走到院门外。   院门外,召觅已经把最后一茬爬墙虎铲没了。一地的藤蔓堆在一起,高高隆起一蓬。   “我待会儿叫人来把地上这些东西清除掉。”召觅摘下身上的防护措施,呼吸新鲜空气。   “谢谢。”边羽接过他脱下的雨衣,“这个给我就好。”   召觅把工具暂时放在地上,听见墙后闻莘和四叔公在静悄悄讲着什么。   庭院内,闻莘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恭敬地递到四叔公面前:“初次见面的见面礼,上一次没有带,刚才忘记拿出来了。”他一手掀开铁盒盖子,盒子里装的是六根雪茄。   四叔公眼睛亮起来,先探头瞄了眼院门外,确认边羽没发现,便拿起一根雪茄,烟身横过来放在鼻子前闻,说待会儿再抽,又放回铁盒子里,小心把铁盒收进裤兜里了。   他显然是有被“贿赂”到,拍拍闻莘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考公那事儿,你是外国人,可以听听得了。但你得好好学中文,你这个中文这样不行。”   闻莘谦虚恭谨地站在他身旁,点头说:“嗯嗯。我每天都学2个小时,请了老师,一对一教我。”   “2个小时哪够啊,我们这里一天24小时都讲中文。还有,你不能叫我叔叔,你叫我叔叔,跟小羽是差辈了。你知道什么叫差辈吗?”   “那我也叫你四叔公?”   “你这倒叫上了……”四叔公把那盒雪茄掏出一半来看了看,琢磨值不值得应这声称呼,“你除了会法文你还说什么?”   “朝鲜语。”   “朝鲜语?你会朝鲜语?”四叔公脸上展开一个很惊讶的笑,“你说两句我听听。”   闻莘用朝鲜语问他吃饭了吗。   四叔公被逗得很乐:“你这朝鲜语怎么带韩国口音啊!”又用朝鲜语回应他,自己吃过饭了。   闻莘震惊地瞪大双眼:“您也会!”   “我当然会,我还会乌克兰语呢!”四叔公精神一整个很是亢奋,“我年轻时在吉林做生意,每次去延边,跟延边那些伙计打交道的时候……我跟你说……”   边羽在院门外听到他们夹着七的八的语言,有一阵没一阵聊着什么。   召觅好似自然地问边羽:“他是同学?”   边羽摇摇头:“滨海路那边认识到的朋友。”   “哦。看起来和你很有共同话题。”   边羽出了会儿神思,说:“嗯。可能因为有过相同的经历吧。”   召觅不说什么了,看了眼时间,说得赶去处理别的事情,就先走了。   没多久,四叔公跟闻莘一路热聊到庭院门口,闻莘也和他们告别了。四叔公热情地跟闻莘挥手说再见。一回头,才发现召觅已经不在了,问边羽人去哪里,边羽说已经回去了。四叔公一副很可惜的模样:“怎么一个都不留着吃晚饭啊。”   边羽不想应和他,而是朝他伸出手:“拿出来。”   四叔公表情僵了僵,下意识捂着口袋:“拿什么东西?”   边羽伸着手,望着他,不把话说明白,但眼神已是一副看透他的样子。   四叔公小声碎碎骂:“你比我以前的女儿管得都多!我要是有孙女,她管的都没你多!”把口袋里的雪茄盒掏出来放在边羽手中,气闷地扭头回屋子里去。   晚上,四叔公像是憋着气,不重新做饭了,把中午剩下的面热一热就拿出来做晚饭。   饭桌上,边羽看到早坨了的面被热成“面疙瘩”,大抵是知道四叔公不甘心雪茄被没收的心情。但他不挑食,坐下来依旧拿起筷子吃。   四叔公却不怎么吃得下,两瓣没剥开的大蒜在手中转着。倏忽开口:“小羽,你老实跟我说,你其实是那个……”   吃着面的边羽抬头看他:“哪个?”   四叔公抓抓脑袋,一张脸皱巴了一会儿,说:“你其实是,是以前那个年代常说的‘同志’是吧?” 第49章   边羽细细嚼着口中的面疙瘩, 嚼得完全没有噎住的风险了,才吞下去。   “什么意思?”他问四叔公。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四叔公常看不出边羽脸上的情绪,分不出他的真假, 为此郁闷,“‘同志’,就是那个,男的和男的……”   “男的和男的?”   四叔公越看边羽越像不懂装懂:“啧,是这样,因为你都没交过女朋友,也没带女的回来过。直觉告诉我, 你有可能喜欢男的。”   边羽筷子夹面坨坨的动作一小会儿也没停顿,自然而然地吃着这份长相和口味都凑合的食物,只是不应他的四叔公。   四叔公以为边羽是被“说中”了不好意思起来, 连连感慨,口上说什么时代变化, 他见识广阔不觉得这东西稀奇, 又说自己不是边羽的爸和爷爷,不会试图改变什么。把手中一颗蒜完整剥出来后,他问:“所以你是不是喜欢男的?”   边羽还是不回答他, 一碗面已经吃了一半了。这口感够是难吃的, 只能当充饥的粮食。不过边羽对美食一向没太大追求, 把难吃的食物当垃圾,把嘴巴当垃圾桶,一样能将就倒进去。   四叔公吃了口蒜,扒了口碎成块状的面,开始念叨起来:“就算喜欢的是男的,也得带回来让长辈帮你看看, 知道吗?主要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没个伴,不像话。   “你看住坡下的那家口,人儿子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   “我关心你是正常的,我这些年,比你爸,比你爷爷照看你都多得多。   “你这种情况的我以前也见过,不就是同性恋嘛。但是人家也是到年纪就谈朋友了啊,没有像你这样的,从来身边就没一个……”   边羽一碗面疙瘩吃得干净了,抽了张纸巾,把嘴擦干净,正经地和四叔公说道:“你知不知道,不管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被催婚都会觉得很烦。”   四叔公怔怔说不出话来。等边羽收好碗筷,上楼去了,他才对着楼梯上的背影不忿道:“你还烦上了,我还烦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有个开明的长辈!”   二楼的门“砰”一声关上了。   第二日,下午,李姐路过他们家门口,正好见边羽穿着工装在庭院里组装木榫,站院门外和边羽打招呼。边羽破天荒地主动把人请进屋里坐,表情虽然依旧半温不冷,行为上却殷勤给她倒水沏茶。   四叔公从仓库里出来,见到李姐坐在客厅内,忙脱下手上磨得又脏又破的工作手套,丢到一边去。四叔公让边羽先好好招待李姐,他赶紧要去洗个手。   四叔公到卫生间洗手的间隙,边羽给李姐泡好一杯热茶,郑重其事地和李姐说:“我四叔公一把年纪了,身边从来没个伴。我知道现在有很多人要找老伴,作为他现在唯一的亲人,我知道他也需要。”   李姐端着茶应和说“是这样”,她身边认识的,有很多死了老公的,也有年轻时离异的太太,都在想着找老伴,晚年好有照应。   边羽说:“李姐这边有没有合适的?有的话,等一下拿照片给我四叔公看看,介绍一下。如果成了,媒人费我会出。”   四叔公洗完手到茶桌上入座,热情地问李姐今日怎么有空来做客。边羽找了个借口先离开,李姐远远给他使去一个“一切都明白”的眼色。   等边羽离桌后,李姐就着机会切入老年相亲话题,拿出手机,筛了好几张照片给四叔公看,并一一给他介绍照片中那些太太们的情况。四叔公越听脸色越不对,蓦地站起来,四处找边羽的身影。而回应他的,依旧是二楼边羽房间的关门声,四叔公活生生是要被他气厥了。   过几日,这件事算平息了,四叔公终于不再跟边羽唠叨“找伴”、“带人回来”的事。也正好是有另一件大事叫他在意起来。下个礼拜就是边羽的生日了,他得想想今年怎么给边羽过这个生日。   周五,家里自早晨起就停了水,水龙头拧开,滋噜滋噜响,就是出不来水。边羽出门向邻居打听到,社区的水管破裂了,这一片区的房子都停了水,水厂派来的人正在修理,不知得修到什么时候。   四叔公喃喃骂当年做水管的那些人不厚道,尽做些“豆腐渣”。骂完了,就出门去超市买桶装水。   边羽没水洗脸,脸绷得难受。他记起之前出远门时,背包里常会买包湿巾放着,便到房间内,从衣柜里拿出背包,在背包中翻出一包全然未开封过的湿巾。   他抽出湿巾,折起来,慢慢擦拭脸庞,跟着扬起下巴,从下巴往脖子底下擦。擦完脸和脖子后,他要将书包放回柜子里去,隐约见到夹层里放着一张相片。   边羽立刻记起来,这是早前去申海时,从越文舟那里取到的合照。一直放在书包夹层里,没拿出来。   昨日四叔公刚清理出一批木工艺旧货,当中有个颇崭新的相框,与这张照片的尺寸正好能配上。   边羽把那相框找出来,将这张合照嵌进去。他擦拭框住相片的玻璃面,跟着把照片放在书桌上。   这张书桌上不止这一一幅框好的照片,还有一幅是三年前拍的,让水晶相框框着的竖构图7寸照。那张照片里的天空是雾蓝色的,雾天之下,边羽走在一条街道上,穿着松垮的深咖色针织外套,手里握着一杯美式,风将他当时褪成深棕色的半长的头发吹乱,遮住他半张脸。   他不记得那天要去做什么事情了,只记得那天特别的困,不断用咖啡提神。一个在街边摄影的人把他拍下来,上去和他说,他们是开摄影店的,原是要收旅客的钱才给照相,但边羽这张照片特别的好,他免费给了边羽,希望边羽能授权他们把放大后的相片贴在店门口。   边羽有收藏照片的习惯,一张张照片,有的挂着,有的摆着,有的放在相簿里,有的一沓压在抽屉里,来不及去整理。   这张校园合照,是边羽鲜拥有的他大学时期的照片。那时他的衣装总是肩口和领口都挺括的,一丝不苟的。相框玻璃面上映着他现在的脸,好像隔着7年的两个他,以某种突破时空的方式会面。   照片里的那一年,他看天空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过能见到今天自己的模样。   桌面上的手机一声震响。边羽点开来,是越文舟给他发来一个定位——鹭岛航司的招待所。   越文舟:我到鹭岛了   越文舟:想不到,这座城市的气候这么温暖   边羽疑惑地发去一条:你不是说,八月份才会来训练吗?   越文舟:你还记得   越文舟:本来是要等八月的,不过航司说现在正好有公寓要清出来,要提前两个月做登记和选房子   越文舟:如果不提前选好,到时候可能就会被分配到不好的房子了   边羽:那你这一次选好,就可以直接住了?   越文舟:下个月可以先搬东西进去   边羽:提前一个多月就给你们安排好公寓   边羽:挺慈善的   越文舟:是啊,我听说鹭岛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越文舟:但是航司对我们这一批新人还不错   边羽:恭喜   越文舟:谢谢   越文舟:所以,你今天有空一起吃饭吗?   越文舟:或者,后面两天的时间也行   边羽盯着桌上那张合照,手指悬停在屏幕上,良久按下回复。   边羽:中午可以   对方的信息正在输入中。   边羽打断他的回复:我待会儿发地址给你吧   边羽:这里的餐厅,我应该比你熟   越文舟:好啊,那我等你   边羽从衣柜里拿出短袖浅色衣服换上,天气转热,春秋季的衣服无法再穿了。   他下楼的时候,水龙头咕噜咕噜转响,声音逐渐变大,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似的。他估计是水来了,正好,到浴室里痛快地洗上一把脸。   出门前,边羽给四叔公发了条语音消息告诉他中午不在家吃。   走出家门,他看到庭院里有一张被清理出来的全身镜,摆放在院门旁,四叔公说是要送人的,等那人来拿。   边羽驻足在院门口查目的地地图,正好站在这面全身镜前。镜内倒映出他夏未来临前,这闷热天下,头发微汗润的样子。   他头发又长长了,发丝一些散在额角,洗脸时水溅到发丝上,还未全干,白中透着一丝极其浅的金。这整个春天太阳日都少,他晒太阳的时间不多,现在肌肤的颜色比他的头发还要浅,白得丝毫不像任何一个东方地区的人,在雨下被镜子折射后,如一块会发光的没有一丁点儿杂质的玉。因此,倘若有任何人站在他身旁,看起来都是暗色的。   可边羽没注意到肌肤的问题,无意见到镜中的自己后,只是心里想着,或者该去给头发染个色,染回黑色,再剪短一些。   边羽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三年没再染过黑发。他爷爷在世时常说他长得像他母亲,他母亲虽然也是中白混血,可十足是白俄人的脸。所以读书以后,他常要去染黑发。他若头发染成黑色,便是五官偏西式的中国人的样子,相貌便更像他父亲一些,而不是像母亲。有时候发色会褪成深棕色,再慢慢变成浅棕色,也都没人会发现他是混血裔。 第50章   边羽选的餐厅在公园里, 餐厅门口有露天座位。座位临着碧绿的湖泊,有两三只白鹭从海那头飞过来,叼海水冲到湖泊里的海鱼吃。   公园离鹭岛航空公司的招待所近, 越文舟很早便到这边的餐厅了,坐在能看清白鹭戏水捕鱼的那桌座位上。   边羽走到那座位前,跟越文舟打招呼,瞧了眼手表上的时间,甚至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你提前那么早到?”   越文舟说:“离我住的地方近,走路过来就5分钟。不想早到也得早到了。”   边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座位后正好种了日本晚樱, 开着殷盛的一树树,一层薄薄的粉影覆在边羽脸上。   越文舟扫桌上的二维码:“吃点什么?”   边羽也已经扫好桌上的二维码菜单了,看着手机里的菜色, 反过来问他:“你想吃点什么?你到这里,应该我请客。”   “那……一份牛腱肉沙拉。”   “就吃这个?这家餐厅的西班牙炒饭不错。”   “我吃沙拉就好。或者, 我可以跟你一起吃你想吃的。”   “你是在减脂吗?”边羽看他身材保持得很好, 穿着薄的T恤就能看见肌肉了,也不像是需要减脂的人。   “最近在增肌训练。”越文舟笑着说,“太久没好好训练, 肌肉量都减少了。”   “那我岂不是减少得更多。”边羽小声说。自己点了一份柠檬虾沙拉。夏天快到了, 处在换季期, 他十分没食欲。那西班牙炒饭,也不太想去尝试了。   点完餐,边羽问:“你这次是待到八月,然后直接开始训练吗?”   “应该没办法待那么久,不过,我想待到下个月。等公寓放出来, 我把房间选好再回申海。”越文舟看手机上的日期,“六月初就可以选房子了,也就十天左右的时间。”   “那这十天你有什么安排?”   “我的导师正好在这里有公开课,这几天,我去帮他的忙。”   “哦。”   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冰镇气泡水,边羽接过,绿色吸管搅拌气泡水里的冰块:“对了,那你之后从事的,是哪个方向的工作?”   “维修工程。”越文舟望了下四周的风景,“如果能留下来的,以后就在这里的机场工作。我觉得这座城市很好,人也很好。”他目光又望向边羽。   边羽却眼中微有疑惑:“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更擅长制造工程吗?你参军前,就有波客公司的实习履历了。”这样的应届履历在航天制造业里跟金子一样,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可以在业内里有一番大好的发展,“难道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越文舟沉思了会儿,“只是我可能不太适合那种生活。”他低了低头,“我其实不是一个特别有追求的人,比起去追一个行业的天花板,我更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还算不错的收入。这样,未来要是有家庭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照顾家庭。”   “哦……这想法很实在。”边羽和他接触得少,所以不了解他是什么类型的。   越文舟问边羽:“你呢?你最近怎么样?除了工作以外,有没有其他变化?”   “要有什么变化?”边羽喝了口气泡水。   “比如找对象什么的。”   边羽很坦诚:“没有。”也许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对别人来说波澜壮阔,但之于他来说,和一潭死水没两样。他的生活风平浪静。   “追求你的人那么多,在那些人当中没有比较突出的吗?”   “有吧。不过我不知道具体突出在哪。”他一向不是很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越文舟笑着说:“真是跟大学时候一样。”   “是吗?”边羽目光转向飞行在碧绿湖泊之上的白鹭,“在你眼里,我大学时期是怎么样的?”他今天重新看那张照片,跳出了第一视角,从第三视角窥探到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他看到曾经自己的另一面,但还是看得很不全面。   越文舟望着他的双眼说:“特别闪耀,像太阳一样。”   “没那么夸张吧。”   “真有这么夸张。”   越文舟回想他第一次见到边羽的时光,那也是一个日本晚樱开得极好的季节。   在训练基地后面的休息场地,边羽穿着深蓝色飞行学员制服,站在钢楼梯的转折平台上,身旁几个同学簇拥着他。   那些未来天上的佼佼者就连聊天时都喷吐着蓬蓬朝气,但被他们簇拥的边羽,却并不参与热聊。   边羽双手撑在围栏上,仰头望那无云的寂寥的蓝天。风把日本晚樱的花瓣吹落,粉色的花瓣雨在边羽身后簌簌飞着,有的则落在他的肩膀上。越文舟从底下路过,边羽正好低了头,看向他。越文舟仰头见到的是,太阳与他,都光芒万丈。   越文舟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世上最好的词汇,拿来形容边羽有什么夸张的。   吃过中午这顿简单的饭,越文舟不断看手机上的行程,欲言又止。边羽问有什么事吗,越文舟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要去制服店量尺寸,对方好提前开始定做制服。   边羽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说那就去吧。   越文舟说:“这家店我不知道在哪里,导航上的地点好像是错的,评论都说店铺不在那里。”   “这里的导航地图有时候不准。”边羽看了眼店后面跟着的道路的名字,“我知道在哪,要坐公交去。你跟我走吧。”   “好。”跟边羽等公交的时候,越文舟神情纠结了好一会儿,“边羽。”   “嗯?”   越文舟犹豫良久:“我想说……我其实并不想一直提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经常提起来,你会不会心里不好受。”他看边羽沉默着,赶忙说,“那家制服店,我可以回头自己去找。这件事,也没那么着急。你不一定要陪我去。”   “你想太多了。”边羽见公交车要来了,迈步向马路外的等候站台走去,“人不会一直活在过去的。而且,我不觉得过去的事很重要。”这话就跟风一样轻,一下子被吹到很远的地方去。   公交车到了,车门打开,边羽上车去。   越文舟看得出来,边羽没有完全不在意,但还是默契地决定不再去提这个事情,跟着上车去。   公交车内,一眼望去座位上都坐着人。只有一个靠窗的座位空着,是因有个人到这站下去了,位子才空出来。越文舟让边羽去坐着,自己则站在旁边,拉着横杆上的手环。   车行驶了两站,上来一个孕妇。边羽起身让孕妇坐下,自己站到一边去。到第三站时,一下子上来许多乘客,密密麻麻地向边羽的方向涌过来。越文舟便下意识地站到边羽身后,暗中护着他,不让人流靠近他。   边羽似乎是未察觉到的。像他往年数个昏醉的夜那样,越文舟深夜中默默站在他身后,不让他跌倒。但他一向是未察觉到。   微一转头,边羽见越文舟递来一枚iPhone耳机:“还有三站才到。要不要听会儿歌?”   边羽接过那枚耳机戴上,耳机中流出旋律轻缓的英文乐:“和你当年听的风格不一样。”   只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越文舟却骤然感受到心抽地一下,随着记忆的波动而颤起来。   他凝望边羽在阳光下,戴着蓝牙耳机的侧脸。这画面和七年前夏季的某一天,遥遥嵌合起来。   2016年5月。实验大楼,天台。越文舟独自站在围栏边,戴着连线的耳机听音乐。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身后另一端的围栏角落,边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双手撑着围栏眺望远处的景色。   越文舟盯着蓝天下的边羽出了会儿神,直到对方侧过头,他才迟迟将眼神收回来。   边羽侧头见到越文舟,瞥见他戴的耳机,问:“可以听听你放的音乐吗?”   越文舟一直以为像边羽这样高傲的人,是不会主动跟人说话的,哪怕他们现在已经是同班同学。所以听到边羽开口问这句话时,越文舟一时间没有反应。   边羽以为对方不乐意,便没再说什么,继续将脸转向远处的景色。天台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飞扬,这头发染的是深深的黑,叫人一点看不出他原本的发色。   身后那个人缓缓走过来了,手上拿着的是一六年新款的VIVO音乐手机,他将连线的耳机分一只给边羽。   边羽接过耳机,戴在耳朵上。耳机里放的是中文流行乐,正唱到副歌部分。是边羽耳熟但自己没仔细听过的歌:“这是什么歌?”   “《幻听》。”   “哦,你喜欢这样的歌。”   边羽这句话并没什么深意,越文舟却担心对方不喜欢似的:“你觉得不好听,可以换一首。”拿起手机,打开音乐软件问,“你想听什么?”   “不用。”边羽说,“我对音乐没什么追求,什么歌在我听来都一样。雅俗共赏。”   “你平时不听歌吗?”   “训练很紧的时候,会在休息时听点纯音乐。”   越文舟心说,那他下次下载点纯音乐在里面。   这首歌只剩下一分多钟而已。边羽安静地度过了这一分多钟,在结束音响起时,他摘下耳机,还给越文舟:“听完了。谢谢。”   跟着他就步伐干净地离开天台,下了楼去。   越文舟依稀记得那一年,他拿着被还回来的那只耳机,心想,那首歌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   那一年,边羽话同现在一样少。但他的步伐总是像随时能翱翔的鹰那样坚定利落,眼底永远藏着自信的微光。 第51章   制服店门口, 橱窗内的假人模特一共有五对,穿着崭新的制服,摆着昂首挺胸的姿势。   边羽驻足在橱窗前:“这些制服都是不同的蓝色。”   “嗯, 那个是国航的,那个搭配红色领结的是东航的。”越文舟指着窗户角落的一套制服,“那个就是鹭岛航空的制服,据说它的蓝色是最接近夜晚天空的颜色。”   边羽打量了一圈那些制服:“没有申海航空的。”   “这里好像不做申航的制服。”   “哦。”   边羽没立刻进去,伫立在门口看这些制服看了好一会儿。橱窗玻璃后光鲜亮丽的世界,就好像还在朝他招着手。   “要不下次再来?我突然想起,今天还有其他事。”越文舟不敢笃定打开这扇门以后, 边羽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但他猜想,那心情绝对称不上很好的。   “都到店门口了。有其他事情,也不差你量尺寸这点时间吧?”边羽推开店门, 走进去了。   到店里,越文舟给工作人员报工号, 工作人员请他到镜子前量尺寸。   边羽坐在休息处的椅子上, 椅子前有一张圆形小桌子。他一手支着脑袋,撑在桌子上,抬头看挂在墙上的服装。除了机长制服, 还有五颜六色的空勤制服, 他都看了一遍, 心里默默还能将那些服装所属的航司认出来。   在他左前方,两个女工作人员提着一套机长制服在比划和讨论。   “他说回去自己量好尺寸了发我们,也不接受我们上门去服务。”   “那你问他什么时候把尺寸给你呀。”   “问了,到现在都没回复。这套的尺寸是他上次试的,看着还算合适。”   “还是等客人回吧。”   “回了回了!”年轻的那个拿手机给年长的那个看,“他说……我们看着办?”   “什么叫看着办啊……”   两个人分别用语音和文字都跟对方沟通了一遍, 但对方似乎无暇理会这桩事,来来去去只有一句“你们看着办”。   年长的那个叹了口气,举起手上那套白色制服问:“你确定这套衣服上次客人穿着合适?”   “肩膀那边……不是很确定。他得再试一次,我才知道。”   两个工作人员唉声叹气。忽然,年长的那个工作人员,把目光转到边羽身上。   她走到边羽面前,弯身下来,轻声问:“先生你好,请问你可以帮我们试一下这套衣服吗?我们的客户没办法来量尺寸,你的肩宽和我们那个客户特别像。所以,想请您帮个忙。”   越文舟量完尺寸后,左右没看见边羽。随后,他听到“刷拉”的更衣室拉帘拉开的声音,便走到更衣室前。   半墙高的全身镜前,边羽身着白色的机长制服,白鹰一样的身姿,挺拔地站在镜子前。   “先生,您穿这身制服特别合适。”年长的工作人员,眼里充满对高大帅气的边羽的欣赏,笑得十分热情,“您也是在航司工作的吗?”   “不是,我陪朋友来的。”   “是这样啊……”她的语气不免是觉得可惜。这时,年轻的工作人员取来蓝色的外套,年长的这位接过来,“外套您要帮忙也试一下吗?”   她们似乎都忘记请边羽帮忙试衣服的主要目的是量尺寸了,只顾欣赏穿上这身制服的边羽。他与这身制服搭配起来是如此完美,就像互相为彼此而生似的。   “不好意思。”越文舟走过来,阻止工作人员的更进一步,“我们还有别的事情。”是替边羽拒绝对方了。   工作人员瞥向边羽,想看他的意思。边羽无奈一笑,工作人员唯有失落地说:“好吧……”   离开制服店,越文舟没找边羽说话,注意了会儿他的表情。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在店里的时候,边羽的眼眸被灯光照得微微发亮,显得气色尤为好。而离开有灯光的店,边羽的状态又恢复平常的模样了,眼神是湖水一般的静谧的平淡。   “你什么时候来拿制服?”边羽倏忽主动问道。   “等他们短信通知。不会那么快,制作的工期可能得有半个月。不过,地勤的制服应该比空勤的快多了。”   “到时候邮寄吗?”   “嗯。也可以自己来拿。”越文舟顿了顿,说,“但我可能没什么时间,会让他们邮寄过来。”   “需要我帮你去拿吗?”   “不用。”越文舟说,“邮寄很方便。”   边羽点点头。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路,越文舟说:“刚刚那两个人……其实你可以拒绝她们的。”   “嗯。”边羽两只手插着口袋,仰头望望天,“但我没想那么多,其实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他能察觉到今天一整天,越文舟都想照顾他的心情,但那很没必要,“我今天,挺开心的。”   越文舟微愣:“真的?”   “当然。”边羽把视线从天上收回来,竟是笑了笑,“我们是同学,不要每次见面都心理负担那么重。”   他加快步伐,走上了一座桥。站在桥上,边羽望着人工湖泊微波粼粼的水面。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了起来,他眼中一片凄迷的淡薄的午后日光。   越文舟站立在他身旁,一样是向前望着。不同的是,他在望这座城市。   “边羽。”他突然喊边羽的名字,“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什么?”   “其实我当时想去参军是因为你。”   “嗯?”   “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有一次,你和我说,你最崇拜的人是你爷爷,他是老空军,是战斗英雄,天上的雄鹰。   “那个学期,辅导员把大学生征兵的链接发到群里。我看到空军部队的宣传图,想起你说过的话,我就去报名了。”越文舟望着那一座座不比申海高的楼宇,“不过大学生去空军部队,只能做地勤工作,当不成天上的雄鹰。”   “你的意思,是被我骗了?”边羽望了眼他。   “当然不是了。”越文舟笑,“我是说……因为你,我至少,看到了很美的蓝天。”   边羽良久沉默着。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那就好。”犹如说给自己的听的。随即,他又说,“你不是还有事吗?我差不多也得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该走了。”步子已然往桥下走去。风凌乱地打在他身上,他的金色发丝和衣衫随风飘扬着。   越文舟望着这个偏瘦的背影,伸出手虚握了一下,风从指间悄然溜去。而边羽就像这风,也像天上的鸟。他身边的人能感受到微风叹息,能仰望鸟儿飞行,但永远抓不住。   2016年,8月底。   暑假结束,开学第一天。   办公室内,辅导员高兴地拍着越文舟的肩膀:“选拔通过了!准备准备,9月10号得去报到了。”   越文舟愣了愣:“啊。”   辅导员的手从他肩上抽下来,转而去收拾着桌面上的资料:“怎么了?太高兴啦?”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一整个月他都封闭式地预习功课和忙空军部队选拔的事情,时间的流转和外界的新闻,他都全然未察觉、接收到。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离开有边羽的地方了。   “我也没想到。你是我们年段唯一一个通过空军部队选拔的。我跟你说,那竞争别说多激烈了……”辅导员眉飞色舞地讲述学生间那战场般的竞争,天花乱坠地夸奖了越文舟一番。接着,从手头的资料里,抽出一张胶封的合照,“对了,边羽跟你一个班的吧?”   恍了有许久的神,直到听见边羽的名字,越文舟才回过味来:“嗯,是。”   “你们之前训练的照片下来了,你拿给他。”辅导员将合照递给越文舟,随后小声喃喃,“他最近……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儿……”   班级内,人群闹哄哄的。有的在聊暑假航司实践活动的经历,有的去美国考了小型私用飞机驾驶证,一一都是他们傲人的谈资。   越文舟前面的座位是空着的,那些滚烫的话落在这个座位上。往常这个时间,边羽已经坐在这里,身旁围着左两个、右三个同学,一群人热切地要找他聊天。而他则是默默低头做功课,有一句没一句,随心情应着。   老师走进教室,教室里的谈话声渐安静下来。   “同学们,开始上课了。我们今天上的这节课呢,叫……”   老师的讲课声飘荡在教室内。那属于边羽的,迎着东方朝阳的座位,一直这么空了下去。   那节课以后,越文舟问很多人关于边羽的去向。同学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他的室友则只知道他这阵子要去医院做检查,至于去哪家医院,做什么检查,则不清楚。   转眼,去部队报道的时间到了。越文舟在高铁站,凝望天上穿过云层的飞机。同期入伍的伙伴撞了撞他的胳膊:“咱们坐高铁的,走了。”   一个月后,越文舟终于从辅导员口中打听到边羽身上骤然发生的变故,心里便一直放不下。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向辅导员打听边羽的消息。他知道边羽因变故转了班级。   那年冬天,申海罕见地下起很大的雪。越文舟听说边羽回了学校,便在寒假前两天,提前请假离开部队,回到学校里去找他。   他到寝室找边羽,寝室里的人说边羽没回来过。到边羽新转的班级里去,他们班上的人也说他最近只偶尔几天才来上课。   大雪纷飞的夜,越文舟站在校门口,望着前方结冰的道路,手机上给边羽的留言停留在一个月前。那时候他们用的聊天软件还不是微信,边羽的头像有时候是灰色,有时候是彩色。而这漫长的一个月时间里,他的头像一直是黑白的。   马路边的电话亭,是雪夜中唯一发亮的地方。电话亭的玻璃门后,熟悉的身影陡然撞进越文舟的视野中。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踩着地上柔软的雪,慢慢向电话亭靠近。   电话亭内,边羽倚靠在玻璃门上,身上披着昂贵的翻毛领的大衣,脚上穿着一尘不染的奢品皮靴。边羽的头发全然褪成浅色的了,电话亭内亮得跟太阳似的炽热的灯,把他的发丝照得泛着金光。他头发长得很长了,长到肩那里,柔软的金色发丝在毛翻领上披散开。   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头缓缓含在口中。他回过头,眼神疲倦迷离,脸颊透着浅浅的红,不知是被雪冻的,还是喝了酒。见到电话亭外的人,边羽手指夹下口中的烟,朝门外吹出一口烟雾。   大雪之下,边羽柔靡的脸被烟雾蔓延遮罩,朦胧了一层又一层。 第52章   边羽不太记得大学时期的事情了。时间像一块橡皮擦, 把堆叠在他脑中的故事,每一页都擦几下。一个故事大概零碎记得些段落,前后连贯不起来。   这一夜, 他躺在床上,时间从十点跳到午夜十二点。他失眠了,是因为喝了太多咖啡的缘故。他的神经一直亢奋着,尽管心情并不怎么样。   边羽盯着天花板,听夜晚空寂的静响。夜风拂过窗外的麦冬草,嘶嘶莎莎,他能想象出草杆摇摆晃动的样子。草丛波动的景色, 有点像游动的云。在草叶干黄时期的白天,那便是一片金色的天空。   截止到2016年为止,边羽拥有一片金色的天空。   但他没有一直是光芒万丈的, 有一些事情,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2016年8月底, 父亲事故发生之后, 联合调查组调取他们全家的体检报告与医疗记录。他奶奶吴锦秋是色盲一事,自然是被知晓的。   边至晖在日本基因检测的报告,直到事故之后才出来。调查组费了许多功夫都没取得日本机构方的配合, 机构方声称即便患者已逝, 他们也有保护患者隐私的职业道德和义务。   事后, 调查人员隐约向边羽家人透露,那是一份关于色盲基因筛查的报告,至于报告中的结果,他们无法知晓。但他们在黑匣子中获取到的信息是,事故发生前半个小时,副机长多次询问边至晖操作相关的事情, 而边至晖的回答中有几处疑点,那几处疑点让调查组人员推测出届时边至晖的视力出现了问题。   那是什么样的疑点?调查人员基于什么情况下,做出什么样的推测?当中的证据链是否完整?这些问题,调查组以工作保密性为由,不予透露。   短短几句话下来,边羽的家人反而替他先感觉天是要塌了。   边羽在进大学前视力一直良好,每年的体检都没有任何问题。可过了18岁以后,边羽偶有几次出现畏光症状。起初以为是睡眠不好,可这症状却在他大二年时出现得愈发频繁,甚至到要影响课业的程度。   边至晖身故之后,边羽的堂伯带边羽去做检查。其时边羽身边有多双眼睛盯着他——有被花钱买通的媒体,有不知哪方请来的私家侦探。堂伯便不好带他去公立医院,唯有辗转多家朋友介绍的私人机构。   拿取边羽基因检测报告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藏在边羽身体里的龋洞骤地被暴晒在晴天之下,甚至连拥有这副身体的本人都没任何防备。   报告单里显示,边羽极有可能携带复合杂合突变的色盲基因,是否已致病以及是否有致病风险后面打了许多问号。私人机构的医生判断他可能有迟发性的色觉障碍,并给他看视锥细胞衰减的病理模型。模型里显示,他十八岁以前识色能力正常并不代表他这个复杂的基因没有显性表达,而是当时的视锥细胞还没衰减到正常值以下。现在大概是要跌过那个正常值了。   医生说,这样的病历虽然十分罕见,但不是没有的。1983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就报道过一篇飞行员获得性色盲的案例。里面那位飞行员的情况与边羽的十分相似。   世界人口那么多,之前也不是没特例的情况下,边羽的这个情况,倒显得没那么特别了。   堂伯替边羽问,那他未来的职业道路呢?   医生起初是说,这就不在他的专业范畴内了。   “他现在可能平时看看红绿灯没障碍,但既然已经出现畏光的情况,就证明不是没有影响……”说了一通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最后,医生停顿很久,才说,“对航天飞行这种十分严谨的工作,慎重考虑一下吧。”   边羽和堂伯从那家私人机构出来。堂伯把宽大的手掌放在边羽的肩上,好似安慰地在他的肩膀上放了放重量。   他跟边羽说,私人机构的医生未必是正确的,检测技术也不一定好。等过几年,所有的风头过去了,再去国外做一次详细的筛查。   边羽攥紧那份报告单,连日来失眠之下熬出来的困倦的双眼,无神地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   他当然是要继续完成学业的。没任报告和规定表明他现在符合退学的标准。   边羽9月中旬回到学校,没什么精神。同学只知道他父亲去世了,并没几个人知道他父亲是谁。有的来安慰了他,他一一道谢,倒不是很痛苦的样子,只是脸色比过往苍白。   边羽回校的第一天正常上课,第二天和同学去打球,第三天在家里自学飞理论,第四天也过得很正常,吃饭,锻炼身体,睡觉。   第五天,边羽水下锻炼时着了凉,夜里反胃地吐起来,胃都要吐空了,之后一连发烧半个月,什么事都做不了。老师和同学去看他,他在寝室里,头上贴着退烧贴,被烧得喉咙沙哑,说不出话来,眼眶一直是红的,因感冒严重而总无缘无故流下泪。看过边羽的人背后都唉声叹气的,他们说边羽身体一向很好,从没因锻炼着凉过。大概是因为操办他父亲的丧事,好几日连着不睡觉加上操劳,抵抗力下降了。   边羽的室友和老师说,所有人去看过边羽的那个晚上,后半夜里他大约有哭过,因为室友听到压抑着的抽泣声,但很快就停止下来了。到天亮的时候,边羽却像恢复正常了一样,起床叠好被子,从铺上稳稳地下来去洗漱,烧看着是退了,人精神许多。但是那双眼睛,被高烧熬得都空洞下去,抽空灵魂似的,没有感情。什么都没有了。   边羽退烧后,回去上模拟飞行课时,第一次出现失误。同班有一个嫉妒他的同学,看到他的失误,故意笑出声音。转瞬,那个同学被老师狠厉地责骂   “很好笑吗?!你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事情吗?什么东西!”   那老师不算是个脾气好的人,但从没骂过学生,唯独那一次,将嘲笑边羽的学生狠骂许久。   那堂课下了以后,辅导员找到边羽,将他带到办公室。   辅导员跟他面对面坐着,要谈心,却不知该从何谈起。这种心,没人会谈的。   “你这样……”辅导员开口到这里,喉咙被堵住似的,比边羽更像要哭出来,他觉得十分惋惜,哀叹了很多口气,许久才将后半句话讲出来,“或者,你考虑一下转班吧,院长说今年刚开了个理论班,一样很需要人才。”讲完这话,他如释重负,能看出是纠结了很久才下定这个决心。   边羽没立刻回答他,惨白了许多日的脸上不写任何表情。谁都看不出他的情绪。他作为飞行学院的优秀学员,稳定的心理素质一直是最为人称道的优点。   可他真的心里一点难过都没有吗?那是不能的吧。   一个人连面对自己骤变悲惨的命运,都无法痛快地哭出来,都无法用尽全身力气去痛苦一次,那是多残忍的事情。   辅导员替他悲惋好一阵子,想替他挽回似的:“或者你再……”   “转班申请什么时候填?”边羽打断了他所有的忧思。   第二个礼拜,边羽就走完所有转班的手续。他转到纯理论班,一个和飞行几没任何关系的班级。可以说,和航天也关系不大。这是个贵族班级,给那些成绩考不上好大学,但家里很有钱的学生们上的。学费是普通班级的两倍之多。   因边羽成绩一向优异,加上这次转班的情况特殊,院长替他申请了学费减免。院长为此还亲自见边羽,好好鼓励了他一番,望他在新领域也能一往无前。   转班之后,边羽不打理头发了,这段时间他发色是黑棕夹杂着金丝。喜欢他的人,是先前翻倍的多,整个班级里的富家子弟围着他转。   女生带着闺蜜把跑车开进学校,全校人来围观时,她们在跑车后面丢出一大条横幅,横幅上面是对边羽激烈的告白,那串横幅被跑车带着在学校里兜了好几圈。男生尤为简单,只管拿最贵重的名表名鞋送他。   第一个月的月考,边羽破天荒考了个倒数的成绩。老师和院长都惊呆了,以为他是刚接触纯理论课程,还没适应过来,再次好生劝解了他。可之后的两场考试,他全部以C作为交代。   他的成绩就此一蹶不振。   老师们都在讨论他,因为他一向是理性到极致的人,别人跌倒了会爬不起来,可他不会是这一个。   他怎么就成了这一个?哪一个关节点想不通吗?   校长听说了这件事,觉得很可惜,感叹偏偏天妒英才。   他们就这样讨论着,悲叹着。那个熠熠发光的雏鹰骄子,就此停留在他们的“哀悼”中。   那一年的冬天无比冷,11月就下了场小小的初雪。学校里的叶子掉光了,白色的楼房和光秃秃的枯灰树干,让边羽觉得这个世界的色彩一瞬间只剩黑白灰,是他从前从没见过的单调。属于地面,属于泥巴的色调。   边羽的发色完全退回浅银金色,因缺少以往高强度的锻炼,加之后来不规律的饮食习惯,他身体飞快瘦了下去。追求他的富家公子去看过国际时装秀,说他比国际男模还好看。   班级里由最有钱的班长领头,在放寒假前搞了场持续一个礼拜的联谊活动。每一夜,他们拉上边羽,边羽跟着他们去。他们把名贵的礼物往边羽身上堆叠。大衣、手表、项链。边羽被那群男男女女围拢,行走在灯酒迷离的昏朦玫瑰色灯光下,喝那些价格比车子房子还贵的酒,堕入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但喝完酒之后,他总是一个人走,拒绝任何人对他的靠近。   边羽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寻找颜色,却依然从不跟人亲近。在他们的世界里,边羽每次只是出现一下就走了。这让追求他的富二代们即恨又爱。   那时候是有那么一桩事的,有一个地产商的公子自以为是他精神上的恋人,可一次看他仍接受其他人递来的酒,愤怒地去质问。边羽轻飘飘的一句“和你没关系吧”,刺痛富家公子脆弱得经不起一丝风吹的心灵。那是个从小到大被家里宠坏的公子哥,自认为还有这般纯洁的想恋爱的心,边羽不该如此伤他。他也从未被这样拒绝过。第二日,公子哥便从教学楼高处跳下去,人是没死的,但醒来后却跟没了半条命似的,一直看着边羽的相片失魂落魄。   人们过激的追求和流言蜚语在边羽的世界里激不起任何水花,可他却染上酗酒的毛病。   一整个冬天,边羽每晚都要喝酒。他每次都不觉得自己醉了,但许多酒的后劲是很大的,醉意总是某个时间腾地一下翻上来。他脚步不稳地穿行在雪地中,飘雪的天在他眼中摇摇欲坠,随时要掉下来一般。   这个时候的边羽,总是边走边掉东西,或者觉得热了,就把围巾和外套脱下往后扔。他印象中,总有个人会走在他身后,接住他丢下的东西。那是个他某个晚上在电话亭里见过的人,可那个人的样貌,边羽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他醉酒之后看到的事情永远记不全面。有几次,那个人还在他醉酒时,将他从那群豺狼般的富家子弟堆里拉出来。   边羽学校时期最后一次酗酒的夜晚,在学校附近的小清吧里,一连喝了四种颜色的酒。刚开始是喝红酒,喝了有半瓶。再后来是轩尼诗,然后是白酒,最后是香槟。   边羽走出清吧后,四种颜色的酒在他肚子里打架。他扶着墙壁,一具随时会倒的身躯,背弓起来,衣服下被雪白皮肤包裹的脊椎骨清晰可见。他开始吐,吐出来的是血红色的酒水。他一点食物没吃的,空腹喝了这许多酒下去,胃酸和其他种类的酒,全叫红酒染成红色了。   他吐了一阵子,稍缓了,再又独自踉跄地回到学校宿舍楼下。在宿舍楼下,胃里狠地抽痛。边羽半蹲下身猛吐起来,胃都快吐出来了。边羽的感官仿佛缺失了,除了翻搅着胃的呕吐,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呼吸逐渐十分困难,喘不上气,像要死了。天空是黑的,下着白的雪,把他冻住。他像具将亡的尸体,游离在死亡的边缘。   边羽记得很清楚,那一晚是平安夜,因为他吐得十分凶的时候,楼上宿舍有人在放圣诞歌。渐渐他停止呕吐,脑子一片雾蒙蒙的,酒精翻涌上来,让他的身体失去力气。他向后倒去,落入一个人的怀中。   边羽后来的意识是半昏睡的。那个人带他乘坐上网约车,在车里一直催促:“师傅,快点,再快点!”   网约车的师傅边踩油门边抱怨:“再快也得守交规啊,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后面,师傅的抱怨慢慢变成教导,“我跟你说,你待会儿到医院,找护士先要碗热水,喂给他。喝了热水就能吐出来了。他现在是没吐干净又吐不出来难受,酒吐干净了什么都好说。水别太烫但也不能太凉,就是刚能喝的那种热度,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没有?”病床前,护士里指导边羽身旁的人。   边羽感觉到有个人给他一口一口的喂温热的水,他十分干渴,全部喝了,喝完之后抱着垃圾桶最后又吐了两次。胃里的酒精被清空,一阵困意汹涌地卷上来。   他倒在病床上,睡上了这些日子以来最好的一觉。   次日,天亮,太阳光艳,将窗上的冰照得微融。边羽醒来时,护士刚给他拔掉点滴:“这瓶滴完了,可以走了啊。”   护士转身离开之际,边羽坐起来,问:“是谁送我来的?”   “不知道,没留名字,人刚走,给你留了封信。”   床头,一张来自部队的信封静静躺着。   边羽拿着那封信,到去走廊上去。走廊上空空荡荡,尽头透来的光在地上拉出一块斜斜长长的光块。那光块里,一个人影也没在了。   那一年寒假是格外漫长的,冰冷的。寒假过后,边羽迟迟无法再进入学习状态,就好像他所有的学习的精力都在那个平安夜枯竭了一样,加之成绩未再有起色,便退了学。与天空有关的记忆,飞行的那些时光,像失事的那架飞机,一下子剥离出他的整个世界。   边羽与天空,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第53章   当年, 越文舟留在床头的信封,边羽打开了。里面没有信件,只有一板解酒药。这板解酒药的记忆, 边羽一并在梦里记起来了。   半夜里,越文舟给边羽发来一条消息。   越文舟:边羽,那一年冬天,我不够勇敢。因为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   但还没超过3分钟,这消息被对方撤回。   睁开眼,边羽望见白天。   昨夜窗锁没扣紧,今日风嚯地一下吹开窗户, 新换的白色的窗帘被吹得高高扬起,在空中飞曳。边羽那犹如昨日重现的记忆,瞬间被春尾的风吹散。   所有梦里残留的情绪, 消得一干二净了。边羽回归了这个全新的自己。   他看到的和越文舟的聊天记录里,只有一条被撤回的记录, 和一条最新的消息。   越文舟:鹭岛很美, 我决定留下   越文舟:以后我们常约   消息输入,回复。   边羽:好啊   停顿片刻,边羽在聊天框里打下一条消息。   “今天醒来, 我觉得我脑海里的雾散了。多亏你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要寻找的记忆完整了”。   他迟迟没把这条消息发出去。对方回复过来一个开心的表情。   边羽把打好的这段话删除, 最后,也只回复了一个表情。   几日前,四叔公让边羽把那只“断脚的鹿”放网上拍卖。四叔公年纪大,操作不来网上那套东西,盯着边羽一步步操作。   边羽把起拍价设置800,四叔公觉得低了, 让他设置两千起步。四叔公的理由无非两个,一个是按边羽刻它的天数去算,边羽足刻了两个月,如果最后是以八百的价格成交,岂不是等于一个月才赚四百块钱?从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去看,这很是亏本的。再者,四叔公不认为边羽的艺术就值那么点起步价。   “断脚的鹿”最后以2000人民币的起步价挂在网店上。刚挂上去的那一整天没什么动静,最早看概念图就喊着想要买的人,有几个也只是收藏而已,没实质参与拍卖。一直到挂了两天之后,才有人出2100的价格参与拍卖。四叔公说这些人不懂欣赏艺术的,边羽倒不是很有所谓。   今日是拍卖截止日,四叔公催边羽再打开那个网页瞧瞧。一打开页面,他吓了一跳。竟有个客户直接出价5万拍下这件作品。   四叔公让边羽点进那个客户的主页。客户主页显示的昵称号,与一直以来向四叔公下单边羽雕刻品的那位海外的客人相同,收获地址一如既往是格但斯克港口的一个小铺子。四叔公记得那个港口在波兰。这位“波兰客户”算得上是边羽的忠实粉丝,已经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光顾边羽好多次。上次对方收到那件“蒙面纱的修女”,还寄来回礼——一个小小的天使宝宝挂坠,天使包包手上捧着一个爱心,爱心上刻有一行极小的俄语,翻译出来是“爱降临的日子”。   四叔公那会儿还念叨,波兰人送的东西上面怎么写俄语。后面一想,也许是边羽经常给自己的作品备注一份俄文介绍,客户以为边羽是俄语使用者,才用的俄语。   四叔公说边羽开了老客户的新订单,得好好庆祝。正好今天是5月20日,边羽的生日。   下午四叔公出门去,要选晚上用的庆生蛋糕的样式。本来他想把蛋糕提前几天订好,但蛋糕店的人说,当天提前四个小时订就可以,还更新鲜,四叔公便决定今天再订了。至于蛋糕的样式,原先线上选就行。可四叔公说他年纪大了老花眼,线上的图片压根看不清楚,非得线下亲自去看。   边羽受了四叔公出门前的嘱咐,得把晚上要做菜的食材整备出来。   四叔公早上买了许多菜,塞了满满一冰箱。冻柜里还有冻好的食材。他打算今天做五个菜,做顿大餐。哪怕后面两三天都可能吃今天的剩菜,四叔公都认为今晚的仪式感得做好。四叔公是个相当看重生日仪式的人。   边羽到厨房里,刚把冻品拿出来放水池里解冻,方白漾的消息进来了。他最近经常给边羽发消息,分享些风花雪月。   他刚给边羽发了一张海边的圣劳伦佐游艇的照片。   方白漾:我让人把家里一艘小游艇开来鹭岛了   方白漾:这两天天气很好,要一起出海吗?   边羽:今天不行   方白漾:你都连续工作一个礼拜了,今天也不休息?   边羽:休息   边羽:不过得跟家里人过生日   方白漾:你生日?   边羽:是啊   方白漾:520生日   方白漾:这个数字不错   方白漾:生日快乐   边羽:谢谢   方白漾:谢什么,都没给你买礼物   边羽:这个不需要了吧   方白漾:我去你家找你吧?   方白漾:打车软件里还有上次你写的你家的地址。我可以去吗?   方白漾:会不欢迎我吗?   边羽:虽然我没邀请朋友参加生日会的习惯,但是有朋友要来,我也不会拒绝   方白漾:我就理解为,你同意了   方白漾:等我   边羽给四叔公发消息,说晚上会有个朋友来吃饭。四叔公忙询问这次是哪里人,法国人来他得外面买个法餐,美国人来他得买只炸鸡,是意大利人他就去买块披萨,英国人他倒是不知道得买什么。   边羽给他发了一串省略号。   厨房里的食材整备完后,边羽剩下的时间不知干什么。想起前几天房间里的衣柜生了小小的霉斑,怎么都擦不干净,便想先用贴纸贴上去,闲暇了再做个新的衣柜。   他刚到仓库里找出两卷哑光的贴纸,庭院外,门铃丁冬两响。边羽疑惑寻思,方白漾能来得这么快?   他到屋外,发现庭院铁门外站着的人是召觅和一个陌生中年男人。   召觅上次说要帮他们的庭院围墙做刺钉,这次叫做刺钉的店家来帮忙看一下情况。店家量了尺寸后说没什么问题,这周工人就有空,可以约个时间来把刺钉做上去。   边羽手上那两卷贴纸,没来得及放下就出来开门,现在两卷贴纸仍抱在怀里。   店家走后,召觅本想也回去了,但发觉边羽手里抱着两筒东西,就问道:“你拿着那个是要干什么?”   边羽如实告诉他:“房间里的柜子长霉斑了,外面买新的柜子不划算,打算先贴层贴纸,等下个月有空自己做个新的。”   “哦。”召觅没立刻离开,指指那看着很薄的贴纸,“自己一个人方便吗?”   边羽说:“你想帮忙也行。”   边羽房间内,召觅替他将贴纸裁成适合柜壁大小的形状。边羽拿抹布擦了一遍柜子,接过召觅递来的贴纸,撕开一角,从柜子的边角沿线贴下去,一边用手将贴纸按实了,一边将里面那层膜缓缓撕出来。   “最近我们麻烦你的事情很多,连这点小事也麻烦到你,是不是有点不太好?”边羽半边身子在柜子里,捋着贴纸的折纹。   “不会。”召觅在桌上帮他裁剪第二张要用的贴纸,“以后有什么事,大事小事,你都可以找我。我有时间就过来。”   “你是出于职业原因,所以一直这么说的吗?”   边羽的上半身还在柜子里忙活,但是不耽误他说话。   “我这个职业,也不是很闲的职业。当然不会对谁都这么说。”安静片刻,召觅说,“我的工作不适合经常来找你。但是有找你的机会,我就会来。”   “啊。”柜子里发出边羽的声音。   “怎么了?”   “有点贴歪了。”   召觅走过去看。   柜壁上,哑光的贴纸在最后的边角处留出了一条长长的缝,贴纸正中鼓起一个抚不平的痕。   “我来弄吧。”召觅上半身也探进去,弯身把贴歪的部分撕起来,沿着边缘小心地重新贴下去。   边羽没退出这个柜子的空间,手跟在后面,帮召觅撕剩下的贴纸的保护膜。这个柜子的空间够大的,正好容下他们二人的身躯,再多一点空间也没有了。   “手艺很好。”边羽看他把边缘线贴得很吻合,轻声夸道。   “我倒是很惊讶,居然有你不擅长的事情。”弯身的召觅斜过眼眸望着边羽。边羽离他很近,身躯也半弯着。   召觅从这个角度,能很近地看清楚边羽的脸,也能闻到他身上木质的气息。   “什么都擅长的话,就不会经常请你帮忙了。”边羽把最后一层内膜撕下来,帮召觅一起摸平贴纸。两个人的手一起顺着贴纸的纹理往下抚,有几次,他们都无意间之间相碰。   空气静得只有他们抚摸贴纸和指尖相碰的响声,这响声细得能搔人痒。   贴好贴纸的最后一下,召觅的手顺着覆在边羽的手背上,握住了。   这两只手就这样安静地停顿了几秒。   召觅身子直起来,面向边羽时,与他贴得很近,握着的手也没放开。边羽倚在敞开的柜门上,没有后退的空间,召觅却也不撤离。   不仅不往后退,召觅还更逼近了他,声音低低的:“我是作为帮手被你需要,还是作为——朋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绕进边羽的指缝里,不紧不慢地扣住。   边羽后背贴着木柜的门板,嘴唇微张,却没有作出回答。   “看来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难回答。”召觅将头低在他脸侧,嘴唇擦过边羽的耳缘,沉着嗓音,“边羽,我不想跟你做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喊边羽真正的名字,“应该说,不想跟你只做朋友。” 第54章   远远看房间里放衣柜的这个角落, 召觅的身躯几乎是覆盖住边羽的。   召觅说话间的热气环绕在边羽耳廓,他见不到边羽的表情,只察觉到边羽被他扣着的手缩紧了一下。   他视线捕捉到边羽的嘴唇, 柔润的唇透着一种勾人的惑色。召觅的唇贴着边羽的脸侧擦过去,就要吻住边羽的嘴。   但这个吻在落下之际,楼下庭院传来门铃声,边羽的脸微偏了一下。召觅的这个吻,便只印在边羽的唇角。   边羽的神思仿佛回转了过来:“有人来了。”他迅速将手抽出来,轻推开召觅,抽出被对方压困起来的空间。竟是缓了几秒, 才找到走过无数遍的卧室门,步伐快速地下楼去。   手上绕着的手指恍然抓空,召觅一时停滞在原处。他说不出那刹那间是什么感觉, 不恰当的形容它,就像扣押在手的犯人, 以一种不费劲的方式脱离出那副手铐。召觅得承认, 他那瞬间甚至条件反射地就要将逃走的“犯人”抓住,扣回墙上。   但理智控制住了召觅的躯体,在告诉他眼前的人是边羽, 不是犯人。尽管边羽比起寻常犯人, 更能激起他骨子里的血性。   召觅垂眸凝望空落的那只手。他缓缓蜷起掌心, 握了一个拳头,像是要抓住什么。   柜子门还敞开着。   平缓了心中的波澜,召觅要将柜子门关上时,那柜子抽屉的夹缝中,掉出一张手掌大小的“卡片”。   召觅愣了下,捡起那张“卡片”——似乎是一张被从中间折起来的照片。   召觅本想将照片平放在柜子里显眼的地方, 这样边羽自己来收拾时自然会发现。   可在犹豫之后,他鬼使神差地竟将这张照片掀开来。   照片中,幼小的孩童穿着海军蓝小衬衫站在院子里,身旁是一个下蹲的美艳的西方女人。女人穿着白色套装裙,头发长而卷的,纤长的手指涂着红色指甲油,放在孩童的肩膀上。   边羽与相片中的女人长得有七分的相似,而女人把着的孩子,已有边羽现在这副模样的底子。这是个漂亮至极的小孩,这时他的眼睛还是明亮而活泼的。   照片底下,蓝色墨水写着一行中文:柳德米拉与我们天使般的孩子。2000年,5月20日摄。祝我们小天使生日快乐!   院门口。   边羽站在门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门前,两辆黑色的宝马M760Li和一辆保姆车堵在这条窄的坡路。   主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方白漾走到边羽面前:“嗨。”   “你一个人来,要这么多车?”   “那辆是保镖车,那辆是我的车,那辆……累的时候可以休息。”方白漾一辆辆车指着给他介绍,随后手里拉开一卷卷尺说,“对了,我给你量尺寸吧?我认识萨维尔街一个很棒的裁缝,做西装一绝。把尺寸给他之后,你和我飞两趟伦敦就能拿到了。当送你的生日礼物。”   “不用了,我不喜欢出国。”   “也有不用出国的,国内的裁缝我也认识。”   “我平时没有场合需要穿西装,一两次需要的话我会租。买一套放在家里还要打理,我觉得麻烦。”边羽婉拒了他的礼物。   “……那好吧。”方白漾有点失落的放下手中卷尺。原本他还以为,能亲手给边羽量一回身形,“那我们进去?”   “这三辆车一直停在这条路上,邻居会投诉。得指挥他们开下去。”边羽顾着看那三辆车严峻的形式,尤其是那辆车距超宽的保姆车。坚决是放不下心就这样进屋去。   方白漾便拿起手机,给一个保镖发去消息,让他指挥一下把三辆车开下坡。那保镖下车来指挥,但可能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奇形怪状的路,略有些苦恼地擦着汗。方白漾一眼没回头看,只是跟边羽说:“好了,他们会搞定的。”   边羽看那个保镖满额大汗,不像轻易能搞定的样子,仍是要站着盯一下。   正在这时,召觅从屋子里走出来:“怎么了?”   陌生男人从边羽家中走出来的时刻,方白漾眼皮跳了一下。他眼神扫向召觅,召觅也看到了他。   方白漾不免心想:又一个男的?   方白漾眼神中透着丝丝不善。他从不认为一个适龄男子站在边羽身旁会没有所图。事实上,他认为,没有人会对边羽没有所图。所以这不善的眼神,是本能性地显露出来的。   不过随即,方白漾记起来,之前边羽在微信上说,今天要和家人过生日,于是,他下意识立马认为召觅是他的亲人。   “这是你哥哥吗?长得不像啊。”方白漾笑了下说。   召觅走到边羽身旁站着,问边羽道:“他是来推销的?”   方白漾眉梢微抽:“我看着不像吧?”半抬了一下手,身上连袖子的每一处细节都是花大价钱的设计。   召觅说:“现在线下杀猪盘都穿得挺讲究的。”   “哦,那我真是见识短浅了。”方白漾看不惯召觅能站在边羽身旁似的,一把搭上边羽的肩膀,“不过我和沉遇认识很久了,我是真是假,他很清楚的。”   召觅盯着他搭在边羽身上的那只手,眼睛半眯起来。   忽地,边羽向前走去,甩掉肩上的手,无视掉身旁两个男人。   他径自走到那辆保姆车斜前方,同车上的司机说:“不能再往后退了,往前拉一下。”   十分钟后。   召觅将那辆又长又宽的保姆车指挥着开下这段窄小的坡路,跟着两辆宝马车也顺利下坡。   边羽带着两个人进屋,方白漾边眼神打量边羽住的地方,边问召觅:“你挺会指挥车辆的。是交警吗?”   “那不是成年人最基本的能力吗?”   “哈哈。”方白漾笑得很随性,“我不懂,我以为那种事情都会有人做。”   召觅的父亲一向也有专门的人为他开车和停车,召觅小时候也是过着类似的生活的。所以他不觉得方白漾的“攻击”能伤到他。只是平淡地说:“也许我只是善于观察别人是怎么做的。”   方白漾微笑着:“哦。”   两个人坐在那张长长方方的桌子两端。边羽拿来两个杯子放在桌上:“喝什么?”   召觅说“茶”,而与此同时,方白漾说的是“咖啡”。   边羽到橱柜前拿东西,之后,拿来一包茶、一壶热水到召觅面前,再又拿了一包咖啡豆和一个小型手摇磨豆机到方白漾面前。   “你们自己泡一下,我得给四叔公打电话。”边羽走到院外,电话联系四叔公。大约是要告诉他四叔公,今晚得再多个人一起吃饭。   方白漾心里默默记住,边羽还有个四叔公。这个小小的房子,大概是他和他四叔公一起住的吧。   “你不是边羽的哥哥?”方白漾调整手摇磨豆机的格度,取了三十克左右的咖啡豆扔进去。   “你都会说了,我和他长得不像。”   “那你是本地人?”   “是。”   “哦。看起来你经常来见边羽。朋友?”   “知道这么多对你有什么好处?”召觅缓缓将热水倒进放好茶片的杯中。   “别误会。”方白漾说,“我经常交新朋友,见过的人很多。只是你这样的,我没见过。所以好奇。”最后一句纯属昧着良心的假话了。   “我没必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召觅转瞬已经把半杯清茶泡好了。   “嗯。每个人都有选择沉默的权利。不过,我也有猜测的权利——让我猜猜,你是当警察的?”   “从哪看出来的?”   “我说了猜的啊。”方白漾耸了下肩膀笑,“但是‘善于观察’,我也会。”   方白漾摇起磨豆机手柄,磨豆机嚓嚓嚓的声音粗糙地响了一阵。等这声音变细腻了,方白漾打开粉仓,看豆子粉磨得差不多了,下巴微抬一下,问召觅:“热水用完了吗?”   边羽在屋外跟四叔公打完电话,走了进来,问他们:“你们有忌口的吗?”   “没有。”方白漾率先说。   “我的口味你知道。”召觅说。   “那好。”边羽说,“我要先到厨房忙晚餐,你们自便?”   方白漾积极地站起来:“我帮你。”   边羽的四叔公喜欢做饭,所以当初建厨房间时,把它建得很大,整个面积只比客厅小一点。这个厨房是半开放的,做了个半透明拉门,防止油烟进入客厅。   所幸当时厨房做得大,所以三个体格算不上弱小的男人可以在里面忙活。   晚上要做的菜有很多。海鲜有波士顿龙虾、东星斑、三文鱼。肉类有要熬汤的大骨,鸡和鸭。   大骨还没剁碎,鸡鸭也没拆解,召觅在厨房左侧灶台较宽敞的地方,帮边羽处理这些骨头硬的东西。   召觅先从大骨开始处理。大菜刀“噔”地劈在骨头上,只一下,那骨头就被劈开了。   “碎尸案见多了,所以自己会上手吗?”方白漾瞥了一眼被轻松剁开的骨头,心说他自己也是有那力气的。但没必要这种时候跟对方硬碰硬,于是接过边羽手中的冷冻三文鱼,“这个交给我吧。”   “要切成厚度一样的。”边羽食指和拇指之间虚捏出一个厚度。   “放心,我会做这个。”方白漾将三文鱼放在砧板上,长刀有章法地在鱼肉上切割下去,转眼切出8片厚度大小相差无几的鱼片,“这样对吧?”   边羽点头:“嗯。可以。”   “我以前学过做日料。”方白漾说,“好歹学的是二十万一学期的,切个三文鱼是小事。”   召觅将剁好的骨头放到盆里,淡淡地说:“我建议你下个反诈App。”   方白漾脸上微笑的时候内心在冷笑:“好啊警官。但这点小钱我被诈得起。” 第55章   边羽没空理会他们言语间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 默不作声处理好龙虾,接着还有一条东星斑。   龙虾好处理,筷子插进去排浊, 剁成一块块就行了。那条东星斑虽然在冰箱里待了半个小时,但还活着,鳞片和鱼鳃都没处理,实在有些棘手。   召觅将那条东星斑用力地掷进水池里,东星斑的身体被摔出一片绯红,半晕死状。他熟练操刀刮掉鱼鳞,去除鱼鳃。   方白漾自小确实是没做过这种糙活儿, 在这一块他得承认自己不如召觅。但他心里下意识认为,边羽要是跟他生活,根本不需要亲自做一切家务琐事。   他倒是没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自然而然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把这些备菜都用最高级的摆盘方式摆好。   下午四点半, 四叔公拎着大袋小袋的东西回来。还没进门就遥遥在说:“小羽啊, 那个做蛋糕的,晚上七点才能把蛋糕送来。”看见摆到外面桌上来的食材备料,眼睛一瞪, “干什么?三文鱼雕花?”   厨房里的地方放不下那么多食材备料了, 边羽只能把装好盘的备菜放到外面的桌子上来。这些海鲜、白菜、萝卜, 都被花了高昂学费学过料理的方白漾雕成一朵朵形状不一的花的样子,摆成一个个精美的摆盘。   四叔公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这时,方白漾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捧着一盘切好的摆成龙形的黄瓜和胡萝卜,朝四叔公笑着说:“你好。喝水吗?”   四叔公见一个衣着光鲜,步伐自信, 长相帅气的年轻男人出现在自己家中,一副十分自然得体的模样,又是愣了许久。   方白漾放下手上的摆盘备菜,顺便往前两步,走到橱柜前拿起一个一次性杯,倒了一杯手磨咖啡,递给四叔公:“这咖啡可香了,深烘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   “哦,谢谢。”四叔公接过那杯咖啡了,才慢悠悠反应过来,小声自语,“……这是他家还是我家啊。”他喝了口咖啡,想让自己冷静一下,眉毛反而瞬间拧成一团,“哎哟,太苦了,不敢喝。你是……小遇的朋友?”   “是。您就是沉遇的四叔公吧?”方白漾向四叔公伸出手,“我叫方白漾。”   四叔公放下手中的咖啡,不是很自然地伸手跟他握了一下,客气地笑了两声:“你很大方啊。”   “谢谢。我不习惯太拘谨。”   “这看来得是西式教育长大的。”   方白漾没否认地一笑。   四叔公心里说,边羽身边的男友人真是各色各样。他正想再多问些东西,边羽从厨房里走出来,见到四叔公,说:“菜都准备好了,你可以去做了。”   “那行,你们先聊,我先去厨房忙了。”四叔公进厨房时,召觅正好也从里面出来。四叔公张大眼睛,“小召也在啊。”他再看看方白漾,再看看边羽,愣怔一瞬,不知该说什么,一头扎进厨房了。在厨房里,他小声嘀咕,“这家真是热闹了……外面是不是还有几个?一次性都叫来得了……”   “咖啡和茶还喝吗?”边羽问召觅跟方白漾。   “不用了。”召觅说。   方白漾也说:“我也不喝了,怕晚上睡不着。”   三个人都站在椅子边,谁也没先坐下。