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是天师也是法医   本书作者: 东瓜不亮西瓜亮   简介:   法医的职责,是找到逝者最后的话,而天师的职责,是让死人开口说话。   *   曾今在玄学圈红极一时的玄学天才柳安木死了两年以后,每天都过着喝喝小酒,吹吹小风的“退休”生活。   没成想一朝地府查账,竟然查出他死前阳寿未尽,实则是无常酒后勾错了魂。   地府连夜赶出公告:“系临时工,已辞退。”   柳安木:“……”   他就说怎么治个脚气,还能把人给治死了?   凭借超高武力值,柳安木终于拿到了免试入编、借尸还魂的机会,重生在沙湖区公安分局的一位法医身上。   *   重生以后的他白天是警察局的“好”法医,晚上是地府的好职员,从此开始了左手赶尸棒,右手手术刀的操蛋生活。   柳安木拿起手术刀解剖尸体,苦主的鬼魂瞪着眼睛跟在他身后。柳安木面不改色划开尸体腹部,苦主的鬼魂在朝他吹胡子瞪眼。柳安木拿着相机对着尸体受损部位拍照,苦主的鬼魂骑在他肩膀上狂薅他的头发。   柳安木不得不中断解剖,撂下手术刀。锁魂链无风自动,绕上了亡魂的脖子,柳安木皮笑肉不笑:“如果你再不配合我的工作,那我们就只能换种方式聊聊了。”   共事的另一位法医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的眼睛露出嘲讽:“怎么,你还指望死者坐起来配合你下刀吗?”   柳安木:“……”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迎上他跃跃欲试的目光,角落里的亡魂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   技术科的展示区贴着一句话,激励着每一位法医:尸体不会说话,所以法医的职责,就是把逝者的话翻译给不懂的人听。   柳安木每次路过,都深以为然。   ——法医的职责,是找到逝者最后的话,而天师的职责,是让死人开口说话。   于是面对尸检结果和监控证据完全相驳的情况,即使是资深最深的老法医也束手无策。   柳安木放下手术刀,自言自语:“你真的是自杀吗?”   浑身是血的亡魂站在他的身后,血泪滴滴答答从眼眶滴落,它张开干涩开裂的嘴唇,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下一秒,它的瞳孔却骤然收缩成一点。   从柳安木手中扬出的黑色索魂链贯穿了亡灵的身体,浓稠黑雾朝半空迸发的同时,一道黑气组成的影子缓慢出现在它的背后。   柳安木对视上影子冷血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你看,果然是他杀才对。”   *   白家在京城有百年的根基,底蕴深不可测,无人敢望其项背。   而白家真正的家主柏止,却身无一职,反而在铜鼓巷子的四合院里开了一家三进的古董铺。   京圈的新权贵心照不宣,铺子里的古董字画最值钱的并不是其收藏价值,而是背后白家的盘根错节的权势,若能借此攀上白家这根高枝,往后便都能在京城这块地方如鱼得水。   至于花了大比银两,能否见到白家那位传说中的家主,那就全凭各人缘分。即便是这样,古董铺依旧户限为穿,门口的石狮子都被盘得油光锃亮。   ——所以当柳安木开着一辆三手破车拖着一车破烂家当,把工作室搬进这座气势恢宏的古董铺子时,跟在柳安木身后的小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再塞回去:“三哥,这家老板杀人埋尸被你给瞧见了?”   柳安木单手拎起一包的破烂老古董,嗤笑了一声:“区区四合院,老子略施黄计,马上手到擒来。”   “不愧是我三哥,略施小计就……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计?”   柏树成精·千年大佬树妖温柔攻 x 道爷转世·御鬼小能手自恋狂魔受   阅读指南:   1、涉及都市灵异玄幻设定,主角战力超强,所以全文不算恐怖,放心入坑。   2、涉及部分法医剧情,作者不是职业的,相关知识全部来源于网络,如有错误欢迎指出,作者会及时修正。   3、承接《请神》这本的世界观,两本书都发生在同一世界观设定下,本文攻受在《请神》中有出现,《请神》的楼楼和陆也在这本会有出现。   文案2024年2月2日已录屏+截图~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异能 重生 都市异闻 玄学   主角:柳安木 柏止   一句话简介:天才天师重生成法医后   立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1章   鬼民广场前聚集了不少鬼魂,引得不少路过的“打工鬼”驻足观看,鬼群中隐隐传来攀谈之声:   “听说了吗,无常酒后抓错了人,地府这几日特意举办了擂台赛,胜者听说可以就地还阳呢!”   “我呸!把责任全推给临时工,不就是想找个替罪羊好息事宁鬼!”   “抓错的人有几百个,还阳的名额却只有一个,这不是摆明了在糊弄鬼吗?”   “那又能怎么办?鬼微言轻,上面说怎么办就只能怎么办了。”   “也不知道谁能拔得头筹,听说还是以鬼差的身份就地还阳,这可是免试上岸得机会啊……”   长条横幅挂满了整个广场,阴风阵阵,彩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间显出“还阳争霸赛”五个加粗的白色大字。半空中由两只骨翼鸟叼着一块牌匾,上面正滚动播放着一行文字:   “离擂台赛结束还剩最后20分钟!”   广场中央搭起长、宽各两丈的演武台,在一片叫好声中,台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打得不可开交。不过随着白衣鬼一套漂亮又花哨的连招甩出,黑衣鬼开始节节败退,渐渐显出颓势,只是咬牙硬撑着还没败下阵来。   只见那白衣鬼单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缠在指尖的一串铜钱串漂浮在半空中,杳霭云雾。白衣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手将碍事的长发拨到脑后,从松软的黑发后竟露出一张清冷隽秀的脸来。   台下的尖叫声顿时一浪高过一浪,更有满脸绯红的女鬼,捂着胸口软绵绵向后倒去。擂台下大部分围观的姑娘都是冲着白衣鬼来着,擂台打了三天三夜,这白衣鬼便当了整整三天的擂主,可谓是在地府一战成名。   黑衣鬼挥起一面铜镜,挡下白衣鬼花哨但无实用的剑花。耳边的尖叫此起彼伏,黑衣鬼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少年:“道士也来打擂台赛,这太不公平了吧?”   对面的少年动作果真慢了下来,他挑了下眉尾,语气随意:“瞧您这话说得,哪条规则写了道士不能参赛?”   少年说话时调子拖得很长,显得有几分欠揍。   黑衣鬼冷哼了几声,单论起硬本事,他的确打不过对面这个小道士。五帝铜钱、朱旗赤符还有那帝钟和丹篆,哪一样都是道士的宝贝,寻常小鬼挨上一下恐怕就要魂飞魄散,也难怪车轮战打了三天三夜,对面的白衣少年依旧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罢了,老夫认输。”黑衣鬼挥了一下衣袍,收起本命铜镜。   他摸了摸山羊胡须,再看向背手持剑的少年时,目光中难得露出一丝欣赏:“小子,你真的只是鬼将级别吗?以你的实力,当个鬼王都绰绰有余,何必再去阳间受苦?”   “虚名而已,与浮云无异。”白衣鬼将长剑横于胸前,指腹轻轻拂过剑面,嘴角轻轻一翘:“倘若我真有意一争,这十大鬼圣早该换我来当当。”   “……”黑衣鬼摸着胡须的手顿了一下,冷笑道:“狂妄至极!你小子的确有天份,当个鬼王绰绰有余,但妄想与十大鬼圣相论,恐怕你还差把火候!”   白衣鬼掏了掏耳朵,懒得再多听他废话,反手提起那泛着寒光的长剑,剑锋破空而去,对准了黑衣鬼的面门。   “锵!——”   黑衣鬼狼狈操控铜镜挡住下一击,随即飞身急退数步,退至擂台边缘:“且慢!老夫已然认输,你还想怎样!”   “擂台之上,生死有命,何来认输的道理?”对面的少年抬头看向他,突然笑了起来。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向上挑起,像是阳春三月飘落的桃花。   黑衣鬼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凉意,少年那笑容可以称得上人畜无害,但落在黑衣鬼的眼里,却惊悚得如同催命的符咒。他自诩也是声震一方的扒皮鬼王,惨死在他手下、被他扒皮抽骨的冤魂不计其数,如今却在一个半大小子的面前落了下风,眼底不由多了几分恼意。   “不过在下听闻前辈手中有一把名伞,以山魈脊骨为伞骨,开伞可引惊雷百道,威力无穷。不知前辈可否割爱,让小子我也长长见识?”   白衣鬼自称为“小子”,这段话可以说是非常客气,但字里行间却又露出一股威胁的意味,大有一副要么留财,要么留命的意思。   “你!”   这一下黑衣鬼牙根都快要咬碎了,双拳捏的咯咯作响,却偏偏又对白衣鬼无可奈何。   离擂台赛结束还有整整十分钟,白衣鬼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看不出他手里到底还有多少宝贝。何况从刚才的交手来看,白衣鬼从始至终都没有出过全力,再耗下去只会把自己逼得更加狼狈。   技不如人,罢了——   黑衣鬼眯着眼打量对面的少年,冷哼了一声。   片刻后,他一挥衣袍,青色的鬼气在他手中渐渐凝结,最终形成了一把泛着青光的伞骨。由山魈脊骨做的伞骨通体泛着青色的光芒,没有伞面,只有二十四根骨架。   山鬼骨伞在阴气的操控下漂浮到半空中,慢慢推向对面的白衣鬼。白衣鬼足尖轻点,衣袂翩跹,修长的手握住伞柄,又随着一个漂亮的转身,骨伞在他手中骤然撑开,青色的鬼气暴涨数倍,困于伞身中的二十四只山魈魂咆哮而出,吼声惊天动地。   一时间,擂台一方天上风云聚变,滚滚黑云在上空凝结,云海翻涌间隐隐显出几道紫色雷电。   黑衣鬼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会在擂台上开伞。   “小子,你还想干什么?!”黑衣鬼盯着天空中的滚滚黑云,脸色剧变,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发出的。山鬼骨伞的威力完全依仗于使用者的实力,说通俗一点,就是遇强则强。哪怕在他最鼎盛的时期,山鬼骨伞在他手中都从来未发挥出此等的威力!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掏出本命铜镜在周身化出紫色屏障,身形化作一缕鬼气,猛地朝旁边避去。就在他身形一闪的下一秒,一道紫色的闪电带着劈了啪啦的电流重重击穿了刚才他站立的地方。   白衣鬼挑了一下眉梢,抚掌笑道:“果然是把好伞!”   电闪雷鸣之间,黑衣鬼借助本命铜镜,躲过了数道骇人的雷电,他的身形才渐渐在擂台的一角现形,只是半张脸沉在阴影之中。   勉强立在擂台边缘的黑衣鬼目露凶光,面色阴沉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且劝你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算你自己不在乎,也该为你留在地府的亲人和朋友多考量些许!”   “哦?实不相瞒,在下还有一个师父。”白衣鬼笑眯眯地看着他,指尖轻轻敲了一下伞骨,又是一只趴在伞面上的山魈从伞骨中脱出,张牙舞爪地朝着黑衣鬼扑去。   “你和老头儿怎么算账,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负责送你去见老头。”   话音刚落,数百道紫色闪电密密麻麻从云层中落下,电光雷鸣大作,将擂台下那些惨白阴森的鬼面映射得更加瘆人可怖。黑衣鬼脸色大变,匆忙驱使本命铜镜抵挡,可惜这面铜镜也早已是强弩之末,替黑衣鬼挨了十道雷电后,便从镜面中央裂开一道裂痕,须臾之间便碎成了数片。   随着镜面碎裂,黑衣鬼捂着胸口,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脚下有片刻的迟滞。就是这一息的功夫,紧追在他身后的雷电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脚踝,他的惨叫顿时响彻在整个擂台上。   擂台下安静地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整个广场上只回荡着黑衣鬼的惨叫和劈里啪啦的电流声,有胆小一点的新鬼在台下活活被吓晕了过去,被等候在人群外的医护队大马金刀地冲进来抬走。   不过大多数鬼只是冷眼看着台上黑衣鬼的下场,更有甚至幸灾乐祸地朝旁边啐了口唾沫,暗骂一声活该!地府的鬼魂分为小鬼、鬼师、鬼将、鬼王四个级别,最简单的判断方法,就是看一个鬼身上衣服是什么颜色。鬼将为白,鬼王为黑,二者并称为黑白双煞。   通常来说,残杀越多的鬼魂,就能吸收越多的怨气,自身也就越强大。要做到黑衣鬼这种鬼王的级别,手下必然是枯骨成堆,何况鬼群之中已经有鬼认出那黑衣鬼就是恶名远扬的“剥皮痨鬼”,最好捉来皮囊漂亮的女鬼剥皮抽骨,做成法器,可谓是无恶不作。   如今这老鬼死在擂台上,简直是大快鬼心!   “镗镗——”   随着黑衣鬼在擂台上魂飞魄散,锣鼓声在擂台上方响起。擂台正前方的高阁上,一道尖细的鬼声传来,响彻在整个鬼民广场的上方:“第一百二十场,柳安木胜!”   “接十殿阎君令,本次还阳大赛到此结束,胜者——南山鬼将,柳安木!”   “阎君仁慈,特允胜者柳安木,即刻还阳!”   擂台下安静了十几秒,随即而来狂热的尖叫声几乎要把整座擂台都掀翻。无数枯槁的鬼手争先恐后地从擂台两侧伸出,它们近乎狂热地仰望着擂台上的白衣少年,仿佛在仰望普渡众生的神祗。   “承让。”台上的白衣鬼翩翩然收了骨伞,长身玉立于擂台中央。咆哮在擂台周围的山魈也低下头颅,纷纷钻回到了骨伞之中。   随着高台上那尖细的声音落下,红色的光晕顷刻间就在少年眉心中晕开。   白衣鬼若有所感,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随即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已然变得透明的手背。不到一息的时间,他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半空中。   与此同时,高台之上。   崔判官倚靠在太师椅上,大红宽袍上锈金丝蟒纹。他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眼,抬手从袖口中召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自言自语:“柳安木,这名字倒是好记。”   薄册漂浮在半空之中,翻动的纸张无风自动,瞬息之间便在其中一页上停了下来。   纸册上的名字波动了一下,随即便慢慢脱离纸张,漂浮在半空中,只是这张的内容实在短的可怜,除了一个名字,就只剩下寥寥几笔被朱批划去的死因。   “哦?既无前生,也无来世。”崔判官唇角勾起,随意一挥手,飘在半空中的生死簿便自动合上:“怪哉,这小子莫不是精怪修成了人身?”   **   **   “据本台记者传回的消息,昨日我市发生一起恶性刑事案件,兹拉兹拉……碎尸被发现于沙湖区一河道内……目前受害者头颅依旧下落不明……”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趴在办公桌上的青年眉心微微蹙起,连指甲盖都透着苍白的手指向内蜷着,似乎即将从梦中醒来。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这回不止是广播断断续续的播报声,还夹杂着几声更清晰的说话声:“三哥你快别睡了,到点上工了!”   肩膀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先是拍了两下,紧接着又是用力的摇晃。脑海中缺氧的闷胀终于消退了不少,柳安木深呼吸了几口气,手指暗自用力,才勉强睁开眼睛。   刺眼的灯光让本就朦胧的视线更加模糊,还没等他看清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手臂就被一股力量拉住,紧接着整个人都被从座椅上拖了起来。   “早上六点半咱们才接到报警,中午就有记者把案发现场的照片发到了网上,现在‘沙湖区碎尸案’的话题都冲上同城新闻榜第一了!你说这些记者也是闲的,什么时候把他们都以妨害公务罪都抓起来,他们才能安生一点!”那个声音喋喋不休的说道:“王队一早上打了八个电话来催,赵法医现在已经到解剖室了,咱俩再不过去,一会指定要挨骂。”   ——法医?解剖室?   柳安木有些艰难地呼吸了一口空气,现在离他意外身亡已经过去了两年,呼吸对于他成了一种陌生的感觉。空气中似有似无地弥漫着一种纸灰味,这是新死鬼的味道。   他不太熟练地撑起眼皮,视线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与此同时,脑海中蹦出一个清脆的声音:   “叮——宿主您好,还阳助手已激活!本系统搭载记忆大师模块、职业辅助小助手模块、群体记忆适配性调整模块,旨在让宿主无需改变自身性格习惯,立刻享受全新人生!正在同步记忆信息,请稍后——”   一丝丝清凉的液体涌入眼眶,他眼前的视线终于清晰了起来。拉住他的是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青年,侧脸的轮廓很硬朗,后脖颈上有一层短短的发茬。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青年有些狐疑地转过头来:“咋了三哥,你睡觉睡傻了?怎么不说话?”   柳安木与那张陌生的脸对视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开口,系统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同步成功!”   下一秒,一块半透明的弹窗毫无征兆地浮现在青年头顶:   姓名:程名,职业:法医,年龄:25,性别:男,MBTI:enfp快乐修狗,热情体贴、精力充沛,与宿主关系:曾经上铺的兄弟,现在苦逼的同事。   小助手点评:兄弟啊,我的兄弟,最爱坑的就是你!   柳安木扫了一眼弹窗上的名字,又看向长得虎头虎脑的青年:“程名?法医?”   “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真失忆了。”程名松了一口气,他拽着柳安木胳膊,硬是拖着他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尸体已经送去解剖室了,有什么事情咱们去更衣室再说。”   柳安木被他拉得一个踉跄,他刚刚才重生到这具身体里,此刻正是头重脚轻,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对了,还有群里发的资料!”程名嘴里边说着,脚下的速度没有半分放慢,单手在自己肩膀上的单肩包里翻找了一阵:“我午休的时候都打印下来了,你抓紧看看吧,一会赵法医要问起来,你可别又是一问三不知。”他从包里翻出来几张卷边的打印纸,一股脑全塞进柳安木的手里。   手里的资料不算很厚,柳安木强忍着大脑的昏沉,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第一张报告。   这份资料他并不算陌生,整整五页纸都是警方现场调查的痕检报告,文字的部分并不算特别多,从第二页开始连着四五页都是现场拍摄的照片。照片里是LV的HORIZON 四轮拉杆箱,箱体打开,内布被血渍浸润,箱内则装满了发白的脏器,这种颜色显然是经过烹煮才能形成。   程名边走边啧啧了几声:“这种的拉杆箱还有两个,分别在抛尸在一个废弃化工厂和垃圾焚烧场。三个拉杆箱被送到局里的时候还是我去接的,那味道……差点给我刚吃的午饭都给熏出来。”   柳安木抓着报告的右下角,抖了几下,将报告抖到下一页。照片拍摄的环境显然有了变化,不过主体依旧是四轮拉杆箱深棕色的四轮拉杆箱,里面同样堆放着被烹煮后的肉块,下层还铺着被劈砍成小块的断骨。   柳安木合上手里的报告,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以免重生第一天就露馅丢丑:“受害人的遗体被烹煮过?”   “可能是怕血水流出来,而且现在正是夏天,如果不煮熟就抛尸,味道很快就会传出去很远。”程名挠了挠脑袋:“我觉得凶手是惯犯,搞不好在这之前已经犯了不少案子了。”   话音刚落,二人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铁门上挂着一个蓝底的金属牌“法医更衣室”。   程名拿起两个墙上挂着的号码牌,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柳安木:“这个现场是赵法医去的,连他都没有什么发现。而且这三个案发现场都太干净了,没有指纹,没有鞋印,也没有找到凶器,你说凶手到底是怎么完成抛尸的?”   “你都不知道,那我到哪知道去?”柳安木接过号牌,太阳穴依旧在胀痛,让他不由皱起两条好看的眉毛。他揉着太阳穴,直到大脑的酸胀有所缓解,才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开口道:“不过有一个人,他肯定知道凶手是谁。”   消杀通道的隔离门被推开,消毒间的机器嗡隆嗡隆地运作起来。   程名在原地愣了几秒,手指还握着门柄,下意识回头看向他:“谁?”   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凉风从脚边喷出,机器的轰鸣声中,那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沙哑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还能是谁,当然是死者了。” 第2章   10:00,解剖室内。   三箱尸块被整整齐齐摆放在解剖床前,生蛆发臭的尸肉和箱底的被凿碎的骨头被完全区分开,一些个头比较大的骨头已经被挑拣摆放在解剖台上。   穿着蓝色防护服的赵法医背对着肉山,站在三箱尸块前,隔着一次性橡胶手套,他从第一个拉杆箱内捡起一块烹熟的尸块,又用另一只手推起鼻梁上金丝边眼镜:   “凶手在分尸后对尸体进行过蒸煮,从尸块的断口来看,凶手分尸应该使用了专门的工具,软骨的分离处很清晰,有可能是使用了剔骨刀。从尸块的腐烂程度来看,尸体至少经过了三天才被发现。”   跟在赵法医身旁记录的程名连连点头,手里的签字笔唰唰唰,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小字:“死亡至少三日以上。”   赵法医放下手里的尸块,站起身来,走到金属解剖床旁边。隔着一层橡胶手套,他捡起解剖台中段的一段骨头,骨头上有不少的裂缝,显然是在人为砍断后又一节节重新拼接起来。   “耻骨联合面较为光滑,骨盆下口狭小,髂骨翼厚实,高而直,骨盆上口呈心形,死者应该是一位50-60岁的中年男性……”   白骨在手术灯下显出一层淡淡的白光,断口处偶尔会有光线透过。随着赵法医的分析,程名手里的笔记本很快就写满了一页纸,阳光透过他背后的窗口斜照进来,照亮笔记本的黑色字迹,也同样落在另一头穿着防护服的青年肩头。   经过短暂的调整,柳安木已经接受了自己重生成为一名光荣法医的事实。此刻他单手举着相机,视线却没有和程名一样看向躺在解剖台上的破碎骨架,而是微微抬高角度,落在解剖床的正后方。   黑色的影子矗立在解剖床后半米的位置,如同一座肉山堆积在地面上,腰间盘着一圈又一圈的肉浪。肉山的顶端裂开三条肉||缝,从缝隙中生长出三个脑袋,两侧的脑袋做一喜一怒状,瞳孔小如黄豆,而中间的脑袋则垂着眼眸,面带悲悯地看着面前的尸体。   除了那三个古怪的脑袋,“肉山”蠕动如蛆虫的后背上还伸出两对手臂,这两对手臂高举过头顶,食指和无名指相捻,呈现佛手莲花状,不过这两对手臂上并没有任何皮肤,肌肉的纹理就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在那些如同蚯蚓般向外鼓凸的血管中,还流淌着黑色的液体。   人死后灵魂会在阳间停留七日,这个阶段他们通常会保持临死前的样貌和状态。   柳安木打量着面前的肉山,疑惑地皱起眉,心说:“这东西也能算是人吗?”   只可惜赵法医既看不见“肉山”的虚影,也听不见柳安木的心声。他放下手里的骨盆,从解剖台的一侧挤了一点酒精搓揉双手。紧接着,他径直穿过“肉山”,走向解剖台的前部。   “颅骨在死后被人为击碎,颞骨岩部保存较好,呈红褐色,死因很有可能是窒息导致死亡。”当视线落在拼接完整的颅骨上时,赵法医停顿了一下,缓慢皱起眉头:“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尸骨复原的过程中找到了三块骨片,从形状和厚度可以确定这三块骨片都是完整的左眶上缘。技术科已经对三块骨片进行过化验,结果证明三块骨片均属于同一名死者。”   程名记录的笔头陡然一顿,随即震惊地抬起头:“这怎么可能?”   “理论上来说,这种情况并不存在,除非死者患有多头连体疾病,不过患有这种疾病的幼儿通常活不过一岁,即使侥幸能存活下来,也会在社会面得到广泛关注。”赵法医捡起一块骨片,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所以结合DNA比对结果来看,这里的尸骨只是一部分,而且并不是来自同一名死者,而是包含多名有直系血缘关系的死者。换一句话来说,这有可能是一起性质恶劣的灭门惨案。”   “什么?”程名吸了一口凉气,顿时瞪大眼睛:“凶手到底和死者之间有多大的仇?杀了一个不够,还要杀人全家?”   “不排除是仇杀,”赵法医说:“凶手分尸的手法并不娴熟,但尸块与骨架剥离得较为完整,可能曾经受过培训,不过应该不是职业医师。”   赵法医分析的有理有据,他背后的肉佛陀缓慢低下身体,肚子上的肉层受到挤压,几乎就要顶上赵法医的后背。那三个脑袋同时都想要往中间挤,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而中间那个脑袋则被挤得几乎要陷入肉海之中,而与此同时,那三张咧到耳根的嘴巴都如出一辙地扬起了嘲弄的笑容。   这副画面的冲击力非常大,不过柳安木却没有移开目光,反而侧着脖子,饶有兴致地盯着“肉佛陀”。   在他的视线中,从“肉佛陀”厚厚的脖颈侧面伸出一条箭头,上方标注着一行白色的小字:“职业辅助助手提醒您,尸体颈部没有明显勒痕,面部瘀血不明显,可能为窒息死或溺死。”视线向下偏移,“肉佛陀”的四肢上缓慢浮现出四个转动的白圈,从白圈中同样引出一条箭头:“身体各处也没有抵抗的痕迹,死者生前未与凶手发生打斗。”   肉山的身体如同蛆虫一样扭动,赘肉中挤出一张新的脸,而那张不成人形的脸就停留在赵法医侧颈边几厘米的地方,从它没有皮肤覆盖的两只佛手中冒出丝丝缕缕黑烟。而当它垂下视线看向柳安木时,六双眼睛中竟然同时露出审视的神色,仿佛高座在庙宇之上的佛陀,正在审视堂下蝼蚁的罪业。   赵法医的手里还拿着骨片,有些不舒服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起初还没什么,但时间久了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后颈上似乎总有一股凉气,可每当他朝后看去的时候,背后又空无一人,为此他还特意换到了冷风口的背面也无济于事。   他正纳闷,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送检骨片无机质多,脆性大,并伴有骨质增生和吸收。另外,送检样本颅骨变薄,多处扁骨板障处均出现骨质增生,外板与板障界限模糊,由此可推断受害人年龄已超过50岁。”   扭头看去,双眼正好对视上那个站在解剖台后段的青年。   青年的手里正拿着一张报告纸,右上方敲有蓝章,正是受害者的送检报告:“三个骨片检测年龄都大于50岁,如果这三只骨片真的来自不同受害人,那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父子,而是兄弟。DNA点位比较的结果非常相似,说明他们是同卵三胞胎,既然如此,只要我们找到其中一个人,另外几个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出来了。”   “我们所能掌握的有效线索并不多,利用死者的颅骨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对死者的长相进行模拟。”赵法医用没有触碰过尸块的手背推了推眼镜:“不过死者的颅骨不完整,缺少多块重要的骨头,即使能够生成模拟三维图像,和死者真实的长相差距也不小。”   听完赵法医的分析,程名有些失望,他看了看解剖台上的尸骨,又看了看手里的写满记录的笔记本,语气有点不甘心:“难道就真没办法确定死者身份了吗?”   “巧了,”就在这时,站在他后方的柳安木略微弯起嘴角,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打了个转,又指向自己:“我这人有个特殊的能力,打小我的空间想象能力就特别好,小学的时候还拿过奖。”   程名嘴角抽搐了几下,他和柳安木当了四年上下铺的兄弟,也算穿过同一条裤子。从四年的相处来看,这人平时就总是神神叨叨,而且是神秘文化的忠实爱好者,有事没事还喜欢整点那些“不可说”的东西把玩,虽说确实误打误撞用所谓的“玄学”解决过一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但在程名看来那些也都是运气使然。   “那您这‘超能力’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为了不让好兄弟下不来台,程名还是主动充当捧哏。   “当然有关系,”柳安木说:“说不定我仔细看看这些头骨,就能想象出死者究竟长什么样。”   青年的声音刚落下,“肉佛陀”的三个脑袋就同时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球同时转动,贪婪、悲悯、轻蔑,三道目光同一时间直勾勾落在柳安木的身上,它周身的肥肉挤压着气管,使得它的口中不停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赵法医放下骨片,微皱眉头,显然是看不上这种满嘴跑火车的做派。   不过他也没打算当面拂了青年的面子,毕竟现在是个人情社会,眼前这个青年的背景他大概也知道一些,表面是个刚毕业的“菜鸟”大学生,但实则却是江海集团的小公子,也不知道脑子搭错了哪根筋,大学竟然跑去学了个法医专业,毕业后又被家里弄进了分局工作——其实说是来工作,倒不如说是来体验生活。   “既然如此,小程,你去请宋老师过来。”赵法医将手上的橡胶手套脱下来,丢到一侧的垃圾桶内,感觉有些头大。显然,他并没有把青年的话当回事,现在也不过是卖青年一个面子,免得青年下不来台。   程名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虽然他并不明白赵法医为什么会附和这个有些荒谬的办法,但还是出于对老法医的尊重,他还是点了点头:“好,那我现在就去!”   **   十分钟后,身穿蓝色警服的宋航就坐在了柳安木的对面。这位年轻的画像师面前支着一面花架,镜片后的眼睛像是琥珀一样干净透明,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透过镜片,宋航平静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比起严肃沉稳的法医,青年更像是正在演什么刑侦局的小明星,这个感觉不仅仅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更是因为他周身肆意洒脱的气质,与法医这个严肃的职业本身就显得格格不入。   宋航从笔盒里捡起一根铅笔,并不是他平日里用惯的那只,而是随意地拿起一只。这只笔头很尖,明显是从来没有被使用过。从这些细节都能够看出,他并不相信青年能只凭借这些破碎的颅骨,就能在脑中想象出死者的容貌。   “请你尽可能清楚地向我描述死者的长相,比如鼻梁挺或塌,嘴唇偏厚或者偏薄,在画像的过程中我也会询问一些问题,你只需要如实告诉我就好。”   青年姿态随意地靠在解剖台边,并不在意对面的敷衍:“规矩我都知道,直接开始吧。”   “那就请你先描述一下死者的大概长相,不需要很多细节,只用形容个大概就好。”   “方脸,眉弓向下,颧骨很高,大鼻子,法令纹很重,嘴唇很厚,而且嘴角还向两边耷拉。”   宋航手中的笔尖落在画板上,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青年。人的五官和脸型都是相互联系的,对于不同的脸型,嘴巴还有眼睛的形状、包括鼻梁都会有相对应的走势。   如果青年只是在胡说八道,那五官和脸型,乃至不同五官之间都绝对不可能相匹配。但青年所描述的这些特征之间并没有冲突,甚至通过青年的描述,他的脑海里已经大概勾勒出了一张面孔。   握着画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宋航坐直了身体,他放下手里的铅笔,重新在笔盒中捡起一只:“死者的眼睛是什么形状?你可以找个形容,比如像是三角形,或者像是柳叶,再比如像是一个圆。”   赵法医抬起头,视线落在那个站在解剖台边的青年身上,眼神中多了几分思索的味道。   柳安木虽然是站在解剖台的旁边,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目光其实并没有落在尸体拼接后的颅骨上,而是掠过解剖台,看向了解剖台的另一边。他把目光放在面前的“肉佛陀”身上,仔细观察:“眼大而圆,黑瞳仁德面积比较大,多眼皮,鱼尾向上。”   宋航手中的铅笔在画板上“唰唰唰”地移动,很快就在画纸上勾勒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轮廓。当最后一笔落下,他拿开画纸上方的吸磁,将手里的画像展示给对面的青年:“像吗?”   “鼻子还要再大一点,他是鹰钩鼻,不过鼻头很大。还有两眼之间的剧烈太近了,他眼距很宽。还有嘴巴的形状也不对,他是下嘴唇比上嘴唇厚,正面看上嘴唇只有一条缝。”   宋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青年所说一一在画上修改。哪怕青年所说的只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但此刻的宋航却没有半点不耐烦,而是按照青年的描述,一遍遍对画像进行修改。   经过了两个小时的修修改改,宋航再一次取下画纸,将画纸朝向对面的青年:“现在像吗?”   看见修改后的画像,柳安木眼底终于有了点点光亮,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差不多,死者和画像上有八分像。”   程名盯着画像上的中年男人,忍不住挠了挠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句:“难道我见过这个人,怎么我会感觉有点眼熟?”   宋航将铅笔画像重新贴在画板上,目光盯着画板上的人像,眉头一点点皱起来,自言自语:“我也有很熟悉的感觉,好像经常在哪看见这个人……”   突然间,他的瞳孔陡然一缩:“等等,我想起来了!”   众人的目光同时汇集到他的身上,就连解剖台边的柳安木也看向了他。宋航直直地盯着画像,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足足过了半晌,他才再一次开口:“你们还记得去年冬天,我们局对面的千禧广场举办过一次歌手选拔会吗?”   “当然记得。”程名点了点头:“局里人手不够,还抽调我们技术科全部去维护治安。不过这个歌手选拔赛出于安全考虑,要求参赛选手必须在四十岁以下,按道理来说,死者是不可能参赛的。”   “他的确没有参赛,因为他并不是选手,而是这次活动的赞助商!”宋航边说边打开手机,将手机里检索到的照片向众人展示:“成海集团的老总,他为歌手选拔赛录制过一段视频,主办方在选拔正式开始前,曾特意投影过这段视频!”   成海集团成立了四十多年,老总刘海平早年间下海从商,是当年商界叱叱风云的人物,网络上关于他的词条,随便一搜就能找到几万条。   程名似乎也想起来了一点,不过他没有宋航那种过目不忘的逆天本领,只是模糊记得海选当天确实放过一段录像,有个中年男人在录像里罗嗦了半天,海选比赛才正式开始。   程名咽了一口唾沫,不可置信地开口道:“死者是成海集团的老总?他怎么会无声无息地被人杀害分尸,而且直到今天才被发现,难道就没有人发现他失踪吗?”   赵法医紧皱着眉头,他接过宋航的手机,快速游览了一遍网页:“成海集团近三个月股价波动很大,有的股民甚至在一夜之间赔尽千万家产,难道这才是他死亡的导火索?”   宋航没有接着分析下去,他把手里的画笔放进笔盒,用把画板上的画纸拿下来卷好,将画架折叠背到身后。   做完这些,他犹豫地转头看了柳安木一眼,眼神中还是有几分不信任:“这张画我会马上交给王队长,如果你刚才是在信口胡诌,最好现在就说出来,免得回头落个干扰办案的处分。”   柳安木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信不信由你,但这就是事实。”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一直在“肉佛陀”的身上,或许此刻称呼它为“刘海平”才更合适。   此刻的刘海平正挤在几人的中间,“肉山”上那三个脑袋的表情各不相同,左侧的脑袋咧开嘴角笑着,中间的脑袋抿着嘴唇,而右边的脑袋则恶狠狠张开,咬着一口烂牙。唯一相同的是三个脑袋的眼神,仿佛愤怒到了极点。它死死盯着赵医生手里的手机,眼眶中都要冒出火来,极度的怒火之下,就连它身上那些白色箭头都快抖出了重影。   程名主动请缨要帮宋航一起抬画具,两个人匆匆离去,解剖室一瞬间只剩下柳安木和赵法医。   赵法医没有说话,镜片后的眼睛出奇冷静地盯着柳安木的脸。从宋航开始画像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注意这人的一举一动,每当青年讲出一些细节的时候,眼睛都是微微上抬,看向解剖床的对面。   从心理学上来讲,当一个人正在脑中回想的时候,眼珠会不自觉地转向侧方。而青年刚才在说出那些特征的时候,双眼则是认真地看向某一个方向,这说明青年并不是在脑中想象,而是用眼睛“看”到了死者的长相。   这种事对赵法医来说并不陌生,十年前局里也有这样一个人,当时他刚刚参加工作,到岗的第二周就因为人员紧缺被派了出去。也就是这一次的经历,几乎颠覆了他整个世界观,他亲眼看见大地在开裂,看见天空中睁开的血色眼瞳,还看见那个老喜欢叼着根烟却不点燃的刑侦队长从警车里拎出一把铁锤,毫不犹豫地冲向不远处的血瞳。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个世界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是井底之蛙,永远没有机会能接触到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秘密。   而他的很幸运,成为一只跳到了井壁之上的青蛙,得到多窥见一些井外那浩瀚的天地。   赵法医重新戴上一副新的橡胶手套,将三个骨片分别摆成一排:“‘他’还在这里吗?”   柳安木正在思考要不要干脆把这灵体剖开,看看内部还有什么线索。听见赵法医的话,他本能地接道:“谁?”   “你看见的那个东西,或许应该称呼为‘鬼’或者‘灵魂’。”   赵法医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与他对视,镜片后的眼睛很平静:“我知道这个世界还你们这些人的存在,也知道你们归属于某个神秘的组织。如果你们的能力能用在破案上,也不失是一种好办法。”   柳安木不由挑了一下眉梢,倒是对这个发展很意外。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术士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民间常喊“神婆”或者“看事先生”,存在与否区别只在于信或者不信。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些东西的存在,为什么还要从事法医这份工作?”他略微弯起嘴角,打量着那双镜片后眼睛,试图从那里找到一丝恐惧:“你只是一个普通人,难道你不害怕吗?”   “法医的职责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既然我的工作是在帮死者述说冤屈,那我又为什么要害怕?”赵法医的眼睛非常冷静,甚至可以说连一丝波澜都看不见,他捡起一片颅骨片,断口处刚好可以卡进半边颅骨中。   骨片卡入颅骨后,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死,难以掰动半分。   赵法医单手按住死者的颅骨,就在他试图把卡进半边颅骨的骨片拔出来的时候,手指却像是被一股力量所操控,指腹猛地朝边缘一划,手指立刻被颅骨上端那锋利的边缘割开一条小口。   ——变故的发生往往就在一瞬间,腥红的血液立刻从指尖涌出,滴落在那白森森的颅骨上。   赵法医大概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他愣了足有半秒,双眼盯着指尖涌出的鲜血,随即在他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一具被抛尸荒野的尸体,几天的时间足以让尸体上生长出无法预料的细菌,这些细菌很可能会随着伤口进入人体,极短时间内就会开始攻击人类的免疫系统。   只是还没有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颅骨上突然有一道红光闪过,随即他整个人就突然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大约过了十几秒的时间,赵法医缓缓抬起头来。此刻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古怪,右眼的眼皮不停地抽搐,眼球中无端地出现许多黑色的竖线。   就在赵法医出现异状的同时,出现在他背后的那座“肉山”上的三个脑袋同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几乎如同未经任何礼仪教化的孩童,带着最纯粹的欣喜,又带着最纯粹的恶意。   柳安木站在解剖台前方和赵法医对视,赵法医眼中的黑线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虫子,在他眼睛里不断扭曲盘绕。眼珠不断被这些黑线挤压,最终只能偏到眼眶的最右侧,仿佛要被硬生生从眼眶中挤出来。   “黑降灰咒红小鬼。”柳安木取下脖子上的相机,随手放到一边:“你还挺厉害啊。”   隔着一张解剖台的距离,“赵法医”盯着他的脸,缓缓向两边扯起嘴角,咧开一个瘆人的笑容。   “一介凡人,见吾为何不拜?”   随着那如同洪钟的声音落下,赵法医受伤的手陡然一歪,整个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得一个踉跄,口中发出一声闷哼的同时,手掌重重按在了颅骨的断口上。锋利的骨刃瞬间割开皮肤,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尽数落在颅骨上。   随着鲜血的浇灌,整个颅骨白得越发刺眼,就像是在表面刷了一层白色的油漆。   就在颅骨吸收鲜血的同时,肉山上的三个头颅同时咧开嘴,露出一口发黄的烂牙,那三张丑陋的面庞同时浮现出贪婪餍足的神色,好像正在享用一份大餐,喉咙里不时发出古怪的笑声。那六只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对面的青年,那人微微皱起眉头,眼神中划过一丝厌恶。   “拜你?”青年扯了一下嘴角,语气嘲弄:“你也配?”   “肉山”仿佛被这句话激怒:“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它挥了挥手,解剖台上的骨片陡然飞起,朝着对面的青年高速射了出去。在这种速度下,一旦被骨片击中头部,受击者将必死无疑。   “肉山”死死盯着对面“毫无防备”之意的青年,喉咙里发出的笑声越发古怪。   “——噗嗤!”   伴随着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笑声戛然而止。   “刘海平”那癫狂的笑意凝固在嘴角,那布满血丝的六只眼睛缓慢抬起,死死盯着对面的青年。高速射出的骨片在半空中碎成粉尘,白色的粉末从半空中飘然散下,淅淅沥沥就像是下了一场雨。   而本该被骨片击中“意外”死亡的青年,此刻却悠闲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模样。反倒是解剖台后方的那座肉山明显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三个头颅同时低下头,看向自己被贯穿的身体。   贯穿胸口的黑色的锁链在它的堆积着层层赘肉的身体上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而从“伤口”中喷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怨气。   肉山挤压着冒出很多张不成人形的脸,很多道声音同时从肉山中发出来,有男人的、也有女人,有老人的、也有孩童的:“是鬼差!……鬼差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惜它还没有等到柳安木的回答,沾染在锁链上的怨气便化作炙热滚烫的火舌,顺着锁链熊熊燃烧起来。   这些焚烧罪业的火焰烧灼肉山的皮肤,堆积如山的脂肪熊熊燃烧,发出兹拉兹拉令人牙酸的声音。肉山的三个头颅痛苦的扬起,喉咙里不断发出最凄惨的哀嚎,即使变成了鬼,灵体也依旧保持着生物最基本的求生本能。   锁链的另一头缠在一只被双层橡胶手套包裹的手腕上,仿佛有无数双手按住了肉山的肩膀,“刘海平”的喉咙被烧得发出嘶哑的哀鸣,无论怎么想要逃离,最终都只能生生被烈火焚烧之苦煎熬。   欣赏了一会“肉山”痛苦而狰狞的表情,柳安木从旁边拿起相机,右手按在快门上,镜头对准被烧得变形的灵体。他弯起嘴角,就像是看一场有意思的演出:“来,三二一,茄子。”   随着“咔嚓”一声,赵法医仿佛如梦初醒,他愣了片刻,才猛地从平光镜片后抬起眼睛。   他一点点偏过头,目光触碰到自己完好无缺的手掌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紧,又一点点慢慢松开。   脑子一片空白,记忆也仿佛断片了一般。   “幻觉?”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当然不是幻觉。”懒洋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赵法医抬起头,怔怔看向解剖台对面的青年。青年依旧和刚才一样,保持着闲散的姿态,可他却感觉青年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刚才受伤的是你的灵魂,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你的人魂幽精。”柳安木慢悠悠道:“灵魂受伤,轻则修养数月,重则需要修养一年半载。恭喜你啊,接下来的这一年以内,你就基本可以告别房|事了。”   赵法医:“……”   听完柳安木的话后,赵法医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心理作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他开始一点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虚弱了起来,好像一阵风此刻都能把他吹倒。他试图想要抬起自己的右手,可刚动了一下手指,掌心就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感,就像是掌心里被割开了数道口子。   可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时,那里却完好无损,连一点细小的伤口都没有。   “灵魂……”赵法医干裂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他的脸颊似乎也快速凹陷了下去。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青年,气息混乱地说道:“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吗?后面还有几十台解剖,我等不起,死者的家属也等不起。”   “办法当然有,俗话说吃什么补什么,你要想快点好,那就只能用其他灵魂修补。”   柳安木不紧不慢地抬起头,视线看向面前被业火烧得痛苦哀鸣的肉山。片刻后,他略微弯起嘴角,“不过也算你运气好,你面前就有个灵魂。而且这东西还长了六只手,正好能借一只给你。”   **   “刘海平”的灵体像是被融化的脂肪黏在了原地,它此刻的状态就好像一堆被焦的肉球,浑身的皮肤像是融化的胶体般从骨架上剥落。它似乎在竭力对抗着什么,但最终只能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   就在它彻底失去抵抗,被按在地上的同时,耳边传来一道古朴的咒声,紧接着从它的身体中迸发出一道刺眼的蓝光,紧接着他的身体好像被某种看不见力量压扁,每个脏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这是鬼差独有的能力,当索魂链贯穿尸体后,就可以利用职权查看杀死此人的罪魁祸首。   这道蓝色的光芒投射到他背后的墙壁上,汇集的蓝光慢慢凝结,如同萤火虫绕在白墙飞舞,最终竟然勾勒出一个曼妙的女人身影。   女人的身体几乎完全赤|裸,长发披在身后,青白的肌肤上用黑色的颜料画满了类似经文的符号。如果单论这个女人的容貌,只能用普普通通来形容,偏偏配上她的半垂半抬的眼神,就给人一种妩媚又勾人的感觉。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足以用妩媚与性感征服无数男性的女人,却用一种近乎炙热而艳羡的视线盯着刘海平的背影。即使女人什么都没有说,但那种接近于疯魔的炽热,还是从她的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这是刘海平最后的记忆,也是他死前最后所见。换一句话来说,这个虚影就是害死他的真凶。   “……”在看到那个虚影的瞬间,柳安木的瞳孔却蓦然紧缩,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在他的眼前,无数蓝光汇集而成的女人双手作说法印,袒露着的胸口纹着一片准提咒,胸口上方还用彩色颜料绘有光明光焰。女人胸口的蓝色印记边缘微微向外渗透,连带周围的一圈皮肤都被染成了淡蓝色。这种用食用色素染色的方法其实并不少见,只不过通常是用在猪肉的合格检疫章上。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握着相机的手指慢慢收紧,柳安木死死盯着那道虚影,扯了下嘴角,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   半晌,他松开按着照相机的手指,说:“是他杀,通知局里立案吧。”   赵法医按着还隐隐作痛的右手,顺着青年的视线看过去,洗手台在阳光下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赵法医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既然是他杀,那凶手呢?”   “死了,而且死的时间比刘海平早。”柳安木走到解剖床后方,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一堆烧成烂肉的肉浪中,准确找到那东西的膝盖骨,并一脚踹了上去。   被烧焦的肉山轰然倒地,融化的脂肪就像是奶茶里倒出的麻薯般糊在地面上,三个黑漆漆的头骨挣扎地想要抬起来。从它被剖开的胸膛中引出了一条白色的箭头,此刻上面正写着一行白色小字:“肝脏缺失,伤口无生活反应,为死后伤。”   柳安木蹲下身,手指似乎隔空抓住了什么东西,因为太过用力,连皮肤下的指骨形状都微微凸显起来。   他低下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说吧,你的肝脏去哪了?” 第3章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地上的肉山已经被索魂链烧成了一堆畸形的焦炭,只能从轮廓上大体辨认出人形。黑色的怨气大量从他的身体中涌出,丝丝缕缕地交织在一起,攀附漆黑的骨骼而上,翻起新的肉芽,试图重新构建起那些被完全烧毁的肌肉与皮肤。   贯穿它身体的索魂链被火烧得通红,表面上却隐约泛出黑色的烟气,发出咯咯的震颤声,仿佛随时都要断裂。柳安木收回踩在焦炭上的脚,视线扫过抖动的锁链,眉尾很轻地挑了一下,有点意外地“嗯?”了一声。   鬼差的索魂链上有地府的加持,就算是鬼将级别的鬼魂被锁链加身,也会动弹不得。   从尸身的腐败程度来判断,刘海平的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周,即使他生前修炼邪法,也不可能在死后立刻拥有能跟鬼差抗衡的能力。   地上烧焦的烂肉如同扭曲的蛆虫般缓慢汇集在一起,三个焦黑的头盖骨一点点向上抬起。   “就算你是鬼差又如何,你以为自己也算是个什么人物,其实不过是地府的一条走狗罢了——”被烧成六个窟窿的眼眶中冒出星星点点的蓝光,宛若毒蛇吐信。那三个头盖骨同时向上仰着脑袋,眼眶中的蓝光越发璀璨:“只有佛陀,才是这末法时代下真正的神,没有人可以违背神的旨意!”   柳安木俯身盯住那空洞洞的眼眶,手指摩挲着下巴:“佛陀?”   三个头盖骨仰头,隔着幽冥蓝火与他对视,随即它们的口中发出一阵诡异至极的笑声,漆黑的牙齿不断张合:“像你这样的走狗,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真正的法则。”   下一秒,焦尸背后烧焦的五只手蓦然扬起,骨刺作刀,如同数把钢刃朝着向着面前疾袭而去。   竖立的骨刺在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急速放大,尖端在眼前化作一个不断放大的黑点,却在即将刺入晶状体时突然迸发出四溅的火星。橙黄色的火花像是过年的烟花一样在眼前炸开,而仅仅与那骨刺相隔几毫米距离的柳安木,却连眼皮都懒得眨动一下。   尖利刺耳的切划声几乎要刺穿耳膜,在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噪声里,就连看不见灵体的赵医生都看向解剖床的后方,眉心皱了起来,不自然地向后退了半步。   火星迸溅之中,柳安木抬手捏住那烧焦头骨,直到听到那黑色的颅骨发出咯咯的响声,他才慢悠悠弯起一点嘴角:“你这前摇也太长了,谁教你这么打架的?”   被抓住头盖骨的焦炭被迫抬起一个头,其他的头颅痛苦摆动着,六个黑色眼眶爬满了黑色的丝线,正在咯吱咯吱的往上翻。此时的“肉山”已经不复刚才佛手莲花,端坐于庙宇高阁的慈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古怪而扭曲的表情。   “放心吧,我就问两个问题,耽误不了你几分钟。”柳安木说着,竖起两根手指,在黑色骷髅头面前晃了晃:“第一,你的肝脏在哪?第二,佛陀是谁?”   黑洞洞的眼眶对视着他的眼睛,几秒后,那三张被烧得看不出人形的骷髅稍微转动了一下,但那焦黑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恐惧和哀求。   由血肉凝成的蠕虫从六个眼眶中缓缓钻出,蠕虫的身体逐渐拉长,最后变成两颊新长出的肌肉。   肌肉包裹着焦炭骷髅的画面有些诡异,这些红色的肌肉向两边拉扯,就像是一个没有脸皮的人正在发笑,而这个笑容几乎要咧开到耳根,随即其中一个头颅滚动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笑声:“蠢货!我怎么可能告诉你真相,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追求什么——只有掌握了正确的规则,才能掌握永生的秘密。”   那嘶哑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锋利的骨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五只手指化作两只大刀般的前肢,伴随着破空之声,朝着柳安木的面门袭去。   柳安木并不害怕这东西的袭击,这种低级的攻击在他眼里太慢了,甚至连躲避都不需要,就能顷刻间让对方的攻击化为乌有。不过这次在挡下刘海平的一击后,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五只焦黑的手刀方向突然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入那三张被烧得不成形状的嘴巴里。   “啊啊啊啊——”   舌头连带着一连串的血珠,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咆哮,就这样被刘海平硬生生地扯断拉了出来。   疼痛钻心地传来,焦尸痛苦地抬起上身,用浑浊的视线朝自己的手中看去。几根血肉模糊的肉条被它攥在指缝之中,断口处的肉芽仍然在颤抖、蠕动,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空气中不断传来痛苦的闷哼,却因为失去舌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地哀鸣。   柳安木盯着那匍匐在地的焦尸,过了一会,他才低笑了起来,“对自己够狠的啊。”   断舌的痛楚还在刺激着焦尸的神经,黑色的血液不断从指缝间漏出来,可他却吃力的抬起头来,咧开那张失去舌头的嘴,六只眼睛里长出新的血肉,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柳安木的脸。   ——这就有点挑衅的意思了。   寻常新死之鬼碰见鬼差,无不胆裂魂飞,如同惊弓之鸟,而刘海平不仅不害怕,甚至还能发狠耍些小聪明。   柳安木不急不缓地站起身,自上而下盯着失去舌头的灵体。片刻后,他再次轻轻勾起嘴角:“我就喜欢你这种桀骜不驯的样子,不过你要不要猜猜看,你能在我手下撑过多久?”   左右两侧的头骨猛然转过来,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他,不断涌出黑血的嘴蠕动了几下。   “嘭!”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伴随着一声巨响,中间那个已经长出血肉的头骨被狠狠按在地面上。   中间的头骨带着旁边的两个头骨重重砸在地板上,颅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焦尸痛苦地抓挠着地面,指甲盖硬生生翘翻过来,露出狰狞而撕裂的血肉。   然而它此刻却几乎感受不到指甲盖翻起的疼痛,颅骨被强力挤压而带来的极度痛苦,让它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被挤压。它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如果这个人再不松手,很快它的眼眶都会在这种可怕的压力下被碾得粉碎。   “给你三个数的时间,告诉我你的肝脏去哪了。”柳安木弯下腰,抓着灵体天灵盖的手指微微放松了一些,他眉眼弯弯的笑道:“你可要好好珍惜,毕竟我不是经常有这种善心。”   恐惧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刘海平的大脑,它的牙床不住的颤抖碰撞。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如果他能坚持到第四次灌顶,就能在合和大定之后长出第四个佛首,到那时候他就是万人追捧的真佛,这种蝼蚁又怎么可能将它逼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可偏偏这个时候公司却出了问题,如果再不完成大礼,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在监狱里蹉跎一辈子!   “三……二……”倒计时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折磨着它快到绷到极限的神经。这个人类故意将音调拖得很长,为的就是一步步攻破它的心理防线。   终于在漫长的挣扎过后,焦炭颤抖地展开干瘪发硬的手指,粘稠的液体顺着它的腕骨缓慢流下来,又在手臂与地面想接的地方摩擦晕开。   赵医生的视线停留在地面那滩莫名其妙出现的血渍上,腥红的笔触慢慢延长,渐渐勾勒出一个单立人的偏旁。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指甲刮划声,那抹血色又重重落在旁边一点,随着血渍慢慢成型。   在这种焦灼的气氛中,赵医生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起来,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跳动的声音……   “一。”最后一根手指收回,柳安木的声音悠悠传来:“很可惜,你的时间用完了。”   听见这个声音,指甲刮蹭的声音骤然一顿,随即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在那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赵法医手指也不由微微攥成拳,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捏住提了起来。   几秒后,血印“啪!”的一声,再一次重重落在地上。不同于之前的是,这次的血迹非常混乱,血手印毫无章法地拍打在地面上,留下深浅不一而瘆人的血色指痕。   “吱咯、吱咯——”   指甲抓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就像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拼命用指尖在地上刮出两个血淋淋的字迹。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令人头皮发炸的刮挠声戛然而止。赵法医深呼吸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前并不存在的冷汗。   解剖室里静悄悄的,白森森的骨头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称量仪上还放着被煮熟的脏器……   柳安木松开了沾着血迹的手指,视线扫过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佛母?”   他随手在干净的地面上擦了两下手,然后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漆黑的瞳孔中似乎短暂闪过一抹思索的神色,但又很快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笑眯眯弯起眼睛:“算你识相,我就不计较你刚才那些小动作了。”   说着他又摊开手心,似乎也很无奈:“我们师门世代都是老实人,你非逼着我动粗,回头我还不好向老头交代。”   “……”老实人?   赵法医拿着骨片的手停顿了一下,半晌,又冷静地将骨片放回解剖台上。   **   14:00,会议室。   投影仪显示器上播放着现场拍摄的照片,空调开足马力的嗡嗡声,混杂着窗外的蝉鸣一起传入会议室里,为这个燥热的下午平添了几分倦意。   “死者身份已经确定,正是本市知名企业家‘刘海平’,死亡时间初步判定在三日前。刘海平居住的别墅内发现了第四个拉杆箱,不过上面也没有提取到指纹。别墅内的浴缸中发现大量血迹,还有部分残留的肉渣,我们调取了别墅近一周内的用电量,基本可以确定刘海平就是在浴缸内被分尸后又进行烹煮。别墅内也只提取到了刘海平的DNA,这个凶手很谨慎,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给我们留下。”   “根据小区的监控,一个月内进入过死者别墅的车辆只有一辆,司机是专门做富人区果蔬供应的送货员,早上已经来过局里配合我们的调查。上个月刘海平以蔬菜不新鲜为由,取消了果蔬配送服务,送货员只是按照公司的要求,在月初的几天往刘海平的别墅里送过几天菜,这是他们公司挽留客户的手段。经过初步排查下来,这个送货员也不具备作案的时间。”   正在说话的是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锐利的视线扫过会议室里的众人,最终落在右手侧的赵法医身上:“赵柘,你来说一下尸检的情况。”   “死亡时间在三到四天,凶手在将被害人杀害后,又残忍将其分尸。死者所有器官均未检出毒性成分,颅骨为死后被人为击碎,但颞骨岩部保存较好,呈红褐色,所以死者很有可能是先由窒息导致死亡,随后才被分尸。”   “四个拉杆箱内的尸块和骨架可以拼凑出一具完整的尸体,不过尸体的肝脏依旧下落不明,除了已经拼凑出的这具尸体外,其余的骨架还能拼凑出两个完整的颅骨和四条手臂。”   说到这里,赵法医顿了顿:“不过根据我们的排查,刘海平是家里的幼子,上面只有四个姐姐,也没有同胞的三胞胎兄弟。”   赵法医一开口,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下来。   赵法医把解剖室内拍摄的照片放在投影扫描仪的的下方,除了一具拼接完整的骨架外,还有多出了的部分颅骨和手臂。赵法医又从文件袋内取出了另外三张照片,也放在了扫描仪下方。   “从分尸的刀痕来看,凶手不是专业的医师。”赵法医推了推平光眼镜,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不过凶手有可能接受过特殊的培训,分尸的手法很利落,应该是惯犯。”   看着投影上骨肉分离的照片,在场所有队员脸上的表情都非常精彩。死者的被剥离下的肉块和内脏都经过烹饪,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白色,不过只要想到这是同类的尸体进行烹饪后的产物,所有人都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同时也不由在心里暗暗钦佩,法医这个职业还真不是谁都能做的。   柳安木转着手里的笔,笔杆在他食指上打了个圈,又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引,慢悠悠转了回去。   “别墅内没有打斗的痕迹,初步怀疑是熟人作案,第一案发现场应该就在浴室。两周内出入过别墅的车辆除了果蔬送货车,就只有刘海平的私人奔驰,所以凶手有可能是坐着刘海平的奔驰进入别墅车库,随后和刘海平一起乘坐电梯进入屋内,这一点同样可以印证是熟人作案。”王队用食指关节敲了一下屏幕,屏幕上出现了B市缩小版的地图。   因为连轴熬了几个通宵,王远的声音有点沙哑,左手指缝里还夹着一根提神的烟,“这个案子现在社会舆论很大,上面要求我们在五天内破案。大鹏、老胡,你们去摸排死者的人际关系,重点去调查近一个月内和死者联系密切的几个号码。”   “老四,你带实习生再去一趟西山别墅,把车库里那些车的行车记录仪全部拆回来,今天之内给我一份死者的动向表。如果附近有可疑人员,记住要先跟局里联络,不要贸然行动。剩下的人留在局里待命,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非常关键,谁不准在这个关头给老子掉链子。”   会议室中的众人纷纷应声:“是!”   王队将烟凑到嘴边,深深抽了一口:“所有人按我的安排,立刻出发!”   能当警察的人身上大概都有一股干脆利落的劲,不喜欢拖泥带水。随着王队一声令下,会议室内顿时响起一片椅凳拖拽的声音,所有人都迅速按照分组准备出警。偌大的会议室只在一分钟的时间里,就只剩下站在大屏幕前的王队长。   王队站在屏幕前,久久望着屏幕上B市的地图,眉毛间挤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足足过了半支烟的工夫,他才将手里的烟屁股按灭在一旁的烟灰缸内。   就在他准备关掉投影设备离开时,一阵平稳的脚步声突然从会议室外传来。   有经验的老刑警单从脚步声就可以判断出来人的基本体征,比如脚步声沉重而虚浮,通常代表此人肥胖而且健康欠佳。脚步声轻快平稳,则此人通常身手矫健,而且心性沉稳坚定,审案时遇到这种犯人,难免要多费一番功夫。如果脚步声比平常更慢半拍,这种通常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腿脚不利索,反映在左右脚上就会慢上半拍到一拍。   王队长先关上投影仪,又从兜里摸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夹在两指间,这才看向会议室门口去而复返的青年。   青年从会议室门外走进来,周身的轮廓似乎都泛着薄薄一层的光。平心而论,青年的确长得很好看,五官轮廓清晰而立体,而且眉眼间自带一股张扬的少年气,无论谁从他身边走过,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   这样的人不在舞台上当明星,反而跑来警局成天和一群满身臭汗的老爷们混在一起,而且还是成天和尸体打交道的法医,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你的事情柳老爷子已经托梦告诉我了,虽然以前我没见过你,不过好在你很有名,在年轻一代里你也算是个人物。”王队长侧身靠在会议室的长桌边,目光里并没有多少意外,似乎早就知道青年会来找他。   他点燃手里的烟,火星顺着烟头掉下来:“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你现在的身份是一名法医,就要对这份职业负责,不要把道上的习惯带到警署里来。专业上的事你做不了,至少也要利用你的长处,给我们办案提供一点帮助。”   “我就是来提供线索的。刘海平生前跟一个女人接触过,大概25岁左右。”柳安木直截了当地说道,他指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左眼角下方有一颗红色小痣。”   将烟屁股塞进嘴里,王远叼着烟头,从自己手边的公文包内抽出了一张铅笔画像的复印件,递了过去:“上面正在着手调查,初步怀疑,这个案件可能与某个邪|教组织有关。”   接过王队递过来的那张画像,柳安木低头扫了一眼。   画像上的女人和他所见到的虚影大概有五成相似,画中的女人长发披肩,皮肤部分特意用明暗的笔触,来表现出女人皮肤那种病态的苍白,哪怕只是一副没有生命的铅笔画,从女人的目光中依旧透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艳羡,而在女人左眼角的下方,则和他所说的一模一样,有一颗芝麻大小的深色小痣。   柳安木的视线移到画像的最下方,在纸张的空白部分,写着一个潇洒的艺术签名,具体叫什么分辨不出来,但开头的“宋”字却十分清晰:“宋航画的?”   王远“嗯”了一声,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   柳安木点了一下头,心说果然如此。在解剖室里听见宋航的名字时,他就怀疑这人可能和江都宋家有关。宋家祖上以制香起家,传闻说门内有一种异香,有通感之能,在宋朝时期常为天子祭祀天地时所用。   如果宋航是宋家的门人,那就自然可以通过点燃异香和死者共感,能看出来一点什么也不足为奇。不过这种通感对使用者自身的损耗极大,短时间能很难恢复过来,难怪宋航并没有参加刚才会议。   柳安木放下手里的画纸,问:“她的尸体在哪?”   “王婧,两个月前因债务问题跳河自杀,法医解剖后由家属领回。我们的人走访了死者家属,死者早就已经被安葬了。”王队说:“家属不同意开棺验尸,这种事也走不了正规合法的审批手续。”   “哦。”柳安木全然不在意王远的话:“我记得道上也有不少的‘土耗子’,只要钱到位,就算是秦始皇陵他们都敢下去铲两铲子。只是挖个坟头而已,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现在比不了以前了,规定都是白纸黑字写的,稍微犯点错那就等着写几万字的检讨吧。”王队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内,从公文包里拿出三张照片和一沓报告单:“你再来看看这个,这三张照片都是从现场拍回来的。”   第一张彩色照片拍得是一架被红布遮盖大半的神龛,正对摄像头的部分是神龛的木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段木刻的对联,上联为:“神通天地,神来神往光舜日”,下联为:“龛供圣贤,龛中龛外尽尧风”   柳安木翻到第二张照片,内容是已经被打开的神龛,不过这个神龛里没有神像,只有一堆腐烂生蛆的肠子。不得不说这张照片抓拍的极好,将白蛆在腐肉中辗转钻出的动态完美的诠释了出来,由此可见拍摄之人在这方面多少有点天赋,如果不干警察去找个影楼上班,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能捞到人生一桶金。   看着手中的照片,柳安木摸了摸下巴:“送去化验了吗?”   “是大型犬类的肠子。从腐烂程度来看,至少已经在里面放了小半个月。”王队长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看,只见第三张照片里,赫然是一对被包裹在狗肠内的眼球,那对生蛆的黑色瞳孔直勾勾看着镜头,令人不寒而栗。   人类的眼球和其他的动物的眼球存在一个很明显的区别,人类的眼睛近似于球形,且无论什么情况下瞳孔永远都是圆形。而动物在被杀死前,瞳孔通常不会保持圆形,而是会收缩成一条线。   照片里的瞳孔虽然瞳距收缩,但依旧保持着圆形,毫无疑问这就是人类的眼球。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柳安木的动作顿了片刻,随即将视线移到照片下方的报告单上。报告单第一面开头用宋体黑色大字写着一段标题——“关于李妍女士的失踪调查情况说明”   X年X月X时许,我局接到群众报警,称其妻子李某独自外出旅游后数日未归。接警后,我局迅速组织警力查找……   “DNA比对结果一小时前刚出来,眼球的主人正是刘海平的现任妻子李妍。”王队疲惫地掐了掐自己的山根。   “刘海平的妻子李妍在六个月前离奇失踪,至今我们仍没有找到她的行踪。不过,她的母亲一口咬定,是刘海平杀了自己的妻子。根据她母亲的说法,刘海平和李妍的感情非常不好,两人时常为刘海平在外面养小三爆发争吵。但直到李妍失踪前,两人也没有办理过离婚手续。”   “这么说死者应该是第一嫌疑人?”柳安木翻看着手里的调查情况报告。   “可以这么说,不过他已经死了,至于李女士究竟去了哪里,对我们来说依旧是一个迷团。” 第4章   黄昏的日落如同咸蛋黄挂在高楼大厦之间,落日余晖之下,红色的车灯仿佛隐藏在城市中的怪物,以不同的角度凝视着这座繁华而拥挤的城市。   城市的某处角落里,烟酒商店早早就亮起了灯,光线从几张宣传广告的缝隙中露出来,再凑近一些便能看见柜台中花花绿绿包装的香烟,以及柜台里撑着胳膊、正在打瞌睡的店员。   烟酒店里充斥着一股闷热的味道,风扇嗡隆隆的运作,时不时送来一阵夹杂着热气的凉风。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但在这个季节里,下雨也不会起到降温的作用,只会让闷闷的空气里多点泥土的腥味。   风扇正要转到正面,门口的感应器突然响了起来:“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声音惊醒了正在打盹的王六,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半天才从柜台上摸到一副眼镜,戴在鼻梁上:“欢迎光临……要点什么?”   刚睡醒的视线还有些模糊,王六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面前的青年一眼。   走到柜台前青年穿着一身卡其色的短袖衬衫,扣子完全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视线再往上移,便对视上一双似笑非笑的黑色眼眸。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凳脚蓦然和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尖锐的响声。   王六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视线终于清晰了不少,店内昏黄的灯光洒在来人的身上,将那有些凌厉的轮廓都柔和了些许。   在看清那张的脸的一瞬间,王六整个人都愣一下,怔怔看着面前的青年。那是一张和他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脸,但偏偏又有着让他极其熟悉表情,轻而易举就勾起了那些令他恐惧而缥缈的回忆。   “一包白泰山。”   青年的声音把他重新拉回现实。这个声音落在王六耳朵里很陌生,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从来没有见过面。   不过……这他娘的也太像了吧!   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张脸,但无论是气质,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王六忍不住又多看了青年几眼,半天才从柜台里拿出一包烟,连着收款码的牌子一起推到青年面前:“二十二,您扫码还是现金?”   柳安木没有说话,直接打开手机,对准扫码牌上二维码扫了一下。余光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这个瘦高子的男生,他像是随口问道:“老余呢?”   老余是这家烟酒店以前的店主,当然这只是他明面上的身份,他的第二重身份则是东街的前任盘主。   听见“老余”这两个字,店员顿时精神了起来,心说原来是老余的熟客,那这人来头可肯定不小。   干这一行的有不少规矩和门道,一般都只会找老接头销货,一来是方便脱手,二来是不容易撞上条子,安全性高。   “老余去给新马街的盘口撑场子了,您要是急着脱手的话,不如我先给您瞧瞧?”   “你?”柳安木拿烟盒的手顿了一顿,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考量的神色。半晌,他嗤笑道:“这批货你可吃不下去。”   新马街的盘口他以前从没听说过,估计是他死后才收下的新地盘。   东街的盘口原本就是他师父的地盘,老余跟着老头在东街扎根多年,颇有一番势力,现在把他派去看新盘口的场子,明面上是请他过去坐镇,免得底下的人闹事,实则却是在暗中瓦解老余的势力 。   食指不轻不重地点着柜台玻璃,柳安木在心里冷笑,看来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   王六舔了舔嘴唇,目露精光:“您不说怎么知道我吃不下去?”   柳安木装模作样地打量了王六几眼,眉心慢慢皱起,似乎在称量面前的青年到底有几斤几两。   柜台上摆着一只精巧的白瓷杯,表面落了一层薄灰,看样子应该许久没有人用过。王六掩下心里的迫不及待,拿起旁边的紫砂壶,往白瓷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水,接着又将白瓷杯往前一推。   这只白瓷杯可有说法,在行内又管这只瓷杯叫“盘象”。   白瓷杯里续满茶,意思是主人家大底厚,只要你敢拿出来,多大的货他都能吃下去。如果茶水续一半,就说明主人家虽然家底一般,但门路众多,即使买卖不成,也可以帮忙牵线搭桥。   王六既然敢将满杯的“盘象”推出来,就证明他背靠的势力绝对不简单。   柳安木的视线落在满杯“盘象”上,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在脑海里飞快思考着王六背后可能的几股势力。“楼观派”的存在上可追溯到盛唐时期,经过几千年的演化,下分为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六脉,驱使六丁二十四神,其派众遍布五湖四海,分支势力盘根错节。   如果王六没有着急亮明底牌,柳安木恐怕一时半会也很难查到背后的这棵大树,不过“楼观派”虽然门人众多,但其中有实力推出满杯“盘象”的其实也不过十家。   柳安木抬了一下眉尾,用手指蘸了白瓷杯里的水,在柜台玻璃上落下一笔。随着三个字慢慢成型,王六的呼吸渐渐加重,喉结滚动,他强忍下心中的激动。   生桩柱……竟然是生桩柱!   活人入桩即为“打生桩”,这是一种大型工程动土前的生祭,动工前先捉一至两名小童,把他们生葬到那块土地上,之后用泥掩盖,再在上面兴建土木,以期工程能顺利进行。   在修建陵墓的过程中,生桩柱通常会被埋进墓室的最底层,周围则是深达数十米的深坑。甚至有的墓穴中,生桩柱和墓穴完全被隔离开,隔层则用捣碎的糯米填满,如果想用炸药把夯土炸开,盗墓贼就有掉进下面中空层的风险。   所以无论是哪一朝的墓葬中,生桩柱的出土率都极低,哪怕是最有经验的土耗子,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盗回来这东西。说得更直白一点,能不能遇到这东西,完全是看和墓主人的缘分。   而生桩柱之所以这么炙手可热,一方面是由于而这种由童男童女所浇筑出的生桩柱可以平息亡者的愤怒,是不可多得的镇物,放进祖宅可保一方家宅安宁。而另一方面,生桩柱被埋在墓穴底部,里面的小鬼常年被阴气浸染,所以只要运用得当,小鬼就能帮主人搬财转运,而且一柱传三代,和半个守家神差不多。   不过站在柜台后面,王六一下又有点犹豫。   这东西大开门的本就是凤毛麟角,市场里大部分都是赝品,就连明月饭店拍卖会有记载以来也只出现过一次,难道真的让自己给碰上了?   发现王六半天没吭声,柳安木也不着急。他又沾了点茶水,在玻璃上写下一串号码,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件事你做不了主,大可先去问问上面的意思。”   头顶暖黄色的灯光落在水渍上,边缘处泛着一道明亮的交界线。看见这串编号,王六脸色在短暂的几秒内发生改变,半晌后他才僵硬地抬起头,着了魔一样死死盯着那道离开的背影,嘴唇蠕动了几下。   “甲级方士…?不可能吧……”   **   一小时后,城郊。   墙壁上的铁标牌已经锈了大半,勉强能从脱落的漆皮中分辨出白色的字迹:“铁路x局家属二区”   小区面积不大,房子也有些年头,外墙常年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褪色发黑。   这排老家属区地处城郊,原本就是为铁路职工修盖的家属区,周围的交通也不方便。这几年随着厂区搬迁,年轻一代大都从这里搬了出去,只有些退休的老职工还留在这里,没事就跟以前的两三旧友聊聊天、下下棋。   柳安木对这里很熟悉,穿过几排家属楼,停在3号家属楼前。这种老小区的家属楼没有单元门,不过柳安木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转身先走进了一楼的门洞中。右手边的住户门前放着一个木质的橱柜,表面的漆皮已经脆化,碰一下就会变成粉末掉落。   看见这个老式橱柜,柳安木狐疑地眨了一下眼皮,走过去自言自语:   “这么走运?该不会有诈吧?”   这两套家属区的老房子还有这个橱柜都是老头留下的东西,两个房子的钥匙都藏在这个不起眼的橱柜里。虽然外表和普通橱柜没有区别,但老头专门找人打的橱柜里面可以说是暗藏玄机。   柳安木蹲下身,把手伸进橱柜的下方摸索了一阵,很快他的指尖就碰到了一处不明显的凸起。   顺着底部的机关卡槽先向左转动三圈,再向右转六圈,橱柜里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就像是某个生锈的机关突然被触动。   “叮当!”   橱柜下方忽然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柳安木伸手进去,竟然从一堆灰尘和蜘蛛网中拿出来了两把银白色的钥匙。   柳安木将钥匙上的灰尘吹落,“嘿”了一声,心说老头算得还真挺准,说不定他死的时候是真修成了半仙。只可惜人死有如灯灭,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就算这辈子修成了半仙,投胎转世又是重头再来。   将钥匙塞进兜里,柳安木拍了拍手,朝着楼上走去。   老头买的房子在三楼,这栋楼在家属房的最后一排,背后靠着一座石头山,夏天的时候尤其凉快。以前老头最喜欢在夏天的晚上,搬上一架木躺椅,在石头山下面乘凉。   走廊里非常安静,对门那户应该早就搬走了,门上贴的福画还是前年的属相。在这样的静谧下,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反倒十分明显,就在钥匙转到最后一圈时,房间里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异响。   “有人?”柳安木正在开门的手微妙地停顿一下,刹那间他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不过很快都被他一一否决,他很确定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钥匙依旧塞在锁孔里,柳安木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听着门内的动静。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门板后突然响起一阵吱咯吱咯的动静,仿佛有一双手正贴着门板背后抓挠。这种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听得人头皮直发麻。   柳安木侧耳听了一会,心里已经有了定论:“不是人,更不是鬼。”   单从声音来判断,屋里的东西更像是老鼠或者野猫。   钥匙转到了底,随着最后一声“咔哒”的脆响,门从内被从内轻轻顶开了一条缝隙,伴随着一声细声细气的喵叫,一只大白猫从缝隙里挤出来。   这只大白猫似乎很通人性,先是亲昵地蹭了蹭柳安木的鞋边,同时还不忘扬起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朝着柳安木喵喵叫了几声,碧绿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辰。   不过白猫身上沾着不少泥土,还有的地方秃了几块,似乎刚跟别的猫打过架。但这些都不影响大白猫的美貌,那对祖母绿般的瞳孔圆溜溜地看着柳安木,几乎是把“萌”字写在了脸上。   柳安木有点僵硬,握着钥匙的手心都在冒汗,或者说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上辈子的他可以说是个宠物绝缘体,无论是什么动物,只要靠近他一米之内,立刻会变得焦躁不安,甚至有些胆小一些的动物,还会当场被吓到失禁,以至于戚七总嘲讽他是上辈子大概是个杀猪匠,身上煞气太重,所以才没有动物愿意亲近他。   为此柳安木还郁闷了很久,甚至还偷偷问过卦,想看自己前世到底是不是真如戚七所说,是个杀猪匠。不过这次问卜一直没有成功过,每次问卜都会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意外,大到房梁横断,小到龟壳开裂,反正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卜问前世。   大概是见柳安木半天没有动静,白猫伸出浅粉色的肉垫,轻轻抓了抓柳安木的裤脚,随即歪起脑袋,有些好奇地“喵”了一声。   这一声软萌的猫叫几乎是砸在了柳安木的心坎上,一伸手就将毫不反抗的白猫整个抱了起来。白猫像是一团毛球般缩在他的怀里,片刻后又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用一截湿润的舌头舔了舔柳安木的喉结。   “喵。”   这一下,柳安木算是彻底举白旗投降。   他小心翼翼地单手把白猫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拔下插在锁孔中的钥匙,缓慢挪进了落满灰尘的房间里。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如果让戚七看见,还指不定要怎么嘲笑他。   屋里的陈设和记忆中相差无二,只不过阳台的玻璃碎了一个面,白猫应该就是从那里钻进来的。   大白猫抬起两只前爪,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张望着屋里的一切。这套房子是一套标准的两室一厅的家属房,整体布局的很温馨,墙壁底部边缘还特意保留着不少简笔火柴画。   餐桌旁的橱柜里还摆放着几摞洗好的瓷盘,就好像晚上还会用这些已经泛黄的盘子,装上满满一桌的好菜,师门的几个师兄弟还会围在木桌旁,你一筷我一筷子的抢菜吃。   柳安木看着这些熟悉的家具,一时间竟然有种很怀念的感觉:“老头一走,我都几年没回来过了。没想到连临死前都没来得及过来看一眼。”   很多时候的告别就是这么简单,你以为那只是一个再寻常的不过的下午,可当记忆里的那扇门被关上以后,就再没有人推开过。   白猫很通人性,察觉到柳安木情绪不对,便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的脖子:“喵。”那颗小小的心脏隔着柔软的皮毛,贴在柳安木的胸口上,驱散了那些回忆带来的怅然。   柳安木摸了摸白猫的后背,声音不自觉低了一个度:“喜欢我?要跟我回家?”   怀里的白猫蹭了蹭他的侧颈,用没有伸出爪子的肉垫抱住了他的脖子,眼睛亮得像是阳光下的碧绿的湖面:“喵!”   柳安木忍不住有点飘飘然,连尾音都不自觉带了点笑:“眼光真好。当老子的猫,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白猫歪着脑袋,也不知道听不懂了没有。柳安木单手把白猫往上抱了抱,大步走到一副挂历前。挂历上的生肖还停留在鸡年,昂头挺胸的大公鸡被刻画的活灵活现。   取下挂历,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块木头隔板。柳安木将木挡板给推开,挡板后放着一尊土罐子,和寻常家里腌泡菜用的泡菜坛没什么两样。   将泡菜坛从密道里拎出来,打开封罐的油纸,一股陈旧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罐子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一些法器,就只剩下罐底下用旧报纸包着的一捆硬币状的东西。   白猫此时也从柳安木的怀里跳了下来,用小爪子好奇地去拨弄面前的钱串。包着钱串的老报纸已经受潮烂开,里面露出的钱串却不是硬币,而是一些锈着铜绿的古铜钱。   柳安木索性就着报纸烂开的一角,把里面的铜钱全部倒了出来。大部分铜钱都已经锈成了绿色,而当最后一枚铜钱从报纸里被倒出来的时候,柳安木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最后那枚铜钱上,这枚铜钱依旧保持着古铜色,反倒有点像是近现代的产物。正面上刻着“开元通宝”四字,柳安木伸手将铜板翻了个面,反面的铜板上赫然刻着一个人像。   人像脸部的位置正好开了个方孔,不过从衣着扮相上来看,这应该是一位古代的名门子弟。   “老头骨灰都凉透了,你还真够执着的。”柳安木有点无语。老头留下的东西不少,但比起那些身外之物,这一捆铜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行鬼师身死,寄身在铜钱中的恶鬼可以选择拿回自己名字离开。柳安木原本也只是想碰碰运气,如果铜钱里的恶鬼都跑光了,好歹也能把铜钱收回来,再用这些铜钱收服一些恶鬼为他驱使。   没想到铜钱里的恶鬼还剩下一只,而剩下的这只鬼,偏偏就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位。   大概是“他”也知道,即使离开这里,其他行鬼师对他也是敬谢不敏,所以他才干脆赖在铜钱里,准备找上老头的转世。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柳安木是真的不想和这家伙打交道。   把“他”放出来,就等于接手了老头生前留下的烂摊子,按照这恶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恐怕他往后的几辈子都得被这家伙纠缠。   倒影出青年眉宇间的烦闷,白猫绿色的瞳孔微微竖起,张嘴叼起铜板,转头就扔到了地上。   铜板在地上转了两圈,就在铜板反面朝上落地的同时,屋内突然吹过一阵阴冷的凉风,甚至能够明显感觉到房间里温度下降了不少。   白猫原本竖立的耳朵向后微微压下,两只瞳孔都立成了一条直线,这是猫科动物攻击的姿势。   柳安木摸了摸白猫的头,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不错。虎父无犬子,有你爹我当年的三分风范。”   阴风四起,血腥味在封闭的房间里飘散开来。随着脚步声不近不远地出现,橱柜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道被黑雾包裹的身影:“你当年除了会惹祸生事,还能有什么风范?”   “姬玚,你还真是白眼狼啊。”柳安木哼了一声:“当年你被大黑狗叼走,要不是老子舍生忘死追了五条街,你早就和狗屎作伴去了。”   话音刚落,房间里温度又低了不少。   黑雾里的声音顿了顿,随即语气更为阴森的说道:“你还敢提此事?若非你为了口腹之欲,不告而取,吾又怎会落入犬口?”   空气安静了几秒,柳安木悻悻嘀咕了一句:“这么记仇?”   没错,这就是他第一次和姬玚见面。   当年的事其实柳安木记得也不算清楚,只记得他们师兄弟三个当时只是想从老头那弄点钱,好带着唯一的女孩戚七去搞两根冰棍吃。   老头裹钱的袋子就放在卧室大衣柜里,那天他拿着一根破铁丝,跟两个师兄鼓捣了半天,总算把大衣柜的锁给撬开。不过那天也是真不走运,大衣柜的钱袋子里连个钢镚都没有,就在三人悻悻准备回去找戚七的时候,柳安木突然瞟见一个饼干盒上面放着一块铜钱。   至于铜板为什么会被狗叼走——柳安木依稀记得是因为他的裤兜破了个洞,等他带着戚七到了小卖铺,大手一挥准备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坏了,揣裤兜里的铜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能透过裤兜瞄到泥土地的一个大洞。   等他死皮赖脸地赊账吃完冰棍,再哼哧哼哧跑回去捡的时候,铜板已经被大黑狗抢先一步叼走跑了。   ……   思及往事,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睛,只觉得自己确实牛逼,打小就讲义气。   黑色的雾气慢慢散去,从雾气中走出的影子身形高大,男人穿着宽袖织纹衣,腰系革带,腰间挂有垂缨,头顶挂着一条条白玉串成的冕冠。柳安木不由眯起双眼,上下打量了片刻,姬玚这老东西虽然龟毛,但大多数时候都只穿名牌西服,柳安木从来没见过他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   当目光掠过那些摇晃的珠串时,柳安木本能地警惕了起来:“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姬玚撩起面前的珠串,紫青色的嘴唇吐出两个字:“定契。”   “……?”   柳安木站直了身体,难得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后背出了一身白毛汗。   再看向姬玚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你先慢着,老头在下面跟我说,他给我在阳世定了一门亲事,该不会……”   如果这门亲事的对象是姬玚,他大概会当场从阳台跳下去,亲自回地府找老头算账。   姬玚先是愣了半晌,又下意识皱起了眉:“不是我。”   “哦,看来老头还有点人性,没上赶着把自己徒弟送给你吃嫩草。”   听见姬玚的回答,柳安木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人也顺势支棱了起来:   “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当初是跟老头子做得买卖,他现在人在地府排队,你再等个二三十年,就又能见到他了哈哈。”   “……”姬玚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宽袖一挥,将一面卷轴攥在手中:“看来你的好师父还没有告诉你。也罢,你迟早要知道这件事。”   柳安木心里“咯噔”一下,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什么?”   卷轴无风自动,缓缓漂浮在半空中,随后展开。姬玚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内响起,却如同惊涛拍浪:“若本人身死,此约由我徒弟继承。所以我不是在等他,而是在等你。”   “……”   柳安木深呼吸了一口气,脱口而出:“老头的徒弟又不止我一个,总不能因为我第一个来,就让我自认倒霉吧?”死老头自己在地府逍遥快活,烂摊子丢给徒弟背!   姬玚点了点头:“自然如此,在下也非不讲理之辈。”下一秒,漂浮在半空中的卷轴缓缓落在柳安木的面前。柳安木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只见落款一栏赫然盖着两个手印,其中一个应该是老头的手印,至于另一个扁圆形的……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果不其然,在他左手的拇指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光。   ……好,很好,非常好。老头为了让他接这个烂摊子,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白猫扭头看向柳安木,碧绿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抹暗色。可惜柳安木一门心思扑在手印上,自然没有注意到白猫的异状。   姬玚满意地收起卷轴,露出“温和”的笑容:“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柳安木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老头的?”   “不管你信与不信,此事并非我的手笔。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姬玚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整个身体便化作一缕青色烟雾,钻进铜钱之中:“你不必过于在意此事,报酬已经有人为你付过了。”   铜钱的表面倒影出水波纹一样的幽光,这道光映射到半空中,缓缓浮现出两个飘渺的小字——   “姬舜” 第5章   回到黎明小区已经是晚上八点,整个小区都笼罩在压抑的黑暗之中,路两旁的路灯在这样浓重的夜色中也显得有气无力。月亮高高挂在天空上,明明周围没有云,月亮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一样,只露出了灰蒙蒙的轮廓。   明明是炎炎夏日,天却黑得越来越早。   柳安木走进电梯的时候,还听见旁边一对闺蜜在抱怨。从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中,柳安木才知道这全是因为太阳风暴影响了地球的磁场,而且在太阳风暴结束前,这种情况恐怕都不会有所改善。   “叮——”   电梯门缓缓在面前打开。   在女生们小声讨论小猫好可爱的声音中,柳安木背着白猫走出电梯。路过走廊里的飘窗时,他特意侧头望向窗外,一轮像是被马赛克模糊过的月亮遥挂在半空中,边缘隐隐泛着一层粗糙的毛刺,好似大海里水母张开的伞盖。   ——毛月亮。这种月色昏暗的夜晚,是孤魂野鬼最喜欢出来转悠的时刻。   电梯还在上行,柳安木转身离去的同时,扫了一眼不断变动的数字。他在心里漫不经心地数着时间,十秒,二十秒……   “啊、啊啊——”   刚走到1604的门口,漆黑的楼道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楼道里的感应灯全部亮了起来,暖黄色的灯光落在柳安木的肩膀上,白猫绿色的眼瞳中仿佛闪烁着鎏金光芒。柳安木把钥匙插进锁孔,心说终于发现了。   人是物质组成的实体,物质的东西会吸收光从而使本体显现出来,所以有本体就会有影子。而刚才走进电梯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右边的那个女生背后根本就没有影子,所以他才会在走出电梯的同时,故意撒了一把牛角压成的粉末。   带有镇物性质的东西本身就具有驱邪的效果,牛角粉末虽不能算是法器,但也能短暂地将灵体困在电梯间。等到那个被鬼蒙在鼓里的姑娘走出电梯间,自然就会发现身边的“闺蜜”并非活人。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圈,突然好像卡住了什么东西,再难往前转动半分。   大白猫歪了一下脑袋,伸出肉垫,朝着纹丝不动的防盗门拍了一爪子。   说来奇怪,白猫拍完一巴掌后,防盗门还真的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片刻后,防盗门被从里拉开一条缝,程名边说话边从屋里探出脑袋:“这破门又打不开了,明天必须得打电话喊房东来修修!”   话音未落,四目相对。   白猫倦倦的张开嘴,打了个哈气,把目光从面前这个陌生的人类身上移开。   “三哥,你哪弄来的猫?”程名站在原地愣了一会,随即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捡的,跟我有眼缘。”柳安木进屋换鞋,白猫顺势从他的肩膀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里,像一只幼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真的假的?”程名盯着毛茸茸的白猫,咽下口水,半信半疑:“这猫看着还挺亲人,不太像流浪猫,该不会是哪家人丢的吧?”   柳安木朝白猫看了一眼,说:“身上到处都是伤,就算是家养猫也是被弃养了,让我捡回来正好。”   虽然柳安木说得也没错,白猫身上脏兮兮的,还缺了几块毛,看上去确实像是在外面流浪过。但程名抓着后脑勺琢磨了一晌,还是担心猫主人丢了猫心急,于是打定主意出去问问保安附近有没有人丢猫。就在他弯腰准备穿鞋的时候,余光里一抹白色一闪而过,只见客厅里的白猫大摇大摆地跳到了茶几上。   白猫嘴里正叼着一只黑色的布娃娃,娃娃被咬中的地方还露出了白色的棉花。   程名定睛一看,顿时吓得七魂掉了六魄:“我的二大爷,你从哪里把这东西叼出来了?”   这布娃娃是出租屋里第三位租客“张光磊”的私人物品,不难看出张光磊对这个娃娃很上心,平时除了拿出来放在阳台晾晒,大部分时间都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白猫叼着破布娃娃,居高临下地看了程名一眼。随后毫无征兆地松开嘴,缝线被完全咬开的布娃娃顿时砸落在地上,受潮发黑的棉花散落一地,在满地的棉花里竟然滚出来了一条被保鲜膜包裹结实的“腊肉”。   其实说这东西是“腊肉”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只要凑近一点就会发现,这东西还长着干瘦的四肢,乌黑发皱的皮肤上贴满金箔,两条手臂交叠在胸口,完全风干的脸部隐约还能看见扭曲的五官。当对上程名惊恐的视线时,这条风干多年的东西似乎还扯动了一下面部的肌肉。   程名的大脑空白一片,后背几乎立刻就出了一身白毛汗:“这是……这是什么东西?”   “金童子。”柳安木将那东西捡起,翻看了一下,有些嫌弃:“民国的老古董了,你咬一口估计都咯牙。”   “我咬这玩意干啥?程名有点崩溃,张虎平时没少把这娃娃放在阳台上晾晒,而程名的房间正巧就在阳台隔壁。一想到自己平时睡觉时,隔壁就躺着这么个东西,他的脑海中就浮现出无数可怕的画面。   后背起了一身白毛汗,头脑也清醒了不少,这时程名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另一个问题:“不对啊三哥,你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什么?……难道你之前报得那个风水课还真有用?”   几个月前柳安木报名了一个《风水秘门》课程,当时为了凑够学费,他硬是借遍了身边所有的朋友,最后还是从信用卡里套现了两万。当初程名还觉得他是脑子被驴踢了,现在一看,这课贵倒是还真有贵的理由,教得东西太实在了,立刻就能派上用场。   “给你解气呗,平白被这东西吸了这么久气运。”柳安木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盘口一样,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两条长腿搭上桌,顺便还往自己身后塞了个抱枕:“你就没感觉自己近来特别倒霉?比如赶地铁车刚好走,每次早退都被查岗,没带伞一准下雨,刚买的雪糕出门就掉地上。”   “三哥,你是说咱们最近这么倒霉,全是拜这鬼东西所赐?”程名忽然感觉不太对劲:“不对啊,你明明说它叫‘金童子’,听起来还挺吉利的。”   “这东西镀了金身就叫‘金童子’,其实也就是夭折的小鬼,如果供养福主心存善念,就和供养灵童没什么区别。可惜供养它的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善类,驱使这东西偷运借财。”柳安木从茶几上顺了个苹果,随口说道:“这东西的‘灵’不在金身上,从现在开始你万事都要小心,它背后的主人恐怕不只是想要偷运这么简单了。”   “不能吧?”程名挠了挠头,还是有点发怵:“磊子跟咱们是同班同学,同窗五年,毕业后又一起考进了沙湖公安。他要真想下手,单位里那么多人,他也犯不着找咱俩吧?”   柳木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程名,还来得及没说话,防盗门外就传来了一声不小的动静。   趴在柳安木腿上的白猫立刻站了起来,翡翠般的瞳孔凝成一条直线。与此同时,它落在地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被拉长,就像是树木伸展开的枝叶一样,缓慢蔓延到门边。   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程名朝玄关的方向一看,心想坏了。   先不说张光磊到底有没有害人的心思,这布娃娃毕竟是别人的私人物品,现在不仅被三哥的猫拖出来咬坏,而且里面藏得东西也被弄了出来。张光磊正好又是那种喜欢斤斤计较的货色,一会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果不其然,防盗门一打开,张光磊就怒气冲冲走了进来:“谁准你们私自动我的东西?”   程名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不过心里感觉很奇怪。   从张光磊进门的玄关应该并看不到客厅里被撕烂的布娃娃,可他却像是未卜先知一样,进门就是怒气冲冲的质问。而且哪怕他真的看见了布娃娃,人在遇见突发状况时也需要反应的时间,反观张光磊的表现,明显就是早就知晓了这件事。   除非他丧心病狂到在家里悄悄装了监控,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他的确和布娃娃里的“金童子”有所感应!   柳安木顺手拆开一盒蔬菜饼干,打量了一下突然冲进来的男人,还阳小助手贴心地在男人身边展开了一块提示框。   姓名:张光磊,职业:法医,年龄:25,性别:男,爱好:权力、金钱、地位,与宿主关系:您大学的同班同学,现在的同科同事,因处事圆滑,会拍马屁,上个月已经变成了您的领导。   小助手点评: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不是好人!麻麻说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   柳安木拍了拍手上饼干屑:“以腹养鬼?这活可不简单啊。让我猜猜,真正说话的不是你,而是你肚子里的‘金童子’对吧?”   清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九载有对腹鬼的记载,说是古时云南有个李某,因扶乩与狐女唱和,狐鬼全在他腹,时时出语。所谓之的以腹养鬼,就是将鬼藏在神阙穴(肚脐眼)中供养,鬼在人腹中便可代替人说话。   不过鬼的声音和人的声音所有不同,如果想要鬼完全取代人说话,就要先将人的声带人为破坏,再利用鬼气化聚成为新的声带。闽南一代跳大神的神婆,传说能令哑巴开口,大部分时候便是用得此法。   张光磊的动作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放松了下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冷笑:“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这尊‘灵童’是我家中供奉的保家仙,诚心供奉,它就会保佑家宅平安。你做出亵渎神明的这种事,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柳安木挑挑眉:“哟,老子还没说话,你倒是先装起来了。”   张光磊肚子里那只小鬼说话的语气实在是欠揍,换做以前他早就把这孙子祖宗十八代全部伺候到了。不过这两年在生死轮回走过这么一遭,他的性子也被磨平了不少,已经不再是那个气血上头的愣头青了。   与此同时,趴在他腿上的白猫抬起头,毛茸茸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审视的表情。   张光磊扫了一眼白猫,皮笑肉不笑:“管好你自己的事,别操那么多心。”随即他朝柳安木伸出一只手,手心的颜色泛着不正常的青黑:“马上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否则别怪我不顾同窗之情,现在就报警了。”   柳安木耸了下肩,把剩下的饼干塞回盒子里,顺手拿起那具小鬼干尸隔空丢给他。干尸在半空中转了九十度,张光磊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着急伸出手去接半空中掉落的“金童子”。   “我好言劝你一句,鬼以精气为食,你以腹养鬼,又没有修为傍身,脏腑精气已经有衰竭之相。如果不信你就仔细想想,近来是不是经常感觉力不从心,疲软无力?”   张光磊一愣,停止了动作。   “金童子”被他抱在怀里,明明是带给他金钱、地位的救命稻草,此刻却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五体败像,毒恚体变,病厌慎测,癔毒殃气。”察觉到张光磊脸色在一瞬间的变化,大概是被戳到了什么痛处,柳安木靠着沙发垫,继续说道:“受阴鬼啖精之人,常出现错觉幻觉等现象,且有孤僻抑郁之倾向。情况严重者,心神皆塞或眼窝塌陷,或四肢无力,胸腹搅痛,额焦口腥、神昏性躁。”   他每说出一个字,张光磊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到最后几乎和白纸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即使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张光磊的上下嘴皮依旧在喋喋不休:“你少在那放屁!啖人精气的是凶煞祟邪,‘金童子’是我从泰国神庙里请回来的圣物,经由庙宇开光,能保佑供养福主平安。”   经过“金童子”的一番诡辩,张光磊似乎又有一些动摇。   这尊“金童子”确实是他从泰国的一所庙宇中请回来的,本来他根本不想花钱买这些干尸小鬼,但架不住导游将这庙里的“金童子”夸得天花乱坠,什么高僧诵经百日,什么主持开光加持,同旅行团有不少人都自掏腰包请了一尊“金童子”带回家。   彼时他刚大学毕业,正经历了考研、考编之路接连受挫,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就从庙里请了一尊“金童子”。没想到“金童子”才请回家没几天,他就以笔试第一名的好成绩断层进入了沙湖公安分局的面试环节。仿佛正是从请回“金童子”开始,他的生活好像真的时来运转,不仅顺利考取了编制,还在实习期就得到了领导的赏识。眼见升职加薪近在咫尺,却因为他这张不会说话的笨嘴,平白让大好的机会从手里溜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金童子”告诉了他引鬼入腹的偏方。   想了一会,张光磊还是咬了咬牙,抱着怀里的“金童子”,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不过他的脚步却显得很慌乱,甚至进门的时候,还不慎踢到了门板。   偏偏这时候柳安木的声音还阴魂不散地从背后传来:“看在同窗之情的份上,你找我解决,我可以给你打八折哦。”   张光磊脚步一顿,随即手上一发狠,重重摔上了房门。 第6章   随着张光磊逃命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藏在暗处的影子也逐渐消退,慢慢缩回到了一只正常猫的大小。   白猫动了一下尖尖的耳朵,凑到柳安木身边,抬起两只前爪趴在他的左肩上,细声细气的喵了一声。   柳安木将软绵绵的“猫条”抱在怀里,抬头就看见满脸写着担心的程名,程名挠了挠头:“你说磊子不能真有什么事吧?大家毕竟同学一场,他要真出事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柳安木揉了一把猫猫头,浑不在意道:“路是他自己走的,要怎么选择也全在他自己。反正只要钱到位,就算那小鬼把他肠子扯出来,我都能再给他塞回去。”   程名想了想那个画面,觉得有点恶心。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刚才女朋友在电话里说的事情,顿时一拍脑袋:“三哥,没想到你报得那个课这么管用,既然这样,那有件事你就帮我出出主意呗!”   “什么事,说来听听。”   程名朝张光磊的房间看了一眼,走到独立的沙发边坐下,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是帮我女朋友的闺蜜问,晓丽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她的闺蜜小芸最近被怪事缠上了。”   柳安木抬了一下眉尾:“怪事?”   “嗯,说是小芸最近天天梦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婴儿,而且那婴儿还总想往她肚子上爬,吓得她这几天都不敢自己住,就先住在我女朋友那里。但自打她搬进晓丽的房子,晓丽也开始天天做噩梦,先是梦见一个女孩拉着她的衣服叫她干妈,然后女孩的两个眼眶里就同时流出血泪,质问晓丽为什么不帮她。”   柳安木若有所思,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自己的大腿。怀里的白猫似乎被他的动作吸引,低下头舔了舔他的食指。   “你说的这种怪事仅限于做梦吗?”   “之前还只是在梦里出现,但是就在今天晚上,晓丽洗碗的时候在洗碗台上发现了一个水手印,这种大小的手印,一看就是小孩子留下来的。对了,她还拍了一张照片!”程名说着忙拿出手机,翻到他和孙晓丽的聊天记录,点开一张图片递到柳安木面前。   照片中的光线很昏暗,但好在像素不低,通过手机闪光灯反射回的光线,可以很清晰的看见台面上有一枚不大的手印。五根手指都只有一个指节的长短,确实很像是小孩恶作剧留下的手印。   “有实体,那这事小不了。”柳安木从桌上把手机滑给程名,慢悠悠道:“这东西我们叫‘婴灵’,一般是人工流产或者胎死腹中的死婴。如果没有人给它们超度就会魂魄无依,无法往生,从而弥留现世,产生无尽的怨气恨意。不过这东西没有实体,顶多就是在梦里吓吓人,好让亲生父母为它超度。”   程名拿起手机,总感觉心里慌慌的:“那这个手印怎么解释?”   “所以你女朋友遇上麻烦了。婴灵一般没有实体,除非是一种情况,死婴的尸体被人拿走,制成了‘地童’一类的邪物。‘地童’虽然灵力强大,但怨气无法被净化,一旦将自己的主人反噬死,就会脱离控制回来找生父生母复仇。”柳安木靠在沙发垫上,随手一扔,苹果核正中几米外的垃圾桶:   “你女朋友十有八九命带魁罡贵人,这小鬼道行不深,一时半会奈何不了她,才会先出手警告。”   程名越听越心惊:“那我该怎么办?要不,我让她们先过来躲几天?”   “给事主打电话,有些情况我还得当面问问她。”   “行!我现在就给晓丽打电话!”程名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孙晓丽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通,孙晓丽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程名,你过来了吗?”   “宝宝,我有办法了,你快让小芸接电话,记得把摄像头打开。”   电话那边的声音消失了两秒,接着明显是振奋了起来:“好!你等着,我现在就让她接电话!”   大概过了一分钟,电话另一头才重新响起一个掩不住沙哑和疲惫的声音:“名哥,你有办法了吗?”   “我室友很懂这些方面,我让他帮你看看,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实话实说。”程名说完这句话就把手机递给了一旁的柳安木。柳安木接过电话,先扫了一眼电话那头的女生。   女生的模样看上去很憔悴,即使她化了很重的妆,可依旧掩盖不住面色的苍白。 第7章   当看见视频画面里的柳安木,她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对面的青年长得和她想象中的“高人”相差甚远,不像是仙风道骨的道士,反而像是电视里会唱跳rap的流量小明星。   虽然她已经极力去掩饰,但失望的情绪还是从她的眼神中不自然地流露出来:“你好。”   柳安木没有跟她绕圈子,直接了当的问道:“你把孩子扔哪了?”   对话那头的彭芸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反驳:“什么孩子?”   “想处理就跟我说实话,不想处理你现在就可以把电话挂了。”   彭芸咬了咬嘴唇,朝旁边的孙晓丽看了一眼,然后起身拿着手机往房间里走。进了房间,彭芸才压低了声音,再一次开口:“那时候年纪小,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哦,不知道怎么发生的,当时本人不在场吗?”彭芸话说到一半,就被柳安木毫不客气的打断。   白猫听见声音,从柳安木的T恤里钻出半个小脑袋,绿色的瞳孔好奇地打量着视频对面说话的女生。柳安木伸手把猫从自己的衣领里拎了出来,白猫被他没轻没重地捏住后脖颈,却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只是歪着脑袋看向对面的彭芸。   “……”彭芸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她抿了抿唇,过了片刻才继续往下说:“对我来说这个意外的小生命就是一场灾难,我当时手足无措,很怕它的到来会毁了我的人生。所以我就和阿飞商量,找了一个黑诊所,把孩子拿掉了。”   听着彭芸低声的讲述,程名内心里的震惊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见过彭芸几次,饭桌上的彭芸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笑容腼腆又温柔,完全看不出来是有过这种经历的女生。   柳安木头都懒得抬:“胚胎在什么地方?”   “诊所的医生说可以帮我们处理,”彭芸顿了顿:“我实在太害怕了,就、就把孩子留在那里了。”   彭芸的这段自述和柳安木的推测基本吻合,非正常死亡的婴孩本身带有怨气,在某些人的眼中,这些孩子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个孩子没有被常规手段超度,而是被卖掉制成了‘地童’。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它手上至少已经沾了两条人命。”   彭芸此时脸色苍白的吓人,她甚至有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就站在她的背后,正和她一起接听着这个电话。   她下意识微微侧过头,用眼角拼命去瞟自己的身后:“大师,您有办法能帮我送走这个孩子,对吗?”   说到正事,柳安木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   “2万。”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镜头前晃了晃,露出八颗牙的标准服务业微笑:“帮收帮送,专业团队为您服务。”   旁边的程名顿时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愤懑之色,心说你不也是半路出家吗,这也太坑了吧?   彭芸显然也有点犹豫,抿了抿唇:“我一下拿不出来这么多钱……”   柳安木从善如流:“你可以考虑一下。”   这两万块并不是柳安木狮子大开口,“地童”本身就是极其凶恶的一类小鬼,想要收服并且超度它们,事先需要准备的法事用度一样都不可少。另外被“地童”缠身之人因有邪气入命局,时运自然受损,即使法师驱离地童,苦主也常常会遭受血光,犯煞,疾病、车祸等天灾祸事困扰。所以有经验的法师在行法事期间,至少还要拿出一半的钱去为苦主大行善事,积累功德,这件事才能完全解决。   如此满打满算下来,2万块钱其实并不算多。   彭芸抬起头看了一眼柳安木,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眼前这个年轻的“大师”到底可不可信。柳安木对于因为外貌而被考虑斟酌的事情一点也不意外,相比起正经宗门弟子,苦主往往更愿意相信那些手持拂尘,看上去仙风道骨的骗子。   而他这种天生能吸引异性的长相,真正在这个圈子里反而是吃亏的。   犹豫良久,彭芸还是没有拿定主意:“2万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能不能让我再想一想?”   柳安木不置可否,反正受罪的又不是他,只留下一句“考虑好了再联系我”就挂断了电话。   看着被挂断的视频通话,彭芸怔怔地在原地坐了很久。她的脑子里很乱,脑海里的画面一会儿是当年躺在手术台上,惊慌又害怕的自己,一会又是被制成古曼童的婴儿诡异地笑着爬向自己。   直到拍门的“咚咚”声响起,彭芸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哆嗦。头顶的灯泡因为电路老化发出兹拉的电流声,楼下的小夫妻在为了孩子的功课吵架,隐约还能听见外面广场舞的音响声。   熟悉的环境总能给人安全感,彭芸的身体久违的放松下来,心中的恐惧冲淡了不少。   她忍不住在心里自言自语:“也许都是我自己吓自己呢……”   这种几乎是自我安慰的念头刚一升起,彭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瞳孔骤然缩小。她下意识转身看向自己的背后,也就是这个动作,让她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窜上天灵盖。   原本整齐的床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的混乱,床单整个被掀起挂在床头,棉被的上方还出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水渍。而且这个水渍的面积还在不断的扩大,从开始的一个不规整的圆形,慢慢生长出五条长短不一的线条,就像是一只正在缓慢张开的手掌。   彭芸呆呆盯着那个水手印,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恍惚。头皮好像过了电一样,酥麻中伴着丝丝缕缕的疼痛,可这种痛觉又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旁观者,灵魂似梦似醒地飘在半空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晓丽着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彭芸,你没事吧?”   紧闭的房门被拍的咚咚作响,听见到闺蜜的声音,彭芸濒临崩溃的神经终于彻底断裂。   她又哭又笑地站了起来,两条腿软的仿佛没有任何知觉,当门锁被打开的一瞬间,她就像是被抽去了脊椎一样,靠在闺蜜的怀里滑了下去,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   “它来找我了晓丽……那个孩子,它回来找我了……”   孙晓丽眼疾手快地接住她,但彭芸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孙晓丽只好顺势抱住她,两人紧紧相拥着倒在地上。   孙晓丽有点茫然:“什么孩子?”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变得苍白:“难道是初中那个时候……你和刘飞?”   彭芸浑身冷得救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她仿佛没有听见孙晓丽的话,只是失魂落魄地一遍遍重复着:“真的是那个孩子,它回来找我了……”   **   十分钟后。   程名盯着手机上彭芸发过来的500块红包和一长段文字,难得安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名哥,这行的规矩我也懂一点,这些钱算是介绍费,钱不多,但是我的一份心意。对了,之前的事其实小雅已经不生气了,改天我帮你把她约出来,你们好好说说,把误会解开。”   程名咽了咽口水,脑子一时半会还是迷迷瞪瞪的。   彭芸是孙晓丽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两人好的就像亲姐妹一样。程名心里非常清楚,从他和孙晓丽处上对象起,彭芸就一直看不上自己,而且因为他的职业,彭芸还没少劝孙晓丽和他分手。   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彭芸这次竟然会主动帮自己说好话。程名只感觉自己就像是走在云端上,整个人都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在大量肾上腺素占领高地的时候,智商自然而然被迫下线。   程名魂不附体地转过头,望向坐在一旁逗猫的柳安木,飘飘然道:“哥,你说这行我能干吗?”   “那要看你八字硬不硬。”柳安木举着猫,懒洋洋道:“能干这行的,要么自己命够硬,要么就是祖上厉害。能像老子这样靠自己的,凤毛麟角。”   程名眼睛一亮,立刻接道:“三哥,那你帮我算算,我是x年x月x日生人。”   柳安木道:“时辰记得吗?”   “记得,凌晨刚过12点,正好是新一天。”程名说:“我妈说当年生我的时候特别闹腾,全家人从下午一直陪产到凌晨12点多才生出来,为了这个她还特意给我取了个小名。”   柳安木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叫什么?”   程名刚要开口,千钧一发之际,余光突然瞟见白猫那对绿色的眼珠,仿佛风油精直灌大脑,智商瞬间重回高地。   临到嘴边的名字又被他给咽了回去,他瓮声瓮气道:“你不是‘大师’吗,想知道自己算去。”   “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呗。”柳安木耸了耸肩,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了一个网址。   程名好奇地凑过去,随着页面跳转,只见巴掌大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四个字“在线测算八字”。   “……”程名如遭雷劈,难以置信地抬头:“生辰八字你都不会算,你该不会是骗子吧?”   柳安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老一套。现在都讲究与时俱进,效率决定成败,懂?”   程名闷声不语,不过疑虑显然没被打消。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双眼还是诚实地盯着柳安木手里的手机。   趴在旁边的白猫却轻盈一跳,从沙发上跳到柳安木的肩头,两人一猫的注意力此刻全部都在手机上。   在网页里输入程名的生辰时日还有姓名,页面上的进度条转了半分钟,随即跳转到新的页面。   片刻后,柳木安定定盯着手机里跳出的生辰盘。他眨了一下眼睛,瞳孔在灯光下缓慢收缩。   “天赦入命?”   春戊寅,夏甲午,秋戊申,冬甲子。出生于巳、午、未月(农历四、五、六月)者,出生日柱为“甲午”,即是天赦星入命。在八字命理中,“天赦星” 为逢凶化吉、解除灾祸、遇难成祥、化险为夷的吉星,主遇见刑事灾祸可以得到解救,好似皇帝大赦天下之意。古时若有孩童在天赦日出生,村里面每家每户都要前去道贺,认为这个孩子是有大造化的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天赦入命的命格主逢凶化吉,所以在道上又被叫做“唐僧肉”,常被用来当做活体诱饵。对玄门人士来说,一个天赦入命的“活靶子”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   见柳安木半天没说话,程名浑身好像有蚂蚁在爬一样。   “三哥,看出什么你就直说吧。”他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干我们这行的生死看得都淡,我能扛住。”   眼见程名急的好像是那热锅上的蚂蚁,柳安木终于舍得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再次看向程名时,眼神就像看见了一张行走的五百万彩票,而且还是无主的那种:   “你小子不简单啊,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惊喜,程名抓了抓头发,又有点犹豫:“……可这方面我什么都不懂。”   “这些都不要紧。”柳安木顺势揽上程名的肩膀,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笑眯眯的说:“你就好好跟着三哥干,老子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享都享受不尽。”   程名被这当头砸下来的大饼砸的头晕脑眩,傻傻地也跟着笑,点头道:“嘿嘿,三哥你人怪好的,那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柳安木笑得人畜无害:“放心吧,以后有我一口肉,就少不了兄弟你一口汤。”   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白猫居高临下的站在柳安木的肩头。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它两只绿色的瞳孔慢慢朝四个方位扩散,随着竟然变成了四角星的形状。 第8章   00:45,窗外下着小雨,柳安木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扫了一眼手机,来电人的备注是“王队”。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隔壁也响起了热闹的铃声。   柳安木打了个哈欠,接通电话,“头儿,大晚上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紧急情况,你和程名都马上回局里来。”电话那头传来王队长有些沙哑的声音,而且背景音很嘈杂,应该是在公路上。   “我说王大队长,加班也总要让我知道是什么事吧?”   “交警大队在我们辖区查处了一辆超速侧翻的货车,这辆车的情况有点复杂,”王队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他们在车里发现了十六具女尸。”   **   深夜,沙湖区正明大街上停驻着十余辆警车,警灯在蒙蒙细雨的黑夜里犹如大海上的灯塔。   出租车停在黄色警戒线五十米外,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怪了,前面出车祸了吗?怎么还给路全拦上了?”   副座上的青年穿着一件黑色T恤,手臂靠在车窗上,懒洋洋说道:“车祸,货车侧翻。”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下一秒,车载广播中女广播员标准的播音腔就响了起来:   “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下面为您插播一条紧急路况信息。今日凌晨时分,沙湖区正明大街东路口,一辆大型货车发生侧翻,事故造成大量货物洒落,目前警方已经封锁沙湖区正明大街东路口,请各位驾驶员朋友绕道行驶。”   司机握着方向盘,转头看了一眼青年,有些惊讶:“哥们,这你都知道?”   柳安木撩开眼皮,像看傻子一样望着他。这时,程名从后座探出一个脑袋,笑呵呵说:“我们是警察,就是过来处理这事的。师傅,你帮我们往前开一点,停在警戒线外就行了。”   出租车司机大概也是头一次拉警察,听见二人的身份,顿时有点紧张起来。发动车子,他干巴巴道:“哦,那你们大晚上为人民服务,还挺不容易的。”   车轮碾过细雨,出租车在离警戒线几步远的地方就被拦了下来。披着黑色雨衣的老警察走到驾驶室旁边,敲了敲车窗:“同志,前面出车祸了,请你绕行。”   就在这时,出租车的副驾驶后后车门打开。程名看清了老警察的模样招呼道:“副队!”   “原来是你两小子啊,我正准备给你俩打电话呢!”刘鹏打了个指挥的手势,示意出租车司机掉头离开。当出租车的尾灯消失在蒙蒙细雨中时,他才走到两人的身边,感慨道:“今天这案子可不简单,省厅还特意派了一名顾问过来。短短半个月内,在咱们辖区里就出了两件大案,下个月向省厅汇报工作可有的看了。待会你们别往王队跟前凑,小心他拿你俩撒气。”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警戒线旁。隔着最外层的警戒线,隐约能看见被警车围住的大货车。   就在三人弯身翻过警戒线时,透过两辆警车中间的间隙,柳安木突然瞟见一抹欣长的背影。这个人背对着三人的方向,身上没有穿警服,而是穿着一身便衣,白色的衬衫勾勒出线条流畅的上半身,在黑夜中十分显眼。   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皮,直觉这人的背影有点眼熟,不过仔细一想,记忆里又完全没有这号人。   “看见那个穿白衣服的没有?”这时,刘鹏指了指那人的背影,说:   “他是省里派来的专家,C大刑侦学教授,高知分子。听说参与过省里不少大案的侦破,当年的731连环杀人案,他提出的两条建议非常关键。省里把他派过来,就是希望我们抓紧把案子破了。”   程名震惊道:“731案?!那不是十五年前的案子吗?”   “没错。”刘鹏说:“那时候他还在公安大学读书,公安大学的徐教授是省局的顾问,他把这个案子删减了一些细节,当作案例要求学生讨论凶手的作案手法。就是在这次学生讨论中,老教授碰巧听见一名大一的学生正在论证自己的观点。”   程名咽了咽口水,朝“白衬衫”的方向看了一眼:“所以,那个学生就是他?”   “就是他。”刘鹏点了点头,“在他毕业那年省局还破例朝他抛过橄榄枝,可惜他并没有选择成为一名警察,而是继续读书深造。”   柳安木眯着眼睛,平白生出一丝不爽,再看向那个背影的时候,也觉得越发碍眼起来。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正是因为他们有远超常人的天赋。但如果把一堆天才放在一起,那些天赋也就泯然于众人矣,可见天才之间往往是有互斥性的。   **   侧翻的货车旁边已经围了不少警察,货车后面的车门朝向两边的商铺打开,不时有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痕检进出。一个戴着手铐的中年男人被拷在警车旁,他满脸愁容,不停朝旁边的实习警察为自己解释:“警官,我就是个送货的,只管把车送到地方,至于车里到底有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负责现场记录的警察叫张浩,上个月刚来所里,现在还在实习期。他手里拿着签字笔,非常严肃的看着中年男人:“你开的车上出现了十六具尸体,我们现在合理怀疑你是准备杀人抛尸。希望你好好配合我们的调查,不要再说这些与本案没有关的事情,这对洗清你的嫌疑没有任何帮助。”   中年男人急得满头大汗:“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跑长途运输的,这个单子是我在平台上的抢勒,单主在平台上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把这辆车开到石县,我啷个晓得这里头是一车死人勒?不行,我跟你说不通,让你们刚才那个领导过来!”   说完中年男人不顾张浩的劝阻,拼命扯着手铐,在一堆披着黑色雨衣的警察里寻找起王队长的身影。   而他要找的王队长,此刻正站在侧翻的大货车后方。   “师弟,现场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们的法医对尸体做了初步尸检,这些尸体无一列外,全部浸泡过福尔马林,而且死亡时间至少在一个月以上。”从抵达案发现场开始,王队长一直皱着眉头,指缝里夹的烟就没有断过。   这个案发现场已经不能用“混乱”来形容。由于货车在侧翻时的撞击,车内的女尸在受到外力后,本就脆弱的肢体发生断裂,所以此刻车内的情况,也许用一车的尸块来形容才更加贴切。   除了随处可见的青白尸块,有的尸体中的手臂扭曲着,有的尸体脖子歪到一旁,但是所有尸体脸上都挂着惊恐的表情,就好像在车祸发生的时候,它们短暂的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向外爬。   站在王远身旁的男人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睛,举手投足间都有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师兄以前观察过逝者的妆容吗?”   “没有。”   “人死以后,肌肉就会失去弹性,皮肤会变得松弛。所以为逝者化妆的手法更为单调,主要依赖于化妆师的习惯。”   王远鹰隼般的视线扫过面前的一排担架,上面摆放着被清理出来的一排头颅,一共十六个,所有尸体的脸上都画着浓重的妆容,不过由于尸体的表情太过狰狞,已经很难从这些脸上看出原本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这些尸体都是先在某处统一经过处理,再集中送到安山市?”王远弹落烟灰,思考了一会才说:“这一点确实很奇怪,如果只是单纯的贩尸,买家通常只关注女方的年纪或者八字,而且女性的尸源供不应求,除非是碰到大买主,这些尸贩子很少会特意在交易前专门为尸体化妆。”   沙湖公安分局也接受过不少倒卖尸体的案件,有些尸体被买卖的时候甚至连口像样的薄棺都没有,只用草席一裹,就像件商品一样被人买来卖去。   就在两人说话的同时,刘鹏带着两个新法医从后方绕了过来,还隔着好几米,刘鹏就张嘴招呼道:“头儿,三个法医都到齐了,尸体都在这里拼好再带回局里吗?”   王队长身边的男人闻声回头看了过来,对上了柳安木的目光。   夹杂着细雨的风声似乎更喧嚣了一些,男人身上的衬衫被雨水打湿,薄薄的布料贴在身上,将肩背肌肉的弧度勾勒的更加清晰。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明明是非常标准的东方古典美人的长相,眉宇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久经上位的压迫感。   柳安木明显愣了一下,那种很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尤其是当他看清楚那张脸的时候,心中突然就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这种感觉其实很难以解释,就像是他的记忆里忽然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明明感觉连对方睫毛抬起的弧度都很熟悉,却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男人在喧嚣中静静和他对视着。   雨丝落下的画面仿佛开了慢镜头,打落在男人的肩头,又很快消失再他薄薄的衬衫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柳安木似乎在那双深色的眼眸里感受到了一种很沉重的情绪,像是久别重逢的思念,又像是溺水般压抑的悲伤。然而这种异样的情愫转瞬即逝,等他再想看个究竟的时候,男人眼底又已经恢复了平静。   王队长掐灭烟头:“介绍一下,省厅调来的刑侦顾问,我C大的同门师弟,柏止柏教授。” 第9章   C大刑侦学教授柏止,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是C大的风云人物。   不过真正把他推上神坛的,还是两年前的那起轰动全国的“3.13”特大爆炸案。当时的犯罪嫌疑人李某在一手策划了特大爆炸案后杀死了自己的妻儿,孤身逃进深山。   经过警方长达半个月的搜索,李某依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所有人都猜测李某已经另寻他处自杀时,柏止仅仅是通过几堆烧尽的草木堆和几只泡在河水里的野果,就精确判断出李某已经逃出深山。   专案组立刻撤回一半搜山的人员,转而在县城各个客车站加派人手秘密搜寻,三日后果然在长途客车站将李某抓获归案。也正是这一次案件,让柏止仅仅在博士毕业两年后,27岁就成为了C大最年轻的副教授。   刘鹏是个粗人,平生最不会跟这些文化人打交道。跟柏教授寒暄了两句,就张罗着要拉两个新法医一起去拼凑尸体。   就在三人经过柏止面前时,柳安木突然倒回去了一步,盯着柏止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柏教授,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柏止看着他的眼睛,至少隔了两三秒的时间才微微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哦,说起来也挺奇怪,我对柏教授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看来我们还挺有缘份。”青年说话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连带整个人身上那股有些凌厉的少年气都柔和了下来。   柏止的目光依旧温和淡定,嘴角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只是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点。不过这个动作实在太小,除了当事人以外,恐怕没有人第二个人能发现。   刘鹏忍不住开口调侃:“小柳,你不能因为人家柏教授长得好看,就用你骗小姑娘的那一套啊!”   柳安木捏了捏自己的脸皮,表情有些费解:“刘哥你再仔细看看,就我这张脸,犯得着花言巧语去骗小姑娘吗?”   刘鹏打眼一看,这话确实也挑不出毛病,于是也跟着开玩笑:“那我可警告你啊,咱们局里有规章制度,你要真敢骗人家姑娘,我可第一个饶不了你!”   柳安木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哪一处带了这种沾花惹草的错觉,思索再三,他便心安理得地把这些都归咎于自己的人格魅力。   几人说话间,穿着一身防护服的赵法医搬着一箱尸块从货车箱内走了出来。看见车厢外的几人,他平光镜片后的眼睛眯起了一些:“来了就过来帮忙,这个现场在天亮以前必须处理好。”   程名答应了一声,从火车旁边的帆布袋上捡起两套防护服,又把其中一套递给柳安木:“三哥,我们赶紧换吧。”   这种分体式法医解剖服领口和腰带口都采用绑带设计,使用时直接罩在衣服表面就行,很适合在户外现场使用。换完防护服,两人又带好了口罩和一次性橡胶手套,这才走进了侧翻的货车车厢。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货车里,柏止依旧远远盯着那边看,浅色的眼眸仿佛月光下的大海,让人难以看透他的心思。   “人都走远了,还看呢?”王远又点了根烟,火星在他指缝间冒着红光,笑道:“这么舍不得,不如我跟省厅打个报告,让你来我们分局做个挂职顾问,好每天都能跟柳法医朝夕相处。”   王远这话原本是想揶揄一下柏止,他这个师弟什么都好,就是身上少了几分人情味,独来独往的像一块木头。   以前还在C大念书的时候,大导就不止一次的跟王远提过,让他多帮这个“木头”师弟掌掌眼,别回头毕业成了大龄男青年,连个媳妇都娶不到。每每想起大导那张严肃的脸,能说出:“这么优良的基因,不给国家多留下几个做贡献,那也太可惜了!”这种话的时候,王远就不自觉的嘴角上扬。   不过王远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次竟然还能老马失蹄,在阴沟里翻了船。   因为柏止竟然真的点了头,还轻笑一下:“嗯,那就有劳师兄。”   指尖被掉落的烟灰烫伤,王远猛地抬起头:“嗯?”   然而柏止并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手上的项目我会移交给别人去做,明天我亲自去向省局递交书面申请。”   王远愣了大概有半分钟,才把手里的烟拿远弹了一下,摇了摇头哑然失笑:“看来我们真是太久不见面了,连你都学会开玩笑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开玩笑。”柏止的视线追随着那道进进出出搬运尸块的身影,语气依然很淡然。   “流程审批要经过六个部门,最快一周内能走完。在此之前我会事先跟省厅先打招呼,所有的流程全部都按照加急来办。”   **   柏止挺拔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蒙蒙细雨之中,侧翻的货车前只留下王远夹着烟,站在小雨里独自凌乱。   法医和痕检进进出出,从满车的碎尸块中捡出不同的部分拼凑在一起,雨水顺着头顶的篷布淅淅沥沥地滑落,混着福尔马林的液体在地上形成了深浅不一的水坑。   半晌,王远颤抖地抬起夹着烟的手,盯着手里被雨水淋灭的烟屁股出神。   ——虽然没能把师弟那优秀的基因流传下去,但他这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   在天光完全亮起之前,十六具女尸全部被装入裹尸袋,送往沙湖区公安分局。在清晨的第一缕太阳升起时,洒水车的音乐轻灵地响在沙湖区正明大街,水流冲洗掉地面的痕迹,又迎来崭新而忙碌的一天。   7:05,沙湖区公安局解剖室   解剖室的大门开了又关,灯光由绿色切到红色。柳安木拎着勘察箱,眼睛扫过干净明亮的解剖室,不由挑了一下眉梢。   程名见状有些好奇,凑到柳安木的身边看去。洗手台边的窗户半开着,台面上只有一瓶消毒洗手液,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铺满整个解剖室地面的十六件裹尸袋。   程名露出一抹好奇之色,压低声音道:“三哥,你都看见什么了?”   柳安木“啧啧”了两声,说:“目之所及,皆是美景。”   他要真就什么都不说也就罢了,撂下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反倒勾得程名心里像猫抓一样。程名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柳安木,只见这人眉心舒展,双眼弯起,倒真像是看到什么移不开目光的景象。   程名咽了咽口水,说:“三哥,给我也开开眼呗?”   柳安木说:“你真想看?”   程名疯狂点头:“真想!三哥,我做梦都想,你就成全我吧!”   “行啊,开个天眼的事,简单。”柳安木掏了一下耳朵,笑道:“先叫两句舒服的来听听。”   程名大概是真想看的紧,闻言立刻大刀阔斧地单膝跪地,抱拳看向他:“程某漂泊半生,恨未逢明主,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   拳掌相击的声音在解剖室内尤其响亮,看得出来这傻小子抱拳时一点力道都没收。   程名从抱拳的手后抬起头,迫不及待道:“义父,快点来吧,再晚赵法医就该过来了!”   柳安木占了句口头上的便宜,心情大好,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舒爽:“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于是在程名炙热的目光中,泛着黑色烟气的锁链从柳安木后背伸出,锁链的一头弯弯曲起,“啪”的一声拍打在程名的肩膀上。   程名只觉得肩膀一沉,酸麻的感觉顿时从肩膀蔓延开来。紧接着,他的左眼皮像是抽筋一样开始跳动,即使这样,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朝柳安木刚才盯着的方向看去。   眼前先是像是蒙了一层水汽,程名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水汽才慢慢褪去,解剖室内的场景也重新在他的眼中变得清晰。   ……   一股寒气顺着脊背一直爬到了头皮,程名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手心都在往外冒着冷汗。   解剖室里的情景哪里像是柳安木所说的“目之所及,皆是美景”,灰蒙蒙的雾气之中,只见靠着洗手台的方向站着一排垂着脑袋的女人,皮肤惨白,眼珠在眼眶中凝成一个小点,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而更可怕的是,在这些女人赤|裸的身体上,不断浮现出一张张扭曲而狰狞的面孔,随着这些脸越来越清晰,女人们下|身的皮肤也逐渐开始溃烂,滴滴答答地流出很多带着血色的脓水。   仿佛是察觉到了程名的视线,女人们的喉咙里发出“咯吱”吞咽的响声,脸上也露出急迫的表情。那一只只形如枯骨的手臂抬起,却在伸出的一瞬间就断裂开,掉落在地,咕噜噜滚到程名的面前。   程名憋了半天,脸都青了,才憋出了两个字:“我靠!”   柳安木弯下了腰,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更刺激的,想不想看?”   程名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伸出十根手指,死死遮住自己的眼睛,哭丧道:   “三哥,你做人也太不厚道了。什么目之所及,皆是美景?这明明就是女鬼开会!”   被挡住眼睛的程名此刻自然不会注意到,在他把眼睛挡住的一瞬间,站在洗手台旁边的鬼魂只是怔怔看着他,而在她们的眼底露出了黯然的神色。有的鬼魂用没有断裂的手臂,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脸,血泪从她们的指缝滴落,无声地哭泣。 第10章   柳安木站在快要勾成虾米的程名身边,视线在其中一个鬼魂的身上停留了几秒。女人缓慢抬起头,露出一张骇人可怖的脸。只见它的上下嘴唇被密密麻麻的红线缝住,隐约能从红线的间隙中,窥见一点腐烂生蛆的嘴唇。仿佛是注意到柳安木的目光,从那黑洞洞的眼眶中竟然缓缓流出两行鲜红的血泪。   不同于寻常滞留于阳世间的小鬼,女人眉心之间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条裂缝,在翻起的血肉之中,一根银黑色的钉子贯穿了女人的整个颅骨,并且随着她的动作,腥红的液体不断顺着她的鼻梁流下。   柳安木移动视线,落在她涂着大红指甲的手上。女人的指尖有些发黑,五指根处有一条黑线一直蔓延到手心,而就在五条黑线的交汇处,同样楔着一根银黑色的长钉。   长钉在苍白的手掌上留下一厘米宽的孔洞,血痂混着肉粉色的新肉向外翻起,有些甚至已经爬上了钉子的表面。再仔细一点看,还能看见长钉凹陷的凿痕,似乎能组成一些奇怪的符号纹路。   “封人魂,锁七魄?”柳安木后背感到几分寒意。   道家谓人身有三魂七魄,其中三魂为天魂、地魂、人魂,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人魂则徘徊于现世之间,女人眉心的那根钉子叫封魂钉,将其钉入印堂穴,就能把人魂拘在肉||身中,这是防止死者的魂魄去往地府告状。而在女人四肢、两肋以及心口处的七根钉子叫锁魄钉,这七根钉子是为了分散掉尸体的凶性,以免积怨发生尸变。   这种手法极为狠厉,而且有损阴德,通常只用于封印极其危险的凶尸。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对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女人下此狠手?”   他正在思考,解剖室的门却被人推开。赵法医手里拿着一沓文件,从解剖室外走了进来:“死者的身份确定了。”   程名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刚想把手放下来,却突然停住,随即透过手缝,有些犹豫地透过指缝朝洗手台看去。不锈钢洗手台反射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纱窗在台面上投下一小片灰黑色的阴影,刚才那些阴森可怖的景象,仿佛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赵法医拿着手里的文件,大步走到一排裹尸袋前,一一对比过地上的尸体,他抽出一张纸放在一只裹尸袋底部:   “张倩,5月11日服药自杀,经抢救无效后死亡。”   “杨雪梅,5月4日割腕自杀,经抢救无效后死亡。”   “刘晓晓,5月23日割腕自杀,经抢救无效后死亡。”   “赵丹,5月15日……”   不到10分钟,所有的尸体前都被放上了一张打印纸。   赵法医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睛,薄薄的镜片后闪过一缕寒光:“这些尸体全都是经过公安机关处理过的自杀案件,死者在生前均表达过自杀意愿,经过公安部门认定后,就由家属认领回家安葬。”   看着每一具尸体前的尸检报告,程名也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低头扫过那压在裹尸袋上的一份份熟悉的报告,他的心情一点点沉重了下去:“赵哥,你说这些女孩子……该不会是被她们家里人给卖了?”   随着国家近年来大力推展火化工作,从警局认领回的尸体几乎无一例外,都会直接拉往火葬场进行火化。   而躺在解剖室里的这些女人的尸体却全部保存完好,即使在货车侧翻的事故中,不少尸体的肢体发生断裂,但经过一整晚的拼接,所有尸体都是完整的被带回警局。   现在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些尸体时被死者家属认领回家后,又被转卖给了所谓的“尸贩子”。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赵法医顿了顿:“尸体已经被认定为自杀,按理说不应该再交由我们解剖。不过这件案子很特殊,尸体身上有多处损毁的痕迹,省厅专门下达了一封文件,要求我们对所有尸体进行尸检。”   所谓“被损毁的痕迹”其实就是指尸体眉心、四肢、两肋以及胸口心脏处分别被人为钉入了八根长达10厘米的铁钉,所有铁钉的表面都布满了凹槽,表面全部刻着一些古怪的纹路。侧翻的货车内还发现了四块长木板,根据痕检的判断,这些尸体在运输过程中,应该全部是被固定在这些长条木板上。   程名看着躺在裹尸袋里的女尸,眼神中有几分不忍。躺在裹尸袋中的女孩看上去还很年轻,留着一头披肩的短发,仿佛像是躺在裹尸袋中睡着了一样。但只有刚刚拼凑过尸体的人才知道,袋内的尸体其实早就已经四分五裂,这具年轻的身体只是被针线短暂缝合,那些残留的断口恐怕永远都无法抹去。   赵法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准备解剖吧,只有找到真相,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   **   一具较为完整的女尸被搬到解剖台上,尸斑鲜红的颜色说明了这具尸体是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   按照解剖的流程,赵法医简单检查了一遍尸体:“尸体身上共有十处伤口,全部为死后伤。其中七处伤口为贯穿伤,一处切割伤在颈部,应该是灌入福尔马林液体时的切口。最后一处伤口创面呈蜡黄色或苍白色,无痂皮,不伴有挫伤,为死后擦伤。不过这一处擦伤的位置比较奇怪,死者在撞击中双腿完好,擦伤却出现在大腿的内侧。”   柳安木的视线落在尸体的右侧大腿上,尸体右侧大腿内侧的确有一道蜡黄色的擦伤,约一指宽,像是死后遭受捆绑而造成的。   不过相比起这道古怪的擦伤,更令他疑惑的是,还阳助手竟然有一道箭头指向死者的小腹。不过这条箭头上的字体非常模糊,很难直接判断出还阳助手所提示的小字到底是什么。   “尸体腹部应该有东西。”柳安木说。   赵法医镜片后的眼睛抬起,却没有质疑,而是将手按压在尸体的小腹上,手下有些发硬的触感并不像是有积液。   “……你怎么又知道?”程名抬起头,大概是想起了上次的经历,表情有些郁闷:“三哥,你们这帮人算是开挂作弊吧?”   “倒也没那么玄乎,反正天下地下,只有我不想知道,没有我不能知道的。”柳安木挑起了眉毛,伸手按在尸体的下腹处:“差不多就在这里。”   顺着他的手指得方向看去,赵法医镜片后的眼睛眯起,心中升起了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膀胱?”   柳安木扫了一眼箭头的方向,这箭头一直扎入尸体的下腹,但单从尸体表面来看,还真很难确定到底指得是哪一部位:“不确定,反正就在这一块。”   程名立刻来了精神,说:“你不是神算吗?这你都不知道?”   柳安木一副世外高人模样,淡然道:“天机不可泄露。”   这人的本事赵医生已经见识过了,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手边的手术刀,在柳安木刚才所指的地方开了一条两厘米的刀口。随着膀胱被化开,一股刺鼻的味道顿时从被切开的部位传来,这种气味并不是尿骚味,而是福尔马林残留下的带有刺激性的味道。   柳安木朝开口里扫了一眼,还阳小助手的提示没有任何变化,线索并不在膀胱内。   “不对,还在下面一层。”   赵法医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盯着柳安木的眼睛:“你能肯定就在这个位置吗?”   “也就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吧。”柳安木谦虚道。   赵法医沉默了几秒钟,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从这个位置往后,就是阴|||道穹窿。之前得尸检报告并没有报告死者有性行为,如果问题真的出在这里,那死者很可能是在死后受到过侵犯。”   赵医生这话说的很直接,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解剖室里的另外两个人明显都愣了一下。程名握着手术刀的手悬在半空,半天都没有放下来,他张了张嘴,半天才嗫喏道:“这也……太没有人性了吧……”   二次鉴定往往会尊重第一次尸检的结果,尤其是针对这种死因明确的自杀性案件,如果不是柳安木态度肯定,恐怕没有人会想到要去检查一具被倒卖的尸体是否受到了侵|犯。   柳安木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松开手里的相机,转身朝洗手池的方向看过去。   女孩们嘴唇被红线所缝合,无法开口说话,就只是低着头,血泪顺着它们失去生机的脸颊流下,那些近乎全白的眼眶中似乎有种悲伤的情绪在流转。   “嘭!”   突然其中一个灵体双膝跪地,朝着解剖床的方向重重一磕。在这一跪的力量下,它堪堪被缝合的左臂再次断裂开来,那爬满鲜红尸斑的手臂顺着它的动作,滚到了解剖床下。随着第一只灵体的动作,越来越多的灵体对着解剖台跪下双膝。   被封住人魂和七魄的灵体无法说话,更无法自由控制自己的身体。也许此刻在它们眼中,法医就如同高坐在衙司之上的执笔判官,万种冤苦委屈能否开口诉说,全在那一柄小小的手术刀中。 第11章   解剖室中温度明显变低,耳边仿佛传来几声低哑啜泣的哭声,却听得并不真切,让人下意识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突然冷起来了?”程名搓了搓手臂,轻轻呼出一口气。   赵法医沉默了一会,从勘察箱里取出了一个透明的鸭嘴器材,即使法医见证过太多手段残忍的现场,但此刻在他的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鸭嘴器材被缓慢塞入被害者体内,手电筒的光芒穿过透明的鸭嘴器材,照亮一片红色的腔道,赵法医移动着子宫颈钳,注视着面前新伤叠旧伤的腔壁,他的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   伤口均无生活反应,这也佐证了内壁上所有的伤口全部都是死后伤。   空气仿佛变得潮湿而粘稠,被吸入肺部的空气仿佛黏在了肺叶上。躺在解剖床上的尸体很年轻,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红唇轻轻张开,青白的手臂上残留深浅不一的深色痕迹,谁也不知道“她”在过去一个月里到底经受过什么样的摧残。   赵法医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出发,他根本无法想象在这些小姑娘的身上到底发生了多可怕的事情。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宝贝女儿身上,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柳安木站在解剖床的另一端,握着相机的手指微微收紧。钉入尸体的这八根钉子既防止死者去往地府告状,又将死者的灵魂困在尸体上,无休止的见证自己的尸体一次次被糟践、被侵犯。   如果不是这一次货车司机超速致使车辆侧翻,这种荒谬而残忍的事情又要经过多久,才能暴露在世人的面前。   柳安木放下相机,大步走到解剖台的右侧,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手术灯窄长的光线,如同彗星在宇宙中拖出长长的轨迹。   如果凶手的目的只是用尸体泄||欲,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大费周章地再把这些灵体困在尸体内?——除非这些人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尸体,而是这些被困在尸体上的灵体!   视线再次落在银黑色的铁钉上,他的脑海里像是过了电一样,猛然闪过一个念头:   “阴合改命!”   男女相成,犹天地相生,天地得交会之道,故无终竟之艰;人失交接之道,故有夭折之渐。能避伤之事,而得阴阳之术,则不死之道也。这种基于房中术的法门又叫黄赤之道,以闺房之乐,男女同修为其根本,求得还精补脑。   这本是道门其中一种养生之法,后因北魏天师道寇谦一句“大道清虚,岂有斯事”,逐渐被正统道家门派所摒弃,遂自成一派,至此也衍生出不少支系。其中久有一派常以女子的阴气采补男子,而这一派认为,女子阴气之盛者,莫过于妙龄而亡的年轻女子,在其魂魄尚未离体时与之交合,便能汲取女尸的阴|||气,从而篡改天命,平步青云。这种邪门歪法最早可追溯到唐朝贞观年间,彼时民间常有地方官吏秘密为当地举子设“送阳宴”的秘闻。   想到这里,柳安木已经将整个案件都串了起来。如果女尸身上的八根钉子是为了将它们的灵魂困住,不让阴魂离体,再以邪|淫手段,让尸体不断产生怨气,以尸养命,供歹人所用,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柳安木心中冷笑,拿起一旁的持针钳,将尖口对准穿透尸体右手的铁钉。   察觉到他的动作,跪在地上的灵体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眸一动不动盯着柳安木的动作。柳安木抬起眼皮,仅仅只是对视一眼,那种阴寒的怨气就仿佛顺着空气钻入毛孔,如果不是受到这七根锁魄钉的压制,恐怕凶手也不会安稳活到现在。   “这种镇尸的解法,我只在我老头那听到过。”柳安木对着空气说话,在旁人眼里就像是神经病在自言自语一样:“算你们走运,功德无量,这单日行一善,就不收你们钱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手中的持针钳陡然发力向上一抬。阴气与阳气两相对冲,发出一声低闷的响声。几乎是在钉子被拔出尸体手背的一瞬间,一股阴风顺着脖颈缝隙钻进三人的防护服,空气中血腥味慢慢变得浓重。   跪在地上的灵体整个身体大幅度向后仰,一股浓稠的血液从它右手上喷涌而出,在它的眼中细密的血丝浮现。但奇怪的是在它的眼中并没有痛苦,反而瞳孔一点点放大,血色充斥着它的眼瞳,那是一种大喜若狂的兴奋。   加在它身上的锁链正在一根根断裂,从七根锁魄钉泄出的怨气久违地在它的身体中重新凝聚。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随着越来越多的钉子被拔出,柳安木的脸色肉眼可见苍白了许多,额头上全是汗水。无形的力量压在他的手臂上,仿佛深陷泥潭之中,寸步难移,每隔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需要和那股难以想象的力量对抗,不过他每一次拔除钉子的手却依旧很稳。   阴阳对冲时发出的闷响时不时在解剖室内响起来,速度却明显变得缓慢。   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程名凑了过来:“三哥,你去歇会吧,剩下的交给我来拔。”   柳安木有些苍白的手按在尸体左肋下方的铁钉上,他推开想要上来帮忙的程名,橡胶手套下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防护服将袖口染成了深蓝色。   他喘着气,撑在解剖床的边缘:“我说你一个普通人凑什么热闹,这些钉子你拔不出来。”   他一说话,血腥味便在喉咙里打转,惹得他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程名也看见了柳安木橡胶手套里的血,血水挤在手套内,呈现出黑红的颜色。程名急了,却又不敢轻易上手去拉柳安木:“好歹先把伤口处理一下,现在可是三级暴露环境,万一感染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安木垂下眼眸扫了一眼自己流血的右手,虎口隐隐发麻,应该是被震裂了。尸体上还有两根钉子没有拔出,分别是眉心间的一根,和位于左心口的一根,这两根也是整个阵法聚阴所在,只有找到施法人,取出他的心头血才能彻底解开。   把持针钳丢回托盘内,柳安木大步朝洗手池边走去。原本在洗手台前跪成一排的灵体感受到他身上的压迫,纷纷惶恐地向两边避让,只有一位年轻的姑娘依然直挺挺地跪在原地。   “她”静静看着手术台上的自己,又转头看向正在洗手的柳安木。根根黑色的丝线顺着她的脸颊攀上眼球,她用长长的黑色指甲划开缝住嘴唇的红线,浓重的怨气在她的嘴里凝结成为一条舌头状的软条状物,然而那张嘴里却没有牙齿。   “我带你们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还没有习惯新长出的舌头。她伸出一只正向外渗着黑色怨气的手,瞳孔的颜色一点点变成黑色,眼眶中滑落的每一滴血泪都带着浓重的恨意:   “求求你…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随着灵体歇斯底里的低吼声,它原本赤||裸的身体渐渐被一层红光所覆盖,这层红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真实,仿佛是从她的身体中长出来的一样,在片刻后变为一件血红色的外袍,披盖在她的肩膀上。   柳安木摘下手套,将虎口裂开的地方放到水管下冲洗。   做完这些后,他停在这个灵体的面前,慢慢蹲下身体,注视着那张因恨意而变得扭曲的脸:“夏晴,5月26日因车祸身亡。事发后醉酒司机王某投案自首,案件事情清晰,证据明确,6月2日受害者遗体被家属认领回家安葬。”   横死的鬼魂通常怨气更大,而鬼的能力往往由于和怨气的大小成正相关,更通俗一点来说,平时最容易在夜晚撞见的鬼是白衣,通常是一些新魂,刚死不久浑浑噩噩游荡在人间,一般不会对人有伤害性,其怨气也不高,阳气比较低的人,或者近期点子不好的人都容易碰见。   枉死或因感情问题自杀或至死的人,如果死时怨气深重,或者死后受到不公对待,就会变红衣,也就是俗称的红衣厉鬼,这种鬼能化作人身,有时在白天也能现形,在怨气散尽之前,红衣绝无可能被超度往生。   眼眶中流出更多的血,夏晴一动不动地盯着柳安木,身上的红衣仿佛吸尽了她身体中的血液,此刻红得刺眼:“我虽横死…却从来没有害人的心思,可他们却欺我、辱我…视我为猫狗一般的玩物,此仇不报,我心怨难消——”   夏晴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吼叫,身上的红衣愈发鲜红如血。   解剖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落下零点,程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一旁的赵法医抬手阻止。两人的视线都紧紧盯着柳安木面前的那一小片空地上,腥红的液体正不断顺着地缝溢出,仿佛在整间解剖室下方埋着一口血泉。   “我可以帮你,”柳安木蹲在夏晴面前,双手交叉,撑着下巴,“不过我从不干亏本的买卖,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夏晴仰着头,血红的双眼定定看着他:“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复仇,我什么都可以做……”   “很简单,把你的名字卖给我,为我所驱使。”柳安木像是变魔术一般,从修长的手指间翻出来一枚满是铜绿的古钱币,他微笑着说道:“作为报酬,就由我来帮你完成遗愿。” 第12章   行鬼师,又称役鬼师,是玄宗高门中最神秘一堆人,门人修行传统道家法术,却又能以厌胜之术差遣灵将,役使鬼魂,亦正亦邪,神出鬼没。   大部分滞留于人间的冤鬼怨魂,都是因为有心愿未了,怨气难消,所以无法前往地府投胎。行鬼师便是和这些滞留人间的鬼魂进行交易,鬼魂交付自己的名字,行鬼师帮助鬼魂完成夙愿,双方的交易以鬼魂怨气散尽为终止点。   柳安木六岁入门,拜师后便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别人需要修习数十次甚至数百次的术法,他只需要两三次就能成功。出师以后,他手下能同时接受驱使的亡魂更是一度高达二十多只。即使后来不幸英年早逝,江湖上至今还依旧流传着他的传说。   系在腰间的钱币隐隐发着烫,柳安木靠在车椅上,他的虎口处缠着白色纱布,闭目运转息心止念心法,调整着体内翻涌的气血。   夏晴的魂魄坐在他身边,此刻正趴在车窗上,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风景,如果忽视掉她周身的怨气,看上去只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   程名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上,余光时不时瞟向柳安木旁边那个空空荡荡的位置。   三辆面包车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程名终于忍不住好奇:“三哥,她真的也在车上吗?”   夏晴闻声幽幽转过头,布满黑色丝线的眼瞳直勾勾地盯向前排的程名。   柳安木睁开双眼,似是而非的看着他:“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还是不看了……”程名拼命摇了摇头,似乎还对刚才的景象心有余悸:“等我们把坏人都缉拿归案,她们的灵魂也就能安息了吧。”   柳安木用胳膊撑着脑袋,很敷衍地“唔”了一声,心说哪有那么简单。   十六具尸体全部被封住了人魂和七魄,如果真是一个人所为,哪怕这个人修为再高深,也早就被吸成人干了。整个案件的背后肯定有一个极其庞大的组织,搞不好甚至还有可能跟一些玄宗世家有关联,哪怕他们顺势捣毁了犯罪窝点,真正的幕后策划者也大概率会逍遥法外。   夏晴所提供的位置是一座位于三环的老小区,从外表上来看,这里和普通的老小区没有任何区别,小区里有不少晨练的老头老太太,小区外也有不少摊贩沿街叫卖。   为了不打草惊蛇,三辆面包车没有直接停到目标楼下,而是分别停在了目标楼栋周围三栋。   按照计划,负责侦察的实习警察张浩先下车假装打电话找人,他穿着一身蓝色外卖员服装,拎着一份外卖朝目标楼栋走去。   随着距离目标楼栋越来越近,他墨镜后的眼睛快速扫了一遍蹲在单元楼周围的几个年轻人。这几人手里都拿着烟,看样子像是下来抽烟,不过随着张浩接近时,这几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   为首的那个“皮夹克”十分警惕,看见张浩接近,便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人把手里的香烟在花坛上按灭,大步朝张浩走了过来。   “该不会被发现了?”张浩心里的弦立刻绷了起来,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发紧,硬着头皮继续和电话那边说道:“对,我已经到了。你们小区布局也太乱了,我还没找到……”   “皮夹克”从后拍了一下张浩的肩膀,张浩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脸上的胡茬很密,看样子几天没有刮过脸了:“兄弟,找黄哥吗?”   张浩按灭手机,“警惕”地扫了围过来的几人一眼,后退了半步:“你们是?”   “皮夹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又问了一遍:“别他妈的废话,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张浩还有些犹豫,这时耳麦里传出了柳安木的声音:“他们在诈你,想办法糊弄过去。”   张浩心中一沉,立刻露出茫然的神色:“什么黄哥?我是来送外卖的,你们认错人了吧?”   “皮夹克”黄豆大小的眼睛微微眯起,只露出一条缝隙,似乎在思考张浩刚才的行为。   张浩提着外卖的手微微冒汗,大气不敢出。这是他第一次跟队里出抓人的现场,万一被他弄砸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还在专案组混下去。   与此同时,耳麦里传来开关车门的声音,应该是专案组准备行动了。伴随着一阵挲挲声,耳麦里再次传来柳安木懒洋洋的声音:“想办法把他们拖住,准备收网了。”   收到指令,张浩的大脑急速运转,伸手就一把扯住了面前的“皮夹克”,满嘴跑火车道:“大哥,你知道3栋怎么走不?我这一单快要超时了,单主电话里半天也没说清楚,麻烦你给我指个路行吗?”   “皮夹克”下意识把手往外抽,抽了一下,没有抽动。“皮夹克”大概也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扫了一眼张浩手里的外卖,朝旁边一栋楼扬了扬下巴:“朝这个方向直走,走到底就是3栋。”   张浩抓着“皮夹克”的手臂,连声道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听见“好人”两个字,“皮夹克”的眼底里闪过一丝嘲讽,他摆了摆手,正想把胳膊从这个外卖小哥手里抽出来,就听那人突然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呵道:“警察,不许动!”   熟悉的语气让“皮夹克”浑身打了个激灵,紧接着只觉得胳膊一酸,整个人朝地面扑去。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腕上就被拷上了一串冰凉的东西。等他完全反应过来,仓皇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跟着他的几个兄弟全部都被便衣警察按在了地上。   “皮夹克”大脑飞速运转,立刻向后扭着脑袋,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警察同志,我现在自首,坦白从宽行吗?”   “现在自首?晚了!”张浩一改刚才的模样,扬着下巴哼道:“不过如果你站出来指认主谋,戴罪立功,可以争取量刑。”   “我认!我认!”皮夹克连忙说:“主谋是齐*华,广南人,我们都喊他华哥。他手下还有个几个人,专门负责在几个县收尸体,警察同志,他们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他们几个人全都在楼上,送‘姑子’的车被条子……”皮夹克顿了顿,看了张浩一眼,从善如流地改口道:   “……被你们给查办了,他们怕你们追查到这里,正在商量要把剩下的‘姑子’都转移走!”说到这里,皮夹克讪讪哂笑了几下:“没想到警察同志真是神机妙算……这么快就查过来了。”   张浩冷哼一声:“这就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不由自主挺直腰杆,在周围群众敬佩的目光中抬起头,朝单元门看去。此时整个单元门已经警方封锁,几个警察在封锁线外疏散群众,穿着防弹衣的武装警察手拿警枪,已经冲击了单元楼栋。   没过多久,居民楼里就被武警押送着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些只穿着短裤的男人。这些人头上带着头套,双手抱在脑后,从他们周身的气派不能看出,这里面有不少人应该社会地位不低,甚至有可能是常年被人吹捧拉拢的上流人士。在小区群众的声声议论之中,这些人的动作却没有多少慌乱,上警车的动作和坐上自己的专车没有什么区别。   **   居民楼内的温度很低,即使楼外是将近40°的高温,人一走进这栋灯光昏暗的楼内,总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寒气。   整栋居民楼和大多数老式居民房一样,一层只有两户,分别列于楼梯的两边。柳安木刚走进右手边的101,就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脚涌了出来。这种老式小区的户型都不算大,基本都是两室一厅的户型,客厅的正中央用隔板分成两个小房间,房间的窗户全部用报纸糊上,照明则完全依赖于头顶的电灯。   眼前的景象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每个隔间的双人床上都躺着一具盖着警服的尸体。为了遮盖尸斑,这些尸体的身上都擦涂着很厚重的粉,有点尸体上伤痕累累,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被捏掐鞭挞留下的伤痕。   柳安木站在人群后方,他的视线没有在看床上的女尸,而是看向床边坐着的那个女人。   女人的身体上遮盖着一条被单,和那些躺在警局停尸房里的尸体一样,在她的额心和四肢上都有细小的钉痕。夏晴幽幽从人群中“飘”过去,伸手抱住了女人的魂体。她似乎在女人的耳边说了什么,血红的眼泪顺着女人的脸颊不断流下来,半晌女人轻轻转过头,朝着柳安木的方向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柳安木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心底的疑问却没有丝毫减少。   女尸、镇魂钉、邪术改运。   这么大的手笔,绝对不是两三个地痞流氓就能办到的事,这个案子的背后一定站着某个毫无人性的邪恶组织。   柳安木把目前所有的线索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可对于整个案件背后的那只手,他依旧是毫无头绪。   随着案件的不断深入,更多的问题也纷至沓来。以这个组织实力,完全没有必要花费这么多的人力、财力,以这种极其阴狠的手段,将这些女孩困在尸体中。如果只是害怕亡者的魂魄前往地府告状,大可用先用一些手段将灵体镇压,再将其封印回尸体,利用鬼魂的阴气以尸养命,比起封人魂、锁七魄的残忍邪法,这种简单封印的方法省时省力,更不需要高人亲自操刀。   柳安木揉着太阳穴,不禁有点烦躁。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还缺少一根主线。 第13章   特案A组,隶属于749局,成员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异能术士。在普通人的眼里,这是公安系统特别抽调的一支精锐团队,主要负责一些奇案、难案。实际上,特案A组真正的任务是负责处理省内大大小小涉及异能玄学的刑事案件。   特殊审讯室内,摄像头转动了一个角度,对准了审讯室内那张空空如也的椅子。   摄像头拍摄的画面被投影到审讯室外的一面大屏幕上,在摄像头的镜头中,那张空的审讯椅上竟然坐着一个有些模糊的人影,从轮廓可以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位留着披肩短发的女性。   柳安木站在审讯室外,隔着贴满黄符和红绳的玻璃,若有所思地看着审讯室内的情景。   与审讯椅隔着一整面透明玻璃的另一边,坐着两个穿着警服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向后靠在椅子上,手中的签字笔不耐烦地点着笔记本:“夏小姐,新城百货大楼背面就是南湖,你说的地方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我们希望你可以再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把位置记错了?”   夏晴慢慢抬起头,她苍白的皮肤上爬满血丝状的黑线,这些黑线在她的脸上蔓延,一直汇集到那黑漆漆的眼眶中,她坚定道:“我不可能记错。我们在那间房子里待了整整一周,透过窗户唯一能看见的东西,就是新城百货大楼的广告牌!”   另一位审讯官沉默了片刻,第一次开口讯问:“既然这样,夏小姐还记得广告牌上的明星是哪一位吗?”   夏晴没有任何犹豫:“是邓*君!”   整个审讯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半晌,右侧的审讯官将笔放在桌子上,向后靠去,无奈道:“夏小姐,一个八十年代的女歌手,出现在21世纪百货大厦的宣传广告上,你难道就不觉得很奇怪吗?”   随着审讯官话音落下,夏晴整只鬼都愣住了。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似乎有几次想要开口,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审讯室的玻璃外,柳安木双手插在白大褂里,说:“她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   新死之鬼大都浑浑噩噩,他也同样经历过那段时间,灵魂被困在骨灰盒里就以为自己住进了没开灯的房子,看见一张明星画报就以为明星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在这个期间有人故意去引导,想凭空捏造出一段不存在的记忆,并不是什么难事。   “有点麻烦了。”王远抱着手臂,眉头一点点拧了起来:“三个主犯现在包揽了所有责任,也包括所有尸体上的铁钉。按照他们的说法,往尸体上钉铁钉是‘黑三’从网上学来的偏方,目的是要把死者的亡魂镇住,免得她们出来作乱。”   柳安木摇摇头,说:“他们不是那个组织里的核心人物,充其量就只是送给我们的炮灰。”   王远“嗯”了一声,打开手机,从里面调出来一张图:“小李在‘黑三’办公室里拍回来的照片。除了这尊佛像以外,小李他们还缴获了不少人骨,有一部分已经被钻过孔,我估计这几人是想把人骨做成法器再卖出去。”   照片的画面中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老式衣柜,隔架上摆着一个小型的木制神龛。   神龛中的神像正面是个牛头,共有九个脑袋,头戴惆髑髅冠,从背后伸出的几十双手共同组成佛像的背光。女者则面向男者,双腿张开,坐在男者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拥作交合状。   柳安木盯着上的佛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欢喜佛?”   印度密教与藏地信仰结合的藏传密宗中有供奉欢喜神的说法,欢喜佛通常以代表法的男身与代表智慧的女身交合形象,象征性的表相,教导信徒利用“空乐双运”产生悟空性,以达到“以欲制欲”之目的。   这个念头好像一个绳结,把零散的线索串在了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脏猛一跳,瞳孔紧缩,下意识转头看向王队长,脱口而出道:“刘海平呢?他以前去过这里吗?”   “刘海平?”   王远扫了一眼手机上的照片,眉头很地轻皱起:“他和本案有什么关联吗?”   “不,没什么……”   柳安木顿了一顿,随即面色不动地移开目光:“我只是觉得两个案子都有神龛,未免太巧合了。”   他低着头,掩饰着眼底的寒意。即便面上依旧是一派平静,但他藏在白大褂袖口中的手指却逐渐收紧,因为太过用力,连指尖都微微泛白。   空乐双运,以欲制欲,如果这两个案子的幕后主使真的是那个组织,那从现在开始,他就谁也不能相信。   王远拍了拍他肩膀,语气中并没有怀疑:“年轻人立功心切,能够理解。但我们办案子要讲证据,绝对不能光凭感觉办事。”   王远不是刚入职警局的新兵蛋子,他是特案组的队长,经过他手下审理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柳安木心知王队长刚才的话术并不代表信任,反而应该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但如果王远真的是那个组织的成员,那他反而也是最好的切入口。   柳安木不动声色垂下眼皮,强迫自己将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只是白大褂下的手指依旧颤抖着,透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情绪。   半晌,他将手从白大褂的衣兜中抽出,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说王大队长,你真是越来越像省厅那些老头了。”   省厅的老头哪个不是公安系统的大领导,随便拎一个出来,肩上的功绩能单独上人民大会堂接受表扬去。   “臭小子。”王远闻言失笑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柳安木耸了耸肩,难得没有接话。良久,他一伸手:“头儿,来根烟。”   王远看了他一眼,从兜里的烟盒中摸出根烟,递了过去:“红塔山,抽得惯吗?”   柳安木接过烟,叼在嘴里,含糊道:“行啊,什么都行。”   其实他不会抽烟,只是尼古丁的味道会麻痹人的神经,这样也许会让他好受一点。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物,在面对一些不想面对的事情时,就会恐惧,就会想要逃避。   烟草燃烧的味道顺着气管流入肺部,强压住那种又呛又辣的感觉,柳安木低头咳了几声,呼出一口烟气:“头儿,五年前的‘陈峰’案,你还有印象吗?”   “9.21特大枪杀案?”王远沉思了片刻:“有点印象,凶手据说是个精神病,当时正在发作期。”   “凶手一共开了六枪,六名死者全都是一击毙命。”柳安木挑起一侧的眉尾:“如果犯神经病就能成为神枪手,那精神病院早就应该改成部队后备役了。”   王远沉默了一会,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受害人里有你的熟人?”   “不算是熟人,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不过他也算是少有的正人君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倒是挺可惜的。”   王远低头抽了口烟,半天才说道:“这个案子并不是我们辖区负责,我能了解到的部分也非常有限。凶手的心理医生提供了凶手十年内的诊断证明,以及一份精神病院开具的确诊证明,从材料上看,凶手确实有长达十年的精神病史。当初这个案子的争议非常大,不过都被省厅给按下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纠结于这个案子。”   ……省厅。   柳安木收在白大褂下的手指收紧了几分,那个组织的势力远要比他的想象中更庞大,难怪柳二的事一直是老头的一块心病。   这些年为了柳二的事情,老头和柳大没少东奔西走,最后却连柳二的遗体都没能接回来。   审讯室中的审讯还在继续,夏晴是唯一的突破口,两个审讯官并不准备这么简单就放过她。夏晴痛苦地抱着脑袋,血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面前的桌案上汇集成几个血洼。   柳安木低下头,目光久久而复杂地注视着审讯室里的夏晴,在心里轻叹一声。   ——柳二啊,柳二,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也会干这种蠢事?   **   案件只用了一天时间就侦破,罩在分局上的乌云终于散了不少。被几辆货车运过来的尸体没有按照规定的流程通知家属领回,而是在简单的尸检后直接就安排专车送去了火葬场。   等到家属“哭天抹地”地赶到火葬场时,只能大眼瞪小眼地领回一袋骨灰。   天刚蒙蒙亮,火化场大门口支起的临时帐篷前就堵了不少人。   程名双手将装着骨灰的布袋递给面前的农村妇女,却只收获了一个白眼,女人的唾沫星子都快要溅到他的脸上。   “你们凭什么把我闺女烧了?这小赔钱货从小吃我的、用我的,长大了也不懂报答!反正她死也是烂命一条,换点钱给她弟弟讨老婆,这不是她应该做的吗!”   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脾气,程名虽然是局里出了名的好脾气,但面对这种胡搅蛮缠的父母,心里的火也止不住烧了起来。   但碍于自己的身份,程名还是压抑着胸腔的怒火,尽可能保持平静的说道:“她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把她的遗体卖掉的时候,就没有一点点心疼她吗?”   “我呸!生个赔钱的烂|货有什么用?长大了不还得嫁出去,要是她弟弟先出生,我才不会受罪再把她生出来!”农村妇女一叉腰,一手指着程名的鼻子骂:“你们这群警察就能跟老百姓装犊子!你们以为把这死丫头烧了就没事了?做梦!老娘今天就把话撂这,回去就把这赔钱货卖给村里的老光棍当老婆!”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程名终于忍不住了,刚要开口,从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挡在他面前。   “大妈,婚姻嫁娶可是大事。”柳安木手肘搭在桌沿上,笑眯眯说道:“还是等着你女儿晚上回家跟你慢慢商量吧。”   农村妇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大声嚷嚷道:“你还想吓我?这赔钱货死了就是一把烂骨头,老娘想把她卖给谁,就把她卖给谁!警察又怎么样,你们管得着吗?”   说完她一把夺过程名手里的布袋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程名大概第一次见到这种泼皮无赖,半天没说话,许久过后才嘟囔了一句:   “什么人啊这是。”   柳安木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嘴角上挑着:“放心吧,恶人自有恶鬼磨,回头她还得回来找咱们。”   说着他从警服的口袋里摸出一打大红色的卡片,神神秘秘地推到程名的面前。   程名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一打像是街头通下水管道的小卡片,上面赫然被印的满满当当。   “风水堪舆,阴阳命名,阴阳命理,奇门遁甲,宗门十三宫,玄黄密宗,鬼邪阴灵,阴牌封窍……”   程名愣了下,震惊道:“这是啥东西?名片?”   柳安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见到潜在客户就主动上去递一张,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机会都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何况有张名片显得我们是正规企业,别人也不会误会我们是小作坊出身。”   程名艰难地看向手里的大红配色的小卡片,眼尾不受控制地抽搐——   只见大红底色的名片上配着金灿灿的明黄色配字,名片四个角还精心设计了玫瑰花边……简直将质朴的乡土气息发挥到了极致。   沉默许久,程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名片翻到背面,只见背面上歪歪斜斜还印着一排大字“乡里香农家土菜馆”。   “三哥,你这名片背后怎么还有字?”   “哦,原本就是打印店印坏的名片。老板给打两折,不收人工费全部便宜算我。”   “……”   程名忽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尤其是当他在三哥笑眯眯的目光中,硬着头皮把一打名片收进口袋的时候,这种迷惘与沉重在他心里达到了顶峰。   于是在这一天的日记里,程小狗沉重写下一行文字:跟着三哥在这一行混,前途好像也不是那么光明…… 第14章   骨灰领回的工作一直到下午一点才结束,即使殡仪馆里有公安警察在内坐镇,停车场里依旧有不少贼头鼠脑的人,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秃鹫,徘徊在附近久久不愿意离开。   吃完所里提供的盒饭,程名就跟着柳安木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出租车。半个小时后,两人站在一座飞檐翘角的庙宇前,程名懵逼地抬起头,看向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城隍庙”。   程名挠了挠头:“三哥,你带我来庙里干什么?”   柳安木说:“你不是想入行吗,今天带你来长长见识。”   程名又抬头看了看城隍的大牌匾,确定这就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的宽头巷城隍庙,他心里直犯嘀咕:在这能长什么见识?不过这话他不敢当着柳安木的面说,生怕三哥一个不高兴,就不带自己进去见世面了。   城隍一共分为三道门,进大门一直走,大概十分钟就能看到第二道门,迈进第二道门就是城隍庙大殿。两人一直走到第二道门前,程名刚要抬脚,就被柳安木一只手拉了回来:“错了,这边走。”   程名狐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应该是一面墙的地方,此刻竟然有一条林荫小道。   程名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面前的小道似乎晃动了一下,但依旧存在:“不可能吧,城隍庙我来过这么多次,怎么从来没见过这里还有一条小道?”   “奇门遁甲的障眼秘术。”柳安木道:“普通人当然看不见,要是谁都能进去,那还不成了菜市场了。”   程名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毕竟电视剧里也是这么演的,世外高人总要保持一点神秘才好。   两人一前一后朝那条“密境”走去,刚踏上青石板,程名就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是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他顿时有点发毛,转头朝左右看了看,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竹子间的距离隔得很近,几乎连光线都透不进来。   “别乱看。”就在程名好奇的时候,柳安木忽然转过身。   他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秘又瘆人的语气说道:“这种阵法要以二十四座无名坟冢为阵眼,上可困十万大军,下可困毛头小贼。万一在里面迷路,谁也不知道你会在这里面碰见什么。”   程名出了一身冷汗,赶了几步,悚然道:“真、真的吗?那我们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三哥,要不然拿根绳子把咱俩的手捆一起吧,省的你回头还要想法子救我。”   “哦,假的。”柳安木弯起了嘴角,呵呵一笑。   程名:“……?”   被柳安木戏耍了几回,程名也总算看明白了,这人根本就是好以捉弄别人为乐!他深吸一口气,又惊又气之下,胸口竟真的生起一团火气。   不过还没等他把那泥菩萨的脾气撒出来,柳安木又转过头来,轻飘飘地说:   “不过这里的确很危险,三奇入墓,百事不宜,某事尽休,凡事吉的不吉,凶的不凶,有无动之象。”   烧在胸腔里的火顿时哑了大半,程名下意识向左右都看了看,只见周围的环境真的如同柳安木所说,竹林高不见顶,遮天蔽日,仿佛每一片落叶都藏着杀机。   程名顿时对柳安木刚才的话信了有八九分,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他讪讪地说:“对不起三哥,是我错怪你了,其实你人还挺好的。”   柳安木嘴角忍不住上扬:“你知道就好,兄弟还能骗你吗。”   程名不疑有他,用力点了点头:“既然这里这么危险,那我们还是快走吧!”   柳安木却说:“不用再走了。”   程名抬头:“嗯?”   柳安木让开一个身位,对着前方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道:“到了,前面那就是。”   竹林在前方潇潇散开,绿意尽头处,豁然开朗。一片广袤的青碧之中,错落着几座红墙黛瓦的青瓦房。院落外栽种着几棵菩提树,树冠苍绿,风过飒飒作响。   程名有点茫然:“这就到了?”   说好的三奇入墓,危机四伏呢?   竹林间传来几声熟悉的鸟叫,竹林中阴气森森的感觉尽数褪去,四周的竹林一改刚才的茂盛,稀稀落落地种着。阳光透过竹林,斑驳地落在铺满枯叶的青石板上。   柳安木哼着过时的小曲,大步走出竹林。周围的环境很清净,也算是闹市之中一片不可多得的净土。走近看才发现,这些青瓦房其实也是庙殿,不过里面供奉的不是城隍,而是十殿阎君像。   靠庙门的方向支着一张红桌,桌面上摆放着一本泛黄的道书,还有六面分别写有“甲乙丙丁戊己”的红木令牌。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落在一个穿着道袍的山羊胡道士身上,而这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双手捏清心印,正着盘腿,闭目坐在一张藤椅上——听狗血爱情短剧?   程名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才确定自己真的没看错。电视剧里女主人公撕心裂肺地质问声回荡在大殿内,老道士砸吧了一下嘴巴,搬动了一下盘起的双腿,换了个姿势继续闭目参道。   柳安木见怪不怪地走到那张红桌前,拿起写有“乙”字的令牌,放在老道面前敲了一下:“劳驾。”   老道士又砸吧了一下嘴巴,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他没看落在桌上的令牌,反倒把眼前的青年先上下打量了一番:“乙字牌?岁数不大,这身胆子倒是不小啊。”   柳安木谦虚道:“无他,惟手熟尔。”   老道士闻言,不由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有点意思,比前面那些个小古板对道爷的胃口。”   拾起乙字牌放回原位,道士摸了摸胡子,才又开口:“不过道爷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凡事还须量力而行,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犯不着为那三两铜臭之物以身涉险。”   老道士这话说得挺明白,说白了就是想要敲打他,让他莫要为了黄白之物,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行内的规矩是难度翻一级,价格至少翻三倍。听着是挺吸引人,但有经验的术士都知道,就是这一级之差,往往就沾着几条术士的性命。古往今来,多少能人异士往往都是在最春风得意之时,栽在了“自不量力”这四个字上面。   “您说的也有道理,这事确实该掂量一下。”柳安木从善如流地点头,就在老道士摸着胡须的时候,他忽然又从腰间解下来一枚铜钱。摊开手心里的铜钱,他抬头笑着看向老道士:“您帮着选个面?”   “哦,你是行鬼师?”老道士来了点兴致,他坐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那枚铜钱:“正气内存,邪不可干。既然如此,道爷我就选正面。”   “好!”   柳安木嘴角勾起,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抬手将铜钱向上抛去,程名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啪!掉落的铜钱被柳安木叩在了手心中,程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背后出了一身大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吓的。   柳安木这才不紧不慢地移开上层手背,手心里的铜钱果然是正面朝上。他弯起嘴角,唏嘘不已:“看来祖师爷心善,见不得弟子受钱财所苦。”   程名一脸菜色地盯着他手里的铜钱,悬着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是死了。虽然他并不清楚写有“乙”字的令牌到底有什么用,但是听老道士的意思,这东西一旦拿了,恐怕就是凶多吉少。   老道士扫了一眼正面朝上的铜板,眼底流露出一丝考量。片刻后,他在面前的手机上点了几下:“编号。”   柳安木流利地报了一串数字,当听完最后一位数字的时候,老道士握着手机的手顿了一下。   “甲级术士?”老道士上下打量他,眼底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欣赏来:“没想到这一代里竟然还有一个天才。”   柳安木客客气气地说:“其实小子我也想再低调一点,不过实力不允许。”   “自古英雄出少年,不错!”老道士捋了捋胡须,越想越高兴,不禁抚掌笑道:“你身上有那股劲,跟老道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你师从何人,且报个名号,说不准老道还认识!”   这个问题没什么好隐瞒的,老头亲自收的徒弟虽然只有三个,但挂名徒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凡是从丁未甲子一派出身的,出门在外大都会先报一声老头的名号,凡有人情的算借个人情,没有人情的也好让对方掂量掂量再下手。   于是柳安木笑眯眯说:“在下师从鬼手柳十七,不过恩师已仙去多年。”   “你是柳十七的徒弟?”老道士脸上的笑意一顿,因为笑容收的太快,嘴角略微有些抽搐。他的两股眉头皱在一起,但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   柳十七那个老东西一辈子也就收了三个徒弟,想来是那老东西作恶太多,两个徒弟早早横死,只剩下一个大徒弟,也早已经出去自立门户。   虽然在某一瞬间,那老道还以为此人是柳十七偷偷收的关门弟子,不过转念又一想,挂名在柳十七那老东西名下的弟子数不胜数,此人虽然资质甚佳,却无宗族供养,还要自己出来接任务谋生,恐怕也就是个挂名弟子而已。   老道冷哼一声,将乙字令牌拍在桌案上,毫不留情道:“难怪獐头鼠目,颇有故人之姿,原来是你小儿识人不清,认贼作父!”   柳安木:“……”   得!这是撞上老头的仇家了。 第15章   老道士虽然和柳十七不对付,但也犯不着跟一个小辈计较,何况这小子极对他的胃口,倒也难得。吹胡子冷哼了几声,老道士便又重新拿起了手机,在屏幕上敲点了几下,桌子下的打印机黄光闪烁,知啦知啦的运作起来。   “你这个编号近两年内都没接过任务,第一单只能由系统分配。老规矩,手续费抽5%,事情处理完三个工作日后去‘XX银行’报编号领钱。”   这些都是固定的流程,即使老道士不说,柳安木对这些也都门清。   打印机一前一后吐出来两张黄纸,老道士拿起其中的一张,扫了两眼,说:“你这个单子比较特殊,这家人现在躲到国外去了,听说在当地找了个阿赞驱邪,至少也要半个月才会回来。这两周你多注意着,留意电话。”   说完,他把两张纸叠在一起,又从红桌下拿出一张黑卡,一起推到了柳安木面前。   程名好奇地看过去,只见那张黑卡表面是磨砂的材质,正面的图标有点像是古代的兵符,左下角还有一串金色编号。   柳安木接过三样东西,又单独把下面那一张叠成两折的黄纸翻了上来。只见黄纸密密麻麻打印着很多字,他的视线很快就被一行小字抓住:“天雨血?”   最近一次有关血雨的记载,还是在1983年云北省降江河南岸的绿山县,当时天降血雨,不少村民从家里搬出铝盆出去接雨,据说村民收集的血雨后来都被两广一带的一位大老板给高价收走了。后来也有人陆陆续续去过绿山县,又从村民的手里收走了一些,至此所有天血雨全部销声匿迹。   老道士抚着下巴上的胡须,道:“十年前在明月饭店里也拍卖过一次‘天雨血’,那日的盛况老道如今都还记得。不过你要是为了这东西去,老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东西十年才重新现世,那几个大宗门都卯足了劲,你一个人又如何能与一宗之力抗衡?”   程名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两人说的话他完全听不懂,但这个时候发问,无异于直接告诉别人他是个门外汉。于是他只好把所有的疑问都硬生生憋了下来,准备离开这里再问三哥。   柳安木心知老道士说得不无道理,玄门大宗背后的势力遍布各行各业,哪怕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宗,实力也几乎能与一个中型企业相当。想在这种情况下从拍卖会一举拿下“天雨血”,几乎是天方夜谭。   他摩挲着腰间的铜钱串,笑道:“几十年一见的‘天雨血’,当然该去长长见识。”   **   刚从青瓦房出来,程名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三哥,这‘天雨血’到底是什么东西?”   柳安木将两张黄纸收进背包,随口解释道:“雨水呈血红色,形似血雨就是‘天雨血’,能驱邪解降,算是黑狗血的顶配升级版。解放前那会比较多,如今国泰民安,这东西也就成了个稀罕物。”   他解释的很简单,有点敷衍门外汉的意思,但真正“天雨血”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象占学认为天降血雨是奸佞之人得官禄、有功之臣遭杀戮之兆,而正因从天而降而且尚未落地的血雨中蕴含杀戮之气,所以又可以解诸事百邪,被玄门中人视为不可多得的宝物。   程名朝前面的竹林瞟了一眼,又小声问:“那明月饭店又是什么?”   柳安木挑起一侧的眉梢,说:“明月饭店啊,那可说来话长了——知道上海滩的杜月|笙吗?”   程名点点头说:“知道,青帮大哥,《大上海》里还有他。”   “明月饭店的主人就是翻版的‘杜月|笙’,在下面势力很大,而且阴阳两道通吃,算是地头蛇一样的人物。”柳安木边往竹林里走,边回忆着说道:“大概是从四十年前开始吧,每隔三个月,明月饭店都会办一场拍卖会,拍卖品大部分都是道上难遇见的‘大件’。”   程名追上了几步,两人一起走进竹林。程名忍不住说道:“三哥,回头也带我去见见世面呗?”   “那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柳安木瞟了他一眼:“明月饭店里什么人都有,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进去,不是上赶着去给人家送人头吗。”   “那我就跟在你身边,你上厕所我都蹲门外守着。”程名嘿嘿笑了两声:“三哥,你本事这么大,谁还能当着你的面把我害了不成?”   这话说的非常有说服力,柳安木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翘。良久,他从鼻腔里颇为臭屁的哼了一声:   “再说吧,我考虑一下。”   “别啊,三哥——”   **   城隍庙无论哪个时间都是人来人往,到处都可见前来烧香的香客。   两人前后脚走出竹林,程名突然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紧接着,他表情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肚子:“三哥,我肚子好疼!我得找个地方去方便一下。”   说完也不顾柳安木的反应,就着急忙慌地朝二道门里冲了进去。看他那模样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柳安木索性也迈步进了二道门,准备去寻个阴凉处坐着等他。   二道门内就是城隍庙大殿,大殿背后的院落中有一棵百年老菩提,枝叶繁茂,香气沁人心脾。每到夏天热起来的时候,就有不少附近的老人喜欢搬个小马扎,来城隍庙大殿外的这个小院落吹吹牛下下棋。   柳安木刚绕道大殿后,远远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菩提老树下。那人依旧穿着昨天那件白衬衫,发梢恰到好处地挡住耳后的位置,阳光穿过繁茂的枝叶,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睛,大步走上前,和颜悦色道:“真巧啊,柏教授,要不然怎么说我们很有缘呢?”他弯起了眉眼,目光看向柏止手里正拿的黄香和供神的鲜花,十分自来熟道:“来烧香?你走错院了,城隍殿在外面。”   柏止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微笑着说道:“来见一位故人。”   这人瞳孔的颜色有些浅,眼神里有一种很难形容复杂的感情,温柔中似乎又隐藏着一丝深渊般的危险,像是藏在粉色棉花糖中的一根暗针,能在无形中要了人的性命。   ——来城隍庙能见什么故人?   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皮,忽然想起了城隍后殿里供奉着一堆排位,柳二的牌位也在其中。供奉在城隍庙的牌位可以日夜接受道士的超度,早日重新投胎做人。   “长辈?朋友?”柳安木收敛了一点笑意,又半开玩笑道:   “该不会是前妻吧?”   “亡妻。”柏止说。   这个答案并不在柳安木既定的几个选项内,他又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位年轻有为的教授。   这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目秀细长,气清神明,堂堂一表人才,且有福格之相,竟然连升官发财死老婆一套流程都走完了   “没想到柏教授这么早就结婚了。”   柏止微微一笑:“我倒觉得有些晚了。亡妻于我有教导之恩,亦师亦友,能求娶他为妻,是我此生之幸。”   柳安木微微一顿,心说也对,婚丧嫁娶,本为人间常事。有意无意地忽视心底那丝别扭的情绪,他“哦”了一声,随口说道:“尊夫人泉下有知,必然会欢喜。”   这回柏止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种安静的眼神看着他。大约过了几秒钟的时间,柏止才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嗯,现在看来,他大概也是欢喜的。”   柳安木扫过柏止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片刻后思考般地眨了一下眼睛。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眼前这个柏教授都绝非只是一个普通人,柳安木甚至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一层淡淡的功德金光。正是因为这层金光,使得柏止哪怕站在树荫下的阴影里都像是泛着光。   说来也很奇怪,按照经验,这种颜色的金光只会出现在有大功德的人身上。寻常普通人背不住这么大的功德,能有这种大气运的人,几乎无一列外都背负着天命,通常又会受到天道的庇佑,周围的亲人朋友也都会受到这份庇佑的福泽,按理说不可能会早早离世。   “柳法医,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过。”没等柳安木想出答案,柏止却主动对他伸出手。   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修长,骨节清晰。柏止微微向前俯身,颜色稍浅的瞳孔中仿佛盖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神秘:“前749局刑事顾问柏止,从明天起我们就是同事了。”   749局,传说隶属于官方的神秘组织,据说是由官方设立,专门研究超自然现象的组织机构。   托柳二的福,柳安木对这个组织还算是了解。749局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机构,而是那些遍布于全国、大大小小的超自然研究所的总称。十年前柳二出事之前,就在749局的总部效力。   柳安木伸手和他握了握,可握完之后却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增加了几分手上的力道。   “哦?没想到柏教授也是行内人士,那我们也算是同行。不知柏教授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   柏止的目光扫过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手心中传来的真实温度,让他有片刻失神。   梦里无法触碰的爱人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在他的胸腔缓慢而惊人的颤动着,而他只有竭力调动所有的理智,才能压抑住想要立刻把这个人带走藏起来的冲动。   沉默了几秒种的时间,柏止缓慢地、有些沙哑地开口:“柳法医好像对我很好奇?” 第16章   柳安木的确很好奇,他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熟悉感,就好像两个人曾今亲密无间的生活在一起,但他的记忆却又没有任何空缺,每一个时间点都有人能够见证。   他和柏止就像两条完全平行的直线,原本不可能存在交集。但比起虚无缥缈的记忆,柳安木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的确对你很好奇。”他仰头看着那双浅色的瞳孔中映出自己弯起的唇角,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甚至于连虹膜收窄的弧度都清晰可见:“毕竟以后要在一起共事,互相了解也是为了方便合作。”   柏止似乎微微勾了一下唇角:“你想知道什么?”   柳安木似随口问道:“柏教授师从何人?是哪里人?”   “师从清城山清山道长,自幼在清城山长大。”   青城山乃是道教的发源地之一,看来此人是正统的道家弟子。   “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进入的749局?”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涉及保密条例,但柏止并没有隐瞒,只是缓声开口道:   “749局属于国家级保密单位,不会公开招人。局里每年都会派人到全国各地走访,寻找奇人异士。不过一旦被这些人看上,他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逼迫对方加入。”   柳安木的呼吸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柳二加入749局之前,确实消失过近半年的时间,就连老头也对柳二的消失缄口不言,只说柳二到外地办事去了。于是那段时间里,柳安木每天放了学就蹲在小区门口,想要第一时间接到柳二。   直到有一天,他在放学路上被人从后打晕,昏昏沉沉地好像被带上了一辆车。   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只看见柳二苍白又泛着寒意的脸。记忆中那天柳二将他抱走,又带他去市场里买了冰棍和零食,之后的几天里,柳二更是坚持每天都守在他的身边,接送他上学下学,给他买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好玩的……   直到一辆丰田皇冠开进了小区,柳二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顶,交代他以后要听老头和柳大的话。   在当年还是个孩子的柳安木看来,那一天的柳二简直反常到了极点,无论他追在后面怎么大声叫喊、威胁,柳二还是跟着那些人上了车。从那天起,老头也总是闷闷不乐,嘴里还时不时地嘟囔着什么“强盗行径”。   “所以你也是被迫加入?”   “不。”柏止温声道:“我只是和他们做了个交易,换一句话来说,我随时都是自由身。组织里也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为了某种目的而加入749局。”   柏止每一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都非常大,从他的话里至少可以得到两个关键信息:首先749局的员工至少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强迫加入组织的员工,他们很可能与749局签订的是“死契”,员工无法随意毁约,只能一辈子效忠于组织。   另一种则是自己主动加入,与这个组织只是合作互利的关系,随时随地都可以离开。749局的保密程度很高,想要了解到这个组织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再追问下去,也许会打草惊蛇。   “最后一个问题。”柳安木点了点头,竖起一根手指。阳光透过树梢枝叶落在他的瞳孔上,明亮得像是刚烧出的琉璃盏:   “柏教授,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这个问题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问过柏止,那时柏止的回答是“或许还没有”。微风吹过头顶的千年菩提树,枝叶沙沙作响,树枝剪影随风摇曳。   也不知过了多久,柏止的声音才在风声中响起:   “见过。”   柳安木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以后立刻追问:“什么时候?”   这次柏止没有回答,只是久久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淡淡笑着说:“柳法医,这是一个新的问题。”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梢,他这个人从来没有规矩可言,说是最后一个问题,但这句话在他这和放屁没有什么区别。正准备追问,兜里的手机却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铃声。   《郎的诱惑》热情奔放的旋律,让原本就安静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默。柳安木难得顿了顿,拿出手机一看,来电人正是程名。   电话刚一接通,程名就扯着嗓门在手机里鬼叫:“三哥,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打电话你也不接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长得那么漂亮,万一被哪个老变|态给盯上了,他要把你拖到哪个小角落里,跟你玩霸王硬上弓那可怎么办……”   柳安木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斜眼扫了一眼手机上满格的信号:“少TM扯淡,过来后殿找我。”   “等等!三哥,后殿怎么走?我不认路啊——”   程名的声音不断从手机里传来,柏止的眼底似乎浮现出短促的笑意。片刻后,他将手里的黄香和供花往前提了提,意思明显是要先走一步。   柳安木正指挥着程名从前殿过来找自己,他瞟了一眼柏止手里的黄香和供花,心知今天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柏止这个人本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冥冥中的一切就好像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推动。   不过反正来日方长,柳安木也不急于一时,索性就跟柏止挥了挥手,匆匆道别。   **   东明城隍庙占地20余亩,其中向公众开放的只是冰山一角,大部分的庙宇都用一把铜锁将去路封死,面前还摆有“游客止步”的标牌。   柏止提着黄香和供花绕着侧殿的石子小路一路前行,两侧的灌木越来越茂密,最后几乎连道路都淹没在灌木丛中,他才在一间低矮的朱漆小门前停了下来。朱漆木门前栽种着许多红色的茶花,舒展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柏止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在铜锁上轻轻点了一下。   “咔擦。”铜锁应声打开,两扇朱漆木门缓缓向内推去,院落里的洒扫声渐渐大了一些。   院落中站着一位正在打扫落叶的老道,似乎是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他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睛,面带慈祥的笑容,朝木门的方向看去:“柏先生来了。”   柏止应了一声,走到院落中央,将一坛药酒递给老道人:“辛苦你了。”   老道士接过药酒,扶着手里的扫把,笑呵呵地摇了摇头:“今日清晨我为清山祖师烧香,香火烧得极好,想来是知道柏先生要来,祖师心里才这般高兴。”   柏止叹息般轻声说道:“他以前总喜欢热闹,如今却只在这一方偏院,难免会觉得无趣。”   “祖师宽厚仁爱,不会计较这些俗世名利。不过每次柏先生来,祖师都极为高兴。今日天光尚未大亮,祖师便遣了两只喜鹊儿在我窗外啼叫,我知是今日柏先生要来,一早便赶来为祖师擦扫金身。”   老道士这话说的极有水平,既托出了自己辛苦,又不动声色地给柏止拍了一通马屁。   “有劳观主了。”柏止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显然很满意:“我听说庙里近日要修缮藏书楼,这是件利民的好事。柏氏集团会安排捐募善款,为此事尽一份绵薄之力。”   老道士朝他作了一揖礼,宽和地笑道:“柏先生大德,功德无量。”   ……   这座殿宇名叫“祖师殿”,殿内供奉的是清山法师。虽然殿址只是在城隍庙中一处不对外开放的偏殿,但其气派与辉煌程度,恐怕连许多香火鼎盛的大殿都难以比拟,大殿面阔进深各五间,共有檐柱、金柱36根,排列有序,殿壁上还用浮雕彩绘记录着“清山法师”波澜壮阔的一生。   柏止迈过殿门的红门方槛,将手中开得正盛的供花轻轻摆在供桌前。   红木底座之上,立着一尊仙风道骨的金身神像。神像右手挽剑,道袍仿佛随风猎猎扬起。再往上看去,只见神像的脸部雕琢的尤其细致,眉间留有一道狭长的朱红,山根高挺,薄唇边轻扬着一缕发丝,眼尾微微上扬,更显得意气风发。   三根黄香冉冉升起一道悠长的白烟,柏止将手里的黄香插进香坛中,专注地凝望着高台之上的神像。坛上的神明依旧如同当年般意气风发,明明是他只能抬头仰望的神祗,却在不经意地低头垂眸间,笑吟吟在他唇角边印下一个轻吻。   柏止顿了顿,慢慢舒开被香灰所灼伤的手指。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缱绻的温度,让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去摩挲、温存。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从柏止的身后悄无声息的生长出一根根树木的枝干,这些枝干顺着红木神坛缓缓爬上,缠绕在神像上,缓慢抽出新绿的枝叶,仿佛心意相通的爱人之间在厮磨缠绵。   被枝干缠住的神像眉梢轻轻上挑,眼角似乎含着几分笑意,一如千年前低头吻住他的那个夜晚,让他从此甘之如饴地把自己困在原地。   大殿之中安静得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半晌,他轻声说道:“师尊,好久不见。” 第17章   六月的B市热得像是个火炉,就连沥青地面都被蒸腾得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X迪4S店前,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了下来。随着一声清脆的开门声,从车门里率先迈出一条修长笔直的腿,肌肉流畅的小腿包裹在黑色西装裤里,不过裤脚上却沾了不少的泥土。   程名跟在后面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刚下车就被热浪糊了一脸,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三哥,你来4S店干什么,准备买车?”   柳安木双手插兜,像是从小没个正形的富家公子哥:“进去看看,说不定能捡个漏。”   程名摸着鼻尖,嘴里像个老妈子一样念叨道:“你上个月的信用卡都还欠着二百没还呢,现在哪来的钱买车?再说了,你以为这里是大卖场吗,你说捡漏就能捡漏?”   “出来混总得有点牌面,我们这行说白了也是服务业,你出门就骑个破雅|迪,大主顾能来找你办事?”柳安木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一点声音:“放心吧,钱我都准备好了。”   程名心说你兜里有多少钱难道我能不知道吗,但嘴上还是问了一句:“你预算有多少,我先帮你参谋参谋。”   柳安木竖起了五根手指,程名眨巴了一下眼皮,试探道:“五万?”   “五千。”   程名几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多、多少?”   “五千。”柳安木晃了晃手机,眉眼间有股春风得意的意气:“今儿早上刚跟头儿借的。”   “……”这下程名深呼吸一口气,几乎想要扭头就走了。   五千块钱别说在4S店买车了,恐怕连买四个轱辘都够戗。程名抬起头,透过玻璃门看向店内琳琅满目的展车,车顶上放着一排大大的广告牌“暑期特惠,爆款新车,只需29万!”   他掌心全是汗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你要砸场子好歹多带点人啊,再说了今天局里的盒饭咱俩都没吃,我一会哪有力气帮你……”   “放心吧,我自有门道。”柳安木笑了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他拍了拍程名的肩膀:“这五千块就是个保证金,回头咱们把车开走,他还得谢谢咱呢。”   程名心里还在犯嘀咕,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4S店门口。柳安木长腿一迈,大刀阔斧地走进了4S店内,仿佛他破了个洞的裤兜里真的揣了小一百万。程名挠了挠头,只好先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感应门自动打开,充足的冷气顿时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两人刚走进店,就有个穿着黑色西服、打着西装领带的导购就迎了上来。虽然这人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但镜片后的那双小眼睛却是先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当视线转过两人裤腿上的泥泞时,这个导购脸上的笑容显然就没有那么热情了。   “两位想看一款什么价位的车呢?”小眼镜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但却没有要带二人去看车的意思:“我们现车的平均价格现在是在28万左右,试驾的话需要我这边为您提前预约一下名额。”   柳安木扫了一眼周围锃亮的新车,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小A8现在多少钱了?”   “小A8?您开这个?”听他说完后,小眼镜整个人愣了一下。小A8是业内俗称,其实指的是X迪A6L系列的高档豪华车。   柳安木懒洋洋道:“开习惯了,别的车不顺手。”   小眼镜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借着扶眼镜的动作,又上下把面前的青年打量了一遍。虽然脸蛋的确像是个流量小明星,但这人身上的衣服根本不是什么名牌,看做工大概率就是淘宝店的货色,手腕上没戴表,头上也没喷啫喱水打理,鞋子更只是一双千把块出头的球鞋。   ——这种“屌丝”,还能开习惯了小A8?   小眼镜不由在心里嗤笑,像这种人他见多了,大部分都是自媒体人,靠一张漂亮的脸蛋收获了一点名气,就想来豪车店里装个X,骗个试驾名额给自己的账号立富公子人设。   小眼镜推了推眼镜,根本没把柳安木刚才的话当回事:“A6L系列属于高档型车,现在最低售价是34万,请问您这回的预算是多少呢?”   小眼镜的声音不算大,但却故意在“A6L”几个字上加重了一点声音。但现在店里的客人不算多,大部分的销售正好也都闲着,闻声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短短十几秒之间,穿着简单的两个人一下就成了整个4S店的焦点。有几个导购显然看出了小眼镜的意图,不由用手里的东西挡住脸,在后面咧着嘴巴偷笑。   他们平时可没少陪着笑脸伺候这些“博主”,往往口干舌燥地忙了几个小时,人家只是甩下一句“我再考虑考虑”就拍拍屁股走了。对于这些过来拍素材、立人设的“strong哥”,无论是哪个销售,基本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程名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傻子,更不会听不出小眼镜话里的嘲讽。虽然他也很想骂一句“狗眼看人低”,然后摔下一张黑卡,狠狠打小眼镜的脸,但实在是囊中羞涩,容不得他随便在外放肆。   柳安木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直截了当道:“五千。”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默,整个4S大厅内安静的连蚊子叫都能听见。小眼镜舌头打了个绊,磕磕绊绊道:“多少?……五千?呵呵,您可真是太幽默了,真会开玩笑。”   柳安木也不是没听出小眼镜话里话外的嘲讽,只是懒得和他多废话,毕竟一个门店里的小销售,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这种集团背后的生意。   “这种生意你不了解,去把你们店长叫出来。店长不在的话,你给他打个电话也行。”   小眼镜好半天才终于回过了神,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视线不停往门店外的方向瞟。   如果放在平时,他肯定直接就回绝了青年的要求,但这两个人看上去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精神不太稳定,万一真的闹起来,那对他才真的是不好办了。   小眼镜犹豫一会,咬牙说:“那您请稍等一下,我去外面问问店长的……”   小眼镜的话没有说完,店门口就突然响起了“嘭!嘭!”手持小礼炮的炸开的声音。众人都被这个声音所吸引,转过头朝店门口的方向看去。   伴随着热闹的“生日快乐”歌响起,花花绿绿地彩纸亮片从半空中扬扬洒洒漂落,有不少彩片落在了店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宾利上。   颇具复古风格的车门向外打开,从后座上下来了一位身材高挑、容貌出众的女人,她的留着黑色长发,身上套着一条黑色抹胸鱼尾裙,胳膊上挎着名牌包包,脚上蹬得黑色高跟鞋起码有十厘米。   程名好奇地回头看过去,只见店门口那个穿着黑西服、进店时被他误会成“迎宾小弟”的男人,此刻正满面笑容地迎接在车前,双手递上一个红丝绒盒子:“听说今天是戚小姐的生日,我们店里特意为您准备蛋糕和礼物!我先带戚小姐去二楼休息室,请务必赏脸……”   “不用了。”女人扬了扬下巴,声音有种生人勿近的感觉:“卦象显示我今天会在这里遇到一位熟人,我就坐在展厅里等他。”   店长自然不敢怠慢,一边陪笑着将女人迎进了大门,一边又悄悄交代人去把专门定做的蛋糕抬到大厅来。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既能讨这位大小姐开心,又能向其他客人展示店里的vip服务。   高跟鞋的“哒哒”声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尤其清脆,周围的目光不自觉都落在她的身上,这个女人皮肤很白,在一袭黑裙的包裹下,整个人就像一朵顶峰上盛开的黑玫瑰,姝丽妍华,如花似玉。   女人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惊艳于她外貌的目光,她在大厅中央停下脚步,狭长的狐狸眼微微上挑,视线扫过大厅里的一个个顾客。   突然,她眯起的视线停在一辆黑色的Q5L旁。   那里站着三个身影,除了面朝她陪笑的销售员,还有两个身形高大的男生,其中一个年轻男生好奇地回过头,当看清对视上她的目光时,那个男生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噌”的一下,就连耳根都烧红了起来。   女人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至于另一个……   她抓着名牌包包的手微微收紧,迈开白皙细长的小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背影走去。   随着女人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程名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他呆呆地看着女人,把自己憋得通红,手心里也冒出了一层薄薄得细汗。女人在他面前抬起手,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下一秒,那如同艺术品般的手却搭在了柳安木的肩膀上。   “柳三...真的是你?”   女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一丝不明显的颤抖。她一刻也不敢眨眼地盯着眼前人的背影,直到那人缓慢转过头,露出一张她完全陌生的脸来。   那是一张轮廓很清晰的脸,左眼下有一颗红色的小痣,明明属于比较阴柔的长相,却偏偏伴随着那微微上扬的眼尾,却显出几分桀骜不驯的少年意气。   青年转过身,直面她失神的目光。良久,他风度翩翩地笑了一笑,说:“您认错人了。” 第18章   销售的视线在两人间看了又看,瞳孔凝成两个不可思议的小点。他几乎是下意识手打开文件夹,咽了一口唾沫,陪笑着问道:“戚小姐,这位是您的朋友?”   戚七只是站在原地,久久的看着柳安木的脸,久到柳安木都以为她真的发现了什么端倪。   然而戚七只是在将近半分钟的沉默后,将悬在半空中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是我认错了,你和我的一位朋友很像,连我都把你认成了他。”   柳安木道:“那你的这位朋友应该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戚七长长的红色指甲轻轻搭在脸颊上,她盯着柳安木看了半晌,却摇了摇头:“不,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河童’。高二的时候他和校花表白,被人指着鼻子当面骂丑,一怒之下去整了容,才勉强有了点人样。”   柳安木:“……”   虽然他表面上还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微笑,但仔细看不难会发现,他的眼皮正在微微抽搐。他当年也号称是南中校草,甚至有外校的女生倒三趟公交,特意跑来南中给他递情书。   表白校花确有其事,不过只是因为大冒险输了,被戚七这丫头指派的任务。谁也没想到这个校花有恋丑癖,前任的长相一个赛一个魔幻,美女配野兽的画面让人生理性有点不适。不过,哪怕柳安木连逃了一星期课最终查明真相,将一叠证据甩在桌上,在这件事还是成了戚七嘲笑他的笑柄。   “我听说两个人做朋友越久,容貌也会越靠近。”柳安木呵呵一笑:“我看姑娘你眉低神痴,五岳不正,眼尾生纹,以后可要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被这位朋友拖累成‘河童’了。”   但凡是个女人都会在乎自己的容貌,何况是个美人。戚七狭长的狐狸眼眯成一条危险的缝隙,她仰着头和柳安木对视,嘴角牵出一丝冷笑:“真有胆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但无非就是要仗势欺人呗。”柳安木故意耸了一下肩膀:“家大业大的千金大小姐,欺负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这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吗?”   柳安木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戚家最讲究“中庸仁爱”,家风严格,最忌讳族中子弟在外仗势欺人。这事如果让戚七的父亲、戚家的族长戚展松知道了,少不得要让戚七这个“不肖子弟”去祖宗祠堂罚跪一晚。   果然话音刚落,戚七的脸色就彻底冷了下来。她本身就自带着一种冷冽的气场,生气起来就给有一种盛气凌人的美丽,仿佛生长在雪山上的雪莲花。   小眼镜这下彻底傻了眼,捏着文件夹的手心完全被汗水浸湿。他不知道刚才还像是故友的两个人,怎么三两句话之间就剑拔弩张了。   眼见两个人之间的矛盾马上就要再次升级,店长眼疾手快地挤到两人中间,招呼着旁边的两个人把蛋糕推了出来。雪白的双层蛋糕上点缀着许多粉色的蝴蝶结和珍珠,边缘还特意用糖浆做了几片蝶翼,看上去可爱又不失优雅。   店长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在一旁陪笑着说道:“戚小姐,您消消气。您今天不是还有正事要办吗?别为了这点事伤了和气,还耽误了正事。”   戚七扬了扬细长的眉毛,:“不用办了。”   店长愣了愣:“不办了?”   戚七深深看了柳安木一眼,转身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优雅地朝休息区走去。黑发在半空中甩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她声音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听说过生日的人当天都会很走运,看来还真是这样。David,帮我把蛋糕切了吧,吃完我好去选车。”   店长David在原地愣了片刻,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事竟然这么“离奇”地解决了,甚至还多了一笔销售额,顿时喜上眉梢,连着应了好几声。   小眼镜看准时机,一溜小跑凑到店长的耳边,低声道:“店长,这两个人好像是来砸场子的,他俩想用5000块,买走一辆小A8!”   David微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最后不可思议地抬起头,飞快的看了对面的两个男人一眼:“你说的是真的?!”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天里竟然有两个大馅饼砸中了他,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踩在云端上,整个人都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他不由在心底里喃喃自语:   “我今天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小眼镜正说道兴头上,两张嘴巴不停张合:“我看他们就是精神不太正常,要不我喊保安去把他们赶出去?……”   “你要把谁赶出去?”David的大脑像是过了电,顿时清醒起来,他沉下脸,张开就骂道:“这两位都是我们店的贵客!你刚才要是怠慢了他们,现在就给老子滚蛋走人!”   小眼镜本来还在喋喋不休、添油加火的嘴顿时哑火在原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可置信道:“不、不是,店长这是为什么啊?”   David没有理会小眼镜和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到了柳安木和程名的面前,脸上就像变脸一样,堆出讨好的笑容:   “二位,新来的不懂事,还请二位赏脸去二楼喝杯热茶。”   **   直到站在升降电梯里,程名的大脑都还是晕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穿着黑色西服的店长虽然嘴上说着要带他们俩去二楼喝茶,但实际上电梯却直接下到了地下二层。   随着“嘀嘀嘀”的声音,电梯门慢慢向两边打开,瞬间一股阴风从电梯外涌了进来,头顶的电灯无风却摇摇晃晃,而且还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声。程名打了个冷战,大脑瞬间清醒过来,脑海里回闪过电影里那些杀人灭口的片段。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电光火石间,程名下意识拉住了柳安木的袖子。不过他没敢说话,只是像块木头一样矗立在原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   David此刻已经走出了电梯,回头看见他这副紧张的模样,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又笑道:“这位小兄弟是刚入行吧?你别害怕,我们是正规企业,这里是我们店的地下停车库,专门用来停放一些‘特供’车辆。”   这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程名这才又仔细朝四周看了一遍。   刚才视线突然暗下来,周围的环境都是一片漆黑,等到眼睛适应了一些低光的环境,他才发现周围正如店长所说,的确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大部分车辆上的车漆都很新,可以说一看就是新车,但是整个地下车库里不仅通风不好,还弥漫着一股很潮湿的味道。   柳安木把袖子从程名手里拉了出来,整整衣襟走出了电梯,“让你见笑了,这是我新收的助手,还不了解这一行的流程。”   David连连摆手:“新人在这一行混不容易,以后习惯了就好。”   程名抓了抓脑袋,也跟在柳安木身后走了出去,就在他跨出电梯的一瞬间,却突然听见柳安木有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了起来:“在这里别乱碰,小心沾上什么东西。”   这道声音完全不同于柳安木平时说话的散漫,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的音调都咬的很准,好像是生怕他没听清楚,在这里闯出祸来。   即使停车库里装了很多的电灯充当照明,但David还是拿着一柄手电筒在前面开路。他带着两人在一排排崭新的豪车中穿梭,直到走到一排白色的豪华中大型车前。   只见David满面笑容,走到最把头的一辆车前,将车门拉开:“大师,这辆车您看看喜欢吗?发动机油管、座椅还有车门全部换新,都是原厂的配件。”店长把身体探进车内,拍了拍方向盘:“开光桃木方向盘,东家还特意加刻了防鬼咒。”   说完,David又小跑到车辆的另一边,打开车门拉开了副驾驶位的储物盒。   程名好奇地从柳安木的肩膀上看过去,背后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只见储物盒里竟然装着厚厚一沓的符咒,黄色的符纸上画满了各种古怪的朱砂纹路!   David有些费力地挪回身体,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面上堆笑着说道:“白云观的符咒,这些全部都是东家附赠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东家既然肯下这么大的功夫,就说明这件事肯定不简单。”   柳安木抬起手,指缝间灵活地翻动着一枚铜板,随着一个弹指,铜币被弹到半空中,在半空翻了几个面后,稳稳当当地落在车顶。   铜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光芒,David的目光追随着铜板的轨迹,当看清铜板的颜色时,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眼底闪烁着兴奋的亮光。   他在集团里干了十几年,一步步从销售爬到了店长的位置,也是从这里开始接手集团背后那些“隐秘”的生意。多年经手集团生意的耳濡目染下,青年手里的那枚铜板即使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也曾听集团里的前辈提起过,那就是“行鬼师”的象征!   ——这个在他看上去有点不靠谱的年轻人,竟然是一名神出鬼没的“行鬼师”!   柳安木用指节敲了敲方向盘,传来的回声很沉,看来确实特意换成了实木的。他又伸手调整了一下反光镜,镜片似乎起了一层雾气,隐约能倒映出后座上的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柳安木:“说说吧,前任车主是被抬出去的,还是被捡出去的?” 第19章   程名只觉得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很想问问柳安木,什么叫被抬出去的,什么又叫被捡出去的?你买车就买车吧,怎么整个跟鬼故事一样。   “瞧您说的……”David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半晌才说道:“我跟您交给实底吧,这辆车现在除了底盘,其他东西全部都是新换的,只是前车主的魂被困在车里超度不了。这东家也不是差钱的主,不在乎花多少钱,只希望前车主的魂可以被超度走。”   David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几下,递到柳安木的面前:“东家只要最低档的保证金,事成之后,这辆车您喜欢就继续开,另外东家还有一笔重谢。”   程名好奇地低头看去,只见画面上是一个男人的生活照片。这人留着一头亚麻色的短发,穿着一身花衬衫,墨镜顺着鼻梁滑到鼻头,镜片后这小子看向镜头的眼神,有种吊儿郎当的混劲。   David适时补充道:“他叫Cecile,中文名李飞。三个月前因为酒驾出了车祸,整个驾驶室都被钢卷压瘪了,人当场就没了。”   程名听得毛骨悚然:“那这车你还敢拿出来卖?”   “……所以这不才需要各位大师普渡众生,为这些逝者超度吗?”David搓着手,堆起笑脸道:“两位请放心,这辆车经过重新组装以后,所有的性能都是符合出厂规格的。而且这辆车的方向盘和换挡杆都已经换成了桃木的,只要握住方向盘,就不会受前车主影响。”   程名擦了一把头顶的冷汗,说:“那倒是还行。”   David转头朝他干笑了几声,才接着说道:“唯一不太方便的地方就是据我们所知,车主已经学会了入侵这辆车的自然语音交互系统。所以车内的广播老是会自己打开,这车主以前好听点小曲,没事可能会出来唱两句。”   程名现在只觉的一股凉气顺着脊椎蹿上了天灵盖,光听David的描述,他的额头就直往外冒汗:“那你还拿出来卖??”   就在程名震惊到不能言语时,旁边的柳安木却突然开口:“最低档保证金还是五千吗?”   “对!”David转过头,连忙点了点:“这笔钱只是为了让您和东家之间产生一个约定,如果三年内您成功超度了前车主,这五千块钱会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您。如果您没能超度原车主,也可以把车重新开回来,五千块的保证金同样会退给您。”   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旁门左道,只要是修行之人往往就最注重因果,因果业力无法消解,修行就很难突破下一个境界。五千块钱对于东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能掉在地上都懒得捡,但却是加在术士身上的一个限制,这才是保证金存在的意义。   柳安木目光一转,重新落在车内的反光镜上。镜面上的雾气消减了不少,隐约能看到一个边缘模糊的身影,似乎穿着一件腥红的衬衫,大片大片的血渍。   横死之鬼通常怨气比较大,在死后通常会身穿红衣出现,这也是民间常说“红衣厉鬼”的原因。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后座上的人影缓缓抬起头,头骨凹瘪,双目血红,眼角淌血,他从后视镜内对着柳安木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嘭!”下一秒,车内的后视镜整个崩裂碎开。   男人被压瘪的头颅在镜片中化作碎片,也不知道这镜片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即使整块开裂,破碎的镜片依旧牢牢地沾在镜板上。但是随着镜片碎裂,停车库的灯光开始剧烈闪烁,明与暗不停的交接,电流声在头顶兹拉兹拉作响。   就在这时,众人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清脆的“叮”声。程名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头皮就炸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电梯到达的声音,这个声音在空旷而静谧的负二楼反复回荡,让人头皮直发麻。   David脸色一变,飞快地拉开另一侧的车门,从储物盒翻出那一打黄符,又将其中的几张不由分说地塞进程名手里:“快拿着,千万别松手!”   程名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连忙用两只手接住符咒,翻开一看,只见黄符上跟鬼画符一样,立刻狐疑道:“你这符保真吗?”   David咆哮:“我留着救命的东西,你说保不保真?”   程名心说也是,忙不迭将几张符咒攥紧在手心里。头顶的电灯闪烁地越来越快,明暗交接的速度几乎和眨眼一眼快,人的视线开始逐步出现盲区,程名的手心也出了薄薄一层汗。   镜面中浮现出阴狠狞笑的脸,因为镜面碎裂,这张脸显得凹凸不平,十分奇怪。   “够凶的啊。”柳安木盯着破碎的镜面,语气却不愠不火:“没有人教过你,要把牙藏好吗?”   镜子里的男人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两只血红的眼睛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瘆人的眼白。那双充满腥红的眼睛分布在两块镜片里,片刻后竟然露出了一丝恐惧到极点的神色。   头顶正在闪烁的电灯泡突然“砰!”的一声全部熄灭,整个停车场陷入了一片可怕的黑暗。阴风四起,黑色的怨气一点点从铜板之中逸散,寄身在铜板中的鬼魂化作一缕黑色的烟气,缓缓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森森白骨的手臂。   当这只白骨手臂穿过滚滚黑烟时,只剩白骨的手臂上竟然抽出丝丝缕缕的肉芽,开始长出血肉肌理,就仿佛这只手臂正在汲取黑烟的能量。   碎裂镜片里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惊恐与哀求,眼尾的肌肉如同蚯蚓般鼓起,上下牙床碰撞咯咯作响,不过这一切都被悄悄隐藏在黑暗中,谁也不知道在这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约半分钟后,车载广播突然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先是传来电台的广播播报,但很快广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从广播里传来一个男人挣扎的声音:“啊!别打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这个声音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硬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般,沙哑难听的紧。程名越听这个半死不活的声音,越是觉得头皮发麻。黑暗让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声音都能让他心跳加速,而现在他能做的却只有死死攥着手里的符咒,再不断往记忆里柳安木的方向靠去。   而被程名视作救命稻草的柳安木,此刻正悠哉地靠在驾驶室里的真皮座椅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手刹。如果此刻他的身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程名就会发现被他喊做“三哥”的那个男人此刻左眼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古怪的黑色纹路从他的皮肤表面大概两毫米的位置浮现,慢慢形成半张怒目圆瞪的鬼面。   这是由恶鬼周身的怨气凝聚而成,再由行鬼师操控,形成半张覆盖于面的鬼面具,象征着行鬼师对恶鬼的掌控。   镜子里的李飞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血红的眼珠翻到眼眶的顶端,里面还不断爬上黑色的线条。碎裂的镜片一左一右错开,使得镜片中李飞的脸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扭曲,他拼命用余光看向坐在驾驶室里的柳安木,广播里传出的声音充满了哀求与挣扎:“放了…我……求…求你…”   随着李飞的声音,四个车灯同时在黑暗中亮起,仪表盘的所有指标胡乱打转,随即整辆车便发出两道短促的喇叭声,在空旷的地下室中久久回荡不散,大概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这两声喇叭。   等喇叭声彻底在车库里消失,柳安木才扫了一眼镜片里半死不活的李飞,友好地一笑:“别紧张啊,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李飞半死不活地趴在前座的靠椅上,他浑身的怨气已经像水一样稀薄,头上的黄毛完全被汗水浸湿。经过刚才噩梦般的经历,此刻李飞就如同一只鹌鹑,无论柳安木说什么,他都不敢再多反驳半个字。   “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如果你愿意配合我当然最好,如果不愿意那也没关系。”柳安木随意将车内后视镜往下扳了一些,碎裂的镜片正好对上李飞惨白的脸:“无非是到时候我随便抓个魂给你父母交差,你猜他们还能不能认出你?”   李飞的脸色变得越发惨白,他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正要说点什么,余光却正好瞥见车窗外快要抖成筛子的David,顿时灵台一片清醒,整只鬼都打了一个激灵:“——你不能杀我!”   “哦?为什么?”   李飞多了几分底气,他从车座上爬起,扯了扯破损的嘴角:“我的魂灯还供奉在家里,一旦我的魂灯熄灭,我父母马上就会知道!”   “魂灯?”柳安木抬了一下眉梢,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东西倒是个新鲜的玩意,看来为了限制术士的行为,阴阳司这几年也想了不少奇招。   就在柳安木轻轻敲着桃木手刹沉思的时候,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车后座,浓重的黑色怨气如同潮水般从黑影的身上褪去,浓重地血腥味顿时充斥着整个车内。姬玚不冷不热地抬起头,两只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看向坐在驾驶位的柳安木。   柳安木思考片刻,还是摸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摇了摇头:“不行,这家伙只是一个缚地灵,魂力太弱了。你直接把他吃下去,搞不好他会直接魂飞魄散。”   这句话实在是有点吓人了,李飞抬起头,猛地打了个哆嗦,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第20章   人死为鬼, 鬼死为聻。而所谓的魂飞魄散,就是将“聻”完全打散,俗称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飞连滚带爬地从车座上翻下来, 把自己缩成一个白团,仓惶下钻进了空调口。紧接着,车载屏幕亮了起来, 一个明显带着讨好意思的声音便从广播里传了出来:“兄弟,有事咱们好商量, 打打杀杀的有伤和气,不好、不好。”   柳安木似乎提起了几分兴趣,说:“那你倒说说, 怎么个商量法。”   站在车窗外的David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心里是七上八下, 比坐过山车还刺激。生怕这位大爷哪句话就一个不高兴, 就真给车里的这位少爷给弄死了。   在车载屏幕莹莹的蓝光映射下, 坐在驾驶位的柳安木看起来确实不像什么好人。他左侧的侧脸几乎完全笼罩在了阴影里面,隐约能看见一些诡异的黑色纹路爬满了他的半张脸。而在他的身后阴气翻滚,浓重的血腥味顺着车窗一点点逸散开。   藏身在车载广播里的李飞一听有戏,连忙将半个眼球从空调口挤了出来,丝毫没有考虑到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眼球挂在空调口上,这个画面到底有多瘆人。   “我已经和这辆车融为一体了,如果你有办法能把我解救出来, 你要多少钱都好商量!”好像生怕柳安木不信,李飞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我家是做海外贸易生意的,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对我家来说都不是问题。如果你有办法帮我借尸还魂,我可以再从我个人的账户上, 单独再给你划一千万作为答谢。”   一千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车门外的David听得眼睛都直了,一时间竟然都忘了害怕。   虽然他一直在接手店里的生意,但对于这些另一个世界的“好朋友”,他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生怕沾上一点,从来想过竟然还能和这些东西谈条件、打商量。   “不行。”柳安木皮笑肉不笑,毫不犹豫地拒绝:“生死有命,你因何而生,又因何而死,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再说这种事本就是旁门左道的手段,给你续一年的寿数,要折我二十年的阳寿,这种亏本的买卖你说我能做吗?”   广播沉默了下去,大概李飞也知道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情,最终只能选择妥协:“那你有办法把我超度也行,只要能离开这辆破车,我马上托梦给我父母,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在李飞看来这件事也就只是把自己从这辆破车中弄出来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然而现实却再一次重重打了他的脸。   “超度你可没有那么简单。”柳安木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换挡杆:“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话刚说出口,整个停车场的温度都骤然下降到了零下。碎裂的镜片再一次发出即将破碎的咯咯声,车窗上同时毫无征兆地被拍打上了许多血红的手印。   David直接被吓出了一脑门的冷汗,心说坏了。干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询问逝者的死因,横死的鬼魂其性最凶,直接了当询问它们的死因,很有可能会激起它们的凶性。   卡在空调口外的眼珠慢慢上移,死死盯着坐在驾驶位上的柳安木。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眼神,既像是怨毒到了极点,又像是茫然无措的畏惧。   “不知道。”隔了很久,广播里的声音才冰冷地说道:“我只记得开车撞上了一辆半挂车,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困在这辆车里。”   “你现在的状态我们一般叫‘缚地灵’,通常是因为在死前的一瞬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或者惊吓,魂魄瞬间脱离身体,被挤压进入到了另一个‘容器’内。”柳安木似乎根本不在意车窗上出现的血手印,他继续说道:“比较常见的死法比如坠楼、车祸,这种事故发生时间短、速度快,都有可能在碰撞发生的一瞬间,将逝者的灵魂挤入受击面中,从而就成为缚地灵。”   程名手里攥着黄符,却听得尤其认真,差点都忘了车里还坐着一只鬼。他下意识开口问道:“三哥,那你说的‘容器’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承载‘灵’的物体,就是容器。几乎所有的容器都具有容纳魂魄的潜质,只是缺少一个时机。而这种高速碰撞接触的事故,就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时机,离开肉|体的魂魄来不及逃逸,于是就被‘吸’进了另一个容器。所以这种事故中的魂魄大都会被困在原地,而无法前往往生。”   广播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半晌李飞才上下转动了一下眼珠,狐疑地开口:“不对吧!我明明记得当时车速也不是很快,我还把头伸出车窗外吹风呢!”   David忍不住开口提醒:“您当时醉酒开车,那车速都快160码了!再开快点,您都能直接上跑道起飞了!”   这一下广播里算是彻底安静了,李飞对于自己的死亡没有任何记忆,这也是很多新死鬼的通病。事故的发生往往都在一瞬间,魂魄在一瞬间就离开了肉|体,自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见李飞不再说话,柳安木终于坐直了身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跟我回去当一个听话的代步工具,或者留在这里继续当缚地灵。”   这句话听上去入情入理,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给李飞选择的余地。   缚地灵被困在死亡时的容器内,无法离开容器半步,有些魂魄甚至会不断重复死亡时的痛苦,这种滋味绝对算不上好受。所以这些鬼魂的家人才会不惜花费大量钱财,重新将这些车辆修缮,再以低价送给有能力的奇人异士,希望借助他们力量为逝者积累阴报,帮助亲人早日脱离苦海。   车内突然变得很安静,广播只剩下不时传来嘈杂的电流声。   过了很久,广播里那个沙哑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我要一个期限,你要多久才能超度我?”   伴随着广播里的声音再次响起,空调口的隔层里又艰难地挤出了一只眼球。两只眼球同时转向车的左侧,血红的眼珠直勾勾的盯着柳安木的眼睛,痛心疾首道:“你总不能白|嫖我的肉|体吧?”   程名,David:“……”这话让这位大爷给说的,活像是被恶霸强占了身子的黄花大闺女。   柳安木也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嘴角,半晌才敷衍道:“至少两年吧。你的身体被压的太碎,魂魄几乎是挤碎了被压进这辆车里,我还要花时间一点一点把你给抠出来。”   “两年??”卡在空调口的眼珠狠狠瞪着他,广播里的声音也立刻变得尖锐起来,连带着电流声都大了不少:“这也太久了,照这样算我要多久才能重新投胎?”   柳安木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嫌久你就自己想办法从里面出来。这种活说白了就是大海捞针,捞完了老子还得再给你缝起来,你不想下辈子缺少点什么重要部位的话,就老老实实给老子闭嘴。”   “……”听见这番说辞,李飞这才算彻底哑火。   事实正如柳安木所说,他的魂魄虽然寄身在这辆车上,但并不是完整的一块,而是像是肉泥一样散成一团。所以就连他自己心里都清楚,传统的超度手法很难将他从这辆车里完整地弄出去。   见车载广播果然安静了下去,后座上的黑影沉默了片刻,又如同潮水般慢慢褪去。众人头顶的电灯也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先是最边缘的两三盏电灯亮起,随后停车场内越来越多的电灯重新恢复了光亮,只是光线明显要比之前暗了许多,就像是被罩了一层看不见的纱布。   David他用袖子擦干脑门上的汗珠,他按捺下心中的激动,一溜小跑到车辆的背后,从后备箱里面取出了一份早就备好的合同。   这份合同很快就被递到了柳安木的手上,合同里的内容和记忆中差别不大,除了几个硬性的人鬼友好共生要求以外,其余的几条都是关于保证金的内容。柳安木的手指敲击着纸面,目光不自觉地停在合同右上角那个四四方方的蓝色章印上。   整个章印呈现出一条阴阳鱼的形状,边缘还刻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这就是阴阳曹司的章印,和地府的执法部门具有同等的效应,对阴阳两界都有约束的效果。   “大师,车牌和保险都有,您现在就可以把车直接开走。”   David又拿出一张黑色的油卡,满面笑容地递给柳安木:“保险的费用您也不用操心,这些全部都由东家来承担。另外东家还主动承包了这辆车的所有油费,这是东家留下的一张油卡,还望您能笑纳……”   这些都是常规的流程,柳安木自然没有异议。   签完合同,两人便在David如沐春风的笑容中,开着车大摇大摆地离开了4S店。临走前柳安木还特意开着新车到门口溜了一圈,直到看到小眼镜那快要从镜片后掉出来的眼睛,他才悠哉地吹了个口哨,升起车窗扬长而去。   **   直到两人回到出租房,程名还像是踩在云端上,整个人都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让他第一次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   自从出了上次的事情以后,张光磊就再也没有回过合租的出租屋,听别的同事说,他最近似乎一直待在局里的档案室睡觉,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单纯因为不想再和两人多打交道。   防盗门刚一打开,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便顺着门缝挤了出来。白猫撒娇似的“喵”了一声,又主动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柳安木的裤脚,碧绿色的眼睛仿佛一块上好的翡翠般漂亮。   柳安木蹲下身,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像个所有宠溺毛孩子的家长一样,他伸手就将白猫抱了起来:“在家有没有好好吃饭?”   程名单脚把脚上的运动鞋踩下来,探着身子把客厅和玄关的灯都打开,转头就看见白猫正用粉红色的鼻子轻轻拱着柳安木的下巴,他忍不住凑过去说道:“三哥,你这猫也太亲人了吧?”   柳安木双手抱着猫,故意看了他一眼:“喜欢啊?”   “太喜欢了!”程名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三哥,给我也抱一下呗,其实我老早就想养只猫了,只是咱现在太忙了,我怕照顾不了它们。”   “喜欢自己养一只去,小白不喜欢别人抱它。”柳安木慢悠悠说道,说完还故意把怀里的白猫往上抱了一下,低头在白猫的脸颊上吧嗒亲了一口。   温热的鼻息在脸颊上一触即逝,白猫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抬起那双碧绿色的眼珠,亮晶晶地盯着柳安木。片刻后,白猫就像害羞了一样,将整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都埋进了柳安木的颈窝,夹着嗓子细声细气的“喵”了一声,毛茸茸的皮肤蹭得柳安木微微有些发痒,忙碌两天的疲惫却在慢慢褪去。   程名醋溜溜的看着这一幕,低声嘟囔道:“小气鬼!喝凉水怎么没把你给噎死!”说话间,他转头看见旁边的鞋柜,又不由心生感慨道:“小扁,只有你还陪着我了。”   柳安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老掉漆的鞋柜,抱着猫的动作顿了顿:“你还给一个鞋柜取名字?”   “是啊,它是小扁。”程名点了点头,说着又热情介绍起鞋柜旁边堆放的小太阳取暖器:“这是小暖,那是小沙沙,我平时最喜欢躺在它上面睡觉了。”   柳安木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这人随心所欲惯了,嘴角牵动,便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你是住城堡里的公主吗?”   白猫闻声也从柳安木的颈窝里抬起脑袋,绿色的瞳孔微微转动,扫过程名那张瞬间涨得通红的脸。   “……我这明明叫时刻对生活保持热爱!”   程名干巴巴说道:“再说工作已经够辛苦了,我只是想给生活加一点小小的——嗡嗡、嗡!”辩解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兜里的手机突然传来一阵震动。   程名顿了顿,嘀咕了一声“谁啊?”,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他的脸色顿时慎重起来。   电话刚一接通,手机的另一边就传来彭芸颤抖的声音:“名哥,你在哪呢?之前你帮我联系的那位大师,他现在在你身边吗?”   程名立刻正色道:“他就在我边上,出什么事了?” 第21章   彭芸的声音在发抖, 这个可怜的姑娘恐怕已经被逼到了极限:“是那个孩子…它来找我了,它想控制我从楼上跳下去,如果不是丽丽回来的及时, 我可能已经……”   程名连忙安抚道:“小芸,你别害怕。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再仔细和我说一说。”   这时候手机似乎被孙晓丽拿了过去, 虽然她的声音有意压低,却依旧掩盖不住语气里的害怕与焦急:“程名, 家里有点不对劲,我现在就带彭芸过去找你。”   一旁抱着白猫的柳安木这时却突然开口:“你们现在不要出门,等我们过来再说。记住, 在程名给你打电话之前, 无论谁敲门都别开门。”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 但还是清晰地被听筒给录了进去。电话那头的孙晓丽直接被吓出了一头冷汗, 下意识看向防盗门的方向, 旁边的彭芸更是一直在抹眼泪。   两个女孩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哪怕程名他们现在从家出发,到这里也需要半小时的车程,而在这期间她们只能靠自己。   挂了电话,彭芸红着眼眶抬起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孙晓丽朝四周看了看,墙壁上有不少模糊的血手印,屋里乱作一团, 地面上到处都是玻璃的碎片。她大脑飞速思考对策,随即捡起旁边掉落的一把剪刀,用力划开了自己手腕上的水晶手链,又把掉落的水晶石和剪刀全部塞进彭芸的手里:“水晶和剪刀据说都可以辟邪,那小鬼是冲你来的, 你优先保护好自己。”   彭芸眼圈更红了一点:“那你怎么办?”   孙晓丽握住她的手,坚定的说:“我不会有事的,程名说我命里带魁罡贵人,小鬼都怕我这种命格,我们只要坚持到他们赶过来就好。”   彭芸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从洗手间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响动。这个响动声音不算大,就像是洗手间的玻璃门被从里面拉开,门柄和背后的瓷钻墙碰在一起,很快又发出“嘭”的一声响。   彭芸浑身猛地一抖,一股寒意从背后涌起,手臂上立刻冒出很多鸡皮疙瘩。   紧接着,房间里便渐渐有一股怪味蔓延开来,这个味道有点像是死鱼腥味,但又混杂着些许洗衣粉的味道。彭芸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这个味道她很熟悉,是她初中时最喜欢用的一个洗衣粉的味道。可自从把腹中的胎儿流掉,她就莫名其妙地讨厌起这个味道,所以很多年都没有买过这个牌子的洗衣粉。   彭芸双肩颤抖,她抓住孙晓丽的手臂,“丽丽,你有没有闻、闻见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孙晓丽却满脸疑惑,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好像是有股烧焦的味道,是不是楼下的那个姐姐做菜又忘记关火了?”   “不是烧焦的味道,是洗衣粉味!”彭芸的声音都在发抖:“你还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你总说我身上有一股栀子花的味道?那时候我骗你说是我的体香,其实是洗衣粉留下的味道!”   孙晓丽哪怕再迟钝,此刻也注意到彭芸的状态很不对劲。室内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但彭芸的额头上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孙晓丽连忙抱住她的脸颊,但彭芸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黑色的眼珠里倒映出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孙晓丽急道:“小芸,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彭芸的手背冰凉得发紫,她强忍着颤抖,用手抱住孙晓丽,冰凉的温度让孙晓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眼泪不断从彭芸的眼角涌出来,而她只是不断喃喃重复着:“晓丽,你快走,你快走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孙晓丽又急又气,伸手想为彭芸擦去眼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吱嘎——”   卧室的门在吱嘎一声响后,缓慢地向内打开,紧接着卧室里原本关闭的投影设备突然自动打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远远地从投影仪中传出来,这声音似乎被关在了柜子里,闷闷地听得不是很真切。   孙晓丽只感觉自己心口一麻,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然而她并没有选择逃跑,而是用力咬了咬牙,伸手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彭芸,闭着眼睛说道:“我不会走的,我还要等你变成小富婆回来养我呢!”   彭芸抬起发紫的手臂,挣扎地想要从孙晓丽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但也不知道孙晓丽哪来的一股牛劲,无论彭芸怎么挣扎,孙晓丽只是咬牙死死抱着她。   这种僵持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彭芸在挣扎中抬起头,她所有的动作都像是开了暂停键。   她怔怔地看着那被投影仪投影到白墙上的画面,那是尚在母亲腹中的婴儿,可连接在婴儿肚脐上的脐带却像是淋巴结一样,鼓突着大大小小的肉球状组织。   这个婴儿的模样甚至都无法用“怪胎”来形容,浑身的皮肤就像久旱开裂的土地,而在那些开裂的伤口之间则挤满了类似于眼球的器官,那些“眼睛”自上而下、欣喜地打量着她,向刚出生的孩子天真无邪地打量着自己的母亲。   婴儿开始用沾满黏液的手掌撕扯着自己的腹部,在那被撕裂的腹部中竟然生长着类似于扁桃体的下垂状肉瘤,腥红的肉瘤兴奋地震颤着、摇晃着,发出始于基因深处最原始的呐喊:   “妈…妈……”   这个声音经由网络信号、路由器、电线,再伴随着沙沙的电流声一起传出。孙晓丽背对着卧室的方向,她并没有看到投影仪里的画面,但是那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喊声却清晰的传进她的耳朵里,距离近得就像是贴在她的耳边低语。   她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只是凭借本能紧紧抱住彭芸。就在这个时候,被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就像是一道闪电劈开她混沌的神识。   孙晓丽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满怀希望的抬头。她松开抱着彭芸的手,抓住了正在震动的手机,来电人果然是程名。   电话刚一接通,她就再也忍不住害怕,声音带着哭腔说道:“你们到了吗??”   电话声中夹杂着很重的电流声,但刚才那位大师的声音还是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   “开……开门……”   孙晓丽虽然表面上还能勉强维持镇定,但其实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听见柳安木的声音,她的心里就像是有一块大石头重重落地,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冷汗浸湿,凉飕飕的泛着一股寒气。   “开……开门……”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的原因,电话里的声音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小芸你别怕,程名他们到了。”孙晓丽此刻大脑里就像是塞进了一团浆糊,完全无法思考。她一边低声安慰着彭芸,一边用尽全身的力量站起来。此刻她只觉得小腿软得像是面条,每挪动一步都需要调动全身所有的力量。   她踉踉跄跄地朝着防盗门的方向走去,可就在她的手指碰触到门把手的一瞬间,指尖却忽然像是碰到了一道电流,“啪!”的一声被重重弹开。   孙晓丽愣了半晌,有些茫然地盯着发麻的指尖,听着手机里沙沙的电流声,她的眼神突然清醒。再看向手机上的画面时,她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出——手机上此刻根本没有正在通话的页面!   “真的假的?怎么会这样……”孙晓丽喃喃自语,她翻开手机的通话记录,吃惊地发现手机在这期间竟然胡乱拨出过很多电话。   这些号码遍布全国各地,有的电话甚至已经接通,最长的一通电话甚至足足通话了五分钟。   就在她翻看这些聊天记录的同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差点把她吓了一跳。她几乎下意识地接通后,立刻按下了免提键:“喂?”   程名气喘吁吁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晓丽,你电话刚才怎么一直占线啊?我们已经到单元门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孙晓丽抿了抿唇角,说:“你真的是程名吗?”   刚走进单元门的程名一头雾水,他忍不住挠了挠头,莫名其妙道:“什么叫我真的是程名吗?不是我还能是谁?”   刚说完电话就从后面被柳安木拿了过去,他顺手打开免提,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们刚才遇到了什么,有东西来敲门吗?”   电话另一头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证明对面的人还一直拿着电话。   白猫被柳安木抱在怀里,此刻它正把毛茸茸的小脑袋拱在柳安木的胸口,用两侧的尖牙咬着他衬衫的纽扣玩。夏季的衬衫材料本就轻薄,被小猫又咬又舔,很快就湿了一大块,湿漉漉的贴在柳安木的胸前。   柳安木揉了把小猫的脑袋,又从兜里拿出一块猫饼干,放到白猫泛着粉红色的嘴边:“吃吧。”   白猫也不客气,张嘴就将饼干咬掉了一大半,末了似还有些意犹未尽,又用湿热的舌头卷了一下柳安木的手指,舌头上的倒刺尽数划过指节,带来有些粗粝的触感。   大概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孙晓丽有些沙哑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只是那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颤抖:“我刚才接到了一通电话……是你们打来的电话。” 第22章   程名额头上的冷汗“唰”的冒了出来, 一路上他的确给孙晓丽打了不少电话,但却没有任何一通电话接通,绝大部分时候孙晓丽的电话都是占线状态。   此刻他也顾不上太多, 迈开腿就朝楼上跑去。孙晓丽租的房子在五楼,是老式居民房那种一层四户的户型,出租屋的面积很小, 所以大部分住户都会在在自家门边支一个简单的鞋架。   程名看见面前贴满黄符的防盗门,抬手就重重敲了几下:“晓丽, 你别怕,真的是我!”   柳安木跟在他后面走过来,似乎隐隐的感觉到什么, 他转过头, 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405房右侧的鞋架。表面上看这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制四层鞋架, 只是鞋架的上方多了一根杆子, 上面挂着藏青色的布帘。   鞋柜上的布帘被拉开了一半, 里面摆放着不少女士的鞋子。柳安木单手抱着白猫,走到鞋柜边蹲下了身体,程名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就已经把手伸进了被布帘遮挡住的半边鞋柜里。   程名敲门的手一顿,不禁悚然:“三哥,你这是干什么?”   柳安木没搭理他,在鞋柜里摸索了一阵后, 他突然从鞋柜里拿出了一个做火锅蘸料用的小碗。这个碗的尺寸要比平时火锅店里的蘸料碗还要小一些,里面还装着半碗已经发霉的米饭。   “这、这是什么东西?”这下连程名都懵了,他定睛细看才发现米饭上那些灰色的东西并不全是霉菌,还混有不少类似于香灰的粉末。   “应该是在给饿鬼施食,不过仪轨不对, 这种东西不该放在家门口,否则就会把周边的饿鬼全部吸引过来。”柳安木顺手从旁边的垃圾袋里抽出一根筷子,将碗里的米饭扒开一个角,露出下面已经干成块状的香灰,随着表层的米饭被扒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顿时蔓延开。   程名抓了抓脑袋,有些犹豫地说:“晓丽最近在网上学了不少偏方,可能是不小心弄错了。”   话音刚落,防盗门就被从内打开,还没看见人,孙晓丽有些急切的声音就先传了出来:“不对,这不是我弄的!”   柳安木和怀里的白猫同时抬起头看去,入目的是一个身材高挑、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蓝色提示框浮现在姑娘右侧:   姓名:孙晓丽,职业:法律顾问,年龄:24,性别:女,爱好:健身、旅游,与宿主关系:好友“程名”的女朋友。   小助手点评:朋友妻不可欺!   孙晓丽连拖鞋都没有换,就从屋里快步走出来。她心里焦急,说话的声音难免大了一点:“这几天我和彭芸的确想了不少的办法,但我们根本就没有在鞋柜里放过这东西!”   柳安木闻言又用筷子把米饭翻起来了一点,下层的米饭已经开始发黄,碗底还积了不少馊臭的恶水。夏季的B市平均温度都在30℃以上,楼道里虽然比室外阴凉许多,但毕竟也没有空调,米饭放在鞋柜里两天左右就会彻底腐烂出水。   “送鬼?”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瓷碗,脑中出现了一个念头。   向饿鬼施食原本是积攒功德的好事,但如果仪轨不对,就容易引鬼上身,那些徘徊于人世间的饿鬼长期都是饥肠辘辘的状态,一旦有人给它们喂食,就会像饿狼一样围过来。正确的仪轨就是为了在向饿鬼施食的过程中,保证布施者的安全。   但是如果布施者没有使用正确的仪轨,就很容易会把另一个世界的好朋友招惹过来,如果数量太多,这些“好朋友”就会损害布施者的运势和健康,甚至有可能会让布施者遭遇不幸。   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就需要找特殊的人进行“处理”,行内也把这种法事叫“十方超度”,也就是在法事中设坛把附近一定距离内的各类孤魂野鬼全部招过来进行统一的超度。   正规的“十方超度”必须开坛做法事,将事主身边跟回来的魂魄全部送走,所有流程下来的花费也不是一笔小开销。所以行内又渐渐衍生出了一种不入流的办法,行内又叫“送鬼”,即由事主提前准备十个小碗,向每个碗里放入米饭和香灰拌匀,再将这些小碗分别放到十户人家的门口,事主回家前再准备两个火盆跨过去,并在嘴里默念“快走吧,快走吧”。   如此一连做三日,就可以把跟在事主身份的鬼魂分散,留在这十户人家的家门口。   柳安木把瓷碗放下,抱着白猫站了起来:“这些符咒具体是什么时候贴的?”   “就是前天。”孙晓丽很肯定的说:“小芸这几天都没睡好,我就请了半天假,去白云观求回来的。”   “这碗饭是‘送鬼’的手法,应该是有人注意到了你门口的黄符,猜测你最近运势比较低,或者正遇到了什么怪事。所以就打算用这种办法,把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鬼送过来处理掉。如果我推测的没错,你们最近半夜的时候应该经常会听见门口有很多人走来走去的动静。”   孙晓丽越听脸色就越难看,双手不自觉的握紧。她一向浅眠,这几天更是为了闺蜜彭芸的事情经常性失眠,每到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习惯性地坐起来玩一会手机。   这几天她确实觉得有些奇怪,晚上的时候门外经常会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就像是很多人在门外走来走去,不过一层楼住着四户人家,她还以为是邻居带朋友回来玩,所以也没有往更深的层面去想。   “好险,我们差点就被人给害了!”孙晓丽想起这几天半夜听见的声音,只觉得一阵后怕,咬牙说道:“要不我们报警吧!把这个害人的混蛋给揪出来,省得他再去祸害别人!”   “警察哪会管这种牛鬼蛇神事,你就别去占用公共资源了。”程名及时制止了她的想法,左右看了看,次啊压低声音说道:“你赶紧把小芸喊出来,拿好东西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孙晓丽虽然还有些不甘心,但毕竟彭芸的事情更着急,于是她用力点了点头,又踩着拖鞋跑回来屋里。彭芸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失神落魄地坐在地上,孙晓丽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答应。   孙晓丽只好先蹲下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孙晓丽顿时瘫坐在地,直接失声尖叫了出来。   卧室里的投影此刻正打开着,一个极其惊悚的画面被投影到卧室的白墙上。画面里是一对被开膛破肚的男女,两个人倒在画面的正中央,腥红粘腻的肠子流了一地,在两夫妻尸体的周围还散落着不少摔断了头的佛像。   听见屋内的尖叫声,程名脸色一变,立刻冲进了屋里。   柳安木也把手里的瓷碗放下,在白猫的背上轻拍了两下。白猫也极通人性,两三下就窜到了他的肩膀上,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幼兽,审视地盯着防盗门的方向。   先冲进屋内的程名很快也看见了白墙上的画面,他同样也是一愣,随后下意识就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两个姑娘的面前。   柳安木此刻也走进了屋里,他顺着几人的目光看去。   投影仪投射出的画面十分血腥,两具尸体的死状极其惨烈,几乎有一半的肠子都被从身体内拽了出来,腥红的鲜血在两人身下形成了两片血泊。左边男人的尸体正瞪着眼睛,瞳孔缩小,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程名咽了咽口水,法医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准备先拿手机把这个画面拍下来。但也就在他拿出手机的同时,卧室里的投影仪却突然发出“嘭!”的一声响。紧接着,投影的画面骤然消失,空气中也弥漫开一股电路烧焦的味道。   程名只觉得脊背发凉:“这怎么回事?”   柳安木思考了片刻,说:“地上的断头佛像是‘梵天’,这两个人有可能就是被地童杀死的牌商。”   牌商,顾名思义就是从事阴牌生意的人。这些人经常往返于中泰两地,倒卖一些阴牌、古曼童之类的东西,再从中赚取高额的差价。从事这一行的人大部分都不是玄门术士,充其量只是在某些方面比普通人更敏感而已,很多牌商虽然在外面吹的天花乱坠,但自己也就是半吊子水平。   行内有不少人都与这些牌商有联系,一旦从牌商这购置阴牌或古曼童的买主出现问题,牌商就会把自己认识的大师介绍给这些买家,再从大师手里拿走一部分介绍费。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半吊子的牌商自作聪明,以为靠着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就能替买主解决问题,最后反把自己的性命给搭进去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虽然心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但刚才那冲击力极强的血腥画面让程名也有些犯怵。他看了一眼两个明显被吓坏的姑娘,想了想还是说:“三哥,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再留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柳安木自然没有异议:“把必要的东西都带上,这房子恐怕短期内住不了人了。”   孙晓丽抬起头,似乎想说了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把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两个女生的东西早就打包好了,孙晓丽搀扶着浑身发软的彭芸走出了屋门。门口的鞋柜上还放在那只发黄的瓷碗,孙晓丽抿了抿唇角,将门上的黄符扯下来,盖在瓷碗的表面一起拿下了楼。 第23章   想要彻底解决掉地童, 就必须找到当初制作地童的黑衣阿赞,拿到阿赞那里保存的脐带。   柳安木将地童的八字报给了几个他认识的牌商,这几个人经常在中泰两境跑倒卖生意, 在泰|国那边颇有些人脉。不过要追根溯源地追查一个古曼童的来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大部分的古曼童仅仅在泰|国就经过多道转手,上面恐怕还经过了不少小阿赞的手。   而柳安木要找的是最初制作出这个古曼童的大阿赞, 这种人往往是修为高深的黑衣阿赞,平时少与外人接触, 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想要找到他们,难度可想而知。   一连几天, 牌商那边都毫无音讯, 彭芸和孙晓丽只好先在程名的房间住了下来, 而程名则抱着一床空调被跑去睡了沙发, 有了两个女孩子同住, 餐桌上的菜品都要丰盛了不少。   说来也很奇怪,自从搬到了这里,发生在彭芸身上的怪事仿佛都消失了。眼见闺蜜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孙晓丽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也打心底里替她高兴,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了三天。   第三天早上四点多钟,窗外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柳安木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吵醒。   怀里暖烘烘的白猫从他衣领中拱了出来,用有些粗粝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程名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三哥,出事了,局里喊我们赶紧回去!对了,队长刚才还在问你手机怎么还关机了?”   柳安木打着哈欠, 摸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一按果然没亮,这才想起来昨天没给手机充电。   敲门声还在继续,程名简直就像是个操心的老妈子,恨不得冲进来替柳安木把衣服穿好,再把牙刷塞进他嘴里。   白猫跳到床头柜上,伸出肉垫将电灯开关打开,又从柜子上跳下,叼起椅子上搭着的T恤回到了床上。它微微歪着脑袋,碧绿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向桌上用手臂挡住眼睛的青年。   片刻后,它松开嘴里叼着的衣服,毛茸茸的小脑袋拱进青年的颈窝,很轻地“喵”了一声。   门外的程名明显已经有点着急了:“三哥,你不会又睡着了吧!王队刚才三令五申,一定要我把你给带过去,你可千万不能睡啊!”   床上的青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发尾都睡得有些翘边,他闭着眼睛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顶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如行尸走肉般从乱糟糟的床铺上坐了起来。   “干!”柳安木不由低声骂了一句。   话音刚落,搭在被子上的手臂就被一条尾巴轻轻缠住,柔顺的触感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平复了下来。柳安木也总算来了一点精神,抱住白猫猛吸了一通,勉强把大清早被吵醒的烦躁感给压了下去。   拿起白猫叼来的T恤换上,又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柳安木这才清清爽爽地打开了房门。   从出租屋到沙湖公安局开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好在一大清早街道上的车辆并不多,半个小时后,两人拎着两笼新鲜出炉的小笼包,走进了沙湖区公安局的大门。   今天的情况好像有点特殊,整个公安局都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两人甚至连热乎的小笼包都没能咬上一口,就被王队长两通间隔只有一分钟的电话,催命似的给赶进了解剖室。   解剖室今天格外热闹,不仅局里的六位法医全部到齐,专案组的成员也都站在一旁紧锁着眉头。柳安木把橡胶手套带好,刚走进解剖室的大门,就看见柏止穿着一身熨烫妥帖的白衬衫,正站在解剖台的旁边,金丝边镜片后的眼睛轻轻抬起,颜色稍浅的瞳孔中倒影出两个黑黝黝的影子。也不知怎么的,柳安木总有种直觉,左边的那个颜色更深的影子就是他。   柳安木顿时挺直了腰板,凌晨四点爬起来的怨气一扫而空,整个人只觉得神清气爽:   “还挺热闹啊。”   程名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柏教授,心说三哥怎么看见柏教授就生龙活虎的?   解剖室里的人主要可以分成两类,围在解剖台前眉头紧锁的法医们,以及旁边正在翻看痕检报告的特案组两位队长。其中资质最老的法医站在解剖床的左侧,他面上的表情很凝重,两眉之间凹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老法医将手在尸体的肩膀、腹部以及大腿分别按压了几下,沉默了很久,还是摇摇头说道:“死者身体的左右两侧有明显撞伤痕迹,其中右侧胳膊和大腿外侧还有大量擦伤,尸体骨折呈现不规则分布,而非限制在关节处,这是因为死后人体已经没有生活反应,人体才没有出现抵抗的本能反应。无论监控摄像拍到了什么,我的结论都只有一个,死者是死后被抛尸。”   目前案件还没有定性,死者家属又坚决反对解剖,法医也只能从尸体表面进行判断,极大的增加了尸检判断的难度。   王远翻开一沓文件,从中抽出将三张照片,放在桌面上:“这是今天早上商城东路沿街商铺监控拍摄的照片,三张照片全部都能清晰地看见死者的正面,如果死者是被死后被抛尸,第一案发现场就只能是那座烂尾楼。”   “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刘鹏马上接过话茬,斩钉截铁的说道:“烂尾楼我们里里外外全部都排查过了,楼内积灰非常严重,而且现场只采集到了死者的鞋印,如果是死后被抛尸,凶手难道还能飞不成?”   刘鹏边说边从手边的现场报告中抽出了一份,这份报告是对现场的足迹分析,白纸黑字确实写着“经现场痕检确定,现场足印全部属于同一人”。刘鹏又将手里的报告翻到第二面,彩印的图片上有一串动物的爪印,看上去有点像猫爪:“除了死者的脚印以外,现场就只有这些猫爪印。不过这些猫爪印倒是很新,有可能是昨晚留下的。”   这些报告老法医都已经看过了,他是技术科的老科长,自然清楚证据的重要性。   但身为一名从业30年的老法医,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具尸体绝不可能是生前坠楼。法医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就是尊重尸体,但从尸体的角度出发,他却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脚印一深一浅,这应该右腿是骨折引起的。”老法医接过刘鹏手中的痕检报告,扫了一眼后,又重新放到了桌面上:“死者身体右侧有大量撞击伤,头骨左侧骨折并有明显脑挫伤,另外死者脸部、手部以及右侧上下肢都存在大面积擦伤,这种骨折和擦伤一般是由于受害者被顶到引擎盖上后,驾驶员匆忙踩住刹车,致使受害者从引擎盖上滚落所造成,都是很典型的交通事故伤,死者在死亡前必定经历过一场交通事故。”   王远心知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也没有贸然下结论:“死者生前的活动轨迹还在查,不过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死者是从卫城方向过来的。”   法医尸检结果和监控录像证据完全相驳的情况并不多见,王远移动视线,目光很快落在了解剖台前的柳安木的身上,直截了当的问道:“小柳,你认为这个案件是自杀还是他杀?”   老法医闻声抬起头,当看到王远询问的对象只是个年轻人时,他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起来。   他是沙湖区公安局资历最老的法医,他的意见几乎可以说是权威级别。而且哪怕在局里论资排辈,他也是技术科的科长,是王远的老前辈,放着他的尸检建议不理会,转而询问一个年轻人的意见,这不是摆明了要给他这个老科长一个下马威吗?   被点到名的的柳安木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解剖室内的暗云涌动,只是他这个人一向自由散漫惯了,从来没有看谁脸色的习惯。再则法医这份工作虽然是个铁饭碗,但对他来说也却不是必要的,如果不是为了继续追查刘海平一案的线索,他完全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老法医面无表情道:“我的尸检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事情王队长自己请便吧。”   说完,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就摘下橡胶手套,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大步走出了解剖室。   旁边的几个中年法医大部分都是来观摩科长亲自操刀尸检的,眼见两个领导之间闹得不愉快,在场的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递了个眼色,这个说:“尸检报告还没写完”,那个一拍脑袋:“嘿!有份尸体组织差点忘记送痕检了”。   短短几分钟内,解剖室里的人就少了一大半。   此刻还留在解剖室里的法医,除了柳安木和程名,就只剩下站在手术床旁边的赵法医。   柳安木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去留,他的注意力此刻全部都集中在解剖床正前方那个近乎透明的虚影上。不同于他以前在解剖室见过的灵体,站在尸体周围的这个灵体只有一魄,而且就连这一魄也非常的虚弱。   柳安木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自言自语般说道:“魂魄碎成这样,你真的是自杀吗?”   浑身是血的亡魂站在解剖床前,血泪滴滴答答从眼眶滴落,它张开干涩开裂的嘴唇,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和之前那些从货车中被找回的女人尸体一样,他张开的嘴巴里同样也没有舌头。 第24章   刘鹏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打从娘胎里出来,他就不信什么鬼鬼神神的。听见“魂魄”两个字,他只打心底里觉得荒谬, 心说这小柳法医好歹也是警察出身,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 没想到在思想上竟然开了小差。   刘鹏顿时来了精神,正准备好好批斗一下这位年轻的小同志, 眼角的余光却刚好瞟到了王远那张严肃的面孔。王远此刻眉头皱的很深,眉心之间硬是被生生挤出了一个“川”字,拇指不自觉地摩挲起无名指上的疤痕, 这是王远在思考时常做的小动作, 恐怕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注意过。   刘鹏顿时疑窦丛生, 左右看了一眼, 发现不只是王远, 除了高知份子的柏教授以外,解剖室剩下的人几乎无一列外,脸上都浮现出思考的神色。   “什么情况?”刘鹏直觉不对,又看向解剖台旁的柳安木。   不过对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身上,两根黑色的锁链从柳安木的背后展开,阴气化作翻滚丝线缠绕在他的周身。柳安木盯着面前虚弱的灵体,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犹豫的神色。这个灵体的力量太过微弱, 一旦被索魂链贯穿,这一魄立刻就会散灭。   影子仰头看着他,因为只有一魄的原因,这个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已经有油尽灯枯之象,其实要不了一刻钟,自己就会彻底消散。影子伸手抓住那条漂浮在半空中的锁链,与索魂链接触的手臂很快被灼烧地发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放开手。   当影子变得清晰的时候,那张干裂地嘴唇不断的张合,没人知道它到底在说什么,似乎是恳求,又像是在述说无尽的冤屈。痛苦、怨恨还有绝望不断充斥着它的整个灵魂,而它抓住索魂链的那只手臂,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柳安木静静地与它对视:“我明白了。”   影子看着他的眼睛,半晌解脱般地笑了一下。它松开抓住索魂链的手,此刻它的整个右臂已经变得漆黑干裂,稍微一碰就会彻底粉碎。   索魂链在它的面前高高扬起,模糊的影子闭上双眼,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了下来。在它的灵体彻底被索魂链贯穿前,它听见那个年轻人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耳边传来:“记住了,下去之后一路往南走,到南山弯刀谷去找柳十七,见了他就说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徒儿让你来的。”   影子有些恍惚的记着这个名字,眼底忽然中出现一丝清明,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它挣扎着抬起破碎的手臂,拼命地张开嘴巴,尖尖的黑色指甲不停戳向自己的喉咙。   柳安木顺着它的动作看过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瞧见影子向前仰出的脖子上有一块并不明显的突起,位置在锁骨稍上一点,将喉骨上紧贴的皮肤向外顶出了大概几毫米的距离。   “那是什么?”影子被索魂链贯穿,很快就像是被烧烬的余灰一样化作黑色的碎片,所以柳安木看得也不是很真切。   从影子后仰的剪影中,爬出了不少发着黄光的光带,这些光带慢慢在背后汇集、凝聚,形成了一个不算清晰的身影。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他不停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不时环顾着四周,看上去是在害怕着什么。即使男人在擦汗的时候是用的手背,但是柳安木还是注意到,男人的指缝里沾有一些腥红的液体,而且这个男人的眼神很紧张,额头上清晰可见一条条鼓凸起的青筋。   柳安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心说杀个人就紧张成这样,看起来不像是邪道修士,倒像是个普通人。   人之所以会害怕,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如果让一个新生的婴儿面对一头饥肠辘辘的恶狼,可能他还会咯咯笑出声来,这就是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个真正的邪道修士如果想要害人,可以有成百上千种办法,其中不乏有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阴邪之法,比如南洋的降术、民间的厌胜术还有南疆的巫蛊之术。厉害的邪修甚至只需要一缕头发,就能做到隔空下降,手不沾血地置对方于死地。兵不血己刃,自然谈不上害怕。   中年男人的身影只在半空中停留了十几秒,就再一次化作散落的光条消失不见。   柳安木思考了片刻,说:“确实是他杀。”   “既然是他杀,那凶手是如何行凶的?”刘鹏忍不住开口道:“死者家属现在就坐在局里等着要人,哪怕我们现在强行把尸体扣下来,按照规定,我们最多也只能保留尸体二十天。而且家属现在利用舆论给我们施压,尸体能在局里保留的日期只会更短。”   无法确定行凶方式,就无法对案件定性,拖到最后期限恐怕也只能按照自杀处理。只可惜刘鹏的这个问题现在注定等不到回答,王远看向柳安木刚才盯着的方向,面色一点点严肃了起来。   现场找不到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如果是他杀,那凶手极有可能是用了一种非常规的手段。   沉吟片刻,王远摇了摇头,说:“我们手里的证据不足,即使现在报送特殊案件组,这个案子恐怕也不会被受理。”   “不太像是邪术害人,凶手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柳安木走到尸体身边,用指腹拉开死者的下眼睑。俗话说黑降灰咒红小鬼,如果是下降、下咒或者小鬼害人,在尸体上一定会留下端倪。然而随着死者的下眼睑被拉开,通红的眼眶中虽然充血,但却完全没有使用邪门术法的痕迹。   柳安木又拉开死者的手臂,用食指和中指在尸体的左腋、左肋下三指位以及扶突位各按了几下,手下的触感微微发硬,但都没有明显的硬块,也没有明显的凹坑,这说明死者生前没有被下过巫蛊之术或者被偶丝控制。   既没有降咒小鬼,也没有巫蛊之术,从常理上来讲,这具尸体的死亡与邪修关系就不大。   目光缓慢上移,落在尸体近乎完全折断的咽喉处,柳安木回想起刚才那一幕,灵体的喉咙里明显存在某样东西。而死者留下的一魄灰飞烟灭之前,最后想表达的出的东西一定就藏在尸体的咽喉里!   柳安木没有任何犹豫,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尸体的喉部,一点点下移。尸体的整个喉咙几乎完全被摔断,就在颈骨断裂开的位置,柳安木果然摸到了一小块硬物。这个东西呈现扁平状,感觉像有点像是一块纪念牌。   两只手指卡住硬物,柳安木头也不抬地朝旁边伸手:“手术刀。”   话音刚落,一把泛着寒光的手术刀就被递了过来。   柳安木低着头,正准备伸手接过,却鬼使神差地用余光瞟了一眼那只拿着手术刀的手。那只手戴着黑色的皮手套,指骨修长,手背上的骨棱隐约从手套上显出,手术刀的边缘倒映出黑色的轮廓,显得更加冷冽。   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眼,他的瞳孔却瞬间一缩,整个人都像是怔愣在原地。   耳边的嗡鸣声大了不少,眼前的画面飞速倒退,他的瞳孔很快向周围扩散开。漆黑的眼珠里掠过纷繁的色彩,待到白蒙蒙的雾气散去,陌生的画面在眼前纷至沓来,就仿佛水墨组成的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古山门高耸,龙鳞瓦砌之上碧色相接,透过森立的牌楼,依稀可见背后隐在云海飘渺中的白墙黛瓦。   面前站立的少年长身玉立,因为年轻稍轻的缘故,素白长衣侧面略显肩线单薄。少年双手端握着一把银色长剑,剑身如同一片竹叶,泛着春寒料峭的凉意,随着一阵山风吹过,少年衣角的长袍被风轻轻带起,边缘的金边如同海浪般摆动。   周围的青石板地面上狼狈地倒着几个青袍弟子,发冠尽散,衣袍尽数被石板上的湿气打湿,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此刻他们正抬起头,愤怒地瞪着牌楼前的白衣少年。   少年手中举着长剑,在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中缓缓抬起头。   他鬓边的长发随风划过脸颊,露出一张清冷不入尘埃的脸,仿佛不慎跌落云端的仙人。当目光看向面前仙风道骨的年轻道长时,少年颜色稍浅的眼眸稍弯起,仿佛水墨画中晕开湖水的笔墨,虽只是浅淡的几笔,却让人觉得明净透底。   “我记得道长今日要往江城去,特意将道长的佩剑送来。”   少年的声音轻柔,如同寒泉潺潺。似乎注意到周围愤怒的目光,他微微仰起头,纤长睫毛下的眼眸仿佛落着漫天星辰:   “一介妖物岂敢惊扰清修之地,我本只想在山脚下等待,谁知路上竟遇到了这几位道友,不分青红皂白便与我拔剑相向,我也是想见道长心切,这才……这才不慎打伤了他们。”   这句话犹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周围败倒的弟子脸上都显露出了愤懑的神色。   “你胡说!分明是你擅闯山门,我等拔剑警示,你却一意孤行!”   “道祖在上,若我等有半句谎言,就请道祖降罚!”   “师父、各位师叔、师伯,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众弟子群情激愤中,那身着一件晓灰纱袍的年轻道长尚未开口,牌门内几个须发尽白的老道就已经皱起眉头,其中一人更是将搭在臂上的拂尘一甩,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色迷心窍,道者不道!”   年轻道长挑了一下眉尾,对那老道士的话置若罔闻。他弯身从少年手中接过佩剑,只是在拿剑的时候,食指不轻不重地在少年的掌心轻轻刮了一下。   少年下意识收紧掌心,仰着头愣了半晌,当感受到手心里残留的触感时,他浑身的血液好似都涌到了心口,耳尖也一点点染上薄红。   从他手中被拿走的银色长剑此刻被握在另一只修长的手中,指节只轻轻一推,顿时寒刃出鞘,震得周围的剑身嗡鸣不止。感受到那剑锋上冷冽的剑意,山门前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顿时噤若寒蝉。   “——空青师兄此言差矣。”年轻道长摩挲着剑柄,指节干净修长:“师父常说道性自然,师兄可知此该做何解?”   白胡老道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要替自己的几个小徒弟讨个公道,顺便敲打一番自己这个过于“离经叛道”的小师弟。师父半只脚都踏上了登仙梯,才收得这么个小徒弟,平日里自然舍不得严厉教导,只好由他这个大师兄代劳。   白胡老道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故作高深地说道:“道性自然,无所法也。所谓自然,乃无为是也,故有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不知师弟此番胡闹的作为,可对得起‘清静’二字?”   “不对。”年轻道长摇了摇头,他抽出手中长剑,手腕微转,剑锋穿透石板,没入泥土足一寸。随着长剑入石,山门前的雾气好似更浓了一些,隐约能听见浓雾中传出几声凄凄切切的哭声。   “自然之道,即为顺应本心。”年轻道长抬起头,眉间的一道红印鲜艳如血。他笑吟吟说道:“也就是说即便今日我对师兄动剑,师兄也千万不能动怒,毕竟师弟我只是道心通畅罢了。”   白胡老道顿时吹胡子瞪眼:“你!”   年轻道士耸了耸肩,他这个人平日里犯浑惯了,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轻松抽出插入石板的长剑,他懒得多去理会自己这位古板守旧的大师兄,转而又看向地上的几位青袍弟子。   几个弟子早就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出了一身的冷汗,距离他最近的弟子下意识往后爬了几步,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随即硬生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师叔……”   “打住。”   年轻道士将长剑入鞘,蹲下身,和颜悦色道:“今日见你们的剑意如此散漫,想必平日都在躲懒。从明日起,你们所有人练剑的时长都给我再加两个时辰。”   话音刚落,山头上顿时响起一片痛苦哀嚎声,几乎所有弟子心里都冒出一个念头:   ——小师叔被这只该死的妖精给骗了!   年轻道士拍了拍衣袍,颇为潇洒地站起身。就在他握住手中的佩剑时,袖角却被很轻地扯了扯。   柳安木也同样感觉到了衣角上的力量,他若有所思眨了一下眼睛,顺着年轻道士的视线,转头向后侧看去。有些模糊的视线中,那张熟悉地面孔仰头看着他,只是眉眼间稍显稚嫩,落在他的眼里,反倒显得有些可爱。少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微微弯起了眼角。   柳安木动作不经意地一顿,只感觉有一股陌生而柔和的暖流正在涌入胸口,但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不知为什么又沉重地抽了一下,酸涩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   年轻道士微微别过头耳尖有些泛红,他清了清嗓子,说:“那就只加一个时辰……” 第25章   “三哥?”   程名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柳安木握住手术刀的手顿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   纷繁的幻象如同潮水般褪去,刚才的画面仿佛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驱使, 在他的脑海中不可抗力地被遗忘。长剑握在手中的触感还依稀可见,但那位少年的面庞就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般模糊不清,只还记得那人右手食指上似乎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手术刀冰凉的温度, 伴随着皮质手套的柔软的触感一起由指尖皮肤传入神经。   神识骤然清醒,柳安木的心里却堆积了不少的疑问:刚才的那些画面是什么?是祖师爷降下的示警?还是单纯只是个清醒梦?   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结果, 他索性先拿起柏止手里的手术刀,顺势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位年轻的教授。金色边眼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透明镜片后的瞳孔颜色稍浅, 像是一湾死去多年的水, 只在倒映出一个影子的时候, 才泛起些许波澜。   柳安木随口客气道:“多谢。”   柏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声音温柔了几个调:“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他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在手术灯的照射下,黑色皮手套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微光。   程名这时候也从解剖床的另一边绕了过来,张嘴就揶揄地说道:“三哥,发了半天呆,想哪个漂亮妹妹呢?”   柳安木自然不会实话实说,于是随便报了一个当红女明星的名字。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明星当年好像走的是清纯路线, 在圈内路人缘很好,粉丝为了给她接机,还在机场造成了规模不小的交通堵塞。   “刘xx?”   没想到程名的表情却很意外,他挠了半天自己的后脑勺,欲言又止, 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搞了半天你喜欢性|感一挂的?难怪当年何琳琳倒追了你那么久,你都没同意她。”   两年的时间足够娱乐圈发生太多的事情,比如当年的清纯小花因为一次直播事故,名声一落千丈,索性直接走起了性感美人的路线。   程名话音还未落,那位年轻的柏教授就从镜片后抬起眼眸。   尽管他的表情看上去依旧温和而平静,但藏在背后的手却死死收紧,皮质手套上绷起三道骨痕。   他很清楚自己不应该为这一点小事动怒,但胸腔中的情绪却激烈地翻滚着,就连周身隐藏很好的妖气都出现了一丝不明显的裂痕。何琳琳这个名字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出现在他办公桌上的报告里,其实也不止是何琳琳,青年过去二十五年生活里的桩桩件件小事,都被事无巨细地被记录进入那份足有一百二十页的报告。   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即使他已经对青年的所有过去了如指掌,却依旧无法抚平他内心里的焦躁与不安。   那些无法暴露于光明之下的情愫早已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扎根于不见天日的地底,又在不断沉沦中腐烂、发酵,滋生出危险而疯狂的执念。这些不为人知的执念在千百年的等待中慢慢化作一根根枷锁,将他困在原地的同时,也疯狂而迫切渴望把那个清风霁月的身影再一次带入他的怀中。   他甚至想要那个影子沾染上一点污痕,也许只有这样,那人才不会又一次离开他。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一间百年古董铺的院落中。   古柏粗壮的树根如同巨蟒般深深扎入地底,成千上万的树根隐藏在泥土层之下,随着这些树根从地底苏醒,大地深处的土层被缓慢搅动,大地裂开又合拢。这座古老的四合院就像是一只漂泊在大海上的渔船,随时可能在暴风雨中被卷入海底。   地层表面的波动越来越明显,蹲守在四合院外的京圈新贵纷纷白了脸色。   这些平时坐在高档办公楼内、动辄身价几千万的大老板,此刻一个两个小腿发软,手里的皮箱掉落了一地。甚至有些胆小的,直接跪倒在地,口中喃喃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很快,这些来自大地深处的异常波动也被人类科技所监测到。十分钟后,各个社交平台上几乎同时都刷新出一条最新地震消息:“首都西城区发生2.7级地震,震源深度17千米!”   *   柳安木握着手术刀,站在解剖床旁。   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何琳琳”的长相,脑海中浮现的面孔很漂亮,红色的头发披在肩头,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不过美则美矣,但他总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   他的脑海里不由缓缓浮现出一道白色身影,长发用一根红绳挽在脑后,白衣飒飒飘逸,美中不足的是脑海里这位“白衣少年”始终看不清面容,只有右手食指上的一颗红色小痣尤其清晰。   柳安木转着手里的手术刀,锋利地刀刃折射出头顶明晃晃的灯光,有些刺眼。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说道:“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个子太矮,皮肤也不够白。”   程名的嘴巴顿时变成了一个“O”形,他奇道:“新疆的姑娘还不够高、不够白?你难道要找个金发碧眼的洋妞不成?”   柳安木不由顺着这话想象了一下少年金发的模样,碧色的瞳孔轻轻抬起,温柔又深情地注视着自己。他忍不住又想,这人要是脱了衣服,腋毛也是金色的吗?   随着这个想法,脑海中似乎飞快地闪过几个画面。只是这些画面变化的实在太快了,他甚至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消散,只隐约感觉到那是一个赤|裸的身体,浑身的皮肤白到几乎反光……   后腰似乎还残留着被什么东西缠紧的触感,那东西的表面像树皮一样粗糙,磨得他的皮肤有种火辣辣的疼痛。   “要皮肤白,个子高,黑色头发,还总喜欢穿一身白。”他用手背不经意地揉了一下后腰,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最好右手食指上再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整个解剖室内都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拿着手术刀的青年身上。程名不明就里,小声嘟囔了一句:“手上有颗痣?这算什么条件?”   王远若有所思的目光掠过其他人,直接落在了柏止的身上。他这位师弟常年戴着一副手套,鲜少有人见过他的那双手,不过巧合的是,王远在一次案件的处理中见过,出于警察的职业病,他还注意到过柏止的右手食指上恰巧就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   柏止搭在解剖台边缘上的手指一直都没有动一下。他突然抬起头,镜片后的瞳孔黑得像无星的夜空,边缘的一圈隐约泛着些许异样的血红,周身青色的妖气丝丝缕缕从他轻轻发颤的肩膀上逸散。   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他恍惚间以为苍天真的如此眷顾他。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虽然他并不知道青年为什么能准确说出这些细节,但他的道长显然没有前世的记忆。   否则依照那人的性子,绝不会放任他一点点推进“那个”计划。   正如当年老观主说的那样,他的道长本就是这世上最慈悲之人,合该坐在庙堂之上,受万人朝拜,而不是只能屈居于偏殿窄庙。   ……   妖气逸散的数量不多,却异常强悍而霸道,仅仅在一瞬间,铝制洗手台上的仙人球生长出几个花苞,紧接着花苞迅速绽放出黄色的花朵。   就在解剖台也沾染上青色妖气的一瞬间,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只见尸体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充血的眼睛猛地睁开,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手术灯。   程名刚到嘴边想要吐槽的话被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瞪大了眼睛,过了两三秒后才本能向后倒退了几步,手指颤抖地指着解剖床上的尸体,说不出半句话来。   刘鹏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更是被惊得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额头直冒冷汗,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哪怕他的信念再坚定,但亲眼看见一具尸体在自己眼前睁眼,这种冲击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承受的。   柳安木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他低头看了眼尸体。   尸体那双睁开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不像是起尸,倒像是受了某种刺激。尸体在某些特殊的刺激下,可能会出现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反应。比如民间常说的“猫惊尸”,就是这些特殊动物身上的“营气”进入了尸体内部,导致尸体在受到刺激后反射性坐起。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身上可能沾着猫毛,导致尸体受到刺激睁眼。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动物的毛发上会残留着一定“营气”,虽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尸体本身怨气较重,就很更容易因为一点刺激而产生反应。   “怨气这么大?”柳安木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你在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于是他不再耽误时间,用两根手指捏住死者喉咙里的硬物,手术刀在硬物的下方开了一个三厘米的小口,左手微微用力,将一个沾满血污的东西挤了出来。   他将手里的东西丢到搪瓷托盘中,硬物与托盘底部碰撞,却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听见这一声闷响,程名的理智瞬间回笼。他连忙凑到托盘边,只见托盘里的东西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里面似乎还用白纸裹了一层。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困扰在每个人的心头,最可怜的是刘鹏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他坚定的信仰破碎了两次,整个人就连目光都有些恍惚起来。   搪瓷托盘里的硬物大概有三厘米,表面的一层的胶带沾着不少血迹,这种情况下即使胶带表层有指纹,也早就被破坏。经过在场的三位法医商议,最终还是决定拆开胶带,查看胶带里到底保存着什么。   这个工作被交给了在场法医中资历最老的赵法医,他虽然眉头紧皱,但拿着手术刀的手却非常平稳,随着胶带被锋利的手术刀一层层切开,里面包裹的纸巾终于显露出来。   赵法医说:“镊子。”   程名连忙拿起工具箱中的镊子递了过去,赵法医用镊子的尖头将纸巾包裹的东西小心地从胶带中剥离出来,动作仔细地就像是正在做一场大型的手术。   镊子的尖端碰到一个硬物,感觉像是一个塑料制品。赵法医屏住呼吸,一点点将硬物从胶带中取了出来。当这个硬物完全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整个解剖室都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块红底金像的佛牌。 第26章   红底佛牌约一指节的高度, 古铜色的佛像端坐在金边莲花台上,边缘的部分镀着一圈金边。   赵法医用镊子夹住佛牌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将佛牌夹出放进托盘中。佛牌上的佛像雕刻得并不清楚, 只能隐约看出佛像背后长了很多手,只不过在佛像的下身,却奇怪地雕刻一张着牙床状的东西。   王远大步走了过来, 看见托盘中的佛牌,他先是一皱眉, 随即不自觉地不自觉地摩挲起无名指上的疤痕,那道疤痕隐隐泛着些白,表面却显得十分光滑。   盯着诡异的佛牌, 他脑中冒出一个疑问:“这是诸佛中的哪一位?”   佛家常讲坐化成佛, 所以诸佛的形象通常会保留坐化时的样貌, 再加以宝冠、珠鬟等物。这佛像既然留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刻画佛像下身的牙床, 就说明牙床正是这位圣人成佛的契机。   不过他思来想去, 也没想到哪位菩萨是靠一张好牙口成佛的。总不能是因为这位大能坐化之时,假牙不小心掉出来了吧?   就在他摸着下巴思考的同时,一声“咔擦”的拍照声突然从侧面传来,抬头看去,只见柳安木已经摘了橡胶手套,此刻正单手撑在桌子上。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手机上的界面还停留在识图的界面:“王队, 咱们当警察的也得学会拿起新时代的武器。”   他说这话的时候,柏止就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目光里盛满着温柔,像他们过往无数次那样。   王远的眉头间能夹死一只蚊子:“少说点废话,看看都搜到了什么?”   柳安木耸了耸肩, 把手机翻过来,平放到桌面上。搜索界面上有不少相似的图片,随着一路往下滑动,搜索界面在短暂的缓冲后,突然跳出了一张灯光昏暗的照片,乍一看下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停!”王远突然开口,他指着其中的一张图片说:“就这张图,把它放大。”   柳安木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图片很快被放大,众人都围过来看去,只见这张昏暗的图片竟然是一尊石佛像。佛像的面积很大,几乎占据了照片的三分之二,镜头采用的是仰角,而且视线明显低于佛像的莲花石底座,很有可能是因为拍摄者在拍摄时是跪态或者蹲态。   照片里的佛像低眉垂目,庄严又慈悲,从神像后背上伸出许多手臂,这些手臂上穿着不少的臂环,手部做佛手莲花状。而就在整座石佛像的下半部分,却明显可以看见一张牙床,正面的牙齿被雕刻的非常清晰,就连齿排间的缝隙都被仔细雕刻了出来。   程名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说:“还真有这尊菩萨啊?”   紧接着,他伸手点了一下图片下方的链接。搜索页面很快发生跳转,紧接着便转到了一个微型博客页面,这张图片是一个私人账号发表的博文,配文只有一句话:“替家父感谢真佛救命之恩,真佛法力无边,信女在此发愿,此生追随真佛修行[祈祷][祈祷]”   刘鹏心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封拜佛能治病的那一套?不过他又想起刚才尸体睁眼的怪事,背后一阵发毛,这句卡在喉咙里又说不出来了。   “老刘你去通知信息科,让他们立刻去查一下这个账号的IP。找到以后先向我报告,不要打草惊蛇。”王远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疤痕,沉声道:“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小不了。”   **   佛牌的检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技术科在佛牌的表面提取到了两枚清晰的指纹。拿着技术科出具的报告,技术科的老科长拿着这份报告,翻来复去看了几遍。   当他放下报告的时候,整个人好像都苍老的很多。但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既像是感慨,又像是欣慰,就像是坐在台下白发苍苍的老人,望向领奖台上新一代的才俊。   “很好。”老科长摇了摇头,语气赞许道:“局里有这样的人才,我才能放心地退休。”   负责对比指纹的是一位年轻女警,桌面上放置的蓝色名牌写着“张玲”两个字,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您这话可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到时候他那尾巴又该翘到天上去了!”   话音刚落,张玲背后的电脑突然发出嘀嘀嘀的提示声。她放下手里的水杯,立刻转身看向屏幕,语气惊喜道:“科长,比对结果出来了!”   泛着蓝光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圆圈,转动了半分钟的时间,紧接着便跳出了一个弹窗。看到了这个弹窗,张玲却愣在了原地,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   弹窗上的照片是一个很年轻的女性,留着一头披肩的长发,笑容温柔又甜美。不过这张照片却是一张灰色的照片,右下角还有一个红色的标志“死亡”。   “这姑娘才22岁,还很年轻啊,这也太可惜了……”张玲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她把弹窗拖到最底部,只见在备注一栏写着:   “20xx年x月x日确认死亡,死亡性质:自杀,死亡原因:一氧化碳中毒(家属已领回)。”   **   “死了?”   王远慢慢皱起眉头,他指缝里夹着一根烟,在三面都装着透明玻璃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偌大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张堆满文件的桌子,墙上用蓝色油漆涂抹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   角落的沙发里此时还坐着两个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人穿着白大褂,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沙发上,相比于他吊儿郎当的坐姿,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男人就显得优雅了许多,白衬衫没有一丝褶皱,隐约勾勒出富有力量感的肩背肌肉,男人右臂上带着一个袖箍,两手在胸前交叉,唇边的笑容优雅而温和。   张玲刻意避免将目光落在那两个仿佛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男人身上,她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两份报告递给王远:“死者陶小红,三个月前在南城辖区的一间出租房内烧炭自杀,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她的发小,也就是本案的死者武强。”   “从尸检结果来看,证物是死者在生前吞下的。”王远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既然他在死前最后一刻,拼命吞下这个东西,一定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们。”   张玲说:“死者生前和陶小红关系密切,死者会不会是出于对陶小红的情感,才想在死前留一下一点和陶小红的回忆?”   “证物特意用胶带包裹,很可能是死者为了保留下证物上的指纹而有意为之。”王远吐了口烟圈,从桌面上翻出一张文件:   “交管大队刚才给我来电话,昨晚11点左右在卫城渡河村方向应该发生过一场车祸,现场有残留的刹车印和大量血迹,通过调取路口的监控,发现死者武强曾在昨晚22点30分和23点05分分别出现在渡河村路口上下两段的监控摄像里。”   昨晚22点30分到23点05分是死者消失在监控摄像头中最长的一段时间。   法医的尸检结果证明死者曾今经历过一场交通事故,这场事故造成他右侧小腿和左侧头骨骨折,并伴有明显脑挫伤。先假设死者在消失在监控画面的35分钟里遭遇了一场车祸,23:05分后,死者从车祸现场离开,一路直奔沙湖区的废弃大楼,再从楼顶一跃而下。   王远觉得这很不现实,且不说卫城渡河村离死者跳楼的废弃大楼之间足足相隔2公里,死者在车祸中导致其右侧小腿骨折,腿骨骨折后正常人哪怕稍微移动一下都会疼得直冒冷汗,更不用说支撑着断腿行走2公里,再拖着这条断腿爬上八层楼。   就在这时,王远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拿起来看了眼,发现是刘鹏打来的,他立刻接通了电话,顺手按下了免提键。   “王队,现场的血样和轮胎印已经在送回来的路上了。案发期间一共有三台车出现在监控里,我们现在准备出发调查,最快今天下午能有结果。”刘鹏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一些,似乎是用手捂住了听筒:   “另外现场的监控我看过了,有一点我很奇怪,死者在两段监控录像里的状态相差很大,即使不能排除有车祸的因素,我还是觉得死者的动作不对劲……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另外我们在现场还提取到了几个脚印,我已经传给技术科了。”   通常来说,一个人很难改变其行走时的姿势,比如步长、出腿的动作和脚的过度旋转,有经验的老警察可以通过观察犯罪分子的身体动作,在监控中一眼就识别出嫌疑人。   听见刘鹏的话,张玲显然愣了一下。刘鹏两个小时前的确将四个脚印发给过她,但刘鹏当时并没有说明这四个脚印是从哪里采集来的,只是让她加急做一下分析。   “刘队,脚印的分析结果已经出来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向您报告。”张玲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她拿出自己手机,“这两个脚印大小虽然完全一样,但绝对不是同一个人所留下的。我们这行有一句顺口溜,‘一看脚步大小、二看起落脚、脚形很重要、四个区域逐个找、边缘特征利用好、综合分析别忘了’。” 第27章   “您发给我的四个脚印, 前两枚泥鞋印重心区域分布很平衡,后脚跟处重,前脚掌和足弓处轻, 这说明鞋印的主人走路上习惯把重心放在后脚掌上,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那时身体可能很虚弱, 只有把重心放在后脚掌上才能维持自己的重心。”   张琳又调出了两外两张图片:“你们再来看这两枚血鞋印,前脚掌重, 后脚掌轻,它的中心区域是在前半张脚,重心很难被把控, 这更类似于孩童在学步的时候, 前面有家长在牵引。所以我可以确定, 这四张照片里的脚印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留下的。”   刘鹏听完她的汇报, 沉默了一会, 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匆说了一句“糟糕!”,就把电话给撂了。   王远皱起眉头,正准备多派几个人去支援刘鹏,刚拿起手机,一个电话就先打了进来:   随着电话接通,嘈杂的声音从电话重传来, 隐约还能听见背景音离传来几声情绪激动的咆哮。   “头儿,有人来局里这闹事,我们实在拦不住,你快出来看看吧!”   听见“闹事”两个字,王远第一反应是死者家属又来了局里闹。   从尸体的被带回警局起, 死者家属一方的态度就很强硬,死者的父母更是坚称儿子是因情自杀,而且在死前就向他们透露过有自杀的倾向。刘鹏多次找死者家属沟通,对方的诉求只有一个,就是尽快把死者的尸体领回安葬。   为避免事情闹大,局里的几个领导都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大门口。隔了感应门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就听见警局门外有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撒泼吵嚷:   “这孩子有怨在身,你们现在不让我进去送旗,就是和那些坏人蛇鼠一窝!”   柳安木穿着一身白大褂,双手插兜,和几个来吃瓜的同事一起跟在一众领导的背后。被几个民警堵在局外的是位妇女,头顶缠着五色花布,身上穿着藏青色法袍,袍面上用花花绿绿的线绣着不少纹路,头上的五色花布里还斜斜地插着几根雉尾。   大鹏隔着感应门远远看见王远来了,几个健步冲到王远面前。他抓了抓头发,把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全倒了出来:“头儿,这大妈已经在局里闹了半个小时了,非要给死者送什么黑令旗。我们就跟她讲道理,你说你既不是死者的亲属,也不是办案人员,让你接触死者尸体这不是违反规定吗?没想到这大妈不仅不听,还变本加厉,……”   剩下的话柳安木没有听完,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黑令旗”三个字所吸引。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和王远都抬头看向感应门外的中年妇女,或者此刻称呼她为“神婆”才更加准确。   神婆单手叉腰,宽大法袍下的腰板挺得很直,再加上她头顶的几根雉尾,像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在她几次侧身想从民警腋下钻过去的时候,插在法袍内的一面金边黑面的旗帜不慎显露出来。   随着令旗招展开来,一个红色的“令”字在黑色布面上尤其显眼。   只是这简单的几眼,柳安木就断定神婆手里的令旗并非假货。行鬼师若要奉请六丁六甲神,就需请出门内供奉的五灵旗,再在五灵旗的前面吊篙钱,所以辨认令旗的形制也是行鬼师的看家本事。   黑令旗如果是由阴灵请出,那这面旗就是阴间阴灵请求报复用,是东岳大帝或地藏王菩萨依因果循环,授权阴灵往阳间寻求冤亲债主以解彼此纠纷,简而言之就是“奉旨行事”。诸神遇此,只能加以劝和度化不可强行干涉阻挠,以免违反天理。   “大妈,您也别为难我们了,我们所里有规章制度,尸体我们是真的不能让您见!”民警们打开手臂筑成一道人墙,但谁也不敢真的去碰这位神神叨叨的大妈。   万一大妈顺势在他们跟前躺下去,这又该算是谁的责任?   大妈在几个民警的阻挡下进不得半步,不过还没等几秒,她就眼尖地看见了局里的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嗓门立刻大了起来:“你们谁是领导?我可是奉阴司的命令送旗,你们不让我见那孩子,回头阴司怪罪下来,我可要让他们亲自请你们下去问话!”   几个分局的领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一个意思,这是遇到疯子了吧?   确认过眼神,几个领导谁也没有做声,只是挪着小步,往后退了一步,深切贯彻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后面的人见领导都退下来了,心里大呼不妙,这是要拿人挡枪啊,于是也纷纷挪起小碎步。   如此一来一去,站在最前面的只剩下程名这个还没搞清状况的傻小子。   程名傻呵呵看了半天热闹,半晌才发现自己左右早就没人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三哥早就已经拉上柏教授,两人一起躲去了最后一排。   对视上他又惊又惧的目光,柳安木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给他竖了个拇指哥。   “我、我……不是我、我……”程名一着急舌头就打岔,半天捋不出一句话。他欲哭无泪,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那拦着神婆的几个民警本来就已经焦头烂额,有了几个分局领导背书,他们连忙一左一右架起神婆的胳膊,脸上像蒸包子一样褶起笑容:“这位就是我们的领导!外面太阳大,大妈你还是跟我们领导进去说吧!”   后排的几个领导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在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程名哭丧着一张脸,“自愿”跟着神婆一起被请了讯问室。柳安木喜滋滋看了一出好戏,正准备回办公室补个觉,却被王远一伸手给拦了下来:“下午没事吧?跟我出趟外勤。”   “下午?”柳安木一挑眉毛:“我的加班工资可不便宜,市局给掏吗?”   “少不了你的。”王远深知他的德性,直截了当道:“月底评优秀,我已经把你的名字给报上去了。”   柳安木立刻换了副姿态,揽住王远的肩,笑眯眯地弯起眼睛:“什么奖金不奖金的,主要就是我这人喜欢为人民服务。”说着,他又竖起一根食指,又朝后指了指:“头儿,咱把柏教授也带去吧?不然就留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那得多无聊啊,您说是不是?”   王远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诧异地一偏头,正好对上柏止的视线。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对视了一眼,柏止的嘴角浮现出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   王远有些意外,他摸着手指上的旧疤,心说:动作还真够快的,这才几天就把人给拿下了?   **   三人来到停车场,王远连试了几辆外勤用车,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刚发动就熄火。这种情况可以说从来没有出现过,王远从驾驶室走了下来,摸着鼻子,有些纳闷:   “真是怪了,三辆车都有问题?”   柏止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三辆警车,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正事要紧,我开车送你们。”   话音刚落,停在警车黄线边的奔驰大G前车灯便闪烁了一下,发出类似于相机快门按下的声音。   随着奔驰大G前车灯闪烁,柳安木的双眼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早在停车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停车场里的这辆G65AMG,足够拉风的外形和V123引擎,简直是每个男人的梦中情车。   柏止当然没有错过柳安木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艳,准备来说,这辆车就是他专门按照柳安木的喜好而量身选择的。   作为柏氏集团真正的幕后掌权人,柏止在圈内一直以低调著称,而这辆G65AMG过于拉风吸睛的外形其实并不符合他一贯低调的作风。对于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妖来说,钱只是一个数字,它们活过了太漫长的岁月,名利、物质还有金钱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吸引力,所以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尽他所能,引起那人的注意。   柏止走到副驾驶车门边,颇有绅士风度地拉开车门:“先上车吧。”   柳安木当然不会拒绝,这辆奔驰G65AMG几乎可以说是他的梦中情车。不过这种车型早因为排量问题停车,全球仅限发布65辆,市场价高达300万元,哪怕当年柳大在国外托了不少关系,最终也没能给他弄回来一辆。   一步跨上车,柳安木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探着身体,过干瘾似的摸了一把方向盘。   柏止这时也从驾驶室方向跨上了车,向后靠在真皮椅背上,他温声说道:“柳法医也喜欢这车?”   柳安木靠在椅背上,意犹未尽地吹了个口哨:“当然喜欢,这可是我的梦中情车!”   柏止手肘随意搭在方向盘上,淡淡地笑了笑:“这辆车我开的不多,平时就停在院里吃灰。柳法医如果喜欢,平时就过来帮我多跑跑。   虽然柏止这段话大概率只是在客气,不过柳安木的心脏还是不由重重跳了一下。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开着这么拉风的一辆大G出去兜风,能开让他开这车出去转一圈,让他给柏止当一个月小弟他都乐意。 第28章   “柏总, 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柳安木靠在真皮座椅上,将双手枕在脑后,笑了起来。   柏止“嗯”了一声, 微微侧过头来。青年笑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扬,连带着左眼下的那颗红色的小痣,都会被上推了几分。柏止按在换挡杆上的手停了一下,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挂上档。   修长的手指握住方向盘, 他不由在脑海里思考,当他亲吻过这颗痣的时候,青年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也许那双漂亮的眼睛会微微弯起, 然后扯住他的头发, 仰头与他接一个短促的吻, 炙热而缠绵的呼吸纠葛在一起, 逐渐难舍难分。   黑色的奔驰大G驶离停车场, 如同离弦的弓箭般冲了出去。   柳安木枕在靠枕上,似乎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像柏止这样的“保守派”,开车的风格应该是老干部风的四平八稳,没想到这人开车的风格竟然这么野,这一点他们倒是很合拍。   车内的冷气开的很足,顺着脖颈丝丝缕缕上攀,带走盛夏上下的热意。柳安木靠在椅背上, 冷气伴随着一股清冷的木质香气涌入鼻腔,困意很快袭来。   柏止这个人周身有种很奇怪的磁场,在他身边好像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柳安木在彻底昏睡过去前,不知道怎么地突然想起了那只被他捡回家的白猫, 每次他要睡觉的时候,白猫就会钻进他的被窝里,将头枕在他的脖颈中,隔着一层毛茸茸的皮毛,那颗心脏小小的震颤一点点传入他的胸口。   于是开车不到十分钟,柳安木就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风景已经变成了广袤的田野,车内放着舒缓的音乐,车内满是清冷而淡雅的木香,闻起来意外地有种温馨又舒服的感觉。气味和音乐总是能在无形中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带来灵魂上的共鸣。   “醒了?”柏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而低沉。   “嗯。”柳安木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沙哑,懒洋洋道:“柏总,你用什么味道的车载香水?”   柏止看着前方的乡野小路,阳光落在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上,边缘泛着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柏木香,有安神的效果。”柏止顿了片刻,才轻声道:“不喜欢?”   “喜欢啊,可太喜欢了。”柳安木把两只手交叠,枕在脖子后面,随口回道:“你这香水有多的吗?回头送我一瓶呗,我想给自己入个味。”   “……”   狭小的空间内安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越野车开过一个水坑,瞬间泥黄色的水花四溅。   柏止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喉结很重地滚动了一下。木科妖精化形之后,体|液常会伴有木香,青年若有前世的记忆就会知道,这句话对于木科的妖物来说,无异于是在求|欢。   王远忍不住开口:“你小子挺会趁火打劫啊。”   柏止将车速降了下来,越野车开进了一条窄路,两侧都是自建民房。他微微偏过头,阳光落入镜片后的双瞳中,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又沙哑:“还有很多,明天我给你多带一些过来。”   **   窄路的尽头是一栋老旧的民房,看上去已经有不少的年头。透过院落外半开的大铁门,能看见院子里专门开垦了一片土地,栽种着不少新鲜的蔬菜。   大G刚在院落外停稳,院子里就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紧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骂声:“叫什么叫?大白天的你给那赔钱货叫魂吗?”   女人抄起手边的扫把,边骂边从屋内走了出来,当她看见院门外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时,明显整个人都愣了一下:“你们是干什么的?”   王远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警官证:“警察,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警、警察?”女人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扫把:“你们找我干什么?我们可什么都没有干啊!”   柳安木抬了一下眉尾,这女人的态度很不对劲,简直就是不打自招,这家里一定有事!   王远明显也显然察觉出了不对劲,他朝两人使了个眼色,率先一步走进了这家院子:“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例行调查而已,你认识武强吗?”   听见是来盘问武强的事情,女人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松懈了不少:“老武家的老二,我们两家是邻居,我当然认识。”她朝门外看了两眼,说:“家里没人,进院里来说吧,我去给你们搬几个凳子。”   女人说完一边朝里屋走去,一边使唤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屋里往外搬凳子。   小姑娘还没有凳子的椅靠高,一个人吃力地把凳子从屋里搬出来。三人看了多少有些不忍心,于是也顾不得合不合规矩,大步走到平房门前,把小姑娘手里的凳子接过来。   女人此时也拎着两个竹凳从里屋走出来,看见小姑娘摇摇晃晃的身影,嘴里嘟囔着:“这点点活都干不好,我生你出来有什么用?”   很快,四个凳子就在院子里摆了一圈。这种农村编的竹凳子,夏天坐上去很是凉快。女人抬头看了三人一眼,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小强是个好孩子,和我们家小红感情也好。本来我们两家都说好了,等年底就让两个娃娃把婚结了,没想到现在事情闹成了这样。”   王远问:“武强在陶小红自杀后,有没有表现出过激的行为?”   “两个娃娃感情很好的,小红下葬以后,他一直接受不了,还坐在坟土上守了三天,谁劝都不听。也怪这丫头是个没福气的命,在外面当主播把脑袋当坏掉了,要我说早点找个人嫁了,还能收点钱给她弟弟娶媳妇。我们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一天清福都没享上,现在还要出钱给她买棺材,警官你们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位母亲谈起自己过世的女儿,言语间并没有多少悲伤,反而是不断在抱怨自己的损失。就好像是屋里死了一只看院的狗,主人不会多心疼狗的死亡,只是抱怨又要再花钱买一条新狗来看门。   王远皱眉看着她,不过最终也没说什么:“武强之前有没有向你们透露过想轻生的想法?比如想要陪陶小红一起走。”   女人脸色微变,却又很快掩饰了过去:“这我可不知道了,他在一家电子厂打工,厂里只给他批了三天假。小红下葬以后他又回去干了一段时间,听说他后面和班长吵了一架就辞职了,现在也是一天到晚接点零工干。”   女人所说和警方走访的结果基本一致,武强的社交面非常封闭,他在陶小红自杀一个月后,先是向电子厂递交了辞呈,然后又在卫城的中心地段租了一间老破小,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邻居偶尔遇到过他几次,说他身上一直沾着很重的香味。而从社保局出示的证明来看,武强在从电子厂离职以后,没有在任何一家公司缴纳过社保,这也对应了女人说他是“一天到晚接点零工干”。   就在几人例行问询的时候,小女孩一个人拿着几个塑料杯子,跌跌撞撞从屋内跑了出来。过门前的水泥坎时,小姑娘不小心被水泥坎绊倒,手里的塑料杯子劈里啪啦落了一地,手肘也重重地磕在水泥台上。   这一下磕的极狠,手臂上的衣服顿时被鲜血染红,小姑娘眼睛里也续上了泪珠。   几人忍不住都站了起来,柳安木大步走过去。他将小姑娘从地上抱了起来,又蹲下身,小心地拉起小姑娘的袖子,头也不抬地训斥着:“小孩子走路不看路,跑那么快干什……”   话还没说完,他剩下的话都哑在了嗓子里。大约过了两三秒,他才抬起头,有一股火气在他心里“噌”的就烧了起来。   小姑娘细瘦的胳膊上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痕,有些一看就是用小刀划出来的伤痕,还有些长条的疤痕也许是用藤条抽出来的,整条胳膊上青青紫紫,旧伤未好又叠新伤,看上去十分可怜。   小姑娘用脏兮兮的小手擦着眼泪,抽抽嗒嗒地去拉自己的袖子,似乎不想把这些伤痕暴露在别人的视线内。   女人此时也从椅子伤站了起来,看见摔了一地的杯子,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还有外人在场,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教训孩子,只能恶狠狠朝小姑娘剜了一眼:“你还有脸哭?老娘怎么就生了你么这个赔钱……”   大概是碍于还有三个警察在家里,那句“赔钱货”女人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柳安木握着小姑娘伤痕累累的手臂,忍着怒火冷笑道:“大妈,她真的是你的亲闺女吗?该不会是你花钱买来的吧?”   女人双手叉着腰,重重“呸”了一声:“你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养她长大有什么用?回头还不要送到别人家去干活?像她姐姐那个死丫头,到死都没有孝敬过我一天,白养她那么大,结果养出了一个白眼狼!”   柳安木没理会女人嘴里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他把小姑娘抱起来,走到自己刚才坐的位置,又把小姑娘放在竹椅上。   柏止走到柳安木旁边,单膝蹲下,高档的西装裤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压上了地面。可是当他握住小姑娘的手臂时,小姑娘却明显瑟缩了一下,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在看向柏止的时候,她的眼珠在短暂的一瞬间忽而分裂成两个重影,而后又慢慢聚拢。   小姑娘扯着柳安木的袖子,眼睛里又涌起水雾,仰头很小声说道:“树……树……”   “叔叔?”柳安木嘴角抽搐了一下,有点郁闷,但面对一个懵懂可怜的孩子,又不好表现出来。前世他死的时候才18岁,又在地府待了两年,算下来和这孩子其实也就差了一轮。   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个小姑娘最多也就五六岁的模样,跟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差了二十好几,喊他一声叔叔倒也没错。 第29章   小姑娘不安地扯着柳安木的袖子, 又偷偷朝柏止看了一眼。她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极其高大的影子,巨蟒般的树根扎入地底,粗壮的枝干向四周打开, 枝叶繁茂如同一把巨伞在头顶撑开。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些奇怪的东西,那些人来收阿姐尸体的时候,她就看见过一次。那时候进门的是一头肉虫, 背后长满了扭曲的手臂,随着肉虫的蠕动行走, 地上还留下了不少粘稠腥臭的液体。   小姑娘抿了抿唇,又抬起满是伤痕的手臂,指向面前的柏止:“树……树……”   柏止淡淡地与她对视, 那双颜色稍浅的眼眸像是远山间的雾霭, 却在边缘处有一圈不明显的红, 仿佛红霞落日坠入山间。片刻后, 他伸出手掌, 温柔地在小姑娘的头顶揉了一下。   小姑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在她的眼中,那棵遮天蔽日的树忽然垂下了枝干,翠绿的树叶像水流一般轻轻拂过她的头顶,将夏日的暑气一消而尽。   好凉爽……   树叶划过脸庞,柔软的边缘带着清心的香气,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小姑娘忍不住闭上眼睛, 用心去感受那些软针般的树叶。   小孩仰着小小的脑袋,脸上恐惧慌乱的神色渐渐褪去,整个人就像只小猫一样乖巧。   柳安木忍不住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孩的头发摸起来总是软软的, 像某种无害的小动物:“别怕,我们是警察叔叔,专门抓坏人,除恶扬善的那种。”   小姑娘缓缓睁开眼睛,瞳孔中的叠影消失不见,黝黑的眼睛里倒映着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很难想象这样认真的神色会出现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   轻轻扯了扯柳安木的衣角,她仰着头,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明妃。”   也许是害怕被女人听见,小姑娘的声音非常轻,但这两个字还是无比清晰地传入了柳安木的耳朵里。他突然抬起头,瞳孔倏地一缩,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急速流向了心脏:“你说什么?”   ——又是明妃!刘海平案、十六女尸案还有现在的武强案,所有的案子都与“明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冥冥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推着他们向更深的迷雾中前行。   小姑娘没有立刻接着说下去,而是抿了抿嘴唇,转过头朝着母亲的方向怯生生看了一眼。   王远立刻会意地摸出手机,朝女人走去。   “大姐,我们一路赶到这里,走得太热了,能给我们倒点水喝吗?”王远绕到几张竹椅的背面,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女人的视线。女人正把几个杯子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本就偏黑的肤色在太阳下晒了一会,顿时变得像皮蛋一样黑里透红。   即使刚才有些不愉快,但农村人向来比较淳朴,骨子里有种“民不与官斗”的思想。刚才情绪激动,和那个年轻警察呛了几句,平静下来女人又不禁有点后悔。   现在听见王远主动开口与她讨水喝,她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水杯,把湿手在围腰上蹭了几下:   “你们坐,我去给你们弄水喝。”   女人急匆匆进了屋里,丝毫不在意年幼的女儿还留在院落里。王远朝两人递了个眼神,大步走到了小姑娘坐的竹椅边,蹲下身,放柔和了一点语气:“小姑娘,你有什么想告诉警察叔叔的吗?”   小姑娘拉着柳安木的袖子,她仰起稚嫩的面庞,用力点了点头。   “阿姐……明妃……”小姑娘说话很吃力,但还是努力地拉着柳安木的衣服,尽可能地想要把每个字都说清楚:“我梦到…阿姐……她想…她想离开那里……”   小姑娘的结巴有可能是天生的,再加上后期没有专门的引导,导致连正常说话都有点困难。不过虽然这只是简短的一段话,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很准确,简直不像是一个懵懂的孩子能组织出来的语言。   小姑娘的眼睛睁得很大,仰着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帮、帮…我阿姐吧…”   听这丫头说话实在费劲,柳安木索性接过话头,主动发问:“你阿姐在哪里,你知道吗?”   这回小姑娘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地抿了抿唇角。良久,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伸着小手小脚从竹椅上爬了下来,踉踉跄跄地朝着屋内跑去。   等她再从屋里跑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卷边的纸饼干盒,伴随着她踉踉跄跄的脚步,女人的骂声也一起从屋内传了出来:“跑什么跑?你赶着去投胎啊?”   女孩踩着破破烂烂的拖鞋,小跑到几人的身前。她仰起头,很认真地看了一眼柳安木。   在她的瞳孔中,面前的这位大哥哥周身都被一层金色的光芒笼罩,整个人就像是站在阳光里,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层金光是什么,只知道村里一些慈祥的长辈身上也有同样的金光。   孩子的想法总是很简单,在她看来有金光的就是好人,这个大哥哥身边的金光比她见过的人都要明亮,所以这个大哥哥一定是很好的人。   她似乎害怕柳安木会改变主意,连忙将手里的饼干盒递给柳安木:“里、里面…阿姐……”   这话听起来还挺吓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柳安木手里的饼干盒。饼干盒很破旧,边缘的纸壳都已经翻起,纸壳表面还用彩色的蜡笔画了些图案,有点像是两个人手拉着手。   “你阿姐在这里面?”柳安木掂了两下,纸盒重量非常轻,里面也不像是装了什么东西。   小孩认真地摇了摇头,她伸出短瘦的手指,指了指饼干盒:“哥哥…给、给我的。”   小孩的这句哥哥并没有明确说明是谁,但直觉告诉柳安木,这里面的东西一定和武强有关系。   柳安木拆开纸盒,里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到底有什么东西。于是他又把整个纸盒都倒了过来,在手心里拍了几下,纸盒里顿时掉出来了一包小塑料袋。   当看清楚塑料袋里装着什么的时候,王远只感觉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   眼前塑料袋和市面上包装发夹的小包装袋差不多大小,不过里面装的不是发夹,而是一些乌黑的指甲,有的表面上甚至还沾着一些干涸的褐红色液体。   柏止接过塑料袋里的指甲,对着光观察甲床的边缘:“不是自然脱落,是被人为拔下来的。”他将中间的一块指甲推到塑料袋的上端,这块指甲的甲床中部有一道白色的裂痕:   “这里就是钳夹留下来的断口,人在死亡以后骨骼、牙齿、毛发还有指甲的形态结构都会发生变化,由于角蛋白和钙质的流失,死者的指甲会逐渐变得干燥而脆弱,如果在这时候人为将指甲拔下来,很可能就会像这样造成甲床折断。”   