四叔公透过半透明门瞥见这样的场景,接连唉声叹气。   男人太抢手,桃花太多,也是件坏事。一张桌子都坐不下。   边羽就要先入座,这时,院外的门铃声,一前一后响了两声。   边羽将要拉出来的椅子又推回去:“我去开门。”   院子的铁门外,一个五十来岁,已略长出几簇白发的男人,穿着一件旧旧的风衣,手上拎着两个大礼盒,垂头站在门口,好似在沉思、犹豫着。   边羽走到门前时,脚步微顿一下,随后,来把门打开了。   男人抬起头来,衰老的脸上出现一丝愕然,他睁大眼睛打量边羽几秒,跟着展开一个慈爱的笑容:“小羽。这么久不见,想不到你看着这么大了。”那一年他离开时,边羽才刚脱离大学校园,脸上还有青涩的少年稚气,现在俨然已是成熟的相貌。就是瘦了许多,肤色也苍白许多。他长辈的眼里看来,是营养不够。   边羽喊他:“二堂伯。”   这便是当年边羽父亲出事后,一直忙前忙后,替边至晖办丧事,带边羽辗转私人机构做检查的那位堂伯。   边羽家里亲戚众多,他又自小跟父母早早离家,极少和亲戚打交道,那些叔叔伯伯他记不过来,唯独这一位堂伯和他父亲往来最多,因为当年这位堂伯娶了申海的老婆,同他们一起定居申海。这位堂伯是三叔公的二儿子,边羽小时候,父亲让他叫他“二堂伯”,边羽一直就这么叫了。   堂伯提起手上的礼品说:“小羽,生日快乐。这些东西有给你的,有给四叔的。四叔在里面吗?”   “在。”边羽把铁门全拉开说,“先进来吧。”   “哎,好。”   边羽在后面关门,这个铁门竟突然不好使,门下面被锈迹卡住,怎么关都关不拢,发出咯呲咯呲粗粝的响。   “二堂伯,你先进去坐吧。”边羽半蹲下来,用花园里一个小铲子除那些粗糙的锈渍。   “行,我先进去了。”堂伯便先往屋里走,朝屋内喊着,“四叔,四叔!我来看你跟小羽来了。”   一进屋内,见到两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堂伯怔了下:“你们是……小羽的朋友?”   “你好。我叫召觅。”召觅目光扫见他提着好几袋礼品,主动伸手过来,“我帮你拿去放着吧。”   “那谢谢你了。”堂伯将手上的东西交给召觅,目光又望向方白漾,“你是?”他竟觉得这名男子的脸,长得有点眼熟。   方白漾自我介绍道:“我是方白漾。您也是沉遇的长辈?”   堂伯眼皮蓦地一跳,没有回答方白漾的问题,而是说:“你姓方?”   放好东西的召觅,观察到堂伯听到方白漾的名字时的表情。藏在惊讶的表情之下,似乎有一股令堂伯不悦的记忆,让他嘴角的肌肉不是很平衡地抽了一下。   “是啊。”方白漾见对方好像很惊讶的样子,问,“难道您认识我?”   “哦,没有。”堂伯收敛住表情,嘴角微扯出一个笑,“我有个认识的朋友也姓方。”   “是吗?哪里人?”方白漾习惯跟陌生人展开话题。   “申海人。”   方白漾眼睛微亮一下:“我也是申海人。他叫什么?说不定我认识的。没准是亲戚呢。”   “没那么巧吧。”堂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怀疑,难道真有那么巧?他眼神颇有凉意,“他好几年前就过世了。难道几年前你们家也有……”话到这里,眼神就变成试探与打量了。   方白漾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那没有,我们家这几年没有亲戚过世。”   “我就说嘛。”堂伯勉强笑两声,让这个话题翻篇了,只是眼角隐约还在扫视方白漾那张脸。   这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某张脸非常相似。   而这段对话和神态,召觅默默看在眼里。无数场审讯中锻炼出来的观察力,让他瞧得出堂伯内心正在打量方白漾。   方白漾绝不是他轻飘飘一句话带过的“不认识的关系”那么简单。但这些和边羽又会有什么关系吗?   堂伯入座以后,意识到不能再把内心的想法那么明显地挂在脸上上了,连忙客套地笑起来:“我是小羽的二堂伯,一直住在国外,这次回来看他。你们是我们家小羽的同学?”   被询问问题的人,还没做出回答,厨房的门哗一声被拉开。   “你怎么回来了?”四叔公在厨房里就听到边羽他堂伯的声音了。那时候他锅里的一盘菜还没炒完。   炒完菜,正在装盘的时候,四叔公听见他这个侄子在和两个人聊天,心里就已经把无数个猜想都过了一遍。他不难猜出这一次,边至政回来是要做什么。   “四叔,很久不见了。”边至政见到他四叔,站起身来,替他接手中的菜。   “阿晴呢?也跟你回国了?”四叔公眼神不看他,只把放在桌上的菜摆正,同时对一人站一边的召觅和方白漾说,“你们两个别站着,坐啊。”   “哦……好。”方白漾觉得边羽的这两个长辈,氛围有点怪怪的。他不免也要揣测,这种氛围与边羽的关联性。因思考这个事情,他只把了把椅子,没立刻坐下去。   “阿晴这两天还在申海忙一些事情,明天回鹭岛。”边至政回答他四叔的问题。   “你这次回来是为什么事情?”   “四叔……”边至政张张嘴。   这时,在外面处理好铁门的边羽走进屋了。疑惑地问:“为什么都站着?”   客厅也不是没现成椅子,一个两个却都站得笔挺的。   边至政叹出一口气,跟他四叔说:“今天是小羽生日,有什么事情,我们给小羽过了生日再说。”   四叔公的呼吸不知不觉变沉重,转身迈步回厨房:“我再找双筷子出来。”   下午五点半,四叔公把一桌子菜做完了。他心里想着其他事情,所有菜都怎么高效怎么炒,把方白漾摆好的盘都又炒作一锅了。   “不好意思啊,着急炒菜出来,把你‘创作’都炒坏了。”四叔公拿筷子给方白漾时说,“要不你再拼一下?”   “四叔公说笑了,这不算什么创作,是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吃宴席的讲究。”方白漾接过筷子,真又把菜式简单拼了几下,“人家都说‘寿席食九’,讲究的就是生日宴上的菜品要有‘九大簋’,这‘九大’就是……”   他正经地跟四叔公讨论这宴席讲究,四叔公倒是听得很受用。心说“文化隔阂”至少是没有了。   边至政点了根烟,坐在一旁安静抽着,心事重重的模样。边羽递过筷子到他面前:“二堂伯,先吃饭吧。” 第56章   边至政猛地反应过来这时在饭桌上, 起身找了个地方把烟掐灭,打开窗户通风,才又坐回饭桌前。   边至政拿到边羽给他的筷子后, 也不吃饭,召觅将面前的肉菜换到这位长辈面前,边至政注意到这位晚辈的举动,勉强礼貌一笑,点了点头,一种久经应酬圈的生意人的条件反射。   边至政不动筷,边羽是知道原因的。四叔公不招呼他, 他就不会主动动筷,只一股脑想着心里的事。   四叔公偏是不搭理他。为此,四叔公特意找了一件要事做, 那就是查户口式盘问方白漾。   “哎你确实是中国人,是吧?”   “准确来说, 是美国国籍。”方白漾被迫得先坐在四叔公旁边的位子上, 向他坦白道,“但我只是在美国出生,没在那里长大, 而且在中国有合法居住权。”   四叔公咂了下嘴, 寻思片刻, 说:“那也行吧。你在中国是哪儿的人?”   “申海的。”   “大城市啊。我们小遇以前也住那里。”   “我知道,他和我说过。”   “那你这次是来度假的?”   “一半一半吧。白天有时候得和这边的同事办公。”方白漾说。   四叔公不懂年轻人事业上的事,“哦”了几声,问题飞速直转:“谈过不少对象吧?”   方白漾被突转的问题问得有点懵,反应过来后,立马说:“还没谈过。”   “真的假的……”四叔公斜眼睨他, 看他这身打扮,非富即贵。加上那个年代能在美国被生下来的,就不是普通人,“你这样条件的,说没谈过,比那个法国佬说他没谈过还不可信。”   “法国佬?”   “我就举个例。”四叔公笑了两声,把这个脱口而出的“例子”掩饰过去。   方白漾工作这么久了,从事的又是需要高强度捕获信息的金融行业,单从四叔公举例的“法国佬”三个字也能分析出其中的信息量。更何况边羽这样优秀的一个人,身边有除了诸如尧争、召觅以外的追求者,实在是太正常了。   方白漾脸上虽还笑着,却有意说:“我跟那帮西方人不同的。我对待感情很认真,要是谈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四叔公虽然很欣赏他的表现,但因为年轻时见过太多只会嘴上讨巧的登徒浪子,心里还是保留一份观察。他接着问方白漾和边羽这么认识的,方白漾和他仔细讲起来。   边至政不好总这样安静,主动和召觅聊起天:“我看你的身姿,是部队出身的?”   召觅说:“我父母是部队的,我没入伍过。”   “哦,大院长大的。”边至政向边羽方向看了一眼,“我们小羽小时候也住过大院的,你们应该很有话聊。当时我大伯是老空军,还住在大院里……”讲了些边羽早听过无数次的过往,“当年,我们小羽有多好的前途,多好的生活啊。”   两个长辈对着边羽“两个朋友”各问各的,边羽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个场面一点,默默给自己夹了一口菜。   堂伯跟召觅聊部队大院的细事,再又聊了些生意场上的风云。方白漾虽然在回答四叔公的问题,但也在注意边羽的反应和他二堂伯讲的那些事。于他来说,这样的信息融汇,可以拼出更完整的边羽。   召觅纯是十分好的能对付长辈的能手,该听的时候听,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给两位长辈倒酒的时间倒酒。   边至政啜了几口白酒,聊天也聊到兴头了,那话题终究是从自己的生意风云,过度到四叔公身上:“我当年会做木材生意,其实也是受了我四叔的指点。但我比我四叔可差远了。”   他话说到这里,四叔公便安静下来,喝了一口白酒,眼珠转到眼角,睨着边至政,想听听他能放什么屁出来。   “我四叔以前当倒爷,到黑河去跟俄罗斯人做交易,结果对方不愿意给钱,耍赖。我四叔要讨说法,对方就引来边防军……”边至政眉飞色舞地描述那个场景,“我四叔那会儿被苏联边防军人鸣枪示警地追,跑得鞋子都掉了。最后,在林海雪原里光着脚跑掉的。零下几十度的天啊,光着脚,跑了十几公里雪地。那雪当时能到膝盖这么厚。”   四叔公喝干倒满半杯的白酒,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可别吹捧我,我怕你的屁下一秒就要往我脸上放了。”   边至政低头不说话半晌,随后,给自己倒满一整杯的白酒,一口闷下去。他的脸瞬间涨红起来,皱纹都充血似的:“四叔,你当时是个铁血硬汉啊,老话说叫‘草莽英雄’,有什么事儿都硬刚。哪像现在……”   四叔公脸色严肃起来:“你自己说的,小羽的生日,什么事等过了这茬再提。”   边至政欲言又止,闷头又给自己灌一杯白酒下去。   边羽的脸色是很平静的。这么多年来,他习惯这些事情反反复复出现。记者的调查也好,冼家的人憎恶也好,二堂伯的伸冤也好。他们时常是要出现在边羽的生活中,剪不断,不理就更乱。   “二堂伯,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是什么日子都一样。有些事情,该讲总是要讲的。”边羽帮二堂伯把酒斟满了。   “那我就直说了。”边至政看了眼召觅和方白漾,“你这两位朋友,听着没关系吧?”   边羽说:“我的事他们都知道。”   边至政点点头:“好,那我说。”   方白漾先起身到边羽身边的座位上坐着。这种场面虽然还不至于震慑到他,毕竟他父亲以前一家子争家产的场面比之这种“小打小闹”的狠多了,但是他还是隐约怕边羽会受到什么伤害,先坐在边羽旁边护着。而召觅则是坐在边羽的另一边。   召觅问:“要不我们先回避?”他有意要把边羽一起带离这个场面。   “不,不用。”边至政酒劲上来,“你们都是小羽的朋友,这些事你们听了,说不定也能帮到我们小羽。我跟你说,我这几年,一直在查小羽他爸那个——”   “讲什么讲!”忽地,四叔公狠厉地斥骂出来,“在这帮孩子面前,讲你现在正事不干,天天就在那查查查!查那什么破真相是吧!”   “四叔!”边至政咬着牙喊了一声。   四叔公指着他责骂道:“你这几年,砸了多少钱进去?澳洲的工厂都卖了吧?来,你告诉我,你查出什么来了?你自己查不够,叫阿晴也得陪你一起!阿晴可是你唯一的女儿,你对得起她吗?”   “四叔!我好歹没那么懦弱!阿晴像我,她也不会那么懦弱!”   “你说什么叫懦弱,什么叫勇敢?你配跟我聊这个?我告诉你,愿意直面现实才叫勇敢!”   “您那是逃避的借口!你害了小羽!”   四叔公蓦地静下来,眉尾的肌肉抽动。他目不转睛盯着边至晖,眼神骤地寒了下去。他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你把这话给我再讲一遍?谁害了小羽?”   边至政也跟着站起来,颇懊悔地说:“四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召觅忙起来拦着他们,劝他们先冷静一点,坐下来再说。他处理过百来桩这种居民纠纷案件,劝解上还是比较有方法。   方白漾则是一手先把边羽护在身后。   边至政本来被召觅劝两句,意识到自己有错,就要坐下了。但四叔公却追着他狠骂了几句不好听的,边至政有气了似的,直起脖子说:“不管怎样,您不能说我错了!”   “那就是我害了小羽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四叔公怒目圆睁起来,两手用力拍在桌子上。桌面的酒杯弹起来,向一旁飞去。方白漾立马抬手挡在边羽的脸前,要护住边羽的头,召觅则是眼疾手快地接住那飞起来的酒杯。   边羽将护在自己脸前的手慢慢拉下来,眼神比暮色昏灰的天还暗淡:“没事。我们先出去吧。”   庭院内,三个人前后均相隔两三步站着,离得不是很远,但也不是站成一排。边羽站在这个的“三角形”的中间位置。这干站的氛围叫人不大舒服,方白漾和召觅不约而同从口袋里掏出烟,递到边羽面前。   召觅一向不抽烟的,今天凑巧带了包烟来。但是他的烟只是路边店里买的烟,没方白漾的好,便主动把自己烟先收起来了。不过方白漾的烟,他一样是接了一根过来。   边羽没心思在任何事情上面,眼前的烟随意手指夹来一根,含在口中,便望着远方的暮色的。   把烟叼在嘴里后,方白漾才意识到自己又忘记带打火机,于是问召觅:“有火吧?”   召觅的打火机已经给自己点完了,顺便伸手给了他。   方白漾接过打火机后,先给边羽嘴上的烟点了火,再给自己叼的烟点火。最后,他险些顺手往口袋里揣时,召觅提醒道:“还我。我还得用。”   方白漾把打火机丢回他手中。   庭院内烟雾缭绕,屋内吵得十分汹涌。   “你叫他叫什么啊!你让他姓什么啊!”二堂伯的声音震天的响,“他是姓这个吗!啊!”   四叔公是年迈了,但嗓音依然洪亮:“要不是我,他现在早被那些媒体、被那什么冼家害死了!你要让他过那种生活吗?天天被人拿相机追着拍、追着问、追着往死里逼,是不是?”   “我和阿晴不是这样吗?我和阿晴这么多年……”   “你别提阿晴,你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你也配当人家的爸?小羽可跟你没那关系啊,你们关系离太远了,你别管他的事。”   “他是我的侄子,是我兄弟的儿子!”堂伯恨恨地说,“你凭什么让他一辈子过这种躲在阴影里的生活?我要让他恢复本名,堂堂正正活在阳光底下!没有人能再对他指指点点!”   至此,方白漾和召觅大抵都知道,这是一起因什么而起的纠纷。那两位长辈,都想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曾经受难的少年。他们如今依旧在争夺守护他的权力。   他们两个人都去看边羽的脸。   错杂缭绕在一起的烟雾中,边羽神色寡淡。是时,院里的一盏灯自动亮起来,斜照在边羽身上。他身后拉出了一条斜长的身影。他的身体一半被罩在阴影里,而一半像在“太阳”底下。 第57章   屋内四叔公和堂伯吵闹的内容, 召觅听得七七八八了,方白漾也能分析得出当中原委。   绕不开当年边至晖身故之谜。   这个谜题,边至政想解开它, 想让边羽行走在阳光下,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仍无结果。而四叔公不想解开它,更不想边羽参与这件事。他认定,如若边羽参与进去,必定万劫不复。   边羽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抽完烟,走回屋里去, 声音不大,但凉得穿透所有人的耳朵:“好了,你们两个都别吵了。再吵下去, 就是浪费时间了。”   四叔公跟边至政每次见面都要为这件事吵很久,把一整个吃饭的时间都吵掉为止, 有一次还吵到邻居来投诉。换寻常人来当吵架内容中的“主角”, 可能早就加入到“战争”中去,倾吐情绪上的逼仄不满。但边羽始终没有为此宣泄过情绪,他认为, 有些相左的意见、矛盾, 就是不可避免的需要摩擦。他同时也要深深思考这件事的根本解决方案。   只是, 边羽始终没想好。在没想好的时候,边羽不会轻易就此事开口。   四叔公和边至政虽然都暂时安静了,可身上的火气均还没散发掉的样子。四叔公大口喘着气,兀自一旁低声咒骂。   跟着边羽走进来的召觅劝道:“一直这样吵下去,问题是解决不了的。不如都把问题说清楚,一起去处理它更好。”这是一个适合调解的适当的时刻。   站在门口的方白漾也已经理清矛盾的源头:“我也认为, 需要冷静下来协商一个大家都能达成共识的方案。不过这件事,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问当事人的意愿。”   四叔公和边至政听了劝,逐渐冷静下来。边至政的酒气约摸是散了不少,神志渐清楚了,脸上的红渐渐褪去:“小羽,你是不是觉得……你四叔公说得更对?我这些年,是不是打扰到你们的生活、害了你们了……?小羽,如果你真这么觉得,今天就说了吧。”边至政这么多年来坚持得很煎熬了,要是边羽确乎为此感到压力,他也没再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四叔公手叉腰,抬眼看天花板,一口气重重从胸腔涌到鼻腔叹出来。   “你们都有理。”边羽轻轻开口,声音低沉,“但我的决定,不能由你们来替我做。”他到烧水的地方,倒了两杯温水,放到桌上,“你们都喝了不少酒。就算要谈正事,大家也不该是这种状态。先都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我们再一次性把这件事说开吧。”   水杯散发着热气,那热气在空中弥漫,似乎能稍微驱散此时的沉闷氛围。   四叔公看了看边羽,又看了看桌上的水杯,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不想承认,自己似乎也开始动摇。难道过去的事情真的不能让它过去,一定要再撕开?撕开之后的结局,边羽能承受得下来吗?   他一个曾在治安混乱的年代,从边防军,从混混,从劫匪的刀枪底下爬出来的人,却会因为这么一桩和他不相干的事而多年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四叔公想到这里,自嘲地摇了摇头。   边至政片刻后把桌上的温水喝掉半杯,跟边羽说:“小羽,你有这两个好朋友,堂伯很高兴。堂伯需要回去冷静一下,等过两天再来找你。”他临走前,向四叔公的背影说,“四叔,我走了。”   四叔公只留一个沉默的背影给他。   边羽要送边至政出去,边至政摆摆手让他别送,迈着极大极快的步子离开了这座屋子,一径穿过庭院,打开院门,消失在夜色中。   边至政的动静没了,四叔公低下头,深深唉了一声:“我也回房了。”   这场生日宴,以一个不是很美满的结尾散去。   坡下的道路口,边羽跟方白漾站在路边,等方白漾的专车到来。   “今晚很抱歉。”风一缕缕吹在边羽的脸上,边羽感觉自己讲的话都变轻了。   方白漾嘴角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笑,这笑是不那么愉快的:“我还以为,我们至少不是该为这种事情道歉的关系了。发生那些吵吵闹闹的事情,也不是你愿意的。我肯定会体谅的啊。”   “是说让你干了活儿,但是却没吃上饭。”   “哦。那你现在要陪我去吃吗?现在这个点,我打电话让餐厅准备晚饭,还来得及。”   “不了。”边羽双手插进口袋里,半眯起眼睛,眺望远处夜色中朦朦路灯,“我晚上得想一想,我四叔公和我二堂伯说的那件事。”   方白漾沉默了几秒,认同似地“嗯”了一声:“其实,我一直以来跟你相处,都不想让你回想起不好的事情。不快的记忆,你要是能忘记,我认为是最好的。但是,今天听了你家人的争执,再回想这些日子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如果当年那件事,真的会影响你这么久,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边羽一时间没说话,他的大脑还在处理这场巨大的矛盾的信息。这件事情,没有任何人想的那样简单。他要考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太细太细了。   “也许尘封也是解决的方案之一。”边羽说。人生短短就这几十年,蒙冤也好,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也好,这几十年光阴,眨眼间便过去了。到时候谁会在乎所谓的真相呢?   “我认同你说的。”方白漾说,“但你听说过‘灰犀牛’理论吗?”   “没听过。”   “这是与‘黑天鹅’相对的风险概念。‘灰犀牛’是那些高概率、明显的风险,我们早就能预见到它们的存在,却因为习惯性忽视或拖延而最终遭遇到它们的冲击。”方白漾阐述道,“就像有些公司明明知道自己在管理上有漏洞,甚至每年都能看到财报中的警告信号,但他们选择了回避,最终让这些问题变成毁灭性的风险。”他稍微停顿后,“你父亲的这件事,就像一头‘灰犀牛’。今天可能大家觉得它已经过去了,但你知道它依然在原地,随时可能发力。如果一直不去处理它,你的家人、你自己,可能都在无形中积累着越来越大的风险。”   边羽沉默不语。他不免要想,就算这头“灰犀牛”被解决了,他身体里的“灰犀牛”也不会消失。他的人生依然是要如此过的。那前面的这些代价,是为了什么?   一辆商务专车开到路口,车上的司机下来,向方白漾弯腰行了一个礼,并打开后车座的门。   “我先回去了。”方白漾说,“边羽,这两天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边羽抬头看向他。   “还有,”方白漾向前一步,站到边羽面前,俯身在他耳旁说,“今晚的生日会没圆满结束,过几天,我要给你补办一个。放心,不会搞很大的阵仗。我知道你不喜欢。提前跟你说好了,不许再爽我约。”   方白漾回去后,边羽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   召觅替他把桌面都收拾好了,见他回来,就说自己该走了。边羽本着待客之道,要送一送他。   半坡路上,黢黑的夜让眼前蜿蜒的小路看起来时断时续,唯有依靠路灯的微弱光亮辨别方向。   边羽将召觅送到这段半坡的路口。路口正好有一盏较亮的路灯,召觅在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忽然问边羽:“你最后会选择查这件事吗?”   边羽安静了几秒:“我还没想好。”所谓“灰犀牛”理论,他也还在思考。他习惯独自思考难题了,不喜欢问别人。   “如果你决定好了,要查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召觅不擅长讲大道理,只有这么一句简单实在的话。   边羽沉思片刻,像是想好了第一个问题:“要翻查我爸的那桩案子,有多到数不清的难题。坦白说,我没信心。”这样的事情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会有信心。   边至政这些年来,费尽所有的钱财、人脉,从国外到国内,不停要为边至晖当年的事故“翻案”。而下场便如今天四叔公口中骂的那般,一无所获,家庭事业均空。   这桩案子背后牵连的人和事,不单单只是边至晖和冼建,也不单单只是一个家庭和一个冼家集团那么简单。   会被推出来当枪杆子的冼家,是关键的一方,但一直都不是最关键的那一方。   边至政只是站在火坑的边缘寻找入口,就被烧得全部家当都快没了。边羽如果要加入这场斗争中,必然是一瞬间便被无数只手拉进那巨大的火坑中。他需不惜一切代价,才有一丝涅槃的可能。但最有可能的结局是,被猛烈的大火吞噬殆尽,灰也不剩。而他身边的人也会受尽牵连。   “多麻烦的难题,我都帮得了。”召觅不像是不懂其中艰难的人,却笃定地说道。他凝望着边羽的双眼,每个字都不带一丝浮夸,“我能帮到你的地方,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得多。”   他不是一个喜欢吹嘘的人,这番话讲到这么认真的份上,自然不是寻常的夸个海口。   许久后,边羽才说:“等我做好决定之后跟你说。”   “记得把你的决定告诉我。”召觅适时地结束这场谈话了,他望向前方的路,“前面的路就不用送了,我走了。”   “嗯。”边羽点了点头。   召觅没立刻迈出离开的步伐,又将目光望向边羽。   路灯下,边羽头发上细细的绒毛发都被照得很清楚,它们被风吹得有点微乱,这让边羽看起来有点小炸毛。大概是今天天气比较干燥的缘故。   毛躁的头发和这张平静淡冷的脸,非常的不匹配。召觅看到之后,不觉嘴角含了一个笑。   就在边羽为他这个笑不明所以之际,召觅抬起手,在边羽头顶上摸了摸,要把炸起来的绒毛发摸顺似的。   “生日快乐。”召觅摸着边羽的头顶,同时低下头,在边羽的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边羽额间感受到这个吻之后,头顶那只手亲昵地揉了一下,便抽离了。   “好了,走了。”召觅挥挥手,背过身去,从光明的路灯底下离去,走入黑夜之中。   边羽凝望黑夜中那若隐若现的背影走远,抬手,抚了一下额头刚才被召觅吻过的地方。 第58章   家门口, 一个方形保鲜提袋安静躺在墙角,提袋上花体字印着“三喜动物奶油蛋糕”。   边羽的生日蛋糕被快递员放在这里了。   这应该是个现做出来不久的新鲜蛋糕,四叔公本来可以提前预定, 是为了新鲜才改成当天订的,结果现在除寿星本人见到蛋糕,其他人一个也吃不上。   边羽本来想,要不拿去分给邻居。他一个人是吃不下这么多的。但周围的房子,没一栋是亮着灯的。   现在才晚上八点半,周围却已经静悄悄的,除了月亮和路灯, 一丝光亮也没有。大家好像都默契地在今夜选择早点休息。   边羽就要拎着蛋糕进去,微信进来一条消息让他暂时驻足。   尧争:生日夜过得还好?   边羽一愣。   边羽: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尧争:知道   尧争:除非你当初跟我签合同,用的不是你自己的身份证   边羽和尧争只签过一次合同, 就是在澳门那次。   边羽:我还以为   尧争:以为什么?   边羽:以为你是闲着没事去查我的信息   边羽:原来是记性好   尧争:保持质疑   尧争:万一两者都有呢?   边羽: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对方的下一条消息迟了有一分钟才进来。   尧争:生日快乐   边羽:谢谢你的祝福   尧争:别谢那么快,我大晚上找你, 不止为了说句祝福   边羽:为了那3次工作?   尧争:猜得不错。   尧争:所以你最近什么时间有空?我让人安排行程   边羽:需要几天的时间?   尧争:至少7天   边羽:可以, 但这个月没办法   尧争:接大生意了?   边羽:我需要处理家事   尧争:你生日会在家里过的吗?   他一下子就从边羽的“处理家事”中得出这个问题。   边羽没否认他的猜测,只是回答:已经结束了   尧争:才八点,一般年轻人的生日会, 在这时候还没切蛋糕   边羽:蛋糕是没切, 现在也没必要了。况且家里有老人, 老人休息得早很正常   尧争:看来这个生日夜和家人过得不顺利   边羽:仪式没那么重要   边羽的避重就轻的回答再次佐证尧争的猜想。可尧争没有就这个话题深问。   尧争:别人给的仪式是不重要。   尧争:生日是给自己过的,要是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可以提着蛋糕到云景天台,自己享受。   边羽:吃个蛋糕,非得跑到大厦天台上吗?   尧争:那里有开放的座位,夜景也好。重要的是知道的人少   尧争:自己过生日, 至少要找个氛围不差的地方   边羽知道那个地方。在旧的地标大厦里。那栋楼初建时以鹭岛最高楼著称,有几年的时间都是旅客必打卡的热门景点。后来,时过境迁,鹭岛高楼四起,比云景天台还要高的楼,如今早多出好几栋。云景天台便不再门庭若市。但只有住在本地的人才知道,那里依然是个观赏城市夜景的绝好地方。尤其是来客变少之后,能更真切感受到鹭岛夜晚。   尧争会说出那个地方,边羽还挺意外的。因为连他都快忘记有这栋楼,尧争这个外来人竟然知道。   边羽:我没那么爱折腾,非得跑到外面去   边羽回复他道。   在回复这句话的时候,边羽心里确实也是这般想的。但他又想到,进家门以后,就得思考堂伯说的那桩事,必然会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睡不着。那么夜晚的时间就会长得有点难熬了。   空想是想不出结果的,他需要做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让脑子暂时不那么累。   他跟尧争聊天可以转移注意力,去云景天台也许也行。   他一手提着蛋糕,一手在查打车到云景天台的信息。   云景天台离他家近,打车过去7分钟。他确认叫车后,又给尧争发去一条消息。   边羽:不过我很奇怪,你怎么知道那里?   边羽问出他疑惑的问题了。   尧争:我喜欢探索   尧争:尤其在一个人的时候   边羽:你嗅觉很敏锐,总能探索到不错的东西   尧争:包括你吗?   边羽:我是你探索出来的?   尧争:那换句话说,你是自愿来到我身边的?   边羽还没回复,网约车司机就打来电话了,叫他到上车点。   边羽走到坡下,找到停在路边的车,打开后座车门坐上去的时候,尧争直接给他打来电话。   “怎么了?”边羽把蛋糕放在自己身边,接起电话问。   “我觉得打字麻烦,通话效率高。”   “你也没跟我聊很要紧的事,需要那么注重效率?”   “我觉得跟你聊天就算要紧的事。”尧争说,“不过,这件事在方式上可以注重效率,时长上,可以随意一点。”   “你的时间没这么不值钱吧。”   “呵——”尧争的笑声明显,藏匿着亲昵的味道,“跟你聊天比赚钱有意思多了。况且,我现在也不是很喜欢钱。”   车辆在往云景天台的方向开去,车窗外夜晚的街景快速闪过。路灯把整条街都照黄了,静荡荡没有一个人,街上的店铺也只有大排档还通夜亮灯。   “你是在家里,还是去找地方了?”尧争听出边羽这边的动静。   “在家里。”边羽手指敲打在车窗上,睁着眼睛说了一回瞎话。   “哦?”尧争说,“你背景的声音听起来不像。”   “我在玩游戏,开着音响。你听到的是游戏的声音吧。”这“瞎话”索性说到底了。   “游戏的背景音很逼真,我还以为你在车上,真要去云景天台吃蛋糕了。”尧争那边似乎也有站起身拿衣服、走路的动静。   边羽说:“嗯,我一边在天台吃蛋糕一边玩游戏,不过是家里的天台。”   “你家有天台吗?”   “有一个。”   “你在那里玩电脑游戏、开音响,不扰民?”   “可能跟邻居都离得远,他们听不到。”   “听起来是比云景天台强,下次我得去体验一下。”   尧争那头放了音乐,后摇歌曲,空灵缓慢的旋律填满寂静的夜。   “音响很好。”边羽说。在通过电话失真那么严重的情况下,他在电话这头还能听清旋律。   “柏林之声。”尧争说音响品牌。   “你在车上?”边羽记得他坐的车是一辆最新款的迈巴赫,而迈巴赫的车载音响系统就是柏林之声。   “刚坐上来。想自己在车上待一会儿。”   “自己一个人开车出去更舒服。”   “今天很累,不想开车。”   “你现在没有在开车吗?”   “没有。只是在车内坐着。”   “也是啊。如果开车打电话,音乐就会断掉了。”   “也不一定。我戴蓝牙耳机不就行了?”   “那我没办法听到那么清楚的歌吧。”   “也许另一只耳机离音响很近。”   “所以你现在是在向我力证你在开车……还是没开车?”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切皆有可能。”   边羽望着车外的风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也低笑了一声。   两个人的聊天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漫无目的的。   车内后视镜,司机瞥了一眼客人。夜晚,一个男人带着一个蛋糕,聊着没有实质内容的天。司机猜测,这位客人可能是在和对象通话,但司机又分明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是男声。   带着诸多疑惑,司机车子左转弯,拐进新路后,直线开了两分钟,在一栋旧式大厦前停下:“你好,到了。”   边羽点头致谢,提起蛋糕下车。   电话那头的尧争问:“游戏里派任务的NPC说话了?”   “嗯。”   “什么新任务?”   “打怪兽。”边羽往旧式大厦走去,“为什么那么关心我玩的游戏?”   “我很久没玩游戏了,也想玩。你的游戏叫什么?我下一个。”   “上Steam年度热销榜,随便下一个”   边羽许久没来过这栋旧式大厦,一时间不知该从哪进去。他将那些整面脏模糊了的玻璃门都用胳膊肘推了推,推不开,找下一个入口。   他手机上的电话还没断开。他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拿着手机。找入口时,不时用胳膊推,不时用鞋尖顶。   最后,边羽才发现西侧有个小门可以直接进入。   尧争那边传来“嗒”一声开关门声,音乐停了。   边羽说:“不听歌了?”   “我下车了。去电脑房看看你说的Steam热门游戏。”尧争快步走路。   边羽从西侧小门进去,在偌大的大理石瓷砖大堂内慢转,直到找到升降梯。   升降梯正要从B1层往上,边羽快速按下上行键。   从找电梯到按下电梯键,一共用了有五分钟,边羽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未断的通话中:“找到游戏玩了吧?”   “热销榜都是双人游戏。找谁跟我玩?”   “不会吧。可能我们用的不是一个Steam。我这个游戏就是热销榜上的单人游戏。”边羽盯着升降梯电子屏上,像素点拼成的数字在刷新变化中。   紧接着,楼层数从B1变成1F。   “叮——”   门打开,升降梯厅的白灯,射出一缕暗冷调的光,照着边羽微怔住的脸上。   升降梯内,尧争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他看着升降梯门外的边羽,按掉手机通话上的挂断键,唇角微弯起:“临时转移‘打怪兽’阵地?”   没有手机传递的失真的处理,尧争的声音真切地传到了边羽耳中。 第59章   升降梯响起两声提示音, 门就要关上,而边羽还站在门外。   尧争上前一步,抓住边羽的手臂。边羽蓦地被他拉进升降梯里。   升降梯门关上了。边羽几乎是贴着尧争的胸膛, 对方没放开手,而他也没后退的地方。   升降梯内游离着生冷的老旧金属味,可近乎贴在尧争怀里的边羽,却是温热的。   半分钟过去,边羽慢慢地回过神,反问他:“你不是要去电脑房吗?也在这里?”   尧争一低头便贴近他的脸:“至少现在我要找的人在这里。”他幽深的目光游走在边羽的脸庞上,那视线总是带过一丝一缕隐藏在深处的灼气。   边羽以前从不退避他的眼神, 这一次却下意识移开眼:“你还没按楼层。”他瞟到电梯内楼层显示屏。   尧争的目光缓缓从边羽脸上移开,抬起的手绕过边羽的身侧,按了顶楼41楼键。   升降梯不急不缓地往上行, 边羽感觉到重心在垂直下坠。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升降梯里。”尧争说。   边羽努力地去回想那个场景。   尧争提醒他:“在申海的格丽温丝酒店。”   边羽好像是回想起那场景了, 他对尧争袖子上那个鹰形的袖口印象很深。   想起来时, 边羽脑海里闪过一句话:原来是他。   原来当时的他,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这种缘分让边羽约觉得有一丝奇妙。   “当时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你还记得?”边羽那时候甚至没看清尧争的脸,他有些佩服尧争的记性。   “这张脸长这么好看, 不被人记住很难吧。”尧争说这话时, 升降梯经过27层, 噔地轻震一下,像是太长时间没维护造成的。边羽手上的提的蛋糕一晃,尧争替他扶住蛋糕的保温袋外壳,没让里面的物品倾斜。   平稳后,尧争拎过边羽手里的保温袋提带,提高了看上面的字:“这是那个还没切的庆生蛋糕?”   “嗯。现在只有你跟我吃了。”边羽说。   “那我是唯一一个吃到你今年生日蛋糕的人。”尧争说这句话时, 是用肯定的语气的。   “可以这么说。”   “这么说来,我很荣幸。”   嘀一声。升降梯终于抵达41层。   电梯门滑开,天台的夜风裹挟着城市喧嚣吹来。   天台不全是没人的,有一对情侣和一对闺蜜站在天台围栏前安静地赏夜景和拍照。但那些人离他们很远,像背景板里的涂影。   天台西侧立着座玻璃房,玻璃房外立着设计成花朵状的灯管。草绿色的长条灯管作为茎,淡黄色的灯管拼接成花瓣状,组成茎上的花朵。   玻璃房内有几座咖啡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有一盏暗黄色的台灯。   尧争推开玻璃房的门进去,把蛋糕放在一张最靠近西北侧的圆形桌子上。那是最能看到海岸线夜景,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座位。   “我拆开了?”尧争望着密封的蛋糕保温袋,问边羽。   边羽从门口边往里走,边侧头看玻璃房外的夜景。走到座位前,才回应尧争:“好。”   尧争拆开蛋糕的保温袋,里面是一个用透明塑料硬外壳装着的8寸鲜奶油蛋糕。蛋糕外沿裱了一圈花朵,中间则是两朵大红花、大紫花奶油。   尧争不禁一笑:“你选的样式?”   边羽坐到座位上,看到这土气的蛋糕款式,顿了一下:“我四叔公选的。”   老人家,就喜欢这种大红大紫的。   “很适合这个喜庆的日子。”尧争拆开蛋糕上的透明塑料罩。   塑料罩上,丝带捆绑着一个小袋子。小袋子里装着两个数字蜡烛,一个“2”一个“6”。一盒火柴,一包蛋糕叉和纸碟,还有一盒小盒装的飞行棋玩具。   尧争把两个数字蜡烛插在蛋糕上。数字26,边羽今天26周岁。对尧争来说,这是一个好年纪。   尧争从蛋糕包装配套的火柴盒里,挑出一根最长的火柴。据说生日夜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挑最长、最大的,是吉利的。   火柴在摩擦层上划过,迸出一朵小火花。尧争点燃那两个数字蜡烛,火柴在空中挥了两下,熄灭火焰。   “要给你唱生日歌吗?”   “不用。”   “那可以许愿了。”   边羽盯着那幽幽的两团小火苗,心里在想,有什么样的愿望,能够在这个夜晚许出来。   太难的愿望,神明也实现不了吧。   “许愿的时候要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尧争看他迟迟没有动作,“这样许可不灵。”   边羽索性不去思考那些复杂的想法,双手合起来,闭上双眼。   火光一小团晕在他的脸上,他的挺立的鼻梁在脸颊上投出浅浅的影子,下眼睑上,纤长睫毛的倒影依稀随着摇曳的烛火而微晃。   夜是静的,他的愿望是无声的。   半晌,边羽张开双眼,吹灭蜡烛。   “你许了什么愿望?”尧争问。   “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你可以告诉我。”尧争拿掉蛋糕上两个蜡烛,“要是神明不帮你实现,我帮你实现。”   边羽思索了一会儿:“我先吃蛋糕,再考虑信你还是信神明。”   “当然信我。”   “为什么这么笃定?你比神明更神通广大?”   尧争纠正他的说法:“应该说,我比神明在乎你能不能愿望成真。”   边羽凝望桌上贝壳形的台灯,慢慢视线移向玻璃房外。他似乎闻到一阵风,一直吹出天台,飞向空中,投身到城市里去。   他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整片滨海湾的夜景。像一块铺开来的黑色画布,上面点缀了闪烁的灯光。拔地而起的商圈楼层聚集最多的灯光,商业大楼上的广告牌在播放动画,暖黄、淡紫、冰蓝的光面渐次流转。   这个视角是飞行之人的视角。他的神思不知不觉跟着那阵风飞了一次。   再到天上飞一次。不用坐在飞机的驾驶舱里,而只是很简单地感受一下,接触到天空、云层的感觉。   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心愿。   除此之外,其他的想法,都不适合对生日夜里的神明诉说了。   边羽再将目光悠悠转回尧争脸上,张了张口,最终说:“蛋糕再不吃要化了。”   尧争没听到他口中说的心愿,但心里好像是知道了。   他没再问边羽想什么,只是拿起蛋糕切刀,切下带红花的那角蛋糕,盛装到纸碟上,放在边羽面前:“大红花给寿星。”   “谢谢。”边羽拿起叉子,叉了一口蛋糕吃。   “你的家里人为什么连蛋糕都不吃就睡了?”尧争不是很喜欢吃乳制品,只切了极薄的一斜角蛋糕给自己。   “有一点矛盾。”边羽摇了下头,“以后有空再说吧。”他不是很想在大脑想放空的时候想那些事。   “我只是想起,上次在酒店,你家人在晚上十一二点的时候还会给你发信息。”尧争说,“万一他醒了,看到你这么晚不在家,会催你回去吗?”   “催了我就一定要听话吗?”   尧争似开玩笑的口气:“不听话怎么行,家人会担心你。”   “对我来说,那是多余的担心。我是一个26岁的成年男人。”边羽说。   “成年的男人女人都一样,有时会分不清是非,容易在坏人的影响下误入歧途。”尧争说,“坏人的诱惑不是只对未成年有效的。”   “是吗?”边羽看着他说,“我不觉得我会那么轻易被‘坏人’带坏。”边羽的眼神和语气在似有若无的把“坏人”这个标签打在尧争身上。   尧争就势像提醒他一般:“那是你还不知道坏人坏起来,能有多坏。跟坏人在一起,你是男人,就会不知不觉变成‘坏男人’,你是女孩,就会很快变成‘坏女孩’。”   边羽不在意似的:“下次让我见识一下。”   尧争扬起唇角一声笑。   边羽从他那声笑里揣摩不出什么来,大抵如他所表达的意思一样,坏人哪是那么容易被揣摩出来的。   边羽逐渐把蛋糕上的那几朵“红花”都吃了。玻璃房外的夜景也因灯光的转变,愈发耀眼夺目:“这里氛围是变得很好,你怎么找得到的?”   “现在网络很发达,网上推荐的鹭岛热门景点有很多。不过我喜欢跟主流反着来。”尧争吃了一口蛋糕,说,“我看到这栋楼标注有观景台,却很少有人推荐,就来看看了。”   “你不应该很忙吗?晚上还有时间自己出来。”   “再忙的人也需要喘息空间。我的喘息方式,就是夜晚一个人出来。你呢?”尧争反问边羽,“你想放松的时候,会怎么做?”   “我?”边羽沉思几秒,说,“不知道。可能是睡觉。”   “睡觉只是神经上放松。心情放松呢?”   边羽想不到,问他:“你有什么推荐方式?”   “我猜需要一些刺激性的活动,才能让你心情放松下来。”   边羽问:“蹦极?坐过山车?”这些项目他体验下来还好,因为不会怕,所以对他来说算不上刺激。   尧争摇头。   “那应该是什么?”边羽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似的。   尧争把叉子插到纸碟里的蛋糕上,眼眸凝视边羽的眼:“要是这次我猜对了,你要答应我什么?”   边羽一笑:“为你工作第4次?”   “那倒不用。”尧争靠近他的脸,低声说,“下次我吻你的时候,你要回应我。”   边羽微一愣。   “你跟我来。”尧争没有期待他回答的意思,而是站起来,走出玻璃房。   迟顿了会儿,边羽跟他走出玻璃房。   天台上,那对看风景的情侣和拍照的闺蜜已经走了。现在这里只剩尧争和边羽两个人。   尧争向东北侧一处遥看立着许多错综复杂的钢筋围栏的地方走去,边羽跟在他身后。   走得近了,边羽的视野里才渐渐出现一片全透明的玻璃地面。   这个天台的东北向角落,是斜三角长出去的全透明的玻璃平台,这个玻璃平台周围都用高的钢筋围栏围起来。而尽头有一个圆形的观景台,用无钢筋结构遮挡的玻璃面作为保护屏。   尧争停在玻璃地面前,转身向边羽伸出手:“手给我。”   边羽瞥了眼透明的玻璃平台,说:“我敢走。”   尧争没将手收回去,而是说:“我恐高,要拉着你,才敢走。”   边羽看他神态冷静平稳,一点不像恐高的样子,但迟疑了几秒,还是将手给他了。   尧争拉住边羽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踩在这防滑的玻璃地面上,向尽头的圆形观景台走去。   边羽低头望脚下踏过的城市,璀璨的城市图景在他脚下移动,跨海大桥的索塔亮着银蓝色轮廓光,车流在其间拖曳出金红尾迹。   恍惚间,边羽以为自己又飞起来了。   到观景台前,钢筋围栏的遮挡没了,全明的玻璃围墙正对着浓云滚滚的天空,那些云雾在边羽的眼前飘过。离他很近,他好像伸伸手就能够着。   对岸天空塔的玻璃幕墙正播放着全息投影,像素光点组成的白鹭在幕墙上掠过。   边羽仿佛站得比那座天空塔还高了,这面玻璃围墙像他当年坐的那架飞机的挡风玻璃。他似乎过一会儿就要从天空塔上飞过。   九点半整,海岸线霎时亮起珍珠项链般的灯光带。   整个夜色浓艳了起来。   边羽的瞳面映着城市闪烁的灯光和天空飘过的云雾,带凉气的夜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他闻到熟悉的云的气息。   拉着他手的人,力道没有松开。   走到观景台面的尧争,忽然将边羽拉进怀里:“我们现在是在天上了吧?”   尧争抱着他站在这块平坦的玻璃面上,两个人仿佛悬浮在天空中,云雾将和月光都将他们拢住了。   凄凉的夜风中,边羽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怀抱的热气,他问:“你不是恐高吗?”   尧争低头,嘴唇贴在他耳边:“坏人的话不能信。”   边羽早就猜到了。   尧争喜欢给他下一个又一个的圈套,下得明目张胆,且会直白地告诉他。而他总要去试探这个圈套的危险底线,一次又一次,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第60章   他们没有把蛋糕吃完, 蛋糕也没法再被带回去放冰箱里,奶油大半都化了。   尧争果真成为边羽26岁生日时,唯一和他吃上生日蛋糕的人。   天台越到深夜, 风便越大,看完悬浮于空中才能见到的景色,尧争就带边羽下楼,直接到了地下停车库的车上。   边羽本来是和尧争说,他可以自己打车回家,不用尧争开车送,但尧争称有东西要给他, 他犹豫再三,还是跟尧争上了车。   车内的温度不同于楼顶,温暖的气息是浓厚的, 透着一丝淡的皮革与木质的香气。大柏林之声继续播放未完的后摇,边羽坐在副驾驶座上, 安静地把歌曲的最后片段听至结束。   随后, 边羽问:“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尧争,转身手向后伸,拿过放在后座的一个白色包装纸袋。纸面印着“van cleef & arpel”字样。   纸袋里装着一个绿色缎面盒子, 尧争把盒子放在边羽手上。边羽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条蓝玛瑙与金四叶草串连的手链。   “你这个年纪正适合戴首饰。”尧争把手链从盒子里取出来, 戴在边羽的手腕上。   “你大我很多?”边羽低眸望他的动作。   “我大你7岁。”尧争扣上了手链的扣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尧争让这条手链与召觅换给边羽的腕表戴在同一只手上。   边羽的指骨与腕骨隽秀得出奇好看,梵克雅宝的手链戴在他腕上,倒像是被他的手增添了更丰富的色彩。   给他戴完手链后,尧争就势让这只手躺在自己的掌心上。他好是欣赏地盯着被自己所送手链圈住的手,有一会儿之后, 缓缓将这只手握住。   “还记得你刚才在楼顶上答应我的?”驾驶座上的尧争,身体欺到边羽身前,垂头抵着边羽的额头,嘴唇与边羽的仅有一厘之距。   边羽恍惚间想起刚才天台的许诺。   如果尧争让他在心情上放松了,下次尧争吻他,他得回应。   “要在今天?”边羽问。   “我怕今天不践行这个承诺,之后你就当它不做数了。”尧争手指轻抚边羽的下巴,“我可以给你一分钟时间做心理准备。”   边羽默然直视他的双眼,不一会儿,嘴唇无意识地轻抿了一下。   尧争不由弯起嘴角:“你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没跟人好好接吻过吗?”   边羽没谈过恋爱。但是这件事,他觉得没必要告诉尧争。   沉静几秒,边羽说:“我感觉不到亲密行为给我带来的乐趣。所以,我可能也没办法给别人对等的好的感觉。”这不像是回答尧争的问题,而像是直接在说原因。   从前,边羽抗拒亲密行为。而后来,他能够接受跟不厌恶的人的基础亲密行为。但那些时刻,边羽是茫然的。他总会觉得,那是对自己心理的测试与挑战。   尧争的手指擦过边羽的耳廓:“亲密行为带来的乐趣,你是指心跳加速,还是指产生更多欲望?”   “我没体验过,所以我不知道。”   “那会好奇吗?”尧争问。   “偶尔会。但很少。”   边羽不知道未来是否会在哪一个亲密行为时刻,会突然有心跳加速的感受。大家都喜欢那样的感受,他却感受不到。从前,心理医生说,他的症状就像心上有个“蛀洞”,如气球上有个洞一样,在正要鼓起来的时刻就开始漏气了。所以这颗气球飞不起来,这颗心也热不起来。   尧争似乎了然了一样,又问他:“那在你看来,什么是没给对方好的感觉?”   尧争不急于即刻亲到他,要从他话中摸清他的每一个心思似的。   “你亲我,我回应你。但不是出于自然流露的欲望或者爱。”这对边羽来说,就是给对方并不好的感受了。   “这个问题是很重要。”尧争的声音低低的,“但我不在乎。”   边羽手指蜷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在尧争眼里是默许继续下去的表态。   不过,尧争没有急功近利地就要吻他,尽管他刚刚在天台的时候就想亲边羽了,可他仍是没让自己的行为展露急态。他一手手掌覆住边羽的头顶,摸他头发。   他察觉到边羽的身体放轻松了,嘴唇浅浅地触了边羽的唇瓣一下,接着,才轻柔地吻住边羽的嘴唇。他舌尖缓缓荡开奶油的甜味。   这和边羽第一次被尧争亲吻时的感觉不同。这次的吻,像绵润的细雨,一滴两滴先落下来,接着再将他细腻地包裹住。   尧争逐渐含住边羽的唇瓣,舌头启开他的牙,深探进去,适当地加深了这个吻。边吻边羽的同时,他边摸他头,像在安抚涉世未深的孩子,同时循循善诱:“舌头伸出来。”   边羽张唇喘了一息,竟听了他的话。   狭小的空间内,衣服细密的摩擦声尤为响。这个吻也慢慢从轻柔的吻,变成激烈的吻。边羽尽力地回应他,跟不上的节奏,被吞咽在喘气时的呼吸之间。   吻了十几分钟,尧争才慢慢停下来。他一手抚着边羽的下巴,一手轻抚边羽的脸。   光线影响下,边羽看起来眼眸潮湿,脸泛着浅红,嘴唇饱满水润。尧争的手侧在边羽脸颊上亲昵地抚了两下,又抚他的额。边羽的额上有一层绒毛般的薄汗。   尧争压低了呼吸,眼神愈发地深起来,视线从边羽的脸移到边羽的脖颈上,跟着往下是锁骨。分明手上什么动作也没继续下去,眼神却已经像在解边羽的衣扣,要将边羽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似的。   边羽察觉到他刺骨的眼神,伸手推他的胸膛,要将他的身体推开。   尧争眼神上的攻势就此被打断,他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强迫边羽。秩序与失控的边界,他向来能保持平衡。   他最后亲吻了边羽的脸颊一口,深呼吸了一口,身体坐正回去。   边羽眨了一下眼睛,眼雾褪去,眼前的景象渐清明起来。紊乱的呼吸悄然地调整稳定。   尧争启动车辆:“去我那里吧。”他将车往车库外开,在边羽还没回答的时候,就接着说,“我不会做你觉得出格的事。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我今晚得回去。”呼吸调整好后,边羽用着不变的语气说。   尧争看了眼时间,答应他:“一过十二点,我就送你回家。”   边羽没有明确拒绝,尧争就直接往酒店的方向开去了。   十分钟后,他们抵达酒店。   酒店大堂的台阶下有一处沙发座位,边羽说离十二点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不想到楼上的房间去,于是就在大堂沙发这里坐下。   尧争坐在边羽对面的沙发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一盒小盒装的飞行棋:“你那个蛋糕配套的。玩一局吧。”   “亲密行为”之后的游戏,是一味不错的调味剂。   “我都快忘记飞行棋的规则了。”边羽上一次玩飞行棋,估计是七八岁的时候了。   “它的规则很简单,玩一遍就能上手。”尧争拆开包装盒。这个飞行棋的棋盘是一层薄的塑料纸,塑料纸棋盘上印有多个起飞区、加速道和阻挡点。棋子是透明的小方形水晶,分蓝色和金色两个颜色,用两个塑料小包装袋装着。   尧争将那张塑料纸棋盘平敞在茶几上,水晶棋摆放在棋盘两边:“要哪个颜色?”   边羽选了蓝色。   尧争把掷骰子的权力交给边羽。边羽略微摩挲了一下掌心中的骰子,随后掷在桌面上。   骰子转动时,尧争忽问他:“你今晚在电话里说的‘处理家事’,是什么?”   骰子停下,出现了数字“3”。   “老家有一座祖宅,荒废很久了。家里有人想把它翻新重建,好让邻居知道那座祖宅的后人没走光。”边羽移动他的蓝色棋子,用一件不存在的事情做比喻,“但是家里其他人认为翻修祖宅要花很多精力,而且还可能动到地基,到时候宅子不仅没翻修好,可能还会倒塌。就算宅子最后修好了,也不会有人去住,中间却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你是当中的决策人?”尧争并非听不出边羽是在以事喻事,但还是顺着他的示例去问。   “嗯。因为我是那座祖宅剩下的唯一继承者。但那是一座没有价值的祖宅。而且年过已久。就算决定翻新,也有一定概率被政府勒令停工。”   轮到尧争掷骰子了,他动作利索果断,似乎很有信心面临任何出现的数值。   他最后掷出的数字是“6”。   尧争移动金色的水晶棋子,问:“如果一直不翻新会怎么样?”   “平常时候,它荒废在那里,生着杂草和蛀虫,邻居路过也许会数落它的后人不维护它,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问题。往后,走运的话房子一直留在那里,直到被政府回收,那块地卖给地产商。不走运的话,房子塌倒时伤到人,那座房子的负责人就需要面临控诉。”   “我想会有更两全的办法。”   “愿闻其详。”边羽再度将骰子握在手中,投掷前,他观察棋盘上的地图情况。   “有地产商和你达成协议,从政府手中买断祖宅的土地所有权,赠予你,你做任何决策,别人都干预不了。”   边羽这次掷出来的数字不错:“听起来是很好。不过那块土地背后的关系很复杂,既有不明不白的公司注册了土地权,也有祖上留下的古早地契。而从法理上,他有可能一直属于某个机构。有些人要的不是钱,是别的东西。所以要彻底买下来,不是有钱就可以。”   “能从政府手中买下它的人,也可能不止是只有钱。”   “嗯。不过很多人不敢赌。”   棋盘上的棋子变幻不断,局势时而紧张时而松散。边羽的每一步变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尧争的每一步走向都是进攻型的。但这进攻之中,后方各个点都被他埋下了陷阱。   最后一步棋,边羽持在手中,没有落下。   “前进有可能会被我吃掉,但是不前进,主动权就会流失了。”尧争读出他心中的顾虑,抬眸望他的双眼,“你要怎么走?” 第61章   在多方互动中, 最优地选择策略,并预测和理解其他参与者的行为及其反应。这是博弈论的精髓。   失去理性的策略,会破坏秩序。失去野性的策略, 会破坏利益。边羽想,尧争大概天生是个优秀的博弈选手。   但是,这不代表边羽在棋局一开始时,就一味被对方牵制。   边羽将最后一枚棋子移出安全区,对峙的棋局中,尧争发现他移动任何一步手中的棋子,都会使棋局陷入死局。   于无声无息之中, 边羽的棋势也牵制住了他。   这果然很符合边羽的行事风格。看着是脆弱的藤蔓,却有十足的耐性和韧力慢慢绞死一棵大树。   每次察觉到边羽潜藏的危险性,尧争总是惊讶过后, 血液不知觉澎湃,心底要命的喜欢这种刺激的感觉。   “这局要平局了。”边羽的声音悄然落在棋桌上。   “平局有时候代表的不是双输, 而是双赢。这对我来说是好局面。”在尧争看来这盘棋已定性, 他做什么策略都改变不了了。尧争将手里的棋子弃了,说,“但是对有些人来说, 一次‘平局’, 就足以撼动他们苦心经营的价值体系。有些人无法承受‘胜利’以外的结局。”   边羽听得懂他的话, 但惯是沉默不语。   时间的足迹不知不觉已迈过12点,边羽的生日夜过去了,新的日期标注了这一天。   尧争看一眼手表上的时间,信守承诺,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深夜里,这辆豪车行驶在空寂的公路上。黑夜长出来的影子, 包裹着车窗外的每一座建筑。   边羽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他给堂伯留下的一条信息:   二堂伯,周一下午2点我有空,我们在平心茶社见吧?   车辆穿过隧洞,LED隧道灯成两排地在洞顶铺展下去,映在沥青路上,将洞道照得青灰青灰的。   手机铃响打破车内的静谧,尧争戴上蓝牙耳机,“喂”了一声。   耳机内,助理汇报道:“尧总,菲律宾那边汇总过来的新文件,我微信上发您了。那个案子果然不经查……”   尧争听助理一通报告完后,说:“知道了,我待会儿会看一下。”   助理接着说:“不过要让菲律宾那边的调查局配合,可能有点困难。他们应该想要好处。”   “该走的流程去走吧。”尧争交代完,便按断电话。车子驶出隧洞,茫茫的黑夜之雾又将他们罩住。   边羽听不清尧争耳机里的内容,不知道他在沟通的事情跟自己有关。可就跟有预感似的,他下意识看向尧争。尧争正好也看了他一眼。   边羽双眼中带着深夜赐予他的深邃与暗淡,而有光线掠过时,这双眼睛又会闪过梦幻般的青灰的亮泽。   青灰的色调,像这片深夜的天空。   与此同时。   青蓝色的窗帘下,召觅的手机响了。   召觅就跟一直等待这通电话似的,在铃声响到第二声时便接起来:“喂。”   等对方说完话,召觅才问道:“爷爷睡醒了?……嗯,你让他接电话吧。”   房内只有桌上一盏台灯亮着,灯光照在一本敞开的书上。   召觅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脚步声平稳地朝某个方向走去。他耐心地等待着。   几分钟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喂。”   “喂,爷爷。”电话这头,召觅说,“我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帮助。”   边羽到家后,门口又多了两个快递。一件里面装着一套崭新稀有定制的木雕工具,正是他最近需要的。一件则是伊利比亚工艺品,一只镀金的陶瓷猫像,上面还挂有伊利比亚一家美术馆的标签。尽管两个快递没有确切的署名,边羽也能猜出这两件分别是越文舟和闻莘寄来的。   越文舟在微信上给他留有生日祝福,他就势回复消息时,感谢他的赠礼。闻莘应该是不知道他的生日的,大约时送他东西时,凑巧在这个日子送到了。边羽亦在微信上向他表明谢意。   周一,下午两点。   平心茶社就在边羽家的小坡下,坐落在坡脚两棵显眼的大凤凰木底下。那本是一家老茶社,以前是专门给中年人谈生意的地方。这几年大家的生意都不好了,茶社也逐渐衰落,让一个年轻人接手过去,要做成网红店。店面最近才刚完成新的装修,还没开始做宣传,因此尚没什么客人,旧的包厢也还保留着,所以私密性好。   边羽本来是不想带四叔公一起来的,怕到时候事情没谈成,四叔公和堂伯又要吵得不可开交。但他也不能瞒着四叔公单独来见堂伯,不然之后四叔公就要一并生他们两个人的气。四叔公知道之后,铁是要来参与这场“讨论会”,出发前再三和边羽保证,一定会控制好情绪,边羽才带他到茶社。   边至政一点半的时候就在包厢里了。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五六根烟头,热水壶里的热水已凉了,又烧了一次。   边羽推开包厢的门,一股刺鼻的烟味呛得四叔公不禁骂了两句。他进来先是用老家的方言数落边至政,问他是不是这几年染上烟瘾了,一天抽的烟比他炒的菜叶还多,而且烟的味道还臭,显然不是什么好烟。四叔公自己以前也是老烟枪,烟瘾最严重的时候,都没他现在抽得那么厉害。   边至政笑笑不说话,连忙把窗打开,让烟味散出去,再把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垃圾桶里,盖子盖住了。   四叔公看他在鹭岛休息有几日了,还是这么一副灰扑扑和憔悴的模样,也知道他大概是为查边至晖的案子染上酗烟的坏毛病的,就不再说他什么了。   三个人都坐好后,边至政用再度烧好的热水泡好三杯茶,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放在桌上。   “这些是我新查的,关于那件事的一些资料。”边至政不再多赘述前话了,在四叔公喝茶的时候,直接讲起今天要谈的重点,“当年,至晖走后,申海航空认为他是违背操守去接冼建的私活,就不进行任何赔偿。这件事几乎是盖棺定论,本来我也觉得没问题,但偏偏他们公司出了个有良心的。”   边至政的话讲得很慢,脸上和语气上的倦意掩盖不住。   “至晖走的头一年,我和阿晴每天被不良媒体围着,连工作和生活都被他们影响了。不仅如此,我们有时候还会收到来路不明的恐吓信、威胁信。那时候,申海航空里有个中高层管理来看我们,起初说是出于人道主义,他还是得来慰问一下才合规矩。他还帮我们摆平了几次不良媒体的纠缠。我们刚开始还挺感激的,心想至晖犯了错,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对我们算是很心善了。”说到这里,边至政停顿下来,深叹一口气,“可人太有良心,就会让人觉得他心里有鬼。我做生意时,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越拜菩萨,证明他干的坏事越多。   “我国内的工厂被舆论影响,那一年一个大单子都接不着,眼看快倒闭了,那个人竟然自掏腰包要来帮我,还要帮我找关系让工厂继续运营下去。我觉得太不对劲了,这得是多心善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我就让阿晴找关系去查一下那个人。阿晴当时还没丢工作,领导待她也不错,托人去问才知道,那个人是申海航空负责舆情处理的领导。至晖那件事,他们航司每一条官方发声,都是这个人来管控的。   “当时航司怎么处理至晖这件事,我都有在关注的。一开始,航司在网上连着的两条发声,虽然看着像打太极,但实则都是在庇护至晖,认为飞机失事的原因,最大的问题不是在机长身上。毕竟无论如何,至晖都是他们航司底下的飞行员,哪怕犯天大的错事,他们也不能急着撇清关系,更不能说是至晖的操作有问题。否则等于变相承认是他们自己的内部管理、筛选机制有问题。   “但那两条发声还没挺过两天,就被他们自己删除了。紧接着,网上的舆论从探讨事情真相,变成一边倒地批判至晖操作失误。阿晴也是干媒体的,一眼就看出那是背后有人在操纵舆论。没几天,网络上的舆论彻底定型了——大家都认定是至晖操作失误导致飞机失事。航司被网民逼得再度在网上发声。这次发声,却是说他们航司不容忍有飞行员违反职业操守的行为,他们一向严格要求每一位航司成员要遵守行为准则。舆论立刻便又被引导到批判至晖违反‘职业操守’上。再到后来,各方权威媒体都发了批判性的新闻,这件事算是被钉死了。   “当初航司的态度反差之大,本就让我起疑。加上后来他们负责舆情的这位领导频频来向我们家提供帮助,我就更怀疑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了。”边至政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有一回,我故意引这个、引他们这个管舆情的人到我的工厂里去,骗他说我决定要把厂子卖了,让他帮忙看一下场地和市场估值。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到我厂里之后,我把他拉到起重机上,威胁他,如果他不告诉我至晖那件事的真相,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他最终被吓怕了,才把事实告诉我。他说,在航司为至晖发声的那天晚上,高层收到一通来自美国的电话,要他们立刻撤回已发布在网上的消息,并且得和他们的舆情处理部合作处理这件事。我逼问他,那通来自美国的电话是谁打来的,他一开始不敢说,跟我装糊涂。在我再三的央求、威胁之下,他才告诉了我。”边至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听到答案时,后背的寒凉,“那是事故飞机制造商——波客公司打来的电话。” 