陶小红的尸检报告柳安木调出来看过,尸检并没有报告指甲有残缺。也就是说,尸体被拔掉指甲是发生在死者被家属认领之后。   柳安木朝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女人已经倒完了水,正端着水杯朝外面走来。他在小姑娘面前蹲下,压低声音飞快地问道:“你说的哥哥是武强吗?”   小姑娘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于是柳安木又换了一种说法:“就是经常来找你阿姐的那个哥哥。”   这回小孩终于听懂了,她扯住柳安木的衣袖,用力地点了点头:“哥哥…”   柳安木揉了一下小孩的脑袋,重新站起身来:“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会想办法把她带出来。”   武强案的线索看上去像是很多,但所有线索冗杂在一起太杂太乱了,反而很难理出一条主线。这包指甲则给了他们一个全新的切入点,陶小红被拔掉的指甲为什么会在武强这里,他在从电子厂离职的这段时间里去了什么地方,还有陶小红的指甲又是被什么人拔掉的,武强又为什么要把指甲交给陶小红的妹妹?   ——这些问题的答案一定与武强的死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姑娘仰着头看着他,小小软软的手心有些费力地抓住柳安木的衣角,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女人端着一个小方桌,从里屋走了出来,看见院落里的几个人,赶忙招呼道:“天气热,各位警官快喝点水吧。”   听见女人的声音,小姑娘张了张有些苍白的嘴唇,又低下了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随着女人将方桌搬到几张竹椅的中间,柳安木隐约闻见女人身上多了一股香纸的味道。   这股味道在刚才几人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唯一的解释就是女人刚才进屋倒水的同时,还偷偷烧了一点纸钱和香烛。而且这些钱纸的香烛的味道明显有一股阴潮之气,说明这些纸钱香烛都已经被“那些东西”所享用过。   “屋里肯定还有东西。”柳安木将手插进兜里,不动声色地将一枚铜币夹在手缝之间。一股黑色的阴气自他指缝之间爬出,很快便钻入土地中,朝着屋内得方向缓缓爬去。   王远也看向这个农村妇女,还没等他发问,柏止就忽然开口:“您认识这个东西吗?”   他将自己的手机推到女人的面前,因为角度问题,剩下的两个人完全看不见他手机屏幕上到底放了什么,只看见女人在看过他的手机以后,脸色骤然变得苍白,随后竟然连手都抖了起来。 第30章   女人的异状自然没有逃过柏止的眼睛, 他淡淡微笑道:“见过吗?”   女人呼吸急促道:“不…我没见过,没见过。”即使嘴里说着“没见过”,但女人神色紧张, 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惨白,目光频频瞟向里屋的方向。   柏止拿起桌面上的手机,将屏幕上的画面朝向王远和柳安木。屏幕上不是别的, 正是从武强尸体中取出的佛牌。   王远不动声色地拿起水杯凑到嘴边,却没有真的去喝杯子里的水, 而是借用藏在手心的纸巾把水吸走了一些。干这行都有个规矩,不是自己信得过的人递来的水或者食物,绝对不会轻易进口, 以免被有心之人下降。   柳安木一边操控着地底的黑影, 一边分神观察着女人脸上的表情。按照他过往的经验判断, 女人眼底的惊惧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种恐惧非常具象化, 她是真真实实在害怕屋内的某一样的东西。   “既然已经怕成这样,那又为什么要把那东西留在家里?”柳安木在脑海中快速思考,除非这件东西并不是她主动留下,而是逼不得已,不得不留下来!   王远放下水杯,态度一下变得严肃起来:“我希望你能实话实说,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都说了没见过, 不知道!”女人音调猛地升高,她现在的脸色白的跟纸一样,藏在方桌下的手指不断在搓着裤面:“你们该问的也问了,就赶快走吧!一会让我男人回来看见你们,他非得打死我不可。”   埋在地底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里屋, 却在即将爬上台阶的时候被一股力量拦住。这种力量非常强悍,而且沾染着一股阴邪暴戾的气息,似乎是在宣示着主权,贸然接近恐怕会引起对方的注意,柳安木只好先让姬玚把力量撤回来。   王远目光快速扫过女人,明明是三伏天,女人身上却遮的很严实,他微皱起眉头:   “你男人经常打你吗?”   “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赶快走吧!”女人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拼命摇着头,她喘着粗气,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我男人在外面跟人喝酒,他喝多了脾气就不好,万一跟你们动起手来,我也拉不住……”   女人已经进入一种疯癫的神经质状态,作为从业多年的刑警,王远对于这种状态很熟悉,专业上来说这种状态是一种创伤后的应激障碍,通常是由突发性灾难事件或自然灾害等强烈的精神应激引起,在这种状态下继续对女人进行问询,显然不是好的选择。   “你先别激动,我们这就先告辞了。”王远站起来示意女人冷静,又转头给两人使了个眼色。   即使是这样,女人依旧无法冷静下来。她不住地摆着脑袋,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肩背。几人起身往外走,由于担心女人的情况,几人的速度不是很快,时刻都在观察着女人的情况。   就在几人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小姑娘突然气喘吁吁从后面追了上来:“大…哥哥…等、等等……”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这只猫浑身上下一丁点肉都没有,斑秃的皮肤紧紧包裹在骨架上,看起来十分渗人。   小姑娘边跑边把手里的瘦猫高高举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求求你…把它、把它带走吧…”   瘦猫被高高举起来,却依然一动不动,就好像已经断气死了。离得近了几人才看清楚,那瘦猫的两个眼眶里全都是干涸的血迹,竟然是被人把两只眼珠都挖走了!   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原本坐在竹椅上痛苦抱着脑袋的女人忽然发出一声怪叫。几人顺着声音看去,此刻的女人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双颊深深凹陷,双眼通红。在撞倒了面前的方桌后,她四肢着地,近乎歇斯底里一般朝着众人冲了过来。   小女孩本能地想要向外躲,但是小腿却被一股力量拽住,整个摔倒在地,被拖回了院落里。   柳安木电光石火之间后撤了半步,他手指飞快地一翻,泛着寒光的铜板顿时落在他的手心里:“退后!有东西在她身体里!”在这种距离下,他有九成的把握一击就能把女人身体里的东西打出来。   王远也很快反应过来,他一把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三根更筹,将更筹的扁端对准院子里冲过来的女人。   剑拔弩张之间,柏止淡然站在三人的最外侧,白色的衬衫一尘不染,像是刚从T台上下来的模特。在女人快要爬到院落门口时,他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微笑地注视着院里面容狰狞可怖的女人。   爬行的女人似有所感,歪着脖子抬起头。她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显得整张脸有种骇人的惊悚。那双完全失焦的黑色眼瞳里倒影中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此时那影子正温和的注视着它,浅色的唇角轻轻张合,无声无息地说出了几个字:   “你做得很好。”   *   水滴顺着脸颊滚落,随着爬行得动作被甩得满地都是。女人偏着头,脸色蜡黄,发紫的嘴唇向两边扯起。紧接着,在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柳安木眉头微微皱起,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个诡异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女人的喉咙里便发出两声怪笑,一挥手,两扇铁门忽然重重在他的面前被关上。   铁门骤然关拢卷起漫天飞扬的沙尘,铺天盖地而来。柳安木暗骂一声阴险,下意识闭上眼睛,向后退了半步。下一秒,他的后背便抵上一个温暖的胸膛,身后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则轻轻盖上了他的眼睛。   “小心。”柏止的声音温柔地在耳畔边响起。   漫天沙尘避开相拥的两个人,仿佛从中间劈开一道口子。晚霞的红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将白色的衬衣染成霞红,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披着大红色的喜袍。   柳安木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鼻尖隐约可以嗅到一股好闻的木香。他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睫毛像两把小刷子,轻飘飘掠过柏止的手心。   柳安木微微向后仰了一下头,唇角一弯,突然笑了起来:“柏总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柏止低头看着他,青年的眼睛被遮住,只有露出外面的嘴角狡黠的上扬,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良久,他松开盖在柳安木眼睛上的手,微微笑了笑:“抱歉,是我太着急了。”   **   王远手里握着更筹,鼻腔里也像是被灌满了尘土一样。连着咳了好几声,他才灰头土脸地睁开眼睛,刚睁开眼,就看到柳安木那张放大的脸笑眯眯地出现他的面前。   王远顿时拧起了眉头,抬手将他推开半步:“你凑那么近干什么?”   柳安木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说:“头儿,你这大白脸涂得不错啊,回头让咱们单位的女同志看见,还不得个个春心荡漾?”   “……”   王远哪里听不出来这臭小子是在揶揄自己,他左右在脸上擦了两下,擦下来都是沙灰质地的白灰。再仔细一打量面前的柳安木,这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明明刚才两人都在前面,怎么这小子白白净净的,身上连一点灰都没有?   王远皱起眉道:“你小子究竟用了什么邪术,该不会是搬山法吧?”   搬山法出自茅山一派,传说修炼有所成者,有隔空移物之能。不过这门术法已经失传多年,只是江湖上至今还流传着关于这门高深术法的传说。   柳安木耸了耸肩膀,很是无辜:“难道就不能因为我人品比较好吗?”   王远把更筹插回口袋里,也不知道他的口袋是不是经过特殊改造,半尺长的更筹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插进裤兜,而且从表面上很难想象到他的兜里还揣着三根这么长的木扁。   王远呵呵冷笑:“以你小子的人品,走在路上不被雷劈都算你祖上积德。”   “……”柳安木嘴角抽了抽:“头儿,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已经改邪归正了。”   说完,他又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颈,心说老子身上的功德厚得都快滴水了,哪个不长眼的雷敢往老子身上劈?   **   晚上八点,天色已经完全变暗。   一道手电筒的光芒刺破黑暗,照亮了几个插着白旗的坟包。招魂幡旗在山风中簌簌抖动,像极了扭曲变形的鬼影。   坟包只在背面开了一个方形的洞,从方形洞面探身下去,刚好能容纳一个人。柳安木两条腿留在坑外,保持着倒吊的姿势探入洞内。手电白色的光线在坑底不停晃动,照得坑底那具大红色的棺材愈发渗人。   红色棺材有寿终正寝的意思,通常被认为“善终”,是五福之一,而自杀、早丧以及死于战争中的尸体本身具有凶煞之气,本应该被放进黑色棺材。如果陶小红的尸体真的在这具红色棺材里,那就是凶死之尸被错放进了“善终”的棺材,这在风水学上可以说是大忌。   柳安木用嘴里咬住手电筒,双手撑住棺材的边缘。棺材表面不停涌起淡淡的白色雾气,就好像是棺材里埋了一个加湿器,他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心说有点意思。   此刻在他右手的指缝之间正夹着一枚铜板,铜板的表面被一层黑色的油污状东西所覆盖,看上去有点像是石油一类的东西,但又明显可以流动,只是盘踞在铜板之上。   棺椁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逝者的灵魂在棺椁中安息,也可以说棺椁是死者最后的安生之所。   所以即使是行鬼师也无法违背天地原则,直接驱使厉鬼进入棺内。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承载厉鬼的铜钱和棺钉相接,这样铜钱中的厉鬼才能顺着棺材钉进入到棺材内。   随着他将铜钱被压在最近的一根棺钉上,铜板上附着的那一层黑色的油脂顿时像是被加热的黄油一样,一点点地慢慢化开,随即便顺着棺椁的缝隙缓慢流入棺椁内。不过这些黑色的“油脂”只在棺椁里待了短短几秒,很快就又被一股力量从棺椁中弹出,重新附着在铜钱表面。   大约过了半分钟,坑底传来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留在坟包旁的两人听见动静,立刻抓住柳安木的两条腿,将他给拉了上来。   等柳安木的脑袋完全从坑里“拔”出来,王远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棺材里有尸体吗?”   “有。”柳安木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故意停顿了一下:“而且不止一具。” 第31章   王远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这个结果远不在他的意料中:“具体有多少尸体?”   “少说也有二十来具吧。”柳安木将指缝里的铜板塞回裤兜里,铜板表面的光芒似乎暗了一些,正面上也出现了一些铜锈的痕迹:“不过都不是人类的, 而是猫尸。”   王远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在嘴边抽了一口。   风水学上棺材最忌讳被猫碰,一来是犯忌讳、不吉利, 二来是可能导致“猫惊尸”,导致亡人起尸。即便棺材里并没有安葬尸体, 在一具大红的棺材里装着猫尸,从风水上来说也是大煞,通常只在养尸地才有会这种的风水格局。   而且眼下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棺材里的是猫尸, 那陶小红的尸体又在哪?   王远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石碑, 碑上刻着“陶小红”几个字, 描字却用得是黑色漆料。   “头儿, 黑三办公室里的那尊佛像你还记得吗?”柳安木边拍着身上的泥土,边出声说道。   “你是想说‘明妃’吧。”王远弹了一下烟灰:“如果陶小红现在的身份是‘明妃’,那她的尸体很有可能和之前那些女尸一样,被家属卖给了那些尸贩子。我们之前端掉的窝点只是他们其中一个据点,在他们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巨大的黑色产业链。”   “这个的案子恐怕和之前的不一样。”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柏止突然开口:“也许‘明妃’之间也有差别。”   柏止走到旁边被挖掘出的坟土中,俯下身去, 将手指整个插入到松散的泥土。大约十几秒后,他才将手从泥土中抽了出来,又随意将手上的泥土抖落。   在他的手心里此刻握着一块泥团,随即他又走到铁锹边,把手里的泥团在铁锹的边缘刮了几下, 表面湿润的泥土很快被刮掉,露出被泥土包裹着的莲花银冠,冠身上钗满了圆润饱满的珍珠,光是色泽上成的就有不下二十颗。   柳安木凑过去看,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的?”   话问出口,他又觉得这话问的实在有点掉价。   749局里都是身怀异能之士,谁还没有一两件看家的本领?再则这人举手投足风度沉稳,气质优雅,不难猜出应当是世家嫡系。   王远似乎早就习惯了柏止的这种工作方式,他从柏止手里接过莲花珠冠,将莲花珠冠的底瓣往上抬了一下,垫层的银錾打得很细,很显然不是民间那种简单得工艺。仔细观察了一会,王远说:“这还是个古董,而且年头可能还不小,至少能有个六位数。”   这话从一个警局队长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怪异。柳安木不由抬了一下眉尾,顺口说道:“头儿,看不出你还挺内行啊。”   这句话看似是一句无心的玩笑,实际上却是有意的试探。王远拿出的更筹属于一种非常特殊的法器,以十二时辰为令,破土启墓,分阴镇棺,这种手法常见于隋唐时期的卸岭一派盗|墓贼。   柳二死前曾在南街盘口留下过一封亲笔信,可惜当时正逢楼观派内部争斗,所以这封信足足迟了半个月才被送到老头手上,而信上也只有简单一句话:“卸岭解子甲”。   卸岭自然指的是卸岭一派的盗|墓贼,至于“解子甲”几个字,老头推测应该是人名,但卸岭一派门人众多,而且在行内多以名号相称,想要找到一个人并不简单。   王远沉默了片刻,脸上的情绪没有什么变化。半晌,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证物袋,将莲花珠冠塞进袋内,岔开话题道:“把土都填回去,我们再去陶小红家看看。”   **   陶小红家位于整个村落的最西面,即使随着经济发展,农村大部分人家都修起了双层小楼,但陶小红家依旧是一间平房,从院落左侧的牛棚可以很轻易地踩着茅草堆翻进院落。   刚翻进院子,柳安木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气。说是炖肉的味道其实也不准确,因为这个味道其实很淡,像是没有什么油水,只放了一些骨头熬煮成一锅汤,整个味道还伴着一种奇怪的膻味。   柳安木朝王远和柏止比划了个手势,借着月色,三人放轻脚步绕到了平房的背后。   平房的窗户东西两各开有一个,三人绕到东边的窗户前,从窗户往里看去。这一间里面并没有人,水泥台子上摆了很多碗筷,还有个亮着灯的电磁炉,锅里似乎正炖着肉,肉香味就是从这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   柳安木本想伸手进去看看锅里到底炖着什么,但刚抬手就被王远制止了。   王远指了指了平房西面的窗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看看那间屋里到底有什么。   少了大城市里的光污染,村落里的夜晚比起城市来说通常会更深一些,不过这院子里的夜色却黑的有些不正常,从平房内溢出的灯光顷刻间就被黑暗吞噬殆尽。   四面八方传来风过空屋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既像是鬼叫,又像是女人闷在被子里的哭泣声。   柳安木几乎是贴着墙根往前走,前面的路完全隐在夜色里,很难辨认出路面上的细节。   他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不小心踢到什么饮料瓶子,发出响动会惊动屋里的人。   到时候要是动作快跑掉了还好,万一没跑掉,被村里人抓了个正着,这种警察半夜偷闯民宅猎奇的新闻,明天就能挂在本市热点的头版头条,到时候可不是几万字检讨就能解决的了。   柳安木屏住呼吸,缓缓向着窗口边挪动。脚底下的泥土似乎变得有些发软,还伴随着一股很浓重的腐臭味,就像是掩埋了什么动物的尸体。   快走到窗口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能听见窗内的说话声。这个声音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一问一答,仿佛在和谁对话。不过从始至终,平房内传来的声音都只有一个。   此时正值夏日,平房的窗户没关拢,留着一掌宽的小缝。两边的玻璃上贴着泛黄的旧报纸,边缘的地方已经有些脱胶。   柳安木把脸凑过去,屋内的空气很潮湿,肉汤的香味蔓延在整个房间内。当看清屋内的画面时,他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   整间平房的墙壁上都用血红色的液体画满了各种古怪的符号,在房间内昏暗的灯光下,这些被涂抹在墙上的红色液体好像是从墙内渗出,慢慢流淌下来,又濡湿了满墙的黄符。   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供满了神像,烛光无风摇晃,血红色的烛油顺着蜡烛滴下。   顺着火苗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尊由白色沙土垒成的白沙神像,约两米高,十几双枯骨般的手臂从神像的背后伸出,即使整个神像雕刻的很粗糙,但这些佛手的姿态却惟妙惟肖。   有的佛手上捻着一根玉如意,有的佛手则提着一颗人头。坐在莲花台上的佛像低垂着头,而佛像本该盘坐在莲花台上的两条腿却被一张生长着牙齿的嘴巴所代替。神像此刻正低着头,用一种微笑而怪异地目光盯着下方的女人。   陶小红的母亲盘腿坐在神像前,她的手中端着一碗飘着黄色油脂的肉汤,面朝着神像。   女人不断用汤勺盛起肉汤,又把勺子里的汤水尽数倒进神像下半身的嘴里。她脸上的表情又像是恐惧又像是讨好,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话:“小红,你吃吧,多吃一点。你吃饱了,就不要再去吃你弟弟的肉了。”   女人这段话说的十分瘆人,但柳安木却无暇顾及这段话里的意思。   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的视线在房间中环视一圈,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就连呼吸的频率都不由放慢了几分——屋里没有那个小姑娘的身影,她去哪了?   短短十几秒的时间,他的额头上就已经冒出冷汗。压低重心,柳安木不断调整位置,使得自己的视线可以看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这样,他也并没有看到小姑娘的身影,倒是发现地上散落着不少碎玻璃。   “……这碗肉汤里到底是什么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从柳安木脊背上慢慢爬上来。   瓷勺和瓷碗相互碰撞的当啷声在安静的空气中十分刺耳,屋内的蜡烛也不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所有声音似乎都在这段时间的被无限的放大。柳安木从来没有觉得几分钟的时间有如此漫长,屋里的女人絮絮叨叨的声音都好像是念经一样让人烦躁。   女人将瓷碗里的肉汤一勺一勺倒尽,紧接着她古怪地笑了笑,踉跄地站起身。此刻的女人就像已经没有了痛觉一样,赤脚踩在这些碎玻璃上,朝着厨房的方向蹒跚走去。   锋利的玻璃碴子割开她的脚掌,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串血红的脚印。   “机会来了!”   趁着女人不注意,柳安木飞快地起身,双手用力将半个身体探入窗户,朝窗沿下的墙根看去。   好在他想象中的恐怖场景并没发生,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   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瘦小的后背微弱的起伏着,虽然小姑娘看上去生命体征比较稳定,但她的身上、手上还有脸上都沾满了干涸的鲜血。与此同时柳安木注意到,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张沾着血的猫皮,斑驳的毛发被血濡湿,湿漉漉的毛发一绺一缕地粘在一起。   听见头顶上传来细微的响声,小姑娘的手指动了动,像只受惊的小兽般抬起头。   但当看清楚窗外的身影时,她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起来,泪水瞬间在眼底蓄起。小女孩动了动嘴唇,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大…哥哥……”   柳安木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前很轻地“嘘”了一下。小姑娘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手心里的血腥味冲进鼻腔,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第32章   从厨房的方向又响起蹒跚的脚步声, 是那个女人回来了。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睛,飞快地朝女孩打了个手势,随即他将贴在窗玻璃上的撕开一条小缝隙, 侧身躲回到窗户的背后。   果然没过一会儿,女人就端着一个铝盆回到了摆满神像的屋子里,端在手里的汤冒着热气, 黄澄澄的油脂飘在汤面,表面还起了一层皱巴巴的皮。   与之前不同的是, 女人此刻手里还提着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刀刃的位置还沾着些许血迹。   当看清楚女人手中的剔骨刀时,空气好似凝固。即使极力控制自己, 但柳安木的呼吸还是变得急促起来。房间中仿佛只剩下女人的脚步声, 这种感觉就像是坐在电脑屏幕前观看一场惊悚主题的电影, 电影的主角是一个疯子, 观众完全无法预测身为疯子的主角下一步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女人把装满黄汤的铝盆放到伸向的面前, 拎起剔骨刀放在铝盆中搅了几下。   紧接着,她低着头嘟囔了一句什么,用剔骨刀的尖端从铝盆中捞出了一具还滴着汤汁的猫骨架,这具骨架被一个海鲜网兜网住,浑身的骨头剔得很干净,看到不一丝肉粘连。   “这个疯女人到底要干什么?”柳安木不由皱起眉头,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女人的背影。他的手指一直按在窗台的边缘, 只要女人表现出要伤害小女孩的意图,他就会立刻翻进去制止。   屋外的黑暗浓稠得就像是被涂抹了一层墨汁,柳安木的注意力完全在屋内,他并没有发现背后的柏止正在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即使在浓稠的黑夜中也明亮的出奇, 柏止平静地微笑着,血红的颜色却缓慢在他眼底弥漫开,慢慢将黑色的眼珠染成妖异的鲜红。   黑暗中一道树影在泥土地上缓慢蔓延,逐渐将青年毫无防备的影子整个包裹住。青年背对着树影,这是一种很信任的姿态,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付,树影无声地、紧紧地缠绕着那道欣长的影子,两道影子不断交融、吞噬,最终只能融为一体,再难区分彼此。   屋内的女人神态痴迷地隔着海鲜网袋,抚摸着那具白森森的猫骨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透出一股浑然的媚气,浑浊的双眼中眼波流转,和白日里的那个农村妇女简直判若两人。   柳安木此刻已经可以确定,女人这是被什么东西给俯身了。   他眯起双眼,视线看向那具由白沙石垒起的神像,神像此刻已经完全俯下身,那双由沙石雕琢而出的眼睛盯着妇人,眼神也越发慈悲。与此同时,神像身上的白沙开始簌簌抖落,佛头部分的轮廓越发清晰,竟逐渐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脸庞。   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身体抖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似乎很害怕解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妇人此刻仿佛受到了某种蛊惑,口中竟然发出一阵古怪又诡异至极的笑声。随即她一把将手里的猫骨丢进神像下半身张开的嘴巴里,忽然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裤子,黑色的长裤很快垂落,露出两条苍白发青的大腿。   此刻的妇人下身只穿着一条贴身的宽松短|裤,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柳安木也没料到妇人会突然解开自己的裤子,他立刻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没想到这一下,却正好撞上对面王远的目光,两人大眼瞪小眼,都在彼此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尴尬的情绪。   柳安木搓了搓鼻子,心说这趟也没带个女警过来。现在他们三个大男人,看这种画面多不合适。   不过这种尴尬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从屋里就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两人都愣了一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又从那条小缝继续向屋里看去。   屋里此刻的场景很血腥,被妇人握在手里的剔骨刀,此刻正插在她的大腿里,剔骨刀的尖端入肉很深,应该已经抵上了骨头,腥红的血液顺着刀口一滴滴的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就在地板上汇集成了一滩血水。女人的额头上冒着冷汗,她双眼瞪得仿佛要裂开,嘴唇青紫颤抖着,好像是在精神上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柳安木微皱起眉头,隐约觉得这妇人有点奇怪。按照常理来说,被鬼神附身的人,通常不会有任何感觉,就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有些乩童在这种时候还会拥有特殊的“神力”,变得刀枪不入。   不过从妇人的表现来看,她显然是能感受到肉|体上的痛苦,但此时她整张脸的表情诡异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既像是非常痛快而畅意,又像是恐惧和痛苦到了极致。   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妇人脸上又哭又笑,她忽然双手攥紧了手里的尖刀,在一声濒死般的痛苦闷哼中,剔骨尖刀割开血肉,在她的膝盖上方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血液如同喷泉般涌出,这条鲜血淋漓的切痕一直延伸到膝关节上,将皮肤整个切开,露出覆盖在骨头上的结缔组织。   女人颤抖而痛苦地佝偻起身体,因为剧痛,她整个人都抱着腿,痛不欲生地蜷到佛像旁的供灯前,手里的剔骨刀也“噹!”的一声掉落在地。   借着烛火光亮,柳安木这才看清楚,女人的膝盖骨缺失了很大的一块,就像是被白蚁蛀空的堤坝一样,膝关节的股骨已经呈现出蜂窝状,而在那些蜂窝的边缘内侧,则生长着很多乳白色的牙齿。   眼前的一幕已经很难用“诡异”来形容,就连见过无数血腥现场的王远,都不由缓慢滚动了一下喉咙,两条粗重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女人颤抖地蜷坐在地上,身下流下一大片的血水,她浑身上下都在出着冷汗,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可即便是这样,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嘴角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开,向两边不受控制地拉扯,这使得她脸上的变得变得越发狰狞可怖。   大约半分钟后,她颤抖的手再次握紧了剔骨刀,锋利的尖端插进那些蜂窝煤状态的骨缝间,用力一撬,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嚓声,一颗牙齿就被尖刀生生撬了出来,带着血迹滚落在地上。   同样的动作,女人整整重复了28遍。   在这整整28遍中,女人没有发出任何一声惨叫,有的只是痛苦而压抑的闷哼,也许是舌头被咬破,黑红色的血液顺着她的唇角流出来。随着第28颗乳白色的牙齿被撬出来,女人终于脱力地松开手,手里的剔骨刀掉落在地上,刀面沾满了鲜血。   ……   良久,柳安木才动了一下发麻的手指。他抬头看向那尊沙石佛像,佛像仿佛从莲花白沙台上活了过来,它低垂着头,脸部的轮廓愈发清晰,瓜子脸大眼睛,是标准的美人的长相。不过此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欣赏这份美丽,因为佛像上的这张脸和陶小红尸检报告上的照片长得一模一样!   更准确一点来说,眼前这尊佛像正在慢慢变成陶小红的样子!   妇人的喘息很剧烈,巨大的疼痛正在折磨着她的神经。佛像眼底浮现出悲悯的笑容,它缓缓低下那只捻着玉如意手,如意的顶端轻轻抚过女人的头顶。红色的丝线从玉如意中涌出,顺着女人布满冷汗的脸颊,像是某种节肢动物,爬向女人大腿上的分离的血肉。这些红线变成新的血肉,将割开的伤口缓慢修补起来。   与此同时,佛像缓慢地抬起头,和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默默的对视着。   小姑娘仰头望着面容慈悲的佛像,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她的阿姐分明被一些蠕动的肉须缠绕,这些丑陋而长满倒刺的肉须死死勒住佛像的脖子,佛像的头似乎已经断裂开,只是靠着一层皮肉勉强挂在身体上,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盛满了熟悉的担忧与悲伤。   女孩本就蓄满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她擦着眼泪,轻声喊道:   “阿姐……”   她不知道自己温柔又美丽的阿姐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妈妈说阿姐成了“牙神”,自从哥哥生病,妈妈就在家里垒起了这尊神像,从神像垒好的那天起,阿姐每隔几天都会出现在神像里。   但也就是从神像垒好的这一天开始,妈妈的身体里开始长出一些乳白色的牙齿。用这些从妈妈身体中取出的牙齿熬煮成汤,再给哥哥喝下去,哥哥身上的烂疮就会缓解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从疮口一眼就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妇人腿上的伤口很快就愈合如初,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她颤抖地伸出沾满污血的手,抓起地面上散落的牙齿,就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佛像依旧高立于白沙莲花台上,低垂的眼底露出悲悯的神色。妇人握着一把牙齿,手指不住的抖动,良久,她仰着头朝神像凄惨地笑了一下,转身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 第33章   妇人走后, 佛像才缓慢抬起身体。它的动作缓慢而僵硬,就像是一帧一帧不连续的慢镜头。在最后一帧的动作里,佛像微微偏过头, 悲悯的目光盯着某一个方向,随即白沙石雕刻而成的眼睛里竟然流下了两行血红的眼泪。   “它看见我们了?”柳安木仰头和神像对视,挑了一下眉梢, 有点意外。   早在进入院落之前,他就已经利用姬玚的阴气将整个院落都笼罩住, 即使屋里的东西察觉到什么,理论上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锁定它们的位置。   佛像的异状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它就又恢复了庄严肃穆的模样, 高坐于莲花台上, 神色悲悯众生, 只是两只眼睛下还挂着两条血色的泪痕。   识海中突然传来姬玚的声音:“放她离开?”   此时整座院落都在姬玚阴气的包裹范围内, 没有他的允许, 任何人都无法走出这个院落的范围内,这也就是民间常说的“鬼打墙”,人被鬼吐出的阴气所迷,分不清前进的方向,最后又会回到原地。   柳安木“嗯”了一声,他单手撑住床沿,动作利落地翻进屋内, 甚至落地上还精确地避开了地上的一排红蜡烛。   院落外很快传来三轮车发动的声音,妇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家。   王远紧跟其后,也动作潇洒地翻了进来,不过他显然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落地时闪避不急, 正好踩到了两根蜡烛,鲜红的蜡油熄灭前不甘地发出兹拉兹拉的声响,在他的皮鞋上留下一条常常的烛痕。   王远扫了一眼自己鞋面上的烛油,有些郁闷:“你小子该不会还有什么副业吧?”   “我的副业可多了去了,队长你具体是指哪一个?”柳安木耸耸肩。   两人说话间,柏止也从窗口翻了进来。   这个读书人的身手显然就没有两个警察利落,落地的时候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后整个人就朝后歪了过去。柳安木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将人给拉了回来,在惯性的作用下,男人的重量几乎完全压在他的左肩上。   柳安木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是个读书人,压下来却像棵死沉的大树。   电光石火之间,他又后撤了半步,伸出一只手扶在柏止腰侧,这才勉强止住两人向后倒的趋势。   不过这样的动作也使得两人紧密的抱在一起,彼此身上的热量透过一层薄薄的衣物,很快传至另一个人的皮肤表面。   柳安木偏了偏头,忍不住调笑道:“柏总,您这金枝玉叶的,要真摔一下,我们分局可报销不起啊。”   柏止的下巴抵在青年的肩膀上,青年身上洗衣粉的清香味钻入鼻腔,让他抱着青年腰身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良久,柏止很轻地“嗯”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那架势比小媳妇还像是小媳妇,只是在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这一幕看得王远嘴角直抽抽,他的目光不由落在柏止肌肉紧实的肩背上,谁能告诉他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林黛玉”是谁?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他这个师弟在校期间的体能竞比好像年年都是大满贯吧?   ……   与此同时,识海之中,姬玚的声音忽然冷嗤了一声:“你还真相信他弱成这样?”   “当然不信。”柳安木懒洋洋在识海里回应着那个声音:“不过老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他肯为我花心思就好。”   “……”姬玚的声音难得沉默了一会,过了很久,他才沉沉地开口:“柳三,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梢,正想反问一句“老子怎么就不是情种了?”,没想到衣角却很忽然地被从下扯了一下。   他顺势扭头看去,只见小姑娘正仰着头,双手抓着他的衣角,脸上还留着风干的泪痕,看上去十分可怜。   小孩抽了抽鼻子,声音里含着浓重的鼻音:“大哥哥……”   柳安木在她面前蹲下来,余光却突然扫见地上的一截铁链,铁链的一头连接在墙壁上,而另外一头则连在小姑娘的瘦瘦的脚踝上,小孩的皮肤很嫩,铁锁周围的皮肤已经被磨红溃烂。   他微微皱眉,伸手捡起地上沉重的铁链,“是你母亲干的?”   小孩仰着头,重重点了一下。她迈开小短腿,跑到铁链旁边的一堆茅草上,坐下朝后仰躺下去。   “我在这…这里…睡觉…”小女孩翻过身,声音天真无邪:“妈妈说…锁、锁上阿姐就…就带不走了……”   王远走过去摸了一把那剁茅草,即使是三伏天,茅草依旧透着一股潮气,正常人在上面睡上一晚恐怕都要生病,更不用说这个一看就处于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   就算是阿猫阿狗都有自己的小窝,很难想象小姑娘在这样的家庭里,一直以来都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柏止也在草垛旁单膝蹲下,他一身高档衬衫和西装裤,蹲在简陋的平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轻声问道:“你阿姐为什么要带你走?”   “哥哥病…病了…妈妈要…要给哥哥治病…”小女孩仰着头,眼里满是天真无邪。   小女孩这句话有点答非所问,柳安木顺口问:“你还有个哥哥?怎么没见过他?”   “哥哥…不在这里…”小女孩坐了起来,两条伤痕累累的腿相互蹭着:“…妈妈给他…给他治病…花了好多钱……”   小结巴说话又慢又结巴,一句话要花常人一倍的时间。   柳安木耐下性子,继续问道:“他生了什么病,你知道吗?”   小姑娘茫然地抬起头,许久又左右摇了摇。毕竟这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柳安木其实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   没有再为难小姑娘,他看向王远:“这种情况能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吗?”   “只能申请妇联介入。”王远顿了顿:“不过农村里的情况很复杂,妇联的同志工作也不好开展,很可能作用不大。还有一种办法,如果现在能证明陶小红想要报仇害人性命,我倒是可以向特案组打申请,对涉案人员进行隔离保护。”   小姑娘茫然地听着大人讨论,她不明白什么是保护令,也不明白什么是妇联,但她听见了姐姐的名字。她下意识拉住柳安木的衣角,声音提高了一些,显得有些紧张:“没有…大哥哥…我阿姐…我阿姐没害人……”   即使刚才的画面很血腥,但陶小红的确没有害人性命。想要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先找到陶小红。   柳安木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站了起来,随即看向王远的方向:“王队,证物少一根没什么问题吧?”   王远知道他想干什么,沉默片刻后才问道:“你有把握能控制住她吗?”   陶小红既然能出现在神像里,就说明她受到过某种供奉,本身已经脱离了寻常阴物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是跳出了轮回,比较常见的就是民间常见的“姑娘庙”和“二郎庙”。   这种范畴的阴物靠信众的信仰之力存活于世,对付起来非常棘手,可以说是易请难送。另外对于陶小红和这个诡异的佛像之间的联系,王远还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测。   “不好说。”柳安木摸了摸下巴,难得慎重道:“万一她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我还真的没辙。”   王远:“……”   **   指甲经过烛火灼烧后,顶端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烟点,随后这个烟点慢慢扩大,在甲床上留下不少烟气熏出的竖条。就在这时,一滴鲜红的血液滴上甲床,很快就在指甲的表面冒出白烟。   白烟慢慢在甲床上上空汇集,在形成了一个中空的圆环后,化作一条烟龙,停留在烛台的前方。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泥腥味从窗外涌入,就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雨后的土地。   小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烟雾,烟雾的形状不断变化,须臾之间被勾勒出一道模糊的人形。这个人形只有巴掌大,漂浮在火焰的上方,隐约能看见这个身影的头顶带着沉重的头饰,有点像是古代的凤冠霞帔。   “来了。”柳安木将烛火压小了些,甲床上冒出的白烟逐渐变成了一条涓涓细流。   与此同时,两条索魂链漂浮在半空中,丝丝缕缕的阴气纠缠在锁链上,形成一种无声的警示。   柳安木盯着白烟,突然开口:“有何冤抑,各各从头供状一遍。”   随着他话音落下,窗外突然阴风大作,木窗被阴风刮得当啷当啷作响,冲天的煞气烛芯处涌出。伴随着屋外隆隆的雷声,屋内点燃的蜡烛全部熄灭,整个空间刹那间变得扭曲起来,仿佛在表面覆盖了一层水膜。   阴森凄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声音就像是磁带在倒带,速度极快,而且完全听不清楚这个声音到底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四周的景物飞快变换轮转,等到周围的画面再次清晰,众人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形高挑的姑娘,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身体也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瘦。   女孩站在银行大门前,手里紧紧握着一张银行卡,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无措地站在花坛前,声音中透着一股绝望与无助:“妈,你怎么可以把我的银行卡拿给陶远?他在外面赌|钱,输了那么多钱,现在就连我的卡也被他取空了……你知不知道这笔钱是我和武强省吃俭用才凑出来的,医生说我这个病如果再拖下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虽然电话没有开扩音,但电话对面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这个声音音调很高,透着一股尖酸刻薄,正是陶小红母亲的声音。   “什么你的我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弟弟着急用钱,找你这个当姐姐的借一点怎么了?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借钱给小远的人都是一些流子板儿,难道你要看你亲弟弟被那些人活活打死吗!”   说罢,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还不时混着一些地方方言:   “再说你那个病我都找人问过了,根本就不要做什么手术,你去看的那些医院都是骗人钱的!你嘎嘎在老家找了一个老郎中,人家都拍胸脯跟我保证,只用三副药下去,包你药到病除!” 第34章   “妈……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姑娘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苍白的嘴唇不住哆嗦,好半天她才有力气重新握紧手机,只是那哽咽的声音显得更加无力:   “胃癌中期, 你连骗子的话都愿意相信,为什么就不相信我?!”   “陶小红,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和你嘎嘎还能害你不成?”电话里传来妇人的斥责:“我看你阿巴说得没错,你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有钱也不知道该为家里分忧!……”   头顶的日头很大,晒得人晕沉沉的。   姑娘握着手机,孤身一人站在烈阳下。不知道过了多久,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女孩盯着银行的玻璃上的倒影出神, 当电话里传出一声“喂?”的时候, 女孩突然开口, 声音抖得不像话:“我去找陶远, 我要把我的钱要回来。你告诉我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啊!!”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哭吼着说出来的,随着声音出口,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   女孩握着手机的手颤抖着,她缓缓跌坐在地,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砸:“嗯嘛(妈妈),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我治病的钱是我自己一点点攒的, 我没日没夜的直播,我没有花家里一分钱……不治病我会死的啊,我真的会死的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大约过了一分钟,妇人的声音才从电话那头传来:   “二十万我已经拿给小远还债了, 现在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你身边朋友不很有钱的吗,我看经常跟你直播的‘秀秀’她就很有钱嘛,你就先找她借一点,回头再还给人家不就行了?”   女孩的内心已经被绝望吞没,她浑身打着冷颤,就像是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一样:“那些都是公司营销的人设,我们这些小主播,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我求你了,你让陶远去把钱要回来啊,你让他把钱要回来啊……”   尾音尖锐刺耳,女孩此刻已经濒临崩溃。   她疯狂地、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长发,眼泪不停地落在地上,路过的人们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上去询问她发生了什么。病痛的折磨、亲人的背叛让这个本就站在悬崖边的姑娘再也无法承受这所谓的命运。   那是整整20万,是她和武强省吃俭用,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才凑够的20万,也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和武强已经说好了,等她治好病,他们就攒前准备结婚。每每她看见收藏夹里的那件白色婚纱,每天直播15个小时的疲惫都会一扫而空。   这一次电话那头没有说任何话,下一秒,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电话被挂断了。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四周的画面就像是被开了加速,从女孩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从鞋柜的最底下翻出一盒木炭,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买这么多的木炭放在家里。   女孩将家里的所有门窗全部封闭,又将木炭全部倒入铁锅内点燃。   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以后,她盯着烧红的炭火发了一会呆,随即她轻轻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打开了直播,最后一次坐在了熟悉的直播台前。   在她的身后,堆满了还没有卖完的电商产品……   **   平房外雷声隆隆作响,阴风刮得木窗摇摇欲坠。劈里啪啦的暴雨中,女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凄凄切切,像是含恨而终的怨鬼:   “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   听见雨里飘渺地声音,小姑娘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小小的身躯踩着草垛,扒着窗沿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暴雨劈里啪啦地砸下,雨滴落入眼睛,小女孩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只能拼命仰着小小的脑袋,用不流利的声音,对着窗外喊着“阿姐”。然而黑暗中回应她的只有呜呜的风声,雨丝落在她稚嫩的脸颊上,像阿姐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蜡烛上的甲床已经烧至开裂,再有几分钟,这片指甲就会彻底被火焰炙烤烧断,连带着搭起的烟桥也变得摇摇欲坠。   柳安木看向摇晃的烟桥,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你的尸体在哪?”   白烟中,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站起了起来,紧接着这道烟变成细长的一条。   柳安木站起身,眯起双眼朝白烟的方向看去。烟雾在黑夜里被拉成一条很细的线,穿透平房的墙壁,一直蔓延到屋外。白烟就如同黑暗的里的一条光路,虽然被拉得很长,却隐隐泛出柔和的光芒。   “她是在给我们引路?”   蜡烛上的指甲很快就会烧尽,即使算上证物袋里剩下的指甲,这些白烟能存在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一个小时。白烟消失,就意味着线索将在这里中断,几人决定不再耽误时间。临走前柳安木从腰间取下了一枚铜板,蹲下身,将铜板塞进小女孩的手中。   铜板表面红色的怨气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道红色的身影便出现在女孩的身边。夏晴的脸色依然透着毫无生气的惨白,她转动着腥红的眼珠,看向那个明显因为被她吓到而努力把自己蜷缩进角落的小女孩,目光中多了一分心疼。   “夏青,你留在这里保护她。”交代过这些后,柳安木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正准备离开,余光却正好扫过白沙佛像,佛像的目光依旧悲悯,只是眼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泪。   思考了片刻,他又压低了一点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还有一定要注意她的母亲,我怀疑那女人可能会对她不利。一旦发现不对,立刻通知我。”   夏晴看向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保护好她的。”   交代完后,几人就跟随着白线指引的方向离去。白线只有头发丝粗细,好在表面的光芒的很亮,在黑暗里还算比较明显。   车刚开出村口,被火焰炙烤的指甲终于碎成了两半。   王远又从证物袋里拿出一片指甲,隔着一层铁丝网,放在火焰上炙烤,甲床上很快再一次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形成一道烟线钻过挡风玻璃,又扎进黑暗的夜色之中。   一路走走停停,黑色的奔驰大G最终驶入一个安置房小区。从导航上的位置信息来看,这个小区位于东城区,小区甚至连门岗亭都没有,道闸杆一直保持着抬起的状态。   十分钟后,三人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外,房门两侧都贴着白色的挽联,门上贴满了教科书的插画,里面的图片是一张张人体解剖学示意图,画面右下角还标注有页码。   不过让柳安木觉得意外的是,这户的房门没有关死,只轻轻一推,房门就向内打开。   屋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黑,用蜡烛一照才发现,屋里所有的窗户都用砖头垒砌封死,屋外的月光完全无法照进房内。整个房间的布局和正常的房屋差不多,家具一应俱全,不过房间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部分玻璃罐子内还浸泡着人体的组织器官。   屋内除了常久无人居住的潮味以外,还有一股很浓重的福尔马林味道。王远微微皱起眉头,下意识把手按在后腰上的手|枪上,一旦情况有变,他就会立刻拔枪警示。   顺着药剂味道的来源,几人在洗手间里找到了一个泡满淡黄色液体的浴缸。   一具浑身缠满白色的纱布的尸体面朝下浮在浴缸中,看不出到底是男是女,浴缸周围凌乱的散落着不少玻璃仪器,墙壁上贴满了复古的邓丽君画报,有些画报已经褪色发黄。   地上还有不少白色的细管子,而在卫生间的玻璃门上,残留着一个黑漆漆的手掌印。   盯着浮在浴缸里的尸体,王远拨通了局里的电话,沉声道:“东城区大方街道幸福家园14栋202房,现场发现一具尸体,告诉痕检和法医马上赶过来。”   透过淋浴玻璃,能看见一张铝盆被放在淋浴的正下方,盆里堆积着不少烧尽的纸灰。柏止走过去蹲下身,伸手在盆里的灰烬上感受一下:“还有温度,嫌疑人刚离开不久。”   柳安木从地上捡起一根细管,这种管子是玻璃材料,敲起来声音很清脆。   他用玻璃管将尸体背后的纱布挑开了一点,露出里面苍白皮肤,皮肤表面有一道贯穿整个后背的缝合线,就像是一个用线缝合出的皮娃娃。   玻璃管按在“尸体”的后背,手下传来的触感很奇怪,不像是皮肤,反倒像是橡胶一类的东西。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尸体”,果然就连还阳小助手也没有任何提示。   “不是尸体,应该只是一具皮傀。”柳安木又用玻璃管扒开“尸体”头部缠的绷带,随着绷带完全被打开,“尸体”的后脑上果然也有一条明显的缝合线。   皮傀,顾名思义是用皮子缝制而成的傀儡,世家大族中擅长制作皮傀的家族一共有四个,都是靠摸金盗|墓起家,好的皮愧能像活人一样行动自如,在复杂的墓穴里往往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   正经的皮傀至少要用十张黑狗皮,数十位工匠经历半个月缝制,最终才能完成。而眼前的皮傀不论是从制作工艺,还是材质的选择都不像是这四大家族的手笔,反而有点像是从民间小作坊粗制滥造出来的仿制品。 第35章   皮傀是空心, 本身没有什么重量,一半沉在水下,是因为皮傀身上的纱布吸水。   “皮傀?那种东西不是黑色的吗?”王远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走到浴缸边,抽出兜里的更筹。更筹尖尖的一端挑起皮傀脖颈上的纱布,向上一抬, 皮傀便从水中被掀了出来。   随着皮傀脱水而出,角落里放着的蜡烛晃动了几下, 烛影将几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水波纹一样荡开黑色的涟漪。   皮傀整个被架在那些玻璃仪器上,身上的液体滴滴答答往下落。刚刚在水里还不明显, 现在被捞出来, 几人才看清楚这皮傀并不是薄薄一层, 而是像出现巨人观的尸体一样是鼓起来的。   柏止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细管, 在皮傀的脖子上按了按, 皮傀先是瘪了下去,但很快又缓慢地鼓起:“里面只剩下一半的气,另一半的气恐怕是被里面的小鬼给吸走了。”   柏止那只修长的手指骨分明,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哪怕是握着一根玻璃棍,也像是攥着古籍的书脊。   柳安木眼都不眨地盯着那只手,半晌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这人还真是个奇迹, 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长在他的审美上。   ……这种绝色,怎么会现在才让他遇见?   柏止自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心声,将手里的细管轻放在洗手台上,再一次走到卫生间的玻璃门边。   “你们再来看这个手印,活人的手指上一般会有手汗, 沾上香灰以后,肯定会留下指纹。但这个手印边缘光滑,内里完全看不见纹路。要留下这种指印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屋主在屋内行动时长期戴着手套,另外一个就是屋主根本就没有指印,或者说它只是寄身在皮傀里的一只鬼。”   王远用指关节抵住手里的更筹,将皮傀的手臂抬起来,皮傀手心发黑,就连缝合线也被染成了黑色。收回更筹,皮傀的手臂也跟着落下,王远顿了顿,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这手印果然是皮傀留下的,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让里面那东西给跑了。”   柳安木拍了拍裤腿,站起身来,慢慢地说:“皮傀还在,它跑不了多远。”   王远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人敢这么说,就一定是有解决的办法:“少绕圈子了,直接说吧,你有什么办法?”   “既然他汲取过皮傀里的气,我们就能靠剩下的气找到它。”柳安木神神秘秘地走进淋浴室内,拎起那装满香灰的铝盆,又返回客厅。   紧接着,他单手揭下罩在沙发上的白布,丝绸般顺滑的白布搭在他的左肩上,随着又顺着他笔直的大腿垂下,仿佛盛开出一朵白玉兰。   走到客厅正中央的时候,他将肩膀上搭的白布扯下,随手一挥便在地上铺开。随即他端起铝盆,将盆内的香灰尽数倒在白布上。   烟灰翻滚,很快就在地上铺陈出一片灰色的沙漠。   柏止倚在洗手间的门框边,颜色稍浅的瞳孔微微抬了一下,眸底闪过一丝赞许的神色。   他转身走进洗手间,用细管将皮傀从一堆玻璃器具上挑了下来。皮傀肚子里有气,被细管挑起的腹部被压憋下去,与之同时四肢就鼓胀起来。   等他挑着皮傀出来的时候,地上的香灰已经再像之前如同一盘散沙,柳安木单膝跪在白布上,双手压住布面,白布中央则多了一枚铜板。   这枚铜板就像是一块吸铁石,以铜板为圆心,所有的纸灰都在白布上抖动起来,如同有了生命般在灰烬中流动、重组,拔起高楼大厦,浓缩成人类文明的剪影。   王远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的动作,眉头越皱越紧,就像是在审视犯人一样:“你能驱使鬼蜮?”   柳安木头都懒得抬:“我说头儿,你好歹也是行内人,活人怎么驱使鬼蜮?”   王远沉声道:“那你怎么解释这些变化?你别告诉我,你年纪轻轻就收服了一只鬼王级别的鬼物。”   他查过柳安木的资料,按照身份证上的时间估算,眼前这个青年不过才25岁。而眼前这种变化通常只会由“出阴神”而形成,这种术法简而言之就是让灵魂离开肉|体游荡四方,利用自身的“气”覆盖一定的范围,再将发生在被既定区域的一切事物重新复刻出来。   这种术法乍一听确实很牛逼,但其实非常鸡肋,不但要求使用者自身意志坚如磐石,明心见性,而且在小范围内使一使也就算了,如果像现在这样把范围扩大到全城,命功不够,不消片刻就能让潜伏在城市阴影里的恶鬼将魂魄撕成碎片。   如果不是驱使自身阴身出窍,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通过鬼王级别的恶鬼展开鬼蜮,将鬼气覆盖全城,从而达到同样的效果。   柳安木终于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不解,有疑问,有诧异。他说:“这是什么难事吗?”   王远:“……”   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出来,那可能有装逼的嫌疑。但青年的目光很坦荡,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好像对他来说,收服一只鬼王级别的恶鬼供自己驱使,就像是吃完晚饭下楼遛弯一样简单轻松。   说话间,柏止已经拖着皮傀走了过来。皮傀嘴里被插入了一根细管,身上还沾着不少福尔马林液体,闻起来有一股的药味,远远看上去就像拖了一具真的尸体过来。   柏止将皮傀放在离白布几步远的位置,微微一笑道:“可以开始了。”   皮傀倒地时两只手臂掖在胸下,这使得它的头部微微上抬,头部因为供气不足,一块瘪一块鼓,好像是在谄媚地笑着。   柳安木只懒洋洋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原因很简单,这只皮傀做得实在太丑了,他甚至觉得连柳大缝的丑娃娃都比它好看。   如果什么时候在B市举办一个比丑大会,头三甲肯定能有它的一席之地。   注意到青年眼底不加掩饰的嫌弃,柏止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他抬起擦得锃亮的皮鞋,红色的鞋底重重踩在皮傀的后背上。皮傀受力以后,从嘴巴的位置发出了“啵”的一声,就好像是充满气的气球突然被撒手放开。   紧接着,从细管中慢慢挤出一股气体,这股气体看上去很粘稠,呈现出淡淡的黄色,被挤出细管之后,这股气流就像是被一股力量所吸引,缓慢顺着细管尖嘴注入到香灰中。   以鬼蜮中的阴气为燃料,黄线在由香灰组成的城市缩影中快速穿梭,先朝着街区西南的方向逃了两条街,紧接着在下一个路口毫无征兆地炸开,散成漫天的黄雾。   “鼓楼大街?”柳安木盯着黄线消失的位置,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之下,其实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的人平白无故地在某地消失,有的人平白无故地在某地的出现,也许不小心踏过某条线,就会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我们把活人生活的阳世视为“正”,把鬼魂生活的阴世视为“负”,那么这个交汇点,就是所谓的“零线”。   不过无论是鬼魂还是生人,跨过“零线”都不会到达阴间,而是会到达一个叫“零界”的灰色地带,这里是唯一不区分生人和死人的地带。想要接触到这个灰色地带有很多方法,比如最臭名昭著的“电梯游戏”,当最后一个按键亮起的时候,电梯就会缓缓驶入这个永远被红月笼罩的地方。   而零界最为出名的“地标性建筑”,就是每隔三个月都会办一场拍卖会的明月饭店。   行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活人还是恶鬼,只要能在魂飞魄散之前进入明月饭店,就将受到明月饭店的庇佑,无论阴阳两道,在零界都得卖明月饭店一个面子。   代表小鬼的踪迹的黄线在鼓楼大街附近消失,这绝对是一个棘手的信号。   鼓楼西大街连接老城区的东鼓楼和西鼓楼,开车从西大街第二个出口岔出,再从东大街第一个入口回到鼓楼大街,如果你在此时一直顺着鼓楼大街开到底,就会看见原本笔直一条的大路旁突然出现一条沙石铺成的小路,这就是传说中通往零界的道路。   “鬼蜮都搜不到它的气息,看来它已经进入了零界。”王远抽出更筹,在白布边蹲了下来,更筹的尖端拨开香灰,形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圈:“一旦让它逃进明月饭店,再想抓住它可就难了。”   白色圆圈瞬间发出一道刺目的白光,光圈扩散的速度非常快,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滚油中,如同水蛭一般蠕动着朝四方溅去。   下一秒,溅射出的白光就像撞上了某种透明的结界,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柳安木心说果然如此,零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磁场反应非常强,在那里大部分的追踪手段都会失效。想要破局,就必须先进入明月饭店。   王远收回更筹,看了看时间,刚过十点:“还有二十个小时,你们先回局里休息,我留在这里等他们过来。” 第36章   这件事一旦牵扯到明月饭店, 就变得棘手起来。零界属于三不管地带,秩序、规则还有虚伪的文明所带来的一切在这里全部失效,简单来说, 这里没有善恶可言,一旦踏入这里,那就是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   而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明月饭店,可以说是立于废墟之上的高塔, 是极致混乱当中一种特殊的秩序。   而一手创立这种平衡的明月饭店大当家,因其早年间取人性命之前总留下几张叶子牌,牌面相加总和为九, 而且牌面中永远有一张花牌, 所以道上便给他取了个“花九爷”的诨名, 也有人直接称呼其为“大当家”。   ——花九是什么人, 柳安木不了解, 但明月饭店绝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是个什么庇护众生的“慈善机构”。   早年间X|港有一位富豪,想要逃脱死期寻求永生而前往明月饭店寻求庇佑,却被明月饭店毫不客气的丢了出来,最终在明月饭店大门口耗尽阳寿。富豪的魂魄终日游荡于零界,最终还是其家人花了大价钱,才找到了一位能人将富豪的魂魄背了回来。   柳安木向后靠在真皮车椅上, 大脑中飞快的在思考:“这小鬼既然选择逃去零界,说明他身上一定有能让花九庇佑它的筹码。”   但是这个筹码到底是什么,柳安木却毫无头绪。车内放着舒缓的音乐,让本就疲惫的神经也缓慢放松下来。   柏止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没有转头看他, 只是轻声说道:“在想什么?”   柳安木闭着双眼,随口说道:“柏总知道花九吗?”   “明月饭店的大当家,早年间名声很大,不过这两年他行事很低调,也很少和外界接触,认识他的人不算多。”   柏止动作停了停,随后微笑了一下:“你对他感兴趣?”   “别的我不清楚,但能在零界立足,此人绝不会是什么大善人。”柳安木懒洋洋开口:“这个明月饭店恐怕也不是什么避风港,而是一个纯粹的交易场。那只小鬼连具像样的皮囊都没有,我在想它到底有什么筹码,才能让花九保住他一条性命?”   这次柏止没有立刻回答,前方的红灯悠悠变绿,街道上的车流缓缓动了起来。闪烁的红色尾灯,像是游动在城市里的怪物。   “据我所知,花九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人。”柏止发动了汽车,目光直视着前方:“如果有人能提供关于那个人的线索,明月饭店自然会不留余地地保护他。”   柳安木抬了一下眼皮,对他的话提起了一点兴趣。花九在道上名气极大,而且身份非常神秘,平日里常戴着一块面具掩饰面容,这世上见过他真容的人,可能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不过从明月饭店建立的时间反推,当年名声在外的花九爷,如今也应该已经是个耄耋老头。年轻时戴着一块面具,那叫风流倜傥,现在这个年岁如果还戴着一块面具,就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了。   柳安木将手搭在车窗上,说:“找了四十年还没找到,就没想过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柏止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指节的位置有些发白。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他在等一个奇迹……何况这么多年都等了,无非是再等四十年而已。”   空气中的苦味似乎更浓了一些,这种味道仿佛让空气都变得粘稠,给人带来无法抗拒的困倦之意。   柳安木打了个哈欠:“……奇迹?”   柏止后面说的话他实在没听清,大概是他真的和这车实在没什么缘分,每次坐到这车上眼皮就直打架,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   鼻尖萦绕着一股苦涩的气息,这股味道不重,却将空气中柏木的香气冲淡了不少。柳安木隐约觉得这股苦味就是为什么他这么困的原因,但此刻他的眼皮已经完全睁不开了。   ……   坐在副驾驶的青年靠在车窗上,似乎已经陷入昏睡。黑色的大G缓缓在红绿前停了下来,袅袅烟气从扶手箱内一点点飘出,整个车厢内弥漫着一种很浅淡而苦涩的味道。   这是怀梦草独有的苦涩香味,也是传说中焚烧后香气能让人梦见起前世记忆的仙草。   柏止很轻地偏过头,他久久看着青年的沉睡的脸。那是一种缠眷而温柔的目光,就像是分别多年的恋人隔着一条马路,彼此久久的对望,只是简单的对视,就能相比于千言万语。   在绿灯亮起之前,他伸手盖住了青年垂在身侧的手指,温柔而不容拒绝地穿插进青年的指缝,与青年十指交握。   “其实多少年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   据说梦境是人类最深层意识的一种映射,梦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往往对应于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无论是金钱还是地位,在梦中一切都唾手可得。   柳安木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这又是在梦里。重峰间云雾缭绕,仙鹤振翅长啸,温暖的阳光穿透云霄,落在一群正在练武的弟子身上。   这些演武弟子身着青衣劲装,手中握着长剑。离这些青衣弟子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一位白袍灰罩衣的年轻道士,随手折的桃枝在他手中挽了个剑花,扬起的衣襟白袍如杳霭云雾,随着他一剑挥出,山峰之间寒意凌然,剑意如万马奔腾扬蹄奔踏,将漫天雾气生生劈开了一道裂口,整座山头顿时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   白袍道士背手持桃枝而立,恍若仙人。周围的弟子无不握紧手里的长剑,眼中露出心神驰往之色。   白衣道袍随手将桃枝丢在一旁,环视了一圈弟子们的神色:“刚才这一式都看清楚了吗?”   众弟子齐声答道:“清楚了!”   白衣道士满意地点头:“好。这一招为‘太上剑意’的第八式,剑意出鞘,则凶穢消散,道炁常存,等你们领悟了这一剑,便可智慧明淨,心神安甯。”   周围的弟子中有很多人握着长剑,跃跃欲试,刚才小师叔那一剑,几乎是将太上剑意中的凌然寒意发挥到了极致,仅仅用了一段桃枝就斩开漫天雾气。这些弟子都是半大的小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都恨不得赶紧用手中的长剑尝试一二。   白衣道士自然知晓他们的想法,挥了一下衣袍,便让他们各自练习去了。   青袍弟子们小小雀跃了一阵,紧接着长剑纷纷在瞬间出鞘,模仿着刚才白衣道人的招式,将手中长剑向天一指,又用力向前劈去,不过长剑虽嗡鸣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剑意破虚而出。这些弟子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不过很快便又重整旗鼓,一遍遍挥剑重复、琢磨着这一剑式中的道意。   白衣道士扫了一圈练剑的弟子,这才收回目光,随即饶有趣味地望向不远处的一尊演武石狮子。这尊石狮乍一看和旁边的石狮子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当道士的目光落在它脊背上时,石狮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前爪,随即又僵硬地挺直身体,就像是把自己真得当成了一座石狮子。   白衣道士不由微微弯了一下唇角,心道有趣。这“石狮子”日日来此观摩他教授弟子剑法,也不知到底偷学到了几分。如此想着,他便也起了几分捉弄的心思,迈开步伐,径自朝着石狮子走去。   果不其然,石狮子浑身都僵硬了几分,几分收敛不及的妖气从狮身上逸散,又被手忙脚乱地敛回。   紧接着,那张清冷如同谪仙的面容蓦然在眼前放大,石狮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趾爬上了天灵盖,整座石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它亲眼看见过被道士们收服的妖物是何下场,轻则被镇压在法器下教化,若教化不得,就会被一剑刺穿心口,取出妖丹,妖身沦为炼丹的材料。它化形才不过几年,根本无力与眼前这个道士一搏。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白衣道士并没有当众拆穿它拙劣的伪装。反而掀起衣袍,靠在它的身上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这一下,石狮浑身僵硬地就像是一块真石头,后背几乎都被冷汗浸湿,不敢再多动弹一下。好在它本身就是柏木成妖,常年扎根在泥土中惯了,固守在原地对它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淡淡的清香顺着鼻尖钻入,白衣道士忍不住轻轻眯起双眼。他惬意地靠在石狮子下蹲的大腿上,随手在狮子屁股上摸了一把,丝毫不顾石狮子此刻的尴尬与僵硬。   伴随着飒飒练剑声,日头慢慢爬上山端,阳光穿透雾霭,但不管日光如何移动,靠在石狮子下的白衣道士却始终被笼罩在一片荫凉的阴影当中。山风徐徐吹过,仿佛还能听见树叶迎风而动的声音。   太阳东升西落,夕阳洒下漫天霞光,远远地仿佛要将整座山头点燃。练剑的弟子接二连三地收起随身的佩剑,恭敬地来到道士面前抱剑请辞。   白衣道士平时随性惯了,也不在意这些繁文冗节,靠在石狮子上随意地摆了摆手,便让这些弟子回住处休息了。   等到演武场上所有弟子都离开了,石狮子依旧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白衣道士将双手垫在脑后,悠然地看着远处烧上山脊的晚霞,自言自语道:“道者,何也?”   偌大的演武场只有潇潇的山风,却没有任何一个声音回应他的问题,只是遮挡在他头顶的阴影似乎低了一些,仿佛一位虚心求教的弟子。   白衣道士慢悠悠站起身,背影在漫天,霞色之中,仿佛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源。既万物有灵,盖精气之依物者,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若有道心,自可从心问道。”   道士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仿佛一道凛冽的剑意,劈开混沌虚空。   石狮子在昏暗的天光中抬起头,它怔怔地盯着白衣道人的背影,那背影潇潇风雅,宛若天上谪仙。也就是在这一刻,“道”这个庞大而缥缈无形的概念,在这只未来能只手搅动风云、翻云覆雨的妖精心底种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第37章   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山峰又一次被云雾所笼罩。柳安木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刚才看到的景象瞬间化作云雾消失在山涧。   片刻后,梦里的云雾再一次流动。不过这一次云雾没有马上散开, 而是从云雾中先传出了一些零碎的声音,这些声音听上去带着变声期独有的沙哑,说话的人听上去应该年纪都不大。   “你们快看!他的头发是白色的, 该不会是妖吧?”   “是妖那不是刚好,我们把他绑了上山去见长老, 说不定还能换两块灵石给师妹换点首饰!”   “小哑巴,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真的是哑巴吧?”   “——咦?这是什么东西?”   说话的少年们似乎发现了什么新的乐子, 他们嬉笑着捡起了什么, “给我看看!”, “也给我看看!”稚嫩的嗓音顿时响作一团。   紧接着, 吵嚷中忽然传来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声音, 那个声音厉声呵道:“还给我!”   云雾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会,紧接着便又嘻嘻哈哈地响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小哑巴啊?”,“不给!你一个妖怪,削一把木剑干什么?”,“你该不会是在偷学我们的功夫吧?看来你不仅是妖怪,还是一个小偷!”   那个陌生的声音似乎扑了上去, 冰冷地说道:“把我的剑还给我!”   “不还,不还,我就不还!有本事你就自己抢回去啊!师弟,快接着——”   “一个妖怪还想修行太上剑法?你引雷缚剑的时候不会把自己给劈得魂飞魄散吗,哈哈!”   “你们说小师叔知道不知道这妖精在偷学我们的剑法?”   “小师叔肯定不知道!要是小师叔知道, 早就把这妖精抓去丢进二长老的炼丹炉了!”   挡在眼前的云雾似乎消散了一些,柳安木又眨了下眼睛,他眼前的视角很奇怪,仿佛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所遮挡,只能从枝叶的缝隙中隐约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   这个小小的身影低着头,白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身量单薄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妖精为何不能修道?”少年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仰起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些穿着青袍的弟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既万物有灵,盖精气之依物者,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若有道心,自可从心问道!”   白衣道人正悠哉地倚在树梢上,手中的苹果被他咬得咔咔作响。听见少年的声音,他很轻地扬了一下眉梢,转过头,饶有趣味地望着树下的少年。   随着少年铿锵有力的话说出口,整个空气都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安静的空气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几个青袍弟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你一个妖怪,竟然还妄想问道?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该不会偷师给自己偷得魔怔了吧?妖精修道,古所未闻!”,“不如我们把这妖精交给小师叔,看小师叔会怎么惩罚这个小偷?”   最后一个年纪稍轻的弟子话音落下,少年的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冷冽的杀意,血红色的双瞳瞬间凝成一条细长的直线,眉宇间竟然萦绕着一股阴翳之气:“我看尔等谁敢!”   下一秒,数十根树枝从地底破土钻出,青袍弟子们脸色一变,慌忙抽出佩剑抵挡,却被树枝重重的将剑柄弹开,随即就被这些树枝飞快地缠住脚踝,惊叫着被吊上了半空之中。   少年身后扬动着数十条手腕粗细的枝条,他眯起双眼,冷冷看着那些狼狈的青袍弟子,声音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此事若让道长知道,我定让你们后悔!”   树梢上的白衣道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他摸了摸下巴,又把苹果送到嘴边,咔擦咬下一口。   那些被树枝倒吊在半空中的青袍弟子都是门中天资卓越的小辈,平时何时吃过这种瘪,一个二个热血涌上脑门,倒吊在半空中破口大骂:“妖孽!快把我下来!”,“你竟敢偷袭我们,等我师父来定要叫你好看!”,“师兄!我快喘不上气了!你快想办法救我啊!”   少年不理会那些毫无作用、只是发泄情绪的谩骂,白色的长发被山风轻轻扬起,露出一张清冷不入尘埃的脸,仿佛不慎跌落云端的仙人。只是那双血红的眼眸轻轻眯起,又如手握屠刀的修罗鬼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原本谩骂不止的青袍弟子们如同蔫了的花儿,一个两个满脸通红,眼睑充血,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少年仰头看着那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其中一个弟子脸色涨红如同猪肝,终于再也忍不住,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两眼不住上翻,随即口中吐出大量黄色秽物。   少年盯着那名呕吐不止的青袍弟子看了一会,随即面无表情地一挥衣袍,枝条重新钻入地底,那些被吊在半空中的青袍弟子终于被放了下来。   那些青袍弟子一改刚才嚣张的气焰,此刻全部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当他们再一次抬起头时,看向少年的眼神除了愤怒,还夹杂了一丝不明显的恐惧。   少年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俯身捡起地上的木剑,薄唇轻轻张合,只吐出了一个字:   “滚。”   几个青袍弟子互相搀扶着扶起彼此,那个吐到面如菜色的小弟子也被师兄背了起来。几人警惕地盯着少年往后退,等退到安全距离,那几个弟子才长出了一口气,从身上翻出几件上等法器挡在身前,恨恨地放话:“你等着!我们回去就上报二长老,看你这妖孽还能猖狂到几时!”   说完这几个青袍弟子好像生怕被报复,也不敢多留,掐了个诀便一溜风一样跑了。   偌大的林间只剩下那位白发白衣的少年,他安静地低着头,看着手里粗制滥造的木剑。剑身歪歪扭扭不说,就连剑柄都只是一段烂了大半的朽木。比起刚才那几位青袍少年郎手里的玄铁宝剑,他手里的这柄剑只能用一截烂木头来形容。   山林之中,他就这样盯着手里的木剑看了许久。当白衣道人手里的苹果只剩下个果核的时候,少年终于动了,他握着木剑的手指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猛地扬剑,朝右侧用力一劈,剑气如狂风压过地上的野草。   感受到下方的剑意,白衣道人“嗯?”了一声,翻身坐起身,两条长腿悬在树梢之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很随意地搭在腿上,拇指上带着一枚镶金白玉扳指。   少年右手挥剑,手中的木剑扬起,回身朝着东南方一斩,冷冽的寒风伴随着剑意斩出,随即他左手迅速递出一拳,拳风生威,伴随着剑意一起冲向东南方的一块大石头。   “嘭!”石头上顿时多了一道剑痕,虽然不深,但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白衣道人眉毛轻轻一挑,摸了摸下巴,看向少年的眼神里多了一分赞赏的神色。   少年没有停顿,很快回身横剑,有些生疏地将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随即转剑护身,剑身如同游龙般环绕在少年的身边,乍一眼看上去没什么错处,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段护身剑法耍得漏洞百出,白衣道人难得认真地看了几式,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漏洞,只需一剑就能四两拨千斤地将少年手里的剑打出去。   少年对自己剑法中的疏漏浑然不知,只是一遍遍重复着这太上剑法中最难参悟的第二式。随着少年的剑法越来越快,手里的烂木剑竟仿佛生出了四五到重影,这四五到重影护在少年的周身,剑意卷下的落叶一旦接近少年,就会被这四五道虚影顷刻间碾成粉霁。   少年反手持剑,正准备再将剑法的速度提升一倍,没想到从斜后方突然有一道疾风袭来。这道疾风角度极其刁钻,很轻易就穿透了少年周身的护身剑法,将他手中的木剑打落在地。   剑法既破,护在少年周身的四五道虚影也就此散出。少年明显愣了一下,他怔怔转头看向刚才破了自己剑法的“暗器”。那只半青半红的烂苹果滚落在地,方才穿过高速的剑阵,地上的苹果却连皮都没有擦破上半点,整只苹果几乎可以用完好无损来形容。   与此同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孩,刚才那一式错了。”   少年背对着那个声音,浑身骤然绷紧,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他握着烂木剑的手心中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浆糊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他。   少年握着烂木剑的手微微紧了紧,他低着头转过身,脸色有些苍白。   “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偷师的……”少年的声音很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当他咬着下唇抬起头的时候,却整个人都愣在原地,耳朵顿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树梢上的白衣道人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正笑眼吟吟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仿佛天边最皎洁的明月。   “哦?天下道法本出自一脉,又何来偷师一说?”白衣道人挑了一下眉梢,轻飘飘从树梢间跳了下来,身轻如同鸿雁,足见轻点,眨眼间便落在少年的面前。   他伸手从少年的手中捞过那把被汗浸湿的烂木剑,将苹果送到嘴边咬住,白色的衣袍挥舞,轻松将少年刚才的练的剑式完完整整地又重现了一遍。道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但速度明显放慢了很多,有意让少年看清楚每一招每一式究竟是落在何处。   白衣胜雪蹁跹,手中木剑翻转横劈,剑花缭乱,木剑的虚影护在道人窄细的腰侧,剑影纷转流动,如同一朵盛放到极致的山茶花,仿佛要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吸入其中。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心跳越来越急促,最后近乎如同擂鼓般在胸腔中响了起来。   一招式毕,白衣道士收回木剑,将剑柄重新递到少年手中,微微扬起下巴:“去,再来一遍。”   “……”少年呆呆傻傻地接过剑柄,如同大梦初醒,耳根顿时红的能滴出血。   刚才他的注意力全在白衣道人身上,哪里仔细看了那剑法?   但面对白衣道人,他却怎么也不敢让这位金枝玉叶的“仙人”劳心再教授自己一遍,只好硬着头皮,又照猫画虎地把白衣道人刚才的招式又来了一遍。   果不其然,看完他的剑式,白衣道人那两条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来。   白衣道人大步走上前,握着自己的佩剑,抬手用剑柄在他的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当真是个榆木脑子,连这么简单的剑式都学不会。”   剑穗轻轻划过眉梢眼角,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少年抱着被敲疼的脑袋,抿了抿唇,眼眶也微微红了一圈,低着头心中只剩下沮丧。   仙人一定是嫌他愚笨,不愿再教习于他。明明这是唯一能在他心中谪仙般的道长面前表现的机会,却偏偏叫他心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给全毁了。   少年心如死灰地低着头,在原地等了一会。可白衣道长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转身离去,而是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再一次从他手里抽走了木剑。   行云流水的太虚剑法第二式又完整地在他面前被演示了一遍,这一次道士明显把速度压到了最慢,每一个动作都被拆解开,一招一式地演示在他的面前。   少年用心认真记着每一个剑式,等到道人再次将剑还给他的时候,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紧紧握住剑柄,退后几步,手里的剑如同游龙般挥舞起。   白衣道士将苹果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眼底终于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神色。   一招式毕,少年擦了擦头上的汗珠,长长舒出一口气。他转身看向抱臂倚在树干上的白衣道人,强压住心底的雀跃,学着那些青袍弟子的样子,双手恭敬地将木剑递了上去:“弟子练完了,还请…请师、师叔指点。”   “师叔”这两个字他说得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道人,不过那些青袍弟子都唤白衣道人为“小师叔”,他便也想着也跟那些弟子喊这人师叔。   “师叔?”白衣道士眉毛一挑,接过少年手中的木剑,慢悠悠道:“你可有拜入我哪位师兄的门下?”   少年的脸色顿时涨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曾。”   白衣道人看着他红得快要滴出血的耳根,少年本就生得貌美,此刻脸红得像是苹果,倒是更添了几分姝丽,让人忍不住想多欺负一下。   “哦?”白衣道人有些恶劣地弯起唇角,故意冷下声道:“那你为何唤我师叔?”   “我…我……”少年顿时把头更低了,他心中慌乱,急得话都说不清楚,头顶上也冒出细细的汗珠:“不、不是…不是师叔,是我说错了……”   白衣道人站起身,剑穗轻轻摇晃,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晃动得阴影。   少年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心知此事是自己鲁莽,折辱了仙人,无论道长要怎么罚他,他都认!只要道长能消气,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红得快要滴出血的耳边传来一道温热的气息,白衣道人在他身边俯下身,温热的气息轻轻掠过他的耳朵,落在他瑟缩的脖颈上。   片刻,他听见那人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如同石子落在莲池,在心底泛起圈圈涟漪:   “按理,你当唤我师尊才是。” 第38章   一路睡了个好觉, 柳安木接过柏止递过来的苏打水喝了几口,只觉得浑身神清气爽。   再回忆起刚才的梦境,梦中的少年脸上依旧像是隔了一层薄纱, 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样貌,只记得那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像是一轮挂在天边的红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少年的长相一定很合他的心意,不然他也不会对一个梦中之人恋恋不忘。   想到这里, 他晃了晃手里的苏打水,转头看向开车的柏止。车内没有开灯,柏止一张脸大半都隐在阴影当中, 而被车窗外光影映亮的一半脸庞轮廓英挺贵气, 鼻梁挺立, 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让他更显出了几分温润的书卷气。   柳安木支着下巴打量着他, 有些好奇:“柏总, 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柏止开着车,闻声转头看向他,微笑道:“和现在差不多,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没变过样。”   柳安木试着在脑中想象一下缩小版的柏止,也许是柏止周身的气息太过成熟稳重,无论他怎么想象,都很难把这人的五官安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 就好像这人一生下来就是这副老成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人童年时期到底是怎么过的。   柳安木将两只手垫在脑后:“说来惭愧,我这人想象力比较匮乏,所以你有照片吗?”   柏止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拍照。”   柳安木抽了一下嘴角,心中对这种敷衍的态度很是不爽, 不过转念一想:不给也无所谓,现在热门的短视频平台上有不少特效,号称能还原童年长相,只需要一张照片就好。   于是他立刻坐直了一点身体,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另一只手则飞快在手机里调出相机,借着身体的遮掩,按下快门键。   “咔嚓——”   车广播里此刻正在播放一首舒缓忧郁的大提琴曲,相机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中十分明显,柏止扶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过来。   柳安木:“……”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柳安木索性也懒得装了,拿起手机对准柏止:“柏总,来,笑一笑。”   柏止无奈地看了一眼他,却还是很轻地弯起唇角。柳安木在屏幕中央点了一下,闪光灯随即亮起,镜头里的画面变得清晰,柳安木的视线定格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上,那双瞳孔中泛起淡淡的血色,有种莫名的妖异,显得不太像是人类。   片刻后,柳安木缓慢抬起头,从现实中看向那双颜色稍浅的眼睛,微笑了一下:“柏总这双眼睛,看着真漂亮。”   即使带着金丝框边眼镜,但柏止的眼睛依旧有种特殊的东方美感,尤其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时,总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即使他表面上永远保持着温柔与沉稳,强势依然会从一些很小的细节中所显露。   柏止与他对视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睛颜色很浅,却像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里面隐藏着太多的秘密。一个人如果身上背负着太多秘密,就注定无法得到快乐。   “嗯,你喜欢就好。”   ……   黑色大G在夜色中转了个弯,朝着沙湖区公安局的方向驾去。   警察局不比别的单位,即使是大晚上也是灯火通明。不过今天的警局不太一样,警局外多了一个穿着古怪的女人,她身上穿着藏青色法袍,头顶缠着五色花布,袍面上绣得彩线即使在夜里也流光溢彩,正是那个今天下午来警局闹事的神婆。   不过此时此刻,女人的腰间多了一柄小鼓,鼓身缠绕着无色彩布,长长地托在地上。而神婆此刻正敲着手里的鼓皮,两只腿交替地沾地,嘴里一唱一顿,念念有词:“……拜请本坛三恩主,列圣金刚众诸尊;玄天真武大将军,五方五帝显如云。”   “看山雪山二大圣,金吒木吒哪吒郎;扶到乩童来开口,指点弟子好甚分明——”   每说一句话,神婆就重重用手里的铜锤敲击一次鼓面,咚咚的鼓声在黑夜里显得尤其热闹。   即使时间已经临近深夜,周围还是围着不少看热闹的市民,哪怕周围的民警尽力劝解,还是有不少人拿出手机录着视频。注意到前方的情况,柏止没有贸然将车开过去,而是远远地靠边停下。   两人前后脚下车,朝着公安局的方向走去,等到走近了一些,柳安木才看见神婆的背后果然还背着那柄黑色令旗,站在路灯的照射下,浑身的绣线就好像都活过来了一样。   ——神婆在公安局外又唱又跳,这种画面可不多见。   “这疯婆子还没走?”柳安木表情很是意外。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右手边的一位花臂大哥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手里拿着自拍杆,看样子似乎是在直播,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咧开一张大嘴:“公安局门口跳大神,贴脸开大啊这是,咱们直播间的宝子们见过吗?……没见过是吧,那就跟着虎哥的镜头看过来!”   直播间的礼物特效一个接着一个炸开,左下角的弹幕刷得飞快,大哥的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他举着自拍杆,正想要挤开人群往里面再挤一挤,架在自拍杆上的手机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抽了出去。   瞬间的变故让这位正在直播的大哥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肉一横,立刻想要伸手去拉那个年轻人的衣领:“你大爷的!知道老子是谁吗……”   只是还没等他抓到那个混蛋的衣领,手臂就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按住。花臂顿时疼的龇牙咧嘴,还没等他下一句脏话骂出口,一本黑色的警察证就在他的面前放大,几乎快要贴上他的鼻梁。   花臂嘴角抽搐了一下,从满脸的横肉里硬挤出一抹笑意,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误会,警官,这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柳安木收起警察证,扫了一眼“花臂”被柏止按住的手臂,微笑道:“妨碍警察执法,跟我进去喝杯茶坐坐?”   花臂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面上堆笑道:“警官,小弟也就是混口饭吃,您一句话,我马上就把直播关了,咱们都是守法的好公民,那违法乱纪的事情咱指定是不能干的啊。”   柳安木随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将花臂高达十万人观看的直播间关闭,又把手机递了回去。   “走吧,少在这凑热闹,小心把自己给赔进去。”   这句话虽然不中听,但也算是好心出言提醒。这主播印堂发黑,两眼浑浊,面骨形变,这是气血衰耗,元精不固之相。那神婆在这里跳神使得都是真家伙,万一真招惹了来什么,俗话说柿子选软的捏,搞不好第一个就要拿这个花臂开刀。   花臂急忙拿回手机,刚解锁就看见人数破十万的直播已经关闭,不禁一阵肉疼。但民不与官斗,面对警察,即使心里有气,他面上也一点不满都不敢显露出来,只能讪笑两声:“是、是,警察叔叔说的没错,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柳安木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花臂的肩膀,等他再次抬起手的时候,花臂后背上那个装饰性的大口袋里便多了一张被折叠成小三角的黄色符咒。   *   眼见直播是泡汤了,花臂只好丧头耷脑准备收拾东西收工。就在这时,人群中央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小的惊呼。听见动静,花臂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收好自拍架,挤进了人堆里。   围观的群众自觉分立在两旁,在人堆中空出一片两三米宽的空地。花臂凭借体格优势,很快就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定睛一看,只见空地上躺着一个白裙子的女生,脸色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四肢不停地在抽搐。   最可怕的是,这姑娘的眼白覆盖着一层黑色,看上去就像是眼珠占满了整个眼眶,皮肤下的血管犹如胀气般鼓起,种种表现都让人觉得这人不像是疾病发作,倒有点像是民间常说的中邪。   这一下,原本还在维持秩序的警察全部都围了过来,程名这个唯一的法医冲在最前面,他在伤员的侧脖颈下方两指处按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朝人群大喊:“都散开!伤员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神婆也注意到这边的异状,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重重敲了敲手里的文王鼓,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唱一场大戏:“来了!来了!来得是哪位大仙?”   随着神婆的叫喊声,趴在地上的女生浑身像是过了电一样抽搐了一下,眼白向上翻起,随即她的皮肤上鼓凸起数不清的紫红色毒腺,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什么。与此同时,正在挤开人群往公安局大门走的柳安木浑身猛地一震,一股剧痛从后背的皮肤钻出,就好像是被电流重重鞭打过。   “怎么了?”柏止敏锐察觉到他的停顿,立刻扶住了他的肩。   冷汗顺着眉角滚落,柳安木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下一秒,他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清脆的声音:   “叮——鬼差助手提醒您!”   “前方20米内出现A级悬赏鬼物[蝰女],擒获可获得2000转生值。请注意,该鬼物在过去六个月内已经杀死三名丙等鬼差,请宿主量力而行。” 第39章   随着脑海里的声音响起, 后背上针扎般的疼痛渐渐褪去,好像电流被逐渐放小,最终消失不见。   “蝰女?”柳安木喘着气, 抓住柏止扶住他的手,抬头朝人群中那片空地看去。   ——蝰女,传说中没有性别, 半人半蛇的怪物。人死后尸体如果被蝰蛇吞噬,魂魄就会生长出蛇尾, 无法投胎转世,成为不死的怪物,只有被人准确的喊出名字, 它们才能得到解脱。   空地上的白衣姑娘双腿并拢, 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痛苦蠕动, 人群里很快有人发现不对劲, 女孩露在裙子外的小腿上慢慢显现出不少紫红色的斑痕, 大的足有成年人拳头的大小,随即这些长出红斑的位置很快脱水起皮,在腿上留下一层白花花的干皮。   这种东西长在人身上,让人不禁还有一些害怕,人群中有人犯嘀咕道:“这小姑娘该不会是有什么传染病吧?”   这个声音一出来,前排吃瓜的群众脸色俱是一变。这下原本还在往前挤得人群也不挤了,每个人都在仓皇后退, 生怕自己也被那不知名的病毒给传染上。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女孩的身边就只剩下几个公安局的民警。程名脱下自己身上的警服,盖在女孩的不断摩擦的小腿上,另一只手则挡在女孩的脑袋下,防止她在痛苦中不慎撞击到脑袋。   痕迹检验科的张玲大步朝神婆走去, 大声呵斥道:“别敲了!伤员呼吸困难,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她可不是犯病,这是有神仙在她身上!”神婆敲击鼓面的小锤一顿,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声音变得粗犷而怪异,跟下午在警局门口时完全不一样,就像是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你们别着急,让老婆子我先问问,来得是哪位大仙?”   女孩撑起上半身,喉咙里不断发出“嘶、嘶”的低吼。紧接着,她猛地从地上坐起来,上半身压低,眼白向上翻起,两只全白的直勾勾地盯着召唤“它”来此的神婆,嘴角向两侧拉开,露出了一个惊悚的笑容。   看见年轻姑娘古怪的举止,神婆明显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又虚张声势地敲了一把文王鼓:“坛前敬香烛,不知该敬哪位大仙?”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不过这回却没有人敢到最前面去围观。   柳安木揉了一把隐约发疼的后背,抽了抽嘴角道:“这疯婆子有点东西,但不多,连是神是鬼都分不清。”   柏止抬起手,手法温柔地帮他按摩着后背,声音却有些低沉:“刚才是怎么回事?”   柏止按摩的手法很专业,四指顺着脊骨慢慢向下,随着又在某处慢慢揉开。明明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可后背上传来的那种滚烫温度,却仿佛带着酥酥麻麻的电流感。   柳安木随口敷衍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那还得从盘古开天辟地——”话刚说了一半,背后的手忽然按在一处,他条件反射般向前挺了一下背,很轻地抽了一口气。   柏止的动作顿了一下:“很疼?”   柳安木“嘶”了一声,下意识就想蹦出一句脏话“废话!真他.妈.的疼啊!”,但话到嘴边,却又临场打了个转:   “……不疼。你刚才按的是什么地方?”   “肾俞穴。”柏止松开手,继而解释道:“也是肾脏之气输注之处。”   “……”   柳安木直起腰板,摸了摸脖子,死鸭子嘴硬道:“哦,难怪一点也不疼。”   柏止没有拆穿青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在他的眼中,青年的后背有些过分瘦削单薄,从领口露出的脖颈也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世人常以木石心肠来比喻其人冷血无情,可此时此刻,他心脏的位置却清晰地传来阵阵刺痛。   千年前师尊与他心意相通之时,心力早已经被“门”所耗空,每晚撑不到一半便会缩在他怀中昏死过去。那时一切都已无力回天,师尊身陨后,他仅用了百年便将老妖王斩于剑下,踩着老妖王的尸首成为了新妖王后,又花费了千年时间,精心布下这盘棋局……   如今既然师尊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就绝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再一次重演。   **   “咚、咚!”鼓声又沉又闷,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粘了住似的。白衣姑娘双腿并拢,膝盖在地上摩擦,已经擦破了一层皮,翻起的血肉混着灰尘,显然十分骇人。   她的两只眼睛微微向外鼓凸,就像鱼缸里的金鱼,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敲鼓的神婆。这本来是一个长得极漂亮的姑娘,却因为浑身大片脱皮,死皮沾着皮屑挂在身体上,显得极为恐怖骇人。   蝰女歪了歪头,扯开嘴角,月光落在它惨白的脸庞上,映照出一个惊悚的微笑:“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吗?”蝰女所发出的声音极为含糊,就像是一边在咀嚼,一边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   神婆即使再不靠谱,这一下也知道此物绝非善类。   “怎么会招来这种东西?”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神婆摘下腰间的文王鼓,单腿顶在膝盖上,同时丢掉手里的小锤,改用两只手快速敲击鼓面:“咚咚!咚!……”   “驱鬼咒响,恶灵涣散,万仙护佑,众生解脱!”神婆手里的鼓点越来越快,与此同时,不知道从何处吹来一阵凉飕飕的阴风,让正好奇围观的吃瓜群众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蝰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牙龈完全露出,几乎要撕裂嘴唇的血肉。她蠕动着并在一起的双腿,伸出手,朝神婆的方向爬过去:“好疼啊,我好疼啊…好疼啊……”   蝰女爬行的速度非常快,眨眼间就已经抓住了神婆的衣角,蝰女仰着头,脸上的毒腺喷出血脓的液体,脸上却依然保持着那个诡异至极的笑容:“疼啊…我好疼啊……”   神婆想要后退,却被她扯住衣角,拉扯之间神婆重重摔倒在地,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蝰女歪着脑袋,慢慢支撑起身子,那双紫黑的手缓慢抬起,长长的指甲朝着神婆的眼珠子就抓了下去。   “啊!”   神婆用力捂住双眼,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凄惨的喊叫,围观群众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耳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就像是肉||体被重重撞飞出去发出的动静。   神婆惊魂未定地从指缝间睁开眼看去,只见警察局里的那个“小领导”此时手臂死死抱着蝰女的腰,正声嘶力竭地朝她喊:“您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   蝰女被他抱住,一时动弹不得,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厉色,十指如刀朝程名的脖颈挥去。蝰女这一下使出了全部的力量,只要长指甲刺入程名的脖颈,顷刻之间就能将他脑袋整个削下来。   程名后背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说这回真完了。生死攸关,他把心一横,死死咬住下牙,手臂上的力量丝毫未有松懈。   锋利无比的指刀破空发出尖锐的啸鸣,但是刀风没落到程名脖子上就被一把抓住了。程名等了几秒,发觉脑袋还好端端地架在自己脖子上,下意识抬起头朝上方看去。   蝰女的手臂发黑变紫,表面覆盖着一层鼓凸的血管,而此时这只手正被柳安木轻松地抓住。   程名死死抱着蝰女的腰,看见柳安木,眼泪和鼻涕一下就飙了出来:“三哥啊!就差那么一点,你就再也见不到兄弟我了!”   蝰女被抓住的手臂青筋暴起,仿佛把浑身的力量都用在了手臂上。而柳安木则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攥着她的手好像根本没有用力,甚至还有空抽出时间,懒洋洋地扫了程名一眼:“自己打不过,还不会摇人吗?”   程名有点好不意思,脸上挂着鼻涕眼泪笑了笑:“事出突然,我也没想这么多。”   被两人晾在一边的蝰女转动着眼珠,怨毒的目光落在柳安木身上,嘴巴张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你是什么东西……找死……”   “还挺大胆的啊。”柳安木连眼皮都懒得抬,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一人一鬼都听得清楚:“不过我要是你,这时候就乖乖把嘴闭上了,也省得一会多吃苦头。”   “在公安局门口出手伤人,还敢这么猖狂!”有柳安木在这里镇场子,程名说话也硬气了不少。他的手臂上有好几处擦伤,松开蝰女,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三哥,别跟她废话,先带回局里再说!”   蝰女扯开嘴角,冷笑了两声,瞳孔慢慢从眼皮中转动下来,黑色的眼珠犹如冷血的蛇类动物一样,缩成一条极细的细线:“想抓我…你们还没有那个本事……”   话音刚落,蝰女的身上就爆发出一股浓重的怨气,这些怨气化作一条接着一条黑色的长蛇,缠绕在蝰女的周身,蛇头嘶嘶朝着柳安木吐出信子。紧接着,这些由怨气化成的蝰蛇发疯般缠向两人! 第40章   程名看不见怨气化成的鬼蛇, 只觉一股阴风扑面袭来。四周阴气肆虐,风中仿佛伴着呜呜的鬼哭,温度好像在一瞬间就下降到了零下, 手臂上也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蝰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夸张,蛇影如同黑发般在它背后散开,变成锋利的蛛网分布它的身边。与此同时, 蝰女的面庞却变得越来越妩媚,皮肤在接触毒腺中流出的血脓后, 毒疮快速变淡褪去,整张脸出落得像刚剥了皮的水煮蛋,整个人妩媚而娇艳, 散发出一种迷人心魄的美丽。   女人轻轻撩起长裙, 修长笔直的大腿白得近乎反光, 瞬间就让人晃了心神。程名怔怔地盯着蝰女, 眼中先是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随即竟然不由透出几分痴态。   不过正所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这些只是落在程名眼中的假象。   蝰女这种不入流的幻术,骗一骗程名这种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还行。即使是丙等鬼差也有冥府之力护持,自然不会被这些虚伪的幻象所迷惑。蝰女此时“千娇百媚”的模样,落在柳安木的眼里,却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此时蝰女整个脸部几乎完全变形, 毒腺挤满了她每一寸皮肤,从毒腺中滴滴答答地流出脓血。青绿色的血管顺着脖颈,一点点爬上脸颊,最终又汇集在眼眶之中,将整个眼白都染成青绿色。这些被输入蝰女体内的液体大概带着剧毒,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女人的脸庞就变形浮肿,就像是吹鼓了气的气球。   蝰女扭动着“娇柔”的身姿,眼神妩媚,充水浮肿的脸被浓稠的绿水胀起,变得晶莹剔透,让人不免担心会不会炸开。大概是见柳安木不为所动,蝰女咬了咬牙,又扭动着腰间的垂坠的皮肉,朝他丢来一个媚眼。   柳安木跟她对视了半晌,真诚道:“要不你赔我点儿钱吧?”   蝰女脸上“娇媚”的笑容停顿了一瞬,肿胀的嘴唇向两侧扯了扯,神色怨毒地看向柳安木:“你没中幻术…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功夫,程名感觉自己被抽离了出来,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拍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向前倒去。随即,他的意识彻底清醒了过来,心说怎么回事,刚才我好像做了个梦?   蝰女充斥着绿色液体的眼睛死死盯着柳安木,青年手指翻动,指缝中翻着一块铜板,常人发现不了,但蝰女却能看见一股黑气萦绕在青年的指缝间,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从铜板中阵阵发出沙哑又急切的声音:   “好饿啊……”   “好饿啊……”   柳安木脸上表情半点不变,眼底却多了一点捡了便宜的笑意:“别急,马上就让你开饭。”   识海中没有姬玚的回应,只是缠绕在他指尖中的黑气转得越来越快,连带着指缝里的铜板都发出迫不急的的振动。场上的局面瞬间逆转,蝰女充斥着绿液的瞳孔震颤了一下,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身体不住的发抖,无形之中,仿佛正有一双眼睛正在贪婪地注视着它。   蝰女的幻术再也维持不住,因为恐惧,它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周身的黑气在一瞬间收回,数不清的长蛇缠绕在它的周身,蛇头威胁地嘶嘶吐出信子:“不…别杀我…别杀我……”   铜板轻轻被弹起,在半空中翻了面,又落回到柳安木的手背上,他慢悠悠扫了一眼惊恐的蝰女:   “去吧。”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在这一瞬间都被禁止。紧接着,铜板上“嗡——”的震颤了一声,可怕的阴气从铜板表面爆发出来,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兴奋地嘶吼着冲向蝰女。刹那之间,天地变色,雾蒙蒙的月色被一道血色所覆盖,远远地天际传来轰隆轰隆的雷声。   柳安木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只觉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被一种兴奋充斥。   随着蝰女的血肉被暴虐地撕裂,他的眉眼间竟然染上一股肆意的邪气,一股从所未有的快意也一同涌入了他的身体,冲开堵塞的经络,流向每一个穴脉,原本滞涩的经脉竟然仿佛被某种力量打通,无形的力量源源不断涌入身体。   柏止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从始至终,柏止的脸上都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蝰女其实并不在他的计划中,但或许是连天意都在帮他,蝰女的出现反而阴差阳错帮了他一个忙。   黑暗笼罩了一切,就连路灯也只能映照出很狭窄的一方天地。所有人好像置身于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岸,昏暗、压抑、绝望还有未知的恐惧笼罩着一切。   蝰女的身体被从中间剖开,绿色的汁液从它被切开的腹部流淌了一地,其中还混杂着不少软绵绵的器官。浓稠的黑气缠绕在蝰女的周身,从黑气中伸出一双枯骨般的手臂,很快蝰女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绝望地被从白衣女孩的身体里撕扯出来,随后仅在短短数秒之内,就被那些黑气蚕食殆尽。   与此同时,柳安木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   “A级悬赏鬼物[蝰女]任务已结束,感谢您的付出。请宿主注意,由于目标悬赏物死亡,系统自动冻结1000点转生值,宿主无法获取冻结部分奖励,其余部分奖励将在三个工作日内下发至您的账户。”   脱离了蝰女控制的白衣姑娘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摇晃了几下,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程名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伸手抓住那姑娘,不过此时这个女孩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如同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连带着程名都被往前拽了一个踉跄。   程名拉着女孩的手臂,将人背了起来,又回头扯着嗓子喊道:“三哥,快搭把手,先把她背到局里去!”   柳安木动了动发麻的指尖,随着最初的舒意与兴奋褪去,他现在浑身的肌肉都酸胀的厉害,在短暂的几秒内他几乎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他很难形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有一股陌生的力量被突然塞进了他的身体,原本狭窄的经脉被强行扩宽,他甚至能感受到心肌收缩与舒张时不断挤压迸溅出鲜活的鲜血。   “咚!咚!”心跳的声音就像是擂鼓,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心脏。恍惚之间,他的耳边出现了很多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柳安木仔细听了很久,才听清楚这些人一直都在重复一句话:“出去…放我出去……”   随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从后腰上胎记的产生,又顺着脊骨一直向上蔓延,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炙烤成灰。身体越是疼痛,他就越是熟悉这样的痛觉,这种疼痛就好像要揭开什么,让一段被封尘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   “三哥?三哥!你怎么了?”   程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安木感觉自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缺氧的感觉陡然褪去。眼前的画面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程名背上正背着不省人事的女孩,旁边几个警局的同事也七手八脚地帮忙搭手。   “我没事,我很好。”柳安木顿了顿,用手背擦去额头的冷汗。再次抬起身体的时候,他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散漫,只是藏在背后的手指缓慢收紧:“先把人弄进去,你背着不觉得累吗?”   也许是他此刻的脸色太过苍白,程名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碍于周围人太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没有在意程名的欲言又止,柳安木慢慢直起后背,他大步走到神婆的身边,神婆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看向柳安木的目光只剩下惊恐。   “你恐怕走不了了。”这个年轻人在她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摊开,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把令旗交给我,我会把它送到该去的地方。”   **   正如柳安木所说,神婆很快就被一行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带走。这些“蓝制服”的左胸口处都别着一枚徽章,上面只有四个金色的小字“特案A组”。   在审讯夏晴的时候,柳安木曾见过这些人一次。在特案A组服役的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异能术士,负责处理各省内涉及异能玄学的刑事案件。而且相比于749局的其他成员,特案A组的人权限更大,活动范围也相对更自由,可以说他们算是749局中的中层。   “蓝制服”中有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手杖,从其他几人的态度来看,他似乎是这一行人的领导。   “我听说刚才是你出手,才救下了那位姑娘?”老头拄着手杖,缓慢走到柳安木的目前,他看向柳安木的目光透着一种审视:“你是行鬼师,你的师父是谁?”   “家师鬼手柳十七,两年前就死了,你想叙旧的话,最好亲自下去找他。”面对这些749局的走狗,柳安木实在懒得有什么好态度。   “你是柳十七的徒弟?”老头倒也不恼,只是看上去稍微有些意外,他重新打量起柳安木。   据他所知,柳十七一辈子只收过三个亲传的徒弟,其中一个徒弟被高层看中,在加入749局的第三年不幸因一场事故死亡,还有一个徒弟两年前病死,现在只剩下一个大徒弟,已经成了行内能只手搅动风云的人物。不过柳十七亲自收的徒弟虽然只有三个,但挂名徒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你无需紧张,以你的能力,留在这里真是屈才了。”老头摇了摇头:“不如跟我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平台,让你有机会能发挥出自己真正的价值。”   “……”   柳安木静静盯着老者看了半晌,随即缓慢地扯了一下嘴角:“你是在邀请我加入749局吗?” 第41章   老者诧异地看着柳安木, 片刻后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有邀请你加入的想法。不过你的能力还没有接受过组织里的考核,只要你能顺利通过考核, 我会代表组织考虑吸纳你进入特案……”   “不用考虑了,我拒绝。”柳安木没有半点犹豫。   “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老人没有半点被当面拒绝的尴尬,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对折好的手帕, 擦了擦手,眼中多少有些怜悯:“我会给你时间接受现实, 但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最后的结果都只有一个。”   老者这话是什么意思柳安木很清楚, 而且他也很清楚这群人到底有什么手段。手指一点点捏紧袖子里的令旗, 连指骨都因为愤怒而颤抖。   旗身表面渗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让他的大脑慢慢冷静下来。半晌, 他松开握着令旗的手, 抬头再一次看向老者:“老头,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哦?”老人收起手帕,大概是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这样说话了,他似乎有了几分兴致:“你想跟我赌什么?”   柳安木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随即嘴角牵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   “就赌今日我要走,你带来的这些人有没有本事拦住我。”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一时之间, 那些背手站在老人身后的人都抬起头来,目光轻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步入中年,手里都有几件硬本事,想在他们手里讨到好,那绝非是一件易事。   “狂妄!”老人面色也沉了下来, 手里的手杖重重敲了一下地板,四散的气流如同游龙般从他脚底涌出,随即重重撞击在审讯室的墙壁上,整个房间都黄动了几下:“今日就算是你师父站在这里,也不敢如此托大!”   “试试不就知道了,正好我也想看看传说中的749局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柳安木扯动了一下嘴角,抬起右手。   他的指缝中翻起又消失的铜板泛着一股浓稠的黑气,映照着他的面色也透出一股邪气。他慢慢抬起头,声音不大,却颇为乖张:“楼观道甲子一钱鬼师,请教诸位!”   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周围几个中年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明显的不屑与轻蔑。行鬼师在玄门中是一类极其特殊的术士,其门人以铜钱驱使厉鬼。行鬼师腰间挂的钱串越多,也就代表行鬼师道行越深,有的行鬼师喜欢将铜钱分串,行走间则会叮当作响,以此作为身份的象征。   “一钱鬼师?”,“呵呵,黄口孺子,不知天高地厚!”,“诸位同僚无需出手,且叫我给这臭小子一点教训!”,“倒是牙尖嘴利,就是不知道一会能在我手下撑多久。”   柳安木丝毫不在意这些人轻视的态度,他一直盯着那位老者,就好像是在故意挑衅一样:“怎么样老头,敢赌吗?”   老者定定看了他一眼,片刻才开口说道:“假使你输了呢?”   “若我输了,任凭你们处置。”柳安木看着老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但如果我赢了,不仅749局我不会去,而且我还要一件东西。”   这次老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摩挲着手杖顶部的铜制龙头:“说说看,你还想要什么?”   “很简单,我只需要一份档案。”柳安木沉声说道:“一份死人的档案,对你们来说无足轻重。”   老者沉吟了片刻,指尖轻点着龙头,似乎是在衡量这笔买卖划算与否。单从气势上讲,青年绝对不输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在他看来,青年极有可能还留有后手。   但眼前的青年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即使是行鬼师,在这个年纪也鲜少会有什么大作为,至于后手……   老头的目光落在青年指缝间的铜板上,眼底闪过一抹思考的神色。能在只身一人杀死蝰女,青年手里这只鬼物至少在鬼将之上,如果只是鬼将级别的鬼物,凭借他这几个手下的本事,收拾起来并不算麻烦。   但当他对视上那双漆黑而没有温度的眼睛时,他的心底突然萌生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但如果这只恶鬼是一只鬼王级别的鬼物呢?”   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五年前就有过先例。   那少年当年也不过十几岁,却能驱使十余头恶鬼为其所用,其中就有两头鬼王级别的鬼物。当年的场景老者虽未曾亲眼见过,但也从同僚的口中听见过不少描述,所有谈起这段经历都是为之色变。   据说那时少年孤身一人站在几十层高的分局大楼下,手腕上缠着一圈铜钱串。身后厉鬼过境,红月当空,奔涌的黑色浪潮之中夹杂着凄厉而渗人的鬼哭。十几头恶鬼来势汹汹,顷刻之间大厦的墙皮便被腐蚀脱落,墙体上遍布着一道道可怕的裂缝。   即使并没有出现人员伤亡,但四个分局一夜之间被全部损毁,就连高层都被这件事所惊动。   按理来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少年早该被局里抓走严加看管,可偏偏这件事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以鬼手柳十七亲自出面,以个人名义向局里捐赠四栋大楼草草作结。   想到这里,老者不禁暗叹一声可惜。那少年的确是个不可多见的天才,年纪轻轻便把行鬼师一脉修习到了最高的境界,只可惜实在是造化弄人,这样一个天才却因为一场小病丢了性命。   ——不过像这样的天才,恐怕一千年都出不了一个。   “你可想好了。”老者停顿片刻后,开口说道:“若你输了,便要即刻跟我们回分局。”   “输?”   柳安木静静看着他,良久,忽然嘲弄地笑了一下:“没有人能让我输,除非我没想过要赢。”   老者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你迟早会死在这份狂妄自大上。”   说完这句话,他提起手杖,转过头看了一眼了自己的手下,抬了抬手指:“动手吧……下手要有点分寸,小施惩戒即可,不要伤了和气。”   跟着老者的那几个人中年人早就憋着一口气,听见老者的命令,脸上都心照不宣的露出一丝笑容。教训小辈这种事情最大的乐趣,就在于绝对的力量差距。   他们这些人既是分局里的中层,又是宗门里的长辈,平日里那些小辈见了他们,无不是点头哈腰、恭恭敬敬。面对这些自视甚高的小辈时,适当地给他们一点教训,既能敲打小辈,又能在无形中享受一把力量碾压所带来的乐趣,不失为一种难得一遇的消遣。 第42章   一个中年男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身材魁梧,留着宽络腮胡,神态彪悍, 啤酒肚将一身深蓝色的制服撑起一个圆滚滚的弧度:“小子你且记住一个道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今天我就替你家长辈教训教训你!”   柳安木的目光在这个中年人的身上移动,这人的右手边的袖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隔着布料游走, 这东西呈现条状,看上去有点类似于虫蛇一类的东西。   “蛊?”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布料下游走的东西速度并不快, 而是每次转动方向的时候都会有明显的停滞。   “不是蛊虫,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心底有了一个答案, 柳安木嘴角微微上扬, 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他翻动铜板的右手骤然一停, 浓稠的黑气迅速从铜板中溢出,很快顺着他的手臂,将他的身形隐藏进入一片黑雾里。   空荡荡的审讯室之中,阴风大起,整个审讯室昏暗了不少。   无处不在的黑雾中传来一个声音,若有若无,听起来有些瘆人:“那就请赐教吧。”   中年男人将手压在胳膊上, 有纸人作为耳目,他的五感远超其他人,即便是这样,他却依旧无法找到青年的确切位置,只看堪堪摸索到一个虚影。   ——这小子还真点东西, 难怪敢这么狂。   袖口里的纸虫顺着衣领探出,纸人背后的红色纹路闪过一抹金光,中年人男人眯起双眼,视线里那个虚影清晰了不少,他冷笑一声:“装神弄鬼。”   周围其他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色,这个率先出头的中年男人名叫伍军,是湘南伍家二房一脉的嫡系子弟,精通剪纸成兵之术,以纸人可作耳目,可以堪破虚幻,可以说正是行鬼师的克星。   锁定了虚影的位置,伍军没有着急将虚影从黑雾中拖出来,而是从腰间的布口袋里又翻出了两三个纸人。这些纸人摇摇晃晃在他手心里站立起来,随着他一声:“去!”,几张纸人轻飘飘从半空中飘下来,仿佛自己长出了腿脚,一头钻进了黑屋里。   伍军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这几只纸人就是他的阵头,也是整个阵法防御力量的支撑点。只要这几只纸人还在,就相当于在他的周身撑起了一方阵术,阵术不破,任凭那臭小子有一万种本事,也没法能近他的身,这也是他敢第一个出头的底气!   不过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几只纸人钻入黑雾纸后,纸做的身体就变得沉重起来,走了几步后,伍军就发现不对劲,被他操控的纸人就好像走进了一个泥潭,腿上好似被泥水缠住,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   “雕虫小技罢了,也敢在我面前卖弄。”伍军双眼盯着黑雾中的虚影,冷笑了几声,抬起右手在左手的手心里快速写下一道符文。手心里被写下符文的地方隐隐发着烫,当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本来对付一个小辈根本用不着这种程度的术法,但话已经放了出去,几个同僚都还看着呢,他必须在几招之内给这个臭小子一个下马威,否则他这张老脸往哪摆?   随着符文成型,黑雾顿时被数道血红色的光芒刺破,如同日光穿透黑云。   周围几个看客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然的表情,伍家对纸人的掌控之术是行内独一份的存在,只要把那小子从黑雾中逼出来,就算他再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去。   被“泥潭”绊住的纸人很快就挣脱了束缚,被扯断的泥丝很快又化作黑气藏进了黑雾中,纸人后背上用朱砂书写符文射出道道红光,用特殊墨水涂画出的眼睛在纸面上转了个圈,紧接着从纸人抖动的身体发出咯咯的窃笑。   “找到了,我看你还往哪里跑!”伍军眼底闪过一抹得意,他抬起右腿,重心下移,重重踩在地上。趴在他肩膀上的纸虫缓缓抬起上半身,随着伍军的一声暴喝,双拳骤然用力,肩上的纸虫后背上倏地弹出一对波如蝉翼的纸翅,沙沙地朝着黑雾中那道虚影飞了过去。   纸虫向箭一般朝着黑雾中的一个方向射了过去,纸虫的腹部高高鼓起,有经验的术士都知道,这只纸虫肚子里有个一个很精巧的毒囊,一旦被这只纸虫咬住,毒囊内的液体就会进入人体血液,瞬间就会麻痹神经,若不慎被咬伤,立刻就会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   眼看着纸虫就要钻入黑雾,伍军收回迈出的右腿,将手背在身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对自己的纸虫很自信,过去的很多年里,他靠着家族里这一手操控纸术的手法,可以说在行内也算是横着走,一旦被他的纸虫锁定,想要再逃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嘭!   忽然,即将穿过黑雾的纸虫突然像是撞上了一面墙。在高速的撞击下,整个纸虫甚至连声响都没有发出来就被轻而易举地压瘪,虫腹中的毒囊被挤压碎裂,其中的毒水立刻四溅飞出。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离得近的几个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几滴毒液溅入眼睛,顿时一股仿佛要将大脑锯开的剧痛就从眼眶中烧了起来。   “啊!”   几道凄厉的惨叫接二连三的在审讯室内响起,伍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只觉得从右手指尖先是一疼,随即便传来一阵麻痹的感觉,这种麻痹感很快就蔓延到了右臂,整条手臂顷刻之间就没了知觉。   “怎么回事?”伍军的脸色一下发生了变化,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飘飘的声音:“别紧张啊,你自己调得尸毒,解起来应该很容易吧?”   这个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审讯室的每个角落里传来。四周的阴风再次大起,头顶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整个审讯室瞬间陷入了黑暗,失重的感觉从四面八方传来,就好像突然从半空中掉入了深海之中。   拄着手杖的老者面色一变,龙头手杖重重往地上一敲,冒着丝丝白色的气流从四散开来。气流撞上黑雾,就像是热流陡然撞上冷空气,瞬间化作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小心,我们已经被那只鬼拖进了鬼蜮!”老者眉头紧缩,双眼紧紧盯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在鬼蜮里危险可能藏匿于每一片黑暗,所有人必须一起行动!”   就好像是要验证他所说,黑暗中传来一声很轻的嗤笑。这个笑声不算大,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每给人的耳朵里。听见这个声音,老者浑身猛地一震,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死死握着手里的龙头手杖,因为太过用力,他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这个声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后背上的伤疤隐隐作痛,就好像皮肉刚被切开,伤口狰狞翻起,连带着那份窒息般的痛苦和恐惧,一并浮现在他的大脑中。   黑雾中慢慢抽出数不清的红色血丝,这些血丝在半空中缠绕,慢慢形成了一个人形。   他嘴唇蠕动着,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片黑暗:“怎么是你?”   “血人”的脸部缓慢挤出一个眼睛,眼珠盯着他,似乎是在笑:“自然是追随吾主而来。尔等不自量力,妄想与吾一争高下,简直可笑!”   鬼蜮中声音的传播受阻,剩下还站着的几个人根本听不清老者和那“血人”说了什么。几个中年人互相看了看,纷纷亮出自己的家伙什,有人高声喊道:“一起上!让这臭小子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别过去!全部给我退回来!”老者如临大敌,厉声喝斥。可惜那几个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为首的那个人手里握着长一尺的铜钱剑,飞身而起,朝着那由红色血丝组成的人影重重劈砍了下去。   铜钱剑狠狠劈下,瞬间就将那个血丝组成的人影砍成两半。被砍断的血丝如同蚯蚓般钻入黑雾中,满地蠕动的血丝让人不禁头皮发麻。   “是空心的?人不在里面?”握着剑的男人愣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肩膀上一阵剧痛传来,两根由血丝组成的长线瞬间贯穿了他的臂膀。   “当啷!”铜钱剑重重砸落在地上,男人发出一声闷哼,粘稠的血液从被贯穿的位置喷涌而出。   众人的神经顿时绷紧,黑雾中传来一道很邪性的嗤笑:“一堆老弱病残聚齐了,不如你们一起上吧,早点打完我也好早点回去睡觉。”   这段话说的狂妄嚣张,但几个中年人却无一人有底气反驳。其中一人向前走了一步,握紧手里的伏阴牌:“胡闹!按辈分我们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小儿出言不逊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出手伤人?”   黑雾里的声音“哦”了一声,随即毫无诚意地下了个指令:“姬玚,把他放开吧。”   血丝缓慢从中年人的肩膀里抽出,中年人口中发出一身闷哼,重重朝地上栽倒。“姬玚”这个名字说出口,所有人都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半空中那由数千血丝组成的“血人”。   老者长叹息了一口气,他拄着手杖上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老者好像又苍老了好几岁,他伸手将受伤的手下扶起来,随即目光沉沉地看向黑雾中的一处:“小子,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柳十七的鬼仆,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随着老者话音落下,一道欣长的身影慢条斯理地从黑雾中走出来。青年半边脸上盖着一块由鬼气化成的鬼面具,露在外面的半张脸虽有些苍白,但确实是一副极好的皮囊,黑气翻滚缠绕在他的身后,几乎和电影里那些斯文败类的反派角色一模一样。   柳安木微微抬起下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自然是我师父留给我的。”   “胡说八道!”老者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那老鳏夫一辈子只收过三个徒弟,两个徒弟已经身陨,现在只剩一个大徒弟,老夫曾与他见过一面。”   “谁告诉你老头只有三个徒弟?”柳安木笑了起来,他的半张脸都被鬼面具挡住,这一笑整个人越发显得邪气。他的目光扫过鬼蜮尚且还站着的几个人,慢悠悠地说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楼观道甲子一钱鬼师,鬼手柳十七的关门弟子——柳四。”   整个鬼蜮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几个中年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纳闷。道上谁没听过鬼手柳十七柳老太爷的大名,只是道上只听说柳老太爷一辈子只收过三个亲传徒弟,却也没谁知道他还收过这第四个徒弟?   但青年手里的铜板并不是假的,也确实能召来鬼王姬玚为他驱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柳老太爷真的还偷偷收过一个徒弟?   老者盯着柳安木手里的铜板,眉心一点点皱起来,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想。   能驱使鬼王姬玚,这个青年必然和柳十七有关系。道上早年间的确有些传闻,说鬼手柳十七曾与那黑苗蛊女金花生育过一个孩子,不过据说因为蛊女体内积|毒太多,不仅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死胎,就连蛊女也在生下这个孩子不久就撒手人寰。   “难道当年那个孩子并非是死胎,只是柳十七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特意放出的假消息?”老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如果此人真是柳十七的儿子,那他能让鬼王姬玚为他驱使,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老者握着龙头手杖的手缓慢收紧,他死死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表情一丝说不出的复杂情绪。站在他对面的青年眉目青隽,如果仔细去看,确实不难看出几分他母亲的影子。   恍惚间,青年的身影好似和当年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在他面前融合在了一起。   穿着苗服少女站在远方的山坡上,额前的银饰轻轻撞击着,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的手里握着一把花色的花朵,如远山般的眉眼轻轻弯起:“阿昌,你又发什么呆呢?” 第43章   四周的黑雾散了不少, 鬼蜮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被撤去。   拄着龙头手杖的老者还沉浸在那段蒙尘的记忆当中,良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整个人似乎变得更加苍老,“罢了,愿赌服输。说说吧, 你想要谁的档案?”   柳安木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审讯桌边, 从审讯本上撕下一张纸,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了“柳二”两个字。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手里的纸张对折, 递给了老者。   老者接过那张纸, 没有打开, 但在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你要找的这份档案在三分局, 所有档案都是统一管理, 即使是我也没办法把违规把档案带出来。”   柳安木很轻地抬了一下眉梢,直觉告诉他,老头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停顿了两三秒,老者摩挲着手杖上的金属龙头,再一次开口:“不过我有办法把你带进去,你可以自己去翻阅, 但只能翻看,不许拍照,更不能把档案带出分局,否则你要面对的事情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随着鬼蜮消散,覆盖在柳安木脸上的鬼面也慢慢褪去, 他嘴角轻轻上扬:“成交。”   老者看着他的眼睛,久久摩挲着手里的龙头,眼神似乎在怀念什么。   就在柳安木准备离去的时候,老者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叹息般地开口:“你的眼睛…很像你母亲。”   柳安木扶着门把手,停住脚步。他背对着老者,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眉尾。   老实说,他并没有原主完整的记忆,更无从得知原主的母亲到底与眼前这个老头有什么渊源,不过从老者的语气中,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遗憾的味道。   柳安木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说的越多,反而会暴露出更多。如果不想被暴露借尸还魂的秘密,这个时候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老者只留下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便不再继续说下来。他握住手里的龙头手杖,转身看向角落里陷入昏迷的神婆:“准备收队吧。”   几个中年男人互相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到门边的青年身上,青年的背影有些单薄瘦削,但脊背却挺得很直,像是风雪下倨傲挺立的青松。   青年耸了耸肩膀,拉开审讯室的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伍军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尸毒已经顺着右臂蔓延到肩膀,使得他整条手臂都呈现出紫青的颜色,旁边几位中了尸毒的同僚也不遑多让,整个眼眶紫里透着青,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僵尸。   他按着毫无知觉的手臂,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眼神中多了几分狠厉:“处长,您就这么让这臭小子走了?”他们当年都是被老处长招进来的,局里的手段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即使近几年来局里的手段已经温和了不少,但究其根本,还是威逼利诱的那老一套。   “鬼王姬玚在他手里,只要他想离开,就连高层都拦不住他。”老者缓慢拿起手杖,声音平淡地说道:“这个人我另有安排,先回分局吧。”   **   时近深夜,天色更暗沉了几分。   走出沙湖区公安分局的大门,围在公安局门口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都已经散去,路灯下只剩下正在遛弯的一家人,两个孩子在前方追逐打闹,夫妻二人手里拎着黑色的塑料袋,慢慢跟在孩子们后面。   “真好啊。”看着温馨幸福的一家人,程名勾住柳安木的肩膀,有些感慨:“三哥,你说咱们这份工作虽然累了点,但有时候想想,其实还挺有意义的。除暴安良,守护百姓,咱们这一行肩膀上担子还真不小啊。”   柳安木顺着他的目光,盯着那一家人看了半晌,突然开口:“你能看见他们?”   “……什么?”   程名愣了一下,随即背后立刻起了一身白毛汗。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你什么意思,这一家人难道不是人?”   柳安木的视线淡淡落在那两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身上,他们跟在那对中年夫妻的后面,走得很慢,但笑容却很慈祥,老爷子的右腿似乎行走有些不便,老奶奶便搀扶着他,两个老人家相互扶持,走过了大半生的风风雨雨。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两个老人抬起头,朝着他们所站的方向笑了笑。不过这两只“灵”身上气息都很孱弱,大概再过不久,就会被无常带走前往地府转世投胎。   “前面四个都是活人。”柳安木朝二老微微颔首,随即不咸不淡地说道:“后面两个老人是新死鬼,你仔细闻闻看,有没有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   程名闻言收回手臂,朝两边各吸了两口气,鼻尖果然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好像是有股…有股烧纸钱的味道?”   柳安木拿出车钥匙:“这就是新死鬼的味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今天应该是二老的头七。”   程名忍不住又往那一家四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看不见跟在那一家四口后面的两位老人,但他的心里还是不由多了几分失落。虽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但实在是令人唏嘘。   那一家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警院大门外,警院往前走两条街区,有一片荒凉的石头山,这家人应该是想去那里给亲人烧点纸钱。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停车场。车门砰砰两声关闭,车灯照亮前方的黑暗,缓缓开出了警院,在经过大门的时候,前方突然冒出了一个穿着白色短裤短袖的女人。车灯一晃,女人的脸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惨白。   程名被吓了一跳,意识蹦出一句:“我靠!”好在此刻的车速并不算很快,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刹车声,白色奥迪在原地停了下来。   拦车的女人正端着手里的相机,虽然脸色在车灯的照射下,有种不正常的惨白,但确实是一个活人。   她看向车里的两个大男人,白色的闪光灯闪烁了几下。紧接着,她大步走到了驾驶室的车窗边,用手指关节敲了敲车窗,微笑道:“你好,方便聊两句吗?”   短暂的沉默后,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室里的青年抬起头,眉宇间有几分不耐烦。   看清楚那张俊朗的面庞,女人明显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柳安木被女人这句话弄懵了,他的视线在女人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却没有主动开口。还阳助手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原主和眼前这个女人并不认识。   这时女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转头朝沙湖区公安局的牌子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然又兴奋的神色:“原来你在这里上班!早就听说你报考了法医系,柳伯伯为此还发了不小的脾气,原来这些都是真的啊!”   女人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熟稔,柳安木皱了皱眉,不动声色道:“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哦,我都忘了,你应该没有见过我。”   “我叫陈娇娇,和你大哥柳明志是高中同学,也是陈东方的女儿。”说到这,女人眨了眨眼睛,主动伸出白皙纤细的手,笑容明媚:“说起来我和你二哥还有婚约在身,你该喊我一声嫂子才对。”   女人话音刚落,柳安木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借尸还魂以后,他根本没有一并继承原主的记忆,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暴露,完全是依仗“还阳小助手”的提示,至于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嫂子,他根本无从分辨。   整个车厢里安静无声,旁边的程名早就震惊得无以复加,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东方,本市的杰出企业家,也是本地一家大型游戏公司的创始人,在B市可以说是响当当的人物。按照这个女人的说法,她是陈东方的女儿,也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千金大小姐。而这位大小姐又是三哥的嫂子,也就是说三哥大概率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   相处四年的上铺兄弟突然摇身一变,成了身价不菲的公子哥,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得震惊一会。   “三哥,你跟我说一句实话,你爹到底是谁啊?”良久,程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女人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一只手握着手里的相机,轻笑了几声:“看来我们的小弟弟在外面一直很低调呢,那我这个当嫂子也不好多说了,等你们回去慢慢再谈吧!”   耐心被彻底耗尽,柳安木抬起头,语气不善地说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谈到正事,女人的精神顿时好了很多。她晃了晃手里的相机,耸耸肩膀道:“我是新闻系毕业,现在正在一家新媒体运营平台当线下记者。刚才我们收到消息,说沙湖区公安局外有人跳大神,而且真的请来了一些神秘的东西,所以我们就过来了,想看看能不能拿到第一手的资料。”   “那只是一个精神病突然发病而已。”柳安木靠在车座上,闻言抬了一下眉梢,用一种嘲弄的语气说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真有人相信那些封建迷信的老一套?”   女人摇了摇头,坚定道:“有些事情并不是封建迷信,我们所了解的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还有很多事情一定是普通人无法接触到的。”   说着她又从随身携带的LV包包里拿出手机,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点了几下,手机内便自动开始播放一段录像。她把手机递到柳安木的面前,视频并不是很清晰,但很容易看出是真实拍摄。   而这段录像的内容,正是刚才发生在警局门口的一幕。   神婆说的话被清晰地录进了视频里,白衣女孩被附身后总总怪异的举止,让视频更添了一分诡异的色彩,更不用说视频还有意将“沙湖区公安分局”几个字也一起拍进了视频内,可想而知这段视频一旦被传出,将会在社会层面上引发多大的舆论。 第44章   柳安木扶着方向盘, 向后靠在座椅上:“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这种视频发出的第一时间就会被网警检索,然后删除。无论是你为了吸引流量, 还是单纯为了满足个人的爱好,最快把视频删除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不,我们从来没有打算把视频发出去。”陈娇娇摇了摇头, 她退出视频,重新将页面切换到相册。紧接着, 她点开一张图片放大,画面上的背景依旧是沙湖区公安局,不过拍摄的时间是在白天, 而画面的主角正是刚才视频里跳大神的神婆, 不过此刻神婆的背后背着一面黑色的旗帜。   “这个神婆是当地有名的‘活菩萨’, 据说她能和鬼魂沟通, 倾听鬼魂讲诉自己的冤屈。如果遇到蒙冤而死的鬼魂, 她就会请出一面黑色的旗帜,送到死者的尸身旁,让死者的灵魂可以前去报仇索命。”   “所以你是来找那个神婆的?”程名忍不住插话道:“她涉嫌利用迷信活动,扰乱社会秩序,已经被省局带走了。”   陈娇娇依旧摇头,她将手机放回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笔记本。只是在拿笔记本的时候, 她悄悄移动了一下背包上的挂件小熊,让小熊的眼睛正对车内的两人:   “神婆是‘指路人’,既然她找到了这里,就说明这里肯定有冤案。你们最近一次出警办命案是在今天凌晨时分,死者从烂尾楼上坠楼身亡, 法医现场尸检结果是‘疑似他杀’,我能问问你们现在案件侦办的怎么样了吗?这件案子是否存在疑点?死者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还有……”   柳安木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剩下的话:“案件还在调查,具体细节只有在案件侦破之后才会对外公布,你现在是在干扰警方正常办案。”   “那就换一个问题!”陈娇娇眼神闪烁了一下,伸出涂着大红色指甲的手指按在缓缓上升的车窗上:“有小道消息说死者在死前出过一场车祸,肇事司机是本市知名企业家王xx,车祸和死者身亡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无可奉告。”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看在大家亲戚一场的份上,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陈娇娇死按着车窗不放手,大有一副要把包包塞进窗口挡着的架势,柳安木也只好把车窗停了下来。女人眨了眨眼睛,笑容明媚:“小弟,这个问题不涉及到案件,不属于你们保密的范围,你也不用太紧张。”   “你还想问什么?”这女人实在是有点难缠,而且又顶着一个“亲戚”的名头,柳安木也有些头疼。   陈娇娇也不兜圈子,脆生生道:“你们下午去‘陶家村’干了什么?”   柳安木扶着方向盘的手一顿,双眼眯起:“你们在跟踪警方办案?”   “什么跟踪啊?说的那么难听。”陈娇娇挑起又细又弯的眉梢:“只是我们恰好也去‘陶家村’调查而已,大家都是去调查,还分先来后到不成?”   柳安木的脑海里快速回忆起下午的情形,陶小红家在矮坡上,他们从陶小红家出来的时候,确实在矮坡下见到过一辆面包车。不过等几人从后山上下来的时候,这辆面包车就已经不见了。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不过……”柳安木又恢复了一贯的散漫。他按下车窗,随意将手肘搭在车窗上。陈娇娇果然来了兴趣,扶着车门,整个人都往车窗边靠近了几分:“不过什么,我在听着呢。”   她被背包上的毛绒小熊随着她的动作,也凑到了车窗边,小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诡异的红光。柳木安稍微一抬手,便将这只毛绒小熊扯了下来。   陈娇娇愣了一下,随即立刻伸出想要去抢,气恼道:“你干什么?怎么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陈小姐,既然要打听消息,就应该有点诚意。”柳安木晃了晃手里的小熊,手指顺着毛绒熊的眼睛上往上一推,一个芯片大小的黑色塑料小盒就被从玩具熊顶部的缺口处推了出来。   随着塑料小盒上的电线被扯断,毛绒小熊的眼睛彻底变回了黑色。柳安木随手将塑料小盒丢进中央扶手箱,又将失去拍摄功能的玩偶递了回去。   陈娇娇接过作废的玩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行了,那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   “陶家村的确有个案子,不过跟你要的不一样,而是一桩虐待儿童的案件。”柳安木靠在车座上,随口编着瞎话:“我们收到报案,说村里有一户人家长期虐待儿童,所以就出警过去看看。”   “虐待儿童?”陈娇娇愣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她拧起眉毛:“既然只是虐待儿童的案件,那你一个法医跟去干什么?”   “还能为什么,局里人手不够呗。”柳安木耸了一下肩膀:“出警至少要两名正式警察,所以我这个法医就被紧急征召,跟着出外勤办案了。”   “不对,你们从那户人家出来以后,又在村里停留了很久,这段时间你们又在干什么?”   程名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开口道:“陈小姐,我们警方办法要讲证据,既然有人报案,那我们肯定要在村里走访了解情况,不然证据从哪里来?”   陈娇娇皱了皱眉头,还想再问点什么,突然从警院的方向便传来“嘟、嘟”两声。紧接着,两盏车灯就从后方照射了过来。陈娇娇下意识松开按在车窗上的手,朝后面看了一眼。   趁着这个机会,柳安木一脚踩向油门,白色的奥迪立刻冲了出去。等到陈娇娇回过神,气急败坏地跺脚时,那辆白色的奥迪已经一路畅通,直奔路口而去。   **   绿灯亮起,车身缓缓发动。即使已经临近深夜,主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   程名双手汗津津地拉着安全带,大脑里一时间还有点恍惚:“三哥,你还真是富二代啊?”   柳安木握着方向盘,闻言极为敷衍的“嗯”了一声:“应该是吧。”   说实话,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微信里的确有两个名为“父亲”和“母亲”的备注,不过聊天记录里面却只有一些零散的转账记录,算算时间应该还是在原主读大学的时候。不过自从原主大学毕业,家里就彻底断了和他得经济往来,就连原主的户口本也是单独的一本,上面看不出任何信息。   程名松开安全带,酝酿了一会感情,再抬起头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悲愤交加,活像是被渣男骗钱骗身的黄花大闺女。   “三哥,你做人也太不厚道了!”   “你说你家都这么有钱了,你那些袜子和裤衩子咋洗破了洞你还在穿?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咱俩去广|宁学习,你那裤衩烂得俩屁股蛋都在外面露着!我还以为以为你家庭情况挺不好的,只要咱俩单独出去吃饭,我从来都是抢着付钱,结果你丫是财神爷要饭,跟我这装穷呢!”   “……”   这话要真说起来,柳安木倒还挺冤枉,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是个正经的公子哥。   自打他接手这具身体以后,原主那些存折银行卡都被他翻了个遍,里面的钱加在一起,他还倒欠银行两万,怎么看都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不过从陈娇娇刚才的话来看,也不排除原主因为大学选专业的事情,和家里闹崩才净身出户。   毕竟没听说过哪家的公子哥会放着大好人生不享受,偏要跑到公安系统当个又苦又累的小法医。   将一肚子苦水倒了一大半,程名说得口干舌燥,从包里拿出半瓶子矿泉水,拧开瓶盖猛地灌了几大口,这才慢慢冷静下来,仔细一琢磨,又察觉出几分不对来:“不对劲啊,三哥。你要真是富二代,怎么大学的时候落魄成那样?我记得大学期间,咱俩都是三天饿两顿,天天出去发传单做家教来着。”   柳安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索性打开车载电台,又从中央扶手箱翻出两袋薯片,扔到程名的怀里。程名抓起薯片一看,得,果然又是他最讨厌的青柠味。   随手调了几个频后,电台里发出一阵清晰的人声:   “下一个故事来自听友小B的投稿。小B说自己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但几年前母亲因病去世,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母亲死后,父亲很快又娶了一个女人,也就是小B的后妈,这个后妈对小B很不好,动辙就喜欢打骂小B……”   程名张了张嘴,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心说该不会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吧?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刚才说得那些话可就太混蛋了!   程名忍不住借着开薯片袋的动作,偷偷往旁边看去。柳安木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搭在窗口,车内没有开灯,只有车窗外昏暗的路灯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本就单薄的肩线更显出几分萧瑟。   广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后来小B长大了一些,独自去外地读书,靠课余时间做一点兼职,终于凑够了自己的学费,但他依旧非常自卑,同寝的室友也经常排挤小B……”   “……”想起自己刚才说得话,程名的脸颊顿时烧起来了一样红,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他再也忍受不了,抬手将广播频道切换到下一个电台。   柳安木正听得津津有味,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没、没什么。”程名低下头,味如嚼蜡地吃着手里的薯片:“对了三哥,你之前不是说想吃那家自助吗?等回头发工资,我请你去吃,你别跟我客气。”   柳安木单手扶住方向盘,在路口掉了个头,有些不明所以。过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傻子该不会把刚才的故事听进去了吧?   忍不住扬了一下嘴角,柳安木故意叹息道:“其实北西路那家烤肉,我也一直挺想吃的,只是囊中羞涩,一直没机会去尝尝味道。”   “好!”程名点头如捣蒜:“周末我们就去!”   “还有广府街那家火锅,南大桥的茶点,大角门的大骨棒……”   “没问题!这些咱们都去!”   “老板大气啊!那还有西山街的牛排,北二巷口的烧鸭饭,南口的铜锅牛肉……”   ……   十分钟后,程名僵硬着嘴角点开了自己支付宝余额界面,匆匆瞟了一眼,又痛心疾首地关闭。他如同一滩死鱼一样靠在车座上,满心满眼都写着生无可恋四个大字。   白色奥迪缓缓开进小区,后视镜中映出柳安木不自觉翘起的嘴角。   ——还真是个傻子。 第45章   晚上十二点, 两人回到了出租房。   客厅里留着一盏落地灯,张光磊照例不在出租房内,两个女孩子则早早进入了梦乡。   简单洗漱一番后, 柳安木便躺在了那张单人床上。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客厅里程名的呼噜声已经极其规律的响了起来,白猫也蜷缩在角落里的猫窝中睡得正香。   而他躺在床上, 却困意不浓。将两只手垫在脑后,他盯着天花板, 脑中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借尸还魂以后他可以说是完全继承了原主的一切,即使最先进的医疗手段也无法发现端倪,但只有记忆却独属于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灵魂。   “除了一个名字, 我对你一无所知。”柳安木不禁觉得头疼, 对于原主的信息, 他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 即使有还阳小助手的群体性记忆适配功能, 但真要面对今天这样的情况,他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床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不少东西,从户口本到毕业证书再到体检报告,这些都是那个灵魂曾今存在过的证明。即使他翻遍了原主所有的私人物品,依旧没找到任何与“家庭”有关信息,也包括陈娇娇口中的“二哥”。甚至原主的微信好友都不超过五十个人,连“家人”这个分组都没有, 更不用说家人群这种东西。   柳安木拿起手边的体检报告,随手翻了几页。这些资料里唯一能和家庭扯上一点关系的,就只有这份体检报告里的“先天性心脏病”,从报告来看,这个病因很大可能源于遗传性疾病。   柳安木的目光在“室间隔缺损先天性心脏畸形”几个字上停留了一会, 挑了一下眉梢,又将手里的报告翻到了下一页。   这一页附着一张内脏B超检查图,右侧检查结果一栏有几排龙飞凤舞的小字:“肝、胆、脾、肾未见明显异常。”   柳安木微妙地抬了一下眉梢,垫在脑后的手指尖不自觉的收了一下。   视线顺着薄薄的夏凉被慢慢下移,落在一片小雏菊的图案上。   也许是因为原主自小便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在某个方面节制惯了,以至于除了每天清晨的固定流程以外,柳安木一连几天都没想起那档子事来。   虽然做鬼以后那方面的需求大打折扣,但毕竟上辈子也是个热血方刚的大小伙子,他自然知道一个正常成年男性在这方面的需求有多大,如今却连着几天没动过半点那方面的念头,简直素得像是庙里的秃驴和尚。   “老子该不会真不行吧?”   这样的念头一旦在脑海里冒出来,就再也消不下去。事关男人的尊严还有他下半生的性||福生活,这种事绝对容不得半点马虎。如果真是个银枪蜡头,他定要下去找那几老头儿算账。   双手握紧又松开,柳安木屏住呼吸,抬起了自己的手,伸进被子朝下探去。   汗津津的手心很快碰触到一片软绵绵的存在,柳安木握着手里的东西,眼皮跳动了几下,隐隐有种别扭的感觉,忍不住骂了声娘:“老子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好尴尬的?”   他索性把两只眼睛都闭上,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右手试探性地握紧了一些,从最开始的生疏到逐步熟练,沉睡中的蝉蛹慢慢苏醒,快|感如同电流一般顺着神经涌入脑海。   **   缩在被子里的青年半张脸埋在薄被里,喉结很轻的滚动了一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很低的闷哼。   随着这一声压抑的闷哼,原本蜷缩在猫窝中的白猫忽然睁开了眼睛,碧绿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泛着幽暗的光芒。   白猫很轻地抖动了一下身上的毛发,随即轻巧地从猫窝中跃了出来,轻轻一跳,床榻上便多了一处小小的凹陷。   床上的青年并未察觉到这小小的动静,他此刻整个人蜷在被子里,随着右手的动作,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压抑地、沾染情|欲的闷哼:“嗯……”   原本正朝着青年走去的白猫猛地停在了原地,那双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青年微微发抖的背影。   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很久不曾干这档子事,快感如同潮水般攀附着每一条神经而上,青年仰起头,呼吸混乱到连大脑都隐约有一波一波的窒息感。   断断续续的喘息与低||吟中,白猫如同游荡在黑夜里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青年的正面,墨色的眼珠慢慢缩成一条极细的线条,虹膜隐隐透着一圈不详的血色。   白猫站在青年的面前,微微低下头,瞳孔中倒映出青年因沾染情||欲而泛起一层薄红的面庞。此刻的青年紧紧闭着双眼,仿佛褪去了满身的傲骨与锋芒,唇齿间不时泄露出几声颤抖而沙哑的闷哼。   狭窄而黑暗的空间里只有暧昧的喘息声在继续,白猫就这样静静低头看着他,直到青年的呼吸变得急促,就像是溺水般猛地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光滑苍白的额角上。   白猫那竖立成一条细线的瞳孔一点点被腥红的血色浸染,杏仁形的眼珠中如同一滴鲜血落入墨水瓶,两股颜色不断吞噬、交融,又化作危险而缠眷的爱意,落在少年扬起的下巴上。   涨潮般的快感缓慢开始消退,青年整个人蜷在隆起的薄被里,光洁而不着寸褛的脊背如同隆起一条山脊,他混乱地、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连露在外面脖颈上透着浅浅的红。   白猫眨了眨眼睛,忽然俯下身子,从薄被下快速钻入,随即它凑近青年的脖颈,伸出那带着倒刺的舌头,轻轻舔||舐着青年粘腻湿润的喉结。   柳安木将头靠在枕头上,准确无误地揪住白猫的后颈,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沾着几分欲望满足后的沙哑:“听床根?嗯?”   白猫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的喉结,那里被舔咬过后,凸起上留着一圈晶莹的水渍:“喵。”   这一声猫叫软绵绵的,带着明显讨好的意味,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在撒娇。   白猫的身体就像是热烘烘的小火炉,柔软的皮毛蹭着柳安木胸前的皮肤,趴在他的胸口上,带来一片不属于自身的温度。   柳安木刚刚完事,懒洋洋地把自己搬回枕头上,正是好心情温存的时候。他松开拎着白猫后颈的手,转而在那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擦了擦手,又就着白猫顺滑的毛发,摸到了白猫的头顶,五指一拢,便把白猫的两只耳朵拢成了狐狸,连带着圆溜溜的眼角都被提拉了起来。   柳安木不由靠在枕头上,笑了起来:“倒是挺像只狐狸,你该不会真是狐狸精变得吧?”   白猫也不挣扎,任由他胡闹,只是盯着他的脸,很轻地“喵”了一声。   绿色的猫眼像是一对漂亮的玻璃珠,珠子表面倒映出青年唇角慵懒的笑意,情||潮尚未完全从青年的身上褪去,眼尾还带着一丝潮湿的红意,活脱脱就是只吸人精气的妖精。   柳安木当然也没指着一只猫能回答自己,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白猫的后背。一旦放松下来,困意也就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连轴转了几天,哪怕是个身体强健的正常人都会疲惫不堪,何况这具身体还是个先天的病秧子。   半梦半醒之间,安静的房间里似乎响起风过树梢的沙沙声。这些声音恍惚是从地面下传来,树叶刮蹭过桌椅床脚,低垂的树枝从天花板上垂落,就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皮毛柔软的触感从手下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双宽厚而有力的手,指腹上有着一层薄茧。空气中隐约有着一股熟悉的香气,这个味道钻入鼻腔,一点点安抚着那些神经,随即蜷缩的身体便从后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   沉睡中的青年并没有抗拒这个怀抱,而是几乎出于一种本能,微微抬起头,朝后方那个温暖的胸膛靠了过去。   感受到青年的亲近,身后的呼吸声沉重了几分,极细的枝条悄悄游走在青年的身上,顺着他光洁的后背,缠绕住那劲瘦的腰身,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旖旎暧昧的红痕。   青年紧闭着双眼,难耐地闷哼了一声。缠绕在他腰间的枝条却丝毫不知收敛,顺着尾椎慢慢向下探去,枝条上抽出几片新芽,若有若无地顶着那两团沉睡中的虫茧。   与此同时,湿润而温柔的亲吻又轻轻落在青年泛着些许红意的耳垂上,这个吻断断续续地往下,又落在青年脖颈间的一处小痣上。   