第62章   当年821事故的原因, 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航司地勤事故;第二种,机长操作失误;第三种, 飞机制造不合格。   第三种原因是当时人们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波客公司是全球领先的航空航天制造商之一,在飞机制造领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且长期以来都被视为“安全典范”。   但如果整起事故都和波客公司无关,他们为何会跨国干预当年的舆论?这样做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沉默的时候,他们从打开的窗,听到一楼店长在刷视频的广告。   雄浑的男性波音腔,让边羽不禁回想起大学时期, 上导论课时,投影仪上播放的波客公司所设计的飞机的广告:   “自1916年成立以来,波客公司始终引领航空工业的进步。   我们致力于打造最安全、最可靠的飞机, 服务全球数十亿乘客。   每一次飞行,都是我们对安全承诺的体现。   波客, 百年信赖, 飞向未来!   在风暴中锤炼真金,波客公司引领未来飞行的奇迹!   每一架翱翔蓝天的飞行器,凝聚着无数工程师的智慧和对完美安全的追求。   我们以创新为核心, 以信赖为基石, 为您架起连接世界的坚实桥梁。   风雨过后, 正是飞翔的时刻——波客公司,带您见证无限可能,共同飞向明天!”   那两段广告词现在在他脑海中不断回现,熟悉的嗓音与腔调一遍又一遍滚过记忆留下的轮痕,他从未记得如此的清晰过。   “当时我就知道了,问题肯定出在波客公司身上。”边至政打破沉默, “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有什么用?我没有证据啊。这个被我逼得说真话的人,回去之后立刻离职了,我再也联系不上他。我在国外不停找人调查波客公司,结果都是一无所获。还被人骗了很多钱。人家树大根深,怎么可能让我查得动?”他说到这里时,是有些怨念在身上的,仿佛当年受到的闷气和不甘现在还闷在心里,“后来我的举动也引起了国内申海航空的注意,他们公司应该是把我加入黑名单了,但凡碰到我和阿晴借由去向他们咨询,他们全部不是已读不回就是把我们的电话、微信通通拉黑。我们那几年不停在原地打转,接连碰壁,什么东西都查不出来……”他内心积压的气一下子全涌上来,不由得十分愤慨,拳头捶了一下桌面。   四叔公情绪似乎是被他带动了,低声骂着:“这群人,真是他妈的……”他也不知道该具体骂谁,只知道是有那么一帮没人性的“凶徒”在操控普通人的人生。   边羽低眸沉思了数分钟,语气还算平静:“二堂伯,您接着说吧。”   “我那些年只能托国内的朋友接着帮我查,一有风吹草动,我立刻就回来,但最后钱啊精力啊投了一大堆进去,还是什么线索都捞不着。”边至政抓起桌上被压得瘪瘪的烟盒,应该是很想再掏根烟抽,但碍于四叔公和边羽都在场,就没把烟掏出来,手指抠着烟盒的边角,“直到2年前,临驰资本入股了申海航空,我就想着从临池资本那里找突破口。找了两年……一直到两个礼拜前,真的给我找到了。”边至政抬眼看边羽,“临驰资本的千金申小姐,说跟你有过一面之缘,听完我的经历之后,她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了我一个口子,让我查下去。”   四叔公在这时打了个岔,生气的情绪顿时被一种惊讶和疑惑取代,问边羽道:“什么资本的申小姐?这个人物你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不久前见过一面。”边羽简洁明了地回答完四叔公,示意堂伯接着往下说。   边至政拿起桌上那包厚厚的文件袋,拆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根录音笔和一叠复印文件:“托那位申小姐的关系,我跟航司里面一位管理对上话。我跟他当时的对话都录在这根录音笔里了,这是转换成文字的文件。我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个事情,原来当年的事故飞机,是冼建跟申海航空租赁的,他们有湿租协议。四叔你可能不知道湿租协议是什么意思……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至晖是通过航司派遣去为冼建工作的!就是说,至晖根本不是背着航司去接私活,他是合法合规通过航司的流程去做的当时的工作,他根本没违背职业操守!”   四叔公眉弓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是一个说不出震惊和愤怒哪个更明显的神态。   边羽眉头微一皱,依然耐心听着。   边至政接着说:“除此之外,每当我问及那位管理有关事故后黑匣子的解析结果,他都闪烁其词。不过,我还是从他被我套出来的只言片语里猜测……至晖那天根本没有操作问题。他当时遇到恶劣天气时的迫降策略以及操作方式都是正确的,之所以飞机最终会坠毁,归根结底是机身设计的问题。也就是说,责任方根本就是制造飞机的波客公司!   “当年失事地点在海外的小岛上,这个事故地点远跨重洋,加上当时天气恶劣,影响取证,中间可以被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我一个律师朋友透露,当初虽说是中方与菲律宾方组成了联合调查小组,但是中方在调查的过程中充满多重阻力。这阻力哪来的?我敢断定就是波客公司在背后干预了整个调查。”边至政紧接着继续从文件袋里取出几份资料,“这里面还有一些我搜集的新闻……在至晖那件事情之后,波客公司被控告的案例里,有两个指控就和飞机设计的安全隐患有关。   “2018年和2019年,他们因自动飞行系统控制缺陷导致两起空难,被遇难者们的家属联合告上法庭。那些家属指控波客公司有意隐瞒系统风险,将利润置于安全之上。   “另一个案例,就发生在今年年初。他们公司设计的飞机发生舱门脱落事故,被指控持续忽视安全隐患。这些指控,都被波客公司进行多方面干预,舆论风向也被他们牢牢把控。你们看,他们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四叔公的眼神里蕴藏着的愤怒,如随时会迸出火星。他知道这件事背后像罗生门一般复杂,也知道真相绝不是当年定性的那样。但当这些现实的依据真正地摆到他面前,他还是不可遏制地震怒起来。但想到背后牵连甚广的体系,他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那不止是愤怒,还有深深的一层无奈。   边羽的眉头紧紧地锁着,眼眸里是茶水的倒影,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思考着什么。   片刻安静,边至政深深地呼吸,盯着边羽的双眼说:“小羽,申海航空我们要起诉,波客公司我们也要起诉。”   边羽抬眸望了一眼他二堂伯,一言不发。如果边至政刚才的推论完全符合真相,那么作为名誉被损害者边至晖的独子,边羽替亡父申诉那实属常理。可事件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证据。   一个道德败坏的案子,大家都清楚幕后的主谋,也清楚其操纵手法,可是没有证据,一切说辞都没用。   四叔公的怒气在听到边至政最后的主张之后,逐渐地安定下去,眼神也清醒起来。比起怒火,更多的是无奈了:“至政,你这些年实在是很辛苦。你讲的这些……我说句不好听,都已经过去了。人走了就是走了,真相怎么样只有当时走掉的那些人才清楚。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生活啊。你为了查到你手上的这些东西,吃这么多苦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小羽陪你做这个事情,他会怎么样?   “他接下来人生所有的时间,都得花在找当年的证据和打官司上。他会被那些媒体给吞了,他会每天走在路上都要看路边是不是有人要冲过来拍他,回家还得面对一大堆别人寄来的威胁他、恐吓他的死老鼠、死猫。他会面临比你还要多一百倍、一万倍的困难,到时候晚年我走了,你也走得比他早,他人生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他以后一辈子难道都要这样过?”   听到四叔公的这番话,边至政意外地没有情绪激动地喊着“四叔”,只是定定地望着角落出神。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掏出一根烟,点燃了抽起来。烟雾在三个人之间缭绕:“四叔,你说的我都明白。我本意是想让小羽恢复本名,能在阳光下不受干扰地活着。可要是小羽为这件事,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他摇了摇头,“确实是太不值了。但这条路,我走到这里,已经没得选了。我还是得坚持走下去的。我不当为小羽,也当为了我自己和我女儿阿晴。我当初没想过要为这个案子付出这么多的,一开始只是想着,花点钱查一查,万一查出个真相来呢?可是后面我的投入越来越多,我女儿阿晴为了支持我,连工作也丢了……是,我就是轴上了,我接下来就算是不为任何人,我也得走完这条路。”   边羽虽然是他们口中的主角,却始终没给出回应。在边羽看来,要处理一件线索与多方背景势力这么复杂和庞大的案子,仅靠情感是没用的。他认定一件事情之后,就会全身心投入去做,并一定要将那件事做出来为止,所以他需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始终在这些人里面保持最极致的清醒,用最清醒的态度去思考每一个环节。客观的,不带感情的,有条有理的。   边至政低声喃喃地讲着:“我外孙现在7岁了,喜欢玩飞机模型,和小羽小时候一样。他说以后要当飞行员……我看着他,感触良多啊。当年的至晖,当年的小羽……”   唯独这句话,让边羽内心稍微有情感地触动了一下。他脑中能想象到一个小孩玩飞机模型的场景,大概是和他小时候坐在地毯上拼凑飞机模型的画面是一样的。   “好了,今天先这样吧。”四叔公站起来,“先回去吧,再好好想想。”   边至政迟缓地点了一下头,站起来时,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步伐都蹒跚了起来。   离开平心茶社,走在路上,边至政烟一根接一根点。他没再跟边羽讲关于案子的事情了,茫茫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提到:“两年前,我在白俄罗斯见过柳德米拉。”   这句话来得特别的突然,不止是边羽,连四叔公的步伐都停顿了一下。   边羽怔怔地看着边至政。   四叔公惊讶了一会儿,问:“你怎么会见到她?”   “那年我缺钱,帮朋友去乌克兰进樟子松。因为货款转不进来,我不得不从白俄罗斯的明斯克那里走一圈。那会儿是二一年,这两个地方还没起冲突,一切还好说。”边至政烟粘在嘴唇上,抬眼望天,回想当时那个场景,“我去明斯克的银行,看到一个女人从银行里走出来。她穿一件黑衣服,头也用黑色的那种头巾裹着。她脸虽然有点老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了。我就喊她的名字,先是喊‘柳德米拉’,用中文喊的。她很惊讶,回头看了我一下,却很快就假装不认识我,低头匆匆走了。我追上去,再怎么喊‘柳德米拉’她都不转头了,我再喊全名‘柳德米拉·林琼’,她脚步停了一下,最后还是跑走了。”把烟从嘴上拿下来,边至政说,“我没跟上她。”   步子依然往家的方向走着,边羽的注意力却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兴许是飘去那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开满蓝紫色亚麻花的土地。   边至政在他身后继续说的话,就像隔着风声那样模糊:“想当年,至晖为了他,空军部队也不去,和家里人闹翻,谁知道后来他们两个会这样。”   到边羽家门口,边至政不进去了。拍拍边羽的肩,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就要走了。四叔公让边至政留下吃饭,他不肯,借口没睡好,要赶紧回酒店休息。   他才走出去两步,边羽突然叫住他:“二堂伯。”   “啊?”边至政停下脚步,转过头,憔悴沧桑的眼睛看着他。   “我决定了。”边羽用着下定决心之后,坚定的语气,“我会替我爸翻案。不管想尽什么办法。” 第63章   三天后。   家里, 边羽给工作台换了一个新的台面。旧台面积杂着数道刮痕,木面老旧,刻度也不清晰了。   边羽刚学木雕时, 虽然很有天赋,但早期手生,仍是经常出错。老台面上的刮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换上新台面后,边羽本想把旧的扔掉。这天下午,四叔公却先他一步把旧的台面放到仓库里存放。四叔公说,这是边羽第一张用的台面,具有纪念意义。等多年后再看到它, 会很有感触。四叔公在仓库里呆望那块布满沟壑的老台面许久,小声念着:“这好好的日子不过……”大概是在埋怨边羽要去给父亲翻案的事。   四叔公尽管不是在边羽小时候就看着他长大的,但和边羽生活这么多年, 是很了解他的。   边羽不轻易决定做什么事,可一旦决定要做, 天打雷劈都要办成, 谁也改变不了。   四叔公这个人执拗,却明白自己这回拗不过边羽。   新的工作台台面上,边羽放了一块全新未经雕琢的龙眼木胚, 旁边展着昨夜刚绘制好的赫斯提拉女神像的草图。   四叔公从小仓库里出来, 检查了一遍桌上那块木胚:“这块木还可以。可是你接下去还有时间刻吗?”   边羽说:“有空了就刻。”   原本在计划里, 这是他今年的第三件木雕工艺品。现在来看,今年内应该很难刻完了。   下午,边羽要出门,四叔公提醒他,他那条蓝四叶草手链放在台盆旁。是边羽洗手时摘下的,忘记戴回去了。边羽赶时间, 让四叔公把手链帮忙放房间里,就没戴回去。   召觅住在离单位不远的小区。他们单位有宿舍,刚调来这里时,他在宿舍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正逢有人要出租房子,他觉得时机合适,就在附近租了房子住。   小区是两年前建好的动迁安置房,里外都很新,绿化也不错。召觅住在绿化最多的那一栋楼里。   边羽和他约在下午两点见面。   两点整,边羽根据门牌号到他家门口,敲了门之后,才发现墙上有个不起眼的门铃按钮。边羽正要再按门铃时,召觅把门打开了。   “来了?”召觅让他直接进来,“不用脱鞋,这两天刚好要打扫一下。”   边羽唯有穿着鞋进门。   这是一套南向的一室一厅,总的套内面积估计60平左右。客厅青蓝色的窗帘拉了一半,光线很好。角落里摆放着大叶绿植,阳台上种了很多花草,橱柜和桌面都有摆放多肉盆栽。   召觅让边羽到沙发上坐下。边羽刚坐下来,就被茶几上氧气袋装的两条鱼吸引去注意力。   氧气袋里两条乳白色小鱼缓缓游动,看似谁都不干扰对方。   召觅到厨房里,倒了两杯水出来。他看见边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只鱼,隐隐约约在边羽脸上看到一丝孩子观察新鲜小生命般的好奇,不由得嘴角泛起一个笑。他坐在边羽身旁,把两杯水放在茶几上,就放在装鱼的氧气袋旁:“上午在花鸟市场买的。”   “这是什么鱼种?”边羽似乎是见过的,就是不怎么记得起来了。他对水产生物一向了解得不多。   “吻鲈。俗称接吻鱼。”   “接吻鱼?”   “顾名思义,就是两只鱼会接吻。”召觅刚说完,氧气袋里,一条吻鲈游到底了,背转过身往回游,正巧和身后那只碰上。两只鱼面对面对峙了一会儿,嘴唇贴在了一起,“你看。”   边羽眉梢挑了下,确实觉得这种鱼有些特别。   “但是,它们之间的‘接吻’其实不是亲密行为,而是在打斗。两只鱼现在在争地盘。”召觅碰了碰氧气袋,还是没将两只斗得正厉害的鱼分开。   “是这样吗?那它们应该需要大一点的空间吧,这样才不容易斗起来。”边羽四周环顾了一下,“没看到有鱼缸。”   “快递员说下午会送到,但现在还没消息。不过鱼缸也不大。很多人养吻鲈,就是觉得它们的‘接吻’具有观赏性。”召觅解释说,“而且虽然他们是在‘打架’,但是打架方式仅限于嘴唇碰撞,不会给彼此造成伤害。”   “哦。你是突然想养鱼的?”   “也不是。养之前做了很多功课,今天不用上班,就想着今天把这件事做好。”   沙发不是很大,因此他们两个坐得很近。召觅一垂眸,看到边羽穿的宽松的牛仔裤,还有半隐藏在裤筒里的白色运动鞋。这瞬间,边羽在细节上给人的感觉,依然是青春飞扬的。   “那我今天过来,没打扰你吧?”边羽问。   召觅笑了下:“当然不会。我今天没什么事,你不找我,我本来也打算去找你。”   “你找我……是只想找我?还是为什么事情?”   召觅张张嘴,顿了一下,说:“你先说说你的事情吧。”   “你上次跟我说,你有再见过一次那个一直来我家的记者。”边羽问,“你有留他的联系方式吗?”   “有。不过我不能随便暴露他人隐私,如果你有需要,我帮你联系他。”召觅轻而易举地就猜到,“你想问他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边羽点了一下头。   召觅似乎是早就预料到边羽会决定查他父亲的事情,没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他起身到房间里去,拿起充电的手机。他先是打了一个电话给柯记者,对方没接电话,召觅给他留了言。   “给他发消息了。”召觅回到客厅说,“他回复之前,你可以先跟我聊一聊。我也许能帮你分析一下。”   召觅的职业,让他在做事件分析上向来不差。边羽本能地信任了他:“关于我爸那件事,你了解得多吗?”   “几乎全部了解。”召觅约是斟酌了几秒,才用“全部”这个词。   “全部?”边羽着重询问着两个字,心底是闪过一丝讶然的。   召觅点头:“事发地点,事发后官方的一些声明,相关报道,我都看了。”   “这些是在你见过我二堂伯后去了解的,还是?”   “在得知有记者调查你之后。”召觅问,“你会觉得这像是在被我调查,而不开心吗?”   “还好。”边羽说,“我不会有那种感觉。”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微妙的奇怪的情绪。   他确实没想过,召觅会去了解那么多和这个案件相关的事。召觅从没说过,也没显露出来过。   “那就跟我说说你现在的想法吧。”召觅拉开茶几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本,一根笔。   边羽瞥了眼他拿出来的东西:“看起来我像是要被问笔录了。”他口气不像认真的,而像是玩笑,但他向来语调缓而平静,没有很打趣的口吻。寻常人听不出来,但召觅听得出来。   “不一样。问笔录是工作。这个,”召觅扬了下笔记本,“是记录你觉得重要的事情、想法。可以是今天讲的案子,也可以是以后的别的东西。”说完,他看着这简约的黑色外皮,自己不由觉得是否简陋了,“或者我得买个更好点的笔记本?”   “现在先不用了。这一本,就拿来只记录这个案子吧。”   召觅本来想直接开始聊正事了,又见到边羽脚上穿着运动鞋,说:“我预感要聊挺久的,还是给你拿双拖鞋换比较舒服。”他到鞋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双全新的拖鞋。   一开始他还想聊会儿天可以跟边羽出去走走,做点别的事情,所以没急着让边羽换鞋,现在看来,得先在家里把要紧事办清楚,出去约会只能下次了。   他把拖鞋放到边羽脚边。   边羽脱下运动鞋后,召觅拿起他的鞋子到鞋柜,摆在自己大了两码的鞋靴旁。摆放好后,召觅站着望了会儿。私心觉得,边羽的鞋子和他的放在一起,倒是很搭配。   “好了。我们开始吧。”召觅回到沙发上,掀开笔记本,拿笔记录,“其实这个事件,最重要的应该是当时联合调查组发表的黑匣子的解析报告。”   “那份报告,我有中译版,也有英文原版。虽然是按正规标准写的,但我总觉得整份报告少了点什么。”边羽踩了踩穿好的拖鞋,感觉这拖鞋竟正好合脚。   “是技术系统调查那部分吧?”召觅说,“我看那份报告的时候,也有那种感觉。一到解析飞机系统部分,就有点逻辑上的缺漏。但因为他们使用复杂且难度高的专业术语,普通人很难看得懂。”   边羽说:“是。我当初致电询问过相关人员有关技术解析部分的问题,他们说由于签署了商业保密协议,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技术信息,所以,那部分问题,也不能明写在报告里。”这个托词在当时的环境下,任何人听来都不会觉得有毛病,更不必说那时边羽遭遇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根本没有心思细究旁人话中漏洞。   “所以,黑匣子是很重要的一个关键点。”召觅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一个重要的线索,“除此之外,我看过当年的事故模拟还原动画。我不太理解它们的标准是什么,但在我看来,那个动画表达得不完整。”   边羽昨天才重新看过那个动画,细节记得很清楚:“它还原了事故飞机从遇到雷暴天,到穿越积雨云,再到机腹着地的过程……但是,并没有复原飞机系统每个环节的状态。或者,有些地方复原得不完整。”   “如果人们普遍认为飞机系统没问题,而觉得一切都是机长的责任,那哪怕他们刻意忽略掉飞机系统的一些状态表现,外行人的目光也不会留意到。”召觅说,“并且那个时候,大家心中已经认定‘元凶’,会潜意识地为每个不合理的细节合理化。”   “当时舆论也在影响公众的视野。”边羽回想起当时的舆论环境,许多人看到事故还原动画后,坚持认定每一个步骤都是飞行员做出的错误决策,因此只对当时驾驶飞机的飞行员口诛笔伐。媒体也是如此。   因此,在多重声音的影响下,人们心中都认定了那个“事实”。   边羽以及他的家人是无暇从中找出疑点的,因为第二日,便有媒体针对“家族色盲史”的问题上门追问,虽然媒体出于对边羽爷爷的顾忌,不敢将“家族色盲史”作为锚点渲染报道出去,但仍是有不少小道媒体称边至晖“疑似有隐疾”。   他们当年深陷舆论风波的浪涛中心,边羽是连一丁点儿喘息的空间都没有的,不用说研究那些被编织得天衣无缝的“官方公布资料”了。而其他家里人,包括苦寻真相的边至政等人,则是完全对这些航天、技术的知识一窍不通,更不用想从中找出不合理之处。   直到这两天,边羽重温当年资料,在一个完全冷静和理智的状态下,反复地查阅和思考,才察觉出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当时,不仅是媒体……”边羽忽然又想起一些细节,“他们调查组的人员通过第三方,也向我调查‘家族色盲史’的问题。所以一时间,我和我的家人都认为,兴许我爸的‘操作失误’真的和这个原因有关。这个第三方……甚至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问我有没有色觉问题。”   “有明确的医学报告表明你父亲色觉异常吗?”召觅问。   “他在东京一家机构里做过检查,但是检查完没多久就出这个事了,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检查结果。只有他当时的医生知道。”   召觅默了一瞬,又问:“那你的色觉有问题吗?”   “如果我当年的基因检测结果准确的话……”边羽回答,“我确实存在罕见的色觉问题。并且是基因里携带的。因为是迟发性的,所以18岁之前,它没有暴露出来。”   “这是在正规机构查出来的?”   “私人机构。当年我如果去正规医院,一定会被媒体添油加醋,大肆渲染报道。我只能经我二堂伯的朋友介绍,秘密去私人研究所做筛查。”   “我不认为私人机构的检查报告具备权威性。”召觅冷静地分析道,“而且,你提到,当时调查组的人通过第三方不断向你咨询‘家族色盲史’以及你个人的色觉问题。这一块,有两个疑点。   “第一,没有调查组的正式人员来直接接触你们。哪怕那个第三方是你们双方信任的中间方,行为也不具备代表性。完全可以视作他们私自的一个行为。第二……这个中间方的行为,让我想起一个案子。   “有一个老人,家里值钱的东西经常莫名其妙丢失。每当他发现东西找不到的时候,他儿子就暗示他是老年痴呆,自己把东西卖了都不记得了,并不断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后来,在老人身上,类似的事情发生很多次。直到老人的女儿回家,发觉异常,才带着老人报警了。   “警察通过监控调查到,偷窃者正是他儿子。而他儿子之所以经常说他老年痴呆症、带他去医院,就是为了让他自我心理暗示。让他以为自己真的记忆出错。”   “煤气灯效应。”边羽知道有很多这类案例,“但是……”   但是,难道他在那么多家私人机构里检测出来的“病”,全都会是假的吗?   边羽不敢去想答案。因为这对他来说,不单单只是关乎父亲的案子,还关乎他被断送的飞行生涯。 第64章   看边羽皱着眉, 脸色不是很好,召觅打断他的神思:“这个问题就先不去想了,之后有时间再求证。”   召觅也知道, 这个问题对边羽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失误”那么简单。但他之所以用轻快果决的语气把它带过去,是不想边羽在无法立即求证的情况下,陷入一种会痛苦的思索之中。   边羽回过一些神:“嗯。”他调节好了自己的心态,跟召觅说,“我们继续吧。”   “总之,我们先做一个调查假设。”召觅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在上面画出几个代表模块圆圈,再画线将它们连到一起,“这是一条可能存在的证据链。这条证据链包含四个模块——事故发生时的情况、官方发声、舆论转向、跨国电话干预。然后下一步, 我们要找到他们之间的关联。”   “那得把当年相关的资料重新捋一遍。”   “对。舆论那块,我们还得尽可能找出当年被公关掉的新闻。”召觅说, “有些新闻虽然在大平台上被删干净了, 但小平台也许还有记录,能找多少是多少,对案情会有利。”   “工作量很大。”边羽拿起手机说, “我没带电脑, 资料只能用手机查了。”   “电脑我有。”召觅笑了笑, 带着鼓励打气的意味,“今天我们两个都没办法闲着,互相加油。”   召觅把笔记本电脑和平板拿出来后,两个人配合地展开了工作。   他们都是专注力高、做事有条理的人,默契地分配好彼此的工作后,互相安静高效地忙起来。   在这套并不大的出租房里, 时间的流逝就像厨房里水龙头的水滴声,可以让人一滴一滴的听到。   思考稍微中断的两分钟内,召觅看见边羽一手撑靠在沙发扶手上,笔记本电脑敞在腿上,姿势舒展松散,神情却很专注,完全已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似的。   召觅恍惚间有一丝错觉,就好像他们已经在这里这样相处、生活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召觅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现居的出租房,下意识想:这套房子的大小,一个人住很足够,但如果未来要多一个人,就得买一套大的房子。   想到这里,召觅晃了下脑袋。他发觉自己想了一件还很遥远的事,未来都是未知的。   只是他一向坚信,未来可以由人创造。就如十年前的他,能够创造今天的未来。   很快,召觅便重新投入到工作当中了。   下午四点。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他们专注的氛围。   “你好,您的快递。”门口的声音说。   召觅去开门。门口的快递人员把一个21寸大的纸箱子放下:“您的快递给您。”   “好,谢谢。”召觅签收后,不由有些疑惑地拿出手机,对照手机上的订单。   边羽来到门口,看到放在地上的箱子,不住也疑惑:“两条鱼需要这么大的鱼缸吗?”   “是商家发错尺寸了。”召觅叹了口气,还是把箱子搬进来,“换货来不及了,这两条鱼今天得放鱼缸里,不然可能会死。”   “我帮你。”   召觅把箱子放到桌上拆开,边羽帮他把方形的鱼缸搬出来。箱子里还有商家附赠的造景的底砂假草,边羽一并帮忙取出来。   “鱼缸放哪?”边羽问。   “本来想放书桌上,但现在这个尺寸,得重新计划。”召觅找到柜子里的米尺,量了一下鱼缸的尺寸。   边羽观察了一下客厅的布置,指着电视柜一个空的矮柜子:“就放在那个柜子上吧。客人坐在客厅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好。”召觅很听他的建议。   两个人把鱼缸放到矮柜子上,装好过滤的设备,缸底布好景。   布景的工作主要是边羽在指导。边羽做事细致,从底砂颜色排布,到假草和造景石的布置,都有讲究地做好安排。帮召觅省下许多功夫。   这景象十分的好。   边羽如果是名女性,旁人大约会以为他是一位美貌聪慧的妻子。   在浴缸里放了自来水,加了除□□,召觅没立刻把鱼放进去,而是说自来水得静置几个小时再放鱼进去较好,否则鱼极有可能会氯中毒而死。   做完这一切功夫,他们安静地看着搭好的鱼缸。两个人像在欣赏一个微观版的空荡荡的水族馆,只是看里面的水纹和景观,都好像很有意思似的。   他们在一起虽然不会聊得热火朝天,但一点都不会无聊。   “鱼缸太空了,到时候得再放点鱼进去。”召觅看向站在身旁的边羽,“你喜欢什么鱼?”   “我?”边羽几乎没过多思考,“虎鲸。”   “虎鲸是哺乳动物。不算鱼。”   “那鲨鱼。”边羽这回花时间稍微想了两秒钟。   召觅笑了一声:“好啊。我回头弄一条鲨鱼进去。”   这个简单的小插曲,悄然地便结束了。   他们回到沙发继续工作,姿势却都不一样了。   召觅忙着忙着,忙到沙发底下。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腿。而边羽则是把脚缩到沙发上,先是盘着腿,然后又把腿伸长了占满整条沙发。   天暗下来了,他们没开灯,让电子屏幕的光亮照亮这昏暗的一角,仿佛是他们双人之间的独处的领地。   “你饿不饿?”在有规律的键盘敲击声中,召觅的声音打破紧凑的节奏。   边羽稍缓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有一点。”   “我叫吃的。你想吃什么?”   “粥。”边羽说,“鸡丝粥,或者瘦肉粥。”   “咸一点还是淡一点?”   “淡的。”   召觅发现边羽的口味一直都很清淡。   外卖到的时候,边羽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召觅把外卖放在餐桌上,没吵醒他。他把两条鱼从氧气袋里解放出来,倒进鱼缸里,打开鱼缸里的灯。灯光照射出的水的波光,粼粼半映在边羽身上。   边羽还没醒。他静躺在沙发上,头枕着软皮质的扶手,站得再远都能依稀见到沙发上优美的这一弧线。他像油画里的人,早和美融为一体,难以不引起人注意。   召觅到房间里取来一条薄毯子,走到沙发前,轻柔地给边羽盖上。   边羽没有被这么小的动静惊扰,睡容平静,昏暗之中,唯有他的脸像皎洁的月,是很明亮的,光芒无法被黑暗掩盖。   召觅不知不觉看着这张脸很久,随后,他抬手轻触碰边羽的脸庞。   边羽的皮肤不像看起来的白得冰冷,是有温度的。召觅贪恋指尖美好的温度,沿着边羽脸侧的弧线抚到唇。   情不自禁地,召觅低下头,贴近边羽沉睡的脸庞。唇和唇之间的距离,如同鱼缸里那两只又碰上面的接吻鱼一样,离得已很近了。   召觅知道,这是犯罪。可他从不觉得,面对边羽的时候,他能一辈子清白。   片刻之间,边羽睁开双眼。眼睛里未醒的睡意,没多久便消散了。他盯着召觅这双靠近着他的眼睛,低声问:“正义的警察也要做坏事吗?”   召觅没离开他的脸,而是回应他:“你忘记了,我以前也坏过。”   “也做过这样的坏事?”   “这么坏是第一次。”召觅手掌覆在边羽脸侧,手指抚着他的耳后,嘴唇与他的浅地相碰。在察觉到边羽并不抗拒之后,他完全地吻住了边羽。   召觅轻柔地含住边羽的下唇瓣,跟着舌尖轻启开边羽的嘴,探了进去。   他们之间的吻也是安静的,无声息地变热,变湿,直到最后,完全灼热地汹涌起来。   欲望吞噬他的速度,快得令他自己也惊讶。可这欲望是边羽带来,召觅也不觉奇怪了。他从不想做欲望的征服者,他只想做边羽的征服者。   边羽会回应他的吻。召觅的手从边羽的耳根上抚着往下,沿着他的脖颈到手臂,扣住他的手腕,用上了一点力道。接吻的间隙,召觅问:“谁教你的?”   “你很在意吗?”边羽淡淡地回应,分明眼角有一点水花了,可眼神依旧没有变化。   看似是冰凉的眼神,却藏着要置人于死地的引诱。只要凝望他这双眼睛久一点,再清醒的人也会堕入进去,被边羽密布的情欲的网绞死。   可想到,边羽这张“网”还网过其他男人,召觅的眼底寒了下去,将边羽的手扣得更紧了。   那想法本就是一种能激起男性天然的占有欲的激素,尤其在听到边羽没否认的回答之后,吞噬召觅清醒的占有欲达到了顶点。   边羽忽然感到身上的一阵重量,召觅骑压在他身上,将他另一只手也扣住了,居高临下的冰凉的眼神中,蕴藏着微火:“我想知道接下去的事情,别人有没有教你。”   边羽的呼吸好似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唇瓣微张,说:“你是想亲自教我……还是只想听一个答案?”   “都要。”召觅哑着嗓音,贴在他耳边说,“求证是要全方位的。答案我得自己确认一遍。”   边羽没有回应,只是呼吸重了一分。他像是一个骨子里天生不愿在任何时候服输的人似的,在这种时候,也不会因为对这种感觉的陌生而退怯,反而是要迎面承接对方在他身上的作为。   接下去的吻便变了意味了,一切都在往更深入的方向引去。 第65章   召觅往下对边羽的每一个吻都是深的, 要挑起他的欲。他们之间有着湿热的潮气,唇齿之间的交缠更为紧密。   他将边羽两只手腕都举过头顶,一起扣在手中, 一种与罪犯周旋久了的心理习惯一般,怕边羽现在的服从是一时伎俩,下一秒会找机会随时私自逃走。   边羽生理性的欲望也成功被他挑起。再往后面的事情,召觅相信没人教过边羽。边羽很聪明地学会了最基础的回应,但再往后的回应,就稍显迟缓了。   当然,召觅也不是那种老练的高手, 只是很多事情,面对边羽,自然而然就会了而已。   边羽很能勾起男性最原始的冲动。就像现在, 哪怕边羽的脸上汗涔涔的,分明生理上无法承受这种刺激, 眼神却时刻清冷, 如同在向伏身在他身上的人宣誓。这让人不由自主想把他蚕食,让他拥有被欲望侵占的面容。这是属于边羽先天的能力,一种能蛊惑人心, 侵吞人理智与体面的能力。   召觅解开了边羽的扣子, 因边羽衣服上的扣子多, 召觅想要快速,只得用上两只手,边羽的手腕便被他松了。   召觅有时怀疑,是否因为人人都想脱边羽的衣服,边羽才总穿纽扣多、结构设计复杂的衣服?   纽扣继续往下解时,边羽按住了召觅的手。   “你在下面。”边羽的嗓音有些变化, 很轻微的带上了一层朦胧。他的眼眸也是水朦的,纵然眉宇间依旧平静。   召觅的动作顿了一下。即便他听清边羽说的话,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情况。   “要么你在下面,要么就到这里。”水润的嘴唇轻张,边羽的语调明明很轻缓,却带着坚定的不容改变的态度。   召觅低声轻笑了一下,没从他身上下来,边脱掉自己身上的衬衣,边说:“那也不用我到下面。就算你不让我进去,我在上面也一样可以。”   被汗浸湿的脸上,边羽的眉梢微惑地挑了一下。瞬间,两只手腕被召觅的衬衣绑到了一起。   召觅的衬衫捆住边羽的双腕后,打了一个结扣,面对边羽疑惑的眼神,召觅说:“放心,我会尊重你。不过,在做这方面,我对你不信任。我怕你会跑。”   边羽抿了抿唇,被完全掌控地成为非主动的进入方。   这一晚召觅要到了他的答案。   边羽没被任何人激发过男性的欲望。他曾是一个皎洁的少年,现在依然是纯洁的男性。召觅是第一个得到他的,虽然他不是作为进入的那一个,但他让边羽身上完全留下他的痕迹。   唯一令召觅觉得不那么顺利的是,初次的尝试,他们都不是很得要领。犹如一个莽撞和一个青涩的少年。   召觅是莽撞的那一个。他让焰火盛绽在边羽的腹上,不免又看着自己的“兄弟”想着:它虽然很大,但是没用处,可惜。   结束过后,召觅将边羽搂进怀里,亲他额头上的汗。他们躺在这张不宽的沙发上,边羽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可能是这结实的胸膛很暖和的缘故,他紧绷一天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夜晚的这盏灯始终没开,边羽在召觅的怀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沙发上醒来,召觅揉着他凌乱的头发说:“早。”   边羽打着呵欠“嗯”了一声。到卫生间里,召觅给他拿新的牙刷和牙杯,两个人在镜子前刷牙。边羽平静地刷完牙后,说:“想洗澡。”   昨晚睡得身上都是汗,虽然后半夜,召觅有帮他把身体擦一遍,但他现在还是感觉身体粘粘的,不舒服。   召觅漱了漱口,把口中的水吐出来:“我拿毛巾和衣服给你。”把牙刷和牙杯都摆好在台盆上,他到房间里去拿来新的衣服和毛巾。   边羽在浴室里洗澡,召觅将电脑搬到餐桌上,把昨天没做完的工作都调取出来继续做。   二十分钟后,浴室里的洗澡声停止了。隔着门,召觅听到边羽喊他:“召警官。”   召觅打开卫生间的门,问:“怎么了?”   边羽穿着他的宽大松垮的T恤,湿漉漉的头发上披着一条毛巾,手上拿着电吹风,眼神中微有些茫然:“它没有按钮?”   “这个是感应的。”召觅说,“手握着柄中心那块感应区,它就会吹出风了。”   边羽手掌握住电吹风柄上的感应区,电吹风呼地一下吹出一阵热风。边羽颤了一下,掌心又挪开感应区,微撇了下嘴:“不好用。”   “这一次先用着,之后我买个按钮的。”召觅说着走到他身后,接过他手中的电吹风,替他吹起头发。   边羽淡金色的发丝穿在他的掌心中,被水粘结在一起的发丝,慢慢被吹得蓬松开。吹到半干的时候,边羽抬手拿过他手中的电吹风:“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好。”召觅把吹风机放给他了。走到浴室门口,又停下脚步,回转过身,看着镜子里的边羽,好似想再说些什么。   “你怎么还不出去?”边羽从镜子看他。   “下次不要再喊我警官了。”   “那叫什么?”   “叫名字。”   片刻后,边羽说:“召觅。”   召觅嘴角浅扬起一个弧度,走出浴室门。   边羽吹完头出来,召觅已经准备了两份早餐在餐桌上。   “我们昨晚该做的工作没做完,今天你还得再待一天。”召觅说。   “你不用上班?”边羽坐在餐桌前,拿起馒头之前,先是把笔记本电脑挪到自己眼前。   “调休。”召觅解释说,“我之前加班多。”   边羽“哦”了声,边吃馒头边继续忙昨晚未完成的事情。   今天他们两个坐在餐桌前办公,早餐、午餐、晚餐都是在餐桌上一边忙碌一边解决的。他们已经把该收集的境内外舆论资料都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去得找权威的翻译机构将资料都译成中英两个版本。   边羽忙着将资料按日期排布整理好,而召觅则是联系一些权威的翻译机构。   到晚上八点多,他们的整理工作差不多都完成了。边羽在核查自己整理的信息,召觅靠在椅子上,神经放松了一会儿,眼神慢慢流转到边羽身上。   今晚有开灯,不过开的是客厅的落地台灯。灯光打了一层朦胧的影在边羽的脸上。   “你知道有别的方式吗?”召觅忽然开口,问边羽。   “什么方式?”边羽没抬头看他,眼神专注在电脑屏幕上。   “mutual masturbation。”召觅念了一串英语。随后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阐述着,“它涵盖了很多种摩擦方式。在你不进来的时候,就会舒服。”   边羽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好似听懂他在讲什么了。他起初以为召觅说的是和整理资料相关的东西,没想到是指这个。   他抬起头看向召觅:“你今天一天就在查这个东西?”   “凑巧看到的。”   召觅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弯身下去,鼻尖与他的相抵,蹭了一下,他抚摸边羽的后颈,轻轻捏了两下:“试一试。”   边羽没说话。   召觅吻上边羽的嘴唇,边羽没反抗。这轻柔的前奏便很快过去,深吻了边羽两分钟,召觅直接搂着他的腰,将他抱起来,向卧室里走去。   床垫柔软,边羽被放到这张床上,身躯随即像被困绞在床被中。   召觅今晚没有昨晚那样不得要领,从前奏开始,他就让边羽比昨夜还有感觉了。   说是“试一试”,这天晚上他们却“试”到很晚。   边羽的声音很好听。他长了一张圣洁的脸,但却能发出这么魅惑的喘息声音,尽管他总尝试去克制着这美好的声音溢出喉咙。   召觅没办法在他身上抑制住冲动。谁会不想看他释放得更多的一面呢?哪怕召觅是作为被进入的那一个,他也想让边羽释放更多。   一个倨傲不可进犯的、好似有神性样貌的人,谁会不想看他丧失魂志,被最原始欲望潮海淹没的模样?   到天半明亮的时候,边羽趴在枕头上,半睁着眼睛,眼角还有一点泪痕。晨曦的薄光透过窗帘缝,流淌在他后背的肌肤上。   召觅的手搭在他的腰上,掌心慢慢抚向他的背。   半晌,边羽的声音有点轻:“我今天得回家了。”   “要几点回去?”   “起床就回去。”   “那你睡一觉。”   “不了。我回家睡。”   “好。那躺一会儿?”   “嗯。”   “我定个七点半的闹钟。”   “嗯……”   “也就再两个小时了。”   “这么快?”   “是啊。”   窗帘一直是紧拉着的,因为是青蓝色的窗帘,所以有点分不清日和夜。   糜乱的两个夜晚,让边羽都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了。   边羽想着,不要睡着,七点半的时候直接起床回去。可困意还是让他不知不觉半睡了过去。   七点的时候,召觅就起床了,他一晚没睡,还得出门上班。所幸他还年轻,身体素质也很好,一夜未眠对他来说没半点影响。临走之前,召觅要叫醒边羽,边羽正好也睁开了眼睛。   “醒了?我正想叫你。”召觅在边羽的肩膀上亲了一口,“我先去上班了,你走的时候,门关上就行。”   边羽揉了揉困倦的眼,应道:“好。” 第66章   中午十一点, 边羽回到家。   因为这两天都没好好睡觉,昨晚又熬夜了,他神态看着很累。面对四叔公的询问, 他避重就轻地回答,只说在召觅的帮助下,整理了有用的资料。随后很快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   他躺在被子上,既没有把被子掀开来盖,也没有马上睡去,而是盯了一会儿天花板, 之后,打开床头的收音机。   这个时间段,该频道放的都是广告, 一个男主播重复在念广告词。广告放了有五分钟,切入一段开场音乐, 一个综艺电台节目开始。   主播跟三位嘉宾聊天, 其中一位嘉宾分享感情经历。后面都在聊些很乱的内容,男嘉宾女嘉宾纷纷插嘴说自己对感情初次懵懂的经历。   不知聊到什么,主播马上打断道:“不要跟男人共处一室啦!很危险的好不好。再好的男人, 跟你共处一室都会有想法的。”   “什么?你身边不止一个男人哦?那你很危险!”   “肯定会打起来的!我跟你说, 男人本质跟狗一样, 有领地意识,要是让那一个见到这一个……要完蛋啦。”   背景一群人嘻嘻哈哈的,你一言我一语。   边羽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怔怔地听它发出来的噪响。渐渐,他再度睡着了。这次他睡得很浅,从入睡那一刻起就在做梦。   梦里, 边羽赤足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宫殿内回荡意大利歌剧,彩色玻璃透进来的光洒在他的足面上。   他踏着红毯,往前走着,黑月季的花瓣从穹顶落下。道路尽头,一只巨大的黑鹰立在台阶上,张开铁一样的翅膀。   黑鹰眼中闪烁着狠戾的光,像看待猎物的眼神盯着边羽。它扇动翅膀,“刷”一声飞扑过来。   边羽猛地被黑鹰扑倒在地,胸口被它的利爪抵住。   逐渐,黑鹰身上的羽毛褪去,竟是尧争的脸。   尧争压在边羽身上,一手抚上边羽的脖颈,看似亲昵地抚摸,眼神却冷峻得充满凛冽寒意。   他声音低沉地响起:“边羽,是谁允许你跟别人做的?”   边羽醒了过来。   他只睡了20分钟,现在清醒了,不再觉得困了。   他不想再躺在床上,睡意消散后,立刻起了床。他拿起手机,看到尧争给他来消息,没回,下意识关掉消息界面。   心绪始终不安,脑子也一片乱,边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缘故。   他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匆匆下楼,要出门。   四叔公问他去哪,边羽头也不回地:“圆沙洲。”   圆沙洲是一座小岛,需要乘船上岛。边羽从离家最近的渡口乘轮渡过去,约要十分钟。   岛上面积不大,布满南洋建筑。有一座百年东正教教堂在岛中心,边羽幼时被母亲带着来过一次。   边羽是不信教的,但是自他有意识的时候,他的母亲柳德米拉与东正教紧紧相连。所以,在东正教的教堂里,听人们祈祷唱诗,他会有幼时待在母亲身边的感觉。   那感觉能让他不安的心绪,略微宁静一些。   不过今天不是周六,教堂内没活动,只有两三个人坐在长椅上,也没什么事,就是小声地在聊天。   新来的教堂志愿者在开解其中一位抱有困惑的人:“欲望是人生的一大难关,要跨过去,不等于禁止它,也有可能是接受它。”   而在情事上面,有些人未经人事,总觉自己犯下罪孽,内心负担。实际上,那只是一生之中一件再轻不过的小事。   人的一生,只要不受伤,不去伤害别人,其他无关生命安危之事,通通不重要。   边羽闭上眼,听着人们的细语,尽量让自己的内心平静。恍惚间,他却记起当年被一位传教者劝诫,他一定要多去祷告。因为他注定会有罪孽——惹情祸的罪孽。   那位传教者预言,在那些对边羽飞蛾扑火般追逐的人当中,注定有几个会与边羽纠缠上,并且会有人要为他不死不休。而他就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蝶,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这个时候,边羽察觉到自己身旁有一个人坐了下来。   边羽张开眼,侧过头。愣怔的神色当即从脸上掠过。   “你没回我消息,我还以为你在忙工作。”尧争坐下后,叠起一条腿,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放到长椅的椅背上。从这个座位后面看,他的手臂是把边羽的身体放进自己可以拢进的范围内的。   缓过那片刻的愣怔后,边羽问:“你不会是因为我没回消息,才特意来找我问这句话的吧?”   “我还不至于在这件事上那么较真。”尧争说。但他没解释自己是怎么“凑巧”遇见边羽的。   其实是尧争的助理要去深查东南亚那边的信息,有些东西得征求边羽同意,并需要问清楚细节。助理上边羽家门的时候,发现边羽不在,问了边羽的四叔公,得知他来圆沙洲。   尧争正好疑惑边羽怎么今天那么久都没回消息,就来“偶遇”他了。   “你刚刚在祷告?”尧争问。   边羽没回答,双手合十,低下头,闭上眼。一分钟后,把眼睛睁开:“这样才是在祷告。”   尧争眉毛微挑:“说了什么,我可以听吗?”   “我说给上帝听的话,你也要听?”   “能听我就想听。”   边羽目光向前,静静望着圣坛上的十字架:“我让上帝原谅我。”   “你做什么坏事了?”   “很多。”边羽说,“不过每个人对坏事的定义不同。我在路边踩死一只蚂蚁,也会觉得是做了件坏事。”   “你很单纯。”尧争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你今天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边羽说,“但预期里,没有陪别人这一项计划。”他还没忘记自己今早才从召觅的家出来,在如此圣洁的殿堂中,转瞬就跟另一个男人暧昧不清,对他来说,心理上一时并不能接受得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他跟召觅上床的时候不一定出于爱这个人,或是这辈子已经认定这个人。但是发生了关系,尤其是他人生第一次与人发生关系之后,他无法轻松潇洒地把它看作一件吃饭般平淡的事。   在他小时候,他母亲甚至让他吃饭前都得做祷告仪式。   做任何事情都不能看得太轻易。   虽说边羽已是成年人,此生有数不清的追求者,自他成年后,对他有臆想的人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但他自己是从没与人涉过情事的。   边羽至少是在事后的现在,把它当作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现在跟尧争是暧昧不清的关系。   “今天陪我,当你为我工作的第一次。”尧争说,“今天过后,就剩2次。”   边羽一时没说话。   尧争不等他回答了,站了起来:“我还没吃午饭,一起。”   尧争率先走出教堂,到教堂门口,他站在吸烟区,掏了一支烟抽。没一会儿,边羽从教堂内出来:“去哪吃?”   “等我司机到。”   边羽皱了下眉:“这岛上不是不能开车吗?”   “凡是都有特殊。”尧争话音正落,一辆酒店专属的商务车开到他们面前了。   这辆车挂的是岛上限定的牌照,除公家之外,仅有月神岩上那家新开的酒店有挂牌资格。   看到这个牌照的时候,边羽几乎瞬间便懂了。   月神岩上新开的酒店,尧争也许是投资人,也许有股份。总之,他有权在这座岛上光明正大开车行驶。   车内,边羽安静半晌,问:“你怎么做到的?”   “你指这个牌照?”尧争能读懂边羽的想法。或者应该说,尧争本就是一个擅读懂人心的人。   “嗯。”   “一些事情做了之后,别人自然会为你立新的规矩。”顿了一会儿,尧争说,“但前提是要给出同等价码。”   边羽仔细地在掂量这句话,但却不是去思考尧争的价码,而是思考他自己身上的价码。   如果正如当年那位传教者所言,他必定要深陷这些情感纠葛的漩涡之中,那他是不是不该坐以待毙,至少要做一点什么呢?   车在逐渐往山顶开去,车窗外,月神岩好似摇摇晃晃地在向他们走近,山顶上那宫殿似的酒店,也离边羽越来越近。   “之后做完那2次工作,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吧。”边羽盯着山顶那座慢慢靠近他的酒店,缓缓开口。   车内的淌过足有一分钟的寂静。   “为什么?”尧争的语气此刻还是冷静的。   “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   “你要编理由,是不是得编个不那么老套的?”   “你非要听一个理由,只能给你一个。”边羽口气始终也是冷而淡的。   尧争注意到他没戴自己送的手链,但一直戴着那个和他一点不相配的腕表。平时白得没有血色的手腕肌肤,如今却泛着浅浅的粉红。   只是在这刹那间,尧争嗅到了边羽身上不属于他的痕迹。他扣住边羽的手腕,将边羽拽到身前,迫使边羽正视自己。   在看到边羽不得不正面面对他时,尧争冷冽的眼眸直视这双叫人看不透的眼。尧争探索到这双眼睛的最深处,发现这双眼睛并没有如他说的那些话一般冷硬。   尧争甚至庆幸的发现,这双眼睛里透着的神色,其实不那么决绝。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边羽会说这种话?   蓦地,尧争看到边羽微开敞的衣领深出,锁骨底下有一块若隐若现的粉红印记。   尧争只觉眼中一刺,眼睛微眯起来。他迅速地拉上车后座与驾驶位的拉帘,下一秒,扯开边羽领口的两个扣子,让边羽那片带粉红印记的胸膛完全暴露出来。   在看到边羽微怒的面容时,尧争反而是一声冷笑:“这个是你不想再见的原因?”   边羽的手腕挣了挣,却被这铁铐似的力道桎梏得动弹不得。尧争分明是没用太大力气的,因为这力气没让边羽疼,可边羽就是挣不开。   边羽的眼神里分明是有怒的,嘴上的话语却显得满不在乎:“好像跟你没关系?”   尧争眼底迸着阴沉的寒意:“你知道,我不是好人。”他将边羽压在车窗上,温柔地扣着边羽的下巴,语气却充满危险,“我喜欢的,我会要,要不到,我就抢。” 第67章   边羽觉得尧争恶劣的一面暴露出来了, 跟他梦里那只凶猛的黑鹰一样。狠厉凶绝,不容猎物逃脱。   在作为顶级捕猎者的猎鹰眼中,不管什么猎物都跟小白兔一样。初生的豹, 会飞的羽鸟,野生的猫。猎鹰的利爪只要扣住它们弱小的身躯,它们就只有颤抖的份。   下一步,捕猎者要如何享用美食,猎物完全没有决定的权力。   边羽没有颤抖,因他不容易感到恐惧。但他的眼睛还是不觉睁得很大,眼中没有慌张, 但有着从未流露过的,对未知的茫然和退避。   这已是他此生展露过的,最能代表软弱的一面。他哪怕当年遭遇变故, 都不曾流露出这么示弱的神情过。   尧争见到他的神态,心里一软。而在心软的这刹那, 尧争意识到, 他对边羽产生了更深刻的情愫。   一个阴狠惯了、对世事绝无悲悯的人,会心软,那只会是对自己所最在意之人。   那就更不能让边羽逃走了。   尧争心想, 他必须要彻底占有边羽。多年商界的历练让他养成寸利必得, 绝不容让的习惯。尤其他做的生意, 需要的是更为残暴恣睢的脾性,但凡让步一点,就要被人彻底清扫出局。   因此,尧争早已把掠夺当成必要手段。他爱上的,就必须得是他的。谁都不能染指。   但尧争不会强逼边羽。相反,要让边羽心甘情愿。   他托起边羽的下巴, 一点一点啄边羽的唇,迫使边羽张嘴后,他紧接着在他口中肆虐。他不闭上眼,就这么平静看着边羽被自己吻得逐渐呼吸不过来、眼眸湿润的样子。   尧争要亲眼见边羽被自己逐步吞食。   他一手扣着边羽的后脑勺,迫使他与自己唇舌交缠,另一手从他的胸口开始往下抚去,直碰禁忌的领地。   边羽要推开他,但推不开。   “你说不想见我,那这反应也是假的?”尧争舔舐边羽的唇角问。   边羽把脸扭转过去,逃避尧争灼烫的眼神和质问。被掌控之处,炽热愈发强烈。边羽不禁皱起眉,生理性的泪从眼角流下。他嘴唇紧闭,不让半点声息从口中流出来。   他瞥到了车窗外的景象,发现车早就开到酒店宽敞的私人车位上停下了。那司机很早就心中有数地离开。   他们的车停在巨大罗马柱下。边羽看到,柱子上方,神明雕像俯视着他,如同对他发出批判与审视。   边羽面颊泛红,脖颈和胸膛冒出汗。终于,他张唇很轻地“啊”了一声。他忍不住捶打了两下尧争的胸膛。这力道对普通人来说不轻了,对尧争来说却绵软无力。   尧争纹丝不动地压在边羽身上,舔他颈上的汗,抬眼望他深陷欲而不能自拔,却还要拼命隐忍的脸。   见到边羽终于控制不住闭上眼紧咬嘴唇的模样,尧争反而恶意地放慢操控他的动作。   边羽缓缓张开眼,睫毛上挂着泪花,张口呼吸时,嘴唇颤抖着,好像一朵掉进海里的洁白的花,再要漂浮到岸上时又被浪打入水中,浮浮沉沉。   “要停下,还是继续?”尧争低哑的嗓音如同撒旦的低语。   天上一片浮云游过,将太阳半遮蔽起来。罗马柱的雕像上,光影变幻,分明前一分钟还是神明雕像,这一刻,面容却被阴影覆盖,化成了恶魔。神明对边羽的俯视,也变成恶魔对他的窥探和挑衅。   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气,边羽眼中的光泽,被一股巨大的虚无的空虚感覆盖。他手落在尧争的臂上,手指紧地抓了一把这坚硬结实的肌肉,随后,柔柔地往下挠动。   尧争瞥了眼臂上不安分的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意思?”   边羽隐忍着喘息声。   尧争手头稍微用了点力:“说清楚。”   喘了两口气,边羽的声音低而轻的:“……别在车里。”   尧争嘴角扬起得逞的笑意,他痛快地亲起边羽:“帮你解决一次再出去。”   边羽闭起眼,大脑承受一片混乱,身体好似是在抗拒的,脑神经却一直引领他走向亢奋。他轻微的挣动就像雌性水雉被雄水雉踩进水里时,既无法抵御力量的压制,也无法挣出欲望的水面。   “裤子都没脱,就出来了?”尧争戏谑的话语萦绕在他耳廓。   混沌的大脑逐渐清净下来后,边羽张开雾蒙的双眼:“放开。”   尧争前几分钟才答应他,就这一次,得让他下车了。   尧争本是不打算出尔反尔的,但他一向有危机感。车门打开,边羽想逃走太简单了。   他有对爱人强烈的占有欲和进攻欲,并且看着脸上残留潮色,带着薄汗的边羽,他的欲望更加强烈。   虽然就算边羽逃走了,尧争要把他抓回来也很简单,但是,此时的尧争一点让边羽可以逃走的机会都不想给。   “我反悔了。”尧争握着边羽的腰往下移,让边羽上半身完全躺在座椅上。他压在边羽身上,解他衣服,“我要做到最后。”   “你……”边羽睁大眼睛,抬起来的手还没来得及推开他,反而帮助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更轻松地脱干净了。   见到边羽的身躯,尧争呼吸略是一滞。这样完美无瑕、皎玉一般的躯体,没有哪个男人看了能受得了。   却是尧争这一个停顿的功夫,给了边羽机会,蓄力将他推开。似是为了防止尧争再压上来,边羽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别动。”   他垂头冷眸凝望尧争,浅色发丝下,眼神带着潮欲退却后的寒意。   “是想杀我,还是想玩别的?”尧争看着跨坐在身上的人,嘴角弯起笑,抚摸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他不仅不怕,反而觉得这个样子的边羽更加迷人——让他更加血脉偾张,恨不得马上将边羽拆吃入腹。   “你不许进来。”边羽冷冷地说。   尧争缓了有几秒,才反应过来边羽在说什么,也明白边羽忽然“反客为主”的意义。紧接着,他心里不由在想,这有没有搞错?   “你可以吗?”尧争轻笑着问,沿着边羽的手臂往上摸,“为什么不让我来?”   “你想都别想。”边羽掐着他的脖子往前推了推。   事情偏离尧争原有的计划了,他没想过会是这样。他决心要让边羽心甘情愿,决心不会强迫他,就不可能会强迫他。   只是让边羽进入他这一点,尧争一时间同样难以接受。可他总不能因为体位合不来的问题就放过边羽。   尧争算遇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所有问题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等之后,他也许向边羽让步,不过眼下的事得先解决。   现在彼此能接受的方式不行,就用点别的方式。大丈夫就该能屈能伸。   尧争猛地用力搂住边羽的腰。   听人说若要使玉更美,玉离不开人。皎洁的玉,也需要人的摩挲与触碰,才会更光滑、更出色、更养人。   尧争觉得这个方法很好。囊玉的布透了气,他轻易能将两方物体掌控。   烈火贴合,相磨。   边羽几乎没主导的机会,手上的力道就已松软,不得不重量倾靠在尧争身上,变为紧搂住尧争的脖子,被掌控得气喘吁吁。两个人都流着汗的时候,尧争轻轻地啃咬边羽的颈,最后是把两个人都磨出来了。   边羽趴在尧争身上喘息。尧争痛快地爽过之后,手上摸着边羽的腰线,眷恋地亲吻边羽带汗的下颌与颈:“你真让我受不了……”   前前后后,明明没谁都没进去,还是在车上搞了一个多小时。   下了车后,穿好衣服的边羽发丝凌乱,尧争形象看着却还是一丝不苟。   尧争往前走了两步,边羽没跟上去,而是站在原地,四周看了一圈。   这里是月神岩山顶,山上没有人,附近没有车。他要是现在说要走,尧争要把他再弄回来是很快的。   尧争回过头,看着站在原地的他,一下子就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先跟我上去,除非你想穿成这样下山。”   边羽垂眸望见自己衬衫上的扣子被扯坏了两颗,裤子上尴尬的地方有明显的印渍。他抿了抿唇,明明什么话都没说,看起来却有一丝屈辱。   尧争走到他身边,揉着他的头:“在生气?”   “没那么看不开。”边羽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尧争也不生气,再度宠溺地将他的脑袋搂回来,搂到自己胸膛上:“我给你换身好看的衣服,走吧。”   酒店房间内,管家给浴缸放好水,识趣地离开。   尧争把边羽带到浴缸旁,耐心地再次解边羽的扣子。   “我自己来。”边羽说。   “我给你洗。”尧争低头仔细地解他衬衫上的每一粒纽扣,刚刚在车上有多用力,现在就有多柔和。   虽然如此,边羽还是不住推了一下他的手臂。   尧争的手臂没被推开,头仍依旧低着,眸子却抬起来,看了眼他的神情:“你怕?”   边羽手顿了一下,紧握成拳头,垂了下去:“怕什么?”   “你不用想太多。”尧争再次把他衣服脱掉了,扔在了地上,“有些事要是该发生,那它就会发生。”   边羽就这样完全“坦诚”地站在尧争面前,身上每一寸都被尧争盯着。他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尧争一笑:“进去吧。” 第68章   边羽躺进浴缸里, 身体被温水包裹住,轻飘飘的,像要浮起来了。   尧争衬衫上的纽扣一样是有两三颗解开着的。他半蹲在浴缸边, 拿起浴球,挤上沐浴液,轻轻擦在边羽身上。   边羽的肌肉线条很美,可以看出早年强锻炼留下的底子,虽然现在不是那么强壮了,但薄薄的肌肉弧度恰到好处。   边羽的胸膛更是绝美的,难以置信当年他锻炼出来的胸肌可以保留到现在, 依旧是硕大的,不过肌肉有些软了,没有当年硬实。   浴球带过一圈圈泡沫, 从边羽的手臂擦拭到胸膛,蓦地从尧争手中脱落, 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尧争索性用手擦拭边羽的身体。   “这里需要洗那么久吗?”边羽低头看胸膛上停留得尤其久的手。   尧争轻一笑,手指在他胸膛下轻敲:“你现在多久锻炼一次?”   “一周三次。”边羽脸上虽然很不想理会尧争的样子,但还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挺自律的。”尧争的手伸进水里。他的掌心能感受到边羽扁平腹面上的肌肉纹理, 多年前定也是有腹肌的。只可惜, 现在的边羽称不上强壮了。   不觉间, 尧争的目光落在浴缸边置物桌上的腕表,看似不经意问:“那个人是谁?”   边羽起初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微疑惑了一下。随后,循着尧争的目光见到了那枚腕表,心中明了了,不过嘴上仍不愿明答:“问那么多干什么?”   尧争脸色也不恼, 捞起水底下边羽一条笔直修长的腿,手掌挤了一些沐浴露,涂抹在边羽光滑的腿肉上:“围着你转的人有很多,但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让你那么在意。”   “我不想聊这个话题。”   尧争眼中有一丝寒意了。他允许自己视野里出现别的强劲的对手,但决不允许有对手贪夺他看上的东西。诸如边羽的这份在意。   尧争一直认为,一个正常的人对边羽起贪念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并不是谁都能爱边羽、配爱边羽的。爱他,要付出代价。   付得起代价的人,才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而能在边羽心里留下的痕迹的人——尧争不允许有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出现。   他轻轻按摩边羽的小腿肚,有一下没一下的。   边羽动了一下腿,被尧争按住:“别动。”   尧争细心洗边羽的腿,十分爱护似的,内心的想法却非常恶劣。他恶劣地想在边羽身上留下污渍,想把这尊冰清玉洁的神明拉下地狱陪他。可同时,他又不想让边羽沾上污秽。   因此,尧争总是一边对他用强硬的手段,一边又轻声细语哄他。   尧争从边羽的腿,洗到边羽的脚。很难想象,边羽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完美的,连脚也是。他的脚趾修长但不过分细长,足背偏瘦,足弓弯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整只脚洁白无瑕,看着好像一只玉砌的蝴蝶翼。   边羽没让人这样对待过,心里很不自在,硬是要把脚收回来,却被尧争牢牢握住。   “奇怪,你看着不像怕痒的人。”尧争掌心裹住他的脚说。   边羽看着被他紧握的脚,眉头微微皱起:“快放开。”   尧争当然不可能听他的话。边羽平时攻击性挺强一个人,真到要反抗他,却这么绵软无力。   尧争只能想到两种可能。第一种,边羽平常的攻击性是假的,他的内心柔软不堪。第二种,边羽只是对他的攻击性是假的,只是对他柔软不堪。   尧争想看看答案究竟是什么。他捏着边羽的脚,亲吻他的足背。   边羽猛地瞪大眼,一种被震惊过后羞耻的神态布满在瞬间红起来的脸上。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边羽说不出话,他拼命要把脚往回收,却徒劳无功。   尧争的唇从边羽的脚背一路往下吻,抬起他的脚掌,亲吻他的足心。   边羽倒吸了一口气,肩膀耸起来,仿佛瞬间毛孔都张开了,甚至发丝都炸起来两根。   尧争亲吻这只“美玉”之际,抬起眼皮,狩猎似的眼神盯着边羽,将他的反应收进眼底。   原来边羽也会有这样的表情,震惊,羞耻,无所适从。   尧争心底扬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等待这一天很久了,他很早就想让边羽露出这种神情。   边羽近乎是一个把人性之欲都冰封起来的人,而从很早之前,尧争就想要把他融化,把他从里到外的每一寸都开发。   尧争承认自己对边羽的这份欲望是邪恶的,他也从不想做什么君子。   边羽吸了口气,喷张的水蒸气让他心跳不可遏制地紊乱。猛地,他将脚往前一踹,终于脱开那只桎梏他脚踝的手,踹向尧争。   尧争没躲开,让边羽的脚掌落在自己胸膛上。   他的衣服胸口湿了一片,可他不生气,反而觉得很享受。   边羽大口喘着气,脸上被水雾和汗浸得一片湿润,脸颊泛着绯红。他有些愠怒地望着尧争。   尧争却是很轻松得意的笑,好似把边羽弄成这样,是赢了一场盛大的游戏。   流氓,变态,强盗。   边羽没骂过人,第一次心里想骂人,想不出什么别的词。一股脑儿的,把心底能想到的词,都用在眼前恶魔般的人身上。   “别这样看我。”尧争欺身到他脸前,“你心里害怕,但是好奇,也有一点喜欢。对吗?”   边羽扭开脸,低声说:“走开。”   尧争不戏弄他了。钓大鱼还知道得放长线,今天没必要一次性求成。他站了起来:“好了。快点洗好出来。再泡要着凉了。”   十分钟后,边羽终于洗好澡了。   管家早准备好了新的衣服在衣柜里。   边羽换上新的衣服,问尧争:“哪里有洗衣机?”   尧争看着他换下来的沾着污渍的裤子,掉了纽扣的衬衣:“那衣服还要?”   “嗯。”边羽不想跟他解释太多,表情恢复平常的冷漠了。   “等会儿我叫管家拿去洗。”尧争说,“你想吃什么?我叫客房服务。还是去餐厅吃?”   边羽看着窗外,似乎是不愿直视他:“我想出去走走。”   “想去哪?”   边羽说:“我想自己去。”   尧争没说话。   “衣服在你这,我肯定会回来拿。”边羽慢慢把头转回来,抬头看向尧争了。   尧争的神情松动了。他握着边羽的下巴轻摇了一下:“记住,今天还没过去。你要是偷偷走了,今天这次工作就不作数了。”   边羽抿了抿唇:“你真是个合格的资本家。”   “我当你在夸我。”尧争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早点回来,晚饭跟我一起吃。”   圆沙洲商业区。   边羽走在热闹的人群中,茫然望着脚下的路。   他感觉自己在走一段很陌生的路。自从他决心要为父亲翻案之后,身边的事情好像都变得不受控制了。   一些人不止是要闯进他的世界,还要闯进他的脑中。   边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他这时候不知该怎么应对。   “噔”。手机震动了。   召觅给他发了一份文件,说是柯记者回他消息,给他发来的。   看着这份文件,边羽却没心思点进去。那些文字对他来说好像都是扭曲的,他不认识这些字了,不认识这个世界了似的。   因为边羽的母亲离开他的世界太早了,从没有人认真教他感情上的事情。他以前为自己竖起一座座高墙,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堵墙。   但有人进来了,还一步步撕开他遮裹自己的外衣,他根本不懂应对。   这时,召觅又发来消息。   召觅:晚上我给你打个电话吧,聊一下这个文件。   召觅:还有   召觅:我想你。   边羽看着这几条消息发了会儿呆,忽然,面前有个人说:“看这边。”   边羽抬起头。   那个人“咔嚓”一声,从宝丽来相机里扯出一张相片。   闻莘举起那张相片,跟边羽扬了扬手:“要一起看一下成片吗?”   边羽怔了片刻。   闻莘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照片,说:“很好看,适合贴在家里的冰箱上。”   他把相片放进边羽手里。这是一张限量版的重生蓝相纸,在模糊的画质中,边羽的五官依旧很清楚。   “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话了?”看边羽始终没什么反应,闻莘忍不住问。   边羽好一会儿才逐渐回过神。在他脑子一片空白和无措的时候,看到闻莘,他居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没什么,看到你太惊讶了。”边羽找了理由,随后举了下手中的相片,“谢谢。不过,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啊……”闻莘说,“我住在这里。”   “你住这里?”   “嗯。”闻莘点点头,“我在这里有个家,是我父亲在世时买给我的。就是风琴庄园。”他中文进步很大,已经能连贯说完整的话,口音也减少了。   边羽记得风琴庄园是一座外观具有南洋风情,坐落在山林花海里的庄园。虽说是私人庄园,但是门口却有很多人排着队跟门口的花墙合照。   那里还在网上被称为神秘的童话之境。   “风琴庄园是你家?”边羽问。   “对啊。我还没带你去过,我一直很想你去。”闻莘尝试着邀请,“你要去看看吗?” 第69章   风琴庄园的大门是全封闭式的, 门外的人看不到门内的景象。门内像另外一个世界,只有花和树木,把外面的喧闹都隔绝开了。   边羽以前只远远看过这栋被誉为梦境般的庄园, 这是第一次进来。但他只是在初进来时有些惊叹,之后就好像没有心思去欣赏景色,尽管他拼命努力想转移注意力,拼命想把尧争带给他的,那如同蚂蚁爬在皮肤上的瘙痒的感觉抹去。   这偌大的庄园里,只有闻莘和一个帮忙打理家事的阿姨在居住。那阿姨是法国来的,不懂中文。问边羽要喝什么茶时, 说着一通南法口音的法语,再用双手比划。边羽听不懂。闻莘让阿姨准备青桔茶和甜点到花园里,然后带边羽参观这座庄园。   闻莘跟边羽介绍了这座庄园的历史, 用他最近练得十分熟练的中文。   这座庄园原本是民国末期一位南洋商人建的,抗战时商人与他的后人逃亡, 庄园就荒废了。而他的后人当中有一脉是闻莘的爷爷, 闻莘的爷爷临终前将当年的“房契”留给闻莘的父亲。闻莘的父亲去世前,寻到这里,这里已被人“买下”, 双方打了好久官司, 扯出尤为复杂的土地交易关系。闻莘的父亲动用上许多关系, 政府不得不给闻父造了个台阶下,闻父出了笔数额不小的补偿金才将庄园赎买回来。   风琴庄园到闻莘手上的时候,里面的花花草草已经自然生长得很繁密。他请园丁来打理修剪了一番,又种植了很多名贵的花,使这里的花园布景更规整了。   边羽一路跟闻莘聊天,心不在焉的。但他似乎不想让闻莘看出什么端倪, 便主动讲了很多话题,说了自己的近况,还聊到要给父亲翻案的事情。   两个人走到花园里。阿姨已经把茶水和甜点都准备好了,在桌上摆得很好看。   “我们明明才几天没见,感觉你有一点很大的变化。”坐在座位上后,闻莘说。   “有什么变化?”边羽下意识看了眼桌上银刀叉反射出来的影像。   总不至于几天时间,他就变老了吧。   “放心,你的脸没变化,很完美。”闻莘笑着说,“我觉得,你愿意主动说的事情多了。”   边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变化。   “我之前不愿意跟你说话吗?”   闻莘轻摇了下头:“不是。只是之前的你,像莴苣塔里的公主。”   边羽没听懂他的比喻。   闻莘解释说:“你只肯让我看着,不愿意放下你的长发。但现在好像愿意了。”   边羽沉默片刻:“你是觉得我之前不像正常人,现在更像正常人?”   闻莘赶忙说没有:“看来是我用的比喻不好……我是说,你现在愿意主动和我分享你——内心的——想法。”   见他手足无措得中文又说不好了,边羽浅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   闻莘微松了口气:“是这样就好。”   嘴上虽这么说,边羽却独自陷入沉思。他对自我出现审视时,视野中的方位发生了变化。   边羽看自己,开始像蒙上一层黑色迷雾。犹如尧争带给他陌生的痒那般,那层黑雾令他心绪难安。   不由自主的,边羽挠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这不是生理上的痒感,而是心理上的。似是尘封多年,忽然被开启的,刺激到他皮肤的防御性反应。   也许是他出现了正常人的欲望,所以那些迟到很久才容易被察觉到的情感,如今慢慢在他体内涌现了,并且喷涌的速度越来越快。   二十几年来,他习惯把所有问题理性化处理。可如今有他无法用理性处理的情感出现了,他自己看到的他甚至都和以前不一样,可似乎现在的转变更趋向于“正常人”。   想到这里,边羽不由自我疑问:那正常人的一生是什么?   要伤心的时候大哭,高兴的时候大笑吗?   在柳德米拉离开以后,边羽从没再大哭、大笑过。   止于边羽19岁之前,他一直都是一个群体中最强的那个人。他强大惯了,师生、家长、社会对他抱有的期待是他永远能理性看待世界,能独自解决情绪带给他的困扰,能默不作声处理掉一切问题并拿到最优秀的成绩。他们默认边羽比同龄人甚至比许多活了五六十年的长辈都还成熟。   边羽一直以来也是这么生存的,他甚至觉得“感性”这个词很遥远。   边羽是没有“个性”的,而这份没有“个性”,在当时所有人眼中反而是最有个性的体现,最独树一帜的存在。不过,边羽从未意识以及去想过这点。他的感性思维是被割离掉的。   现在边羽竟突然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大脑一旦抛出问题,那么这个人就会不断地去思考。   这些陌生的情绪、感情,一样样在他脑中浮现,渴求一个合理化的解释,一个专业的名词。   但是边羽思考的速度来不及。因为他无法解释在床上高潮时的快感是什么,被掌控时的屈辱是什么,迫切到得到释放时的渴望与恐惧是什么。这是他一生活到现在都没经历过的事情。   边羽在想他是不是该迟来的哭一场,为这些令他陌生的情绪一个交代?他不知该怎么应对。   忽然,边羽被轻轻搂进了一个怀抱里。   闻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边羽面前,弯下腰,将他轻柔地搂进怀里。   他轻拍着边羽的后背,低声在他耳旁哄着:“好了,都会没事的。”   边羽眨了下眼睛,一颗泪掉下来。后知后觉,他才察觉到,独自思考那些问题时,他的眼眶已经泛红了。闻莘看到了。   闻莘从不会问他发生什么,因为在闻莘眼里,去追问不一定是好事。边羽愿意向他倾诉时,不会瞒着不说。边羽不倾诉时,那证明边羽还不想和他分享喜怒哀乐。闻莘不会故意引导边羽,他只是永远能注意到边羽的情绪。边羽情绪好的时候,闻莘觉得边羽很美。边羽情绪不是很好的时候,闻莘就安慰他或哄他开心,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在他的怀中,边羽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   他逐渐看清天空的浮云,看到云下那座美丽的建筑在闪闪发光。   “庄园很好看。”边羽思绪缓缓平稳了,“像爱丽丝梦境里的。”   闻莘笑了笑:“我在法国的那套庄园,比这里大,也更漂亮。那里更像爱丽丝奇遇记里面的世界。里面什么都有,一点也不会无聊。”停顿了一会儿,他语气慢慢的,“要是有一天你去……可以在里面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你什么都不用改变,只要幸福的生活就好。”   虽然闻莘讲得很委婉,尽量不让边羽感到不自在,但边羽还是察觉到闻莘话里的意思。并且,边羽意外地有一丝感动。   边羽惊觉现在的自己竟会感动。感动大约是要建立在共情的基础之上的,他一向很少共情。这点转变,让边羽略微震惊到了。   到晚饭时间,闻莘约边羽出去吃,边羽同意了。他几乎忘记晚饭是得陪尧争吃的这件事,也可能他故意不想记得。   总不能让尧争一直在得逞吧。   其实有几个瞬间,边羽扬起了想报复尧争的心思。所以,哪怕还记得这个“晚饭约定”,边羽也会故意忘记。   傍晚,天空进入蓝调时刻。   边羽跟闻莘重新走在热闹的商业街道上。闻莘突然问边羽渴不渴,要不要喝酒?   边羽以为是吃饭的时候喝,说好。随后,闻莘到超市里买了两瓶瓶装的低度数啤酒,敲开瓶盖,递了一瓶给边羽:“在这里的小路上,边走路边喝酒,感觉很好。你试试。”   边羽将信将疑地接过他递来的酒,握着酒瓶,边走边喝起来。   海风吹拂他的脸庞,凉爽的酒味沁入人心。感觉确实不错。   慢慢,边羽和闻莘融入了这种轻松自在的随性状态中。   前往餐厅的路上,闻莘问起边羽要为父亲翻案的那件事,大致知道更详细的情况,称之后舆论方面可以帮忙。他认识纪录片导演,到时候将翻案的过程拍成纪录片,发布到全网,不仅国内,国外也会关注。有了关注和舆论监督,会被资本干预的力量就少了。   他们边迎风喝着酒,聊着天。边羽逐渐酒意上来,泛起了一丝笑容。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完全是放松畅然的。   边羽迎风往前走着,可能是酒精催动下,使他没那么认真看路,他忽然撞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里。紧跟着,熟悉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那会令他心理泛痒的气息,让他脑袋昏沉了一下。   那个人轻轻把手放在边羽背上,跟着用上了一些力道。边羽抬起头,一怔。   尧争揽着边羽,盯着边羽身后的闻莘。那眼神像是在观察,透着称不上友善的神色,但好像也没太当很要紧的一回事。   随后,尧争低下头,问撞到怀里的边羽:“这是那个送你手表的?” 第70章   边羽从他怀中挣开:“你怎么下来了?”脸上因为酒劲有些红, 声音也带了点鼻音。   “你忘记了我们定好的时间。”尧争说。他口气不像责怪边羽,像一个年纪较长的爱人在亲昵地提醒他。   边羽不作声。虽然没人知道他忘记“晚饭约定”是不是故意对尧争的报复,但现实是他的行动再一次对尧争造成低效攻击。   尧争总能找到边羽, 而且也不会因为边羽的“忘记”而恼怒,只是总会平静地把边羽圈进自己的范围内。   这个时候,边羽的手臂被一个人拉了一下。是身后的闻莘:“这位是你朋友?”   边羽在即将被拉离尧争的怀抱时,尧争又用力地将边羽按回怀中。   “我和他看起来不像只是朋友吧?”尧争脸上似笑非笑。   闻莘见过这种笑,在他二十岁为欧洲老帮派组织拍纪录片时见过。那些在家族帮派中身居高位的掌事人,面对不善的陌生人时就会有这种笑。是必须先维持体面的一个笑,笑中却带着嗜血般的冷酷, 好似踏入他们的领地后,命就已掌握在他们手中。   用普通人的眼光去定义这类人,只有三个字能形容——很可怕。但是闻莘一向是不忌惮这类人的, 他对谁都能不卑不亢。   “不知道,他没跟我说。”闻莘也回以一个好似很礼貌的微笑。   尧争倒是没被他挑衅到, 语气平静但却冷硬地说:“不好意思, 他晚上得和我一起吃饭。你是他朋友?约改天吧。”   “这个决定,是你在替他做吗?”闻莘问。   尧争的眼神中有一丝寒意了。他感觉这个讲话带欧洲口音的蚂蚁很不知好歹。   闻莘依旧拉着边羽,边羽觉得这个姿势令他不好受, 脱开闻莘手的同时, 也从尧争的怀中离开。   边羽晃了晃犯晕的脑袋, 他一边喝酒一边走得急,加上被海风吹到,现在突然停下来,身体不是很舒服。他大概是只顾着感知身体上的难受,没察觉两个人绵里藏针的敌意,平静地打破这死寂的氛围:“我去买瓶水。”   “车上有。”尧争说。在他身后斜坡上方, 那辆酒店商务车已经停在那里。   “我想喝饮料。车上也有?”   “当然。有车载冰箱。”尧争拉起边羽的手,将他拉回偏向自己这边,“跟你朋友告个别。”   在尧争要带边羽上车时,闻莘再次抓住边羽的手。   尧争眉梢挑了一下,眼中迸出森森寒意,冷冷问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像是他保留的最后一丝礼貌。   “你无权替他做决定。”闻莘的语气也不大好了。   三个人之间的空气瞬间降到冰点,荡出幽森的寒气。   边羽好似是迟来地察觉到那不对的氛围,很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跟闻莘说:“闻莘,不好意思,我晚上确实答应了要跟他吃饭,”   他总不能让两个人打起来。这要是打起来,估计要被定性为“外交事件”,他作为被牵扯其中的人,后果好不到哪里去。   边羽在尧争和闻莘之间选择尧争,不是说他更想和尧争吃饭,而是他知道,如果不选尧争——那起不到缓和事态的作用,事态反而一定会更严峻。   闻莘看着边羽做出的选择,心里虽然有点无奈,但他也不能说什么。强迫别人不是他的擅长,尤其是对待自己喜欢的人。他把边羽的手放开了。   尧争一把将边羽拉到自己身边:“你先上车。”   边羽疑惑为什么要他先上车,尧争不作解释,只是告诉他让司机给他拿水拿饮料。   边羽给尧争一个不要闹出事情来的眼神,尧争揉了下他的脑袋,像对待一个自己宠大的弟弟一样,叫他别担心,快点上车。   边羽唯有跟闻莘先告别,上车去了。   等边羽上车后,尧争抬起手,手指上勾着一枚黑色表带的腕表。这手表是边羽在酒店洗澡时遗落下的。   尧争拿手表问闻莘:“这是你的东西?”   闻莘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疑惑。   这个反应把答案告诉了尧争:“看来不是。”他把手表又收起来了,“那我就不在你面前把它踩碎了。”   “这也不是你的东西,你任意踩碎它,有尊重过他的意见吗?”见边羽不在现场,闻莘索性放开了说,“看起来,他对你也很重要。那你应该平等对待他,而不是管控、约束、限制他的自由。刚才两分钟,你没有把他当成独立的人,不尊重他的想法。”   闻莘在想,难道尧争那么大力地拉边羽,就不怕弄疼边羽吗?难道尧争用进攻性那么强、占有欲那么大的方式对待边羽,就不怕边羽感到不自在吗?   闻莘有意把话讲得比较重,甚至上升到尧争不把边羽当拥有独立人格的地步。   不过尧争不是小心眼的人。边羽人已经到他车上,他没必要再跟眼前的人动怒。何况,他不是没见过闻莘这类人,接受过良好的精英教育后,诞生出伟大的崇高理想,战地记者般不畏惧所有人的精神,奉行“众生平等”。这些人的想法,只有对普通人来说才有“高尚或平凡”的区别。对尧争来说,和众多无关紧要的声音没什么分别。   平静地等对方抒发完意见后,尧争的语气没什么温度:“按你这个说法,你很尊重他。那刚才你应该把他的手放开,他就会更好受。”   闻莘眉头一动,半晌,说:“希望你对待他的时候,能像你现在这样,那么在乎他的感受。”   尧争不做声响地转了身,离开时,却低头看了一下刚才按住边羽的那双手。   车上,边羽拿着一瓶绿茶和一瓶咖啡,在纠结要喝哪一瓶。咖啡苦,但是代谢快,能让他不舒服的感觉消化掉。   这时,微信里出现了三条消息。   闻莘:虽然我这么说,不合适   闻莘:但你是我最在意的人,我还是一定要和你说   闻莘:那么强势的人不适合你,你需要一个让你精神上也能够很快乐的对象。   边羽看着这三条消息。   边羽以前可能会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是什么,或许是明白了也会没有感觉。   不过现在,边羽读懂闻莘的话,也产生了困顿。   在身边没有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时候,边羽不用思考这种问题。他现在下意识思考了起来。   一种心脏跳动在变速的思绪,萦绕在身心上。   边羽第一次问自己:需要什么?需要……谁?   他脑海中隐隐约约就要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车门打开了,尧争上了车。   他坐在边羽身旁,看着边羽手中的咖啡和绿茶:“绿茶不适合你,喝多了胃里泛恶心。”   边羽本来也不打算喝绿茶了,但是听尧争这么说,他不由得有点反骨:“我喝什么不需要你决定。”   边羽是叛逆的。尧争心里想,他只会对边羽没有办法。无可奈何的他,也只能语气软和一点:“那回去喝热的,好不好?”   到酒店餐厅,边羽一点饭吃不下。除了他刚才喝酒后走得急又吹了海风,还因为坐了车。虽然车子很稳,司机的开车技术也很好,但毕竟回酒店的路是山路,车辆弯弯绕绕,加上车里是密闭空间,边羽不免有点反胃。   坐在餐厅的椅子上,边羽难受得撑额头。   尧争给他倒了杯温开水喝,拍着他的背,心里嘲讽般想,外国佬就只知道玩浪漫,边喝酒边走路会对胃不好都不知道。   尧争跟服务员又点了一份青菜粥。几分钟后,青菜粥被端上来,尧争让边羽吃一点。   边羽摇着头说:“我不想吃。”   “不吃就会一直犯恶心。”尧争把青菜粥推到他面前,几乎是用哄的口气,“吃一点就好。”   边羽就是不想吃,尧争越让他吃他越不想。他把这倔强顽固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手碰了下碗,借口说:“太烫了。”   服务员问要不要拿下去拌凉一点,尧争抬了个手势示意不用。跟着把那碗青菜粥拿到自己面前,拿起汤匙搅拌,然后舀起最上面的粥,递到边羽嘴边:“张口。”   边羽都愣住了。   餐厅那么多人看着,服务员也在一边看着,两个大男人,非得在这里玩“你喂我吃”的游戏?   不过边羽可不退缩,他就看到时候谁先尴尬。   出于天生不愿服软的性格,边羽张口吃了一口粥。他本以为尧争会说“你这不是吃得下”?就把汤匙递给他自己吃,届时他就可以嘲讽尧争果然只会一时兴起表演两下,他也只是想配合第一下表演而已,最终仍是撂汤匙不吃。   不过没想到,尧争却是用很笃定的语气说:“看来要我喂你才吃。”舀起第二勺,再次递到边羽嘴边,“啊——”   “……”边羽一时无话可说。他硬着头皮吃了几口,看到服务员站在旁边捂嘴偷笑,就不愿再让尧争喂了。   尧争意识到边羽在意的地方,对那服务员说:“你到别的地方去笑吧,别在这里。”   那名服务员含笑低头:“是。”莫名想到自己哄家中怀孕老婆吃饭时的样子。   等服务员走后,边羽跟尧争说:“好了,我吃饱了。”   “你才吃了几口?”尧争说,“把它吃完,不然等一下饿得快。”   “那我自己吃。”   “为什么又要自己吃?”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这里玩这套,很招人笑?”   尧争说:“别人想笑就让他笑,自己吃饱饭才是重要事。”依然坚持要喂边羽到最后。   边羽真是都有点想笑了。这是吃不吃饱饭的问题吗?尧争果然很擅长转移矛盾。 第71章   尧争看边羽就是不高兴的样子, 不觉间想起刚才闻莘说的那番话。在没有任何法子的情况下,他不得不考虑起原本不在意的声音,好似慢慢地在明白些什么。   也许尧争起初强烈地想征服边羽, 潜意识间倾向于通过创造供需关系,让边羽形成一种成瘾般的机制,去迫使边羽对他敞开内心。   但真当边羽身体走向他,心底却在抗拒的时候,尧争又察觉到,似乎不该这样。   做事果决快速的尧争,这一刻竟有点无措了。他唯有向边羽退让, 轻声地哄:“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吃?”试图弥补或找回什么,把选择权交回边羽手中。   边羽赌气般说:“如果是跟闻莘一起,我就吃。”他把尧争主动交付的选择权接过来, 扔在地上,踩碎。   尧争承认这话有气到他, 他克制自己不再用强硬的方式, 深深吸了口气:“那我们出去走走吧,散散心。”他多问了一个,“好吗?”   犹豫片刻, 边羽答应了他。   他选择继续陪尧争玩这场博弈游戏。边羽心里清楚, 博弈论可行的前提是, 双方都愿意配合这场博弈。要是自己现在抽身离开,这场博弈结束,尧争当不成赢家。   但边羽也不太想输。一个胜率很高的人,对“输”是陌生的,下意识只会往“赢”的方向靠去。   只是边羽不知道,现在的尧争已渐渐不再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当成一场较量。   下山的路上, 尧争听从边羽的意见,不坐车,用走的。   一辆岛上的巡逻缆车开过来,尧争下意识要把边羽拉到一旁,边羽却闪开他的手,跟着用微带着命令的语气:“你今天不能再碰我,一根手指头都不能碰。”   尧争只得投降般地说“好”。跟他有距离地走在路上,看似不靠近边羽,眼神仍在观察边羽的神情。   感觉边羽约是没那么反感了,尧争才出声问:“还是很生气?”   边羽不置可否地一声凉笑。   “不然这样吧,”尧争不着痕迹地拉近跟边羽间那隔得远远的距离,“我带你去一个能撒气的地方?”   边羽还是没理他,他知道,太主动理尧争,只会再让这个资本家压迫到。不过,边羽的眼神微露出一丝好奇,他想不到尧争口中撒气的地方会是哪里。   尧争见他有点动摇了,接着说:“就在岸对面。你反正也要回家,我们坐船过去看看?”   边羽虽没明说答应,但步子是往山下码头方向走的。   坐船到对岸,边羽才主动跟尧争讲第一句话,问他那个撒气的地方在哪。尧争带他往一个老片区走,兜兜转转到一条旧街。   旧街的街角,有一个安静空荡的散打馆。   边羽到地方的瞬间,心里就在想,这大概又是尧争深夜里“探索”出来的地方。   那馆主认识尧争,看起来颇是对待熟客的样子。他过来跟尧争打招呼,简单的两句问候间,边羽知道尧争最近已来了有几回。   在边羽看来,这是尧争认定的撒气的地方,所以他自然而然就以为尧争来是来撒气的。心说:真是看不出来他哪那么多气要撒。   边羽没想到的是,尧争也许也会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对待他的感情,而有需要宣泄的地方。   散打馆本来要打烊了,尧争跟馆主打过招呼后,馆主愿意再营业半个小时,让尧争带边羽在场地里练习。   尧争到道具柜上拿了一副拳击手套和一个手靶。   他把拳击手套递给边羽,手靶举在手上:“要试一下吗?”   “意思是我可以拿你当出气筒?”边羽边戴拳套边问。   尧争先是“嗯”了声,随后说:“不过我要是被你打伤了,你就得照顾我了。你想照顾我吗?”   “你那么有钱,随便请一个都比我照顾得好。”边羽说完,已经戴好拳套,朝尧争手上的手靶击打了两下。   “力量不错。”尧争笑着说,“不过出拳可以再快点。放开来打,你会很爽。”   边羽跟着又打了两拳,慢慢身心都放开了似的,眼里只有那个红色的靶子,一下一下用力、快速地击打去。   宣泄一番后,边羽大汗淋漓,心情从未这么舒畅过。他把拳套卸下来,大口喘着气。   尧争把手靶先随意扔垫子上,拿纸给边羽擦了擦汗:“爽吗?”   “还不错。”边羽的语气虽然还是很高冷,但心情看着舒服多了。   “那下次再来练。”   尧争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成绩的,连边羽的心情都能稍微哄好点了。这点得之不易的小成绩,比生意收益创十年新高还难得。   而这一切,在边羽看来却仍是二人较量中的一环,心里倒计划着下一步要怎么给尧争来个措手不及的行动。他总结出的规律是,对付尧争不能按套路出牌。按套路出牌,就会进入到尧争设定的规则当中。那么主控权就又在尧争手上了。   就在这时,散打馆又走进来一位客人。   “今天这么晚还来?”馆长热切地跟这位熟客打招呼。   “看你们没打烊,进来看看。”召觅话是对馆长说的,目光却望着不远处的边羽跟尧争。   见到召觅,边羽愣了下。尧争看到了边羽的表情。   召觅走到边羽面前,只快速瞥了眼尧争,问边羽:“这么晚还跟朋友在这里,不回家睡觉?”   “我……睡不着。”边羽回答道,跟着跟召觅介绍尧争:“他是——”   召觅看着尧争,淡淡笑着:“我们在这个场馆里见过两次。”他不需要边羽做太多介绍。   “你拳打得很好。”尧争也回以微笑,这个微笑却不是客气的那种,带着凉意。   “你也不差。”召觅说。   “那要不比试一下?”尧争就势邀请道。   “我随意。”   馆长眼看半个小时是打不住这几位顾客的热情了,打岔道:“我就先走了。你们要接着练习的话,待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锁上。”因店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馆长也不在这里看到最后了。   馆长走后,尧争卷起半长的袖子:“你需要戴防护装备吗?”他这话听着像是问句,实则有点故意轻视的意味。因为他的架势是不打算戴护具的。   “我觉得我们都不用。”召觅说。跟着,他转头对边羽道,“边羽,你当裁判吧。”   “我不一定懂规则。”边羽心里总有不安的预感,虽然眼前两个人看起来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架势不像要打友谊赛的,隐约透着要决斗似的氛围。   “你看着来就好。”召觅说着,摘下手腕上的蓝色表带手表,交到边羽手中,“帮我保管。”   尧争眼皮跳了下。那枚蓝色手表在他眼中,闪烁着刺目的光。   在这一刻,尧争几乎可以笃定,召觅就那枚黑色手表的主人。   冷冽的白炽灯下,空气凝结着一股阴沉的寒气。   召觅和尧争做出对战预备的姿势,眼神冰冷盯着对方。恍惚间,边羽看到的仿佛不是两个要比赛的选手,是两头要斗起来的野兽。   边羽只愿是自己想得比较多,毕竟他最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怪怪的。他让自己打起精神,喊了一声“开始”。   尧争率先出拳,带着破空的锐响。召觅很轻松就躲过了,顺势也出了一拳。尧争脑袋快速向后闪,轻松也躲过这拳。   两个人就像试探出彼此的基础功底,跟着眼神都锐利起来,拳法和腿法的速度都快得带着一阵阵风响。   边羽眉头微皱地观察局势,先是看着尧争,再又看向召觅。   在前五分钟的比赛中,两个人都没打到对方。第六分钟时,尧争瞥到边羽的眼神正好移到召觅身上,他忽然发了狠一般,反手一个肘击狠地击向召觅的脸部。   肘击在一般散打比赛中是禁用招式,召觅这一下显然没防住,头被打得歪向一边,嘴角渗出了一点牙龈血。   边羽眼睛瞪了瞪,就要上去看召觅的情况,召觅却抬手示意他没事,让他不要靠近。   “抱歉。”尧争立即便向召觅道了歉,而后跟边羽说,“记我犯规。”   边羽记下他犯规后,提醒道:“注意点。”   “好。”尧争应他。   边羽深吸一口气,说:“继续。”   召觅抹了把嘴角的血,冷笑了一声,眼神蓦地阴鸷起来。边羽话音刚落下,他一拳已经由下至上,向尧争的下巴打去。尧争头往右后闪,这一拳躲过了,但随之腹部突然猛地中了一个膝击。   膝盖击人,一样是一般比赛中的禁用动作。   尧争向后退了几步,缓过腹部的疼痛后,阴沉的脸上,嘴角微扯一个弧度,亦溢出了几声冷笑。   至此,召觅和尧争之间就不再是普通的友谊赛了。   汗水浸透他们的衣衫,暴起的肌肉线条随着喘息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接下去,两个人的出招都跟要致对方于死地似的,直往最要害、最伤对手身体的部位猛力快速地攻击。各自都把对方狠打出了血,尧争死死揪住召觅衣领,两人扭打着撞向沙袋,沙袋被撞得来回摇晃,发出沉闷的声响。   “停!停下!”边羽再不懂得散打的规则,也看得出这些出招方式完全不在比赛范围内。他大声地呵斥两个人,命令他们即刻停止比赛。   此时两人都已红了眼,不仅没听劝,且招式不再讲究章法,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汗水、血水混在一起,溅落在散打馆的垫子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第72章   尧争习惯把对手斩草除根, 他认为这是获取成功的必要手段。   他现在脑子被恶性念头占领,一股势要将对手置于死地的凶狠与愤怒,让他除了听到内心杀意的叫嚣以外, 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但尧争这辈子都没想到,他有先停手的一天。   边羽喊他们停下,不顾危险地向他们走来。苍白的灯光下,尧争看见边羽离他越来越近的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边羽露出这种表情。   尧争心里升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之前如此地想让边羽从神性的路口走向他设计好的凡尘泥淖,可真当这个时候见到边羽忧心忡忡, 他的心莫名就软了。   在拳头挥向召觅的时候,尧争忽地停住手。而当召觅发现他手臂悬停于空时,手上的那一拳已经收不住, 惯性的力量一拳打在尧争的脸上。   好在是最后关头有收一点力道,召觅最后这拳没把尧争打得很严重, 但尧争还是吃到了狠狠的痛劲。他被打得偏过头去, 手掌撑了一下自己的侧脸,比起感受脸侧神经瞬间麻木的感觉,他更在意的是边羽的反应。   边羽走到他们面前停下的脚步, 他看到尧争脸上带红的伤, 也见到召觅眼角下方破了的口子。   在尧争的注视下, 边羽的脚步走向了召觅。   “你这个伤口得处理,位置很危险。”边羽皱眉看着那个渗出血的伤口,“去医院吧?”   召觅摇了下头说:“这里有急救箱,我待会儿消一下毒就好。”   边羽去找急救箱,来给召觅的伤口消毒。   这瞬间,尧争发现自己跟输了也没什么两样, 或者应该说,比输了还不堪。他成了三个人之间,多余出来的那个人。   他盯着匆忙翻找急救箱的边羽,胸口就像压着一块无形的石头,他应该是要愤怒的,但却有一股悲伤的感觉。这种感觉早在他成年前就被断绝了,此刻再次回来,他竟有种束手无策的麻木。   尧争早该发现了,他对边羽就是束手无策。他拿边羽一点办法都没有。   尧争走到召觅面前,看似平静地说:“你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黑色手表,安然放在召觅身旁的台柱上。   走出场馆的时候,尧争的步伐依然是利落的。可他内心却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这么狼狈过。   边羽让召觅坐在垫子上,拿着棉签和碘伏替召觅眼角上的伤口消毒。他的举动似乎都是向着召觅,但召觅也注意到,边羽的余光停留在尧争身上。在尧争离开的时候,边羽的眼神是跟着他的背影出去的。   如果边羽对尧争的忽视是刻意的,那么对他的关心,也未必全然都是本能的在意。   盯着台柱上那个从尧争口袋里拿出来的手表,召觅说:“我犯规次数比他多。他也没输。”   边羽手上给他消毒的动作停了一下。   也许,在这场边羽和尧争的情感博弈中,召觅也不见得有插手的余地。   场馆外,深夜的街角闪烁霓虹灯。尧争站在街口,点了一根烟。手碰了碰脸侧,迟来地感到脸上的疼痛。   这时,走到他身旁的人,拿着一个医用冰袋:“给。”   尧争看向来人。   见尧争没立刻接过去,边羽把冰袋捏开,塞到他手中:“应该不用我帮你敷吧。”   尧争说不用,接过冰袋在自己的脸上敷了敷。他其实不需要这个东西,小时候打架打得更狠的情况都有,都是靠自愈的,这种程度实在算不上什么伤。不过边羽的心意,他一向不会拒绝。   “你的司机什么时候到?”边羽见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车的影子。   “我自己走回去。”   边羽眉梢挑了下。   “很惊讶吗?”尧争看着他的表情说。   边羽承认道:“是。为什么不让司机来接你?”   “面对司机就跟面对工作一样。”尧争说,“没有工作的时候,谁都想一个人更自由。”   “好吧。”这个回答倒是令边羽不感意外,他认识到的尧争确实是一个这样的角色。   “他伤怎么样了?”尧争的视线往场馆里瞟了一下。看似在问候召觅,实则心里有点好奇边羽怎么会突然撂下那个人不管,出来找他。   “消毒了就没问题。”边羽回答。   “哦——”他的语调中好像并不在意。实际上,他确实不是真的在乎召觅的伤势。   边羽听出了他的试探性,盯着他的双眼说:“不过你的情况没有比他强到哪去,当然也不算差。没赢没输吧。”   “没赢没输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尧争举了下手里的冰袋。   边羽没作声。半晌,才说:“我确实没料到你们会打成这样。”   “我讨厌输。能赢,我什么手段都会用。”尧争知道,跟他打的那个,也不是简单的角色。   只是,谁都该意识到,在这场战斗中,只有边羽是真正的赢家。所有的起因都是因为边羽,边羽也可以掌控结局。   “那你最后怎么又先停手了?”   “我看到你在担心他。”   边羽顿了一下。在刚才那个混乱的场面中,他是否有在担心其中的谁,或者更担心其中的谁吗?或许有,但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就因为这个?”边羽索性先当作尧争说的是对的,问道,“因为我担心他,你就把你的手段都抛弃了?”   尧争默了默,说:“算了,不聊他了。”带边羽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又不是为了跟里面那个人打架,一切是意外状况。他更关心的是,“你的心情有没有好点?”   “——嗯?”这聊天跨度让边羽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才气全撒完了吗?”尧争问。   边羽想起来了。尧争带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让他来“撒气”的。   “还行吧。”边羽低声说,“这方法还不赖。”   “那就好。”尧争看了下周围,已经没有出租车了,“我叫车送你回去?”   边羽的目光朝场馆里看了一眼:“我跟他的家离得很近。”   尧争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他要跟召觅一起回去。   虽然心里头很不爽,但尧争没表露出来。边羽好不容易才把气撒完。为了不想再让边羽感到不痛快,尧争只得把想法藏一藏:“那你到家了给我发消息吧。”   “嗯。”   抽完手上的烟,尧争盯着边羽,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最后轻柔地摸了一下边羽的头顶。   边羽回到场馆里。召觅坐在垫子上,靠着台柱,为自己手上一个创口贴上创可贴。   看到边羽进来,召觅问:“他走了?”   “嗯。”边羽点了点头。   召觅没说什么,站了起来:“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点路面没多少车跟人了,空荡荡的,湿润的雾环绕在空中,像在预示明天的天气。   “我明天得外出办事。”召觅说,“可能得走好几天。”   边羽问:“去哪里?”   “暂时还不能说。”   “公事?”   “不是。”   边羽看召觅的表情似乎在思索什么,跟有预感似地,问:“跟我有关?”   安静了许久,召觅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边羽没继续问了。   召觅看了看边羽的侧脸,试着去拉边羽的手,将边羽的手牵在自己手中。   边羽起初手颤了下,下意识要躲避,却被对方握紧了。   召觅留意着边羽的表情。边羽的手臂好似僵硬住了,没转头来看他,脸上有着好似受了惊的模样,眼睛张得比往常大,耳根依稀有一缕浅浅的粉。   召觅感觉得到他不排斥。   嘴角含了一个笑意,召觅慢慢把手指扣进边羽的指缝里,拉着他往家的方向走。   昏黄的路灯像金色雨雾罩着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空荡的路面上拉得很长。   送边羽回到家后,独自在回去的路上,召觅摸到口袋里他送边羽的黑色手表。忽然意识到,他和边羽互相交换的那对手表,竟又换了回来。   回到家后的边羽并没立刻休息,他今夜全无睡意。   夜色中,他独自坐在工作台前,亮着一盏阅读灯。手里拿着雕刻好的赫斯提拉女神像,盯着发呆,神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在他工作台面上,静躺着那枚拿回来的蓝色手表和尧争送他的手链。   四叔公卧室的门吱呀了一声,老人出来起夜,完事了走到边羽身后:“你还不睡是干嘛?盯着神像看,忽然开始信你走掉老妈的那套了?”   边羽不是很想搭理他似的:“你先睡你的。”   “看起来不像是想你老爸的那件事。”四叔公看了眼他桌面上的东西,立马笃定地说,“为情所惑。”   对四叔公总是强行关心他的“感情生活”,边羽只能无奈地摇了下头。生怕四叔公又要说些有的没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理会他。   没想到,这次四叔公不灌输他老一辈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了,而是到客厅里搬了张凳子,到边羽身旁坐下。   边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来吧。你四叔公是过来人,跟你四叔公说说吧。”四叔公又瞟了眼那枚手表和那条手链,“是谁跟谁啊?” 第73章   “我什么都没想。”边羽违心地说。   “又撒谎了。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四叔公深深吸了一口气, 句子拖得长长的,“我知道,你心里害怕。飞习惯了的人, 害怕停下来。你也害怕跟你爸妈一样。”   边羽不说话。   四叔公的话有一半是对的。   边羽始终不愿跟人靠近,有很大原因是他爸妈的问题。   柳德米拉和边至晖的爱情是闪耀的,但婚姻是失败的。他们婚姻破灭的时候,曾经的美好誓言可以通通不作数,最难听的话可以刺向曾经最爱的人,曾经因为信任而倾诉的不幸遭遇,在争吵时全部变成攻击对方的利刃。   金子般闪闪发光的爱情, 最后都能变成破草絮。   边羽自小就知道,爱情和长相厮守是两回事,荷尔蒙激素不能决定未来。   他是恐惧的。比起对孤独的恐惧, 他更恐惧爱,恐惧经不起风雨的甜言蜜语。   看到边羽的反应, 四叔公就知道他被说中了:“父母的影响是很大的。你那个死人老爸当年激情结婚, 就是因为你爷爷奶奶琴瑟和鸣。但是他只懂得看到别人美满的表象,不懂得看到真正的里子。”   “是他做不到像我爷爷那样吧。”边羽听到这里忍不住反驳道。   四叔公摇着头说:“我大哥大嫂刚结婚的头几年,也天天吵架。两个人之前的人生经历都不一样, 会有矛盾和摩擦是难免的。但遇到难事的时候, 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对方。他们两个人也是不断磨合, 才能有中年以后的和睦。”   边羽眼中映着幽幽灯光,低声说:“那至少他们一辈子是幸福的。我没有信心能给任何人幸福。更不觉得……我能得到幸福。”   “难道他们的幸福就是从天而降的吗?那个年代穷成那样,在哪里都物质紧缺,部队里也一样。两个人经常饭都吃不饱还要干活,我大哥每次一被派出去,大半年才回来。你以为他们是在幸福着同甘共苦吗?不是的, 不是那样的。他们也会觉得日子苦,也会埋怨对方做得不够。只是彼此不离不弃一起坚持到最后,有了前面的千锤百炼,才有后面安稳的幸福。”四叔公语重心长地说,“幸福不是随机出来的,是熬出来的。那是一种境界,有些人只是还没到那个境界就散场了。”   边羽轻轻别过头,小声说:“……我也不一定能到那种境界。”   “就算最后到不了又怎么样呢?结局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能笑话你,你自己也不能笑话你自己。”   边羽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再说话,他觉得自己站在陌生的河堤上,前面和后面都是水。水面上有繁星,繁星很美,但没人知道水底下是什么。   四叔公没继续劝慰他了,在四叔公眼里,边羽经历很多,在生活上已经很成熟,但在情感上,他没得到过正确的教育,依然是个茫然少年。   第二日,边羽收到召觅的信息。   召觅:我到机场了,九点半的飞机   召觅:案件资料我都整理成纸质的,放在家里的客厅上了。   召觅:我家门锁的密码是97520,要是你有去,可以帮忙喂一下鱼。   下午,边羽把电子档的资料整理好发给堂伯,就去召觅家里。   站在鱼缸前,边羽看到鱼缸里漂浮着一个塑料鲨鱼。   他当时随口一说让召觅放条鲨鱼进去,召觅就放了这个玩具。   “幼稚……”边羽低声说。   两日后,堂伯带着律师来找边羽。律师看过他们提交的资料,认为可以先起诉申海航空。   针对申海航空的指控,他们证据链相对完善。而针对波客公司的指控,他们缺少关键性的证据。例如舆论干扰和调查干扰的邮件、电话记录等,这块可能有点麻烦。   但本来这两个公司他们就得分开来起诉,所以先到申海起诉申海航空是没问题的。   后来几日,堂伯便跟边羽规划起诉航司以及去申海的行程。这期间,方白漾一直和边羽保持联系。他回到申海,帮边羽询问有相关经验的律师和其他人脉。   申海航司高层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把信息送达到董事会。没多久,航司里的人就致电边羽,希望能用“赔偿金”来解决这件事,不过被边羽拒绝了。   出发去申海的前一个礼拜,越文舟给边羽发了消息。   咖啡店内,越文舟早早到了。   边羽匆匆赶到,坐下后,说:“抱歉,这两天有些事情比较忙,迟到了。”   “没事。”越文舟笑了一下。很快,脸上就被一个沉重犹疑的表情取代。   边羽见他脸色不对,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越文舟嘴巴张了张,说:“先说说你吧,你最近忙什么?”好像是想先通过聊一些闲天给后面的事情做铺垫。   换平常的边羽可能会让他有话直说,但这阵子边羽忙得有点晕头转向了,就没考虑太多。越文舟问起他在忙的事情,他正好觉得有个分享的出口:“在忙我爸那件事。”   越文舟眉头皱了下。   边羽平静地将事情娓娓道来。申海航空的人收到他要上诉的消息后,乱了阵脚,不停给他们打电话和发消息。发送的消息里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不露山水,从头到尾都是一种公司平白无故蒙受冤屈的口吻。但方白漾认为这些消息会有破绽,请他的律师帮忙整理。有破绽的消息,就可以作为开庭时的辅助证据。   之后,边羽也提了一嘴后面要起诉波客公司的事情。但因为缺少关键证据以及波客公司影响力巨大,他成功概率不太高。   越文舟听到波客公司,眼皮蓦地跳了一下。他曾在波客公司旗下的子公司实习过,约是想到了什么。   讲完所有事情后,边羽兀自有沉思了有片刻,随即,思绪才渐渐回转,看越文舟好像也正思索什么,便问:“对了,你是要跟我说什么事情?”   越文舟的表情有些沉重:“边羽,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你。我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太难受。”   边羽眼中闪过疑惑,心里似有预感:“你说吧。你知道我的,我不是容易情绪激动的人。”   越文舟点点头,叹了口气:“我前几天在鹭岛航空的培训课上,见到以前的校友,一个姓汪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汪机长?几个月前在一场婚礼上见过他。”   “是他。”越文舟说,“那天上完培训课,我和他聊了聊天。他弟弟叫汪佑,跟我们同班过,因为你能力强,他弟弟曾很嫉妒你。”   边羽回忆了许久:“我好像记得。他后面被开除了。”   “你知道汪佑被开除的原因吗?”   “当时校园只通报他被开除,没说其他的。”   “因为他跟踪过你,被发现了。”   边羽眉头一皱。他以前被许多病态爱慕他的人跟踪过,这种事对他来说已不稀奇,但下意识仍会反感。   “他跟踪我干嘛?”边羽不认为那个老是喜欢对他冷嘲热讽的汪佑是爱慕他。   “想找你的黑料。”越文舟说,“在你出事后,汪佑一次路上见到你,就是那一次他跟踪你。他看到你出入私人诊所,拿了家里几万块贿赂私人诊所,想拿到你的医疗报告。然后……那家私人诊所把报告给了他。汪佑拿着报告到院里想举报你,但被校长以违反重大校纪为由开除了。这事就被压着,没公布出来。再后来,那家私人诊所里面的一个护工跟汪佑说,那份报告也不是真的,是别人花重金让他们做的。拿了也没用。”   空气中荡开死寂般的静。   张口之后,边羽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虽然早有怀疑,但今天他才真正得知,他那年的医疗报告,是假的。   那他那些年畏光的原因是什么?一段时间识色能力下降的原因,又是什么?   蓦地,边羽想起,他那段时间用的眼药水,是私人诊所楼下药房购买的。   边羽几乎不用太仔细想,都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那些年,铺天盖地的舆论,镜头对他的包围,幕后的指使方无非是同一个。   那些人给当年的天之骄子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一个摧毁掉他一生的谎言。   汪机长是前些天才从精神混乱的弟弟口中得知事情真相的。他将这件事告诉越文舟时,希望越文舟能替他向边羽道歉。他弟弟早已得到惩罚,如今荒废在家,精神都出现了问题。   不过越文舟不想把这份“道歉”转达到边羽这里,因为这份道歉只是在当事人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而对于当事人经历的一切来说,汪佑这个不值一提的人,给出的所谓“道歉”比杂草还没用。   越文舟望着面前的边羽,望着本也可以穿上飞行制服恣意飞扬的边羽,眼眶不自觉红了起来。   等边羽再次看向他时,他迫使自己眼眶里的红消减下去:“边羽……”他想说些什么。   “已经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应该面对的事情。”边羽顿了顿,说,“我很……我很感谢,至少这个真相,不是到我死之前才知道的。”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很久。越文舟盯着桌上的黑咖啡,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这天之后,越文舟没再联系过边羽。   直到边羽去申海的前一天,才收到越文舟寄来的一份快递和他发的消息。   越文舟:边羽,鹭岛航空的offer我拒绝了,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越文舟:我那身制服,你先帮我保管吧。如果我有再回去,就去找你拿   越文舟:你的官司,一定会打赢的   边羽以为越文舟最后一句话只是单纯给他打气的意思,便回复他谢谢。   边羽打开越文舟寄来的快递盒。   盒子里面,一套崭新未穿过的航司制服,在阳光下流着丝绸般的金色光芒。 第74章   夜晚, 边羽收拾好行李,定了一个第二天早上6点的闹钟。飞机是8点半起飞,他准备花半个小时去机场。到机场正好有2个小时值机时间。   桌上, 放着早前医院开的眼药水。   边羽虽认定自己当年眼睛畏光,是用了被设计的眼药水导致的。可他已无法追溯这件经年已久的往事。这些年,他因做木工过度用眼和不健康的作息,确实导致了许多眼部问题。不好好休息的话,眼睛也无法恢复到最健康的状态了。   边羽拿起桌上的眼药水,不禁在想,要是当年大学用的那几瓶眼药水现在能找到, 那也许还能查一查。但那东西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呢?   现边羽纵使肯定当年是操纵舆论的波客资本使的绊子,也没有证据。当前能做的反抗,就是在官司上打赢他们。   只是, 边羽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这双眼睛,隐隐有一丝不甘。   不觉间, 边羽捏紧手中的眼药水瓶。冰冷的液体流到手上时, 他才回过神来。   眼药水从被挤压的瓶身里溢了出来,滴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手机屏幕一直是亮着的解锁状态,且留在微信界面上。水滴误触出某个聊天页面, 边羽的输入栏被打出一堆七八糟的标点符号和字。   边羽:顺利, , ,去哦,。、、。,、,。、   边羽眼皮跳了下,急忙拿起手机, 要将输入栏里的东西删掉。   但被水滴溅碰的手机屏幕就是不灵敏,他触碰到屏幕时,发送键也被不灵敏地感应到,乱七八糟的符号、文字直接发给了对面的人。   对面是召觅。   消息发送出去后,召觅没有回复,大概是没立即读到消息。   边羽也没心思在乎他读没读到消息、要不要回复,只想着先把消息撤回,再解释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抽了张桌面上的纸巾,要先擦掉屏幕上的水渍。   擦的时候,界面再次误触。   聊天界面显示:我拍了拍“召觅”   “真是……”边羽无奈了。把屏幕熄灭掉,才顺利擦掉上面的水渍。   手机这时震起来,召觅给他拨来电话。   边羽迟了有几秒,深呼吸一口气,接受了已经被读到乱码消息的这个事实,才接起来。   “喂。”电话那头,召觅应该是在室内,因此声音有点低沉,但很柔和,“这段文字加上特意‘拍一拍’我,是想说什么?”   “手滑,打错了。”边羽感觉解释前因后果有点蠢,想翻过这个话题,“我本来是想说,你的鱼我帮你喂了。”   “那有跟新成员打招呼吗?”   “嗯……那只塑料鲨鱼?”   召觅说:“我管它叫斑点。”   边羽走到床边坐下:“为什么?”   “你仔细看它的脸,会发现它脸上有几个黑色的点,就像长了斑点一样。”   边羽沉默了一下,说:“你是不是买到劣质产品了?”他似乎不太懂趣味。   召觅笑了一下:“可能吧。不过我觉得这样更有特色。”   “我下次去仔细看看这个特色吧。哦,但我明天就去申海了,短时间不能帮你喂鱼。”边羽说,“不过我今天倒了一袋丰年虾进去,它们应该能吃很久。”   “申海的法院受理诉状了?”   “嗯。受理了。后面的手续得去那里走……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边羽问完这话,总觉得有点不妥。他们口头上还没正式确认任何关系,这么问好像默认进入一段关系当中,有点暧昧不清……   “计划有变,我得在外面多待一阵子。并且接下去一段时间都不能及时回你消息了。”召觅说完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跟我相关的?”边羽听到对面轻“嗯”了声,在犹豫要不要把事情讲出来似的,便说,“要是不能说,可以不用回答我,我只是随便问问。”   “很快就能告诉你了。”召觅说,“再等几天。”   边羽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要不是因为你是警察,这个对话真的很像……某种诈骗的套路。”   网上挂出来的骗子聊天记录都是这样,聊着聊着就说自己遇到不能说的难事,中间人消失了几天,再出现的时候就说自己遇到困难,需要钱周转或是得下某个骗钱软件之类的。   电话那头召觅忍不住笑出声,他很少听到边羽开这种玩笑。笑了几声之后,他问:“那我下一步,是不是该骗你点什么了?”   边羽说:“警官想骗点什么?”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再出声时,召觅的语气显得很认真:“你的后半辈子。”   边羽一愣。在他的理解当中,如果他回答了这个问题,那就是两个人之间正式确认了什么。是一种一辈子的许诺。   他想想,他该怎么回答……   他应该……   “你不用急着回答。”召觅语气冷静,“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知道。你还有事要做,我要做的事情也还没做完。”   “嗯——”边羽轻的声音拉得长长的。   “申海这趟,我陪不了你了。”召觅声音低低的,语速不急不缓,语气却很坚定,“但放心,你不会输。之后的所有,我都能陪你走到底。”   次日,申海机场。   机场地下车库,边羽和堂伯边至政在等车来。前几天,申海中级人民法院受理由原告边羽向被告申海航空提出的“恢复名誉、赔礼道歉”的诉讼请求。接下去的流程,需要他们到申海参加。   边羽的堂姐边晴原本要和他们一起来,但是前几天,因为找寻的媒体力量有回应,就前往那些媒体老师所在的城市做交流。   在他们左方,拍纪录片的张导演扛着相机对准他们。拍到差不多时长的素材后,他小声教导身边的学徒:“这种时候要去拍这样的角度……”   边羽垂眸看着地面,没有对镜头感到不适,他早已经习惯这种“凝视”,更何况对方是要帮他的。倒是堂伯仍会不自在。   他们和这位张导演是在申海机场里碰头的,张导演等他们很久了。见面后就跟学徒扛起相机一路跟拍他们。   边羽的微信上有闻莘给他的消息。   闻莘:张导演今天会去接机,接机时候开始拍   闻莘:他给我看过纪录片脚本了,他不会一直拍你们,更多重心,会放在案件的争议点上。你们不用感到不自在。   边羽:好,谢谢   闻莘:开庭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呢?   边羽:还不清楚。   闻莘:我忙完手上的事情就过去,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   边至政抽完烟,烟头掐进垃圾桶上方的烟池里,斜瞥一眼那个大镜头,小声说:“不知道这个片子什么时候会上。”   “我问过了。”边羽说,“他们说分上下两集。申海航空的官司打赢后,起诉波客公司时,上传第一集,舆论能起到更好的作用。”   边至政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一个电话进来了,是网约车司机。边羽接起来,跟网约车司机说他们的车库楼层和上客点。   不一会儿,两辆一模一样的黑色宝马M power开进车库。   这个熟悉的做派,让边羽想到了谁。   两辆车停在边羽面前。司机从车上下来,熟练地要接过边羽和边至政手中的行李。   边至政一时怔住:“小羽,你叫这么好的车啊?”   话音刚落,第一辆宝马M power后车座车窗降下来,方白漾头半探出车窗:“边羽,上来。东西给他们就好。”   方白漾昨晚从边羽口中问出行程后,就等着来接他了。   助理让边羽跟方白漾坐一辆车,纪录片导演则坐在后面的保镖车跟拍。边至政主动提出要去坐后面的保镖车。   坐在车上,边羽前后接到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网约车司机,问他说车到了,人在哪里。边羽跟他道歉,说朋友来接了。对方直接挂断了电话。第二个电话,竟还是一个“网约车司机”,和边羽说车就快到地方了,问他在哪个位置。   边羽不由惊讶和疑惑。他明明只叫了一辆车,怎么会接到两个“网约车司机”的电话?   听着边羽接两个电话的方白漾说:“幸好我先到了。最开始给你打电话的,应该不是网约车司机。”   边羽只是懵了一瞬间,但很快就明白了。   正在这时,司机接到保镖的电话,简单说了两句话后,跟方白漾汇报:“小方总,我们的车被跟踪了。”   方白漾好似对此已习以为常了,表现得很平静:“几辆?跟得紧吗?”   司机说:“暂时2辆,现在还不是很紧,但在有意拉近距离。”   “那跟后面的车分开行动吧。”   “好的。”   司机打了三下双闪,右转开进新的道路。   边羽转头看向后车窗,本来和他们保持一条直线行驶的保镖车,转进了右边的路。而在保镖车后面,不远不近跟着两辆丰田。   方白漾打了个电话给那辆保镖车的人,让上面的助理安抚车上贵客的心情,然后再派两辆一样的车来把那些跟踪车甩掉。   方白漾正常生活出行都会有几辆一模一样的保镖车在待岗,为的就是出现这种“跟踪车”时,能开向不同的车道去迷惑“跟踪车”。   但这次的主导这起“跟踪车”行动的,大概不是小角色,两辆丰田被引开后,陆续又出现两辆不同品牌的新能源电车和一辆奔驰。前后都跟了他们有一段路。   司机在市区里弯弯绕绕,和方家几辆一模一样的保镖车配合走不同的路线,才将那些“跟踪车”彻底甩掉。   跟堂伯通了电话,确认大家都彻底安全之后,边羽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跟着,他疑惑地想,跟踪他们的是什么人?是冲着方白漾来的,还是冲着他来的? 第75章   车子开进私密的别墅区, 行驶在鲜绿草坪中的路面上,最后在一栋白色现代设计风格的别墅前停下。别墅门外,一群有秩序的安保人员在守着。   方白漾刚打完一通电话, 让保镖去确认跟踪他们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等方白漾接完电话后,边羽才问他:“这好像不是我订的酒店?”   方白漾解释说:“你们订的酒店不安全,还是先住我安排的地方比较好。”   刚才经历的情况,已经证实方白漾说的话不假。边羽总不能还没到法庭上就先死了,便接受方白漾的好意。   “那我堂伯呢?”边羽随后问。   “在一个小区,住在另一栋。”方白漾告诉他具体方位,“那里安保也很好, 你们分开来住更安全。”   方白漾带边羽到别墅内。   别墅的落地窗都拉起纯白的窗帘,植物的绿影在帘子上摇动。   进到别墅里,边羽才意识到自己一路都神经紧绷, 现在才微微松下一口气。   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接下去几天都待在这栋别墅里吗?   边羽神思游走之际,方白漾凑到面前, 轻声关心道:“你今天坐那么早的飞机, 肯定很累了吧?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边羽摇了摇头,他现在好像感觉不到累。他望了一眼拉起窗帘的窗户,想到站在外面的安保人员, 有种时刻处于危机中的感觉。   明明只是一个正常的要求资本恢复他们名誉的诉求, 却要深处这般困境吗?   方白漾不知道他心里想得那么深, 以为他是在担心隐私。笑着摸了下他的头说:“别担心。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你在里面想干什么都行。”   边羽被方白漾摸着头,感觉有点奇怪。最近好像很多人都喜欢摸他的头,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方白漾觉得边羽的头发很软,摸着像柔顺的小鸟的脑袋。一时间不是很舍得放手,直到边羽把头低了下去, 他才将手放开。   “今天的事情,你也不用害怕。”方白漾突然想到要安抚他似的,“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但我可以肯定不是申海航空的。我和申航里面的人打过招呼了,要是敢用手段,以后不会让他们好过。但如果今天的事情是波客公司搞得鬼……他们手段多着呢。总之接下去的几天都得小心一点。但也不用太害怕,该干嘛干嘛。”   边羽抬起眼看了看他。   方白漾发现,这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竟不再是流露着冷冰冰的眼神,而有着一分温润。   在方白漾对边羽的滤镜里,这分温润可以称之为温柔。   方白漾感觉边羽在温柔地看着他,心里蓦地一动。   “你这么帮我,我不知道怎么谢你。”边羽说。他现在没有报答任何人的能力。   这一刻,方白漾在想,他恨自己不是个卑鄙下流的人。不然肯定会引导他为自己献身。   方白漾压抑着自己非常想趁虚而入的冲动,深吸一气:“我又不是想得到你的回报才帮你的。做这件事对我也是有好处的,你想,把舆论闹大了,我股市里也能赚到钱。”他是不想让边羽有心理负担才这么说,说完又怕边羽将他想得很功利,又补充解释,“不过,我也不是说为了什么股票才帮你的,我是说……”他忽乱套了。平日里说服逻辑极好的人,现在居然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圆上。   “我知道。”边羽浅浅地一笑。   方白漾猛地心跳漏了一拍。虽然他早和边羽告白过了,边羽没回应过他。但他现在,居然有种“又一次喜欢上边羽”的心情。   准确来说,应该是他从另一个角度,更喜欢边羽了。   边羽以前说得对啊,他的确不了解他是什么人就盲目喜欢上了。所以现在只是见到边羽笑一笑,他就更加的喜欢了。   方白漾抑制不住冲动,想上去拉一下边羽的手。这时,手机却响了。   助理电话来提醒他,他晚上要去和父亲吃饭,不能迟到了。   方白漾挂完电话后,有点埋怨今晚的日程。但还是不得不和边羽先告别:“我先走了,你有事随时联系我。”   “好。我送你吧。”   边羽竟然主动提出要送他,语气还这么温柔……   方白漾觉得边羽变得太不一样了,脸上表现得虽然还很平静得体,却在走到玄关的时候,踩空跃层台阶,趔趄地往前跌去了两步。   “哎!”   “我没事。”方白漾及时站稳了,好在没在边羽面前出丑。   边羽见他没摔倒,松了口气:“你……当心点。”   “好。我走了。”方白漾离开别墅后,站在门口,发着呆。他面无表情地正视前方,心跳得七上八下的。   安保队长斜过头来看着他们家老板,想问发生什么了。   方白漾冷了他一眼:“看什么?把别墅里面的人看好。当看你们老板娘一样用心。知道了吗?”   别墅内,边羽对着门皱了皱眉。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只觉得今天见到的方白漾,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漫无目的地在别墅内走着,到书房里去,拿起一本《门口的野蛮人》。