随着湿热的舌尖轻舔舐过那处小痣,青年的身体就如同过了电一般抖了一下,呼吸声顿时变得混乱而沉重。背后的那个影子环抱住他,又半强迫地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两道低沉而粗重的呼吸在安静的空气中纠葛不清,柳安木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眉头,大脑中混沌一片。恍惚之间,他好像听见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似还伴随着潮热的湿意和令人脸红心跳的水濡声:   “师尊可还记得弟子……?” 第46章   “嗡……嗡……”床头的手机震动响个不停, 不是闹钟,而是电话。   床上的青年眼皮轻轻动了几下,似乎即将从睡梦中醒来。片刻后, 从隆起一团的薄被里伸出一只手臂,在床头摸索了一阵,在摸到手机以后熟练地一滑, 等到震动停止之后,又安心地收了回来。   床上的被子被蜷成一团, 柳安木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带着被吵醒的起床气,卷着被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出租房里本来就是单人床, 巨大的蝉蛹从床榻上掉了个方向, 便一头扎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中。   拥着“蝉蛹”的男人眼神更温柔了几分, 他低下头, 在“蝉蛹”的顶端很轻地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的触感异常清晰, 蜷缩在“蝉蛹”内的柳安木双眼猛地睁开,意识顿时清醒起来。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扯开被自己卷成一团的薄被,眼前蓦然亮起,窗外已经大亮,微风吹起薄薄的窗帘如同蹁跹的蝶翅。   柳安木本能转头看了一眼,雏菊图案的床褥上正趴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猫。对上主人看过来的视线, 白猫歪了歪脑袋,乖巧地“喵”了一声,那双绿色的眼瞳就像是两颗漂亮的玻璃弹珠。   “?”   柳安木无言地和大白猫对视了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气,按着胀疼不已的太阳穴:“……老子真是睡糊涂了。”   白猫绿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 随即它慢慢迈开四条短腿,凑到青年撑在床褥上的那只手旁,伸出一截腥红的舌头,舔了舔少年骨棱凸起的手背。   柳安木用指节搔了搔白猫的下巴,又从床头拿起手机。   扫了一眼上面的时间,刚刚七点一刻,还没到上班时间。红色的未接电话是赵法医打来的,他打了个哈欠,顺手回拨了回去。   电话还没接通,房门先被敲响,程名扯着嗓子在门外喊魂:“三哥,来活了,局里喊咱们赶紧过去呢。”   柳安木抬了一下眉梢,与此同时电话接通,他捂住收音孔,明知故问道:“赵法医,有什么指示啊?”   “刚送来了一具尸体,需要紧急解剖,你和程名马上来一趟局里。”   **   柳安木手里拎着早饭的小笼包,还没迈进沙湖公安局的大门,就听见一阵哭天抢地的哭喊:“孩子啊,我的孩子,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待!我不然我就去找你们张局,让你们这些人吃不了兜着走!”   他不由眨了一下眼睛,顺手拉住一个从局里走出来的同事,朝着局里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怎么回事?”   被拉住的这个小警察被里面那一家人闹腾了一早上,此刻眼眶青黑,脚步虚浮,一脸的苦相。   “别说了,”小警察朝局里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对着两人说道:“上周五二中有个学生闹着要跳楼,好不容易被我们给劝下来了,结果昨天晚上人偷偷爬到顶楼,自己又跳了下去。现在家长正在局里闹呢,非说她女儿不是自杀,而是被她室友给推下去的。听说这家人和省局的张局有点关系,你们待会进去可小心一点,千万把他们给得罪了。”   程名忍不住朝里面看了看,办事大厅的等候区里此刻正坐着一位身穿旗袍的中年女性。此刻这位母亲手里正握着纸巾,不时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也许因为悲伤过度,女人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周围几个民警正拿着文件袋为她扇风。   程名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二中?那不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吗?”   小警察叹了口气,说:“可不是嘛,那学生今年刚升初二,多好的年纪啊。上周我们劝了她一下午,好不容易把人给劝下来了,谁想到她母亲过来看见孩子没事,就当着我们的面扇了那孩子一巴掌,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孩子当时的眼神……太窒息了,窒息又绝望。”   柳安木看向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得女人,心中隐约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从女人的种种表现来看,她无疑是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可这份名为亲情的爱却偏偏又像是往糖罐里掺杂了玻璃渣,让人觉得甜蜜的同时,往往又会扎得自己满嘴鲜血。   就在这时,程名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他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是赵法医打来的电话。   “你们到哪了?”   “就在门口,马上过来了。”   “好,动作快一点。”   见两人还有公务在身,小警察朝两人摆了摆手,又拿着手里的证物袋,朝旁边的二层小楼走去。程名把手搭在柳安木的肩膀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上钟吧,三哥。”   两人并肩走进办事大厅,等候区围了不少人,除了那个哭得满脸通红的中年女人以外,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坐在另一边,眉头深深皱起,手缝间夹着一根烟,正在和谁通着电话。   柳安木路过这行人的时候,正听见男人低沉的说道:“老李,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说那些大道理。小菲这孩子你是看着长大的,打小就懂事听话,我们对她的管教也很严格,如果没有人教唆,她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这几天我们已经和小菲聊过了,她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怎么刚回到学校就发生了这种事情?我现在建议你们严查她的那几个室友,她们中有个叫李雪的孩子,我怀疑就是她教唆小菲走歪路不成,现在又生出了这种歹毒的心思!”   柳安木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两个人很快穿过办事大厅,通过一条连廊,来到了司法鉴定中心。换好一次性防护服,两人便提着工具箱和相机来到了解剖室。   赵法医早早就等待在这里,解剖台上摆放着一具很年轻的身体,只占了一半的解剖台。女孩身体呈现出青白色,四肢上有不少的伤口,面部损毁得非常严重,即便如此,也能依稀看出来死者生前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   赵医生手里拿着一份档案,向二人介绍道:“死者丁玉菲,15岁,于今日凌晨在学校跳楼身亡。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以立正姿势着地,背靠学生宿舍楼,浑身有多处骨折,基本符合跳楼自杀的损伤。另外死者腿骨轮廓清晰,属于典型的周边性出血,和死者坠楼后摔在宿舍前的水泥台上相符。”   柳安木看向洗手台的方向,离地一米多的洗手台上此刻正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长发在脑后捆成一条单马尾,面容清纯干净,有种清水出芙蓉的天然美丽。此时女孩正歪着脑袋,安静而平淡地打量着自己的尸体。   柳安木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这女孩的眼睛大大的,可其中却没有少年人特意的朝气,反而像是一滩死水,平静中又带着一种很沉重的悲伤。   赵医生合拢手里的档案,声音沉重了几分:“另外,现场除了死者的脚印以外,还采集到了死者室友李雪的脚印,根据李雪的自述,她是在半夜发现死者偷偷离开宿舍,出于担心室友,这才跟踪死者一路来到了天台。”   “宿舍楼的天台上没有安装监控,但从现场的痕迹检验结果来看,李雪的脚印从始至终都与死者相隔了三米以上,可以排除是她将死者推下楼。至于她在天台上是否教唆死者自杀,现在已经无从查起,不过死者在坠楼前,曾分多次向李雪转账。”   似乎是听见了熟悉的名字,坐在洗手池上的女孩缓缓抬起头来。   柳安木用余光打量着她的眼神,本以为至少能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点别的情绪,比如愤怒、难过或者怨恨,然而现实是女孩的眼里依旧没有任何一种情绪,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赵法医,尚还稚嫩的脸庞上有种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平静。   “另外,”赵法医推了一下眼镜:“X光检查的结果发现死者子宫腔内有圆形的光环,随后又进行了B超检测,发现腹中胎儿基本成型,可以确定死者坠楼时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   “怀孕三个月?”程名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死者不是才上初中吗,怎么可能已经怀孕了三个月……”   “没什么好奇怪的。”赵医生说:“我国每年有将近500万例未婚流产,在这些流产当中青少年的比例将近占到了一半。死者在生前多次向室友李雪转账,每笔金额都在一千块钱以上,有可能是李雪意外发现了死者怀孕的事情,借机对死者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敲诈勒索。”   柳安木将视线从女孩身上收回来,突然开口:“死者怀孕的事情,她父母知道吗?”   坐在洗手台上的女孩猛地抬起头,那双黑漆漆地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赵医生放下手里的档案袋,走到尸体的身边,很轻地摇了摇头:“死者父母并不知情,他们十年前就已经离婚,死者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不过死者的母亲向我们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死者在第一次轻生前曾意外被她的母亲撞破地下恋情,在死者的母亲追查之下,才发现她的这个恋爱对象是一位四十岁的中年男性。”   “现在我们怀疑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死者的死亡可能也与这个男人存在一定联系。” 第47章   丁玉菲站起身, 踉踉跄跄,一步步朝着解剖台走去,可以看出她的右腿似乎不太灵活, 每次落脚的时候,身体都有明显的停顿。   她伸出布满伤痕的手,停在自己尸体的小腹上, 眼里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既有悲伤又有些不舍, 还有些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茫然。   柳安木盯着她的动作,食指慢慢点着解剖台的边缘:“她很在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因为孩子的父亲?”   赵法医在解剖医生一栏填下了自己的名字,合上档案, 从工具箱中拿出一把手术刀。随即他看向解剖台上的尸体, 镜片后的眼睛里划过一抹惋惜的神色:“开始解剖吧。”   柳安木拉起橡胶手套, 握住手术刀。不用他多说, 职业辅助助手就已经将几条虚线投影到了尸体表面, 而且还贴心地配上了顺序标识。第一刀以两边锁骨内侧连接骨节处连线为基准作横切,遂两侧延展至第一肋骨边缘,第二刀则由横切线中点起至脐上作纵切,形成一个“T”字形切口。   冰冷的手术刀刚刚抵上尸体的皮肤表面,手臂就毫无征兆地被一只泛着青紫的手抓住,发出“啪”的一声。柳安木面色如常,手指微微用力, 将手术刀插进了尸体的皮肤。   丁玉菲的眼中布满血丝,抬头瞪了一眼柳安木,这也是柳安木第一次在这孩子脸上看到明显的表情变化。   “你放手!不许碰我!”   柳安木懒得去和一个小屁孩计较,顺着虚线的投影又横向切开了一刀,随着皮肤被切割开, 露出了腥红的肌肉组织。丁玉菲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堪,她这么大的孩子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面对几个陌生男人袒身露体的躺在解剖台上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更不用说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解剖拆分,像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猪肉。   “……放手!你们征求过我的同意吗?”丁玉菲努力想要掰开柳安木握着手术刀的手指,不过一个新死鬼的力量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即使她用尽了全力,柳安木也能轻松地卸掉。   眼见阻止不了柳安木的动作,丁玉菲又飘到自己的尸体上,她伸出两只青紫的手,抿着下唇,拼命拉扯着柳安木的头发。柳安木垂在额前的碎发很快被她拉起,发丝连带着头皮发出丝丝的疼痛。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柳安木被她扯得皱起了眉头,手里的手术刀也不由停了下来。   看见柳安木皱眉,丁玉菲就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她没好气地朝柳安木瞪了一眼,随即松开扯着一把头发的手,飘到柳安木的身边,张开嘴狠狠朝着他的手臂咬了下去,很快柳安木的手臂上就出现了一片青紫的痕迹。   丁玉菲死咬着一块肉不松口,大有要把这块肉咬下来报仇的架势。   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感越来越清晰,柳安木不得不中断解剖,撂下手术刀,他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挂在他手臂上的灵体。丁玉菲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含糊不清说道:“你活该,谁叫你随便碰我!我男朋友说了,只有他才能碰我!”   柳安木低头盯着丁玉菲,他嘴唇虽然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但丁玉菲却认出来他说得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丁玉菲仰着小脑袋,眼底闪过一丝茫然。还没等她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看见,下一秒,冒着黑气的索魂链就从青年的背后扬起。   链身被极重的怨气缠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绕上了丁玉菲的脖子,丁玉菲愣在了原地,甚至来不及松口,整只鬼就被索魂链勒住脖子吊了起来。   窒息的痛苦顿时让她一张漂亮的小脸皱成了苦瓜,背后扎起的长发也被索魂链上的阴气灼烧断开,长发顿时披散在女孩的肩头。丁玉菲拼命抓住脖颈间的锁链,双脚在半空中踢来踢去:“放开我……你放开我…啊……”   柳安木盯着她涨红的脸,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如果你再不配合我的工作,那我们就只能换种方式聊聊了。”   丁玉菲颈部的血管一条条绷起,脖颈间传来的疼痛让她的眼睛里蓄满了血泪,她拼命地摇着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脖子上被她自己的指甲抓得满是血痕。就在丁玉菲感觉自己马上要昏死过去的时候,索魂链忽然一松,她顿时跌坐在地。   来不及多去思考,丁玉菲捂住自己的脖子,拼命向后爬去,想要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远一点。即使柳安木刚才并没有下重手,但索魂链还是在丁玉菲的脖子上留下一圈被灼烧的痕迹,漆黑的血肉的向上翻起,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怕。   赵医生看不见丁玉菲的鬼魂,更无从得知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下的眼睛露出嘲讽:“怎么,你还指望死者坐起来配合你下刀吗?”   柳安木:“……”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他握着手术刀的手顿了顿,眨了一下眼睛,又看向解剖台上平躺的尸体。横切结束之后,便是纵向下刀,由于人体腹部有脂肪,在尸体平躺着的情况下,纵向下刀阻力也会更大,如果能让尸体坐起来配合下刀,的确能省不少的力气。   他盯着尸体胸前的切口,足足看了半分钟,才移开目光,随即慢条斯理地看向缩在洗手台下方的丁玉菲。   丁玉菲顿时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老鼠。她拼命摇了摇头,脸色顺着变得惨白,浑身冰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不…我不行,你们也太欺负人了……”   丁玉菲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她不停摸搓着脖子上的伤口,很害怕这个男人会丧心病狂到把她塞回身体里配合他下刀。   哪怕她从来没有见过鬼差,也不知道刚才缠绕在她脖颈上的锁链到底是什么,但小鬼对鬼差是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可以说从人变成鬼的一瞬间,这份恐惧就在它们的身体里扎根生芽。   柳安木的橡胶手套上沾着鲜血,手下是一具被切割开的尸体,从丁玉菲的视角来看,眼前这人和电影里那些喜欢虐杀猎物的杀人魔此刻并无两样。不过“杀人魔”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有些遗憾地移开了目光。   和前一桩案子的死者武强一样,丁玉菲的灵魂也非常虚弱,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这里只有她的一魄,或许只是凭借本能依附于肉|体来到了这里,而她真正的魂魄应该还困在坠楼的地方。   用不了多久,就连这一魄也会被“容器”所吸引,回到她坠楼死亡的地方,成为所谓的“缚地灵”。   手术刀很快又纵向划开尸体的胸口,很快便露出包裹着一层结缔组织的肋骨,随即尸体的腹腔也被打开。赵法医伸手将尸体的腹腔撑开,露出腹腔内的器官,他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受损程度不同的器官,最终落在被折断的肋骨贯穿的脾脏上。   赵医生用手推了一下腹腔中的脾脏,开口道:“坠楼会造成死者浑身脏器破裂,如果是在死后坠楼,内脏虽然也会破裂,但整体出血量比较少,血块的数量也会比较少。而在生前坠楼的,由于身体存在自我修复功能,血液会发生凝固。现在死者的脾脏周围存在大量血块,同时伴有多发性肋骨骨折,这就是生前坠楼最典型的特征。”   “另外死者被发现时以立正姿势着地,背靠学生宿舍楼。如果是意外坠楼,死者因为失去平衡而坠落,大多位头部朝下,双脚最后离开高台,所以整个人呈倒立姿势落地,头部先着地。而死者的头部虽有损伤,但主要集中在面部,也不符合意外坠亡的特征。”   “死者坠楼的天台上有栏杆,如果死者是他杀,至少需要横放死者的身体,而从现场的脚印来看,这一点也基本可以排除,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死者是自杀坠楼。”   缩在洗手台下的丁玉菲抬起头,当对上柳安木看过来的目光时,她抿了抿唇,随即很轻地点了点头。   柳安木放下带血的手术刀,手术刀被放在托盘中,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既然是自杀,那动机呢?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自杀,总有人该为她的死亡负责。”   “也许是因为意外怀孕,死者的父母并不知道死者怀孕的事情。”赵法医将尸体的腹部又打开了一些,手术刀切开层层结缔组织,终于看见了一层白色的膜状物:“这个年纪的孩子思想上还没有成熟,在面对一些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很可能会走向极端。”   赵法医握着手术刀,锋利的刀刃随即划开子宫体,他将手伸进深红色的子宫中,很快就从其中抱出了一团已经出具人形的肉球。几乎是在“肉球”被取出尸体腹腔的同时,原本蜷缩在洗手台下的丁玉菲猛地扑了上来,血泪顺着她的眼眶流了下来,她的眼神中满是绝望:“不行,这个你们不能拿走…求求你们了,把它还给我吧……”   赵法医感觉自己拿着婴儿的手似乎被一股力量推了一下,他皱眉看过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丁玉菲拼命伸出手,想要从他的手中抢过婴儿,不过她的指尖却径直穿过了婴儿,碰到了一旁的置物架,置物架摇晃了几下,上面摆放的工具顿时掉落了一地。   丁零当啷的金属落地声让程名浑身打了个哆嗦,他从相机后抬起头,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自己悬在置物架旁的胳膊。即使他感觉自己并没有撞到置物架,但散落一地的刀具和钻头无疑是最好的罪证。   程名挠了挠头,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不小心撞到了。”   赵法医看了他一眼,将未成形的婴儿放进托盘中,又用带着血渍的手指了指地上掉落的刀具,意思是让他去收拾一下。程名虽然心里犯着嘀咕,但还是放下相机,捡起了地上散落的刀具钻头。 第48章   “啪!”一份文件被拍在审讯室的桌子上。   坐在审讯椅上的是一个初中女生, 穿着一身的蓝白校服,身材干瘦,面庞黝黑, 嘴巴涂得红红的,周身充斥着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手机背面用丙烯涂着一排黑白大字:“爱我, 你怕了吗?”   听见声音,正坐在审讯上玩手机的初中女孩抬起头, 扫了一眼面前的四位警察,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视线放回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王远在安置房忙了一晚上, 刚在车上眯着了一会, 就又接到了张局连环夺命call。此刻他坐在这里, 已经连轴转了将近70个小时, 整个人走起路来头重脚轻, 又对上这么个“小太妹”,自然心情好不到哪去。   王远敲了敲桌面,严肃地说道:“我们是沙湖区公安局的民警,现在找你了解有关案情,请你如实提供证据证言。”   李雪在手机屏幕上啪啪啪按了几下,头也不抬地说道:“警察叔叔,我知道的都说了, 丁玉菲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我跟去天台就是想劝她下来,谁想到她自己那么想不开?现在做好人也太难了吧?”   王远慢慢皱起眉头,将想抽烟的冲动按了下去:“这是在公安局,我们找你来是配合我们调查, 虽然你年纪小,但我希望你可以有一个严肃的态度,最起码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你应该把手机放下来。”   李雪耸了耸肩,将手机按灭,反扣在审讯椅的小桌板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你问吧,反正我又没有推她,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柳安木抱着手臂,视线在李雪身上打了个转。   这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刚刚目睹了一场跳楼自杀的案件,又面对四个警察的讯问,在她的身上却丝毫看不出半点害怕。更重要的是,这姑娘两腮无肉,牙骨凸露,颧骨低陷,本就是一个福薄的面相,而此时在她的左右肩膀上各压了一团黑气,这黑气中隐隐夹杂着怨气,几乎快要将她两间上的火气压灭,这通常是小鬼寻仇的征兆,若不抓紧时间处理,恐怕很快就会被小鬼缠身。   王远懒得跟一个孩子计较,他朝旁边的刘鹏使了个眼神,后者很快心领神会,将丁玉菲手机里的微信聊天记录投影到身后的屏幕上。   刘鹏刀子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李雪的眼睛:“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丁玉菲曾多次向你转账,总金额高达2万块,你能向我们解释解释为什么吗?”   “我给她跑腿,她付钱给我,这不是很正常吗?”李雪靠在审讯椅上,翻了个白眼:“像她这种千金大小姐,钱对她来说连屁都不是,她乐意付给我多少钱那是她的事情,你们警察管得着吗?”   刘鹏冷笑道:“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的画面闪烁了一下,换成了另外一张图,上面是一段很短的聊天记录:“这个月生活费妈妈还没给我,这三百本来是我留着冲饭卡的,我都转给你了,剩下的钱我再想想办法,你可千万要保守秘密啊!”   “丁玉菲宁肯自己不吃饭,都要把钱转给你,这难道也是你的‘跑腿费’?她让你保守的秘密又是什么?”这种死鸭子嘴硬的嫌疑人,刘鹏见得太多了,应付一个小孩根本不在话下。   他向后靠在椅靠上,张嘴便吓唬道:“小朋友,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我们审讯室的监控摄像都是24小时打开的,如果后期我们的调查结果和你现在的说法不符,你可是要为自己的话承担法律责任的。”   李雪抬头看向天花板上闪着红光的摄像头,脸上明显闪过一抹不自然,却还在嘴硬:“我哪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钱是她自己转给我的,我又没有逼着她给我。”   柳安木抬了一下眉梢:“我懂了,你是说她每个月追在你屁股后面,非要往你兜里塞一笔钱?”   “当然不是!”李雪看了一眼这个长得像明星一样的警察,用手托着下巴,眨巴了一下眼睛:“她给我这笔钱,是让我保守秘密,她管这个叫封口费。”   王远坐直了身体,说:“什么秘密?”   “她和老男人谈恋爱,那男的大她二十岁,当她爹都行了。”李雪向后靠在审讯椅上,手指把玩着手机吊坠:“我有一次在学校后面撞见他们在亲嘴,所以丁玉菲才拿钱收买我,让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你们不知道,她妈妈管她很严的,要让她妈妈知道她和老男人谈恋爱,非得打死她不可。”   柳安木扫过屏幕上二人的聊天记录:“丁玉菲的男朋友你认识吗?”   “不认识,他们好像是网上认识的。丁玉菲对她这个男朋友痴情的很,不过她男朋友老是PUA她,还花她一个学生的钱,也不知道她到底图什么。”   王远提起桌上的签字笔,在本子上敲了两下:“丁玉菲在天台上跟你说了什么?她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和她的这个男朋友有关系吗?”   李雪托着下巴,轻嗤一声说道:“不是,她是被笔仙报复了,是笔仙叫她去死的。”   刘鹏记录的笔一顿,又产生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笔仙?”   “我知道你们这些大人肯定不相信笔仙,但它是真实存在的,我们都亲眼见过!”李雪说话的时候眼神很认真,似乎并不像是在说谎。   不过刘鹏根本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即使亲眼见到了一些东西,人心中的信念也是无法在一时半刻改变的:“不要跟我们瞎扯什么鬼故事,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编故事的地方。”   李雪翻了个白眼:“不信就算了,我正好还不想说呢!”   “哦?”柳安木却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听着还挺有趣的,给我们展开讲一讲笔仙的事情呗。”   “不巧了,我现在不想说了。”李雪轻轻哼了一声,视线又落在柳安木的身上,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除非一会让你送我回……”   没等李雪的话说完,王远的耐心已经被消磨了个干净,“我们现在不是在跟你谈条件,公安机关传唤你配合调查,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可以依法实施拘传或者拘留。”他转头对着旁边的刘鹏说:“去填一份拘留报告书,什么时候她愿意配合调查了再来找我。”   “喂!喂!”李雪似乎是真的被吓到了:“我说还不行吗!”   王远抬了一半的屁股又稳稳坐了回去,也许是他落座的动作太过顺畅,程名挠了挠头,心说队长其实根本没想走吧?   李雪嘟了嘟嘴,本就紧凑的五官显得更拥挤了起来:“刚开学的那几天丁玉菲在网上看到了笔仙游戏,她说笔仙什么都知道,寒假里她刚谈了一个男朋友,她说想问问笔仙那个男的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命天子。”   “她在我们宿舍里人缘很好,她说想玩这个游戏,大家就都陪她一起玩。当天晚上下课以后,我们就用丁玉菲准备好的东西准备开始玩笔仙游戏,一开始我们都有点害怕,但丁玉菲跟我们说只要我们不松开笔,就绝对不会出事情。”   柳安木摸着下巴:“你们有几个人参与了这个游戏?”笔仙名为笔仙,实则为鬼也。请笔仙,名义为招魂也,招魂者损阴德,如果仪轨不对,没有及时送走笔仙,还可能被招惹来的东西缠上。   “六个人。”李雪强调道:“我们宿舍关系很好的,大家都是好朋友,所以丁玉菲想玩这个游戏,我们肯定都要陪她一起玩。而且大家都看得出来,丁玉菲很喜欢她的男朋友,我们也想帮她问问这个‘男生’到底是不是她的真爱。”   “在游戏开始之前,丁玉菲又神神秘秘拿出了一块红色的佛牌,压在招笔仙的那张纸上,我们问她这是什么东西,她说是她从一个大师手里买来的,据说可以让我们请来最厉害的笔仙。”   “游戏开始以后,我们六个人一起握着笔,所有人一起念招笔仙的口诀,最开始的时候笔根本没有动,我们都以为游戏失败了,笔仙也不会来,但丁玉菲坚持要一直念,她好像真的很想招来笔仙问一些事情,我们也只好陪她一起念,大概念了快十分钟吧,我突然就感觉手上的笔动了一下。”   “不止是我,所有人都都感觉都笔动了,我们当时感觉既害怕,又兴奋。丁玉菲是我们中间最激动的,她立刻就问了笔仙,她男朋友是不是她的真命天子。”   “笔仙的回答是什么?”   “笔仙不能发出声音,我们的手里的笔自己就动了起来,然后竟然移到了‘yes’的方向,真的在‘yes’上画了个圈!没想到她的真命天子,竟然是那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李雪眼里闪过一抹幸灾乐祸,声音微微拔高,非但没有惋惜,反而是显得很高兴。   “这个时候我们也很好奇,于是我们所有人都问了笔仙一些问题,笔仙也一一为我们回答了,我们原本还很庆幸,这次请来的笔仙脾气很好。可就在我们准备把笔仙送走的时候,刘欢欢哮喘突然发作了,因为笔仙游戏只能点一根蜡烛,宿舍里很黑,我们都被她的喘气声吓了一跳,结果谁也没有握住那只笔,所以笔就掉在了地上。”   程名毕竟也是学生时代过来的,他自己在高中的时候也和几个同学玩过笔仙游戏,虽然并没有成功,但也算对笔仙游戏比较熟悉,他下意识问道:“所以你们没有送走笔仙?”   “我也不知道我们最后到底有没有送走笔仙。”李雪摇了摇头:“笔掉在地上以后,我们背后都发毛了,丁玉菲第一个把笔捡起来,大喊让我们一起把笔仙送走,不过刘欢欢哮喘发作,她根本没有没办法跟我们一起送走笔仙,我们把她的喷剂翻出来拿给她,让她吸着喷剂缓解痛苦。”   “刘欢欢根本说不出话来,所以送走笔仙的时候也只有我们五个人,我们念完送走笔仙的口诀,松开手,没想到那只笔还是笔直地立在佛牌上。这一下我们所有人都害怕了,李佳悦胆子比较大,她就直接把笔给推倒了,然后连着笔和纸张还有那块佛牌,都一起从洗手间的窗户丢出去。” 第49章   李雪的证词里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证物——佛牌。   按照她的说法, 佛牌是丁玉菲从一个所谓的“大师”手里买来的,这也证明了丁玉菲生前与这位大师也有过接触,而且大师既然能向丁玉菲推销佛牌, 就说明丁玉菲比较信任这位大师。   李雪说完事情的经过,特意朝几人看了一眼,想要观察几人的表情。可惜让她感到失望的是, 在几个人的脸上她都没有看见吃惊或者害怕,除了刘鹏对她的说法从始至终都嗤之以鼻以外, 剩下的三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似乎有些失望,撇了撇嘴,又继续说道:“自从我们玩完笔仙游戏以后, 丁玉菲就经常跟我们说, 感觉宿舍里好像多了一个人。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卫生间里洗澡, 洗到一半突然尖叫着从卫生间里跑出来, 她说我们卫生间外面有一张女人脸, 可我们明明就住在五楼,窗户外面怎么可能有人?”   “再后来她就更夸张了,半夜睡觉也会尖叫着醒过来,醒来之后就跟我们说看见一个浑身长满牙齿和眼睛的女人,说她的命格很特殊,在梦里不断催促她去死。”李雪托着下巴,眼睛里浮现出一股幸灾乐祸的神情:“为了这件事, 她还打电话给她妈妈,想要回家去住几天,结果她妈妈非说她是想逃课,不仅没给她请假,还把她臭骂了一顿。”   柳安木抱着手臂, 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画面,白沙雕刻成的神像微微垂着头,神像的下半身被张开的嘴巴所取代,每一颗牙齿都雕刻的惟妙惟肖:“她有没有把梦里这个女人的模样画下来过?”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有一个专门用来画画的本子,平时课间她就在画画。”   “这个本子在什么地方?”   “应该是在她课桌里吧,她不敢带回家的,她妈妈看见会骂她没出息。”   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王远立刻接着问道:“丁玉菲拿来的佛牌你还记得吗?上面有什么?”   李雪回忆了一下:“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红色佛牌,上面只写了一个‘佛’字。”她攥着手机吊坠,犹豫半天才开口说道:“不过那个佛牌里面是空的,我们摇了一下,里面有东西,丁玉菲说里面是一颗牙,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   半个小时后,王远站在审讯室的门外,打电话差了两个人去丁玉菲的学校找被丢掉的佛牌,还有在丁玉菲课桌里的速写本。丁玉菲的手机已经被当作证物送去了技术科,再加上丁母之前的调查,丁玉菲这个男朋友的信息已经被送到了王远的手里。   挂了电话,王远将烟屁股夹在手中,把手里的报道递给旁边的柳安木。审讯室里传来李雪愤怒的吼声,青春期的少年声音本就尖锐,扯着嗓子大喊的时候就更尖锐刺耳:“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回学校?你们这是非法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刘鹏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看样子被折磨得不轻:“你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排除,我们现在是依法对你进行拘留,二十四小时以后就会把你送回学校。”   一门之隔,柳安木扫了一眼手上的报告。报告上有一张彩色照片,应该是偷拍镜头下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灯光昏暗,上面有一个男人的正脸,两颊发腮,眼下的青灰很严重,就像是很久没有睡好觉一样。与此同时,男人胸前的领口外翻,上面像是沾了一层油,说不清到底是黄色还是黑色。   柳安木抬起一侧的眉梢,有些不可思议:“长成这副模样,也敢出来泡小姑娘?”   “这是丁玉菲母亲托私家侦探找到的资料,这个男人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几乎每天都泡在不用身份证的黑网吧,私家侦探跟踪过他一段时间,每隔三四天他就会在网吧厕所换上一套崭新的西服,然后离开网吧去和一些明显未成年的女生约会。”王远把烟屁股凑到嘴边,又抽了口:“丁玉菲的母亲怕真相会打击到女儿,所以选择把整件事的真相隐瞒了下来,只是勒令女儿马上跟这个男人分开。”   报告里夹杂着大量的图片,有男人蹲在黑网吧门口吃泡面的照片,也有他衣冠楚楚揽着未成年女生从小旅馆里走出来的照片。继续往下翻,是几张他微信界面的照片,里面用大量性化的文字备注着那些和他亲密喊着“老婆”的女生。   “就这?”柳安木一挑眉毛,懒洋洋道:“我玩他只需要一个女生头像。”   王远叼着烟,闻言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古怪地笑了一声:“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   柳安木动作顿了一下,总觉得王远这句话的走势不太对劲,果然下一秒王远就说道:“我们把这个人的照片输进公安系统里检索过了,这个人是一个在逃罪犯,二十年前他入室抢劫,进屋后见主人家只有一个女儿在家,于是起了歹心,强|奸受害人后又抢走所有钱财。”   “这家父母回家后,害怕这件事破坏了自己的声誉,于是强迫女儿把强|奸的事情隐瞒下来,只向公安机关报告了钱财损失。后来这名受害的姑娘查出了怀孕,绝望之下,这才主动向公安机关举报,只可惜当年技术条件有限,再加上这个犯罪分子的反侦察能力非常强,这才让他屡次逃脱,最终在坐上去绥延市的大巴车后,从此不知所踪。”   柳安木的眉毛拧了起来,已经隐约猜到了王远的计划:“所以你想让我干什么?”   “我们找到了当初跟踪嫌疑人的私家侦探,他告诉我们嫌疑人非常谨慎,每次进网吧前都会先观察网吧的环境,只要网吧里出现三张以上的生面孔,他就会立刻离开,并凭借对菜市场的熟悉,很快就消失在市场里。”王远手里的烟还没有燃尽,他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燃,递给柳安木。   “所以我和刘鹏商量了一下,想了个万全之策。局里会给你提供一个初中女生的社交账号,你用这个账号去和嫌疑人聊天,想办法尽快把嫌疑人约出来和你见面,等嫌疑人露面以后,我们再对嫌疑人进行抓捕。”   柳安木接过烟,却没有放到嘴里,只是慢悠悠放在手中把玩。   他本来想直接拒绝,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又想起了自己还欠了银行两万块,遂从善如流地改口:“头儿,这事有风险可不小啊。你说万一嫌疑人见色起意,想对我霸王硬上弓可怎么办?我二十多年守身如玉,万一在这事上丢了清白,你让我以后怎么娶老婆?”   王远抽这一烟的手一抖,忍不住眯起双眼,上下打量了柳安木好几眼,勉强道:“你有什么条件?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我可以向局里打一份申请。”   “得加钱。”   “……”王远深深抽了一口烟,白色的烟气从他的鼻子里缓缓喷出来,活像是往鼻孔里塞了两团干冰:“我说你小子最近是穷疯了吧?老子不是才给你申请过先进吗?等这笔奖金批下来,少说也有几千块钱。”   “哪个傻子会嫌钱多呢?养鬼可是很花钱的。”柳安木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尾调微微上扬,透着一股邪气:“把这件事交给我,半个月以内,我保证能让他被迷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王远拿着烟,没有立刻接话。他思考了片刻,随即按灭了手里的烟屁股:“半个月太久了,我给你一周时间,如果一周内能抓到嫌疑人,我就再向局里给你申请一笔专用的奖金。”   柳安木抬了一下眉梢:“成交。”   这人虽然已经进入体制内工作,但身上还是无可避免的保留了一点行内的毛病。王远深知在这些术士看来,无私奉献简直是一句愚不可及的空话,只有切实的好处才能握在手心里,要想能让这些有能力的术士为国家所用,就少不了要给他们一点好处。   “别高兴得太早,这笔钱你也不能白拿。”王远朝着把头的另外一间审讯室抬了抬下巴:“武强那个案子的肇事司机已经找到了,人已经送到我们分局了。”   **   行车记录仪接上审讯室的电脑,里面的记录按照时间,分类成了一百多个文件夹。   王远选择了其中一个文件夹,双击打开,里面的视频文件很快就被播放了出来,不过视频的右上角却有一个红色的静音图标,这说明行车记录仪在拍摄时录音攻能并没有打开。   视频里的画面很昏暗,周围没有路灯,完全靠近光车灯照明。王远将视频一路快进,视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白色的短袖,身形有些踉跄。当这个人的身影完全出现在视频画面里的时候,车身的速度完全没有降低,反而朝着前面的那个身影,加速撞击了过去。   即使视频没有声音,但在场的所有人好像都听见了一声剧烈的撞击声。程名觉得有些不忍,下意识把头转过去了一些,只用余光继续看着录像。   那个被撞的男子身体像是风中飘落的落叶,被重重撞出了三四米,随即重重摔在地上。撞人的车辆顿时一个猛刹,大概在原地停了三四秒后,车主从车上踉踉跄跄地走了下来,他匆忙走到了被撞的武强身边,肥胖的身躯将躺在地上的武强挡得严严实实。   只见他拿起手机,似乎拨打了一个电话,随后又埋头好像是在和武强对话。大概过了四五分钟,令人诧异地一幕出现在了视频里——   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武强突然在车主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过此时他的状态非常奇怪,就像是很久没有走过路了一样,脑袋向左耷拉着,摇摇晃晃地跟着车主走到车前。   车主很快从车里拿出了几沓现金,又将现金塞进了武强的手里。武强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现金,他的额头上还有好几处擦伤,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可他却连擦都没有擦一下,拖着明显无法受力的右腿,一步步又朝着黑暗中走去。   就在武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黑暗的路边突然窜出一道黑色的身影。金色的眼睛在行车记录仪的画面中发着幽幽的光——那是一只黑猫。 第50章   这只猫对于众人来说并不陌生, 在死者沿途走过的大部分监控摄像头中,都出现过这只黑猫的身影。它就像是一个引路人,不远不近地走在尸体前方, 时不时还回头看看死者。   程名忍不住蹭到柳安木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三哥,你有没有觉得这只猫挺奇怪的?”   柳安木抬了抬眉梢:“怎么说?”   程名抓了抓头皮:“刚才那只猫明显就是一只公猫, 虽然它的身体很瘦,但肚子却圆滚滚的, 就像是母猫怀孕了一样,而且我刚才看见那只猫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听完他的分析,柳安木手指翻动着手里的铜板:“因为这东西根本就不是猫。”   程名有些傻眼, 愣了一会才下意识接道:“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柳安木拿出手机, 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又把手机递到了程名面前。程名定睛一看, 只见手机上只有四个字:“中阴小鬼”。   “这……”程名满脑袋的雾水, 明明这就是一只有点古怪的猫,怎么就成了小鬼了?再说了,小鬼起码也该是人形吧,哪有小鬼和猫长得一模一样的?   只是这里也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对面还坐着一个等待审讯的“嫌疑人”,程名只好按捺下心里的好奇,准备等审讯结束再好好问问三哥。   左右两边的摄像头闪过红光, 审讯正式开始。   王远猎鹰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胖子,照例先说了一段审讯的开场白:“张平,我们是沙湖区公安局的民警,现在找你了解有关案情,请你如实提供证据证言。”   对面的胖子擦着脑门上的汗, 连声道:“是,是,我一定配合警方办案。”   “刚才这段录像是从你车内的行车记录仪里调取的,车祸发生以后你为什么既没有报警,也没有马上带伤者就医,或者拨打120急救电话?”   “王队长,这事可真的不能怪我啊!”张平满脸苦色:“那条路实在太黑了,我当时开了一天会,开车的时候有点犯困,所以才没看见那个人。发现撞了人以后,我吓得瞌睡都没了,第一时间就下车去查看,那个人躺在地上直叫唤,我就赶紧说送他去医院吧,结果他一把就把我给拉住了,还说他没有什么大事,他有事着急要去办,让我赔他一点钱,回头他自己去医院。”   张平的声音有点紧张,说话时脸上的肉一抖一抖:“我当时都以为他是碰瓷的,不过他脸上身上都流了好多血,也不像是碰瓷的。再说这件事也是我有错在先,我就说兄弟你放心吧,钱我肯定会赔你,但我先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万一哪不好还能早点治疗。但他不同意,还说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没时间跟我耽搁,让我赶紧把他扶起来给他拿钱。”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又看他的确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样子,就把他扶起来,又带着他去车上取了两万块钱的现金。”   王远用笔头在本子上敲了两下:“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两万块的现金?”   “这……”张平抓了抓耳朵,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王队长,你也知道我们家是从商的,家里的生意主要是我大哥在负责,我没有什么经商的天赋,只好就给我大哥打打下手,工厂里进货的事情正好就是我在管。”   “这段时间我们正好有个项目要找原料供货商,有好几家供货商最近都在联系我,希望我可以优先考虑一下他们,出事前我刚从酒桌上下来……”张平停顿了一下,自觉失言,连连摆手道:“不过您放心,我一滴酒都没喝,不信你可以把当时和我吃饭的人都找来,问问他们就知道了。”   王远微微皱起眉头:“所以这两万块是你收的‘人情费’?”   张平被当场戳破,局促地笑了笑:“这几家供应商报价都差不多,也都是我们合作过很多年的老企业了,人家给我送点礼,也是希望能争取到这个机会,而且我们这种家族企业,又不公开招标,应该也不算是行贿吧?”   “……市场要讲究公平竞争,你这个行为虽然算不上受贿,但也破坏了正常的市场秩序,我劝你以后少做这样的事,选择供货商还是要以质量为先。”   张平连连点头道:“以后一定如此,以后一定如此。”   张平说话的同时,柳安木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影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张平的影子被投到背后的墙壁上,这个影子看上去非常高大,而且远比张平的身躯要壮硕许多,像是一座肉山般映在墙壁上。更奇怪的是,张平脖子上的脑袋仿佛有两个重影,但这两个重影并不清晰,绝大多数的时候,张平背后的影子都只有一个脑袋,只在几个不经意的瞬间,那圆滚滚的脑袋好像分裂出了两个。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进公安局,太过紧张,张平的脖子上出了一层不知道是油还是汗的液体,黏在他的皮肤上,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油光水滑,像是一尊庙宇中高坐在台上的铜像。   柳安木不禁想起了他接手的第一场尸检,死者刘海平的灵魂也长出了三个脑袋,眼前的胖子还是个活人,所以他的灵魂自然还在肉|体中,哪怕是鬼差也看不见他灵魂的形状。但影子是一个人的另一面,灵魂的秘密往往就隐藏在影子中,他的影子已经暴露出了他的不正常。   “这个‘张平’有问题。”   审讯室里的灯光来自头顶的白炽灯,这样的灯光下,原本人的影子会垂在脚边,甚至被凳子完全挡住,而张平的影子却是平行地投影到了身后的墙壁上,要产生这个角度的影子,必须是有一道光源直射到张平的身上才行。   柳安木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一下,视线朝着张平脚底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张平的脚下还有一道短小的影子,这个影子才是张平真正的影子,至于那道张平背后的影子……   “张先生平时有什么信仰吗?比如信仰佛教或者道家。”柳安木靠在背后的墙壁上,突然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看上去十分突兀,甚至可以说跟整个案件没有半点关系,张平明显也愣了一下,不过在他眼里的却不是茫然,而是有一瞬间的紧张,不过这一抹异样的情绪很快就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我们做生意的人,一般都有点自己的信仰,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片刻后,张平从自己衣领里拽出一块玉佛,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母亲信佛,所以我们家里的所有人都跟着她信佛,包括我的大哥,而且每年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全家都会去寺庙里祈福。”   柳安木盯着他脖子上的玉佛,突然笑了一声:“能让我看一眼你脖子上的玉佛吗?”   话音刚落,张平的眼中就闪过一丝厉色,与他刚才唯唯诺诺的表现大相径庭。他双眼紧紧盯着对面这个年轻的小警察,似乎是想要从这人的眼中看出一点什么。   柳安木抬了抬眉梢:“不方便吗?”   “……当然方便。我只是没想到,这位警官还对我的个人信仰感兴趣。”张平打了个哈哈,他眼底的厉色很快就被掩饰了过去:“我只是有点好奇,我这玉佛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样的玉佛我女朋友也有一块,不过旅游的时候不小心被我弄丢了,这几天正和我生气呢。”柳安木随口编道:“我看张先生这块玉佛和她那块很像,就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一样的,如果真的是一样的,那我也好寻个地址再去买一块哄她开心。”   程名站在柳安木的边上,闻言忍不住多朝他看了几眼,心说三哥这编瞎话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他整个大学期间都一门扑在学习上,毕业又天天过两点一线的生活,哪里来的女朋友。   但张平听他这么说,稍微放下了一点心。他把玉佛完全从衣领里拽了出来,握着玉佛的两个边缘,向柳安木大方地展示:“这块玉佛是我朋友送给我的,他说是在西藏的一个喇叭庙买到的。”   柳安木低下头,仔细打量张平手里的玉佛。这尊玉佛应该是用白脂玉所雕刻,上面的刻像和普通的佛像果然不一样,佛像周身悬浮着数朵莲花,头戴小五佛宝冠,身佩各种璎珞珠宝,形象华贵美丽,慈祥庄严。   “这玉佛雕得是绿度母?”   张平有些诧异,随即点了点头:“没错,就是绿度母。我朋友说在藏区绿度母代表吉祥和福运,佩戴绿度母玉佛是祈祷吉祥如意的生活的意思。”   柳安木朝他点了一下头,重新站直身体,说话难得客客气气:“谢谢,不过这块玉佛和我女朋友那块不一样,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听他这么说,张平的表情才完全放松了下来。他摇了摇头,笑道:“没关系,不过我这块玉佛来头可不小,在喇叭寺里等级很高,还特意请高功加持过。我那朋友这些年给庙里捐了不少钱,就连他去请,也废了不小的功夫才能替我请回来。”   王远打量了他几眼,敏锐注意到张平谈起这块玉佛的时候,神色间满是自豪之色,好像那到这块玉佛已经成了他不可多得的功绩一般。 第51章   “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 与本案无关的事情不要赘述。”打断了张平喋喋不休的自述,王远动了一下手里的鼠标,调出一张放大的截图, 投影在屏幕上。   在这张截图里,死者武强已经倒在了不远处的地上,而张平的身影则出现在画面的左侧, 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被蓝布遮盖的条状物体,不过因为角度关系, 这个条状物只能看到一个被包裹住的角。   王远平视着张平,直言正色道:“你下车的时候手里拿了什么?”   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张平盯着投影里自己的背影, 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片刻后, 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实不相瞒, 这里面是一把锤子。当时是三更半夜, 那条路上又没人, 我心里发毛,于是就顺手拿了一把锤子防身,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嘛。”   “锤子?”王远皱起眉:“这把锤子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车里,那把锤子我根本就没有拿出来过,如果你们不相信,尽可以拿去检查。”   王远沉默了片刻,招招手, 对旁边凑过来的小警察交代了两句,小警察很快就从张平身上拿走钥匙离开。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张平敢这么坦荡地让他们搜查,那就说明这把锤子肯定不会有问题,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对张平的审问并没有持续太久, 车祸发生后多处摄像头都拍到了死者武强的身影,而张平车里的行车记录仪同样也拍摄到了武强起身离去的画面,即使能证实武强在死前的确发生了一场车祸,也无法由此直接给张平定罪。   哪怕王远对他依旧有所怀疑,但张平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得不放他离开。   审讯结束后,柳安木主动送张平离开警局。两人走到公安局门口,他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面带笑容道:“张先生看着比之前憔悴了不少,这几天没怎么睡好吧?”   张平的表情有点意外,他仔细打量几眼面前的青年,伸出手同他握了握:“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记性很好的,何况像你这样的长相,只要见过一次,我绝对不会忘记。”   “哦,”柳安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的确见过你,不过你恐怕没有见过我。”   这段话说得张平手心里惊出了一层薄汗,他不由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柳安木,直觉告诉他,这个小警察绝对不简单,而且这人一定知道点什么。   “难道是警察还掌握了什么线索?早就听说警察里有一支极其特殊的队伍,专门负责处理那些超自然的案件,刚才他们又特意提起了蓝布,该不会是有意在试探我吧?”张平越想越觉得心惊,就连柳安木什么时候把手给抽了出去他都不知道,依旧怔怔地把手悬在半空中。   直到柳安木出声提醒,张平才像是如梦初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有些尴尬地收回,又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既然我的嫌疑已经排除,那我就先回去了,公司里还有不少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呢。”   “请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青年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点。张平被他笑得直发毛,就像是自己隐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已经完全被青年识破了一样。讪讪说了一句:“告辞”,他便逃一般地离开了警察局。   那道矮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青年漆黑的瞳孔之中,残留的影子缓慢地和解剖室里所见到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柳安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毫无疑问凶手就是张平,而且武强的死因正是车祸。   ……不过他到底用了什么邪法,才能在短短十几分钟内,让尸体在短时间内重新站立?   这种手法在行内从未听说过,哪怕是赶尸匠后裔的湘北苗家,都得先将尸体放在独门药浴中浸泡整整三天,才能以赶尸锣为号,操控尸体行走活动。而且赶尸匠在赶尸的途中,不能离开尸体太远,一旦尸体脱落赶尸锣的声音范围,就会即刻倒下重新变成一具普通的尸体。   看着张平的奥迪开出警察局,柳安木的嘴角缓慢挂上一丝冷笑:“这个张平还真不简单啊。”   “他肯定有问题,说话遮遮掩掩,一定还有事瞒着我们。”程名从后面走过来,接过话茬。他很自然地勾住他肩膀,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三哥,你还没告诉我,这中阴小鬼到底是什么?”   “这东西就和你看见的一样,我们又管它叫「阴猫」。将没成形的胎儿连同胎盘一起缝入活了二十年以上的老猫肚子里,再放入特制的土罐,埋入选好的土址。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将土罐挖出,老猫的尸体就会又‘活’过来。而且我看那只阴猫应该很厉害,猫肚子里那只‘胎鬼’看来八字不简单。”   “胎鬼”就是死时尚未足岁,尚未从胎盘中剥落的胎儿,这种鬼怨气其大处理起来也十分棘手。而猫这种生物本身就属阴,再加上老猫已经有了灵性,身死后其尸身上的阴气更盛,这时把死胎的尸体放入其中,很容易会激发出尸体的凶性,如果死胎再在特殊的时间被剖出,人为给它赋予一个极阴的八字,那就是凶上加凶。   程名听得入神,很快又想到了缠着小芸的那只“地童”,不由捏住了柳安木的肩膀,连带着柳安木身上的警服都被拉起来了不少:“那这阴猫岂不是非常危险?难怪一路上的监控里都有这只猫的身影,肯定就是这东西害了武强!”   “武强是因为车祸身亡,和这东西没关系。”柳安木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警服顺着窄劲的腰身又滑落了下去。   程名也不在意,又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那你说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再说这东西既然是人做出来的,那肯定有主人啊,总不会自己无缘无故跑到案发现场吧?”   “你问我,我问谁去?”柳安木拍了拍自己的警服,将肩章重新理正,随后他的目光扫过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走了,吃炒饭去。”   “如果武强是在车祸后就死亡,那怎么解释他出现在那么多摄像头下,尸体又在我们辖区被发现,还有……”程名一抬头,发现柳安木已经快走到警局门口了,连忙追上去几步:“三哥?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啊——”   **   舒舒服服吃完一顿饭后,二人拎着两瓶冰水,回到了警局的调解室,准备打个盹。谁承想屁股刚挨上凳子,调解室的大门就被人推开。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王远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一部手机。   “别歇了,嫌疑人和丁玉菲是打游戏认识的,我们已经联系了这款游戏开发商,他们提供给我们了一个账号,这个账号会主动匹配到嫌疑人。”王远把手机放在柳安木的面前,屏幕上的画面停在一个游戏界面。   柳安木靠在椅子上扫了一眼,这款游戏正是当下某正火的MOBA类的推塔手游:“我说王大队长,周扒皮都没有你剥削得这么狠。”   “少说废话,三千块的奖金还想不想要了?嫌疑人现在就在号上,你抓紧时间想办法和嫌疑人聊上,争取这两天内就得到嫌疑人的信任。”   三千块的奖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至少对现在的柳安木来说是这样的。   柳安木立刻坐直了身体,拿起手机,正色道:“什么嫌疑人?那现在是我的好哥哥。”   程名也不睡觉了,干脆把头凑过来,一起盯着柳安木打游戏。王远扫了一眼屏幕上的10个账号,指着友方的一个红色头像说:“这个‘过往随风’就是嫌疑人。”   “过往随风”用着一个帅气的动漫头像,嘴里叼着一根烟,这种头像很容易让女生脑补出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和他头像一样帅的男生,不过事实其实是,对面很有可能坐着一个正在扣脚的恋童癖。   进游戏以后,“过往随风”秒选了一个打野英雄“李白”。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梢,在屏幕上点了两下,紧跟着就选了一个辅助“瑶”,其他队友也纷纷选了角色。   王远对游戏的事情不太熟,干脆在他旁边的坐了下来:“好好打,成败在此一举了。”   游戏很快开局,“过往随风”操控的李白很快就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紧接着,屏幕左方刷出一排蓝色的小字。   往事随风(李白):辅助跟我,野王哥哥带你飞。   程名拿起冰水灌了一口气,幸灾乐祸道:“你的野王哥哥还挺自信,一会该不会要0杠8吧?”   “不可能。”柳安木一边操控瑶挂在李白身上,一边说道:“既然他能骗这么多初中小女生对他死心塌地,至少游戏技术肯定的过关的。”   果然如他所说,游戏开局不到一分钟,“往事随风”就已经藏进了草丛中,在“往事随风”放出技能冲上去后,柳安木也熟练地放了个技能,两人配合的十分默契,很快就拿下了对方的一血。   随着“first blood”音效发出,队伍语音里传来一个故意压出气泡音的声音:“瑶玩得不错,能开麦吗?能开麦出去组个队,哥哥带你飞。”   话音刚落,调解室陷入一片沉默,程名一拍脑袋:“坏了,现在到哪找一个初中女生去?”   “打字跟他说在学校午休,不方便开麦。”王远显然早就想好了对策,虽然局里现在就有一个初中女生,但丁玉菲和嫌疑人的聊天中出现过李雪的网名,三人可能彼此间都认识。   柳安木没有搭理两人,他清了清嗓子,用左手捏了一下喉咙,随意“啊”了几声。随即他打开了游戏里的全队麦,王远脸色陡然一变,来不及阻止,就只见他把听筒凑到嘴边,故意压低声音,用很轻的音量说道:   “哥哥,班里在午休啦,人家开麦会被老师收手机的。”   一道软软糯糯的萝莉音在不大的调解室里响了起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点没睡醒的困意。程名浑身打了个激灵,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柳安木的脸就像是看见鬼了一样。 第52章   程名搓了搓手, 说话的时候就连舌头都有点打颤:“三哥,你这个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   柳安木随手丢了控制的技能,将对面的貂蝉控住, 恢复了一贯的声线:“你说从哪发出来的?从耳朵发出来的呗。”   程名在脑海中回味着刚才那道声音,越回忆越觉的心里痒痒,忍不住开口道:“三哥, 你再用刚才那个声音说两句,或者你骂我两句都行!”   柳安木操控游戏角色的手一顿, 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怎么听上去你像个变态?”   程名干咳了一声,讪笑地移开目光:“那一定是你的错觉。”   程名的视线从游戏界面上移开,不经意间落在桌面上的一盆绿萝上。他眨了眨眼, 盯着绿萝垂落发黄的叶子看了半晌……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 这盆绿萝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吗?   ……   正如柳安木所说, “往事随风”的技术果然很好, 不过十分钟场上胜局已定, 还没等推倒水晶,对面就直接投降了。   游戏刚一结束,屏幕上就弹出了“往事随风”的好友申请,备注只有一句话:“哥哥带你飞。”   程名略有些诧异:“这就上钩了?”   “不然呢?”柳安木点击接受了好友邀请,懒洋洋说道:“你觉得刚才那声音怎么样?”   程名回忆起刚才的那个软糯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感觉像是有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穿过手臂。他现在已经有点害怕了, 只好嘴硬道:“也就那样呗,还能怎么样?”   柳安木“哦”了一声,毫无负担地又把声音切换成刚才那个软糯的女声:“也就那样你抖什么呀?程名哥哥~”   程名这下是彻底笑不出来了,他举起双手投降:“三哥,你别玩我了, 正事要紧!”   柳安木耸了耸肩,正好接受了“往事随风”的组队邀请。“往事随风”的声音很快从手机里传出来,这个声音被有意压低,刻意营造出一种低音炮的感觉:“瑶玩得不错,再来一局?”   调解室里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阴风,连带着整个房间里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程名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狐疑地看向角落里的空调:“这空调不是一直开的24°吗,今天怎么感觉这么冷?”想着想着,他的视线又下意识落在桌上的那盆绿萝上。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绿萝的叶子几乎全部耷拉了下来,那些黄色的叶片的尖端已经呈现出褐色。   柳安木丢下一句好啊,想了想,随后又从系统默认的颜表情中挑了一个发了出去。两个号排进游戏后,“往事随风”秒选了“云中君”的游戏角色,柳安木抬起眉梢,眼底划过一抹讥讽,这种泡小姑娘的手法他初中就不屑于用了。不过这招对于那些情窦初开的初中小姑娘来说,恐怕是百试百灵。   王远大概没想到这个计划进展的如此顺利,眉宇的郁色舒解开了不少。   这时他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警服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两张黑色卡片,推到柳安木的面前:“晚上的事组织上不方便出面,所以组织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你和程名。你们在拍卖会里一切都要小心,不要贸然行事。”   **   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天边的夕阳如同血色般铺开的时候,白色奥迪缓缓开出了警察局。   车身在路口掉了个头,很快并入车流中,朝着血红的天际驶去。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奥迪掉头的时候,一辆白色的特斯拉悄悄从右侧的车道开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奥迪屁股后。   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妆容精致的女人兴奋地盯着不远处的奥迪,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有一种预感,这回我们肯定能拿到一个爆点新闻。”   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男生,面容稚嫩,穿着简单,看上去还是一个大学生。他拉近手里的摄像机,对准前面的奥迪,语气难掩兴奋:“娇娇姐,咱们这工作也太刺激了,跟拍电影似的!”   陈娇娇单手握住方向盘,闻言轻轻哼了一声:“有意思的还多着呢!方泉,你就跟着我去挖这个爆点新闻,我保证年底你肯定能顺利转正。”   男生拼命地点着头,刚出校门的大学生身上总是有种活力与朝气:“你放心吧娇娇姐,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   橘红色的晚霞落在大地上,为主干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都披上一层霞光。半空中不时掠过两三只鸟类的剪影,远处的高楼屹立在晚霞之中,形成了一副城市的缩影。   白色奥迪很快驶离主干道,车屁股后的黄灯闪烁了几下,变道朝着左转车道驶去。   陈娇娇紧跟其后,扫了一眼导航:“鼓楼西街?”   方泉从摄像头后探出脑袋:“娇娇姐,鼓楼西街开进去以后就是一个圈,只有两个出口,他们在这里能干什么?”   陈娇娇柳眉紧皱,心中也有点疑惑,大红色的指甲一下下敲击着方向盘:“他们车上只有两个大男人,总不能是来鼓楼看风景吧?没准是他们生出了警惕,想甩掉我们,先跟上去再说。”   白色奥迪穿过西大街,又从第二个出口岔出,随即又从东大街的第一个入口回到了鼓楼大街,继续沿着鼓楼大街往前开去。陈娇娇不远不近地跟在白色奥迪后面,心底的疑问越来越深:“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不会真的只是绕圈子兜风吧?”   东大街只有一处观景点,街道上车辆不多,路两旁种了不少的鸡冠花,艳丽的红色仿佛一直铺到了街道的尽头。   前方的奥迪在一片红色的花海中突然右侧黄灯闪起,陈娇娇精神猛地一阵:“右转灯?”她低头看向导航,但导航上的东大街却是笔直的一条:“难道是不小心碰到了?”   就在陈娇娇狐疑的时候,前方却出现了意外的一幕。只见白色奥迪突然往右一打方向盘,整辆车朝着路边的护栏直直撞了过去,陈娇娇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特斯拉在惯性作用下往前冲了两三米才停下来。   陈娇娇这脚刹车踩得实在突然,方泉手里的摄像机没握住,险些直接飞了出去。他连忙手忙脚乱的抓稳相机,整个重重砸在了座椅上:“娇娇姐,出什么事了?”   “他们……”陈娇娇正欲张开,余光却透过前挡风玻璃,看见了一条羊肠小路。这一下她的脑子完全懵了,怔怔地看着面前沙石铺成的小路:“这…这里怎么会有一条路?”   方泉也从车窗看出去,面色也有点疑惑:“以前没有这条小路,难道是最近新修的?”   眼见白色奥迪即将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口,陈娇娇咬了咬牙,重新发动了车子:“管他那么多,先追上去再说!”东大街的地面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很多细小的沙石,轮胎一滚,便扬起漫天的尘沙。有个男性坐在车里,陈娇娇倒也不害怕,她下定决心要看看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于是高跟鞋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特斯拉也很快就开上了那条沙石小路。   追着白色奥迪开上沙石路之后,周围的天色好像昏暗了不少,远方的天际透着鸽子血一样的红。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奥迪的右车屁股闪起了黄灯,陈娇娇下意识瞟了一眼车载导航,但也就是这一眼,却让她的目光彻底定在了导航上。   “尸女路……?”陈娇娇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条路怎么没听说过?   单手转动方向盘,跟着白色奥迪开进右边的岔路,陈娇娇拖动着导航上的画面,随着越来越多的道路出现在导航上,冷汗也不知不觉地渗透了她的额角:“这些都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就在这时,车载屏幕突然从导航页面跳出,随即屏幕上出现了特斯拉的雷达检测功能。   昏暗的屏幕上有一辆小车的三维模型,而此时此刻在车身的附近,却突然出现了许多黑色的人影建模,这些人影有些环绕在车身周围,有些则直接穿过了车身。   陈娇娇背后有点发毛,她下意识抬头透过前挡风玻璃朝外看去,车外漆黑一面,只有车灯照射的一片是亮的,路依旧是开进来时候的沙石小路,可除了几米外的白色奥迪,这条路上根本就没有行人的影子。   方泉此时也注意到了汽车雷达的异常,虽然他也觉得浑身发凉,但还是努力安慰着陈娇娇:“特斯拉经常出现这种错误感应,说不定是雷达扫描到了一些虫子,把这些小飞虫给识别成人了。”   陈娇娇用力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怪力乱神的事,转而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前面的奥迪上。前方又是一条岔路,当奥迪左车屁股后的黄灯闪了几下时,陈娇娇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发凉,这感觉就像是谁往她后脖颈吹了一口凉气。   这一下陈娇娇浑身的冷汗都被吓出来了,她下意识瞟向车内后视镜。   为了不被奥迪里的两个人注意到,此刻她开的这辆特斯拉里并没有开灯,整个车内都陷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中。可偏偏在这黑暗中此时却出现了一抹亮色,白色长裙的女人安静地坐在后座上,裙子上沾满了大片血迹。似乎是注意到了陈娇娇的视线,女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腐烂生蛆的脸,正朝着她露出一个渗人的微笑。   “啊!”陈娇娇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方泉被她吓了一跳,抬起头,从摄像机后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陈娇娇脸色苍白,涂着大红指甲油的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   方泉察觉到不对,于是立刻放下录像机,想要探身过来查看她的情况。就在这时,陈娇娇忽然面色惨白地开口,音调有些尖锐刺耳:“我没事!你不要乱动,好好拍你的录像!”   方泉探身的动作停在原地。半晌,他尴尬地笑了笑,掩盖住眼底失落的神色:“……我知道了。”   他坐回了副驾驶的位子上,重新打开手里的摄像机,继续对准前方的白色奥迪。 第53章   零界没有光, 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下。一条沙石小路在黑暗中蜿蜒铺展,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就是前方的车灯。不过在这样的黑暗中,哪怕只有一丁点光亮, 也能给人带来莫大的慰藉。   白色奥迪也不知在黑暗中开了多久,程名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又一次从颠簸中醒来后, 他干脆就让柳安木把车停了下来。不过四周都是一片渗人的黑暗,他也没有胆子下车, 只好将就着把副驾驶位放了下去,从车内爬到了后座。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行驶中的车辆突然停了下来。车灯已经调成了远光, 却也只能照亮不远的一片, 微弱的灯光落在沙石路的边缘, 一辆红色法拉利296的外壳反射着光亮, 左侧的车轮深深陷在沙石小路两旁的黑暗中。   进出零界都只有一条路, 这种沙石小路的两旁是由阴气构成沼泽,只要车身陷入其中,就再无开出来的可能。   法拉利旁边站着一道影子,站在沙石小路的边缘。   女人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黑色烟熏妆配合深色包身晚宴裙,裙摆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细碎的光芒。即使此时的女人看起来颇为狼狈,但她周身的强大的气场却没有半分被削弱, 反而像是月色下盛开的黑玫瑰般耀眼夺目。   看着不远处的女人,柳安木很轻地扬了一下嘴角,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按了两下喇叭。   “嘟、 嘟——”   汽车的喇叭声在静谧的黑暗中尤其明显,后座上的程名紧闭的眼皮动了动, 翻了个身。   法拉利旁边的女人闻声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盯着那辆打着双闪的白色奥迪。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车从她身边开过,不过身在零界当中,所有人都万分警惕,面对路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大部分人都选择视而不见直接驱车离去。   戚七的双眼慢慢眯起,借助着白色奥迪的车灯,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车窗里探出的脑袋。   “柳三?”   青年单手搭在车窗上,唇角扬起一抹她很熟悉的笑意,车内的灯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模糊的明暗边界线。虽然和记忆中是完全不同的长相,可那股贱嗖嗖的气质,她一辈子都不会看错。   戚七抬了一下眉梢,随即迈开修长笔直的大腿,径直朝着白色奥迪走去。当走过前挡风玻璃时,她停顿了一下脚步,毫不客气地朝坐在驾驶室的柳安木扬了扬下巴。   柳安木与她对视两秒,收回了目光,心说真难伺候。但即便如此,他的眼底里却多了分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   驾驶室的车门被推开又关上,柳安木下车走到副驾驶车门边,熟练地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懒洋洋地说道:“请吧,大小姐。”   “还算你识相。”戚七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抬起修长白皙的大腿迈进副驾驶位。   即使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嘴角却有一点上扬的弧度。柳三的这句话无疑是主动向她坦诚了自己的身份,这句“大小姐”是属于两人之间的秘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   小学的男生个头还没抽条,都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她便仗着身高的优势,逼着这人喊她几年“大小姐”。直到后来上了初中,无论她再怎么威逼利诱,甚至以武力压迫,这人都不愿意再这么喊她。   车内萦绕着一股难以忽视的阴气,很明显这是一辆大事故车。   戚七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有些嫌弃地系好安全带,等到车子再次点火发动,她才盯着柳安木的侧脸开口:“不准备给我一个解释吗?”   “先说你怎么知道是我?”柳安木单手握着方向盘,两肩放松地靠在座椅上,不答反问。   戚七冷笑道:“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你来,别想岔开我的话,两年前你的葬礼是大哥帮你办的,我亲手把你推进了火化室,可你现在却好端端坐在我的面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两年前我确实死了。”柳安木微微停顿了一下,脑子里有种细微的电流,似乎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刚走到了阎王殿,阎王就说我阳寿未尽,于是就又给我放回来了。”   “……”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戚七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细长的眉毛也皱了起来。她本就生得漂亮,这眼刀一横下,反而别有一种风情:“我没空听你编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你又不信。”柳安木向左打方向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还是一贯的散漫:“你不是拿了我的头发去化验吗,你家名下的生物制药公司又不止一家,那些经理应该早就上赶着把结果送到你手上了吧。”   “借尸还魂的方法有很多,谁知道你到底用了哪一种?”戚七抱着手臂,唇边扯出一抹冷笑:“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好奇的是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对了,我可警告你,别想再撒谎骗我,大哥那边我已经旁敲侧击过了,他根本不知道你回来的消息,所以你是想自己跟他说,还是我替你跟他说?”   柳安木:“……”   白色奥迪顺着沙石小路缓慢向左驶去,轮胎压过沙石,发出粗粝的声响。戚七紧紧盯着柳安木的眼睛,好像生怕漏过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但既然她已经搬出了柳大,就不怕眼前这人什么都不说。   果然,车里的沉默没有延续太久。纵然柳安木是百般不情愿,但面对柳大的“淫威”,他还是难得地选择了服软。   “这件事很危险,具体的我不能多说……不过我总有一种感觉,两年前我的死可能不是意外。”   戚七慢慢眯起眼睛,手指一点点收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方小路慢慢变得旷阔,周围也多了不少黑漆漆的房屋,不过这些房屋看上去就像是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是砖瓦平房,屋里没有点灯,从外看上去漆黑一片。   柳安木盯着前方的黑暗,眼神很沉,却又很平静:“柳二的死有蹊跷。”   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有些泛白,语气却意外的很平淡,就像是在讲述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两年前我追查柳二的死,意外找到了一些线索,柳二出事的那间酒吧,其实是某个组织的据点,而他们会选在那天去那里,是因为得到了线人的消息。”   “……偏偏那天酒吧里混进来了一个疯子。”戚七从没有在柳安木身上见过这般神色,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难道749局里出现了内鬼?”   “如果只是749局那倒不足为惧,就怕现在的局势比我所预测的更糟。”柳安木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他们的势力可能遍布在各行各业,而且组织内部出奇的团结。一旦让他们觉察到了什么,就会像鬣狗一样围上来,不惜一切代价地维护那个组织。”   白色奥迪在黑暗中穿梭,前方的道路隐藏在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数不清的罪孽与怨闷。戚七的表情渐渐凝重,对于那个组织她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且庞大的组织,而且至少已经秘密存在了几十年,起先谁也没有注意到过有这样一个组织存在,直到四十年前的那次变故,才让这个组织第一次走进各个宗门的视野。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们能解决的范围,你应该告诉大哥,至少他现在是甲子一脉的掌门人,在各门都能说上话,由他出面对方至少也能有所忌惮,何况以你现在的……”   戚七话刚说了一半,奥迪车身猛地一抖,提速穿过一层薄薄的黑雾。后座上的程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似乎即将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戚七往后座瞟了一眼,没再继续往下说。   四周黑色的阴气如同潮水般涌去,前方的道路陡然明亮了起来。原本的羊肠小路变成了开阔笔直的公路,足以容纳三四辆车并行。   各种豪车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每一辆里面都坐满了人,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有人穿得西装革履,领带手表一件不落,也有人浑身都裹在一件黑色长袍内,只留出一双眼睛在长袍外。   而在这条公路的尽头,屹立着一座辉煌而复古的老式建筑,整座建筑为英国维多利亚风格,占地将近3万平方米,主体共有8层,由三座并排而立的建筑共同构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明月饭店”。   在离明月饭店大概五百米的位置设置了一排的卡口,每个卡口上方都飘扬着一面不同颜色的旗帜,行驶在公路上的车辆在这里便分为了四个队伍,分别通过不同的卡口进入明月饭店。   不过这次卡口似乎有一点不一样,每个卡口都插满了红色的玫瑰花,热烈的红色仿佛要烧上天际。在卡口检查黑卡的服务人员统一身着大红色旗袍,时刻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在她们的身边摆放着包装精美的玫瑰花,每一位通过卡口的客人都会从她们的手中接过一束漂亮的玫瑰。   “为了一个天雨血,明月饭店竟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戚七的神色似乎有些讶异,她盯着那个那排卡口看了一会,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记得上次拍卖‘血伐树’,也不过在每个卡口多递了一张传单而已。”   “说不定是饭店里有喜事,老房子着火是挺难办的。”柳安木随口接到,白色奥迪缓缓驶入挂着红色旗帜的车道,随着卡口屏幕上的绿灯亮起,前方的保时捷卡宴缓缓开进了卡口。   卡口边的姑娘身穿大红色旗袍,修长白皙的大腿从旗袍的侧开口中露了出来。柳安木把车窗降下来,墨镜顺着鼻梁滑下了一点,视线落在了姑娘漂亮的脸庞上。   对视大约两三秒后,他单手扶起墨镜,嘴角不自觉翘了一下:“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老熟人啊。”   这个姑娘五官精致,身材高挑,长长的黑发垂在肩头。即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站在清一色的漂亮姑娘中,这位姑娘的脸蛋依旧十分惹眼。旗袍左胸前挂着一块金属牌,上面只写着一个名字——“木海海”   “你好,请出示邀请函。”姑娘盯着他的脸,半晌,面无表情的说道,只是这个声音却显得有些低沉。 第54章   驾驶室里的青年戴着墨镜, 即使看不见对方的眼睛,木海依旧能感受到那道恶劣的目光,如同下水道里的死老鼠一样令人作呕。   “不着急。”青年很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笑了起来:“我现在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欠了多少钱?”   “很多。按照我上一份工作的薪资,原本还有两百年就能还完。”木海冷冷看着他:“不过托你的福, 现在我只能找点零工干,大概还有两千年也能还清了。”   “啧, 那你还真不走运。”柳安木故作惋惜的“啧”了一声,“当年你怎么说来着,只要抓到我, 以你的功绩就足够转正了。谁能想到世事无常, 你这个位置转了一圈, 最后竟然让我给坐上了。”   “……”   这话着实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木海盯着他墨镜后的眼睛, 半晌冷笑道:“我抓你是我的职责所在,抓错人不是我的错,而是上面给的名单有误。十殿之上,尸位素餐者有如过江之鲫,无非是欺我一介散修,背靠无人罢了。”   “哦?当初的名单是谁给你的?”   “这些事现在都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木海海面无表情道:“请你出示邀请函, 再继续耽误时间,我就要喊保安把你们赶出去了。”   “放心吧,老子不白跟你打听。”柳安木盯着他的双眼,半晌收回目光,无所谓地笑了笑:“开个价, 四个数以内,我绝不还价。”   后座上的程名原本只是安静如鹌鹑地偷听两人对话,听见这话他终于忍不住坐起身,心说你这也太抠门了吧?四位数不过一千块钱,一千块你都不想花,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不过这话他不敢当着三哥的面说,只好把后座的车窗降下来,把头探出车窗,对着窗外的漂亮姑娘比了个加钱的口型。   可惜姑娘不领他的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分给过他半分眼神。“她”的视线一直停在柳安木的身上,眉心微微皱起,似乎是有些不可思议:“此话当真?”   柳安木向后靠去,轻轻嗤笑了一声:“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木海的眉心皱得更深了,几乎挤出了一个“川”字。阴间没有爆发过通货膨胀,“金元宝”要比阳间的纸币值钱得多,普通鬼差的月俸是五十个金元宝,柳安木开出三位数的金元宝,几乎是拿出了一整年的月俸,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相比之下,柳安木的面色则放松的多,既然他开出如此丰厚的报酬,就不怕这人不答应。   大概过了半分钟,木海终于再次开口:“这里不方便说话,十天后我们还会再见面。”   “十天?”   过了两三秒,柳安木才反应过来,十天后正好是月底。这是个极其微妙的时间节点,对于在阳界司命的鬼差来说,月底就是返回地府复命的时间。   他看向木海,挑了一下眉梢:“江口游乐园?你在那儿工作?”   “十天后你自然会知道。”木海压低了一点声音,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走过来的保安身上。很显然,这辆车长时间堵在卡口,已经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明月饭店的安保极其严格,这一方面是因为零界属于秩序混乱的三不管地带,为了保护前来拍卖会的客人,明月饭店有意在外围加强了安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明月饭店奇珍异宝无数,暗中正在觊觎这些异宝的势力不在少数,所以进入明月饭店的人必须经过严格的筛查。   看着围过来的保安,木海动了动嘴角,挤出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微笑,故意抬高了一点声音:“客人,请出示您的邀请函,如果您没有邀请函,请马上离开,不要影响其他客人安检。”   柳安木听明白了木海的暗示,他没打算在这里惹事,余光扫过围过来的保安,他轻嗤了一声,随手从储物格中拿出了两只黑色的卡片。与此同时,戚七也拉开了自己的LV包包,青葱般的手指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同款的黑卡。   木海接过三张黑卡,在手持的验卡机上刷了一下,验卡机很快就亮起了绿灯。木海将三张完成验证的黑卡收在一起,神色并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   他和柳安木打过不少交道,深知这人的本事,就连普通鬼差都奈何不了他。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绝不会是泛泛之辈,想拿到明月饭店的邀请函,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木海放下验卡机,从旁边的车花里拿过几束包装精美的玫瑰,连着手里的三张黑卡一起递还给柳安木:“请收好您的邀请函,祝你们竞买成功。”   柳安木将三张黑卡压回储物格,又顺手将一把花都递给戚七。做完这些后,柳安木单手搭在车窗上,挑了挑眉,笑得别有深意:“木小姐,忘了说了,今天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你还是这么记仇。”木海冷冷盯着他的眼睛,虽然面色没有什么改变,但他周身的气场却明显冷了几度,黑色的游龙纹身从他的脖颈上探出了半个脑袋,和它的主人一起冰冷注视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孙子。   柳安木耸了下肩,“君子报仇,从早到晚。”两道如出一辙冰冷的目光很快被升起车窗挡在车外,白色奥迪故意轰了两声油门,才火力十足地发动,朝抬起的道闸扬长而去。   **   红旗帜是最靠左侧的一条车道,这里的车并不多,但陈娇娇和白色奥迪之间还是被两辆车给岔开。随着前车缓缓驶离卡口,陈娇娇降下车窗,朝着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开去。   “你好,请出示邀请函。”女人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   陈娇娇脸上的表情并不意外,刚才她一直在暗中观察女人的动作,并且从女人手里的刷卡机推测出这里应该是一处会员制度的庄园,如果她连第一道卡口都过不去,就注定要与这个爆款新闻无缘。   “邀请函我忘带了,麻烦通融一下,我和你们老板是旧识,要不我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陈娇娇轻轻撩起自己的头发,佯装不经意露出手腕间的百达翡丽腕表。   这样的大场面身为陈家千金的她也见过几次,这些门口的服务生都是看人下菜,只要露一点小财,他们就不会多拦。一来是珠宝首饰名包名表可以证明来人的实力,二来这些服务生大都是没权没事的普通人,也怕引火烧身。   不过这次她却失算了,穿着旗袍的女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手腕间的百达翡丽腕表,听见她的话也只是收敛了一点笑容,目光平淡地注视着她:“客人,请出示您的邀请函,如果您没有邀请函,请马上离开,不要影响其他客人安检。”   “……你这是什么态度?”陈娇娇抬起下巴,细长的眉毛向上挑起:“你刚才没听到我的话吗?我和你们老板认识,你们的邀请函我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是忘带了而已,我现在就给你们老板打电话,让他亲口告诉你!”   陈娇娇说着就拿起手边的爱马仕kelly mini,作势要从包里去拿自己的手机。她故意把动作放的很慢,使得五金logo完全暴露在车窗外的视野。然而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旗袍女人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那道目光中甚至隐隐透着一股不耐烦。   陈娇娇深呼吸了一口气,强按着自己把心里的火气给压了下去。她装模做样地拨通了一个电话,随着电话的拨通声响起,她的眉头先是挑了一下,随即一点点皱了起来。   终于在电话最后一声自动挂断后,她佯装苦恼地叹了口气:“又不接电话,你们老板可真是个大忙人啊。”   木海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娇娇拙略的表演,对于这个女人的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明月饭店的主人是花九爷,哪怕是高坐于阎王殿上的十殿阎君都要给他三分薄面,那个人岂是随便一个小姑娘就能认识的?   陈娇娇自顾自演了一会,见这服务生并不搭理她,面上也有点尴尬。她扫了一眼女人胸前的金属标牌,索性也懒得再表演下去:“你叫木海海对吧?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这个包包你拿着,就当我给你的消小费了。”她从手边又拎起一个皮质纹理的爱马仕包包,从驾驶室的窗口递了出去。   木海没有接过他的包,即使这个爱马仕包包在二手市场能卖出一个不错的价格,但他对这些阳间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不能为他偿还阴间的债务,对他来说和一块破布没有什么分别:“既然您没有邀请,那就不是我们的客人,请您马上离开。”   “……你!”   陈娇娇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千金大小姐,从来都是别人巴结她,鲜少有被人当面驳面子的时候,此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方泉看出了她的尴尬,主动出声替她解围道:“娇娇姐,你别跟他们计较。既然这里的服务生这么不懂事,想必里面也没什么意思。”   陈娇娇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朝着那个穿旗袍的服务生瞪了一眼,似乎还有点不甘心。在她看来真相近在咫尺,她却因为这这一张入场券要和她心中的“爆炸性新闻”失之交臂,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卡口一共有三道闸门,周围还有不少摩拳擦掌的保安,即便她有意冲卡,迟早也会被拦下来。就在她犹豫到底该怎么办的时候,她放在手机支架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陈娇娇看向手机屏幕,来电显示上却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她没好气地皱了皱眉头,按下了接听键:“你好?哪位?”   手机通过蓝牙连接车载屏幕,通话刚一接通,柳安木的声音就从车载音响里传了出来:“二嫂,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们现在应该已经到卡口了吧?”   陈娇娇楞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窗外的旗袍女人。很奇怪,女人听见这个声音后突然安静了下来,随即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朝她打量了一眼。   陈娇娇立刻觉察出有门,她握住了手机,对着收声筒说道:“小弟,我们没带邀请函,现在被拦在卡口这里过不来,你能不能开回来接一下我们?”   像是怕柳安木不答应,她马上又接了一句:“你上次不是说想换辆新车吗,回头我去和你二哥说,这车让他给你买,就当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了。”   “二嫂,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邀请函我给你放在副驾驶的手套箱了。”电话那把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带着一种事事在握的从容:“对了,新车就不用了,我现在这辆开着就不错,回头你让二哥折成现金打我卡里吧。”   陈娇娇这些彻底懵了,她有些迟疑地看向副驾驶的手套箱,目光中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恐惧。方泉立刻伸手将手套箱打开——两张卡片正安静地躺在箱底,边缘泛着一层低调的金色。   方泉把两张卡片拿在手里,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找到了。”   陈娇娇看着两张卡片,也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她的心底里又升起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无形中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正在无时无刻注视着她的行动。   两张红色的卡片叠在一起被递出了车窗,陈娇娇心乱如麻,自然也没心情耍大小姐脾气。所以她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当从她手里接过两张红卡时,木海的动作很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木海将两张红卡放到刷卡机前,绿色指示灯亮起,这说明两张卡片并非作假。   盯着亮起的指示绿灯,木海很轻地眯了一下眼睛,随即他转身从花车里抽出两束热烈的玫瑰,只不过这两只玫瑰的丝带不是之前的红色,而是在黑夜中也很显眼的白色。   将两束玫瑰花和红卡一起递还给陈娇娇,木海微微垂下头,脸上终于多了一点真情实意的笑容:“请收好您的邀请函,祝二位竞买成功。” 第55章   驶过卡口以后, 前方的道路就变得开阔且明亮。   这种明亮并非是日月所发出的自然光,事实是在零界中根本看不见天日,仰头只能看见灰霾的阴气。   光亮的源头是在明月饭店的正上方, 那里高悬这三轮薄如蝉翼的纸月,熟悉明月饭店的人都知道,这正是明月饭店中“明月”二字的由来。传说这三轮纸月乃是湘北伍家的祖师所制, 也是伍家的一件至宝,以此纸月施于垣上, 便有奇光自发,纤毫尽辨。   至于这三轮纸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行内有不少说法, 其中流传最广的版本就是伍家嫡系某一代出了一位不学无术的败家子, 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还不上, 于是便从族中偷来了这三轮纸月, 又投机倒把地把纸月卖到了不见天日的零界, 换了一大笔钱拿去偿还赌债。而当初这位零界一掷千金的大买主,就是如今明月饭店的当家花九爷。   不过真相到底是如何,如今已经无从考证。   前方的车流慢慢向中间汇集,由原本的六车道减少到四车道,最后又变成了双车道。柳安木单手把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按在换挡器上,换挡提速一套操作行云流水, 很快就把旁边那辆法拉利甩在了后面。   紫色法拉利很快消失在副驾驶的视线内,戚七撑着下巴,狭长的狐狸眼扫过旁边柳安木:“你和刚才那人认识?”   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但柳安木还是准确地理解了她的意思:“打过交道,他这人难缠的很。”   戚七挑眉, 张扬的红色指甲轻轻搭在唇边:“仇人?”   “朋友。”柳安木向后靠在车座上:“当然,也可能只是我这么认为。”   既然柳安木说是朋友,戚七便也不在纠结于二人的关系。她深知自己这个发小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实际上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   “那我换个问题。”戚七抬头看向他,一字一顿道:“你们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他身上那条黑龙不像是契约,反而有股诅咒的味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身份很神秘,连我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我可以确定他和749局渊源不浅。”木海的身份一直是个谜,柳安木跟他打了这么久交代,对他的身份也只是一知半解。   “……749局,难道你还在追查二哥的事?”戚七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提高了几分:“这件事就交给大哥去办吧,那个组织背后的势力深不可测,如果二哥还在,他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放心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们的手段,以前是我太过莽撞,才让他们有所察觉,先下手为强置我于死地。”柳安木看着前方的道路,面色依旧如常,但在他的眼神里却分明透着一股寒意:“如今他们欠了我两条命,既然我从地狱爬回来,就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戚七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他,脸上前所未有地浮现出很复杂的神色。   半晌,她轻声开口:“柳三,你变了很多。”   白色奥迪缓缓开入地下停车库,随着光影一点点被吞噬,车内也陷入了一片沉默。柳安木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搭在车窗上,前方的车灯闪烁着红灯,像是怪物冰冷的眼睛。   “有吗?”他淡淡说。   戚七靠在车座上,从随身的LV包包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抽出一根点燃。她将烟嘴凑到唇边,轻轻抽了一口,昏暗的灯光衬得她的面庞有种懒倦的美:“大哥这些年过得很不好。我们送你走的那天,大哥一个人坐了很久,哪怕他什么都没说,但我能看出来他很难过。”   “……”   “不可能,他巴不得我早点死。”   提起柳大,柳安木嘴角就不由抽搐了一下,心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点悲伤也荡然无存,“两年前他还在行内放话,只要我敢再回去,他就打断我两条狗腿。”   被他一打岔,戚七微微皱起眉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将手里的香烟伸出车窗弹了一下:“那还不是因为他罚你跪祠堂,没想到你半夜偷跑出去,又没有关窗,结果烛台被风吹倒,一把火将祖宗的牌位烧了个干干净净,大哥只打断你两条腿,在我看来已经很仁慈了。”   听见这话,后排的程名忍不住扒着前排座椅:“三哥,没想到你还干过烧祖宗牌位这事?”   “蜡烛是风吹倒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柳安木耸了一下肩膀:“再说几个牌位而已,我事后也买了几个牌位送回去,柳大还不领情,全让人给我砸出来了。”   这事其实有点说来话长的意思,当年他被柳大罚跪祠堂,本来想老老实实跪上一晚上,等柳大气消了也就是完事了。没想到就在凌晨的时候,他突然收到消息,杀死柳二的那个精神病当晚被秘密送出了精神病院。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那么多,踹开祠堂的窗户就翻了出去。没想到那天B市难得一见的遇上了大风极端天气,狂风吹倒了祠堂里供奉的蜡烛,火苗借助风势迅速窜起,将老柳家祖祖辈辈的牌位都烧成了一团灰烬。柳大得知这件事后,发了很大一通脾气,气急之下更是在道上放出狠话,谁敢接济他柳安木,就是与甲子一派作对。   道上自然没有人愿意与这位新晋的掌门人作对,柳安木那段时间活得就像是过街老鼠,每天睁眼就是琢磨怎么道歉才能让柳大消气。不过他还没等到柳大消气,就因为一场匪夷所思的医疗事故,亲自下去找老头认错去了。   戚七吐出一口白色烟气,轻嗤了一声:“祖宗牌位也就算了,可柳伯伯那时才过世不到一个月,他的牌位刚被大哥亲手放进祠堂里,就被你这一把火给烧了,你说大哥能不生气吗?”   柳安木抽了抽嘴角:“老头自己都不在意,也就他柳大威风最大!”   说话间,白色奥迪已经开进了地下车库。这里足有十几个足球场的大小,百万豪车随处可见,从这些车上下来的人大都衣着光鲜亮丽,身价不菲,场面堪比奥斯卡红毯亮相。   柳安木刚把车倒进车位,旁边一辆紫色法拉利轮胎便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随后以一个极其潇洒、漂亮的姿势,甩尾“飘”进了旁边的车位。   程名从车窗向外定睛一看,“嘿”了一声,心说这不就是刚才被三哥超车的那辆法拉利吗?   车门开关的声音尤其清脆,从驾驶室里走出一个高挑又漂亮的女人,穿着热烈大胆,雪白的沟壑包裹在几块只有巴掌大的布料里,完全掩盖不住那片让人血脉喷张的波涛。   女人轻轻扬了一下垂到胸前的长发,白皙的脖颈上纹着一条长蛇,蛇身覆盖着一层紫色的鳞片,上半身高高扬起,摆出一副攻击力十足的架势。   如果说戚七身上的气场是女王般的强势,那这个女人浑身就都在散发出一股妩媚的气质。当她踩着十厘米的黑色高跟鞋款款向你走来的时候,你的脑海里只会下意识浮现出水蛇扭动的腰肢。   女人微微抬起下巴,朝着柳安木露出了一个挑衅的微笑,后者则对她报以无所谓的神色,似乎对于她的挑衅毫不在意。   女人轻轻冷哼了一声,随即她目光流转,如流水般缠绵多情的视线落在了柳安木身后的程名身上。程名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立刻尴尬地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局促,女人眼底的笑意更直白大胆了几分,狭长的眼眸被压得只剩下一条线,反而透露出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在女人近乎于“挑逗”的目光中,程名脑袋越压越低的同时耳根也越来越红,他好像感觉露在衣服外的皮肤被一条冰冷的信子一点点舔舐过,慢慢地他背后也渗出了一层薄汗。   终于在程名快要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的时候,女人“大发慈悲”地收回了目光。她背起灰色的Prada包包,又朝驾驶位和副驾驶位的两人丢了个挑衅的目光,随即便扭着水蛇腰,朝电梯口的方向走去。   女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电梯口的方向,程名如蒙大赦地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不由抬起手臂,擦着自己脑门上的细汗:“这女人太可怕了……”   柳安木慢悠悠地说:“知道可怕就离她远一点,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别人随便试探你几句,就知道你是个门外汉,如果有人诚心想害你,那简直易如反掌。”   明月饭店不比别的地方,在这里什么人都有,有人修炼正道,就有人追随邪教。   这其中就有一部分危险的邪教徒,他们做事全凭自己的心情,这些人出手害人性命,可能就只是因为看被害人的长相不顺眼。还有一些自小修习蛊术的蛊师,最喜欢将蛊下在活人体内,以活人的血肉之躯为他们养蛊,等到时机成熟,再暗中催动蛊虫杀人取蛊。   这话倒是把程名给唬住了,他不由搓了搓自己的后脖颈,却依旧有些怀疑:“如果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的害人,那还有没有法律了?”   这话着实有点可笑,法律是给普通阶层的老百姓制定的,而能来到这里的人,手里多少都掌握一些远超过自然科学的术法,对这些人讲法律、讲道德,无异于对牛弹琴。   戚七没有理会两人,她朝女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细长的眉毛很轻地皱起。她隐约觉得那女人身上的长蛇纹身有点眼熟,但无论她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最终也只能作罢。   三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便下车朝着电梯间走去。 第56章   明月饭店整体采用英国维多利亚风格, 饭店内部装潢也非常复古,就连电梯也采用的是欧式老电梯,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精美的铁笼。随着电梯缓缓上升, 透过“铁笼”的雕花缝隙,明月饭店奢华的装潢再一次震惊了程名。   饭店的墙壁上镶嵌了大量的石材,以孔雀石装点的壁灯依次排开, 西式穹顶之下挂着一盏辉煌而巨大的水晶灯,大厅之中更是随处可见大簇大簇的红色玫瑰花, 玫瑰的香气顺着电梯的镂空萦绕在鼻尖。   程名一句“卧槽”就在嘴边,但电梯里还有其他人,他不想表现得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于是只好将强压下心中的震撼, 默不作声地透过镂花缝隙盯着电梯门外。   电梯很快停了下来, 周围的人三三两两朝外走去, 程名刚想抬腿往外走, 就被柳安木给拦了下来:“急什么,我们还没到。”   程名只好“哦”了一声,讪讪地又把腿给收了回来。电梯又往上爬了两层,表盘上的数字停在8层上。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玫瑰花的香气在这一层愈发浓烈,程名才发现这一层竟然连电梯间都装饰着大片的玫瑰花。   电梯外站着一个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女人,身上同样穿着大红色的旗袍, 高开叉的侧边露出一片雪白的大腿。女人面带得体的微笑,朝着电梯里的三个人微微欠身:“晚上好,我是三位贵客今晚的专属管家。三位请跟我来,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说完,女人又看向一袭黑色长裙的戚七, 微笑着询问:“戚小姐是想去自己的包间,还是准备与柳先生同座?”   戚七挽住柳安木的胳膊,说:“不用麻烦了,我们是一起的,给我们安排在一间就好。”   “好的。”女人保持着微笑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三位贵客这边请。”   **   从六楼到八楼中间完全被打通,做成了类似体育场的环形座位设计,七楼和八楼都是单独的隔间,不过说是隔间其实也不准确,因为不同的隔间之间不过只是用两面竹帘隔开,隔间里摆放着模样精美的点心,还有一壶小火炙烤的峨眉竹叶青,热气从紫砂茶壶上方的小孔中袅袅升起。   大约走了十分钟,领路的女人才停下脚步,转身温声道:“为您安排的包间是青城雅间,茶水为您准备了一壶峨眉竹叶青,清爽而平,回味微甜,如果三位贵客需要其他茶水,请随时吩咐我。”   柳安木扫了一眼面前的包间,与一路走来的其他包间不同,这间包间朝向拍卖台的方向还挂着一层珠帘。包间里摆放着不少盛开到极致的红玫瑰,四张竹椅上还贴心地配了皮草软垫。   结合之前一路上大张旗鼓的布置,这样的手笔恐怕只有花九才能做得出来。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心,回头看向戚七,眼神有点复杂:“你到底想拍什么,竟然连自己都豁出去了?”   戚七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你想要什么跟大哥说不就好了,他一向爱护你,只要你开口什么拿不到?”柳安木没好气地说道:“再说还有我帮你,你根本没必要委屈自己和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周旋。”   戚七愣了片刻,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被气笑了:“你是在说我和花九?”   她抬起手,用力在柳安木胳膊上拧了一下:“我说你到底长没长脑子,我连花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要这么说,我还觉得花九没准有点特殊癖好,看你长得如花似玉,想把你留下当金丝雀呢!”   这下柳安木反倒是松了口气,神色也轻松了不少:“得了吧,老子对老头可没兴趣。”   两人仗着包间内有隔音符,说话并没有意压低声音。穿着旗袍的女人为三人斟了茶水,闻声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保持着温柔得体的笑容。   茶水升起袅袅白烟,清幽的茶香立刻在整个包间内弥漫开。   这峨眉竹叶青的味道极其浓厚,幽幽茶香配上清冽的山泉水,茶香很快的传到了旁边的包间,不多时,旁边便传来一声赞叹:“好茶!好茶!”   下一秒,两个包间中间的竹帘被掀开,贴在竹帘上的隔音符缓缓从半空中飘落。竹帘背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油头梳得一丝不苟,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装:“峨眉竹叶青,这种好茶拿来招待三个毛头小子,未免也太浪费了!”   旗袍的女人闻声放下茶壶,唇角的笑容淡了一些:“客人,还请慎言。这三位是我家主人的贵客,您是明月饭店的老朋友,应当知晓明月饭店的规矩。”   “贵客?什么贵客,我从未听说过明月饭店还有贵客。”   男人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最终停留在了戚七的身上。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然的神色,不屑道:“原来如此,花九这个老家伙,老牛吃嫩草竟然还弄得如此大张旗鼓。”   戚七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微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是个聪明人,跟了花九不会让你吃亏的。”   中年男人嘴上说着“没什么意思”,但目光中却有几分不屑于掩饰的轻蔑。他的包厢里还坐着三个人,其中有一人浑身上下都被一件黑色斗篷包裹,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留在黑袍外,那双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戚七,最后视线紧紧粘在了她雪白的胸口。   戚七不是吃亏的性子,她重重放下手里的茶杯,正准备站起身理论,旁边的人动作却比她更快。   柳安木起身大步走到被掀开的竹帘边,故意用自己的身体将黑袍人那粘腻而恶心的目光完全挡住:“哦?您这话我可听不懂,不如您再给小子我解释解释?”   男人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子,这个青年并不是行内的熟面孔,恐怕只是某家的小辈。男人心中有了判断,眼底的轻蔑之色更深,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也配和他说话!   “呵呵,就凭你也想为女人出头?”男人把手背到身后,拇指上隐约有红光浮现。   同包间的另外几人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一点笑意。这小子也是倒霉,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这位道上最是小肚鸡肠的“罗阎王”,罗平肯定要给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教训。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小姑娘是花九的女人,罗平自然也不敢对她出手。不过收拾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那就不一样了,既能在一众老友面前给自己出出风头,又能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他何乐而不为呢?   “罗阎王”手里的红光越来越盛,掌心中夹杂着不少黑色的纹路,这是他的独门心诀——阎王索命。只要被他这一掌打中,身上就会留下一种特殊的印记。   如果在其他地方还好,偏偏这里是零界,如果这小子无法在拍卖会结束前解开“阎王索命”,一旦离开明月饭店,马上就会被藏在黑暗中的鬼物撕成碎片。   想到这里,罗平的眼底也多了几分快意之色。不过,罗平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掌还没有机会打出去,一柄泛着寒气的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肉,很快鲜血就顺着刀口涌了出来。   包间里的几人立刻都站了起来,几人面面相觑,脸色有些不虞。刚才的变故发生的太快,谁也没看见这个鬼魅一样的女人到底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了他们包间里。   “罗阎王”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脖颈上的疼痛让他不敢有任何动作:“你这是要干什么?”   旗袍女人握着武士刀的手非常稳,刀刃只割破了“罗阎王”的皮肤,却没有伤及大动脉。她握着手里的武士刀,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可那笑容却如同地狱里的修罗,没有半点温度:“我说过,这三位是明月饭店的贵客,若您想对他们出手,我只好先一步杀了你,免得惊扰到了贵客。”   随着女人话音落下,全身被黑斗篷罩住的男人双眼里冒出凶光。   他悄无声息地将手探入黑袍内,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点了两下,一股阴冷的气息就顺着他的手指爬出。小鬼从他的身上爬起下来,浑身皮肤皲裂泛着青紫色,透过黑袍人身上的黑袍,小鬼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穿旗袍的女人。   黑袍人阴恻恻冷笑的两声,刚想驱使小鬼扑向那女人,却被中年男人大声喝止:“住手!混账东西,你想害死我们吗!”   黑袍人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阴沉地看向背对着他的中年男人,原本已经探出衣袍半个头的小鬼又不甘地缩了回去。   旗袍女人歪着脑袋,面带微笑,嘴角的皮肤掀开了一点,露出里面粉红如霞的骨架。她侧头诡笑着瞥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立刻觉得一股寒气顺着后背爬了上来,心中大叫“不好!”   就只是这样简单的一眼,就让他立刻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千年画皮鬼!十年画皮鬼骨架纯白,百年画皮鬼骨架漆黑,而只有千年的画皮鬼,骨架才会是赤红色。   行内有不少顺口溜,其中有一句就是——粉红骷髅,白骨皮肉,见之则死!难怪刚才这女人毫不防备,如果刚才小鬼咬住了她的脖颈,就连他也会在顷刻间被画皮鬼吸成一具干瘪骷髅! 第57章   被武士刀架住脖子的中年男人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在零界杀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阳间的法律、规则在这里统统作废。换一句话来说,就算他今天真的死在了零界, 也只能算他自己倒霉。   他本以为自己是明月饭店的熟客,看在这些年他在拍卖会上花了不少钱的份上,明月饭店至少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可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花九当年到底是靠什么起家, 当年那人血洗零界一手建立明月饭店的时候,从零界传出的凄厉哭号, 连阳间都隐约可闻。   只不过这些年花九金盆洗手退居幕后,明月饭店也摇身一变,成了混乱中唯一的秩序, 也成了诸鬼向往的避难所。   “……都是误会。”中年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 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虽说这一巴掌没用什么力道, 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但也是结结实实打了他自己的脸面:“我见隔壁三位小友面生, 便想同他们开开玩笑,没想到这三位竟然都是明月饭店的贵客。还请三位小友大人不记小人过,来日罗某定亲自登门,以表歉意。”   罗平的额角落下一滴冷汗,随着他话音落下,旗袍女人盯着中年男人的眼神陡然冰冷,脸上的笑意也尽数消失。   她面无表情的盯着罗平, 嘴角边掀起的人皮动了动,最终还是罩回到了那具粉色的骨架上。   片刻后,她收起架在中年男人脖子上的武士刀,崎岖不平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既然是误会,就客人就请入座, 稍后我会找人为您包扎伤口。”   此刻中年男人包间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把火,但却丝毫不敢发泄出来。   中年男人捂着还在流血的脖子,指缝全被鲜血染红,即使已经恨得牙根痒痒,他也只能被迫点了点头:“有劳了。”   柳安木靠在隔板上,方才女人引他们进来得时候,身上并没有这把武士刀,所以这把刀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   不过他的好奇很快就被解答,因为女人将武士刀收回来后,单手抓住刀刃,随即仰头张开嘴,就好像蛇蟒进食一样,将这把长近一米的武士刀一点点吞入了自己的嘴里。   当女人正要把刀柄塞入口中时,腹部却被锋利的刀刃破开了一个缺口,武士刀的另一头穿破旗袍从她的小腹处扎了出来。   女人的动作顿了顿,两只漆黑的眼珠向下转动,盯着从自己小腹穿出的刀刃,面色似乎有点不解。   空气安静了几秒,眼前这一幕只能用惊悚来形容。被武士刀剖开肚皮的女人从身体里流出来的不是肠子和血,而是滴淌着浓稠粘液的鹅卵石!   等到所有人再仔细一看,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这些鹅卵石大小的东西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卵!   透过“鹅卵石”表面黄色的粘液,依稀还可以看见虫卵中悬浮着如同蚰蜒一样的多足纲节肢生物。   程名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盯着面前的茶杯的出神。   就在这时,整个拍卖场的灯光突然“嘭!”的一声全部熄灭,整个拍卖场内陷入一片死寂,在漆黑的一片的环境中,人会本能的保持安静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大约五六秒后,从拍卖台的方向打出一束白光,不偏不倚落在站在拍卖桌正后方的女人身上。   站咋灯光中心的这位年轻女性身着月白色长式旗袍,长发用一根月牙簪挽在脑后,面容素雅端庄,面带微笑,就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欢迎光临本场拍卖会,我是明月饭店首席拍卖师采苓,祝大家好运!”   随着拍卖师话音落下,拍卖场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程名不由朝台下看去,目光几乎立刻也被拍卖台上的这位拍卖师所吸引,无论是谁在面对这样一位气质端庄、容貌出众的女性时,都会忍不住想要再多看上一眼。   拍卖师对周围的掌声报以微笑,随即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看向包间里某个挂着黑色灯笼的隔间:“本次拍卖标的是人面鸮骨,本轮拍卖不设保留价,出价最高者得……”   柳安木收回目光,转而悠悠朝旁边的包厢看去,刚才那个旗袍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只留下了一滩腥臭的黄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中年男人捂着自己的侧脖颈,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不过当对视上柳安木的目光时,他还是强压着火气点了点头,随即便放下了两个包间中间的竹帘。竹帘两侧都各自贴有隔音符,随着竹帘放下,包厢另一边的声音瞬间消失了个干净。   柳安木也不在意,只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隔音符,重新贴回到了竹帘上。   等程名回过神的时候,包厢里已经恢复了安静,他脑海里回忆起刚才的情景,背后依旧一阵发毛:“三哥,刚才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画皮鬼。”柳安木坐回到竹椅上:“女尸骸骨怨气不散,久之就会变成画皮鬼,也有人喜欢管它们叫剥皮鬼,因为这种东西自己身上没有皮,所以常在夜里出没害人,又将受害者的皮剥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伪装成受害者的模样继续生活。”   程名听得又是一阵头皮发炸,他心有余悸地看向手里的茶杯,只觉得杯中的茶水好像都染上了一股尸臭味。   戚七端起茶水,放在鼻尖轻嗅了几下,又取下手腕上的银镯,让茶水完全浸没银镯,镯身依旧是明亮的银色:“这茶没什么问题,放心喝吧。这种成色的峨眉竹叶青在外面难得一见,难怪刚才那些人会恼羞成怒。”   说完她就把茶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清冽的甜味在唇齿间化开,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不过即便知道了没毒,程名也对这杯“好茶”敬谢不敏,说什么也不肯再多喝一口。   拍卖进行的非常快,每件拍卖品的角逐也异常激烈,出价的数额往往在头几轮就已经翻了数倍。台上的拍卖师采苓抬了抬手,立刻有人将下一件拍卖的商品抬了上来,黑色拍卖布下似乎是一个小盒子。   采苓微笑地环视着台下众人:“接下来我们将拍卖一件特殊的商品,由‘明月饭店’寄卖的还形烛,传说此物能摄召已死者的魂魄,让逝者在烛前现形。”   说到这里,采苓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那间悬挂着珠帘的包间:“之所以采苓会强调这件商品很特殊,是因为本次拍卖的这只还形烛非常独特,即使是被囚禁押解的魂魄,也能被摄召而来。本轮拍卖不设保留价,出价最高者得,请有意购买的朋友千万不要错过。”   随着采苓的声音落下,柳安木瞳孔缩成一点,握着茶杯的手也陡然收紧。   还形烛事先并没有出现在明月饭店之前发出的宣传单内,但在拍卖会中随机加入一些未收录的名单内的拍卖品,这是明月饭店多年的传统,为得就是吸引更多的客人前来。   柳二的尸身在停尸房被盗后至今不知所踪,魂魄也无法应召而来,这存在两种可能,第一他的魂魄被无常拘走,已经投胎转世,第二他的灵魂被歹人拘禁,所以无法被摄召。   第一种推测已经被彻底推翻,在地府的两年里老头用尽手段,查遍了地府的生死簿,最终确定柳二根本没有被鬼差拘来地府。所以现在就只有一种可能,柳二的魂魄被歹人拘禁,至今无法解脱。   “……什么?”   戚七目光中同样充斥着不可置信,一下从竹椅上站了起来,“不对…这根本就不可能!”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要将让被囚禁押解的魂魄应召而来,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道理其实很简单,再厉害的术士也无法隔空超度缚地灵,必须先在“容器”周围开坛做法。虽说还形烛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但还形烛只能让逝者的灵魂现形,至于摄召被囚禁押解的魂魄,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可话虽这么说,但偏偏这东西现在就摆在明月饭店的拍卖台上。哪怕是那些须发尽白的老江湖,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这东西是假的。毕竟从明月饭店流出去的东西,几十年以来从未出过任何一件假货。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附带上一张明月饭店的验明证书,市面上的市值就能翻上数倍。   采苓环视了一圈台下的宾客,微笑道:“我知道各位的疑虑,我可以代表明月饭店向各位承诺,若各位在明月饭店买到假货,不仅拍卖的钱款明月饭店会十倍退回,各位还可到我明月饭店的仓库中自选百样珍宝带走。当然——”   采苓话音一转,眼底的笑意突然冷了下去,她低头环视着台下众人,半张脸竟然缓慢开始溃烂扭曲,从黑洞的眼眶中竟然掉出白花花的蛆虫:“若有人想借此机会弄虚作假,明月饭店也绝不会姑息。”   此话一出,台下的人群再一次沸腾起来,拍卖场内充斥着各种声音。女人骤然变得可怖的样子并没有打消台下客人的热情,并且随着她这句话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   即使还形烛有假,能进入明月饭店的仓库内任选百样宝贝,这个价值也早已远超了还形烛本身! 第58章   随着这件特殊的拍卖品开始竞拍, 拍卖场内的灯光再一次暗了下来,随即台下开始不断亮起红色、蓝色的光亮。   采苓朝着刚才出价的客人微微颔首,微笑道:“现在我们的竞价已经来到了600万, 还有朋友准备加价吗?”   戚七起身走到珠帘旁,她先在一块电子板上输下一串数字,随即拿起烛架上的一根红烛, 将支在包间栏杆外的黑色灯笼点燃。   这只灯笼做工精致,周围还贴着一层金箔, 点然后便有亭廊车马的影子倒影在包间的竹帘上。   程名看着有点好奇:“三哥,她这是在干什么?”   “点灯开价,明月饭店的规矩。”柳安木随口给他解释:“灯不灭就代表在当前最高价上再加100万, 如果不准备再加价, 把灯灭掉就可以了。”   程名下意识吞咽口水, 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100万!这个数字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个乍舌的天文数字!   随着三楼的灯笼亮起, 拍卖台上的采苓也很快注意到了那垂着珠帘的包间。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三楼的贵客再加100万, 700万,更好的出价。”   这是三楼亮起的第一盏灯,周围有不少的目光顺着那亮起的黑色灯笼,落在那垂着珠帘的包间上,这些目光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揣测。   明月饭店从未有过“贵客”一说,拍卖师对包间的客人也以“朋友”相称。能让明月饭店以“贵客”相称,这位珠帘后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包间里很安静, 只有茶水沸腾的咕噜声。柳安木揭开茶壶的盖子,从旁边的茶罐里又抓了一把茶叶放进茶壶:“七百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为了一个死人,没必要。”   “柳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戚七眯起双眼,从珠帘边转过头, 眼神凌厉地看他。   她身为戚家接班人,认真起来身上的气势绝对不容小觑:“你平时胡闹也就算了,这件事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明月饭店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花九更不是什么善茬。你好不容易才回来,我绝不允许两年前的事重演。”   “还形烛只是一个噱头,喊价的人都是为了背后明月饭店的承诺,就算我们压上所有家底,难道还能争得过几个世家联手?”柳安木盖上茶盖,顿了顿:“……何况你我都很清楚,还形烛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效果。”   “这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少吗?”戚七盯着他的眼睛,抿了一下嘴唇:“万一还形烛真的能把二哥的魂魄召来,那所有事情不就都有结果了?”   “不……”柳安木目光冷静而认真,在这个人身上很少能看到这样的表情:“我总觉得这件事很蹊跷,趟这浑水对我们毫无益处,柳二的事我会再去想办法。”   “二哥当年的事情不简单,你……”戚七皱了皱眉头,话刚开了个头,旁边包间外的黑色灯笼忽然亮了起来。   黑色的灯笼溢出点点烛光,犹如黑夜中的明星。   拍卖台上采苓寻着光望过来,她微笑着朝那边点头致意:“三楼的朋友再加300万,现在的价格是1000万。”   罗平站在外层的围栏边,朝着台下众人拱了拱手。随即他挑衅地看向旁边包间里的戚七,罗平的脖子上缠了一圈白色的纱布,黑色灯笼高高挂在他面前,映出他眼底满满的志在必得。   ……   喊价持续了几十轮,期间采苓一直在留意那间包间的动态,可直到场上的价格已经被加到了两千万,那垂着珠帘的包间都没有再亮起过灯。   采苓慢慢眯起眼睛,漆黑的眼珠缩成两个豆大的小点:“如今包间内只剩下一位贵客,看来主人的计划要开始了。”   会场在拍卖开始以后会主动将灯光调低,一来是为了更好地展示拍卖台上的展品,二来是为了让各层的灯笼光更明显。场上的拍卖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柳安木指缝里翻动着一枚铜板,慢悠悠拐进走道尽头的洗手间。   要说花九这回当真是大手笔,连洗手间都被搞得像是婚房。水晶吊灯上装点满了带着露水的玫瑰花,甜丝丝的花香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反而显得更加浓郁。   推开最末尾的隔间,柳安木随手把从包间里带出来的隔音符贴在门板上,随即两指一弹,萦绕着黑气的铜板在半空中翻了个面,随即稳稳地落在他的食指上。   狭小的隔间内阴风四起,滚滚黑气从铜板的孔芯中涌出,很快便汇集成了一道漆黑的人影,没有温度的目光冷冷注视着那个坐在黄金马桶上的人类:“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别紧张啊。”柳安木露出了八颗牙齿的笑容:“我只是觉得你最近有点太无聊了,所以特意给你准备了一个热身游戏。”   姬玚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年。   从他的角度来看,青年坐在黄金打造的马桶盖上,微微仰着头,漆黑的眼睛弯起,眉眼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却又勾人的笑意,仿佛只要他现在俯下身,就可以将这人彻底困在臂弯中,无论再怎么挣扎,最终都只能任他欺辱。   ——这就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他也很清楚若非逼不得已,柳十七绝无可能将这个最宝贝的小徒弟交给他。   但即便是如此,柳十七最后依旧摆了他一道。如果他猜得没错,那纸婚约是柳十七临死前用“月老绳”所定,只要那一纸婚约不除,他就无法彻底拥有眼前的青年。   他低头盯着青年的眼睛,声音有些古怪的沙哑:“什么游戏?”   “很简单,我需要你制造出一点小小的混乱。”柳安木坐在马桶盖上,闲懒地翘起二郎腿:“用什么方法我不管,全凭你高兴,只要不给我闹出人命就行。”   “你的意思是随便我干什么都行?”姬玚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阴森的笑容。   “随你。”柳安木站起身,散漫地说道:“我和老头不一样,我没他那么高的道德感,过程怎样我无所谓,我在意的只有结果。”   姬玚盯着他看了很久,眼底的疯狂犹如杂草般肆意蔓延,危险的火种一旦撒下,就会引起燎原的烈火。   半晌,他古怪地低笑了两声:“我果然没看错,你还真是…很合我的心意。”   “不然呢?”柳安木不以为意,他挑着眉梢反问:“你以为我从前凭什么能驱使十六个鬼奴为我卖命?”   *   临走前,柳安木大方地拍了拍姬玚的肩膀,学着老头以前的模样给姬玚画饼:“好好干,召公奭的后人我已经有眉目了,最快年底你就能找到他的后人报仇雪恨。”   随着“召公奭”的名字出口,周围的温度陡然下降。姬玚周身黑浪翻滚的越发厉害,隐隐透出一股不详的血色,随着他周身的黑雾越来越浓,他整个人仿佛都陷在了血色当中。   “姬奭……”姬玚缓慢念着这个名字,眼睛里透出无尽的恨意,好似要把这两个字嚼碎碾烂,再咽下肚去。滔天的恨意让他的面容渐渐变得可怖,原本英俊的面容快速腐败,露出里面黑色的骷髅。   几千年的时光不仅没有消耗掉他胸腔里的恨意,反而让这种恨意如同埋入土壤的种子,在年复一年的折磨中不断生根。几千年沧海桑田,事过境迁,曾今风光一时的召公奭如今早就化作一捧黄土,后人也在历史的长河中销声匿迹。于是他与行鬼师签订了契约,以受其驱使为代价,换得柳十七为他追查姬奭后人的线索。   狭小的隔间内怨气越来越浓厚,姬玚身上的皮肤、血肉甚至于骨架都慢慢开始融化,最终变成一滩血水融入其中。   柳安木扫了一眼地上的血水,推门大步离开隔间。不过他并没有回到明月饭店所安排的包间,而是径直走向了楼梯间的方向。不出他所料,还没等他走到楼梯间,拍卖台下就传来一阵骚乱,有人突然从座位上倒了下去,口舌发青,两眼乱翻,四肢抽搐。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拍卖会被迫暂停,有名发须尽白的老者走上前,为倒下的那几人把脉。   他缓缓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很快就发现了端倪,两条花白的眉毛紧紧皱起:“不好,他们是中了尸毒,必须马上施针救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人群中又传来一阵骚动——不过并非惊恐,而是兴奋。在拍卖会上发生这种事其实并不少见,大家都是有硬本事的人,也都有自己的傲气,碰撞在一起难免会发生些口角。再则零界又没有任何规则可言,受这里阴气影响,人性中的恶在这里被不断放大,所以几乎每次拍卖会都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柳安木嘴角上扬,悄无声息地将自己融入到楼梯间黑暗当中。   “咔哒——”   安静的空气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响声,橙黄色的火苗驱散黑暗,在黑暗中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柳安木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塑料袋,取出里面最后一片指甲,将指甲放在打火机上炙烤。很快指甲上便冒出滚滚黑烟,这些黑烟像是被某种力量聚集在一起,缓慢在柳安木的面前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黑影。   黑影抬起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周身的阴气渐渐变得浓重,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若有若无的鬼哭声。   柳安木盯着黑影,半晌笑了一下:“你应该已经闻见了它的味道,那就带路吧。”   打火机的火苗剧烈晃动了一下,黑影中发出一声悲切的哭声,像是女人愤怒的哭喊。   随即指甲上冒出的黑烟慢慢变得拉长,化作了很长一条的细线,朝着楼上的方向飘去。柳安木将剩下的指甲用布条包裹,重新放进塑料袋中,压低脚步,跟着那条黑烟化成的长线朝楼上走去。 第59章   防风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不大一片的黑暗, 由黑烟化作的细线沿着楼梯扶手笔直扎入黑暗,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有点奇怪啊……”   柳安木自言自语,本能地感觉不对。从外观上看明月饭店最多只有十二层, 包间是在九层,按理来说最多再爬三层,他就会到达楼顶。可现在他至少已经爬了十分钟, 黑烟不停地向前方黑洞的楼道中蔓延,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空气中的玫瑰花香已经浓郁到有些甜腻的地步, 这种程度的香气哪怕是洗手间那种封闭的空间里都未曾有过。   柳安木停下脚步,反应有些迟钝地盯着眼前的黑烟,此刻他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   从踏入明月饭店的那一刻起, 空气里就一直存在着玫瑰花的香气, 以至于后来他已经对这种香气有所免疫, 更没有觉得楼道里出现玫瑰花的香气有什么不对。   偏偏就是这一点的疏漏, 才让他在这里着了道。楼道里没有装点任何玫瑰花, 偏偏这里的玫瑰花香气比外面更重,他起初只以为是因为楼道密闭不通风,所以香气汇聚在这里才无法散去,如今看来这里的玫瑰花香气更像是有意为之。   楼道里的安静透着一丝诡异,柳安木调动全身的力量,才勉强能抬起手臂。   他看向面前的黑烟,仔细观察之下其实不难发现, 黑烟并不是笔直地向前,而是在微微颤抖着,好似在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果然有问题,可惜发现的太晚了……”火苗跳动了几下,悄无声息地熄灭。柳安木单手扶着墙壁, 低低喘息了几口,随即整个人无力地顺着墙壁滑下。   事到如今再多反抗也只是白费力气,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那张被精心编织的蛛网。背后的主导者先是利用充斥着整个明月饭店的玫瑰花香气让他放松警惕,随后再在楼梯间的玫瑰花香中掺入了一点别的东西——这样铺张的手笔,只有明月饭店的主人能做到。   花九,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   空气中的香气已经浓烈到令人头脑发胀的地步,身量单薄的青年背靠着墙壁坐在墙根下,双眼紧闭,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他将头抵在身后的墙壁上,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的蜷缩,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黑暗中似乎传来了脚步声,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最终在青年的面前停了下来。沉默在狭窄而闷热的空间中蔓延,黑暗中有一道视线正落在青年的身上,也许是这道视线过于滚烫,青年露在黑色衬衫外的皮肤都在这道视线的注视下微微泛着一层红意。   柳安木无法形容现在的感觉,他的意识尚且还有一丝清晰,甚至能感觉到充斥在他每一根血管中的燥热,但整个身体却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只是难受的喘息。   黑暗中传来一阵衣物悉索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这东西的触感像是皮质的布料,顺着他的脸颊划至耳廓,随即那粗粝的触感绕着他的耳根缓慢地打着转。   柳安木下意识地咬住牙关,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在微微颤抖。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耳根有这么敏感,仅仅是若有若无的触碰,就能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战栗。黑暗中触碰着他的那只手似乎对他的身体非常熟悉,明明是不轻不重地力道,却偏偏像是调情一般,逼得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闷哼。   浓烈的玫瑰花香中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味道,那是淡淡的清香,明明并不似玫瑰花香气那样浓烈,却意外的清晰,这股香气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微微仰起头,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去追寻这个味道,哪怕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个味道来自于那双让他颤抖战栗的手,可他却不受控地想要去靠近,想要触碰。   黑暗中传来一声很低的叹息,随即他感觉那只手缓缓抬起,又很轻地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清冽的香气渐渐压过了玫瑰的馥郁,不过他的意识去越来越模糊,他蜷缩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一片柔软的布料,不过很快他的指缝就被另外一股力量温柔的掰开,手背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掌所覆盖,有些粗粝的拇指不轻不重地搓揉着他的虎口,直到将那片的皮肤揉得有些发烫。   他的灵魂好像离开了身体,被吸入了一片昏暗而潮湿的地方。风卷起沙土粗粝地打磨着大地,荒芜的天地间只有漫无天机的尘沙,偶尔还能看见几具被沙尘掩埋的白骨,天地间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压低的黑色云层笼罩着一座几十层楼高的古城池,青铜大门紧紧关闭,不时从城门内发出凄厉的哀嚎。   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就在这时,负手而立在青铜城门前的灰衣道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沉重而古老的青铜城门上,耳边是萧瑟的风声,鼻尖萦绕着一股突兀的泥腥味。   ——萧瑟、压抑还有绝望,这就是他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白衣道人终于抬起头,看向那如同巨蟒般盘踞在整座城池外的树根,树根缠绕在城墙上,有的根须已经深深扎入到了城墙的砖缝中,这些树根的表面残留着大量斑驳的伤痕,有的地方旧伤叠着新伤,层层叠叠地,已经无法看出树根原本的颜色。   他孤身站在这道被树根死死盘踞的青铜门前,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空落落的,酸涩的感觉在他的心口缓慢蔓延,让他的整个心脏都不自觉地抽紧。   青铜的城门不停传来重重的敲击声,混杂着一些急切而绝望的喊声。隔着青铜城门,从城门内传出的声音并不真切,不过偶尔被上空的风带出几声痛苦又悲切的喊声:   “开开门啊……”   “开开门吧……”   青铜城门上筑着三头虎头独角青铜像,每一头都有几丈高,呲牙咧嘴地面朝着城门外的方向。这些风带来的声音白衣道人很熟悉,或者说从前在他弥留之际,这些声音每一分每一秒都回响在他的脑海,仿佛是催命的号角,随时要将他拖进无边的深渊。   随着门内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凄惨,那些如蟒蛇般盘踞在城墙上的树根仿佛也从沉睡中苏醒,短暂地拥有生命。它们从四面八方抽出枝桠,缓慢朝着城门前的白衣道人靠近,根茎上带着不明显的泥腥味,又混杂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清香。   树根铺天盖地卷来,明明是狰狞可怕的景象,可白衣道人却没有感觉任何恐惧。他仰头看着那些树根,眼神闪过很复杂的情绪,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那大概是怀念。   半晌白衣道人缓缓伸出一只手,灰色的袖袍随风轻扬起一个弧度。几根极细的根须很快就缠绕上了他的手腕,这些根须顺着他的手背,缠绵地卷过他的每一根手指,像是彼此交付的爱人十指交握。   根须上带着潮湿的凉意,可缠绕上的那双手却指节分明,带着温热的温度。根须一点点穿梭在道人的指缝,就像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又带着满心满眼滚烫的爱意。   与此同时,其他更粗壮的根须微微卷曲,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缠在了白衣道人的腰间,原本宽松的道袍被一点点收紧,勾勒出一截窄劲柔软的腰身。这幅光景从远处看上去,大概就像是一头巨蟒缠绕上了自己的猎物。   而被“巨蟒”缠绕上的猎物没有半分挣扎,他只是轻轻低下头,常年练剑而起了一层薄茧的手指轻轻抚摸过缠绕在腰间的树根,粗粝而潮湿的触感从指腹中传来,让那白衣道人不经有些恍惚。   “几时了?”道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淡淡的笑意,让缠绕在他身上的树根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句话道人以前也经常问,只是那时道人的身体早已被“门”耗干,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清醒过来时便会强撑着从他的怀中坐起来,沙哑地问上一句:“几时了?”   压在城池之上的黑云开始猛烈地翻滚涌动,远处的天光仿佛亮了一些,随后竟然隐约有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缓慢落在荒凉的大地上。   风带来了一声很轻的叹息,落在白衣道人的左肩,轻轻拂去了他身上的沙砾:“师尊一走数年,让徒儿好找。”   缠绕在道人指缝间的根须分成数份,顺着灰色道袍缓慢向上,攀上白衣道人的肩膀,随即又抬起柔软的尖端,轻柔描画着道人的眉眼,像是要把道人的模样一点点刻入树根年轮。   白衣道人摩挲着那粗粝的树干,声音似乎有些无奈:“我也不曾想到,老头竟将我藏进轮回珠内,送我投胎转世。”   他本以为自己的结果已经注定,肉身陨落后便化作一缕孤魂进入城墙中,继续守护着这最后一道道“阴门”,维护阴阳两界百年稳定平和,等待下一个“守门人”诞世。   只是他根本没想到,他那还差半步就能羽化登仙的掌门师父,竟然强行用毕生的修为开启了轮回珠,保下了他的三魂六魄。   他的魂魄被轮回珠包裹,渡过忘川河,漂浮在轮回井的上空。   当那冰冷刺骨的井水完全没过头顶,前世种种便就此消散作云烟。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想他这一生问心无愧,唯独只对不起的,恐怕只有他这个便宜徒弟。 第60章   眼前的画面由清晰渐渐变得模糊, 荒野的风卷起漫天沙尘将面前的城池掩埋。浓稠的黑暗再一次将柳安木整个人包裹,不过这次鼻尖却被幽幽的清香萦绕。   炙热而湿润的气流徘徊在皮肤表面,随即便有温热的触感压在眼皮上。这种柔软的触感顺着眼皮下移, 随即又不容抗拒地顺着鼻梁,不轻不重地亲吻过他的鼻尖。   空气中那种清冽的香味越发浓厚,似乎是要一点一点挤占他肺部所有的空间, 明明是安神解燥的香味,此刻却好似有一把火烧遍了他的全身, 他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一个不该流的方向流去。   呼吸纠缠间,这个湿热而疯狂的吻一路向下,却在即将碰触到他的嘴唇时戛然而止。   “……”   燥热到极点的空气安静了几秒, 柳安木转动着不太灵活的大脑, 忍不住心想, 还够纯情的。   不过他的这个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就在下一秒, 他就感觉自己下身一凉。腰带被一只滚烫的手轻而易举地解开,连带着整条长裤都垂落在地。   他本就迟钝的大脑足足愣了三四秒,直到被一双有些粗粝的手完全包裹住,他才近乎本能地一缩肩膀,在心底大骂了一声“我操|你大爷!”   握住他的手指腹上有着一层薄茧,并不柔软的触感带来近乎触电般的感觉。他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那如同受刑般的快感折磨着他的每一条神经末梢, 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种微妙又怪异的痛楚。   这种折磨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不过大抵是很狼狈。   随着那毫无规律可言的电流,一个有些粗暴的吻落在了他的唇瓣上,这个吻气息混乱, 毫无半点章法,很快便又撬开他微微张开的嘴唇,死死纠缠住他尚还在发麻的舌头,湿润的气息在唇齿之间流转,逐渐变得失控。   混乱之中他听见了那个人的呼吸,紊乱而灼热,纽扣散落在地的声音劈里啪啦的,就像是在他脑子里放烟花,那些潮湿而滚烫的气流伴随着一个个潮湿落在他的唇角,随即又深深埋入他的颈窝。   炙热的气流一路向下,停顿了片刻,随即毫无征兆地将他包裹住。柳安木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连锁骨上的项链好像都在颤抖,酥麻的电流窜上神经末梢,仿佛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成了导体。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缠绕上了他的胸膛,表面像是树皮一样触感很粗粝,将那片苍白的皮肤蹭得发红。针叶般的枝芽有意无意碾过皮肤,又被毫无意外地折弯,带来触电般的刺痛。   ——这种感觉说不出是疼痛还是舒服,于是毫无意外的,他交代了,甚至没有撑过五分钟。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余下他有些狼狈地喘息。包裹着他的温热缓慢抽离,随即他便听见了一声很低的轻笑。   柳安木强忍着高点后的颤抖,在心里已经把那混蛋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至少在这种时候,听见这样一声低笑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没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操|蛋了,被人强迫也就算了,关键是时间还这么短……   好在除了一声低笑以外,那混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反而将他抱起,又在他的脖颈上温柔地亲了一下。身上被扯掉纽扣的衬衫被脱去,重新换了一件柔软的上衣,掉落在地上的长裤也被捞起。   昏睡着的青年被高大的男人从后抱在怀中,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压低了不少。男人手指划过他的大腿,慢条斯理地将他垂落在地的裤子拉起来,手上的薄茧似有似无地划过青年两条修长笔直的大腿。   空气中玫瑰花的香气又浓烈了不少,柳安木大脑中昏昏沉沉,即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只能被迫将头靠在那个混蛋宽厚的肩膀上。   **   等他再恢复意识的时候,萦绕在鼻尖的玫瑰花香气已经淡了不少,香气中还带着一点潮湿的味道。   柳安木猛然睁开双眼,手脚还有点发软,但并没有其他不适。如果不是他身上的衬衫换了一套,他几乎要以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镶金翠玉屏风,屏风上倒影出一道深色的影子,这影子似乎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右手轻轻撑在眉角。屏风后暖黄色的灯光落在这个影子身上,竟然隐约显出几分出尘的佛性。   屏风下的阴影中跪着一个被绑住手脚的男人,眼睛上缠着一条黑布,嘴里还塞着半个馒头,只能发出呜呜挣扎的声音。似乎是听见了动静,那个被绑住的男人挣扎地转过身,朝着软榻的方向呜呜磕着头。   柳安木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从软榻上坐起,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身是伤的男人,个头不算高,身材偏瘦,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袍子,面容消瘦凹陷,看上去犹如瘦猴,就在男人的左手边,斜落着一把缠着五色花绳的尺子。   柳安木盯着这人看了一会,微微挑起一侧的眉梢,心说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他走下床来,影子落在那个瑟缩的男人身上。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把头磕得“嘭、嘭”作响。   就在男人磕完一个响头抬起身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按在了他的头顶,男人顿时浑身都打了个哆嗦,好像是害怕到了极致。下一秒,那条盖在他的眼睛上的黑布条和嘴里的破布都被取下,男人的视线里顿时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俯身看着他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色衬衫,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木香。青年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一声:“还真是你啊。”   ——眼前的青年并不是花九,而且在青年身上呈现出的气息非常纯粹,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活人!   在看清楚柳安木的一瞬间,小鬼的眼底恐惧瞬间消散了大半,他的眼底闪过一道精光,扯着脖子想要往四周看。不过当他看见背后的那面翠玉屏风的时候,整只鬼又像是蔫了的黄瓜,瑟缩着把头缩进了脖子里。   这一缩脖子反倒让男人注意到了地上的五色绳尺,五色绳尺也是明月饭店的规矩,意思是明月饭店不再庇佑此人,并且将此人交由对方,任凭处置。   跪在地上的小鬼飞快地抬起头,朝着面前的青年费力挤出了一个讨好地笑容:“您认识小人?”   “认识谈不上,不过我的确是来找你的。”柳安木蹲下身,在男人扭曲的目光中,抓住了那条贯穿了小鬼琵琶骨的锁链。随后他用力向下一拽,锁链顿时撕扯下一片血肉。   小鬼发出一声惨叫,后背剧烈抖动起来,可他的胳膊被绳索捆绑,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挣开捆绑着他的麻绳。   柳安木皮笑肉不笑道:“说吧,明妃是什么?”   “……”小鬼原本疼得直抽气,闻言眼珠子顿时瞪大了一圈。他身后的手指猛地收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青年:“那天原来是你?”   “少说废话,问什么回答什么。”柳安木又拽了一下手里的锁链。   “好…好,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小鬼额头上顿时滚落着豆大的汗珠,因为巨大的疼痛,他整个人此刻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蜷缩在地板上,“明妃就是空行母,教内弟子在修行高阶的灌顶中,要想象自己变成了上师的菩提水,进入空行母体内,然后自我破碎,与上师及历代上师的意志与自己的肉||体结合,成为新我……”   这些话和柳安木之前所了解到的差不多,明妃是旧社会宗教的牺牲品,所谓双休秘法,也不过是修行人淫乐的借口。   “说点我不知道的。”柳安木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些明妃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小鬼张了张嘴,神色有点不自然:“当然是她们自己主动来到了佛陀身边。这种事是求不来的福气,有的人就算是想要侍奉佛陀,也没有这种福气。”   耐心被耗尽,柳安木站起身,朝小鬼重重踢了一脚:“你的意思是这些姑娘都是自愿的?”   柳安木这一脚没收力,小鬼被踹得翻了过去,随即他有点狼狈的从地上抬起头,通红的眼底多了几分狠意。   只是他还没有说话,就听见屏风后传来了两声敲击木椅扶手的声音。   这个声音很轻,甚至不仔细听可能都会被忽略掉,可是听见这声音,那趴在地上的小鬼却猛地一哆嗦,额头上也冒出冷汗,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   屏风后的男人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屏风边,透过屏风柳安木甚至能看见从他肩头垂落的长发。   与此同时,地上的小鬼身拼命挣扎地爬起来,对着柳安木“嘭、嘭”又磕了两个响头。   “我说!我现在就说!”因为浑身太过紧绷,就连他的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明妃都是横死的年轻女人,每个月都会有人专门把这些女人的尸体送到教堂,由大师父亲自挑选‘明妃’。被选中的‘明妃’就会送到我这里做一些防腐处理,不过保持不了太久,最多一年时间‘明妃’的尸体就会彻底腐烂,变成一滩烂肉。”   小鬼说完,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所浸透。他的余光下意识瞟向背后的黑影,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这几天可怕的经历,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而从始至终,屏风后的影子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虽然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虚影,却给人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第61章   小鬼的这句话里透露出两个很关键的信息, 一是所有女尸都是由专人送到教堂,这其中肯定有一个负责倒手尸体的“中间商”,二是所有女尸都必有由大师傅进行挑选, 也就是说成为“明妃”一定有某种特殊的条件,比如生辰八字,再比如一些特殊的面部特征。   柳安木思考了片刻, 又问道:“这些送尸体的人和你们怎么联系?”   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到了那个组织的核心利益,小鬼没有马上回答。他面色灰白的吓人, 在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咬了咬牙开口:“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柳安木冷笑。   “我现在把这些秘密说出来,就是背叛了佛陀, 一旦他们发现, 肯定不会放过我。”小鬼深呼吸了一口气, 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所以我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的骨灰就埋在佛陀的神像下, 只要你答应我事成之后将我的骨灰挖出来, 再寻一处风水宝地安葬,我就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这个要求其实并不算过分,不过这个小鬼长得尖嘴猴腮,不是善样,有可能只是在耍诈。   想到这里,柳安木还是决定先假意答应下来:“只要我找到地方,把你挖出来就是顺手的事。”他停顿了一下, 随即皮笑肉不笑道:“不过你少给我耍花招,倘若你说的话有半句作假,老子就把你的骨灰全倒进粪坑里,让你来世只能投进畜生道。”   小鬼哪里敢与他争辩,忙不迭地点头:“不敢, 不敢。我知道小哥你本事大,但教会水很深,而且里面还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小哥你想要追查下去,总要有人与你里呼外应才行。”   这话有点投诚的意思,柳安木听着舒服,索性道:“那你倒说说怎么个里外呼应法?还有,你说的这个教会又在什么地方?”   “教会具体在哪里其实我不也不知道,每次我回去都是直接钻回骨灰里……”对上青年皮笑肉不笑地目光,小鬼冷不丁地又打了个哆嗦,飞快地又补充道:“不过我知道给教会送尸体的人每个月底都会送尸体来,而且这个月送尸体的日子应该就在这周。”   “据我所知,给教会送尸体的人都是一些尸体贩子,他们从家属手里回收尸体,再用高价卖给教会。不过‘明妃’只能是妙龄女子,这种尸源供不应求,所以有不少尸体刚从警察局被家属认领走,就被这些尸贩子转手接走,倒卖了给了教会。”   柳安木思考着小鬼这段话里的信息:“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主动送一具‘尸体’进去?”   小鬼点了点头,讨好道:“这是最安全的办法,教会对这些尸体管理不严,没有被选作‘明妃’的女尸有时候也会被送到我这里来,这些尸体浑身都是宝贝,尸油可以做女大灵佛牌,人骨可以做成法器,尸体的头发还可以做成降头。”   华|||国人喜欢讲究死者为大,可这些人却把死人的利益发挥到了极致,简直是丧心病狂。   柳安木冷笑道:“你们还真是一点也不浪费啊。”   “那是,这方面的市场很大,我们有时候还嫌尸体不……”说到自己的工作,这小鬼明显来了一点精神。不过说到一半,它陡然对视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顿时感觉有一股寒意直冲上天灵盖。   “……其实这些都是他们逼我做的,”它缩了缩脖子,讪讪干笑了一声:“您也知道他们手里掌握着我的骨灰,如果我不按照他们的吩咐去做,他们就有的是办法让我魂飞魄散。”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挫骨扬灰”的威胁足以拿捏任何一只鬼。柳安木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蛋:“谁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万一你跟我耍滑头,回头我到哪找你去?”   “欺骗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也是受害者,如果我能有选择,谁愿意留在这里给他们当牛做马?”小鬼两条手臂被绑在身后,整个人像是蝉蛹一样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它费力地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恳请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拿到自己的骨灰。”   闻言,柳安木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留在这个世上的执念,就是想要拿到自己的骨灰吗?”   “没错,现在的我别无所求,只有拿到骨灰,我才能脱离这个泥潭。”小鬼费力地给自己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板上,脸上露出又哭又笑的神色:“我原本以为死亡是终点、是解脱,可直到我亲手结束的自己的生命,痛苦却没有随着生命结束而消失,我才知道原来死亡只是一个混乱的中转站。”   “死后的世界比活着的时候更糟糕,没有正义、没有规则,弱肉强食就是这个世界最基础的法则。人死为鬼,鬼死了以后又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就像是圣经所说,自杀的人会落入地狱,所以我不再渴望死亡,而是向往着新生。”说到这里,小鬼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凭借我现在的力量,根本没可能从那些人手里夺回自己的骨灰。”   “你说的这件事其实不难解决,我可以帮你。”柳安木慢悠悠地说道,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说着他从兜里扯出一串被红绳扎进的铜板,看着这些铜钱串,小鬼的眼珠子顿时瞪大了两倍有余。   “不过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做亏本的买卖。把你的名字交给我,为我所驱使。作为报酬,我会亲手把你的骨灰交给你。”铜钱在半空中晃了几圈,那人的声音才再一次传来:“怎么样,这还算是一笔不错的买卖吧?”   “……你、你是行鬼师?!”   “我会给你几分钟的时间考虑,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没有理会小鬼的惊讶,柳安木站起身,目光挑衅地朝着翠玉屏风的方向看去:“我还有一点私事要处理,暂时没你的事了。”   **   空气安静了几秒,随即传来一声很轻的低笑。   屏风后的影子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袍,身姿挺拔,披散的长发随意挽到一侧。明明是一副闲散模样,但在举手投足间,却给人一种很强大的压迫感。   匍匐在地上的小鬼还没从被馅饼砸中的喜悦中缓过神,就又重重打了个哆嗦。   这下他是真的想管面前这个青年喊一声“祖宗”,天知道他这几天在明月饭店吃了多少苦头,这小祖宗竟然还敢当面和那位作对。   柳安木盯着翠玉屏风上的影子,扯了一下嘴角:“既然刚才敢做,现在又何必藏头漏影?”   屏风后的烛光晃动了几下,连带着那个倒映在翠玉屏风上的影子也更着摇晃。   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这抹倒映在玉屏上的影子反而显得有些阴森。地上的小鬼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上下牙床碰撞,在他脑海里炸开声响,他甚至不敢抬起头再多看面前的青年一眼,生怕下一秒,青年脖颈上喷出的血液就会迎面浇他一脸。   不过他想象中的血腥画面并没有发生,空气安静的有些吓人,整个房间感觉不到一丝风,淡淡的幽香流转在屋内。   柳安木皱了皱眉头,直觉这股淡香很熟悉,但一下又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地方闻见过。   而且越是深想,脑子就越像是生锈的机器,十分迟钝。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耳根下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就仿佛有温热而湿润的呼吸落在那里。   他的呼吸陡然一顿,熟悉而隐秘的酥麻不可控制地从他身体的最深处涌现。   “……你找死。”他的声音咬牙切齿,但细听之下,又有一些不明显的颤抖。   话音刚落,翠玉屏风上就已经倒映出了另外一道黑影。柳安木大步冲到屏风前,挥起拳头重重砸在了坚硬的屏风上。   顷刻之间,翠玉石壁如镜面般破碎,无数碎裂的玉片从半空中散落,重重朝着地面落去,从玉片的断口之间露出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白色的长发垂在肩头,鬓边的长发随拳风划过脸颊,露出一张清冷不入尘埃的脸,仿佛不慎跌落云端的仙人。支离破碎的黑暗空间中,那双红色的眼眸平静地与他对视,血色在那双瞳孔中翻涌,映出的却是无尽的眷恋与爱意。   “……”柳安木完全愣在了原地:“你?”   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只是简单的一眼,就仿佛已经刻映在了他的记忆最深处。破碎的玉璧在一瞬间全部落下,连带着剧烈的失重感一瞬间将他裹挟。耳边传来爆裂的风声,玉片如同镜子般从四面八方倒影出那张谪仙般的脸庞,只是还不等他看清楚,眼前就再一次被无边的黑暗包裹。   在视线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柳安木本能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他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中,整个球体浸满了黑色的液体,在重力的作用下正在高速下落。   就在那黑色球体即将撞击地面的前一秒,一道焦急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   “我叫周杰,我把名字给你,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第62章   “咔哒——”   黑暗中骤然冒出一团橙红色的火光, 照亮不大的一方天地。柳安木失焦的瞳孔猛然收缩,却猝不及防地被眼前的火光晃了一下,泪腺顿时分泌出大量的泪水, 滋润着早已干涩发红的眼眶。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等到眼眶里的酸涩缓慢褪去,视野才重新变得清晰。手腕上缠绕的铜钱串自然下垂, 铜板表面倒影出水波纹一样的幽光,这道光映射到半空中, 缓缓浮现出两个飘渺的小字——周杰。   “周杰,看来是交易成功了。”柳安木自言自语,他摩挲着铜钱表面的方孔, 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刚才那道身影。   两道白发红瞳的身影渐渐叠加在一起, 即使梦里的那个人身影从始至终都看不清脸, 但他却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刚才在鬼蜮之中所见的那个人, 就是他梦里的那个小孩。   “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妖,难怪能在零界立足。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好奇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拇指在铜板表面一抹,水波纹一样的幽光顿时消失不见,柳安木随手将铜钱串塞进裤兜, 目的已经达成,他转身便朝着防火门的方向走去。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高挑,容貌姣好, 身穿一件大红色的旗袍。对视上柳安木的目光,女人嫣然一笑:“主人特意吩咐玉竹在此等候,想必贵客已经见过主人了。”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尾,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女人的小腹处。如果他没记错,刚才那把武士刀就是从那里穿出来的,不过此刻女人身上的旗袍却完好无损,将女人曼妙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   他重新将目光放回女人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说起来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请教你。”   玉竹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向两边高高扬起,看上去有些诡异:“贵客想要了解什么,玉竹一定知无不言。”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画皮鬼的话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   “好。”柳安木点了点头,竖起一根食指:“第一个问题,花九为什么会来零界?”   “找人,据我所知他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玉竹盯着他的眼睛,说:“他已经找了那个人很多年,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在找,哪怕只有一点虚无缥缈的风声,他都会毫无犹豫赶过去,只可惜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哦?那他在找什么人?”   “他的好师父。”玉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眶中的两只瞳孔被挤压得只剩下一条线,“盛唐之下,享誉十道三百六十州的天下第一剑师。”   “唐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他要找人的恐怕早已投胎转世。”说到这里,柳安木突然停了下来,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所以他几十年前带人杀下地府,酿成‘润二惨案’,也是为了寻找这个人的线索?”   “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四十年前我的主人得到了一封密信,得知他所寻之人经过十世轮转,终于找齐魂魄,魂归地府。只可惜等主人带领我们破开层层围堵之时,那人已经跳下了轮回井……”女人收缩成一条细线的瞳孔慢慢向四周散开,变成了两片黑漆漆的月牙:“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神色,像他那般强大近神的妖,本来不该露出那样悲伤的神色。”   玉竹眼底的感情很沉、很复杂,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概是弱者对于强者的崇拜与渴望,但同时又夹杂着不甘与憎恶。   柳安木低头与她对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你喜欢他?”   “不,”玉竹眼底的情绪尽数消散。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随即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我可怜他。他要找人的那个人有济世之怀,只可惜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分量太重,对上这四个字,他在那人的心里没有丝毫胜算。”   “可偏偏妖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哪怕这个人轮回转世,它们都会执着想要找到这个人的来世,再续前缘。也许这就是天道对它们的惩罚,让他们终其一生,只能苦苦追寻爱人的背影。”   柳安木简短地思考了一下这个故事的可信度,玉竹讲的这个故事倒是和他的梦境能够对上,如果灰衣道人最终因为某种原因身陨,痛失爱人的妖的确有可能苦苦追寻爱人的转世。   会为此做出傻事的妖也不在少数,不过能做到花九这种程度的,倒也真是世间独一份。这足以证明花九天资超凡不俗,假以时日他定能修得大成。   柳安木点了点头:“第二个问题,花九在人间可有别的身份?”   听见这个问题,玉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随即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我等只能留在零界,至于主人在人间做了什么,我等一概不知。”   柳安木没有追问,既然此人不愿多说,再追问下去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那好,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法华会’的了解有多少?”   “法华会?”玉竹眯起双眼,眼底的疑惑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只知‘《大乘妙法莲华经》’,这乃是佛门大乘经典,这本经书上说所有众生都有成佛的潜能,而佛陀的智慧和慈悲是无限的,他能够普渡一切众生,让众人远离苦难,获得真正的幸福。既然取了‘法华’二字,那这应当也是一个佛门宗派才对。”   “这么说你对这个‘法华会’一无所知?”   “主人有过吩咐,我若当真知道,必然知无不言。”玉竹摇了摇头:“只是这‘法华会’听着像是人间的教派,我在零界多年,不曾踏出过零界半分,也从未与阳间有过接触。贵客若真想知道,无妨等拍卖会结束,去五楼的‘百子阁’问问,那儿也许有您想要的东西。”   最先听见‘法华会’的时候,玉竹的表情先是疑惑,随即又是思考,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柳安木看在眼里。   “这女人应该是真的不知道‘法华会’,再多问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法华会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既然周杰在逃亡时的第一选择是零界,就说明它手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能让花九为他提供庇佑。虽然现在看来它手里的这件东西并没有打动花九,但柳安木总有一种直觉,这件东西一定在整个事件了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不过周杰手里到底有什么,只能等拍卖会结束离开零界后,再把周杰召唤出来查问了。   “多谢了。”柳安木朝玉竹点了点头,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份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包。   他将封口的地方拆出一条缝隙,递到了玉竹的面前。玉竹的眼睛死死盯着纸包,鼻头轻微翕动,瞳孔缩小成一点,脸上不出所料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这张纸里面包的是香灰,不过这并不是普通香灰,而是褚家制作出的黄香灰。这种黄香在道上可谓是有市无价,每月做出的香烛不仅要供给各家宗门,还要分出一部分留给公家。这样算下来能分到散户头上的,每月可能也就三两把。   玉竹咧开嘴巴,古怪地笑了几声,只是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面前的香灰:“贵客还真是特别……那奴家就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她就迫不及待地接过纸包,将鼻子凑到纸包边贪婪地吸了一口。   扬起的香灰被一颗不落地顺着她的鼻腔吸入,她脸上几乎立刻浮现出陶醉的神色:“真香啊,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灰了。”   小鬼吃香烛的时候,往往会沉醉在香烛的美味中无法自拔,更何况这包香灰是褚家的黄香灰。这袋香灰原本是准备去找周杰的时候贿赂小鬼用的,出门的时候王远塞了三包给他,没想到最后竟然在这里给用上了。   柳安木扫了一眼玉竹脸上的贪婪,微微笑了一下:“那你就慢慢享用吧,我先走了。”   明月饭店之所以在行内出名,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拍卖会,更是因为其间提供的五花八门的服务,就比如玉竹口中的‘百子阁’,这里网罗了天下最广的情报系统,但也是出了名的销金窟,一条甲级的情报有时候甚至可以卖到上千万。   他现在身无分文,想要从‘百子阁’拿到情报,就只能剑走偏锋。   绕开正陶醉于吸香灰的玉竹,柳安木继续朝着前方走去。拍卖会正进行到中场,离席的宾客很少,所有人都生怕错过自己想拍的竞品。不过即便如此,当柳安木拐到主走道的时候,还是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这个人还是一个少年模样,身上穿着一套量身裁剪的白色西服,头发染成了当下潮流的灰绿色。不过是一个照面,少年却猛然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死死地盯住了柳安木,眼底的震惊肉眼可见。   他死死抓住柳安木的袖子:“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阳助手没有给出提示,说明原主并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少年。柳安木不动声色地扯下少年抓住自己袖口的手,仔细打量了他一遍,不动声色道:“你认识我?”   少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退后了几步,秀气的眉梢微微皱起,面上露出思考的神色:“原来那一魄是你丢的,不过你看你这人虽然气运低了一点,并没有元神枯竭之相。”   “不过这样也好,我正愁该去哪里找你呢!”少年说完抬起头,两只漂亮的狐狸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你的确没有见过我,不过我们很早就认识了。现在我能够站在这里,还是多亏了你帮我。”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点清脆,像是夏天流过山涧的清泉,让人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第63章   柳安木盯着少年的瞳孔看了一会, 活人的瞳孔是正圆形,即使遭遇强光时,瞳孔也只会缩小, 但形状不会改变。但少年扬起头的时候,瞳孔明显向内缩窄,形成长条状的菱形。有经验的捉妖师通常就会根据这一特性, 找到那些潜藏在人群中的妖物。   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毕竟明月饭店的主人就是一只危险的大妖。不过少年的话漏洞百出,上来就攀关系,倒像是来打秋风的。   “既然你说认识我, 那我姓甚名谁, 家住何处, 师从何人?”柳安木毫无诚意地敷衍着少年, 心里想着怎么才能尽快解决掉少年这个麻烦, 好去百子阁找寻法华会的线索。   “你是打遍十道三百六十州无敌手的天下第一剑师清虚子,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人了。”少年的眼睛更亮了几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多亏你帮我挡住了那些坏人,我才能从那里逃出来。我们狐妖最讲恩情,你以前帮过我,我就一定会回报你,我娘说这叫小狐狸报恩!”   “清虚子”这个名字柳安木总觉得有点耳熟,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而十道三百六十州是唐太宗时期设立的州府,少年口中的天下第一剑师清虚子自然也就是唐朝时期的一号人物,这一点和玉竹所说完全吻合。   而且柳安木身上的确从小就少了一魄,所以他打小就魂位不稳, 老头曾说过这是他前世欠下的怨债,只能慢慢找机缘,方能寻回这最后一魄。   柳安木上下打量了少年一遍,心说原来是狐妖:“既然你说我曾帮你逃出来,那你倒说说我丢失的这一魄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不过我还记得那里的标志。你曾告诉过我,如果见到你,就把这个标志画给你看,你自然会知道那是哪里!”少年雀跃的回道,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叠成四方的手帕。他张开嘴用锋利的犬齿在自己的食指上咬了一口,血珠瞬间从他的食指上涌出。   少年就着自己的血,在手帕上涂涂画画,很快就勾勒出一个不算规整的圆。柳安木盯着少年手里的手帕,随着丝绸布面上的血色越来越多,渐渐勾勒出一个兽头状的图腾。   思绪好像在兽头落笔的一瞬间定格,瞳孔陡然紧缩成黑色的小点。   少年说得没错,即使手帕上的兽头只是寥寥数笔,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半边的龙首。以龙首为号,取得是诸葛神数第二百七十九签,蛰龙出世,云生雨泽,得济苍生——这是749局的图腾!   没有注意到柳安木眼神的变化,少年把带血的手指放入嘴里,想要再咬一下继续作画。就在此时,走道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少年猛然抬起头,头顶被隐藏起来的耳朵飞快动了一下,掉落下几根灰色的狐狸毛。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坏了”,随即一把将带血的手帕塞到柳安木的手里,又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这才转头看向从走过来的男人:“哥,你怎么来了?”   “马上就要开始拍卖了。”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高定西装,面容俊朗,手腕间带着一块劳力士,颇有种儒商的气质:“你不是吵着要来买天雨血吗?”   柳安木的视线落在正朝这边走来的男人身上,停顿半晌,他不由挑了下眉梢——眼前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柳二昔日的至交好友江郴。   柳安木虽然与这人相差四岁,却通过柳二结识,彼此心心相惜,很是投缘。不过柳大总说他俩是一窠狐子不嫌骚,臭味相投。   要说江郴这人,也算是业内的一个传奇。   身为九大宗门之一江家下一代的接班人,这人不仅没有像他老子一样藏在深山中驯养灵犬,反而在B大一路念完了金融硕士,毕业后成立了自己的电子芯片品牌,如今早已做到了身价过百亿,成了富豪榜上最年轻的百亿富翁。   说话间,江郴已经在两人面前站定,他打量了面前的柳安木一眼:“这位是?”   “这是我在这里新认识的朋友,他也很喜欢小狐狸!”柳安木还没开口,少年就抢先一步说道。说完还心虚地朝柳安木眨了眨眼睛,示意后者不要说露馅了。   江郴这个老狐狸显然没有相信少年的这番说辞,他略带审视的目光重新看向柳安木,伸出一只手:“怎么称呼?”   “免贵姓柳。”柳安木拼命压制着上扬的嘴角,伸手和叶郴握了握:“家中排行老四,叫我柳四就好。”   “柳四?”江郴他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会,半天才松开相握的手:“你是甲子一派的人?”   甲子一派也就是老头曾今执掌的一派,门人都以“柳”为姓,且遵循门规在十岁以前不取大名,只以门中排序为名。比如柳安木又叫柳三,正是因为他是柳十七的第三个徒弟,所以十岁以前他没有大名,所有人都喊他“柳三”。   “甲子三钱鬼师。”柳安木从兜里拽出一串铜钱,放到江郴面前晃了晃:“不过在下资质平平,江兄无需紧张令弟。”   江郴的视线落在那三枚古钱币上,其中一枚古钱币通体铜黄,显然要比其余几枚更亮上几分。他自幼和柳十七的三个徒弟打交道,对行鬼师一脉的事了解甚至,因而他很清楚,只有铜钱中契约着一只鬼王级别的鬼物,铜币才会出现这样的成色。   即便心底已经产生怀疑,但江郴面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你认识我?”   “谦虚了,九宗江家下一代的掌权人,行内谁不知道您和肖家二少的风流韵事。”柳安木把缠在手腕上的铜钱串收回,一脸无辜地说道。   江郴和肖家二少是行内出了名的死对头,以两人少年时的关系来说,在一起喝杯茶都能喝得砸杯摔壶,也就是这些年成熟了一点,彼此见面才能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   柳安木会故意说这么一出,自然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狐妖少年。他和江郴狼狈为奸厮混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只老狐狸对哪个小雀儿如此上心,如今他这旧友也算是阴沟子里翻船了。   果然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心虚低着头的少年猛然抬起了头,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怔怔地看着身边的男人。如果少年头顶的那双狐狸耳朵没有隐藏起来,此刻恐怕已经耷拉到眉梢来了。   江郴脸色有些难看,不仅是因为少年眼神中的误会,更是因为被宿敌捆绑在了一块,还强加上一段莫须有的“风流韵事”,这事如果不解决,足以让他郁闷上好几天。   “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江郴盯着柳安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些话说出口,江某担心阁下承受不起后果。”   “能耐啊。”柳安木毫不在意江郴的威胁,反而挑起眉梢:“那又怎样,有种你打死我?”   话刚出口,少年顿时紧张地拽住了江郴的袖子:“江郴你要是敢动他,我马上就离家出走!”   江郴双眼眯起,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青年臭得瑟的模样。   心中升起一股烦躁的感觉,他其实已经起了疑心,眼前的青年面容陌生,却让他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何况九宗江家在道上家大业大,道上的人绝不会去主动得罪江家未来的掌权人。   而且在这个世界上敢跟他这样说话的人不多,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想,可偏偏那个人绝无可能站在这里。他亲自出席过那个人的葬礼,也是他亲眼看着那个人的尸体被推进了火化炉。   “柳四。”他重复着这个名字,没有发作,反而定定看向柳安木:“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们还没有熟到互通姓名的地步吧?”柳安木抱着两条手臂,摇了摇头,故意道:“再说我是和令弟交朋友,你这个做大哥的管得未免太宽了。”   江郴缓缓地皱起眉,还没说话,背后就传来一道冷冽的女声:“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   听见这个声音,柳安木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心说坏了,她怎么来了?   下一秒,随着高跟鞋的声音,一道优雅的黑色身影从走道的拐角出款款迈出,江郴顺着声音望过去,眉头顿时皱的更深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戚七撩起垂在身前的头发,抬起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一指:“我来找他。”说完,她又看向柳安木,细长的眉毛向上一挑:“你那个小跟班去了一趟厕所,回来不知道中了什么,现在正在包间里疼得满地打滚。”   “程名?你说他出包间了?”柳安木顿时皱起眉头,暂时顾不得其他,大步朝外走去。   珠帘撩开的声音在寂静的走道中十分明显,江郴盯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看了很久,漆黑的眼底逐渐浮现出一抹思索的神色。   片刻后,他看向倚在墙边的戚七,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半晌,江郴终于开口:“戚大小姐,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戚七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弯起唇角,细长的手指绕起身前的一缕头发:“你不是已经猜到答案了吗?”   “不可能,他已经死了,我们亲手送走的他。”江郴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连说出口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戚七将手里的LV包包背回肩膀上,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他怎么回来的并不重要,只要他现在能好好站在我们面前就好。” 第64章   程名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这么难受过, 浑身上下好像被放进了热油锅里炸了一边,皮肤下好像钻进了数不清的蚂蚁,一点点啃噬着他的血肉, 就好像是要把身上这张皮给剥下来。   这种凌迟般的痛苦,让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眼前的画面也变得迷糊不清。恍惚之间, 他好像听见有人掀帘走近,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抬起头, 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看了两三秒,才虚弱地又靠回了地上:“三哥,我好难受, 我是不是要死了……”   见他还能说话, 意识也还算清醒, 柳安木悬着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大步走到程名面前, 蹲下身, 拉开程名的下眼睑。程名上眼白的中间部份,竖着一条暗灰色的直线,这说明他是中了蛊术,笛音催动蛊虫在人体内乱串,所以才令人感到生不如死的疼痛。   松开手,柳安木挑了一下眉尾:“暂时死不了,不过再过会就不好说了。”   “……”   程名原本只是想要干嚎几声, 发泄一下身上的痛苦,这下反倒真的被吓得够呛。他惊魂未定道:“三、三哥,那你快想办法救我啊!”   蛊虫的种类五花八门,普通的蛊虫可以用一些通用的解蛊手法解除,但如果遇到一些特殊的蛊虫, 就必须先确定所中的到底是哪一种蛊,再对症下药,找到对应的解法。   “不想蛊毒发作暴毙而死,就少点说废话。”柳安木直接出手,用两指掐住程名手上“少府”和“神门”两穴,防止蛊毒进一步流入心脏:“万一蛊虫顺着你的血管爬进心脏,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   这句话当然不是真的,行内人一听就知道是在扯淡。蛊虫虽然寄居在人体,不过能活动的范围非常小,大部分蛊虫都只是依靠毒素干扰人类的神经系统,所以与其说是中蛊,倒不如说是中了蛊毒。   好在程名是个门外汉,闻声吓得嘴唇都紫了一圈,根本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   柳安木在隔间内环视了一圈,要想解蛊,第一步就是放血。他的视线落在茶桌上的紫砂茶上,茶壶经年煮茶,壶的内壁上会有一层茶垢,茶垢中含有镉、铅、铁、砷、汞等多种金属物质,这些金属物质虽然对人体有害,但却能与血液中的蛊毒结合,将毒性中和掉部分。   柳安木起身走到茶桌边,拎起正在火上炙烤的茶壶,又将滚烫的茶水尽数倒入三个茶杯。就在他伸手拿起程名的茶杯时,动作却猛然一顿。   明明是滚烫的茶水入杯,杯底却冰冷无热。柳安木略微皱起眉头,将茶杯放低了一些,朝杯中看去,青绿色的茶水上迟迟未出现倒影。他又伸手拿起另外一个空杯,对着头顶的光线仔细观察,果然在杯壁内侧发现了一圈不明显的透明水渍,而在这些水渍的表面有几个不明显的黑点。   “戚七在此之前一直留在包间里,下蛊之人一定来过包间。”柳安木缓慢摩挲着杯壁,脑中则想起了隔壁包间那个黑袍男子,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下蛊之人一定坐到过茶桌边,否则也不可能把蛊卵下到了茶杯里。依照戚七的性格,断然不会允许隔壁包间的那个黑衣人踏入这里半步。   “算了,现在不是查找真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解蛊。”柳安木放下茶杯,又将茶壶中的茶水尽数倒入水漏后,用力把茶壶往桌角上一磕,茶壶顿时四分五裂。碎裂的茶壶碎片边缘锋利,可惜内层光滑,根本没有茶垢。   他捡起一块碎片,大步走回到了程名的身边,抓起程名的右手,将断口边缘对准程名的四根手指,用力一划,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   不过这血的颜色深得发黑,而且还有一股腥臭味。随着黑血被放出,程名立刻感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不过于此时同时,他也清晰的感受到左侧第四根肋骨下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跳动。   他的心脏顿时加速起来,下意识就用完好的左手按在那跳动的地方,指腹果然摸到了一处凸起,而且这个凸起就像是有生命,还在不断地起伏。   程名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他咬了咬牙,手指死死捏住那处凸起,皮肤下的“肿块”受到刺激,顿时扭动了几下,疼得他几欲晕厥:“三哥,你帮我找把刀吧,我把这东西取出来!”   “松手!”柳安木根本没有预料到他的动作,顿时心头一跳,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程名的左手。程名吃痛,立刻松开按住肿块的左手,肿块下的蛊虫动了几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柳安木心里一股无名火烧得正盛,恨不得把这蠢货掐死得了,咬牙道:“这种蛊虫身上都有倒钩,只要蛊虫没死,就算你把它取出来,毒针也会留在你的身体里,到时候你就等死吧!”   “那怎么办?”程名顿时一阵后怕,脸色白的像纸,整个人蔫得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胸口气血翻腾,连带着左侧的心房都隐隐作痛。柳安木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说道:“乌狗鞭能解蛊毒,我有办法能弄来,只要蛊毒没有到心脏,你就暂时不会有生命安全。”   说完,他又将碎陶片塞进程名手里,扶着椅子站起身:“你自己看着点,如果伤口愈合了就在手心再划一刀。”   程名握住陶片,用力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嘱咐道:“那你可早点回来啊。”柳安木头也不回,摆了摆手,身影就很快消失在了包间外。   **   随着柳安木离去,包房内便只剩下了程名一个人。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推移,他满头冷汗地靠在桌角边,快速而大量的失血让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包厢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本昏昏沉沉的程名顿时打了个机灵,抬头殷切地向外看去,然而正从门外走进来的并不是柳安木,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走路的速度很慢,而且几乎每次抬腿都会在半空中悬停一秒,随即才落下。这种停顿使得男人的走动间并不连贯,有点像是皮影戏里的纸片。   程名顿时紧张了起来,双手死死握住手里的碎陶片:“你谁啊?走错包房了吗?”   “贵客无需害怕。”中年男人停下脚步,略微低下头,机械又古怪地一笑:“我是这里的大堂经理,贵客似乎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我特意前来,为贵客排忧解难。”   程名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握着碎陶片的手没有丝毫松懈,冷汗再一次浸湿了后背。这个中年男人的出现太不正常,而且行为举止都异于常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处处透着诡异。   “——不必了。”程名还没有说话,一道声音就懒洋洋从中年男人背后转来。听见这个声音,程名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虚弱地瘫靠在椅子腿上,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耳鸣。   中年男人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动作缓慢而机械地转过头,看向背后身量修长的青年。青年穿着一身黑色衬衫,领口处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的幽香,无不彰显着那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中年男人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青年手中用红绳吊着的一小截黑色物体上:“这件事是我的疏漏,才让贵客受了惊扰。我已经找到了那人,一切任凭贵客发落。”   说着,中年男人又挪动着脚步,走到茶桌边,拿起桌面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温凉的茶水顺着他的喉咙,发出很古怪的哒哒声,就像是水滴落在了纸壳上的声音。等到茶水饮尽,男人将自己整个上半身向前佝起,像是把浑身的肌肉都挤压到了上半身。   随即他伸手从桌面上抽出一张纸巾,堵在自己的嘴边,用力向外一吐,一条足有拇指盖大小的黑色虫子就从他的嘴里被吐到了纸巾上,这只蛊虫左右两侧各长了一个倒钩,通体漆黑,只在后背上爬满了不少红褐色的斑点。   中年男人又抽了一张纸巾,优雅地擦去嘴角的秽物:“此为‘三尸蛊’,贵客手里的乌狗鞭虽能解其毒性,却无法将蛊虫杀死,待到乌狗鞭药性褪去,蛊毒就会再次发作。我为您的朋友准备了青蚨茶,‘三尸蛊’最喜捕食青蚨,以青蚨茶为引,辅以乌狗鞭解毒,便可将其彻底引出体内。”   柳安木盯着中年男人毫无光泽的眼珠,半晌嘲弄地笑了一声:“早就听说湘南伍家的剪纸成兵术厉害,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不过,你连真面目都不敢露,我凭什么相信你?”   “贵客多心了。”中年男人摇了摇头:“主人也有东西让我捎给您,也许能让您相信我的身份。”   中年男人说完,轻轻抬起手,拍了两下。很快就有两个端着白瓷托盘的旗袍女人从包间外走进来,两个托盘上分别放着两个精巧的小碗。中年男人走上前,将第一个瓷碗的碗盖揭开,里面是一整碗绿油油的液体:“此为青蚨乌狗鞭茶,可为贵客解蛊,补血养气。”   端着托盘的女人福了福身子,将那白瓷小碗端到了程名的面前。   紧接着,中年男人又揭开了第二个瓷碗的碗盖,一股好闻的肉香顿时从碗中散发出来。   中年男人看向柳安木,嘴角机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此为甲鱼枸杞百合汤,有补肾益精,清退虚热之效。主人说贵客连日操劳,特让我们送一份来,为贵客补养身体。” 第65章   白色奥体停在某座高档别墅的门外, 夜晚的别墅区没有灯火通明,只有路边的草坪灯,四周陷在一片黑暗中, 安静又让人觉得有些阴森诡异。   车内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戚七若有所思地打量扶着方向盘的柳安木一眼,暖黄色的车内灯稍微柔和了一点青年周身凌厉的线条, 但青年身上的烦躁与不爽依旧能从各种微小的动作透露出来。   她这个发小从小就是家里最受宠的老幺,被一家人宠爱照顾着长大, 自小就养成了一副少爷脾气,根本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这副模样指定又是有人在拍卖场上惹得他不爽了。   戚七拿起身旁的LV包包, 抬手开了车门。黑色高跟鞋踩在坚硬地地面上, 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戚七将黑色LV包包背到肩膀上, 又往后走了几步, 弯腰敲了敲车窗。   车窗很快降了下来,程名显然还没有适应戚七那堪比女明星一样的美貌,语气明显有些局促地说道:“七姐,还有什么事吗?”   戚七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而是用正常的语调说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啊。”程名挠了挠头发。他在中蛊以后的记忆都很模糊,只是在听见三哥的声音后,他的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耳鸣折磨着他本就疲惫不堪的神经, 以至于三哥到底和那个自称是“大堂经理”的中年男人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只隐约记得后来三哥捏着他的下巴,把一碗难喝到极点的汤汁硬灌进了他的嘴里。   得到了程名的回答,戚七又扫了一眼前排的青年。驾驶时的车窗被降到最低, 青年将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明明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他却偏偏置若罔闻,甚至连头都懒得回。   戚七心知柳三这人随性惯了,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懒得给任何人面子。不过虽然脾气臭了点,她这个发小其实倒也算得上是个“好人”,比如即使现在他的心情烂到了极点,还是要坚持要把她送到家门口。   戚七纤长的睫毛眨了眨,视线缓慢下移,落在青年身上的黑色衬衫。   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柳三之前穿得并不是黑色,而是一件一看就知道是从淘宝买来的白衬衫。但柳三现在身上现在这件黑色衬衫,明显就是某家高定的款式。凭借她对自己这位发小的了解,柳三绝无可能中途离席,只是为了去换一件高定装X。   “看来他瞒着我的事还不少啊。”戚七不动声色地抬起手,大红色的指甲轻轻划过嘴唇,蹭下了一点嘴唇上的口红。   她又看向车里耳根通红的程名,语气透着一股怜悯道:“那就是他又在抽风了,你少搭理他,等明天他自己就好了。”   驾驶室的方向不出意料地传来一声冷哼,随即白色奥迪便发出两声短促的喇叭。   “你催什么催?”戚七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烟,肩膀上的LV包包滑到手腕上,又被她甩到了身后。   她直起身体,借着身体的遮挡将指缝里的口红擦在车门缝隙中,随后踩着十几厘米的黑色高跟鞋,走向别墅。   漆黑的别墅很快亮起暖光色的灯光,戚七青葱般的手指抚上门柄,黑色的礼服在恍若聚光灯的车灯里闪闪发着光。   就在程名以为她要走进别墅的时候,这位大小姐却突然转过身,冷笑了一声,遥遥朝驾驶室里的柳安木比了个中指。随即她转身关门,一气呵成,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柳安木:“……”   下一秒,他架在方向盘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戚七发来的一段语音。   他盯着手机上戚七的头像,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在那条长达六十秒的语音自动播放后,戚七中气十足的声音伴随着电流声从车载广播传出,响彻在整个车内。   ……   半晌,程名咽了咽口水,没想到像七姐那样漂亮的女人,骂起人来竟然可以这样……泼辣。这一分钟的语音里没有半句废话,从头到尾都是金句输出。   而被她高强度输出的足足一分钟的柳安木则靠在座椅上,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随着一声语音播放结束的“滴”,车内的空气陷入了一片死寂,程名不由用手指蹭了蹭座椅的皮面,正考虑在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就在这个时候,车身突然被发动,伴随着车身轻微的抖动,前座的方向传来一声不明显的轻哼。   程名想要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卡住,他张了张嘴,又把话给咽了回去,如果他没有听错,三哥刚才哼的一声里显然是带着笑意的。   程名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心说被骂了一通还这么高兴,三哥该不会有什么怪癖吧?   白色奥迪缓缓驶出别墅区,即使汽车已经开出去了很久,小区门口站岗的保安依旧身姿笔直,远远朝汽车敬着礼。   车内的灯光被调得很暗,折腾了一整晚,程名已经靠在车座上昏昏欲睡。就在汽车即将开上主路时,柳安木放在右手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程名顿时打了个机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眼里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茫然。手机连接着车载蓝牙,柳安木随意扫了一眼,来电的是一个陌生电话,归属地就是B市。   电话刚一接通,一个充满紧张和害怕的声音便从音响里传了出来:“是柳大师吗?”   “是我,出什么事了。”对面的声音并不年轻,听上去应该是一个中年女人,柳安木立刻猜到了对面的身份。   听见肯定的回答,对面的声音明显提高了不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柳大师,都被您说中了,盼娣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找我索命了!您可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我们一家啊!”   “别急,先把问题搞清楚。”柳安木把车速降了下来,继续维持着高人的形象:“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你都仔细跟我说一遍。”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压低了一点声音,用很小的声音说道:“那天从火葬场把盼娣的尸体领回来,我男人说就先在家里放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就找个地方把她埋了,没想到当天夜里就出了事!”   程名那点瞌睡彻底没了,坐直身体认真听着电话那头的讲述。   “当天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下了大雨,我听见打雷的声音,就起来想把晒在院子里的稻子收了。没想到我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屋里蹲着一个影子!开始我还以为是狗链没有栓紧,让家里的大黑狗给钻进来了,结果走进了一点,我才发现那东西是个人,浑身烧成焦炭的人!”   “我赶紧就去拉灯线,结果灯一亮这影子也就不见了。我男人听见动静,也赶了出来,我们把屋里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那个影子,我还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这才不小心看走了眼。第一天一早,我们就把盼娣带到山上埋了,埋她的时候山上刮大风,纸钱怎么都点不燃,我男人就按村里看事的神婆说的,把一碗黑狗血全倒骨灰盒上。黑狗血刚一倒完,盼娣也就不闹了。”   “当天我男人接着去镇上做活,晚上时间太迟也就没回来。我一个人睡到半夜,突然听见耳边上有嘎吱嘎吱嚼东西的声音,我悄悄睁开眼睛一看,就看见昨天那个烧焦的人就蹲在床尾,手里还拿着半截蜡烛,正嘎吱嘎吱地嚼着那蜡烛!我吓得魂都跑飞了,那东西听见动静,就把手里的蜡烛丢到地上,朝我爬了过来,一边爬,嘴里还一边喊‘妈’,我一听就知道那是盼娣的声音!是她回来找我索命了!”   程名听得入迷,下意识就开口接了一句:“那你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还是多亏了我男人留了个心眼!”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还惊魂未定,听着忽远忽近:“我男人把盼娣卖给‘虎哥’以后,就从庙里请了一尊观音像回来。那天晚上要不是菩萨保佑我,我早就被那死丫头给害了!”   听见“虎哥”这个名字,柳安木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这个“虎哥”两天前已经被警方抓捕归案,在贩尸团体中,他负责和死者的家属联系,如果家属同意将尸体卖给贩尸团体,他就会安排人接应死者的家属,一旦家属将尸体认领,就会马上被送到贩尸团体的手中。   而且根据“虎哥”的供述,像他们这样的贩尸团体B市至少有十几个,而且他们还有一种“内部渠道”,基本上死者前脚被带回警察局,他们后脚就能收到消息。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这回中年女人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原本以为有菩萨保佑,她再怎么样也不敢乱来,时间久了她自己就走了。没想到就在刚才,我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巨响,进门就看见观音倒在地上,整个像全都摔成了碎片!”   此话一出,车内顿时安静了起来,连程名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神像通常有神力的护持,寻常小鬼别说动手打砸,连靠近都不敢。   “这房子不能住人了。”这个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柳安木的意料,他思考了片刻,在电话里交代了几个办法,又和妇人约定了上门处理的时间。   “这几天你们就去亲戚家借宿,记住绝对不能去酒店,否则还要出事。” 第66章   车窗两边的景象飞速倒退, 程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三哥,这家人当初都狠心把他女儿的尸体都给卖了, 现在会变成这样都是因果报应,你现在还要帮他们,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厉鬼复仇这种大快人心的故事谁都愿意听,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厉鬼复仇的代价是什么?”周围的车流慢了下来,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柳安木将车缓缓开进左转车道。   程名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挠了挠耳边的发茬, 他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俗话不是说一报还一报, 况且是她父母有错在先, 哪怕到了阴曹地府她也该占理啊。”   “孰对孰错, 等到了阎王殿上自然会有评判。但如果厉鬼主动害人, 那就是坏了阴间的规矩,不出两日,她的名字就会出现在通缉令上。”柳安木扶着方向盘,声音没有半分起伏。   “到时候那些鬼差可不是吃素的,有点鬼差好以折磨犯人为乐,只要犯人被抓回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鬼差就能领到足份的赏银。至于被带回来的犯人到底是全须全尾, 还是缺胳膊少腿,根本就没人在意。”   “两年前穿红衣跳江为女儿报仇的‘鬼阿六’,在阴间又被叫“鬼英雄”,可他被抓回地府的时候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颗脑袋。抓了他的鬼差生剜了他的肉,又领走了两箱赏钱, 就着他身上的肉在‘鹞子街’喝了三天花酒。   程名脑补了一下那画面,手臂上顿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难道阴间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自然有,不过规则是给愿意遵守规则的人准备的,阳关大道走的人多,道路宽阔,只要一直往前走,总有一天会看见尽头。可一旦在这条路上迈错了一步,往后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一股寒意爬上脊背,程名搓了搓手臂,被他手指搓过的地方立刻变红发烫:“我明白了,所以你现在是在救她!三哥,我以前真的错怪你了,虽然你性格坏了点,但真的是一个好人。”   “好人谈不上。”柳安木扫了一眼半空中浮动着蓝色提示框,懒洋洋道:“不过上面那几位最近正好在进修管理学,考核标准里新增了一个‘劝降指标’,一鬼抵十分,算下来比抓鬼划算多了。”   程名:……   果然三哥还是那个三哥,满肚子都是坏水,亏他还真的以为这人转性了!   柳安木自然没听见他的腹诽,随手关掉半空中的蓝色弹框,又从兜里摸出了一串铜钱,单手随便一抹,就从那铜钱串上顺下来了一枚铜币。   铜币上隐约环绕着一股墨绿色的气体,但这股气体非常稀疏,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柳安木把车速降下来了一些,握着铜币的右手拇指轻轻一弹,铜币便朝着半空中飞去,刻画着无头人像的一面在半空转了个圈,随即稳稳当当落在了车载小音箱的叮当猫头顶,发出“叮”的一声响。   这一声“叮”就是某种特殊的指令,车里正在播放的音乐陡然小了下来,直到完全停止。程名的注意力顿时被这诡异的停顿所吸引,视线紧紧粘在那枚铜黄色的铜片上。   大概过了四五秒,音响里才传来一道带着明显讨好的声音:“我的主人,您想知道什么?”   周杰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名字,小鬼一旦失去名字,就无法前往地府投胎转世,所以柳安木并不担心他还会耍什么花招:“关于教会,你还知道什么秘密?”   “您要找的那位‘明妃’我见过一次,她被教会安排在了七楼。不过,七楼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出,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我观察过这些人,都是一些上流人士,戴的表全都价值不菲。”   柳安木想起在陶小红家里见到的那个神像,那样的东西显然已经超出的鬼的范畴,如果一定要划一个界定,现在的陶小红恐怕更接近于某种“人造神”。不过“人造神”毕竟只是邪门歪道的产物,和“正神”无法相提并论,而“人造神”的神力应该完全来源于信徒所付出的代价,所以陶小红的母亲在向她许愿后,付出的代价就是切肉剖骨之痛。   柳安木又问:“‘明妃’为什么会变成那副神不神、鬼不鬼的模样?”如果只是供人修行,明妃应该得不到任何好处,久之反而会被掏空精魄,而陶小红不仅没有被耗尽阴气,反而变成了半神一样的东西,这的确很奇怪。   “她们当然和我们这些被拘来的小鬼不一样,服侍佛陀,能得到的好处自然也不少。”周杰的声音里透着些许羡慕的味道:“佛陀会降临在弟子身上,与弟子一同进入明妃的身体,法修和合之大定,这就是以欲制欲的修行法门。据我所知,明妃与佛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佛陀越是强大,明妃的法力也就越高深,所以教会内有不少明妃都是心甘情愿追随佛陀。”   柳安木不由想起解剖室里的那十六具女尸,和周杰所说的完全不同,那十六女尸周身精魄都有油尽灯枯之相,显然是完全被当成了“阴鼎”。而同样是“明妃”的陶小红不仅没有被耗尽精魄,反而还拥有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力量,而且观其阴魂,隐隐有入“道”之相。   “难道佛陀真的是一位正神?”   这样一个念头刚在心里刚冒出,就立刻被他否定。色运双空的修行法门源自藏传密宗,其所供奉了神佛多为邪神,所以在修行中需要佐以大量通灵法器(比如人骨、人皮)作为媒介,哪怕这个佛陀真的已经修炼成了真神,也绝无可能在正神之列,而是一个依靠信徒献祭之力而存在的邪神。   这并非没有先例,比如在清朝中期被无数白莲教众追捧的“无生老母”,就是应教徒的信仰之力而生。   周杰讨好的声音继续从音响中传来:“明妃的尸体只经过最简单的防腐处理,尸身并非不腐,所以几乎每个月都会有新的明妃被送进来。我记得上个月我去为明妃修补金身,有两具明妃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流水,所以这个月教会一定会选出两名新的明妃。如果主人您想进入教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柳安木靠在座椅上,摸了摸下巴,那个组织一向谨慎,算起来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能他被当作明妃送进教会,主动权就已经掌握在了他的手里!   想到这里,他伸手将铜钱从音响上拿了下来,翻了个面,反扣在车前,周杰的声音顿时彻底消失,车内又响起了舒缓的音乐。随即柳安木把车停在路边,打通王远的电话说明了情况。   现在已经接近半夜十二点,但王远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时不时混杂着一些争吵,应该是还留在警局加班。听完柳安木的话,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便传来一声打火机点起的声音:“这件事我必须和上层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   “头儿,749局里可能已经混进了那个组织的细作,现在跟749局通气,只会打草惊蛇。”这个计划必须要有王远的配合,从案发现场到拖回“尸体”都需要警局的布置,无论哪个环节出现纰漏,都可能会引起尸贩子的警觉。   “放心吧,交给我来处理。”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推门的声音,王远像是走进了某个房间,周围也安静了下来:“749局的情况很复杂,每一位成员服役期间都会受到严格的监控,想要背叛组织从理论上来说根本不可能。不过这件事我会直接向高层请求支援,你的行踪也会完全保密。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绝对不能单独行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必须等到支援的人赶到再动手。”   “没问题。”柳安木一口答应下来,虽然他答应的爽快,但真到了那一分钟究竟要怎么做,主动权依旧掌握在他的手上,他也绝对不会让机会从手中平白溜走。   “另外还有一件事。”电话那头王远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背景音里还传出了塑料袋的声音:“李雪供词里的佛牌还有丁玉菲的画画本都已经找到了。佛牌里面有一颗牙齿,经过技术科鉴定,这颗牙齿来自一位25岁左右的女性,身份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我们在丁玉菲的画本里找到了一幅画,这副画所描绘的对象,你和我都不陌生。”   “……是陶小红?”柳安木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   “准确来说应该是‘牙神’。从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这个‘牙神’并不是某一特定的东西,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精神聚合体,每个被吸引加入到这个精神体内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作是‘牙神’。”   “李雪在供词中说丁玉菲是被笔仙报复,是笔仙叫她去死。如果丁玉菲在生前曾今向‘牙神’许过愿,那她的死亡就很有可能是‘牙神’收取的报酬,而她之所以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正是因为丁玉菲跳楼前已经被‘牙神’所操控,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劝说她去死。” 第67章   紧锁的防盗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随即像是又被卡住,再难以往外挪动分毫。孙晓丽和彭芸都去隔壁市参加同学聚会,本来计划今天赶回来, 却因为一些变故被迫在C市留宿了一晚。   拉开的缝隙又被重重合上,随即传来两声重重的拍击声,紧接着, 程名的声音闷闷从门外传来:   “这破门又不行了!房东到底还来不来修了?”   防盗门背后漆黑的房间里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黄绿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两道微光。又是两声“嘭、嘭”的拍击声, 锈死的门轴终于转动推开,走廊上的灯光照进门内,落在一团毛茸茸的白色上。   “喵。”   白猫站起身来, 抖了抖身上的皮草, 圆圆的眼睛像是两颗绿色宝石, 亮晶晶盯着门外走进来的青年。   柳安木蹲下身, 将仰着小脑袋的白猫抱了起来。白猫极其通人性, 被他抱到怀里,便主动支起上半身,抓着青年前胸的衣襟,将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拱进了青年的颈窝中。   程名跟在后面走进门,看见白猫乖巧趴在柳安木怀里的模样,又不死心地伸手想要逗弄一下,只是还没等他摸到白猫的脑袋, 就被后者危险眯起的竖瞳给吓了回去。   他只好悻悻的收回手:“三哥,怎么连你养的猫也欺负我?是不是你平时跟它说我坏话了?”   柳安木抱着猫,慢悠悠说道:“连只小猫都能欺负你,你难道就没有反思过你自己吗?”   “……”程名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   他看了看乖巧趴在柳安木肩膀上的白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甘心的回了一句:“不可能,我平时很有动物缘的,肯定是你跟小白说了我的坏话。”   程名这话说得其实没错,天赦入命之人能逢凶化吉,连天道都对其偏爱几分,吸引几只小动物当然不在话下。柳安木自然懒得搭理他,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客厅,靠近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一架冰箱,外壳上乱七八糟地贴着一些冰箱贴。   程名余光瞟过角落里的冰箱,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什么。随即他三两步走道冰箱边,一把来开冰箱门,果然在隔层的最下层看见了熟悉的陶瓷盆。   程名眨了一下眼睛,拿起碗盖,令人食指大动的辣香味顿时从瓷碗里冒了出来。本来已经快要走到沙发边的柳安木鼻子翕动了几下,顿时脚下从善如流地转了个弯。   程名把一锅红艳艳的辣子鸡从冰箱里端出来,又用手煽动了几下,辣油混着鸡肉的香气顿时在整个客厅中弥漫开。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故意叹了一口气。   “看我都给忙忘了,我妈今天一早就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做了辣子鸡,她非要给我送一份过来,还说什么要我跟室友一起下点面条当夜宵吃。”   话音刚落,一只手就极其自然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过短短一瞬间,从柳安木身上传来的木香味就盖过辣子鸡的香气,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那还等什么,千万不能浪费了咱妈的心意。”柳安木目光高深地扫过结着一层红膜的辣油。   程名端着一锅辣子鸡,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又凑近往柳安木侧脖颈上嗅了几下。他总觉得三哥身上这股味道有点熟悉,再仔细一想,这味道不是和柏教授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吗!   “三哥,你身上的味道怎么和柏教授那么像?你偷他香水用了?”   “……”   话音刚落,原本窝在柳安木怀里的白猫身体一僵,随即浑身的皮毛顿时炸了起来。它猛然立起脑袋,那双竖成两条直线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程名的眼睛,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空气便入一片诡异的沉默,程名挠了挠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一只猫身上看到了明晃晃“威胁”两个字。   片刻后,柳安木懒洋洋地开口道:“哦,他那车载香水挺好闻的,上次我找他要了一瓶。”   趴在他怀中的白猫动了一下,毛茸茸的脑袋拱进了他的怀里,柔软的皮毛蹭得他胸口有些发痒。   ——原来是这样。程名松了一口气,注意力又回到了白猫身上。白猫还把头埋在三哥的衣领里撒娇,娇软黏人的模样和刚才凶巴巴的逆子判若两猫。   程名在心中发出一声冷哼,故意将手里的辣子鸡抬高了几分,让辣油的香气一个劲往两个人鼻子里钻,直到听到旁边传来明显的吞咽声,他才抖了几下肩膀,毫不留情地把柳安木的胳膊给抖了下去。   “可惜了。今日心情欠佳,这锅香喷喷的辣子鸡,也只能改天再吃了。”   说罢,他朝着柳安木衣领中的白猫又看了两眼,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   “……”   “……”   柳安木眨了眨眼,低头看向缩在自己怀里的白猫,碰巧白猫此刻也抬起头,电光火石间,一人一猫对视了一眼。白猫似乎察觉了什么,浑身一震,翻身就想蹿逃出去。   但眼见到手的鸡块就要飞了,柳安木哪会善罢甘休,立刻掏出毕生所学抓猫。白猫虽然很灵敏,但毕竟不舍得真的去咬他,于是在一阵鸡飞狗跳后,白猫终于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只是那张脸拉得更二五八万一样,好像恨不得直接扑上去,一口咬死那个“祸国妖妃”。   此刻,那“妖妃”正将一盆辣子鸡塞进微波炉,转头就看见白猫被拎着送货上门,笑容顿时更“变|态”了几分,嘴里发出反派的标配笑声:“桀桀桀桀桀……”   黑色的影子缓慢将“猫丞相”整个笼罩住,白猫如同一条死猫一样被拎在半空中,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让人不由怀疑下一刻它就会痛心疾首地喊出那句万古忠臣的名言——“陛下,妖妃误国!”   **   酒足饭饱后,心满意足的两人和半死不活的一猫各自回房。   刚关上屋门,柳安木便抬手去解衬衫的扣子,脱掉衬衫的同时,又随手拿起椅子上的毛巾。白猫盯着他的动作,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卫生间。   于是柳安木刚推开卫生间的门,就看见刚才还半死不活的白猫正蹲在马桶盖上,歪着头看着他。   把毛巾挂在手边的架子上,柳安木伸出手,揪住白猫的后脖颈,懒洋洋道:“滚出去。”   被提在半空中的白猫扑腾了两下,张嘴喵了两声,随即那毛茸茸的尾巴抬起,轻轻搔了两下青年的肚子。柳安木换了只手,使得白猫可以正面朝向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像是一对漂亮的绿宝石,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着光、发着亮。   “不想走?”柳安木目光扫过白猫身下,那里有两个圆鼓鼓的凸起。猫怕水是天性使然,无论公猫母猫都一样,从前柳大养的那只黑猫,一碰水就叫得跟杀猪一样。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一会可别后悔。”   松开捏住白猫后颈的手,白猫落地后灵活的一跃,又跳上了马桶盖,仰着小脑袋“喵”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懂他说的话。柳安木此刻心情不错,也懒得搭理它,伸手便解开了裤腰带,长裤滑落至脚踝,绘着叮当猫图案的平角短裤下是两条修长笔直的大腿。   随即他弯下身,食指勾住平角短裤的边缘,在白猫有些灼热的目光中,将自己脱得赤|条条。   温热的水流哗啦啦地落在地上,热气很快就在狭小的浴室内蒸腾开,青年光着脚踩在地砖上,脚背上的皮肤微微泛着一层红,水流顺着他略有些单薄的脊背滑下,又在他的脚底汇集,流向低洼的下水口。   白猫蹲在马桶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青年,身上的皮毛被水汽打湿,黏答答、湿漉漉的搭在皮肤上。数十公里外,那些深埋于地底的树枝正在缓缓扎下更深的土层,根须的末端微微蜷曲,像是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眼前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过他的梦里,青年毫不设防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轻易从后将青年拥入自己的臂弯中,水流伴着他温柔的吻落在那些青年最敏|感的地方,让那个骄傲肆意的青年被困在他的怀里颤抖、喘息,最后只能抓着他的手,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付。   ……   白猫突然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湿透的毛发,轻巧地从马桶盖上跳了下来,随即它迈开短小的四肢,趴在青年的脚背上,用小脑袋蹭了蹭青年的脚踝。   青年抹掉脸上的泡沫,闭着眼睛,准确无误地将它抱了起来。白猫湿漉漉的皮毛贴在青年的胸口,那颗心脏小小的搏动从皮肤下传出。这只活了数千年的妖静静盯着抱住它的青年,半晌,又将湿漉漉的耳朵贴在青年的胸口,听着两颗心脏在水流中跳动。   妖从来不用睡觉,所以在无数个清醒的夜晚,他都曾趴在那个人的胸口,静静凝听着那个人的心跳。有时候他甚至想把自己的种子放进那人的胸腔里,让他的种子在那里生根、发芽,取代那颗鲜红的心脏,在那人的胸腔里为他一下接着一下的搏动。 第68章   夜色深沉如水, 黑暗中只有月色透过薄薄一层的纱帘,落在杂乱的书桌上。   屋内没有任何光源,床底的黑暗中隐约可见几道长长的黑影, 顺着阴森幽暗的墙脚缓慢爬行,安静的空气中不时传来沙沙的响动,像是树梢刮过墙面, 树叶散开抖动所发出的声响。   窗帘晃动,黑色的浓雾慢慢在整个房间中蔓延。一眼望去, 整个房间像是陷入在海底,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地上的黑影慢慢缠绕上床腿, 很快钻入到薄被当中, 黑影的尖端探出一条柔软的枝桠, 很快就缠绕上青年的脚踝。新长出的枝叶细小如鳞片, 磨过皮肤带来极粗粝的触感, 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缠住。   很快,这条枝桠缓慢顺着青年的小腿爬上,枝桠的末端又抽出新枝,绕到青年的背后,缠绕住青年的腰身,薄被被树枝顶起一个山丘般的弧度,干燥而粗糙的枝叶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过那叮当猫的图案,不时在叮当猫握紧的拳头上轻轻搔刮。   睡梦中的青年发出一声紧促的闷哼,被枝桠缠绕住的脚背不受控制地绷紧,那些如同鳞片一般的枝叶钻进了他每一根趾缝,又蹭过他的脚心, 被粗粝枝叶磨过的地方很快升起一阵隐秘的麻痒,随即皮肤便变得灼热发烫。   缠绕在青年周身的枝桠仿佛收到了某种鼓舞,抽出更多的新芽,有的枝桠顺着宽松的裤腿钻入,枝杈卡住平角短裤的松紧带,很快那叮当猫的图案就被揉成一团,毫不怜惜地被丢到了一边。   房间里的黑雾变得愈发浓重,青年身下柔软的大床仿佛变成了坚硬的树干,粗粝的树皮摩擦着青年背后的皮肤,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红痕。青年的眉头微微皱起,垂在树干一侧的手指向内勾了一下。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风卷起黄沙在沙丘之间滚动。   生长在黄沙中的柏叶慢慢向下蔓延,柏树很快探入沙丘,新抽出的嫩芽如同蛇身上新出的鳞片,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沙砾,试图钻入沙丘中那一处凹陷的沙坑。终于,在枝桠的不懈努力下,山泉渐渐将沙坑濡湿,原本坚硬的沙坑渐渐变得柔软,枝桠似乎得到了某种鼓舞,根须很快破开沙砾,浅浅扎入到了沙土中。鳞片般的枝桠刮过内层沙土,沙地猛然战栗了一下,连带包裹根须的土壤都骤然向内压紧。   就在枝干扎根的一瞬间,原本沉睡的青年突然睁开了眼睛,同时五指收紧,陡然向上一抓。   黑色的浓雾被一股力量破开,修长苍白的手指很快碰触到一片柔软的衣襟,紧接着翻滚的黑雾陡然褪去,白色的长发|漂浮在半空中,身穿素色长袍的男人俯身飘在他的上方,如同传说中的藏身于山野间的精怪,利用姣好的容颜引诱路过的旅人,只等其落入精心设计的蛛网后,就将其拆骨入腹。   忽视掉身后的异样,柳安木眯起双眼,仰头与那妖精对视。妖精血红色的眼眸里盛满着他看不懂的情愫,翻滚着的像是情|欲又像是爱意,几缕白发从妖精的肩头滑下,落在他的脸颊上,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就连那妖身上的淡淡的幽香他都能闻得一清二楚。柳安木动了一下脖子,让那缕白发顺着耳边滑落到颈侧。   随即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眉梢,对上那血红色的双眸:“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不行?”   “……”   妖精轻叹了一声,声音似乎有些无奈:“我只让他们送汤给你,其余种种,并非我意。”随着妖精低沉好听的声音,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白发缓缓落下,从妖精的肩头落下,轻飘飘的刮着青年的胸膛。   “哦?”柳安木松开抓住他的衣襟,冷笑道:“那‘甲鱼枸杞百合汤’你怎么解释?补肾益精,清退虚热,这也并非你意?”   俯身看向他的妖精目光缠绵而温柔,闻言很轻地弯了一下唇角。妖精背后的浓雾陡然深重起来,刹那间就间妖精的身影吞没,随即柳安木只觉得缠绕在腰上的枝桠往上一卷,背后粗粝的树皮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柔的怀抱。   柳安木挣脱不开,索性向后靠在那妖精的怀里。妖精幻化出的人身比普通人类高大许多,将他抱在怀中,如同背后垫了一张硬邦邦的床垫,偏偏那床垫手脚还不安分,老是对着他上下其手。   妖精将下巴抵在他的颈窝,长发蹭的他有些发痒。妖精从后抱着他,低低笑了两声:“那日师尊太快,徒儿没看清楚……不若请师尊再演示一次,这次徒弟必谨记于心,不敢稍忘。”   “……”   但凡是个男人,就无法忍受那方面的能力被质疑,更何况他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听不得半句这种话。   柳安木想要从那妖精的怀里爬起来,却偏偏被周身的枝条缠得寸步难移,他只觉牙根都恨得痒痒,咬牙切齿道:“你用嘴当然不一样!”   妖精环着他窄劲的腰身,低头在他耳垂上亲了一口,哄诱道:“那就再试一次。”   **   鳞片般的叶片挡在下方,将那只正在作恶的手遮了个严实。   被妖精抱在怀里的青年仰着头喘息,眼底有一片湿润的潮红。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划过他的锁骨,那是一双抚琴的手,却偏偏落在他的胸膛,每次轻柔的撩拨都带起难以自抑的战栗。   粗粝如同鳞片的树叶刮过青年的皮肤,在青年的身上留下大片旖旎之极的红痕,越来越多的树叶在青年的胸口汇集,感受着那颗心脏的起伏而兴奋地颤动。   青年微微缩了一下肩膀,也许是因为浑身的血液都流向了某处,他才会感觉身体如此冰冷,而背后的怀抱滚烫而灼热,就像一粒雪花落入了热汤,来不及挣扎,便化作了一湾春水。   “师尊,别忍着。”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偏偏那妖手下的动作却和他温柔的声线完全不同,花样频出不说,还几乎像是要把他搓下一层皮来。   被他抱着怀里青年被逼着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张开嘴,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这种感觉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拥抱着自己猎物的猎手好像并不着急吃掉怀里的猎物,而是东一下西一下,逼得怀里的猎物不受控制的颤抖,连每一根脚趾都绷紧到了极限。   “你|他妈真够畜生的。”柳安木紧咬着牙,肩膀一下下颤动。妖精四肢没有定型,时而像是章鱼一样柔软滑腻,时而又像是海葵一样伸出数不清的触手。耳畔传来一声餍足的叹息,湿热的气息如小蛇般钻进耳廓,又带来一直难以言喻的战栗。   妖精亲吻着怀里青年的侧颈,又用一侧的犬齿叼住一小片皮肉,含在嘴里的轻轻研|磨:“既然师尊不喜欢,那就不碰了。”随着话音落下,他果然放松了手指,任由青年仰着头,发出难耐的轻哼。   柳安木喘息了几声,仰头咬牙切齿的说道:“不碰就滚,松开我,老子自己来!”此刻,他的两只手腕上都缠着枝条,苍白的皮肤在先前的挣扎中被枝桠磨出一条深红的印痕。   妖精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替青年揉着红肿的手腕,不过缠绕在青年腕间的枝叶却没有半分放松,反而隐隐有勒紧之势头,逼得青年微微皱起眉头。妖精将头埋在青年的颈窝,轻声喟叹:“其实我早想如此,从拥有师尊的那天就想,想了整整千年,可惜师尊一直不肯让徒儿如愿。”   柳安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从牙缝里冷笑着挤出一句话:“那你可真够变态的。”   妖精不置可否,只是从后牢牢的拥抱着他,“师尊从前也这般说,旧时我怕师尊不喜,未敢有半分逾越……不过看师尊现在的模样,应当十分欢喜才是。”   炙热的手心再一次将青年包裹,妖精叹息着说道:“是我的错,未让师尊早日尝此极乐。”   “你|他妈放……”柳安木骂人的话刚说出口,就戛然而止,激烈的快|感就如同电流般冲上脑海。   半抬起的上半身骤然失力,重重砸在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上。这一次的浪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激烈,柳安木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什么,大脑就在一瞬间被短暂而剧烈的空白所淹没。   周围的声音被无线放大,烧热的风吹过树梢,树叶发出沙沙的抖动。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在安静的空气中响起,狼狈而毫无秩序,混杂着难以自抑的颤抖与战栗。空气中的幽香浓郁了许多,混着一些暧昧的腥味,让本来清幽的味道叶沾染了几分旖旎的情|欲。   枝桠轻轻摩擦着青年的腿根,妖精湿热的亲吻一个接着一个落在他发红的肩膀上:“师尊想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柳安木脱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大脑此刻还在宕机,闻言只是略带疑惑的“嗯?”了一声。周围的雾气渐渐浓厚了起来,树枝穿梭在黑雾中,投下一条条巨大而可怕的影子,像是古神话中的克苏鲁怪物。   “还形烛……”背后的妖精轻轻叹息,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师尊究竟想用它见什么人?” 第69章   一觉醒来, 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薄纱窗帘的微风轻轻带起,掠过整齐堆积的书脊,传来挲挲的声响。躺在床上的青年双手垫在脑后, 眼底带着几分湿润,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   他的视线慢悠悠地向下移动,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房间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连空气都透着安静与祥和, 昨夜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纱帘再一次被扬起,底部的包边抚过桌面上的白瓷小盅。   盅碗旁边还放着一包油纸,里面似乎还包裹着什么东西, 油纸上的麻绳显然是浸泡过朱砂, 呈现出很深的红色。柳安木翻了个身, 从床上坐起来, 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 杯中水温度正好,既不烫手,也不冰凉。一口饮下,温热的水流恰到好处的滋润了有些干渴的喉咙。   光脚踩在地板上,柳安木走到书桌旁。随着盅碗的盖子被打开,一股好闻的鲜香顿时钻入鼻中,盅碗的表面飘着一层油花, 底部沉着不少的肉絮。   ——又是甲鱼枸杞百合汤。在明月饭店的时候,这碗汤被他黑着脸尽数掉进了茶盘里,没想到花九还真是不死心,竟然又送了一份到他跟前来。   盅碗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刚从锅里被盛出不久, 旁边还用一张丝绸垫着,贴心地放上一把汤匙。   柳安木冷笑了一声,放下盖子,有些苍白的手指掠过碗盖,转而拿起旁边的油纸包。   绳结一拉就开,打开油纸,只见里面是一只被金箔纸包裹住的蜡烛。柳安木盯着那一截蜡烛,呼吸很轻地一窒,花九轻轻叹息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在脑海里回响起来:“师尊究竟想用它见什么人?”   记忆中这个问题花九反复在他耳边问了很多遍,那只连他都看不出实力的妖精从后紧紧拥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一遍又一遍烦躁不安地重复,好像极为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柳安木自言自语:“我想见什么人?”手指轻轻摩挲着蜡烛,凹凸不平的触感从指腹中传来。   空气安静的有些诡异,就连窗外的鸟叫声都停了下来,这样的安静往往会给人一种很安全的错觉,就好像整个房间都被丢尽了真空中,所有来自外界的声音都会被屏蔽。   站在窗边的青年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蜡烛,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像是怀念又像是难过。这样的神色出现在青年的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割裂感,他就这样静静看着手里的蜡烛,没有出声,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背影在飘扬的帘纱中显得有些单薄。   隐藏在房间角落中的妖安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应该着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那人不是能受制于人的性子,逼得太紧,反而会把那人越推越远。可他控制不了那些不安与烦躁,心里堆积了大多无法宣泄于口的感情,反而显得沉重。   漫长的等待不仅没有消磨掉他的执念,反而让他在日复一日的找寻中变得焦躁而敏感,哪怕他一直在压抑着心里的怪物,可是心中那个见不得光的念头却依旧如同野草般肆意疯长。   金箔纸原本只是薄薄贴在蜡烛的表面,随着青年的摩挲,很快就粘到了青年的指腹上。柳安木抬起手看了看,又把手指上的金箔一点点碾碎,金色的粉末从指缝里落下。   他盯着指缝中漏下的金箔纸,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纷扬的金箔似乎也变成了旧日的沙尘。模糊的视线中慢慢出现了一个背影,身量很高,但有些单薄的肩膀却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模样。那个背影左手握着一把凿子,右手的锤子一下接着一下砸在凿子上,挥舞锤子时扬起漫天的尘沙。   像是发现了背后看过来的目光,那个背影转过头来,面容逆着光,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背影抬起握着锤子的手,用手臂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成了,我掏空了一半,你再背上去试试,要是背不动的话我再掏一点。”   旁边年纪稍小一点的少年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把头埋在两膝之间,一副很不服气的模样:“我没错!明明就是赵二打赌输了,是他自己跳进水里的,老头凭什么罚我?”   “还犟嘴。你要不给赵老二下套,他能连裤子都输给你和小七,最后只能跳水里遮羞?”那个影子说着又转过身,将地上的石头搬了起来,掂量了几下,语气有些无奈:“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就先跟师父服个软,等我回来再说,省得师父又罚你背着石头跑圈。”   小少年轻轻“切”了一声:“那不是还有你吗?反正你肯定有办法。”   “少给我戴高帽,我又不是次次都在……”   ……   “嗡——”   “嗡——”   床铺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柳安木的动作顿了一下,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将逼到眼底的湿意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接通电话,王远低沉的声音下一秒就从听筒中传出来:“组织上已经同意了你的计划,这次行动的保密等级很高,从现在开始,你的一切行动都要听从指挥,无条件配合组织的一切行动。”   柳安木换了一只手握住手机,顺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毛巾,朝着卫生间走去:“749局里不干净,说不定从计划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你不用担心计划会被泄露,这次的行动将直接由‘天号’指挥官‘鸮’负责,代号‘幻日计划’,保密程度为S级。”   柳安木停下脚步,握着毛巾,停在了卫生间的门口。749局的内部分为“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个不同的等级,所谓的‘天号’指挥官,也就是749局最核心的几位大人物。   如果把749局比作人体,那‘天号’级别的指挥官就是组成749局的大脑,每一位指挥官手里都有握着一柄代表最高权限的钥匙,而这种权力往往和责任是对等的,有权必有责。   每一位指挥官在成为指挥官的那一天起,命数都通过一种特殊的阵法,与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件事在道上也不是什么秘辛,老一辈的人基本都略有耳闻。换而言之,只要若国运有损,指挥官就会在第一时间被阵法抽干,用于填补国运。   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组织,只有这几位指挥官绝对不会。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他们存在的痕迹也早已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而他们则是行走于黑夜中的英雄,默默守护着这片国土。   “说说这个‘幻日’计划。”   “计划的主体部分没有什么变动,你在下午两点前去建湖路阳明小区15栋1802房,到了以后打开电视柜的第二格,里有会有一个蓝色药盒。你把药盒里的胶囊吞下去,这里面是微型卫星定位器,方便组织随时定位到你的位置。另外,主卧的衣柜里有本次行动你需要的衣物,义|乳的穿戴方法你自己先上网搜一下,我就不多说了。”   “局内会在下午两点整接到‘死者’家属打来的报案电话,二十分钟后法医和痕检会到达现场,死者罗招娣,死因为一氧化碳中毒,尸体在主卧床上被发现,身旁留有遗书,死亡时间在3小时左右,后背出现少量鲜红色尸斑。”   柳安木推开洗手间的大门,微微抬了一下眉梢:“案发现场选在居民区?”   “这是指挥官的决定,我们无权过问。”王远停顿了片刻,说:“这方面的情况有健全的政策,凶案对周围住户造成的损失,事后会由上层进行统一赔付。”   柳安木“哦”了一声,有人‘自杀’身亡势必会对周围的百姓造成影响。如果没有相关部门的处理,周围的居民就会平白承担了一场无妄之灾。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或者还需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准备。”王远又在电话里问道。   柳安木往牙刷上挤了点牙膏:“有,最后一个问题。”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好,你问吧。”   “指挥官是男的还是女的?长得漂亮吗?”   “……”   沉默了片刻,随即电话那头的王远嘴角抽搐了两下:“这组织里的最高级机密,你要真的好奇就自己加入749局,等你做到‘地号’总长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   柳安木把牙刷塞进嘴里,不置可否:“那换一个问题。”   “我的时间很宝贵,你小子少给我问这些有的没的。”王远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这一次电话那头的柳安木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就在王远狐疑地放下手机,以为又被这混小子耍了的时候,电话那头才慢悠悠地传来柳安木的声音。   “头儿,既然你能直接向‘天号’指挥官汇报情况,说明你在组织里至少也应该是‘地号’。同样,你也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号’指挥官备选人。”柳安木含着牙刷,声音有些含糊:“所以我很好奇啊,你到底为什么会进入分局,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队长?”   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了下来,甚至连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王远的声音显得有些冰冷、沙哑:“你的确有几分眼界,不过人太喜欢自作聪明,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好事。” 第70章   警笛声划破午后的沉闷与安静, 手臂上挎着菜篮的妇人一手牵着孩子,目光看着警车开过去的方向,眼神中划过一丝好奇。   下午2:30, 阳明小区15栋   1802住户的门口拉上了黄色的警戒线,旁边的1801户门大开着,穿着居家服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 目光频频地往1802屋里张望。   两个年轻的警察手里拿着黑色笔记本,正神色严肃地给这户人家做笔录。   “您最近和1802的住户有过来往吗?”   “隔壁那小姑娘是半个月前搬过来的, 每天工作好像还挺忙的,都是早出晚归,有几次我老公下晚班的时候还遇到过她也刚下班回家, 有时候我早上去买菜也会遇见她, 不过也就是在电梯里随便唠两句。”   “那您最近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比如总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   女人搓了搓自己的手背, 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那小姑娘人长得很漂亮, 就是每天都板着一张脸, 但看见人的时候也会笑一下,但怎么说呢,那个笑容感觉就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不过她一个女孩子来大城市闯荡,生活压力大,确实也很不容易。”   “平时见过有人来她家里吗?”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这小姑娘性格比较内向, 平时都是独来独往的,我从来没见过她带朋友回来。”   三人说话间,1802里传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女人忍不住好奇地抬头看去。只见1802里一个穿警服的背影从房门里倒退着走了出来,双手里还抬着担架的一头。   白布盖在担架上, 隐约能从轮廓看出担架里的是一个人形的东西,应该是裹在尸袋内,呈现出“十”字型。女人盯着担架上的凸起看了几秒,顿时感觉一阵发冷,脖子上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轻叹了口气,不禁小声嘀咕道:“多好的姑娘,到底有什么坎过不去啊……”   穿着蓝色隔离服的青年跟在担架的后面,在走过女人身边的时候,他夹在腋下的文件袋突然掉了下来。青年挠了挠头,弯腰去捡文件袋,就在这时,插在他隔离服侧面的手机却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摔落在了女人的脚边。   女人怔了一下,紧接着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看去,只是当看清楚屏幕上的画面时,她的眼睛猛然瞪大,拼命捂住嘴巴,浑身打了个哆嗦。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女人,女人的面部盖着一张白布,两只手臂搭在胸前,露在睡衣外的皮肤惨白而泛着青色,很像是鬼片里那些含冤而死的厉鬼。   青年连忙将掉落的手机捡起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吓到您吧?”   “……没关系。”女人勉强扯了扯嘴角,又朝着电梯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能问问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的吗?”   “抱歉,涉及案件的部分我们不能透露。”警察把手里的笔记本“啪”的一声合上,把黑色签字笔插回上衣的口袋内:“如果您还有线索提供,请随时拨打110,与我们联系。”   “好,等我老公回家我让他一起回忆回忆,”女人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们一定会报警给你们提供线索。”   **   抬着尸体的担架被从车上搬了下来,由四个年轻警察抬着,从警局后方的小门朝着解剖室搬去。   躺在裹尸袋里的柳安木睁着眼睛,哪怕隔着几间空置的调解室,依旧能很清晰地听见大厅的方向传来的吵嚷声。这种家属大闹警察局的戏码平时也不少见,不过今天来警察局吵闹的“家属”当然不会是死者真正的家属,而是计划中特意安排的一环。   不出意外的话,王远很快就会拿出死者罗招娣的“遗书”。看过遗书之后,穿着土气的中年女人会一屁股瘫坐在地,中年男人则会大声咒骂自己这个不知感恩的女儿。   换做平常,这种热闹他肯定不会缺席。不过现在他躺在裹尸袋里,想凑热闹也是有心无力。   几个搬运尸体的人手脚很快,没一会儿的功夫,柳安木就感觉自己后背贴上了一片坚硬的钢板。赵法医向四人道了谢,紧接着,耳边便传来解剖室大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   赵柘把解剖室的大门锁上,这才又重新走回到解剖台边,将裹尸袋的拉链打开。裹尸袋里原本“死去”多时的姑娘睁着眼,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赵法医将裹尸袋的拉链从头拉到脚:“死者生前留有遗书,在各大社交平台均有发表消极言论,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三个小时后对死者罗招娣各个社交平台的调查就会结束,并通知家属认领尸体。”   程名原本正趴在解剖室的气窗上朝外看,看见柳安木从裹尸袋里坐起来,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很兴奋:“三哥,咱还是头一次参与这种保密的大案子!头儿说你前脚刚被送回局里,后脚咱们就接到了尸贩子的电话,看来这些人还真在咱们局里有内应!”   柳安木扯了扯头上有些扎脖子的假发,光着脚从解剖台上跳了下来:“号码去查了吗?”   “还是虚拟号码来电,我们无法追溯到这个号码的认证信息。”程名连忙拿起旁边的矿泉水,递了过去:“三哥,渴了吧,快喝点水。”   柳安木接过水瓶,毫不客气地拧开,一口气就灌了半瓶下去。   赵柘从旁边的手箱里拿出了两罐颜色不同的液体,又拿出了一个盘子,将两件东西都摆放在桌子的一角:“这次行动前期只有你一个人,遇到事情不要冲动,首先要保护自己。”   “只要计划没有泄露,我就不会有危险。”柳安木随手把喝了一半的水瓶放在解剖台上,目光扫过旁边的报告:“既然局里有内应,我们就必须把戏做全套,如果让他们发现端倪,以后再想把他们一锅端就更难了。”   赵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刚想再多他叮嘱几句,解剖室的门锁却被转动几下。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三人相视一眼。见没法直接打开门,门外就传来几声敲门声。   “……”   柳安木动作利落地翻身上台,躺回了裹尸袋里。赵柘快速将桌上的两瓶颜料重新收进手箱,又朝程名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相机,站起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来了!”   解剖室的大门从内被拉开,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副队长刘鹏。程名和门外的刘鹏对视了一眼,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副队?你怎么来了?”   刘鹏晃了晃手里的报告,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朝解剖室里看去:“死者在生前留有遗书,现在字迹鉴定结果已经出了,就是死者亲笔所写。家属现在不同意解剖,如果尸检结果没什么问题,这两天就通知家属去办手续,把尸体认领带走。”   程名点了点头,说:“尸体刚刚才送过来,血液和尸斑都是鲜红色,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很大。不过具体结果还要抽血去做血检,查一下血液中一氧化碳的情况,还需检查酒精、安眠药等成分,至少要明天才能出结果。”   这都是正常的尸检流程,刘鹏自然不会说什么,把手里的报告递给他:“死者家属情绪很激动,如果尸检没有太大问题,就去催一下化验科,争取这两天就把案子给结了。”   程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报告,这是一份字迹鉴定报告,报告的结果是“经检验确认,笔迹与“罗招娣”的样本字迹为同一人所写。”   “好,我回头去催一下检验那边。”程名点了点头,抬起头,却看见刘鹏依旧盯着解剖台的方向。程名莫名觉得心里一跳,想起局里有内鬼的事,他几乎是浑身打了个激灵:“副队,还有什么事吗?”   “哦,我刚才在外面好像听见小柳的声音,他不是上外地学习去了吗?”   “副队你耳朵真好使。”程名打了个哈哈:“刚才三哥正给我们打电话呢,他说C市最近引进了一种痕检技术,可以根据凶手留下的一些痕迹,模拟还原出凶手的长相。”   听完这番话,刘鹏摇了摇头,言语中都是对这种新手法的不信任:“这种技术我也听说过,不过目前还不成熟,模拟出的长相只有两三分相似,远不如有经验的‘画像师’。”   程名只不过是当下胡诌了一个理由,便顺着刘鹏话也说了几句。局里还有不少事要忙,刘鹏聊了几句就准备离开,只是临走之前,他又朝着解剖台上看了一眼。   程名心脏跳得很快,刚关上解剖室的大门,他就连忙顺着刘鹏刚才的视线,朝解剖台的方向看去。解剖台上的裹尸袋只拉开了拉链,从他的视角根本看不清解剖袋内的尸体。   听见落锁的声音,解剖台上的柳安木从裹尸袋里坐了起来。程名握着报告单的手出了一层薄汗,看着三哥眯起的眼睛,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内应…应该不会是刘队吧?”   赵柘想都没想,就直接否定了他的猜测:“不可能,刘队十年前就在分局工作,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这个人把肩膀上人民警察的责任看得比命都重要,绝对不会是内应。”   “没有什么不可能。”程名刚想说话,柳安木却突然开口:“据我所知,刘队的母亲半年前确诊肝癌晚期。如果现在有人将一张自愿捐赠书放在他面前,你们认为他会怎么选择?”   “……”程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算有人愿意主动捐赠,那还有配型问题,怎么可能那么巧合?”   “不需要巧合,只需要一场设计。”柳安木说:“只要他们想要,这种‘巧合’就可以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程名张了张嘴,只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反驳的话就在嘴边,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赞同道:“你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黑暗了。”   柳安木没有去争辩什么,毕竟那个组织的存在本身已经远超过了普通人的认知,于是他只是耸了耸肩,又躺回到了裹尸体袋里:   “也许吧。” 第71章   有王远这个刑侦队长在幕后推波助澜, 罗招娣的案子很快就被查清,自杀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第三天下午罗招娣的“父母”就拿到了遗体处理通知书。   收到王远发来的消息后,在分局档案室里躲了两天的柳安木终于告别了短暂的“休假”,躺进了裹尸袋里, 被程名和赵柘用移动推车搬运到了负一楼的停尸房。   沙湖区公安局是除了市局以外全市最大的分局,同时也是本市最大的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 负一负二两层中都堆满了等待司法鉴定的尸体,这里最“老”的一具尸体可以追溯到三年前,最短的一具不过前天刚刚被送进来, 两层加在一起, 至少有百余具尸体躺在这里。   冷白的灯光照射在一排接着一排的冰柜上, 金属的外壳反射着森森光影。移动推车穿梭在排排冷库中间, 轱辘滚动, 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静寂的停尸房内显然尖锐刺耳。   也许是停尸房的冷气开得实在太足,程名一边推着推车,一边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我们分局这停尸房修得风水就不对,哪有把停尸房修在地下的?”   赵柘正核对着冷库上的编号,闻言回过头,推了推眼镜:“你也懂风水?”   “跟三哥混久了, 耳濡目染,基础的也略懂一些。”程名不由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地下阴气重,把这么多的尸体都聚集到这里,早晚要出事。”   赵柘显然并不相信这套歪理邪说, 镜片后的眼睛划过一丝微光:“这停尸房修了有五六年了,我参加工作就一直进入这里,从来没听过这里出过什么事。”   “五六年都没出过事?这不应该啊……”程名抓了抓后脑勺,他这段时间也不过只学了些皮毛,真让他解释个中缘由,他也是两眼一模黑。   就在这时,被封死的裹尸袋里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那是因为公检法机关有肃正之气在,寻常小鬼靠近这里就会动弹不得,而且这里明显是有高人布过局,现在整个分局就是一个神龙镇煞阵,而这个阵法的正北方位就是司法鉴定中心,神龙镇煞阵的布局可以起到化解煞气的作用,尸体的煞气还没聚集起来,就已经被化解,自然不会出什么事。”   程名连忙又道:“三哥,你上次说人死以后不能埋在聚阴地,这是为什么来着?”   裹尸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里面的“尸体”把自己翻了个面。寂静阴冷的停尸房,配合黑色裹尸袋里的声音,程名又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总觉得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像是恐怖电影。   “活人属阳,死人属阴。比如古代的达官贵人喜欢把自己的墓穴安在‘龙穴’之上 ,这就是因为龙气属阳,龙穴上的尸身很快就会腐烂,阴阳相见,福禄永贞。但如果在聚阴之地埋骨,阴气久困不散,那就有可能导致尸身不腐,久而久之,埋在土底下的东西也就成了‘僵尸’。”   “……僵尸。”赵柘闻言顿了顿,缓慢地皱起眉心:“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既然能被口口相传下来的东西,那就一定存在过。”裹尸袋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让人听着不太舒服:“不过这东西在以前是不小的麻烦,经常一爆发就是几个村落,明清时期很多地方县志上都有过出兵围剿僵尸的记录。”   “机体的细胞全部死亡,那尸体行动时的动能从哪里来?”赵柘摇摇头,很肯定地说:“脑细胞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除非让我亲手解剖一具僵尸,否则我不会相信还有这种东西存在。”   几人说话之间,推车已经来到了B124冰柜前。赵柘松开握着推车的手,走向冰柜上的电子显示屏。   显示屏下方是一块金属数字输入板,随着他输入账号秘密,按下开锁键,原本紧闭的冰柜大门顿时发出一道锁扣弹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毫无感情的电子音从显示屏中发出:“B1244号冰柜已经打开,请尽快存入尸体,避免能源浪费。”   程名拉开裹尸袋的拉链,道:“三哥,队长安排的人很快就会过来,一会我们会把冰柜的温度调高一点,你在里面躺十分钟就行。”   皮肤青白的“女人”从裹尸袋里坐了起来,黑色长发披到腰间,她的身上依旧穿着那条白色睡裙,露在睡裙外的皮肤则涂满了特制的颜料,既防水又防汗,从表面上看,眼前的“女人”和一具真正的死尸并没有什么分别。   柳安木抬手把碍事的头发尽数拨到耳后,挠了两下脖子,没好气地说道:“你给我贴了什么,都快给我痒死了!”   “医用双面胶啊,用来伤口缝合的,粘性很好,出汗也不会掉。”程名帮他撩开背后的头发,苍白泛青的脖颈上沾着一块白色胶布,周围已经起了一圈红疹。   胶布表面微微凸起,可以看出里面还卷着什么东西。   赵法医拉开冰柜门,回头看向他:“耳麦和微型针管都胶带里,切记针管里麻醉剂一次只能用一半,这里的剂量足以瞬间放倒一头牛,万一闹出人命,回头局里可没法收场。”   交代完,赵柘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快到了,进去吧,离开警局之后凡事要千万小心。”   “行了,我知道了。”柳安木懒得听他跟个老妈子一样啰嗦,光着脚从推车上跳下来。矮身一钻,轻松地钻进了冰柜里。   冰柜里的空间横向很宽,纵向则很窄,大概冰柜的设计者也没想到,有一天还有会人竖着进到这里面来。冰柜内部采用排灯,只要冰柜被拉开,顶部排灯就会亮起,冰柜内部没有隔断,只要柳安木稍稍侧身,就会和隔壁兄弟那结着一层冰霜的侧脸正对上。   冰柜口的光线被遮挡了大半,让本就昏暗冰冷的冰柜更显得阴森森。柳安木躺在冰凉的铁板上,就连呼吸好似都慢了下来,有种即将被推进火化炉的安定感。   程名刚把半个脑袋探进来,立刻被冰柜中的冷气吹得一个哆嗦,他不放心地问道:“三哥,你躺好了吗?躺好我可就关门了。”   过了半天,就在程名都以为出了什么事,冰柜里才传来柳安木懒洋洋的声音:“赶紧滚蛋,少耽误老子安息。”   听见那熟悉插科打诨的语气,程名搓了搓鼻子,心里的担忧消散了不少。   他自己就是医学生,很清楚人哪怕在极度低温下,能保持体温的时间平均也在2-3小时,短短十几分钟的低温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影响。想到这里,程名把脑袋退了出去,握住冰柜的手柄,向上用力一抬。冰柜门自动向上抬起,卡口很快“咔哒”一声再次卡死。   这种冰柜门是单向打开的设计,虽然程名一直觉得这个设计非常多余。随着冰柜门彻底关拢,顶部的灯光陡然熄灭,整个冰柜里霎那间陷入一片漆黑。   柳安木平躺在冰凉的铁板上,黑暗中唯一的声响,就是他的呼吸声。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呼吸声,更要命的是,这个呼吸声听得久了,就好像分裂出了不同的频率,黑暗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不同长短的呼吸声,就好像那些死去多时的尸体,正潜藏在黑暗中,从四面八方爬过来。   柳安木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肩膀,忽然觉得有些后悔。心说早知道刚才就不该讲什么僵尸,现在好了,黑暗里一闭上眼,他脑子里就自动浮现那些腐烂流汁的死人脸——倒不是害怕,而是恶心。   十年前他曾今和老头去过一次西南处理事情,那也是他头一次和僵尸这种东西正面对上,三伏天伴随着那股浓烈的尸臭味,哪怕隔着百里都能清晰地闻见。   就在这个时候,冰柜上方突然发出“滴、滴”两声。随即,紧闭的冰柜门突然被敲了两下,程名有些不清晰的声音就从冰柜外响了起来:“三哥,没问题吧?”   “……”   伴随着冰柜外的声音,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柳安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才发现那是一行红色的数字,上面标着冰柜里的温度,此刻温度已经被调到了0℃。   他抬手在冰柜门上敲了两下,算是回应。在这两声之后,冰柜外就再没有了动静。   柳安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除两个明显凸起以外,还有一个更扁平的凸点。随着他指尖轻轻压过双面胶的表面,黑色的阴气从铜币表面一点点逸散,缠绕在他的手指上,不过就在那些阴气即将从铜币中脱离的前一秒,他却又把手指给收了回来,原本缠绕在他指尖的黑气也瞬间散去。   行鬼师和厉鬼虽然是契约关系,但实际上更像是主仆。没有行鬼师的召唤,哪怕是鬼王级别的姬玚,也无法脱身离开铜板在阳世现身。   黑暗中那串红色的数字闪烁了几下,很快就消失不见。冰柜内部又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不过这一次他的心情却平静了不少,就算是旁边的尸体现在爬起来,他都有把握给它再送下去,除了沾上一手恶心的尸液以外,他反正也吃不了半点亏。   随手将两只手垫在后脑勺上,此刻他甚至还有闲心随口哼上两句小曲。安静到有些瘆人的停尸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小调,仔细一听,就会发现这个声音正是从冰柜中传来。   如果这时有人走进停尸房,多半会被这“鬼哼歌”的一幕吓得屁滚尿流。 第72章   黑暗中没有时间的概念, 只有漫长又漫长的等待。柳安木在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瓷陶罐,整个陶罐只有一个鸡蛋的大小,罐口塞得很严实。他随手晃了两下白瓷陶罐, 罐内发出当当的撞击声。   似乎是剧烈的晃动让里面的东西苏醒了过来,陶罐中逐渐开始发出异样的响动,开始只是一两声, 随即这个声音越来越密集,就像是有很多东西一刻不停地在敲击着陶罐壁, “哒、哒”的声音回响在极其安静的冰柜中,显然十分瘆人。   黑暗中,柳安木将握着瓷瓶的右手抬起, 放到眼前不到两指的位置。即使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但陶罐被撞击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想象到那生长着绒毛和毒腺的八条腿正在用力敲击着陶壁。   ——鬼蛛蛊, 传说中能令人假死脱身的蛊虫。   据野史记载, 马谡在诸葛亮北伐时,因违背诸葛亮作战指令,而导致街亭失守,蜀军撤军后,马谡被诸葛亮下令处死。马谡在军中有一位关系要好的同乡,而这位同乡祖上曾娶过一位南诏国的女子,家中小辈便从小修习蛊术。眼见马谡不日就将被处死, 这位同乡就在马谡身上用了一种神秘的蛊虫,将他的呼吸和脉搏压到最低,从而助他逃过一死,化身另一位人物——宁随。   而此刻被关在柳安木手里这个陶罐中,正这种神秘的蛊虫。老头曾今跟他们说过, 只要被这鬼蛛蛊咬伤,中蛊之人就会立刻动弹不得,紧接着心跳和呼吸都会减弱,很快就会无法被察觉,直到嗅见一种特殊的味道,中蛊之人才会清醒过来。   “鬼蛛蛊,真是个好东西。”柳安木用拇指感受着塞口的位置,自言自语道。   这只鬼蛛蛊自然不会是他养的,而是在明月饭店的时候,从给程名下蛊的蛊女手中拿到的。当时蛊女只求活命,把看家的蛊虫都给双手奉上,其中就有这只鬼蛛蛊。   柳安木算了算时间,估摸着快要有十分钟,于是准备把陶瓷罐打开一个小口,让里面的鬼蛛蛊在自己身上咬一口。不过还没等他把陶瓷罐的塞子拔出来,黑暗中像是水滴一样的触感就突然落在了他的小腿上。   握着陶瓷罐的手顿了一下,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抬起头,视线定定看向一团墨汁般的黑暗。刚才的触感绝不是他的错觉,黑暗中一定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   像是要印证他心中所想,那个冰冷滑腻触感很快又一次出现,这次那触感停留在他的脚踝上,凉滑的表面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柳安木脑海里几乎下意识想起那些腐烂流汁的断手断脚,一想到那种流着尸液的东西此刻可能正贴在他身上,他就觉得从胃里翻涌起一阵的恶心。   冰凉的触感顺着他的脚踝慢慢向上,不多时就已经抚摸上了他的小腿。   原本像是史莱姆一样的东西这一次突然有了形状,它张开凉滑的手指,轻轻摸索着“女人”弯曲起的膝盖内侧,那种滑腻腻的触感来回摩擦,简直就像是在……   “调情。”柳安木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蹦出了这两个词。与此同时,又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浮现在了他的心头:“干!老子该不会是遇到‘色鬼’耍流氓吧?”   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荒谬,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半信半疑。毕竟能躺在冰柜里的除了他都是正儿八经的死人,尸体都快冻成冰了还能想着那档子事,当真也算得上是色中饿鬼。   不过很快这个有点荒谬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那双冰凉的手竟然真的掀开了他的睡裙,停留在他的大腿上。感受到大腿内侧那冰凉滑腻的触感,柳安木直觉自己后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操你妈的,你还真不挑食啊!”   凉滑的触感还在慢慢往上,眼见马上就要碰到他的小兄弟。柳安木再也忍不下去,翻身坐起,一把将身上的白色睡裙掀开,露出两条修长笔直的大腿,还有两条腿间的叮当猫四角内裤。   他盯着前方的黑暗,皮笑肉不笑道:“兄弟,你看清楚点,老子是个男的。”   黑暗中沉默了一会,随即传来两声沙哑的低笑。这个暧昧的笑声在冰柜中十分明显,柳安木心说有点不对劲啊,怎么感觉对面反而更兴奋了?难道眼前的这鬼死前还是个基佬,就喜欢摸男人的屁|股?   还没等他弄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那双冰凉的手又一次抚上他的大腿,这一次那滑腻腻的触感直接顺着裤腿,钻进了平角短裤内,如同章鱼触手一样粘腻湿滑的东西捏了一下他的屁|股|蛋。   “……”   这一下,被鬼莫名奇妙耍了一通流氓的柳安木脖子红得快要能滴出血,不是羞的,而是气的。如果不是接下来还有任务,他一定要把这个卑鄙无耻之徒给找出来,揍得它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就在他强压制火气,在心底默念了八百次“小不忍则乱大谋”时,冰柜外突然传来几道细微的脚步声,冰柜的金属门足有几厘米的厚,外面的声音不仔细听根本听不真切。不过这个声音虽然不大,却很容易就能被听见。   柳安木的心猛一跳,心说来了!   这次他再也没工夫顾及那只饿中色鬼,抬脚朝黑暗里发狠踹了一脚,这一脚像是踢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随即脚背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温存地摩挲了几下,这才牵引着他的小腿,轻轻放在了钢板上。   冰柜外的脚步声正在慢慢接近,柳安木来不及思考更多的东西,见那混蛋不再作恶,就迅速打开右手中握着的陶瓷罐。塞口被向外拔出,露出一条小缝,里面又传来“哒、哒”的声音。   罐子里传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和那些地底下爬出来的死尸没什么分别,光是闻味道,就让人怀疑被里面的东西咬一口,到底会不会应该伤口感染病发而亡。   柳安木抓着瓶塞停顿了片刻,随即把心一横,将打开一条缝的陶瓷罐紧紧压在自己大腿上。   “哒、哒……”瓶子里又出现了那种撞击陶壁的声音,他甚至能感觉到瓶子里的鬼蛛蛊正在从瓶底爬向瓶口,那根细长的口器从瓶塞的缝隙中探出,如同一根针扎进了他的皮肉中。   柳安木咬紧了下牙,闷哼了一声。那蜘蛛的口器就像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身体,与此同时,被穿透的皮肤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被一块烧得滚烫的铁板给烫了一下。   很快一股麻痹的感觉就从被蛊虫咬中的地方向四周迅速蔓延,短短几秒就蔓延到他的脚背。没有犹豫,他立刻拿起陶瓷罐,用力晃动了几下,将本来攀附在瓶口的蜘蛛给晃了下去。随即他塞进瓶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陶瓷片塞进旁边那具尸体的手臂下。   几乎是在他刚做完这一切,冷柜上方的红灯就陡然亮起,紧接着,冷柜外便传来按键的“滴、滴”声。不过这个声音柳安木听得并不真切,麻痹的感觉已经蔓延到了大脑,他的两只耳朵里都好像塞了一团棉花。   冷白的灯光在头顶亮了起来,耳边好像有人的说话声,不过很快就被嗡嗡的耳鸣声盖了过去。躺在冰柜里的女人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中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色,就连嘴唇都纸一样的惨白。   “您二位在这里签个字,然后就可以把尸体领走了。”   “谢谢,谢谢。辛苦你们了,警察同志。”   “……”   **   **   晚上21:00,月牙高高挂在天空中。   灯光从门缝中透进来,却只能照亮靠近门边的一小块地面。不大的房间里堆积着数不清的木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穿梭在木箱中间。   很快,黑影就来到了一个木箱边,他蹑手蹑脚地将木箱的盖子向外推开。白色的手电光落在木箱里,映出一个“女人”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两只泛着青色的手臂搭在胸前,手臂的背面有不少紫红色的尸斑。   黑影朝四周看了看,飞快地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藏青色的香囊,放在“女人”的鼻孔下。   呛人的花椒味不断钻入鼻孔,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大概过了半分钟,原本安静的“尸体”突然浑身一抖,紧接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缓缓睁开。   看见“女人”醒过来,周杰总算舒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落回到了胸口:“我的老天爷,你可算醒了。”   木箱中,柳安木尝试动了一下手臂,只是那种酸麻的感觉还没有褪去,哪怕是动动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手臂上都像是有几万只虫子在叮咬:“现在是在哪?”   “教会!”周杰压低着声音,他趴在木箱边,整个灵体呈现出悬浮的姿势:“那些尸贩子把你的‘尸体’收走以后,竟然直接就和其他女尸一起送到了教会来。你都不知道,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哦不,整个鬼有多兴奋!”   柳安木揉了一下还在发麻的手臂,这确实是个意外之喜。虽说尸贩子向教会送尸体的时间就在月底这几天,但究竟是哪天送过来,则完全看尸贩子的心情,拖个两三天也不是没可能。   没想到重来一世,这辈子他的运气倒真不错。 第73章   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个堆积尸体的库房,在微弱的手电光照射下,随处可见木头长箱, 而在这些箱子里究竟存放了什么,答案不言而喻。柳安木又将手电筒照向身下,木箱底板上铺了一层白米, 他随手抓了一把,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手里的米粒就被轻松碾成了粉末。   “这些米之前泡过水,随后又被晒干。”他将碾碎的粉末凑近鼻子,轻轻闻了一下, 心中顿时了然:“果然如此。”   “什么?”周杰一头雾水。这些木箱是教会掩人耳目的工具, 教会每个月都会到五保户和空巢老人家中慰问, 所以每个月都会采购大量的米粮, 米粮用木箱装箱, 尸体也混在其中一起被送进了教会。   “这里的米都泡过一种特制的香料水,排草、白胡椒、千里香、肉桂还有丁香,这些材料制成的香料水有防腐的效果,尸体被保存在米箱里,一方面可以防止腐烂,另一方面五谷还可以吸收尸体中的阴气,免得发生尸变。”   “这东西真有这么厉害?”周杰咽了咽口水:“教会里的都是大师父留下来的, 我们也看不懂。不过半个月前这里起过一次尸,当时还闹出了挺大的动静,但还没等大师父赶过来,那具尸体就自己躺下去了。”   “这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柳安木靠在箱板上, 手里的微光电筒环过四周。不大的库房内堆积着十几个木箱,一旦房内所堆放的木箱数超过某个极限值,那尸变发生的可能性就会呈指数倍上升。   “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尸体被搬下楼的时候是坐着的,刚出电梯口的时候给教会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李真人反应最快,立刻就给‘大师父’打电话,不过还没等‘大师父’赶过来,那尸体‘嘭!’一声就躺了下去!   这就有点不合常理了,刚尸变的尸体往往凶性最盛,也就是术士口中的“无魂”。这个时候的凶尸往往力大无穷,有时候甚至连镇尸符都压制不住,至于为什么那具刚尸变的尸体会自己又躺下去,就连柳安木思考了半天,也不清楚个中缘由。   “算了,时间有限,先去找‘明妃’。”收回手电筒,柳安木单手撑住木箱的箱板,头重脚轻地从木箱中站了起来。白色低胸连衣裙贴在他的胸口,动作间露出一片雪白的波涛。   周杰连忙伸手扶住他,目光却频频落在那两座丰满的山峰,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这样一位身材火辣的绝世“美女”站在他的面前,哪怕知道“美女”掏出来可能比他还大,但他还是可耻地心动了一下。   库房之中光线昏暗,加上周杰头上的斗篷压得极低,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盖住,自然也遮住了他猥琐的视线。而柳安木一门心思都在教会上,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姿势已然走光,光着脚便从木箱中迈了出来。   空气中隐约有一股很淡的味道,像是尸臭,又像是水腥味,这股味道一直萦绕在库房的上空,光是闻见就让人胃里一阵抽搐。   周杰拉了拉身上的斗篷,只留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在斗篷外,他压低声音说道:“您要找的那位明妃就在七楼,只能通过走道尽头的电梯过去。不过现在库房外有不少汗尸,您离开这里的时候千万要小心,绝对不可以碰到它们,否则汗尸碰到活人阳气,就会即刻起尸!”   汗尸是行话,处于中阴身状态下的魂魄如果为某种巫术所控制,就会变得不死不活,始终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   柳安木早年间见识过这东西的厉害,脚下顿时一顿。不过,很快他又发现周杰这段话里有一个漏洞:“既然如此,那这些尸体又是怎么搬进来的?”   “运尸的不是活人,外面几十头汗尸全部由教会里的‘真人’控制,他们手里有一柄贴着黄符的铜铃铛,只要晃动铃铛,这些汗尸就会从沉睡中苏醒,任凭晃铃之人驱策。”周杰解释道:“每次搬送尸体都由‘真人’驱使汗尸,这些汗尸一旦从沉睡中苏醒,就会变得力大无穷,两具尸体就能扛起重达几百斤的木箱。而且为了避免起尸,‘真人’也只会在楼下摇铃控尸,教会里只有大师父一个人能上来顶层。   “我今晚也是偷偷跑上来的,万一被抓到,轻则被他们挫骨扬灰,如果运气不好遇到‘大师父’,只怕是想死都难!”周杰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几乎和白纸没什么两样。   听到这里,柳安木终于明白了。摇铃控尸,这是茅山一派的术法,真正起作用的不是铜铃,而是贴在铜铃上的那张符咒,铜铃在这里只是充当一个媒介,目的是将符咒的效应更好扩散出去。   同样的原理还有道家所用的三清铃,这种法器必然刻有道家的符咒及经文,且铃柄的上端为剑形,分为三根叉,如山字一般,象征三清天尊,只要晃动三清铃,蕴藏在其中的道法就会随着铃铛声一道传出。   不过寻常茅山道士以血为媒,一次操控两头走尸已经是极限,而且一旦铜铃脱手,走尸就会立刻倒下,重新变成两具无法动弹的尸体。而此人仅凭一道符咒,就可以让他人借助铜铃驱策走尸,正说明画下这张符咒的人造化已经登峰造极,到达了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   如此一分析,这个“大师父”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   “茅山一派的确出过一个天才,不过此人二十年前已经叛出了师门。”柳安木扭动门把手,冷笑一声道:“看来你口中的这个‘大师父’来头还不小。”   嘎吱——   紧闭的铁门晃晃悠悠朝外打开,门栓早已生锈,每转动一毫米都会带动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抬眼看去,入目的是一条狭长的走道,两侧的墙壁上有不少凹坑,数十头汗尸七横八竖、交叠着倒在走道间,浑身上下的肥肉没有皮肤包裹,从肉褶内不停渗出晶莹的青色汗液,大理石铺成的地砖上随处都是一滩青色的液体。   几盏老式白炽灯依次排开,挂在天花板上。白色灯光幽幽落在地上,照出那张缝缝补补连接成一块的“皮革毯”。   柳安木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皮革毯”,饶是他从小跟着老头走南闯北,见过无数诡谲恐怖的场面,但当他看清走道上的惨状时,还是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一直蹿上了天灵盖。   这块“皮革毯”并不完全是同一种颜色,而是由肉粉色和棕褐色的皮囊所拼接,东一块西一块,没有半分美感。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如果这块“皮革毯”出现在别的地方,他还能骗骗自己这东西是用猪皮制成,可偏偏这块“皮革毯”的周围还有着几十个没有皮肤的汗尸,那些裸露在空气中发黄干瘪的脂肪,就像是在无声在诉说着什么。   说句实在话,柳安木此刻已经觉得空了一天的胃隐隐在抽痛。   人类天生具有生存本能,而人类对同类尸体的害怕和恐惧,则是一种发自基因本能的趋利避害,就比如当亲眼目睹残忍的凶杀现场,往往会引发人生理性的呕吐。   周杰缩在黑斗篷里,像个缩水的小老头。它从柳安木的背后探出半个脑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上的皮革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讨好献媚的笑容:“这是‘大师父’亲手缝制的人皮垫,每一块人皮都是从不同人身上扒下来的。”   紧接着,周杰抬起手臂,手舞足蹈地在半空中画了个圈,语气里有种诡异的兴奋:“其实最初的时候这块人皮垫只有这么大,‘大师父’每杀掉一个人,就会把那人的皮扒下来,剃掉脂肪,然后缝在这块人皮垫上,那画面别提有多吓人了!”   说起这块人皮垫的来历,周杰的脸上变换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兴奋、恐惧还有崇拜交织在一起,让他本就不富裕的五官挤压紧凑在一起,就像是一团被挤干了水的干瘪海绵。   柳安木的目光又扫过那些没有皮的汗尸,随着这些汗尸呼吸间的挤压,堆积在地上的肥肉褶皱中不断有青绿色的黏液被挤压出来,这些黏液顺着失去皮肤的肌肉纹路,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地面上,但很快又随着汗尸“睡梦”中抖动而被重新黏住,拉出极细长的丝线。   这个周杰明显已经有点心理变态,虽说他常年跟尸体打交道,但无论是人还是鬼,当说起记忆中的一个画面时,脑海里一定会重现这个画面,而周杰说起“大师父”扒人皮时,脸上却浮现出恐惧与兴奋交织的神色。   柳安木转头看向身边的周杰,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你离我远点,我怕变|态会传染。”   “……”周杰激动挥舞的手臂僵硬在半空,半晌才讪讪地放了下来。   少了他兴奋的声音,空气安静了一会,随即周杰像是有点不甘心,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在这里还挺正常的,你是没看到那些有钱人的嘴脸,那玩的才叫一个真变|态……”   柳安木自然懒得理会这一番诡辩,他将头顶的假发扯下来丢到一旁,接着又拆掉贴在后脖颈上的胶带,从里面取出微型耳麦,塞进自己的右耳中。   食指在耳麦上停顿了片刻,耳麦表面很快就发出红色的光芒,紧接着便传出“滴、滴”的两声。几乎是在耳麦接通的同一时间,王远的声音就从耳麦中传来:“我们已经定位到你的位置,特案A组的人正在赶过来。”   柳安木问:“我的位置在哪里?”   “……从定位上看,你就在市中心。”耳麦里传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大四喜俱乐部,B市最老牌的私人会所,会员全部采用邀请制,没想到他们的老巢竟然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第74章   握着耳麦的手一根一根收紧, 柳安木死死盯着前方昏暗的走道,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几只汗尸靠在墙根下呼呼大睡,地上到处是黏稠的绿色液体, 很难把眼前的一切和“市中心”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从胸口的位置涌起一股莫名的燥闷,他只感觉自己浑身气血翻涌,按着耳麦的手指却透着丝丝凉意, 好像整个人不断被冷和热两种极端的感觉折磨。   耳麦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大四喜俱乐部只采用会员制,我们的人想进来必须借助外力手段, 在和大部队会和之前你绝对不能轻举妄动,尽量找个安全的地方保全自己……”   王远的话还没说完,柳安木已经把耳麦取了下来, 重新粘在了后脖颈上。耳麦里还能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无非是担心他贸然行动会打草惊蛇。   走道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没有头的汗尸七横八竖地躺在地上, 被砍断的脖颈中传出粗重的咕噜声, 有点像是人濒死前的喘息,又有点像是睡梦中的鼾声。   柳安木把手里电筒的亮度调到最高,汗尸听觉、视觉还有嗅觉都已经退化,只有触觉尚在,而且当大量汗尸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之间会产生一种极其特殊的共感,一旦让他们从沉睡当中醒过来, 就会变得尤其棘手。   在手电强光的照射下,走道里的情况也变得清楚了不少。走道中间放了不少的水盆,更稀奇的是每个水盆的正上方都掉着一枚铜钱,盆中的水面都是刚好没过铜钱的方孔。如果不是光线照射时,悬吊着铜钱的渔线会发出一闪而过的光亮, 这些铜钱简直就像是自己立在水面上。   柳安木手里的电筒落在其中一盆水上,周杰顺着光线看过去,面上顿时露出不解:“这是什么东西,盆底下怎么会有沙子?”   水盆下面的确铺着一层白沙状的东西,而且不止一个水盆底下有,这些“白沙”似乎将几个水盆连接起来,贯穿整个走道,在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条弯折的路线。   “我还以为这个‘大师父’真有多大本事。”柳安木摸着下巴,并不意外,似乎早已预料到一切:“难怪他能在顶层行走,却不惊动这里的汗尸。这里的精盐有辟邪驱鬼的功效,他事先在这里洒下精盐,铺成一条‘盐路’,然后再把这些汗尸赶到这里,其他人知道汗尸的厉害,自然不敢随便进来,而他知道‘盐路’的存在,每次只需要踩在盐路上进出,就不会被汗尸所伤。”   周杰定睛一看,即使是那些倒在路中间的汗尸,果然也都避开了那条白色的“盐路”,不过从汗尸层叠的肉褶中滴淌出的绿色黏液,却把很多的地方的“盐路”染成了青绿色。   弄清楚了原理,眼前这条汗尸把守的走道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柳安木赤着脚踩在白色的“盐路”上,脚底下传来的触感并不如想象,精盐被绿色黏液浸湿,形成了不少结块的盐团,踩在上面十分硌脚。   周杰亦步亦趋滴漂在他身后,不过完全却不敢接近那盐路,只得贴着边走,几次都差点撞上旁边的汗尸。不过它也不担心自己和这些汗尸贴上,毕竟它已经死了两年多,连尸体都早就化作了一捧灰,现在身上只有阴气,没有阳气,不可能惊动这些汗尸。   很快,一人一鬼就走进了汗尸大量聚集的片区。这里的的“盐路”很多地方否被绿色黏液浸湿,只要被绿色黏液浸湿的地方,就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效用,汗尸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那些暴露着红色肌肉纹理的手臂挡在路中间,如果不小心碰到,很可能会连着带起几具汗尸都清醒过来。   大概走出几米远后,柳安木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视线落在走道左侧的墙壁上,在离地近两米的地方向内开凿了一个凹洞,里面专门垒出了一个平台,而此刻平台上放着一个玻璃罐子,手电光穿过玻璃罐,罐身在旁边的洞壁上映出幽幽的黄光。   而就在这个盛满黄色液体的罐子里,此刻却泡着一个发肿的人头,左半边的脸已经腐烂,肉絮混着一些不明的毛发组织漂浮在罐内,从人头的眼眶中穿出一根铁丝,将整个人头固定在玻璃罐的中部。虽然已经腐烂了大半,但这个人头的嘴角却依旧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就像是它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曾看到了什么极其美好的画面。   看见这个泡在玻璃罐内的人头,周杰黄豆大小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兴奋。他咽了咽口水,声调有些尖锐:“这些也是‘大师父’的收藏品,这些汗尸脑袋都被砍下来泡在罐里做成药酒。药酒可都是汗尸身上的精华,里面有一种叫汗青的东西,可以令断肢重生!每隔半年时间,‘大师父’就会亲自来这里收集药酒,一部分奖励教徒,另一部分送到我的手上,由我运到明月饭店售卖。”   柳安木盯着那玻璃罐里的人头看了一会,就无趣地收回了目光:“死后无法投胎也就算了,尸体还要留在这里受此折辱,真不知道这些追随者到底为了什么。”   说句实在话,他对这些人头丝毫不感兴趣,上辈子他就很清楚这个组织可以说是邪教中的邪教,自愿为这个组织去死的狂热信徒不计其数,而且在那个组织的洗脑下,这些人已经把死亡看作修行的下一个阶段,并且毕生都在渴望狂热追求这个为组织赴死的机会。   这个问题周杰还真的知道一点,他定定朝着罐子内的人头看了一眼,随即压低声音开口:“您不是已经见过那位‘明妃’了吗?您觉得她现在的状态,像是普通的鬼魂吗?”   “……”柳安木脑海中浮现出陶小红的模样。   陶小红既然能出现在神像里,就说明她受到过某种供奉,本身已经脱离了寻常阴物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是跳出了轮回,比较常见的就是民间常见的“姑娘庙”和“二郎庙”。   “信徒信奉佛陀,借助佛陀的力量修行己身。”周杰接着说道:“每接受一次灌顶,信徒的身体就会发生一点变化,同时灵魂也会更强大一些,或者说拥有更多的法力。前段时间自杀的那个富豪,在死之前就已经长出了三个脑袋,如果他能在咽气的一瞬间再长出一个脑袋,就真正能成为佛陀的一部分,只可惜他佛心不定,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所说的佛陀,该不会就是那个‘大师父’吧?”   周杰摇摇头:“大师父是道家弟子,修行不了佛家的法门。不过他和‘六罗汉’一样,都是佛陀的左膀右臂,也是整个教会里最接近于‘真佛’的存在。”   “末法万年,灵气枯竭,就连三清正教万年以内也无人能修至大成。”柳安木闻言,不由冷笑道:“不过是一些见不得光的阴神,算什么东西,也敢自称真佛?”   周杰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头,他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基本上教会就是他认知的天花板。   说白了他其实也就是一只蹲在井底的青蛙,只能仰头望着天空,至于头顶的这片天空到底是真正的蓝天,还是只是一张虚假的画报,他自然无从分辨。   好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嘲笑他的无知,柳安木说完就继续顺着盐路向前走去。越往前走,盐路被绿色黏液侵蚀的面积也就越大,有的地上甚至形成了断路,只能冒着风险从汗尸的手臂中跳过去。   就在柳安木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具不同寻常的汗尸。这具汗尸并不像其他汗尸一样可以自由活动,而是被生锈的铁钉钉死在墙面上,身上还缠满了铁丝网。   “这具汗尸为什么和其他的不一样?”柳安木微微皱起眉心,直觉告诉他,这具汗尸绝对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立刻停下了脚步,从地上捡起一团结块的盐块,朝着那具立尸正对的方向丢过去。   出乎意料,盐块在半空中运动的轨迹呈现出一个抛物线,在经过立尸面前的时候达到最高点,随又沿着弧线下落,最终“噗咚”一声,掉进了前面的水盆中。   这个结果让柳安木有点意外,他不由多朝那具立尸看了一眼。立尸和其他汗尸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身上的脂肪的数量更少一点,手臂的位置甚至还有一层肌肉,铁丝网的倒刺深深扎紧立尸的血肉中,如果不是立尸的胸口还有起伏,简直和一具真正的死尸没什么区别。   “难道只是一具摆设?”柳安木思考了片刻,还是抬脚继续沿着盐路向前。随着离立尸的距离越来越近,这具立尸也越来越清楚,黄白的肉褶中滴淌着绿色的黏液,滴滴答答地落在立尸的身下。   就在立尸左手边的墙壁上,同样开凿出了一个凹洞。越接近那具立尸,视线里墙壁上的那凹洞也就越清楚,最先只是一条凹陷的孔缝,慢慢显露出玻璃罐的边缘,随即是玻璃罐中漂浮的肉絮。   ……   柳安木突然停下脚步,瞳孔缩成一点,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冰冷的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一路向上蔓延,很快就他的手指都忍不住在痉挛颤抖,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断续。   手电筒被他死死攥在手里,连指节都有点发白。他的视线像是被钉死在了玻璃罐里,黑暗中他甚至能清晰勾勒出那颗人头的轮廓,那颗睁着眼的人头漂浮在玻璃罐中,眉心间本应该有一点红色的小痣,可随着面部的腐烂,那颗红色的小痣也跟着不知所踪,也许正漂浮在水面上那些肉絮中。   柳安木一动不动地和玻璃罐内的人头对视,眼白中爬满了腥红的血丝。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沁出来,一阵可怕的扭曲从腹部传出,逼得他几乎立刻就要俯身干呕出来。   人头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是睁开的,那双昔日总是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此刻却被一根铁丝从眼窝中传出,脱落的眼球掉在眼眶外,周围还粘连着要断不断的肉絮。   周杰顺着他的视线,目光很快也落到玻璃罐中的人头上。这颗人头看上去非常年轻,虽然那张俊朗的脸上现在布满了刀痕,但依旧能看出来这人生前定是一个帅哥。   柳安木仰头看着玻璃罐里的人头,心底里涌起的痛苦、绝望还有悲痛正是来自于眼前的人头,可他宁可硬着头皮,把人头上每一处伤口都刻在眼底,也固执地不愿意移开目光。   等到浑身的血液都好像结成了冰,他僵硬而颤抖地扯了扯嘴角,嘴唇却颤抖得很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慢而痛苦地闭上双眼,声音沙哑变调,甚至有些咬牙切齿:“柳二,你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一副蠢样子?”   泡在玻璃罐里的人头没有回答,面部的轮廓已经有些变形,“他”低着头,剥落的嘴唇很轻地向上扬起,像是在脑海里看到了什么很美好的画面。   ……   背后的黑暗不知道什么后变得愈发深沉,无声翻滚的黑雾中一双血红的眼瞳正安静地看着他们的方向。黑暗包裹着青年背影的轮廓,就连常年因骄傲而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也微微弯曲,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青年仰着头,他觉得自己没有哭,眼泪却偏偏一滴滴落在地上。   藏在黑雾中的眼睛沉默地看着青年的背影,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矗立在浓雾中的雕像。   眼前的青年对他来说很陌生,就像是换了一个灵魂。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人脆弱的模样,哪怕前世那人即将辞世前,也只是扯了个蹩脚的理由将他支开,想要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沉闷的疼痛不断从胸口传来,他无从得知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就像好像以前被那些道童将他的根须从土壤中砍断,又生生从土层里拔起来。   黑雾中的妖精张了张嘴,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妖的情感要比人单纯许多,即使他已经活了几千的岁月,依然无法理解人类那些复杂的感情。   不过如果那个人还活着,大概就能告诉他,这种的疼痛就叫做“后悔”。 第75章   周杰看了看玻璃罐中泡着的人头, 又看了看旁边眼里全是血丝的青年,有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您……认识?”   青年背对着他,脊背好像被什么压弯, 单薄的背影扛起数九冰霜,浑身每一根骨头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在重压之下被折断。   柳安木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鼓出, 握着手电筒的手收紧,又微微颤抖。半晌, 他突然仰起头,极低地笑了两声,只是两声低笑很沙哑, 其中没有任何的情绪, 在昏暗挤满汗尸的走道上显然有些瘆人。   周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往后飘了几步, 就在它的后背几乎要贴到走道的墙壁上的时候, 它突然听见青年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说的‘大师父’在哪?”   周杰喉咙有点发干,整只鬼几乎是完全挂在墙壁上,哆哆嗦嗦地说道:“‘大师父’很忙,平时不会经常来教会,除非教会里出了什么大乱子……”   话说到一半,周杰突然面色发白地闭了嘴,只觉心里得七上八下。   因为随着它话音落下, 青年还有些湿润的睫毛就向上抬起,他一动不动盯着玻璃罐中的人头,双眼微微眯起,眼底除了冰冷以外,还翻涌着一种危险的情绪。   它差点忘了青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   柳安木手里的电筒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玻璃罐, 手电的光线大部分被罐中的液体吞噬,周围的黑暗好像也更深了一些。周杰偷偷朝柳安木看了一眼,感觉周围的温度似乎低了不少,虽然他是一只鬼,大概感觉不出周围温度的变化,但他的手臂上却爬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一人一鬼心思各异,谁都没有注意到黑暗中一道颜色更深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走道的尽头。   这道影子行动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行走之间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如果此刻手电筒的光芒照向走廊的尽头,他们就会发现这个“怪物”身体极其纤细,几乎只剩下一具骨架,但手掌还脚掌上却长满了肉瘤般的脂肪,像是猫科动物的软垫一样,每次在那怪物落地的时候,那些脂肪就会起到缓冲,让怪物悄无声息地落地。   短短几秒钟,怪物就已经顺着墙壁,爬到了天花板上,手上颗粒状的脂肪就像是吸盘一样,紧紧贴住斑驳的天花板。和这里的其他怪物一样,这个怪物脖子上也没有脑袋,只是在青白色的肚皮上,被生生剖开了一个血窟窿,从窟窿里伸出一条卷曲而满是倒刺的舌头。   怪物的身体隐藏在黑暗中,垂下的舌头就像是从天花板中落下来,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如果仔细朝黑暗中看上一眼,就会看见那条长长的血舌头微微蜷曲起,就像是毒蛇在捕捉着空气中的味道。   怪物转动着没有脑袋的脖子,贴着天花板慢慢靠近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柳安木手中的手电筒突然发出一阵电流声,紧接着光线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就像是手电里的电池即将耗尽。   周围陡然一黑,周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转头朝四周看了一圈。好在周围的汗尸并没有其他动作,依然三三两两靠在一起呼呼大睡,肉褶中不时挤压出绿色的黏液,周杰加速跳动的心脏这才慢了下来。   柳安木拍了拍手里的电筒,电筒的光线又亮了几分,不过却没有维持太久,大概半分钟的功夫,手电筒就又一次暗了下去。   “我从后勤室偷来的,可能是刚好没电了。”周杰有些尴尬的解释,它从半空中飘下来,伸手接过那支忽明忽暗的手电筒,把灯泡朝上对准自己,用力拍了两下。   “嘭、嘭!”   短促两声之后,手电的灯光如同一个在弥留之际的老人快速闪烁了几下,随即突然熄灭,整个走廊瞬间陷入了一道可怕的漆黑中。   周围陷入到一片漆黑中,周杰后背陡然一凉,只是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手电筒就发出一阵剧烈的电流声,突然又亮了起来。   刺眼的白色光线从手电筒中刺出,晃了一下两人的眼睛,随即那光路继续向上,又照亮了一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腥红舌头。   那怪物本身藏在黑暗最浓处,被手电筒的光亮照到以后,那条布满锋利倒刺的舌头猛然垂下来,速度快得就像是一道闪电,舌头的边缘变得又红又薄,好似一把薄薄的血刃,直朝着青年的脖子抹去。   被那道刺眼的白光晃了一下,柳安木几乎是出于本能闭上眼睛。没想到他双眼刚闭上,就敏锐地察觉到不好。   在这短暂的一秒内,有什么东西割破空气朝他袭来,在这种距离下,他根本来不及躲闪。短短一刹那之间,那东西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腥臭的血腥味更先一步钻入鼻孔,就像是把猪下水丢在太阳下曝晒几日后才能散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即将逼上他的喉咙,那种潮湿又恶心的触感,下一秒就会舔舐上他凸起的喉结。   手电从半空中摔落,柳安木毫不犹豫,在身体果断向后倒去的同时,指缝间迅速地挥出一枚古铜板,浓烈的黑烟顷刻间从铜板的方孔中冒出,黑烟当中伸出一条枯槁的手臂,猛然朝着半空中抓去。   变故发生的太快,柳安木费力地睁开眼睛,闪烁的灯光中,那只长满倒刺的血红舌头就近在眼前,只要再往前半尺,就深深会钻进他的眼眶中。   为了执行任务,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何况在这样的距离下,哪怕他已经竭力调转方位,也不确定姬玚到底能不能拦下这道攻击。最坏的情况是他可能会失去一只眼睛,不过与此同时,姬玚也会将黑暗中向他发动攻击的东西找出来。   嘭!   空气中发出一声极沉闷的响声,是手电筒掉落在地的声音。失去唯一的光源以后,整个密闭的空间都陷入了一片可怕的黑暗中。与此同时破空的风声还在继续,这说明袭击他的舌头并没有减速。   锋利的指甲近在咫尺,眼前又陷入一片更深的漆黑,但柳安木现在的大脑里却冷静得可怕——   姬玚的阴气在离开铜板的一瞬间就迅速铺满整个走道内,而与姬玚签订契约之后,他就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调动姬玚的阴气,不过这些能被他调动的阴气数量有限,这也是行鬼师最后的底牌。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在他的大脑里却自动生成了一张三维的地图。在这张地图中,走道里所以的汗尸都被准确的定位,他刚才所站的地方被一条红色的线条勾勒出来,这些红色的线条正在快速向后方倒去。   与此同时,三道不同颜色的线条迅速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两个人形,其中一个人形被铁钉固定在墙壁上,这个人形离他至少有半米的距离,只要他在下落的同时勾起上半身,就可以顺利避开那个钉死在墙上的汗尸,这样一来真正棘手的汗尸就只剩下地上的两头。   脑海中迅速有一黄一绿两条线在红色人形的背后勾勒出两个躺倒的人形,黄色和绿色的人形分别朝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其中黄色人型的一只手向外伸出,挡在路中间。   从他脚底的感觉来看,右脚只有一半踩在盐路上,那他的位置大概就是在离第二头汗尸大约一尺的位置……   “找到了!”青年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苍白、修长的手指的手中朝半空中猛地一抓。   下一秒,半空中翻滚的黑烟瞬间被一股力量抽离,又迅速在半空中汇集成一条新的黑烟,如同一条长带朝青年扑去。   几乎就在青年抓住长带的同一时间,天花板上突然传来几声粗重的呼吸,像是有什么恐怖的野兽被青年的动作激怒。随后寂静被瞬间打破,布帛被割裂的声音就像死神催命的号角在耳畔响起。   “操!”手腕上的力量陡然消失,一瞬间的变故让柳安木根本没时间多想,只是下意识先骂了一句脏话。   他的确没想到走道里还藏着一只能够行动的怪物,这种情况下想要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搞不好引起的骚动还会让幕后之人的警觉!   就在这时,安静的空气却仿佛被一股力量撕裂,周遭冰冷的气流仿佛都朝着一个方向陷落进去。紧接着,耳边突兀地响起狂风卷过树梢的哗哗声音。   下落的速度陡然一缓,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紧紧卷住他的后腰。随即上空有什么东西被死死缠绕住,重重朝着更深的黑暗中甩了出去。   漆黑的瞳孔慢慢紧缩,黑暗中柳安木似乎感觉那近在咫尺的利风骤然一收,然后以一个更快的速度向着头顶的方向被抽回。摔落在了地上的手电筒发出“兹拉、兹拉”的电流声,随即竟然又亮了起来,白色灯光照亮一片绿色的黏液,液体下是一块苍白的人皮。   柳安木被一根枝条吊在半空中,视野天旋地转,目光一点点落在那片反射着白光的人皮垫上。白光照射下,人皮上一片四瓣的纹身清晰地显露出来,尖端如同一把宝剑。   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瞳孔一点点缩紧,目光死死盯着那朵深蓝色的宝剑花纹身。   被枝条甩出去的怪物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有手电光的照亮,周杰才看清楚那怪物的模样,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怪物…怪物……!”   那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怪物和地上这些汗尸完全不一样,浑身皱巴巴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只有手脚肿大得很可怕,堆积的脂肪像是可怕的肉瘤一样。虽然基本上还维持着人形,可那只怪物却用四肢着地,畸形的后背高高隆起。   怪物腹部开了个血红的窟窿,从窟窿中探出一条布满倒刺的舌头,而这条舌头此刻却从中被撕成了两半,随着两瓣舌头痛苦的震颤,从那怪物的腹腔之中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音。   下一秒,怪物四肢着地,手掌和脚趾上的脂肪就像是充气一样膨胀起来。它甩着那条腥红的舌头,分叉成两条的舌头向两边试探,随即它像是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什么,再次朝着一人一鬼的方向冲了过来。 第76章   腥红的舌头如同剪刀般张开, 怪物皱巴巴的皮肤下钻出坚硬的汗毛,像是豪猪身上的尖刺,根根树立起来。   怪物用膨胀起的四肢扒住天花板, 速度越来越快,肉眼几乎形成了残影。周杰心中顿时捏了一把冷汗,身形一闪, 飘到半空挡在柳安木的面前:“小心!”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从周杰的身上迸发出数道黑烟, 快速在他周身交叠,最后化作两行黑血,从他的眼眶和耳孔中流淌下来。比他更快的是那些本身就漂浮在半空中的黑色雾气, 丝丝缕缕的黑气攀附着墙壁而上, 从四面八方缠绕上了怪物的手脚。   被缠住手脚以后, 怪物的速度明显放缓了一点。不过攀附天花板上的怪物仿佛被这些黑色丝线激怒, 被切断的脖颈上溢出血水, 从黏稠的血液中咕噜咕噜冒起泡,喉骨震颤,发出“呼、呼”的气流声。   紧接着,那被削出两瓣的舌头向上抬起,从舌根下喷射出大量黑色液体。周围的黑色雾气一碰到这些黑色液体,就像是碰到剧烈腐蚀性的强酸,很快就被生生撕扯开了一个窟窿。   盘踞在怪物周身的黑烟瞬间收回, 昏暗的手电筒灯光中隐约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姬玚的声音不大,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低沉:“是鬼蜮。”   柳安木抬起头,眼睛看向那攀附在天花板上的怪物。鬼蜮是一种很特殊结界,并且只有鬼将级别以上的鬼物才能在一瞬间张开鬼蜮。无论是活人还是精怪鬼魅,一旦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被拉入鬼蜮, 就相当于受制于人,由于鬼蜮内外的时间流速问题,无论在鬼蜮中做出什么动作,都会提前一步被鬼蜮的主人预测到,这也正是鬼蜮棘手的原因。   姬玚的鬼蜮一直处于张开的状态,这也是柳安木有恃无恐敢孤身杀进教会的原因。有姬玚的鬼蜮护体,无论遇到什么状况,他都有把握可以保全自己。而此时此刻,姬玚的鬼蜮却完全被那怪物的鬼蜮压制,这样一来就只有一个解释——   从他们踏入教会起,其实就已经进入了那个怪物的鬼蜮之中!   “沙沙……”就在这时,地上的手电筒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电流声。周杰浑身猛地一抖,它不敢低头,只敢斜着眼睛去瞟地上的手电筒,紧张到连额头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手电筒的光线又开始闪烁起来,趴在天花板上的怪物在沙沙电流声中慢慢吊起上半身,那腥红的舌头也慢慢蜷曲起,就在它被割断的脖子即将和众人的头顶平齐时,忽明忽暗的手电灯突然熄灭!   “都呆在原地别动……尤其是你。”后半句话显然是对周杰这个不入流的小鬼说的。   姬玚几乎是在光线消失的半秒之内就做出了反应,它的身体在顷刻之间化作漆黑的浓郁的雾气,张开的鬼蜮瞬间将站在原地的青年和小鬼全部罩住。   整个走道陷入一片漆黑,很快黑暗中鬼蜮被撞击的闷响不断传来,其中还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溶解声,就像是将高浓度的硫酸倒在人的皮肤上,发出吱吱腐蚀的声音。   周杰被这种声音折磨得面色惨白,即使它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但它还是在姬玚的鬼蜮之中拼命展开了它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鬼蜮。不过一旦姬玚的鬼蜮被从外强行破开,它这点微弱的鬼蜮,简直就像是蛛网碰上了高速射出的子弹,连给那怪物塞牙缝都不够。   就在神经绷紧到极点时,周杰突然感觉自己颤抖的肩膀被搭上了一只手。还没等它反应过来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青年一贯懒洋洋的声线就从背后传来:“先保护好自己,其他的还轮不到你操心。”   周杰在原地愣了一下,就觉背后一股寒意猛地袭来,它下意识的矮身一躲,刚才站的地方就被一道幽暗的火光撕裂出一道缺口。火光照亮近在咫尺的地方,那里贴着一张人脸的轮廓,皱巴巴的皮肤比纸还白上几分,一对没有眼珠的眼瞳正诡笑着盯着鬼蜮内的几人。   周杰顿时感觉自己腿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舌头也不听使唤直打架:“头…头……!”   上下牙床剧烈碰撞中,正好夹住它不太灵活的舌头,剧痛从舌根处传来,周杰整只鬼顿时捂着嘴巴缩成一团。只是还没等他把自己缩成一只虾米,耳边就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这声音它非常熟悉,就像是它在落地之前,肉|体不幸被水泥钢柱贯穿耳边所听见的那个声音。   周杰下意识抬起头,眼前恐怖的景象却让他的嘴巴几乎可以吞下一整个水煮蛋。   藏匿在黑暗中的怪物悬在半空中,长满肉瘤脂肪的四肢不断在抽搐。怪物肚子上长出的怪嘴被一根手腕粗细的枝条所贯穿,被从中间劈开的舌头不断蠕动着,似乎还想要拼命合拢。四周的鬼蜮如同被摔碎的镜片般破碎,四周的墙壁上仿佛被启开了一层透明薄膜,这层薄膜上很快裂开成百上千的裂缝。   贯穿怪物的枝条上抽出新芽,这些从树枝上生出的针叶很快就长进了怪物的身体,不过片刻,就钻破怪物皱巴巴的皮囊,从那被割破的脖颈中抽出一株绿色针芽,仿佛废土之上生出的一抹绿色。   柳安木盯着那枝条看了半晌,随即若无其事地收起了右手,只是那些鲜红色的血液依旧还是从握紧的右手中一滴滴落下,阴气在他的手心中灼烧出了一个极其特殊的符号,不过此刻这个以血书成的符脚还差最后一笔。   “以皮肉为符纸,以血做符脚,召请阴兵阴将,为吾所用。”这是所有行鬼师最后一张底牌,以燃烧己身阳寿为代价,浇筑出一条连通阴阳的道路,属于十大禁术的其中一种。一旦阴兵阴将被从阴间请上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将会燃烧行鬼师的阳寿,直到行鬼师灯枯油尽。   被枝条贯穿悬在半空中的怪物的身体迅速变得干瘪,短短半分钟之内,那怪物就连身体内的骨头都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所消融,仿佛那生长在它体内的枝条正在源源不断的抽走它的生命。   被抽干浑身骨血的怪物很快就干瘪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这层皮像是被抽干空气的保鲜袋,皱巴巴地贴在树干上,针芽穿透那薄薄一层皮膜,一片盎然的绿意中突然冒出许多粉色的花骨。   “沙沙、沙沙……”   地上熄灭的手电筒又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几秒后,灯丝渐渐浮起丝丝缕缕的橙红色。   在一片昏暗的电筒灯光中,柳安木偏头朝枝条的尽头看去,当他别有深意的目光对视上那一片模糊的白色的影子时,走道里的空气彻底安静了下来。   白色影子的边缘就像是毛玻璃一样,只有一个极模糊的轮廓,勉强倒是能看出几分人形。不过这个影子明显要比正常人高出很多,几乎快要抵上走道的天花板。那些吸干了怪物的枝条正是从这个影子背后伸出,枝条从已经变成一张薄皮的怪物身体中抽离,缓慢缩回到了那一片浓烈的雾气中。   周杰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就连手心里都出了一层汗。它一点也不认为这个杀死了小怪物的大怪物会是出于什么善意,才出手救下他们,恰恰相反,它认定大怪物杀死小怪物,只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猎物被抢走。   不过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浓雾中的白色影子并没有任何举动,“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那些白色的线条一直铺到地面上,也许是妖异的白色长发,也许只是幻化而出白色的衣摆。不过此时此刻,周杰更愿意相信那可能是一条蠕动的蛇尾。   随即柳安木简单的一个动作,几乎让它被吓破了胆。周杰的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中挤出,掉落在地上。好在它已经是一头鬼,就算眼珠真的掉下来,它也能捡起来洗洗再塞回去。   只见青年气定神闲地走出鬼蜮,朝着白影伸出那只流着鲜血的右手——手心中血肉翻起,看起来十分狰狞。浓雾中的白影沉默了片刻,片刻后,那些可怕的枝条再一次从白雾中探出头。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原本只是环绕在青年周身的鬼蜮陡然爆发,顷刻间就将整个走道拉入散发着阴寒之气的鬼蜮,充斥着阴邪之气的鬼蜮与另一边白雾相碰撞,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不到一秒的交锋,胜负已分。   处于压倒性优势的白雾撤回了一半硬碰的妖气,化作吐信毒蛇,刹那就钻入鬼蜮,在黑色的鬼蜮中为青年撑开一方白色的天地。浑身被包裹着黑烟中的姬玚出现在鬼蜮中,面容隐在扬起的黑衣中,死死盯着那包裹住青年的白雾,目光冰冷刺骨。   下一秒,周杰的眼珠结结实实地从眼眶中掉了出来。   那些刚才还如同煞神一般的枝条,此刻却温顺地缠绕上青年的手腕,针叶收起了锋利的叶尖,蜷曲着叶片轻轻蹭过青年的被阴气灼伤的右手。一股清凉的感觉从手心的伤口处传来,柳安木不由挑起一边眉梢,掌心里的感觉慢慢被酥痒取代,他甚至能感觉那条湿热又柔软枝条正缓缓舔过掌心。   随着枝条的“舔舐”,那些血肉翻起的伤口表面很快就被覆盖上了一层白色的黏液。   周杰借着去捡起眼珠的动作,视线在青年手中那滩不明白色液体上短暂停了一下,又飞快收回,不敢再多看一眼。   ……谁能告诉它这个画面,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奇怪? 第77章   电梯上方完全陷入鬼蜮, 曳引机被阴气牵引,在咯吱咯吱的运作声中,电梯缓慢上升到了顶层。当电梯停下的时候, 整个电梯井里结结实实发出一声闷响,随着电梯上方的黄灯亮起,周杰在心里暗中捏了一把汗。   比起那些真实能看见的怪物, 这面还没打开的电梯门,代表了一种未知的恐惧, 谁也不知道这两扇电梯门的背后藏着什么,也许是早已饥肠辘辘的怪物,也许是闻风而来捉拿他们的“真人”, 无论是哪种结果, 对他们来说都很棘手。   “咯吱——”大量黑色烟气从电梯中缝中向外溢出, 紧闭的电梯门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向两边扩开, 白色的灯光穿过滚滚黑烟, 落在门前一人一鬼的脚底。   “来了!”周杰咽了咽唾沫,右脚往后撤了半步,不动声色地躲在了青年的背后。   相比于他的紧张,那个站在电梯门前的青年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迈步就走进了黑烟密布的电梯中。烟雾将他的身影包裹住,在头顶电梯光的照射下,更显得青年腰细腿长, 白色的睡衣长裙贴在青年的脊背上,勾勒出一条凹陷的内褶。   周杰提心吊胆地跟在青年的身后,正准备走进电梯里,却在即将飘进电梯的一瞬间,被一股热浪重重弹了出来。   整只鬼在发出一声惨叫后, 竟然被弹出了数米,狼狈地趴在地上的一具汗尸身上。   “你进不来吗?”电梯里的柳安木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便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金黄色的轿厢。周杰手臂上被热浪灼烧得皮开肉绽,狼狈地从汗尸身上爬起来,身上沾了不少腥臭、恶心的绿色的黏液。   爬起来以后,它先扯动了一下嘴角,把沾满绿液的手凑到鼻子旁闻了一下,顿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哭丧着脸抬起头,周杰朝着电梯内柳安木的背影看过去,整只鬼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头皮顿时炸了开来:“禁制?!”   在它惊惧得目光中,正对着电梯门的那面轿厢内整整贴着一面墙的黄色符咒,在这里符咒之间还用干涸的红色液体相连接,所有黄符连在一起,仿佛形成一副巨大的血阵。   自从尸体被送到教会,它就已经躲进了木箱里,木箱被抬到了顶楼时,它也藏在木箱里和女尸脸贴脸一起被送了上去……至于电梯里到底有什么,它是一概不知。   如今蓦然见电梯里杀鬼的阵法,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在心底庆幸自己运气好。   柳安木站在电梯中间,偌大的电梯内此刻只有他一人。他打量着电梯上内部的“禁制”,这些禁制大量采用了杀鬼阵的阵脚,又以这些黄符作为阵法发动的核心,但是只要取下黄符,电梯里的禁制就不再具有杀鬼的效应。   “真人”在驱使汗尸下楼搬运木箱前只需取下电梯中的黄符,驱使汗尸进入电梯,等到所有木箱都被搬运到顶楼,“真人”再把黄符重新贴到相应的位置,以此保证顶楼的汗尸无法通过电梯到达其他的楼层。这样不仅能把汗尸困在顶楼,无形之中又能以凶气防止顶楼的尸体发生尸变,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为了这些‘明妃’,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柳安木的视线落在两张印着红章的黄符上,这两张黄符的位置正好对应于整个阵法的“生门”和“死门”。   半晌,他若无其事地抬起手,从侧面揭下这两张符。受到阵法内阴气的吸引,即使两张符咒背后没有涂抹胶水,依然被紧紧黏在法阵内部,只有沿着侧面的符线才能将这些符咒揭下来。   随手将两张符咒调换了位置,整个阵法的表面顿时掠过一层不祥的红色光芒。   柳安木看着完全被逆转的阵法,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这样才有意思嘛。”   周杰满脸好奇地飘到电梯口,不过它没有贸然进入电梯,而是谨慎地伸出一根手指。   与刚才不同,这一次它青白发紫的手指很顺利地穿过了电梯口的那一层禁制。禁制如同水波纹绕着它的手臂散开,它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兴奋的神色,嘴上还不忘拍须溜马道:“我还以为那些‘真人’真有几分本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只要主人您一出手,他们也就是您的手下败将。”   这话青年明显很受用,连眉梢都不由抬起了一点,不过还是谦虚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以他们的资质,就算打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也没可能赶上我。”   周杰顺着他的话,连忙又是一通吹捧。现在它算是真看明白了,它这个便宜主人身份绝不一般,只要它抱住这人的大腿,即便无法投胎转世,也比在教会里任人驱使好千倍、万倍!   随着周杰的身体完全穿过禁制,电梯外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就好像那些七横八竖的汗尸都受到了某种特殊的召唤,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纷纷朝着电梯的方向涌了过来。   好在还没等那些潜藏在黑暗中的汗尸追过来,电梯门就“嘭”的一声关拢。随即电梯缓缓开始下降,即使没有按下任何按键,几秒后,电梯还是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七楼。   电梯门向两边打开的时候,周杰还有点恍惚,似乎不敢相信竟然会这么顺利。在电梯里短短几秒内,他在脑海中已经预想过数十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不过现实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电梯门打开以后,面前是熟悉的复古风格走廊。   随着一人一鬼走出电梯,电梯顶部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就在灯光熄灭的几秒里,电梯内的黑烟突然在一瞬间消失了。当头顶的灯光再次亮起时,空荡荡的电梯里空无一人,半秒后,黄金内壁上缓缓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周杰与那个影子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半晌,浑身打了个冷颤,连忙赶了几步,追上前方的青年。   七楼整体的装修风格采用得是奢华的中世纪复古风格,头顶是清一色的大型水晶吊灯,周围的墙壁上涂画着色彩鲜艳的佛经壁画。顺着灯光昏暗的走廊向内看去,面前是数十个白色的厅房,每个厅房门前都悬挂着大红色的灯笼,与七楼整个昏暗的色调与灯光相比,这几个红灯笼倒是十分显眼。   没等柳安木开口,周杰就主动赶上了几步,压低声音开口解释道:“您要找的那位‘佛母’就在这里,不过‘佛母’的庙殿经常会有调动,所以我也不清楚这位佛母现在到底在哪个房间里。”   “一共有二十盏灯笼,说明这里不过十个房间,大不了一间间找过去。”柳安木扫了一眼两边的密殿,并不在意。既然已经找到地方,找到陶小红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周杰还想说什么,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整只鬼就突然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冒烟的手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只鬼就变成了一缕悠长的黑烟,被强制拉回了青年指缝中夹着的铜板中。   随意将手中的铜板抛起又接住,柳安木慢悠悠向前走去。中式门楼前高悬着两个大红色灯笼,橘色的光线从灯笼中逸出,照亮两扇金属大门上的银色标牌。   “绿佛母密殿?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视线扫过银制标牌,柳安木推开两扇沉重的大门,整个房间像是蒙古包一样拱顶,即使房间很空旷,但里面空气也不流通,刚推开大门就闻见一股浓重的福尔马林味道。   “殿”墙涂红白黑三色,四周的墙壁上涂抹着色彩鲜艳的壁画,壁画上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大神怀中都搂着赤身裸|体的女人,每张壁画都正在行和合大定。角落里堆满了用黏土塑满了双身修的群像,神桌上供奉了一排燃着烛火的神灯,香雾袅袅向上,这也是整个密殿中唯一的光源。   黄色帷帐从“蒙古包”的顶端牵下,层层金黄色帐幔之中,摆放着一张数米长的架子床。轻纱帐幔从架子床的顶部落下,隐约能看见帐幔之中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帐幔中的女人赤身裸|体,头戴莲花珠冠,冠环摇垂,云髻式黑发堆积在冠环之上。女人赤|裸的身体上用干涸的血液画着不少诡异的纹路,两肩上披着极细的金色细链,两截青白发紫的手臂上戴满了金镯,双手被金链捆绑高高吊起,头部自然向前下垂,整个人呈坐态,两腿向两边张开。   即使“女人”看上去只是像在沉睡,但她身上那些紫色的尸斑,还是说明眼前的“女人”其实是一具尸体。而在女尸袒露的两|乳之间垂着一块金色的扁牌,其中似乎还刻着几行金字。   柳安木走到架子床床边,单手掀开遮挡在床前的黄色帐幔。被金链反吊着双臂的女尸垂着头,双眼紧闭,脸上画着浓重的妆容,眉心处还有一朵金粉勾勒出的佛莲。   即使女尸的面容也非常美丽,但床上这位明妃并不是陶小红,而是另外一位受到教会迫害的佛母。柳安木的视线落在佛母胸前的扁牌上,低声说了声抱歉,随即便将女尸胸前的扁牌拾起。   昏暗的烛光下,扁牌只刻着一行向下凹陷的小字——“桑吉阿格佛母” 第78章   “桑吉阿格佛母?”盯着佛牌上的名字, 柳安木陷入沉思。   密教最大的本尊神叫大日如来,其地位与显宗的如来佛、阿弥陀佛祖等同,常以佛身出现, 变化身也抱着女人,女人叫大天母。其余诸佛菩萨怀抱的佛母也有不同名字,比如藏穿密宗中的观世音菩萨是男身, 他怀中拥抱的佛母名班丹拉姆,即双面吉祥天女, 而红教的本尊神胜乐金刚抱着的佛母叫多杰尔帕姆,也是红教里可以转世的惟一的女活佛……不过在他的认知范围以内,没有任何一尊佛母叫做桑吉阿格。   思考片刻, 柳安木松开了手中刻着佛母姓名的扁牌, 任由扁牌落回到佛母挺拔的双|乳之间。   扁牌在桑吉阿格佛母的胸前晃动了几下, 就在扁牌缓缓停下的同时, 原本紧闭着双眼的桑吉阿格佛母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血红的眸子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柳安木。   太突然了,柳安木没想到一具尸体竟然会突然睁开眼睛,视线蓦然和那双血红的眸子正对上。   血色如同盛开在佛母眼底的曼珠沙华,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就连眼角的小痣都带着媚骨的酥意,只要多看她一眼, 就会不自觉地感受到口干舌燥。   眼前女人的美丽仿佛淬着毒,能够轻而易举地勾出人心底最可怕的欲念,哪怕只是简单与她对视了一眼,便会悄无声息的生出心魔,那些极其香艳的画面就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灌入脑海, 眼前飞快闪过一幕接着一幕香艳至极的戏码。   “我等您很久了……”   床榻上冰冷的女尸歪着脑袋,突然将胸脯抵向前方。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画面先模糊又清晰,柳安木只感觉自己此刻正躺在刚才那悬满金黄帐幔的大床上,女人身上不着寸缕,两只娇软无力的手臂撑在他的胸膛上,两条腿向两边铺得很开,随着那白皙的身躯在他身上有规律的起伏,朱红色的嘴唇断断续续吐出娇|吟。   珠钗微微振动,女人挽在冠环之上的黑发垂落在白皙的肩头,肃穆的佛性也媚人的妖性纠葛不清,有种被凌虐过的美感。她眸中含春的低下头,被汗打湿的鬓发下露出一张娇憨的面孔,眼角泛着些许红意,但眼里却盛满了不加掩饰的仰慕与爱意。   “大人……”那张鲜艳的红唇缓慢朝着身下的青年凑近,只差一点就要吻上青年的唇角。   眼前的幻觉极其逼真,温香软玉在怀,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抗。   但是柳安木却只是微妙地看着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女人白花花的胸脯旁,此时此刻那里正漂浮着一块蓝色的对话框:“王婧,女,30岁,死因:强电流引起的心脏骤停,尸检人:赵柘。”   但凡接受过警方尸检的尸体都会被纳入到还阳助手的数据库中,这原本只是还阳助手的一个延申功能,没想到现在却阴差阳错地派上了用场。   纤纤玉指慢慢移到青年的胸口,隔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睡衣,女人的指尖像是调情一般,轻轻绕着青年的左胸打转。   青年靠在床榻上,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你知道我要来?”   “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有一贵人,不过只有等死了以后才能遇到。”女人媚眼如丝,吐气如兰:“所以我一生都在等您,只有您才能带领我走向新生。”   那张鲜艳的红唇几乎已经要贴上青年的唇角,血红色的眸子里翻涌的爱意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沉沦。   就在女人即将吻上青年嘴唇的前一秒,她的嘴角却陡然牵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短短一瞬间,女人按在青年左胸口上的手指已经变成了紫黑色,指甲盖也在一瞬间变得锋利,紫黑色的长指甲收紧成爪,直朝着那颗跳动的心脏而去。   “既然您是我的贵人,那就该助我一臂之力……你放心吧,他日等我修成真神,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因为兴奋,女人的瞳孔缩小到了两个芝麻大小的圆点,她贪婪的注释着面前的青年,哪怕是隔着一层皮囊,她都能闻见青年身上那股香甜的味道。   ——只有功德缠身,为天道所眷顾之人,身上才会有这种香甜好闻的味道。   如果她能杀掉这个人,换上他的心脏,年底之前必能长出第二张脸。想到这里,女人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心脏在右胸膛内剧烈跳动起来,好像在期待新的心脏即将为她带来的新生。   肉渣混着骨碎溅出数米,腥臭的液体溅在了女人的脸颊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爬在女尸肩膀上的“明妃”愣了半晌,幻境如镜片般碎裂,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由怨气组成的手腕上只剩下的一个豁口,手掌被整齐的切断,而从断处流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一些黄色接近于透明的液体。   鲜红如血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一股凉气顺着脊柱爬上。她几乎下意识察觉到了一种不妙,身体猛地一颤,毫不犹豫地朝尸体里钻去。   可就在她即将要钻回尸体中的前一秒,脖颈突然被一只手扼住,那种可怕的力量,瞬间就让她再也无法从喉咙里发出半个音节。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居高临下望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随即在她又惊又惧的目光中,将一根手指轻按在她的嘴唇上。   “嘘,别把他们给招来了。”   女人饱满的嘴唇蹭着青年的手指,她血红的眼眶中蓄满泪水,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她仰头看着面前的青年,半晌,伸出一截腥红的舌头,卷过青年的指尖。   在做出这样的动作时,她一直讨好地仰头盯着青年的眼睛,那双血红色的瞳孔谄媚的笑着,赫然是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红色的舌头慢慢包裹住柳安木的手指,这些舌头并不是活人一样湿润炙热,而是透着一股冰凉的气息,舌面上的舌苔有明显的凹陷,显然是为了迎合某些人特殊的癖好。   “明妃”仰着头颅,朱唇轻启,眼波流转,泫然欲泣:“大人……其实我也是被那些人强迫的,我只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死了以后还被那些人送到这里,日日遭受非人的折磨。”   女尸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恍若无骨的另一只手臂,想要去拉柳安木的衣摆。女人眼睑微肿,眼底蓄起的血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在周围幽暗的烛光下,她胸前的澎湃汹涌白得近乎刺眼。   “如果您能救我离开这个地狱,就是我的恩人,小婧愿意放弃轮回转世,只求能常伴您左右……”女人声音接近哽咽,她故意抬起白皙纤长的脖颈,泪眼朦胧地看向面前的青年。她的样子不像是在伪装,那种从她眼底露出的脆弱与无助,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软。   ——当然,这只是她的最后的秘密武器。   她坚定地相信眼泪是女性的原始武器,也是男性最无法抵抗的杀手锏。于是,女人微微垂下通红的眼眸,从长长的睫毛间掉下一滴眼泪,可就在她垂下双眼的瞬间,一抹怨毒阴狠的神色从她的眼底一闪而过。   没想到这人看着年轻,竟然会如此棘手。硬碰硬的话,她讨不到好处,好在她并不是一般的女人,所以她根本不在意一时的失利,男人都是一群头脑简单的动物,只要她稍微服个软,就能满足他们内心里那些可笑的虚荣,从而放松对她的警惕。这时她就会露出锋利的毒牙,狠狠地咬上那些猎物的脖颈。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她都陪过太多的男人,也太了解他们虚伪皮囊下那最肮脏、龌龊的念头,所以她自认为自己了解男人,也认为自己可以凭借一点小聪明,就掌控任何一个男人。   ——所以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这次她竟然会失手,而且是败在一个在她看来还是个“愣头青”的小子手上。   “噗嗤——”血肉被贯穿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突兀响起。   泛着黑气的索魂链毫不留情贯穿了她的左肩,彼时她的脸上还挂着乖顺讨好的笑容,只是这个笑容在肩膀被贯穿的一瞬间,就彻底僵在了脸上。   “你是鬼差……?”   女人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脸上讨好的笑意尽数变成了惊恐,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涂抹着经文符号的胸脯剧烈起伏,她拼命想要往尸体里钻去,却被贯穿锁骨的索魂链死死拖住:“不…你不能带我走,我马上就能修成正果了……还差一颗心脏,就差一颗心脏……!”   “心脏?”柳安木单手攥着索魂链,视线落在女人袒露着的胸口。两坨白肉之间纹着一片准提咒,胸口上方还用彩色颜料绘有光明光焰,连带周围的一圈皮肤都被染成了淡蓝色。   从女人尸体里爬出来的“明妃”和尸体的样貌并不一样,女尸就像是一朵开到极致的花朵,姣好的面容和当红的流量小花有几分相似,而从尸体中爬出的女人面容则只能用普通来形容,但偏偏配上她的半垂半抬的眼神,就给人一种妩媚又勾人的感觉。   这种情况其实并不难解释,尸体虽然在生前整过容,但灵魂却依旧保持着这副躯壳最原始的状态。床上盘腿被吊起的女尸柳安木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不过这个从女尸中爬出来的女人他却认识。   贯穿明妃身体的锁链变得炙热而滚烫,被炙烤的痛苦让女人的指甲在手臂上挖出一道道血痕,她拼尽全力睁开眼睛,两行血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流下来,被捏紧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   剧烈的痛苦之下,女人的视线有些模糊,脑海中有个声音不断被放大:“刘海平是你杀的?”   “刘…海平……?”   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名字,女人的涣散的瞳孔猛然聚焦,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开始拼命摇头,将血泪甩得满脸都是:“不…我没有杀他,他马上就要成神了,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第79章   ——成神?那样的东西也能算是神吗?   柳安木慢慢皱起了眉头, 他盯着“明妃”的眼睛,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说谎的痕迹。只可惜女人那癫狂的双眼里只有狂热,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扭曲, 时而哭时而笑。   显然刘海平的名字让她陷入了一种失控的状态,长长的指甲剜进自己肉里,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缩成了两个小点, 一条条血丝如同蚯蚓般在她的眼眶中蠕动,清醒和混沌不断在她眼底交织、重叠。   柳安木只好换了个问题:“还差一颗心脏是什么意思?”   “心脏…心脏是……”   女尸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在唇齿间嚼了一下心脏两个字,陡然变得警觉起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柳安木:“你是什么人?你是怎么进到这里的?佛陀……佛陀呢?”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 女人的声音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 空气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她保持着双眼瞪大的动作, 手臂上的皮肤像陶瓷般碎裂成片, 从裂口中钻出大量的黑气,周身的鬼气陡然暴涨数倍。   暴涨的阴气在顷刻之间就将女人的身影包裹,在那由阴气形成的熊熊火焰烧到眼前之前,青年的身影陡然向后一落,随即手指猛地收紧,手里的锁魂链用力向前一拉。   这一下就像是锁链的另一头拴在了巨石上,锁链两头受力, 顿时收紧绷直,发出“嗡——”的一声响,就连相互扣紧的锁环都震动了起来。   柳安木低头看向手里的锁链,皱起眉心轻“嗯?”了一声。鬼差手里的锁魂链有冥府之力的加持,一旦被锁魂链贯穿, 就连刘海平这样的“半神”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之前对付顶楼那头怪物时他没有用锁魂链,是因为汗尸身上怨气未清,一旦碰到鬼差之气就会冲破束缚立刻起尸,处理起来反而麻烦。而面前的这个女人虽然已经有鬼修之相,却只比寻常小鬼厉害一点,按理说被锁魂链贯穿,早就应该瘫软在地。   空气中飘来一股焦臭味,锁魂链将女人的肩膀烧出了一个血窟窿,她的眼皮激烈的翻动,眼白和血色瞳孔不断交错。   突然,她抬起残破的手臂,抱住脖子上的头颅,猛地悬转了一百八十度。   骨骼掰断碎裂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柳安木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   随着女人的后脑勺被转到正面,柳安木这才看清,在她后脑勺上竟然还长着另一张脸。   刚才女人的那张脸虽然不出众,但也算是正常,可现在这张长在她后脑勺上的脸却只能用“狰狞”两个字来形容。   青色的獠牙从女人裂开的嘴唇中露出来,青紫鼓凸的血管布满在女人的脸庞。下一秒,她睁开两只腥红的眼睛,眼底的贪婪几乎要化作实体,黏腻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柳安木。   “你不应该来这里……”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又沙哑,同时有两道不同性别的声音从她嘴里吐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动了动裂开的嘴角,扯出一个十分渗人的笑容:“佛陀很快就会知道……祂的眼睛无所不在,这些眼睛会告诉祂你的存在。”女人的音调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激动:“你也一样,我也一样,刘海平也一样,所有走进这里的人都只会有一个结局……”   ——就在此时,女人高亢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黄色帐幔被高高吹起,墙角里的红烛忽明忽暗,好像有数不清的黑影从阴影中探出头,贪婪地打量着房内的一切。   下一秒,女人苍白的脖颈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扼住。她挣扎着抓着自己的脖颈,双目鼓出,赤|裸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恐惧就像是无处不在的蚂蚁,爬过她的每一条神经。   在那双血红色的瞳孔中央倒影出一个影子,白衣胜雪,发丝飘扬,长剑横于身前。那是个极其高大的影子,可身体几乎透明,只有额间的一抹红尤其鲜艳,仿佛能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法天相地……!”   女人被无形的力量提起,随即重重摔落在地,她狼狈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眸被惊恐溢满:“不…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种力量……”   “我当然不会有这种力量,”半空中高大的虚影微微俯下身,原本模糊的面庞仿佛拨开水面,逐渐变得清晰。片刻后,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挑起一侧的眉梢,露出和前方的青年脸上如出一辙的张扬神色。   “不过我最近发现只要把力量封存在记忆里,就能经年累世地调用那些本该消散的力量,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女人苍白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只是还没等她说出半个字,垂在地上的铁链就猛地扬起,带动着地上被贯穿的女人如同一块破布,被拖拽着钉死在墙壁上。   “啊——”   女人在剧痛下缩成一团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每一寸皮肤好像都被阳光烧灼,恐惧从她心底最深处浮现,连牙床都在咯咯打着颤。   青年慢悠悠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悬在半空中的索魂链“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他忽然笑了一笑。   “本来我不想对女人动手,但你话实在太多了——记住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敢再多半个字的废话,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女人拼命摇着头,激烈的动作让她肩膀上贯穿的伤口裂开了几分。两行血泪从她眼眶中流下来,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   “……”   柳安木大概也没想到这次的威胁竟然会这么奏效,他顿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可就要看你的表现了,说说吧,刘海平到底是怎么死的?”   漆黑的眼眶中不断流出血泪,顺着女人的脸颊落下,滴滴答答落在纯白的地毯上。   “他是为成神而死…而舍弃肉|体,和佛陀融为一体,这是……成神唯一的办法……”   “哦?那他的肝脏呢?”   “他的肝脏在佛陀的身上!…还差一个心脏,等到佛陀拿到心脏,他就会死而复生,跟随佛陀一起抵达永生极乐境。”   ——佛陀,又是佛陀。   柳安木缓慢低下身体,他看着痛苦不已的女尸,问出了心里的最后一个问题:“佛陀是谁?”   “……佛陀,”女人仰起头,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毛孔中渗出了粘稠的黄色液体,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滚落:“不,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佛陀想必也不会原谅你。”青年的声音宛若恶魔低语,带着无法回拒的诱惑:“与其被当作叛徒杀死,不如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答应保你一条小命,等你在地府偿清你此生所犯罪孽,便又可以轮回转世。”   血泪顺着脸颊滴下,女人睁开血红的双眼,眼底闪过一抹挣扎的神色:“让我轮回、转世……?”那种可怕的威压之下,她的大脑已经接近于停转,只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回答那些问题。   双眼时而清晰时而混沌,半晌,她迟钝而僵硬地抬起头,后脑勺抵住墙壁,竖着两根锋利獠牙的面孔不偏不倚,正好朝向蒙古包的顶端。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是一种本能,是出自她潜意识而直接下达的指令。血色瞳孔在一瞬间倒影出黄色帐幔之上,那座古铜雕刻而成的佛头,那个她无数次仰望过的存在。   ——佛陀垂目,慈眼视众生,仿佛看见世间万般疾苦。   肩膀上的疼痛仿佛被淡化,女人痴痴地看着头顶的佛头,就像是被一股力量深深吸引,血色在她的瞳底翻涌变化。   慢慢的,她眼底的迷茫逐步被狂热而癫狂取代。   她仰头深深与佛头对望,冒着黄水的喉咙猛地向内收紧,凸起的喉骨中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   “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佛陀啊,您看到我的忠诚了吗?”   血泪在女人苍白的脸上肆意纵横,明明眼中流淌着血泪,可女人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破碎的嘴唇撕扯开肌肉,翻起腥红的肌肉组织,几乎蔓延到了耳根下。   半空中的白色虚影微微皱起眉头,顺着女人癫狂的目光仰头看去。蒙古包的最中心倒悬着一尊佛头铜像,佛陀垂着双眼,嘴角噙着一抹悲悯的微笑,静静注视着世间悲苦。   地上的女人又哭又笑,她双肩剧烈颤抖着,却依旧固执地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拼命将身体抬起。   在她近乎滚烫而癫狂的目光中,床上的尸体的皮肤寸寸变成青蓝色。与此同时,女尸紧闭的眼睛慢慢露出一条缝隙,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慈悲,尸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潮湿的空气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渐渐出现了很淡的莲花香气。   “空乐双运,以欲制欲,以染达净。”女人仰起头,血泪流淌在她的脸上,而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悲悯:“我愿意成为您的佛母,余生常伴您左右,问达佛智,赐福众生——”   随着女人话音落下,她的肚子犹如一个充气的皮球一样膨胀起来,头顶的莲花珠冠也变成了五骷髅冠,红色的长发根根倒立,眉心中央陡然睁开了第三只血红的眼睛。   密殿内悬挂的人皮唐卡剧烈振动起来,供桌上的蜡烛也跟着晃动起来,黄绿色的火苗不断跳动,犹如风中残絮,随时都可能会骤然熄灭。   “啪——”黄绿色的火焰突然向上窜起,映照出床榻上“佛母”青蓝色的面庞。   与此同时,沉重的金属大门传来两声敲击的声音。敲击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安静的空气中却十分明显,就像是敲在了人的脑神经上。   沉重的大门被从外缓缓推开,门栓缓缓转动,发出咯吱沉闷的响声。   半空中白色虚影转头朝金属大门的方向看去,手中的长剑泛着隐隐寒光。那张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随即眉间朱砂纹上的红光一掠而过,悬在半空中的虚影顿时消失不见。 第80章   沉重的大门被“吱嘎”一声推开, 柳安木将索魂链拢在身后,闪身躲在金黄色帷帐的背后,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打开的门缝。   最先从门缝里探进来的是一架烛台, 紧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半个脑袋。密殿内昏暗的灯光落在门外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照出一张稚嫩又瑟缩的面庞。   门外的姑娘怯生生地在殿内环视了一圈,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只是当她的视线落在床榻上的女尸身上时,两只小鹿般潮湿的眼睛却蓦然瞪大了几分, 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   女尸依旧保持着盘腿的姿势坐在床上,浑身的皮肤变成了青蓝色,额头上方两指的位置, 竟然长出了第三只眼睛, 那只眼睛里爬满了红色血丝, 在眼眶中转动了一圈, 随即停了下来, 对她怒目而视,就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是你?是你把鬼差引过来的?”下一秒,女孩的耳边响起了很多的声音,这些声音中隐含着愤怒的质问,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 也有孩童。   女孩扶着门把手的手臂哆嗦了一下,拼命摇着头:不、不是我,佛母…我怎么敢背叛您。”   正在偷听的柳安木在床帐后抬起头,脸上露出思考的神色。从两人的对话来看,门外的女孩和佛母肯定认识, 而且女孩很有可能就是服侍佛母的仆从。即使佛母的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自由行动,但她却无法碰触到自己的肉|身,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无法触碰到自己的佛母,身上却穿戴着大量饰品,而且发髻梳妆整齐,所以这一定是有人长期在她身边服侍。   床榻上的佛母慢慢抬起了眼睛,鼻梁两侧的那双眼睛里只有悲悯,像是至高无上的神佛在注视着一只蝼蚁。只是那样悲悯的神色,却与佛母额头上的第三只怒目而视的眼睛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是你,那还能有谁?”女孩耳边的声音冷笑了一声,只是这个笑声没有任何温度,听得让人汗毛倒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你以为只要招个鬼差来,就能坏了我的大事。不过你大概也没想到,你招来的鬼差不仅没能收服我,反而助了我一臂之力!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只有参破虚妄,才能窥得永生!”   “我没有,我不可能背叛您的!”女孩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握着门把手的手指都沁出汗水,焦急地说道。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昏暗的房间里还有一道幽暗的目光正在审视般盯着她。   女孩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后背上那种可怕的蠕动感正贴着她的脊背爬动,这种感觉并不是在皮肤表面,而是从皮肤下传来,像长了很多条腿的虫子正在她皮肤下游走蠕动,最终停在她的后心口处。   ——她知道,这是佛陀正在审视她。那些埋在她身体里的“翅虫”在向她的心脏提问,一旦认定她在说谎,翅虫就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她的心脏,一点点咬断她的动脉。   随着女孩颤抖的声音落下,墙壁上悬挂的人皮唐卡无风而动,在昏暗的烛光下射出点点亮光。   片刻后,“翅虫”收回触须,顺着血管,缓慢离开了女孩的心脏。女孩握着门把手,悬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这才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几乎无法保持站立。   女孩的后背上鼓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凸起,缓慢朝着下方移动,隔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皮肤,隐约能看见薄薄一层皮肤下色彩艳丽的虫翅。   “还真的不是你,那到底是谁?”被钉在墙壁上“佛母”机械地扯了一下嘴角,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很奇怪的微笑,双眼正盯着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眼神像是慈悲又像是怨毒。   佛母身上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翻起的血肉很快覆盖上索魂链,当碰触到那些蠕动的肉芽,滚烫的铁链就像被泼了一盆冰水,表面立刻飘起一层白色的汽雾。   两股不同的力量在无声较量,半空中的索魂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好似下一秒就会断裂。   “她变强了许多,不过这种力量并不是来自于她自身,而是尸身在供应她。”不过短短几秒的交手,柳安木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这就是佛陀的力量,尸体里一定还藏着某种秘密。”   想通了这个关键点,对付佛母的关键自然就落在了尸体上。趁着佛母的注意力还在门外的女孩身上,柳安木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扬起。   下一秒,一道黑色的阴气蓦然从虚空中抽出,电光火石之间化作一把巨斧,劈向床榻上的女尸。   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女尸依旧垂着悲悯的双目,面对疾袭而来的阴气,她就像是一尊铜筑的神像,没有任何动作。被钉死在墙壁上的佛母似乎察觉到了异样,额头上的第三只瞳仁转动,可当视线触及到半空中扬起的巨斧时,她的眼底却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阴气化作一把锋利的砍刀,重重劈砍在床榻上的女尸右肩上,气流四起,将周围的金黄色的帐幔掀起半米。在狂风袭来的前一秒,站在门口的女孩下意识紧闭上双眼,额前的刘海被风撩向两边。   嘭!   巨斧在砍上女尸右肩的一瞬间四分五裂,凝聚在其中的阴气陡然散开,几米高的阴气冲击着四周墙壁,悬挂于墙壁上的人皮唐卡被冲击力掀起,其中一张人皮唐卡更是从中间被撕裂成两半。   巨大的冲击力下,床榻上的女尸依旧悲悯的低垂着双眼,搭在右膝上的手捏成莲花状,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转到眼眶的边缘,眼白的部分被蓝色墨汁充斥着,在血红瞳孔中露出一抹嘲弄。   她是佛陀所认可的佛母,早在金身塑成的一瞬间,这具肉|体内的分子结构就完全改变,青蓝色的皮肤浮动着一层黑光,形成佛经咒文。有佛陀的神力加持,根本没有人能伤她分毫。   此刻在女尸光洁的后背上,青蓝色的皮肤表面裂开无数细小的裂缝,浮动的黑色液体就是从这些裂缝中“流”了出来,女尸背上的伤口愈合又从重新开裂,看上去就像是有黑色的咒文浮动在她周身。   柳安木目光停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说:“这不是经典的毛孔喷屎吗?”   床榻上的女尸如果能听见他的心声,大概要气得背过气去。明明是佛血涌动,却偏偏被这混账东西说成“毛孔喷屎”。   柳安木抬了一下眉尾,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谁知道这些液体到底是尸液,还是什么别的什么?退到安全距离之后,他再次抬起背在身后的右手,调动半空中的所剩不多的阴气,黑色的阴气迅速重组,形成冒着黑烟的玄鸟。   玄鸟震动翅膀,黑色的浓烟蔓延起来,阴气滚滚,遮天蔽日的玄鸟在半空中盘桓了一圈,紧接着就以飞蛾扑火之势,朝着下方的女尸用力冲撞了过去,嘭嘭的闷响在回响在密殿内。   尸体不断被阴气化成的玄鸟撞击,被索魂链钉在墙上的佛母握住冒着黑气的索魂链,眉心处的血瞳中闪烁着恶意,那只紫黑色的手指用力一捏,那原本就震颤不已的索魂链顿时断裂成两节。   佛母双目中永远噙着一抹慈悲,可双眉间的第三只血瞳却缓缓转动,恶意从那血红的瞳孔中流淌出来,仿佛是从地狱中爬上来的修罗夜叉:“区区一个凡人,也敢与神火争辉?”   最后一只玄鸟重重撞在女尸身上,溅出数尺高的黑烟,最终还是不甘地消散在空中。供桌上的火焰陡然拔起,黄绿色的火焰照在女尸的侧脸上,衬得那双直挺挺转动的血瞳越发可怖。   柳安木收回断裂的索魂链,目光扫过发红的断口,挑眉道:“所以呢?站起来咬死我?”   索魂链的断口处隐隐发着红光,表面暗光一闪,随即在半空中化作了无数黑色的粉霁。   半跪在地上的佛母缓慢抬起头,原本悲悯的双眸中竟然划过一丝冷意,红色的长发根根倒竖,两侧的眉角都爬满了孔雀翎,两眉之间的第三只眼睛陡然暴起,黑色的丝线爬满眼眶:“冥顽不灵,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   话音落下,佛母双手合十,身体化作一缕青蓝色的烟,钻入了床榻上的女尸鼻孔中。女尸在吸入这股青蓝色的烟气后陡然睁开双眼,怒目圆瞪,两侧的獠牙扎破脸皮,骤然长出半尺,张嘴就吐出一条血红的舌头,这舌头极其灵活,刚被吐出就在半空中转了个弯,朝着柳安木的面门袭去。   密殿门口的女孩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小心!”   这条红舌头速度极快,简直有如一道闪电。这次柳安木没有硬抗,侧身一闪,险之又险的躲过。红舌头一击失手,立刻调转攻势,追着柳安木的身影继续袭来。   柳安木一边跑,一边顺手扯下墙壁上悬挂的人皮唐卡,朝追来的舌头用力砸了过去。这些人皮唐卡也是佛母的力量来源,她绝对不会轻易损伤这些唐卡,事实也正如他所料,锋利的舌头果然受到牵制,舌尖化作薄薄的刀刃卷上卷轴,瞬间就将人皮唐卡摔到一边。   被这么一耽误,他与红舌头之间也拉开了几个身位的距离。   密殿门口的女孩看着焦急,却又不敢迈进殿内:“小心!她从你右边来了!”   话音刚落,右侧果然扑来一道劲风,柳安木又操起旁边的一个银壶,朝右侧扔去,结果却被红舌轻松躲开。空气中传来一声冷笑,有男人也有女人,四面八方都是这些包含恶意的视线,它们无处不在,死死盯着那股掌中的猎物。   红舌再一次抬起,这一次舌头从顶端分成了两岔,就像是毒蛇的信子一般,顷刻之间就变成了分开的两条,这两条舌头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朝柳安木袭去,仿佛正在猎食的蛇蟒,浑身遍布着危险的杀意。   可还没等那两条红舌贯穿近在咫尺的青年,在女尸的耳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床板毫无征兆地被几条粗壮的枝条冲破,飞扬的木屑落在四周的黄色帐幔上,瞬间将帐布割出了数不清的小洞。   床榻上的女尸也被这股力量给掀翻了出去,尸体重重向右方砸去的同时,那三只血瞳同时斜到了左上方。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死死盯着着那些贯穿床板而伸出的枝条,眼底的忌惮和惊惧一闪而过,被獠牙贯穿的嘴唇不可置信地蠕动了几下。   “为…为什么……?”头顶的佛头流下两行血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血泪顺着青蓝色的皮肤滑下,有种近乎触目惊心的美丽。   下一秒,供桌上的蜡烛突然尽数熄灭,黑暗降临,耳边不断传来血肉被贯穿发出的噗噗声。黑暗中,在密殿门口的女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好像生怕自己害怕的叫出声来,只是在她捂住嘴巴的手指下,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第81章   密殿内的黑暗持续了大约十余秒, 随即便从黑暗中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守在密殿门口的女孩缓缓抬起头,借着大门前的红灯笼,只能看见面前不到半米的距离, 在往前的地方全部陷入在一片墨汁般的漆黑当中。   女孩看了看面前的黑暗,又看了看殿外的方向,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与犹豫。不过这份迟疑并没有维持太久, 很快她咬了咬下牙,打开手机电筒, 壮着胆子朝着黑暗中走去。   微弱的闪光灯被黑暗夹在中间,女孩走得很慢,不时紧张地抬起手电照向左右的黑暗。不过殿内除了角落里的四张供桌以外, 就只在殿中心的位置摆了一张大床, 手电光照在稍高一点的位置, 就很快被黑暗所吞噬, 只感觉周围仿佛散发着无尽的寒意。   凭借着记忆, 女孩摸黑朝着大床的方向走去,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可眼神中却并没有多少惧意恐惧:“佛母……您在那边吗?”   黑暗中并没有传来回答,女孩只好继续往前走。大概过了十几秒的时间,白色的手电筒光朝前照去,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抹黄色, 而此刻在黄色的帐幔上,正横着一条瘦骨如柴的小腿,表面的皮肤呈现出青蓝色。   “佛母!”女孩心里一惊,赶忙向前走了几步,手里的闪光灯也顺势向上抬起。   随着面前的黑暗被照亮, 目光中忽然出现一张人脸。这张毫无血色的人脸出现在太突然,女孩被吓得浑身一抖,出于本能,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爆发出惊人的潜力,转身就跑。   可惜她才跑出去几步,就被一枚铜板重重打在小腿的一处穴位上,小腿顿时一软,女孩整个人也重重跌坐在地,手机也被摔出去了很远。   “啊!”黑暗中,女孩在膝盖正在砸在一只银壶上,锋利的壶嘴很快就把她的膝盖割开,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女孩捂着满是血的膝盖,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被甩去出的手机在黑暗中撞上了什么,整个机身反转了九十度,正好立住,手电筒的光芒落在女孩瑟缩的身影上,也同时照亮了她满手的鲜血。   柳安木起身的动作一顿,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看见女孩鲜血淋漓的膝盖,他有点心虚,不由别扭地转开目光:“你是她的同伙?”   女孩眼眶中的眼泪像是不要钱的往下掉,她先是哆哆嗦嗦地点头,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拼命摇头。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柳安木边说着,边拉过旁边的一段帐幔,操控着阴气裁出中间干净的一截,丢到女孩的脚边。   做完这一切后,他往后退了一步,示意女孩不用害怕:“佛母已经死了,这里的事你知道多少,能给我讲讲吗?”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女孩依旧用力摇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进衣领,说出的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我只是来这里挣钱,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八字不好,天生就能看见一些脏东西,弟弟要到国际小学去上学,所以妈妈才让我到这里来帮工,挣点钱供弟弟上学。”   女孩似乎真的被吓得不轻,把头埋在膝盖里,说话时就连肩膀都有些轻微的颤抖。就在她说话的同时,一根极细的枝桠从她头顶的黑暗垂了下来,树枝停在女孩头顶十几厘米的地方,尖端处冒起几朵粉色的小花苞,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片刻后,带着花苞的枝条缓慢抬起,蜷起枝头,回到柳安木的身边,在他眉心上很轻地点了一下。   随着花苞掠过眉心,柳安木闻见了一股很淡的清香,他低下头,和身前那道可怜巴巴的身影对视。半晌,他搓了搓自己的鼻头,心里顿时升起一阵罪恶感,好像他是那正在欺负小姑娘的大坏蛋。   “她这副模样,不像是杀过人。”柳安木干咳了一声,移开目光,对着面前的枝条说道:“这俱乐部上下有十几层,有几个普通人也不足为奇。”   枝条停在他面前,就像是正在思考他的话。女孩泪眼朦胧地从两条膝盖之间抬起头,脸颊上沾上了不少鲜血,在脸颊到鼻梁间晕开,像是扑了一片鲜艳的腮红。她借着手机闪光灯微弱的灯光,看向对面的青年。   青年的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出现了一道虚影,那虚影和青年离得很近,从后将下巴抵在青年的肩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对亲密相拥的恋人。   悬在半空中的枝条缓缓融入黑暗,针叶轻轻抖动,发出的簌簌声音。女孩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把头埋进膝盖间,喉咙里发出类似小猫的呜咽,肩膀也一抽一抽的抖动,就像是被吓坏了的小动物。   柳安木没有理会肩膀上的重量,他并不排斥花九的触碰,何况对一只妖还能讲什么道理?   他看着可怜巴巴的女孩,尽量让自己显的和善一点:“陶小红你认识吗?”   “……陶小红?”女孩怯生生抬起头,两只眼睛红彤彤的,脸颊还挂着血渍和泪痕。她茫然地想了想,才点了点头说道:“您说的是巴桑卓玛佛母,她以前就叫这个名字。”   “那她在哪个房间,你知道吗?”   “她在白佛母密殿,也是这里的最后一间密殿。”女孩停顿了一下,又害怕地朝地上的佛母看了一眼,才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巴桑卓玛佛母是佛陀最喜欢的一位佛母,佛陀给了她很强大的力量,不过她好像不太喜欢佛陀,所以佛陀也迟迟没有定下自己的佛母。”   听着她小声的讲述,柳安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短短几个月,她就已经有了半神之躯,还能自由出入于神像,原来是佛陀给她的力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也不打算在这里停留。   绕过地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女孩,他大步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白色虚影轻飘飘地跟在他的身后,当路过缩在地上的女孩时,白影突然停了下来,半晌,他微微弯身,朝女孩递出一只手。在白影停在身边的一瞬间,女孩的双眼猛地睁开,手指盖深深地嵌入到皮肉里,似乎是在害怕什么恐怖的东西。   不过,很快她就看见面前那只模糊的手掌,虚影上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这是一只干净而修长的手,既没有缠着那些可怕的枝条,也没有生长着那些锋利的针刺,更没有把玩着那些白森森的头骨。   女孩足足愣了几秒,才伸出手,拿走了那块手帕。想了想,她又很小声地很说了一声谢谢。   虚影并不在乎她的道谢,从天花板上那浓稠的黑暗中落在几根枝条。这些枝条还沾着阴气,黑色的雾水顺着枝条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很快虚影就被这些枝条所包裹,消失在安静的空气中。   随着一人一妖双双离开,女孩“怯生生”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脸上的可怜在一刹那尽数褪去。她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白色手帕,又抬头看向虚影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一抹“见鬼”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没杀我?难道是心情好?”   没想出什么所以然,女孩将虚影递过来的手帕盖在受伤的膝盖上。一股冰冰凉凉的感觉很快就从伤口处传来,伤口里不断长出新肉,新皮覆盖上旧皮,原本血肉翻起的膝盖很快恢复如初。   女孩将带血的手帕小心折好,塞进口袋,又捡起一旁掉落的手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白色的闪光灯落在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上,尸体的后背上多了几个被贯穿的窟窿,而从窟窿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些黏稠的黑色液体。   她心情很好地踢了踢脚边的尸体,嘴里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哪里有半点刚才瑟缩的模样。佛母的尸体处理的很干净,空气中到处都漂浮着破碎的灵魂碎片,这些碎片中混杂着不甘、恐惧还有愤怒,呼吸之间就让人感觉心情愉悦。   女孩弯腰拖起尸体的手臂,凑到鼻间慢品轻嗅,眼底自然地流露出饥饿的神色,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不枉我精心养了你这么久,你闻着可真香啊……”   进食的欲望一点点充斥着她的双眼,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忍不住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伸出那腥红而布满倒刺的舌头,陶醉般在那布满尸斑的手臂上轻舔了一下。   ……   此刻。   距离绿佛母密殿几十米之外。   穿着白色睡裙的青年站在一张偌大的床榻前,床榻外的黄色帐幔被全部放了下来,借着摇晃的烛光,模糊能看见里面此刻正盘坐着一道黑色的身影,头顶的莲花珠冠在光影中轻轻摇曳,但床上的身体却只有漆黑的一团。   “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从来不想成为什么佛母,也没想过也去复仇。”黄色的帐幔晃动了两下,床榻上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我信,”柳安木点了点头:“否则武强也不会在死前最后一刻吞下佛牌,你也不会燃烧自己的精魄,指引我来到这里。”   空气陷入了一片安静,连烛芯炸开的声音都异常清晰。片刻后,床帐的方向响起了一声很轻的叹息,好像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伤怀。   “我的亲人狠心背叛我,将我推入无尽深渊,我最爱的人想救我,却因寻我而死……其实他早就猜到自己的结局,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找到了这里。”床帐里的那个声音轻声说道:“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去想,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什么无可饶恕的错事,所以老天才会这样折磨我。” 第82章   “这并不是你的错。”柳安木看着床上的影子, 这里的佛母身上穿戴着最名贵的首饰,却没有一件能够供她们避体的衣服:“有时候地没扫干净,不是因为扫地的人偷懒, 而是扫把不干净,脏东西在扫把上,扫地之人越是努力, 地反而越脏。”   床榻上的声音没有回答,女人坐在床榻上, 血红的瞳孔静静注视着幔帐外的青年。过了很久,她才轻声开口:“我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还能有下一世, 我一定会记住你说的话。”   柳安木点了点头, 很识趣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面前的姑娘虽然受制于人, 却有一颗足够坚强的内心, 面对这样一个姑娘, 对她最好的尊重,就是不去触碰那些她心底已经结痂的伤疤。   “既然你让我来到这里,就一定是想让我帮你,现在你能告诉我佛陀在哪吗?”   “佛陀就在这里,我曾今听这里的真人说过,佛陀的真身藏在地下二层。”陶小红顿了顿:“不过你刚才杀了佛陀新选的佛母,佛陀知道了你的存在, 祂已经通知‘真人’赶过来。你们的人现在正在二层,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去找他们会合后再做打算。”   随着陶小红话音落下,黄色的幔帐从内被一股阴风吹起,扬起的帐角下露出用烂棉布包裹的一角, 上面的破棉絮已经从外皮中涌了出来,棉絮上还沾着一些细沙石。   “这是你埋在我母亲家里的东西,你拿上就赶快离开吧。电梯不安全,这里每层都有三个楼梯间,楼梯间里没有摄像头,每隔几层你就换一个楼梯,他们追来的人不多,只要你多加小心,一定可以避开他们。”   柳安木蹲下身,从黄色幔帐中扒拉出那用破棉布包裹的东西——这东西是长条状,形状扁平,只在靠近一侧尾端的地方有两个竖棱的凸起。   他解开破布的两端,这块破棉布的两边是两条细长的麻布,他将两边的麻布完全解开后,就把破棉布包裹的东西背在身后,又将一左一右两条麻布在胸前打了个结,这才开口问道:“佛陀的真身在地下二层,楼梯可以到吗?”   “楼梯只能到地下一层的停车场,想到地下二层,就只有坐电梯。可是这里的电梯都有权限,只有刷过真人的身份卡,才能下到地下二层,不过就在刚才佛陀已经封死了所有人去负二层的权限,现在的负二层就像是锁死的保险箱,即使你有办法弄到身份卡也没用。”   “有电梯井就行。”柳安木点了点头,拉紧身上背的破棉布。他的声调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散,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保护好自己,解决完下面的事,自然会有人上来解救你们。”   耳朵里的耳麦突然传出一阵电流声,柳安木抬手在耳麦上摸了一下,暂时将耳麦上的阴气收起。   几秒后,王远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耳麦里传来,像是受到了某种干扰:“特案A组的先锋队已经到了…不过这里面的情况非常复杂,他们在二层遇到了点麻烦……你现在以守为主,不要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抓紧时间去二层找我们的人会合……”   “兹拉……兹拉……”   耳麦里的声音还没说完,柳安木就已经打了个响指,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信号。   阴气一点点侵蚀耳麦,满格的信号顿时消失,耳麦上闪着微弱的红光,像是黑夜中野兽的眼睛。   “……”密殿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供台上的烛芯发出一声很轻的爆鸣,透过黄色的幔帐,陶小红看向幔帐外的青年:“你有自己的打算?”   “我不喜欢让到手的猎物有机会跑出去,”柳安木耸了耸肩,无辜道:“何况由他们牵制住那些小鬼不是正好吗?这样我才能腾出手,专心陪这个‘佛陀’玩玩。”   ……   与此同时,通讯另一头,王远沉着脸,站在通讯器前。   面对同时失去通讯信号和卫星信号的通讯仪,他的脸色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两个坐在通讯仪的工作人员冷汗几乎浸湿了后背,可是无论他们怎么重连,屏幕上依旧闪烁着“信号丢失”四个红色的警告大字。   “总长,”工作人员擦着额角的冷汗:“信号丢失,可能是那边有信号屏蔽装置,我们暂时还没办法恢复。”   王远两眉之间的沟壑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三维卫星图,三维图上的红点依旧停留在信号最后丢失的位置。半晌,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两个工作人员连大气都不敢出,指挥部内只有主机运转的隆隆声。王远盯着三维卫星图看了半晌,终于收回目光,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随即又下了一条命令:“通知我们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找出来,绝不能让他在那里由着性子胡来。”   两人不敢废话:“是!”   “另外通知封锁科和交警队,让他们以大四喜俱乐部的中心,封锁周围50米的街道,布防双S级结界。尤其是封锁科的人,告诉他们,老子这次不想看见任何东西再从他们布置的结界里跑出去。”   两人拼命点头,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在键盘上敲下一行指令发出,另一人则立刻站起身,大步走到一旁的指挥桌旁,拿起电话敲下了一串数字。   王远疲惫地走到窗口边,看着写字楼外漆黑的夜色。   时至深夜,繁星满空,工业园区只剩下一座座冰冷的厂房。他仰头望向漫天星空,其中有一颗星星的光芒远超于旁边的星星,四周环绕着一圈淡淡的白光。   他盯着那颗星星看了很久,半晌,疲惫至极地闭上眼睛。一想到那个不知所踪的臭小子,他又在心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有旧伤的右脑隐隐作痛。   ——柳老,您老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啊。   **   金属电梯门在面前打开,电梯厢上依旧贴满了黄符。这架电梯的上方有一个写着“工作电梯”的金属标牌,如果不是姬玚接管了电梯的控制系统,这架电梯根本不可能停下来。   不过这并不代表姬玚可以直接操控这架电梯去负二层——因为整个电梯内根本就没有负二层的按键。电梯内除了分成两行的楼层按键以外,所有按键的最上方还有一个长方形的感应器,像是需要刷卡使用。   随着电梯门缓慢关闭,姬玚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打算怎么做?”   “电梯上下运行依靠钢丝绳的牵引,如果钢丝绳断裂,电梯就会坠落进电梯井。”柳安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阵法,在他的头顶上隐隐有咚咚的撞击声传来,像是天空中闷闷的雷声。   “负一层和负二层之间有三道厚度在3cm左右的金属板,如果我猜的没错,只有经过身份验证后这三道金属板才会打开,仅仅凭借电梯坠落时的力量,恐怕很难将三道金属板全部砸穿。”姬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何况就算你真的能够凭借冲击力将三道钢板砸穿,这里也不只有一道鬼蜮,我的力量在这里会受到压制,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护你周全。”   “只要有足够的重量,电梯就能穿过金属板,直接砸进电梯井。”柳安木随手揭下一张黄符,懒洋洋说道:“而且谁说我必须在电梯里等死?”   周围漂浮的阴气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在他的背后缓缓凝聚成一道黑色的影子。黑雾中挤出很多布满血丝的眼睛,血色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动,最终齐刷刷地落在了青年单薄而挺直的脊背上:“你是想利用顶楼的东西?”   柳安木咬破指腹,就着手指涌出的鲜血,在手里的黄符上又添了几笔。指尖上涌出的血滴刚碰触到黄符的表面,就被一股极强的力量吸入符咒内部,随即整个符咒都隐隐散发出不祥的血色光芒。   “既然已经被发现,那也没必要在束手束脚了。”柳安木满意地看着手里的符咒,随手又揭下另一张符咒,将手里的这张符咒“啪”地贴在空位处。   黑雾中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半晌,从浓郁的雾气中发出了几声沙哑的低笑:“柳三啊,柳三,你果然还和当年一样……”   这句话其实姬玚并没有说完,后半句话淹没在他沙哑而低沉的笑声里。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你,才配得上我全部的爱。   柳安木自然听不见他的心声,不过哪怕他真的知道了什么,也不会在意。他从小被师父和师兄偏爱着长大,哪怕是以严厉出名的柳大,平日里也对他的胡作非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年经常是他惹了一屁股麻烦回来,装模做样掉两滴眼泪,柳十七随便训斥他两句,再和柳二配合唱一出红白脸,已经名声在外的柳大就会沉着脸出门替他去擦屁股。   他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即使这几年他变了很多,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有人对他好,他就真心相待,但如果这种好里还带有别的目的,他也绝对不会轻易被感动。 第83章   转眼间, 满厢的黄符都被他揭了个遍,不是这张添两撇,就是那张加两捺。   等把一面墙的黄符都画完, 他左手上已经多了大大小小十来个小口子。   电梯里的黑雾化作一团,贪婪地吮吸着阵法吸引来的阴气,藏匿在浓雾中的眼睛都舒服的眯了起来。   大四喜俱乐部就像是一个养尸池, 尸体的阴气常年蓄积其中,连楼体本身都在渐渐被这种阴气侵蚀。柳安木所做的, 就是在这个蓄水池里开一个缺口,蓄水池里的阴气立刻就会像开闸放水一样涌入电梯里,短时间内将整个电梯变成众鬼眼里的一块肥肉, 吸引鬼蜮里所有的僵尸小鬼。   周围温度骤降, 柳安木缓缓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当他把最后一张黄符重新贴上电梯厢时, 头顶的声音明显大了很多。这次的声音听着要清晰很多, 不是打雷,而是有东西正发疯的朝墙上撞。   “成了。”他随手将指腹的鲜血抹在裙摆上,欣赏着面前的“聚阴阵”:“十几头汗尸,再外加一部电梯,金子打得‘保险柜’都该让老子给砸开了。”   红色的暗光顺着黄符上的血迹流转,阵法旁边还有一个用鲜血画出的笑脸,下方的嘴角开的很大, 透着一股张扬狂妄。   “出去吧。”黑雾之中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几十只血红的眼睛随之睁开,青年身后的金属门缓慢向两边打开:“我锁住了其他六部电梯,他们一时半会还上不来。”   柳安木闻言弯起嘴角,转身离开了电梯厢:“这可是一份‘大礼’, 我猜佛陀一定会喜欢。”   电梯缓缓在他身后关闭,就在电梯门彻底合拢的一瞬间,电梯内的灯光骤然熄灭,贴在墙上的黄符同时燃烧起来。火光落在他的眼底,映出他眼中那一抹玩味的兴意。   **   大四喜俱乐部,二层。   阴气森森的走道中,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身影正躲在楼梯间中,其中一个队员靠坐在墙壁下,他的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腹上,从他指缝中不断涌出鲜血,很快就打湿了表面的纱布。   周围的墙壁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地面泥泞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烂木头的霉味,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市值几个亿的私人会所。靠外的几个人警惕地观察着走道上的情况,在刚才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已经连续遭到了三次袭击,最惊险地就是转移到楼梯间的过程,从头顶突然吊下来的巨型蟑螂,头顶的触须瞬间就贯穿了一位队友的身体。   如果不是队长卫彦反应及时,挥出钢刀将那蟑螂触须打歪了几寸,恐怕这名队友已经被贯穿心脏当场死亡。   守在门口的那名抱着砍刀的许胜往外看了一眼,黑暗漆黑的走道在夜视镜的帮助下,显出了它真正的模样。在走道上那几十间敞开的大门中,不时有黑色的触须探出,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黑色的复眼从门框便探出来,空气中不时能听见几声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舔舐着自己的触角。   他浑身顿时起了一阵恶寒,缩回身子,他压低声音说道:“头儿,我们应该是不小心走进了鬼蜮。这些巨型蟑螂数量不少,到现在还没有一拥而上杀死我们,它们应该是在等什么时机。”   卫彦靠在墙壁上,眉头紧紧皱着。鬼蜮里的东西往往都是“蜮主”意识最深处的展现,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只鬼,意识最深处才能孕育出这种“精神攻击”的产物。他手里握着的手机还停留在最后一条简讯,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先派队员。”   卫彦低下双眼,视线扫过手机右上角的时间——22:46分,离阴气最重的子时还有不到一刻钟。   子时初始,阴气逐步攀至顶点,而后阳气复起。万物抱阳负阴,冲气而合,孤阴不长,孤阳不生,只要越过那个极点,阳气就会回升,阴气中滋生的东西力量也会渐渐开始回落。   “它们是在等子时的到来,一旦进入子时,‘蜮主’的力量就会逐渐走向巅峰,最坏的可能也许会突破3S级,迈入鬼境王者。这些怪物都是‘蜮主’意识的产物,只要‘蜮主’的力量得到提升,它们就会进化到终极的形态。而它们很聪明,想借助月息之力,将我们在这里一网打尽。”   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着右侧墙壁下原本紧闭着双眼的姑娘突然睁开双眼,她的眼球并不是黑色,而是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晕,犹如在黑夜里熠熠生辉的琉璃:“数量太多了,而且还在不断繁殖。”   许胜回过头:“繁殖?”   紫眸姑娘点点头:“没错,就是字面意思——繁殖。它们在不断产下卵鞘,卵鞘中又长出新的蟑螂怪物。”   “等到子时,它们的数量至少会翻一倍。同时很有可能会进化到最终形态,战力至少翻一倍。”卫彦说。   “……什么?!”许胜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后脑勺都凉凉的。他亲手杀过这些巨型蟑螂,暂且不说战力如何,就单说从这些蟑螂体内迸发出黏稠流汁的“汤水”,就足够他把昨天的隔夜饭都吐个干干净净。   “现在我们十分被动,鬼蜮里的情况瞬息万变,等到子时降临,我们活下去的概率就只剩下不到一半。到时候哪怕我们死守这里,也不过是延长死亡的过程而已。”卫彦捡起手边的锤子,慢慢站起身。他的目光透过门缝,看向那漆黑的走道,手中握紧的锤子上寒光一闪:“所有人都有!”   几名队员面色一凛,迅速起身:“在!”   “现在离子时还有最后十分钟,我去引开那些东西,为你们开路。”卫彦的声音依旧和平时一样,沉稳、冷静、不容置疑:“钟燕,你带大家去找生门,想办法在子时前离开这里。许胜,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反正你得给老子把宁昱弄出去。”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另外,我们刚接到总部命令,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先派队员。”   被点到名字的紫眸姑娘抬起头,脸色刷一下变得苍白:“队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们踩着你的尸体出去吗?”   “头儿,你忘了我们特案A组的口号了吗!”许胜手里的砍刀捏得咔咔作响,双目赤红:“‘同舟共济,生死与共’,这句口号还是你当初特案A组成立时,你给我们定下的!”   “许下士。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卫彦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语速快了几分:“还有最后九分钟,按我说的做,你如果有意见可以回去再向上层反应。”   许胜往前走了一步,咬牙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卫彦打断他,毫不客气地说道:“这里只有我是甲级术士,如果你们留下来,老子还要分神保护你们,只会拖我的后腿!”   许胜握紧手里的砍刀,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卫彦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落在那个受伤的男人身上。靠在墙根下的男人此刻也在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片刻后,他看见男人苍白地笑了起来,很轻地朝他摇了摇头:“卫彦,我身上有鬼蜮的印记,它们随时都能找到我。以你的能力,如果没有我在,你肯定能把他们安全带出去。”   男人的脸庞有种过分的瘦削,连唇色都苍白得像一张纸,按在腹部的手指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   他靠在斑驳的墙壁上,肩膀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其实六年前我就应该死了,拖了这么久,我也累了。卫彦,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卫彦微偏过头,他刻意在避开男人眼底的坦然,咬牙道:“是我非要带你来这里,我有义务安全把你带出去!”   钟燕走到负伤的男人身边单膝蹲下,眼眶也有点泛红:“宁哥,你别这么说…特案A组是一个整体,我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来不及了。”男人缓缓松开捂在伤口上的手,微笑道:“不必为我难过,死亡对我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钟燕抬起头,在她蓦然放大的眼瞳中,男人微笑的唇畔边忽有一道火光闪过,黄符蓦然浮现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身边撑开了一片金色的结界。   “玄武阵……”她喃喃地说道。   这是以阵法闻名于世的宁家的独门秘术,除非用暴力破开重伤布阵者以外,谁都无法接近施法者身近两尺。   卫彦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男人周身的结界,嘴唇紧紧抿着,垂在身侧的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握紧手里的铁锤,猛地抽出兜里的手机丢到一旁,随即转身迅速迈出了楼梯间的大门。   “嘭!”楼梯间的大门被重重关上。   门外,卫彦利落地捡起一根掉落在地的钢管,插进了铁门的两个把手内。   “队长你干什么!快把门打开!”一门之隔外,传来几个队友大声的呼喊。   门板被撞得砰砰作响,就连插在门上的钢管都微微弯折,曲折处正好抵在门缝上。   卫彦没有理会一门之隔的喊叫声,他低头看向手里的铁锤。半晌,他发出一声苦笑:“宁昱,如果我大哥还活着,你还愿意留下来等死吗?”   说完,他不等门另一边的男人回答,拎起锤子,大步流星地朝着漆黑的走道走去。   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害怕听见那个人的回答……就算是他在死前,最后任性一回吧。   走道里的悉悉索索的动静越来越多,开始只是偶尔一两声,那些油滑的触须不时从门缝中探出来。紧接着,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多,间隙还夹杂着类似于老人发出的奸笑。   卫彦握紧手里的铁锤,闭上双眼,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由精神里构成的触须很快铺满了整层楼,随着精神力探知的范围越来越广泛,他的眉心也一点点皱起:“天花板上有12只,左侧墙壁上有46只,右侧墙壁上75只,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里有两百多只,右手边的房间有……”   ——太多了,他已经懒得再数下去。   这种数量的虫型怪物,哪怕在它们的老巢里都很难遇到。   卫彦冷眼扫视过周围的巨型蟑螂,那些挥动的触须上还沾有恶心的粘液,多看一眼都让人胃液翻涌。他索性将遍布整层的精神力压缩到周围几米,随即猛地挥起手里的铁锤,蓝光从锤身上乍然浮现。   随着锤子狠狠砸下,一股极其腥臭的液体从头顶落下的巨型蟑螂身上溅出。卫彦侧身躲过另一只巨型蟑螂的攻击,指缝里熟练地翻起一张黄符,打向左右两侧,陡然浮现的金色结界将迎面扑来的“蟑螂汁”尽数挡在外。   没有一丝停顿,卫彦很快又抡起铁锤,重重打在右侧飞来的巨型蟑螂身上。   一下、两下、三下……腥臭浓稠的汁水四处飞溅,混着尚未孵育的卵鞘,溅向两面的墙壁。越来越多巨型蟑螂从四面八方的房间中爬出来,那些丑陋的身躯攀附在金色结界上,锋利的牙齿和下颚骨不断啃咬着阻挡它们的结界,六条腿上的毛刺不断刮蹭着结界,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   随着挥锤的速度越来越快,卫彦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些狰狞丑陋的巨型蟑螂,狂吼道:“来啊!都来啊!”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头顶的金色的结界蓦然出现一道裂纹。数不清的巨型蟑螂争先恐后地朝着那裂缝钻去,锋利的牙齿不断啃噬着结界裂缝边缘,布满裂缝的结界一厘米一厘米地压向卫彦。   他近距离盯着那些布满刚毛的口器,扯动一下嘴角,笑了起来:“奶奶个腿的,老子死也得拉你们一起陪葬!”   话音落下,他用力抡起铁锤,用尽浑身的力量,砸向那些近在咫尺的巨型蟑螂!   “嘭!!”就在此时,远方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的响声完全盖过了毛刺刮蹭结界的声音,也盖过了结界破碎的闷响。卫彦只觉得自己耳边“嗡”了一声,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好像陷入了沉寂。   卫彦握着铁锤,愣了一下,随即满脸懵逼地抬起头。   眼前的画面几乎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那些近在咫尺的巨型蟑螂突然化作数不清的碎片,在他眼前一片接着一片的落下,生长着毛刺的腿不甘地挥动。   卫彦眯起双眼,朝前方看去,只见离他大概五六米的地方缓缓浮现出一张惨白扭曲的面孔。那是一个孩子的面孔,看上去大概还在上小学,此刻正不甘地瞪着他,血红的瞳孔中流露出深深的怨毒。   ——嘭!   身体被重重甩出鬼蜮,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铁锤也同时重重砸在白色大理石忏悔台上。   被铁锤砸中的忏悔台在一声闷响后,闪电般从石台的中间生出一条裂缝。裂缝从忏悔台一头很快蔓延到另一头,很快,沉甸甸的大理石台就在他的面前碎成了整整齐齐的四块。   卫彦:“……”   迎着周围数道惊恐而诧异的目光,卫彦本就懵逼的大脑彻底宕机。他看了看碎裂成几瓣的大理石台,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铁锤,随即抬头,“见鬼”般看向周围惊魂未定的众人。   这些人都穿得都很正式,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香肩礼裙。只不过此刻,所有人不仅面露惊恐,手还紧紧捂着耳朵。   卫彦慢慢皱起眉头,他收起手里沾着黄色汁液的铁锤,鼻尖却本能地翕动。   空气中有一股很浓的烟味,像是刚刚发生过一场爆炸。   “鬼蜮里的爆炸声不是幻觉。”卫彦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他捡起掉落在地的桌布,将铁锤上黏稠腥臭的汁液擦拭干净:“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才把我从鬼蜮中拉了出来。”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既然他能从鬼蜮中离开,也就说明宁昱他们肯定也离开了鬼蜮。想起之前自己在鬼蜮里说得那混蛋话,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死在鬼蜮里——至少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再面对宁昱了。   “靠!好端端的,我提大哥干什么……”   卫彦把铁锤塞进身后的锤包内,整个人都郁闷了起来,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他要是脚程快点,现在都该过六岁生日了。也就宁昱那个傻子,这么多年了还对他恋恋不忘。”   周围的众人挤在墙角边,不时用紧张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还拿着铁锤的男人,议论声此起彼伏。   “该不会是精神病吧?我听见他刚才还大喊着什么‘拉你们一起陪葬’,真是太可怕了。”   “今天不是‘礼拜’日吗?会所怎么能让一个精神病混进来?”   “该不会是在玩cosplay,模仿那些中二病吧?”   “管他是神经病还是中二病,他手里还有武器,万一真的暴起伤人怎么办?你们谁手机现在有信号,赶快报警!”   “保安呢!老子他妈的一年交这么多年费,这里的保安都是吃干饭的吗?!”   “……”   周围吵嚷的声音越来越大,卫彦脚步陡然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处境——他眼角微微抽搐,连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片刻后,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人一点点抬起头,目光不善地瞪过周围那些光鲜亮丽的面孔。   那些人被他凶狠的目光所震,整齐地往后推了一步。随即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下酒!”卫彦攥紧拳头,索性坐实了“精神病”的身份,恶狠狠说道。   说完,他一刻不停地迈开两腿长腿,大步朝走道的方向走去。   两边的人群纷纷向后退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他。但如果是认识他的人就会发现,此刻他的步伐不再像从前那般沉稳、有力,步调虚浮、时快时慢,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案发现场”。 第84章   爆炸后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 漆黑的竖井中涌出大量呛人的黑烟,隐约还能听见电流兹拉的声响。   柳安木松开捂住口鼻的手,从打开的电梯门往朝竖井里看去。竖井的底部燃起熊熊烈火, 电梯坠毁的一瞬间引发了爆发,顷刻间便点燃了汗尸周身的脂肪。   火光照亮了竖井底部的情景,三层钢板完全被穿透, 只在边缘上还残留着一些凸起的残片。井底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尸块,随着烈火点燃了它们的身体, 那些被巫术所囚禁在躯体内的灵魂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白色莹球顺着竖井缓缓上升,萤火白光照亮井壁,如同腾起的白龙般, 朝着竖井内唯一的出口飘来。柳安木单膝跪在电梯口前, 指缝轻巧地向上一翻, 将最后一张黄符展开铺在手心中, 嘴中念念有词:“太上敕令, 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这些拗口的话并不是他随口乱念,此刻他所念诵的咒语乃是道教往生,可为祈求化解一切冤情债主,化解一切灾厄,由修行之人念诵, 可帮助超度亡魂。随着他轻声的念诵,竖井中飘来的莹球光芒越发明亮,仿佛是漫天萤火虫在飞舞。   将超生咒念诵几遍过后,四周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一些,不再如同刚才般寒冷刺骨。不过竖井里的那些白色莹球却只飘到了竖井的三分之一的位置, 随即便像是失去了方向一般,只能不断在原地转圈盘桓。   柳安木观察了一会莹球的动态,心中了然:“四层供奉有东西,所以这些小鬼才不敢贸然靠近。只有等事情全部处理完,打开三层的电梯门,这些魂魄自然就能脱困而出。”   这其实并不难猜,很多养尸地都会在附近修建庙观,供奉各路神仙。这样做是因为养尸体阴气湿重,需要有正派东西压制尸体的邪性,否则尸体在发生尸变后尚未完全被收服,甚至有可能会反噬主人,脱离控制,成为比较棘手的游尸。   黑色的雾气在柳安木身后凝聚,随即在那雾气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形,西装笔挺,手腕上还戴着一块绿水鬼。明明是商界精英的打扮,可从雾气中显现出的这个人却留着一头黑色长发,五官硬朗,但嘴唇却乌黑得近乎发紫。   他垂眸看向青年有些苍白的后颈,那里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痕迹,边缘微微泛着红,靠内里的位置有些青紫。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咬痕。   这是妖族最原始的占有欲望,一旦他们认定了一个伴侣,就会从内心深处不断渴望能够标记自己的伴侣。如果伴侣无法被标记,它们也会不停在伴侣身上留在自己的妖印,以此来震慑其他觊觎者。   姬玚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个咬痕看了一会,突然悄无声息从后接近了青年,冰凉的手心从后抱住青年的腰身。   下一秒,凉飕飕的声音贴着柳安木的耳根响起:“我抱你下去?”与此同时,两根没有温度的手指轻轻抚上了他的后颈,随着指腹的摩挲,后颈上竟然有丝丝疼痛传来。   柳安木嘴角抽了抽,脖子上浮现出一圈鸡皮疙瘩。他抖了几下减肩膀,试图挣脱背后的手指:“你T M吃错药了吧?”   “……”姬玚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原本落在他后颈上的手指向前一滑,轻而易举地锁住了他的脖颈。卡在喉咙上的力量并不轻,青年因而被迫向后扬起头,眯着眼睛,对视上姬玚居高临下的视线。   “现在是你有求于我。”姬玚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缓慢低下头,冰冷的气息落在青年的鼻梁上。他深深凝望着眼前这张脸,青年的眉间并不乖顺,反而透着一股张扬肆意,像是一把随时会出鞘的刀。   “在鬼蜮中出手的代价可不小,我自然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他从前也身居高位,身边的女人从来都是温柔如水。可偏偏自从见过这个人,他的目光就不断被眼前的青年吸引。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人的画面,那时小孩正骑在他大哥的肩膀上,手里挥舞着他师父最宝贝的铜钱剑,眉眼灵动神气,活脱脱是个混世小霸王。   掐住脖颈的力量稍稍松懈了一点,柳安木立刻抓住机会,手肘用力向后一捣,顿时挣脱束缚。   向后退至电梯口,柳安木摸了摸还在隐隐刺痛的脖子,吐出一口气,冷笑道:“发|情就去找棵树,还解决不了那就割|以永治!如果你自己下不去手,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老子也可以勉为其难,亲自帮你操刀。”   “我本就是鬼身,哪怕是被碎尸万断,都能再长回来。”姬玚整个人陷在一片黑色的雾气中,他转了一下手腕上的绿水鬼,视线落在青年指缝里的铜板上:“如果刚才的事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我道歉,是我太过心急了。”   柳安木抬起手,弹了一下指缝里的铜板。他的视线落在了几步远的那道虚影上,下落的铜板在半空翻了个面,随即稳稳落在那曲起的指节上。   “晚了。”柳安木叩住铜板,朝他竖起中指:“能威胁小爷的人还没出生呢!”   话音刚落,周围浓重的鬼气便迅速被吸入铜板中间的方孔中。姬玚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铜板上,铜板表面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金光,那是哪怕他也无法违抗的契约之力。   “柳三,”姬玚与他目光对视,突然道:“这下面至少有二十米,没有我的力量,你根本下不去。”   姬玚的声音放缓,他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从指尖的位置开始慢慢变成一团黑雾,“我不会碰你,就像以前一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漆黑的瞳孔就猛然收缩成一点。   下一秒,青年张开双臂,在他面前向后倒了下去。   ……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响起,头顶的亮光在短短几秒内就缩小成一个光点。   青年的发丝纷扬,手臂和肩背上的肌肉本能地绷紧,双脚并拢,身上的白裙宛如半空中的盛开的栀子花。下坠的感觉就好像一步踩空,身边所有东西都在倒退,原来失重感出现的同时也会伴随着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不过他心中不仅没有害怕,嘴角还轻微上扬。耳边比风声更快的,是从身边扎向地底的枝条。   这些足够手腕粗细的枝条进入竖井后,只用了不到半秒,就在竖井内生长出茂密的枝干。熟悉的柏木香气出现在鼻尖,接着立刻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不断下坠的感觉终于消失。   周围的白色萤球纷纷靠过来,它们漂浮在半空中,穿梭在针叶之间,就像是游动在大海深处的白伞水母。   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色萤球,柳安木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最近的一只白色萤球,随口说道:   “你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还慢。”   手心中灵魂的触感很柔软,也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冰冷,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温度,像是把手浸泡在温水中。   拥抱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一些,半晌,温热的呼吸轻轻落在耳后:“弟子学艺不精,让师尊失望了。”   周围的枝干上盛开着粉色的花苞,在向下的冲击力下,花苞脱离枝条,扬起飘扬在半空中。后背紧贴着的胸膛传来一下又一下、结实有力的心跳,紧接着,温柔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却带着嗜血的杀意:   “要是师尊不喜欢,我替您杀了便是。”   柳安木眨了下眼睛,嘴角微微扬起,问:“杀谁?”   骨节明显的手指穿进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后背的怀抱又紧了几分,仿佛缠住猎物的蟒蛇,炙热的气息不断喷洒在耳根下,声音有些低沉的沙哑:“师尊想让我杀谁?如果让弟子来选,我定要让那痨鬼碎尸万断、魂飞魄散。”   柳安木想都没想,就懒洋洋地拒绝:“他不行。”   耳根后的气息一顿,随即变得急促而滚烫:“为什么就他不行?”   身后的气息似乎特别的烦躁,离开青年耳根后方,随即又焦躁地喷在青年后颈上还未消退的的咬痕上,一股股酥麻的感觉像是无数小虫子顺着神经钻入大脑。   “出来做生意,信誉最重要,传出去我还怎么做生意?”柳安木被后颈上的酥麻激得浑身一抖,条件反射般偏过头:“何况它曾与我结契,除非我身死,它现在是跳出六界,不死不灭的状态。”   竖井内安静了一瞬,浓烈而危险的妖气充斥在整个竖井内,就连刚才还漂浮在半空中的白色萤球都纷纷缩到了竖井的角落中,生怕被这滔天的妖气所误伤。   半晌,背后那妖低沉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它的愿望的是什么?”   他蛰伏在人间数千年,手上掌握着无数普通人无法的资源和力量,哪怕只是从指缝里漏下的那么一点资源,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跻身进入名流社会。如果只需用一点微不足道的资源,就能送走那个碍眼的痨鬼,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哦,他曾有一死敌名为姬奭,又作邵公,曾辅佐周武王。此人杀他父兄,与他有血海深仇。”   柳安木慢悠悠地说道:“所以他的愿望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助他找到姬奭的转世报仇。姬奭死前曾立过誓,生生世世守护周天子,所以他只能转世投胎到自己的后人身上,只有先找到姬奭的后人,才有可能找到姬奭的转世”   “不过周朝距今已经三千多年,姬奭恐怕也已经轮回转世了几百年,没准他的血脉早就死绝在了某朝某代。老头应下这笔买卖,无非就是想骗个免费劳动力而已。” 第85章   井底七横八竖的堆放着数十具尸体, 三面的墙壁上还有被火烧灼过的痕迹。树根从交叠的尸体后背上长出来,流出黏稠汁液的脂肪成了最好的肥料,迅速生长起来的树根顷刻间就将尸块隔绝开来。   金属电梯门早就在刚才的爆炸中被掀出数米, 扭曲变形地砸在离电梯井几米外的地上,表面还冒着一层白色的烟气。   满殿的红烛如同红色的海潮一样,层层叠叠, 铺满了整个殿堂。四周的墙壁上凿开了不少孔洞,每个洞内都摆放着一尊金身佛像, 晦暗的烛光落在小洞佛像上,在佛像的身后拖出长长的黑影。   昏暗的光线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慢悠悠从电梯门内走出来。白色的长裙包裹着青年略显的单薄的身体, 裙摆染上了几分黑色的炭灰, 远看却像是一副摇曳的山水画。   柳安木的视线先是落在大殿中央那二丈高的“佛像”, 随即又低头看向那个蜷缩在殿前血池中的女人。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皮肤雪白, 如瀑的黑发披在腰间。女人身上的装束很繁复,白色的长裙上方绣着金线,在烛光下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她素藕般的手臂上挂满了叮铛金饰,就连锁在手腕和脚踝上的铐链都是纯金打造的。   听见脚步声,蜷缩在地上的女人动了一下。她伸出手在地上摸索了几下,手指在血池中划出道道血痕。随即她缓缓抬起头, 露出一张漂亮却惊悚的美丽脸庞。   美丽是因为女人的皮肤就像是上好的瓷器一般光滑白皙,鼻梁很高,精巧的嘴巴像是樱桃。   惊悚则是因为女人的两只眼眶内并不是眼球,而是两块菱形的紫水晶。被挖眼的伤口愈合又被石头边缘割开,那新长出来的皮肤上, 残留着数不清的狰狞恐怖伤口。   女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在烛光的照射下,柳安木才看清那腥红的嘴巴里并没有舌头,取而代之的是贯穿她整个口腔的数根细钉。   这个“可怕”的女人四肢都被金链拴住,链条的另一端则系在血池之上的四个立石神龛上。每座神龛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段刻联,上联为:“神通天地,神来神往光舜日”,下联为:“龛供圣贤,龛中龛外尽尧风”   柳安木走到血池边上,池底的玉石常年浸泡着血液,已经呈现出古怪的红褐色。池底的女人仰着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装点着紫水晶的眼眶中反射着烛光。片刻后,女人双手缓缓移动到胸前,朝着池边的方向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   柳安木低头和女人对视,心中一个猜想逐渐变得清晰。   于是他在血池边蹲下身,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血池中的女人听清:“李妍?”   趴在血池女人在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浑身上下都猛地颤抖了起来,拴在她手腕和脚踝上的锁链被拽起,铁链瞬间被拉直,又随着女人虚弱倒地,和玉石相撞,发出叮铛的响声。   她失去舌头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嘶鸣,却碍于脸上贯穿口腔的细钉,无法将嘴巴张得太大。柳安木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大殿中央的佛像,自言自语道:“原来刘海平把你弄到了这里,也难怪警察一直找不到。”   大殿上的佛像和庙宇中的神像完全不同,整座神像一共有六个脑袋,像是六个奶||头一样遍布在神像的胸口。神像整个身体由扭曲而畸形的肉山所组成,在肉山鼓起毒腺的后背上还背着一具巨大的身躯,这具身躯就像是一个被扒了皮的人,血淋淋的挂在肉山的脖颈上。   听见那个她在心里诅咒过上万次的名字,女人美丽的面庞顿时扭曲了起来,脸上闪过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断的怨毒。她拼尽全身的力量,用手指沾取血池中的腥红的血水,背过身,用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血池上写下两个字。   “救我。”   柳安木对眼前的女人并没有多少怜悯,虽然这个女人是被刘海平骗到这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但从警方现在的调查来看,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妍,山东人,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从大学起就一直游走在不同男人的的身边,利用自己的身体交换富足奢侈的生活,甚至为了嫁给刘海平,多次编造谎言,利用舆论逼死了刘海平白手起家时的发妻。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柳安木站起身,却根本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原本被献给‘佛陀’的,应该是刘海平那位糟糠之妻,可你却偏偏为了嫁给刘海平当‘富太太’,活活将他的原配给逼死。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一切全是你自作自受。”   血池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干裂的嘴唇不断颤抖,漂亮的面孔不断扭曲,最终只剩下恐惧。   青年看着血池中怔愣的女人,笑了起来:“既然是你自己选的路,那就该好好享受才是。”   女人拽着手腕上的金链,拼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爬去,膝盖被夹杂在玉石中的刀片划得鲜血淋漓,可她就像是没有痛觉,只是拼命伸出手,喉咙发出恳求的呜咽,就像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惜回应她的只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女人最终只能失力而颓然地倒在地上。   空洞洞的眼眶中粘着两颗鹅卵石大小的紫水晶,水晶锋利的边缘将她的眼眶扎得鲜血淋漓,愈合的伤疤一次次被割开由愈合,最终形成了这些狰狞可怕的疤痕。   **   柳安木站在二丈高的“肉山”前,“肉山”矗立在原地,表面贴着金箔,就好像一尊真正的佛像。只是这佛像的样子实在有些诡异,夹在肉褶中的六个脑袋罗刹头神态各异,不过无一例外,所有血红的眼睛此刻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青年。   柳安木盯着面前的“佛像”看了一会,嘴角嘲弄地弯了弯:“你还真成神了啊?”   大殿上的佛陀没有说话,十二只眼睛同时向下,直勾勾盯着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寻常人的眼睛看不见,但柳安木却能清楚的看见,佛像的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金光,虽然这金光很斑驳,甚至还没有那些黑色的阴气重,但这“金环”是真真切切存在。   柳安木解下身后背的布条,在佛像面前蹲下,将手里的布条打开:“真是讽刺,平生积德行善之人至死也无法修成真佛,只能不断在轮回中修行,偏偏是你们这些肆意屠戮生灵的歪门邪道,却通过不断掠夺他人的因果,脱胎换骨,轻而易举地便修成了真神。”   大殿上静悄悄的,除了血池中女人喉咙里的哀吼,就只剩满殿红烛噼里啪啦的闷响。寂静中突然传出一阵锁链拖动的声音,紧接着从背后的方向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原本趴在血池底部的女人突然像是被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她猛然向后仰起头,嘴巴大大张开,晶莹的唾液顺着嘴角流淌出来,后背也在剧烈颤抖。与此同时,血池上的四个神龛突然打开,从神龛黑漆漆的内部伸出四根黏稠的紫色触手,这四根触手如同灵活的毒蛇,蠕动游走在女人的身边。   “噗嗤——”四根触手同时从女人张大的嘴巴里,钻入女人的喉咙。女人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地面上凿开的血槽中不断由鲜红的鲜血顺着血槽流向大殿之上的佛像。   血槽中的鲜血和血池里的颜色完全不同,更鲜艳、更明亮,就像是经过了某种净化。   柳安木解开破棉布两边的细条,很快破棉布中包裹的东西就彻底显现出来——那是两把弯刀,一大一小,刀鞘上的纹路复杂古朴,透着一股神秘的味道。   他伸出手,一点点将插在刀鞘中的弯刀拔出来。与此同时,他的身后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白色虚影,这个影子几乎和佛像一样高,雪白的道袍迎风飞扬,手中长剑散发着刺骨寒意。   被抽出刀鞘的刀刃表面并不平整,反而像是正在结痂的伤口,靠近刀柄的刀背上还布满了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像是长了霉的豆腐块。   柳安木指腹怀念地拂过刀背,那些生长在刀背上的白毛立刻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爬上了他手背,就像两位挚友紧紧握着一起的手。   “能死在这把刀手下,你也算死得其所了。”柳安木轻声说道。   被白毛爬过的地方很快就传来细密的刺痛,就像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肤上的毛孔钻进血管,很快,白毛的表面就散发出一层淡淡的血色,这些血色缓慢向下蔓延,短短几秒就把所有白毛都染成了血红。   与此同时,刀背上的白毛也变得更光泽,整把刀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刀刃发出“嗡”的阵响。   大殿上的十二只血目死死盯住他的手中的两把刀,不详的嗜血之气从这两把其貌不扬的弯刀上散发出来。传说以前湘人巫师手里有两把刀,一把是大金刀,一把是小金刀,其中大金刀用来杀魔斩邪,小金刀则用来驱赶,上面挂满铜环,铜环撞击而响的时候,邪祟就会闻风而逃。 第86章   “嘭!”滚滚黑烟从佛像内涌出, 阴气四起,大殿内的烛火瞬间熄灭了半数。   大佛耸立于大殿上,背后伸展开数条莲花般的石触手, 浑身的金箔和金饰忽明忽暗,流转着暗金色的光芒。随着殿下的烛火晃动,光影落在不同的佛头上, 竟然映出完全不同的神态,有的犹如菩萨低眉, 有的又仿佛金刚怒目。大佛身躯魁梧有力,肚皮向外鼓出数尺,仔细看就会发现, 大佛的肚脐内其实还蜷缩着一尊婴儿石像, 婴儿侧躺在一座莲花台上, 双眼雕琢得十分仔细, 像是襁褓中的孩童正在酣睡。   柳安木握着大金刀的手横在胸前, 感受到从四面八方的石窟中投来密密麻麻的视线。白色的绒毛已经完全被染成血色,使得整把大金刀都沾上了几分不详的味道。   他仰头看向那两丈高的佛陀,背后的白色道人提起手中长剑,道袍如同流云般纷扬起。半晌,他轻弯起嘴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李兄,昔日你用这两把刀斩奸除恶, 如今你不在了,此等小事就由小弟代劳吧。”   他话音刚落,阴风四起,殿内的烛光猛然一闪,六个佛头同时向下垂首。   大佛后背的石触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密密麻麻的触手飞快地摆动,顷刻间就逼近到眼前。大佛上的六个脑袋同时向右一偏,传来一声很沉闷的咯噔声。   柳安木握紧大金刀,右脚向后一蹬,整个人便腾空跃起。手里的大金刀迅速覆盖起一层血色,随着他用力一挥,重重劈砍在蜂拥而来的石触手上,这些坚硬无比的石触手顿时像是被菜刀劈开的豆腐,被劈砍成了数段,断口处汩汩喷涌出腥臭的鲜血。   漫天腥风血雨中,那道白色的虚影速度更快,如同一道闪电穿梭在密密麻麻的石触手间,手里泛着银光的长剑顷刻之间便已经逼近大佛的面前。白衣道人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就好像手里握得不是杀人的剑,而是即将落向棋盘的棋子。   “嘭!”长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白残影,随着这道残影向下劈砍而下,大佛左下方的一颗脑袋应声被砍断落下。   这一下仿佛激怒了殿上的大佛,剩下的五个佛头都收起了慈悲相,金球打造的眼珠向外鼓凸,化作金刚怒目,对那持剑而立的虚影怒目而视。虚影抬起手中的长剑,将剑身上沾染的血渍在道袍上擦干。   被斩断的佛头噙着一抹悲悯的微笑,从半空中滚落,伴随着的断裂声,砸落在地的佛头从肉髻处开始裂开,很快裂缝就遍布了整个佛面,随即从裂口中爬出数不清的黑色甲虫。   就在佛头的慈悲相裂成两半的同时,大殿四周密密麻麻的佛窟中的佛像突然在同一时间转过身,面朝着大佛的方向,同时发出频率极高的诵经声:“奄南無那啰谨墀,摩诃菩提萨埵,那摩婆萨多……”   扬起的长剑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就连血雨之中握着大金刀的青年也不由停下动作。他皱起眉毛,仰头看向面前的大佛,血水顺着他的额头缓慢滑下,落入他腥红的眼底。   在他的心底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道无法更改的指令,不断在他的脑海里重复,正在试图改变他内心深处的东西。   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快,与从同时,他的心底里突然升起一股陌生的恐惧。绝望和无助如同蛛丝般将他缠绕,只有当他抬起头,仰视面前的大佛时,佛光普照之下,才能将他心中的阴霾与恐惧驱散些许。他仰望着面前“慈悲”的大佛,不受控制地抬起腿,松开了手里的大金刀,一步步朝着大佛的方向走去。   大金刀被松开后,表面的血毛迅速褪去,随即“当啷”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柳安木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在他那有些恍惚的眼瞳中,大佛已经脱离了那具笨重的身体,此刻立于他的身前的是一尊真正的神佛,数百双佛手从大佛的背后伸出,佛陀的头顶生长着有如塔山般的肉疙瘩,乌瑟腻沙,高显周圆,犹如天盖,从这些肉髻中又长出数不清的血红眼珠,这些眼珠齐齐转到下方,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青年。   佛陀背后的手臂缓缓伸出,像是想要拥抱即将遁入佛门的信徒。佛陀脸上的慈悲相越发悲悯,金身铸就的手臂一点点靠近,只是还没等他触碰到青年的衣襟,一声闷响骤然在它的耳边响了起来。   耳边的念经声陡然一顿,整个大殿蓦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大佛肚子上的五个佛头缓慢地转动,伴随着石头摩擦的咯咯声,不时有些细小的沙石顺着佛首落下,金色的眼珠从外鼓凸,那十几只眼睛同时朝下看去,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一把短金刀此刻正插在石佛的肚脐眼内,刀柄上镶嵌着一个巴掌大的圆环,大环上还套着数十小环。握着刀柄的青年左手掌心向前虚握,双手食指伸直,拇指搭于中指尖,余二指自然弯曲。   原本应该沉浸在佛法中的青年,此刻却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嘴角扬起一个嘲弄的弧度:“你好像很意外?”   随着他话音落下,握着刀柄的右手陡然发力,将刀刃从大佛肚脐眼内抽了出来。刀刃完全抽出后,表面竟然沾了一层鲜红的血液,这一刀完全将大佛肚脐眼内的石婴儿贯穿,从刀口处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   刀柄上的大铜环抽出时一震,带动数十小环,发出当啷啷的声响。这声响回荡在安静大殿上,就仿佛催命的号角。   短金刀抽出以后,扬在半空中的石触手也一节节断裂开来来,佛陀身上开始发出混杂着污血味道的恶臭,像是流淌下的汁液般滴滴答答落了下来。但与此同时,血池的方向突然传来锁链撞击的声音,就像是里面的女人发了狂,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锁链,就像是一匹想要挣脱开马鞍的烈马。   “啪!”一只过分苍白的手掌拍在血池边,女人费力地想要从血池爬出来,她的口中只能发出“啊、啊”的哀鸣,没有眼球的眼眶又一次被磨破,汩汩鲜血顺着她的眼眶流淌出来。   大殿内又刮起了一阵阴风,突然,女人的身体僵硬在了原地,黑色长发被血水打湿,湿漉漉地披在她的肩膀上,只不过那原本黑亮的头发迅速变得枯槁。她面朝着大佛的方向,脸颊飞快地干瘪了下去,身上的皮肉皱巴巴贴在骨头上。   她仿佛是用尽了浑身最后一点力量,对着大佛的方向伸出一只手,被铁钉贯穿的嘴颤动了几下。随着生机在她身上快速流逝,血槽中的鲜血再一次充盈起来,源源不断地流向大佛的方向。   柳安木扫了一眼地上纹路古怪的血槽,向后退了几步,将小金刀插回身上的布袋中,又捡起地上掉落的大金刀:“这些血槽应该是一个阵法,石佛的位置在阵法的最中央,由血槽流出的液体会被分散到八个方向,再通过不同的路径汇集到大佛下方的机关内。恐怕这些血液就是佛陀的力量来源,只要血池中的血不流尽,他便可以一直不死不灭。”   汇入石佛底部的血液果然很快被某种力量所吸收,血色的纹路顺着石佛的身体慢慢爬上来,大佛身上的金箔簌簌抖落,连带着身上的金饰都发出当啷的撞击声。随着金箔掉落,石佛真实的纹理才真正暴露在柳安木的面前,眼前的石佛的身体仿佛是由红玉髓所打造,就像是人的血肉,甚至透过红玉髓晶莹的表面,还能看见一些腥红的器官被罗放在大佛的腹腔内。   看着下方的人类,佛陀终于开口说话,只是这声音并不是从任何一个佛首中发出来的,而是从大佛的肚脐眼中所传来,声音有如洪钟震耳:“后生,难道你就不好奇,老夫为什么能突破末法时代的桎梏,以凡人之躯,修成真正的神佛。”   话音落下,下方的人类果然停下了动作。他手里握着长满血毛的大金刀,很轻地挑了一下眉尾:“邪门歪道而已,如果你真的修成了正身,又怎么会连我一个凡夫俗子都打不过?”   “凡夫俗子?”大佛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洪钟般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中,大佛上五个佛头此刻也都恢复了慈悲相:“只用一眼就看出老夫正身所在,凡夫俗子可做不到。”   大佛背后的石触手再一次缓慢生长出来,只不过这一次那些触手却全部安分地缩回到大佛的背后。   “如你这般的天资,何不与我联手。我所修行的法门分为阴阳两册,我所修行得乃是阴本,只有肉身陨落后才能修行,现在我可以把阳本送给你,待你将阳本修到大成,你我二人合体,便能坐地成仙。这两本法门可是个好宝贝,当年也是我在机缘巧合下才得到,在这末法时代之下,唯有用此法才能修得功德圆满,坐地飞升。”   柳安木“哦?”了一声,慢悠悠道:“你所谓的功德圆满,就是抢夺他人命格修行?”   “要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老夫这些追随者虽然肉身消损,可灵魂却能与我融合,成为我的一部分。”佛陀说:“末法时代下,灵气枯竭,凡人通过汲取灵气修行,这种力量渺小得就如同蚍蜉,大部分修行者连修行的门槛都没有迈入,就已经耗尽了寿元,是故千年之间竟无一人修得正身。”   “所以老夫苦思多年,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只要把所有修行之人的命格、修为全部都集中到一人身上,那蚍蜉虽小,亦可撼树!我给这种修行法门取了一个名字,叫做蜂巢。” 第87章   “蜂巢……”柳安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抬起头, 目光没有看向大佛,反而看向四周密密麻麻的佛窟。   这样一看,这些遍布于周围墙壁上的佛窟的确很像是蜂窝。佛窟有明有暗, 其中接近有三分之二的佛窟中没有开灯,而这些佛窟中的佛像全部都盖着红布。   柳安木瞬间明白了什么,这些佛窟里根本就不是无欲无求的神佛, 而是世俗贪欲的化身,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永生仙途, 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独立的灵魂,将自己融入“佛陀”的身体。   “功德圆满,坐地飞升, 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柳安木动了一下嘴角, 嘲讽地看着面前的大佛。血液顺着刀柄上的白毛染红刀身, 大金刀在他的手中发出震颤的嗡鸣:“我看你早就走火入魔, 把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即使修成了阴神又如何,你根本就不了解力量的本质,又何谈运用这些力量。”   听到这话,头顶的“佛陀”惋惜地摇了摇头,“看来你无意与老夫合作。”随着它的动作,更多细小的沙石顺着大佛圆滚的肚皮落下来:“既然如此,那老夫也留不得你。”   话音刚落, 大佛的形态就逐渐发生了变化。从地底涌上来的鲜血倒灌入大佛身上的暗槽,如同遍布在大佛身上的血管一般,流向它身体内的每个角落。   紧接着,大佛的背部鼓起数不清的肉疙瘩,肉疙瘩的重量迫使大佛不断弯下腰, 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背着龟壳的老鳖。五个佛头被压进了大佛的肚子里,它们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挤压,很快佛头的嘴唇处就碎裂开来,从裂缝中钻出数只长相奇怪的虫子。   这些从佛头中爬出来的虫子乍一看有点像是蜈蚣,通体漆黑,每节躯干却有白色的花纹,远看就像是张张人脸。这些虫子的身体两侧还敛着两片凸起,像是还未展开的翅膀,只是还没等其展开双翅,泛着血气的大金刀已经利落地将其砍成了两半。   血色长刀劈在大佛后背的肉疙瘩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金刀上的煞血之气不仅瞬间就斩断了毒虫,还在那丑陋的疙瘩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刀痕。疙瘩顿时蠕动了几下,随即像个充气的皮球一样膨胀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毒腺中喷出。   利落地收刀后撤,柳安木抬了一下眉头,视线落在完全异变了的大佛身上。   生长在大佛后背上的肉疙瘩像是蓄势待发的火山,表面的肉瘤如同蛆虫一般挤压蠕动。   “嘭!”从肉疙瘩里突然喷出一条绿柱,足有半米高,这绿色的汁液落在地面上,立刻就将地面烧出了一个窟窿。   ——毒?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睛,有些意外地扫过地上被毒液腐蚀出的坑洞。   片刻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面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原来你还没有修成阴神,现在也不过是半神之躯。如果我猜得没错,阴册和阳册都正能修炼到半神之躯,而最后的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让阴阳两册的修行者融为一体,修成真正的阴神。”   顿了顿,他抬起下巴,看向几步开外的大佛:“你天资不高,无法修行阳册,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肉身消解后开始修行阴册。这些年以来你应该一直在找有资质修习阳册之人,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那个人。”   大佛身体下倾,前胸几乎要贴到地面,背后的毒腺还在不停分泌出腐蚀性的毒液。   半晌,那洪钟般的声音从大佛的腹部发出:“不错,阴阳两册合则成事。阳册渡关之时阳气外泄,会引来万鬼缠身,唯有功深德重之人方能平安无事。为了能够修行阳册,我散尽万贯家财,只求积累功德,可惜今生的福德却只能报在来世,所以我几经思虑,才选在极阴之夜自我了断,以阴魂之相修行阴册。”   “老夫为此大业殚精竭虑,谋划了整整四十年,若你我合力,配合我手中的资源,修得大成只不过是时间问题。”那个声音叹息了一声,言谈中却暗藏杀意:“可惜你无法为我所用,今日我若放过你,便是为来日埋下了祸根,如此我非杀你不可了!”   “杀我?你有这个能力吗?”柳安木握住刀柄的手缓缓转动了两下,轻飘飘地说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会不惜一切代价逃跑。以你现在的力量,只要拼尽全力放手一搏,恐怕连我也拦不住你。”   那洪钟般的声音闻言哈哈大笑,毒腺中如同喷泉般喷粗大量绿色汁液:“老夫很欣赏你这份狂妄,归根结底我们其实是一类人。不过刚才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如今老夫已经祭出真身,你还拿什么跟我斗?”   对面的青年没有说话,只是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刀柄:“谁说杀你必须我亲自动手?”   五个佛头同时睁眼,大佛面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肚脐眼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被一把利刃穿透,金环相碰撞的“当啷”声回响在他的耳膜,好似阎王殿上掷下的火签令。   即使命门已经被贯穿,但大佛依然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五个脑袋动作僵硬而缓慢地地低下头,由金珠组成的眼睛向外凸鼓,死死盯着从地底伸出的那截枯槁手臂。   “周杰……你敢背叛我?”   握着小金刀的枯槁手臂瑟缩了一下,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手里的小金刀推至最深。腥臭的血液一汩一汩从大佛的肚脐眼中喷涌而出,从周杰的视角,甚至能清楚得看见肚脐眼中的那个婴儿因为愤怒而瞪大得竖瞳。   随着命门被金刀所贯穿,大佛只能保持低头瞪眼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好像石化了一般,后背上的毒腺逐渐开始萎缩,从毒腺中喷出的不再是绿色的毒液,而是随着一股股内部的爆炸,不断朝外吐出腥红的鲜血。   “与其说是背叛,倒不如说它从来没有效忠过你。”柳安木松开大金刀,随手将鲜血淋漓的右手在白色裙摆上蹭了蹭:“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算是半个同行。你用这些小鬼的骨灰胁迫它们为你卖命,而我与它们的灵魂签订契约,让它们供我驱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弯起了嘴角:“不过现在来看,还是我技高一筹。”   石佛已经开始从内部瓦解,血红的眼睛从尚未发生石化的部位不断生长出来,竖立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的青年。随着石化的面积越来越大,密密麻麻的眼睛都挤在最后一只毒腺内,这些眼睛里有愤怒、有不甘还有哀求。   可惜一切都晚了,伴随着血光一闪而过,最后一只毒腺也被一刀斩断,碎石裹挟着腥臭的血液重重摔落在地。短短一分钟内,大殿之上,那魁梧高大的石佛竟如同倾倒的大厦般轰然倒塌,碎裂的红玉髓滑到柳安木的脚下,又被他随意地踢到一边。   满地碎裂的红玉髓中,一道黑色的影子悄然从地底探出脑袋。   周杰的脸上堆着谄媚地笑,它伸出枯槁的手臂,飞快地将青年鞋子上的碎石屑掸掉,随即又忙不迭将那把被金光包裹的小金刀拿出来,把上面的血迹在自己身上蹭干净后,才用两只手捧到青年的腿边,嘴里还不忘拍虚溜马道:“多亏主人神机妙算,没费一兵一卒,就将此贼斩于马下。”   柳安木将大小金刀裹回布条,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会吹捧,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开口:   “行了,你的骨灰在哪?”   周杰忙不迭道:“这边,我给您带路……”   **   摞放的破瓦罐足足垒了三层,柳安木足足在摞成小山的瓦罐堆里找了近十分钟,才终于把埋在最底下的一只瓦罐搬了出来。   十分钟后,周杰抱着自己的骨灰,低着脑袋,坐在垒成小山的陶罐堆旁。此时此刻,它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时而恍惚,时而迷茫,时而又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良久,周杰缓慢抬起头,万千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想到人活了一辈子,最后也就剩下这么点东西。”   柳安木将丢在一旁的破棉布重新背回肩膀上,闻言略微抬了一下眉梢:“嫌少?”   说完,不等周杰反应,柳安木顺手就从身边的另一个陶罐中抓起一把,转手塞进了周杰手里的罐子。做完这些,他无辜地抬起头,与瞪圆了眼睛的周杰对视,很是体贴道:   “不够我再去给你弄点。”   手里的罐子陡然一沉,周杰悚然低头,心中警铃大作。目光落在自己的下腹,短短片刻,那里就冒出来一节胳膊,细长的手臂向上抬起,肘关节弯曲,那枯槁的手指不断在他身上乱拍,几次都差点用一巴掌了断了他下辈子的性|福生活。   周杰手忙脚乱地按住下腹上那只张牙舞爪的手,整只鬼顿时泪崩:“……你他妈是魔鬼吗?”   然而那罪魁祸首打小就是远近闻名的混世魔王,只耸了耸肩,脸上没有半分内疚的神色,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第88章   十五分钟后, 大四喜俱乐部大厅。   “送货车多久来一趟?每次都只送粮食吗?”几名警察手里拿着记录本,正在给这家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做笔录。   作为B市最老牌的私人会所,大四喜俱乐部大厅装修奢华大气, 连帮客人运送行李的货运推车都是纯金打造,金灿灿的颜色几乎闪瞎了程名的24K钛合金狗眼,其奢华程度可见一斑。   不过此刻的大四喜俱乐部却和往日非常不同, 大厅中拉起了黄色警戒线,不时有盖着白布的担架从电梯间被抬出, 显然是发生了不小的案件。大厅靠正中的位置站着一个身材板正的男人,穿着一身警服,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 肩章上两朵四角星花的警衔在灯光照射下掠过淡淡银光。   刘鹏站在两名警察的中间, 耳朵上戴着的耳麦不时闪过一抹红光。   他时不时抬起头, 用余光留意着电梯间的情况, 似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从电梯里走出的身影。   就在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 大厅感应门突然朝两边打开,一股热浪顿时迎面扑来。   门外一个实习警员匆匆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攥着一份刚打好的材料,顾不得去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快步朝着刘鹏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刘队,这有一份文件需要您的签字。”   刘鹏接过实习警员递过来的报告,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刚准备抽出上衣口袋里的签字笔,耳麦里突然有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我们捕捉到了他的信号,正在朝你的方向靠近。”   刘鹏抽笔的动作一顿,视线几乎立刻朝着电梯间的方向看去。他的视线从几块电梯面板上扫过,大部分电梯都是从楼上往下走, 而此刻竟然有一架电梯正在从负一楼缓缓上升。   刘鹏喉结缓慢滚动了几下,就连面对持枪的毒贩,他都没感觉自己这么紧张过。   “真是那个臭小子?”虽然面上摆出了一副严肃的模样,但他也是打心里面高兴。   旁边的小警员不明所以,见一贯好说话的副队长此刻却板起了一张脸,而且迟迟不签字,他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手心冒汗,心跳加速,心说该不会是自己打印的材料有什么问题吧?   越是这么想,他的心里也就越没底。   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实习警察终于下定了决心:“刘队……对不起,我再拿下去检查一下?   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的工业园区内。   王远站在两块显示屏前,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严肃,眉头紧紧皱起,拇指不断摩挲着一块椭圆形的扁牌。   半个小时之前,大四喜俱乐部发生了一场不明原因的爆炸。这场爆炸导致一架电梯失控,另外还有三架电梯也因为总控台失灵而触发了紧急制动。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场爆炸绝对不是意外,因为就在爆炸发生的前十分钟,那小子身上的信号突然中断,随后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几分钟,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而那小子最后留下的定位来看,他消失的位置就在7楼电梯间附近。   通讯器上端几道蓝光闪烁,坐在通讯仪的工作人员摘掉耳麦,抑制着眼底的惊喜,扭头说道:“总长,通讯功能已经恢复了,我们现在可以强行开启他那边的通话功能。”   “好,马上给我接通他的通话!”   “是!”左边的工作人员应道,立刻伸手将通讯器上一根红色的电线拔了下来。随着收音设备的电线被切断,通讯仪自动更改成扬声器模式。   随着通讯器发出接通的“嘀”声,王远大步走到通讯仪前,胸中憋着一股怒火,随时都要爆发:“你小子到底滚哪去了?”   “外面那么乱,我当然要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对面的青年掏了掏耳朵,声音依旧懒洋洋的:“俗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王远只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欢快地跳了起来,怒火中烧道:“出发前你是怎么跟老子保证的?这趟行动一切服从指挥,绝不擅自行动,结果你小子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你马上跟着警队的车给老子滚回来,在十万字检讨书摆在老子桌上以前,你小子都不用回来局里上班了!”   通讯仪另一端安静了一会,随即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头儿,那我申请戴罪立功总行吧?”   “戴罪立功?”王远冷笑了一声:“做梦!这次老子必须给你长长记性!”   “头儿,相信我,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你绝对感兴趣——大四喜俱乐部地下还有两层,而‘佛陀’就藏在里面。”   此刻电梯刚好到达一层,电话那头,柳安木慢悠悠迈步从电梯中走了出来:“四十年前749局有一名高层叛变了组织,不仅利用职权打开了三级保险箱,还从保险箱内盗走了两件东西。”   话音落下,指挥室内的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   坐在通讯仪前的两个工作人员耳朵都竖了起来,连呼吸都压得微不可闻。   青年并不是在胡诌,四十年前保险箱被盗一事确有其事,而这件事一直被高层压下来,由两任总长接任调查了四十年,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名叛变的高层。据他们所知,那名失踪的高层在逃出749局后的第一时间就接受了手术,将埋在体内的芯片挖出,从此便销声匿迹。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这件事也不是毫无进展。   三年前特案A组在侦办一个特殊案件时,意外发现了一条线索,并且追踪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个组织的分据点。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抓捕行动开展前夕,却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不仅局里秘密监视的组织成员全部“意外”身亡,局里还在这次行动的过程中损失了六名S级核心成员。   王远深吸了一口气:“那两样东西在什么地方?”   他自认为还算了解这个臭小子,虽然平时老是满嘴跑火车,但在事关他二哥的事上,这小子绝不会开玩笑。而且既然他能知道了那两件东西的存在,就说明他已经跟那个叛徒接触过。   “烧了。”电话那头轻飘飘道:“这种害人的东西,留着也是个祸患。”   “烧了?!”   王远额头上的青筋又一次鼓了起来,他强忍怒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头儿你也知道我这人一向胆子小,今天被这么一吓,少说也得养个十天半个月从才能……”   “……”王远终于失去了耐心,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把东西交出来,算你将功补过。”   “哦。”电话那头立刻从善如流道:“我想起来了,另一件宝贝就在我身上——不过这东西很特殊,鉴于贵局之前的表现,这回必须让我亲手把它放进保险箱内,我才能放心把它交给你们。”   通讯仪前的两个工作人员简直被他吊足了胃口,此刻抓心挠肝的好奇。他们只知道四十年前局里丢过两样东西,却不知道究竟丢了什么。不过四十多年以来,局里从来没有中断对那位高层的追查,即使在高层面临解体重组的重大关头,上层依旧一致还保留了代号“绝杀令”的行动。   “到底丢得是什么东西,才能让上层如此在意?”这个问题不断萦绕在两人的心头,几乎要把他们折磨疯了。   王远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也好。等此物归位以后,我会取消保险箱的所有权限,由你来设置一个密码。你不是局里的人,无法自由进出749局,把这个密码交给你来设置,我最放心。”   “——什么?!”   还没等电话那头的柳安木说话,指挥室内,两个工作人员却先一步同时惊讶出声,其中一人更是直接了当地说道:“总长,他不是我们的人,万一他把密码透漏出去——”   两人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一道毫不客气的声音:“我拒绝。”   “……”正抗议的那人张了张嘴,有点尴尬地把剩下的话给憋了回去。   听见他的回答,王远并不意外,似乎早已预料到一切,但他还是就着对面的话问: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不想搅合进你们749局的这趟混水。”对面的声音依旧懒洋洋地,丝毫不领这位大总长的情:“头儿,你可能误会我了,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跟你们合作。何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都不可能成为盟友吧。”   他这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有点不留情面。指挥室里的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愤懑的神色,心说这人也太不识抬举了!总长是局里出了名的严苛,如今竟然对他如此赏识,他却一点不识好歹!简直罪大恶极!   说话间,通讯仪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很粗犷,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派:“你小子又跑哪里去了!执行任务期间,不服从指挥乱跑,回去你小子什么都别干,先给老子交十万字检讨过来!”   电话那头的柳安木:“……”   听见扬声器里熟悉的开场白,接线的两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照不宣对视一眼,迅速拔掉收音线后,指挥室里顿时传来拍桌子的大笑声。   王远靠在通讯仪旁,听着电话那头中气十足的声音,嘴角也很轻地向上扬了扬。紧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后叼在嘴里,深吸一口,又缓慢地吐出一口烟雾:   “痛快!自打遇见这小子以后,老子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与指挥室里三人的畅怀不同,电话的另一头,柳安木很郁闷、非常郁闷。   跟王远他尚且还能讨价还价,但刘鹏只是个普通人,而且还实打实是他的上级,面对职场压迫,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下凡,也只能认栽。   “副队,看在我以身涉险的份上,检讨能不能少点,写个一百字意思意思就得了……”   “少不了,这回老子非得给你个教训不可……”   “……” 第89章   白色奥迪行驶在黑夜里, 车窗被降下,夜风吹拂脸颊,柳安木悠闲地单手搭在车窗上, 身上由几个塑料袋绑在一起拼成的外套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坐在副驾驶的程名提心吊胆地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哆哆嗦嗦地说道:“三、三哥,你就真放心把车交给它开吗?”   话音刚落, 广播里的音乐声陡然小了下去,随即便传来一声很清晰地冷哼。   “放心吧。”柳安木懒洋洋地靠在真皮座椅上, 任由夜风拂乱他额前的碎发:“这小子死前是个赛车手,不然也不会喝了二两猫尿,就敢把速度飙上一百来码。”   程名咽了咽口水, 余光偷偷飘过两侧飞快倒退的街景, 压低了一点声音:“可他可有过前科, 万一他想拉两个垫背的, 那可怎么办?”   广播里沉默了一会, 随即便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而且还伴随着“嘭、嘭”的重响,就像是广播里关着什么东西,想要挣脱束缚从广播中钻出来。   李飞的声音几乎是咆哮着从广播里发出来:“滚你大爷的,谁TM稀罕你一个老爷们!老子又不是gay,要找也应该找两个漂亮小姐姐才是,跟你们两个男人共享一个身体有什么意思?!”   广播里咆哮几乎破音的声音折磨着耳膜, 柳安木不耐烦地用搭在车窗上的手掏了掏耳朵,正思考要不要丢一道符让他闭嘴,余光中却突然有一道白影擦着车窗划过。   那道白影明显是一个人形,脸色惨白的像是带了一张面具,脸上挂着腥红的、几乎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 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盯着他的脸。   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皮,扭头和那张“惊悚”的面庞对视了两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撞鬼了,后脖颈上就突然被吹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十殿急令,所有鬼差凡接此急令,即刻放下手中事务,协助黑白无常捉拿诸鬼。”   耳边话音刚落,他便感觉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捏了一下,随即整个人的意识就被一把从驾驶室里的躯壳中拽了出来。柳安木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下去,只见自己的躯壳脑袋一歪,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耷拉着脑袋,向后靠在驾驶座的真皮靠椅上。   “……”他转头看向背后的戴着高帽的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怎么没有接到急令?”   “上面刚发的指令,估计还在那破系统里卡着呢。”白无常脸上戴着鬼面具,在自己宽大的衣袍里摸了摸,很快掏出一面黑色令牌,在柳安木的面前亮了一下:“最近阳间突然冒出了不少漏网之鬼,而且个个怨气冲天,我们无常司人手不够,只好请兄弟们都过来帮忙。”   白无常手里的令牌泛着一层白光,的确是阴曹司出来的东西。柳安木又朝四周看了看,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跟你搭档的黑无常呢?”   “他押着刚才那三个小鬼回去交差了,这些小鬼不好对付,原本我们都准备放信号摇人了,没想到那些小鬼身上的力量竟然突然消失,才让我们给擒住。”   “力量突然消失?”柳安木抬了一下眼皮,小鬼的力量通常来源于自身的怨气,只要心中的怨气没有消散,小鬼的力量就不会凭空消失。   ——难道是正好有个大师路过,顺便将这几只小鬼给超度了?   “具体原因我们也不知道,不过这几只小鬼身上人味很重,恐怕都已经在阳间滞留了三四年。”白无常一边解释,一边从宽大的袖口中抖出一条卷轴:“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下一个地方吧。”   与此同时,车内的程名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他悚然坐直身体,尝试去推驾驶室的柳安木,可无论他怎么喊,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的那人都没有丝毫反应。程名连忙喊开车的李飞将车停到一边,自己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到柳安木的鼻子下。   白无常有阴曹司令牌在手,柳安木也只好认命去加班。他扫了一眼车内混乱的状态,随手在半空中写下几个字,指尖轻飘飘一弹,刚才写下的几个字就朝着车内飞去。   “行吧,下一个地方在哪?”   白无常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而是先将手中的卷轴朝半空中扔出。   卷轴在半空中转了几个面,随即自动打开。黑色阴气从空白的卷轴内涌出,很快又在画布上垒起B市的缩影,那些由黑气化成的建筑不时随风抖动,上方还冒着丝丝缕缕黑烟。   白无常抬起手臂,抓住柳安木的肩膀,手里的招魂幡朝地图上那黄色的箭头一指:“黎家坝。”   说完不给柳安木反应的机会,白无常就捏着他肩膀,又把他提了起来。呼呼的风声灌入耳中,柳安木的灵魂被白无常拉着,犹如被狂风卷到半空上的枯叶,顷刻间被一股巨大的吸入了半空中的画卷中。   “啪!”古朴的卷轴掉落在路边,把一旁正撒尿留标记的泰迪吓了一跳,一泡尿断断续续,半天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水。   下一秒,卷轴周围的空气如同水波纹向四周荡起波纹,枯槁惨白的手指穿过水波纹从虚空中伸出,捡起地上掉落的卷轴,又缓缓收了回去。   泰迪豆大的黑色眼珠里清晰地倒映出那只枯槁的手臂,它朝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龇出一口尖牙,黑色的眼珠中凶光乍现,张嘴不停地吠叫。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狗主人撑着膝盖喘息,半天才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叫什么叫!给我回来!”   泰迪转过头,龇牙咧嘴朝着追上来的主人吠了两声,随即又迈开四条短腿,迅速朝着前方跑去。   **   几分钟后,两鬼站在一栋自建三层民房前。   眼前的自建民房修得像是欧式小别墅,不仅建筑风格大量采用了穹顶式设计,顶楼还特意留出了一个露天小花园,就差用大红油漆把“不差钱”三个字刷在外墙上。   柳安木搓了搓自己鼻子,有点眼红,悻悻道:“这自建房怎么修得跟卢浮宫一样。”   白无常将招魂幡抗在肩膀上,耸动笔尖,用力嗅了几下:“不错,就在这里。”说着他将肩膀上扛着的招魂幡用力插向地面,幡杆穿透水泥地面,直直立了起来。   随着幡旗正立,四面幡角快速旋转,白色布条飘扬在半空中。与此同时,四面幡旗上同时射出数道白光,这些白光汇集在自建房的顶端,很快就将整个自建房笼罩在其中。   白无常宽大的衣袍抖了抖,又从里面抖出一本线装蓝册,翻到其中的某一页:“刘盈,生于xx,卒于xx,死后全尸入土,棺深五米。前后共有两名无常前去勾魂,皆未勾得此女魂魄。”   “全尸入土却勾不上来魂魄?”柳安木余光瞟了一眼勾魂薄上的名字,纸面上明晃晃写着“刘盈”两个大字,不过这两个字的字迹很新,而且字迹工整,与旁边的其他字迹完全不同,就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人所写。   他想了一下,心中立刻有了一个猜想:“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埋在地下的应该就是个衣冠冢,里面只有一魄用于掩人耳目,再加上棺内设有拘魂的阵法,无常能察觉到地下的气息,却勾不到魂,最终只能悻悻离去。”   白无常摇摇头,道:“即使勾魂失败,勾魂的任务也会被系统自动挂起,很快又会分配给新的无常。”   “没错,按照地府新系统的运行逻辑,在勾魂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会按照每轮递增一个等级的逻辑,被不断派到其他无常手里,直到轮完所有等级的无常。但拘魂使共有十个等级,新派进的任务又会安排在老任务之后,所以想要轮完所有等级的无常,至少需要半年。”   “所以——”柳安木意味深长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灯火通明的小别墅:“这半年的时间对布局之人非常重要,而且此人一定非常了解阴间的运行方式。”   白无常若有所思停在原地,它思考了片刻后点了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既然如此,把刘盈的魂魄勾来一问便知。”   说着,白无常飘到招魂幡旁,双手捏诀,用力拍在幡杆上。刹那间,萦绕在招魂幡上方的白光更盛,隐约能看见数道灵魂般的白影跃然于幡旗上方。白无常缓缓收回一只手,在半空中写下一道冥符,随即大喝一声:“现!”   随着一声喝出,那盘桓在招魂幡上的数到白影如流矢般射出,伴随着嘭、嘭的声响,打在别墅的八个方位,随后从八个角迅速拉起白色的光束,和别墅正上方的光束汇合,形成一个巨大的鸟笼。   就在鸟笼形成的一瞬间,院落里有一道模糊的血色背影渐渐成型。怨气化成的黑色长发飘扬在她的四周,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弯曲向左|倾斜着,女人浑身都湿漉漉的,身上滴答滴答往下滴着水。   白无常抬腿往前迈了一步,抓住面前的招魂幡,高声道:“刘盈,你寿数已尽,跟我们走吧!”   那道血色的背影并没有理会鬼差的呵斥,依旧歪着身体站在原地,黑发下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别墅三层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血水混着冰冷的河水,不断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见院落里的鬼魂无动于衷,白无常拔起地上的招魂幡,僵硬地嘴角朝上扯了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跟我们回去,省的多受那些皮肉之苦。”   空气沉重地仿佛凝固出水珠,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说话。   过了有几分钟,那道血色的背影才转过身,湿漉漉的黑发之下,是一张只有巴掌大的惨白面庞。   夜色深沉,月光皎皎。乡下没有城市的喧闹,虫鸣清晰可闻。隔着一排铁栅栏门,柳安木与那张惨白的小脸对视,一人一鬼,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沉默地互相对视着。   片刻后,在白无常狐疑的目光中,柳安木偏过头,干咳了一声:“好巧啊,又见面了。” 第90章   院落中央长发遮脸的女人看着他, 片刻后,突然朝着他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白无常看向后方的柳安木,眼神有些狐疑道:“认识?”   “……算是认识吧, 有过一面之缘。”柳安木岔开了话题,“对了,你们最近要勾的魂都是二十几岁的姑娘?”   白无常似没想过这个问题, 认真思考了一会,才点了点头说道:“没错, 不仅如此,而且这些都是层层上报的老单,至少也都经手过两三个无常。不过这些小鬼的怨气都很大, 有些甚至已经变成了厉鬼, 收拾起来费时费力。”   八二五特大贩尸案发生后, 市局就为倒卖女尸案成立了专案组, 算算时间, 各个分局现在应该已经顺藤摸瓜,端了不少倒卖女尸的据点。   “原来如此,难怪最近B市范围内的任务单量激增,甚至还需要从其他部门紧急抽调人手。”柳安木露出了然的表情,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个‘法华会’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现在看来,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他原本以为这个组织的势力仅仅只是渗透于各行各行业, 没想到就连阴间都有他们的势力,这样的势力绝无可能轻轻松松就被警方一锅端掉。   其实之前与佛陀的交手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疑惑,佛陀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每次调用力量都需用借助血池充能,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的力量并不来自于本身, 而且他无法直接吸收血池里的力量,所以“李妍”才会被留下一条性命。   打一个形象的比方,佛陀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他本身只是一个经过过滤的蓄水池,谁都可以从他这个蓄水池中取一瓢走,所以每个人都认为蓄水池里的水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   ——但在这里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蓄水池里的水又是从何而来?   如果佛陀的力量并不是源于他自身,那就说明在大四喜俱乐部的背后肯定还藏匿着一个庞大且危险的组织。最坏的情况下,大四喜的俱乐部可能只是那个组织背后的黑手故意推出来的靶子,玩这一手弃卒保车,只是为了保护那个组织背后真正的势力。   柳安木看着院落里的女人,慢慢眯起双眼,心说看来有必要到749局去一趟了。   “‘法华会’?”白无常抖了抖衣袍,从自己脖子上拽下一条漆黑的锁链。它双手攥着索魂链,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阳间的事情,我们阴间从来不插手。但如果是有人故意扰乱阴阳秩序,阴曹司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说完,白无常把手中的锁链缠在手腕上,又看向下方的刘盈:“姑娘,无论你现在有何冤屈,且跟我回阴曹司再说,到那自有阎君大人为你做主。”   它手里的索魂链无风自动,如同两道闪电朝着院落中央的刘盈急袭而去。只是还没等那两条索魂链接近刘盈的身体,就被数道血色红光重重弹开。   白无常向后退了半步,双手攥着嗡鸣不止的索魂链,有点古怪地“咦?”了一声。随即它扬起右手,从宽大的袖口内又摸出勾魂薄,纸页无风自动,连着翻动了数十页。   “怪哉!怪哉!”白无常眉头拧在了一起,几乎要打成结。   它又看向几步远之外的刘盈,这才看清此鬼身上分明有淡淡的血气在涌动:“此女积怨深重,以成厉鬼,周身煞气化尽之前,无法进入轮回,可是为何勾魂薄上没有任何记录?”   无常手里的“勾魂薄”是以十殿判官手中的“生死薄”为母本,新系统投入运行之后,“勾魂薄”上的信息随时随地都在更新,像今天这种情况,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   刘盈慢慢从湿漉漉的长发后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那双血红的双眼盯着半空中的无常,片刻后,突然它张开自己的嘴巴,低低笑了起来,可那腥红的口腔中既没有舌头,也没有牙齿,她只是从那滚动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伴随着那诡异的“咯、咯”声,刘盈歪着脑袋,惨白的手臂慢慢抬起,她伸出一根手指,沾着血迹的手指直勾勾地指向三楼那亮着灯的房间。   与此同时,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几乎要咧开拖到耳根。   她另一只手用力捂着肚子,几乎要笑得直不起腰,那种疯狂又瘆人的笑从她身上一点点渗透出来,她的眼睛里笑出了血泪,似乎真的很高兴。   柳安木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三楼只有一个房亮着灯。   那个房间窗帘拉紧,似乎里面住的人非常害怕黑夜。窗帘后此刻正站在两个人影,个头很高,头几乎要顶到窗户上框。这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帘背后,就像是正在偷偷观察窗外的情况。   随着刘盈的手指一点点挪动到两个黑影的上方,三楼的紧闭的窗帘蓦然向两边拉开。   拉开的窗帘后,一男一女面色惨白,双眼圆瞪,看上去已经断气多时。两人的尸体被两根麻绳吊在窗口,女人的双脚甚至已经高过了下窗框,这也是为什么隔着一层窗帘,那两个影子显得尤为高大。   刘盈佝偻着后背,单薄的肩背不时抖动几下,她就这那古怪地姿势缓慢抬起头,湿漉漉的黑发后,那只血红的眼睛和柳安木的对视着。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大大的笑容,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缺失的舌头却让她无法说出半个字。   柳安木收回目光,抬手在半空中一抓,摇摇头道:“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下一秒,由阴气化成的索魂链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此刻他手中漂浮的索魂链已经断成了两节,断口处十分粗糙,有着数不清的毛刺,一看就知道是被外力挣断。   白无常的视线落在他手中断裂的索魂链上,黄豆大小的黑眼仁顿时缩成了一条线:“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东西,竟然连索魂链都被挣断了?”   青年手里的这跟索魂链和无常手里的索魂链不同,这条通体泛着黑色阴气的索魂链,是六案功曹驻阳间的办事部、城隍下属“三千捉鬼使”才能配备的武器,可以说是威力无穷,寻常小鬼只要闻到气息,就会吓得双腿瘫软,更不用说设法逃脱了。   刘盈自然也看见了青年手里的索魂链,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癫狂的笑容,但眼神却非常平静,仿佛早已经预知了自己的结局,她周身由怨气化成的血色屏障如玻璃般碎裂,她缓缓并起双手,举过头顶,这是准备束手就擒的意思。   青年手上索魂链确实如她所想,立刻缠绕上她的脖颈,冰凉的触感像是一条毒蛇,一点点在她的脖颈上收紧。   ——不过也就在这时,让她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白无常瞪大了双眼,在他惊诧的目光中,青年将自己的右手按在了另一条索魂链的断口上。掌心包裹住布满毛刺的断口,锋利的断口瞬间将他的手掌心划出一道血口。   腥红的血液顿时从他的掌心流淌而出,血珠在半空中凝结,慢慢形成一条刻着古怪符号的血带。   血带周围散发着淡淡的金色,朝着刘盈的方向缓缓飞去。下一秒,丝丝缕缕的金光顺着她的嘴巴钻入,随即这些金光竟然在她的嘴巴再次汇聚、交织,慢慢地形成了牙床、舌头。   “疯了!”白无常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中掉出来,简直不可置信:“你竟然在用自己的功德,帮她修补出一条舌头?”   “有什么不可以吗?”柳安木松开锁链,任由那些带着功德的血珠滚落在地,却毫不在意:“反正这种东西我多到用不完。”说完,他便又把目光落在下面的刘盈身上:“你有什么想说的?”   白无常一时失语,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好用嫉恨的目光死死瞪着那人。若不是碍于面子,它都几乎想要立刻趴下去,将那人滴落在地的功德一点点舔掉。它们这些鬼差没日没夜的工作,不就是为了积攒功德,才好早日前去转世投胎吗?   刘盈怔怔地看着半空中的青年,血泪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眼眶滚落。   良久,她才仿佛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自己的嘴巴。常久无法说话,让她几乎快要遗忘了该如何运用舌头,发出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音节。   “我不后悔……我也不欠他们的,生恩养恩,我还了一辈子不够,把这条命还给他们便是。”   她缓慢而倔强地仰起头,眼眶中不断有血泪滴下。月光轻飘飘落在她的脸颊,照亮她脸上如同蚯蚓般的疤痕,又仿佛像是要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珠:“可他们从来没有打算放过我,哪怕我把这条命还给他们,他们依旧不愿意放过我。”   “我原本只想干干净净的离开,所以在决定死亡的那天,我花光了身上所有钱,给自己买了一条最漂亮的裙子……所以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把我尸体卖给那些混蛋。”最后几个字刘盈说出口的时候带着一点颤音,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抖,仿佛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   “你说阴间会还我一个公道,”她指尖发白,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看向半空中的白无常:“既然如此,十殿之上,可会让我的父母也还我一个公道?”   “这……”   白无常一时语塞,半晌,才有些讪讪的说道:“父母之恩重于泰山,此乃是天地之间、头一号的大恩。恩仇这么一相抵,在阎王殿上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索魂链缠绕在刘盈的脖子上,她的身体慢慢开始变得透明,只要片刻就会被索魂链吸收,可她却固执地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中挤满了嘲弄之意:   “正因如此,我才要赶在你们来之前杀了他们。”   “人人都说,阎王殿上乃世间第一公正之地,依我所见,也不过如此……”   **   话音散尽,索魂链重重掉落在地。   皎白的月亮高挂于空,月光之下,青年捡起掉落在地的索魂链。   一旁的白无常将插在地上的招魂幡拔出,又把四面幡旗敛回旗杆边,视线不时瞟向青年手里的锁链:“这刘盈已经成了厉鬼,按照规矩,应该由你带回去,交由城隍司处理,我也就不越俎代庖了。”   说完,白无常又从袖口中取出一面卷轴,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走吧,下一个地方,孙家坡。” 第91章   沙湖区公安分局修建在闹市区, 为了呼应“美丽市区”的号召,围着公安局栽了一圈的梧桐树。每到夏天的午后,树上的蝉鸣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沙湖区公安分局内, 老旧的收音机正在费力播报着广播,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据本台记者传回的消息,昨日《国华日报》失踪女记者一案发现最新线索, 兹拉兹拉……关小春的随身手提包在……兹拉兹拉,目前警方已经把证物交由科技犯罪相关部门进行检查……”   新闻还没有播报完, 耳边就传来“咔哒”一声。随着广播的声音突然中断,趴在桌上正在小憩的青年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三哥, 王队喊你现在赶紧过去一趟, 好像有急事在找你。”   程名把手里的收音机放下, 晃了几下柳安木的肩膀, 嘴里小声嘀咕道:“昨天晚上李飞说你太累睡着了, 连上楼都是我给你背上去的,怎么睡了这么久还没睡够?”   枕在自己手臂上的青年紧紧皱起眉头,从鼻孔里哼哼了两声,又把脑袋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天知道昨天他被那只该死的白无常拖着,一晚上跑了三个片区勾魂。   等太阳终于从天际线边爬出来后,那天杀的无常拍拍屁股收工回去睡觉,而他这个“临时工”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准备补个回笼觉,就被程名一边念叨着“要迟到了”,一边连拉带拽地给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头顶上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程名顺手拿起桌上的空调板,“滴”一声将正在吹冷风的空调关掉:“对了三哥, 昨晚我帮你和‘过往随风’打游戏,他终于主动提出要和咱们见面约会。不过他,他还有个小小的条件……”   把头缩在自己胳膊里的青年动了一下,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什么条件?”   “他提出要跟咱们视频一次,彼此如果来电,那就发展到线下见面。”程名拧开一瓶冰水,将冰凉的瓶身按在柳安木的胳膊上:   “这家伙反侦察意识实在太强了,咱们的探子在他打游戏的时候装作新客进去观察情况,谁想到他真的一边打游戏,还一边关注着网吧门口的情况,看见有陌生面孔进来,立刻就跑了。所以王队说还是以防万一,让咱们想办法把他约出来,再对他实施抓捕。”   关了空调后的休息室很快又闷热起来,手臂冰凉舒服的触感让柳安木终于舍得爬起来。他接过程名手里结成冰坨的矿泉水瓶,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点困意。   “行啊。”他打个了哈欠,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下来:“见面老子都不怕,难道还怕打视频?”   “三哥,你这也算是为人民做贡献了。”程名嘿嘿笑了一声:“到时候让咱们局里的女同志来给你拾掇,肯定把这个‘过往随风’迷得魂不附体!”   柳安木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眉梢,又拿起手里凉丝丝的冰水,往嘴里灌了几口。眼见一瓶冰水快喝到底,这人也没有挪屁股的意思,程名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准备再催促他一句。   可就在这时,休息室的大门却一把被推开,一身板正警服的王远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出于老警察的本能,那鹰隼般的目光先在休息室内扫了一眼,随即才落在柳安木身上:“你小子立了点小功,尾巴都快要翘上天了,老子喊你过来,半天也没见到个人影。”   柳安木靠在椅靠上,懒洋洋地耸了耸肩:“头儿,局里两点才上班,现在还是休息时间。”   “十万字的检讨写完了?瞧你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哪里像是一个警察?”王远语气严肃,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将手里的文件甩了桌子上:“我既然单独喊你过来,肯定是有急事。”   “我们今早接到一起报案,报案人是本市的杰出企业家陈东方,他报案称他的女儿陈娇娇已经失踪了三天,前两天他还以为女儿是在和自己赌气,甚至拒绝了他老婆要报警的提议。直到昨晚的家庭宴会,陈娇娇依然没有出现,报案人一家这才感觉到不对。根据报案人的口述,他现在怀疑是自己竞争对手找人绑|架了他的女儿,想要以此来威胁他退出招标。”   “陈娇娇?”柳安木抬了一下眉梢,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翻开桌上的文件,第二页赫然印着失踪人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短袖短裤,黑色的长发高高扎在脑后,不施粉黛却有一种清新自然的美丽。   程名也看到了那张彩色照片,不由吃惊了一惊:“三哥,这女人之前不是来找过你,还说她是你二嫂来着。”   柳安木一目十行地扫过手里的报告,视线落在第二页上的一行小字:“失踪时间是在三天前?”   王远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没错,和陈娇娇一起失踪的还有她报社的同事方泉。三天前,他们二人驱车离开所工作的报社,随后共有四个监控摄像头拍摄到了这辆车。交警队调取了这四个监控摄像,在摄像里发现他们是在跟踪另外一辆车。”   柳安木没打算隐瞒,点了点头:“上周她拦过我的车,想要从我手里挖到第一手爆料,被我拒绝之后依旧不死心。所以那天晚上她应该是以为我在出外勤,才会跟踪我进入了零界。”   “她手里没有邀请函,如果被卡在安检站,又独自驱车离去,那可就麻烦了。”王远抽着熟悉的香烟,眉宇间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他们如果真被困在零界,在导航失灵的情况下,搞不好会开进了深海区。在那个地方,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无异于羊入虎口。”   “拍卖会期间他们就在明月饭店。如果在拍卖会结束后,他们老实跟着车流离开,绝对不会出任何事情。”柳安木顿了顿:“除非他们在拍卖会结束以后,主动脱离了车流,在‘零度口’调转方向,开到了浅海区,等他们再想回头的时候,来时的路已经消失不见。”   浅海区和深海区中藏着数不清的冤魂厉鬼,而‘零度口’就是通往明月饭店和浅海区的岔路口。   为了指引前来参加拍卖会的宾客,明月饭店特意在‘零度口’的岔路上支了一排护栏,有护栏的一侧就是正确的方向,而没有护栏的一侧,则通向浅海区。   浅海区的“浅海”二字并不是一片海,而是用来指代像海一样的沼泽,在这区域的正中央有一片几公里的沼泽地,从里面可以通往更深的底层,而就在沼泽下则藏着那些穷凶极恶的鬼魂,如果陈娇娇真的把车开到了沼泽附近,即使没有在下陷得过程中被沼泽闷死,恐怕也会被沼泽底部的那些东西当成食物圈养起来,这比直接被闷死还痛苦千万倍。   “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你们前后脚驶入鼓楼大街,而且你的车再次出现在监控摄像头内,已经是五个小时以后了。哪怕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但办案需要证据,如果单从监控录像来看,你们两人确实有不小的嫌疑。”王远抽了一口烟,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看向柳安木。   “你刚才说他们他们二人在拍卖会期间在明月饭店里?不对,他们没有邀请函,拍卖会期间怎么可能在明月饭店?”   程名不由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在安检口的时候三哥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纸人,又把两张红色卡片放在两个纸人的手里。那两个纸人蹭了蹭三哥的指尖,随即便探头探脑地从车窗钻了出去,再往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纸人了。   程名抓了抓后脑勺上的头发,解释道:“我们在安检口才发现他们,三哥说外面乱,怕他们在外面出事,于是就拿了两张红卡给他们。”   “把红卡给了他们,你们又是怎么进去的?”   “三哥手里正好还有两张黑卡,安检的人验过黑卡,就把我们放进去了。”程名咽了一口唾沫:“不过当时我们和他们的车之间还隔了两三辆车,等我们进到明月饭店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   王远指缝间夹着香烟,眼底闪过一丝思索。随即他把烟屁股按在烟灰缸内,从桌上拿起调查报告:“陈东方在交警队有点关系,现在他应该也看过那四段录像了。陈娇娇无疑是在跟踪你后才失踪,你们两家是世交,陈娇娇和你二哥还定过亲,你父亲应该很快就会打电话喊你回家,到时候你要怎么糊弄过去?”   王远的话音刚刚落下,柳安木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柳安木拿起手机,摸了摸下巴,疑惑道:“头儿,你该不会还有什么言灵这类的绝活吧?”   王远嘴角抽搐了一下,轻咳一声,用眼神示意他接电话。按下接听键后,对面先是一阵沉默,柳安木索性也不说话,等着对面先开口。果然等了几十秒后,对面终于沉不住气了。   “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今晚的家庭宴会,你陈叔叔想见一见你,无论你手上有什么事情,都必须给我回来。” 第92章   掏了掏耳朵, 柳安木懒洋洋道:“你哪位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一时半刻还接受不了那件事,不过我和你妈妈养了你这么大, 即使你三哥回来了,你也依旧是我们柳家的孩子。”   听见电话那头伪善的话,柳安木不由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心说:我可去你大爷吧。   电话对面的这个人应该就是原主的父亲,而且这个便宜爹似乎和原主还没有血缘关系, 原主大概率是他们领养的孩子。   即使他没有原主的记忆,但也能大概猜到原主当时的处境,如果原主是一个被家人疼爱的孩子, 手机里不可能没有保存任何一个家人的联系方式, 甚至连户口本都是迁出来单独一页。   没听见柳安木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男人还以为他态度有所松动, 于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不是柳家, 你不知道还要在孤儿院里受多少苦,你也该懂事了,别让爸爸难做。公司这次竞标离不开你陈叔叔的帮助,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却闹出了这种事情……”   “我闹出了什么事?”柳安木打断了男人的话,不耐烦地说道:“陈东方和你之间的利益我不感兴趣,少拿什么狗屁生恩养恩道德绑架老子。”   “……”对面的男人被他噎了一句, 半天没能再说出下一句话,他没想到这孩子离开家这几个月,性子竟然变了这么多——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就在沉默蔓延的同时,柳安木的大脑里突然“滴”的一声响起了提示音:“还阳小助手提醒您,检测到宿主行为偏离预设轨道, 已自动为您开启群体记忆适配性调整攻能!”   随着脑海中的提示音落下,电话里传来深深的呼吸声,再开口的时候,男人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威胁的味道:“小木,柳家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是让你回家吃顿便饭。”   “如果你还想在警局好好干下去,就应该聪明一点,不要和我对着干。看在从小将你养大的情分上,我也可以尊重你的想法,让你继续留在警局……”   这一次,没等电话那边威胁的话说完,柳安木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顺手将那个号码拉黑。   “这件事你不能任性,还是要回去一趟。”王远手里的香烟刚好烧到了底,他缓慢吐出一口烟气,又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按灭:“一方面,监控摄像头的确拍到陈娇娇的车跟踪你开进了鼓楼西大街,监控里虽然没有拍到程名的正脸,但你这张脸非常清晰,你的嫌疑现在还排除不了。另一方面,你父亲和省局的李厅是多年好友,如果他真的铁了心要你离开警局,你也只能回家啃馒头了。”   说完这权衡利弊的一番话,王远摆了摆手,拿起搭在椅靠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休息室。   柳安木嘴角抽了抽,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像吃了屎一样难看。   ……万恶的资本主义!   把手机塞进裤兜,柳安木站了起来,捞起一旁冰镇过的矿泉水,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程名连忙道:“三哥,你去哪啊?”   “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家呗。”   “回家?”程名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赶了几步跟上去:“可现在离下班还早啊,你该不会想要翘班吧?这个月也没剩下几天了,你现在翘班多不划算啊。”   停下脚步,柳安木歪过头,漆黑的眼眸仿佛晴空下清澈见底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程名的影子。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蓝色的警服,似笑非笑地说:“你是准备让我穿着警服和嫌疑人视频吗?”   “……”   **   半个小时后,沙湖区公安分局二楼休息室。   休息室的房门半掩着,透过一条狭窄的门缝,正好能看见休息室内背对着众人的那道粉色身影。   休息室内坐着一位穿着粉色碎花裙的小姑娘。“她”大大方方地坐在视频前,两只素藕般的手臂托着下巴,黑色的长发披在她的肩头,柔和了她肩膀的曲线,显出几分幼态:“终于见到了哥哥了。”   听着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蹲在门口的程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疑惑地搓掉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低声自言自语:“怎么有点冷?这是我的错觉,还是空调开太低了?”   “不是错觉。”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紧接着肩膀就被拍了两下。程名下意识转过头,抬眼就看见王远正站在他旁边,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王远把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程名咽了口唾沫,慢慢转过头,艰难地看向自己的后方。   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此刻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高定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背后,是一双颜色稍浅的眼眸,往常这双眼睛总是挂着温柔的笑意,而此刻那些温柔笑意却完全消失不尽,仿佛掉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   柏止站在离门几步远的位置,穿着白衬衫,西装裤,袖口的法式珐琅袖钉低调而奢华。他的右手缓慢地抚摸着左手拇指上的一枚扳指,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枚扳指上已经隐约有了几道裂痕。   休息室里的“小姑娘”对休息室外暗云涌动毫无察觉,此刻“她”正朝着摄像头另一边的男人眉眼弯弯的笑着,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对视频那头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深深的爱意。   男人那边的环境似乎是在一间出租屋,墙壁不少地方都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墙。男人将指缝里的香烟塞进嘴里,故作深沉地吸了一口,随即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圈:“妹妹,我比你大很多……跟我在一起,我怕你会觉得吃亏,所以我才没有直接答应和你约会。”   “小姑娘”用食指缠起耳边的一缕长发,放在指尖绕来绕去,语气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在男人心头撩拨:“所以呢?你连跟我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还说是真心喜欢我,我看你根本就是一个胆小鬼。”   “胆小鬼?呵呵。”男人又深深抽了一口烟,沧桑地说道:“自从你出现后,老子才知道心里有一个惦记的人是那么的美好。可我比你大太多,我生君未生,也许在未来,你会遇到比我更合适的人,他会替我保护你,照顾你,牵着你的手,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   “……”柳安木脸皮抽搐了几下,生怕再多忍几秒就会忍不住破功。于是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松开缠绕着长发的手指,忽然站了起来,俯身凑近了平板的摄像头。   那张漂亮像是天使的脸蛋骤然在视频中放大,让对面的男人呼吸都为之一窒,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那张“马脸”上隐隐透露出一丝期待的神色,显得更加丑陋不堪。   柳安木对着那张“马脸”看了几秒,眯起的双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厌恶。   哪怕是地府里的牛头马面,都比这人长得有人样,多让他看一眼这张丑脸,都他妈算是工伤,更不用说他还得对这张脸,说出那些恶心的情话。   柳安木做了几个深呼吸,不动声色地从那张“马脸”上移开目光。与此同时,在他的脑海里慢慢拼凑出一张面孔——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无论何时都会温柔地注视着他,树梢上落下的月光洒在那人高挺的鼻梁上,让他的五官有种朦胧、近乎妖孽的美丽,白发披在那个人的肩膀上,就像是月光下蛊惑人心的妖精……   细小的电流仿佛在血管里乱串,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急促而热烈的呼吸,就好像急于要验证什么,才能抚平那人心中的焦躁与不安。   “……哥哥。”柳安木动了一下嘴唇,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是连那近乎完美伪装的伪音都压抑不住的沙哑。偏偏这种沙哑落在视频那头的男人耳朵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清的勾人:“我不知道下辈子我们能否还能遇见,所以今生我就想把最好的自己都给你。”   话音刚落,视频里的年轻小姑娘挑起眼尾,朝他轻轻眨了眨眼睛,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少女的懵懂的青春而成熟女人的妩媚在“她”身上交织,这种直观的视觉刺激,足以俘获任何一个单身男人。   视频对面的男人咽了咽口水,手指无意识地朝下伸出,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哥哥带你去附近玩玩?”   “周六怎么样?周六我们学校才放假哦。”   “好!那就周六!”男人心痒难耐,顾不得那么多:“把你地址发给我,周六我开车去接你。”   “好呀,那周六等你哦——哥哥。”   ……   程名擦了擦头顶的汗水,面上苦逼地打着哈哈。他怎么也想不通,像柏教授这样的高知人士,身上为什么会散发出那么可怕的气势。   柏止垂下眼眸,他缓慢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裂纹像是蛛网般遍布在整个扳指上,却偏偏没有立刻碎裂开来,而是依旧牢牢戴在他的拇指上。   只留了一条缝的大门被拉开,随即便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休息室内传来:“搞定了。老子早就说过,玩他只需要一个女生头像。”   门板被完全拉开,从休息室里走出来的柳安木刚抬起头,就毫无防备地对上了那双深沉的眸子。   “……”正朝外迈的步伐一顿,鞋底就像踩上了三伏天的塑胶跑道,被牢牢粘在了地上。   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平静的与他对视,眼底仿佛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粉色碎花裙,肩膀立刻缩了缩,心底突然升起一阵心虚。不过这种心虚很快就消散如烟,心说老子就是在执行任务而已,心虚个屁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挺直了腰板,看向柏止镜片后的眼睛,挑眉道:“好巧啊,柏教授。”   王远已经习惯了他这副见色忘友的模样,顺嘴就说道:“我们还有两个大活人也站在这,怎么你小子眼里就只能看见一个柏教授?”   柳安木头也不回,慢悠悠地说:“头儿,你要长成柏教授这样,我当然也能看见你。”   柏止没有理会两人间的拌嘴,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柳安木。半晌,他轻轻取下布满裂痕的扳指,那块和田玉扳指只一瞬就在他的手心里化作粉霁。随后,他转过身,淡淡地朝着走廊走去。   柳安木动作顿了一下,他盯着柏止远去的背景,眼睛一点点眯了起来。   片刻后,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他生什么气?”   程名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三哥你是没看到,你刚才在里面和‘往事随风’调情,柏教授在外面脸色可吓人了。”   “调个屁的情!老子那是在工作!”柳安木没好气地冷笑道:“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是是是,你这是为人民做奉献,拯救无数迷途少女。”程名挠了挠头发,余光不由又朝着走道尽头那个背影瞟了一眼:“不过我说三哥,你还是快去看看柏教授吧,他刚才的脸色可真的不太好看。说起来柏教授刚才也挺奇怪的,我刚才看见你穿成这副模样,第一反应是掏手机拍照回头好好敲你一笔,他怎么还生气了……恩?三哥?你又去哪啊?”   程名话还没说完,柳安木就已经从他身边大步走了出去。阳光透过窗户落进走廊,粉色碎花裙摆在空气中扬起一个明艳的弧度,仿佛是一朵正在缓慢盛放的花朵。   懒洋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换衣服,老子总不能穿成这样去找他吧?” 第93章   柏止的办公室在三楼, 作为局里特聘的侦查顾问,老局长专门为他安排了一间独立办公室。   换回警服,柳安木随手抛着从技术科顺来的苹果, 溜溜达达来到三楼。   柏止的办公室门口有一块崭新的铁皮牌,写着“侦查顾问:柏止”。柳安木扫了一眼铁皮牌下方的人员去向牌,抬手将蓝色箭头从“在岗”拨到了“外出”。   敲了敲门, 顾问室内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声“请进”。   推门而入, 进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套沙发和茶几,一套紫砂壶茶具摆放在梨花木茶具上,旁边还放着一只迎客松倒流香香炉, 整个办公室内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除此之外, 简单的办公室里就只有一些基础的办公用品, 罗列整齐的文件盒一件件堆放在木制文件柜中, 每个文件盒都被细心地贴上了不同颜色的标签。   柏止坐在黑色办公桌前, 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此刻被取下放到一边,柳安木的视线从那乌金木镶金边的老板桌上移,便直接对上了那双颜色稍浅的黑眸。   柳安木欣赏了一会自己在那双漆黑眼眸中的倒影,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单手撑着办公桌,俯身前倾,将手里的红苹果放到柏止的面前。这样的动作极其具有侵略性, 就像是一只正在狩猎的野兽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面前的猎物。   随后他抬起头,将手下的苹果推了过去,眉眼弯弯地看向面前的柏止:“柏教授,我给你带了礼物,别生气了。”   柏止垂着眼眸, 视线看向那只转着红苹果的手。   从窗外透进的阳光刚好落在那只手上,手背上的筋骨微微隆起,隐约能看见皮肤下那些青色的血管,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在那苍白的手腕上留下一些旖旎的痕迹。   柳安木盯着那双近乎透明的眼眸,明明从始至终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都没有什么波动,可他却偏偏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微微的叹息。   “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了。”他微微弯起了嘴角,尾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   说完他慢悠悠地直起身体,顺手拿起柏止桌上的一只签字笔,放在指尖转动,笑道:“柏教授,既然我们已经和好了,那我想请你帮个忙不过分吧?”   “……”   柏止抬起眼睛,颜色稍浅的眼眸在阳光下如同漂亮的琉璃盏,他望向面前笑眯眯像是只小狐狸的青年,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不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签字笔在柳安木的指尖转了几圈,随着一个漂亮的收尾,签字笔被他转回手里,随意地插回笔筒之中。   柏止的目光落在笔筒内比其他笔高出一截的签字笔,一反常态没有伸手将那只签字笔重新按回笔筒内,只是任由那只签字笔突兀地立在那里。   柳安木的声音慢悠悠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柏教授,你喜欢男人吗?”   空气安静了几秒,连呼吸声都变得微不可闻,只有窗帘擦过窗框的挲挲声。   柏止缓缓抬起眼眸,视线移到了柳安木的身上,他盯着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才很平静地说道:“是。”   “巧了,那就要请你帮个小忙了。”青年微微弯起嘴角,眼睛在阳光下越发明亮,像是汽水里漂浮起的菠萝片:“听说柏教授演技还不错,所以我想让你配合我演一出戏。”   柏止抬头看他,道:“演戏?”   “不用担心,这个忙很简单。”柳安木指了指自己,慢悠悠地说道:“你只需要配合我,演好我的男朋友就行。事成之后,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话音刚落,不大的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更深、更诡异的死寂,柏止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风扬起薄如轻纱的窗帘,海潮般的阴影在乌金木桌起起落落。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柏止才动了动嘴唇,轻声问道:“为什么?”   “有人想找我不自在,我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好过。”柳安木站在阳光里,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肩膀,勾勒出他比例绝佳的肩背,又随着他微微扬起的下巴,掠过他的喉结,擦过他的发梢,在桌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盯着柏止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柏教授,我还是更喜欢你留着长发的样子。”   “……”   柏止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中,安静地和他对视。半晌,那双颜色稍浅的眼眸中仿佛滴落进了一滴红墨水,这滴红墨水很快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中扩散开,直到整个眼瞳都变成妖异的血红。   柏止抬头注视着他,唇角很温柔地上勾了一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味道,虽然你把妖气收敛得很好,但你身上的气味却隐藏不了。”柳安木说:“树木花草成精,身上会有一股天然的异香,即使化成人形,也无法掩盖。所以《伏魔妖录》曾记载,古时的捉鬼师每到一处,就会先向当地村人打听,当地是否有身负异香的奇人,如果得到肯定的答复,就会立刻带着东西前去捉妖。”   他边说边从脖子上扯下一枚吊坠,将上方的铁皮推开,将里面白色的液体倒出一点在手心中:   “开始我也怀疑过你是用了什么香料,所以我找你要了一瓶香水。普通香水的成分主要是乙醇,香气是因为里面掺入了一定比例的天然的提取物,不过你送给我的这瓶却不一样,是由柏树根茎中的汁液所制成,而这种提纯技术现在很难做到。”   柏止缓慢垂下眼眸,一动不动地看了他手心里的汁液半天,须臾才沙哑着声音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随身携带这些汁液?”   柳安木没有回答他,而是将吊坠上的铁片重新压了回去,用手指蘸了一点手心里的汁液,随即用那两根蘸了汁液的手指,慢悠悠地在自己侧颈上划下两条近乎透明的水渍。   空气中呼吸声兀然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又沉沉地、粗重地响起。   气味、妖印都是妖族最原始的占有欲望,一旦妖族认定了一个伴侣,就会从内心深处不断渴望能够完全拥有自己的伴侣。但如果伴侣无法被标记,它们就会出于妖族的本能,不停在伴侣身上留在自己气味或者妖印,以此来震慑其他觊觎者。   压抑的妖气不断从柏止的身上逸散开来,只在短短的一瞬间,整个房间就被浓烈的柏木香所覆盖。窗外的风扬起纱帘起起落落,仿佛是那大地深处涌起的震波。   罪魁祸首把吊坠戴回胸前,这才扬起下巴,慢悠悠地说道:“哦?柏总以为是为什么?”   ……   **   晚上18:45,黑色奔驰大G缓缓停在一座独栋别墅前。车身刚停稳,便从别墅里匆匆跑出来一个中年女人,腰间系着粉色围裙,看样子大约五十出头的模样。她先是打量了面前的豪车一眼,随后视线才落在驾驶室缓慢降下来的车窗上,眼神由诧异变得惊喜。   柳安木胳膊压在车窗上,目光落在小跑过来的女人身上。在他盯着女人的第三秒,终于从女人右侧弹出的面板中知道了女人的身份。   ——冯菊,柳家聘请的家庭保姆,也是曾今在这个家里唯一对原主真心相待的人。   冯菊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脸:“小少爷回来了,夫人和先生都等你好久了。”说着,她用刚擦干的手抓着柳安木的手臂,目光有些许责怪却又藏不住笑意:“多大的人了,还跟太太和先生闹脾气,这一走就是几个月,也不回来看看冯姨。”   柳安木看了看她,却没有贸然接话,只是搭在车窗上的手略微收紧了一点,似乎有点紧张。   从小助手刚才的提示来看,冯菊是原主的世界里唯一给予过他真心爱护的人,也是他童年里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如今,她从小爱护关心的孩子已经永远离开了她,柳安木不想因为他的原因,看见他们之间最后的回忆被小助手“群体记忆修改”模块夺走。   好在冯菊还沉浸在惊喜里,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只是抓着他的手轻轻拍了又拍。冯菊抬起头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看见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冯菊怔了一下,又转头看向自己最爱护的孩子,小声询问道:“这位是?”   柳安木清了清嗓子,莫名有点心虚:“他是我警局的同事……也是我的男朋友。”   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喉结缓慢滚动了一下,金丝边后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身旁的青年。这个活了几千的妖精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就像是第一次上门的女婿,总是有点手足无措。   “男朋友?”冯菊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她犹豫地看了一眼车里的男人,又轻轻拍了拍柳安木的手背,示意他下车借一步说话。   柳安木不明所以,只好先朝柏止使了个眼色,将车熄火后,就下车跟着冯菊走到一边。   刚没走出多远,冯菊就急切地拉了拉柳安木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你这孩子,在外面偷偷谈对象也就算了,怎么还把他带回家里来了?夫人和先生这次着急把你喊回来,除了陈总的事情,还有就是要催你去白家下聘礼,你现在光明正大带个男人回来,夫人和先生哪里能轻易放过你?”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催我去白家下聘礼?”   “白家的小姐听说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眼看着马上就要不行了。”冯菊眼眶有点红,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不愿意松:“这几天白家的人来了好几趟,都是来催你和白小姐结婚。白家比较传统,他们觉得如果白小姐死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她的鬼魂就得不到安稳,会让家宅不宁,这才着急来催你和白小姐成婚。”   说起来这事,冯菊就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可怜的小少爷,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当年白小姐一眼看中的明明是小泽少爷,可夫人和太太既舍不得自己的亲身儿子,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攀附上的白家的机会,所以才偷偷把你从孤儿院领养回来,对外宣称你才是柳家的小儿子。”   “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这次的事情委屈你了。但白家家大业大,太太又从小不喜欢你,只是把你当个玩意儿养着。你这回就听冯姨一句劝,先让你的对象回去,过几日你和白小姐把证领了,成了白家的姑爷,就算以后太太再不喜欢你,也要顾及着白家的势力,不会轻易动你……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总要想办法多为自己争取一点利益才是。” 第94章   冯菊匆匆交代了几句话, 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是“太太”,她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炉子上还炖着肉。   于是她只好匆匆打开铁门,交代柳安木先把车停进私人别墅的院子, 就急忙赶了回去。   柳安木转着车钥匙,朝车门的方向走去。   冯菊几段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多, 柳安木整理了一番思绪,终于明白了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主原本是一个孤儿,之所以会被柳氏夫妇领养, 只是因为这位“白小姐”早年间看上了柳氏夫妇的小儿子, 但柳氏夫妇深知白家小姐体弱多病, 只怕活不了太久, 他们既想要攀附上白家, 又不愿意将自己爱护的小儿子作为利益牺牲品,于是便想到收养原主,冒名顶替自己的小儿子和白家定下婚约。   “难怪着急让我回来,原来是想要逼婚。”柳安木自言自语,与此同时,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转动,他没有原主的记忆, 所以只能从目前所掌握的线索去推测。   原主的户口被单独迁出,是否说明原主曾今也为摆脱这个荒谬的婚姻做过抗争,那他抗争的结果是什么?还是他答应了柳家什么条件?   “逼婚?”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柳安木没有回答,而是边向后倒车, 边反问了一句:“你知道白家吗?”   柏止顿了一下,片刻后才回答:“略有耳闻。白家内战时期靠倒|卖|军|火发家,改革开放后又逐步转型,将势力渗透进入各行各业。”说完,柏止又微微笑了一下:“是有什么事吗?”   “哦,也没什么大事。”柳安木打了个哈欠说:“只是冯姨刚才告诉我,他们家的一位大小姐看上我了,正准备让我那对便宜爹妈给我施压,好让我娶了她,过去吃几天软饭。”   “……”车内微不可察地安静了一瞬,柏止没有说话,只是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半晌,他轻声开口询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柳安木懒洋洋说道:“不知道,不过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黑色大G稳稳停在别墅前,旁边的大花飞燕草此刻开得正盛,到处都是姹紫嫣红的一片,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副油画。   柳安木推门下车,他肩背清瘦,双腿笔直修长,一身警服更衬得他身形修长,却偏偏站没个站相,给人一种散漫的感觉。而从副驾驶位上下来的男人比柳安木还高出一个头,流畅的肌肉线条包裹在高定衬衫中,整个人呈现出一个标准的倒三角体型,配合男人清冷卓然的样貌和眉宇间久经上位的压迫感,更显得金贵非凡。   两人并肩朝着别墅走去,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场,可背影却显得十分登对。   别墅的大门已经被从内拉开。   从别墅里缓步走出一位身着湛蓝旗袍的贵妇人,手里还抱着一只编着小辫的贵宾犬,贵宾犬动了动鼻子,在空中轻嗅着什么。突然,贵宾犬仿佛闻到了什么可怕的气味,整条狗陡然打了个哆嗦,随即缩在贵妇人的怀抱里瑟瑟发抖。   冯菊跟在贵妇人的身后,抬头正好看见那个和柳安木并肩走过来的男人。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面色立刻白了,拼命朝柳安木使眼色。这个孩子以前最听她的话,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回柳安木不仅没让那人离开,还光明正大地把那人领上了门。   “回来就好。你这孩子脾气就跟你爸爸一模一样,气性都很大,其实一家人之间哪有什么对错。”贵妇人笑吟吟地看向柳安木,但当她的视线落在柳安木身旁的柏止身上时,她唇角的笑意明显浅了一点:“这位是……你的朋友?你这孩子也是,今晚是家庭晚宴,怎么还带个外人回来?”   顶着冯菊焦急的目光,柳安木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随即抓起柏止的手,与他十指交错:“介绍一下,这位是柏止,也是我在警局的同事,我们在学校相识相恋,在一起快有三年了。”   柏止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眼底带上了点轻微的笑意。他的五官与妖身的时候很不一样,眉宇间的少了几分妖异,更显得清冷出尘,仿佛天边的皎皎明月,不过此时此刻落在贵妇人的眼中,眼前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只写了两个字——狐媚子。   贵妇人面色有些难看,勉强扯了扯嘴角:“小木,你是在和妈妈开玩笑吗?还是你不满意我们给你定的婚约,才故意撒谎想要骗骗我们?”   “你觉得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柳安木嘴角的笑意不减,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没关系,既然你有所怀疑,那我会证明给你看。”   看着他反常的样子,冯菊眼皮轻轻跳动。她把手按在胸口,本能的感觉到好像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自从小少爷五年前彻底和柳家闹翻,他的性格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原本怯懦渴望被关注的孩子突然变得独立而冷漠,好像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吸引他的注意。   她的预感果然没有错,因为就在下一秒,柳安木突然转过身,抓住了身旁那个男人胸前的衣襟。在男人微微低下头的时候,他松开了和男人交握的手,按住男人的肩膀,和那个男人接了一个吻。   这是个一触即分的吻,短暂得就像是一场幻觉,但就在这个吻发生的一瞬间,柏止的耳边却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就在嘴唇分开的一瞬间,他突然伸手环住了那人的后腰,不容反抗地将那人拉向了自己的怀里。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梢,却没有反抗,只是弯起嘴角,抬起眼皮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这种微笑像是在挑衅,可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他低头望着柳安木,漆黑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几道跃跃欲试的红光。下一秒,他轻轻抚摸着柳安木的后背,好像在安抚自己紧张的伴侣,随即他板住怀中人的下巴,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非常急切,就好像是一只急于得到主人认可的大狗,鼻尖浓重的柏木香气几乎在一瞬间就夺走了他的呼吸,再流经他的肺部,彻底进入他的身体。   柳安木回抱着他的后背,余光则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门口面色难看的贵妇人。   贵妇人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知廉耻”,此刻的脸色铁青得几乎快要能滴下水来。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怀里的贵宾狗毛发里,贵宾狗被她掐得一疼,立刻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了起来。   在贵妇人眉头越皱越深,即将开口训斥之前,柳安木拍了拍男人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柏止松开板住他下巴的手,但拥抱着他的手臂却又收拢了一些,这是妖族最本能地反应,没有任何一只妖能允许伴侣主动逃离自己。   柳安木用拇指轻轻擦去唇角的水渍,顶着那只妖愈发炙热而滚烫的目光,他微微偏过头,将目光放到贵妇人的身上,笑了起来:“现在可以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吗?”   贵妇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我一直在教导你礼义廉耻,就是让你带个野男人到家里来丢人的?”   说完,她又毫不客气地瞪了一眼正拥抱着柳安木的柏止:“上赶着上门来当男小三,你还要不要点脸面了?”她指了指被男人抱在怀中的柳安木,冷笑了几声:“我看你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跟他搞同|性恋,知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和女人结婚了?我虽然不清楚他用了什么花言巧语才迷惑了你,不过阿姨好心劝你一句,像他这些从小就撒谎成性的孩子,你把握不……”   贵妇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从铁门外就传来“滴、滴”两声,随即一辆白色宝马缓缓从铁门外开了进来。看见驾驶室里的大儿子,贵妇人顿时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她警告的瞪了二人一眼,随即便快步迎了上去。门还没开,她就已经装模做样地挤了几滴眼泪:“陈哥,娇娇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放心吧,娇娇是我们家的儿媳妇,我们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找到娇娇。”   柳安木扫了车门一眼,车窗上贴了防偷窥膜,从外面并看不见车内的情景。他轻轻在男人的后背上拍了几下,算是安抚眼前这只妖的情绪。   这一套安抚果然奏效,几秒后他就感觉那禁锢着他的手臂微微松懈了一点,他索性轻轻一挣,就从男人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冯菊已经主动为主顾拉开了车门,这个可怜的女人显然是被柳安木刚才大胆的行为给吓到了,此刻她的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不知所措,好像时刻都在为那个她爱护着长大的孩子操心。   柳安木摩挲着嘴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陈娇娇还在零界吗?”   柏止沉默了一会,随即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们从‘零度口’开进了浅水湾,随后绕开了沼泽区,一路又开进了深海区。”   柳安木挑了挑眉:“还活着?”   “我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她,现在应该还在‘鸡脚神’的地盘。”柏止顿了顿:“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让人把她带过来。”   “不用。”柳安木扯了扯嘴角,露出有些恶劣的笑容:“让她在里面吃点苦头,也知道知道不是什么地方都是她可以随便去的,下次再这么任性胡来,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柏止垂眸看着他,片刻后,露出了淡然的微笑:“好。”   **   车门被拉开,先从车门里下来的是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他的目光看向车边抹着眼泪的贵妇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他回来了没有?”   贵妇人红着眼眶,抿了抿嘴唇,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回来了,就在那边。”   看着妻子的模样,男人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本能地从心底里升起一股不悦。   “一点规矩都不懂,刚回来就惹你妈妈生气。”男人迈开脚步,面色愠怒地走到车头,边走嘴里还一边训斥道:“还不赶紧滚过来,跟你陈叔叔……”   训斥的话在嗓子眼里戛然而止,男人的脚步蓦然停在原地。   映入眼帘的那道矜贵的背影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只不过上次这道身影高坐在主位之上,他也只是远远地仰望过一次那人的背影。   男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随即镜片后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收缩成了一个圆点,嘴角不知道是上扬还是下垂,就像是一个无法控制面部表情的面瘫患者:   “……柏、柏总?”他脱口而出了两个字,眼底的惊喜无以复加。 第95章   柳父的一句话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从车上下来的陈东方闻声一愣,随即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大力推开车门, 朝着车头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当亲眼看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背影后,他脸上的不可置信全部都变成了激动。他踉踉跄跄地朝着男人地方向走去,途中几次都险些栽了个跟头:   “柏总…柏总!我知道白家在黑白两道都有势力, 我的女儿陈娇娇已经失踪三天了,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如今已经失踪三天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在离门口那两人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陈东方就已经跪了下来, 挪动着膝盖爬向柏止。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嘴唇因为缺氧而变成紫色, 老泪纵横道:“这几天白家茶楼我去了三次, 可茶楼的号半个月前就已经被抢光了…柏总, 我求求您,哪怕就告诉我一个大概方位也好,我就娇娇一个女儿,万一她真出了什么事,我和她妈妈可怎么活啊……”   “白家茶楼每月十五放号,得号者进茶楼品鉴新茶,这是白家茶楼的规矩。”柏止看着他, 淡淡地开口。   陈东方急忙道:“我明白茶楼的规矩,只是我女儿陈娇娇现在很危险,我愿意出三倍、不,我愿意花十倍的价钱,向您买小女的行踪。”   