大致看了前面的内容,边羽觉得脑海里,有个人影和书里面那些野性的暴力收购的金融家们倒是很相像。   他神思飘了飘。手机忽震了下,让他清醒过来。   脑子里刚联想到的人,给他发来消息。   尧争:到申海了?   边羽本想发他一个“嗯”。却不知为何,心里觉得,他总不能每次都那么快速地回复尧争。   故意搁置了有半个小时,边羽才发了一个“刚到住的地方”。   消息发出去后,过了2分钟,尧争的电话打过来了。   “喂。”尧争像是刚从外面回到酒店,电话里有关门声,“现在有空聊天?”   “有一点时间。”   电话里,边羽听到尧争坐在沙发上,呼了口气:“我刚去过雅米岛现场,那地方太脏了。”   “你去了雅米岛?”边羽睁大眼睛。   “嗯。我见了当年联合调查组的人,那些人嘴巴太硬了,把他们带到现场他们才肯说实话。”   边羽默了一会儿。他没想到尧争消失,是直接去帮他找那些人……他似乎不是很关心联合组的人说了什么,而是问:“那你现在回到酒店了?”   “是啊。”   “住的是马尼拉?”   “嗯。”尧争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还好。”边羽没把今天遇到跟踪车的事情说出来。   “放宽心。”尧争说,“申海航空是小鱼,他们不会想在这件事情上死耗。他们应该会积极要庭下和解,真的开庭,他们胜算不大。老实认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我知道。”边羽说。他也知道,他要做的,是把背后波客那条大鱼抓住。   沉默片刻,尧争的声音忽一转低沉温和:“不过,这点时间,拿来聊那些人,有点浪费。你在干嘛?”   “看书。”边羽膝盖上的书却已经丢在一旁了。   “看的是什么?”   “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哦?”尧争假意思考着,“我见过的跟我很像的人,只有一个……你。”   边羽几乎是下意识故意地说:“我跟你才不像。”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那难道你说的算?”边羽觉得有点累了,他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就势懒散地躺了下去。   “下次我们见面,问问身旁的人。”   “呵。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收买人的伎俩。”   尧争笑了几声,起身往一个地方走去:“你现在躺着了?”   “这也能听出来吗?”边羽疑问。   “当然。你每个状态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尧争故意把后面那句话的声调放得很沉。   边羽感觉耳朵一痒,张张唇,居然回应不出话。   尧争就势问:“你不想知道我在干嘛吗?”   边羽不知不觉被他的节奏带着走:“……你在干嘛?”   “我浑身是灰,现在要去浴缸里泡澡。”跟着他故意让边羽听到放水和窸窸窣窣利落地脱衬衫的声音。   边羽手指颤了下,说:“那我挂了。”   “泡澡又不妨碍通话。”尧争打断他的动作,“你住的地方有浴缸吗?”   “有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然,你现在也去泡澡。这样……我就当作我们是在一起洗了。”   “……你讲什么东西。”   “我说想跟你一起洗澡。”尧争重复了一遍。   “啊?”边羽不敢相信他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整个人从沙发椅上坐了起来。   “上次没跟你一起洗,可惜了。”尧争踩进了浴缸里,回味似的,“只顾着要脱你的衣服,帮你把身体洗干净……但你的身体,真的很棒。”   “你……”   “我最喜欢你的腿,很白,比例很好,肌肉还算结实。其次,是你的胸,很有弹性。”   边羽听到电话那头微重的一声呼吸。   这人真的变态吧!   “你、闭嘴吧。”边羽感觉整个人好像被火烧似的,从手指烫到耳后。他太震惊了,他实在想象不到,有人可以在电话里讲那么下流的话。他一时间没想到自己可以直接挂断电话,而是想阻止尧争继续往下说,“你不知道电话公司可以听到我们的对话吗!”   “那又怎么了?他们又看不到你。你的身体只有我能看。”尧争说,“你的腿,你的胸,还有你的……你的那里是什么样的?我想一想。”   “什么?!”   “嗯,是正常男人的尺寸。粉色的,形状也很好。”   边羽红着脸咬牙切齿地:“你……混蛋。”在这要窒息了的炽热的感觉中,他好似突然意识到他有挂断电话的权利。立即按掉了挂断键。   尧争的声音消失后,边羽拿着手机,手剧烈发抖。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气得发抖,但好像又不全是生气。他浑身抖得感觉眼睛都湿润了。   边羽不管了,猛地把手机扔沙发上,像扔掉烫手山芋似的。   他心里说:非常……不可理喻……   尧争真的非常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第76章   边羽挂断尧争的电话后, 尧争又在微信上给他发了几句边羽觉得不堪入眼的话。就差没给边羽科普phone s/e/x。   边羽的回复都是“闭嘴”、“下流”、“滚”。直到最后,边羽说“你再发我拉黑了”,尧争才停止骚扰他, 说晚点跟他讲正经事。   到了九点,尧争再次给边羽打电话,边羽不接,微信上告诉他,有什么事用打字的。他要是敢再发些下流言论,拉黑警告。   边羽实在是被尧争的流氓行径整怕了,就怕尧争直接上图片了。   尧争唯有打字告诉他, 他今天从当年联合调查组的人口中套出来的一些信息。可想而知,当年菲律宾组的人早被收买了,调查结论非常失真。但具体失真了多少, 真实情况又是如何,就需要从多方角度去复原。这便需要一点时间了。   边羽在别墅里待了三天。这期间申海航空打过许多协商电话来, 边羽都冷静地说一切等到法庭上再说, 其他一切跟庭审无关的内容拒绝沟通。   边羽也不想庭审前出什么事情,所以认为接下去的日子还是少出门安全。   这三天都有阿姨来做饭和打扫家务,今天方白漾说那个阿姨身体不适请假了, 午饭他要过来叫外卖, 要一起吃。   边羽到客厅的开放式厨房里, 打开嵌入墙壁里的衣柜似的冰箱,里面塞着满满当当食材。   这么多食材放着太浪费了,自己做饭比吃外卖好,他反正闲着没事干。   他把冰箱里几样品相不错的食材挑出来,凑在一起。   虾、鱿鱼、青口、鸡肉……边羽盘点几样食材,脑子里有了个念头, 做西班牙炒饭。他很久以前做过一次,详细步骤记不太清楚了,不过看个视频还是能记得七七八八。   第一步,把材料准备齐全。首先要有番茄酱。   “番茄酱……”边羽嘴里念着,在冰箱里翻找。   方白漾一个那么爱吃西餐的人,整个冰箱里找不出一瓶番茄酱来。边羽不死心似的,打开另一个冰箱柜门又找了一遍。   番茄酱没找到,但是边羽看到最顶层里面有瓶清鸡汤罐头。这个嵌入式冰箱比他人还高,他需要踮起脚再把手伸长进去,才能拿到那瓶清鸡汤罐头。   “拿什么?我帮你。”   边羽身后响起方白漾的声音。   边羽微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方白漾的笑脸,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刚进门,就看见你在找东西。”方白漾走到冰箱前,看他要拿的东西,“你要拿鸡汤罐头?”   “嗯。”   方白漾只微垫脚就帮他把最顶层里面的罐头拿出来:“我下次让管家不要把东西放那么里面。你要做西班牙炒饭吗?”他看到边羽在放的教学视频。   边羽点了点头,又说:“我很久没做过了,不一定好吃。不过没有番茄酱,可能做不成。”   “没事,有番茄。”方白漾从放蔬菜的那一层里面找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番茄来,“这些够不够?”   边羽拿过三个番茄:“这样就够了。”   “接下去是不是要把番茄切成丁,先把番茄酱熬出来?”方白漾很殷勤。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他跟边羽一起下厨,他总得把握这个机会。   边羽却想不到很远的地方去,当方白漾纯是要帮他忙的。将番茄在砧板上排开,抽出一把切蔬菜的刀:“你可以先帮我处理海鲜。”   “好。不过……”方白漾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围裙,走到边羽身旁,让他转过身来,将围裙套在他脖子上,“戴上围裙,免得溅到油。”   “呃……”边羽感觉这条围裙穿着有点紧绷,“是不是有点太小了?”   方白漾让他转过身来,要给他看看。   “这是阿姨的围裙,这块儿是有点绷。”方白漾的手看似无意地在边羽胸口比划了一下,不觉间,咽了一口唾沫。怕自己失态,他把视线移开,“这里应该没有大一号的围裙了,我外卖软件上叫一条。”   “不用了,做个饭而已。”边羽顾不上感到难受,只想着再不做饭,中午的时间要浪费掉了。   他要切番茄丁。因没直接用番茄做过酱汁,所以不知切成多少大小合适。方白漾就主动来帮他。切的时候,目光不禁被边羽被围裙衬得很好的腰身吸引去,便切得也不是很工整。   边羽看着砧板上被切得大小不一的番茄丁,问:“你不是花几十万学过日料吗?”   方白漾才反应过来砧板上不堪的“惨状”,张了张嘴,辩解道:“这是西班牙菜,我没学过西班牙菜。”   “……啊?”边羽没找到这其中的逻辑关系。   跟着,找黄油,熬番茄酱。两个人说不上手忙脚乱,但忙得磕磕绊绊的,都没平时顺畅。要么是边羽转身时正好跟方白漾碰上,要么是方白漾要拿东西时,边羽的方位刚好挡到他。   偌大一个厨房,他们两个好像就围着块小范围转似的。   边羽是天才,方白漾也是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但感觉他们两个如果是情侣,日常生活会都显得有点笨。可能这就是负负得正——两个笨蛋指数为负数的人,在一起就会有点笨了。   费好大功夫,两个人才配合着把番茄酱熬好了。   边羽心底呼了口气,忙活大半天,他们终于做完第一个步骤……   方白漾感觉也很神奇,平时自己的爱好就是做饭,要是一个人做饭,绝对是刀工好效率高的,今天真是大半天才做好一个酱。   不过是和边羽一起做的,方白漾觉得比平时有成就感多了。   “尝尝这味道对不对。”方白漾舀了一勺番茄酱递到边羽嘴边。   边羽尝了一口后,才意识到直接吃他递来的,是不是有一点不妥?   但吃都吃了,也没时间去纠结了。   “味道还行,不会特别淡。拿来炒饭够了。”边羽说着,发现方白漾突然靠近他。   边羽眼睛警惕似地睁大了一下:“嗯?”   “你嘴角。”方白漾手指擦掉边羽嘴角上残留的番茄酱。他看到边羽似乎脸红了一下。   方白漾猛地心脏震跳。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看到边羽脸红。以前边羽面对他的靠近和暧昧举动,那双眼睛都跟结冰似的冷漠。   现在边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眸水波灵动,面颊还泛着一点红。这种前后反差,让方白漾愣着移不眼,也移不开身体。   方白漾甚至不禁自恋地想:难道他对我有好感了?   “不是擦掉了吗?”边羽问。   “还有一点。”方白漾无论如何都挪不开身体一样,手指在边羽根本没任何残留污渍的嘴角上又擦了几遍。   他有意碰了下边羽的嘴唇。边羽的嘴唇很软,唇形十分性感,看着很好亲。   说到一亲芳泽,方白漾忽然认为自己挺没用的,喜欢边羽这么久了,亲都没亲过一次。   他总怕操之过急,跟边羽会连朋友都做不成。谁让边羽是一副傲然又冰清玉洁的模样呢?冰清玉洁的样子让谁都不忍心玷污。傲然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如果决定要跟谁不往来,必定是誓死都不会再往来。   可一味退让的话,这个人的心又如冰铸一般,融是融化不掉的。   方白漾便得出结论,那自己还不如狠狠的一亲芳泽。   就跟要暗暗要较这个劲,也像中了邪,方白漾鬼使神差对着边羽的唇亲吻了下去。   边羽虽然情感上有点漠然,但不是傻子。方白漾的眼神他早看出不对了,又见他擦自己的嘴唇那么久,张口刚想阻止他,结果嘴巴一张,正好碰到方白漾的吻。   方白漾倒是没想到这一亲,边羽还自觉张开嘴,莫名被迎合了似的,十分动情地搂住他的腰,舌头深探进去,深吻了下去。   方白漾的吻是温柔而细腻的,像是生怕把怀里脆弱的瓷花碰碎了般小心,但在触及到边羽的舌尖时,他又会颇有力道地吸吮。   他亲得呼吸有些急促,也听见边羽变紧张的呼吸,不由得搂得更有力道,吻得更深。   方白漾真的觉得爽死了,光是亲他就爽死了。边羽就跟那番茄一样,鲜甜多汁可口。   边羽懵住了大半晌,被方白漾亲了几下之后,才蓦地推开他。   边羽震惊地看着方白漾。   他印象中,方白漾一向是个体面的绅士来着,只是偶尔比较张扬,但还不至于耍流氓。   怎么现在……   方白漾似乎看不到边羽眼神中的惊讶,上去抓住边羽的手臂,脑子发热似地:“边羽,等官司结束后,你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吧。我们一起生活吧。”   边羽还没从上一个震惊中结束,又陷入了新的震惊中。   刚接完吻,就要一起生活了?   这位方大少爷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边羽深吸了一口气,说:“方白漾你……”感觉到方白漾的手非常火热,边羽想到另一个角度,“你是不是发烧了?这两天没休息好?”   “我没有……”方白漾突然意识到什么,有点欣喜地问,“你是在关心我吗?” 第77章   “我是觉得, 你有点不冷静。”边羽无法承受他那炽热的眼神,有点尴尬地把头扭开了,“两个人在一起, 不是做重组并购,也不是玩风险投资。”   方白漾没有不冷静。他不仅很冷静,内心还把一整个流程都想得非常好。边羽要是和他一起生活,楼上的房间就直接装修成木雕工作室。他一定要经常居家办公,和边羽一起在家工作。日常有空就一起出去玩,兴致来了一起在家做饭。边羽什么都不用操心。   方白漾认为爱无非就三个阶段,第一是相识, 二是相知,三是相守。他们都已经经过前两个阶段了,也不是忽视任何风险就要进入第三阶段的。   但是方白漾看边羽的神态, 知道自己说再多,对方也不会相信, 唯有叹口气说:“对不起, 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道完歉,他又声音低低的,“但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等你把事情忙完之后, 我们再谈吧。”   “好了, 我们先做饭吧。”边羽想赶紧抽离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氛围,温和地说完,忙回到灶台前。   边羽现在的性格变化颇大,以前他都不会把这种告白当事情,更不必说不好意思了。但现在他居然史无前例地会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去婉拒他人的爱意。   方白漾好像很听懂人话地说:“嗯,我拿米出来。”手头上打开柜子拿出一罐圆米, 眼睛却悄然盯着背过身忙活的边羽。   望着边羽这副居家的样子,方白漾的眼神微暗,手跟狼爪一样就想攀上去。   被拒绝了不代表就要立刻原地退后五百米吧?   方白漾是这样的,从小家规严格,虽然家产的丰厚程度不能只用“优渥”两个字来形容,但是父亲从不轻易让他得到他喜欢的东西。他如果有一样东西特别喜欢,就得自己去争取。在争取前,还要审视自己是否够格,读懂能获得这件东西的规则。第一次获得不了,就要改变方法来第二次、第三次……最重要的,是要接受有可能“得不到”的结果。   所以方白漾面对“失败”很坦然,但他从不认为机会只有一次。他可以对边羽持之以恒地,换着方式去追求。哪怕未来边羽答应了别人,他也有其他的方法……总之此刻的他,浑身流露着即使边羽结婚,他也会诱使对方出轨自己的道德败坏的气质。   方白漾拿着那罐圆米走带边羽身后,假装不经意碰到边羽似的,把手放边羽腰上:“米我放这里了。”   “好,谢谢。”边羽现在只想赶紧把饭炒出来,完全察觉不到腰上那只手的重量。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终于配合着做完西班牙炒饭。简单吃过以后,方白漾问边羽想不想去附近兜兜风,随便逛一下。   边羽这三天在别墅里待得有点闷,也想呼吸新鲜空气,便同意了。   他跟方白漾出门后,坐在方白漾那辆敞篷大跑车上,顺口问了一嘴前几天跟踪车的事情。   方白漾说:“那几个司机被抓到后,说是有人给钱让他们跟的,也不说冲谁来。我助理还在查。”他耸了下肩,“不过你放心吧,以我的经验来看,对方就是纸老虎想吓唬吓唬人。”他早习以为常了,在他小时候,有歹徒计划要绑架他,这类事情一直都有发生,但那些人没有一次成功。   车子开到江滩边,迎着江风在直线上行驶着。   现在是六月初,申海的暑气还没铺天盖地袭来。体感有点闷,所以边羽被这阵江风吹得很舒服。   虽然申江边的豪车多,但是价值几千万的跑车到哪里都很引人注目。   路人早早把手机拿在手上,对准方白漾驾驶过来的车,拍到车上有个雌雄莫辨的金发美人,更是挪不开眼睛。   后来,路人都觉得副驾驶座上金发飞扬、五官明媚的人比跑车还惊为天人。他们的视频模式对准跑车都只是拍了几秒,就立刻对着边羽的脸拍。   这就是这座城市的特色,人们在巨大的闪着金光的建筑下,对物质和美色的追求、艳羡,从不加以掩饰地外放着,喷发着。   跑车开进江滩的一个私人停车场里,方白漾下车后,绅士地主动伸手扶着边羽下车。   “江边人多,不拉着手待会儿会走散。”他拉着边羽的手,往江岸码头走去。   途经江滩观景台,路人纷纷把视线挪过来,粘在两个相貌不凡的人身上。他们率先见到的是美得无法令人直视的边羽,跟着是衣着不凡、个子还要高边羽半截脑袋的方白漾。   路人内心不免揣测,是不是哪个大少爷带着模特恋人出来。   但是边羽的气质实在不像演艺人员,更像是隐居的素人。况且,长这样的演艺人员怎么可能会在短视频上没见过呢!   路边摆放的自媒体的拍摄灯光打到边羽身上,他发丝的金色亮得更明显,五官无比清楚地被照出来。那些打扮精致、狂凹造型在拍照的男女网红全黯然失色了。   本来还在观赏自媒体出片的旁观者,内心下意识把二者之间对比起来。心说这些网红现在全都脸泛油光,身材比例看着也不出彩了,气质非常流俗,实在完全比不上这位金发帅哥的一点半点。   他们的目光就那样赤裸地盯着边羽,言语上的惊讶全然不克制。   本来是来透气的边羽,立即被这一波接一波的火热的目光、惊讶的言语给包裹得快要窒息。   尽管从小习惯艳羡、爱慕目光的边羽,此刻不由也有一点不自在。他问方白漾:“我们要不去人少一点的地方?”   “好。”方白漾说,“去游艇会吧?就在前面。”   边羽觉得现在只要能躲掉对着他的闪光灯和镜头,去哪里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闪光灯、这些人对他的凝视,比当年围着他的记者还疯狂。   当年围着他拍的记者好歹是为了猛料为了钱,这些人居然纯粹就是为了美色……   方白漾看出他的不自在,跟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的保镖使了个眼色。那些保镖便都过来有意阻止路人对边羽的拍摄和靠近。   但还是有个路人趁着保镖不注意,跑到边羽和方白漾面前打招呼。她“hey”了一声,像是好奇地问:“你们是恋人关系吗?”   方白漾没对对方的无礼疾言厉色,反而是笑着耸了下肩:“很可惜,我不是他男朋友。虽然我很希望我是。”   路人女生露出一脸非常可惜的表情,甚至还想问边羽为什么不答应他。但没多久就被赶过来的保镖请走了。   方白漾带着边羽加快步伐,来到游艇俱乐部内。方白漾有几艘私人游艇是托这里的俱乐部打理的,算是帮开这家俱乐部的朋友照顾生意。   到了游艇俱乐部内,那些射灯似的目光终于没了。   边羽看这里场地那么大,不像没停车场,问方白漾:“你刚才怎么不把车直接开到这里?”   “本来是想跟你在江边透透气,但没想到现在的人太疯狂了。”方白漾说,“你以前不是也住在申海吗?你知道的,这里的人就是这样。”   “我都在家里和学校,很少去热闹的地方。”边羽心想,而且以前的人也没现在这么狂热。时代发展真是太快了。   “也是啊,你要是去热闹的地方,那地方肯定要被围得水泄不通。”方白漾开玩笑道。跟着说,“走吧,我带你去游艇上。一样能吹风。”   方白漾跟服务员打了个招呼,在对方的带领下往排列着一艘艘游艇的方向去。   这时,方白漾的手机响了。他低声说:“他怎么打给我了……”接起电话,方白漾直接点外放,好像不在乎被边羽听到电话内容,“怎么了?”   “听说你最近在帮一个朋友跟申航打官司?”一个听着颇年轻的男声问。   “是啊。你有兴趣帮忙?不过我的律师团队会帮忙搞定。”   正好走到登船口,方白漾一手接电话,一手小心地扶着边羽上游艇。   电话那头的男人笑了几声:“我爸的朋友是政法大学的教授,也许能给做个顾问。你那朋友需要吗?要不要约出来聊一聊?”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的律师团队能搞定。”   对方啧了一声:“约着聊一下没坏处……”   “李智,你到底想什么要不直接说?”方白漾很懂对方心思似的,“是不是申航的人找你当中间人了?”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承认道:“申航的执行总裁是找我聊了下。老实说……你朋友这个情况,接受和解,拿了赔偿不是更好吗?你朋友要是还有其他条件,也都可以谈啊。”   方白漾瞥了眼边羽的反应。边羽用口型跟他说没事,让他聊他的。   方白漾呼出口气说:“你要是为了聊和解,我就挂了啊。”   李智唉声叹气,用方言跟他讲道:“方白漾,我不说别的……但你有必要为了一个对你没好处的人,去跟圈里其他人闹不好看吗?申海航空的老板跟你爸也有交情的,一个圈的大家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搞这么难看对大家都没好处的。   “你跟申航闹不好看也就算了,我听说你还打算去跟波客硬碰硬,你能不能清醒点?你跟波客来劲跟拿你这点身家喊着要去打美国有什么区别?输了你毛都不剩……你以后让圈里人怎么看你啊,让你爸怎么看你啊?”   纵使他跟方白漾是发小关系,话说到这份上也很不客气了。   方白漾有点不耐烦起来,面子上的好看都不管了,直言道:“我管他们怎么看我。就算得罪他们了他们敢怎么样吗?这件事我朋友会追究到底,我也会帮着他追究到底。你要是还是把我当朋友,别再打电话来跟我讲这些废话。”怕对方听不懂人话似的,方白漾压低声音说,“反正我已经建仓做空申航跟波客了,你的账户要是还想赚钱就自己看着办。”   “你……好吧。你真是疯子。哎,行吧,那我他妈我给你找人去吧!”   “嘟——”一声简短的挂断电话的声响。   方白漾深吸了口气,安抚边羽道:“你别管他的废话,给他赚钱的消息他就老实闭嘴了。反正你这件事我会给你兜到底。”   边羽好像不是很在乎不认识的人的“废话”,而是眼睛盯着方白漾看。   两个人站在露天的甲板上,晚风一阵阵吹着他们。江对面高大的建筑闪烁夺目的灯光。   方白漾被他那双眼睛看得都有点心动起来,靠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轻声问:“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   “其实我觉得……你朋友说得不全是错的。”边羽说,“你帮我,我很高兴。但你这样去得罪你身边的那些人,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   “我不是说了嘛,我不仅是帮你,还能狠赚一笔。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的,哪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方白漾不怕跟他讲实话,大家不过是“你算计我算计你”的关系,得不得罪的,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真互相要捞起钱来,一个姓的兄弟手足都能互相坑一把。   正因为如此,方白漾才觉得跟边羽接触过后,在边羽这里得到的是不一样的感情。哪怕边羽对他的感情不是爱,但也是纯粹的、真心的。   “刚才他说,你的父亲会责怪你,这点你也考虑过?”边羽问。   方白漾眼皮跳了下,跟着冷哼一声:“管他呢。他不爽我的事情太多了。以后……以后我还想带你去见他,把你介绍给他认识。他肯定还会不爽,但是我不会怕他。”   “我是怕你现在有点不清醒,等你清醒过来,会觉得为我这样……很不值得。”边羽不希望有人为他“一头脑热”地做些不可控的事情。他还不起人情。尤其这个人是方白漾,边羽也不是完全都不在意他。   方白漾跟边羽不一样,他未来要继承庞大的家业,最需要的就是顶尖的人脉和跟各大企业间的合作关系。如果说想既不得罪那些企业,也不得罪边羽,那方白漾极力说服边羽庭下和解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偏不,一股脑儿地要支持边羽的任何选择。   虽然他总说可以靠股票赚一笔钱,但现在的这笔钱哪比得上他未来继承家业后的合作重要?   边羽跳脱出自己的处境,从第三人的视角来看,也觉得方白漾是有点不清醒的。   他理解中,方白漾对他的感情是一时的,以后会淡的。人为了这一时的激情去背叛自己的阶级,将来方白漾后悔的时候,他就是罪人了。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方白漾打断边羽的沉思,“如果你认为,我的清醒是要服从利益的规则,然后割舍掉你,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方白漾捧起他的脸,凝望他的双眼,“边羽,我宁愿不要清醒。” 第78章   边羽呆呆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 脸蓦地热了一下。他立刻转过头,脸脱开方白漾的手,“咳”了声, 揭过话题:“这艘游艇挺大的,里面是什么样的?”   方白漾的掌心残留着边羽脸颊的温度,在空中需握了下,随后说:“我带你参观一下。”   才到主甲板沙龙区,边羽就被沙龙区的布置给呆住了。   沙龙区内,四周摆放粉色的永生花,空中还飞着几个气球, 茶几上一个双层蛋糕,上面写着“Happy birthday”。   这什么情况?边羽心说。   “之前不是说过要给你补办生日嘛?”方白漾差点忘了今天交代给助理的这回事,有点不好意思地轻推着边羽的肩到沙发上坐下, “你的生日也才过去小半个月,不算补得太晚?”   换以往见到的那种类似的布景, 都会有点土气。不过因为这些装饰用的都是昂贵材料, 整体看起来没那么廉价,加上方白漾是请顶级设计师精心地设计过的,所以倒是显得温馨优雅。   边羽坐在沙发上, 看现场又是蛋糕又是气球又是永生花, 桌上还有一个香槟塔:“是不是有点太大费周章了?”   “这哪叫大费周章啊。”方白漾双手握着边羽的肩膀, “我想让你心情放松一下,不要只想着庭审,不然身体会坏掉的。”说完他站起来,“你等我把船开到好地方,再给你唱生日歌。”   方白漾到驾驶舱去,启动引擎, 将游艇开往江中心。   边羽望着舷窗外,夜色种的建筑物不断向后移。   “我们要是去航海,我会换艘大船。到时候船上就我们两个人。”驾驶舱跟沙龙区挨着,中间没挡板,所以边羽能听到方白漾说话,“你说我要是让那艘船永不靠岸,你是不是就被我关着一辈子了?”   边羽说:“我上一次看到这个桥段,还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   方白漾笑了一声:“我跟那本书的男主可不一样,那个男主离开女主,还能去爱不同的人。可我就做不到。”他语调变柔和下来,“有些人一生只会遇到一个唯一数。”   边羽默了片刻,低声说:“谁都不是谁的唯一数。”这句话方白漾没听到,他只是余光瞥着边羽。   舷窗外的光映在边羽身上。此刻的边羽之于他,就像一道遥远的月光。   开了有一段水路,方白漾问边羽要不要试着开一下,边羽说他没游艇驾驶证,不想冒这个险。   几分钟后,游艇在江面上停下。   边羽看向舷窗外。这里地处江滩前段,一座商业大楼外立面的LED灯正在闪烁粉色的大爱心。   “这里不错。”方白漾觉得那个爱心很应景。   他停下船,回到沙龙区,从茶几抽屉底下拿出一盒卡比龙香烟,取出一根,手指夹着递到边羽嘴边。   “谢谢。”边羽含过这根黑色的长细烟,“它款式很特别。”   方白漾掏出打火机,帮他把烟点了。   边羽抽了一口,一股淡淡的咖啡混巧克力的香味:“气味也特别。”   方白漾拿起香槟塔最顶端的一杯,递给边羽:“这款烟搭配香槟,味道更好。”   边羽接过香槟浅浅品尝了一口,刚才残留的咖啡和巧克力香气跟香槟中的果香融合在了一起。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多日来紧张的情绪,似乎慢慢平静下来。   方白漾顺便给茶几上的蛋糕插上蜡烛,把蜡烛也点上。   “要先吃蛋糕吗?”方白漾问。   “不了,现在还吃不下。”边羽说。任那几根蜡烛幽幽燃着,也没去吹灭它。   茶几被拉开的抽屉还没推进去,里面有几瓶香水。   边羽想起了之前在鹭岛海边的香氛工坊里,方白漾买了整个店的香水试剂。他没其他什么想法,只是单纯记起这件事。   注意到边羽的目光,方白漾将那几瓶香水拿出来:“这几款新买的香水,我觉得味道都很适合你。”他拿了一支竖长包装的,按下喷头,潮湿的玫瑰气息裹着酒气缠上来。   浓郁又不太腻的气味环上边羽,边羽感觉这个香味令他有点昏沉,但又忍不住想多闻两下。   “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边羽问。   “Valentino。”方白漾微笑了一下,“这几款是女香。”   边羽“哦”了一声,喝了一口香槟。   “喝慢点,这酒后劲大。”方白漾提醒到。   边羽才发现杯中的香槟已被自己喝了一大半下去。他喝起酒来就是这样。因为酒精能够不知不觉地麻痹神经,使紧绷的心情在一瞬间彻底放松,所以每当他喝酒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喝很多。   这次边羽有意识控制自己了,把酒杯放下。不过方白漾说的是真的,这酒后劲不小,并且来得很快。加上空气中香气氤氲,边羽一下子就觉得眼皮有点重。   这时,身后的沙发椅背突然往前动,他坐着的坐垫伸长了出去。   边羽一时惊了下。   方白漾按动了智能沙发的开关,跟边羽说如果累的话可以靠着沙发休息一下。   椅背让边羽靠住后就没有再往前移动了。边羽的背靠在柔软的皮垫上,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后,泛起一丝困意,不禁轻打了一个呵欠。   舷窗外面大楼的灯光转换色调,暗了下去,变成昏朦的紫色。   边羽身上的香气仿佛也变成柔和的紫,像一双双温柔手捧住他的脸。他下巴微抬,眼波覆着一层紫朦朦的光,这让他一向神色平淡的眸子,若隐若现地侧显露出慵懒的神态。   方白漾坐在他身旁,抽着烟,侧低头看边羽的倦态。他不觉间伸过手,揽住了边羽的肩膀,拇指擦过他的耳垂。   而犯困的边羽似乎没察觉到这温暖的触碰,只是盯着舷窗外的景色看。   江面波光粼粼,游艇内氛围迷蒙。   方白漾有点怀念今天的吻。他觉得那个吻太短暂了,而且氛围也不是那么好。   看边羽已陷在他怀中不自知,方白漾的心被牵引着。   当方白漾含住他的下唇瓣,缓慢地进取时,边羽仿佛有了一丝清醒。他眼睛睁大了一下,舌头已经被迫陷入湿润的交缠中。   指间烟被取走了,方白漾就势将边羽压在沙发上。   等到脖颈也被亲吻后,边羽蓦地挣脱出空中暧昧的香气,推了推方白漾的肩膀。   但这次,他没把方白漾推开。方白漾温柔地扣住边羽的手指,低声在他耳边说:“就试这一次。你要是不舒服,我会马上停下。”   边羽把头转了过去:“方白漾……不行。”   方白漾解开边羽衬衫上的衣扣,手掌抚过他光滑的肌肤:“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边羽闭上眼,咬着唇,最终只是说:“真的不行……”   方白漾垂眸望着边羽敞开衣领的模样,眸色中仿佛暗藏火焰。他感觉自己有点失控了,但内心忍不住要骂脏话:这他妈的谁控制得住?   这么完美的身体就在眼前,连抵抗都是温柔的,像调情似的。到底谁他妈能控制得住?   方白漾进一步地失控了起来。   边羽感觉到那因没加强锻炼而软化的胸肌正在被挤压,忙扣住盖在上面的那只手:“停下来……”   “真的不行?”方白漾哑着嗓子问。   边羽最后摇了一次头。   方白漾的呼吸略有点沉重,将两块胸肌挤到一起:“那我用这里,可不可以?”   “……不可以。”边羽见方白漾很坚持的样子,说,“如果我是因为感谢你的帮助,才答应你,你也能接受吗?”   “……我能。”方白漾有点不要脸地说,他蹭着边羽,“你也有感觉,我感受到了。”   边羽唇瓣不住颤抖着。要是方白漾真要拿“献身感谢”说事,他那有点守旧的报恩的心理,会真的让他无法拒绝方白漾用自己的胸肌做那种事情。   不过好在方白漾有点人性,最后关头还是放过了他的胸肌。   取而代之,方白漾让边羽坐正以后,单膝跪在了边羽面前。他抬起边羽的一条腿,让边羽的一条腿屈起膝盖踩在他身后的茶几上,他则跪在边羽的腿中的地方。   因为不知道方白漾想干什么,边羽的脸上有一丝惶恐。   “不管怎样,我们两个都得让它出来吧?”方白漾一手掌控边羽的,再一手掌控自己的。   方白漾就这样,单膝跪在他面前,两边双管齐下地……就像一个疯狂的信徒,跪在自己贪恋的神面前,一边发疯地说爱那神明,却又正在亵渎神像。   边羽屈起来的腿感到僵硬,甚至有点麻。他扭过头,不敢直视。然而右侧的玻璃板上,却清晰地映着他们现在的状态。   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凌乱地被方白漾掌控着的不堪的模样。边羽逃避现实一般地将双眼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方白漾低低地一声。睫毛颤了一下,边羽睁开眼,看到跪着的方白漾的衣领上和自己右脚的鞋尖上晶光一片。   而方白漾的脸上,尚有着狼似的不知足的眼神。   边羽感觉自己指尖发着颤,躲开方白漾的目光,声音也带着一丝颤:“好了吧?”   方白漾深呼吸了几口气,跟着才抽出纸巾,替边羽细细擦着鞋尖,低声说:“下一次,你真的要好好‘感谢’我了……” 第79章   边羽鞋子上的浑浊被擦净以后, 方白漾才抽纸将自己衣领上的那一块擦掉。   一想到方白漾衣领上的东西是自己的,边羽不觉有些羞耻。   方白漾像是察觉出边羽藏在耳后的羞红,给边羽扣衣扣时, 嘴上是温柔地:“我帮你把衣服扣好,好吗?”然而指头却故意不断撩过他的朱粒,观察着边羽的耳朵完全地红起来。   边羽不等方白漾再次揩油,扣住方白漾的手腕,冷声说:“你再这样,我现在就下船。”似乎是不等船回岸,立刻要跳进江里去的意思。   方白漾怕他真生了气, 只能有些失望又无奈地说:“好……我真的好好帮你扣衣服。”   让边羽衣装齐整后,方白漾把边羽的气哄散了,又贴心地给他切了块蛋糕吃, 今天才算美满地结束了。   次日午,别墅的门铃声响起。   边羽躺在沙发上抱着枕头午睡, 迷迷糊糊被吵醒过来。   门铃声又响了一下。   边羽带着疑惑走向玄关。如果是方白漾来, 那他不需要按门铃,自己就可以进来。要是陌生人,那别墅外的安保人员甚至不会让他们进外面的大门。   边羽在想来的人会是谁。他到门口, 看到电子屏上有两个人。一个男人站在前面, 看着较年轻, 穿着工整的正装,看着像助理打扮。一个男人站在后面,衣着低调沉稳不失体面。年纪瞧着有一点大了,脸上有几道显眼的皱纹。   站在前面的男人又按了一次门铃。   边羽打开智能电子屏上的通讯功能,问:“请问你们是?”   站在前面的助理笑了笑:“边先生你好,方总听说您来申海, 今日来拜访您。”像是怕边羽不清楚“方总”是谁,助理加了一句,“方总就是小方总的父亲。”   愣怔一瞬,边羽打开门了。   客厅内,方前坐在沙发主位上,边羽坐在他对面。   家里的管家端来三杯茶水,方前的助理一看他就是新来的,和他说方总肠胃不好,喝不了带茶碱的,换杯温水来。   方前的水没来前,桌上的茶都没人动。   “来几天了?”方前问边羽。   边羽回答道:“6月1号的时候来的。”   方前点了点头,声音已有些老气:“你现在长大了,但整体还是和小时候变化不大。”   边羽眉梢挑了下:“我见过您……?”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方前语速并不快,“我跟你父亲是旧相识,跟你妈妈也是。”   “你……认识我妈妈?”边羽眼睛睁大了起来。   方前眼皮下垂,回想起什么似的。好半晌,他点了一下头:“那时候,你可能才五六岁。只有这么大。”他的手在身前虚比了一下,“从小你眼睛就很像你母亲,鼻子很像你爸。但你比他们都好看。”   边羽对他实在是没什么印象了。他小时候,父亲社交广泛,常有朋友到家中做客,他们也经常受邀去许多叔叔、阿姨家,见过的名流数不胜数。那时边羽年幼,全然记不住大人们的脸。   方前怀旧似地说:“我跟他们是宴会上认识的。你父亲真的是很潇洒、很优秀的一个人,有时候我甚至很佩服他。”   管家的温水拿上来,他们的对话中断了一下。   等方前端起温水,喝完一口之后,边羽才问道:“您今天来,应该不是为了叙旧吧?”   方前喝完水放下杯子,他的副手小江已经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张卡片放在桌上。   “你家那栋别墅,当年被法院拍卖掉之后,又被转了好几手。一直被当作抵押资产,没人进去住过。去年,我把它买下了。”方前望了眼桌上那份文件,“这份文件你签了之后,明天房子就能过户到你名下。那张卡片是钥匙,你现在就可以拿走。”   边羽眼睫蓦地颤了下,要伸出手时,居然觉得手有点僵。   那栋他已经离开7年的家,如今又回到他手上了……?   不知过去多久,边羽好似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了知觉,缓缓将那张卡片钥匙拿过来。   将熟悉的钥匙握在手中,片刻后,边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条件是什么?”   方前的表情微疑惑,像是没太听懂边羽的意思。   “您把这栋房子还给我,难道没有什么条件吗?”边羽说。   方前摇了一下头:“没有条件。”沉默几秒,眼皮低垂,再又抬起,“如果一定说要有条件的话,将来你要是能见到你母亲,替我向她问声好。就说,方前跟她问好。”   边羽眉头微一皱:“你跟我妈妈……?”   “你别误会。”方前打断他没来得及的联想,“我和她是普通朋友。”说到此处,语气掺杂了一些无奈和嫉妒,“柳德米拉很专一,虽然她和你父亲的婚姻没有走到最后,但她这一生只爱过你父亲一个人。”   边羽沉默不语。   良久,方前语调变低了一点儿:“你父亲,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边羽始终一言不发,手中那张卡片钥匙攥得很紧。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了些后,边羽方说:“您今天来,和我说这些,我很意外。我还以为,您是为了方白漾来的。”   “哈哈……”方前竟笑了两声,“我一开始刚听我副手说,小漾最近对一个男人很上心,确实是好奇过。后来我知道那个人是你,很惊讶。”方前聊到儿子,神情便轻松起来,将一条腿叠起,“但实话实说,他配不上你。听说你最近跟申航打官司,他说要帮忙。他真的能帮上忙了吗?”他颇有些轻视自己儿子的意思。   边羽替方白漾说话道:“当然。方白漾帮了我很多。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   方前展着个不大相信却认可的笑:“那很好。算他有进步。”   “也许是您太小瞧他了,我认为他一向是很优秀的。”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啊?”边羽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问得呆住。   “你觉得他很好,他也很喜欢你。你有没有想过跟他有其他发展?”方前觉得自己作为长辈,不妨把话说明白点。   边羽愣许久,把头低了下去:“这种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边羽心里同时想着:且不说这是两码事,而且,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对一个男人上心,作为长辈的方前会是一副很想牵线撮合的样子?就算能接受自己儿子喜欢男人,也不用这么态度积极吧……   方前见他尴尬起来,唯有笑笑说:“行吧,那我就不管他的事了。”话锋一转,态度颇认真回来,“对了,你跟波客公司的官司,是上面有什么指示吗?”   说到“上面”两个字时,方前手指还往上指了指。   “上面?”边羽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摇头说,“没有。”   方前淡淡一笑,笑得讳莫如深。   方前心想,自己是问得唐突了。但是波客公司就是太平洋对岸的国企,边羽跟波客公司的这场官司,岂止是普通人对抗资本那么简单?背后的政治角逐,若没有强大的背景支持,根本连登台的机会都没有。   大抵是边羽并不知道自己背后有多少力量在支撑他。总之,方前很清楚,这事儿决计不是他那个小小的儿子能搞得定的。   方前没更细说什么。正在这时,玄关的门被人刷开,方白漾急匆匆地走进来,看到方前,眉头就皱在了一起:“爸爸。您来干什么?”   方前不紧不慢地喝水:“我听说你交了朋友,来看看。”   方白漾低声抱怨:“这是我的事,您来管什么啊……”   方前说:“我怕你交不好,来帮帮你。”   “我多大了,需要你帮吗?我跟他的事也不需要你看……你能不能回去?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   方前笑道:“那不一定。我瞧人家未必看得上你。”   他们俩父子互相抱怨和揶揄,小江劝边羽先把桌上的文件签好,边羽一一签了。   方白漾突然才意识到边羽的动作,出声道:“您是在让他签什么?”   小江把签好的文件收进公文包里,跟方白漾解释了文件内容。方前人已经站起来,神态大抵是不愿再掺和晚辈私事的样子,大步走了。   方前离开后,方白漾问边羽,自家父亲到底都来干什么了,生怕父亲给边羽不痛快一样。边羽再三说没给他任何不痛快,方白漾才松下一口气来。   这日晚,边羽跟堂伯电话联系沟通,讲了方前来的事情。   边至政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方白漾是方前的儿子,难怪我初见他时,有点眼熟。”他本来应该一来申海就打听到的,但是因为他最近也只顾忙着询问庭审的事,竟没仔细问清楚方白漾的来头。   边至政大概讲述了方前和边羽父母当年的往事。方前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方白漾的生母很早便过世了。方前寡着的那段时间,遇到了柳德米拉和边至晖。他的确爱慕过柳德米拉,爱得很不君子,明知对方是有夫之妇,仍明着追求。   不过柳德米拉那时心里只有边羽的父亲,且由于她是宗教家庭长大,对道德方面很在意,所以狠狠地拒绝了方前。   后来,方前的堂弟方新和边至晖成了“朋友”,带边至晖玩了p2p,两个人都亏惨了。边至政初见方白漾时,正是想起这个叫方新的人,所以神态不是很友善。再后来,那个叫方新的在争他们方家家产的时候,被狠狠地踢出局,前两年在海外病死了。   边至政说这个世界真是小,想不到边羽交上的朋友竟然是故人的儿子。他感叹着世界奇妙的安排。   若他知道,方家父子爱慕着同样的血脉,怕是更要感叹世界的玄幻。   过两日,申海航空的人再度找人联系上边羽,问和解之事。   边羽本来想坚定走到庭审为止。但因为近来种种事情改变了他的想法,加上研究了跟波客那场官司的难度,召觅和尧争都分别客观地给他提供了建议,他想了一个更好的方案。   边羽和申航的人谈判,倘若要他撤诉,那就必须得在网络平台公开发布道歉声明,并在线下举办道歉会,且道歉态度需明确,不能使用模棱两可的用语。最重要的,是要将当年波客跟他们合作散布舆论谣言的证据交给他。   申航的人听了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说回去跟自己的上级汇报一下。   没几日,申航的执行总裁通过方白漾,亲自上门拜访。   他态度十分尊敬,表示集团同意边羽提的要求——申海航空对于侮辱边至晖名誉一事,会采取线上和线下的形式,公开发表道歉声明。并对边至晖的家人给予赔偿。   边羽正式撤销对申海航空诉讼的这一天,申海航空的道歉声明在全网炸了开来。尘封多年的旧案被再度揭开,立即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   而道歉会上,集团董事长亲自出席道歉的视频,更是被公家大媒体转发。   一时间,网络上对这桩旧案的议论无比沸腾。“波客公司”也在热搜上挂了好几天。   道歉会当夜,一整个晚上,边羽收到无数电话。有曾经的媒体的,有太平洋彼岸来的陌生的号码,边羽通通不接。只打电话给四叔公,问了四叔公的情况怎么样。四叔公说来了好多人在他家门口保护,边羽以为是方白漾请的安保队,一时没多问,结束通话后就把电话彻底关机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边羽才打开手机。   在一堆聊天消息中,边羽看到了召觅的信息。   最新的一条是。   召觅:边羽,看到了给我一个电话。   边羽打了电话过去。   召觅很快接起来了。他“喂”了一声,先是问:“你这几天怎么样?网上的消息,我都看到了。”   “昨晚手机关机了,就接到几个骚扰电话,没什么事。”边羽说,“不过很奇怪……这件事,我看到几个公家媒体都转发。他们没人联系过我,怎么会关注这件事?”   召觅倒没对此感到很惊讶。沉默了几秒,问:“边羽,你后天有没有空?”   “嗯。对申航的诉讼撤掉了。在正式起诉波客公司前,很有时间。怎么了?”边羽说。   “来一趟北京吧。”召觅说,“我爷爷想见你。” 第80章   这班国航航班的公务舱没坐满, 拢共就5个乘客。   边羽坐在第一排靠窗的座位。   舷窗外,浓厚的云浪堆积在一起,裹着一个巨大的太阳, 仿佛要将机翼都融化了。   边羽戴着口罩和帽子,斜靠在窗户上。日光的直射,将他青棕色的眼睛照得清透,如同碰一下就会碎掉的玻璃珠子。   整夜未能好眠,他现在脑袋发涨,耳朵被气体堵住似的,听什么声音都像隔着块海绵。   机舱内广播声响起:“您好!这里是客舱广播。我们的飞机预计即将经过气流区域, 可能会遇到短暂颠簸。请您立即回到座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剧烈地颠簸起来, 边羽的脑袋被震得更加昏昏沉沉,唯有闭上眼, 仰头靠在椅背上, 尽量能好受一些。   边羽有小睡个三十分钟。   下午两点,飞机抵达首都机场,不靠廊桥。   空乘来到边羽面前, 弯下腰低声说:“先生, 您的接机车辆已经到了, 您可以下机了。”   “好,谢谢。”边羽站起身,在空乘的引领下到机舱出口。   其他人好奇地盯着边羽,揣测他是什么人物。跟着,他们透过舷窗,看到一辆车从绿色通道开进来。见到车牌号, 大家心里都有了数。   下楼梯时,边羽头发着晕。他本是从不晕机的,但最近晕颠簸晕得有点严重,不知是不是睡眠不好的缘故。   天上的太阳有够大的,把他整个人都照滚烫了,这里跟申海完全是两个气候,一点湿润的气息也没有。但是天却比申海蓝得多。   边羽下到地面,摘下口罩,用力地呼吸了一口室外的空气,尽量想驱散眩晕感。   远远一辆黑色的奥迪A6开进停机坪。这辆奥迪A6的车牌号只有两位数,在偌大的停机坪内异常醒目地驶向这架航班附近停下。   奥迪A6后座的车门打开,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向边羽招了下手:“边羽!”   边羽视野里带着刺目的光晕,似乎很看不清那个人。那个人向他走过来。   是召觅。   当边羽看清召觅的脸时,召觅已走到他面前。来不及抒发见到边羽的喜悦,召觅将他揽进怀中,亲了他额头一口:“走吧。”   边羽额头感受到柔软的触感时,身体微颤了下,随即便被他揽着走向了那辆车。   虽然此前召觅就在电话里给边羽说过他爷爷的情况,也说今天会来机场接他,但边羽可能是头晕的缘故,走路时还是有点懵。   到车后座坐下后,边羽摘下帽子,眩晕感才轻了一点。不过,皮肤缺水般的干热,仍叫他有点不自在。   召觅跟司机说开车,转头看向身旁的边羽,问:“空气太干了,受不了?”   “有一点。”边羽声音不大。   召觅拿出早准备好的保湿喷雾,给边羽手臂上、脸上都喷了好几下。   边羽闭上眼,任水雾冰冰凉凉地喷洒在脸上。水雾渗进肌肤里,边羽短暂地感到滋润了一些。   召觅看边羽有点累的样子:“到地方要半个小时,你休息一下。我就不找你说话了。”说着,轻轻将手盖在边羽的手背上握住。   “……好。”   边羽虽然很累,但却睡不着。他的心像正在被什么人推动,用力地跃动着,呼吸微热,掺杂着夏至北京空气的炎热与干燥。   车辆从机场的绿色通道开出去,行驶到公路上。不一样的街景映入边羽的眼帘。庄严对称的京派建筑,翠绿的侧柏和国槐像一幅滚动的画,在边羽窗边慢慢向后滚去。   北京的路又宽又大,边羽恍惚间感觉自己像跑在一片柏油面的草原上。当然没大到那么夸张,只是边羽暂时未能适应过这个感觉,加上疲惫的缘故,所以一瞬间有这样的体感。   看了一会儿街景,边羽的目光右转,落回召觅身上。   召觅有感应似地,将视线移过来,对上边羽那双漂亮明媚的眼眸:“怎么了?”召觅把他的手抓紧了,微笑着问。   “有点闷。”边羽吸了吸鼻子。   召觅打开他那边的窗户,开了一缝左右:“通会儿风,待会儿得关上了。”   风灌进来,像是把边羽瞬间吹清醒了,从机上带下来的眩晕感一下子消散无迹似的。   二十分钟后,车辆平稳地拐到新的街道。   透过车前窗,边羽看见前方的路口有两名警察和一排锥桶。车辆还没行驶到锥桶前,就让警察的手势示意分流到另外的街道行驶。   车外,其他司机细碎的议论声被风吹进来。   “怎么又封路了?”   “二级管控了。”   “又什么大事啊……”   这时,召觅帮边羽将车窗升起来了:“接下来先不开窗了。快到地方了。”   边羽的呼吸仿佛变得有些轻缓,心紧紧地绷起来,虽说他并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他们坐的这辆车没有调头,也没有绕道,径直往前开着。距离封路锥桶三四米的时候,两名警察将中间的锥桶拿开,让他们的车开过去。   人行道上被示意绕道的行人们,不约而同好奇地看向他们乘坐的能驶入封路段的车辆。边羽透过这扇被召觅关起来的车窗,见到一双双要将车窗看穿了似的眼睛。   渐渐地,那一双双眼睛都离他远去。   车辆驶进长安街。那些在周围喧闹的声响忽地都空了,抽离出他们的世界一般。   边羽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长安街,那时候长安街的人很多,车辆、骑行者、旅客,拥挤得能让人感受到呼吸上的不顺畅。后来他在网上也会看到长安街的视频介绍,人流依然是从未少过的。   但是现在,这里空无一人。在这条宽阔的大马路上,竟只有他们这辆车在行驶。   刹那间,边羽有了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的感觉。而这种孤独,和他平时感受到的孤独,全然是不同的。   紧接着,边羽感觉车辆微微加速,不一会儿,他看到前方有一队红旗车队。他们乘坐的车辆追上了车队,最后随车队驶进一栋低调建筑的院内。   “到了。”车子停下后,召觅提醒边羽。   车外,红旗车队的第二辆车上下来一位老人,跟秘书站在车旁等着什么。   召觅跟边羽下了车,那老人远远看了边羽两眼,随后转身往建筑内走去。   召觅带着边羽,步伐极快地跟上了他。   边羽这才意识到,那老人家就是召觅的爷爷。   办公室内。   召觅很有眼力见地倒了三杯茶水到办公桌上。   边羽接过属于自己的那杯茶时,道了一声谢。将茶轻轻放在桌上,并没立即喝。他本来是很渴的,但现在,莫名的拘谨令他没有任何动作,把头低了半晌之后,才抬起头看坐在眼前的老人。   眼前的老人已是满鬓白发,然而一双眼睛却还十分炯炯有神,正在打量着他。   “你是边卫民的孙子?”见边羽抬头望过来,老人家问道。他的声音还十分有中气。   边羽点了一下头:“是。”眼神中略有疑惑,在想,老人家怎么知道他爷爷的名字?是召觅告诉他的吗?   老人家看出边羽的疑惑,说:“边卫民是我老部下。在朝鲜的时候,他还是我的僚机。”   边羽有些恍然:“我好像在爷爷的相册里见过您。”   老人家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看到你我也很高兴。”停顿了一下,“说说你父亲的事情吧。”   边羽张张嘴,一时有些局促,不知该怎么讲,下意识看向坐在身旁的召觅。召觅用嘴型跟他说别紧张。   老人家捕捉到他的眼神,语气颇和善地说:“你不用紧张。”手拿过案头一沓厚厚的资料,“你父亲的事情,我们都详细了解过了。我们认为人为操作导致的空难可能性极低。而波客公司在事后有很多的非常规动作,让我们意识到,他们自身产品有问题。”   边羽双手接过老人家递来的文件,翻开来,只简单看了一眼,就被文件内无比详细的案情介绍分析、清晰的内部图片给小小地吃惊到。   “所以,你跟波客公司的这场官司,我们对你的支持是上不封顶的。接下来,我们将成立专项调查组,还边至晖机长一个清白。中国航空产业也需要一块垫脚石。”说到此处,老人家感慨道,“我和卫民那时候刚从陆军部队中被选拔出来,开的还是进口的苏联飞机。现在我们也终于有了国产的大飞机,他们只手遮天的时代该过去了。”   边羽安静地听老人家说的话。内心微微波动着,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好像都太浅了。他最终只是道了声谢,然后牢牢捏紧手中的文件。像是多年来的冤屈,终于要被彻底捏平。他真正的名字,能够再度出现在阳光底下了似的。   随后,老人家转头对召觅安排道:“接下来,你会进入专项调查组。有两件工作要做好,一是协助查清事故的真相;二,是要保护好边羽。”   召觅点头说:“我都知道了。”   出了院子门,边羽还有些恍惚。   忽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让他注意力集中了回来。   召觅用力地搂了边羽一下,轻松地笑着:“好了,接下来,可以放手去干了。” 第81章   边羽在招待所里休息了一下午, 到晚上,他想问问后面的安排,召觅说今天先不谈公事了, 好好放松一下,便带他出去到处逛了逛。   边羽最近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放松过,除了在申海游艇上那一次,他短暂地没有去想这个案子。但那次“放松”,却是伴随着方白漾对他另一层面上的刺激……   边羽离开申海前,方白漾还又跟他郑重地表了一次白。但边羽的态度也很清楚,他现在心头悬着翻案这件大事, 无暇思考令他陌生的感情上的事情。至于等事情结束以后……那时候自己会怎么想,还不知道。只能以后再说。   边羽晃晃脑袋,让申海的记忆从脑子里走出去。   夜晚, 公园里散步拍照的人逐渐少了。微风时不时一阵阵吹着,不过还是无法消融空气中的干燥。   他们晚上逛的地方不多, 但是逛到现在也有点累了。召觅到便利店里买了一包烟, 跟边羽边漫无目的地散步,边安静地抽起来。   他们走得很慢,完全不赶时间。   召觅吐出烟雾, 侧眸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边羽。   他终于是找到机会, 能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看着边羽。   边羽的头发又长了, 没时间去修短。在北方干燥的气候里,头发蓬松得炸了好几根毛,但要近了看才能看得出来。边羽自己怎么也梳不顺这几根毛,唯有出门时把头发扎一半起来,好看着没那么炸毛。   夏天的紫外线似乎对边羽影响不大,在夜色里, 边羽的皮肤依然白得非常显眼。但他的苍白面容,似乎永远不会让人觉得憔悴。无论面临多大的困难,边羽仿佛都能扛住,哪怕偶尔脸上写满倦容,也不会发出半点撑不住的声音。他一向这般坚韧。   边羽苍白的脸上,眼睑下方的乌青有些明显,眼神比今早上有精神,不过隐约还是能看到疲态。   “你失眠多久了?”召觅问。他知道边羽最近一段时间都睡不好觉。   边羽回忆了一下:“半个月了吧。”眼皮半耷拉着,盯着脚下在走的青砖。他抽烟抽得慢悠悠的,不急。轻轻的一口吹出来,烟雾由细细的一缕悄然散开来,拢着他。   “现在这个案子,你已经不用担心了,晚上好好睡觉。”   “除了这个案子,也会想别的。”   “还想什么?”   “嗯……很多。什么事都会想一想。”   “你的脑子闲不下来。”召觅说。   边羽抖了一下烟灰,默认他的说法。   召觅已经抽完第二根烟,将烟灰扔进路过的垃圾桶里,看似不经意地问:“那会想人吗?”   他观察到边羽的眼神飘了一下,答案大概是会的。但边羽的回应却很小声,让人听不清究竟是会还是不会。   如果会的话……想的是谁?召觅心里在问。   湖对岸的酒吧传来靡靡之音,静谧的氛围笼着一层暧昧。   边羽似乎才品出来正在抽的烟是爆珠烟,尼古丁味不浓,烟味里带着清凉的香气。   他低头打量手上设计别致的细长的烟头,路过了一处无人的胡同时,身体突然被推进胡同里。   边羽指间的烟头猝不及防掉落,火星子在空中亮了一下,落地便渐灭了。   边羽睁着大眼睛,抬起头,望着突然把他抵在墙面上的召觅。   召觅的身体压着边羽,让边羽的后背只能紧紧靠着墙面。他垂眸凝望边羽的双眼,眸色幽暗,像是要看穿了边羽的这双眼睛。   边羽的眼睛睁得极大,美丽的眼中有惊讶的神色,同时有一丝躲闪。   “你干什么……?”愣了足有一会儿,边羽才轻声问。胡同里虽然没人,但有闭门的商铺、住户,他怕声音太大,那些人会出来查看情况。   “我很想你。”召觅低下头抵住他的额头,轻声问,“你有想我吗?”   不知是否出于担忧被人看见的缘故,边羽感觉心跳得比往常快,手指颤着,脸上又烫又热的。   边羽嘴唇微张了一缝,又抿了抿。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有吗?一分钟也算。”召觅的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声音柔和中带着点引诱的味道,似乎一定要听到那个能让他满意的答案。   边羽躲开他的眼神,想把头转过去,下巴却又让召觅托住,被轻轻地转了回来。   边羽清楚地能感受到两个人之间呼吸的温度,灼热的,隐隐烫着他的神经。   这个答案其实不难回答,只是,边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原本是一个一点不拖泥带水的人,一个字或是两个字,说出来只需要一两秒的时间。   但边羽预感,这个答案说出来以后,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不一样。那变化是现在的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的。   现在的他,不是7年前的他。7年前的他,什么都不怕。但现在,边羽发现自己害怕的事情,其实有很多。   他感知到自己成为了弱者,连面对思念与否的本领都没有。   “我——”呼吸平稳后,边羽吐出了一个音节。   “砰”地一声,胡同外,一个醉鬼叫两个人搀扶着,停在这胡同口,张牙舞爪跟同伴耍酒疯。   边羽要说的话被打断了。   醉鬼的两个清醒的同伴中,有一个频频向他们看来,似乎是在打量他们,尤其盯着边羽看了很久。   召觅冷了那个人一眼,侧身挡住边羽的脸,对边羽说:“我们走吧。”   召觅将边羽带离胡同。   “接下来去哪?”像是怕再度陷入刚才的时刻,边羽问完后,说,“要不……”   他刚想说,要不回去休息。召觅就说:“我们回去吧。这个地方唯一不好的,就是晚上醉酒的人多。”   召觅只是可惜,难得跟边羽能够放松的机会,这样被人搅和了。偏偏这一带确实酒吧多,这个时间点,正是来玩乐的、喝完酒出来的人居多。   “好。”边羽的确是想回去了,他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深夜游荡到很晚。不过今晚,他的心情的确很放松。   召觅见他听到要回去就松口气的样子,抱歉地摸了下他的头:“这么晚还不让你回去,是我不好。走吧。”   “没有。跟你出来散步,心情很好。”顿了一顿,边羽说,“之后有机会,你再带我出来玩吧。”   召觅从没听边羽说过这么主动的话,微怔了一怔。   “嗯。”召觅望着不远处的湖面,说,“冬天什刹海会结成冰,到那时候,我们再来滑冰。”   “那就……一言为定。”   “当然。”召觅拉过他的手腕,“我跟你约定好的,从不会食言。”   这点,边羽倒是很清楚。   边羽和召觅住的是同一处招待所。招待所离这里不远,走路只需要十几分钟。边羽不想坐车,提议走回去。   路上,召觅的步伐不快。跟边羽闲适独处的时光,他恨不得每一秒都过得慢一点:“你的房间怎么样?住得舒服吗?”   “很好,没有不习惯的。里面什么都有,吃的也都有。就是……”边羽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召觅问。   “桌上的奶糖,不是大白兔的。”边羽感觉自己这话有些好笑,说出来就后悔了,收回去已经来不及。   召觅果真笑了一声:“你喜欢吃大白兔奶糖?”   “最近比较喜欢吃。”边羽解释说,“想东西想得脑子累,吃了大白兔奶糖,脑子好像清醒很多。其他牌子的奶糖对我来说没有那种效果。”   “真可爱。”召觅说着,目光在街上搜寻了起来。   北京的夜晚街上空空荡荡的,便利店只有一两家开着。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别乱跑。”召觅说完,便向街对面一家大的便利店方向走去。   边羽不知他去干什么,只是听话地站在原地等着。等得有点无聊,就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没抽完的烟,又点了一根。   边羽站的地方正好是一家清吧门口,清吧里的人透过窗子观察了他很久。   这一带长得好看的网红明星多得数不清,但这么好看的,他们在座的都是头一回见到。   过了一会儿,酒吧门被推开了。   一个头发叫发胶抓得很好的男人走过来,站在边羽身旁,咧嘴笑着问:“嘿,大美人儿,大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边羽瞥了他一眼,神态淡漠地抬了抬指间夹着的烟,便不再看他。   男人仍是笑着:“进去坐坐呗?我请你喝一杯。”   “谢谢。不用了。”边羽望着空荡的街,分明很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诶,你叫什么啊?”男人不死心地搭讪。见边羽不答,便自顾说,“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姓金。你知道,在这块姓金的代表什么吗?”   边羽的嘴角轻微扯了一个弧度,淡定地抽烟。   “我跟你说,我可是……”金姓男子正欲郑重地揭示自己的“大身份”之际,就看见眼前一个个子高,体型也健壮的男人走到边羽身边站着。   召觅冷眼盯着他:“你可是什么?”   金姓男子张着嘴巴,打量了下召觅的体格,脑子响起“打不过惹不起”的警铃。扯嘴角干笑了两下:“我可是个直男,对男人一点兴趣没有,就只是来打声招呼。走了啊。”   在召觅警告的眼神下,男子咽着唾沫火速溜之大吉了。   “无聊的人真多。”召觅心想,他就离开十分钟的时间,这些狂蜂浪蝶就能跟无孔不入似地缠上边羽。   看来下次还是不能把边羽一个人留在街上太久。   “你是去干什么了?”边羽有点好奇地问他。   召觅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白兔奶糖,递到他手上:“给。”   边羽低头看着手上被塞过来的大白兔奶糖,微微愣着。   跑那么远过街,就为了特意给他买这个?   边羽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够吃吗?”召觅问他。仿佛他如果回答不够吃,自己要再去给他买一堆似的。   “够吃成大白兔了。”边羽轻声说。 第82章   边羽和召觅住在招待所不同楼层。到电梯内, 边羽按楼层,要帮召觅把楼层也一起按了。   召觅说先送他到房间门口,待会儿再自己坐电梯回房间。   电梯缓慢上升, 边羽等得无聊,拆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吃。又拿出一颗,问召觅:“你要不要吃一块?”   召觅笑着说:“好啊。你帮我剥。”   边羽又拆了一颗大白兔奶糖,递到他面前:“给。”   召觅没用手接过来,低下头,将那颗奶糖咬入口中。   边羽的指尖被他的唇擦过,留下了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他慢慢将手指蜷缩起来, 垂下手,心里问:干嘛不自己吃……   边羽并不是反感。也正因如此,才会对不反感的暧昧行为彰显出稚嫩和无措。仿佛当年勾得别人恋慕自己, 再冷冰冰抽手回绝的边羽已不复存在了。现在是一个从未经历过情与爱的少年般的他。   电梯到边羽住的楼层了。   走在廊道上,召觅问边羽:“这两天个别房间水压有点问题, 你的房间有这个情况吗?”   “没有。”边羽疑问, “这种级别的招待所会有水压问题吗?”   “那可不一定。”召觅又问,“你房间的朝向白天晒得到太阳吗?”   “晒得到。而且我白天会出门。”有得是太阳让他晒。   “哦。”   召觅送边羽到房门口,边羽拿卡开门时, 召觅手撑在门框墙上, 有意跟边羽的距离贴得很近:“那一个人住会觉得房间太大了吗?”   刷开门, 边羽回过头,便跟召觅的脸险些撞上了。他头往后移了一寸,声音不大:“你想说什么?”   房门开了一缝,召觅不再用说的了,吻住边羽的唇,将他推进房内。今晚的边羽特别甜, 是大白兔奶糖味的。   召觅将这只“大白兔”扣在墙上。房门关上后,边羽已经被裹进激烈的快喘不上气来的热吻中。   这晚灯从头到尾都没开,房间内的动静始终让人看不清。桌台边立着一座镜子,镜子照着边羽上半身。   这已经是不知经历多久的激烈行为了。   他被架到桌台上坐着,上半身睡衣开敞着,嘴唇在抖,真的像只瑟瑟发抖的大白兔了。   镜子里照到他的手,他两只洁白的手腕被叠成长条的毛巾捆着,毛巾端头打着一个整齐的结扣。   召觅今晚做的事情和上次的不一样,他上次只想让边羽舒服,自己没怎么爽到。今晚他诱导着边羽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不知不觉边羽就变成这副样子。   只是边羽虽然一副很“凄惨”的模样,眼神却始终很倔强,不愿承认自己被对方刺激到失语似地硬撑着。   召觅亲吻着他,在他身上各个地方摩擦。他喜欢把边羽捆起来,因为这样,边羽身上就有很多地方能摩擦。交叠起来的脚腕,腋下,双手……地方有很多。   而且有些地方是边羽自己都不清楚的敏感的地方。召觅喜欢伺弄边羽,让边羽舒服。但等边羽接受他之后,他也要爽回来。   面对边羽这具完美的躯体,大概谁也没有办法是永远的正人君子和大善人。只是看谁更有耐心,能装得更久而已。   漆黑的房间里声音滋滋响着,还有呜咽的人声。   突然间,边羽似乎倒抽了口气。推搡着身前的人,喊他放开。但时间来不及,像突然来的雨天一样,人没来得及跑,“雨水”已经落下来了。   边羽面对这具连自己也陌生起来的狼狈的身体,浑身抖得厉害,汗涔涔的脸转过去,脚踢着身前的召觅:“……别看!”   “不要紧,我待会儿帮你擦。”召觅抽了桌上的纸,先帮他擦脖子上的汗,“头转过来。”   “不要……!”边羽回避着他。   召觅声音听着温声细语的:“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仿佛他不是那个罪魁祸首,“还有吗?有就都让它出来。”   边羽不肯,召觅用手刺激着它。现在这个情况的边羽已经经不起刺激,最终是都落完了,但边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事后,召觅耐心地清理好边羽身上的污渍,还有房间里的。因为边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窘态,所以没叫人来打理。   一切都清理完之后,召觅在床上从边羽的背后抱着他,手指轻划过刚才边羽被毛巾捆绑的手腕:“会不会痛?”   边羽摇了下头,身体却往前挪了挪,不想贴靠着召觅。   怀里失去了边羽的温度,召觅感应到对方的退缩。一时间想是不是自己做得有点过,让边羽生了气。   但是看着边羽的背影,召觅又仿佛与边羽有某种感应似的,知道边羽的想法不止是那么简单。   边羽不怕坦然承认,体感上的刺激能给他带来短暂快感,但他也必须承认,自己惧怕那种感觉。   兴许是他躲在幽暗的角落里待久了,害怕任何一道会融化他的光。这些光都太刺眼了,而他已经离开光亮很久。   因此,在欢愉以后,边羽下意识立刻要躲起来。   召觅没有强硬地将边羽拉回来,轻柔地在他雪白的背上留下一个吻,低声说:“晚安。”   天亮以后,召觅先起的床。边羽醒了从床上下来时,召觅已经穿好正装准备出门办公事。而边羽只穿着一件大宽T恤,露着笔直的长腿,站在床边揉着还惺忪的眼睛。   召觅走上来抱着他,先问他是不是还困,要不要再睡会儿?还是要出去?看边羽又摇头又点头的,召觅忍不住又亲了他的额头跟脸,然后才和他告别。   看召觅出门时,俨然一副正经的维护公正良俗的形象,边羽实在难以相信到晚上他会是另一副面孔……   第二周。   经过一周的统筹调度,【八·二一专项调查组】(简称821调查组)已在申海航空总部正式成立。由于事故源自申海航空,所有调查将以其为起点,向飞机制造商、维护单位、合同签约方等相关环节全面延伸。召觅在组内分管证据协调与情报分析工作,负责各类证据的收集、整合与研判。   申海航空再次发布声明:公司将全力配合并支持821专项调查组的工作,并将与调查组联合追究波客公司的法律责任。申海航空已将当年波客公司对其施压的所有通讯记录,全部移交给了821专项调查组。   对于当前的阶段来说,收集证据是最重要的工作。这一块,唯一令他们觉得有些棘手的是,菲律宾方当年的调查组,不一定愿意配合……   菲律宾,马尼拉郊区别墅。   尧争坐在沙发上,看手机里关于国内成立821专项调查组的新闻。   新闻内写着边羽这些年来所遭遇的不公。之后,边羽将配合专项调查组内的人员进行取证调查。专项调查组人员公布名单中,赫然有召觅的名字。   尧争平静地将新闻页面往下划,新闻里每一段信息都看了进去。   客厅里,保镖抓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的头发,将他拖到酒柜面前,抄起柜子里空的酒瓶,一瓶瓶砸在男人头上。   男人此前已被打得鼻青脸肿,脑袋被酒瓶砸中第一下时叫了一声,后面甚至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   男人曾经是空难联合调查组菲律宾组的技术组长,那份公开的技术材料,正是由他盖章公布的。技术组长因当初那个案子平步青云,后来辞职经商,也混得风生水起。然而曾经风光无限的他,大抵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么狼狈的一面。   与之相对应的,是被吓得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的戴眼镜的男人。当年他在空难调查组内分管财务工作。他紧闭眼睛,听身后一声又一声暴力的脆响。   保镖一共砸了五个酒瓶在这位技术组长头上,最后将他狠摔在地上。似乎是再给他一次开口的机会。   技术组长像条死鱼般在地上平躺着,一张血糊拉茬的脸上,双眼无力地睁着,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听到“踱-踱-踱”缓步而来的鞋靴声。不一会儿,眼前出现尧争那张冷峻的脸。   不等尧争开口再问一遍那个问题,技术组长便拖着嘶哑的嗓音开口,用英语说:“是涡流剥离器的问题……”铁一样硬的嘴,终于还是松了,他抬起手,拇指与手指几乎要捏在一起,“1毫米的设计误差……飞机燃油……放不出去……这是爆炸的真正原因。原版分析报告,我有备份……电脑……在我车上……”   尧争给了保镖一个眼神,保镖立刻将技术组长从地上拽起来,往门外车辆的方向拖去。   跟着,尧争的眼神无声地落在还跪在地上发抖的眼镜男身上。眼镜男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英语的声线抖得厉害,单词都说漏了几个:“我手机里有……资金……往来的记录。20年来的,都有……有……有波客公司的……的记录……转账记录……”   尧争的助理走上前,拿过他手中的手机,用英语问:“密码?”   眼镜男说了一串数字。   二十分钟后,保镖拿着技术组长的电脑回来了,说原版材料都在他们的系统里面。   尧争亲自检查了一遍电脑里的资料,对助理说:“你给国内打个电话。”   助理先是点了点头,随后才疑惑地问:“是给谁?”   “给那位——”尧争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召警官。” 第83章   上午, 申海航空总部临时指挥室。   边羽收到召觅的消息,专项调查组人员确认所有证据已按程序装订成卷,送交法院。   会议室内, 边羽刚听完律师对“恢复名誉+生产缺陷责任”两条诉求的最后提炼,召觅便走进来,将证据目录交给他。   边羽垂眸审阅证据目录,在看到“涡流剥离器平面图”、“贿赂链条账单”这两项证据目录时,目光停了停。   他在平板里检索到相关的两份证据详细内容。   账单内容证明了当年波客公司确切地有贿赂当年菲律宾调查人员的行为。而涡流剥离器平面图,作为曾经飞行学院的高材生,那1毫米的差距红线, 边羽一瞬间便能看透。   那场本不该有的爆炸,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1毫米。这是飞机制造商波客公司的失误, 是他们设计上的漏洞,灾难级的漏洞。   纵使边羽对父亲没抱有太多感情, 在看到这份证据时, 心脏不由得还是抽了一下。   只是1毫米的误差而已,死这么多人。   而波客公司为了不让自家品牌名誉扫地,为了遮掩这1毫米的错误, 费劲心思、财力, 操控、摧毁那么多人的人生。   召觅看着边羽寂然的神情, 眼中带一丝心疼的哀然。他很想伸手抚边羽的手背,但碍于这是办公的会议室,唯有抬手轻拍一下边羽的肩。   缓过心脏缺血似的窒息感,边羽深吸一口气,问召觅:“这两项证据,是怎么找到的?”边羽知道, 这是最关键的两项证据。且这两项证据,应该在菲律宾航空局系统里,国内想拿到这两份资料难如登天。哪怕是国家层级的人出面,菲律宾方也可以拒不配合——今年关系本就紧张。   这些重要证据,没理由那么轻易地就出现在这里。   召觅眼皮垂下,思考了两秒,抬眼望边羽:“是一封加密邮件里附带的。在那封邮件寄来之前,我接到一个从马尼拉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让我接收这封邮件。”   边羽的眉尾跳了一下,刹那间,他脑海里闪过那个人的身影。   召觅盯着边羽看,连他眉尾微动的那一下,也收进眼底。他知道,边羽想到了谁。召觅的眼神逐渐没了那份哀然,而像笼罩了一层黑灰的云翳,就这么望着边羽身上的每一处地方,好像光靠眼神就能将人收拢住似的。   回过神之后,边羽注意到召觅的目光:“这样看我,是我脸上有你要找的证据吗?”   “看你好看。”召觅淡一笑,揉了一把边羽的头,“一起去吃饭吧。”   边羽放松地呼了口气,点点头,站起来,准备离开会议室。   召觅的手轻搭在他背上,跟他出门。到门口时,召觅微侧了脸,眸光回落到桌上那份证据文件上,眸中神色色深深地沉了下去。   尧争的这个行为,对召觅于公是帮了忙,而且是一个大忙。但是于私,召觅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挑衅。   因为这件对边羽最有利的、召觅完不成的事情,尧争完成了。   如果换做是寻常坐召觅现在这个位置的人,拿到这份证据,不管谁送来的,大功一件,瞒着大家当自己的功劳拿上去再说。   但是尧争跟召觅打过一架。尧争似乎是在短时间内,就能了解到任何一个对手的个性。   这位叫召觅的对手,喜欢把胜负心压藏在心底,面上装得心胸开阔与世无争。可是从小对权力斗兽场耳濡目染,被精心培育出来的权力继承人,又怎么可能是不争不抢的温室花朵?   在尧争看来,召觅的利爪与獠牙,藏得比谁都深。   尧争的挑衅举动很简单,也很成功。   对召觅来说,这是一场堂而皇之的宣战。   之前的“拳击比赛”在召觅眼里只是过家家,谁输谁赢不重要。可如果这份获得职场跃升和边羽青睐的功劳,是来自所谓“情敌的挑衅”的话——   召觅的心底,第一次升起一种近乎于是屠戮的残忍的想法。   走廊里,边羽的步伐只是稳而沉地荡着。走到电梯前,边羽回过头,看召觅离他还有几步远,提醒道:“电梯要到了。”   听到边羽的声音,见到这张柔煦的脸庞,召觅心中刹那闪过的阴冷,顿时一扫而空了。   召觅两步做一步走上去,搭着边羽的肩,呼吸了一口带有边羽气息的空气,和他走进正巧开门的电梯内。   “回公馆吃还是去附近餐厅吃?”   “下午还要开会吧?回公馆我怕来不及。”   “那附近吃。”   电梯门缓缓关上,两个人平静的对话声随着电梯的移动越来越远。   餐馆内,召觅点完菜,问边羽喝什么。   边羽看了许久菜单上的饮料栏,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有鲜奶吗?”   服务员抱歉地笑着:“不好意思,我们店里没有鲜奶,只有纸盒装的。要鲜牛奶的话,出门左转那家便利店有卖。”   边羽这两天每顿饭都要喝鲜奶,像是他快速补充优质蛋白质打起精神的渠道。他没有乳糖不耐受,喝多少都没事。按他的话来说,他喝鲜奶比喝咖啡还能提神。   召觅让服务员先去把点好的菜下单,然后站起来就往门外走:“我去便利店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边羽张嘴就要喊住他,他却步伐很快地没了影。   正值午饭时间,餐馆内吃饭的人乌泱泱的,把座位都坐满了。有的人还得搬塑料椅子,好让一群人凑一张桌子上。   空调开到了最低的16度,也盖不住人群给店内带来的热气。好在是没热得太离谱。   边羽坐的位子在空调出风口,冰凉的风把他淡金色的发丝吹得一缕缕飘落在他眼前。他不时用手拨开。   旁桌的人都在看他,窃窃私语,不算小声的讨论,用词都是帅啊美的。有穿申航工作服的眼熟他和召觅的人,暗中猜测他们的关系。   旁人口中的召觅跟边羽是出众的一对伙伴。一个帅又年轻有为,一个美得不像人间的人。边羽对谁都很客气,但是态度冷冷淡淡,感觉唯独对召警官比较信任。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有一种把外人都隔绝开来的气场。可若单只注意边羽的背影,又觉得他身上抖着既疏离又让人痴迷的引力,与召觅登对,但又不像是只与召觅登对,然而旁人怎么都凑不上去。   总之边羽很独特。他独自坐在座位上,被空调风一股股吹着,就能独特到吸引这么多目光。   餐馆的玻璃门被推开,方白漾的身影很意外地出现在边羽眼前。   方白漾像是早知道他在这里一样,跟边羽挥了挥手,便走过来在边羽身旁的位子上坐下。   他不坐在边羽对面,就坐在边羽身旁。   旁人眼中,这两个人挨得很近,看着也关系匪浅。他们有的人比较闲,不禁心里暗暗思考,怎么能像召觅亦或这个衣着不俗的男人一样,轻轻松松的就坐在天人似的边羽身边。还能靠那么近。   召觅也好,方白漾也好,不免都让这些旁人有点羡慕嫉妒了。   边羽惊讶方白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方白漾说:“你忘了?我的公司也在这一带。中午饭能选择的地方不多,就这条街的餐厅比较齐全。我想着,你会不会也凑巧在这里吃饭,就试着来找找。”正说话间,自然而然地就拉起边羽的手,两只掌心将边羽一只纤细的手拢住,“你别住外面了,跟我回别墅里去住吧,那里的管家和阿姨都很想你。”   边羽轻抽了一下手没抽回来,叹口气:“我和他们就相处那两三天,也没说过几句话,他们怎么会想我?”   “因为你好看啊,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方白漾就是要劝他跟自己走,“你跟我回去吧,外面很危险的。那些人都不可靠……”在方白漾看来,外面的人对边羽就像一头头两眼放光的狼,他想把人带回去藏起来保护着。   两个人说话声音都轻,已经尽量没影响旁桌的人,但角落各处座位上的客人,仍是在关注他们。   一个大男人在餐厅里握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声音低低地说着暧昧的话,长相还都出众,任谁都舍不得移开眼看这样的光景。   “不会的,公馆里有特勤。而且……”边羽顿了顿,说,“跟在召警官身边,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方白漾一声低低的冷笑:“那特勤肯定只专注保护他了。”将边羽的手握得愈发紧,“美国那边资本的手段是很没人性的,他们会想方设法找机会来对付你,有个孔就要钻进来——他那种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红/三代不会懂的。”   正在这时,一瓶鲜奶被人放在桌上。召觅拉开边羽对面的椅子坐下,瞥了一眼方白漾那双不太规矩的手,说:“免费给你科普一下,现在男性之间也有猥亵罪。”   方白漾将边羽的手放下,露出个不阴不阳的笑:“谢谢科普,但警官你可别知法犯法啊。”   服务员正好把菜端上来。   “我们吃完饭还要开会,中午的时间比较赶。你要是没其他事情的话——”召觅不算特别委婉地示意方白漾可以走了。   “好吧。”方白漾没走的意思,“我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说。有波客的说客找上了我,想通过我牵线,联系到你们。我拒绝了。不过以波客的手段,说客谈不成的事情,他们就会用下作的方法。”他看向边羽,眼神中带着点担心,“他们可能会盯上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去我的别墅住,那里有健全的安保系统。”   边羽低下眼眸思索了会儿,目光转向召觅。   “你太小瞧公馆的安保力度了。”召觅跟方白漾说完,转头看边羽,“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会希望你能在我看得到的范围内。”   边羽想了想,跟方白漾说:“方白漾,谢谢你。但我还是住公馆比较好。那里开会更方便。”   方白漾有些失落地叹口气:“那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的贴身保镖跟着你保护你。”   边羽还没开口,召觅便说:“我想没必要。可以成为公馆里特勤的人——他们的等级和能力,你这样会被波客沟通的人也是不会懂的。”这话掺了些召觅平日里不常有的攻击性,似乎是在反击刚才他没入座时,方白漾偷偷跟边羽说的那句话。   但是从结论来看,召觅把话算是说委婉了,公馆里的特勤几乎都是国安级别的。方白漾身旁的保镖属于外来人员,随随便便进入到队列里,对这个系统来说也不安全。   方白漾有点不耐烦地说:“那边羽离开公馆的时候,我的保镖跟着他可以了吧?你这么确定离开公馆,边羽的安全能百分百被保障?”   “就让他的保镖跟着吧。”边羽开口道,他仿佛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安全与否,而是要打破现在吵闹的僵局。他看着召觅,“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听边羽这么说,召觅方稍微考虑了一下:“好吧。那你把保镖的信息同步给我。”   这场僵局被解决了之后,方白漾最后跟边羽说了两句话,这才离开了。   方白漾走后,召觅让边羽先吃饭,吃完饭好好休息,其他事情下午再说。   边羽有点吃不下,只随便吃了两口菜。跟着喝了一杯又一杯鲜奶。   猛地,他感到身侧一寒,下意识看向玻璃墙外。   餐馆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闪过一辆黑色的车。边羽似乎捕捉到那辆车的影子,但反应过来时,又觉得自己应该是看花眼了。   平复思绪后,边羽心里跟自己说,大概是这些天太紧张,出现幻觉了。   可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里牢牢盯着自己。 第84章   电视挂在墙上, BBC国际新闻正在播放,冷色调的字幕缓缓划过屏幕底部:   《2016年申海空难七周年:遇难机长之子状告波客飞机制造商》   主播声音清晰、冷静:“我们将目光再次投向2016年8月21日那场震惊亚洲的空难事件——申海富豪冼建与其私人团队在一架波客型号私人飞机上不幸遇难。”   画面切入当年事故空拍资料,烧焦的残骸散落雅米岛, 紧接着画面切换为一张旧照片——边至晖,身穿飞行服,眉目深峻。   主播继续解说:“如今,事故已过去七年。死者机长边至晖的独子,边羽,正在申海法院对波客公司提起诉讼,指控其飞机存在致命飞控缺陷, 波客则坚决否认一切。我们连线波客公司代表——”   画面切换至波客公司总部前,媒体蜂拥而至。一名中年白人男性西装革履,对镜头说道:“我们理解当事人的情绪。但本案事故由飞行员操作失误引发, 与飞机设计本身无直接因果。”他面对镜头、面无表情,“公司已经在2016年通过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审查, 不存在任何隐瞒。我们有完整记录支持这一结论。”   网上关于这起案子的讨论沸沸扬扬, 全球各大媒体纷纷关注该事件,然而所有的新闻中,均只有边至晖的旧图, 而关于边羽的图片信息, 至今都是被保护状态。   不过在一些网民的只言片语中, 有人大约知道事件主人公边羽美得惨绝人寰,但全网扒不到一张照片,显然网络被人清洗过一番。   比起关注案情进展,竟然更多人在好奇边羽到底长什么样。   一般来说,公众事件的主人公若是有面临人身危险的可能性,最好是尽可能公开长相, 在公众面前多多露脸,提高自身影响力。在公众的监视下,事件主人公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就会降低——简单来说,就是越多人认识边羽,便会有越多人关注边羽每日的状态,想除掉他的人就不好下手。   但这个事件又具有特殊性,“不可控曝光”比“公开亮相”更危险。   在这个阶段,一旦边羽露脸,他不再是一个抽象符号或“受害人之子”,而是变成了可以精准锁定的、可以被人用非正式手段处理的“关键人物”。   边羽现在出门,要戴口罩和帽子,恢复到了躲着镜头着人的状态。   下午,他的行程安排是去签署一份新证据核实的文件。   两天前,越文舟跟他线上联系。   越文舟简单关心了一下边羽的近况,跟着说有个新的证据,可以帮很大的忙。   当年越文舟去海外实习的公司,正是波客旗下的子公司。而当时负责带他的人,是波客公司的技术工程师之一布拉德先生。   越文舟深知那位恩师的为人,上个月便去美国拜访他。花了许多天时间,终于说服布拉德先生作证。   布拉德先生亲自录视频,指出当年那架飞机设计上的缺陷,并制作事故还原动画——这是一份强有力的铁证。   如果说之前的证据,能让波客公司在庭审上还有转圜的余地,那么这个证据将是一击必杀。   越文舟为了将这份证据完整保护好,已将全部证据内容上传到区块链,并把密钥发送给边羽保存。   证据一旦上链,全世界不管是谁都删不掉。   新证据已快速经过国内各机构的确认,现在只需边羽到约定地点签署核实文件。   抵达约定写字楼所处的十字路口,边羽接到律师给他的视频电话。   “你到了吗?”视频里的律师露出完全的正脸。   “嗯到了。B栋……1209?”边羽又跟他确认了一次地点。   “对。”律师讲话语速很快,“大家都在等你,尽快过来。”   边羽总觉得视频里的律师看着不是很自然,在接完视频电话后,再次打了一个视频电话给律师。   律师接起电话,视频中依然是完全的正脸:“怎么了?不是说到了吗?”   边羽说:“我只是想再跟你确认一下。”   “B栋1209,坐电梯上来就行。大家都在这里。你快过来吧,时间很赶。”律师快速说完后便挂断电话。   边羽心里有丝疑惑,总觉得视频里的律师看起来就是很不自然,但说不出哪里不自然……   文件签署日程是他昨天收到的信息,跟律师几次三番线上确认过,应该不会有问题。   边羽回头看了眼身后保护自己的人。   跟着他的有两个特勤,一个在暗中保护他,一个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他。除此之外,还有方白漾的保镖贴身跟在他身后3米的范围内。   边羽心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有什么问题,这么多安保力量,也不至于有风险。   边羽压了压戴在头上的鸭舌帽,走进写字楼大门。   下午时间,14:05分。   B栋写字楼刚完工没多久,只有几层楼有办公点,因此大楼内空空荡荡的。   跟着边羽的特勤和方白漾雇佣的保镖出于职业本能,敏感地提高了警惕性。   但这时,保镖却接到了老板的电话。电话中,“方白漾”的声音急促催道:“我爸的保镖出事了,他现在马上要到大悦城出席活动,你快去那里接替一下。”   保镖再三确认了电话来源,不得不跟边羽招呼一声,立刻赶往大悦城。   14:08分。边羽来到电梯前。一个抱着婴儿,同时大着肚子的孕妇跟他一起等电梯。   跟着边羽的特勤A走到边羽身旁,警惕地看着带孩子的孕妇。   电梯抵达时,边羽让孕妇先进去。自己正要进去时,特勤A拦了一下他:“先生,我们等另一部电梯。”   孕妇奇怪地看了一眼他们,自顾按楼层上去了。   第二部电梯很快也到了,特勤A见没人再跟他们乘坐同一部电梯,这才让边羽进电梯厢内。   电梯内部是全透明的,缓慢上升着,突然,他们听到楼下传来巨大的声响,警铃声嗡嗡嗡响起来。   在特勤A的蓝牙通讯内,边羽听到特勤B说:“楼下出车祸了,就是B栋南门这条街。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在这敏感的时期里,“车祸”是个危险信号。因为这场“车祸”极有可能就是给边羽准备的。所以哪怕现在边羽没有遭遇到这场意外,国安人员出于职业经验也会怀疑当中的问题,必须去一查究竟。   至此,保护边羽的两道视线就消失了,只剩下特勤A。   14:11分。电梯到达12楼。   12楼的办公室几乎都是空的,只有几个办公室贴着某某公司的招牌,在里面办公的人也不多。边羽愈发觉得奇怪起来。   楼层内的甲醛味很重,边羽闻得头晕。他鼻尖渗出薄薄的汗,让口罩压着,更是透不过气来。   边羽低头给召觅发消息。   边羽:我觉得有点怪。   边羽:B栋才刚建好,为什么律师会约我在这里签文件?明明A栋也有地方……   网络不好,消息转了半天都发不出去。边羽只得放弃。   找了许久,边羽才找到1209的门牌号。   1209的百叶窗帘全部是拉起的,透过玻璃墙,隐约只能看到里面的一点设施,依稀有几个熟悉的人影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应该是等候边羽的律师他们。   边羽松了口气。   “啦啦啦啦,小宝乖乖,妈妈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站在1209门口,他们听到廊道内婴儿车滚轮的声音,和女人温柔哄孩子的话语。   廊道转折处,闪过刚才那个孕妇的身影。孕妇看到他们,冲他们笑了一下,背过身去往廊道的另一端走去。   特勤A皱起眉头,跟边羽暗示,他怀疑那个孕妇有问题,需要去看一下。   边羽已经到达约定的地方,默认环境暂且是安全的。   特勤A跟着孕妇消失的方向走去。   边羽再次低头查看发给召觅的消息,还没发出去。信号特别差。   他抬手放在1209的门把上,犹豫了一会儿,开门进去。   1209内,崭新的办公桌和书架显示着临时搭建起来的痕迹。   会议室内,三个陌生的面孔,两个穿着“律师装”、一个“检察院制服”,面容不善地向边羽走来。   几乎是一瞬间,边羽知道遭殃了。   与此同时,手机的信号接通。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召觅急切发来的消息。   召觅:快离开   召觅:回公馆   召觅:你电话打不通   边羽转身要推门逃走时,身后的人已经上手抓了上来。   边羽下意识向后踹了一个回旋踢,其中一个穿律师服的男人猝不及防地被踹倒在地。其余两个人骂了声脏话,一同扑了上来。   ……   一片漆黑。   身体被摇晃得要吐出来。   边羽慢慢睁开眼睛,感觉到双眼被一块布条遮着,而双手似乎被一根细且硬的绳索捆住。身体的摇晃感是因为坐在车上。而车似乎开在崎岖的道路上。   空气中有海腥味。他应该是被带到了离海近的郊区。   他快速判定自己遭遇了绑架。   副驾驶座,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声。   “现在ai技术真牛逼,视频和声音做得真逼真。”   “是啊,要是光靠他们的假律师邮件,肯定骗不到人过去。”   “现在人抓到了,要怎么弄?”   “干掉呗。”   “不是说要问他肯不肯闭嘴吗?”   “闹这么大还能闭嘴?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那刚刚怎么不在写字楼那里干掉?伪装成跳楼自杀啊。”   “特勤全在附近,闹那么大动静怎么跑?”   沉默良久。   “那……那到地方了,你动手?还是现在在后面睡成死猪的那个动手?”   “我们动什么手?有动手的人。到地方了我们拿钱走人就行了。”   “……好。”   边羽心跳如擂鼓,本能地恐惧起来。好在他心理素质强大,还能冷静地思考逃跑方法。   他拼命挣动捆着自己双手的绳索。他听声音判断出,现在车上除了自己以外,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各有一个人,自己身旁还坐着一个在睡觉的,一共三个押着他的人。   如果自己能挣开绳索,跳车逃跑,或是拼尽全力制服他们,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要是到他们口中的“地方”,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边羽紧咬牙关,忍着手腕上的剧痛,拼命拧动着。但无论他使上多大的力气,雪白的手腕被勒出血痕了,这绳索仍纹丝不动。   “他是不是醒了?”开车的人问。   “什么?”   “草!前面的车在干什么!”   砰!   一声巨响和猛烈的震荡,边羽整个人翻到车座底下去。   大脑混沌之际,边羽听到车窗被砸开的声响。紧接着,驾驶座上的男人发出惨叫声。   脑中的震荡感缓缓停止,边羽发现蒙着自己眼睛的布已经被震下来了。   侧抬起头,边羽看到绑架他的车辆撞上了一辆豪车车尾。司机旁边的窗户被砸碎了,而司机整个人被砸到车前窗上,半晕死在方向盘上。   跟着,副驾驶座上的车窗也被人用硬物猛力砸开,座位上的人被一只手掐住脖子,从破碎的车窗拖拽出去。   边羽看到,车外,尧争一张阴沉到几乎是要杀人的脸,狠狠地抓着男人的头,将他的头一下又一下砸在车柱上。 第85章   解决完前车座上的两个人, 尧争打开后车门。   边羽踉跄着下了车,来不及让尧争解开手腕上的束缚,回头看了眼另一边打开的车门和消失的第三人, 忙提醒道:“还有一个。”   那个人跑了。   边羽提醒的话语刚落下,蓦地一个人影揣着一把小刀扑过来。   “小心!”边羽喊。   惊心动魄之际,尧争眼疾手快将边羽推到自己身后。   那把小刀插在了尧争手臂上,热的血溅出来,甚至有些溅到边羽脸上。然而尧争却没任何疼痛的反应,而是迅速拔掉插在手臂上的小刀,并掐住袭击他们的男人的脸。   男人的上下颌被掐开, 嘴合也合不上,原本凶狠的脸瞬间转化成恐慌。恐惧的眼刚睁大,一拳拳重重的拳头已挥在他脸上。   那人脸上接到的仿佛是千斤重的力量, 第一拳就被揍晕了,后面几拳纯属白挨揍。脸都被打歪了, 他才被尧争甩开, 然而人也直接倒地昏死了过去。   尧争捡起地上的小刀,割断边羽手腕上的塑料条。看到边羽手腕上的轻微的淡粉色血痕,尧争心底涌起不可遏制的怒气, 甚至觉得倒着的这三个人没直接打死, 太便宜他们了。   边羽没顾着自己手上的伤, 绳子解开后,双手就按住尧争手臂受伤的位置:“得先止血。”   尧争看了一眼边羽。   边羽白白的脸上沾了点他的血,还挺好看的。   “没伤到大动脉。”尧争若无其事地说。这点痛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他以前受过更严重的伤,“我口袋里有烟,给我点一根就能止痛。”   边羽皱起眉:“你这样还抽烟?”   “就一根。”尧争微一笑, 和他讲价似的。   边羽拗不过他,无奈地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和一个细长的打火机,给他点了一根。同时,边羽也终于看清他们所处的地方。荒郊野岭,两辆相撞的车报废在这片平坦的路面上,四周孤零零的,只有远处有几所村屋。   一个监控也没有,确实是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边羽不敢想象自己到那三个人口中的“地方”后会发生什么。   烟刚抽上,尧争的眼睛便微眯了眯,一手将边羽拉到自己身边挨着。   边羽跌步靠在了尧争的臂上,抬头一看。   道路前后各开来一辆小货车和一辆SUV,将他们包围起来。   SUV上下来三个白人,小货车上下来四个亚洲面孔。   三个白人里,领头的一个,盯着地上和车里被尧争打晕的三个人,低声骂了句“便宜没好货”。随后装作很绅士的模样,冲尧争和边羽笑了笑说:“大家都是为了工作,理解万岁?”说着冲他们后面的四个亚洲面孔使了个眼色。   那四个亚洲人便从衣服后面掏出棍棒,缓缓向边羽和尧争靠近。   边羽眼看危险靠近,在生命受到胁迫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不要连累无辜的人:“尧争,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想他们还会愿意跟我谈判,你……”   话没说完,他就听见尧争笑了一声。尧争把嘴里叼的烟扔地上,跟边羽说:“边羽,你听着,没人有资格跟你谈判。”   他似乎准备要跟这群人大战一场,但他手臂上被小刀插过的地方还在流血。   边羽眼睫一抖,声音竟有些颤: “人太多了,你打不过。”   那些人已经越靠他们越近。   “你信我。”尧争补完整句话,“信我能保护好你。”   尧争最后一句话是想阴阳姓召的某人。   但他话音刚落,突然就听“嗖”的一声。走在最前面的拿棒球棍的人一声惨叫,屈膝跪在地上后便直接倒下。   大家都怔住了。剩余拿棍棒的亚洲面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倒地的那个人身上没血也没伤口,但腿却像中了“子弹”一样颤个不停。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有两个打手又相继中了不知哪里射来的“低杀伤弹药”,倒在地上疼得直嚎。   那三个白人慌张地四周张望。   一分钟后,天上传来“轰轰轰”的声响,像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不消片刻,灰蓝的天空出现一辆武装直升机。   “shit……”领头的白人骂了一声,飞快跟同伴上车,预备撤离。   车子刚开出没两米远,又是“嗖”的一声。从直升机上射来一颗货真价实的子弹,将车子的轮胎打穿了。整辆车瞬间塌了下去。   直升机快速飞到他们上空,落到距地面五米时,几乎没穿任何防护措施就赶过来的召觅,从机上跳下来,手中的枪还冒着烟。   他没去管地上车上那些杂碎,而是急忙来到边羽面前:“边羽!”他捧起边羽的脸,看见边羽脸上的血,问他哪里受了伤。   与此同时,直升机上的特勤也纷纷跳下来,将那些涉嫌绑架、袭击的人都控制住,并火速前往他们的据点检查是否还有其余涉嫌犯罪人员。   尧争看到召觅,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上前抓起召觅的领口,怒地质问道:“我还以为你多有本事,就这么保护他的?”   召觅心里本也有火,尧争这一下子,直接将他的怒气挑起来。但他自知自己失责,压抑着火气,狠地推开领口上那只手,冷了尧争一眼,再度望向边羽:“你有没有事?”   边羽摇了摇头。   “你脸上的血……”召觅伸手,指尖就要触碰到边羽的脸。   蓦地,手被人打开。   尧争目光阴沉,用眼神在警告他“别碰”。   第二下。   这是尧争第二下挑衅召觅的动作。   召觅心底的戾怒,再也克制不住,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第一拳是谁打的,甚至没人看清。窜着暴戾与怒火的战争就这么爆裂地炸开来。   边羽这回彻底拦不住他们。   他们发狠地朝对方脸上打着,像两头激烈争夺领地的雄狮。眼中迸着嗜血的凶狠的光,互相要扯烂对方的肉一般。   尧争用在召觅身上的拳头不比刚才收拾那帮人时轻,而召觅也如此。   几记拳脚的挥舞后,两个人脸上都挂了血。   他们的身体素质都不是普通人,招招致命,打得毫不留情,谁都不肯退让。   边羽根本拉不开他们。   终于,召觅抓住了一个空隙,一记重拳砸在尧争颧骨上,把他打得头一偏,唇角渗出血丝。跟着,抬起的一脚已经踹向尧争的腹部。   尧争后背砸在报废的车辆上,召觅一手猛地拽住尧争的衣领,另一只手拳头已经抬起来。   尧争没有防御,甚至没有挣扎半分。哪怕召觅接下来的一拳下来可能打得他半张脸变形,他也只是盯着召觅,渗血的嘴角扬起一个挑衅的笑,眼中不屑与冷意并存,像在欢迎对方落下这一拳。   “召觅!”边羽跑过来,喊他的名字,声音颤抖着。   召觅骤然停住,拳头悬在半空。他看到了边羽的脸。   边羽脸上的血被糊得花了,那不是他的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带着一丝恳求看着召觅。模样看起来很美,也很可怜。   这跟上一次在拳击馆里,边羽看他时,完全不是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是如此的……如此脆弱地害怕着,害怕失去重要的人一样。   召觅又盯着尧争布满血痕的脸,心头的怒意却没因胜势而减退,反而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   他知道,他完全可以杀了尧争。   杀了尧争,一枪打爆他的头,说他是波客派来的人。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一干二净。   现场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只有一群已经被制服的犯罪嫌疑人和焦头烂额的战斗痕迹。他让特勤封口也很简单。   至于该怎么跟边羽解释?   召觅想得清楚极了。   他见识过太多迷惑人的手段。制造一个“尧争身份可疑”的假象,不难。只要从车上搜出一点提前准备好的“证据”,再让几个抓来的人“配合”说两句,层层包裹下的谎言,哪怕边羽怀疑,也无法彻底查清真相。   最后,边羽也会相信,尧争是跟那些人一伙的。   毕竟尧争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但召觅心中却又一丝悲哀。因为他知道。   边羽不会喜欢那样的自己。那个为了独占,愿意杀掉所有威胁、篡改一切真相、甚至操控他认知的人。   那不是召觅愿意变成的模样——   尧争也看出了召觅眼中的犹豫,冷酷地望着他既愤怒又挣扎的眼神。   如果此刻,召觅和尧争互换身份,尧争一定会毫不犹豫一枪打爆召觅的头。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僵持数分钟后,抓着尧争领口的那只手松了。   虽然最后的那一拳没有打下去,那很想爆发出来的一枪也没扣在尧争的头上,但可以看出,召觅是在强行压制着体内的戾怒。   他失责没有保护好边羽,已经对不起边羽一次,实在,不想再对不起边羽第二次。   尧争知道自己又一次享受到胜利的果实。但奇怪的是,他这一次完全没有心思、没有余力去体验那种胜利的快感。   胜利这一刻似乎对尧争已经不重要了。   他看到边羽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行泪。心里想的是:小孩子一样,还哭了起来。   但十分地心疼着。   在召觅的注视下,尧争迈着有点失重但还沉稳的步伐走向边羽。抬起手,轻轻擦掉边羽脸上的泪。低声说:“哭什么?我活着,身后那个也没死。”   挂着泪痕倒是挺美的,跟脸上糊掉的血花混在一起,又可怜又美。 第86章   尧争和召觅在边羽眼皮子底下见了两次, 两次都打起架。第一次边羽觉得他们已经把对方往死里打了。结果跟这一次比起来,那次就像过家家一样。   要是边羽不在,他们两个真的会把对方打死。   边羽的心脏砰砰跳得很快, 这滴泪不知道是怎么流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为谁而流的。   他感觉到,有个人耐心地用手掌擦拭他脸上的泪痕和血渍。   反应过来后,他发现正在擦拭他脸上泪痕的人是尧争。   尧争受着比他更严重的伤,手臂和脸上都是血。但边羽从没见尧争觉得痛过。   站在不远处的召觅望着他们,眼神中的怒气与杀意逐渐冷静的下去,随后, 约是有一丝悲凉。但他很快又克制住这丝悲凉,不让它在边羽面前浮现出来。意识到似乎克制不住,他把头转开了。   在召觅转过头的瞬间, 一阵风吹向边羽。边羽的第二滴泪,在他这双星一般的眼中蓄满, 缓缓滑过下睫毛, 流下来了。视线却是看着召觅的,只是召觅没看到。   召觅的对讲机内传来特勤的信息:“已经确认他们的安全屋坐标,安全屋里还有三个人, 都被控制住了。”   “等我过去。”冷静下来后, 召觅跟对讲机里的人说。   召觅又望向边羽, 表情像是想要说什么。   尧争的手搭在边羽肩上,话却是对召觅讲的:“你办你的公事,我需要带他休息。他刚死里逃生,不适合再陪你冒险。”   召觅的嘴闭上了,但不是因为听了尧争的话。他只是看到泪痕满面的边羽,心里隐有一阵酸痛。他最后什么话都没跟边羽说, 安排两个特勤开车带他们到安全地方的医院去做治疗与检查,便转身前往罪犯据点。   车内,边羽找车上的人借来急救箱。尧争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没让边羽动手。   等自己的手臂好使了,尧争抬起边羽的手腕,棉签沾着碘伏,轻轻抹在边羽手腕的勒痕上。   边羽意外的乖了起来。不像以往,尧争碰他身上哪个地方,他都要闪躲。   冰冷的红色液体在腕上抹开,边羽看了一眼正在给自己上碘伏的人:“你怎么会出现得那么及时?”   尧争的眼睛没抬起来,小心地将碘伏一点点擦在边羽腕上,怕弄疼他似的:“听人说你像只兔子一样被拎走,就开车跟过来看看。”   “我是说,你怎么会知道我被人抓走?而且,你不是应该在马尼拉吗?”   边羽语速慢慢的,说话轻轻的。   尧争大概是太久没见过边羽、没听到边羽的声音了,久到现在近距离听他说话,接触着他的手腕,抚摸着他腕上的肌肤,都有一股不可鸣说的躁火在体内捣鼓。   尧争放下手上的棉签,无视掉司机的提醒,打开车窗,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   边羽当然不清楚他点烟的真正原因,只是以为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理由,需要抽根烟缓缓再说。   “你晚上住哪?”尧争抽着烟,突然问。   “东湖公馆。”边羽虽然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但还是告诉他了。   尧争心说:那是国宾馆,很好,很安全。再好的酒店也没那里安全。边羽就住那吧。就是有点可惜。   边羽见他表情像在思索什么:“这跟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边羽:“……”   “我在马尼拉的时候,收到消息,波客会派人去找你。”尧争正经回答边羽的问题了,“一收到消息,我就回国了。”   但尧争回国的过程出了些问题。   尧争在菲律宾对那些航空局的人动用了些过界的手段,这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出于他在东南亚盘根错节的背景,当地不敢明着动他,但在他准备离境时,当地机构在他得力助手身上做了文章。   他那位得力助手被海关卡住,不得不留下来与那帮人周旋。尧争运作关系需要时间,可他等不及了。边羽的情况最要紧。他只得孤身一人先行回国,没有带任何人。   回国后,尧争没有贸然找边羽,而是确认边羽活动的大概范围,派人暗中观察那片范围的可疑人。   危险是无处不在的,悄无声息的,召觅也清楚。   在这件事上,波客的意志,几乎就是太平洋对岸那个国家的意志。那么,手段就多得很。   意外车祸、失足落水、跳楼“自杀”……就是派人刺杀,也花样百出,可以做得没有任何破绽。   召觅暗中帮边羽解决掉了不少危险,尧争雇佣的人看到了,也汇报给了尧争。所以尧争知道召觅其实暗中保护了边羽很多次,但边羽不知道。   不过,再厉害的人也会出错。总会有那么一次疏漏,这个危险就进来了。   尧争从雇佣的人那里得知边羽被人带走,立刻开着车自己追赶过来。   他本来追到车辆时,是想直接撞后车位置,这样车子就会快速被迫停止。   但是考虑到边羽有可能就在后车座,他最终选择用超车让绑架车辆撞自己的方式,迫使车辆停下。   边羽听着他讲完整个过程,安安静静的。良久,他说:“谢谢你救我。”可能因为经历一整天惊险,没缓过劲儿加上身体累,边羽的声音到现在还很轻,甚至轻到有些软。   尧争深吸一口气,再度烦躁起来。也许是受伤还不够重,他还有时间想别的事情。无视司机的二次警告,他没什么素质地又点了根烟。   尧争想让自己冷静一点。不然,他真想把边羽按在车里亲。   “对了。”边羽又开口了,“你下次再见到召觅,你们两个,不要再打架了。”   尧争瞥他的神情:“怕他被我打死?”   边羽平静且客观:“你也未必完全打得赢他吧。”   尧争冷哼一声。半晌,眸光暗沉下去:“他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边羽说:“坏人都讨厌好人。”   尧争不拿烟的手掐了掐边羽的脸。   “干什么?”边羽眼睛睁大起来,因为脸被掐住,发音都发不全。   “你老为他说话。”   “当然。”边羽垂下眼眸,“他真的帮了我很多。”   尧争慢慢放开他的脸:“我不否认。”   看边羽现在温顺得跟只大白兔似的,大概出于不忍心瞒着他的缘故,尧争索性将召觅这些天为边羽解决了不少危险的事情告诉他。   包括今天这件事。   今天边羽被人带走,召觅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车的行踪,并在直升机跟踪过程中,远程观测、监视车内情况。他不及时出手,应该是想抵达罪犯据点,彻底剿除边羽身边的潜在危险。   如果那些人在车上就要对边羽动手的话,那召觅会直接动枪。   哪怕尧争不出现,边羽也不会出事。   这个方案,属于最合理、最优解的方案。   但尧争不管那么多。他的行事风格是,先解决第一个问题,再解决后面的问题。他在那一个当下要的是边羽立刻安全,之后,他再腾出手去解决剩余杂碎。   方法很及时有效,同时也危险。   不过这危险系数,是在尧争的可控范围内的。   边羽听得愣愣的,不是他不够聪明,他聪明要紧,能理解召觅跟尧争两套不同的行事逻辑。只是他今天经历得太多了,脑子需要一点缓冲。   缓冲完之后,边羽的第一个疑问是:“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个?不像你。”   尧争不是“大度”的人,一件事能达到目的完全不在乎手段。要是他隐瞒这件事始终不说,换作寻常的故事里,继续发展下去,边羽大概会很快对他芳心暗许。   可尧争这次一反常态地“大度”了起来。   实际上,尧争不怕召觅继续跟他竞争边羽。   对尧争来说,召觅太年轻了。虽然召觅已经比这个年纪的其他人还优秀与冷静,但是不够狠,不够果决,因为他经历的挫折与失败,始终太少。所以,在竞争手段上够狠的尧争,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比所有人更胜一筹。   但在对待边羽的知情权上,这不是尧争的理由。   尧争现在心里居然认为,无论如何,边羽有在对任何事都知晓的情况下,平等选择的权力。   要是边羽对尧争来说,只是一个让他一时感兴趣,玩几个月就扔的对象,那他在争取边羽这件事上胜之不武也没什么。可尧争显然清楚地知道,他不想跟边羽只有几个月、几年。而是想要很长久,长久到可以用“永远”、“一辈子”这种肉麻的词汇去形容的关系。   在爱情面前,人果然不管活到几岁、经历了多少,下场都一样。   思考了半分钟应该怎么回答边羽的问题,尧争说:“可能我认输了。”   “跟他认输了?”   “跟你。”尧争望着边羽的脸。   边羽脑袋上仿佛冒了个问号:“跟我认什么输?”   尧争不明说,笑着抚了抚他的脸颊:“以后你应该知道、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边羽觉得这个答案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就是不知道尧争干嘛老玩他的脸。   他拍开尧争的手,恢复了平日倨傲的神色:“这是应该的。”   又变成高冷昂贵的波斯猫了。尧争心说,边羽真是特别的有意思。   沉默休息的间隙,边羽仍不住会担心召觅是什么情况。   尧争从边羽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你放宽心吧,那个姓召的不会死。手里有枪的人怕什么?”   “你又知道我想什么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藏不住事情?”   边羽心说有吗?把头扭开,看向窗外,不让尧争看到自己的眼睛。   尧争的声音在他脑袋后:“你真想担心,就该担心他会不会出于泄愤,开枪打死那几个白人。”   边羽说:“你怎么知道那几个人手里就没枪?”   “他们是要解决问题,不留把柄。带枪来,性质就变了。而且刚才拦着我们的那三个,显然身上都没枪。”尧争有意要挑逗边羽,故意夸张地说,“那位召警官真要动火,他们只有挨枪子的份。”   边羽头转回来,眼睛不知不觉间瞪得大大的:“……他应该不会吧?”   尧争故意吓他似的,凑近他的脸说:“那可不一定。”   多亏尧争,边羽的心更安不下来了。   村屋据点内。   绑架、袭击边羽的罪犯的据点,就在这间看似普普通通的自建房里。   这些人是半个月前入驻的。目测五个白人是波客从美国直派过来的“解决事情”的小组,那数个亚洲面孔,多为各亚洲国家贫穷地区非法入境的居留者,是这个犯罪小组抵达中国后临时找来的打手。   而那三个绑架边羽的中国人,也是他们从网上各地找来的“劳工”。   据点内,几个白人被分开来询问,但他们起初是都统一缄默,后来不耐烦开了口,都在装疯卖傻,拒不承认是受波客公司的指使。   召觅走进审讯为首操纵者的房间内,房间内的审讯人员站起身,给他让出一个座位。   召觅抖掉了适才跟尧争斗殴时的怒气和看着边羽离开的酸楚。   他现在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浑身散发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气。   他坐在审讯人员让出来的座位上。正对面的白人男性显然意识到这个人的不简单,但面上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   “是谁指使你们的?”召觅用英语问。   对面一言不发。   召觅跟他耗。   问第五次的时候,白人男性问:“有什么交换条件?”   “你想要什么?”召觅问他。   “要我的老朋友——边羽,消失。”白人男性手指指着他,神态故意表现得狰狞又夸张,用英语回答,“波客是我们国家的英雄企业,我们不允许有任何人污蔑我们国家的英雄企业。他侮辱我们的英雄,他该死。”   他原本还想谈条件,忽地又将自己伪装成狂热的信徒,试图掩盖幕后的一切。可以猜出,他们都拿到不错的回报。并且大概受到波客在某方面的威胁。   不过,召觅似乎不关心他们的回报,或者是否有不得不服从波客的胁迫。   他只是在听到对面想让边羽消失时,神情冷寂。   召觅平静地跟房间里的其他特勤人员说:“你们都出去。”   他没时间跟对面打哑谜。   谈条件,他们也不配。   房间里的人都出去了。   召觅站起身,走到门口,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扣死。   门外的人默契地都不去问里面会发生什么。   在国际法中,从事间谍活动的间谍,没有正常公民应有的人权保障——根据《日内瓦公约》,间谍既非战俘也非平民,因此无法享受战俘所享有的基本人权与保护。   而这些人所犯之事,已经可以定性为间谍活动。   也就是说,他们不配享有人权。   半个小时后。   召觅推开门,神态阴寒。而里面的白人男性却像变了一个人,双眼空空的,嘴唇发抖,完全没有刚才傲慢狰狞的姿态。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桌上,已有他签字承认的完整的口供。   这位操纵者承认他们受了波客公司的雇佣,要来“解决”掉边羽。   同时,承认了2016年在8.21空难事故发生后,他们为了堵住边羽的嘴,在边羽购买眼疲劳需用的眼药水时,通过卖药商,在眼药水中做了手脚,又买通边羽去过的每一家私人医疗机构,让边羽误以为自己有迟发性色觉障碍问题。   而边羽又迫于舆论困扰,无法去正规机构求证。   7年前边羽的眼睛“有问题”是他们这个小组做的手脚,7年后,波客公司一不做二不休要“去除”边羽,依然是他们这个小组接手策划。   这位为首的操纵者,在刚才短短半个小时内,不知究竟经历了什么——最终崩溃,将这两件事全盘托出并认罪。   走出房门,召觅忽停住脚步,转过身,指着里面尚发着抖的白人男性,声音沉冷,但却有力:“等这个案子结束以后,你们的‘英雄企业’,等着再上国际法庭吧。” 第87章   车开到医院, 尧争的伤口接受正规医疗处理,边羽也需要里里外外做一次检查。   一个小时后,召觅来到医院。   尧争和边羽两个人分别是受害人和证人, 照例是要做一次询问笔录。   边羽的检查还没做完,召觅先找到休息室里的尧争。   在若干特勤、警员的陪同看守下,召觅不至于再跟对方打一架。   坐在椅子上,召觅神色冷峻:“现在需要依例问你几个问题,你能够配合吗?”   尧争抽着一根烟,眼神没什么温度,平静回答:“配合警方办案是公民应尽的义务。”   两个都将对方置于死地过的人, 能拿出的最好的对话态度已是如此。   召觅公事公办地问了几个问题。   在尧争回答完“施救”原因后,又问:“你跟受害者是什么关系?”   很难判断召觅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公事还是私心,但尧争回答得很爽快, 也很坦诚:“你和他什么关系,我和他就是什么关系。”   召觅寒着双眸:“那看来你还是不太了解我和他的关系。”   尧争微扬了一下下巴:“如果你一定要一个实质答案, 我可以告诉你。我和边羽有一定程度的, 肉.体关系。”   最后那四个字,尧争有意强调。   召觅眉梢微动,过硬的自制力令他没有表情失控:“你们发生性/行为了吗?还是你们是床伴?”语气仍算平静, 个别字颇咬了咬牙。   “这些都是私事。我恐怕没必要回答。至于是叫作床伴, 还是叫什么, 看警官你怎么理解这层关系。毕竟世上不是只有恋人、夫妻才叫伴侣。精神伴侣也是伴侣。”尧争抖了抖烟灰在烟灰缸里,神色淡然。   召觅脸上覆着一层阴寒,这阴寒像是从方才与尧争搏斗的荒地带来的,那未彻底消散的杀意。   “你看起来像在害怕。”尧争又抽了口烟,望着他阴寒的表情说。   召觅觉得有点好笑:“我害怕?”他这辈子从没怕过什么。   “我认为大家不妨把话说得明白点,没必要拐弯抹角。”尧争坦然道, “你跟我都在追求边羽。但不一样的是,我不怕别人跟我竞争。可你会害怕,你害怕边羽不是你的。或者,害怕他不只是你一个人的。”   召觅嗤笑一声:“你这个说法很可笑。是你自己构建的理论吗?”   他早已摸透尧争这类人,这类人最擅长心理攻击。   第一步就是利用话语诱导对方漏出破绽,自动露出弱点。下一步,尧争就会不断攻击对方的弱点,令对方情绪失控、崩溃,认输投降。然后他暴力地摧毁对方的心理防御线。   把这种初级猎杀食物链底端动物的手段用在他身上,倒是让召觅有点火大。   这代表,尧争把他看做一个低级的人,才会认为只需要用最简单低级的伎俩,就能击溃他。   尧争把对敌方的不屑就这么赤裸地写在脸上。   “我询问你和他的关系,是例行公事。”召觅不中他的圈套,“至于你后面说的那些——一样,那是我和他的私事,不在我们这次的对话范围内。”   “那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尧争说着,摇了摇头,“但我不认为,你跟边羽有纯粹的私事可言。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你利用你的背景帮了他,他不会出于‘感谢’跟你有‘私事’。”   召觅不得不承认,尧争把边羽看得很透彻。   尧争这段话虽说是为了恶意攻击和挑衅召觅,但却恰恰说出了非常真实的边羽——一个浑身抖着冷漠与疏离,却对他人帮助有感谢与奉献精神的神圣的人。面对“恩人”的亲近,将自己的躯体与嘴唇展开,似乎是潜意识里他的一种可以作为“回报”的方式。唯一“抗争”的底线大概就是决不让男人上他。   很难说边羽到底有没有“爱”这种东西。很难说哪怕他有“爱”,到底又爱谁?   可是他就是有那个本事,不需要轰轰烈烈地做什么,仅仅站在那里,就能让所有人为靠近他甘之如饴。哪怕知道他没有完整的爱人的能力,没有一颗完整的心,也要拼了命去爱他。   因此,所有亲近了他的人,都会觉得自己有几分卑鄙。   “我想你没资格替另一个人去定义他的内心。”召觅是要强的,尤其在面对边羽的问题上,“边羽现在在我的身边,他会对我敞开心扉。这就是我见到的真实的他。”   “哦。” 尧争笑了一下,“我解读一下,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把整颗心完整的给你了。”   “我不认为这个问题有跟你讨论的必要。”召觅始终认为尧争才是那个第三者。跟第三者需要废很多话吗?解决掉就行。   “这是你个人的认为。”尧争说,“在我看来,他就算真把心都给你,你也没资格拿。你能给他自由吗?”   “我为什么不能?”   “你不想接着往上爬吗?你能不接着往上爬吗?”尧争直接说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大好的前途大好的未来。到时候他是什么?是你的地下情人?你的附属品?”   召觅微眯起了眼:“我可以让他成为太阳下自由飞行的鸟。但你,你跟你那些肮脏的生意,只能让他成为牢笼里的金丝雀。”   尧争冷笑:“他跟你在一起,才是看着红日当头,实则暗无天日。”   “可能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也没见识过真正的‘暗无天日’。”   一场没有输赢的,双方带着最纯粹恶意、厌恶、憎恨的“公事”对话结束了。   召觅确实有考虑过“边羽的选择”这个问题。   如果今天尧争只是边羽的一个骚扰者,一个狂热追求者,召觅有百分百的信心解决掉尧争。   可情况不是这样。   边羽还没做任何选择,哪怕明确把选择箭指向某人的信号都没有。   召觅没百分百的信心,边羽的选择箭头会指向自己。   有时候他甚至享受边羽不做选择的时候。   但是,假设边羽最后真的走向别人……   召觅有想过——边羽能幸福另当别论。但哪怕边羽心里只给他留一分位置,他权力范围内所有的触手,会永远盘旋在那个人的上空。   这才是对方真正的“暗无天日”。   检查室外,边羽坐在休息椅上。干净整洁的消杀气味,与适才漫着血腥气的荒芜之地截然不同。   他现在身旁的特勤人员是平日的数倍多,左右几个出口都有人看守着。   边羽身体检查下来没什么问题,除了手腕上这点擦伤。   一天的颠簸,边羽本该很累了,但是他刚经历过惊险,大脑受刺激后很难能完全放松下来,反而不疲惫。   但他的双眼始终打不起精神,望着瓷砖地面上日光灯折射下的光影,思考案子之后的走向会怎么样。   一个人慢慢走到他面前。   边羽抬起头,无神的双眸被光照射。召觅把手轻放在他肩上,轻声问:“现在身体方便接受询问吗?”   边羽缓缓点了点头。   召觅瞥了眼四周守卫的人,低声和边羽说:“那我们到房间里去。”   他们到空的病房里。   边羽坐在病床上。召觅问边羽累不累,要不要今天先休息。边羽说不用。   召觅只简单问了两个问题,不忍他再想这件事,便转开话题。   “你的手机找到时已经坏了,回头给你换个新的。”   边羽仍只是点一点头:“好。”犹豫良久,心里担心的问题还是问了,“你没有开枪打那几个人吧?”   “嗯?”召觅一时被这个问题问得怔了下。   边羽也知道这个问题有点白痴,不过他大概是因为刚有一次惊险经历,脑袋不像平时那么冷静聪明。   他竟然真的觉得召觅会开枪打人。   见召觅疑惑,边羽澄清道:“我不是关心那些人的意思。我是觉得,那样做对你职业生涯不好。”   召觅好似缓过边羽的问题了,不觉笑了一下。   他不坐在边羽旁边,而是单膝蹲下来,蹲在病床前,几乎要挨着边羽腿。他拉着坐在病床上的边羽的手,抬头望边羽那双没什么精神又有点润泽的双眼:“你怎么还想着担心我?”   边羽动了一下嘴唇,又抿了抿,似乎是想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没开枪打他们。”召觅说,“是用了些对待间谍的合理手段,让他们说真话。”   边羽“哦”了声,没细问用哪种手段。他也知道,间谍在国际法律规定里没人权。   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注射些精神类药物,俗称“吐真剂”,对方被注射后半个小时内就会开口。   “现在这个案子的性质变了。之后可能会分案处理,你需要做好准备。”召觅拉着他的手说。   “嗯。后面的事,我会按照你说的做。”   边羽还是这么信任他。   明明疲惫地坐在这张病床上,脸色雪白,瞧着可怜兮兮的,还那么不吝啬的把信任、担心,都给了他。   召觅不禁心一动,浓重的愧疚荡在心头。   他很想抱抱边羽。   慢慢握着边羽的手,感受边羽肌肤上的温度。召觅站起来,将边羽抱进怀中。   边羽又瘦了。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吧。   召觅把边羽搂得很紧,下巴抵在他头顶上:“今天的事情,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是在向边羽道歉。   不出一会儿,怀里闷出边羽的声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边羽不会怪召觅的。他心里清楚,没有召觅,他连翻案的资本都没有,或早在上诉后就被“不明意外”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他不会怪他。   实际上,边羽一向很少怪任何人。   听到这句话,只是一瞬之间,召觅身上所有的戾气都消失了。被黑翳漫罩的心,顷刻之间像被吹了一缕春风,什么负面的情绪全都没有。   召觅抱着他不想放手。   召觅知道,自己爱他,爱怀里这个人。哪怕这个人不懂什么是“爱”,也不会给任何人“爱的回应”。   他不愿用特别的手段束缚这个人。   可是如果,边羽未来的一辈子与他无关,那他不会甘心,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第88章   边羽遭遇绑架的事件, 最终被定性为刑事案件,与这起名誉侵权案有关联,但被分案处理。   前后又折腾了几个月, 最终,名誉侵权案因为证据已完整,作为优先处理案件。   2023年8月21日。开庭日。   憋了半个月的雨,今天下下来了。   黑色公务车内,边羽看手机上的新闻。   各大地区新闻媒体这段时间一直在报导这件事,中国与美国的媒体呈两种不同声音。   中国大陆媒体:申海法院今日开庭,此前边羽的代表律师指出, 波客公司涉嫌隐瞒飞机设计缺陷,捏造飞行员色盲病历,长期误导公众舆论, 致使冤案延续七年……国家专项调查组已确认境外人员涉间谍活动,目前相关人员已移送审查。   美国CNN:让我们回顾一下这名中国青年此前的指控……波客公司否认所有指控, 称其所有飞机均符合国际安全标准。目前案件正在审理中, 包括间谍活动在内的相关指控尚未获得独立核实。   ……   其余地区,各有不同的关注点与倾向。   法国媒体:法国画家闻莘,在中国加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正义之旅……   俄罗斯媒体:支持正义对霸权的反击。   国际独立媒体:这场听起来像政治惊悚片的诉讼, 是一名中国青年的真实人生……   眼花缭乱的新闻文字、视频, 讲述着不同语言、穿着不同衣服的主播, 在边羽通往庭审现场的这段路上,被他刷了无数遍。里面的文字和图像,逐渐地模糊成一个个具象的、呆板的记号。   嘈杂的声音和讨论会令人疲惫。   边羽现在几乎从中生不出任何情绪。   他放下手机,后颈靠在椅背上面的软枕上,头后仰,捏了捏眉头。   坐他旁边的边至政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边羽摇头。   