即使他已经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几乎是匍匐在男人的腿边,恳求他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但男人却只是摇了摇头,风轻云淡的道:“陈总,我明白你救女心切…但白家有白家的规矩,如果单独为你开了后门,白家后面的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   陈东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半晌面如死灰地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只剩下一股麻木和绝望。   贵妇人低着头站在车边,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一点点抠进皮肉。   虽然她不认识陈东方和自己丈夫口中的“柏总”,但白家茶楼的名声她却也是知道的。所谓的茶楼也只是对外的说法,真正的白家茶楼其实是白家黑|道产业链的一部分,有着道上最灵通的情报系统,多少人在茶楼里一掷千金,买得不是店里的一杯茶,而是一个答案。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刚才犯了个多愚蠢的错误。如果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白家茶楼背后的老板,那今天她说的那些混账话,必然会为柳家招惹上无法挽回的大祸。   刚从驾驶室下来的柳成化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柳母,可他的视线却一直炙热地盯着大门的方向。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白家茶楼的老板,那对他来说这可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想到这里,他赶忙压低声音,凑到自己母亲耳边:“妈,白老板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内心激动的柳成化并没有注意到,此刻他母亲的面色苍白得就像是一张白纸,她没有理会大儿子的问题,而是有些慌乱地移动着目光——当视线触及到那道有些懒散的身影时,她猛然停顿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动。   随即,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喃喃自语:“对…那孩子是我亲手养大的,他从小就渴望家人的爱,只要还有他在,那一切就还有转机——”   听见母亲的话,柳成化皱了一下眉头,不明所以:“您到底在说什么?”   柳母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没有理会自己的大儿子,而是抓着柳成化的手臂踉跄着站了起来,长长的指尖瞬间在柳成化的手臂上留下数道抓痕。   她踩着巴黎世家的厚底拖鞋,快步走到瘫坐在地的陈东方身边,和柳大志一起把狼狈的陈东方给搀扶起来,又为这位陈总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随即,她终于看向这个从来没关心过的养子,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温柔的假笑:“都别在外面聊了,先进屋再说。”说着,她转过头,朝自己的大儿子使了个眼色:“成化,你还在那儿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请你弟弟和白先生进屋去?”   柳大志一边搀扶着瘫软的陈东方,一边也忍不住打量面前的养子。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养子,只是他现在还猜不透,他这个养子到底和白家这位掌权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难道是因为白家的婚约……?”这个念头只产生了瞬间,就立刻被柳大志所否定。   面前这个男人是白家幕后真正的掌权人,白家小姐虽然是白家的嫡系,但毕竟从小体弱多病,从未接触过家族里的生意,绝无可能值得这位白家掌权人亲自上门。   柳大志还没有摸到一点头绪,柳成化就已经走了过来。   这位柳家下一代的接班人显然并不清楚男人真正的身份,但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一举一动都有着儒雅的绅士风度,即使是面对心目中那位高不可攀的白家茶楼的大老板,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沉稳的风度,彬彬有礼道:“白先生,里面请。”   柳大志心里暗骂了一句蠢货,又尴尬地朝男人笑了笑:“犬子见识短浅,让您见笑了。”随即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吹胡子瞪眼地说道:“早就让你平时多跟我出去长长见识,整日就知道在公司偷懒!这位是白式集团的掌舵人,木白柏,柏总!”   柳成化闻言足足愣了数秒,显然他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男人,就是京城白家最神秘的幕后掌舵人。   白家这位掌舵人在行内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存在,只是坊间有消息称白家的掌权人并不姓白,不过真正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就连柳大志还有陈东方,也只是在一场慈善晚会上有幸遇见过那人一次,所以柳成化根本不知道这位白家掌舵人其实姓柏。   随着柳大志话音落下,和柳大志一起搀扶着陈东方的贵妇人脸色突然顿时惨白如纸,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散发着凉气。她惊愕地抬头看向自己的这个养子,心底里的恐惧在不断加深,平日里巧舌如簧的人,竟然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大志没注意自己夫人的异状,他朝自己的大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柳成化过来扶着陈东方,自己则腾出手,殷勤地走出柏止身边,朝着这位矜贵的大人物做了个“请”的手势,堆笑道:“柏总,您这边请……不知您光临寒舍,是为了何事呢?”   柏止侧着头看向身边的柳安木,正好对上后者看过来的视线。柳安木略微抬了一下眉梢,口型分明是在说“请吧”,说完率先迈开脚步,自顾自地就朝着别墅的大门走去。   亲眼看见养子无礼的举动,柳大志眼皮不由重重跳了一下。不过他一直在留意柏止的神态,看见这人的眼底并没有不悦,才渐渐放下心来,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也掀起了另外一股惊涛骇浪——他这个养子,究竟和这位柏总是什么关系?   “我来的确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柏止微笑着说道:“我记得白家和柳家曾有过一门婚约,婚书我也已经让人送过来了。”   “没错,当年是有这么一件婚事。”柳大志抑制住心头的激动,几乎连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白彤小姐对我们小木一见钟情,正好小木也很喜欢白小姐,所以我们两家长辈就作主,为两个孩子定了一纸婚约,所以您这回来是……”   柏止点了点头,微微笑着:“提亲。”   “是、是……”得到柏止肯定的答复,柳大志立刻喜不自胜:“两个孩子年纪也都不小了,是该早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正所谓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得讨巧,却没想到他这番话却并没有得到男人的肯定。柏止淡淡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而优雅:“柳总,我记得当初在婚书上,并没有写明女方的姓名对吧?”   柳大志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干笑了一声:“当年两个孩子一见钟情,这婚书也立得匆忙,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要谈婚论嫁,自然是要先将婚书补全,不能让白小姐受了委屈。”   说着,柳大志连忙朝旁边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贵妇人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赶紧进屋去取来婚书。   见贵妇人失魂落魄的背影走进门,柳大志脸上才又堆出笑容:“这事说来也怪我,我总觉得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其实早就该让小木上门去提亲了,现在还麻烦柏总亲自跑这……”   “滴、滴——”   柳大志拍马屁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眼见着从别墅大门外的方向开进来了一排豪车。为首的一辆豪车缓缓驶入院落,随即紧跟着院落里停着的两辆车停了下来。   车身刚一停稳,便有一人从副驾驶下来,这人先小跑到车前,恭恭敬敬地朝柏止鞠了一躬,随即又连忙回到后排,拉开车门,从车内扶下来一位两鬓花白的老者。   他一边小心地搀扶着老者,一边低声道:“爷爷,您慢点。”   老者拄着龙头拐杖,身板看起来还很硬朗,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柳大志咽了咽唾沫,他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这是白家的白老爷子,也是白家明面上的大家长。   白老爷子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唐装,一手拄着龙头拐杖,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一封大红色的婚书,那张挤满老褶的脸上喜气洋洋的,像是家里正有什么喜事,声如洪钟地笑道:“老祖宗,听说您要定亲,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晚辈一听说此事,就赶紧带着家里人都赶了过来。”   说着,白老爷子将婚书交到孙子的手上,笑呵呵道:“小泽,还不快把婚书给老祖宗送过去?”   后面下车的白家嫡系听到这句话,互相看了看,面色都是一沉。   老爷子这句话看上去像是无心,但实则却是间接向白家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白家每代只有当家人才能与这位神秘的“老祖宗”接触,而老爷子这句话无疑是释放出一个信号——   白家下一代的当家人,就是他这个嫁出去的小女儿带回来的小儿子,半个月前才认祖归宗的外孙——白山泽。 第96章   婚书一式两份, 以“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开头,以“相敬如宾, 永谐鱼水之欢”作结。对于拥有漫长岁月的妖来说,本无需这些东西约束,可那只妖却执着地想走完每一个流程。就像那年在青城山脚下, 他亲手为自己盖上那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红盖头,才将满身酒气的那人拥入怀中。   白山泽双手送过两卷大红卷轴, 抬起头的时候,不由多打量了一番别墅前的一家人。   白家虽然是靠做军||火生意起家,但祖辈也是根正苗红的术士出身, 擅长观星趋吉, 明清时期族内更是出过几位钦天监的大官, 经过数千年的传承, 如今依旧是道上炙手可热的大家族。   但他把眼前的几人全都过了一遍, 这几人并不是道上的熟面孔,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几人都不过是普通人,身无半点长处,到底为什么能够得到这位老祖的青睐?   柳大志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婚书,又看向男人手里的大红卷轴,不由愣了几秒:“这……这婚书可是拿错了?”他手里的婚书虽然同样是大红的颜色, 可却只是两份烫金硬纸,而并非是卷轴。   柏止手里的卷轴用金丝线绣以大片龙凤呈祥的纹路,夕阳余辉落在其上,有粼粼波光流转。他解开卷轴上的红绸带,声音毫无波澜:“柳总手里的这份婚约, 是令郎与白二小姐所定,与我何干?”   这一下,柳大志彻底傻眼了。他原本以为柏止是为了他这个养子和白二小姐的婚事而来,但如果不是为了婚事,那又还能是为了什么……   白山泽看出了柳大志眼底的疑惑,他拉开红色绸带,把手里的另一卷大红卷轴展开,烫金大字的结尾,是两个楷书的名字。柳大志的视线落在那两个烫金的名字上,脸色变了又变,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才勉强发出几个音调:   “……金阿尤?”   话音刚落,柳大志身旁那贵妇人踉跄了一下,脸上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血丝。   过了很久,她才一点点转过头,麻木地看向那个抱着手臂、倚靠在门框上的青年。青年姿态闲散,眉眼清隽,隐约能从他的身上窥见几分他生身母亲的样子,想来那也应该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才会将这份美丽带到她的儿子身上。   ——金阿尤,这是那个孩子在孤儿院时的名字。据孤儿院的何院长所说,当初他在孤儿院大门前捡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襁褓里的纸条歪歪扭扭地就写着这个名字。   当初办理领养的时候,何院长建议他们保留下“阿尤”这个名字,不过他们在领养的第二天就给那孩子改了名字。算下来“金阿尤”这个名字,大概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了。   柳大志匆忙吞咽着口水,手心直冒汗。   他原本是想演一场狸猫换太子,没想到竟然弄巧成拙。柳家因为半年前的一次投资失误,现在正在生死存亡的关口,在这个时间如果又得罪白家,无异于是要把整个家族推到火盆上烤。   柳大志喉咙滚动了好几下,脑海中不断在斗争。大概过了半分钟,他终于还是垮下了肩膀,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一点点将手中的卷轴卷了回去,勉强挤出两声笑,但整个人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是我老糊涂了,与白二小姐定下婚约的是我的小儿子,十年前依照算命先生所言改名为柳平云,明日我就让他带着婚书登门提亲。”   “小木……是半年前我和夫人在孤儿院收养的孩子,我和夫人一直将他看作我们的亲生儿子…难得他有这份天大的造化,我们都很为他高兴。”   说完这番话,柳大志就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整个人几乎要站立不稳。十五年前他贪图白家的权势,以小儿子的终身大事换来了这几年柳家在商场上如鱼得水。但随着这几年经济下行,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如果不是白家顾念着婚约,时不时从指缝里漏出来一些,恐怕柳家早就已经垮了。   在这个关头失去白家的庇佑,那些他辛苦打下的基业随时都有可能湮灭。   柏止似乎很欣赏柳大志的识相,他从白山泽手中接过另一份卷轴,视线看向那个懒洋洋倚在门框上的青年,眼神顿时温柔了下来。他拿着两份大红的婚书,走到倚靠在门框边的青年身前,微微俯身靠近青年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沉着嗓音说道:   “……那师尊的意思呢?您可愿与弟子成婚?”   青年抱臂靠在门框上,整个人陷在阴影中,被男人的影子笼罩住。紧接着,他抬了一下眉梢,从男人手中接过那一份烫金大红卷轴,大致扫了一眼,便将卷轴合拢,塞回了柏止的怀里。   “礼法不对,按我说得改。”   话音刚落,整个院落中都安静了下来。站在原地的白山泽愣了愣,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人竟然丝毫不给老祖宗面子,与此同时一股火气也在他心里烧了起来,心说这小子也太不识好歹了!   老祖宗是何等的身份,能看上他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何况这婚书本就是依照礼制拟制,怎么可能写得不对?如果真的有错,那就是祖宗之礼有错了!   与旁人的诧异不同,这只活了千百年的妖只是垂下头来,嗓音沙哑地说:“好,改成什么?”   柳安木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看着那妖精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敬天礼地,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   ——敬天礼地,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天地证盟,得此除己,启白,帝师作证,希恩照应外,为此和行牒请。   他每说一个字,卷轴上的金字就变换一个字,甚至最后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念字的速度。   “……”心脏中传来难以言喻的钝痛,柏止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像是一棵已经风化的古树。他手中的卷轴轻轻垂着,卷轴原本大红的颜色此刻也变得暗沉,仿佛是一件陈放了多年的旧物,但种种细节都透露出此物曾被他的主人仔细保存。   随着晚风轻轻扬动,金文绣线勾勒出的“此证”二字下,隐约显出一个名字——柳清木。   柳安木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个暗金流动的名字,清城山清虚道长法名柳清木,小字青山。当年这个法名还是把他捡回清城山的老掌门为他亲自算的,只因他在清城山脚被捡到,命中又缺木,于是便给他取名为柳青木。   其实轮回转世,他本不该想起这么多,只是每次调用那些力量,他的脑海中就会凭空多出许多记忆。有时是在断崖上练剑,有时是教导弟子们习武,也有时是花前月下,鱼水之欢,随着他那些封尘的记忆逐渐被记起,他能调动的力量也越多,与佛陀对阵之后,他甚至已经可以调动三成的力量。   妖境一瞬间在整座别墅的范围内展开,离得最近的白山泽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手中抓着的托盘不由一松,整个人顿时像是被丢进了时间漩涡当中,时间的流速慢得近乎静止,就连风声都完全消失不见。   妖境之中,紫黑色的妖气不断肆虐,仿佛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毁灭。   被妖气包裹着的妖静静站在妖境的中央,那颗沉寂多时的心脏再一次剧烈的跳动,这种跳动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被压抑的欲念如同在野草般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肆意疯长。   片刻后,那妖才嗓音无比沙哑地开口:“师尊究竟想起了多少?”   “也就三成左右吧。”柳安木的指缝里翻起一枚铜板,食指和中指用力一弹,铜板便如同一道流星朝着右前方飞去。像是在脑海中回忆起了什么画面,他扯了扯嘴角,轻飘飘地说道:“可惜了,那天三师兄灌我酒,没能看清你盖头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从前他就听几个师兄说,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乃人间四大喜事。可惜他这个洞房花烛夜稀里糊涂就抱着滚上了床,稀里糊涂被嘴对嘴喂几口酒,最后竟连在上在下都没想起去争上一争,就被那从从小教大的孽徒给压在了身下。   飞出去的铜板似乎打中了什么,涌动着紫黑色气流的妖境中传出“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泛着暗紫色光芒的妖境就像是被打开了一个裂口,那些涌动在众人周身的紫黑色烟气顿时被吸入了那道裂口之中。顷刻之间,没有持续被注入妖力的妖境如同梦境般碎裂。   白山泽只感觉自己浑身猛地一阵,好似刚从梦中惊醒,没等大脑完全回神,他就下意识伸手朝下一捞,终于赶在白玉托盘落地碎裂前,一把抓住了梨花木底托。指尖碰触到梨花木温凉的触感,他才感觉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竟连衣服都湿了一片。   “……我刚才到底是怎么了?”回想起刚才那可怕的压迫感,他仍然感到几分后怕。   他一个修行之人尚且如此,那些毫无修为傍身的柳家人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早早就昏死过去的陈东方以外,随着妖境被解除开,柳家人各个都一脸菜色地瘫坐在地,柳大志更是双腿抖如筛糠,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掉。   柳大志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臂,用手背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心里却产生了一阵茫然:“刚才我是怎么了?怎么这腿脚一下就站不住了?”下巴上有一阵潮湿的湿意,他后知后觉地伸手一模,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流了鼻血,竟然弄得胸前的衬衫一片狼藉。   就在所有人都在狐疑自己刚才究竟怎么了的时候,柳安木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的震动起来。   感受到口袋里的震动,他嘴角抽了抽,拖了足足半分钟,才十分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机。看了来电显示,果然又是程名这小子。   认命地接通电话,刚“喂?”了一声,程名就扯着嗓子在电话那头嚎叫:“三哥,又出事了!我给你发了地址,你和柏教授快抓紧时间过来吧!” 第97章   19:00, 夕阳西下,红色的夕阳落在水面上,像是水里漂浮着个咸鸭蛋。   黑色大G停在公路边的时候, 黄色警戒线外已经围了不少人,有扛着鱼竿的钓鱼佬,也有对着镜头说个没完的记者。这些扛着摄像机、手拿话筒的记者有时就像是闻到腐肉的苍蝇, 无论哪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会第一时间蜂拥而来。   “兄弟, 过来钓鱼的吧?”扛着鱼竿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下车的青年,好心提醒道:“这两天都钓不成了,今天下午有兄弟从下面钩上来了一具尸体, 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 现在警察把这里全封了, 正在水库下面捞尸呢。”   柳安木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河堤, 顺口问道:“尸体?男的女的?”   “听说是个女的, 当时那兄弟鱼竿都被拉弯了,还以为是钓到了一条大鱼,给高兴坏了,赶紧招呼旁边几个人都过来一起帮他拉,结果线都快拉断了,你猜怎么着?”   柳安木配合地好奇道:“怎么着?”   大哥左右看了看,把手里的鱼竿换到另外一边肩膀, 才神神秘秘地说道:“结果水面上最开始冒了不少泡泡,大家伙都以为鱼要出水了,没想到最后竟然露出一个人头!”   说到这里,大哥咽了口唾沫,压低了一点声音:“要我说这事简直太邪门了!我们群里一个钓友说看见那尸体被钩出水面的时候, 鱼钩就死死被咬在那尸体的嘴巴里,就像是那尸体自己咬了钩子,故意被人给拉上来……而且我还听说那尸体被钩上来的时候还是睁着眼睛的,连水草都长进那女人眼睛里去了!”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所以尸体已经被拉上来了?”   “嘿!这第二怪就怪在这里!”大哥用力一拍大腿,差点没压住声音,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按理说尸体都被拉出水了,再加上水里的浮力,拉回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结果岸边的人拉了半天,那尸体就在水里一动不动,后来把鱼线都给拉断了,那女人就又沉了下去!”   “现在我们钓鱼群里猜什么的都有,有说那尸体是被水下的水草缠住了,还有说是这女的是被水鬼抓了替身,只有把水库里的水全部放干才能捞上来。”   青年摇了摇头,不由失笑:“鬼神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这种事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嘛。”见他不信,大哥笑了笑,将渔具往肩膀上一甩,又指了指不远处几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我们正打算转战大峰水库继续钓,一起吗?”   柳安木倒是对钓鱼有点兴趣,但还是拒绝道:“不了,我还有工作。”   “工作?”男人朝四周看了看,到处都是一片荒凉,不由疑窦丛生:“在这能有什么工作?”   “哦,我这工作的工作地点不固定,运气好随时可以开工。”柳安木抽出自己的警察证,在男人面前晃了一下,这才笑眯眯道:“不过这回要麻烦点,得先把死者捞上来,才能验尸。”   “……”钓鱼大哥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手里的警察证,果断选择闭嘴。过了一会,男人又张了张嘴,有点讪讪的说道:“警察同志,我刚才那都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们也就是外圈看热闹,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哪里知道啊,你看这事闹得……”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法医,又不是警察,破案的事情不归我管。”   钓鱼大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连着说了几句“那就好”。说完他余光瞟见自己带来的几瓶矿泉水,连忙从塑料口袋里拿出两瓶,不由分说就塞进了柳安木怀里:“法医同志辛苦了,这是我们人民群众的一点心意,您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柳安木一边嘴上客气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顺手地拧开瓶盖,又挑了挑眉,把另一瓶水递给刚从副驾驶下来,正在走过来的柏止。柏止接过那瓶矿泉水,却没有拧开瓶盖,只是拿在手里。   钓鱼大哥见二人收了水,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连忙告辞,招呼着剩下几个人开车转场。   等到钓鱼佬一行走远,柳安木才喝了口水,开口道:“和程名说的差不多,死者是被钓鱼佬发现,不过水库里的尸体却根本拉不动,最后鱼线断裂,尸体就又沉了下去。”   柏止轻“嗯”了一声,温柔地说道:“如果是水鬼抓替身,尸体确实无法浮上来。”   他的声音混在晚风中,听得有些不真切,但柳安木还是偏头了他一眼。夜色模糊了男人下巴的轮廓,残余的最后一抹夕阳映照在男人琉璃般透明的双眸上,随即又描摹出一段高挺的鼻梁。   黄色警戒线外依旧拥挤着不少人,公路上还不断有跟风而来的大小网红正在赶来。背后喧嚷的声音越来越大,柳安木认真盯着那人的侧脸看了片刻,眼前的妖和他记忆中的模样不断重合,在白衣道人弥留于世的那段时间里,那只妖也会抱着道人坐在断崖边,一点一点看着太阳从远山峰上落下。   柳安木勾了一下嘴角,随即以投篮的姿势,将喝完的矿泉水瓶精准丢进数米外的塑料垃圾桶,朝警戒线的方向走去。   “走吧,去找他们汇合。”   **   水库边已经围了不少人,程名正跟着两个痕检的女警无所事事地坐在人群后面。远远看见柳安木和柏止走过来,他连忙起身拍了拍屁股,快步迎了上去:“三哥,柏教授,你们可算来了。”   柏止停下脚步,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抱歉,下班高峰期,路上堵了一会。”   柳安木的视线则若有所思地落在水边,靠近水边的河床上除了几个警察外,还有两个陌生的面孔,此刻王远指缝里正夹着一根烟,和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河边,其中那个年轻的那个小伙子脖子上还搭着一块灰色毛巾。   白色的烟气从王远指缝里缓缓升起,又很快消散在湖边的晚风中,湖面上停着一艘木船,不时有晚风卷着花椒味从湖面上缓缓飘来。王远眉头紧紧皱着,盯着漆黑的湖面,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正在和那一老一少说着什么。   柳安木摸着下巴,打量着水边的一老一少,好奇道:“那几个是什么人?”   程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湖边的一老一少穿着简朴,老者头顶还带着一顶草帽,明明没有下雨,可这老者身上还披着一件棕榈树叶编成的蓑衣。相比之下,那个年轻人则显得正常的多,简单穿了一件黑T恤,脖子上搭着汗巾,银色长链隐约从汗巾下露出一角。   程名挠了挠后脑勺:“那两位是局里请来的捞尸人,声呐没找到尸体,这里水又太浑了,所以只能请他们下去捞。”   “你说他们是捞尸人?”柳安木上下打量了一眼二人,有点意外。   随着近几十年科技高速发展,很多老行当已经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就比如眼前的捞尸人。   常见的捞尸人主要分为两脉,从黄河边发源的常被叫做“黄河水鬼”,多为散户渔民,精通水性,擅长搜尸,道上常称之为“老鬼”。而发源于古代九江郡一代的捞尸人则属于长江捞尸人一脉,这一脉有严格的教条,捞尸讲究积德行善,对于报酬也只取其中应收的部分。   如果不是出自这两边的大家,那这种捞尸人多是附近的渔民,大概率是半路出家,这种人通常按经验行事,大部分都是父业子承,没有过多的规矩,如果死在水下,就只怪是自己命不好。   几十步外,年轻的捞尸人正捡起地上的茅草根,并将其缠绕在一把很特殊的弯钩上。   王远将手里的烟灰抖落,走到那披着蓑衣的老者身旁,望着眼前那浑浊而黑暗的湖面,不由心生感慨:“还是老祖宗给咱们留下的东西管用啊!老陈,这趟又要辛苦你了。”   那老者坐在河边的一把竹凳上,抽着手里的水烟袋,发鬓霜白,却很精神:“王队长,你知道我的规矩。死人不露头,身上肯定拉着东西,我丑话说在前,下面这具尸体……恐怕不好捞。”   王远将最后一点烟屁股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能定出个位置就行,到时候你们往尸体上栓根绳子,别让尸体跑了,我再让他们把网放下去,用快艇把尸体拉上来。”   正说话时,刘鹏手里拿着一份报告,从不远处大步走了过来。他嗓门比较大,离几人还有十几步远,就已经招呼上了:“都问完了,这里水位深,平时这些钓鱼佬都不来这边,不过这段时间连续高温,这里的水位有所下降,露出了部分的河床,所以这些钓鱼佬来才闻着味摸到了这里,没想到刚钓了没几天,鱼还没钓到几条,先把尸体给钓上来了。”   刘鹏说着话已经走到三人面前,于是将手里的记录本递给王远。接过记录本,王远随手翻看了几页,问道:“捞起尸体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还真有!”刘鹏一拍大腿,说:“我原本猜测尸体能被钩起来,肯定是因为钩子挂住了尸体身上的衣服。但所有在现场的人口供都一样,都说是尸体咬着鱼钩自己飘上来的,可这怎么可能呢?”   “她这是不甘心继续在下面待着,想抓个替身,没想到被鱼钩给带上来了。”老者又低头抽了一口水烟袋,右手将烧尽的烟丝挑出来:“这女娃娃也是被水鬼抓了交替,尸体自己浮不上来,想找到尸体,要么把河床抽干,要么就只能让人下去捞。” 第98章   沉寂的河面荡开层层涟漪, 木窗划开平静的镜面,缓缓朝着河中央驶去。   今晚的月色并不明亮,灰扑扑的, 就好像是表面罩了一层纱。老者坐在床头上,水烟袋放在脚边,月光散在他的蓑衣上, 泛着清冷的寒光。   木船刚划出去不久,站在河床上勉强能看清船上的情况。此刻, 老者手里正拿着一根长钩子,钩子下面还带着一连串的白色布条,正不断向下面试探。每次钩子被完全放到水面以下, 老者就会把钩子收上来, 边抽着水烟袋, 边盯着钩子上的白布条出神。   这样放钩、收钩的动作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 程名坐河床上哈气连天, 他已经把勘察箱里的东西捣鼓了第三遍,就在第四次把锁好的勘察箱打开时,船上的老者突然有了动作。   程名打了个激灵,坐直身体,两只眼睛神采奕奕地盯着木船。   只见木船上的老者把那根长钩丢在一边,随即指挥着那个年轻捞尸人,将船尾的两个麻袋打开, 又把里面的东西一骨碌全部丢进了水里。   程名顿时来了兴趣,凑到柳安木的身边,好奇道:“三哥,他们往水里丢什么呢?”   柳安木看了一眼,说:“纸钱、香灰、西瓜, 应该还有一把剪刀。”   程名本来也只是闲着无聊,顺口问上一句,没想到柳安木还真的知道。他不由长大了嘴巴,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三哥,你怎么啥都懂啊?”   柳安木谦虚道:“也就一般吧,可能因为我打小就比较聪明。”   听见他的话,旁边的痕迹检验张玲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应该是在和男朋友约会的过程中被临时喊了过来,身上还穿着一件漂亮的碎花裙,脚上踩着一双七八厘米的黑色小高跟。   她下班刚贴好的美甲贴着脸颊,开玩笑道:“你倒是挺会自吹自擂,既然我们的小柳同学聪明又帅气,那怎么还没找到女朋友啊?”   柳安木“哦”了一声,笑眯眯地说道:“可能我眼界比较高吧,普通姑娘我一般还看不上——但像是张姐这样温柔又体贴的,我当然求之不得啊。”   张玲是局里出了名的川妹子,脾气急,一点就着,就连王远这个大队长见了她都要客气几分。   “去你的!”张玲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抬脚踩向他:“老娘当年在警校可是散打第一名,敢开我玩笑,小心让你半个月都爬不起来!”   柳安木灵活地抬腿躲开,张玲这一脚踩空,七八厘米的跟顿时深深陷入了河床的泥沙中,这位散打冠军踉跄了几下,被柳安木伸手扶住,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型,   柳安木一边搀扶着站不稳的张玲,一边扫了眼那钉在河床里,跟“凶器”差不多的鞋跟,他不由嘴欠道:“你这鞋算是管制刀具啊,备案了没有?”   “没有,要不你把我抓进去吧!”张玲抓着他的手臂,用力翻了白眼:“用点力啊,真让我摔了,回头老娘就到你家找你伺候去!”   她撑着柳安木的手,把鞋子从干涸的泥沙中拽了出来,在河床上刮了几下,将上面的湿泥刮掉。鞋跟深深陷入了泥沙中,拔起来后上面的湿泥巴都快堆到了鞋跟,张玲忍不住低声骂了两句,刮鞋底的动作更用力了几分。   这时湖面上的老头忽然一抬手,把木船停在了水中央。月光落在湖面上的小船上,在水中荡开弯弯曲曲的影子。   程名原本正幸灾乐祸地听两人拌嘴,余光看见老头的动作,说了一句“卧槽”就麻溜地起身跑到了水边。张玲也注意到了湖面上的情况,她毫不客气地松手反抓住柳安木的手臂,尖锐的穿戴甲登时扎得柳安木五官拧在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玲借力将高跟鞋穿回脚上,又朝柳安木做了个鬼脸,才跟着大部队朝着河床边快步走去。   此刻水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小船的位置。   只见老者对旁边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年轻人就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扯下来,跳进了水里。   随着年轻人入水的哗啦声,岸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河面上的那艘小船。河面上时不时冒出一连串的气泡,是那个年轻人上来换气,而老头则死死盯着钩子最上端,浮在水面上的鱼漂。   年轻人大约换了四五次气,这次下去的时间有点长,水面上钩子的鱼漂快速摇动,老人脸色顿时一变,单手抓住钩子,然后迅速抓起船内混着香灰的花椒,一把把朝着水里倒去。   就在老者又抓起一把花椒时,水面上冒出很多泡泡,年轻人终于从水面上冒出脑袋,爬到船上。   王远一直在观察水面上的情况,看见年轻人狼狈地爬上来,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开着扩音器的手机里传出哗啦呼啦的水声,然后就是年轻人的声音,他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王队长,下面是具红衣立尸,腿上还拴着绳子。我怕出事,就先上来了。”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打量着湖面上的两个捞尸人。   捞尸人这个行当有自己的规矩,出船必须要两个人,而且一般是一个师父带着一个徒弟,而捞尸人这行里有三个避讳:雷雨天不打捞,垂直浮的尸体不打捞,连续三次打捞不上的不再继续打捞。   雷雨天气,是因为孤船在江上不安全,风大雨大容易翻船,平坦的江面上开船容易引雷被雷击。树立的尸体下有漩涡,一旦靠近打捞,很容易因为漩涡导致沉船以及人员出事。三次打捞不上来,基本上打捞人体力也消耗完了,不收手的话很容易发生危险,所以不会继续下去。   老头似乎从自己孙子手里接过了手机,扬声器中传来的声音大了一点:“王队长,做我们这行的有规矩,立尸不捞,这一单我只收出工费。现在尸体就在下面,你们确定一下方位,抓紧想办法吧。”   老者不会说普通话,他说得方言只有王远听得懂,但那个年轻人的话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楚。   ——红衣、立尸,这两个颇具恐怖色彩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再加上湖上的凉风一吹,所有人此刻都只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   与此同时,十几米外。   柏止手上戴着一双白色橡胶手套,手里的镊子从一道窄深的坑洞中夹起一块深色潮湿的土壤,旁边的张玲见状立刻抽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证物袋递了过去。   张玲拿起证物袋,隔着一层塑料膜,观察里面的粘稠土壤:“柏教授,这上面是什么东西啊?”   “机油。”柏止说着捡起地上的红色小旗帜,插在窄坑旁边。连着半个月的高温,使得河床上的泥沙早就干涸,这样才侥幸将这些痕迹保留了下来。   “机油?”张玲愣了一下,随即她蹲下来,又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窄坑:“这个痕迹看起来像是户外露营推车留下来的,有可能是装在推车上的机油因为颠簸倒洒了出来,不过钓鱼还需要这种东西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柏止说:“坑深7厘米,渔具和饵食重量有限,如果只是用推车搬运渔具,不可能在河床上留下这种深度的窄坑。”   张玲的脸色一点点凝重了起来:“你是说,他们有可能是用露营推车搬运了尸体?”   柏止将手套摘了下来,即使是很简单的动作,但在他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加成下,依旧让人移不开目光:“不排除这种可能,去准备铸模吧。”   铸模是在现场痕迹检验中一类比较常用的提取手法,通常用于提取犯罪嫌疑人的脚印,对于现场遗留的其他凹陷性痕迹,同样可以石膏基进行铸模提取。   张玲立刻点了点头,虽然她平时的性格大大咧咧,但对待案件,她有着不输任何人的认真负责。顾不得水边的情况,她迅速朝着公路边的警车跑去,七八厘米的高跟鞋被她蹬得虎虎生风。   她先从后备箱中翻出调制桶和几样,又将石膏粉末和几样材料按配比放到桶内快速搅拌,不到一会,调制桶内的液体就变得粘稠,搅拌起来也更加费劲。   除了在湖边进行痕迹检索的几人以外,在现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河床边,等待着王远安排。痕迹检索的人员站位较为分散,张玲离开以后,土坡上就只剩下了柏止一个“人”。   如墨般的黑暗中,柏止垂着眼眸,漆黑的眼眸中逐渐有血色向四周缓慢散开。他站在土坡之上,遥遥地望着湖面,目光穿过浮满水草的湖面,和湖面下方那双睁开的眼睛平静地对视。   湖面几米深的水下,安静漂浮着一具尸体,包裹着尸体躯体的麻袋在水底轻轻晃动,仿佛一只自由的水母。似乎是察觉到河床上的目光,露在麻袋外的头颅微微转动脖颈,海草爬进了尸体的眼珠,和那已经蜡化的皮肤粘连在一起,像是生长在尸体皮肤上青色的血管。   紧接着,那高度腐烂的头颅忽然动了一下,朝着河床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   ……   湖面上的祖孙二人虽然不愿意再下水捞尸,但也没有直接返航,而是留在了湖面上充当浮标。王远拨通了几个电话,大概半个小时后,漆黑的湖面上就远远的出现了一个白点。   这个白点越靠越近,也越来越清晰,船身在黑暗中起伏,船头的探照灯闪烁着白光。   接近二十分钟后,水警派来的快艇终于停在了离河床几米的位置。 第99章   根据年轻捞尸人的口述, 包裹尸体的编织袋下方很有可能还吊着有重物,所以除了痕检的几位女警察以外,所有男警都跟着上了捞尸船, 以便在水警找到尸体后,能够将尸体从水下捞起。   但上了船以后柳安木才发现,船上的人里没有王远, 借着侧身的动作他朝船下看去,果然看见王远叼着烟屁股, 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河床上,看着漆黑而平静的船面出神。   “怕水?还是有阴影?”柳安木摸了摸下巴,也许是夜色关系, 他总觉得此刻王远身上似乎多了一种落寞的情绪。不过这当然和他没关系, 王远身上有不少秘密, 包括王远这个名字, 都可能只是一个代号。   收回目光, 出于职业习惯,柳安木先仔细打量了一遍船舱内的环境。   此刻船里已经坐了四名特警,统一穿着深色潜水服,眼部戴着护目镜,背后还背着氧气罐,除了这些潜水的标准器具以外,每位特警腰间的宽腰带上还挂着一个轮盘, 侧面有一个铁钩露在轮盘外。   观察了一会,柳安木突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这些特警的潜水服下每隔不远就会有一个很明显的圆形凸起,这些凸起下方都有一根线连接到腰带上。   他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又将目光看向甲板, 捞尸船的甲板上同样排布着不少铁钩,船舱内则有一面电子显示板,每个显示灯下方都有一个编号:“还真是生命体征监视器,看来这里每个编号都对应着一个特警。”   每个特警的胸膛前都有一串印在潜水服表面的符号,这个符号特意采用荧光的白色涂漆,可能是为了在水下执行任务时,方便特警之间互相辨认彼此。   “都上来了吗?”负责开船的水警朝后看了一眼,得到船上众人一致的肯定答复后,他才把头转回去,在控制台上按下一个按键。   下一秒,船身后的螺旋桨向外伸出打开,巨大的推力驱使着捞尸艇朝着湖面中央的木船开过去。   捞尸船靠近的冲击力使得漂浮在湖面上的木船飘荡出去数米,老者靠在船檐,抽着水烟袋,旁边的年轻人看着越来越近的捞尸船,没忍住低声喊了一句“爷爷”。老者拢着烟丝的手一顿,抬起那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   得到了老者的示意,年轻人立刻站了起来,他朝着快艇的方向挥手,大声喊道:   “喂——不能再往前开了。”   湖面风大,在船舱里根本听不见那年轻人在喊什么。但是开船的人看见他的手势,马上就把船停在了原地,随即快速闪烁了几下船头的探照灯。夜里的水面视线受阻,探照灯和手势就是开船人和捞尸人之间独特的沟通方式。   那年轻的捞尸人见快艇停了下来,赶紧朝着自己的正前方指了指。按照他的指挥,快艇前部的探照灯调转方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过去,只见漆黑的水面上果然漂浮着一段白色浮漂。   程名看着那浮漂,很是好奇:“这浮漂在水里随水飘动,怎么能知道尸体到底在哪里?”   “那浮漂是栓在钩子上,这种钩子叫双头勾,是黄江一脉‘老鬼’的独门绝技。”柳安木看了一眼水面上的浮漂,随口解释到:“钩子一头连着浮漂,另一头连着尸体,中间一段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茅草,这种茅草在水下可以立而不断,顺着这些茅草摸下去,就能找到尸体的位置。”   听完他的解释,那几个穿着潜水服的特警都不由抬起了头来,目光中的诧异连潜水镜都挡不住。   其中一个特警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旋即将眼眶上的护目镜推到头顶,大步走到他的面前,嘴角露出两颗尖尖的白色虎牙:“兄弟,你懂得还真不少啊!这老头喊我们就管他叫“老鬼”,他这身本事是祖上传下来的,在水底摸尸体的本领神乎其神。不过他现在年纪大了,落了一身病,轻易不下水,这捞尸体的活也就交给他孙子去干了。”   说话间,这名特警已经走到了柳安木的面前。   “水警大队孙波,认识一下?”特警特意挺直了腰板,年轻的身体包裹在贴身的潜水服中。他朝柳安木伸出一只手,未脱稚气的脸庞上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听说这里的尸体有点古怪,队里特意把我派过来。虽说水性我不如其他人,但要说看水势,在这里我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他这番话说得可以说是年少轻狂,但旁边几个特警里却始终没人反驳他,应该是确实有些本事。   柏止的视线在孙波的手心上停驻片刻,又落到孙波坑坑洼洼的手指甲上。   在这只妖的视线中,孙波的手心里飘着一层淡淡的蓝光,这是常年和水打交道的人才会有的特征——当然,这里的“常年”远不只是经常这么简单,而是几乎每天都要在水里泡上两个小时甚至以上。而且就在最近半年以内,眼前这个青年至少在水底停留过整整三日。   柳安木随意跟孙波握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不过握过手后,他却又看向孙波的眼睛,笑眯眯地问道:“姓孙又会看水势,你和孙八爷是什么关系?”   他这话问得十分隐晦,“八爷”其实并不是名字,而是道上的称号。孙八爷的全名叫孙看山,是当年道上赫赫有名的盗墓贼,不过他这个盗墓贼和其他盗墓贼又有些不同,这孙八爷从来只盗水下的墓穴,所以哪怕他一生盗过的墓穴远比不上其他几位,还是在道上十个盗墓家族里排到了第八位。   听见“孙八爷”的名字,孙波眼底闪过一丝光亮,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起来:“他是我爷爷,我从小就跟着他学本事。既然你知道我爷爷,那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程名闻言不由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心说认识你爷爷就要交朋友,这是什么道理?   孙波这番话说得很是无厘头,但其他几个特警似乎已经习惯了青年的脱线。随着整艘捞尸船完全停稳,坐在船舱左侧的特警全部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队友在走之前拍了拍孙波的肩膀:“走了,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孙波看了一眼外面的水色,这才将戴在额头上的护目镜拉下来,又朝着柳安木吐了吐舌头:“我先去工作了,等把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再来找你玩!”   说完,他朝着柳安木摆了摆手,跟着几个队友快步走到甲板,步伐轻快雀跃,根本不像是半夜来加班的打工人,反倒像是哪家的小少爷,混进了水警大队来体验生活。   这几名特警熟练的拉开腰带上的轮盘,将上面的铁钩固定在甲板上。随后,柳安木就看着他们面朝着船舱,像是下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从甲板上跳了下去,孙波排在最后一个,跳下去的时候还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   随着特警们下水找寻尸体,开船的老警察转过头,朝离得最近的柳安木招呼了一声:“兄弟,帮忙开一下监测板,开关在最下面,按的时候一定要用力。”   柳安木答应了一声,按照老警察所说,他果然在电子显示板的下方找到了一个推式开关,将开关推到顶,指示灯就全部亮了起来,几块电子显示屏上开始出现几名特警的生命体征,目前来看还算平稳。   整块显示板的右上方显示着湖面上的温度,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水面温度一直在走低。   柏止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又将视线移到那深不见底、漆黑如墨的水面:“要起雾了。”   “起雾?”柳安木朝着舷窗外看去,果然看见漆黑的水面上飘着一层白色雾气。   不过此刻的雾气还不算很浓,勉强还能看见十几米外的木船。不过,在水上救援的过程中如果水面起雾,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救援。   刘鹏显然也注意到了湖面上的雾气,他耐不住性子,跑到甲板上去等。   等了大概十分钟,漆黑的湖面上终于冒出一连串的水泡,随即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就从水面下浮了上来,看见甲板上的刘鹏,这名特警立刻将嘴里含的呼吸器取下来,朝着刘鹏喊道:“刘队,水下能见度只有几米,尸体被裹在一个编织袋里,编织袋下方还吊着一个大编织袋,里面装得全是石头,难怪那些钓鱼佬拉不动。”   说完,他又朝刘鹏晃了晃手里的防水手电:“这批手电质量不行,才潜了两三米就短路了。”   听见水下的特警们找到了尸体,刘鹏的脸色终于轻松了一些。他招呼着船里的人重新拿来一个防水手电筒,半个身体伸出栏杆外,把手电筒丢给水里的特警,招呼道:“水面开始起雾了,你们想办法尽快把尸体弄上来。”   水下的特警捡起湖面上漂浮的手电筒,又把呼吸器塞回嘴里,朝刘鹏比了个“OK”的手势,就又潜回了水中。   这一次下潜的时间尤为漫长,湖面在雾气笼罩下,能见度变得越来越低,可湖面上却没有任何动静。柳安木时刻注意着湖面上的浮漂,浮漂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说明另一端的尸体完全没有被移动过。   所有人的神经都一直紧绷,眼见湖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看着被一层雾气隔开的水面,程名忍不住在心里泛起嘀咕:“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刘鹏看着雾蒙蒙的湖面,手里攥着的手机被按亮又熄灭。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解锁手机,准备打电话申请增援时,那块立在驾驶位后方的显示板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刺耳的报警声。   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循声望去,只见其中一个编号的面板指数顷刻间降低到了报警线以下。   与此同时,其中两个代表牵引绳状态的红灯不断在闪烁,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说明有两名特警身上的牵引绳在水下断开,有可能是牵引绳意外断裂,也有可能是他们在水下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所以主动割断了牵引绳。   但无论是哪种原因,都代表特警队在水下遇到了危险情况。   “出事了?”这报警声就像一记重锤,沉沉的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船舱内的警察全部都涌出船舱,聚集到甲板上,所有人都紧张而焦急地看向起雾的湖面。   湖面上依旧雾气弥漫,雾气就像是徘徊在捞尸船周围的幽灵,身处于这样的能见度下,连远处被绳索牵引的木船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更别说想要看清水下的情况。   就在众人焦急于水下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刘鹏手里失去信号多时的对讲机里突然传出一阵电流声,随即断断续续的求救声从对讲机里发出来:   “支援…请求支援…我们遇到了水下漩涡…3号和4号牵引绳断裂…已经失联……” 第100章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对讲机的声音断断续续, 不断在重复着这一句话,伴随着水底沉闷的挤压声,听得人心情越发沉重, 好像有一团棉花塞住心口。听见对讲机里的求救,原本坐在船上的年轻人突然拿起铁钩子,又跳进了水里, 留在船上的老人愣了一下,随即长长叹了口气。   有人冲到甲板上, 按照显示屏上的编号,拉拽起垂在水里的绳子。所有特警身上配备的绳子都是由几股钢丝绳拧在一起制成,可以承载上吨的拉合力, 可被拉上的绳子却只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断口, 连卷起的毛刺都没有, 就好像是被一刀劈断。   刘鹏在第一时间联系了水警大队, 向队里请求了支援。不过得到的答复是水库的位置较为偏远, 支援的小队赶过来,至少需要20分钟以上的时间,这就是让他们优先自救的意思。   程名趴在栏杆看着湖面上浓重的雾气,脸色带着嘴唇都有些发白:“不行,雾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下面的人搞不好还会被卷进漩涡里。”   刘鹏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 他握紧对讲机的手就没有松开过,眉头越皱越深,在眉心间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一次次张开,又闭合,就这样重复了大概四五次, 他才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右手拇指按下对话按钮:“船舱将会在十秒后启动强制拉升指令,所有人听从指挥,任务中止,立刻返回。”   话音刚落,整个甲板都蓦然安静了下来,在这种安静中仿佛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对讲机中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仿佛是死神挥动镰刀时的破空之响。   这样的死寂大概持续了五六秒,紧接着对讲机上的红灯再次亮起,伴随着沉闷的水压声,有些含糊且急促的声音从对讲机内传出:“任务中止…所有人…立刻上浮。”   这个声音经过水压的削弱,只能勉强分辨出大概意思。但所有人都知道,说话的人就是搜救队的何东队长,因为整支搜救队只有队长手里配置了一台水下话筒。   对讲机的声音被调至最大,这条残忍却是迫于无奈的指令回荡在船甲上空。随着对讲机的声音消失,船甲上变得更加安静,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对讲机里沉闷压抑的声音再次传来:   “…兹拉…水警第三分队…队长何东…申请下潜救援…兹拉……”   “何东,听从指挥,先回船上调整,然后我们再做打算。”刘鹏双眼通红,死死盯着漂浮着雾气的湖面,握着对讲机的手都在发抖:“水下的情况很复杂,万一再出事……”   刘鹏的话还没有说完,对讲机上的红灯就再次闪烁,他剩下的话也随之被打断。伴随着强烈的电流声,那个模糊而压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水警第三分队…队长何东…申请下潜救援……”   “水警第三分队……队长何东…申请…下潜救援……”   ……   当对讲机里的声音重复到第六遍的时候,刘鹏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水下说话极其耗费体力和氧气,何东这是已经打定了注意,无论如何,他都要继续下潜,去寻找两名失踪的队友。   刘鹏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何队长…那就拜托你了,但我希望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安全永远都在第一位。”   对讲机里电流声变得越发急促,这是即将超过对讲机信号距离的征兆。在信号彻底消失的前一瞬间,模糊到不成样子的声音伴随着激烈的电流声在甲板上方响起:   “保证……完成任务……”   对讲机里的声音彻底消失,刘鹏死死握着手里的对讲机。半晌,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猛然从栏杆上把自己撑起来:“除了000号以外,现在马上对所有编号启动强制拉升指令。”   “是!”   启动强制拉升指令是一条单独的指令,一旦发布就会立刻被执行。随着指令确定,五根牵引绳同一时间开始向上牵引,钢丝不断被拉扯收回发出刺耳而尖锐的声音,船舱上的人操起目所能及的一切板状物,拼命将湖面上的雾气向两侧扇去。   大概过了五分钟,湖面上开始冒出大量的白色气泡,随着第一个下潜的特警队员浮出水面,船甲上立刻爆发出一阵振奋人心的欢呼。   船甲上此刻闹哄哄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枚黄铜板从甲板上被弹出,铜板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一闪而过的白色光芒,随即伴随着微不可察的水花,很快沉入湖面。   柳安木放下了被拉起的上衣,挡住腰带上用红线穿得一串铜钱。就在他想把按在栏杆上的手收回来的下一秒,手背上却被覆盖上了一只冰凉又温润的手。   强大的妖力就从交叠的手背被源源不断地送入他的身体,这股紫色的妖力很快顺着他的指尖,在他的指尖和沉入湖面的铜板之间建立了一条坚固无比的连线,只要他轻轻一提,就能攥住那只深入水面下的恶鬼。   柳安木扫过那只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把翻过手心,手指穿过指缝,与那只手十指相扣。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很轻地扬了一下嘴角,即使此刻他正背对着男人,却依旧能感觉到此刻那双泛着血色的眼睛正温柔的注视着他,就像在他记忆当中,无数次回首时对上的那双眼睛。   ……   水,四面八方都是水。即使是八月的盛夏,水底依旧冰冷刺骨,仰头望去,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连那轮隐隐绰绰的月亮此刻都消失不见。   隔着厚厚的潜水手套,防水手电筒的开关被一次又一次的推了上去,可这也只是徒劳。手电筒早就因为短路而损坏,就在他们顺着茅草绳,试图靠近那具直立漂浮在水底的尸体时,所有的手电筒都在一瞬间短路熄灭……   窒息而导致呼吸道慢慢变得灼热,时刻都在烧灼着大脑的神经。孙波仰头看着头顶的黑暗,失去了唯一的光源,漆黑的水底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只有腰上不断收紧的牵引感,提醒着他并没有被那个世界所抛弃。   即使长时间缺氧已经让他的精神有些许恍惚,但他的手臂依旧死死环住怀里昏迷的男人。男人仍旧在昏迷中,脸上罩着呼吸罩,他的身量比孙波要健壮许多,孙波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紧紧抱住这个强壮的男人。   脑子开始混乱起来,孙波也没有想到,短暂的一瞬间竟然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搜救队先是遭遇了强大的水底漩涡,漩涡以水下的尸体为中心,只用了不到一秒就将离得最近的两人给卷了进去,三股拧成的钢丝绳顷刻间就被搅断。   千钧一发之际,那两个被卷入漩涡的特警凭借训练经验,当机立断拔开气瓶的接口,开闸的高压气瓶勉强为他们挣脱漩涡提供了一点动力。周围的队友立刻想要游过去拉住两人,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所有人手里的手电筒都在同一瞬间短路,顷刻之间,所有光源在漆黑的水底消失。   ……   孙波拼尽最后的力气抱紧怀中的男人,他将头埋在男人的颈窝中,感受着男人侧颈上微弱但依旧在跳动的脉搏,心里不由一阵后怕。如果在手电筒熄灭后,他没有立刻冲下去,也许就不会抓住男人求救的手。   男人气瓶里的高压空气在挣脱漩涡的过程中已经全部用光,所以孙波在抓住他的第一时间,立刻取下了自己的氧气罩,戴在了他的脸上。孙波无法想象,如果那个时候他没能抓住纪飞,这个无数次伸手救他出险境的男人,到底会抱着怎么绝望的心情,在水底慢慢窒息,最终迎来生命的凋零。   肺里的空气正在一点一滴耗尽,上升的速度远比氧气消耗的速度要慢得多。即使他在抓住纪飞的第一时间,就解开了纪飞身上沉重的氧气瓶,但牵引绳拉拽着两个人,速度只能用龟速来形容。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深度究竟是多少,也不知道浮上水面上到底还要多久,他只能凭借本能,用两条手臂死死抱住怀里的纪飞,这样即使他因为缺氧而昏过去,也能带着纪飞一起回到水面。   突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团紫色的发光物,随着水流飘荡,散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芒。   “水母?”这个念头刚在他混沌的大脑里冒出来,就被立刻被残存的理智给否定。水库毕竟不是生物多样的海洋,这里出现水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那团紫色的光芒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是在观察什么罕见的新生物。随即隔着快速流动的水流,他突然听见耳边一个不算清晰的声音响起,也许是耳机里的声音,也许只是一个幻觉。   “——走你!”   很神奇,在那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后,周围的水流的速度突然加快,剧烈的压强几乎要将他肺部最后一丝氧气都挤压出来。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头顶露出了水面,久违的空气充斥着他的鼻腔,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   耳边的声音很嘈杂,似乎有人在为他激动欢呼。恍惚之间,他感觉头上似乎有人跳了下来,那人正努力想要把他抱着男人的手臂拉开,耳边隐约充斥着“放手”的喊声,可他的手臂却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是浇筑了钢铁一般,无论旁人怎么去拉、去拽,那死死抱着男人的手臂都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那个人只好解开了他身上的牵引绳,拖住他身上的救援带,将他们两个人一起拽上甲板。随着氧气充盈肺部,缺氧的感觉终于一点点从他的大脑中褪去,但伴随而来的则是剧烈的头疼。   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孙波放开了那个他紧紧抱着的男人,随即他抓住那个面前人的衣角,眼睛酸涩得几乎睁不开:“救他…先救他……”   船舱内立刻有人对昏迷的纪飞进行心脏按压,纪飞口鼻中不断有水被挤压出来,当再没有水从纪飞口中被挤压出来的时候,孙波推开正在给他盖毯子的程名,踉跄着爬了起来。   他用酸麻的手臂抱住男人的头,用尽浑身的力气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个口气送到男人的嘴里。   如此重复了大概四五次,纪飞露在潜水服外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刘鹏拦住孙波还要继续做人工呼吸的动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放松,人已经醒了。”   孙波如释重负,他踉跄地跌坐在地,呼吸狼狈而急促。随后他通红着眼眶,突然伸手抓住刘鹏的手臂,苍白着面色却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叫那东西给魇了。”   刘鹏愣了一下,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淹了?什么淹了?”   刘鹏当然没有听懂孙波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听见这话,甲板上的捞尸老头脸色却马上一变。没有半点犹豫,老头立刻捡起地上的弯钩,转身朝着刘鹏喊道:“下面不对劲,赶紧喊你的兵都回来!” 第101章   捞尸老者一辈子都在水上讨生活, 既然他发话,那水下就一定有不容忽视的危险。   刘鹏握着对讲机,表情变得越发凝重。毫无疑问, 此刻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如果现在强制拉升何东身上的牵引绳,至少能够保住一个人的性命, 但万一呢……万一那个失踪的特警还活着,自己的这道指令无意于直接抹杀了另一个生命存活的可能。   望着雾气弥漫地湖面, 刘鹏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只是按下对讲机按钮的时候, 他那只常年握抢的手此刻却抖得不像话。   随着对讲机上的红灯亮起, 刘鹏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响起:“何东, 我只能再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 我会强制开启你的牵引绳。”   *   “刺啦…刺啦…十分钟…强制…刺啦…牵引绳……”   潜水耳机里不断传出刺耳的电流, 由于下潜距离即将超过最远信号传输距离,耳机里传输的信号也变得断断续续,只能勉强从强烈的电流音中判断出大概意思。   何东按住氧气面罩,对着耳麦说道:“声呐已经定位到水下物体,我会尽快实施救援。”   刺耳的电流声非常干扰判断,何东索性将腰上背的通讯基站暂时关闭。随着信号接收中断,对讲机中的电流声顿时彻底消失, 耳边蓦然陷入与世隔绝的死寂。   防水手电在遭遇水下漩涡的一瞬间就短路损坏,种种巧合发生在一起,好像在暗示着一个恐怖的真相。但何东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把全部的重心都放在搜寻失踪队友的身上。   他从业十余年,水底救援经验丰富, 哪怕失去光源,他还有一部手持声呐。水库里的情况的并不算复杂,由手持声呐进行定位,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可以在十分钟之内找到失踪的队友。   隔着护目镜,他看向荧光显示屏的数字,声呐中有两个信号,其中一个信号正在不断在朝另一个信号靠近,而那停驻在原地不动的信号距离他只有十几米。   收发器的距离读数正在不断减少,这说明他的方向并没有错误。借着荧光显示屏微弱的光线,他拼尽全力朝着信号传来的方向游去。   就在他不断朝着目标靠近的时候,在他的身边突然冒出了一团紫色的光芒。这道光团仿佛是凭空冒出来,没有任何征兆,就连声呐都没有检测出有东西靠近。   何东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隔着护目镜朝着那团光芒看去。   那发出柔和紫色光芒的东西外形就像一把透明伞,像是水母一样的东西,伞状体边缘长有一些须状的“触手”,透过这些透明而发光的“伞盖”和“触手”,能隐约看见最中心的“核”是一个扁平的东西。   不过这个水母一样的发光体似乎对他并没有恶意,反而如同一盏水里的明灯,缓缓朝着黑暗的前方飘去。何东看了一眼声呐上的信号方向,水母“引路”的方向和声呐里信号源的位置不谋而合。   看着面前忽明忽暗的“水母”,何东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很荒诞的念头:   ——这东西该不会是在给他引路吧?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何东看了看手里的声呐信号,随即用力摆动两只脚蹼,快速跟上发光的“水母”。水母在水下游动的速度非常快,发光的触手拖出长长的拖影,从后方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发着光的人影正在快速游动。   显示屏上的信号越来越近,有了“水母”在前方照亮,水下不在是漆黑一片,时不时能看见一些深色的絮状物从周围快速掠过去。   就在这时,“水母”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它开始不断朝着某个方向下沉。何东扶住氧气面罩,低头看去,在“水母”的照亮下,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竟然隐约有一道颜色更深的黑影。   何东精神顿时一阵:“找到了!”   他立刻摆动脚蹼,握紧手持声呐,朝着黑影的方向游了过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黑影上的何东并未注意到,此刻荧光显示屏幕上两个信号已经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前方的“水母”终于停了下来,它静静漂浮在半空中,似乎正在打量着面前的人类——或许眼前的这个东西根本无法用人类来描述。   甲板上柳安木略微抬起眉梢,覆盖着一层紫色薄膜的瞳孔轻轻收缩了一下。他看见了一个人,准确来说并不是寻常定义上的“人”,而是一种只出现在志怪异闻的东西——鱼人。   眼前的年轻捞尸人虽然表面上还是人类的模样,可此刻从他两侧的脖颈上却裂开数道鱼鳃一样的肉||缝。这些肉||缝不断张合,就像是正在供应捞尸人的呼吸。   “水母”绕着捞尸人转了几圈,捞尸人也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翩然的“水母”,他从来没有在水下见过这样的东西,就像是游动在水中的灵体。   “水母”把鱼人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像是失去了兴趣,又从捞尸人的身边游开,转而翩翩游向捞尸人面前那交叠在一起的黑影。   此刻何东也顺着“水母”的指引,游到了黑影的背面。发着柔和紫光的“水母”绕着黑影翩翩游动,紫色的光芒好似散落在水底的烟火,一点点将面前的画面展现在何东的面前。   何东在原地停留了五六秒,他看见失踪的那名特警因为缺氧而发紫的脸,可此刻他却怎么也挪动不了身体,冷汗几乎在一瞬间浸透了潜水服,握紧着手持声呐的手有些抽搐。   忽明忽暗的紫色光芒中,他不止看见了那名失踪的队友——还看见了一张浮肿的脸庞,这张肿胀变形的女人脸正搭在昏迷特警的肩膀上,黑色如海藻般漂浮在水下,肿胀发紫的手臂从编制袋口伸出,此刻正“亲密”地环抱在特警的腰间。   ——远远看上去,相拥着的两人就像是一对爱意正浓的情侣。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惊悚,何东只觉得自己惊出一身冷汗。但此刻情况危及,他顾不上眼前诡异的一幕,连忙掏出匕首,朝着女尸下方游去,想要割断女尸下方的绳索。   让他没想到的是,在漂浮着的女尸正下方他又看到了一道身影。白色的T恤在水中浮力作用下向上漂浮起,露出年轻捞尸人那精壮而有力的腹肌。   年轻捞尸人用手中的弯钩干脆利落地割断编织袋下方拉着的绳索,随着绳索被隔断,女尸和潜水员顿时缓缓朝上飘去。捞尸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上方的何东,隔着几米的距离,他朝何东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快去救人。   何东也没有犹豫,既然这个年轻捞尸人能不借助任何外部力量,孤身下潜到这种深度,一定是有他的独门秘学。于是何东当机立断,摆动着脚蹼,朝着被女尸抱住的特警游去。   随着越来越接近自己的队友,何东终于看清了那张搭在队友肩膀上的女人脸。那张女人的脸上挂着僵硬而蜡质的笑容,因为长期待在水下的缘故,脸部出现大面积蜡化,融化的脸皮和特警身上的潜水服发生粘连,稍微一动,就会像是融化的肥皂一样拉起黏丝。   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何东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取下自己的面罩,为因溺水而昏厥的队友带上。冰冷的湖水不断往他鼻腔里钻,他将手持声呐的电线断开,将防水的电线的一端穿过特警的腰带,另一端则绑在自己的腰带上,打了个死扣。   做完这些,何东伸手按下自己身上的按钮。随着背后的红灯亮起,固定在他后背上的牵引绳慢慢收紧,缓缓带着三个人的重量朝着水面升去。   电线拴住两人的腰带,这样的角度迫使何东正好和特警肩膀上的女尸面贴面,他只能强迫自己忽略掉搭在特警肩膀上的那颗肿胀的女人头颅,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显然有点不堪重负的钢丝牵引绳上。   钢丝牵引绳在上升的过程中不断发生抖动,就像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者,正从喉咙里发出生命最后的挣扎。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面前的钢丝绳上,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中国制造”一向抗打抗造。   而就在这时,那团紫色环绕在他周身的“水母”忽然绕到他的脚蹼下。   没等何东反应过来它到底想做什么,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从他的脚下传来。这股力量就像是在他的脚蹼下凭空出现了一股喷泉,上涌的水流带着两人一尸快速朝着湖面上浮。   “……什么情况?”这下何东彻底懵了,执行任务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诡异又离奇的情况。即使大脑在快速上浮的过程受到水压的压迫而嗡嗡作响,但出于救援人员的本能,何东还是立刻用手拽住队友的腰带,确保救援对象不会因为急速上升而脱离。   ……   这样快速上升的过程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就在何东肺里的氧气即将被挤压耗尽的前一秒,他终于看到了水面上隐隐约约的光芒——这说明他们已经离水面很近了。   因为缺氧他的嘴唇已经完全变得乌紫,护目镜后的眼色也已经开始涣散,唯独抓着队友的那只手,却丝毫没有半点放松。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   护目镜上的水流飞速朝两侧滑去,透明镜片上反射出白色的亮光。恍惚之间,何东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身体好像飞在半空中,又被一股力量拽了下来。   耳边是焦急的呼喊声,还有仪器的滴滴声。何东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不断按压,可他却没有任何痛感,涣散的眼瞳在眼眶中转动了一下,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朝旁边看去,被他用生命做为赌注救援上来的队友就躺在他旁边,乌紫的嘴唇中插着一根管子,不断有水流从他的口鼻中被抽出。   大脑的疼痛好像马上要炸裂开,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只觉得周围很嘈杂。恍惚间,何东好像看见一道不清晰的黑色影子,那个影子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脸上盖着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像极了传说中的黑无常。   下一秒,“黑无常”走到了那昏迷的特警身边,蹲下身体,左右开弓,干脆利落地朝着那昏迷的特警“啪、啪”扇了几个大嘴巴。   何东:“……”   但眼前的这幅画面实在太过于离奇,以至于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这只是自己出现的幻觉。于是,他强迫自己慢慢转动着眼珠,死死盯着监控仪上的数值。   也许只要人的信念足够强大,就总会产生一些不可思议的奇迹——随着耳边响亮的巴掌声,那条一动不动的直线突然抖动了一下,随即陡然出现一个微弱的波动。   周围的声音似乎大了不少,似乎是人群在激动的呼喊。紧接着,那小小的波动开始慢慢变大,一折又一折,像是起伏微小,却绵延不绝的山峦。   何东的身体陡然放松了下来,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混沌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还好……赶上了。” 第102章   虽然两名溺水特警的生命体征已经平稳了下来, 但依旧在昏迷,急需接受进一步治疗。所以即使湖面上的雾气迟迟没有散去,而且还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刘鹏还是决定立刻开船返航。   溺水的两人被转移到船头接受治疗,船尾则被划给法医做现场尸检。   “尸体已经出现尸蜡化,保存较为完整, 时间至少在三个月以上。”赵法医简单检查了下尸体,女尸大部分躯体都包裹在编织袋内, 只有头和手臂露出。   柳安木拿着相机,对着尸体露出的头部快速拍了几张照片。   将相机放下,他看向地上的女人, 正如赵柘所说, 尸体的头部已经完全蜡化, 再加上尸体出水时, 头部和两条手臂都耷拉在溺水特警的肩膀上, 部分的发生尸蜡化的皮肉组织就留在了特警的潜水服上,而女尸面部脂肪蜡化,在灰色的胶状物包裹下,五官已经很难分辨。   柳安木又朝四周看了看,有心想找一下女人的魂魄。既然女人被抛尸水底,说明她并不是正常死亡,横死的亡魂无法被无常勾走, 通常只能游荡在尸身的周围,有的魂魄因为不甘,会想办法让自己的尸体被找到,这也是有些被抛尸荒野的尸体为什么有时候会“机缘巧合”地被路过的人发现。   “魂魄不在尸体上,难道是被困在了水底?”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 柳安木不由将视线看向舷窗外,可惜此刻舷窗外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不远处的小木船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裹尸的编织袋足有四五层,封口的位置用电线拧绑,经过长达数月的时间,胸部的电线已经深深陷入蜡化的尸身中。特警找来一把救援夹钳把电线剪断,又将套在尸体身上的编织袋一层层取下,才终于把尸体完全剥离了出来。   就在尸骨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时,整个船舱却在同一时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眼前的尸体蜡化程度非常高,皮肤泛着油腻的光泽,就像是一条没有鳞片的鱼。而在尸体的后背上向外延伸出两排泛着寒光的金属“螳螂腿”,金属压杆上方布满了能伸缩的金属毛刺。   赵法医蹲下身体,隔着橡胶手套,顺着金属的顶端摸了摸女尸后背上的伤口。伤口处的皮肉也发生了尸蜡化,触感滑腻粘稠,像是摸到了一块泡水融化的肥皂。他的手指顺着金属杆的边缘,略微撑开尸体背部滑腻的腐肉,挤压出不少灰黄色的脓水,才将两根指头伸进了皮肉与骨头之间的缝隙内。   “直接固定在骨头上。”赵法医微微皱起眉头:“这不是医学意义上的假肢,而是改造。”   程名楞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就是对人体进行改造。”赵法医言简意赅地向众人解释:“这就好比为了让汽车能有更好的动力,有人会替换汽车的一部分零件,可能是加装,也可能更换成性能更高的零件。在医学史上有过很多试图进行人体改造的实验,内容从外骨骼到基因融合的研究,大部分研究的目的都很明确,有的是为了造福残障人士,还有的是为了加速人类进化,以适应于未来可能出现的极端环境。”   听完赵法医的解释,刘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本来就是机械专业出身,地上的这条金属“螳螂腿”长近一米,有多处凸轮和油缸结构,使得每一快金属薄片都可以独立变化角度弹出,同时整个金属片内边缘薄且锋利,单从机械原理上看,这东西并不是方便于日常生活,而更像是某种战斗武器。   刘鹏走到女尸的背面,从勘验箱中拿起一副手套带上,隔着橡胶手套,他检查了一下尸体背后的金属片。结果和他所猜测得差不多,几乎所有的金属片上都有磨损得痕迹,甚至在靠近右下方的一块金属板上还残留着长达两厘米的凹痕。   赵法医朝柳安木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靠一点,拍摄尸体的胸口:“尸体身上存在多处打击伤和贯穿伤,其中最严重的一处贯穿伤位于尸体左胸处,心脏被贯穿留下约2厘米的孔洞,这道贯穿伤应该就是被害人死亡的原因,不过还需要把尸体带回去,做进一步的解剖化验后才知道是否还存在中毒的情况。另外,尸体后背上发现一处纹身,可以先发回技术科寻找尸源。”   柳安木早已经习惯了法医的日常工作,将摄像头对准女尸左胸口的贯穿伤,就在他按下快门键的同时,从船头的方向却突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连带着整艘捞尸船都晃了几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没有料到,借助船舱内的灯光,船头的场景让人头皮发麻。   湖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舷窗外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就在捞尸船的前挡风玻璃上,此刻竟然出现了一滩腥红刺目的血迹,那血迹中还沾着几根褐色的羽毛,看样子可能是鸟类在大雾中飞行,不慎撞了上来。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第一声撞击的闷响还残留在船舱内,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像是雨点一样落在捞尸船上。   “嘭!”又是一只雀鸟从浓雾中撞上了舷窗,剧烈的撞击下,那雀鸟浑身的骨骼顿时折断,头骨中的白色浆液混着血液在舷窗上拖下一条竖痕。   这一下坐在角落里的年轻捞尸人看得很清楚,他站了起来,似乎很意外:“麻雀?”   虽然麻雀在平时随处可见,但在水库上方突然出现数量如此之大的麻雀群,而且像是集体自|杀一样,不断从白雾中飞出朝捞尸船撞击,这一幕绝对能用“瘆人”来形容。   那老者一看这种情况,并没有惊慌,而是立刻从蓑衣下拿出了一包叠成三角形的红纸包。   老者毕竟一辈子在水上讨生活,遇到过不少诡异、古怪的情况,刚才湖面突然起雾,他就知道水下的东西的东西不简单,再加上刚才那女尸出水,两只手臂抱在那人的肩膀上——这叫“背死鬼”。   捞尸人下水看到这种尸体,是绝对不会靠近打捞的,因为只有被水鬼拖下水抓了交替的尸体,身上才会背着另外一具尸体。一旦水鬼找到新的替死鬼,后背上的那具老尸体就会自然脱落,从而浮上水面。   刚才这具女尸能被弄上来,在老者看来完全是阴差阳错,水鬼不愿意放开即将得手的替死鬼,这才会被一起被带上了水面。现在那水鬼又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无非就是因为那小伙子活了过来,她不甘心就此作罢。   鸟群的撞击还在继续,船舱里不断响起咚咚的撞击声。老者捏着手里的三角纸包,快步走到船尾的尸体身旁,在年轻捞尸人的搀扶下慢慢蹲了下来。   水警队的几名特警经常和老头打交道,深知这老头有点手段,在水上遇到这种诡异的情况,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自然不会拦着老头。   遇上这样诡异的情况,赵柘本来也不想多事,但眼见着老者伸手想要把那纸包塞进尸体微张的嘴巴里,赵柘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臂:“老人家,尸检还没做完,您这样会干扰我们后续的工作。”   老者瞪了他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不过这老头说话用的是当地方言,口音很重,除了刘鹏和他孙子以,外整条船上没有人能听懂他的意思。   见赵柘听不懂,年轻捞尸人便朝赵柘解释道:“我爷爷说下面的东西不简单,如果不赶紧处理,一会搞不好会把船给掀了。”   说着,年轻人又从老者的手里拿过叠成三角形的红纸包,当着几个法医的面打开,一面除了一些木屑以外,就只有一块生锈的铁片:“这是老一辈的土办法,打捞起尸体之后,如果水面立刻起风浪,就要把一块铁片塞进尸体嘴里,只是铁片不掉出来,下面的东西就掀不翻船。”   年轻人话音刚落,湖面上顷刻间就响起了劈里啪啦的雨声,随即又有一道闷雷在头顶炸响。   白色闪电划破寂静的夜空,随着大雨落下,那些撞击着捞尸船的麻雀也纷纷散去,湖面上的水气混着浓烈的雾气,让人根本分不清方向,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整条船在一阵剧烈晃动后,似乎也往水里陷进去了一点。   大雨洗刷着前挡风玻璃,将玻璃上的血迹冲刷掉的同时,也同样模糊了视野。开船的老水警看不清前路,也不敢贸然开船,只好扯着嗓子喊:“来风了,都抓紧扶好,不要走动。”   刘鹏冲到驾驶室,面前的挡风玻璃全是水流,即使是在这种狂风骤雨的情况下,挡风玻璃上的一些白色液体和羽毛也没有完全被冲刷掉,可见刚才那些麻雀撞击速度之快。   老者被自己的孙子搀扶起来,在晃晃悠悠的船舱中艰难地走到船头。多年在水上讨生活让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一旦下雨天两条膝盖就会疼痛不止,难以下地。   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挡风玻璃外的暴雨,远方的闪电划破天际,惨白的闪电照亮了水雾中那排模糊的影子。闪电一闪而逝,那排黑漆漆的影子晃动了一下,随即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了水里,老者的瞳孔收缩成了两个小点,嘴唇颤抖了几下。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转头朝着老水警的方向大喊道:“开船!马上开船!” 第103章   “开船”这两个字就像是一记惊雷, 让坐在驾驶位上的老警察浑身打了个激灵,完全凭借肌肉记忆把螺旋桨手柄向外推出。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的时候,手下的推杆已经推到了底。   老警察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在大雨天行船非常危险,而且他还是一下就把速度提到了最高, 不过很快他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按理说螺旋桨陡然开到了最大,整艘船应该会出现严重的颠簸, 随即立刻朝某一个方向驶出,可事实是除了船身在剧烈抖动以外,整艘船并没有向外驶出去一点。   “怎么回事?难道是螺旋桨卡住了?”这下老警察也顾不上旁边的几人, 在面板上操作了几下, 又将螺旋桨的手柄掰回, 重新推到了一半的位置。可结果和刚才一模一样, 船身只抖动, 并未开出。   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就在老警察用力将手柄再一次推到最大时,变故陡生,船舱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整个船舱都陷入了一片漆黑,只有控制台上的面板还散发着莹莹光芒。   在灯光熄灭的瞬间,老者蓦然回头朝着船尾的甲板看去。紧接着, 他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瞪眼盯着甲板外漆黑的湖面,嘴里呢喃地说道:“完了……都完了……”   大雨天见不到月亮,而湖面上浓重的雾气又包裹了整艘救援船,所以当船舱内的白炽灯熄灭后, 整个船舱立刻陷入了一片漆黑。   在白炽灯熄灭以后,船舱立刻安静了下来。船舱里此刻还摆放着一具十分古怪的尸体,出于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大部分人在这种时刻并不会像是电影里一样大喊大叫,而会优先保持沉默。   柳安木扶着船舱,站在原地,微微眯起双眼。鬼差的身份让他的灵魂可以短暂地离开肉身,感知到周围的灵魂,这也是为什么他刚才能脱离肉身,用几个大嘴巴让那名溺水特警的灵魂回到肉|体。   船上的生魂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就连两个昏迷中的特警都只是被水鬼拍灭了肩头火,导致魂位不稳,不至于危及生命。不过船下显然就没有这么简单了——船内灯光熄灭的一瞬间,船的吃水加深了近一倍,现在的船底下,至少趴着十几个饥肠辘辘的小鬼。   在阴眼的注视下,这些小鬼浑身发白、起皱,四肢奇长无比,而身体又十分瘦小,肌肉深深凹陷,瘦得只剩下一具黑色的骨架。船身的剧烈颠簸,就是这些趴在船底的小鬼造成的。它们利用那些奇长无比的四肢制造水下暗流,冲击船身,最终会导致船身侧翻灌水,最终沉入水底。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心说这么熟练,看来是惯犯啊。   阴身瞬间归体,柳安木眨了眨因为睁开太久而有点酸涩的眼睛,朝左边看去,果然看见一个眼色更深的黑影。   于是他走过去拍了一下那黑影的肩膀,没想到那瑟瑟发抖的黑影立刻被拍得一个激灵,差点要喊出来。话刚到嘴边,程名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凑近耳边:“别出声,跟我出来。”   黑暗中,程名咽了口唾沫,喉结轻微滚动,终于把那句“卧槽”给硬憋了回去,随即他又抬手在心口上揉了几下,心说三哥怎么比鬼还吓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甲板的方向,打开舱门的时候,柳安木突然回头朝着船舱内的黑暗看去。   妖的魂魄和活人的不同,活人生魂往往会因寿命长短而呈现出不同的眼色,而妖的魂魄则永远是沉寂的黑色,像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河。   他站在舱门前的台阶上,和那道黑色的影子安静地对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就是柏止的表现过于平淡了,既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跟上来,甚至连阻拦都没有——就像是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全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柳安木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即又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推开舱门。   说实话,他并不想主动去猜忌柏止。毕竟从他现在恢复的记忆来看,柏止在这段关系中一直不断在失去,即使患得患失一些,也是常情。何况随着四位守门人相继身损,新代守门人又迟迟未出现,这些年如果不是柏止以妖魂镇守,第二道鬼门绝无可能到如今还未打开。   甲板上雨势很大,磅礴的大雨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甲板边。柳安木身上的白衬衫顷刻间就被打湿,雨水顺着下巴滑进衬衫的领口,又一路顺着起伏的胸膛滚落。   程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扯着嗓子朝他喊道:“三哥…这么大雨…我们出来干什么?”   雨势极大,劈里啪啦地砸在甲板上,散开雾蒙蒙的水汽。在这样的雨势中,说话的声音很快就会被雨声掩盖,柳安木指了指漆黑的水面,声音被雨声打得断断续续:   “…几十具尸体……水鬼…船底……”   虽然听得不算真切,但“水鬼”和“船底”两个词还是传进了程名的耳朵里。他看了看漆黑得水面,身上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滂沱的大雨砸在甲板上,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一片,就算此刻两人只隔了几步的距离,也看不真切。   程名又咽了一口唾沫,往前紧走了几步,离柳安木近了一点:“那、那怎么办?”   “放心吧,我有个好点子。”柳安木揽住他的肩,半拖半拽地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大雨劈头盖脸的浇下来,连眼睛都有点睁不开,程名还没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听见柳安木说有办法,就傻乎乎地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很快两人就站在了甲板的右侧边缘,白茫茫的一片中,程名费力地看向脚底漆黑的湖面,心里有点发怵。他刚想问问柳安木,到底想了个什么好点子,突然感觉船身的震动停了下来。紧接着,柳安木“阴恻恻”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情况特殊,只好小小地牺牲你了一下了。”   “嗯?”听见这句话,程名立刻感到一阵不妙,浑身鸡皮疙瘩冒起。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脚腕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抓住,紧接着,他的身上就被|干脆利落地套上了一个救生圈,整个人朝着漆黑冰冷的湖面“飞”了出去。   杀猪般的惨叫很快被淹没在劈里啪啦的雨声中,船甲上的绳索飞快被抽出,很快消失在水面。   柳安木蹲在甲板边缘,两只手很随意地搭在膝前。他的眼底有黑雾涌动,在阴眼注视下,水下的情况清晰倒映于他的眼底。   有了程名这个“唐僧肉”做为诱饵,那些趴在船底的水鬼犹豫了片刻,随即眼底都露出贪婪饥饿的光芒。片刻后,它们果然放开船底,朝着程名落水的方向争先恐后地游了过去。   随着趴在船底的水鬼纷纷撒手离开,船身的吃水明显抬了不少,船身的颠簸也没有刚才剧烈了。大雨倾盆中,程名死死扒住身上的泳圈,欲哭无泪地飘在水面上,此刻在他的脚下,长手长脚的黑影如同海草般朝他飘荡而来,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柳安木站起身,稍稍向后退了半步,随手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捋起:“差不多了。”   极具压迫感的黑暗天幕被闪电所撕裂,紫色的闪电映照船甲上一道单薄的身影。   水珠顺着青年高挺的鼻梁滚落,他从容不迫地捡起一条绳索,将弯钩挂在自己的腰带上,随即很轻地抬了一下眉梢,纵身朝着深不见底的水面一跃。   程名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抱着救生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等他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后,后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整个人都跌进了冰窟。   他拽着救生圈,奋力朝着柳安木跳下的方向游去,声嘶力竭的声音却被大雨打得支离破碎:“三哥,你真不想活了也换个地方死啊,回头你让我怎么和局里解释——”   大雨倾盆而下,劈里啪啦地砸在程名的脸上,好似刀割一样疼。但无论他怎么声嘶力竭的呼喊,回应他的都只有汹涌的水浪,一望无际的漆黑湖面上,漂泊的救援船就像是一叶孤舟,仿佛随时都会被深不见底的水面吞噬。   与此同时,沉入水底的柳安木陡然睁开了双眼。   阴眼在这一刻被他发挥到了极致,他能清晰地看见每个黑影运动的轨迹。有些黑影被这个骤然跌入水底的“猎物”所吸引,调转方向朝他游了过来。   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肉|体凡躯在水下当然不是水鬼的对手,但如果利用法天象地,他有把握在一分钟之内将所有水鬼全部打散。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可能需要一点小小的调整。   白色的光芒在指尖慢慢消散,柳安木在水下微微抬起头,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数几米外那个黑色的虚影上。妖是不受天地庇佑的存在,所以他们的魂魄是混沌的黑色,即使那只妖将自己周身的妖气隐匿的很好,但它却无法藏匿起自己的魂魄。   ——或者说它根本没必要隐藏自己的魂魄。毕竟活人成为鬼差,古往今来都只有“走无常”一条路,而“走无常”之人只能算是地府的临时工,和能拥有阴眼、窥视魂魄的正式工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他在等我动用力量自救?”思索片刻,柳安木得出了一个有些矛盾的结论。   水下是水鬼的主场,想在水下对付这种数量的水鬼,哪怕他借助姬玚的力量,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为了保下救援船上的十二条人命,他势必会选择求稳,先利用程名吸引水鬼离开船底,而后动用法天象地的力量,在离开救生船数米外的地方,将所有水鬼全部绞杀。   前世的柳清木修行得是正一派道法,又得老掌门亲传,对付几个不成气候的水鬼自然不在话下。   但这件事怪就怪在柏止的态度,树妖属木,对于水鬼有天生的克制,何况柏止这只千年木妖有息壤的滋养,早已和半神无异,只要他想出手,只一念之间就能让这些水鬼灰飞烟灭。但如果说他打定主意不准备出手,完全可以留在船舱内,为何要以特意化出灵魂之身,偷偷跟到水里来? 第104章   柳安木的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既然如此,那不妨就验证一下吧。   身体不断下沉的同时,他的指尖上牵起一条黑色的丝线, 黑线迅速缠绕上他的指节,靠内的部分凝聚成锋利的刀刃,轻轻一划, 血珠顿时涌出。   血珠将周围一圈湖水沁染成淡淡的腥红,与此同时血腥的味道迅速扩散, 水面下的黑影动作顿时一顿,那些长手长脚的怪物顿时停下了动作,扭曲的身体在水面下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弥漫在湖水中的血腥味瞬间将围绕在程名周围的水鬼吸引了过来, 开始还有几只水鬼还在犹豫, 但当周围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朝着血腥味的源头扑去时, 这些停留在原地的水鬼很快也放弃了湖面上的“猎物”, 转而嘶吼着朝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扑去。   铺天盖地而来的水鬼遮挡了湖面上最后一丝光亮, 这些怪物兴奋地、嘶吼着扑向那个主动“献身”的祭品。青年的身体落入背后无尽的黑暗当中,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些朝他扑来的怪物,甚至唇角还扯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青年的身上的白衬衫在湖水的浮力下犹如一朵盛开的栀子花,枯骨如柴的手指伴随着腥臭的味道从上方而来,就在那腐烂露出白骨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花瓣”的时候,忽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下一秒,浑身长满白毛的水鬼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从它的身体中抽出新绿的枝桠, 这些枝桠攀附在它胸腔的骨骼上,顷刻间就撕裂它的皮肉,新绿从那早已腐朽的骨骼出生长出,短短一瞬便开出粉嫩的花朵。   水鬼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它那唯一没有生长出树木枝桠的脑袋缓缓低下, 看向自己被莹白长剑贯穿的腹部,粘稠腥臭的液体从它腹部的伤口流淌出,可还未散开,便又化作粉色的花瓣,朝着湖面上纷纷扬扬地飘去。   青年勾了一下唇角,不紧不慢地操控水鬼背后那道鬼魅的白色身影拔出长剑。   白色发丝从耳畔擦过,一只有力的胳膊从后紧紧拥抱住了他的腰,他的后背贴在一个滚烫结实的胸膛上,即使是在冰凉的水下,他也能感受到那紧贴在肩胛骨上的气息有多么灼热。从背后拥抱着他的妖精将额头贴在他的后肩上,隔着一层湿透的衬衫,用鼻尖仔细描摹他肩头的弧度。   “师尊以身作饵,实在令人佩服。”脑海里出现的声音并不是由耳膜传入,而是直接被投射到他的脑海中。这个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什么起伏,平淡得像是一杯白开水。   半米外的虚影缓缓抬起头,那双清透高深的眼睛盯着那妖看了片刻,随即如同水波纹般抖动了一下,便化作漫天散落的星辰,纷纷扬扬地落在那一人一妖的身上。   被树枝由内而外贯穿的水鬼身上慢慢爬出更多的枝桠,这些枝桠就像是生长在水底的苍天大树,以水鬼的尸体为根心,抽出了更多的枝条,这些如同触手般的枝条朝着上方的水鬼凶恶扑去,短短一瞬间,就又鬼魅地缠绕上最近一只水鬼的脖子。   水鬼被树枝缠上脖子,就像是被烧红的铁链所缠绕,面目痛苦狰狞,拼命用那皮肤脱落的手拉扯着脖颈上的树枝,可惜它的力量在那树枝前就有如蚍蜉撼树,只能一点点听着自己的颈骨折断的声音。在颈骨彻底折断之前,它转动着腥红的眼珠,死死看向漆黑的水底,嘴唇剥落的嘴巴里发出两个短促的音节,就像是婴儿呼唤母亲的哭声。   伴随着这两个短促的音节,漆黑安静的水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啸,好像愤怒到了极致。紧接着,一连串的的气泡自水下飘出,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边低吼着一边从挣脱束缚从水底冲了上来。   挡在面前的水鬼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那张腐败的面孔就在柳安木的化作一团花球,粉色的花瓣顺着四周的水波散开,像是在水中漂浮的绸带,缓缓朝着水面的方向飘去。   柳安木感觉抱着他的那双手臂又紧了一点,随即从更深的水底蓦然拔起数道水波,像是从水底急速射出的子弹,朝着水面的方向疾驰而来。数道触手般的枝干高高扬起,朝着那悬在水中的水鬼猛地刺了下去。   就在树枝即将贯穿水鬼的一瞬间,从树枝的缝隙中突然窜出一道惨白的女人身影,黑色的长发就像是海草般在水底散开。   长发女人手腕和脚腕青紫一片,上面还漂浮着被挣断的铁链,链子上方长满了青苔。女人用青白发紫的后背死死挡在那水鬼的身前,水鬼也张开长长的手脚,抱住面前用身体保护它的长发女人。   就在几十条枝干同时袭向长发女人的时候,水面白茫茫的雾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噗咚”的落水声。紧接着,只见黑色的巨大的影子从水面的方向快速游来,挥舞的八条尾巴就像是在拍苍蝇一样,瞬间就将那些潜伏在水里的水鬼打飞出去数米。   下一秒,白狐甩了甩尾巴,又灵活地调转方向,跃进树枝形成了“鸟笼”中。白狐张开腥红的嘴巴,吐出一连串的气泡,一口将那长发女人连同被枝条勒住脖子的水鬼一起吞入腹中,又灵活地从“鸟笼”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临走前,那白狐还不忘回过头来,邀功地朝柳安木晃了晃那八条湿漉漉的大尾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些从水底生长上来的树枝停顿了一会,但很快这些枝条也从沉睡中苏醒,像是八爪鱼一样朝着白狐的方向猛烈地扑了过去。这些枝条在水中的速度奇快无比,数十条枝干拧成一张即将收紧的鱼篓,眼见马上就要将白狐扑住。   可就在枝干即将抓住白狐的一瞬间,漆黑的水底突然有一道白光闪过——“锵!”,坚硬如石的枝干和泛着寒意的刀背快速撞击,迸发出的水波瞬间在水底掀起了一道不小的涡旋。   白衣道人的影子在水中晃动了几下,手中长剑震颤嗡鸣,荡开数丈水波。那些凶悍无比的枝条在见到白衣道人的一瞬间就停了一下,抬起的枝条静静地和白衣道人对视着,仿佛是在无声的质问。   那白狐则乘机躲到白衣道人的身后,用湿漉漉的脑袋去拱道人的手臂。在被道人抬手摸了摸脑袋后,狐狸满意地调转方向,用四肢拨水,继续朝着水面游去。   如同石笋般的树枝盯着白狐远去的方向,半晌,终于慢慢缩回了水底。   ……   柳安木微微偏过头,鼻下呼出一连串的小气泡,因为开始缺氧,他的脸色出现了不正常的薄红。   那原本束缚在他腰上的手臂缓慢上移,不容反抗地环住了他的胸口。他能感受到背后那炙热的气息里带上几分烦躁,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向上,随即靠近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胸口也渐渐出现了沉闷的疼痛。从背后抱住他的妖精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湿热的舌尖伴随着冰凉的湖水一点一点滑过他的后颈。   额上冒出了丝丝冷汗,强烈的窒息感让青年出于本能死死抓住胸前禁锢着他的那条手臂。大脑因为缺氧而产生强烈的眩晕感,反而麻痹了神经,他只能竭尽全力去感受后颈上的疼痛,以此来强迫自己保持清晰。   冰凉的手从衬衫下摆探入,一寸寸摩挲着腰上的皮肤。大脑中有个沙哑的声音低声问着,那声音很温柔,却像是淬了蛇毒,能够麻痹人的神经:“师尊又从何处招惹来了一只狐狸?”   ……狐狸?   青年有些痛苦地扬起下巴,喉结很急促地滚动了一下。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是哪只狐狸,是东台山的那只红狐?还是东海那只黑狐?或是那只他从小养大的那只丑狐狸?……他的大脑好像陷入了一片空白,眼前也跟着模糊起来,意识也如同风中残烛飘忽不定。   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嘴唇突然被重重吻住,紧接着唇齿就被轻轻撬开,不等青年抗拒,一口微凉的空气就被缓缓渡了过来。   重新获得空气的感觉就像是久旱的大地逢上甘霖,只是渡气的这人就像是故意为之,渡过来的气息绵长如丝,逼得被缺氧几乎折磨到极限的青年张着嘴,不断地凑近索求,试图撬开那人的唇齿,获取到更多的空气。   柏止紧紧抱着怀中的青年,嘴唇微微张开,任求任索地纵容着青年近乎疯狂的亲吻。他垂下那双漂亮的眼眸,感受着怀里青年的战栗颤抖,手指轻轻抚摸着青年后颈上的咬痕,充斥着紫色淤血的咬痕遍布在青年的后颈上,像是反复要证明怀中青年的归属。   藏在漆黑水底的枝条慢慢顺着水势攀附上来,这些枝条缠绕住青年的身体,恍若蛛网层层将青年缠住,好像要确保青年无法从掌控中再逃离。   ……   青年心跳的频率渐渐平稳了下来,可嘴唇相碰的两个人却并没有因为而松开彼此。被冰凉湖水浸泡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就像是突然患上了皮肤饥渴症,不断渴望着对方的触碰。   头顶上模糊的不清的声音越来越靠近,那声音几乎已经声嘶力竭。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光亮从头顶的水面上打下来,像是漫天的繁星,仿佛想要拨开黑暗混沌的水底。   柏止微微向后抬起头,止住了青年意犹未尽的索求。   他很轻地用指腹摩挲着青年湿润微肿的嘴唇,流转在他身边汹涌的爱意无声却喧嚣,在上方远光探照灯打过来之前,那妖精终于松开了桎梏着青年的手臂。   缠绕在青年的腰上的枝条缓缓收紧,枝头上开出数不清缠绵悱恻的粉色花苞,顶着青年不爽的目光,那些开着花朵的枝条快速托举着青年向上方升去。 第105章   “所以刚才你跳下船, 是为了割断缠在螺旋桨的水草?”刘鹏把手里的烟屁股塞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看样子他还是怀疑柳安木的说法。   “没错。”   “你怎么知道有水草缠在船底?”   “引擎推到了最大,但螺旋桨却根本没有转动,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螺旋桨被水底的海草缠死。”柳安木的视线透过船舱门,看向甲板上甩着毛发的狐狸。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以前我住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公园, 夏天湖水草疯长,有时候就会被水草缠住螺旋桨。”   “胡闹!”刘鹏怒斥道:“先不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雨, 你贸然下水万一发生危险,还要再连累水警的同志下去救你。而且你单枪匹马就下水去了,也没和老刘交代一声, 万一螺旋桨恢复运作的时候引擎没有切断, 几秒之内就可以把你打成肉馅!”   老刘就是那个开船的老警察, 此刻也是心有余悸, 拍着心脏半天都没能恢复过来。   刘鹏在从缉毒部队退役后, 先去了水警大队干了两年,随后才被调到了沙湖区公安分局,算下来他也算是水警大队的老领导,对水警救援的流程非常熟悉,所以他深知在引擎打开的状态下,靠近螺旋桨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   面对刘鹏的厉声呵斥,身上披着薄毯的柳安木却表现得心不在焉, 随便敷衍的附和了几句,但他这副难得“乖巧”样子落在刘鹏的眼里,却觉得是自己的一番警告起了作用,气也不由顺了一些。   刘鹏当然不会知道,柳安木此刻的注意力完全在甲板上的那只狐狸身上, 他藏在薄毯下的手正把玩着手里的骨哨,这只骨哨是狐狸骨所制,也正是因为这只骨哨,才让他召唤来了甲板上的白狐。   白狐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张开腥红的大嘴,嫌恶地从嘴里吐出了两道湿漉漉的身影。两道身影重重摔在甲板上,发出的闷响把船上的众人都吓了一跳,立刻有人站起来循声望去。柳安木也披着毯子站了起来,他思索的目光透过船舱门,落在甲板上的两团身影上。   皮肤黝蓝的水鬼蜷缩在女人的怀中,女人满头的黑发像是水草般缠绕在身上。像是注意到了柳安木看过来的目光,女人缓慢地抬起头,从乱糟糟的黑发中露出一张青色的面孔。   一人一鬼隔着舱门玻璃安静对视着,片刻后,柳安木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此刻,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倒影出一个清晰的影子,这个影子依旧保持着人形,但从黑色长发下露出的面庞却绝对不是人类,绿色的眼珠占满了整个眼眶,从眼眶中鼓凸出的一对眼珠子几乎就要脱眶而出。   女人整个头骨都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变异,上庭下庭收窄,而中庭则占了整个头骨三分之二的空间,鼻翼下端向外凸出,连带着整个口腔的牙床都向外鼓出,这样的变化让女人的头部看上去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某种昆虫。   察觉了那人眼底的诧异,“她”抱着怀中水鬼的手臂轻轻颤抖,随即有些狼狈地低下了头颅,将那张诡异的脸庞隐藏在黑发中。   甲板上的女人蜷缩在水藻般的长发中,与此同时,整艘船突然剧烈抖动了起来。紧接着,老刘的惊喜交加的声音就从船舱前侧传来:“船能动了!”   听见这个声音,船上的众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纷纷把视线从空无一物的甲板上收回来。   湖面上的雨势逐渐变小,现在正是开回岸边的好时机,这些水警常年在水面上搜救,但从来没见过像是今天这样离奇的事情,而且那具古怪的尸体就躺在船舱里,再耽搁下去,说不准一会儿还会出什么事。   捞尸人老者靠在船舱的角落里,风湿骨痛让他无法站立,但他的视线却穿过人群,落在那个披着薄毯的青年身上。老者眼底有一抹精光闪过,他常年在水面上讨生活,自然知道刚才根本就不是水草缠了螺旋桨,而是水鬼扒船,这个青年刚才单枪匹马地下水,不到两分钟就将水下的水鬼尽数解决,这种本事绝非是凡夫俗子。   披着薄毯的青年似有所感,转头看来过来,黑色的薄毯披在青年肩头,湿漉漉地短发被顺到耳后,露出侧颈上一块还未消去的咬痕。老者心下顿时了然,这些水鬼最喜欢攻击人的脖颈,如果不是早有防备,被这些水鬼咬中,那可是能被活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来。   老者老态龙钟地抬起下巴,朝旁边的年轻人低语了几句。旁边的年轻人听完老者的耳语,十分诧异地看了那青年一眼,随即恭恭敬敬地朝那人抱了一拳。   正沉浸在激动情绪中的年轻捞尸人自然不会注意到,当他朝着那青年抱拳时,角落里靠在船舱阴影里的男人轻轻转过头,那道轻飘飘的视线随即落在他的身上。   **   随着捞尸船靠岸,湖面上的大雨也停了下来,就连湖面上莫名其妙的白雾也散开。   尸体很快从船舱内被抬上担架,固定好后,抬向公路上的警车。大雨冲刷了干涸的大地,也带走了犯罪分子留下的痕迹,好在痕检科的警察已经对河床附近完成了初步的取证,其中就包括一块写有编号的金属标牌,表面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随着雨势渐渐转停,痕检科的警察们准备对现场做进一步的勘察。几名法医也加入了现场勘验的队伍,就在柳安木离开大部队,准备朝着河床深处走去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很干净的声音:   “柳法医!”年轻捞尸人从背后追上来,他的脖子上依旧搭着那条白汗巾,遮挡住侧颈上那些异于常人的构造,浑身结实的肌肉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头矫健的黑豹。   对上青年看过来的目光,年轻捞尸人握着手机的手心有点出汗,他有些腼腆地抓了抓后脑勺:“柳法医,刚才见识了您的本事,我对您很是钦佩……”   说到这里,年轻捞尸人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又将手里的手机递到青年面前:“您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是这样的,我们村子里最近出了些怪事,不知道能不能劳烦您……”   “怪事?”柳安木懒洋洋地看了捞尸人递过来的二维码一眼,却没有去摸自己手机的意思。   提到村里发生的怪事,年轻人面色一僵,明显有些不自然。半晌,他才踌躇着开口道:“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不管您能不能为我们村子解决这些怪事,都是我们村子的恩人,村长绝对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   话还没说完,青年已经从兜里拿出手机,对准他手里的二维码扫了一下。   “滴——”手机屏幕上跳出新的页面。   “陈龙?”柳安木看向屏幕上的名片,年轻捞尸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点了点头说道:“我的大名,我爷爷希望我以后能有出息,于是就给我取名叫陈龙。”   柳安木随口“哦”了一声,将好友申请发出去。加上联系方式以后,他才把手机塞回兜里,慢悠悠地说:“单看事两千,需要开坛作法的话五千打底,视具体情况而定,上不封顶。”   “没问题,这可是我们村里的头等大事!”陈龙非常爽快,顺手就把自己的备注发了过去:“如果真能解决,别说小几千了,就算是大几十万,大家也都舍得!”   **   直到坐上警车,柳安木盯着窗外飞快后退的街景,脑海里都还在思考。   到底是什么事情,才值得动用一个村子的力量,不惜花费几十万请人处理。虽然他自小就跟老头走南闯北,帮别人处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但这种几十万的大单其实是很少见到的。   十七年前他和老头去安州处理过一件事,雇主是一位早年下海发家的富豪,由于当年生意场上很不顺,于是听从身边一位风水先生的话,准备迁祖坟。结果挖开祖坟一看,里面的老祖宗早已变成了一具飞僵,风水先生为了重新把这具飞僵封印回棺内,拉着飞僵一同躺进了棺材里,不过哪怕这样也只能暂时困住那飞僵半个月。   最后那家人找来找去,最终求到了老头面前。当年的几十万基本可以说是一笔巨款,老头立刻收拾东西带着三个徒弟上门处理。为了重新封印那飞僵,老头甚至连祖传的黑驴蹄子都拿出来了。斗飞僵的过程也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当时守在“乾”字位的柳大还险些被那飞僵给拖回棺材里。   还没等柳安木想出个结果,三辆警车就已经绕开人群,从后门悄悄开进了警局大院。警署外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既有为了热度而来的网红和记者,也有单纯因为好奇而来凑热闹的群众。   还没下车,所有人的手机上就已经收到了王远的指令:“打捞现场有记者用无人机拍摄了不少照片,现在网上已经炸锅了,上级要求我们尽快破案,从现在开始,休假全部取消,所有人进入紧急作战状态。” 第106章   “又搞作战状态, 这一个月就没有正常休息过。”程名看完群里的消息,把手机揣回兜,推开后座的车门跳了下去, 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尸体面部蜡化,哪有这么容易找到尸源?”   柳安木刚从副驾驶位下车,他鼻梁上戴着两层口罩, 闻言挑了挑眉:“要打个赌吗?”   “打赌?赌什么?”程名终于来了点精神,一路上后厢里的腐臭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经。想了想, 他又补充道:“先说好,不管赌什么,赌注都是一顿火锅。”   柳安木看向那漆黑的侧门, 笑道:“行啊, 火锅也不亏, 那就赌最迟天亮前能找到尸源。”   “天亮?”程名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 现在距离天亮只剩下不到七个小时。   他挠了挠后脑勺, 有点不好意思:“三哥,你想请客就直说嘛,干嘛还绕这么大的圈子?”   赵法医此时正好从驾驶室下来,听见两人的对话,微微皱起了眉头:“先去拿推车,把尸体送去解剖室。”   从河底打捞上来的女尸已经发生蜡化,为了避免搬运过程照成尸体的损毁, 尸体是用塑料棺搬运回到警署。不过自从离开红山水库,尸体便开始散发出阵阵恶臭,这几日又正逢高温天气,夜间平均气温都在三十五度以上,即使尸体隔了一层塑料棺, 空气中依旧飘散着一股恶臭。   很快程名就找来推车,就在三人正打算合力把塑料棺搬到推车上时,面前的侧门却突然被推开。柳安木抬头看去只见月光下正站着一人,脸色苍白,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手机。   宋航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死者身份已经确定了,家属正在赶过来。”   “……”程名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张开的嘴巴半天都合不拢,努力了半天才终于拼凑出一句话:“宋老师,尸检都没做,你怎么知道死者是谁?”   宋航将手里的手机立起来,使得亮着光的屏幕正对台阶下的三人。程名定睛一看,只见屏幕上赫然是一片紫色的纹身,蓝紫色的鬼面在惨白的皮肤上非常显眼。这纹身是在现场勘验尸体的时候发现的,当时就通过微|信发给了技术科查找尸源。   宋航看向台阶下的柳安木,声音有些低哑:“宋家嫡系在成年后就会按照家规,在身上纹上这样的纹身,鬼面上的獠牙有八个方位,分别代表八房。所以看见纹身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死者就是我那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的远房堂姐——宋冉云。”   程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节哀”,随即哭丧着脸转过头,语气瞬间变得悲痛:“三哥,难怪你要跟我打赌,其实你早就认出来了那个纹身,故意坑我呢对不对?”   “哪里的话?”柳安木耸了耸肩:“都是兄弟,我不坑你坑谁?”   *   十几分钟后,女尸终于躺在了解剖台上。   隔着一层橡胶手套,赵法医一手拿着存档的录音笔,一边对尸体进行了进一步尸检,冰冷的器具滑过尸体蜡化的皮肤,带起一些粘稠的液体:“额头、手背、膝盖、脚背都没有明显的擦伤,这说明尸体并不是顺着湖水被冲到水库里的,再加上尸体腿上绑有绳子,凶手应该是在杀死被害人后,乘船将尸体运到湖中央,完成抛尸。”   “尸体出现部分蜡化,但尸体的头发和甲床均完整未脱落,这在水下发现的尸体中尤其罕见,通常来说形成尸蜡化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但夏季一般在三到四天,尸体的头发和指甲就会开始脱落。”赵法医抬起尸体的右手,虽然女尸的右手已经发生了部分尸蜡化,但指甲却非常完整:   “尸体的指甲很长,有非常明显的分层,靠近外侧的指甲呈灰白色,而靠近内侧的甲床微微凸起,呈现出紫黑色,这说明死者在遇害前曾由外伤造成过甲床脱离,紫黑色部分是淤血所导致,结合死者身上多处外伤,可以判断死者在死前曾有过激烈的搏斗。”   赵法医将手指按在尸体被解剖开的胸膛,抬手朝柳安木示意,让他进行拍摄留作证据:“经解剖,尸体多处脏器受过外力暴力损失,其中脾脏破裂,左肾和心脏存在两处贯穿伤,其中心脏上的一处贯穿伤就是导致被害人死亡的原因。另外,死者胃部有大量液体,从死者胃部中提取到了一件异物,像是某种节肢昆虫褪下的皮,可能是凶手在杀死被害者前强迫死者吞下。”   按照赵法医所说,柳安木对着尸体胸腔内受损的部位一一拍照留证。就在赵法医走到尸体前部,准备隔着手套抬起尸体的头颅时,解剖室的大门突然被敲响。   下一秒,王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赵柘,家属已经赶到了。情况比较特殊,这场解剖需要由家属旁观。”   赵法医保持着抬起死者头颅的动作,将死者的头发全部捞起,露出后颈上的一片狰狞的烙印,新长出的皮肉与周围的皮肤有明显分层:“小程,去给王队开一下门。”   程名应了一声,摘掉了自己的手套,快步走过去将解剖室的隔离门打开。门外此刻一共站着三个人,除了王远和宋航以外,还站着一个面容苍白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的男人,看样子这人就是死者的家属。   王远指了指身边的男人,简单介绍道:“宋清,死者的哥哥。”   程名点了点头,朝几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引着几人从解剖台的方向走去,出现尸蜡化的尸体腐臭味很重,但现场去没有任何一个人表现出异色。   “解剖已经做完了,死者心脏上有一处贯穿伤,导致死者最终死亡。除了死者背部上的一块纹身以外,我们还在死者的后颈上发现了一块烙印……”程名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有点尴尬地看向旁边的王远。   王远沉默了片刻,接过话头,斟酌着继续往下说:“我们已经追查了烙印的来源,这个图案是一家俱乐部logo,这个俱乐部以前就闹出过不少事情,不过基本都是双方自愿的情况下,所以警方也不方便介入。按照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这个俱乐部有个很特殊的入会仪式……”   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清红着眼眶打断:“不可能!我妹妹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她绝对做不出……”就在这时,宋清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   片刻后,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一定是那个混蛋强迫我妹妹!”   王远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那个混蛋?”   “他叫雷胜,是小云一年前找的男朋友,B大的教授,比小云大了四五岁,曾今结过一次婚,不过早年间已经和前妻离婚。”宋清强压的怒火,说:“他和小云的事情我了解得也不多,小云知道我们不喜欢他,平时也很少跟我们提起他。”   “不过半年前我妹妹为了这个男人,不顾家里的阻拦,偷偷从家里搬出来和这个人同居。小云失踪以后,我第一时间就报了警,警察调查过雷胜,他们说雷胜半年前就已经和小云分了手,小云失踪的这段时间里,雷胜外出参会,根本就不在B市。”   “即使案发时他不在B市,也不能说明整个案件与他完全无关。”王远沉思了片刻,问:“你和这个雷胜有过接触吗?在宋冉云失踪以后,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我妹妹失踪后,我曾带人去过那个男人家,想找找看有没有线索。”宋清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一次我带着几个人兄弟,冲进了雷胜的家里,那时他家里的味道很奇怪,有股很强烈的腐臭味。于是我强行踹开了他的卧室,结果发现整个卧室都是空的,而在房间正中央供了一个神龛,而且越靠近神龛,刺鼻的腐臭味也就越重。为了弄清楚雷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就这个神龛给打开了。”   王远问:“神龛里有什么?”   “一只死去的螳螂,尸体非常完整。”宋清顿了顿:“但我很确定,那股腐臭的味道就是从螳螂身上发出来的。”   “……”   这个结果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王远都不由皱了皱眉头。他无意识地将手按在自己的裤兜上,但很快又想起解剖室不准吸烟,于是又把手放了下去。   “螳螂?”柳安木从镜头后抬起头,在他的脑海里快速闪过甲板上的画面,黑发下女人抬起的那张怪异的脸,如果经过一点简单的抽象,的确很像是一只螳螂的头部。只可惜女人的魂魄好像被什么东西拘禁,哪怕白狐将她的魂魄吞下,也无法将她带离那片水域。   王远缓慢摩挲着右手大拇指,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摸出自己的手机,从相册里调出一张照片:“你看到的神龛和这个一样吗?”   视线落在手机里的照片上,宋清的脸色登时剧变。他颤抖地接过手机,死死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图片上的神龛,呢喃道:“一模一样……这个神龛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的?” 第107章   “这只神龛是半个月前我们在另一名失踪者家里找到的。”王远眉头皱的更深了:“也就是说所有失踪者的家中都出现了这个神龛, 区别只是神龛里供奉的东西不同。”   沉声说完这句话以后,王远只感觉心里一阵沉闷压抑,仿佛就连吸入鼻腔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起来。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推测, 一旦成立,就说明大四喜俱乐部根本就不是‘法华会’的老巢。   假使大四喜俱乐部仅仅只是被‘法华会’推出来的幌子,如今那背后的势力恐怕已经顺利毁灭了所有罪证, 再一次无声无息地隐入黑暗。   “神龛,又是神龛。”王远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词:“这些神龛到底在这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   出于对死者家属的尊重, 随着四人靠近,赵法医将手里的镊子放到一旁。   他擦去手上的尸蜡,镜片后的眼睛看向面前形容憔悴的男人:“DNA比对结果至少要一天才能出来, 现在死者的身份还不能完全确定。麻烦您再仔细回忆一下, 令妹生前有没有动过什么手术。”   宋清此刻已经走到了解剖台边,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解剖台上的尸体还没有缝合, 只在表面盖了一层无菌巾。宋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解剖台上面目却非的尸体, 似乎张了张嘴想要回答赵柘的话,但却突然喉咙一酸,又哽住了。   解剖台上的尸体只有头部露在无菌巾外,脸上的皮肤像是泡过水的肥皂,甚至连鼻子眼睛的位置都难以分清。只有眼眶中那爬满绿色的眼球,沉默地望着头顶的一片天空。   宋清闭上双眼,声音沙哑、缓慢, 像是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她小时候做过阑尾切除手术。”   解剖室里变得很安静,赵柘沉默了一会,才很轻微地点了点头。哪怕他什么都没说,但现场的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结果,死者大概率就是宋航口中的那位远房表姐, 宋家从小宠爱着长大的小女儿——宋冉云。   这样的沉默让宋清更加痛苦,他缓慢地蹲下身,手捂住脸,肩膀很轻地颤抖着。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面前突然被递过来了一只手机。此刻的宋清眼眶发红,但视野却异常清晰,人在极致的悲伤痛苦之下,反而流不出一滴眼泪。   宋清死死盯着面前亮着光的屏幕,那画面仅仅只是在眼前一闪而过,却让他觉得头皮发麻。图片里是一望无际的湖面,远方山势起伏,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应该是接近于晚上七点,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夕阳遥遥挂在两山之间,在水中映下一道腥红的倒影,可偏偏红日落在水中央,又被右侧较高的山峦所贯穿,看上去倒像是被射落在湖水中。   “破面文曲……”宋清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蓦然变得越发苍白,仿佛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他死死盯着面前的青年,眼中尽是血丝,声音颤抖得不像话:“这张照片…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打捞现场。”柳安木平淡地叙述着,他从宋清手中将手机抽出来,用手机自带的笔刷在图片上画了一个圈,又递了回去:“尸体就是从这个位置捞上来的。”   宋清接过手机时,手指顿时颤抖起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把手指轻轻向左一滑,停顿了片刻,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王远,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王队长,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躺在这里的是我的妹妹。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现在看着她死不瞑目地躺在这里,你让我……怎么忍心啊?”   宋清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连声音都在发抖,听起来非常压抑。哪怕只是站在原地,都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形销骨立地站在那里,本就瘦削的脸颊褪去血色后,更显得只剩下一副沧桑的骨架。   话音落下,解剖室内的几人都看向王远。王远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只能给你十分钟,解剖室的摄像头不能关闭太久。”   宋清沙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就十分钟。”   **   解剖室的门窗都被关闭,就连制冷的空调都被关闭。这几天正是秋老虎,几人闷在不通风的室内,再加上屋里还放着一具尸蜡化的尸体,整个屋子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但即使是这样,解剖室里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临阵退缩。   宋清将随身带来的皮箱打开,里面只有一些浅灰色的粉末,这些粉末被分成了六大包,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颜色逐渐加深。宋清半蹲下来,一袋接着一袋把里面的粉末尽数洒进解剖床下方的金属托盘中。紧接着,他口中一边低声念叨着什么,一边拿起旁边的黄纸,用火机将黄纸点燃之后,在半空中画了些什么,才将快要烧到手指的黄纸丢进托盘里。   程名卷起袖子,好奇地简直想要凑过去。只可惜宋家在行事的时候有严格的规矩,除了法师以外,其余人只能远远观礼。程名忍不住凑到柳安木的身边,压低声音打听道:“三哥,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柳安木隔着两层口罩,说话时瓮声瓮气。他言简意赅地解释:“招魂。”   “招魂?”程名咽了口唾沫,又看向金属托盘上断断续续冒起得白烟:“可我也没见他起什么仪式啊?招魂不是都得杀只大公鸡,然后唱唱跳跳地,才能把死者的魂魄招过来吗?”   “谁跟你说招魂就是跳大神的?”一旁的宋航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压低声音说道:“我们祖上以制香起家,家族中传承着一种异香,名为返魂香,有招魂通感之能,在宋朝时期,常为天子祭祀天地时所用。指甲盖大小的通灵香,在明月饭店就能卖到上千块!”   程名被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好半天才艰难地又咽了一口唾沫:“照你这么说,那这一盆的价值岂不是都有几十万了?”   宋航不容置否地轻“嗯”了一声,又抬头看了看另一边的宋清,才低声说:“像这种手笔,也只有我堂哥能拿得出来。他是族里下一辈的掌门人,返魂香的配方掌握在他手里,自然是想有多少就有多少,不过我听说这返魂香其中有一味材料是犀牛角,所以才会尤为珍贵。”   柳安木闻言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心说什么犀牛角,分明就是把黄牛角割下来滥竽充数。   这东西放在现在的确是个宝贝,但放在千年前的柳清山手上,其实并算不上是个稀罕物,闲来无事用箬竹叶一裹,便能沉沉睡去,去梦里寻那两三老友切磋饮酒。若非是有这东西,他上次耍的那两把金刀早就该跟着它的主人埋入黄土,也落不到他手里。   不过宋航显然对这声嗤笑很不满意,在他心中似乎已经早已把返魂香封上了神坛。不过还没等他呛声,独自守在解剖台边的宋清就突然出了变故。   从托盘里升腾起的白烟不断钻入他的鼻孔,随着大量的烟雾涌入,这些白烟似乎已经影响到了宋清的呼吸,他的身体因为缺氧而微微颤抖,但还是固执地想要朝解剖台走去,可惜只迈出一步,他就重重摔倒在地。   宋航已经到了喉咙里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他紧紧盯着宋清的方向,脸色紧张而焦急。随着从托盘中溢出的白烟越来越多,宋清喉咙里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在这声闷哼后,他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眼皮抽搐,瞳仁上翻,眼眶中几乎只剩下眼白,肩膀一下又一下撞击在地面上。   柳安木只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就已经了然。宋家的返魂香虽然是至宝,但是本身也存在不小的危险性,用香之人通过招魂的方式与亡灵同感,感受亡灵在死前所经历的痛苦。   这一点本身无可厚非,只要修养得当,不日就能恢复过来。但问题就出在宋冉云的魂魄被拘禁于湖底,想要强行招来她的魂魄,就只有加大返魂香的剂量,与此同时通感带来的痛楚也会呈几何倍增加。   不出数秒,宋清的身体竟然开始发起抖来,就好像是在冥冥中感受到了危险的到来。紧接着,他浑身忽然一震,后背像是不受控制一样,蓦然朝地上撞去,发出“嘭”的一声闷响。这一下撞得很实,宋清后背上的冷汗一下就出了一大片,回去估计还要疼上几天。   剧烈的疼痛将宋清从通感中拉了出来,他捂着心口的位置,冷汗顺着额头滴了下来。片刻晃神后,他死死咬住牙关,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了三个字:“狗日的。”   柳安木挑了挑眉,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他宋大少的嘴里听到这三个字。毕竟对于年轻一辈来说,宋清可以说算是标杆一样的存在,从小就被宋家当作继承人来培养,谦谦君子温如玉,即使是他从小就最疼爱的妹妹遭此毒手,他也没有表现得过分失态。   周围几人此刻都已经按耐不住担心,纷纷冲了上去。   既然宋清能说话,就证明招魂通感的仪式已经结束。程名赶紧过去扶起宋清,本想先查看一下宋清有没有受伤,却被后者挡了回去。   宋清不顾身上的伤势,他按着疼痛不已的胸口,抬头看向王远,声音虚弱却坚定地一字一句说道:“小冉是在打斗中受伤,贯穿她心脏的东西是一根弯钩,尖端细,尾端粗。这根弯钩从斜上方刺下,力量非常大,瞬间就把心脏刺穿。单从力度上来看,不像是手持的武器,更像是甩钩。” 第108章   王远半晌没有说话, 他拿着无菌巾的一角,沉默了片刻,才看向有些狼狈的宋清, 叹了一口气:   “斯人已去,人还是应该继续往前看。”   无菌巾被轻轻拉开一角,解剖台上的尸体并不是仰面躺在解剖台上, 而是由于尸体后背上的金属钢架,法医只能在尸体身下塞入一个箱子, 让尸体保持着四十五度侧躺的姿势。   宋清眼睛死死盯着无菌巾下方露出的金属杆架,眼里全是血丝。女尸的后背上向外延伸出两排泛着寒光的金属“螳螂腿”,金属压杆上方布满了能伸缩的金属毛刺。   “难怪……难怪……”宋清干涩的嘴唇抖了几下, 喃喃自语地说道:“通感时我就感觉背后似有东西在动……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你说她在那时候该有多疼啊……”   他印象里的小冉从小就很怕疼, 哪怕是划破了一点手指, 都要特意拍一张照片发给他。可面前的两根金属“螳螂腿”, 却分明是从脊骨两侧贯入, 透过那些蜡化的皮肤,甚至都能看见两侧畸变外凸的骨头。   他颤抖地伸出手,轻轻触碰那两块包裹在蜡化皮肤下畸形的凸起,好像生怕弄疼了“沉睡”的姑娘。赵柘下意识想要阻止,却被王远给拦了下来:“由他去吧。”   手下的皮肤触感粘腻而冰凉,伴随着难以忽视的腐臭味道,可宋清只是垂着眼睫, 眼底有浓浓的悲伤与恨意。他无法想象小冉死前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在他身上又转化为无尽的愤怒,那些混蛋施加在小冉身上的痛苦,他一定要亲手千倍、百倍讨回!   从女尸胃部取出来的异物被放在透明证物袋内,虽然胃里的东西已经被胃酸腐蚀了不少, 但依旧能很清晰地分辨出是某种昆虫蜕下来的皮,周围还散落着不少节肢状的虫蜕。   柳安木顺手拿起托盘里的证物袋,递了过去:“这是在死者胃部发现的,从腐蚀程度推断,应该是在她死前半个小时内吞服下的。”   宋清接过证物袋,隔着塑料表面触碰到那残缺的虫蜕时,他就连指尖都在颤抖。他抚摸虫蜕的动作很轻,那是一种小心又谨慎的温柔,就像是在抚摸妹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件东西。   此刻他所表现出的温柔其实并不正常,无论怎么看,这段从尸体胃部取出来的虫蜕都像是宋冉云生前被强逼着吞入腹中,可以说这也是宋冉云生前受过非人折磨的证据。   过了好一会,宋清才抬起头,定定看向递给他证物袋的柳安木:“小冉的尸体里有发现一条蜈蚣吗?半尺长,手指粗细,通体漆黑,步足为红褐色。”   柳安木有些无语:“尸体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就算有蜈蚣也早就跑了。”   “不可能,”宋清摇了摇头,言辞确凿地说道:“这不是普通的蜈蚣,哪怕小冉的生命已经中止,它也会留在小冉的身体里,直到死亡。”   “蜈蚣攻击性很强,理论上来说根本不可能被驯化。”赵柘并不相信他的话:“尸体胸口和右腹部有贯穿伤,如果在抛尸前有蜈蚣爬进死者身体,最有可能就是从口鼻或者这两处伤口处爬入。不过死者口鼻和这两处贯穿伤在尸检中都检查过,并没有找到你所说的蜈蚣尸体。”   听完赵柘的话,宋清深呼吸了一口气,眼底竟涌现出一丝兴奋。他先是看向王远,随后又看向柳安木,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二位,能否借一步说话?”   单凭能认出“破面文曲”,宋清就知道眼前这位年轻法医的本事绝不在他之下。   柳安木看出了他话里有话,恐怕碍于还有两个普通人在场,才不便说出来。于是跟着他出了解剖室,三人一路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旁边是档案室,平时也没人来。   再次确认档案室内无人之后,宋清才沉声开口:“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件事涉及宋家的一些秘辛,故在下才要把二位喊出来。”   “无妨,能够理解。”王远点了点头:“现在只有我们三人,你想说什么,尽可直说。”   宋清也不再闪烁其词,直言说道:“我的母亲其实是西江的苗女,属黑苗一脉,从小就和各类蛊虫打交道,不过母亲在和父亲结婚以后为了生下我和小冉,从发现自己怀孕起,她就把身体里的蛊虫尽数清理干净,只留下一株蜈蚣蛊。这种蛊不用入体,主要的作用就是寻人,以前西南地区人口贩卖猖獗,很多人家就会养这蜈蚣蛊,来防止家中孩童丢失。这只蛊的母虫在我母亲那里,子虫则被母亲传给了小冉,只要母虫吃掉子虫蜕下来的皮,就能闻见子虫的味道,从而找到子虫。”   说到这里,宋清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既然子虫不在小冉的身体里,就说明小冉一定是把子虫留在了某个地方。那时候小冉一定已经知道自己逃不出来了,于是她选择在死前将虫蜕吞入腹中,用自己的尸体给家里留下最后的信息。”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宋清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只要把虫蜕带回去,等到母虫把虫蜕全部吃掉,就能带我们找到子虫。”   利用母虫追踪子虫,从而找到子虫所在?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王远立刻追问:“这个过程要多久?”   “三天左右,但虫蜕只剩下一部分,不排除时间还会更久。”   “三天?太久了,时间不等人。”王远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案子网上闹得很大,等三天后我们才摸过去,恐怕早就人去楼空了。”   宋清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三天已经是最快的了,母虫非常脆弱,如果强迫它一次性吃掉所有虫蜕,搞不好会直接导致母虫死去。”   王远缓慢吐出了一口浊气,现在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就在这时,柳安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家的还魂香有招魂通感之能,只要找到尸体,就能招来死者的魂魄,这一点没有人比宋冉云更清楚。理论上来说,无论她在哪里死去,宋家都可以凭借还魂香,招来她的魂魄,查找到真凶。”柳安木摸着下巴,冷静分析:“但她却提前将子虫留下来,这说明她早就知道在自己死后,魂魄一定会被拘禁。”   王远说:“宋冉云也是行内人,也许是她在被囚禁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   “不排除这种可能,”柳安木点了点头,又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晃了晃:“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疑点,‘破面文曲’是难得一见的上乘养尸地,抛尸的方位正好落在破面文曲上的坤字位,埋葬在此地的尸体不仅不会腐烂,还会在长期的“滋养”下变成僵尸。”   王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宋冉云的尸体却已经蜡化,虽然腐坏的程度不高,但对于‘破面文曲’这种极其凶煞的养尸地来说,尸体腐败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   柳安木打了个响指:“没错,除非这具尸体沉入水底前,已经变成了其他东西。”   话音刚落,宋清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男人一米八的身高,此刻却像是风中的纸鸢般摇摇欲坠。其实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难推断,在宋冉云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肯定不止一次强行用过返魂香,所以才会虚弱至此。   没有避讳面色惨白的宋清,柳安木继续说道:“如果宋冉云已经变成了超于僵尸的存在,那只靠‘破面文曲’的压制自然拦不住她,故而在水面下肯定还有其他东西。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她腹中骨肉和其他死婴一起做成‘十婴阵’,母子连心,被这种阴毒的阵法掣肘,她也就无法离开那片水域。”   宋清只感觉大脑一阵眩晕,他的身体本就已经到了极限,全靠一口气撑着,这下更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你的意思是说……小冉在死前还怀有身孕?”自责和愧疚几乎要将这个男人压垮,他不仅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妹妹,就连妹妹腹中骨血也没能留下来。   但不过转瞬之间,宋清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急切道:“不对,你们做了尸检,尸检为什么没有发现?”   “子宫里没有发现胎儿和胎盘,且子宫内壁厚度正常,但这只能证明她在死亡时没有怀孕。”柳安木摸了摸鼻尖,在脑海中飞快回忆着赵柘在解剖中说的话:“如果她曾在怀孕后流产,加上尸体又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月,尸检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真正让柳安木产生怀疑的,其实是在宋冉云拼死都要保护的那个水鬼。应该是那水鬼在濒死前发出的那一阵婴孩的啼哭,才让宋冉云发疯挣脱了湖底的锁魂阵。   至此事情已经变得明了起来,只要能找到宋冉云的魂魄,再用返魂香招一次魂,那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王远立刻拍板,一通电话打到了水警大队。听说水底可能还有尸体,水警大队也不含糊,立刻就派出装备最精良的三小队前往。   挂了电话,王远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许轻松之色。   所谓的三小队其实只是个幌子,真正派出去的是从749局抽调的一只异能者分队,这个队伍的成员全部精通水性,常年处理一下水面以下的异动。对于这些人来说,从水里打捞几具尸体,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宋清靠在墙壁上缓了一会,也起身告辞,他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无论何事都要做两手准备。只是在离开前,他还是执意朝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109章   停尸房的白炽灯一排排亮起, 搬运床吱嘎的声音在安静的停尸房内传出去好远。   穿着隔离服的青年推着搬运床走在冷柜中间,搬运床上的尸体表面盖着一层白布,一只包裹着塑料膜的手从搬运床的右侧垂下来, 指甲缝中残留的泥垢已经被清理干净,翻起的指甲盖也做了简单的修复。   青年哼着有些过时的小曲,穿梭在一排排亮着灯的冷柜中间, 不像是在找停尸位,倒像是在商场里挑选大白菜。   车轱辘停了下来, 柳安木站在冰柜面板前,熟练地在面板上输下一串号码,按下开锁键, 原本紧闭的冰柜大门顿时发出一道锁扣弹开的声音。   紧接着, 一道冰冷的电子音从显示屏中发出:“B1332号冰柜已经打开, 请尽快存入尸体。”   冷舱门缓缓上升, 还未完全开启, 就感到一股寒气从冷柜中涌了出来。随着大四喜俱乐部被查封,停尸房内堆满了等待认领的尸体,这些尸体有的已经面目全非,却依旧迟迟没有家属来认领。B1300以后的冰柜是局内统一采购的新型冰柜,六个冰柜位为一舱组,开启的时候会连带着周围五个冰柜位一起打开。   六个位置中只有左下方的位置还空着,柳安木走到搬运床边上, 将摇杆慢慢摇上,金属钢轨很快就和停尸位中的滑轨对接上,随着链带的运作,盖着白布的尸体连着金属底板,一点点开始被送进冷柜。   等到冰柜上方的红灯亮起, 柳安木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   他背后的影子由数条黑色的烟气组成,苍白的面孔从黑雾中探出,密密麻麻的黑发缠绕在女人残缺不全的身躯上,很符合传闻中阿飘恐怖的模样。   柳安木看着面前肢体残缺的鬼魂,随着“佛陀”死去,陶小红身上的那股的力量也消失,而且由于力量的反噬,她的肢体不断被怨气蚕食,最终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是你杀了丁玉菲?”   陶小红一直低着头,她的身体早已经被蚕食得没有了人形,黑水不断顺着她青白的小腿流淌下来。大概过了十几秒,她才僵硬而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已经完全畸形的脸庞:“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能够干涉。”   柳安木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的意思是说,那天晚上是她自己从天台跳下去的?”   “恐怕连你也被她蒙骗了吧……”陶小红顿了顿,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得到。”   “……”柳安木微微挑起眉:“什么意思?”   “你们应该已经找到了那块佛牌。”陶小红轻声说道:“一旦开始玩笔仙游戏,在送走笔仙之前,绝对不能中途停止,这是笔仙游戏的规矩。但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参与游戏的六个人里,恰好就有一个人在游戏过程中哮喘发作。”   陶小红缓慢抬起头,嘴唇勾勒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哮喘这种疾病,如果吸入过敏原或者其他一些呼吸道的刺激物,就很有可能会诱发哮喘发作。如果在笔仙游戏开始前,有人偷偷将海鲜类碎屑放进其中一个女生吃下的晚饭里,然后随着笔仙游戏开始,过敏源逐渐诱发哮喘发作,这个‘意外’导致笔仙游戏意外中止,惊慌失措的女孩们把笔、纸张还有那块佛牌,都一起从洗手间的窗户丢出去。”   柳安木思索了片刻,点头:“所以是有人故意想要笔仙游戏中断?理由呢?”   “因为只有把一切推责到鬼神身上,才能彻底洗清她身上的嫌疑,毕竟谁会去怀疑一个死人呢?”陶小红缓缓抬起手,她手心中的黑色烟气逐渐构成一块扁平的牌状物:“佛牌是连接到‘牙神’的重要媒介,‘牙神’实现信徒愿望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信徒向‘牙神’许下愿望,‘牙神’向信徒攫取报酬。”   “那孩子向‘牙神’许下了一个愿望,她想要逃离那个无时无刻不让她窒息的家庭,得到真正的自由。于是‘牙神’实现了她的愿望,代价是拿走她剩余的寿命。”   柳安木:“如果是死亡为代价的逃离,似乎不需要向‘牙神’许愿。”   “所以我才说她是个聪明的孩子,”陶小红很轻地笑了起来:“笔仙游戏意外中止,被笔仙控制着跳楼身亡的孩子,怎么看她才是这个游戏里最大的受害者——可是如果死亡真正目的,是为了复仇和重生呢?”   柳安木没有说话,而是等待着陶小红继续说下去。   “以保守秘密为代价的敲诈也可以看作是一个约定,只要收下钱财的一方将另一方的秘密说出口,就可以视作是违反了双方的约定。如果被敲诈的一方在每次转去巨额‘封口费’的时候,附加上一句‘如果你把这件事说出去,那就要替我完成一件事。’,那随着保守秘密的一方将钱收下,约定即刻定下。于是就在转账被接收的一瞬间,双方的小拇指上已经出现了一根黑色的丝线,这就是‘佛陀’的力量。”   “那孩子一直在等待着,等待保守秘密的一方将秘密告诉他人。可惜这个约定一直没有被打破,漫长的等待耗尽了那孩子的耐心,于是那个孩子亲手策划了另一个计划——首先利用过敏源引起其中一人的哮喘病,使得游戏意外中止,随后在假装多次从梦中尖叫着醒过来,向周围人述说在梦里见到的可怕景象。而这个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让保守秘密的一方成为整场‘自杀’的唯一目击者,这样保守秘密的一方也就顺理成章成了罪大的嫌疑人。”   “警方在尸检过程中必然会发现子宫内的胎儿,这势必会引起警方的重视。”陶小红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对警方严肃的盘问时,那个叫李雪的姑娘迫于压力,一定会把所有知道的秘密和盘托出。至此,按照约定作为违反约定的一方,李雪将代替另一方死去,而那原本飘荡在世间的灵魂则会重新进入她的身体,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返人间。”   从陶小红口中娓娓道来的真相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柳安木思索了一会,露出了然的表情:“难怪从高空坠亡,她的灵魂却没有成为缚地灵,而是继续跟在尸体身边——这也是因为那个约定吧?”   陶小红轻轻点了点头:“只要约定没有中止,这孩子的灵魂就是自由的,她可以出现任何地方。这个约定会一直持续到另一方违反约定,或者另一方的生命中止。”   “精彩。”柳安木摸了摸下巴,颇有几分赞赏地感觉,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甚至想要为这个小姑娘鼓鼓掌:“所以真正的李雪已经按照约定死去,现在活在李雪身体里的,其实是早已‘死去’的丁玉菲?”   坦白说,这个计划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没有人会去怀疑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如果“佛陀”没有被抹杀,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而丁玉菲也会以“李雪”的身份像她曾追求的那样,自由地生活下去。   “没错,我留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陶小红很轻地呼出了一口气,随着她最后的执念消散,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淡,那些缠绕在她身上的长发也在寸寸断裂。她的表情变得很温柔,视线掠过柳安木,看向从不远处黑暗里走出的白影:“武强为我做了很多,我也终于……能去找他团圆了。”   也许“团圆”这两个字,对于每个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孩子来说,都有着无可取代的意义。所以这两个字陶小红说得很轻,说话时唇角很温柔地弯了起来,眼底也有了点点光亮,像是在述说一件期待了很久的事情。   ……   最先从黑暗中探出头的是一个又高又方的帽子,上书“一见生财”四字,阴风卷起招魂幡上的白条猎猎作响。从黑暗中钻出来的白无常先是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白袍,才从衣摆下抬起一只高靴,一开口便摆足了架势:“吾乃阎王殿下十大阴帅,白无常‘黑土’是也——陶小红,你寿数已尽,莫要挣扎,乖乖跟我回地府吧。”   从白烟中走出的白无常端的是一副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模样,明明下巴光洁得比屁股蛋都干净,却还是装模做样地在自己光洁的下巴捋了两下,随后才慢悠悠地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白无常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不明显的裂痕,随即“嗖”一下把白袍下探出的半只高靴给收了回去。它转了转自己手里的招魂幡,随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在一通毫无目的地瞎忙活之后,白无常才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挤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小友,好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随即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白兄,您这出场动画不错啊,有种别样的帅气。”   “……”白无常维持着笑容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心说这小混蛋玩意也忒不懂事了,竟然还敢揶揄他!   白无常强迫自己的目光从这小兔崽子身上移开,转而看向那团破烂不堪的魂体。上下打量了一下,“啧啧”两声,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弄成这样了?”   陶小红执念已了,倒是没有反抗,化作一道黑色的烟雾,主动钻进了白无常手里的索魂链中。白无常称了称手里的铁链,明明是个成年的魂魄,掂起来却轻飘飘的,和一个孩童差不多。白无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   柳安木拦下白无常转身欲走的动作,笑眯眯道:“可否让我再同这鬼再多说一句?”   白无常掂着索魂链,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制止:“长话短说,我还急着回去复命呢。”   索魂链上泛出点点白色星光,这是加持在索魂链上的阵法松动的迹象。柳安木笑眯眯应了一声,俯身凑到索魂链边,看向索魂链中残缺不全的魂体,他声音轻飘飘地说道:“记住了,下去之后一路往南走,去南山弯刀谷,你想找的人就在那儿等你。”   索魂链上的白光闪烁了两下,随即慢慢暗淡了下去。   等到索魂链上的白光彻底消失,白无常才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看向柳安木:“南山弯刀谷,那可是鬼王柳十七的地盘,整个地府最混乱之地。此女鬼本就魂魄不全,你让她往南山去,岂不是让她白白过去送死?”   “巧了,这柳十七正是家师。”柳安木把手伸进口袋里,学着柳十七以前的模样,从里面取出半块香饼,故意捏开一点,才递到了白无常的手里:“这一路还要多多劳烦白兄。”   “好说,好说。”白无常也是来者不拒,当下便接了过来,凑到了鼻子边嗅了嗅,顿时贪婪地咽了咽口水:“褚家制的香饼?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在阴间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就要半年的俸禄。”   香饼只有青枣大小,几息之间便能吸完。等仔细将手里的香饼嗅了个干净,白无常才餍足地打了个饱嗝:“老弟,你可真够意思啊!放心吧,这事老哥肯定给你办得明明白白。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柳十七……是你师父?”   话音未落,白无常脸上的笑容突然一顿,后背登时起了一身白毛汗。艰难咽了一口唾沫,他重新看向面前笑眯眯的青年,惊悚地道:“等等,柳十七是你师父?……那你又是谁?”   “在下南山柳三。”青年和颜悦色地说道:“无名之辈而已,白哥听说过我?”   ——南山,柳三。   这两个词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整个地府的鬼差闻风丧胆!   这柳三是何许人也?那可是传闻中南山的混世魔王,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听说此鬼法力颇高,又行事乖张,毫无原则,在南山可以说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听说他还会把抓来的恶鬼剥皮抽筋,滚一遍油锅再捞起来下酒吃!   白无常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面如死灰,哆嗦着牙床开口道:“原、原来是柳三爷,方才是在下失敬,有眼不识泰山……”   说完不等柳安木反应,白无常一手抓起手里的索魂链,跟一阵风似的逃回了黑暗中,动作之快有如脱弦之箭。   大概过了一两秒,从角落的黑暗中又探出了半个无常帽子,那个略带讨好的声音从黑暗下方传来:“三爷,柳老最近正托各路鬼差寻您呢,告示都快加到三千钱了。您若得了空,记得回去看看老爷子。”   话音刚落,那半个无常帽子又“嗖”的一下缩回了黑暗里,只留下个发颤的尾音,好像慢一步就会小命不保似的。   “……”   无言沉默半晌,柳安木悻悻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有些费解——难道他的名号在外已经臭到这种地步了吗? 第110章   趋吉避凶是鬼之常情, 随着无常带着魂魄仓促消失,停尸房里的温度上升了不少。与此同时,冰柜上方的红色指示灯不断闪烁:“警告!开舱时间过长, 十秒钟后舱门将自动关闭。”   柳安木扫了一下闪烁的红灯,走过去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扯了下来。浑身裹着一层透明塑料的姑娘安静地躺在停尸架上,她后背上的两条钢架被卸下取出, 此刻仰面躺在冰柜中,仿佛只是暂时睡着了一样。随着舱门缓慢关闭, 冰柜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连同那些无法安息的魂魄,再一次陷入寂静。   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去, 口袋里的手机却嗡嗡震动了起来。柳安木低头看去, 来电的竟然是一个境外号码, 电话刚一接通, 电话另一头就传来了一个笑呵呵的声音:“刘老板, 恭喜恭喜啊!你前两天正在打听的事,我找了好几个朋友,终于给你打听到了!”   “刘”与“柳”发音相近,做阴牌生意这行往往都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交易往来,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取个假名。电话那头的声音柳安木并不陌生,牌商行内喊这人叫“巴蛇”, 原本是个混社会的古惑仔,早年因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走投无路的时候跟着师父入了门,从此便常年游走在香|港和曼谷两地,手上有不少的“大货”。   ——不过, 此人狡诈又贪婪,之前并不在柳安木之前联系的牌商之内,此番也算是不请自来。   柳安木懒得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脐带找到了?”   “哦呦,这个事情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讲。”巴蛇操着一口卷舌广东话说道:“你找的东西是‘大肥’的货,不过这个‘大肥’前几天被阿sir给抓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啊,才找到了他的徒弟阿东。你要找的这个脐带,现在就在这个阿东手里。不过那个僆仔不讲道义,非要二十万才肯拿出来啦。刘老板,情况就系这个情况,你要是愿意出这二十万,我就给你们搭个线,如果不愿意,那我也冇计啦。”   听着电话里喋喋不休又毫不掩饰贪欲的声音,柳安木嘴角却只挂着冷笑。巴蛇开口就要二十万,但真正能落在阿东手里的恐怕连一成都没有,而且恐怕那地童的脐带现在已经落在了巴蛇手里。他们这些亡命之徒本来就不是正路数出身,又与当地的黑||帮沆瀣一气,只认钱不认人,在行内风评极差。   柳安木慢悠悠地说道:“巴蛇,二十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想平事儿,总要出点血吧。”电话那头巴蛇古怪地笑了两声,隐约还能听见那边有木材丢进火盆的声音:“刘老板,能来找你办事的,那也不是什么差钱的主儿,钱没了还能再赚,命没了那就是彻底完蛋了。再多的钱都买不了一条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柳安木了解这些人的行事作风,如果见不到足数的钱,巴蛇宁肯一把火把那脐带烧成灰烬,也不会将这东西折价卖出,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的规矩。   “行吧,那就二十万。”柳安木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冷笑道:“不过说二十万就是二十万,回头再跟老子加价,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对付这种亡命之徒只有一个原则,他们横,就比他们更横,他们不要命,就比他们更不要命。   “放心吧,刘老板。”巴蛇在电话那头大笑了起来:“我巴蛇是最讲信誉的人,说是二十万,那就是二十万。账户晚点会发到你的手机上,老规矩,收到钱以后,立刻就会有专人把东西给你打包送到家门口。”   从头到尾巴蛇都没有怀疑过对面这位“刘老板”能不能掏得起这二十万,毕竟对于以前的柳安木来说,二十万确实算不上什么,有时候就是赌|桌上几个来回的事情。   他以前没少给人处理过这种事,过程中也难免要和巴蛇这种人打交道。按照戚七的说法,当年的柳三是个不折不扣的愤青,当然看不上这些走歪门邪道发达的大老板。   于是本着慷“老板”之慨的原则,他以前对巴蛇这种人出手一向阔绰,倒是将这些人的胃口给喂大了。不过今时不比往昔,彭芸一个刚出社会的小姑娘,自然掏不起这二十万。而他之所以会答应巴蛇,也只是权宜之计,免得被巴蛇看出端倪,将地童的脐带一把火烧个干净。   巴蛇的电话刚刚挂断,手机又嗡嗡震动了起来,这回打来电话的是王远。   “喂?”   电话那边先是传来一阵悉索的声音,过了大概两三秒,王远的声音才从听筒中传出来:“马上过来一趟三楼审讯室,张平抓回来了,有新的线索。”   **   审讯室的大门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王远转头看向推门进来的青年,随即又收回目光,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胖子:“还想畏罪潜逃,被大鹏从火车站给按住带回来了。”   “王队长,我都说了好几遍了,我是因为公事出差,怎么能叫是畏罪潜逃呢?”寸头的胖子手上戴着手铐,略有发福的身体缩在审讯椅里,额头全是豆大的汗珠,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而且就算你们不带我回来,我迟早也得主动来找你们。”   “主动来找我们?”柳安木拉开凳子,在王远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挑了一下眉毛:“怎么?想投案自首,争取个宽大处理?”   柳安木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张平的身后。投影仪的光打在审讯椅上,张平的影子刚好落在背后的白墙上。这个影子看上去比前一次矮小了不少,只是在肩膀的位置显得有些厚重,而且颜色明显更加浓郁,像是有两个影子在张平的肩膀上交叠在一起。   “张平,证据你都看完了,佛陀已死,如果你还不打算认罪,我就只能把你移交到749局。好心提醒你一句,那边接手得都是‘特殊’犯人,审讯的手段可比我们厉害多了,我劝你好好考虑。”王远拿起桌面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水:“趁早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也许还能争取个减刑。”   “这、这……”张平肩膀不自然地缩了一下,也许是佛陀的死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的脑袋终于耷拉了下来:“我承认武强的死是跟我有点关系,不过这件事里我也是受害者啊,那些事情都是佛陀逼我去做的,如果我不按照佛陀的旨意去做,现在躺在停尸房里就该是我了。”   “强词夺理。”王远冷笑一声,在键盘上敲击了一下。   左侧的屏幕上顿时出现了一段被放大的录像,画面中的张平半蹲在被撞的武强身边,肥胖的身躯将躺在地上的武强挡得严严实实,而画面中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张平手里还拿着一个被蓝布遮盖的条状物体,不过因为角度关系,这个条状物只能看到一个被包裹住的角。   “这个问题上次审讯时就问过你一遍,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下车的时候手里拿了什么?”   直视着这张照片,张平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令他恐惧的东西。片刻后,他仿佛用尽了浑身所有力气,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们……这个布包里,其实装了一尊神像。”   柳安木身体略微前倾,撑着自己的下巴:“现在这尊神像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卧室的书柜里,是一尊青铜神像,那神像头顶上长着一对羊角,有点像是人和羊结合生下来的怪物。”张平颤抖着声音说道,边说话,他边拉起了自己的衣袖,:“这神像是大师父给我的,他交代我把神像拿回家之后,一定要每日焚香沐浴,虔诚祭拜,真心地信仰。只有这样,才能洗去我身上的污垢,早日脱胎换骨,修成真身。”   柳安木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臂上,只停留了一瞬,就皱着眉把目光移开。只见在张平左手的手臂上竟然长着密密麻麻的红疙瘩,仔细看上去,还能隐约看见这些疙瘩里有白蛆状的条状物在拱来拱去!   “三天之前,我手臂上的皮肤莫名其妙开始发痒,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就变成了这副可怕的模样。我思来想去,这事肯定和那尊古怪的神像脱不开干系。”张平别开脸,忍耐着不去看自己那条的可怕的手臂:“佛陀已死,大师父也不知所踪,我又不敢贸然将神像丢掉,只好把它锁进了柜子里。”   “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从前天开始我突然开始做梦,梦见那个半人半羊的怪物,它双眼猩红,饥肠辘辘,追逐我,猎捕我!我知道他为什么追逐我,因为他太饿了,所以他想要把我当作口粮给吃掉!”说到这里,张平痛苦地抱着脑袋,手臂上的蛆虫簌簌朝下抖落:   “每经过一晚,他离我的距离就会越接近一点。一开始它只是在对面的山坡,第二晚它已经来到了山脚,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它就会走进村落……留给我逃跑的时间越来越短,所以我才想要逃去别的地方,让它没办法再找到我!” 第111章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亮着微弱的光芒, 柳安木靠在床上,两只手垫在脑后。脚底传来毛茸茸的触感,隔着柔软的皮肉, 白猫那颗心脏小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传到脚心,带来痒痒的感觉。   柳安木打了个哈欠,蜷起脚趾在白猫下巴上搔了搔, 脑海中的思绪有些混乱,零碎的线索交织在一起, 彼此间看似毫无干系,却又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的线索全部关联在一起。   张平没有说谎, 警方的确在他卧室的书柜里找到了那个半人半羊的青铜神像, 王远也在第一时间将青铜神像送到749局检验, 但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青铜神像上并没有灵念。   理论上来说, 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凡是被人类寄予某种情感寄托的东西往往都会沾染上灵念, 如果在同一件物体上积累的灵念过多,还有可能会滋生出类似于灵魂一样的东西,有人也把这种因灵念而诞生的东西划归到“妖”的范围,称之为“念妖”。   而神像是信徒的信仰之力汇集之所,也是最容易积累灵念的物体之一。尤其是根据张平的供述,自从将这半人半羊的神像请回来以后,他就按照大师父交代虔诚供奉, 每天都要沐浴焚香后,亲自跪在神像前诵经两个小时。如果张平所说不假的话,神像身上应该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灵念。   可事实是这个青铜神像上不仅没有灵念,放在阵法中检测的时候,就连灵丝的波动都没有。这种情况有多特殊呢?所谓的波动其实就是杂质, 没有灵丝的波动,也就是说整个神像内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这尊神像是世间绝无仅有、至纯、至善之物。   “半人半羊……”他胡乱在脑海里思考着:“难道是山羊妖化形?”   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目前来看精怪化形一说最为合理,但精怪开智要吸收大量的天地之灵气,是故精怪化身的神像灵丝的波动往往更剧烈,即使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也不可能让神像上的灵丝完全消除。   靠在柔软的床板上,柳安木只感觉困意上涌,两支眼皮直打架,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床垫上好的乳胶材质,他一睡就知道,没想到那抠门的房东连物业费都不包,竟然会舍得在大卧室里摆上这样一床高档席梦思。   他把手机息屏放到枕边,打着哈欠拽过空调被,一头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另一头盖在白猫的身上。原本只是打算眯个几分钟,没想到刚合上眼,整人就迷迷糊糊了睡了过去。   ……   风卷起沙土粗粝地打磨着大地,随处可见那些被黄沙埋了半截的白骨骷髅。远方压低的黑云笼罩着一座青铜打造的城池,极具压迫感的雷声伴着萧瑟的风声盘桓在城池的上空。   青铜的城门不停传来重重的敲击声,混杂着一些急切而绝望的喊声。隔着青铜城门,从城门内传出的声音并不真切,不过偶尔被上空的风带出几声死气沉沉的喊声:   “开开门啊……”   “开开门吧……”   青铜城门上筑着三头虎头独角青铜像,每一头都有几丈高,呲牙咧嘴地面朝着城门外的方向。整个地方柳安木并不是第一次来,不过这次城门上却没有那些如巨蟒般盘踞的树根,只有那些机械的、死气沉沉的声音不断在重复着那两句话。   青铜大门遍布着斑驳的裂痕,深一些的裂痕中挤满了腥红的眼睛,这些眼睛急切地、贪婪地打量着门外的世界,有的眼睛已经被挤得变形,却依旧不愿意从裂缝间离开。   站在城门前的青年双手插兜,上身穿着宽松的T恤短袖,下身穿着印有叮当猫的大裤衩子,怎么看都和这里格格不入。柳安木盯着面前的青铜大门看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向青铜虎头上一身黄铜盔甲的中年将军。   将军两鬓斑白,身披甲胄,鲜血顺着铠甲滴下来,红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腰杆却撑得笔直,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铁血”两个字。   两人隔着数丈的距离对视几秒,柳安木突然笑了起来。他的两只眼睛像是弯弯的月牙,但仔细看,眼底却又没有什么笑意,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寒:“杨将军,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不过这样也好,你那两把金刀我用得不顺手,早点物归原主,宝刀配英雄,也不算埋没了两把好刀。”   披着甲胄的将军沉默了一会,忽然掀起披风,从几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盔甲上粘稠的血液滴落在地,在黄沙上灼烧中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孔洞,将军说:“镇北将军早就天下苍生而死,本将只是他残留于世的一抹残念。”   柳安木耸了耸肩,倒是无所谓。无论来得是杨方,或者只是杨方残留在人世得一缕残念,来找他的目的都只会有一个。   将军往前走了几步,马靴陷入黄沙中,那锐利的目光直直盯着柳安木的眼睛,像是要穿透他现在的皮囊,直直看进他的灵魂中去:“彼时正逢苍生存亡之际,道长心怀天下,杨某钦佩不已,故引为知己,舍身取义,共谋苍生之大事。壮志豪言,犹言在耳,公……何故出尔反尔?”   “当年之事,我并不知情。”柳安木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何况天道六十年一轮转,算下来新的‘守门人’都有一窝了,也该让我去享享天伦之乐了。”   杨方站在他的对面,摇了摇头:“我留在人世间数百年,看遍沧海桑田之变化,此千年之间,并无新的‘守门人’诞世。我也曾因此百思不得其解,遂拜访阎君求解,方知你的魂魄并未消散,而是跳入轮回井中,轮回转世。历来只有上一代的‘守门人’魂魄尽数消陨,天地间才会诞生下四位大运之人,承担起镇守四方阴门之重任。”   “而你的魂魄尚未消亡,三千运数,尽在你一人之身,是故才迟迟未有新的大运之人出现。这千年以来,虽有你亲手养育大的精怪替你守门,但那妖毕竟并非天命之人,长年累月为阴气侵蚀,若非有‘息土’护体,又乃上古妖兽转世,势必也撑不到今时。”   杨方看着青年平淡的眼睛,忽然放缓了一些语气:“可此妖毕竟非我族人,若其生出异心,定会让天下苍生再次陷入水火。何况四方阴门没有天运所镇,千百年以来不断守冥界阴气侵蚀,北方阴门已经出现裂痕,不出百年,就会彻底打开,望君慎之啊!”   随着杨方话音落下,柳安木猛地抬起头,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敛:“四方阴山下都埋有我的尸骨镇守,不过千年的光景,阴门怎么可能出现裂痕?”   杨方沉默了一会,大概过了半分钟,他才叹息着开口道:“你的尸骨并未埋入四方阴山之下。当年清城山原本打算依照你的遗愿,将你的尸首分为四份,分别用封魂钉压在四方阴山之下。可惜清城山一时不防,竟然让你的尸身被贼人抢了去……所以现在四方阴山下,只有你当年留下的四座衣冠冢。”   衣冠冢是柳清山琢磨出来的办法,当年六十年之期未至,其余三人却相继殒命,三道阴门无人镇守,眼见着北方阴门马上就要打开,于是柳清山便想了一个办法:在东、西、北三座阴山下立了三座衣冠冢,将阴门中的阴气通过衣冠冢尽数渡到己身,如此才又强行撑过了十年。   “如此说来,这千年之间,四方阴门全靠他在承担?”想起背负阴门的疼痛,柳安木的心情愈发烦躁,他不由盯着杨方的眼睛,懒得再维持表象,一字一句冷笑着说道: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临死前我把息土给了他,让他再为我守十年阴门。倘若这千年间阴门大开,凭借息土,他即刻便能飞升,可他却为这世间守门千年,天下苍生都受了他的恩泽,不感激他也就罢了,还要以如此恶意揣测于他。杨兄,你说这是何道理?”   杨方又是沉默了好一会,这段话他的确无从反驳。在四位‘守门人’相继殒身之后,四方阴门便全都都由那只妖镇守,为此那妖甚至在宋朝时间主动扶持了新的妖王,将妖王之位拱手相让。   新一代的‘守门人’迟迟未曾诞世,倘若那妖真有异心,只需将缠绕住四方阴门上的根须尽数收回即可。可千年的时光有如白驹过隙,那妖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四方阴门,何况若非是有息土护身,就算是上古妖兽转世,也早就该被门上的阴气侵蚀得魂飞魄散了。   残破的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成为此间天地间那一抹最明亮的红日。   “罢了……此事为兄不再提了就是。”杨方仰头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位年迈的将军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沉重而疲惫的神态。   他掀起下摆的甲胄,重重跪在了柳安木的面前,不等后者有所反应,再次抬起头,铿锵有力地说道:“只是那妖既非瑞兽,又无天命加身,自然无法驱邪化煞。如今北方阴门受阴气侵蚀已深,已有阴邪污秽从裂缝中逃出,杨方只恨无力为天下苍生再尽一分薄力……某知此事有违天理,于贤弟不公,但也只好厚起脸皮,求贤弟再为苍生守一世阴门。   柳安木没有看跪在地上的白发将军,只是静静地看着飘在半空中的红色披风出神。披风的末端残缺不全,扬起的时候,就像从东方升起的旭日。   他很清楚杨方的残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幻境里,每一任“守门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以身殉门,用自己三魂气魄浇筑成新的青铜门。   