边至政听说,法庭门口聚集了很多媒体,都是等着拍边羽的。大家很关心这位从未露过脸的“神秘青年”。边至政让边羽待会儿下车记得再把帽子口罩戴上。   边羽没应答,侧头,盯着窗外的雨水一言不发。   车窗上的雨水连在一起,将外面阴蓝的天,高大的建筑都模糊了。   隐隐约约之间,边羽看到圣孰东正教教堂那尖尖屋顶,屋顶上面一个大的十字架,迎着风雨屹立着。   在十字架下,一名穿黑色袍子的修女,小步向教堂走去。   边羽不觉间直起身,在车子拐弯的时候,脸贴近车窗,像是想要看到修女的样貌。   修女走进了开满宽刺蔷薇的教堂里。   边羽没看见她的脸,但恍惚间,边羽好像见到了母亲。   法院门口早已挤满人群,为保障安全,安保拉了两道警戒线。两边警戒线外,几十家媒体举着长枪短炮在等候。   三辆公务车依次开进法院大门。   媒体手中的镜头纷纷举高起来。   咔嚓咔嚓,快门声此起彼伏,闪光灯一朵朵迸绽开来,在这阴蓝的雨天中,尤其亮得刺目。   第一辆公务车停下,召觅和其他调查组人员穿着制服从车上下来,面对记者的拍摄与询问,他们均只是默不作声地往前行。走上台阶时,召觅侧眸,余光扫了一眼身后跟进来的第二辆公务车。   第二辆公务车停下。   边羽打开车门,从后车座上走下来。   外头的风骤然卷起一阵雨雾,雨点子絮絮飞到边羽脸上。他的发丝被微风吹起几缕,甩着那冷冽的雨丝。   媒体的镜头纷纷转向了他。   边羽。   这个男人就是边羽。   他穿一身黑色西装,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顶端。雨夜之下,他这一抹高挑端庄的贵气的黑色身影,仿佛承载了整个雨天的低压与沉寂。   在边羽慢慢穿过警戒线为他展开的通道时,人们看清了他的脸。   实际上,相机在被按下快门、闪光灯打到他脸上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捕捉到他的脸。   边羽有着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这皮肤映着冷调的雨光,细腻光滑到惊人的程度。他眉骨英挺,眼神却平静如潭水,略带疲惫。他没戴口罩,也没戴帽子,只是站在那里,让镜头捕捉,毫不遮掩。   时间仿佛被拖得很慢很慢,大家同时有了错觉似的,觉得雨点下降的速度都变缓了。   边羽脚步极稳地在他们的注视下走过,肩背挺直,步履不急不缓。皮鞋在水面上踩出“哒-哒-哒”规律的声响。   边至政为他撑伞,但走得没他快,雨伞不免会遮漏了。   那些撑了伞的警戒线外的人,下意识就想将伞倾向他。一时间,这段道路一半仿佛是有了伞蓬似的。   他们都忘记要问边羽问题了,专心要替这张完美的脸遮挡起风雨。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这脸是真的吗……”   没人接话,雨声把剩下的话冲得模糊,唯独边羽那张脸,冷静、肃穆、孤绝。像一个战火与风雨里走来的人。   边羽没看任何人,只是在法院台阶前,略微停顿了一秒,等堂伯与他同步。然后,抬脚走上台阶。   这震惊所有人的美貌,在闪光灯下,慢慢消失在众人视野中,留下一片惊叹哗然。   肃穆庄重的法庭内。   法庭大门在沉重的机关声中缓缓合上,外面的雨声顿时被隔绝。   边羽走向原告席坐下,背后是法庭内冷色调的木质装潢。他低下头看了眼桌上的文件,再抬起头来时,所有人的目光已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这是一张令人难以忽视的脸,带着某种近乎神性的气息。   在这肃穆的地方,边羽温润的美貌变得锋利。   审判长的声音有力地回荡:“本案系原告边羽控告波客公司及其媒体代理人,恶意造谣诽谤其父边至晖,导致已故亲属名誉严重受损。本庭已接收国家机关提供的相关案件材料,经审查后认为具备事实依据,决定对名誉侵权部分单独审理。现在开始正式审理。”   ……   某广场LED大屏上正在直播法院门口的情况,并回顾整理整个案件的过程。   不一会儿,大屏插播港媒方报导。   一些时尚媒体惯于抓人民喜闻乐见的八卦细节作为报导方向。   画面上是今天法院门口的拍摄素材,底下的红色栏框拉出一行字:申海法庭星光熠熠?富少名媛赌王权贵齐聚!   主播高昂的声调快速地讲述主题,画面开始闪现今天媒体拍到的“上流时尚走秀”现场。   主播先是简洁地播报了一段“临驰资本千金申笑真身现法院门口”的片段,因为拍摄得不是很清楚,而申笑真本人匆匆躲开镜头,所以主播没细说太多。只是推测她是否是代表家族控股的申海航司来协助作证或旁听的。   而“受害者”之一的前新加坡赌王、申海大富豪冼建之子——冼宇,也作为证人抵达法院。将于本次出庭作证。   画面继续往后。   主播的声音激动了起来,介绍接下去记者拍摄得更加清楚的“重磅人物”们。   申海华前证券少东家方白漾乘坐一辆宾利出现,下车后的他戴着墨镜,穿着银灰色西装,快步走进法院。主播介绍道边羽的律师团是方白漾从全华人律法界内精心挑选的顶尖精英,同时八卦方白漾的家境和之后的继承道路。   第二段视频是闻莘,一身莫兰迪色系的文艺穿搭。第二名主播介绍他母亲和外祖母都是在巴黎享誉盛名的艺术学者,他本身在法国艺术界也名声斐然。在边羽起诉阶段,他推荐了知名的纪录片导演来将这个过程拍摄下来。纪录片第一集在庭审当晚就会全网公映。   跟着,主播激动地说“还有大人物”。记者疑似拍到一身黑衣、戴墨镜的尧争出现在法院门口。关于尧争的新闻,港媒不得不多说几句。谁都知道他此前是澳门雾鹰娱乐场的主理人。听说他上个月回了一趟澳门,逼退自己掌权已久的姑父,正式接任雾鹰集团董事长一职。也就是说,除了雾鹰娱乐场,雾鹰集团旗下所有的产业现在都归他所有。若他要将几个主要娱乐场合并,必是又一座“皇宫”之星熠熠升起。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跟边羽又是什么关系,不得不让人猜测了……   紧接着,记者拍摄到召觅。提到召觅的时候,主播的声音便较为冷静下来。用词措辞都无比谨慎。大约讲述了他所在的这个调查小组一路所付出的艰辛,而召觅的身份与来历仅隐晦提起。但不可否认,作为才27岁的警员,他的作为已比绝大数同龄段的公职人员优秀。   随后,镜头交替回第一名主播身上,她介绍了记者拍摄到的越文舟。   “据说越文舟是‘主人公’边羽的大学同学,原来在美国波客公司旗下的子公司做过技术工程部的实习生……他这次直接将波客公司的技术工程师布拉德先生带来作证,对波客简直是绝杀……连自家人都‘大义灭亲’,波客这次真是怎么狡辩都没用了,接受正义的审判就是他唯一的出路。”   “不得不说,真是强者的世界……”   两名主播互相配合。   “我们的‘主人公’边羽要不是因为被陷害,也是一名强者。他当年在东川航天航空大学飞行学院可是常胜将军。成绩就没掉下第一名这个位置过。”   “而且他还长得非常的漂亮!!”   “真的吗?”   “真的,让你看看今天我们记者拍到的照片!”   屏幕闪过边羽被拍摄到的,一身黑色西装在雨雾中穿过的照片,还有近脸特写。   照片中,边羽的脸,没有一处死角。   放映这个新闻的广场,路人慢慢停下脚步,抬头看着LED屏上那致命的美颜。   主播激动地夸赞着边羽的颜值。   “真的是好有说服力的一张脸啊。”   “不仅自己是强者,身边也都是卧虎藏龙……”   “不知道后面这个案子会怎么发展,总之看到这张脸,我希望他赶紧赢啦。”   与此同时,庭审中段休息。   那些八卦边羽以及边羽身边五个男人的媒体,不知道这几个人竟坐在同一个休息室内。 第89章   法院, 庭审中段休息时间。   便民休息厅内,边至政和其他来关心案情的边羽的远亲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等待今天的结果。   闻莘进来时, 认出边至政是边羽的家人,过去打了招呼,并简单做了自我介绍。随后,坐在靠长桌的座位上。   他语音询问张导演今晚纪录片公映的事项,由于边羽的样貌引起外界极大的关注,所以这部纪录片的预约人数急速上升,就在刚刚, 突破百万人次的关注度了。   闻莘刚与张导演沟通完,门外便进来一人。穿着制服的召觅,非常的醒目。   闻莘跟召觅互相看到对方, 彼此简单点头,一个没温度的寒暄。毕竟他们算第二次见面, 就算对对方没太大好感, 也不至于无视对方。   召觅是从会议室来到这里的。   因为案情事关重大,有领导要来巡视,主要的休息室、会议室都做安排了。边羽的家属、朋友便都安排到这里休息。   召觅想着得来和边羽的长辈打声招呼, 人文关怀一下。   打过招呼后, 召觅就要走了, 得回到领导们聚集的会议室里去,简单汇报一下工作。   这个时候,边至政却问了一句:“小羽待会儿可能到这里来,你要不要等他?”   召觅才刚开始思考,门又被推开。   进来的人是越文舟。   召觅知道这个人是边羽的大学同学。   边至政看到越文舟,眼睛亮了亮, 询问道:“你是小羽的同学是不是?”   他体格锻炼得不错,人刚从美国回来,皮肤晒得较黑。为边羽做的事,也是很伟大的。   越文舟礼貌地笑着点了一下头,一副见到长辈很恭谨的态度,走到边至政面前,谦逊问候长辈。边至政很是开心,跟左右亲朋介绍起边羽读过的学校,热络地跟越文舟聊边羽的大学时光。   召觅找到座位坐下来了,他决定等边羽,然后用手机跟那些领导们简单汇报工作。说明一下是因为“人文关怀”一事耽搁了,不能做现场汇报,那些领导谁能不体谅。   越文舟跟边至政简单聊过天后,也到靠近桌子的那排座位找了位子坐下。年轻人总是不好跟长辈群体坐得太近的。   越文舟不认识其他两个人,便只是眼神礼貌打过招呼,低头关心案件其他细节。   边至政小声跟亲朋炫耀般地说:“三个大小伙子,都是我们小羽的好朋友。”   “都是帅哥啊……而且都是不同的帅……”   “对啊,都是帅哥。还有呢……还有那个……”   这位堂伯没“那个”个所以然,又两个人进来了。   “尧总,确定要在这里休息吗?”尧争的助理推门前说。   “不然外面给你单独安排个贵宾室?”尧争的声音。   “呵呵……我哪能自己去贵宾室。您现在可真会开玩笑。”助理把门推开了,看到那么多人坐里面,愣了下。   助理回头望望尧争,以为尧争看到这么多人会反悔。毕竟他这位老板,从不肯在人多的地方休息,怕吵。   没想到,尧争走进来后,仅是余光飞快扫视了眼在场的人,就坐到座位上了。   助理忙跟到他身后的座位上坐下。   尧争很高,肩也很宽。他一走进来,边至政和亲朋们就注意到他了。   边至政看这个人虽然穿得特别低调,但是气场很不一般,于是等他坐下后,试探性地问了句:“你也是我们小羽的朋友?”   尧争点了一下头:“你好。”   “这个也是……我是第一次见……”边至政小声跟亲朋们介绍说。   亲朋了然地点着头。   正这时,那扇没好好休息过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方白漾抬步进来,看到座上的各位,微一怔。   他小声说:“群贤毕至啊。”随后朝角落里的边至政挥手打招呼,“二堂伯好!”   边至政跟方白漾点了点头,继续小声跟亲朋介绍:“这个我见过比较多次。当时我们为了航司的官司,刚到申海的时候……”絮絮和他们聊起来。   方白漾坐下后,这靠近长桌的几个座位,算是被他们错落开围座起来了。   他们不互相打招呼,看起来各忙各手头上的事,实则也并不关心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对方是哪号人物。   跟助理简单吩咐了一下一些工作后,尧争忽然问座上的越文舟:“你是越文舟先生?”   越文舟看向他,礼貌地说:“你好。”   “你跟边羽是大一认识的吗?”尧争直接问道。   “对。”   “关系很好?”   “还算可以。”越文舟觉得对方过于直率的提问令自己有些不适,“你是他……哥哥?”   “朋友。”尧争说,“我对你们大学的事情有点好奇,所以冒昧问了几句。”   越文舟扯了下嘴角:“没事。”   听到大学时期的边羽,召觅的眼神微动了下。   他大概想象了一下边羽大学时期的模样——当年,他没再见到边羽后,无数次地想象过。那是他缺失和遗憾的部分。   坐得偏远一点的边至政却能清楚听到他们说话,向越文舟问道:“那看来你是认识小羽最早的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越文舟说。   召觅微勾了一下嘴角。   “哎不对,我记得召警官也是鹭岛来的吧?”边至政又问召觅,“你是……后来才认识我们小羽的,还是……?”   “我一三年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召觅回答边至政,“那时候,他应该十五、六岁。”   这个回答,成功让其他几个人都把眼神放在他身上。   一个亲朋睁大眼睛:“嚯……这要是换一男一女,都可以算青梅竹马这是。俩人还都单身的话,家里人不得劝上?”   “哈哈哈哈!”   其他几个亲朋大笑起来。   “话也不能这么讲。”方白漾不阴不阳地笑着,“所有青梅竹马都能结婚的话,婚育率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么低。边羽那么受欢迎,也不一定要从认识那么久的人里面去找吧。”   召觅冷笑一声,不是很想理会他。   “你们要是有认识的单身的女孩子,可以给我们家小羽介绍一下。”边至政趁机说。   此话一落,在座的人倒是都不说话,也都没什么笑容了。   边至政没察觉到气氛骤变得不对,只是一味说:“我们小羽不爱说话,所以要性格活泼一点的才能带得动他。他还挺喜欢艺术的,懂点艺术更好,跟他能有共同话题。对了,我记得……这位闻莘先生,你刚才说,你是从事艺术的?”   闻莘微笑点了下头:“边羽经常跟我讨论艺术,他的艺术水平,很高。”   “那你肯定认识不少搞艺术的女生!”边至政意味深长地笑着,“有没有年纪合适我们小羽的?”   闻莘装作苦恼地皱了下眉:“优秀的艺术女生,很多。不过,能和他艺术水平相仿的,很少。”   “哎,真可惜……要是两个人都搞艺术,你说多好啊?未来说不定还能夫妻两个一起办展——鸳鸯蝴蝶展,这名头多好?说不定能吸引一些商家投资……”   座上的人都表情各异。   召觅低头看手机消息,像是把边至政的“胡言乱语”一键过滤掉了。   尧争嘴角扯了个凉凉的弧度,问助理生意上的事。似乎对边至政幻想中的边羽和某个女人的未来不感兴趣,也觉得可笑。   越文舟倒是若有所思,随后脸上微有一个苦笑。   “二堂伯,您说的办展,何必要两个人才能办?我出钱给他办就行了啊。”方白漾自信地笑着跟边至政说,“什么鸳鸯蝴蝶展,根本没必要。有钱什么都能办到,让他明天就成为个人艺术家都行。”   边至政咂声嘴,觉得这个小年轻不懂事。鸳鸯蝴蝶展,鸳鸯蝴蝶展。重点是在于“鸳鸯蝴蝶”,不是在于那个展!   方白漾的装傻充愣和本末倒置,闻莘倒是能察觉到。他对方白漾“有钱明天就能成为艺术家”的论断不是很认同,淡笑着说:“边羽先生适合待在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地方,这样他自然而然可以实现自己的艺术价值。比给他很多钱,更重要。方先生认为艺术家只要有钱就行——这个说法,恐怕不对。”   方白漾问:“哦?哪里不对?”   “艺术无法被收买。”   方白漾的笑不带一点温度:“那是给得不够多。”   闻莘笑而不语,内心:Daddy’s boy。   这个词组直白翻译来就是——你爸的好大儿。   大家一时间都不说话了,心理各有不同的活动。   方白漾看着手表,内心:烦人的家伙怎么能有这么多。   尧争内心平静地将这些人视为:一群蝼蚁和一个令人讨厌的恶心面孔。   召觅内心:……   召觅内心没什么想法,实际上他并不是很把这些人当回事。   越文舟内心一味:不知道布拉德的证词对边羽有没有帮助,不知道边羽现在怎么样了……   边羽跟出庭旁听的堂姐边晴走在走廊上。   法庭上的书记员告知边羽,今天领导也来法院了,法院里的休息室不够用了。当事人休息室可能只能提供给当事人,边晴无法跟边羽一起到休息室里。   边晴跟边羽说:“我爸说他在便民休息厅里,我去找他吧。你休息你的。”   “他刚刚跟我说了。”边羽说,“我回他要过去找他,跟你一起去吧。”   “好。”   前往便民休息厅的这段路很长,边晴穿着高跟鞋走不快,索性慢慢一边走着,一边拿起手机看舆论。   才一个上午,舆论就再度炸开锅。这次炸锅不是因为案件本身,而是因为边羽的脸。   微博上,这个案件的热度空前地高了起来。边羽短短走那几步路的照片,被裁剪、转发、发送了无数次。   热评1:我糙了,你们能懂我看到这张脸时的失语吗?   热评2:丑人在娱乐圈,神颜在民间。   热评3:边羽一回头,我直接在电脑前哭出猫叫!   评论4:世界不配他受这种委屈   评论5:老公   评论6:老婆   外网的网民也顷刻一边倒向边羽。   日本网民:好喜欢……这是五千年都见不到的美男吧……   韩国网民:这个年头像波客代表人长那么丑还不整容的西八人怎么敢出来打这场官司的……在男主边羽的衬托下不会显得更像外星人吗?   泰国网民:他不是在告波客,他是在告所有不尊重美貌的人类!   不知名地区网民:拥有斯拉夫和中国混合的血统……比起斯拉夫人来说,有很有中式的温润的美……绝唱。   俄语区网民:今天取消喝伏特加以及打熊行程,我来看看这个美人。   美国网民:what the hell...我代表美国认罪并宣布边羽胜诉。他的脸已经赢了。说一定会输的,你能找出第二家飞机制造商,你能再找出第二张这样的脸吗?   英国网民:没事的,英国能再生出一个美国。但是生不出一张脸蛋能像边羽这样。   欧洲网民:没有波客飞机不是还有空音吗?不是还有巴航、庞巴迪、湾流吗?厉害的飞机品牌,你能找出十几个,这样的脸,全球、全宇宙、全三体,只有一张。   “我的天呐……”边晴捂着嘴说,“现在的人是这样的吗?”   什么真相,什么案情,什么逻辑证据,通通不是那么重要了。整个网络舆论充斥着一个论调——好看的脸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颜值就是正义。   反正边羽长这么美边羽一定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这种因为脸蛋而一边倒的舆论,给做过媒体的边晴带来很大的观念冲击。   “嗯?”边羽站定脚步,回了回眸。   边晴正想要说什么,抬头看向自己的这个弟弟。确实是帅得不像话。尤其是他回眸时,玻璃窗打进来的薄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   她呼了口气,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没事。”也是有点懂现在的人了。   到便民休息厅门口,边羽推开门。   坐在里面的人,一齐抬头看向了他。   方白漾,召觅,闻莘,越文舟……还有尧争。坐的姿态各异,目光全部聚焦在他身上。   “……”边羽的脚步停在了门口。 第90章   边羽一懵。他没想到休息厅里的座位会被坐得这么满。   跟在边羽身后的边晴, 乍一看里面的情况,眼花缭乱,甚至有些眩晕。   从她这个视角看过去, 一张长的会议桌边上,围坐着五个不同类型的帅哥,目光都朝这个角度看过来的。门口还站着她那美到让世人失语的弟弟。   虽然是一个已经结了婚还抱娃的女人,边晴还是会因为画面养眼,内心小小赞赏一番。她可惜手中没相机,不然这个画面,以她的纪实拍摄手法, 也能拍出具有电影质感的照片。当然,以她的摄影水准,用手机拍也能拍出那个效果来。但她总不能跟这些人第一次见面, 就做那么没礼貌的举动。   “小羽,我们刚刚还在说给你介绍对象。”边至政不想让边羽心情太严肃, 说这话来想缓和一下气氛。   边晴脱口而出:“是这五个吗?”   “瞎说!”边至政瞪了边晴一眼。   边晴笑着不说话, 走到父亲身旁坐下。那是那个角落最后一个座位。   现在边羽必须得从这五个人身旁的座位里去选一个坐了……   边羽一时间不动,也不说话。其实对他来说,也就随随便便选个空的椅子坐下的事情。   但现场的氛围, 像刚经过什么不愉快——仅是边至政和那些亲朋觉得比较愉快。边羽不觉产生排斥反应。   他有点想退出这个房间, 关上门, 转身回当事人休息室。但他没这样做,因为他如果这样做了,就显得他跟这五个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怎么一直站着?”尧争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盯着边羽问。   召觅说:“这里位置很多,随便找一个坐下吧。”眼神却透露着等待的意思。   闻莘微笑着跟他说:“我这边晒不到太阳。”   方白漾身边的座位能照到一点阳光:“阴天刚过,还是适合晒一点太阳的。”   越文舟没说什么话, 只是对边羽笑了一下,当然是想让边羽坐他旁边的。而且他这里离边羽亲人的座位更近。   “……”边羽还在迟缓中。   在旁人看来,就仿佛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什么天大的难题。   问题只是“要坐谁那里”?难度其实没那么大。又不是游戏选角界面,也不是恋爱游戏修罗场里选男主。   淌过几秒安静的时刻,在众人的注视下,边羽走向越文舟。   这很正常,老同学回来这么久,边羽还没跟对方好好寒暄过,出于礼貌得来问候一下。   入座后,边羽自然而然地就和越文舟叙起旧来。   其余四人沉默,各有不同的失落和无语。   身为姐姐的边晴,是边羽身边唯一的女性长辈,能嗅到空气中暗流涌动的气息,也能够一秒推测出当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她低声说:“哎,我们小羽怎么办啊。”   与此同时,波客方负责这场官司的代理人与他们总部的线上会议,开得很不好受。   亚洲区代理人和律师团队与总部高层线上会议的争吵声,隔着一层门板,都能让外面的人听到。吵闹的讨论声中,线上会议中一个人大声喊道:“声明!声明!你们自己看看,现在根本没人关心我们公司回复声明!他们只关心边羽那张脸!”   尽管他们竭力于做减少声誉受损的工作,但显然那么多工作的效果,还不如边羽什么也不说曝光在镜头前两分钟时间。   舆论战上,输得快速且彻底。   这日过后,每一场庭审,依然是漫长且汹涌的拉锯战。双方唇枪舌战,证据、辩词都是锋利无比的武器。   能用到的证人几乎全都用上了。   这样关注度大且背后势力复杂的案件,当然不可能短短一两个月内就结束。   除了单纯的“普通人对抗资本”的官司以外,国与国之间,各个关口上的“无声战争”,也在悄然蔓延。这场官司,只是当中一团具象化的火焰。   大家都知道,在国内,边羽不会输。   召觅也不可能会让边羽的这场官司输。为此,他需要做的工作就多了,每日忙得无法抽身,跟边羽平日只能通过线上联系。   夏末的夜晚,热气不那么盛。   每天都会有熟人询问边羽关于案子的消息,边羽总耐心回复着。   边羽现在在网上是大红人,尽管他不为此感到骄傲或快乐,也是默默适应着外界的变化。何况在这场官司结束前,他不太会走出公馆去接触外界。   尧争:你晚上七点有空吗?   尧争的消息在一众繁杂的消息中插了进来。   尧争平时也忙,可一有时间,就会来申海。他没有每场庭审都去旁听,经常露脸对他、对边羽都没好处。除非有特别想关注的细节或特别想见边羽的时候,他会出现在法庭的旁听席上。   边羽回他消息:有。   边羽现在习惯不去问尧争“有什么事”,因为尧争就算是没什么事,想把他约出去,也有很多办法。   尧争给他发来一个定位。   尧争:晚上六点,这里见。   地点是公馆一楼一家餐厅。   只要不出公馆,边羽就很安全。   边羽:行啊   跟尧争发完消息,边羽又收到召觅发来的消息。   召觅和他线上的聊天是时断时续的。   白天大部分是聊公事。   召觅会跟边羽讲他和领导们开会讨论下来的东西,说的都是边羽能知道的那部分内容。   一到晚上,有时间的话,召觅会问边羽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有时候,召觅哪怕是在边羽休息前临时才有的时间,他也会第一时间给边羽发消息,问能不能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见一面。   今晚召觅没时间跟边羽吃饭,给边羽发了公事上的消息后,让边羽好好吃饭休息,聊天便结束了。   离六点还有半个小时,边羽不急着现在下楼去。   他换了身衣服,穿的是一条联名款的短袖连帽衣——这是召觅的衣服。边羽来申海带的衣服不多,方白漾送他的那些昂贵衣服他不想穿,召觅有一次给他带了几件自己穿得最舒服的衣服。边羽很喜欢穿。   换好衣服后,边羽给自己泡了杯茶。   手机震动,消息又进来了。   边晴:小羽,晚上跟家里人一起吃饭吗?   边晴和边至政现在回到申海住,经常会问边羽要不要一起吃饭。   边羽:我晚上约了朋友   边晴:好吧   边晴:是召警官吗?   边羽:不是他   边晴:那是小方先生?   边羽:尧先生   边晴发了个瞪眼发呆的表情。   边羽:怎么了?   边晴:那召警官知道吗?   消息发出来才一秒,边晴就撤回了。   边羽:?   边晴:也没什么   边晴:又不是丈夫外出工作,妻子出去跟别的男人吃饭的性质   边羽:你在说什么……   边晴:我只是随口说说   边晴:[捂嘴笑]   边羽:……   边羽心理上把她屏蔽了。   喝完一杯茶,边羽仍觉得提不起精神,便提前下楼去,到餐厅附近的咖啡店买咖啡。鲜奶又被他喝完了,他需要买咖啡提神。   东湖公馆平时也是对外开放的,外面的人能够订这里的房间,只是价格比较贵,性价比不高。   现在在特殊时期,东湖公馆里住了很多“特殊”的人,包括边羽目前也是这“特殊”的一员,所以要进来消费的人需要经过身份核查。   这里面的外人少了很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   边羽把衣服上的兜帽罩在头上,在咖啡店里等咖啡。   一个穿联名T恤的青年本来是因为他身上的联名款连帽衫而被吸引的,仔细看了兜帽下的那张脸后,发现他是边羽,激动地走上前去:“哇,见到真人了……哇噻……”   他连连发出惊叹的声音,边羽被小小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睁大眼看着这个陌生人。   这是一个刚二十出头的陌生青年,脸上洋溢着见到“明星”的激动。   “真的是你啊,边羽!”男人连连发出惊叹的声音,“哇,真的好看!我很喜欢你这个、你的这个眼神!”   边羽茫然地看着他:“……谢谢。”   “你现在比明星还红你知道吗?”男人自来熟地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   边羽轻摇摇头,脸上依然是非常纯粹的茫然的神色。   男人看着边羽的表情,心里想,为什么他看着很懵懂、清纯的样子?跟长相的反差,实在是有点大。   男人克制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声音,拿出手机:“我给你看哦,你看,小红书、B站上都是你的笔记和剪辑……”   小红书页面,某个标题:《边羽仿妆:清冷感+美人之怒》   这个标题让边羽微微皱了一下眉。   “你真的很有气质。真人更好看,眼神超级绝!”男人夸赞着他,“你能教教我就是,这个眼神怎么就是这样的吗?”   男人说着还不知足,眉眼跟着动起来。皱着眉、挤着眼,要模仿很酷、很冷的表情,却模仿得特别滑稽。   “哈哈……”边羽被他搞笑的表情逗得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有意要逗他笑,但反正对方是成功了。   男人看到边羽笑,愣了愣。跟着低下头,有一丝羞赧,挠挠自己的脑袋:“我学不会啊。要不,我们加个那个……微信?”   男人最后那两个字才轻飘飘地说出来,忽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坐在了边羽身边。   见男人惊了一下,尧争面容平静,语气“和善”:“不用管我,我跟他是约好的。你要说什么你继续。”   男人尴尬地笑了两声,跟边羽说:“哇,你朋友超酷耶……那你们忙,我先走了。”识相地赶紧离开了。   尧争看向边羽的脸,边羽眉宇间还残存着适才被逗笑出来的神色。   尧争内心想起了不是很恰当的比喻。   一个长得美艳的女人走出去,坐在椅子上,就会有无数个自认为条件不错的男人要去逗她笑。然而女人只会觉得这些男的油腻无聊,给出的神态只有一张冷脸。不仅不会笑出半分,甚至想翻白眼。可这样的绝色美人,总是能被路边路过的一条小哈巴狗逗得放声笑出来。   这个比喻,尧争没说出来。   边羽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六点:“我还以为是我迟到了,你提前来找我。”   “一半对一半不对。”尧争说,“你没迟到,但我确实想提前找你。”   前台远远跟边羽说,咖啡好了。边羽到前台拿了咖啡,跟尧争说:“走吧。去餐厅。”   这是一家做马来西亚菜的餐厅。   服务生给他们安排的包厢是朝南的。   包厢有落地窗,窗外是东湖公馆附带的花园,苦楝花在树上旺盛地开着。   夏天天暗得晚,现在仍有些亮。苦楝树下路过了衣着不俗的一家四口,年幼的妹妹指着玻璃窗后的边羽,奶声奶气地:“你们看那个是不是边羽啊?”   年长的姐姐瞪大眼睛看:“好像是哦……”   父母用手将两个孩子拢回来,小声教导他们别这样,很没礼貌。余光也忍不住瞧了那位网上流传的“天颜之子”几眼。   服务生连忙把窗帘拉下来,不断点头弯腰:“不好意思。”   服务生离开包厢时,将门带上。   包厢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边羽手里捧着热的美式咖啡。在这炎热的季节里,他依然喜欢喝热咖啡的:“你今天刚到申海?”   “两个小时前到的。”尧争说。   “刚接手那么大一个集团,应该很忙吧。”   “再忙也有时间来看你。”尧争说,“不过吃完这顿饭就得走了。”   边羽喝了一口咖啡:“时间这么赶,何必这么折腾?”   “想见你啊。”尧争说。   边羽低了低头,尧争看不到他的表情。   服务员端进来两杯马来拉茶。   尧争望着边羽手上的咖啡,又看向两杯马来拉茶:“你还喝得下吗?”   边羽直接拿过自己的那杯拉茶:“当然喝得下。美式不占胃。”   “我是怕你待会儿会不停想上厕所。”   “公馆里又不是没厕所。”   尧争笑了一下。能跟边羽这么见面说两句话,他似乎觉得大老远飞来也很值得。他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没接过那杯马来拉茶喝。   边羽问:“你那杯怎么不喝?”   “我觉得会不好喝。”尧争说,“因为是店家送的。”   边羽有些不认可地说:“你凡事都是看价格的吗?”   “那你喝起来觉得口味怎么样?”尧争反问。   边羽喝了一口:“还不错。仔细品尝,能尝到鲜奶味。”   “那喝快点,就跟普通的奶茶没两样了吧。”   “你喝慢点不就行了?”边羽用搅拌棍轻搅拌着这杯拉茶。   尧争说:“我做事都是讲时间效率的,哪能什么都慢慢喝?”   “哦,时间那么贵的你,特意花几个小时来申海跟我吃一顿饭,然后又回去。能得到什么?”边羽喝着拉茶,眼神睨了他一眼。   尧争说:“看你一眼就是赚到,你可以数数我看你几眼了。”   边羽轻笑一声:“我不知道是我的一面贵,还是你的时间其实也没那么贵。”   尧争真是摸不懂他。轻易能被路边“小哈巴狗”逗笑,在他面前却那么高傲。   “那就讲些有用的吧。”尧争拿过那杯马来拉茶,听他的话,慢慢品尝了一口,“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定吗?”   边羽反应了一下:“指我还得为你工作两次的那件事?”   尧争点了点头:“现在要你做第二次工作。”   “这次要我做什么?”   “有一个问题我很想知道。”尧争盯着他的双眼,“你回答我,算第二次工作。”   这么“轻松”的工作,大概换谁都不会有意见。边羽没说话,在等尧争的提问。 第91章   见边羽同意这个条件, 尧争迟了一秒,才开口问:“这些年,你为什么没有再做一次色盲基因检测?头两年是因为有记者盯着你, 后来呢?”   边羽想过他会问的问题,但没想到会问这个,着实是怔了一下。   边羽内心有答案,而且是很肯定的答案。眼皮垂下,盯着手中店家送的廉价马来拉茶,他眸中闪过一丝忧惋。   “因为我不敢。”藏在心里多年未让人知晓的秘密,边羽现在敞开来了。   他有害怕的东西, 不是没有。   “我确实没百分百相信私人机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在当年那种情况下,他没任何时间去思考和自己相关的事情, “我的眼睛明确出现过问题,而我奶奶也确实有色盲基因。所以哪怕后来有机会了, 我也不敢去验证那个结果。”边羽声音变得有点低, “如果我不知道真正的结果,我心里就有一线希望。”   边羽从没跟人说过这么多。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坦然接受命运的、勇敢的人。然而今天尧争透过这副顽强的外壳,看到里面那个怯生的、脆弱的, 需要人保护的少年。   “你还想再飞行。”尧争语气肯定。   边羽的沉默即是答案。   尧争望着边羽垂眸时, 流露出的那怯生少年般的模样。心中荡起一丝怜爱。他声音轻缓了一些:“还想再飞行, 你就得去找那个答案。”   边羽抬了一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眸低垂:“我一个人没有勇气。”   尧争的目光游离在他身上:“你当然不会一个人。但是,”他眸色微变晦暗,“你心里希望谁陪你找这个答案?”   咚咚两声敲门响,服务员来上菜了。   等服务员一盘盘将菜摆好了走后, 尧争没有开启新话题,依然想听边羽的回答。   “你的问题超纲了。”边羽此时从那忧思、怯生的状态中抽出来了,那个脆弱的少年,再度被他藏回去,“这件事,只有等官司结束以后,我才会考虑。”   不管是再去做检测也好,还是思考谁陪他去找这个答案,都不是他现在能够考虑得出来的。   他依然没有获得那份勇气——孤独的人生被另一个人介入的勇气。   他一直在想,大家都错了,被他的外表迷惑,他其实不是一个胆大的人,连直面正规医院检测的结果都不敢,又怎么真的有胆量直面不确定的余生呢?   从美满到破碎,从幸福到不幸。这样的转变,他26岁以前就完整经历过一遍。未来的人生,他还能再经得起跌宕起伏吗?边羽自己都不敢肯定。   “我也有好奇的事。”边羽不想永远被尧争的节奏带着走,同时也想绕过这个话题,“第三次工作,你会让我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尧争思索了一会儿,“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我之前说,当你为我做完这三次工作,我会满足你一个条件。你到时候会对我提什么要求?”   边羽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母亲的影子。   “找到家人。”边羽说。   “帮你找到家人?”   “帮我四叔公找到家人。”   尧争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   “我四叔公有一个榫卯盒子,除了他谁都打不开。但其实,我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边羽缓缓说来,“是他年轻时在东北娶的妻子的照片。他年轻时在东北被人栽赃,坐了几年冤枉牢。出来以后,再没见过他妻子。几个月前,我去牢里看了他的干孙子沉汶滨——就是那个砸坏了六面菩萨的人。”   那尊六面菩萨。   尧争想起他和边羽认识的机缘,就是因为这尊被毁坏的六面菩萨。   “沉汶滨告诉我,原来四叔公的妻子,在四叔公坐牢后不久生下了他的女儿。她带着女儿改嫁到黑河去,没几年便过世了。”边羽说,“四叔公的妻子虽然不在了,但他女儿还在这世上。要是能知道自己女儿的消息,哪怕不去相认,他也算完成一个愿望。”   “所以,你想对我提的要求就是,帮你四叔公打听到他女儿的下落?”   边羽点了点头:“他这把年纪,说直接点,没多少年日子,在的时候,尽量不留遗憾。”   边羽仍旧如此,第一时间考虑的是身边人的事情,不是自己的。   尧争若有所思:“这个要求,我确实没想到。”   “无所不能的尧先生办不到?”   尧争摇了一下头:“办到这件事不难。我没想到的是——我一直以为,你想找的人,是你在白俄罗斯的那位母亲。”   当这句话从尧争口中说出来后,边羽的神情在脸上凝滞住。   尧争看见他眼中的讶然。   尧争知道他妈妈在白俄罗斯。在翻查边至晖案子的线索时,关于边至晖那位夫人柳德米拉的信息,他自然也得查得清清楚楚。   边羽初中的时候,他的母亲柳德米拉和边至晖离婚。柳德米拉离开了这里,回到白俄罗斯去。   此后几年,柳德米拉回来看过边羽两次。每次都是看过一眼,匆匆离开。   边羽高中毕业以后,她再没有出现过,也再没跟这里的人有过任何联系。   边羽的惊讶,不是惊讶于尧争知道这件事,而是一种突然被人提到母亲的无措。   这份无措在他脸上,变化成了惊讶。   “这样吧。我让人带你的四叔公去找他女儿,这是你为我完成三次工作后,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先实现给你,当作预支承诺。”尧争拉回他的注意力。静了一静,他接着说,“庭审结束后,你陪我去白俄罗斯。这就是你第三次工作内容。”   他伸出手,慢慢覆在边羽的手背上:“我想见你妈妈。”   边羽愣怔许久,随后他的神色逐渐缓和了,眼中的神色有动容与激动,也有些许凄然。   “你不希望我拜访你的家人?”尧争握着他的手问。   边羽没回答,只是良久后说:“那里现在随时会打仗。”   “你怕吗?”   边羽摇了一下头。   “那就行了。” 尧争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柔和,“到时候,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拜访她,由你来决定。”   晚饭过后,边羽送尧争到大门口。   “就到这里吧。我的车在外面了。”尧争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边羽。   苦楝花簌簌落着,花瓣掉落在边羽柔软的发丝上。   在尧争眼中,边羽是如此地适合永远生活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永远的自由。   尧争轻拨掉他头顶的花瓣,什么话都没说,慢慢转身离开之后,眼神与余光才从边羽身上抽离。   尧争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边羽转过身。苦楝树下,那个双手插着口袋的人影,从凄凄蓝夜里走出来。   走到边羽面前,召觅问:“他走了?”   边羽看看他走出来的地方,偏了偏头:“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不超过五分钟。”召觅的双眼被夜色覆住,暗得叫人看不清。   片刻,边羽才点点头,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嗯。”   “那我们也走吧。”   他们走在花园小径上,往回去的方向走。   “这个官司结束后,我可能得去一趟白俄罗斯。”边羽主动向他说起这个事情,“去见我妈妈。”   “能延迟几个月去吗?到时候我有时间,我想办法带你去。”召觅说。在官司刚结束的第一时间,他要做的收尾工作绝对是最多的,没法抽出一丝时间来。   “我想尽快去见她。”逐渐回味过来后,边羽心里居然有点期盼起这件事,“你到时候,专心忙你的事情。”   召觅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说:“那好。”   沉默片刻,边羽主动关心地问:“到时候,你是不是会升职?或者有什么变迁?”   召觅不想瞒着他。边羽没问,他也会主动说:“会有不同的选择给我。我不知道怎么选。”他问边羽,“你希望我怎么选?”   随着职业的升迁,也会有更多人生道路的选择。是坚定守护平凡朴素的正义,还是成为维护家族统治利益的门阀。或者,尽可能游走在两者之间。   召觅还在迷茫中。   他是珍惜平凡的,尤其是能够与边羽一起在鹭岛,左右不过两步路就能见到的日子。   但那样的平凡,他没有资格去拥有。   如果他狠一点,选择后者,那他的人生将没有阻碍。诸如带边羽去白俄罗斯找他的母亲,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其他人都做不了。其他人也靠近不了边羽。   可是这真的是他希望见到或边羽希望看到的样子吗?   “我不太懂。”边羽说。他想了有一会儿,才轻声跟召觅说,“但我希望你继续当个正直善良的警察。我更喜欢那样的你。”   安静的空气荡在两个人之间。   几分钟后,召觅回答他:“好。”   2023年10月。终审日。   边羽的步子不急不缓,带着一点沉重。   走到法庭门口时,召觅喊住了他。   边羽停下脚步,看着召觅,呼吸尚是平稳的,但大脑却有点空荡。   “这个结不是很好。”召觅靠近他,双手整理边羽的领带。   边羽现在人有点愣,只能抬起下巴,尽量方便他整理。   召觅给边羽重新打了一个领带结,整理好他的领带后,拍拍他的背:“走吧。”   审判庭内,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沉压压的。   法官声音清晰而冷静:“本院认为,被告波客公司发布之报道,未尽查证义务,造成原告边羽及其亡父边至晖声誉严重受损……一审判决如下……”   外头,雨还在下。媒体闪光灯打在法院灰白色墙体上。   两个小时后,雨逐渐停下了。天空云开雾散,一轮刺目的太阳烈烈照着大地。   边羽的亲眷是最先走出法院的,他们脸上有如春风般欣喜的神色。记者急忙上前去问结果。   不出半个小时。   手机屏幕上,热搜第一:#边羽名誉案宣判胜诉#   边羽走出法院时,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扎得有点睁不开眼。   站在台阶上的他,淡金色的发丝和白皙的皮肤,被照耀得如圣子般发着光。   良久,他才把眼睛全睁开。抬起头,静静望着蓝天。   跨越了两个季节的,漫长的雨季结束了。   边羽头顶的天空,出现了极大的太阳。今年以来,阳光从没这么艳盛过。   边羽凝望天空,而召觅站在台阶下凝望边羽,在等着他。   他们之后还有很多场仗要打。波客当庭上诉后的二审,还有之后对波客公司的刑事起诉。   道路还没走完。但至少,他们第一仗打赢了。   笼罩边羽多年的云雾,散开了。 第92章   月底, 边羽回到鹭岛四叔公的家中。   四叔公见边羽回来,没心情激动地询问打官司的细节,也没置办“庆祝宴”。对他来说, 边羽只是外出干完了一桩事回来。他就像往常接待边羽回家那样,平淡地给他接风洗尘。   只是边羽发现,家里多了很多和他有关的报纸、杂志的剪裁。四叔公见他回来了,默不作声地将那些登着边羽照片的刊物都收到了房间里去。   没两日,尧争登门拜访。   尧争的拜访并不突然,早前他就在手机上跟边羽说好了,他手下的人已经找到四叔公的女儿, 带边羽出发去白俄罗斯之前,总得亲自来告诉四叔公这个消息。   他上门时,身后的助理, 手中拎着大袋小袋,珍贵的补品、颈椎按摩仪、名牌烟酒。总之什么“上档次”的都带。   边羽开门看到这一幕, 蓦地惊愣。   就是上门说个找到四叔公女儿的事情, 竟然拿了这么多东西?旁人看到,还以为他是来开超市的。   助理看着愣住的边羽一脸苦笑。边羽不知道,要不是助理拦着, 尧争可能连家电都要带几件来。   虽然商业上的事情很成熟老练, 但在拜访“喜欢的人的长辈”这种事情上, 尧争是第一次,难免不懂把握尺寸。   进到屋里,尧争见到四叔公,平静地问候道:“您好。”   四叔公看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面料昂贵的西装,不由眼睛瞪了瞪。他一眼就能看出, 这身行头,可比之前来的那个姓“方”的瞧着有钱得多。   助理把大袋小袋的东西放桌上,也跟着问候了一声“老人家好”。四叔公好半晌回过神来,点点头回应他们。   四叔公找个借口把边羽拉到厨房里去。他本来是想要先问外面那个人是什么情况,话出口,竟然是先问:“诶,小召呢?这么久没回来?”   “还在申海处理后续的公事。”边羽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四叔公悄么声儿地问外头的情况:“这个,追你的?”   边羽语塞了会儿,说:“他来不是为这种事情。”   “我看着就像。烟、酒,你知道拿这种东西来代表什么吗?算了算了,你就像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四叔公脑子乱成一团了,自顾自讲些胡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人看着就坏。”   边羽长叹了口气,说:“这是当初买六面菩萨的客户。”   四叔公瞪瞪眼:“原来是他啊……那更坏了!得做了多大亏心事,才要买这么一尊一顶六的菩萨啊?”   四叔公就这么揣着“他是个坏人”的心思回到客厅里,聊天时的话语之间,也一直在试探对方做的“生意”。直到,尧争让助理把四叔公他女儿的照片拿了出来。   看到照片中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四叔公愣神很久。   不知过去多久,四叔公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孩子。   他瞬间激动得说不出话,张嘴吱吱啊啊的。边羽和他生活这几年,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好一会儿之后,四叔公钉耙似的手捂住眼睛,掉下好几串眼泪。   “这怎么找到的啊?”四叔公嗓音嘶哑,几个词说得破了音。   尧争的助理跟他解说:“我们找到了一位技术专家,让他用老人家您和您夫人的相片,拟合了一张你们女儿的样貌。然后,用爬虫技术在网上爬到大量可获取的公开照片,包括博客、空间、微博等地方。其中有一张照片和您女儿样貌的拟合照匹配到了。”   四叔公听不大懂技术类的东西,只是“哦”、“哦”地点着头。   “她在延吉。今年已经47岁了。”尧争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边羽,接着说道,“她最近在忙着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外孙女举办婚礼。”   四叔公脸上露出一个激动到了极致之后,极其难看的笑,眼泪继续掉着。   这个下午,他看着这张照片又哭又笑的。   等他情绪稳定了些后,尧争才跟他说,他已经提前联系过他女儿了,他女儿很愿意见他。但是最近因为操办子女婚礼一事,抽不开身。四叔公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随他安排的人前往延吉。说不定还能赶上外孙女的婚礼。   四叔公激动极了,立马回到房间里收拾好行李,就想马上出发。他身体上的所有毛病,此刻全部都不是毛病了。   他现在看尧争,又觉得他一整个是个大好人了。   这是天大的好人啊。   边羽本来还想劝四叔公歇一晚再走,但四叔公等不及,知道尧争的私人飞机最快傍晚就能起飞后,迫不及待就想要出发去机场候着了。   边羽拦不住他,只能让他去了。   助理带着四叔公去坐车,房子里便只剩尧争跟边羽。   尧争似乎对边羽住的地方很感兴趣,在客厅里走了一圈,看看屋顶,又看看外面的庭院。   “你的房间在哪?”他问边羽。   “楼上。”边羽知道他想去看,直接率先上楼,带他去。   上楼后,尧争看到了边羽的房间,和他一直以来想象中的差不多。   房间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整洁。靠窗的书桌上,摆放了几本书和一个灯管装饰的飞机模型。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属于边羽的香味。   “椅子只有一张,你坐吧。”边羽指着椅子说。   “那你呢?”尧争问。   “我坐床上。”边羽在床边坐下了。   尧争单手将椅子拎到他面前,坐在椅子上。   “你是不是还得去忙?”边羽问。   空间很小,他们坐得又近,跟正对着挨着讲话似的。边羽不由得身体又往后挪了一下。   尧争眼神瞥着他的动作,说:“我这一整个月的时间都给你。”他椅子也往前动了一点,将边羽跟他拉开的距离又拉近,“我们要去明斯克啊。”   边羽的心被触动了一下,手指微微一颤:“她在明斯克?”   “嗯。”   边羽没继续往下问了。他很能体会到刚才四叔公见到女儿照片时的心情,但不一样的是,四叔公会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的家人,会表现得那么的明确。但边羽不敢知道得更多。   因为他不清楚,母亲是不是真的愿意见到自己。   “你别怕。你的境遇至少不会比我差。”尧争见他神色犹疑不定,安慰道。   边羽不懂他说的“境遇”是什么,只是听着这个安慰轻点了一下头。随后,又有些好奇地看着尧争。   尧争问:“你想知道我过去的事情吗?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你说吧。”边羽突然发现,他其实还没好好地了解过尧争。   “我儿时的记忆一直在漂泊。6岁以前,我跟姑姑一家在香港生活,6岁到12岁,我和他们住在杭州。之后,我又跟随我姑姑一家辗转去多个城市做生意。在我记忆里,除了我姑姑以外,就没有别的亲人。”尧争细细跟边羽说道,“后来,我姑姑跟我讲了我的身世。”   边羽睁大眼睛望着他,耐心地听着。   “我姑姑和我的籍贯应该是在东北。我奶奶在旧中国时期是性工作者,新中国成立后,她被教化,成为了纺织厂的女工。到我父母亲那一辈,遇到大下岗。我奶奶又亲眼看着我母亲迫于生活压力成为性工作者。而我父亲,则因为抢劫未遂而被送进监狱。这些事发生时,我一岁。”默了一瞬,尧争才又开口,“奶奶因为年纪大了,无法抚养我,将我送到在广州打工的姑姑和姑父手中。我的姑姑成为我的养母,我的姑父成为我的养父。”   边羽想到尧争曾说的,差点杀了自己养父的事情。也在听到尧争的身世之后,心里默默明白,为什么尧争当时会说,召觅是他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7岁那年差点杀死的养父,其实就是我的姑父。”尧争说到此处,目光变得有些阴寒,“他当年和我姑姑是在广州打工时认识的,后来自己出去做生意。生意有时好有时坏。生意好的时候,他对我们很好,会给我们钱花,我从来不拿他的钱。因我知道,生意差的时候,他就会虐待拿过他钱的人。7岁那年,我差点用烛台打死他。自那以后,他不止一次想杀了我。   “但后来,他事业越做越大,发现身边能信任的人只有我。他唯一的儿子,在12岁那年被他罚在雨里跪了6个小时,得肺炎死了。他靠黑产起家,身边的人都想他死,这样才能吞并他的那块蛋糕。只有我能帮他,同时我又很能干。所以,逐渐,我接手了他的工作。又慢慢的,接手他的产业。”   “所以,雾鹰集团,其实是你姑父的?”边羽问。   尧争摇了一下头:“不全是。那也是他从自己的恩人手里抢来的。”   澳门那些产业复杂的发家史,堪比香港黄金年代拍的那些电影。一时半会儿,谁都说不清。   “但现在,整个雾鹰都是你的。”边羽说。   尧争眼眸微垂:“我姑父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可能是早年酗酒过度留下的后遗症,他脑袋里的血管几乎一大半都堵住了。他对下面的人很残暴,大家早就不服他了。我确实恨他,但我挤掉他,让雾鹰到我手上,是顺应大家的心意。也不全是报复。”沉默了许久,他眸中的寒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风暴中走出来的人那般的冷静,“我的前半生,大概就是这样。当然还有很多不好的事情我不想说,你要是想知道,以后慢慢告诉你。”   “你的人生很多彩。”边羽大概是今天才真的看清眼前的男人,“你的勇气,也比我大得多。”   “未必吧。”尧争微一笑,“我从小到大见过太多的黑暗。我一直认为,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傲慢自私、野蛮粗鄙、带动物性的。你能力很强,你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也有选择走任何一条道路的资本。可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总是为他人着想。”他用带着欣赏性的目光凝视边羽,“放弃荣耀,比选择往前要有勇气得多。我觉得,你比我强大。”   “我不觉得我有你说得那么好。”   “那我怎么会被你吸引?”   这句话把边羽反问住了。   不是还在聊黑暗成长史吗?怎么尧争能突然又把话题扯到这种东西上?   边羽真是佩服他随时随地能把话题转到调情上的能力。   边羽绝对不想迎合他,从床上站起来:“好了,我的房间你也看够了,我们下去吧。”   他想往外走,却突然被一个力道拉住。   尧争猛地将边羽拉到怀中,边羽不得不被迫跌坐到他腿上。   边羽瞪大眼睛:“你——”   他刚想说一些什么出来,尧争就搂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的耳侧低声说:“就这样抱一会儿吧。还是说,你想到这张床上去抱?”   “……”边羽再次被他的无耻程度震惊住了。   不过好在,尧争只是规矩抱着他而已。   边羽慢慢也在他怀里放松了下来,对方的胸膛很宽,边羽身体靠着的时候,不由得会感到很舒适。   房间里的空气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微风像在叹息。   良久,尧争说了一句很小声的,他听不清的话。   “我是这样厌恶这个世界,又是这样的喜欢你。” 第93章   2023年, 11月初。澳门。   尧争带边羽坐在候机楼的办公休息区,指节敲着桌面,指纹一下一下地激活桌面的全息航图。   红线部分是中国境内空管暂时冻结的航段, 蓝色闪点显示他申请的飞行代号正被军方系统拦截。   机长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脸上满是焦灼:“现在不只是批不下来——但白俄现在就是情况特殊。一秒一变,什么临时情况都会有。”   白俄罗斯现在局势紧张,已被多个国家列为“高风险空域”。在中国境内,私人飞机出境必须通过军民两套空管系统报备,且出境时还需海关、移民局、情报系统备案。如果目的地是“战备国家”,更要进安全预警通报系统。   尧争之前颇花了些心思, 把当中的关节都打通了,没想到临行还是发生变故。   边羽眼眸微有点失落,但很快振作起来:“风险这么大, 要不还是算了吧?”   “不能算了。”尧争跟机长说,“你再试一次。飞行代号‘羽-97’, 看它有没有反应。”   “没这个编号, 根本没录进去。”   尧争皱眉思考。如果实在无法审批下来,他就得想其他方案。目前乘坐正常商务航班,最快的一班, 需要通过俄罗斯转机。时间上耽误功夫不说, 那地方现在是战争状态, 更不安全。或者,得从哈萨克斯坦调转飞机。只是得再多花些功夫。   然而,就在这时,桌面上的蓝色点骤然转为绿色,一条清晰航线从澳门划过新疆、穿越天山、直抵明斯克。   所有红色警告一并熄灭。   机长瞪大眼,喃喃道:“……这什么情况?”他打电话, 一一问工作人员是不是有人重新提交申请了,最后得到结论,“我们没有重新提交申请。这个会是谁批的?”   机长接连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打听到,是军方批了他们的航线。机长低头喃喃自语一会儿,看了看尧争,心想,尧争竟然能动用到这么大的关系。   边羽在听到是是军方批准的之后,心里似乎就了然了。他盯着那条航线良久。   尧争望着边羽的脸,知道他想到谁。   有些人就是很会多管闲事。尧争心里说。转瞬,他将风衣批到边羽身上:“走吧。”   边羽站起身,拢着尧争的风衣,跟在他身后。   与此同时,申海。   公馆内,召觅接到军区电话。   “信号已经传出了。”电话里的人低声说,“我们留了五分钟的窗口。他们能过去。中间那些关卡,也都做好报备了。”   召觅轻轻说:“好,麻烦了。替我问候我爸爸。”   这通电话很短,结束得很快。   接着,他又接到来自北京机关大院的电话。电话里的人和召觅说,已经跟白俄罗斯的大使馆打过招呼,边羽在当地的出行不会有阻碍。   召觅道了谢。   结束两通电话后,召觅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放下电话,一时间靠在皮椅上没动。屋里没有灯,只剩夜色。   他没有特意去提示边羽他做了什么,尽管他不确定边羽会不会知道。   望着茫茫夜色,召觅想起边羽的脸。   不知道边羽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特别期待见到自己的母亲?   ……   豪华私人飞机内部,设有客厅、厨房、卧室和盥洗室。和一套精装套房的配置一样。   边羽在卧室里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他半起身,毯子从肩上滑下。   他望向舷窗外。   天微亮起,云雾像半明未明的蓝色海洋,飞机仍在穿行。   越往纬度高的地方,气温越冷。尽管飞机上的暖气很足,边羽仍是感到了几分寒意。   他裹着身上的毯子就下了床,穿上红丝绒拖鞋,踩着地毯,来到客厅。   尧争坐在沙发上,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正在用机上的网络开会。   见到边羽裹着条毯子就出来,尧争匆匆结束会议。   “不睡了?”尧争合上笔记本。   “睡不着。在飞机上,不是睡得很踏实。”   “那坐会儿吧。”尧争拍了下身旁的座位。   边羽裹着毯子在尧争身旁的空位上坐下。   尧争看他把自己裹成这副模样,不觉一笑:“很冷?”   边羽点了一下头:“明斯克温度很低吧?”   “在下大雪。”尧争看了一眼他穿的单薄的衣服,“所以下飞机前,要穿厚一点。”   私人管家拿了边羽穿的风衣过来,递给他。   边羽说谢谢,换上了风衣。私人管家将他脱下来的毯子收走了。   从风衣的口袋里,边羽摸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木雕。   是那个雕完了的赫斯提亚女神雕像。   “赫斯提亚。”尧争凑近了他,一眼看出边羽雕的作品是什么。   边羽有点惊讶:“你看得出来?”   “你雕得很好,我当然看得出来。”   边羽摩挲着上面被雕琢过的纹理:“以前总有一个波兰的客户会买我的雕像。有时候,还会寄回礼,回礼中会写俄文。我知道,她是我妈妈。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收件的。”   “也许拜托边境的朋友帮她寄到白俄。毕竟波兰和白俄很近。”   “有可能吧。”在高空中,边羽的眼瞳色泽变得异常清晰。   飞机遇到气流,忽然晃了下。   边羽被震得一歪,头靠在了尧争的肩上。   他就要直起脖子来,尧争却按住他:“就这样靠着吧。”   边羽呆着没动。   尧争将手揽到他肩上,侧过头,嘴唇贴到边羽的发顶:“能跟我讲讲你父母吗?”   边羽凝眸深思,脑袋渐渐在尧争肩上放松下来了。许久后,不紧不慢地讲道:“我爸妈是1996年认识的。那时候,我爸是中联航的见习飞行员。他当年开的,是第一批由苏联入华的飞机,伊尔76MD。”   边羽说到这里时,尧争察觉得到他语气里是有一丝自豪,尽管那意味很浅。   “开着这样的飞机,他到哪里都很受人尊敬。九六年的时候,他开着伊尔76MD飞到白俄罗斯格罗德诺航空维修厂进行大修,在那里逗留了一些时间。”边羽缓缓说,“有一天他去了一家纪念品店,看到一款和我爷爷送他的一样的伊尔76飞机模型,就好奇地驻足了一会儿。一个女店员对他特别好奇,主动走过来问他喜不喜欢那个模型。那个模型是这位女店员亲自组装的。”   “这位女店员,就是你母亲?”   “是啊。”边羽视线掠过舷窗外逐渐变亮变白的云雾,思绪仿佛飘到父母当年的往事中。   那些故事,都是母亲在日记里写的。   柳德米拉那年21岁,从乡下到明斯克打工。过往的岁月中她从没有见过像边至晖这样迷人的男子。边至晖在白俄罗斯的那3个月,带她去听摇滚、去迪斯科舞厅放纵、带她去街机厅打游戏,甚至街头魔术师引以为傲的纸牌魔术,他都能一眼识破。回到酒店后,还将那把戏复原给她看。   柳德米拉不喜欢乡下家庭压抑而隐秘的宗教氛围,也不喜欢苏联末代暮气沉沉的制度和匮乏的物质生活。这个从地球另一端飞过来的男人,显然满足了她对于自由和新鲜感的向往。   等到边至晖回国,他们二人还有书信往来,她显然已对他情根深种,他也对她入迷。有一天,柳德米拉在信里跟边至晖说她怀孕了,边至晖没有回信。柳德米拉在失落中,内心情感与宗教信仰激烈挣扎。她来到明斯克他们曾经住过的酒店,想要到没人认识她的医院里去,了结腹中的生命。没想到就在酒店前台,边至晖奇迹般的出现了。原来他急匆匆的从中国赶来,想要搭乘明天最早的一班火车赶去她的家乡带走她。   他们的爱情就此开始,无视双方父母的反对与不满,爱得轰轰烈烈。   在1997年的春天,他们诞下了爱子边羽。他们都称边羽是天使般的宝宝。   可在边羽有意识之后的记忆中,自己的父母并不相爱。边羽甚至很难相信,母亲日记中他们的爱情故事是真实存在的。   他父母每天都在吵架,因为不同的话题吵。谁为谁牺牲了更多,谁爱谁更多。   “夫妻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总是会遇到那样一道槛,成为导火索。”边羽的语气逐渐冷下去,平静地讲述着,“我爸出于工作性质,常年飞往各地,在家的日子总是不多。他的合照中又总会出现年轻的空姐,久而久之,我妈妈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起初这点不舒服,是可以通过好好沟通解决的。但柳德米拉与边至晖生长于不同环境,思考问题的方向完全不一样,他们的沟通不被彼此接受,也因为性格强硬都不肯迁就对方,只能做到一味退步忍让,彼此便都觉得自己牺牲、让步得最多。随着柳德米拉年纪的增长,她焦虑的事情越来越多——例如还是不能适应申海的生活,无法适应国内的工作环境,伴侣是自由的而她和孩子却被困住的内心失衡,以及,她童年所接受的宗教教育影响着她。虽然那些教育,是她年少时所不屑的,可上了年纪后,那些保守的宗教观念却一直在捆绑她。   “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罪,觉得我爸爸是引导她犯罪的罪人。离婚的导火索,是那个模型。”边羽说,“我爸妈是因为那个伊尔76模型相识的,在他们认识之前,我爷爷就送过我爸一个一模一样的模型。这两个模型仿佛我爸的精神支柱一样,一个代表他父亲对他的肯定,一个代表他的爱情。他将两个模型放在展示台上,每次回来都会擦拭它们,非常的爱惜。但有一次……”   有一次,柳德米拉和边至晖爆发争吵的时候,她想砸坏她亲手做的那架伊尔76模型,结果不慎将边至晖父亲所送的模型砸坏。   他们同时望着地上的飞机碎片发呆。   柳德米拉砸坏了父亲对边至晖的认可。在情感上,边至晖知道,柳德米拉想砸坏的是他们的信物。对于他来说,这两个东西在同一时间都破碎了。   “离婚后,她打了一通电话回到家里,想问我外祖父的情况。然后,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外国男女,讲着和我妈一样的语言。”边羽说到此处,眼神彻底暗淡下去,“那一天,我妈妈一直在哭。临走之前,她抱着我跟我说‘小羽,妈妈的爸爸也会想妈妈,妈妈得回去了’。我知道,她不想走。只要我爸能够回来拦着那两个人,她不会走。我打电话给我爸,想让我爸回来阻止,或者,至少来看一下。”   边羽对那天的画面记得非常清楚,妈妈的眼神是一点不想离开的。但那两位肃穆的西方“亲戚”带来沉沉的压力,身上涌动判官一般的气息,犹如一把无形的枷锁已经拷在妈妈身上。他们口中以边羽外祖父重病作为理由,暗示柳德米拉若不回去侍奉父亲,柳德米拉与孩子就会受到“主”的天罚。这些话对她来说杀伤力太大了,从小到大刻入骨子里的教育,让她对主与恶魔的存在坚信无比。她真的信世间有天罚,也真的相信自己是罪人。   “而我爸却告诉我,他和妈妈早没有关系,我妈想做什么、想去哪,是她的事情。”边羽继续说道,“他那天始终没有回来,我妈也被她那两位亲戚带走了。”   “与其说你爸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不好,不如说他根本放弃处理。”尧争直言不讳道,“他回避了。”   在尧争看来,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刚离婚的夫妻,就算没有感情了,也有亲情。在得知对方即将彻底离开孩子和家庭时,无论如何,都应该第一时间回来了解情况。哪怕他被这段婚姻伤得很深,磨灭了所有胆量,也不该对孩子的哀求无动于衷。   边羽没反驳他。确实,在那一刻,他心目中的父亲就不再是那个开着伊尔76MD的意气风发的父亲了,而是一个不敢直面矛盾与冲突的懦夫,一个回避家庭和婚姻裂痕的鸵鸟。然而,边羽最痛恨的并不是父亲在知道母亲要带走后视若无睹,而是他的嗜赌成性。   “我爸的人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走向低谷的。不过,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自己。”他吸了一口气,“他很会玩牌,那是他的爱好。以前他一向很能把握分寸,除了跟我妈在一起时,偶尔去澳门和拉斯维加斯,在可控的情况下娱乐一下,其他时间,绝对不会滥赌。”边羽说着,话语间闪过凛冽的恨意,“但自从他投资失败,加上母亲和他离婚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好像把生活的希望寄在了‘赌’上面,最后欠了一身债,将我们住的房子也赌输了。面对债主提出的无理要求,他全部听之任之,直到,他开上了冼建的航班……”   边羽嗓音微有些哑,再也说不下去了。   尧争搂紧了边羽,让边羽完全依偎在他肩上:“你害怕亲密关系,是因为他们。”   许久,边羽小声地:“是。”   “你会和他们不一样。我亲生父母的遭遇很惨,我小时候也好不到哪去。但我就能创造出和他们不一样的人生。”停顿了一下,尧争说,“所以,你要相信,你比任何人更配拥有幸福。你会比他们幸福得多,也幸福得久。” 第94章   边羽不说话了, 就这么完全放松地、静静地靠在尧争的肩上。他忽然感到一股很安稳的困意拥抱着他。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尧争低声说:“再睡会儿吧,再睡一觉就到了。”   他这一觉睡得够沉的, 连飞机下降时都未醒。   边羽睁开眼的时候,坐着的沙发被拉开,变成简易的一张床,身上多了厚厚的毯子。   飞机已经落地。明斯克机场出现在舷窗外,雪正下着。跑道模糊,塔台隐在雾中,地面一片白, 几架军机静停在远处。   明斯克比北京时间慢5个小时,在北京现在已是中午,明斯克天刚亮。刚升起的太阳让边羽不觉眯起眼睛, 他眺望陌生的雪景中熟悉的太阳,静止得像蜡白的像。   尧争走到座椅旁, 弯身理了一下他的头发:“穿好衣服, 我们走吧。”   边羽点点头,站起身时,身上的毯子也自然落下了。   私人管家手中提着一件大衣, 给边羽披上, 一颗颗扣子替他扣好。这大衣尤其暖和, 穿在身上,胜过穿十件八件衣服。   跟着,私人管家又给边羽披上围巾,戴上保暖的棉线帽子。   尧争也穿好厚的黑色大衣,回头看边羽。边羽被裹得像一只棕色的小熊,漂亮的脸蛋藏在帽子和围巾下面, 几乎都要被遮掩起来,唯有挺立的鼻子露在外面。尧争不由嘴角微泛起一个弧度,但仍不满意地替边羽把围巾理得更严实一些,然后手指勾了一下边羽的鼻子:“现在冻不死了。”   外面风雪很大,冷得刺骨。   不过接送尧争的车很早就停在机场内了,他们没有冷多长时间。   除了雇专车,尧争还雇了一队保镖,总共有四五辆车跟在他们后面。毕竟这个局势无法让人放松警惕。   在车上,边羽似乎看到远远有一辆插着自家国旗的使馆的车跟着,可是距离太远,边羽不确定自己看得是否清楚。   到酒店门口。   边羽下车后,站在酒店前,看着酒店名字发了会儿呆。   Hotel?Minsk,这是边羽的父母相识后一起住过的酒店。   “我不清楚你会不会喜欢。”边羽身旁的尧争说,“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去更好更新的酒店。”   “就住这里吧。”在见到妈妈之前,他的心理准备,一点一点地,从落地,到住妈妈住过的酒店,逐渐在被建设起来。   酒店大堂内,助理正在办理入住手续。   边羽跟尧争坐在大堂沙发上。   沙发边上有一个杂志架,架子上挂了几本时代刊物,有边羽的照片。   有一张封面照片,是边羽胜诉后,站在法院门口台阶上仰望太阳。视角很好,边羽极美的下颌线被相当清晰地拍出来。封面几个大的中文字——《边羽:打破“苦难叙事”的东方美学符号》。小字简介:令世界屏息的眼神。   往下倒数第三栏杂志封面也是他。是关于他的那部纪录片的封面,标题——《他是对抗资本的纪念碑》。上面一行英语简介:边羽的出现,将“正义”重新定义为“具有道德重量的美”。   尧争嘴角藏不住的笑意,拿了第一本刊物,翻开来:“你很出名。骚扰你的人多吗?”眼里有着柔和与赞赏的神情。   “还好。”边羽把棉线帽往下拉,挡住自己几乎整半张脸,不敢看自己在杂志上的样子。他嘴是埋在围巾里的,隔着羊绒围巾闷出声音,“召觅给我手机装了个系统,把垃圾信息都屏蔽掉了。”   “哦。”尧争的眼神半暗了一下,“那就好。”   助理前面的手续都处理好了。   边羽的房间就在尧争隔壁,规格和他的差不太多,但是朝向更好。窗外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花圃,绿绿的一丛排布在白色的雪地里。   边羽摘下棉线帽子,脱掉大衣。镜子内,边羽看到自己的额头勒出一条淡淡的帽印,用手搓了搓。   他呈大字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呼出一口气,那气在空中化成雾,滚了一圈。   边羽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微有雀跃,却又不可遏制地怯缩,复杂的心情令他怎么也不能安定下来。   叮铃铃。   床头柜的电话发出一串响。   边羽翻了个身,从床的这一头翻到另一头,接起床头柜的电话:“喂。”   电话是驻白俄罗斯大使馆打来的,向边羽表示问候和关怀。   边羽有些受宠若惊,礼貌地回应。   对方细细说了在此地的注意事项后,表示边羽若有需要,他们可以随时派遣人员和车辆向边羽提供帮助。边羽表示感谢。   结束通话后,他颇云里雾里,以为是最近每个公民入境都会接到这样的电话。   二十分钟后,电话又响起。这次是尧争打来的,让他一起去餐厅里吃东西。   餐厅内。   讲着俄语的美貌女服务员端上前菜,为尧争和边羽做菜品介绍。   边羽能听懂百分之六七十,尧争也能听懂几句,用俄语说了谢谢。   服务员走之前,提起勇气,大大的眼睛瞧了边羽几眼。她不敢相信,纪录片里的美男真的到面前了。   他本尊比荧幕上脸骨更小,五官更清晰。每个人看到他的脸,很难不眼前一亮。   边羽这样的脸,在他们这个血统的族群中也是性感的。   就这一眼她看得特别不知足,但还是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礼貌离开了。   俄式食物边羽吃不惯,他对黄油的耐受度不是特别高,少量还行,大量地吃,胃受不住。   简单吃了几块胡萝卜,边羽问尧争:“我们什么时候去见我妈妈?”这问题憋了一上午。   “明天。”尧争切了一片黑面包,刀面蘸上酸奶酪,抹在面包片上,“你母亲现在在附近不远一所修道院学校里,今天修道院闭门,明天才开启。”   “哦……”边羽迟缓地点了两下头,“我记得,我妈妈跟我说过,我外公他们原本是住在一个叫戈梅利的地方。”   “嗯,不过近年白俄罗斯跟乌克兰的边境地区不安全,她们全家人搬到明斯克的郊区了。”   许久,边羽才说“原来如此”。他对母亲一家是陌生的,甚至,是不抱任何精神上希冀的情感的。在听尧争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只能感受到时代动荡的忧伤。   吃过饭,尧争和边羽一起等电梯。   电梯里的金属内壁映出两人的倒影,模模糊糊的。   “要去走走吗?还是休息?”尧争抚了抚边羽的头。   边羽摇摇头:“今天很累了,你也没睡。”   “我不困。不过你累,我们就在酒店里好好休息吧。”   边羽点了点头。   送边羽到房间门口,尧争嘱咐边羽:“如果要出去记得跟助理说,让他安排保镖跟着你。不要一个人出去,知道吗?”   边羽困得直打呵欠,小声地“嗯”了两声。   尧争本想再跟边羽多相处一会儿,但看边羽累成这样,加上他还有工作,就不折腾这只小鸟一样的边羽了。   最后又嘱咐了安全上的东西,等边羽进房间后,尧争才回房去。   边羽回房间后,打开暖气炉,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   他想到最后一次见母亲的场景。那是高二的时候,妈妈到他学校门口等他。   放学时,他看到妈妈披着黑色的修士袍子,站在树下。见到他出来,妈妈含泪走上来,激动地抱着他,亲他的额头。   他们只见了短短半个小时,一顿饭没吃,妈妈就匆忙离开了。   之后,妈妈再也没出现过。   傍晚,外头的雪停了,风也不刮了。   他窗帘没拉实,一眼就看到窗外面的景象。   酒店前的广场很空,很平坦。   边羽穿得够厚,干燥的气候让他在外面走着的时候感受不到特别的寒冷。他走了很久,一直走出酒店大门,走到街道上,才想起尧争说的,出门的时候,记得告诉助理一声,好给他安排保镖。   边羽可能是因为没休息好,脑袋空,这些话早忘记了。   人在安全的环境里待久了,到了新环境,难免危险意识比较弱。   边羽在想,是否要转身回去,却看到不远处,有贴着自家国旗的车辆巡过。   他垂了垂眼眸,在想什么。   边羽最终选择继续往前走。他用已经生疏了的俄语,问路人一个记忆里的地址。   拐过两三条街,边羽找到那个地址。   父母相识的纪念品商店,如今已经变成一家食品店。这个点,店铺已经关门了。橱窗内暗暗的,一排排货架上装着琳琅满目的速食品。   边羽怔怔看了门牌号一会儿,妈妈日记里,她和父亲相识的彩色画面,一点点覆盖住眼前灰沉沉的店铺,鲜艳地重映在边羽眼前。   酒店内,尧争沉着脸问助理:“他的房间就在你隔壁,出去了你不知道?你当时在干什么?”   “我当时在处理其他工作……”助理额头上的冷汗都要留下了,这项工作真的太难了,“总之我已经赶紧叫保镖去找了。”   “打过他电话没?”   “信号问题,打不通……”   “再打!”尧争怒了起来,冷冽威压的表情令助理比被骂一顿还要感到恐怖。   助理急忙拿起手机继续打电话。   尧争不跟助理再说一句话,拿上大衣,快步走出酒店。   助理和陪同翻译员慌忙跟在后面。   他们开车在路上慢慢找人。   外面天黑下来了,路上连个路人都没有。   一辆白俄军车从他们身边巡过,军车上的人用警惕地眼神盯着他们的车,盯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他们没有异常,才将视线收回。   陪同翻译员立刻在线上问当地同事这是什么情况,当地同事告诉他,这几天晚上都会有部队出来巡街,调查可疑人员。听说是内部举报有乌克兰间谍混进来了,他们在四处搜查。   翻译员将这个信息汇报给尧争。   “停车。”尧争跟司机说。   司机把车停下了。   尧争忽视助理惊诧和阻拦的目光,径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快步走在街上,脸色紧绷,甚至有点青白。他每条街的路口都快速看了一遍,没看到人影,就去下一个路口。   助理小跑着跟在尧争后面,电话一刻也不停地打。   “找到了没啊?赶紧再去找啊!喂?喂?”信号不好,助理急得讲话都在颤。   尧争突然想到一个地方,顾不上还在到处找信号的助理,立刻往某个方向快步走去。   边羽站的这条街已没有任何路人,路灯孤独地亮着。   中国领事馆的车停在街口,像是受到指示,隐隐如一把铁翼护着边羽似的。   白俄的军车从路口开过,停了下来,一名军官从车上下来,对独自站在街上的边羽有疑惑。   领事馆的车上也下来一个人,走到白俄军官面前,出示证件,说了几句话。   白俄军官了然地点点头,回到军车里,将车子开走了。   边羽坐在店铺门前的凳子上,点了一根烟,好似已不跟这个世界融入到一起。   他偶尔会这样,在自我否定和犹豫不决的时候,将自己的灵魂置身事外,意识不知道飘忽到哪里去。可他的这种状态,很少出现。   边羽的心绪,从回忆父母曾辉煌的爱情,到不断地自我疑问。   明天就要去见妈妈,但是妈妈真的愿意见他吗?   他的出现,会给母亲现在的生活造成困扰吗?   边羽闭上眼睛,想起母亲家族的人来带走她的那一天。当时还在读初一的他,身体没完全长成,就要和那个强壮的男人打架。但是斯拉夫男人的体格,根本让当时还未发育完全的他毫无办法。那一刻的边羽,痛恨自己的弱小,甚至在第二年身体飞速发育成长之后,还无比痛恨那天的自己。   强壮的男人轻轻松松就把他挡开,而陌生女人则迅速带走母亲。   那一天,别墅空下来后,未成年的边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哭得人都碎了。   那是他生平哭得最大声、最痛苦的一次。此后,多大的哀伤,多大的挫折,都没让他觉得有比那一天更痛苦。   如果当时,有人能抱抱他的话……   回忆绞动着边羽,他好像共情到那年的少年,心被人掏空了一般,身体蓦地颤抖,感知到明斯克雪夜的冷。   然而,下一瞬间,他听到急促奔来的跑步声,跟着,突然被狠狠拥进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中。   那回忆陡然断了线,滚烫热烈的气息将边羽猛地拥住。边羽惊愣之际,下意识半抬开夹着烟的手。   烟雾丝丝缕缕飘起,凝在雪夜中。   弯身抱着他的尧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收紧手上的力道。   沉哑的嗓音在边羽耳边响起:“你把我急死了……”   边羽眼睛睁得大大的,在这个几乎要被揉进骨髓的怀抱里,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第95章   回酒店的路上, 车内。   “坐过来点。”尧争看着边羽和他中间的缝隙说道。   他们以前也都是这样坐的,那时候尧争从没要求他要坐过去。   边羽不明白尧争突然的患得患失。不过,他还是向尧争坐近了一些。   尧争安然地闭了闭眼, 隐隐约约叹出一口气:“下次不要一声不吭自己出去了。”   在陌生国度,战备地区,冰天雪地的夜里,他发现边羽不见,加上信号受扰,打不通电话。这种畏惧重要之人遭受危险的心情,害怕失去的心情, 尧争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   以前,尧争从不知道什么叫“畏惧”,在几度濒临死亡的时刻都没怕过。也从不害怕“失去”, 因为他坚信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可这份陌生情绪,却在边羽下落不明的短短两个小时内, 如此汹涌澎湃、清晰明朗地盈满他的心头。   边羽只有一个, 失去了,就没有了。   “对不起。”边羽低声道歉。   事到如今,他还以为只是单纯给尧争带来麻烦而已。   尧争望着边羽纯粹的仅是愧疚的面容, 有一瞬间自嘲起来, 也恨了起来。这片泥潭, 他是陷下去了,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陷下去。   尧争蓦地将边羽紧抱住,顾不上他的错愕和陡然被紧箍住的不适。   “尧争!”边羽小声喊,推推他的手臂,“你别这样,我快喘不上气了……”   尧争渐渐将手臂放松了一点, 仍抱得紧,只是没再让边羽觉得不舒服了。   嗅着边羽身上热的气息,尧争脑子里回想起许久以前他们的一场对话。   那是某个不太冷也不热的夜晚,他们刚相识不太久。   边羽问尧争总能在人生几乎所有大的“博弈”中取得胜利的方法是什么。   尧争其实没有任何方法,只有一个“赌”字。不畏惧地赌命,赌运气,赌上所有。嘴上却跟边羽说,这是他取得今天成就的密钥,无可奉告。边羽故意激问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如果自己执意想知道呢?   尧争那时开玩笑道“好啊,让我爱上你吧。等哪一天,让我爱你爱得生不如死,我就告诉你”。边羽的回答是,“只是这样吗”?……“只是”?   现在,尧争觉得边羽做到了。   他爱他。   在和边羽的这场博弈中,这场豪赌中,他输得彻底。   晚上,尧争不肯让边羽回房,执意要边羽住在自己房间内。   到门口边羽还想挣扎两下,“不要不要”的,被尧争跟拎猫后颈似的拎进房里。   这是总统套房,两室一厅结构。   两个房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餐客厅有电气壁炉。   尧争脱下外套,挂在挂衣架上:“房间很大,你想干嘛都可以。买东西、吃饭打电话给助理就行。但是这几天,你都必须跟我在一起。”他是真怕边羽再突然“消失”。   边羽一副很憋闷、不甘又委屈的样子,闷闷转过头去,满脸写着无声的叛逆。   “不乐意?”尧争轻掐了一下他的脸,“不乐意也不行。”   边羽到夜晚十一点仍毫无困意,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烤火取暖。手里捧着个橘子,一瓣瓣掰下来,送自己嘴里。   “房间里有副扑克,要一起玩吗?”尧争一手拿着一盒扑克,一手端着一杯黑咖啡,走过来坐在他身旁。   边羽接过那副包装设计得花里胡哨的扑克牌,打开盒子,将牌从里面拿出来:“就一副,能玩什么?”   “抽鬼牌。或者……”   “小猫钓鱼。”边羽说。   尧争听到这个游戏名有点迷惑:“怎么玩?”   “这样玩。”边羽示例给他看。   一张牌跟着一张牌往下接,最新一张牌的点数如果跟前面某张牌重合,那么两张点数一样的牌之间所有的牌,都归出牌的这个人所有。   尧争看懂了:“这不是叫接火车吗?”   “两个名字都可以叫。”边羽重新收拾、洗好牌,牌分成两份,一份给尧争。   尧争一边跟他玩接火车,一边喝咖啡。   边羽好奇地瞥了一眼他杯子里的东西:“你这么晚喝黑咖啡,不怕睡不着?”   “不会。而且我睡眠时间很少。”喝了一口咖啡,沉默些许时间,尧争忽问,“你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去那家商店?”   “就想去看看爸妈认识的地方。”   “还有呢?”尧争接着问。   边羽不说话,回避似地飘开眼神。   “你还在害怕。”尧争望了一眼他的神情。   “是。”边羽承认道,“她这么久没再去找我,我不知道她到底想不想看到我。也不知道我出现以后,会不会打扰她现在的生活。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大脑就好像不受控制了,心也感觉空荡荡的。”   他第一次跟人说这么多,说完好像舒坦了些。   “我不了解你母亲,但我应该可以告诉,爱一个人和排斥一个人都是什么心情。”尧争下了一张牌,看着他的双眼说,“排斥一个人,会不想看到任何和那个人相关的东西。爱一个人,会尽可能去找跟那个人相关的一切。如果她不想见到你,怎么会想方设法找到你售卖雕像的渠道,还买你的雕像?”   “……我不知道。”边羽迷茫地摇了摇脑袋,“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但没有一个能够坚定的说服自己的理由。”   “那就不去想了。”尧争说,“明天去验证结果,我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你一转身还有我。”   边羽可能是思考得累了,神思绵软无力地飘着时,听到尧争的一点安慰,就能够靠上去。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尧争收起桌面最后一把牌,从牌局看,他是赢了。   他拿起手机,点出一个页面,递到边羽手中:“选一个你喜欢的款式。”   手机页面上,几款璀璨的珠宝装饰品的图片。   边羽拿着手机怔了下,点击页面看详情,都是欧洲知名珠宝品牌:“给我买?”   “总得带纪念品回去。仔细看看,要是都喜欢,就都买。”   “我要了也没用。”他不是很喜欢佩戴珠宝,也没场合。   “不是说了吗,当纪念品。”   边羽只得开始挑选。他不知道这些珠宝的价格,上面没标价格,只有工艺、设计者、款式介绍。   看了十分钟,边羽指着一款蛋形的小吊坠:“这个。”   真会选,一下就选中Faberge沙俄皇室同款的珠宝。   尧争很满意他的选择:“好。”直接联系助理去办购买手续。   半夜十二点,边羽终于觉得困了,再万般不情愿,也得到尧争的卧室里去睡觉。   尧争跟他睡一张床上。   边羽本来是有些不自在,试图问尧争能否两个人分开睡。   尧争说:“这里就一张床,我不睡这里,能睡哪?”   套房这么大,有两个房间,竟然就一张床……   先凑合睡吧。边羽心说,反正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   但边羽躺了半个小时都睡不着。卧室内暖气太足了,他睡得很热。   他翻了个身,身后是尧争的胸膛,就那么贴着他的背。他翻身的动静也不敢太大,小心翼翼的。   这个窘境,让他几乎没时间焦虑别的事情,只在乎怎么能睡得凉快和舒坦。   额头上的汗快冒出来了,边羽呼了口气,身体热乎乎的,掌心都是滚烫的。   尧争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低声说:“睡得这么热,就把衣服脱了吧。”   黑暗中,他去扯边羽的衣服,要帮边羽脱掉身上的累赘。   “……我可以自己来,不用你帮我。”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响声。边羽把上衣脱了,赤着上身,被子柔软地包裹着皮肤。   随后,他听到尧争把上衣也脱了,丢到地上。   “你干什么?”   “我也热。”   两个人都赤身躺在床上,那绝对就没好事发生……   虽然尧争说着只是安心睡觉,但是仍以怕边羽会着凉为借口,搂着边羽睡。   这么一搂着边羽,边羽自然能感受到腿上被抵上一个蓬勃之物。   尧争的手也不见得规矩,他似乎完全没有克制自己欲望的意思,手掌在边羽的人鱼线上点火。   “你再摸……”边羽推不开他的手,咬了咬牙。   尧争将他搂在自己怀里,嘴唇在他耳畔说:“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就这么在我怀里,我有可能不占这个便宜吗?”   边羽推搡着他,力道当然不算大,可也绝对不小,对方虽然也有意让着他,但就是被推不开。两个人之间都起了一层汗。   边羽是因为推他起的汗,尧争就是因为别的了。   “你到底是要睡觉,还是要跟我闹?”尧争抓住他乱推的手腕问。   “你是要睡觉的意思?”边羽来了气,拼命想离摩擦着他腿边的东西远点,“你别告诉我你什么想法都没有。”   “我是想。但你不愿意,我总不能强/暴你。”尧争将他压在床上,语气戏谑地问,“还是,你想通了?”   边羽下意识抬起手挥过去,用力气不算大的一巴掌回答他的问题。   尧争的脸虽然沾了他一巴掌,但一点痛意也没有。这巴掌就跟小猫挠人似的,爪子都没长硬。   但边羽生气了。他再怎么觉得好玩,也不能让边羽一直气下去。万一气炸了就不好了。   “那你说怎么办?”尧争用手指点了点边羽起点的反应,“你不是也想了吗?”   边羽羞愤地扭开头去:“总之,你想的方式——不可能。”   两个人一直这么僵着,总不是个事儿。再者,尧争心里想,能僵掉这一晚上,难道未来要僵一辈子?   尧争难得地态度松软下来:“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什么都不想。”   “我就给你这次机会。待会儿我要是后悔了——”尧争贴着他的耳廓,故意用恶劣的、沙哑的嗓音,“会把你玩死。”   “……”   【帮审核拉灯了,边羽是1,但也被用腿了】   边羽很美,美得像果子刚成熟的时候,青涩未脱尽,便染上酡红。 第96章   次日, 天放晴。   金色阳光照耀雪白大地,被雪浅浅包裹的修道院,看起来洁净得一尘不染。   车子停在修道院门口, 没开进去。   车上,边羽手里紧握赫斯提亚女神木雕,透过车窗,望着修道院屋顶上的雕像。   犹豫了十分钟,边羽打开车门,下车去。   修道院花园内,穿着修女袍的女人坐在清扫干净的椅子上, 腿上敞开一本书,安静翻着。   噔——噔——噔——   修道院的钟声响起来,一群穿学生衣服的小孩从东边教学楼跑出来。他们是这个教会设立的小学里的学生。   他们飞快在花园里三两结成群, 愉快地玩耍。   修女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望着孩子们。   站在不远处花圃旁的边羽, 看清了柳德米拉的脸。   她自然是不如从前青春, 但岁月对她也并非无情。她显得比从前老了,可在同个年纪的人里,算特别年轻, 且还很美。   三个小孩跑到柳德米拉的腿边, 抱着她的腿, 扬起圆圆的脸,笑得和小太阳一样和她说话。   她温和地抚摸他们的脑袋,仔细聆听,不时笑着回应。   边羽的脚像被冻住一般,无法再往前走去一步。一股非常酸与热的感觉,冲击着胸口, 漫到喉间。   边羽张了张口,似乎想喊她,但一个音节都发不了。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影视剧中,久别重逢的人哭着大喊对方的名字是假的。人在激动到极致的时候,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边羽就这样站在花圃的边上,静静望她。   她很和蔼,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的不公或者压迫。   她的生活应该没有极大的苦难或不幸,感知到这一点,边羽的心逐渐定了下来,感到很欣慰。   他的脚仿佛松动了,可以迈动步子,但他没向柳德米拉走过去。   边羽把手中的赫斯提亚女神像放在花坛上,悄悄转回过身,踩着来时的雪路往回走。   他不想打扰看起来生活很宁静、日子过得平和的她。   “小羽?是小羽吗?”   中年女人的声音不大,温温柔柔的,却无比清晰地传进边羽耳中,有十分的力量似的,让他顿时停住步伐。   他身后的女人站起来,向这个亲切的背影小跑着过来。   边羽慢慢回过头。   柳德米拉蓦地愣在原地,晴空映在她清透的双眸上,她的眼睛折射出蓝蓝的色泽。   这双天空一样的眼睛,一点一点的,蓄起泪水。   她跑到边羽面前,激动地双手捧住边羽的脸。   “是小羽啊……”   真的是她长大了的天使宝宝,如神降临一般,飞到她的面前。   边羽呆呆地望着母亲的面容,鼻头陡地一阵酸意。   母亲走的时候,他才与母亲差不多高。如今他已经比母亲高出许多。   低头望着这张沧桑了不少的面孔,边羽胸口的闷堵倏地涌到眼眶。他轻喊了一声:“妈妈。”   柳德米拉流泪的面庞,展出一丝笑:“太好了,妈妈不是在做梦……”她抱住边羽,一只手疼惜地抚摸边羽的脑袋。   一缕阳光斜照在花坛上的赫斯提亚女神像上,微微闪耀着她作为家庭守护神的光芒。   这个白天,柳德米拉看着边羽的脸很久,摸着这张美丽的天使似的面孔,她一度说不出话,又一度讲了很多话。   她断断续续地哭,说了许多思念边羽的话,也告诉边羽很多事。   柳德米拉那年回到家乡后,边羽的外祖父久病缠身。在家族的“警示”下,她再次相信自己的罪恶蔓延到亲人身上,她昼夜不离在父亲病床前照顾、祷告。   她也为自己的孩子和前夫祷告。   她说,她很想念边羽。因为生下边羽这样的孩子,她从没后悔过和边至晖结婚。她唯一后悔的,是当初打了那通电话。在家人来临的时候,没有做更多抗争,就这样回到家族,离开了孩子那么多年。   柳德米拉当然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再回到孩子身边,但是命运瞬息万变。   边羽的外祖父病了好几年。外祖父离世后,他外祖母也垂垂老矣。柳德米拉这些年一心照顾边羽的外祖母,同时成为修道院学校的修女,聊以维持生计。   因为局势问题,离开这个国家需要冒很大风险。她因母亲牵绊缘故,无法再去看边羽,但是她没有一天不想边羽。   她将攒下的一点钱拿来偷偷买边羽的雕像,不敢告诉边羽真相。   今天能见到边羽的出现,她觉得像做梦一样。   “小羽,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妈妈……”柳德米拉压低了哭腔,小声地说着。   边羽任母亲的手掌抚摸自己的脸颊,摇摇头,柔声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事实上,除了当时恨过父亲的烂赌,后来,边羽也没再因为母亲的事情怪过父亲。   他没再怪过任何一个自己的亲人。   他更不会对母亲心生隔阂与怨念。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感受到母亲的拥抱,边羽觉得,真的很温暖。   他心里残留的霜雪,全都在此刻融化了一般。   边羽是有办法带柳德米拉离开这个国家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弱小的少年,现在的他,有能力带走妈妈。   但柳德米拉说,她今年没办法离开边羽的外婆,等明年的春天,边羽的姨妈回来了,会把外婆接去安全的地方,那个时候,她就可以真正的自由了。   在分别之际,柳德米拉握着边羽的双手:“等明年春天,你来接妈妈走,好吗?那时候,妈妈想跟你走,想跟你生活。”   边羽轻轻回答:“好。”   大门口,尧争站在铁门下,点了一支烟,安静等待边羽。   柳德米拉的目光掠过那个人影,问边羽:“那个男人,是跟你来的吗?”   “嗯……”   “他是小羽的什么人呀?”   边羽张唇:“他是……”   风带来的花香扫过边羽的发丝。   回酒店路上,边羽雀跃的心情洋溢在脸上,如孩童一般念着:“明年春天,妈妈要跟我回家……”   在车上,尧争听他念了两三遍这句话。他笑着揉边羽的头:“好。明年来接你妈妈回家。”   尧争的掌心下,边羽美丽的脑袋仰起头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就回。”   边羽垂了垂眼皮,有点不舍。   “明天走之前,会带你和你妈妈告别。”尧争看出他心里的想法,轻声安慰,“这告别只是短暂的,很快你们就会再见了。”   第二天一早,助理向尧争同步回国行程。   私人航班飞行时间为晚上八点。   尧争想带边羽再去修道院看望母亲,但是今天修道院闭校,想见面比较麻烦。   边羽于是说,自己和她打电话告别就好。   而且,再见面,肯定会很不舍。   酒店的信号差,电话怎么都打不出去。   后来,助理得到消息,今天开始的接下去几天是白俄军队军事演练期,特定区域进行了信号屏蔽。因为今天演练异常,所以整个市中心的信号都受干扰,就近只有大使馆有独立卫星通信系统,能够打通电话。   大使馆,一楼大厅。等候区的沙发几乎都坐满了人,大多是中国旅客,有带着孩子的小家庭,也有穿着西装的出差人士,交头接耳地交换着手机无法使用的消息。   靠墙摆了三台固定电话,每台前面都排了几个人。大家交谈不多,只是轮到时打个简短的电话,报个平安,再礼貌地让给后面的人。   边羽一个人进大使馆,尧争的车辆在使馆外等候。   他走进来时,厅内的谈话声因他而停下了一瞬。低头翻护照的人,也不禁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脸。   他大衣上带着来时的落雪,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如浴雪后洁净之至的美人,令众人禁不住凝视。   片刻后,一位身穿西装、胸前别着使馆徽章的工作人员快步走来,温和地冲他点点头:“先生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边羽微笑着说就打个电话。   他以为自己是需要等候的,毕竟现场等着打电话的人那么多。   然而面前的工作人员却为他引了一条路:“请这边走。”   工作人员领他到秘书办公室里去,秘书见到边羽,得知边羽的需求,立即借出自己办公用的电话。边羽不由略有些吃惊,望着办公桌上插着的国旗,这几日来,那默默守护他的大使馆车辆的影子,好似又浮现了出来。   真的是他吧。边羽心里说。   给母亲打电话告别结束后,边羽心生一丝怅惘。   低头望着办公桌上鲜红的国旗,边羽同时想确认某件事。   参赞办公室内。   “我们只是接到通知。您在国内刚结束一场大官司,还遭遇过刺杀,所以在国外需要特别保护。至于是谁下的这个命令,我们只能说,是我们的上级。至于最上面的是谁,我们也不清楚。”同样亚洲面孔的参赞,面对边羽,礼貌地接待和回答边羽的问题。   身旁的秘书找到一份电话记录,递到参赞面前。   参赞将那份电话记录交给边羽:“要不,边先生打这个电话试试?”   边羽拿过那份电话记录,静静看着上面的号码一会儿。   大使馆内的电话紧张,边羽也不想再麻烦刚才的秘书,问了其他工作人员,得知大使馆后门有个电话亭能使用,便往后门去。   大使馆后门的庭院。   雪花片片落着,一个镀着金边的玻璃电话亭屹立在两棵光秃秃的树下。   边羽来到电话亭内,投下硬币,按着电话记录上的号码拨去。   电话接到了国内的外交部。边羽口条清晰地表明自己的身份和问题,对方查询之后,又给边羽提供了另外的号码。   边羽按动挂在壁上的电话按键,继续拨打最新得到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   无人接通。   接连打了两次,都没有人接。   边羽缓缓扣上电话筒。   望着黑色的电话筒,边羽陷入沉思。   对方没接。   是他吗?还是说,自己想错了?   一定是他吧……   边羽轻叹一口气,微有些失落。他转过身,正要走出电话亭时。   叮铃铃——   被扣上的电话响起来了。   顿了一下,边羽接起电话。   对方:“喂。”是召觅的声音。   心脏突然震动,边羽捏紧了电话筒,片刻,“喂”了一声。   “边羽。”召觅听出了他的声音,“你在明斯克怎么样?”   “……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大概是电话亭内变冷的缘故,边羽觉得嘴唇有点抖,说话变得不顺了。   “那里怎么样?冷不冷?”电话里的人轻声问着。   “下了很大的雪,有点冷,不过我穿得很暖和。”   “那就好。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   “在大使馆后面的电话亭里。”   “那会受冻。你手机没电了吗?怎么不用大使馆的电话打?”   “手机信号被军方屏蔽了,大使馆里用电话的人太多了。”   “那边局势不好,你让大使馆的人开车带你回酒店。”   “我这边有车可以用。”边羽戴手套的手指在玻璃门上划动,低声说,“我打电话是想……确认是不是你。”   暗中保护他的那道身影,原来一直是召觅。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没什么。你见到你妈妈了吗?”   “嗯,我昨天见到她了,和她聊了很久的天。”   “有没有很开心?”召觅听到他语调上扬,笑了笑问。   “是啊,很开心。和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召觅假装用玩笑的语气:“那有没有跟她提到我?”   边羽怔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人浅笑一声说:“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   “有。”边羽握紧电话筒,说,“我提到你了。”   “哦。提到我什么?”召觅语气尽量平静,还是难掩心跳陡然加速时,单个音节的微颤。   “说……是爷爷以前的长官的孙子。”   “只是这样?”   “还介绍了你的名字,和你帮我做的那些事情。”   “然后呢?”   “然后……然后没有了。”边羽的声音像落下的雪花那样轻,“我妈妈说,以后有机会,她会想见见你……明年的春天,我会来接她回去和我一起生活。”   “好啊。”召觅听着他柔缓的声音,心像被一只柔软的手包裹住。他用着爱护瓷器一般的,极尽温和的语气,“明年,我和你一起去接她回家。” 第97章   车停在明斯克林边小路, 四下无声,雪压断了一根小树杈,掉在挡风玻璃前。   这点声响影响不到贴了防窥膜的车内的人。   车厢内, 空间逼仄,滚烫的气息浓烈地交错在一起。   边羽坐的副驾驶椅背被调到最低,几近平躺。   尧争的身躯压在他身上,从他耳廓逐一往脖颈下方吻下去。   边羽的挣扎完全无效,声音压得小小的:“这里是户外!而且你不怕待会儿被他们的军队……”   “这里是安全地点,没人看得到。”   边羽偏过头,指尖抓着膝盖。   尧争扣着他的下巴, 将他的头转过来,吻住他的唇。尧争不急着激烈地吻他。他咬住边羽的下唇,轻拉, 舌尖探入,试图一点点把边羽从壳里逼出来。他一边吻着, 一边手扣着边羽后颈, 拇指缓慢摩挲他的耳后,力道掌握得刚好。   车厢内很快只有唇舌交缠时细微的水声和彼此急促的呼吸,边羽连抵抗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只是手撑着椅边, 指尖情不自禁地颤抖。他没推开尧争, 但也没回应太多,更多是承受。   逐渐,边羽的眼角滚起一圈红,呼吸越来越乱,脖颈微微后仰,像要躲。   尧争没给他退路, 吻越发深,将他压得死死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掉。   吻了很久,尧争才慢慢放开他,两个人的唇之间拉开一条丝。   “怎么还是这么不会亲?”他额头抵着边羽的额头,眼神侵略性极强地盯着边羽被亲得有点迷乱却又强作镇定的、傲然的脸。   “我不喜欢接吻……”边羽的声音跟这个吻一样,黏糊糊的。   尧争的手不规矩地往下摸:“下次能让你的身体和嘴统一口径吗?”   边羽红着的眼眶瞪着他,微红的唇瓣张着,气息未稳。   虽然神态是气的,但尧争看得出来,边羽没彻底从那个吻里出来。   尧争伸手,把车内暖气关了,车厢里温度降了些许。但尧争的温度还没降下来,他转过脸看边羽,低声道:“我要再吻你一次。”   语气平静,像陈述,又像提前征询。   边羽没拒绝的机会,尧争便俯身,再次吻住他。   车窗蒙起一层雾。   唇齿之间全是风暴的声息,无法克制的失控。   直到吻完,尧争才捧住边羽的脸,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把椅背调直回来,边羽头靠着窗,喘着气,跟尧争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尧争倒是瞧着心情颇愉悦,轻声安慰他,以后适应了就好。   哄了边羽好一会儿,看边羽逐渐平静了,尧争打开车内收音机频道缓和燥热的氛围。如果让这氛围这么滚烫下去,尧争怕再干出些出格事情来。   收音机里传来一段断续的俄文广播。   尧争拧低音量:“在说什么?”   边羽虽然依然不想理尧争,但似乎听到几个关键字眼。他让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下,听了一会儿,翻译道:“大概是说,他们军队的演习要在今天下午。别的听不懂。”   虽说回应了尧争的话,但他态度仍是对尧争爱答不理的。   “哦。”尧争摸他脑袋,顺他的毛,“时间还早,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边羽看了一眼时间,快下午三点:“几点去机场?”   “晚上会有人来接我们。”尧争说,“如果你没别的想法,那就跟我去个地方。”   边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车子穿过树林小路,轧过层层的雪,辗转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   尧争停下车。   两个人从车上下来。   茫茫一片开阔的雪地,不远处,坐立一架小飞机,飞机表面有自己国家的国旗标志。   望着那辆小飞机,边羽略出神。他不禁想到过往驾驶塞斯纳飞机的记忆。   这架飞机的机型,与他驾驶过的塞斯纳是一致的。他甚至还能记得怎么开。   只是现在……   “军队把一部分道路封锁了,所有车都通行不了。”尧争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说得漫不经心,“这辆小飞机是领事馆安排借的,报备过,可以当出行工具。”   边羽望了一眼四周,空无人烟:“那飞行员呢?”   尧争笑了笑,像是早知他会问:“他不敢来了。他住戈梅利,今天边境红色警报,他连家门都不敢出。”   边羽顿了顿:“那这飞机,不是白借了?”   “——不白借。”尧争忽然看着他,语气转轻,“你来开。”   边羽转头看向尧争,神色怔住,转瞬,浮现出一丝错愕。   “你当我的私人机长。虽然你没通过飞行报备,但现在我们别无选择。就算被发现了,我也有办法摆平——他们这里,拿钱就可以搞定了。”   边羽眼睫颤了下:“你在说什么……我都多久没走进过驾驶舱了。”   “但你记得怎么飞。”尧争走近了他些,低头说,“从斯卢茨克起飞,到霍季河下方林地,最多四十分钟。我相信你。”   愣过好一会儿,边羽垂下眼皮,嘴角微动。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的,因为这是一个疯狂的决策,一切都在不合规之外。   可是……   “路面不能通行。他们晚上会到那个坐标点接我们。我们不飞过去的话,就没法回去了。”尧争将手轻放在他的肩上,“辛苦你了。”   边羽凝望那架飞机,终究没说出什么,只听见风从耳边滑过去。   机舱内光线温和,仪表灯一盏盏亮起。   边羽坐在主驾驶位,熟练地调整操纵杆、检查仪表读数,口中轻声复诵:“油门稳定,副翼锁定……航向校准完成。”   尧争坐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看着他的每一步操作。   起飞前,边羽抱有顾虑地看向尧争:“我很多年没操作过了,而且,我在国内的基因检测报告还没出来。你不怕我真有色盲吗?”   “最坏的结局,无非是一起死。你会因为这个害怕吗?”尧争问。   边羽当然不怕。   他曾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命运,对飞行已没有任何的执念。   但是再次坐在这个座位上,将手放在操纵杆上。   边羽迟缓地有些激动,有些钝痛。   他这瞬间极端地想着,如果能让他再驾驶一次飞机,他想他死也愿意。   尧争从边羽的表情上读到他的答案。   “死亡,我从来不怕。”透过挡风玻璃,尧争望着前方与雪地连在一起的,白白的天,“我唯一害怕的是,如果真的一起死了,你会上天堂,我会下地狱。”他停顿了下,声音转轻,“那就见不到你了。”   雪点儿静静落在挡风玻璃上,融化成水,往下淌。   边羽抿了抿唇,双手放上操纵杆,轻声回应:“扣好安全带。”   飞机缓缓上升。   边羽看见眼前的水平线慢慢往下掉。而天,却在一点一点的,与自己拉近。   时隔七年多,边羽又看见了那样的天——不再是黑白的雪日,是纯白的天。彻底的白,轻盈、温柔,不带死亡的冷意。   他在飞。   真正意义上的再次飞翔。   他感觉风从胸腔穿过,不疾不徐,像一样久违的东西,在体内被唤醒。   飞机在霍季河南岸的小块空地上缓缓降落。这里位于演习区之外,早已被设定为安全坐标。同时尧争也找关系塞了钱,那些人就算发现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四周空无一人,地面偶有未被冻死的草尖摇曳,天光半暖。   边羽从飞机上下来后,心脏迟来地快速跳动。   边羽凝望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又成功飞了一次。   嘴角微扬起了自己一个也察觉不到的笑意,边羽将双手捂在自己脸上。   稍微冷静下来后,他在看清他们所在的地方。   其实刚才在降落的时候,边羽大概就看清这地方的布局了。   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冰冻起来的小河,河旁有片光秃秃的小树林。   西南方向有棵枝头还挂着零星枯叶的枫树,枫树后面有一座大门紧闭的白色建筑物,建筑物旁伫立一尊爱神雕塑。   “在这里等他们?”   “等会儿有地方坐着等,现在先散散心。”尧争拉起边羽的手,向爱神雕塑的方向走去。   “听过普绪克和厄洛斯的故事吗?”雪地很滑,尧争把边羽的手拉得很紧。   “听过。”边羽稳稳踩着雪地,“在我看的读物里,厄洛斯被翻译为丘比特。”   “你看的版本和我的不同。”   “我看的版本是,维纳斯派厄洛斯去让普绪克爱上一个丑陋的人,但厄洛斯却对普绪克一见钟情。他把她带到宫殿相伴,却禁止她看见自己的脸。后来,普绪克因疑惑照亮了他的脸,触怒了天神,两人被迫分离。”边羽的声音静静落在雪地上,“普绪克经历一系列地狱般的试炼,最终用真诚的爱打动众神。宙斯赐她神性,使她与厄洛斯团聚,永远不分离。”   “所以,你看的版本,是讲爱可以让人拥有神性?”尧争问。   “也许是吧。”边羽说,“‘神仙眷侣’这个词,是自古以来对一对爱人最高的称赞之一。”   “我更相信一个版本——两个人最后一起成为凡人,携手相伴到老,一起死去。”   “嗯?”边羽对他相信的原因微感到好奇。   “爱会让人失去神性,变得平凡,但动人。”尧争说。   走到爱神雕塑下,他们停下脚步。   一阵风吹了过来,忽而,一片洁白的花瓣从天上缓缓飘下来,落在边羽的袖子上。   边羽奇怪地想着,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花瓣?   他抬起头,看到爱神雕塑的手中,持着一个突兀的花篮。   忽地,一团更大的风吹了过来。   爱神花篮中的花瓣被腾地吹起,旋转着飞向空中,再由天上飘落。   白色建筑物的屋顶上方也铺有提前被准备好的花瓣,风将两阵花瓣雨一同卷起。   漫天飞舞着白色的玫瑰花瓣,如羽毛般轻盈坠落。   边羽看得有点发懵,大大的眼睛迷茫地望向尧争。   尧争的神情柔和中带着认真,从口袋掏出了一样东西,握在掌心中。掌心张开,一条链子挂在他手指上,链子下方是一个费伯奇的小金蛋吊坠。   边羽记得,这是他之前在尧争的手机上选的。   “你选的珠宝,要看看吗?”尧争将吊坠递到边羽面前。   天上的花瓣雨还在下着。   边羽缓缓接过这条项链,打量了一下“小金蛋”。小金蛋上面有个机关,边羽轻按下去。   盒盖微响,蛋壳自动打开。   一枚细致的铂金钻戒,藏在蛋壳中,温柔地闪着光。   边羽呆了一呆。   这时,尧争屈了一条膝盖,单膝跪下。   边羽瞪大了眼。   “以后当我专属的机长吧。”尧争的神情像是在说生平最重要的一件事那样庄重,“我的这片天,都是你的。你可以在上面任意飞行,做最快乐的鸟儿。”   风吹起边羽的风衣,他的嘴唇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尧争幽深的双眸凝望边羽——从他现在的姿势来说,是在仰望。他的语气是认真、郑重的,带着期盼与渴求:“所以,你愿意到我的天空里吗?”   忽然,远处传来演习的第一声炮响,烟火低沉地滚过地平线。   但边羽的世界安静极了,只有胸口,有一股悄无声息的悸动。   炮响一声接着一声,火光在远方的空地上炸着。   外面的世界战火连天,爱情的焰火,却在这一刻,在边羽的心间绽放了。   这原来就是爱情的滋味吗?冰与火交融,忽冷忽热,刺激着心脏,激起他的欲与念。   边羽想,这是一种微痛的瘾,专属于尧争带给他的瘾症。   边羽唇瓣抖了抖,低声说出那个字:“……嗯。”   尧争微顿了下,忽地站起身,猛地将他拥住,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我爱你。”   那三个字,被风送走,飘进云层里,不知落在了哪里。 第98章   鹭岛的气温跟明斯克是两个极端。   明斯克大雪漫天, 冷得刺人,树枝都光秃秃的。鹭岛一向四季如春,十一月依然艳阳高照。   四叔公离家后, 家中庭院里的花草没人打理,叶子干黄了一片,盆栽都长了杂草。   边羽把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下午,他便拿着一个园林剪,修剪庭院里的花草。   叮咚,叮咚。   大门外传来两声门铃响,边羽手里的园林剪来不及放下就跑来开门。   召觅手中拿着一份文件袋, 低头看到边羽的装扮和手上的东西,先是问:“要帮忙吗?”   边羽一只手撩了一下散在额前的碎发,左右看了看, 没有多余的活儿给召觅做:“目前没有。你先进里面坐着吧。”   “很香,什么味道?”召觅闻到屋里飘来的香气。   “哦。”边羽像记起什么, “我在煮花生汤。今早看到厨房剩了些花生。”   “我进去帮你看着。”召觅手中的文件在掌心里拍了拍, 拿着往屋子里走。   边羽问了一句:“你拿的是什么?”   “你的基因检测报告。”   召觅人已经进到屋里去,把报告放在桌上。   边羽怔了怔。   报告出来了,这么快。   庭院角落, 一株炮仗花已经悄悄绽开, 橘红细长的花瓣像成串的火苗。冬天能在鹭岛开放的不多, 它是其中一种。   边羽蹲在一侧,修剪那些疯长的枝蔓。他一边修,一边忍不住回忆那天站在医院门前的事情。   那一天,召觅陪他到医院门口。到规定好的检查时间,边羽忽然又不愿进去,准确地说, 是不敢进去。   他几乎没办法抬脚。那种从胸口炸开的惧意,是一种“希望可能彻底被掐灭”的痛。边羽害怕会再次直视相同的结果,那他的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大概真的要被摧毁了。   当时召觅把他紧抱在怀里,低声哄着他说:“不去了,我们回家。”   但最后,边羽还是鼓起勇气,完成了检测。   中午,屋内。   两碗热腾腾的花生汤放在桌上。   召觅看到边羽给他的这碗,是多花生的。   边羽很记得他的喜好。   “要不要先看报告?”召觅瞥了眼桌上的文件袋问。   边羽有些犹豫:“所以,结果是什么?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吧。”他不是很敢主动看。   “我没打开,也不知道。”召觅摇了一下头。   边羽的手抓了一下文件袋。   “放心打开吧。”召觅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是一起面对的。”   边羽缓缓点了一下头,深吸了口气,迅速地拆开文件袋。   前面的数据边羽快速略过,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报告单上,黑色字体清晰明了地印着:   本次检测的视觉相关基因未发现已知致病突变,未携带色觉障碍相关基因型。   视觉功能相关基因型:正常。   边羽看着最后两个字,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清晰的字体,好像突然花了似的。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背。   他抬起头,召觅的脸在他眼中变得朦胧,逐渐转至清晰。   边羽心里的那块石头,轻轻地落了下来。紧跟着,他感受到一阵踏实的温暖。来自手背上那只手的掌心,传递给他的厚重的温暖。   “吃吧,再不吃要凉了。”召觅抚着他的脸,掌心擦过他的眼角。   边羽眼中的模糊消减下去,点了点头。   他们吃着花生汤,平静地聊着天。   边羽的心情好像忽然开阔起来一般,主动跟召觅讲了很多他在明斯克的经历。   召觅望着他的脸,静静聆听。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平静,却饱含着爱意。   四叔公还有好一段时间才要回家,边羽这两周有许多安排。比如四叔公小工厂重办的事项,网上商铺业务,还有,要去给爷爷奶奶扫墓。   他爷爷和奶奶的墓在乡下墓园里,墓园在山上,那段路不好走,小车开不上去,只有摩托车、自行车这种小型交通工具能往上开。   家里有辆四叔公专骑——小电瓶车。但边羽总不能骑着这个小电瓶七十几公里去乡下。   次日,上午八点。边羽没买到去乡下的车票。车票太少量,一出来就被抢光了。   他想着要不今天算了。   这时,家楼下传来嘟嘟嘟的引擎声。   召觅打电话来,跟边羽说:“我在你家楼下。”   边羽下楼去。   大门外,一辆黑色的摩托赛车横在路面上,召觅穿着黑色短外套,靠在车上,手上拿着一个头盔。   边羽张大眼睛:“这个是……?”   “找所里朋友借的。”召觅走到他面前,将头盔戴到边羽头上。   “去哪?”边羽任他给自己戴头盔,神色茫然。   “你不是说给你爷爷奶奶扫墓吗?”召觅低头给他扣好头盔上的扣子,“这个速度快,还能上山。”   “哦……”   摩托赛车如黑色闪电一般疾驰在公路上。   边羽坐在车后,抱着前面人的腰。   召觅加快速度,大声说:“抱紧。”   边羽唯有搂得更紧一点。不知不觉,头靠在了召觅的背上。   风猎猎刮着他的脸。   边羽望见周围的景象一幕幕往后移。   一座竖着“第一中学”字体的学校留学在边羽视野里,边羽远远眺望着它。   边羽在2013年的时候,从申海来陪病重的爷爷,同时逃避破碎的家庭。当年,在那所第一中学的共建班寄读了一学期。   边羽不禁回忆起,在共建班那段短暂的青春记忆。记忆里,隐约有一抹红发少年的影子。   听着飒飒风声,边羽想起来了。   那年,召觅,去学校里找过他。   他现在抱着的人,是他记忆里出现过的红色少年。   摩托车驶入环形道,学校的影子渐渐被掩在山景后了。这时,召觅的声音掺杂着风吹过来:“再抱紧一点。”   乡下,山上墓园。   四周围满绿森森的树,清新的空气荡着静谧之意。除了偶尔有几声鸟叫,似乎没有别的声音。   墓碑上刻有边羽的爷爷边卫民及奶奶吴锦秋的名字,名字上方印有两个人的合照——是50年代普遍的那种结婚照片。   边羽和召觅把上供的物品逐一在墓碑前摆放好,这些供品是山下小商铺里买的。   两个人在墓碑前默默站了一会儿。   “你爸爸当年为什么不继承你爷爷的衣钵,当空军飞行员?”召觅问。   “他想的。”边羽顿了顿,说,“我四叔公年轻时被人栽赃坐牢,我爸在进部队前的政审,有了一块‘污点’。那个年代,制度很不透明,我爷爷如果想用点关系摆平这块‘污点’是能做到的。但他一生清廉,坚守原则,不为我爸开这条红线。后来,我爸当上中联航的见习飞行员,开上伊尔76MD,也算圆了他开战斗飞机的梦。”   召觅安静地听完,问:“那你呢?怎么没进空军部队?”   边羽回忆起少年和爷爷的记忆,微一笑:“我小时候,爷爷确实有培养我做空军飞行员的意思。但是我长大以后,觉得自己不适合。” 他仰起头,望着一只天空飞过的鸟儿,“我只想四处飞行,并不为了什么。既不为荣耀,也不为指标。”   只要能在天上飞,他就很满足。   晚上,召觅骑摩托载边羽下山。   乡下的夜路空荡荡,静悄悄,偶尔能听到金铃子的叫声。   公路上,一家便利店醒目地亮着白晃晃的光。   车子停在便利店门口。边羽下了车,进便利店买水。   召觅没进去,站在摩托车旁等他,打通了一个电话。   他联系到一位航校负责人,简单说明边羽的情况,并询问边羽当下情况考飞行员证件的事情。   对方很快给出答案,认为边羽现在只要体检合格,其他条件也满足,完全可以考取飞行员证件。   “那到时候,我安排你们见一下面吧。谢谢。”   召觅挂断电话,边羽正好拿着两瓶冰的矿泉水从便利店出来,一瓶给召觅。   边羽要把自己手中的水拧开,但竟然破天荒的,第一次拧不开水瓶盖。原因大概是瓶身上的冰雾化成水渍沾湿他的手,让他掌心变滑了。   但尽管如此,边羽也是够震惊的。   召觅看他尝试两次还没拧开,唇角微勾,伸手轻松帮他把瓶盖拧了。   边羽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尝试解释道:“我只是手湿了,有点滑。”   “我知道。”召觅嘴角仍带着笑。   “……”边羽也不想多做解释了,一味喝水。   晚风习习,吹拂他们的衣衫。   “这段路我还挺熟的,小时候经常来。”召觅望着周围的环境,目光最后回转到边羽身上,“要不要去兜兜风?”   “今天兜了一整天了。”边羽说。   “你累吗?”   “倒是不累。”   “有个不错的兜风地点,还没带你去。”召觅说,“反正是也是顺路的地方。”   边羽没说拒绝。   两个人喝完水,上了摩托车。确认边羽紧抱住自己后,召觅启动摩托。   他没按原路返回,到岔口时,转到另一条路。   风里混合着湿润的水汽,边羽看到一条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溪河,好像把星和月都敲碎了装进去,波面亮得一闪一闪的。   这瞬间,边羽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宁静。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清澈的水流,却像汇集繁星的银河吸引着他。   他们疾驰在河边,感受波光河面星星碎碎倒映来的光影,享受着没有尽头一般的速度。   好多起起伏伏的事情,此刻如同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似乎一直这么普通地过着日子。那些跌宕起伏的过往,像场梦境。但倒不如说,现在更像是他的梦境。   这段路很长,他们的前进,是一种平稳的激情。   晚上八点,召觅送边羽到家门口。   边羽下车后摘下头盔,头发有点乱七八糟的。   召觅接过他手中的头盔,就势帮他把挡住眼睛的发丝拨到一边去。   边羽被他指尖触碰的瞬间,不知怎么,心突然猛地震荡,一阵接着一阵,热浪似的。   明明之前这样的接触不是没有过。   他低下头,耳朵不由红起来:“刚才那个地方叫什么?”声音轻轻的。   “月亮畔。听说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一起去过那里,就会成为情侣。”召觅显然是看到了他耳朵上的那抹浅红,低下头,凑到他耳边,“不知道灵不灵?”   边羽感到耳朵一痒:“我不清楚。”   召觅见他不避,双手慢慢环在他腰上,抱住了他。望着边羽的脸,他问:“怎么眼角有点红?”   “在车上被风吹的。”   “那把眼睛闭上。”召觅搂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收紧。   边羽竟真听话地闭起眼。眼角的干涩,确实有所缓解。   正要再睁眼时,一个轻柔的吻已经落下来。   召觅吻得并不急,像是花了些力气先克制。他的唇温热,轻轻蹭过边羽的唇角,在寻求允许,又有意引导这张柔软的嘴为他张开。   边羽果真落入他的陷阱,呼吸重了几分,嘴唇被引导微张。他感觉到召觅忽地逼近——不是动作,是要溺死他的欲念,一点点将他包围。   这个吻时深时浅,适当的时候,召觅的舌头会侵略性地探索,察觉到边羽有点害怕了,他舌头的动作又变得缠绵,像是在哄。   吻了好一会儿,召觅才稍微放开边羽一点。   “呼啊……”边羽垂着脑袋,大口喘着气。比起气息不稳的声音,他听见更多的,是自己心跳的狂响。   召觅的手不肯从边羽腰上放开:“怎么样?你觉得月亮畔灵验吗?还是,要再试一次才知道?”   “不用,我……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   边羽的回答说得很小声,但召觅仍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两个字。   灵验。   召觅的心脏也跟着快速地跳动起来,他再次贴近边羽的唇,哑着声音问:“你晚上一个人住这里会害怕吗?”   边羽平了平气息,瞪了瞪眼:“我长这么大了。”怎么会怕?   这个答案对召觅来说似乎“不可信”,他更进一步地让边羽贴紧自己,擅自认定,边羽晚上一个人睡觉肯定会害怕。   没亲足的吻,继续在边羽的床上继续了。   狭小的空间,此起彼伏均是两个人的气息。   边羽的脸颊绽着一缕又一缕的红,眼泪从眼角掉出来,熟烂掉的蜜桃溢出汩汩的水似的。   召觅在他身上玩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   燥热的气氛平息后,召觅把边羽搂在怀里。   这张床只有一米五宽,边羽一个人睡正好,两个男人躺一起,就有点挤了。不过召觅觉得很好,这样他就有理由搂着边羽一晚上。   边羽任他搂着,有些累,双眼蒙着一层困倦。   召觅的指尖在他身上轻抚,逐渐抚到胸口:“这里都松软了,看来要多锻炼才能再结实起来。”   “……我会锻炼。”边羽累得声音都不想大起来,没有中气地飘着。   “那就加紧了。”召觅吻了吻他的脸侧,“我帮你联系了可以考学飞行员的学校,你锻炼好了,等他们下学期开学,你就能去。”   他怀里的人呼吸好似停滞了一瞬。   边羽的眼睛张大起来,先是懵然,随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召觅。   “我把你的情况告诉那边的负责人了,他说没问题。”召觅的声音依然是柔和的,“学校在香港。正好我们后续的官司也要在香港的国际法庭打。平时没事的时候,你就可以学习。你放心,那个场地很安全,我都做了安排。”他搂住边羽的肩,语调低了低,“这次绝不会出一点错。”   呆怔很久,边羽才说出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就下山的时候。今天早上,听你说完飞行的事情,我就非常想看看你飞在空中的样子。”召觅亲吻他的肩膀,“现在,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重新起飞。”   边羽脑子一时空白,他感觉空气凝滞了很长的时间,忽地,松动了。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胸口涌着前所未有的震颤。   他真的可以再次拥有那张证件的机会,再次飞行了吗?   “召觅……”边羽的声音不觉跟着心脏一起抖,“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召觅将他往自己怀里拥,抱得紧紧的:“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谢谢了。”   -   次月,召觅跟边羽对波客的刑事诉讼案在香港走流程。   两个人抵达香港,和律师团对接。   因为此前的案件诉讼获取成功,边羽的形象具有了国际影响力,波客这次不敢再对边羽轻举妄动。加上当地出于对召觅这层特派的身份无比谨慎,派遣大量警力保护召觅身边的人,边羽这次无论去哪里都非常安全。   这次的流程不紧,空的时候,边羽便去飞行学校练习课时。   夜晚,太平山顶。   召觅白天没和边羽在一处办公,约他今晚在山顶见面。   今晚山顶有雾,几乎没旅客来观光,也可能是时间比较晚了的缘故。   边羽乘坐了几轮电梯来到山顶。   玻璃围栏前,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背影。   边羽认出那背影是召觅,走到他身旁:“怎么穿得这么正式?”   召觅转头看见边羽,微一笑:“要参加宴会。你今天拿到证了?”   “嗯。”边羽脸上藏不住地欣喜,将蓝色的证书从口袋里拿出来,“给你看。”   召觅接过他的证件仔细翻看,认真读上面的每一行字。他小心合上证件,还给边羽:“我之前是不是说过,如果你今天考过了,就给你奖励?”   “我忘了。”边羽微扬了扬下巴,“怎么,你之前不信我考得过吗?”   “我一直信你。所以礼物我一早就准备好了。”   “嗯?”边羽好奇。   召觅深吸了口气,神情逐渐认真起来,接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蓝丝绒面的盒子:“这西装是我特意为了今天订的。”   看到那个盒子,边羽意识到什么了。胸膛陡地擂鼓般响起来,脸上仍是作着镇定:“不是穿去参加宴会的吗?”   “嗯……是为了这一刻的盛宴。”召觅左膝轻轻往下屈去,挺直了背,将手中的蓝丝绒盒子敞开来。一枚特制的钻戒嵌在盒子里,“这是我这么长时间来,最想做的事情。我知道,你需要很郑重地去考虑它,因为这关系到一辈子……”平时讲话很利索的召觅,现在不由得话多起来。准备好的句子,这时竟忘得差不多,他微自嘲地笑了下,紧接着,咽了口唾沫,无比认真地和边羽说,“总之,边羽。以后,我当你另一边翅膀。你就在我为你创造的天空中,自由飞吧。”   云雾逐渐散开,高楼大厦慢慢出现在他们脚下。   边羽的视野整个通亮起来,他们在被灯火璀璨簇拥的云端之处。   他唇瓣颤了颤,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好半晌,他手指勾出盒子里的戒指,说:“我自己不会戴,你来吧。”   召觅听到他的答案,顿了一瞬,随后脸上展开一个笑。如打赢一场胜仗般的笑容。   .   .   .   .   驾驶舱内,仪表盘的指针稳稳地指向巡航高度。   边羽穿着白衬衫系着黑领带,左胸佩戴飞行员金属铭牌。外套脱在一旁,袖口挽到手腕,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臂。他坐在主驾驶位,专注地操作控制杆,目光平静,神情冷静。   窗外云层低浮,视野辽阔。   这一段是返航前的轻松航程,航线笔直,气流稳定。   边羽呼出一口气,摘下耳麦,眉心松了开来。   副驾驶座的召觅拿起手机,镜头对准了他。   “边机长,”他轻声喊,“看一下这边。”   边羽听到声音偏头。   阳光正好穿过侧窗,落在边羽脸侧。   “笑一下。”召觅比了个手势。   边羽唇角抬起了一点。   咔嚓——   这个笑,被定格在照片中。   照片里,边羽坐姿笔直,制服整洁,背景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和驾驶舱的仪表灯。那一瞬,他看起来很安静,也很坚定,宛如当年那只翱翔于天际的白鹰。   而这次,他有着一只护送他前行的铁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