四面阴山之下,每一道青铜门都是历代“守门人”的精魄所成,也许正是因为北方阴门上出现裂痕,才让杨方的残念得以离开青铜门,飘荡在这时间寻找柳清山的转世。上万年以来,无数“守门人”慷慨赴死,以魂魄继续守护一方安宁,这本该是“守门人”最终的宿命,也应该是他柳清山最终的宿命。   柳安木如同一尊石像站在风沙里,好像光是站着,就已经用尽了他所有力气。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到就像是一滩死水,无法再有任何的波动。   “守门人”是天命所选,舍一人而护苍生,死又何惧?他柳清山自然也不例外。   可偏偏有一只妖,固执地为了他停留在原地,等了他整整千年,柳清山一辈子对天下苍生问心无愧,可唯独对不起那只妖。再来一世,他本不想再顾及什么苍生,什么万民,他曾守了天下苍生二十年,这一世他只想好好做一个普通人,只想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可天道偏偏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我需要时间……再考虑一下。”青年的声音很沙哑,就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跪在黄沙之中的杨方抬起头,风沙带起青年身上宽松的T恤,勾勒出青年略有些单薄的肩背,一如千年之前杨方第一次见到山门前的那位道长时,山风带起他身上白色的道袍,恍若前来救世的谪仙。   杨方看着青年在风沙中略显单薄的身影,心里不忍地、深深地叹息。   前世青年担起此等沉重的责任时,也是这样风华正茂之年,那本该御街打马,放纵声色的年华,却因此只剩下十余年的寿命,被困于方寸之间。   “某在此替天下苍生万民……再拜谢道长。”   这位一生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镇北大将军深深地朝他叩首下去,额头一下又一下撞在地面上,直到两鬓的白发都沾染上淋漓鲜血,那被风带起的红色披风犹如东方升起的旭日,仿佛能够驱散那压到城墙上的黑云。 第112章   房间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   躺在床上的青年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随即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就像是在梦中从高空坠落……陷入黄沙泥流的窒息感慢慢减弱, 柳安木也清醒了过来,宽松的T恤粘在后背上,就像是刚被人从水中捞出一样。   他用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半天心脏激烈的跳动才平复下来,而与之而来的便是心跳过速而给这具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身体带来巨大负荷, 后背完全被冷汗浸湿,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只能虚脱、疲惫地靠在床垫上。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耳膜的震动, 听到自己耳道里中传出的心跳声, 这心跳声非常清晰, 像是他的生命摧枯拉朽般走向倒数。被汗水浸湿的脚底贴在一片柔软的皮毛上, 白猫那颗心脏小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传到脚心, 有一种恍若隔世般的感觉。   黑暗中,虚弱躺在床上的青年抬起一只手,良久,又缓慢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也许是空调温度开得太低,就连他的手心都没有什么温度,冰冷的像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去他|妈的天下苍生……这与老子何干?”盖在眼睛上的五指有明显的颤抖,单薄的布料被冷汗浸湿, 粘腻地粘在青年微微蜷缩的肩背上。这话虽然是喃喃自语,可话里的停顿与迟疑,使得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是在自欺欺人。   蜷缩在青年脚边的白猫很轻地偏了一下头,那双墨绿色的眼瞳在黑夜中缓缓睁开,竖成一条线的瞳孔中闪过了一丝很复杂的情绪, 稍纵即逝,快得就像是一场错觉。   房间里黑暗似乎更深了一些,窗帘里透过来的月光仅仅在一瞬间就被黑暗吞噬。在夏夜里,这样的黑暗绝对不正常,但躺在床垫上的青年却浑然不知。   白猫从青年的脚边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皮草,顺着薄薄的空调被,很快就从青年的怀里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白猫身上皮毛油光发亮,凑过来就像是一个小火炉,热量源源不断从胸口传来,让青年冰凉的身体终于多了一点热意。   “喵?”白猫扬起毛茸茸的脑袋,用那长着倒刺的舌头舔了舔青年的喉结。   胸膛的热量驱散了些许寒意,柳安木抬起有些发麻的手,将白猫连带着空调被一起裹进怀里。他朝左边翻了个身,让热烘烘的白猫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沙哑着声音说道:“别怕,睡吧。”   原本盖在双眼上的手移到了太阳穴,轻轻按压放松着紧绷的肌肉。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选,即使四方阴门大开,他也有能力护住自己身边的一切,甚至有可能凭借天命所归,在这乱世中成为一代枭雄。   前尘往事一点一滴在脑海中涌现,那时的柳清山自命不凡,以为靠所谓的天命就能拯救苍生,终了终了,却什么也没有护不住,甚至连累深爱之人平白受了千百年的苦楚。如果他足够聪明,这一世就不会再去淌这趟浑水。   白猫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打了个短促的哈欠,又将下巴拱进他的脖颈间,那对绿色的瞳孔微微眯起,紫色的妖气在瞳孔中缓缓流淌,紧接着又陡然从白猫眼底抽离。   白猫耷拉的耳朵猛地打了个激灵,那双绿色的瞳孔瞬间竖立成一条直线。不过这样的异状只出现了一瞬,就像是收到了某种无法违抗的指令,眼皮颤抖了几下,随即便耷拉了下去。   ……   怀里的白猫很快又沉沉睡去,甚至还打起了一连串的小呼噜。柳安木抱着睡熟的白猫,没有开灯的房间陷在一片黑暗中。   在漆黑的房间待了一会,他才拿起枕头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22:00,在写字楼工作的白领们这个时间才陆陆续续下班,这座繁华都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们合租的出租屋附近就是酒吧一条街,也是整个B市最繁华的夜市,年轻人在这里肆意享受着青春,跟着摇滚的节奏晃动鲜活的身躯。   柳安木撑在枕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白猫的小脑袋,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惜这样的热闹不会持续太久了。”   四方阴门打开以后,困在城门后的鬼物就会鱼贯而出,夜色就是它们最好的保护色,它们会在夜色的狩猎,随意为自己挑选那一具具年轻的身体,夜晚将不再是“自由”的代名词,而是时刻充斥着危险、血腥与暴力。   没有人打扰柳安木,过了许久,他才替白猫掖了掖被角,从床上坐起身。身上的T恤早已经被汗水浸透,被空调冷风一下就感觉背后一阵阴凉。   柳安木索性将身上的衣服给扒了下来,从衣柜里捡出一套黑色的背心和运动短裤给自己套了上。做完这一切后,他踩着掉边的塑料拖鞋,吧嗒吧嗒地开门走了出去。   B市的夏天温度常年在30℃以上,哪怕是到了晚上十点,空气里依旧充斥着一股闷热。柳安木在街上走了一会,只觉得越走越热,索性在公交车站边停了下来,用电量不足的手机扫了一辆共享电驴。   骑着共享电驴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闲逛,这对他来说倒也算是一件新奇的事情。   电驴开起来的速度并不快,但迎面吹来的风带来丝丝凉气,稍微驱散了一些夏夜的炎热。夜市的路边摆着不少的流动摊位,空气中混着杂着烧烤、卤煮的香味,还有鲜榨果汁丝丝的甜意。   这些随路而摆的小摊上坐着不少刚下班的打工人,围坐在不大的小桌旁,一身的疲惫在与三两好友的笑闹喝酒中渐渐退去,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难得的轻松。   “烤包子,十元三个,新鲜出炉的烤包子——”路边卖烤包子的大娘热情吆喝着自己的烤包子,在她身边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姑娘正坐在母亲为她搭起的小桌板边涂涂画画。   柳安木原本已经开过了那个卖烤包子的小摊,听见女人的吆喝声,又倒回去了几步。新鲜出炉的烤包子上冒着油花,煎至酥脆的包子皮散发着阵阵好闻的油香。   大娘一边用锅铲将烤包子添起来,一边笑着对面前的青年说道:“小伙子,刚下班吧?尝尝我家的烤包子,皮薄肉厚,你们年轻人都可喜欢了。”说着,大妈顺手拿起一张油纸,将刚添出来的烤包子裹了一个进去,笑道:“大姨家都是诚信的生意,你尝了喜欢再买。”   柳安木低头看向女人递过来的包子,被油纸包裹着烤包子散发着阵阵好闻的香气,酥脆的表皮呈现出金黄的颜色,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这时,坐在小方桌旁边的小姑娘也抬起头,亮晶晶地眼睛看着对面的青年:“大哥哥,我妈妈烤得包子可香了,保证你吃了一个就想吃第二个!”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扎了两个小羊角辫子,配合上那干净的笑容,让人只觉得可爱。   “那就来一份吧。”正好柳安木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肚子也有点饿了,索性就把电驴靠边停下来,要了一份烤包子。   “好勒,你坐着等一会,烤包子马上就好!”女人红彤彤的脸上露出了质朴的笑容,打开了液化气,锅里的澄黄的油很快就热了起来,冒出烟火气十足的白烟。   柳安木拖了个塑料板凳,在小姑娘的对面坐了下来。   小姑娘歪着脑袋看着他,眼睛很大很圆,明亮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是电视里的明星吗?”   “是挺帅的,但我不是什么明星。”柳安木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了一下。这张脸跟他以前有五六分相像,虽然不及他原先那张脸,但放在普通人里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小姑娘“咦?”了一声,声音脆生生的,显得既天真又可爱。她用两只小短手撑着脑袋,眨了眨明亮的眼睛:“那大哥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我是警察,专门抓坏人的。”柳安木闲着没事干,索性就故意逗逗这小孩:“要是你不听妈妈的话,我就把你抓到警察局里去。”   “切,我才不怕你们呢!我妈妈说警察都是大英雄,是你们一直在保护我们!”小姑娘朝他吐了吐舌头:“我妈妈还说,正是有你们这些英雄在默默为我们付出,我们才能快乐地生活在这里!”   端着烤包子走过来的女人正好听见两人的话,于是又从旁边的啤酒箱里拿了一小罐啤酒,笑着把烤包子和啤酒一起放在了桌上:“小伙子,你是旁边派出所的警察吧?你们大晚上执勤辛苦了,这罐啤酒你拿着去喝,解解渴。”   柳安木看着桌上的啤酒,还没来及的推辞,烤包子铺前就来了新的客人。女人连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又笑呵呵地去招呼那对情侣。   小姑娘把桌上的画笔收了起来,亮晶晶地看着对面的柳安木:“大哥哥,你真是大英雄吗?”   柳安木夹起一个烤包子送进嘴里,边吃边懒洋洋地纠正她:“我是警察,不是什么大英雄。”   “警察会保护妈妈和小鱼,就是超级大英雄!”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奶声奶气地说道:“你们保护了很多人,是这里最伟大的人,小鱼以后也要当警察!”   “当警察可是很危险的,你一个小姑娘,不害怕吗?”   “我不怕!我爸爸以前就是警察,他总说为人民而死,那就是死得其所!”小姑娘停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一点:“不过爸爸在抓坏人的时候死了,但妈妈说,爸爸在天堂一定也会为小鱼骄傲的。”   香脆的包子皮被咬开,咸香的汁水立刻在唇齿间迸发,果然是吃了第一个就忍不住想吃第二个。柳安木将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沉默了许久,终于低低笑了起来:“那你以后要好好读书,健健康康的长大,早点也成为大英雄。”   “好!”小姑娘回答的脆生生的,她站着小小的板凳上,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指,满怀期冀地朝柳安木说道:“我跟你拉钩,只要拉了勾,那就永远不会变了!”   柳安木盯着小姑娘纤细的小指看了一会,几秒后,才伸出小指,轻轻和小姑娘的手指勾在一起。   “好。”他说:“拉钩,上吊,二十年不许变。”   ——那就二十年,那就二十年。其实他早就该长眠于地,这二十年算他白捡的,赚了。   小姑娘看了看拉在一起的小拇指,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撅起小嘴说道:“为什么是二十年?明明就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耍赖皮!”   “什么耍赖皮?”青年已经松开了勾住她的小指,耸了耸肩,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懒洋洋地说道:“一百年太久了,到时候老子也该成了一阵风,去享享清福了。” 第113章   离开包子铺的时候已经接近22:40, 时近深夜,天气也渐渐凉快了下来。   柳安木沿着运河柳荫道一路骑行,风吹夏柳, 绿意盎然,时不时还能看见沿着运河散步的游人,有十指相扣情意正浓的恋人, 也有带着孩子的中年夫妇,每个人都在繁忙的生活中努力享受着自己的人生。   车轮碾过枯朽的枝干, 在旁边几个孩童的嬉笑追逐中继续向前。也不知过了多久,电驴驶入一条街道小路,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 迎面而来的晚风再一次由凉爽变得焦灼, 即使单穿着一件背心也挡不住那股闷热的气息。   电驴最终停在一栋高楼小区的栏杆外, 柳安木摘下头盔, 仰头望着那夜幕之下的大楼。   高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像是这座城市的呼吸。他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将那辆共享电驴扔在路边,再找个路牙子坐一坐。但切到临时锁车的界面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柳三,最终还是认命地重新发动车辆,将车骑到外侧的公交站还了,又溜溜达达地走回来,寻了一块马路牙子临街坐下, 抬头安静地望着那些错落的灯火。   几十层高的大楼被划分为大大小小的方字格,长一点的就是阳台,每家每户都亮着不同的灯火,就像是“家”这个字,在不同人的记忆里总有着不同的模样。   这里所有的方子格都不大, 远比当初老头在海滨买得湖景房要小得多,但有的人家在阳台上侍弄了不少的花草,新绿的枝叶爬满了整面玻璃窗,有的阳台上还贴着褪色的窗花,有的玻璃完全透明,有的玻璃则是深绿色……每家每户都各不相同,却又像是点点滴滴的温馨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模糊又清晰的词汇——“家”。   手中的火机已经打着,烟头落在细碎的火星,却迟迟没有被叼进嘴里。打火机和烟都是他在路上顺手买的——红塔山,抽起来劲大,不过也有缺点,烟味呛不适合新手,不过柳二却很喜欢这种烟,以前总背着老头偷偷抽。   青年坐在马路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皮肤透着毫无血色的白。晚风轻轻撩动他的发丝,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家一户的灯光,色彩斑斓的的灯火落在他漆黑的眼底,在那双眼睛里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任何波动,只在几个偶然的瞬间,竟然也会流露出无可掩饰的向往与怅然。   白烟在他面前缓缓升起,那些灯火隔着烟雾,仿佛也变得恍惚了起来,就像天大地大,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这晚他在马路边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手里的红塔山烧完了四五回,久到连天空都飘起了小雨,他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晃晃悠悠地起了身,将手里早就熄灭的烟头丢进了垃圾桶。   远方的路口拐进来了一辆亮着绿灯的的士,应该是送客进来,否则这些的士很少会绕进居民区的小路。车前的黄色大灯照亮着细如牛毛的雨雾,也照亮了右侧人行道上穿着黑色背心短裤的青年。   青年显然没有带伞,黑色背心湿漉漉贴在身上,发梢不断往下滴着雨水。   绿皮的士开过青年身边的时候,车速突然慢了下来。紧接着,滑落着水珠的车窗缓缓降下,驾驶位的中年大叔戴着发黄的棒球帽,操着一口老北|京腔朝车窗外喊:“小伙儿,哪去啊?这么大的雨,上车来吧,叔捎你一段。”   柳安木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倒也不客气,拉开车门就上了车:“湖滨观府12号,正常打表吧。”   “湖滨观府?那一片都是高档别墅区吧?”中年司机常年在路上跑,对B市的各大小区都很熟悉,闻言他心里很是诧异,甚至还专门回头看了那全身湿透的青年一眼。   后座的青年靠在车垫上,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前额,却完全掩盖不住青年优秀的五官。明明再简单不过的出租车后座,却硬是被青年给坐出迈巴赫商业广告的气氛。   看到这里,出租车司机已经信了一半,连空车的牌子都下了。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向后座的青年又确认了一遍:“湖滨观府12号,是这个地址没错吧?”   “没错。”   出租车司机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点隐秘的激动。他仿佛是找到了电影里给身价过亿的大老板开车的感觉,一脚发动了油门,出租车便真的化身为迈巴赫,朝着牛毛般的雨幕中疾驰而去。   车窗两侧的景象飞速倒退,柳安木看着水珠划过的车窗。外面的雨势很大,透过车窗也只能看见一些模糊晕染开来的灯光,可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难得安静的一言不发。   湖滨观府是柳大长期居住的地方,不过他没打算去找柳大,只是心里不舒服,想找个地方再坐一会,再抽一根烟。   **   直到出租车第三次停那放着两只石狮子的四合院大口时,车外的雨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车内没有开灯,透过车内反光镜,柳安木看见坐在驾驶室的中年司机面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紫青,和前两次一样,他机械地转过头,朝后座的青年一遍遍重复着:   “客人,您到了,请下车吧。”   “客人,您到了,请下车吧。”   “客人,您到了,请下车吧。”   “……”柳安木扫了一眼亮着红灯的打表器,上面的数字眼见着马上就要突破百元。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挥金如土的柳三,下月初还有一大笔信用卡要还,自然做不到对那时刻都在跳动的打表器熟视无睹。   拿出手机对准前车座上悬挂的二维码,转了一百块过去。柳安木叹了一口气,认命般拉开车门,下了出租车。   “嘭!”车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道声响就像是某种特殊的指令,双手握着方向盘的中年司机机械地转过脑袋,后背僵硬低向后靠去,背后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中年司机右腿抽搐了几下,紧接着,出租车再次发动,朝着那漆黑的雨幕中缓缓驶去。   等到出租车的后灯彻底消失在拐角的黑暗中,柳安木终于抬起头,看向四合院漆黑的大门。原本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朱漆大门突然像是从夜幕中剥离了出来,牌楼门雕花草走兽,高挑的屋角向两侧扬起。   而此刻在那朱漆大门前正立着一人,手持一把大红纸伞,伞面一半在门楼外,一半在门楼内,在门楼外的一面被雨水冲刷得颜色鲜亮,仿佛是被鲜血是浸润,雨水顺着伞面滚落,将牌楼门前的石台阶润湿了又一片。   大雨如牛毛般纷纷扬扬落下,红色伞檐微微向上抬起。持伞之人一袭玄色长袍,腰间系玉钩束腰,银白长发未挽,只用一根宮綢松松垮垮系在脑后。在往上看,便是一张色艳近妖的脸庞,混着蒙蒙细雨,更像是山间吸人精魄的艳鬼。   柳安木从雨中径直走向那撑出牌楼门的一半伞面下,大雨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又顺着他的鼻梁滚落。他走进那把红色的伞面内,微微偏过头,从裤兜里掏出了那被雨水浸透的烟盒。   打火机“啪”地点燃,橙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两个人的脸上,又因为伞面的红色,而隐隐显出几分红意,就像是隔着洞房花烛的龙凤烛火,坐在红帐中彼此相视。   柳安木单手从烟盒里搓起一根烟,用牙咬住烟屁股叼起来。橙黄色的火光点燃烟头,落下细碎而斑驳的火星。   点燃嘴里叼得香烟,他才抬起头,看着柏止的眼睛。浓郁的烟雾经过口腔,又流经喉咙,带来令人无法忽视的灼热感。   在尼古丁的刺激下,他能清晰地看清柏止眼里那些复杂的情绪,那种情绪里有无法忽视的爱意,也有积压多年的、无人宣泄的悲伤,这让复杂的情绪让那双血红的眼睛在火光越发璀璨夺目,毫不费力就能吸引他全部的目光。   妖的容貌往往和他们的修为紧密相关,越是修为高深的大妖,容貌也会姝丽得就像是盛放到最艳的花朵。柏止曾为几百年的妖王,此刻使出浑身解数,更仿佛绝艳到了极致,像是从枯骨尸海中的怕出来的艳鬼,眼底泛着一层撩人心魄的红,好似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盛放在他的眼底。   ——以美色|诱之,再吸其精元。这是志怪小说中妖惯用的手法,利用妩媚妖异的面容蛊惑路人,当其人完全被妖摄住心魄,甘愿为止所食,再一点点蚕食掉此人的精血骨肉,直到只剩下一身白骨,而柏止要做的事情大抵也是如此。   青年果然也被那妖所蛊惑,他松开了按着火机的手指,往前又走到了半步。两人此刻的距离很近,就连呼吸都能喷洒在彼此的脖颈上。   柳安木抓住那人胸前的衣襟,玄色的长袍被微微拉皱,连带着长袍中包裹得修长身躯一起被拉向青年。下一秒,他凑近咬住了那妖的嘴唇,柔软的舌尖顶开唇齿,苦涩的烟雾便被缓缓渡了过去。   白烟在两人唇齿间流转,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唇齿相依时,他看着那双眼睛,随即微微错开那人的唇,仰头漫不经心笑道:“要做吗?” 第114章   柏木的清香在封闭的房间里更显得浓郁, 明明是盛夏时节,可房间里却非常凉快,好似有丝丝缕缕的凉气从地下钻出, 包裹着整个四合院。   柳安木坐在宽大的双人床边,单手撑着那结实宽厚的肩膀,低头看向那枕在他腿上的妖。床榻四面上高悬的大红色的幔帐落在那妖的肩头, 似血般的鲜红和他身上披散而下的白发形成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   那妖慢慢抬起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和他安静的对视,血红的双眸中似乎包含着某种异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一只妖的身上是极其少见的, 因为妖的情感往往简单而直接, 不受规则、伦理的限制, 所以它们往往也很难理解人类那些错综复杂的情感。   “如果师尊现在后悔的话, 我会放您离开这里。”那妖微微敛下眼眸, 声音有些不明显的颤抖,那艳丽到极点的五官中流露出脆弱而悲伤的神色,虽然说着“放手”的话,但那妖却轻轻把脸贴近他,手指一点点收紧,摆明是舍不得。   柳安木微微低头,望着那双血红的眼睛, 明明他再清楚不过,眼前的妖只不过是在装可怜,想要以这种方式博取他的同情,这种手段不止一次被眼前这妖用在他的身上,可望着那笑容中透出的悲伤, 他又觉得是真是假其实也不重要。   于是他俯下身,单手解开柏止胸前的衬衫纽扣,当解到第三颗扣子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指,顺势抓起柏止修长的手,按在自己的后腰上,隔着薄薄一层背心,皮肤都能感受到那种炙热的温度。   紧接着,他凑近柏止的耳廓,轻轻吹了一口气:“一会记住要抱这里,不然我坐下去的时候扶不稳。”   “……”   耳边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而粗重,那按在他后腰上的手猛地收紧了几分。与此同时,柳安木感觉到有一根粗壮的树干从后方缠住了他的腰背,很轻松的向后一拉,就带着他向后仰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下一秒,嘴唇就被迎面用力地堵上。这个吻不再复往常的温柔,反而像是要掠夺他的呼吸,如同狂风骤雨,撬开他的牙关,探入他的口腔,肆意掠过他的唇齿。柏木的香气从鼻腔间被灌入,浓烈的香气不同以前的清幽,反而像是要让他在这种香味中溺毙,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某只妖的气息。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可惜清晰看见柏止眼中汹涌澎湃的爱意,也许不只是是爱意,还有一种极致的渴望与兴奋,这是一种直白又原始的冲动,拥抱着他的妖正在渴望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也在渴望能再一次完全侵占、拥有他。   ……   冰凉的手指顺着他的脊背一点点往上,温柔地摩挲过他后背上每一寸皮肤,像对待一件脆弱的瓷器。   “弟子愚钝,不知师尊所说究竟为何处。”指腹绕着后腰缓慢打着圈,指尖每次滑过皮肤,既像是潮湿而粘腻的触手,又仿佛带着燎原的火种,顷刻间技能将荒野烧成灰烬。柳安木环抱着他的肩膀,微微偏过头,被汗水浸湿的发梢下是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认,柏止对于他的了解与掌握,甚至远远超过了他自己。   按压在脊骨上的手指又上移了一点,细微的电流顺着神经末梢终端传导,让本就混沌的大脑在一次变得迷茫。时间好像在眼前倒转,清城山附近永远笼罩在一片浓厚的雾气之中,他们在山脚的草屋里的相拥、接吻。   草屋顶漏了个窟窿,滴滴答答往下漏着雨。在那里没有道观中的仙风道骨的道人,也没有泥泞中的妖,有的只是一对彼此心意相通的爱人……   黑暗中,柳安木只能用手臂勉强支撑着发软的身体,他简直怀疑自己的神经是不是都长在了后背上,否则怎么会只是简单的触碰,就会有无法言喻的感觉涌入脑海。   柏止仅仅是褪去了外袍,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膀上,透过被打湿的里衣,隐约能窥见里面的大好春光。房间里的灯火早已经熄灭,他们只能用触碰和亲吻感受彼此的存在,这种比视觉更直接的触碰,却让那种隐秘又背德的感觉达到了极致。   月华如流水般从薄纱中倾泻,柳安木微微仰着头,眼神有些朦胧与失神。夜晚剥夺了人类的视力,反而将其他感官的敏锐度推到了极致。披散在柏止身下长发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像是醉酒从九霄跌落的仙子,他温柔地伸出双手,环住爱人的后腰。   柳桉木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闷哼,下意识伸手死死抓住那妖的手臂。脑海中像是劈里啪啦绽开的烟花,这样的记忆太过熟悉,每一次呼吸,每一个亲吻,每一分意乱情迷,都像是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和现实交叠、重合。恍惚之间,他俯身在柏止唇下落下一个吻,手指缠绕上那些银白色的长发。   混乱的记忆纷至沓来,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几千年前的柏止。那双眼睛和现在一样漂亮,只是少了一点悲伤,像是清城山后山上的那一汪天泉,不知从何而来,却永远静静流淌在山涧见,眺望着山峰的方向。   这个吻并不算热烈,只是简单的嘴唇相碰,却仿佛有一股酥麻的电流顺着血管流入心脏。他忍不住用发软的手臂撑在男人的胸口,感受着那胸膛里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激烈炙热的跳动,像是要宣泄什么,又像是要隐瞒什么。   手指一点点滑过男人的胸肌,随即停留在一块温凉的玉牌上。玉佩上的纹路雕刻得很细致,六条凤尾栩栩如生,玉牌的背面还有一个向内凹陷的小字,哪怕完全看不见玉牌的模样,柳桉木也能猜到这玉牌背后刻得是一个小小的“柳”字。   柳安木低下头,指尖摩挲着玉佩的纹路,半晌,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果然在你这儿。”   老头曾在阴间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对方老褚头的外孙女,听说长得跟画里的人似的。而这玉佩便是信物,也是几个月前他被老头压着,一刀一刀刻下了这个“柳”字,不过当初他没怎么用心,所以这个字也就刻得歪歪扭扭,像是蚯蚓在爬。不过老头大概很看重这一门亲事,为了能将这枚玉佩送到人间,老头和老褚头可没少花心思,南山的珍宝像是不要钱一样的往鬼差手里送。   为了这件事,老褚头还特意花了大价钱,连续一个月托梦给自己这个外孙女,一方面是辞世多年,想好好跟自己这外孙女叙叙旧,另一方也是敲打自己的外孙女,让她勿要错过这样一段良缘。   浓重的柏木香气侵占着他的每一寸呼吸,他撑在男人胸前的手被轻轻抓住、展开,柏止在他手心里很轻地印下一个吻,这个吻好像蕴含着无尽的温情,汗水和这个温柔的吻一起蹭在他的手心中,湿湿腻腻,像是化开的糖水。   紧接着,他听见柏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场幻觉:   “师尊想救的天下众生……可也包括我?”   **   “师尊想救的天下众生……可也包括我?”   柳安木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在呼吸纠缠间,他俯身在柏止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但这个吻就像是含了一口黄连,苦涩的味道在唇齿之间的蔓延。他们像是两头发疯的野兽,彼此啃咬,彼此伤害,才舍得放开彼此伤痕累累的嘴唇。黑暗中,他低头对视着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璀璨如夕阳的双眸,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前额的短发早已经被汗水所浸湿,一绺一绺搭在额前,又一次又一次随着起伏滴落下晶莹的汗珠。   而缠绕着他的枝条只是一遍又一遍遵循着本能,缠绕住自己怀中那脱力的爱人。这些生长于沙漠中的枝条不断朝下方扎根,面对严苛的生存环境,只有把根扎入更深的地下,才能在贫瘠的沙漠中确保自己的种子能够更长久的生存下来,再借助于沙漠,开出最红艳明亮的花朵。   在柳安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恍惚之间,他感觉一个温柔的吻轻轻落在耳垂上,紧接着柏止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地响起:   “不必担心,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第115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一层的纱帘照进来, 一部分落在红木地板上,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很轻易就让人的神经放松下来。躺在床上的青年长长的睫毛末端动了动,随即抬起手臂, 挡在自己的眼睛上。   “色令神昏啊……古人诚不欺我。”长于短叹了一会,柳安木终于认命地把手从眼睛上拿开,后腰酸得直不起来, 刚刚稍微动一下,就好像有根神经也被扯动, 连带着伤处都升起一股火烧火燎得感觉。   柳安木疼得直抽气,下意识就手塞进被窝里,刚碰触到伤处, 手指上立刻沾上了一些温凉的膏状物, 质地黏稠, 应该是某种特效药, 不过上药的时间应该不长, 药膏还没有干,连带着伤处的皮肤都还在红|肿,表面还残留着不少细小的创口。想要造成这种程度的伤口,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可能。   抽回手指,他有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这可真够操|蛋的……   不过比起身上这些附赠品,更让他在意的其实是尾椎骨上方的灼烧感,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在前世最后那段混乱的记忆里,这种灼烧感几乎充斥着每一分每一秒。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柏止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手里还端着一个餐盘。   他很快在混乱的大床上收拾出一片空地, 把手里的餐盘放在了床上,轻声哄道:“我亲手煮了羊肉粥,师尊多少尝一点。”   柳安木斜着眼睛扫了一眼餐盘上的羊肉羹,米粥粒粒饱满,羊肉也被切得很细,混在米粥中发出阵阵好闻的肉香。折腾了一整晚,此刻柳安木的肚子里早就唱起了空城计,更别提那肉香一个劲的往鼻子里钻。   不过他却将被子拉高了一点,挡住后腰上的痕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收了吧,没胃口。”   柏止正用调羹凉粥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轻轻将调羹放在粥里。   他看向将自己包裹成一个蝉蛹的青年,蝉蛹不断蠕动,显得……有些可爱?半晌,柏止再次开口,声音却温柔了几个调:“师尊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做。”   柳安木刚裹起身上的被子,顺势把两只脚也收进了被子里,彻底把自己变成了个大号蝉蛹,闻言迅速得寸进尺,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了下去:“老正兴的茶酥,功德林的素鸭,泰丰楼烩乌鱼蛋汤……另外还要一杯果茶,全糖,加两份珍珠。”   “好,我现在让人出去买。”   “不行,泰丰楼烩乌鱼蛋汤要热得喝起来才鲜。”柳安木抬起下巴,慢悠悠说道:“所以——只好劳驾柏总亲自去买一趟了。”   “……”柏止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下身,指腹轻轻掠过青年的耳垂。这里毫无疑问是青年的弱点,刚被搓|揉了几下,很快连带着整个耳廓都红得发烫,青年乌黑的短发垂在耳边,看上去难得有几分乖巧。   “师尊当真是铁石心肠,昨夜还同弟子耳鬓厮磨,难舍难分,今日便狠心要把弟子赶走。”   他垂下头,唇瓣在柳安木的嘴角上轻轻擦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很近,鼻尖相蹭,湿热的鼻息不经意地落在嘴唇上。   柳安木微微仰头回应了他一会,才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了一些,抬起了眼皮,懒洋洋道:“昨晚你把什么东西放进去了?”   柏止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手指顺着他的耳根缓缓往下滑,落在后颈那片尚未消去的紫青咬痕上,很轻的笑了一声:“师尊以为那是什么?”   “树根。”柳安木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冷笑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准把那东西放进去。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老子怎么去和医生解释?”   柏止不由失笑,温柔地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可弟子却觉得,师尊似乎也很喜欢。”   柳安木仰着头,近距离看着那对缓慢缩成一线的瞳孔,随后突然张开五指抓住柏止的衣领,将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拉向自己。两人距离很近,柳安木抬起手,很轻地在柏止的脸颊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地说道:“我是很喜欢,不过我喜欢并不代表你就能把那些根须全放进去。”   柏止垂落眼睫,注视着面前的青年,眼底的血色变得更加深沉,好似正压抑着无尽的兴奋与欲念:“嗯,此事是弟子考虑不周。”   “……算了,为师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柳安木松开柏止的衣领,又连人带头地又缩回了被窝里。因为刚睡醒,眼尾还残留着些许红意,却无端让人又想到了其他的画面。   紧接着,从那“蝉蛹”里伸出一只胳膊,向赶苍蝇一样摆了摆手:“功德林的素鸭让他们炸脆一点,折腾了我一晚上,老子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不想看我活活饿死,就快去快回。”   柏止低头看着裹成粽子的青年,无奈只好先上手把青年从蝉蛹里“扒”出来,免得他把自己给闷坏了。   **   脚步声渐渐远去,从距离判断,应该已经离开了后院。   床上的“蝉蛹”蠕动了几下,随即慢慢朝着一个方向滚去,随着蝉蛹的滚动,那些包裹蝉蛹的“蛹皮”也一层层蜕下去,直到露出里面包裹着的“幼虫”。   窗外阳光很好,柳安木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发现昨天脱下来的裤衩和背心都不知所踪。嘴角抽了抽,柳安木揉了揉鼻子,心说这洁癖的毛病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改?   光着脚踩在红木地板上,柳安木溜溜达达地走到橱柜边,打开橱柜,从里面挑了一件长款的衬衣。本来他还想在柏止清一色的西装裤中给自己找一条裤子,不过披上衬衣才发现柏止的尺寸要比他大不少,衬衣的下摆垂下来,刚好能遮住腿根。   于是他也懒得再去翻一条裤子给自己套上,索性就这么披着衬衫,朝浴室的方向溜溜达达地走去。整间浴室几乎跟他出租屋的主卧差不多大,洗手台的右侧专门有一面墙向内凹陷,墙面上则贴了一整面全身镜。   柳安木侧过身,拉起身上的衬衫。镜子里的青年皮肤很白皙,脊骨微微向内凹陷,浑身上下布满了暧昧的红痕。他的视线在那些旖旎的痕迹上一一扫过,最后才漫不经心地落在尾椎骨上两指的位置。   黑色的纹路勾勒出一只盘桓青云之上的青龙图腾,青龙爪下有一只圆形金球,火燎般的疼痛正从那里不断向外扩散,连带着周围的皮肤都隐约变得红肿。   青年盯着那青龙图腾看了一会,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衣摆放了下来:“这回动作这么快,难道是怕我反悔不成?”   四神兽图腾是“守门人”独有的标志,也是四方阴门所在,分为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枚印记。不过在柳安木看来,这四枚图腾和在猪肉上敲得检疫章没什么区别,水洗不掉,火烧不烂,就算把这块皮肉割下来,很快也会有新的印记在新生长出得皮肤上出现。   离开浴室,柳安木又逛到了客厅。   客厅正央摆放着一套黄花梨家具,整体装修得很复古,显得古色古香,几盏大气繁重的羊角灯悬在头顶,灯笼上的飞禽鸟兽、古人古画在黄色灯光照射下在四周墙壁上流转,像是缓缓展开的古代画卷。   不过柳安木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些价值不菲的古件上,他的目光完全被墙角的壁橱所吸引。橱柜上整齐码放着数不清的游戏碟,甚至在沙发上还贴心地配着两块PS5手柄。   手指停在一排排游戏光碟上,停顿片刻,从里面抽出一张——怪物猎人1,正是他最喜欢的那张。摩挲着手里的UMD光盘,柳安木嘴角微微的勾了起来。   他和柏止那段风月往事在青城山弟子里至少有五六个版本,不过无一例外,都是山脚下那“不知好歹”的妖,使尽浑身解数,才勾引了他们那天纵奇才、不可一世的小师叔。那些时日柳安木还收了不少话本,有时兴致来了,还会逼着柏止和他一起赏鉴,每每读到一些香|艳戏码,那时的小孩就会满脸红得快要滴血,只能把脑袋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不过任凭那些弟子想破脑袋,大概也想不到,当年真正在青城山下一见钟情、害了相思苦的,不是那“不要脸”的妖精,而是他们那位风光霁月、一派潇潇公子作风的小师叔。   而那年清城山下惊鸿一瞥,也正是一切阴差阳错的开端。这份爱意在漫长的岁月里发酵,逐渐融入骨髓,疯狂地长出血肉,在彻底冲破桎梏后,便再不受任何的束缚。   柳安木慢悠悠把UMD光盘取出,插入光碟托:“啧…本来就挺喜欢,现在更喜欢了。”   ……   四家老牌饭店分别坐落于城市的四个方位,正常来说至少要花两个小时的车程,不过对于柏止来说真正麻烦得其实是排队的过程,不过好在他很有钱,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在他眼里都算不上什么问题。   轻轻推开家门,却听见客厅里传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声,PS5手柄被按得啪啪作响。而那个说自己“被折腾了一晚上,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马上就要活活饿死”的人,此刻正翘着二郎腿,躺在黄花梨沙发上生龙活虎地打着PS5,甚至连推门的动静都没注意到。   柏止轻轻垂眸,看了看手里满满当当的打包袋,进门时故意用妖气裹住门闩,使得推门时发出不小的摩擦声。   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显然惊动了客厅里的青年,亮着光的电视屏幕闪烁了几下,随即立刻关闭。   随后那原本躺在黄花梨沙发上的青年一个鲤鱼打挺弹射了起来,一巴掌拍向旁边的收音机。那收音机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顶上都积攒了厚厚一层灰,被他拍了两巴掌以后,发出两声快要咽气的兹拉声,随即还真流畅地播放起了二泉映月。   在那如泣如诉的二胡乐中,青年顺势从沙发上往地上一滚,精确无误地落在羊绒地毯上,从沙发上被带下来的靠垫刚好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他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双手搭在胸前,“走”得比灵柩中的尸体还要安详。   将手里大包小包的打包袋放在床头柜上,柏止走到黄花梨沙发前,先是捡起青年身上的靠垫,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微微弯腰,轻而易举就将青年从地毯上打横抱了起来。   青年身上只披了一件宽大的衬衫,被抱起来后更是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露出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不少欢|好的痕迹,个别地方还有小片的淤血。被他抱在怀里的青年抬起手臂,吊在他的肩膀上,随即就着这个姿势撑起上半身,突然扬起头,嘴唇在男人的喉结轻轻擦了一下。   听着耳畔那骤然沉重起来的呼吸,青年松开勾着男人后颈的手臂,微微向后仰着头,露出残留着吻痕的脖颈,完全依靠柏止的力量抱住自己。   随即,柳安木哑着嗓子,抬起眼皮,懒洋洋问道:“我的茶酥呢?” 第116章   程名电话打过来的时候, 柳安木碗里的馄饨还剩下半碗。在揉成一团的被子里摸了半天,才把手机扒拉出来。他用调羹在汤碗里搅了几圈,这才把电话给接了起来:   “喂?”   “三哥, 你在哪?怎么还不来局里?”程名那些的声音很嘈杂,似乎有好多人在讲话,他的声音混杂在很多的杂音之中, 几乎听不清楚。   就在此刻,听筒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电流, 柳安木下意识把电话拿远了一点:“你又在哪里?周围怎么这么吵?”   “吵?哪里很吵,我这边吗?”   程名咽了下口水,他握紧电话左右看了看, 声音变得结结巴巴:“不、不可能吧, 我正在停尸库里啊!你可别吓我, 我胆子本来就小。”   ——停尸库?柳安木转了转汤匙, 没有去追问, 而是岔开话题道:“那可能是我听错了,找我有什么事?”   “还是红山水库的案子,水警大队派出去的打捞队半天回来了,不过和我们上次的情况差不多,水底能见度低,而且有磁场干扰,他们在水下打捞了一整晚, 什么都没捞到。”   柳安木微微皱起眉头:“没捞到?水底全部搜了吗?”   “红山水库是个湖,哪有那么容易把水底全部搜寻一遍,而且这回声纳全部失效,在水底下根本分不清个东南西北,有可能刚搜过这片水域, 绕了一个圈又搜回来了。不过他们也不是全无发现,之前绑在尸体下面的编织袋找回来了,里面都是一些废旧的钢铁,初步检查下来,和死者后背上的钢材都是同一种材质。不过……”   “不过什么?”   “这些钢铁的形状都有点古怪,有得像是钢爪,有的像是翅膀。对了,我们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根蝎子尾巴,赵法医已经验过了,蝎尾的尺寸和死者身上左胸处的贯穿伤一模一样,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这东西导致死者死亡!”程名深吸了一口气:“把凶器和尸体抛尸在一块,这凶手简直太猖狂了!”   柳安木转着汤匙的手一顿,道:“我马上来局里。”   “害!还回什么局里啊?刚才死者家属来了,说找到了死者失踪的线索,我们正要出门去调查呢!一会我把定位共享给你,你就跟着我们的定位走。”   “死者家属?宋清吗?”   “他也在这儿,不过还有个老太太,好像是死者的妈妈……”   电话挂断,柳安木拿着手机,思索了片刻,松开握着汤匙的手指。汤匙和青瓷碗相碰,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声响,而青年却对这声响毫无反应。   柏止落在汤匙上的目光轻轻抬起,看向拧着眉头思考的青年,温柔道:“我去开车?”   柳安木胡乱点了点头,却又在柏止起身的时候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柏止低头看着他,瞳孔已经由血红变成了漆黑,那双眼睛温柔得仿佛天空上星河,让柳安木只看一眼就觉得心里痒痒。   柳安木仰头看向他,突然微微抬起下巴,他脖颈上的痕迹已经淡了不少,只剩下一个个小小的红印子,看上去就像是蚊子包。柏止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那些旖旎的痕迹上,停顿了片刻,又垂眸偏开目光,顺着青年的动作微微俯下身。   柳安木坐在床边,偏了偏头,瞳孔在黄色的灯光下,就像是泡在汽水里的柠檬片。   他用还残留着紫色咬痕的食指不紧不慢地点了点自己脖颈上的红印,突然勾了下嘴角,在柏止的耳边轻声说:“往这再种一个,让我也去程名面前嘚瑟嘚瑟。”   青年说话时那温热的吐息撩拨着他的耳廓,声音沙哑而诱惑,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就像有蚂蚁爬在树干上。柏止短促地呼吸了一下,后背的肌肉立刻收紧,他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发热,压抑在血管中的妖力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漆黑的眼瞳再次被血红覆盖,他几乎是本能地再次升起了对青年的渴望。   树根从床下探出,迅速缠绕上青年的脚踝,针状的树叶很快便在青年脚踝上留下不少细微的伤口。雪色长发从男人的肩头披下,他伸出手,强硬地将坐在床边的青年抱进怀中。他的下巴抵住青年的肩膀,呼吸粗重,四周扬起的枝条烦躁地在地板上刮来刮去,几乎要将那严丝合缝的木板尽数掀起。   “师尊不该在这个时候撩拨我。”他将头靠在青年的肩头,喃喃自语地说道。这样的动作迫使柳安木只能抬起下巴,他能感觉到柏止周身的温度很不正常,就像是在发高烧。   柳安木也微微动了一下,抬手搂住柏止的脊背,压低了一点声音:“是妖热?”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比一身更沉的呼吸,男人紧紧抱着他,力量大得几乎要将他胃里的食物都挤出来。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房间里的温度陡然升高,压抑已久的闷热在一瞬间爆发,柳安木简直感觉自己就像是抱着一个火炉,而且这个火炉还不安分,滚烫的手指急躁地摩挲着他的脊骨。   柳安木放轻了一点声音,拍了拍男人的后背,轻声安抚道:“先放开我,我想办法帮你解决。”   男人抱着他的手臂陡然收紧,大概僵持了半分钟,才慢慢松开,只是与他十指交握的那只手迟迟不愿意放开。柳安木正准备和柏止调换一个位置,这时柏止却微微侧过头,嘴唇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紧接着那带着炙热呼吸的亲吻不断落在柳安木的脖颈,刚刚系好的扣子又被再一次扯开,露出那白皙到几乎反光的胸膛。   柳安木也不阻拦他,只是与男人十指相扣的手指微微用力,拉着柏止一同倒在床上。他的指缝穿过柔软的白发,五指轻轻收紧,迫使压在他胸膛上的柏止抬起头,和那双充斥着欲念的血色瞳孔安静地对视。   他们对彼此都太过熟悉,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如何帮眼前的妖缓解那来势汹汹的妖热。微凉的手指顺着喉结轻轻向上,最终停留在了男人的嘴唇轻轻摩挲。   “听话。”他凑到柏止耳边轻声道,那微微沙哑的嗓音好像带着某种魔力,竟然奇迹般让那急躁的妖兽安静了下来,只是那双血红的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他,竖成一条直线的眼瞳几乎被欲||火所覆盖。   柳安木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撬开柏止的唇齿,指腹在那生长出来的尖牙轻轻擦了一下,腥红的血珠顿时从指腹上冒了出来,就像是一颗打磨光滑、圆润的红宝石。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他耳边的呼吸声又粗重了不少,仿佛呼吸沉重的那人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柳安木单手将压在他身上的柏止推了一点,随即在床上翻了个身。带着血珠的手指慢慢抚过那布满咬痕的后颈,轻轻用力,伤口中挤出的血珠顿时在那片暧昧的咬痕留下一条血印。做完这一切,他很轻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将后颈上的短发向前抓起,他沙哑着声音开口道:“咬吧。”   男人顺从地低头靠近,喉结剧烈滑动了一下,他先是轻轻舔去那腥红的鲜血,随即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蛊惑,低头就去咬青年脖子。那对藏在牙槽前端的犬牙慢慢张开,伴随着青年的一声压抑的闷哼,两根稍长的犬牙深深刺入了青年的后颈。   汹涌澎湃的妖力顺着犬牙被压进青年的身体,滚烫的气息汹涌地充斥在每一根血管。   柳安木抓着床单的手指陡然收紧,被逼着发出两声短促的闷哼,奔腾在血管中的妖力让他好像被放在火上炙烤,就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腥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流下来,滴在浅色的被单上,晕开一片鲜红的花朵。   炙热的温度流转在床帐之间,这个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血液快速流失的同时还伴随着过量妖力从后颈上涌入,柳安木紧紧咬着下牙,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被汗水浸湿的手指深深陷入被单中。   这到底是憋了多久啊……   就在柳安木怀疑自己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度而昏迷的时候,压在他背后的忽然浑身一抖,紧接着他后颈上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柳安木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失神地双眼有些恍惚,心说总算是清醒了,还不算太过分。   他想要伸手揉一揉自己的后颈,但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半天都没抬起来。犬牙拔出以后,脖颈上就留下了两个血窟窿,虽然并不深,但却因为残留着妖气无法愈合,一直在往外冒血。   那些从伤口里涌出的血珠很快就被一个炙热的气息吻去,湿热而柔软吻不断落在他伤痕累累的后颈上。柳安木疲倦地闭上双眼,任由身后的妖掰开他蜷缩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再一次与他十指相扣。   “你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出门,还是待在家里等我回来吧。”柳安木哑着嗓子说道。   身后的柏止沉默了片刻,突然俯身在他的肩胛骨上落下了一个吻——这就是拒绝的意思。柳安木有点头疼,这孩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一副别扭的性子,拒绝的话从不直接说出口,而是无声地用行动进行反驳。   就在沉默慢慢蔓延的时候,柳安木扔在床角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柳安木趴在床上,反着手臂,懒洋洋勾了勾手指。下一秒,响铃的手机就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接通电话,程名的声音立刻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三哥,位置给你共享过去了,你赶紧进位置共享啊!王队说咱们这次的任务很危险,你跟车的时候记得要小心一点,千万别暴露了咱们行踪……”   柳安木再次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敷衍地“嗯”了一声,顺手切换到微|信界面,点进了程名分享的位置共享,地图上金毛的头像不断在移动。   大概是看见了他的定位,电话那边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随即又传来程名狐疑的声音:“三哥,你定位怎么会在铜鼓巷子?那边不都是私人四合院吗,你去哪里干什么,难道是在处理单子?”   柳安木懒得理会他,手指在屏幕上一滑,通话中的电话顿时中断。等到手机上的界面恢复到主屏幕,他才轻轻挣脱柏止的手,翻了个身,对视上那双温柔的血色双眸。   “去给我找件衣服,然后去开车。”他打了个哈欠,抬脚踹了踹柏止单膝跪在床上的膝盖。后者则温柔地抓住他残留着一圈红痕的小腿,在那片刺眼的红痕轻轻亲了一下。   “好。”柏止的声音里还残留着妖热的沙哑,落在柳安木的耳朵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性|感。 第117章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旷阔的大路, 在数条羊肠小道中穿梭了大概半小时后,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起来。道路两旁栽种着香樟树,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天上的太阳, 在柏油路上形成一片阴凉的树荫,与此同时,路上的车辆也逐渐多了起来。   柳安木简单扫了一眼,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就有六辆价值超过百万的豪车他们旁边开过去, 其余的车辆大部分也不便宜,甚至还有一辆本田雅阁从他们的车旁擦了过去。这些车一路顺着香樟大道,似乎都有同一个目的地。   前方的帕萨特尾灯闪烁了两下, 这是跟车的信号。十几分钟后, 两辆车跟着车流绕着一座白墙红瓦的建筑绕了一圈, 慢慢驶入了一处地下车库。门卫室设在停车场入口旁边, 道闸开启起前, 里面的保安敲了敲车窗玻璃,将一个深色塑料袋递了进来。   隔着塑料袋摸了摸,里面的东西有个明显的凸面,摸着就像是面具一样的东西。拆开一看,果然是面具,两个面具京剧脸谱一黑一白,做工精巧。   柳安木拿着面具在手里把玩了一会, 在两辆车一前一后在两个相对的车位上停好时,他突然拉起安全带,把其中一个白脸的面具压在了柏止的脸上。   脸上盖着白脸脸谱的男人微微偏头,露出面具的双眸里依旧是熟悉的温柔。柳安木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半晌嘴角才微微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这面具不错, 回头顺两个回去。”   柏止扶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拂上了面具的边缘,随即慢慢盖在了柳安木的手背上。面具后的眼睛很温柔的弯了起来,像是天边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弦月:“师尊喜欢就好。”   两人把面具戴好,推开车门下了车。前方的帕萨特上正好也下来了五个人,副驾驶上下来的年轻人脸上戴着紫色的脸谱面具,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短袖,后背上还印着一个大大的动漫头像。紧跟着便是从后座上下来了三个人,三人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一圈周围的环境,随即才把视线放到后方的两个人身上。   这两个人脸上戴得面具一黑一白,戴着黑色脸谱的那人双手随意插在兜里,肩膀放松微微后靠。卫彦盯着这个“黑脸谱”看了一会,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很强,但他一时之间还看不出来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来自何宗何派。   就在他的目光完全被那个“黑脸谱”所吸引时,站在他左手边的男人突然浑身猛地一颤,攥成拳头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卫彦心中一跳,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顺着宁昱的目光看去。就是这一眼,他却感觉如坠冰窟,耳边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好似都在一瞬间结冰。视线一动不动,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从后方黑色大G驾驶室上下来的那个男人。   就算在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下,也掩盖不住男人身上与生俱来的优雅与贵气。   男人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身材挺拔,脸上戴着的白色脸谱在灯光微微反射着暗光,红色嘴角向两边上扬到耳根,看上去有些阴险狡诈,但即便是隔着这样一张脸谱,在看见男人的一瞬间,所有人好像都会忽略掉那张狡诈的白色脸谱,在脑海里想象出一张完美惊艳的脸。   卫彦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脸色变得难看:“……卫蔺?”   宁昱他怔怔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指甲掐进肉里,好似连呼吸都觉得压抑。在那一瞬间,巨大的痛苦与悲伤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挤压破裂,从裂口的位置一滴一滴流淌下腥红的鲜血。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一部,差点摔倒,幸好被卫彦眼疾手快地扶住。   这一下发出的动静不小,自然也吸引了对面两人的注意。柳安木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上下在那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身上打量了一圈,那双金银色面具下的眼睛爬满血色,仿佛天地都在那双眼睛的视线中消失,只剩下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道炙热有难以置信的眼神显然已经触碰到柳安木大脑里的某根神经,他扯了扯嘴角,心里几乎立刻腾起一股相当不爽的感觉。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自己的伴侣被另一个男人肆无忌惮凝视、打量的时候还能保持若无其事的态度。   柳安木眯起双眼,“啧”了一声,抬头冷笑道:“这是当老子完全不存在啊。”   那道看向柏止的目光在他看来像是嘲讽,又像是炫耀,反正就像是在肆无忌惮地窥视着他的所有物,让他的心里升起一股烦躁。如果不是还有任务在身,他简直恨不得上去揪住对方的领子,低头盯住对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问他好看吗?   当然他不能这么做,这个人是跟着王远下来的,身份不明,搞不好也是749局的人。何况在这里闹出太大的动静,搞不好还会引起幕后势力的注意。   于是他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侧身攥住柏止的衣领,迫使柏止微微低下头。紧接着,柳安木仰着头,隔着脸谱面具,和柏止接了个没有嘴唇接触的吻。   这个吻只是简单的碰触,在分开的时候,柏止清晰看见了青年眼底的烦躁,那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夹杂着这某种很恶劣的情绪。青年不允许任何人窥视他藏起来的宝贝,更不允许任何人染指他的所有物。柏止微微垂下眼眸,面具挡住了他微微弯起的嘴角。   在这一刻那身在黑暗中的妖终于明白,他们就是两头彼此拥有的怪物,以欲望和恐惧将彼此捆绑,注定只能咬着彼此的喉咙,一同陷入那无法挣脱的沼泽。于是他单手环抱住的后腰,隔着面具再次虔诚地亲吻了怀中的青年,就像是虔诚地信徒跪在神明面前,亲吻过神明的手背。   似乎是察觉到了那些偷看的目光,柳安木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愣在原地的宁昱身上。随即,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梢,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嘲讽的神色。   空气彻底安静了下去,程名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面具后的眼睛瞪得很大。如果他没看错,那个戴着黑面具的是三哥对吧?那个戴着白面具的看着像是柏教授,就算不是柏教授,那里也肯定是个男人啊!   程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眼睛,脸上浮现出“见鬼”的神情。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他竟然看见三哥隔着面具和一个男人接吻?!   面对这“惊世骇俗”的一幕,要说几人里尚且还能保持着镇定的也就只剩下王远了,看着相拥接吻的两个人,他的眼里虽然有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随即便是不明显的赞赏。他这个师弟看着冷冰冰的,像是个冰块,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把人给拿下了。   这个简短的吻一触即分,两人朝着帕萨特走过来,就像刚才做的事只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只不过对视上宁昱恍惚、失落的眼神时,柳安木故意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慢悠悠地移开目光。   程名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表情,他神志恍惚地看了看柳安木,又看了看旁边目光温柔的柏止。半晌,程名摇摇晃晃抬起头,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突然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着柳安木认真地说道:“三哥,要不你也亲我一口呗?”   话音刚落,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下来。柏止低下头,对着神色恍惚的程名,沉默了片刻。作为一只修行了上千年的妖,他能感觉到眼前的青年对柳安木并没有那种特殊的情感,更不用说其他不该有的欲|念。   柳安木抬起眼皮:“?”   程名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感觉正常兄弟之间……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说完他又尴尬地一笑,有些局促的补充道:“还是我已经落伍了?现在兄弟之间…也能亲个嘴儿表示情谊深厚了?”   “……”柳安有些头疼地扶额,只觉得自己额头上青筋直跳。他突然往前走了几步,揽住程名的肩膀,带着呆滞中的程名往旁边走了两步。   紧接着,他微微将自己身上的衬衫拉下来了一点,露出侧颈上清晰的红印。随即,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草莓印,压低了一点声音:“你TM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兄弟能给你脖子上种草莓吗?”   程名偏过头去看他脖子上的草莓印,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余光不断朝后看:“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他强迫你?你要是被他威胁了就眨眨眼睛……”   “……”柳安木沉默了大概十几秒钟,大发慈悲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救了,抓紧时间烧了吧,这段时间去兄弟单位火化还给你打折。”   他说完转身就走,程名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转头又对上柏止温和的微笑,程名挠了挠头,又把临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第118章   宁昱精神有些恍惚, 他吃力的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那个戴着白脸谱面具的男人。   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给他感觉如此相像的人?这一切虚幻又现实, 以至于他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眸,都会不由自主的呢喃:“卫蔺?真的是你吗?”   卫彦挡在宁昱身前,手指不自觉握紧,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对面的“白脸谱”。即使因为种种因素,那次事故里他们并没有把卫蔺的尸体带回来, 但他非常确定——卫蔺已经死了。   所有七四九局的员工在加入局里的那天起,手臂上都会植入一块生命体征芯片。那天是他亲手检查了卫蔺手臂上的芯片,也是他亲眼看见那绿色的光芒闪烁数秒后, 渐渐黯淡下去, 随即宣誓死亡的红灯亮起……何况被那种东西贯穿心脏, 怎么可能还能活下来?   戴着白脸谱面具的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面具下的眼睛很温柔, 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你认错人了。”   听见“白脸谱”的话,卫彦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半晌,又恢复了正常。哪怕样貌身形有些相似,但声音却无法伪装,“白脸谱”的声音和卫蔺完全不一样。   只是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好像紧绷到了极致, 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刚才那些在他心里稍纵即逝的复杂情感。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也升起了一股无法反抗的恐惧。   人可以对所有人说谎,但就是骗不了自己。   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的确在害怕, 害怕眼前的“白脸谱”真的就是卫蔺。如果真的是卫蔺站在这里,他害怕自己会立刻失去所有追求宁昱的勇气。但这种卑劣的感情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阴沟里老鼠,只能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宁昱困在自己的身边。   与此同时,站在他身旁的宁昱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戴着白脸谱面具的那个男人。胸口传来刀刮般的钝痛,像是要将那颗死去多年的心脏血淋淋地剖出来。   就在这时从众人身后传来一阵很虚弱的咳嗽,宋清搀扶着一位妇人从七座帕萨特上走了下来,妇人满头的银发梳到脑后,脸色苍白,两只布满皱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却强撑着保持最后一丝体面。   老妇人的手里捧着一只木匣,木匣的盖子的打开着,从柳安木的视角,正好能看见那盒子里趴着一条棕褐色的蜈蚣,两侧的肢节呈现出诡异的蓝色。而在这条蜈蚣的身下,则有大片黏稠的蓝绿色汁液,而那只蓝腿蜈蚣此刻趴在匣底,头顶的触角一动不动。   更诡异的是,这只蜈蚣的腹部高高隆起来,连外壳都变得晶莹剔透,透过外壳,隐约能看见里面黄色的卵鞘。   老妇人颤颤巍巍伸出手,用指腹在蜈蚣头顶蹭了蹭。蜈蚣头顶的触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也在回应着老妇人。宋清搀扶着老妇人,随即转头看向王远,沉声说道:“王队,子虫就在这附近。可惜母虫已经把浑身的血液和脏器都吐光了,恐怕接下来已经无法再为我们提供助力了。”   柳安木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匣子里的蜈蚣,没想到那些蓝绿色的液体竟然都是这条蛊虫吐出的血水和脏器。   为了找寻到自己的幼子,母虫不惜吐光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和脏器,只为了能把子虫蜕下的皮全部吃进去。   众人说话间,周围陆陆续续停了不少车。既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带着漂亮小姑娘从豪车下来,也有珠光宝气的妇人挽着年轻俊美的小伙子从几人身边咯咯笑着走过去。   王远顺着这些人前行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漆黑幽暗的隧道出现在尽头的方向,洞口的位置留出了四条安检通道,其中三条并行,另外一条单独设置在最右方。   王远慢慢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只有受到‘邀请’,才有资格进去。”   前面排队的人还有很多,趁着这个时间,卫彦低声对着自己身旁的一名高中生模样的同伴说了句什么。那“高中生”点了点头,从腰包中取出一对手套戴上,随后转身离开,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高中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众人身边。他的身形几乎像是撕裂周围的空间走出来,如果不是他主动晃了晃手里的半透明卡片,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了他的靠近。   “这种没挑战性的活儿,下次就别让我去了,浪费我每天出手的机会。”高中生耸了耸肩,隔着手套翻转着一张半透明的卡片。卡片转动之间,表面显现出一行镭射小字:“安成融合生物学研究中心”。   高中说话的声音很稚嫩,这一点和他的外表相互佐证,这就是一个高中还没读完的小屁孩。   另外柳安木还注意到了一点,这个高中生的小指一直是弯曲的,像是有某种先天的畸形,不过这一点也恰好揭示了他的身份——他应该就正是盗门“祖师”盗跖的后代,为了修习祖上留下的盗门秘法,其门人从小就要锻炼自己的十指,以便在偷盗时一击得手,而常年保持小指弯曲,正是他们修行的独门法诀。   另外这一宗还有非常严格的家规,门人一日之内只能出手三次,否则第四次则必然失手。   “喊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废话。”卫彦毫不客气地接过他手里的卡片,又从随身的腰包里拿出一台像是POS机一样的黑盒子。随着卡片插入卡槽,“POS机”上很快就亮起了黄灯,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从底部吐出了一张新卡,这张卡从外形来看和放进卡槽里的旧卡几乎一模一样。   宁昱接过卫彦手里的仿制卡,同时将所有仿制卡分为两份。他的脸色依旧有种不正常的苍白,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新卡的芯片里植入了一种病毒,刷卡之后能迅速入侵系统,生成一份全新的用户信息。”   “第一次破解以后,病毒会在被攻击方系统里自动生成一道后门程序,所以除了第一张仿制卡外,其余所有仿制卡的刷卡延迟都会大幅降低。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第一次刷卡必须有半分钟左右的入侵时间,而且在半分钟内仿制卡不能离开卡机,这段时间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   宁昱的目光在柏止身上停顿了片刻,随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王远,低声道:“通常我们会在第一个人刷卡时制造出一点混乱,从而让病毒顺利植入系统。不过这回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担心制造出混乱,有可能会打草惊蛇。”   面对宁昱所提出的问题,王远却表现得很淡定,似乎早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从宁昱的手里接过第一张卡片,转而递到柳安木面前:“后面就交给你了,注意保护自己的安全。”   随着王远话音落下,另外三个人同时抬头,目光不定地看向那正接过仿制卡的青年。宁昱也愣了愣神,才慢慢把目光移到那个戴着黑色脸谱面具的青年身上。   新仿制出的卡片还微微发烫,柳安木随便扫了一眼,忽然发现卡片两侧方各有一行小字。这些小字彼此呼应,左右合在一起便是:“三魂六道,本性圆融,周遍法界,湛然常住”。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有些意外:“法界?”   其文中的“法界”是佛家的说法,佛教以法之所在,称为法界,所以这张卡片上的话应该是一句佛语,而且从字面意思来理解,这句话其实很简单,就是说六道中的三魂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三界世间的一切万法。   顺着这条思绪想了想,依旧没什么思绪。就在这时,停车场内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比赛将在二十分钟后开始,请各位宾客尽快入场,前往观众席就坐。”   “比赛?”听见广播,众人的脸上都露出意外的神色,谁也没想到这里正在开展一次比赛。   宁昱收回落在柳安木身上的视线,迅速将手里的八张卡片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上,握着手里微微发烫的卡片,每个人脸上的神态都各不相同,宋清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   王远朝着隧道的方向看了一眼,拍了拍柳安木的肩膀,示意他走在第一个。   前面排队的人已经少了不少,大概排了十分钟,柳安木就走进了安检机。例行的检查过后,穿着保安服的男人收回金属探测器,退后了一步,示意他将手里的卡片放进验卡机。   柳安木拿出那张仿制卡,卡面反射着镭射的光芒。就在卡面即将插入卡槽的一瞬间,他忽然松开了捏住卡片的手指,卡片顿时就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落在桌子上弹射了两下,又擦着桌子边缘掉了下去。   青年慢悠悠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抱歉,我没拿稳。”   “……没关系,我帮您捡。”负责安检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弯身将掉落在脚边的卡片捡了起来,重新递给对面的青年。可就在他和青年指尖相碰的一瞬间,男人突然感觉一股凉气陡然顺着手臂爬了上来。   紧接着,他的两只瞳孔骤然缩小,身体向前倾斜,手臂无意识地颤抖着,两只眼眶中眼球不断上翻,就像是癫痫发作,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不过这样怪异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短短两秒后,那名保安的身体就僵硬在了原地。黑色的丝状物缠绕上了他的眼球,他直愣愣地盯着青年的眼睛,半晌缓慢而僵硬地把手臂放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张半透明的卡片也慢慢没入了卡槽。 第119章   卡槽上方的红灯亮起, 紧接着又猝然熄灭。青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面前穿着安保服的男人,就像是在打量自己的作品。男人眼眶中的黑色丝线纠缠着眼球,又像是某种油状的物质, 覆盖在眼珠的表面。男人悬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抖,因为无法正常呼吸,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啪!”卡槽上方的红灯在经过激烈的挣扎后终于彻底熄灭, 代表通过的绿灯随即亮起。   男人微微歪着脖子,像是中风的嘴角很费力地向上扯了扯。他僵硬地伸出手臂, 用手心夹住卡槽里的卡片,把卡片一点点拔了出来。僵立了几秒钟,他慢慢把掌心里的卡片朝着面前的青年递过去。   柳安木慢悠悠伸手接过, 就在二人指尖相碰的一瞬间, 周围的空气发出了一声不明显的气鸣, 紧接着就有数条黑色的丝线从男人的眼眶中被抽离, 顺着他的手臂, 争先恐后地钻进了青年指缝中的那枚铜钱中。   男人登时像是被抽干了气的皮球,两颊迅速凹瘪了下去,面色透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觉得两眼发黑,大口喘着粗气,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砸在面前的木桌上。   这样的情况柳安木早就司空见惯了, 被恶鬼附身的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再次清醒过来时,就会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严重者还有可能因此而病上一场。   男人双手悬在半空中,眼神还有些迷茫。他缓慢转动着酸涩的脖颈, 视线先是落在自己悬空的双手上——刚才他在干什么来着?哦,对了,他正在工作。副院长专门交代过,这次比赛院长会来检查,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爬满血丝的眼睛在眼眶里转了转,瞳孔涣散又再次聚焦,随即落在亮着绿灯的卡槽上。   显示灯是绿色,那应该放行……奇怪,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太累了?各种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挤来挤去,他恍惚记得是这位客人的卡片掉到地上,所以他主动捡起卡片还给客人……   没等他想出个结果,客人就已经走到了扶梯口。保安只好暂时清空了自己的大脑,将手按在右边的控制器上。就在他即将按下控制器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的看向卡槽边的显示器。   顿时,他瞳孔缩小,浑身打了个激灵,陡然抬头看向那道背影:   “等等,您真的是‘李秋棠’吗?”   **   洞口的黑暗几乎将青年的身影吞没,几步之遥,卫彦脸色迅速由白变青,捏紧手心,心想坏了。   即使仿制卡是以目前最先进的技术所合成,但是合成身份信息的过程完全由程序控制,通常默认的次序是先男性再女性,但是假如卡机内部的设定被更改过,那再一次使用的时候卡机就会默认按照上次的设定。也就是说,如果上次使用卡机的人将女性设置在男性前面,那么再次生成的卡组里第一张卡片默认身份就会是女性。   所以现在九张卡组里,有两张卡的性别信息被程序调换了!其中性别为女的那张卡落在了青年手里,而另一张男性卡则被交给了宋家那位老太太。这一切都怪他刚才一直在分神观察“白脸谱”的一举一动,疏忽了将卡机恢复成初始设置,这才导致了这么大的漏洞!   ……   背对着众人的青年身影大半陷在黑暗中,剪裁精良白色衬衫在底部做了一点收腰的设计,高档布料贴合青年的腰侧曲线,勾勒出一截劲瘦的腰身,但肩背上的适当放量又恰到好处地弥补了青年身材上的单薄,使得青年看上去既有青年人独特的清减,却又不失成年男性的力量感。   他微微转过头,半边面具黑色线条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但从跟这个角度来看,青年下巴的线条十分干净,甚至几乎有些瘦削的感觉,苍白的脖颈陷入到衬衫拉开一颗扣子的衣领中,隐约还能看见侧颈上残留着的暧昧红痕。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皮,面具后那双漆黑的眼眸盯住喊住他的保安。片刻后,从面具后发出一道轻飘飘的女声,有如丝绸一般,仿佛还带着脂粉的香气:“不是我,难道是你吗?”   那道娇媚与高傲并存的声音瘙过耳膜,保安就仿佛触电了一样,直接傻愣在了原地。   细小的电流顺他的后背一下窜了上来,他的耳朵陡然红了个透彻,随即喉结也飞快地滚动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落在“女人”胸前那鼓鼓囊囊的衬衫上。哪怕“女人”并没有完全把身体转过来,他却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了“女人”胸前的丰满。   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YY一番那究竟是该多么柔软的触感,他面前的卡槽就忽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绿灯熄灭,又再一次亮起。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保安陡然对上了一张咧着腥红笑容的“白脸谱”,面具上的笑容十分夸张,几乎快要咧到耳根。   从面具后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同样微微弯起,却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池,冷冰冰审视着他。   蓦然对视上那双没有半点温度的眼睛,保安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就连肩膀都变得沉重了起来,就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蟒蛇缠绕住了他的脖子,从蛇嘴里嘶嘶吐出的黑色信子,像是正在思考是否要直接杀死他。   保安艰难地动了动嘴角,颤抖着手从卡槽里将卡片拔出,又递到了那个带着白色脸谱面具的男人面前。   “张先生,请收好您的贵宾卡……比赛马上就要开始,请您尽快入场观看。”   他有一种非常可怕的直觉,如果他再不说点什么,自己很可能会被立刻杀死,连尸体都会被搅碎丢进去喂那些嗜血的野兽。   男人垂下眼睛,余光落在那张抖动不停的贵宾卡上,面具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竟然感到一丝惋惜,连带着盘踞在保安脖子上的黑蛇都烦躁地吐着信子——只差一点,他就可以亲眼看见这只碍眼的蝼蚁在他面前痛苦死去。   他的根须已经顺着空气生长进了保安的肺部,顺着每一条血管,并且很快爬满了整个肺叶。不过他并不打算在这里将那只蝼蚁杀死,他有太多的手段慢慢去将一个活人折磨到崩溃死亡,而他总是在最后才会把那些蝼蚁的眼睛挖出来。毕竟那些在濒死前无声的、痛苦的、后悔的还有绝望的眼神,才是他在漫长岁月中的养料。   而那些大宗门里的老东西一边痛斥着他的所作恶行,一边却又不得不靠着他守住四方阴门。   “真有意思啊……”面具下那张妖异到极致的面庞没有什么温度地弯了弯嘴角。   保安手指颤抖地按下道闸开关,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就连呼吸都好像越来越困难,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被封进了一床棉絮里,四面八方的棉絮很快就在他的肺里散开,一点点堵塞住他的呼吸道。   终于,他缓慢而艰难地抬起头,表现出了极强的求生欲,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朝面前的男人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祝您和夫人…观赛愉快。”   **   “祝您和夫人…观赛愉快。”   说来也奇怪,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些堵塞在他呼吸道里棉絮顿时散开了许多。   看着那两个人并肩走上电梯,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几乎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那种被蟒蛇缠住的感觉好像还残留在他的脖子上,久久都没有散去,这样的经历对于他来说未免太过刺激了一点。   ……   隧道几乎有十几米长,坡度不算大,但却非常长。在隧道的两侧镶嵌着不少发光的石头,从外面看见的幽光就是这些石头所发出来的。   不过柳安木的注意并不在又深又暗的隧道上,他的视线落在电梯两边的那些福尔马林罐,每个透明玻璃罐都配备了一个单独的光源,让乘坐电梯向下的客人可以清楚地观察到这些罐子里的“标本”。   他的视线停留在右前方的一个巨大福尔马林罐上方,这无疑是这里最大的一个玻璃罐。   玻璃罐中浸泡得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孩,在她的身上有很多深可见骨的伤痕,有些伤口的血肉已经剥落,露出森白的骨架——而更让他移不开目光的,则是女孩后背上的八排巨大的金属钢架。   这些金属钢架在福尔马林液体中反射着森寒的光芒,像是八只毛茸茸的蜘蛛腿从女孩的后背伸出。而那个背负着巨大钢腿的女孩只是安静地蜷缩在福尔马林罐的底部,当电梯运行到女孩的正下方时,柳安木扬起头才终于看清的女孩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庞——当然,如果忽视掉女孩额头上六只人工眼睛的话。   福尔马林罐中的女孩早已经变成一具毫无生机的标本,那双漆黑的瞳孔只是毫无生气地、惊恐地睁大,但那些植入在她额头上的机械眼睛却还在时不时转动着,好像是在替她观察着这个悲凉又残忍的世界。   柳安木若有所思地和那六只机械眼对视了一会,随后顺着那几只机械眼的目光,看向右方。这里的洞壁不同于之前黑漆漆的石头,而是被人为打磨平整,洞壁上张贴着不少血腥残忍的照片。   这些照片中既有正在进行的外科手术,那些泛着金属寒意的钢钉被固定在暴露在手术巾外的脊骨上,也有擂台上厮杀的两个“改造人”,其中一方身上的金属尾针深深贯穿了另一方的胸膛,照片抓拍的角度极其精妙,将那被杀死一方绝望而痛苦的表情捕捉得惟妙惟肖。   在扶梯即将到达终点前,洞壁上东西变成了一份研究所成员关系图。每个研究员微笑的照片被一一在墙壁上罗列,图片下方还标注了他们的姓名、学历还有在研究所中从事的职业。这些关系网格如同蛛网般抽出千丝万缕的连线,所有箭头共同朝着一个方向汇集——   柳安木移动着视线,眯着眼看向那个“终点”。那里是一张穿着白大褂的照片,只不过和之前的所有照片都不一样,这张照片的头部被一块红色电工胶布粘住,只露出脖子以下的身体。   单从照片来看,这个被“院长”代指的男人身姿笔挺,双肩宽阔,前胸口袋里插着一根泛着金属光泽的钢笔。柳安木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扶梯继续缓慢向下,直到那张照片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他才眨了眨双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柏止微微侧头看着他,白色面具后目光依旧很温柔,只是在那更深的眼底飘起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血色:“想到什么了吗?”   柳安木想了想,说:“我总觉得这个‘院长’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柏止静然地看着他,半晌,轻轻地一笑,声音很温和,几乎可以算得上温柔似水:“那师尊可要好好想想,也许是您的某位故人…也说不准。” 第120章   ——故人。   当年的柳清山闲云野鹤惯了, 故人有如过江之鲫,清城山的数千弟子、道长,云游四海的侠客, 居庙堂之上的丞相大夫,甚至于那对常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天皇贵胄都与他有过来往。   如果真要算下来,就连清城山脚下的那条大黄狗, 都能算得上他半个故“人”——毕竟曾今他烂醉如泥从山门阶梯滚下来,睁开就看见正舔他鼻子的大黄狗。于是趁着酒兴, 他强行拖着大阿黄的两只前爪,到祖师牌位前拜了把子。从此以后,每每遇到那条摇着尾巴的大黄狗, 柳清山都要停下来摸摸大黄狗油光水滑的皮毛, 再情深意重地唤上一声“黄兄”。   所以柳安木思考了很久, 也没想到这到底该是他哪位“故人”。总不能是山脚下的大阿黄成了精, 成了一只活过千百年的“犬仙”, 又跑到这里来干这天诛地灭的勾当。   但仔细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可能。   他与“黄兄”虽非同一母同胞,但胜似手足,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时而共坐山崖对饮,不过他这位结拜“义兄”手脚不便,时常将酒碗顶下山崖, 后来他索性把酒器换成了山脚下的大茶碗,跟大阿黄共饮一碗。在他看来,他这位黄兄虽然相貌一般,但秉性学识皆上乘,乃世间少有的正人君狗, 绝无可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没等他想出答案,周围的光芒突然在一瞬间熄灭。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柳安木不适应地眯了眯眼,整个会场的布置像是个大型的圆形剧场,正中央的舞台布置得像是一个擂台,四周遍布着数百个座位,前排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只有后排还零星有几个空位。除此之外,楼上还有一圈包房,大概有十间左右,不过只有九间亮着灯。   当灯光再次亮起,空荡荡的擂台上已经多了两个罩着红布的大铁笼子,一大一小,大的那个足有三四米高。   随着两个铁笼的出现,台下的观众也激动起来,嘈杂声中有人大声呐喊着一个名字,准确来说并不是名字,而是代号,只是声音太杂,并听不清除这些人究竟在喊什么。   柳安木也不由直起身体,把脑海里的思绪抛到一边,向擂台看去,来了点兴趣:“呼声这么高,看来我们可赶巧了,着擂台上指不定是哪个‘腕儿’呢。”   柏止听了一会儿,说:“他们在喊‘狼蛛’。”   “狼蛛?”柳安木的视线在两个铁笼上转了转,落在右边的铁笼上,“哦”了一声:“要把人改造成狼蛛,至少要加上八条钢腿,难怪要用这么大的笼子。”说着他向后靠在座椅上,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思考的表情:“你说一会这个‘狼蛛’是会背着八条腿出场,还是骑着八条腿出场?”   程名的脑子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说法想了想,顿时出了一身的恶寒,正想让他别说了,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拿起手机一看,来电的竟然是自己的女朋友孙晓丽。   这下程名也顾不得让柳安木闭嘴,连忙把电话接起来。电话刚一接通,程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孙晓丽焦急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了起来:“程名,你在哪里?小芸不见了!!”   程名愣了愣,没等他反应过来,手机就从手心里被抽了出去,落在了柳安木的手里。   “不要急,慢慢说怎么回事。”柳安木拿着手机,脑中闪过一个个猜测。   经过上次离奇诡异的事情,孙晓丽早就把柳安木当成了主心骨。   “好,我尽量说的详细一点。”她稳定了一点心神,才语速很快地说道:“昨天晚上我和小芸很早就睡了,但睡到快要十二点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上司的电话,说我负责的一份文件出了点问题,这份文件今天一早开会就要,所以我就急忙回去单位加班了。我走的时候小芸还睡着,我看她睡得很香,就没有喊醒她。”   “今天我在单位忙了一天,半个小时前才下班。回家前我给小芸打了电话,想问问她要不要出去吃饭,但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以为她是睡着了,就没放在心上。结果我刚刚回到家里,发现哪里都找不到小芸,而且她的手机和钥匙都不在家里,而且家里多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是……”   孙晓丽后面的声音会场上面响起的广播声音盖了过去,柳安木没有听清。等他再想问问那是什么味道的时候,却发现手机上的通话已经进入通话保持状态,屏幕左上方的信号柱也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叉。   “没信号了?”柳安木拿着手机,眼皮一跳,心里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这里还安装了信号屏蔽器?”   ——不对劲,有哪里明显不对劲。   如果屏蔽信号是为了不让这里的“比赛”流传出去,完全可以在安检的时候就把所有客人的手机收起代为保管,所以切断信号并不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偷录像,而是为了切断这里的人和外界的联系!   就在此时,广播里激昂的音乐声突然停了下来,会场内嘈杂的谈论声也慢慢小了下去。   紧接着,从广播里传来了一个很低沉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听就知道是经过处理,夹杂着很明显的电流声和不正常的停顿,不过这种保护性的处理并不妨碍会场里的众人理解广播的内容。   “各位朋友,时隔一月,我们终于又欢聚一堂。在这一次赛事开始前,请允许我向各位重磅介绍刘海博士的最新课题——探索生物磁场对灵魂融合再生的正向影响!”   “请容我向各位简单解释一下这个课题,探索生命的融合与再造是本实验室建立的初衷,不过因为人体的脆弱性,这些年来我们的研究一直存在肉眼可见的瓶颈,无法为我们所有的朋友完成灵魂融合与改造,为大家延续青春与寿命。不过就在最近,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已经有了关键性的进展!”   随着广播话音落下,会场内一片哗然,甚至有人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现场立刻有保安出来维护秩序,劝阻那些想要离开座位的观众回到位置。   等到场馆内再次安静下来,广播里的声音才继续说道:“半年前,刘海博士的团队发现了一种非常特殊的生物磁场,这种磁场具有很强的可控制性,可以抵抗融合再生过程中对人体的损伤。经过刘海博士的追踪,他们发现这种生物磁场往往出现在尸体的周围,也可以说就是我们常说的——‘鬼魂’。”   “为了向各位展示这种特殊“生物电”的可操控性,本次‘比赛’邀请了一位很特殊的选手。我们在她的身上检测到了一种非常特殊的能量波动,这种能量波动正是来自于跟在她身上的一只‘鬼魂’!”   伴随着广播激昂的介绍,铁笼上遮盖着的红布同时被揭开,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两个泛着寒光的铁笼上,铁笼中关着两个身影,右侧足有三米高的铁笼的栏杆上趴着一个身高两米的男人。   趴在铁笼上的男人就像是电影里和蜘蛛融合的怪物,他的腰部一下完全被截去,变成了一个奇大无比的金属腹腔,从腹腔下伸出八条泛着金属寒气的钢腿。男人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无法被称为“人类”的脸庞。   这张脸上被移植了大大小小的机械眼睛,这些眼睛随着他爬行的动作而转动,最终直勾勾地落在对面铁笼里蜷缩颤抖的女人身上。八条钢腿贴着铁栏杆移动,时而发出“咚、咚”的闷响。   那蜷缩在铁笼一角的女人浑身颤抖了一下,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容。女人的脸庞高高肿起,嘴角边还残留着血污,似乎再次之前遭受过非人的虐待。   就在看见那女人的一瞬间,柳安木突然睁大了眼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那道蓬头垢面的身影,有些难以置信:“彭芸?她怎么会在这里?……不对,鬼童子怎么在她身上,我在她身上留了符,鬼童子应该无法近她的身才对,难道是她主动把符给丢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忍不住用力吸了一口气。这女人一天到底在想什么,脑子被水给灌了吗?   柏止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铁笼中颤抖的女人,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搭了几下:“地下研究所从事得都是一些非法的交易,这里的‘选手’应该都不是自愿参赛,很有可能是被人拐卖到了这里。”   程名似乎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他指了指台上的两个铁笼,半天都没说出来一句话。   就在此时,擂台上的工作人员打开了两个铁笼的锁扣,随即吊在两个铁笼上方的弯钩发出咯嚓咯嚓的运作声,两个沉重的铁笼慢慢向上升起。   随着铁笼升起,缩在铁笼一角的女人浑身抖动得更加厉害,尤其是当她看见被改造后的男人身后拖动的八条钢刃时,她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与此同时,从她的肩膀上飞快地掠过一道黑影,这个黑影速度非常快,短短一瞬间就从她的一侧肩膀爬到了另一侧肩膀。   会场上方六个摄影机同时对准了那个“虚弱”的女孩,从擂台正上方缓慢降落下了一块显示屏,屏幕上的画面是一副热力图,屏幕中那个正呈现出跪伏态的红色影子就是彭芸,而此刻所有人都能够清晰地看见,在彭芸的肩膀上还有另一个蓝色的东西!   这个东西先是趴在她的后背上,又随着她干呕的动作,四肢并用,爬到了她左侧的肩膀上。   会场的气氛再一次被推上高潮,前排有不少人站了起来,又在后排的怒骂声中悻悻坐了回去。万众瞩目之中,右方的“蜘蛛男”终于有了动作,他先是浑身猛地抖了一下,接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一般,双目霎时间变得血红。   “出马?扶乩?还是鬼上身?”柳安木在脑海里迅速思考着几种可能,不过很快都被他一一排除。他把手机调制拍摄模式,然后焦距拉到最大,对准“蜘蛛男”身后那短小的影子。   影子就是一个人灵魂的化身,从一个人的影子上往往能看出很多信息,由此还衍生出不少专门研究影子的派系,专门通过观察人的影子帮人平事。随着镜头拉大,画面里“蜘蛛男”身后的影子却只有一个巴掌的大小,跟在体型硕大的“蜘蛛男”身后,就像是个不起眼的飞虫。 第121章   明明是一只毫不起眼的黑点, 却从那巴掌大小的影子中伸出了数不清的丝线,这些丝线从四方八方涌入“蜘蛛男”的脚底,就像是从一颗跳动心脏生长出的血管, 游走在人体的每寸皮肤下。   柳安木盯着那颗搏动的“心脏”,后背冒出一丝寒意,与此同时他的大脑出奇的冷静。   之前的广播透漏了一个很重的信息, 那个什么狗屁博士研究的课题是“灵魂融合再生”,而“融合”这个两个字几乎贯穿整个案件的始终, 无论是从水库下打捞起来的尸体,还是擂台上操控着八条钢腿的“蜘蛛男”,他们被改造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和某种昆虫的结构融合。   “也许不只是昆虫, 而是所有动物都在他们‘融合’的范围内。”柳安木摸了摸下巴, 虽然这个结论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但实际上却是现在最好的解释。擂台上的“蜘蛛男”已经完全站了起来, 八条钢腿朝四周探开, 靠前的两条腿在台下观众的欢呼声中,超前迈了一步,钢刃和地板顿时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狼蛛!”柳安木看着擂台上的“蜘蛛男”,下意识说出了这个代号。随着这两个字说出口,很多疑问都好像被一根主线穿了起来,柳安木自言自语说道:“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要设立这样一个擂台。”   此刻场馆内部所有的灯光都落在擂台上, 观众席上陷入在一片黑暗当中,这种黑暗却又像是一种天然的保护色,将面具背后那些狂热的、满含恶意的目光全部隐藏在黑暗中。等到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人们取下面具,道貌岸然地整理好衣服。当他们离开这里, 又纷纷摇身一变,或许其中还会有人又变成新闻里受人敬仰的大慈善家。   他们高档皮鞋的鞋底会踩过擂台上的鲜血,而这些沾着人血的“红底皮鞋”,最终则会变成了众人追捧的地位象征。   黑暗中,柏止那张近乎惊艳的面孔掩在黑暗中,像是行走在黑夜中吸人精魄的鬼魅。他支着下巴偏过头,微微笑着看向青年的侧脸:“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能拯救一条无辜的生命。”   几人的位置虽然在最后一排,却恰好正对于擂台。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擂台上的“蜘蛛男”突然抬起锋利的左前钢刃,在一浪一浪更高的欢呼声中,狞笑着朝着坐在地上边摇头、边狼狈后退的女孩劈了下去。   刀刃落下的劲风擦过脸颊,台上的彭芸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下意识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这样的脆弱的防守在“蜘蛛男”的眼中简直不堪一击,他血红的双眼中迸发出了兴奋而嗜血的光芒,下一秒他的钢刃就会象是串糖葫芦一样,将女孩的头颅从肩膀上拽下来。   擂台上的“蜘蛛男”此刻还不知道,早在他准备发动的攻击的时候,特案A组的三名队员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身上的黑色制服帮助他们近乎完美地融入到了黑暗当中,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是怎么才能在不惊动幕后凶手的情况下,从“蜘蛛男”的手下保下这个无辜的受害者。   眼见钢刃劈下的速度越来越快,藏身在擂台右侧的宁昱咬了咬牙,从袖口里弹射出一枚黄豆大小的钢珠。钢珠撞上钢刃的侧方,火花四溅,硬生生将钢刃的方向打偏了一寸。与此同时,彭芸身上的地童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从她的肩膀上一跃而起。   六台摄像机紧紧跟随着热力显示中那道蓝色的影子,那影子先是落在“蜘蛛男”的第一条钢腿上,随即迅速顺着钢架一路而上,电光火石之间便爬到了“蜘蛛男”的背后。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个蓝色的身影。柳安木拨弄着手里的铜板,从进入场观开始,最上方的铜钱就在隐约发烫,现在已经到了有些烫手的地步。拇指把铜板翻起,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很快又落回到手心里。   紧接着,一个带着阴寒之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低声响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有什么冰冷粘腻的东西穿过他的指缝,反叩住他把玩着铜钱串的手,这种触感让柳安木不由想起了水库地下那具女尸蜡化的皮肤,他略微皱起了眉头,在心底“啧”了一声。   他一贯不喜欢和这些东西打交道的原因还有一个,这些东西常年被困在阴暗与潮湿当中,从黑暗中滋生出的狡猾与贪婪充斥着它们的灵魂,让它们往往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就在柳安木认真思考要不要利用完这一次,就干脆找个五金店把这东西融了的时候,旁边的柏止忽然抬起左手,没有丝毫征兆,修长的手指穿进他的指缝之间,然后用指尖缓慢地叩住他的掌心。   随着两人的十指交握在一起,穿插着指缝里的那种冰冷和粘腻好像霎那间全部褪去,与此同时几条极细的树根贴在他的大腿滑过,末端的根须穿进铜钱的方孔中,近乎没有用力的轻轻一折,铜钱顿时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断裂的铜钱失去阴气吸力,很快滚落,掉在地上,成了一件没有生气的死物。   柳安木的视线在地上断成两瓣的铜板上停顿了好几秒,又转去看与他十指交握的柏止。对视他的目光,柏止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养不熟的狗,还是杀掉比较好。”   道上常有人把行鬼师和其所操纵的恶鬼比作恶犬和狗主人。不过和传统“打狗看主人”的说法不同,道上之人对待狗主人的态度,则是根据其养的几头“恶犬”。虽然很意外柏止突然出手,但柳安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   “行啊,我不在的这几年,你倒是学了挺多东西。”他挑了一下眉,嘴角似乎是在上扬,又似乎不是。对于寄居在铜钱中的厉鬼来说,铜钱就是它们的房子,毁去它们寄生的铜钱,差不多就等于往它们墓碑上倒屎盆子。   说着,柳安木压低声音,用只能被两个人听见的音量继续说道:“学了这么多,怎么就没学学怎样让我舒服点?”   他说这话时尾音微微上扬,像是耳鬓厮磨时那些令人脸红耳热的情话。柏止攥着他的手略微紧了些,沉默了片刻,才有些沙哑地开口:“有了足够的理论,也要有机会实践才行。”   听了这话,柳安木心里简直就跟猫抓似的痒。   他简直太好奇了,柏止看那些东西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跳出某些打着马赛克的画面,每当海浪即将涌到巅峰的时候,那对好看的眉毛会很轻的皱起,在眉宇间挤出一个很浅的丘壑。那双温柔的眼睛中倒影出他的影子,血色仿佛都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用大拇指去蹭柏止的手指,压低声音道:“理论是怎么学的?说给我听听,嗯?”   “……”   柏止没有接话,只是无奈地看了一眼他,又松开了一些手掌,调整角度,将那正作恶的拇指给包进了手心里,   不属于自身的温度通过接触的皮肤传导过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能将千百年间被孤独笼罩的阴霾尽数驱散。柳安木嘴角很轻地翘了一下,他没有把手挣脱出来,任由柏止紧紧地攥着。   不说也没关系,柏止藏东西有个习惯,喜欢把正在看的东西塞进枕头底下。靠在椅靠上想了一会,柳安木便开始对擂台上的进度左挑鼻子右挑眼,一心只想早点处理完,早点收工回家。   ……   碎裂的铜钱中丝丝缕缕地涌出黑烟,这些黑烟被压制得先向四周散去,随即缓慢重新凝聚,盘旋向上,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模糊的人形,阴冷地注视着面前“苟合”的两人。与此同时,擂台上的“蜘蛛男”也察觉到了背后上的不对,八条钢腿接连打在离彭芸脚前数寸的地面上,擂台上被硬生生凿出十几个黑漆漆的孔洞。   热成像仪投影的屏幕上,那个温度极低的蓝色身影一直紧紧粘在“蜘蛛男”的身上,甚至几次都扑到了“蜘蛛男”的脖子上。不过那“蜘蛛男”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刀刀都朝着地上的女人劈砍。   地童既要攻击,又要保护地上的彭芸,几翻交手下来,已经有分身乏术之势,身上翻开几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反观“蜘蛛男”则越战越勇,刀刀朝着彭芸的要害而去。在观众席一浪比一浪更高的呼声中,“蜘蛛男”抬起前四条钢刃,双眼猩红,嘴巴里发出一阵不明所以的声音,随即猛地抬起钢刃,从四个方向朝着面前的彭芸扑去。   地童被另外四条钢刃纠缠,回身不急,只得从喉咙里发出急切而愤怒的低吼。   见此情景,隐藏在暗处的几人遥遥对视了一眼,耳麦里传来一声清晰地“动手”。下一秒,从观众台的三个人方向突然跃出三道鬼魅般的身影,这三道身影分别落在擂台的三个角落里。   观众席一片哗然,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人忽然抡起手里的铁锤,狠狠砸在“蜘蛛男”的前腿上。被砸中的“蜘蛛男”身形摇晃了几下,锤子与钢刃摩擦出劈里啪啦的火光,在那只光可鉴人的钢腿上映照出一张眉头紧皱的面孔。 第122章   卫彦紧紧握着手里铁锤, 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娘。这个该死的“蜘蛛人”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一锤子竟然没能给他抡烂,反而虎口倒被这东西震得发麻。他咬牙卯足了力气, 一锤接着一锤砸向“蜘蛛男”的前腿。   金属相撞发出“嗡——”的一声响,卫彦只觉得连耳膜都好像在抖,整只右手好像都已经失去了知觉。没等他反应过来, 而后就传来一声大喊,随即一道劲风贴着耳廓响起。   常年形成得肌肉记忆使得他得动作比脑子更快一步, 抡起锤子挡在急袭而来的钢刃前,他似乎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近乎要麻痹神经的疼痛感就密密麻麻从手腕朝着周围散开。   锤柄绕着钢刃滑了半圈, 卫彦咬着牙将手里的锤柄换了只手, 锤柄在滑动时冒出大量的火花, 他飞身翻到钢刃之上, 两脚踩住“蜘蛛男”的一条腿, 又极限向后仰身,配合着宁昱甩过来的钢珠,躲开另一根钢刃的袭击。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怪物的攻击性怎么这么强?”   还没等他想出一个结果,突然感觉脚下晃了一个趔趄,差点从钢刃上摔下来,他刚才所踩得钢刃竟然翻转一个面, 锋利地刀刃直直朝向上方。凭借多年近身搏斗的经验,卫彦陡然将铁锤收回,有用锤柄再次挂住钢刃,肩背肌群陡然发力,撑着锤柄从钢刃上滑了下来。   再抬起头时, 他看见那“蜘蛛男”双目赤红,狞笑着看向他,嘴里还不断发出古怪的单字音符。卫彦用余光扫了一眼自己指缝里夹着得黄符,整张符咒依旧完整夹在他的手缝里。   “不是鬼上身?”心中一寒,随着高度不断降低,他的手指不断用力,随即使劲朝下一撑,在另一根钢刃击中他的前一秒险之又险的躲闪过去,但这一下也让他几乎完全把身位给让了出去,整个人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符画得倒还行,但想对付这种东西,就两个字——没用。”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卫彦感觉有一双手从后扶住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就反手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臂,不过他伸出的手指穿过一道虚影,竟然扑了个空。   下一秒,他看见一柄泛着寒意的长剑从自己的身侧伸出。他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一道虚影穿过他的身体,从他的身后走了出来。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看见了那人的正面和背影,缓带轻裘地穿过他朝着那“蜘蛛男”走去。   与此同时,那道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躲一边去,别碍事。”   卫彦伸手抓住那人身上飘扬的白衣,手指却再一次穿过那虚影抓了个空。他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冷下脸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虚影脚步停了一下,随即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不像是来打架,倒像是饭后在遛弯。   随着那虚影转过身,模糊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就像是从瑶池水中缓缓起身的仙人,而此刻“仙人”右手提着长剑,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我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用那两张破符,这辈子都别想打赢这东西。”   卫彦:“?”   虚影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面前的怪物,“连这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你拿什么赢?”   卫彦死死盯着那虚影的眼睛:“什么意思?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此时“蜘蛛男”终于掉转过来了方向,巨大的身形让他的行动略显笨重。每发动一次攻击,都需要时间调正自己的方向,那些遍布于男人脸上的机械眼转动着,最终同时锁定了面前的虚影。随即,男人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嘴里发出凄惨而愤怒的叫声。   与此同时,卫彦的耳边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嗤笑:“我还不能确定,不过既然法术攻击不起作用,那就应该试试物理的力量。”随着话音落下,虚影中的法天相地蓦然握紧了手里的银白长剑。   “蜘蛛男”咆哮着扑过来的同时,一股紫白色的电流缠绕住那银白色的剑身——就在剑尖碰触到急袭而来的钢刃的一瞬间,电流如同毒蛇般盘上了整条钢刃,随即以一个更快的速度传导到了所有八条钢刃上。   “嘭!”紫白色的电流很快爬上了“蜘蛛男”的手臂,顷刻间,从他的手臂上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电火花声。   “蜘蛛男”身体顿时像是摸了电门一样剧烈抖动起来,赤红的双眼上翻,口中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没过几秒,那骇人的怪物就浑身抽搐地朝后倒了下去。   虚影收回银白长剑,溜溜达达走到冒烟的“蜘蛛男”身边蹲下,用剑柄拍了拍“蜘蛛男”漆黑的脸颊,笑眯眯地说道:“金属导电,这种常识你都不知道?”   卫彦:“……”他看了看自己手里卷边的黄符,随即若无其事地把黄符塞回了兜里。   躺在地上浑身抽搐的“蜘蛛男”自然不可能有所回应,观众席上也早就乱成了一锅粥,趁着混乱之际,程名也冲了上来,他先是神色古怪地看了看台上傻站着的卫彦,随即闷头从虚影中穿了过去,把被吓到神智混乱的彭芸扶了起来。   柳安木装逼装了一半,被这小子闷着头当胸口一撞,打了个趔趄,险些连隔夜的晚饭都被挤了出来。程名的命格非常特殊,寻常鬼魂被他这样撞一下,运气不好可能连七魄都会被他撞散。   不过经过几次调用法天相地的力量,柳安木明显感觉自己的力量增强了不少,前世的力量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身体,能被他调用的力量也越来越多,所以哪怕被程名莽撞地从法天相地中穿过去,他还能维持住的法天相地的形状。   柳安木郁闷地揉着被撞疼的胸口,抬头正好看见柏止走过来。柏止的唇角依旧挂着淡淡的、温柔的微笑,就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失态。   “这个怎么处理?”柳安木边揉着心口,边走到昏厥过去的“蜘蛛男”身边,隔着长靴踢了踢地上还在冒烟的“蜘蛛男”。   他下手的时候电流把握的很精确,能麻痹人的神经,让人瞬间失去行动力,却不足以致命。   意识不清的“蜘蛛男”被他踢了几下,嘴里发出痛苦的闷哼。柳安木目光看向从“蜘蛛男”身下“爬”出来的影子,那个影子只有巴掌大,正准备悄悄溜走。只是还没离开“蜘蛛男”的身体,就被柳安木抬脚踩住。   柳安木盯着那巴掌大的影子,在这样的距离下,才能勉强看出来这东西像是个毛茸茸的蜘蛛。蜘蛛影在他脚下挣扎,八条腿胡乱挣动,柳安木扯了扯嘴角:“看着差不多快烤熟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放道电帮他解脱了得了。”   他随口的一句话,却好像把这个巴掌大小的黑影给吓住了。   黑影八条腿同时抖动了一下,紧接着慢慢在他的脚下安静下来,蠕动的八条腿也蜷缩着收了回来,就像是一只真正死去的蜘蛛。   柏止走到“蜘蛛男”身边,目光淡淡看向那装死的蜘蛛,随即微微一笑:“师尊想做什么都好。”   蜘蛛闻声浑身又是一抖,几乎想要爬起来逃走。柳安木挑了下眉梢,从蜘蛛身上收回目光,吹了声口哨:“这话你留到床上说多好。”   “……”   背对着他们的卫彦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此刻他多么渴望自己生来就是个聋子。   可惜他不仅不是个聋子,而且五官的敏锐度远超其他人,五十米内任何风吹草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变不成聋子,他的心底又升起几分压不住的嫉妒与郁闷.   什么时候宁昱能对他说出这句话,那他这辈子也就真值了。   **   混乱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会场因为这变故早已乱作一团。没一会儿,会场顶部的广播中传出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不多时就传来愤怒的吼声:   “保安!保安呢!给我抓住他们!”随着广播里暴怒的声音,“嘭!”所有的灯光都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   手里拿着电击棒的保安从八面的通道里朝他们包围了过来,这些保安脸上的表情都很谨慎,甚至有些人脸上的害怕藏都藏不住。他们刚才亲眼见识过这些的实力,尤其是那个抡着锤子的男人,明明在跟“狼蛛”缠斗的过程已经落了下风,却又不知道耍了什么花招,竟然一招就把“狼蛛”给制服了。   会场两侧的大门已经关闭,所有观众都拥挤到后排,面具后的一张张面孔都充斥着恐惧、愤怒,甚至有人情急之下操起最后一排的灭火器,一下接着一下砸在紧闭的大门上,可那封死的大门却岿然不动。   “现在怎么办?”宁昱握紧了手里的霹雳珠,环顾四周拿着安保盾牌一步步朝他们靠近的保安。   “我们的人就埋伏在附近,收到我们的指令就会从外面冲进来。”王远将三根更筹插回皮带后的三个筹套,对付这些普通人,他们手里的武器没有任何作用:“现在的问题是,会场里有信号屏蔽装置,我们的人收不到信号,可以说现在我们是孤立无援的状态。”   听完王远的话,剩下的几个人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王远鹰隼般的目光在擂台上的六人身上一一掠过,他压低了一点声音:“所有人都听好,接下来的计划我只会说这一遍。我粗略估计了一遍,我们对手接近有五十个,开打以后所有人把夜视镜戴好,卫彦和刘峰你们两个负责正面迎击,要不惜一切代价创造出半分钟的时间,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去切断会场内的电源。”   他的视线落在攥着霹雳珠的宁昱身上,继续说道:“小宁,这里就属你的身法最快,电源切断以后你要想办法从这里抽身,以最快地速度到达右侧的暗门处。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他们的内部通道,那扇门一定通往其他地方,你想办法探明路,尽快逃出去通知我们的人。其他人在电源熄灭之后,也要想办法尽快撤进暗门里。”   宁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会场的右侧是一整块墙壁,不过当他仔细打量之后才发现,这块墙壁的下方有一条不明显的凸起,而这块凸起从远处看,刚好就是一扇门的形状。   柏止的视线也向暗门方向飘去,微微笑着。从暗门出去就是货运电梯,沿着电梯向上,就会到达第一层环井……所有的一切都正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宁昱放松了握着霹雳珠的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所有人按照计划——行动!”   “是!” 第123章   擂台上打起来以后, 大概过了半分钟时间,会场上的大灯突然传来“呲——”的一声,世界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睁开眼睛, 眼前依旧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柳安木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试了好几次,才在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丝很淡的光芒。这丝光芒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光”, 而是魂火,是灵魂的光芒, 普通人是看不见的。   这些淡蓝色光从右侧的黑暗中透露出来,只有极其纤细的一条线,而且时隐时现, 非常不稳定。   从一间暗室里透出“魂火”,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也许打开暗门之后会看见一整间的尸体也说不定。不过现在整个会场已经成了一个密室, 唯一的出入口被封闭, 这道暗门也就成了所有人离开的唯一的选择。   柳安木贴着过道行走,依靠手下的座椅背判断自己现在的位置。整个会场是环形结构,共有八个方位,每个方位之间都有一条纵向的通道,而他所在的位置是靠右的最后一排,只要通过两条纵向通道就能摸到那道亮着光的暗门。   不过刚走了几步,他就停了下来, 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水腥味,好像有什么东西跟了过来。   扭头看去,身后依旧是漆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在他以为是姬玚阴魂不散地追过来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很轻的敲击声, 这个声音很轻、很闷,像是指节敲击在座椅桌板上发出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以某种特殊的频率不断敲击着。   听见这声音,柳安木的脚步一顿,瞳孔骤然收缩。扶着椅靠的手猛地收紧,用力到就连指节都有些发白,他不可置信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可惜那只是一片黑暗,一片掩盖了所有真相的黑暗。   “……柳二?是你吗?”   柳安木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片黑暗,良久,两瓣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直到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此刻的声音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个敲击的声音停顿了两秒,随即又重复着刚才的敲击频率,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不仔细听就会被忽略掉。可这个声音在柳安木耳朵里却如雷鸣贯耳,连呼吸变得艰难而急促。   像是害怕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柳安木咬了咬下牙,随即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朝那敲击声发出的方向抓了过去:“别装了,我知道是你!你压根就没死对不对?看着我们跟傻子一样为你报仇,你很得意是吧?”   黑暗中,他果然抓住了一条冰凉的手臂。只不过在抓住那一条手臂的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脖子上好像被一双手掐住,让他喘不过气来,肌肉绷紧的手臂也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被他抓在手里的东西没有任何温度,好像只是轻微碰一下就会散开。   这样的触感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魂魄,而只是三魂七魄中的一魄,或者也可以叫做某种执念。七魄分管人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感情,只要任意一个被放大激化,就会使人产生出执念。而执念虽然也会形成人形,却并不代表亡者的灵魂还停留在这里,由魄化身的执念仅仅是机械地重复着某一个动作或者某一件事情。   “哒哒、哒……哒哒、哒……”黑暗中的敲击声还在继续,这个节奏的敲击声只有一个意思——   “向后走,向后走。”   “向后走,向后走。”   ……   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柳安木终于缓缓放开了抓住得那条手臂。残留在指尖的触感就像是丝绸,从他手心里滑了出去,再也无法抓住。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黑暗,和黑暗中那没有意识的魂体对视着。   魂体就站在他的面前,双眼空洞地看着他的眼睛,那近乎透明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座椅的桌板。   “哒哒、哒……哒哒、哒……”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只是机械地重复那最后的信息。这是他们曾今定下的信号,不过从前只是被放在孩子们的游戏上,靠着这种独特的作弊信号,当年的柳三还混成了小区里一呼百应的孩子王。   柳安木慢慢抬起头,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你是知道我一定会找到这里,所以才留在这里等我?”   “……“   回应他的只有一下接一下的敲击声,柳安木盯着黑暗看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朝着背后大步走去,只是在转身的时候,他垂在身侧的手背依旧在微微颤抖。   “哒哒、哒……哒哒、哒……”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开始的时候耳边还充斥着拥挤在门前的观众愤怒的斥骂声,可是渐渐的,周围的声音都小了下去,耳边仿佛就剩下那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声。   柳安木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黑暗,耳朵很轻地动了一下:“这回是向右走?”   黑暗中回应他的只有不断重复的敲击声,柳安木悻悻闭上了嘴,抬腿毫无犹豫地朝右一拐。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体便出现短暂的失重感,整个人就麻溜地顺着楼梯栽了下去。   最后落地那一下,要不是铜板里的周杰及时钻出来,给他充当了人体肉垫,这下足以让他摔得够呛,不过垫在他身下的周杰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整只鬼摔了个七荤八素,就连灵体都暂时破碎,散在半空中成了一团团可怜的虚影。   柳安木捂住撞在铁栏杆上的额角,顶着一脸血爬起来,疼得呲牙咧嘴,下意识护住额头:“柳二你他妈带得什么破路?亏老子这么信任你,这一下要真给我摔实了,你也不用给我带路了,咱们一块下去投胎,说不定还能赶上新出锅的孟婆汤!”   黑暗中的灵体好像真的听见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就连敲击小桌板的声音都轻了不少。   柳安木胡乱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液体,又把手凑到嘴里用舌头一舔,果然是满嘴的铁锈味。还没等他再说点什么,就感觉身前蓦然传来一股凉气,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掌轻轻盖在了他的额头上,冰冰凉凉的感觉就像是冰袋,很好地缓解了他额头上的疼痛。   虽然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但柳安木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呼吸轻微一滞,继而震惊地抬起头。长时间在黑暗里行走,让他的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甚至还能面前分辨出哪一片的黑暗要更深一些。他微微眯起双眼,审视地看向面前这块更深的黑暗。   执念只会机械地重复某一件事,一般不可能会做出这种脱离于自身轨迹的举动,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他刚才直接摔死在柳二的执念面前,按照常理来说,眼前的柳二也不会有任何动作,只会机械而重复地敲那块破木板。   等到他死透了以后,魂魄从身体里爬出来,就会和“敲钟”的和尚柳二大眼瞪小眼。   额头上的触碰一瞬即逝,被那双手拂过的地方透着丝丝凉意,疼痛感似乎有所缓解。   柳安木仰着头,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盯着这个看不见的执念,执念的颜色比周围的黑暗更深一些,身上还散发着沉沉的死气。   他不由动了动鼻子,只觉得面前的柳二身上散发出一股很淡的鱼腥味,这种味道通常只有长时间滞留在阳间的鬼魂身上才会有。   柳安木按住额头上的大包,心情越来越烦躁,所有的问题好像都没有答案,到处都是看不见结果的谜团。   虽然柳二的尸体的确已经在大四喜俱乐部被发现,但那也仅仅只是一个头颅而已,剩下的身体依旧不知所踪,也许这也是柳二的魂魄一直无法被招来的原因。   “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某种意外,执念也可能还保留着某种意识?”柳安木低下头,双手抓着头发,脑海里的思绪非常混乱。站在他面前的灵体只是平淡地看着他,良久,那轻微的敲击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黑暗变得更深了一些,四周安静的吓人,除了哒哒的敲击声以外,再没有其他声响。   “这地下到底有多大?”柳安木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周围的敲击声还在继续,不过这回的敲击声中加了一条陌生的指令,这条指令并不在他们从前约定好的范围内,柳安木尝试了几次,终于可以确定这个指令的意思是“楼梯”。   在柳二的指挥下行走于黑暗中,就像行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柳安木尝试在脑海中复刻走过了路线,却发现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任何一条路线是重复的,整个研究所地下纵横交错,遍布着没有光线的暗道。   突然,敲击声在前方停了下来。随着黑暗中唯一的声音消失,四周安静的出奇,但这种安静中却又不时夹杂着一些很细微的声音,不仔细去听根本发现不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臭味,混杂着不小的水腥味,让本就狭窄闭塞的空间像一个毒气室。   “这里怎么臭成这样?”柳安木捂住口鼻,仔细听了一会,才发现这个声音应该是水流动时发出的响声。不过这里的水流动速度非常慢,所以才使得这个声音听起来非常细微,从声音来判断,这条“河”应该是在他的左侧。   通道里没有光,柳安木也不敢贸然打开手机光。从周围的环境和行走的路线来看,这里应该是个地下溶洞或者地下防空洞。   这种地下空间非常复杂,而且能藏人的地方极多,如果有人潜伏在暗中,那贸然打开手机,无异于在黑暗中竖立了一个活靶子。   于是柳安木蹲下身,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早在来得这一路上他就注意到这里的路面非常不平,且有不少石块。   捡起一块石头朝左侧扔去,果然听见石头掉入水里的声音。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心说这水还挺深,少说也有半米。这种深度的水流,流动时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这是一滩死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空气里积攒了一股腥臭味。第二种可能是这是一条倒灌的暗河,下|流还连接着一个很小的狭口,而这段则恰好是一个积水渠,搞不好底下深不可测。 第124章   摸黑走到沟渠边, 浓烈的味扑面而来,这种腥味并不只是浮萍生物的水腥味,还充斥着一种无所不在的血腥味。   “研究所下面怎么会有一条水沟?”脑海里却闪过一个个念头, 就在柳安木百思不得其解时,黑暗中再一次响起了敲击声。“哒、哒哒……哒、哒哒……”这一次声音离得很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边响起来。   “还往前?你确定?”柳安木压低了声音, 他盯着面前的黑暗,那股浓烈的臭味就是从这条沟渠里发出来的。   回应他的依旧是哒哒的敲击声, 不过这一次的敲击声相对于前一次来说声音更沉重,就像是在催促他下水。柳安木想了想,从地上摸了一块石头, 丢进水里。   “扑通。”石子落水的声音很清脆, 从他的经验来看, 里面的水最多也就能到胯部。不过哪怕水并不深, 要跳进这样一条散发着血腥恶臭的暗河, 还是需要不小的勇气。   耳边的敲击声还在继续,所有敲击声中都传递出一个信号——向前。   柳二的决定他从来不质疑,何况这个研究所明显并不简单,恐怕这里还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不然柳二也不会对这里形成这么深的执念。思前想后,柳安木还是捏着鼻子,跳进腥臭的河水之中。随着身体没入水中, 被河水淹没的地方几乎立刻就传来一股刺骨的寒意,好像能渗进骨髓。   “河水竟然这么凉,难道真的是在地下溶洞?”   他以前跟着老头去黔|州处理事情,当地是多溶洞的喀斯特地貌,哪怕三伏天进入地下溶洞里, 也能被地下河水冻得骨头疼,不过这里的暗河水似乎并不是地下河的阴冷,而是先感到烧灼,随即才是刺骨的冰凉。   河水摸过胯骨的时候,敲击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向右。沿着河道一直向右,他时不时在水下碰到一些冰凉的块状物,这些东西的形状并不固定,而且表面似乎还覆盖着一层黏稠的液体。向前走了大概三四米,周围的水声忽然大了起来,隐约还能听见闷闷的回声。   紧接着,柳安木感觉自己的鞋子碰到了一段向上的坡度。试探了几下,坡上长满了青苔,很难直接走上去。阴寒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这里的温度要比外面还要更低,空气中的腐臭味和另外一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柳安木松开手闻了闻,感觉好像是消毒水的味道。   “腐臭味这么大,该不会是泡尸池吧。”他伸手摸了摸潮湿的墙壁,上面长满了蕨类植物。   想了想,他的指缝中翻起一枚铜板,从铜板中涌出大量的黑烟,慢慢缠住他的手腕。随着黑烟的聚集,很快就在他手里形成了一把镐头。   镐头尖端嵌入到石缝中,撑着镐头熟练地爬上斜坡,斜坡虽然很滑,但好在坡度并不算大,而且没有水流,顺着斜坡走了大概五十米,耳边的敲击声突然停了下来,周围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到了?”柳安木心中一动,借助镐头,将自己固定在狭窄的侧壁上。他保持着紧贴墙壁的姿势,积蓄了一会体力,慢慢撑起身体,伸手朝前面摸去。指尖很快碰到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而且铁板上还沾了不少湿润黏稠的液体,伸手扣下一块,放在鼻尖闻了一下,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冲入鼻腔。   “果然是血…看来他们还真把尸体都扔到了这里!”想到这里,背脊发寒。手指摸到锈铁皮的边缘,用指节顶了一下却没有顶开,柳安木深呼吸了一口气,双腿发力,撑住狭窄的洞壁,随即用力拔出插在墙壁里的镐头,将尖端嵌入到铁板的缝隙中用力一起,铁皮终于缓缓向上打开。   昏暗的光线照在脸上,让一直行走在黑暗中的柳安木有些不适应。他眯了眯眼睛,大约过了两三秒,眼前才重新恢复了清晰,铁皮板外是一条灯光昏暗的走道,隐约可以看见走道两边还有不少的房间。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走道两边的房间里站起了很多黑漆漆的身影。他们隔着合金栏杆,拼命想要把脸从栏杆的缝隙中伸出来,昏暗的牢笼中尽是变形扭曲的身体、畸形的五官,还有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里的“怪物”有男也有女,他们隔着冰冷的栏杆,看向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光线关系“怪物”们并看不见洞口另一边的情况,但这中间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尝试求救,长时间非人的折磨早已麻木了他们的神经,也许在这个地方,只有死亡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   从外部被打开的洞口很快伸出一条沾满血污的手臂,这条手臂在地上胡乱拍了几下,随即用力朝下一撑,从狭长的黑色洞口里竟然爬上来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这人抬起蹭上了血污的脸,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庞。   那双漆黑的眼眸慢悠悠环视了一圈周围,不像是从排尸口爬上来的“小偷”,倒像是省里来视察的“四不两直”。   他顺手将手上的血污蹭在地上,目光从一个个“怪物”身上扫过,慢悠悠道:“都站着干什么,别搞得那么严肃,都坐、都坐。”   关在不同监房中的“怪物”互相看了看,两颊的机械眼转了转,谁也不知道面前的青年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关在左边把头的“牛|头人”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将自己身后的金属牛尾一抬,盘腿坐了下来:“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从排尸口爬进来?”   牛头人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倒真有点像是一头上了年纪的老牛,说话时连带着整个颅腔都好像在震动。   “我是什么人?问得好。”   柳安木摸过丢在一边的镐头,很快那由阴气化成的镐头就在他手里消散成了数道黑烟,钻进了他手上盘的一圈铜钱链中,他笑眯眯说道:“我懒得给自己编一个身份了,不过如果各位需要,我也可以暂时充当一下‘救世主’这个身份。”   他右手边的牢笼里关押着一个红色长发的女声,发色已经有明显的分成,看起来已经被关着这里很久了。在女人的赤|裸的后背上有一双打开的机械蝴蝶翅膀,随着女人缓缓站起身,那对机械翅膀极快地扇动了一下。   看着近在咫尺的柳安木,她沙哑着声音说道:“你没有接受过改造,所以你不是被抓进来的人,对吗?”   柳安木蹭干手上的血污,“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们。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可以保证让你们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关押着“怪物”的牢笼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嗤笑。   没有人比一直被关押在这些地下“牢笼”中的实验品更清楚,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存在,哪怕用铜墙铁壁来形容也不为过。只有“蝴蝶女”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充斥着麻木和绝望的眼睛里,此刻竟然跳动着希望的火光:“你想问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应青年的问题,明明自己已经在绝望的折磨下变得麻木,可看见青年从排尸口钻出来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骐骥。也许呢…也许那真的是奇迹呢?   柳安木收回手,原本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则出现了不少七横八竖的血印。   他点了点头:“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出这个问题后,所有的声音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怪物”们表情各异,有人愤怒,有人绝望,也有人只是深深的失望。   “蝴蝶女”慢慢伸出枯骨般的手臂,十根手指抓住合金栏杆:“我是被朋友骗到这里来的……”她的声音有种不正常的沙哑,当说起那些往事时,她的眼睛中爬满血丝,有深深的憎恨与后悔。   “他骗我要给我介绍一份境外工作,还说以公司很看重我的学识和技术,只要我肯干,他就想办法提拔我做公司高层…”   “我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他一起坐上飞机,他递给我一杯饮料,说是庆祝我做了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可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手术台上了。”   说到最后,“蝴蝶女”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随着“蝴蝶女”的讲述,原本充斥着恶意嘲笑声音的牢房也彻底安静了下来,这里的每个人的经历都差不多,被信任的朋友、亲近的爱人所欺骗,沦落成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盘坐在地的“牛|头人”嗤了两声,对青年的“厥词”十分不屑:“蝴蝶妹子,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指望他能救你?他没有接受过改造,他能从排尸口爬出去,你也能从那儿爬出去吗?”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心说果然是排尸口,难怪味道那么大。   “牛|头人”的叫嚣也是很多人心中所想,说白了,他们根本不信任这个从排尸口爬上来的青年。即使他们不知道青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日复一日的折磨早就让他们丧失了离开这里的期骥,只有死亡才能真正带他们离开这里。   空气安静了几秒,就在“蝴蝶女”的目光中的火焰逐渐熄灭,变成又一滩死灰时。柳安木突然打了个响指,他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很好,恭喜你自由了。”   “蝴蝶女”猛然抬起头,神色怔怔地盯着他。   随着青年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在同时听见了一道破空声。没有人看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仅仅在几秒后,被关在“蝴蝶女”对面的“蝎子女”就难以置信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踉跄了几步,拖着身后的蝎尾,几乎是扑到了栏杆上。   “当啷——”几根融化的合金栏杆掉落在地,发出极其沉闷的声响。   在“蝎子女”漆黑的眼睛里倒影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那些在他们眼中无法跨越的合金栏杆,此刻竟然像是切甘蔗一样,一根接着一根、轻而易举地断裂开来。融化的铁水滴落在地上,很快冒起白色的烟气,白烟缓慢上飘,让青年嘴角的微笑也变得模糊起来。   四下一片死寂,只有头顶那光线昏暗的灯泡,还在不时发出兹拉兹拉的电流声。 第125章   ——“自由”。   对这里的“怪物”来说, 这两个字离遥远又陌生,恍若隔世。从走下手术台的那一刻起,属于他们的名字就已经被剥夺, 只留下一串冰冷的代号。   “蝴蝶女”怔怔伸出一只手,指腹停留在融化的铁杆边缘,融化的铁水已经凝固, 微微发烫的栏杆却好像灼烧着她的手指。心底深处的恐惧再一次浮现出来,她在害怕这些只是她的一场梦, 更害怕这场梦会突然醒来。   周围的“怪物”也安静了下来,就在一开始出言不逊的“牛头”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布满钢甲的手指一点点抓住合金栏杆:“不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你也是这里的实验品, 可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   “对你们来说的确‘不可能’, 但对我来说, 离开这里比吃饭喝水还容易。”柳安木向旁边让出一条路,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等到“蝴蝶女”扶着栏杆, 颤颤巍巍地从牢房里挪出来的时候,他才重新把目光移向几乎要把指骨捏断的“牛头”,竖起两根手指,左右晃了晃:“第二个问题,想好到底要不要回答。”   话音落下,空气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急切地凝听第二个问题。   收起两根手指, 柳安木顺手递出一只手,将瘫软在地的“蝴蝶女”搀扶起来。   “第二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这个问题几乎所有人都能回答,铁笼栏杆被撞得咣咣作响,有人急切的喊道:“是融合!都是融合把我们害成了这样!”   “他们要选出最适合融合的灵魂, 而我们只是他们的实验品!”   “不对!他们说得都不对!是人类的肢体无法完全适配于那些东西,所有他们才要在我们身上改造这些‘义肢’!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更好的控制我们身体里那些东西!”   这次回答的声音明显多了不少,七嘴八舌的听得人头大。不过在这些声音里,柳安木也总算理出了一条头绪——这些人都是被关押在研究所地下的实验品,至于这个“最适合融合的灵魂”,他想起擂台上的“蜘蛛男”,还有那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蜘蛛黑影,心里的猜想越来越清晰。   “把人和精怪的灵魂强行融合在一起,这种事情真的能做到吗?”   无论他相信与否,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这些经过改造的“怪物”,身体内的灵魂无一例外都被撕裂,从方才擂台上“蜘蛛男”的表现来看,操控这些‘义肢’其实是这些人体内的精怪,这是一种类似于“神降”一样的操作,直接把精怪融合进人的灵魂中,再通过记录每个实验品的生存时间、战斗力强弱,抽丝剥茧,最终找到最适合和人体融合的精怪。   与精怪融合以后,人的灵魂会发生畸变,但同时也可以共享精怪漫长的寿命,这也就是这个研究所所谓的——“生命的融合与再造”。   一片混乱之中,右手边的“蝎子女”忽然抓住面前的栏杆,因为太过用力,她的指骨几乎从水肿的皮肤下支出来。她定定盯着面前长身玉立,却又散发出一股吊儿郎当气息的青年:“我知道、知道一个特殊的秘密……”   她的瞳孔中爬满了腥红的血丝,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来是个女人:“这里有一间特殊的牢房,里面关着一个神秘的‘囚犯’……你想弄清这一切的真相对吗?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见它。”   “一个被单独关押的‘囚犯’?”柳安木摸了摸下巴,肯定道:“这还有点意思。”   夹在手指里铜板翻了个面,方孔中钻出一条蓝色的火焰。那火焰好像有自己的意识,在脱离开铜板的一瞬间,就朝着栏杆“扑”了过去。火舌很快舔上合金栏杆,短短几秒的时间,烧红的银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蝎子女”站在原地,看见近在咫尺的“自由”,她的下唇很轻地颤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拖着那沉重的金属蝎尾,从囚禁了她数月的“噩梦”中一步步走了出来。走廊上冰冷的白色灯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勾勒出她瘦削、微微颤抖的肩膀。   对视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蝴蝶女”的身体明显颤抖了几下,整个人几乎是出于本能向后躲了一步。   “蝎子女”没有理会她,只是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湿润的眼眶中滚落下两行浑浊、带着血迹的眼泪。随即她擦干眼角的泪水,佝偻着后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前面带路。   金属的蝎尾摩擦过冰冷地面,发出尖锐又沉重的声响。从两侧牢房中伸出的手臂拼命向外抓,这些手臂或完整、或残缺,在冰冷的白炽灯光下,就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块浮萍。   柳安木原本还有所怀疑,这个“特殊囚犯”只是“蝎子女”编出的托词,但现在看见她的背影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心底的怀疑减少了不少:“既然单独关押在这个牢房,就说明这个人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而且这种‘特殊’是显而易见的,否则根本没必要把他单独和其他实验体隔离开来。这么一来,‘他’必然知道更多真相。”   走道的尽头是一扇金属铁门,就在“蝎子女”停了下来的一瞬间,两条黑色的丝线悄无声息地从后伸出,随即重重钉入厚达数厘米的铁板中,好似切豆腐一样,金属门上留下两道贯穿的切痕。切割铁门时迸射出大量的火花,可“蝎子女”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等到左右两侧的火花彻底消失,“蝎子女”抬手轻轻一推,铁门应声“嘭!”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扬起的长发划过她的脸颊,她微微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背后的柳安木。   意料之中灰尘漫天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柳安木若有所思抬头,这里实在太干净了,干净的甚至有点反常,如果不是每天都有人拖扫,绝对不可能维持这样的干净。   “一个关押实验品的囚笼,未免打扫得太勤快了。”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隐情,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   就在柳安木跟在“蝎子女”身后跨出大门的一瞬间,数条黑影从他的后背上冒出。   这些鬼魅般的黑影穿梭在栏杆之间,发出“嘭、嘭”的响声,就在最后一声闷响结束以后,空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数秒后,所有的栏杆劈里啪啦地砸落了下来。昏暗的灯光终于照进两侧牢房,映照出那一张张苍白而难掩激动的面庞。他们中有人跪在地上,虔诚地亲吻着脚下的大地,感激着来之不易的新生。   **   狭窄的通道就像是地下蚁巢,每一条通道都连接着一个陌生的目的地。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巨大的“蚁巢”中,大概走了十几分钟,蝎子女终于在一道金属门前停了下来,她的声音依旧很沙哑,像是伤到了喉咙:“它就在里面,这里和IV2线只隔了两道门,每次我从这里经过,都能听见他的喊声。”   “里面是什么东西?”柳安木转了一下把手,没有转动,看来是锁上了。   “不知道,”蝎子女摇了摇头,说话很慢,还有些吃力:“我只知道每次他很愤怒,每天都在咒骂……似乎是有人把他囚禁在这里很多年,或者说他才是这里的0号实验体。如果你打算了解这里的真相,我想……找到他应该是你最快得办法。”   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里面果然传来两声咒骂,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听声音像是书脊砸在门板上才发出的声音。咒骂声叽里咕噜,由于语速过快,在门外完全听不清里面到底在说什么。   “被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没死,生命力还真强啊。”柳安木把右手按在门锁上,倒是真有些门后到底是什么人,被关了这么久,竟然还能保持这种活力。   几乎是在他第二次转动把手的一瞬间,黑色的烟气顺着他的掌心流淌出来,呈现倒灌的架势纷纷涌入锁孔中。黑气在锁孔里横冲乱撞,每次进入一条缝隙,就会立刻用自身填满这些细小的空间。   大约过了半分钟,锁孔里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回弹声。蝎子女死死盯着那锁孔,就在她以为门锁即将打开的时候,整个锁孔竟然居然抖动了起来,这种抖动让整个锁孔看起来都像是在膨胀,好像下一秒就要炸开。   蝎子女死死盯着那不断膨胀起来的锁孔,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失败了?”   “咔哒——”毫无征兆地,空气安静下来。门锁在剧烈抖动后,连接处流下铁水,随即从门板上滚落了下来。   柳安木似乎并不意外这样的结果,他慢悠悠用手指戳了一下房门。   金属门倏然落地,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门板砸起掉落在地的门锁,门锁倏然弹起,朝着蝎子女面门疾驰而去。劲风冲上面颊,这种速度下被这样一个铁坨砸中,必然是非死即伤,蝎子女下意识闭上了双眼睛,心里升起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没想到自己最后没有死在擂台上,却要被一只门锁砸死……   劲风擦过脸颊掠过,只听“嘭”的一声,铁索从她耳边擦过,深深嵌入她背后的墙体之中,金属墙壁被砸出数到深深的裂纹,连带着头顶的白炽灯都闪烁了几下……   蝎子女的脸上毫无半点血色,她转头的动作非常慢,当看清楚嵌进墙体中的铁锁时,她的心脏忽然在胸腔中剧烈跳动起来,血液瞬间凝固的感觉让她的大脑里嗡嗡作响。   缠绕在青年手腕上的黑烟慢慢散去,他甩了甩手,新奇地看了她一眼:“真吓到了?”   “……”听见这个声音,蝎子女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就连拖在她身后的金属蝎尾抖动了一下,她身上的这些金属“义肢”人类并不能调用,所以更准确来说,是融入进蝎子女身体中某个精灵也打了个寒战。   柳安木当然不会在乎这些,他拍了拍手,踩在金属门板走进房间,灰尘四起,整个房间都陷在一片黑暗当中,走道上的灯光映射进去,只能看清一张偌大的办公桌,桌面上似乎还摆着一个长方形相框。   就在他抬手准备摸一下电灯开关在哪的时候,黑暗中砸过来的书脊突然被某种力量定在空中。   紧接着,从他的侧面传来一道打着抖、不可置信的声音:   “……小、小师叔?” 第126章   ——“小师叔”。   这个称呼是那么熟悉, 却又无比的陌生,而正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柳安木瞳孔骤缩, 心神剧震。   话音落下,从那黑暗的深处走出一道影子,只有少年人的身量, 大半个身体隐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瘦削单薄。黑影抬起头, 露出深深凹陷的脸颊和眼窝,脸颊上脖颈上残留着细小的针孔,看上去就像是戒毒所里的瘾|君子。   黑影中光线无法触及的黑暗中探出头, 腥红的瞳仁在他的眼眶中缩小成两个红点, 和白纸差不多的脸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激动的笑容, “小师叔, 真的是您啊!他们都说您没死, 一开始我还不相信……”   柳安木盯着那张尖嘴猴腮的脸看了会儿,眼底似乎掠过一抹失望的神色,但再看去,好像又没有。他掀开眼皮,冷笑一声道:“小师叔?叫得那么亲近,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个师侄?”   听见这话,“大白脸”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半晌, 他才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小师叔,您就别开玩笑了,我名字里这个‘钦’字还是您亲自取的呢,当年我贪玩,还常去‘南峰’叨扰师叔, 您知道我喜欢甜食,每天都让小厨房备着一盒甜糕……”   懒得多听“大白脸”絮叨,柳安木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果然找到了一个开关。   白炽灯霎时亮起,驱散了无边的黑暗,连带着“大白脸”的身影都黯淡了不少。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几乎就是标准的老板室,除了一张梨花老板桌以外,靠左的一侧还有书柜和一套茶桌、沙发。   “打住。”柳安木收回手,冷冷扯动了一下嘴角:“我和你师尊给你取一个‘钦’字,从小教你圣人之言,是让你做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误入歧途也就罢了,竟还成了背信弃义之辈。当年你与那邪教圣女纠缠不清,后为讨那邪教圣女的欢心,不惜害得你六位师兄惨死于邪教之手,就连平清师兄也因为你重伤身亡。掌门早已下令将你逐出师门,你这句‘师叔’,我可当不起。”   “大白脸”的脸上又白了几分,急忙说道:“当年之事是北钦做错了,但这一切都是那妖女用妖术蛊惑于我,我被她所操控,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清城山下了追杀令以后,我混在前来吊唁的宾客中上了山,本想趁着人少的时候去见掌门,却没想到发丧的当天晚上,妖族却趁夜攻破了山门,清城山上一时间血流成河……”   说到这里,“大白脸”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很复杂的神色:“当时山上正在操办您的大丧,护山大阵暂时关闭,而那些攻上山门的妖族就像十分了解山中的布局,不到两个时辰便杀至观前。我柳北钦虽为奸人所惑,却绝非是欺师灭祖之辈,当下也顾不得追杀令,提剑与那些妖物缠斗,一路厮杀进了主殿。”   “门外妖族来势汹汹,我只一人之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且战且退,可就在我推开主殿的一瞬间,却见到了一个人……师叔可知那人是谁?”   柳安木盯着柳北钦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突然收紧,一种很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隔着几步的距离,柳北钦眼含悲怆,他动作决然地在自己的心口画了一道阵法。   随后他声音颤抖,一字一句地开口:“我看见了您收留的那妖…我亲眼看见它举着您的佩剑,刺入了决明师伯的胸口。决明师伯死的时候,两只眼睛还睁得很大,他是死不瞑目啊……我本想去找其他师伯来帮忙,没想到刚转过身,就看见自己的胸口被一柄长剑所贯穿。”   柳北钦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不敢去看柳安木的脸色:“我死以后,魂魄游荡在后山之上,我本想等到师门将我的魂魄召回,再将所看见的一切悉数告知,没想到我在后山碰上了前来勾魂的白无常,为了躲避白无常,我一头钻进了一个山洞里,而后就失去了意识。这一睡竟不知过了多少年,两个月前,我突然再次苏醒,却发现自己被困在这房间里,到处都是禁制,我的魂魄也一日比一日虚弱,很快就会魂飞魄散。如果小师叔再来晚来几日,恐怕就见不到师侄我了……”   随着柳北钦哽咽的话音落下,屋子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柳北钦在自己心口画下的阵法也叫“真言咒”,此诀是清城山的独门秘法,虽然只在一炷香内有效,但如果施诀之人在此之间说了半句假话,就会立刻受到蚀心之痛。   柳安木并未回应,只是心脏好像被捏紧,每一下跳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压抑。   前世他身死以后灵魂归于寂静,却在完全消散前被一股力量所吸引,坠入轮回之井之中,所以在他死后发生的一切,他都不从得知。但如果真如柳北钦所说,在他死后妖族趁着护山大阵关闭之际大举来犯,那清城山定然在这一战中损失惨重。   而此时他迫切想知道,柏止到底在这一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难道这一切罪果当真因他而起……   **   蝎子女留在一门之外,并没有跟进来,看着青年面对一张桌子发呆,她不自觉地好奇看向办公室里那张奢华的老板桌。梨花木桌面上放着一个相框,除此之外,桌面上还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神像,几乎到了可以用“密集”老形容的地步。   屋内的柳北钦好奇地打量着屋外的蝎子女,此女一直跟在小师叔身边,难道是小师叔的仆从?不过这个女人似乎并看不见他,如果是小师叔的仆从,又怎么会只是个普通人。   想了一会依旧没有任何头绪,柳北钦索性也不再想了:“这里的布置很奇怪,我感觉像是一间静室。虽然我在这里被困了数月,但只有这张长桌我一直无法靠近,只要我触碰到桌面,就会被这些神像身上的力量弹飞出去。”   随着他的讲述,柳安木的视线落在那堆满小神像的梨花木老板桌上。   虽然这里的神像个头不大,但从周围波动的气息上来判断,都在大庙中开过光,难怪柳北钦不敢靠近。不过柳北钦的话也不可全信,有些话虽然是真话,但或被掐头去尾,或被更改顺序,虽然可以逃过“真言诀”,但也与假话无异。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忽然开口:“你是怎么飞的?”   柳北钦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位小师叔为什么会关心这个。思考片刻,他还是如实比划道:“就是眼前突然闪过一片金光,然后魂就‘嗖’一下飞出去了。”   柳安木“哦”了一声,挑了一下眉,表情很无辜:“没见过,要不你再给我演示一遍?”   话音刚落,柳北钦的后背就出了一身冷汗,他打着牙颤开口:“小师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还没等他反抗,破空而来的六道黑烟就已经缠住了他的手脚,将他拖上半空,疾速朝着老板桌的方向撞去。   “嘭!”在即将撞上老板桌的前一秒,飘在半空中柳北钦突然像是撞上了一堵空气墙,随即缠在他四纸上的黑烟尽数化作烟尘散去,他的身体像是只被拍扁的苍蝇,在“屏障”上抽搐了几下,随即猛地脱离开,惨叫着朝身后弹射了出去,又“啪唧”一声粘在了后方的墙壁上。   看着“弹射”出去的柳北钦,柳安木摸了摸下巴,啧啧赞叹:“年轻就是好啊,连飞都飞得这么快。”   粘在后墙上的柳北钦自然回答不了,满墙的黄符让他浑身触电般抖动,只差一点就要顷刻魂飞魄灭。就在柳北钦满身焦臭、吐着黑烟从墙壁上掉下来的时候,柳安木也绕到了老板桌的正面。   打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文件,他随手翻看了几张,基本都是研究所的财务支出报表:“三个月内接近支出两千万,这研究所还真不简单啊。”   第二个抽屉里是一连串的铜质钥匙,不过这研究所的地下大得像个蚂蚁巢,这些钥匙上又没有标识,很难看出哪个钥匙对应于哪扇门。第三个抽屉里是几份没签字的文件,第四个抽屉里是一双未开封的酒店拖鞋,第五个抽屉里……   柳安木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定在手下的一份长方形照片上。   从照片上的人数来看,这应该是一份合照,照片表面的塑料胶封已经发黄,靠近他手指的右侧有一排不算鲜艳的红色文字:   ——华宗生科研究所19xx建所留影。   这张照片里一共有四排人,有男有女,穿着都是解放初期的军棉袄。从抽屉里拿起这张照片,柳安木的心脏跳得飞快:“既然是建所留影,那这所研究所的院长一定也在其中,而且作为研究所的院长,‘他’最有可能的站位……是在第一排的正中间!”   就在他看向照片中间的一瞬间,视线陡然变得模糊,周围的灯光在刹那之间熄灭,只有大门的方向传来幽暗的白炽灯光。门口的蝎子女显然被吓了一跳,长长的蝎尾拖在身后,发出尖锐刺耳的拉拽声,鸡皮疙瘩顺着她的手臂爬上去,她几乎感觉自己的牙床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冷气从四面八方涌出,柳安木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指缝间翻起一块铜板,微微退后了一步,观察着周围的黑暗。   下一秒,他的后背抵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熟悉而温柔的叹息:   “师尊可真是让我一番好找啊。” 第127章   柏止的声音仍然是温温柔柔, 但柳安木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一条毒蛇缠绕上颈部,冰冷而坚硬的鳞片滑过颈部, 缠绕住他的颈部、胸膛,要与他生生世世、紧紧相依在一起。   指缝里的铜板翻了一个面,方孔上方有一闪而过的黑气掠过。柳安木略微扬起头, 隔开光线的门框倒影在他的瞳孔中,一面光明, 一面黑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背后的声音沉默了片刻,随即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的耳根,从他的耳朵上牵下来了什么。这东西就像是被粘在他的耳朵后方, 被揭下来的时候还发出了极细微的嘶啦声。   “师尊身上带着我的根须, 无论师尊身在何处, 我都会找到你。”   一条一条的数根从身后探出, 有些粗粝的枝条如同水草般缠绕在柳安木的胸膛上, 淡淡的幽香随即钻入鼻子中,明明应该是安神的清香,此刻却浓重的几乎能掠夺人的呼吸。   头顶的灯光剧烈闪烁了几下,光线忽明忽暗之间,映出对面那张五官深深凹陷的脸。柳北钦的脸色比纸还惨白,他腥红的眼珠死死盯住那个高大的男人,脸颊颤抖着, 似乎连牙床都在碰撞。   下一秒,他伸出抖动不停的手指,残缺的手指直指向柏止,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   “是你…!你犯下诸多恶行,竟然还敢来纠缠小师叔!”说完他又目眦尽裂地看向旁边面无表情的柳安木:“小师叔, 你可千万不能再被他欺骗了!决明师伯就是被他害死的,我亲眼看见他杀了决明师伯!——是他!是他引来了妖族!长春师妹、泉门师兄……我们多少的同门手足惨死在他的剑下,小师叔,你一定为要为我们报仇啊!!”   最后一句话,柳北钦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翻起的指甲都抠进了肉里,爬满血色的眼睛里充斥着滔天的恨意,好像恨不得扑过去把那罪魁祸首给碎尸万断。   柳北钦的话字字泣血,两行血泪从他充血的眼眶中流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眦大的眼眶中不止有愤怒和恨,还有一种隐藏得很深的、近乎接近兴奋的快意,这是这种情绪被他很好的隐藏在了愤怒的背后,不仔细去看根本发现不了。   可就在他声嘶力竭地嘶吼出最后一个字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一种久违的可怕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几乎像是被绑在脚架上,生生把一张皮给扒了下来。   毫无血色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柳北钦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个被贯穿的大洞,丝丝缕缕朝外冒着黑气。   “当啷!”一枚沾着黑气的铜板穿过他的胸膛掉落在地。柳北钦头脑一片空白,他嘴唇动了动,抬起头呆呆看着对面的柳安木。   他颤抖地伸出两条变得透明的手臂,似乎想要问清楚为什么,可胸口上的大洞却不断吞噬着他的魂魄,不到片刻的功夫,那本就残破不堪的魂魄就变成了一条黑烟,被吸进了掉落在地的铜板之中。   周围安静了下来,蝎子女紧紧抓着门框,但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办公室内的灯光骤然熄灭,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从她的角度根本看不见门内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里面一定出事了。   黑暗中,只有两道频率不同的呼吸声。柏止环着青年的腰,将自己的下巴抵在青年的肩膀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在狭小的空间中蔓延。   这样的安静大概维持了十来秒,柳安木终于打破了沉默,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我想听你说,听你亲口说。有什么苦衷,有什么情非得已,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两个人此刻的距离很近,柏止的呼吸都喷洒在他的耳廓上。他低垂着眼眸,半晌才很轻地开口,声音轻的就像是一阵掠过耳畔的微风:“如果我一直在骗你呢?您难道不知道吗,妖最会骗人……”   柳安木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看向面前昏暗的白炽灯光,很轻地叹道:“那我也认了。”   “……”柏止松开了一只抱着柳安木的手臂,张开手指,将自己的手指穿插进青年的指缝。随即他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脸轻轻埋进青年的颈窝,这个动作无论何时都会带给他安心的感觉,好像这样,被他抱住的那个青年就不会再离开他。   “决明子是我杀的……不止是他,还有东峰的蓬石散人,西峰的南谷道长。但除此之外,我未曾伤其他人一分,妖族来犯,与我并无关系。”柏止的声音很沙哑,几乎难以听清:   “我原以为师尊的魂魄已经消散于天际,可偏偏就在我心如死灰之际,却让我得知清城山将你的魂魄藏了起来。我听闻此信,大喜过望,连夜上山讨要您的魂魄,却被嘲笑是痴心妄想,可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找到师尊……”   “只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仿造师尊的字迹,给我写下那封绝离书。”柏止的声音透着一股寒意,连带着周围的温度好像都下降了几度:“更不应该以师尊的魂魄要挟…逼我交出师尊的佩剑,就地伏诛。”   柳安木沉默了片刻,这听上去确实是他那几个古板师兄能干出来的事情。道家讲究随心,他这个几个师兄立心要斩尽天下的妖魔,对柏止一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过当年他身陨前将天地间仅剩的一块息土交到了柏止的手里,有这块息土护身,就算是老掌门亲自出手,柏止应该也能负伤从老掌门手下逃走。   柳安木偏过头,干咳了一声:“其他事我不清楚,不过那封绝离书……的确出自我手。”   柏止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抱着柳安木的手不自觉收紧,几乎让柳安木喘不过气来。他微微挣脱了一下,没有挣脱开,反而被那些粗粝的枝条把胸口的两处磨得生疼。   他索性彻底摆烂,靠在柏止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继续说道:“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转世,只是想让你尽早脱解心魔,修成大道。所以我才写下那封绝离书,交代他们十年后送到你手里。”   “……”   “脱解心魔,修成大道……”柏止轻声重复着这两句话,他用额头抵着柳安木的肩膀,突然很低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却显得有些失意:“我的心魔是什么…师尊难道当真不知吗?既如此,师尊当初又何苦来招惹我?”   柳安木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   当年之事也怪他一时色迷心窍,那时他本来已经是“守门人”,却自持天资不凡,以为凭借自己一介凡人之力,就能逆天而行,与天数相抗行。也就是这种狂妄,让他不顾历代“守门人”的宿命,主动招惹了柏止……没想到竟害得他如此。   鼻腔里被清冷的幽香铺满,炙热而潮湿的呼吸落在耳垂上,柏止的声音温柔而蛊惑地在耳畔响起:“生同衾,死同穴。青冢巢鸳鸯,飞鸣自成匹,谓予不信如皦日。”   随着柏止的话音落下,头顶的白炽灯突然亮了起来。   柳安木手里的照片里被昏暗的灯光照亮,塑料胶缝上滑过一抹极亮的白色,又在某一处停了下来。柳安木眯了眯不适应地眼睛,低头看向手里的照片。   光线汇集的地方坐着一道单薄的身影,身形很消瘦,五官深深向内凹陷,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瘦猴。“瘦猴”身上穿着并不合身的白大褂,脑袋偏向一侧,右腿压在左腿上,两只手交叠放在身前,这样的姿势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柳北钦?”柳安木静了两秒,转过头有些生硬地说道:“院长竟然是他?”   柏止看了他手里的照片一眼,慢慢松开了手。目光看向老板桌的底下,柏止停顿了片刻,若有所思的说道:“桌下好像有东西。”   “桌下?”柳安木顺着看去,果然在左侧的两个隔层之间看见了一个用泡沫纸包裹的东西,刚才他的注意力都在抽屉里,所以才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夹层里竟然还藏着东西:“居然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包的这么严实,看来是一件重要的东西。”   从夹层里把东西抽出来,打开两层泡沫纸,里面的东西竟然是一块铁皮,整体材质还很新,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装上去。柳安木把铁皮翻了一个面,就在他看清铁皮上的标字时,瞳孔缩成一点。   “院长室!”   柏止目光扫过那块泛着金属光泽的铁牌,颜色稍浅的瞳孔中透着色彩:“研究所地上的已经查过了,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手续也很齐全,表面上看就是一个正常营业的生物研究所。原来他把真正的研究所藏在了地下,难怪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被发现,这样说来,他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对,不可能。我了解柳北钦,他这个人心比天高,却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柳安木眯起眼睛:“以他的智商,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恐怕他只是一个被推到明面上的棋子,这个研究所真正的‘院长’一定另有其人!”   柏止垂下长睫,看着那张建所合影,微微笑道:“如果还有一位‘幕后真凶’,那他难免要与院长联系。师尊不如将此人交给749局,那里的人自然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柳安木摇了摇头:“交给749局的人我不放心,从之前的种种来看,749局里不止有一个叛徒。”   他走到办公桌旁,弯腰捡起地上的铜板,铜板的表面已经结出了一层冰霜,看来里面的魂魄正处于极其愤怒的状态。他把玩着手里禁锢着柳北钦的铜板,冷笑着说道:“家门不幸,我自有办法让他开口。” 第128章   冰冷的囚笼用两根黄色警戒线隔开, 昏暗的灯光在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空气中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走道尽头的排尸口被摆上了一个插着蓝色小旗帜的硬坨。   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即使身上披着薄毯, 牙床依旧不由自主地打颤。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被解救的一天,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他们日复一日活在噩梦中, 此刻竟然对近在咫尺的自由都有些麻木。   一墙之隔外的清洁间被简单整理了出来,当作简易的笔录室。裹在薄毯里的中年男人低着头,在他的头顶被移植上了一对泛着金属寒光的牛角,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 这对牛角上遍布着倒刺, 倒刺缝隙中还残留着擦不掉的血渍, 一旦刺入其他实验品的身体, 顷刻间就能扯下一片皮肉。   “牛头|男”默默抽了一根烟,尼|古丁流经肺部,逐渐麻痹了人的神经。直到一根烟即将抽完,他才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有些疲惫地开口:“在这里所有人都一样,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 我们都只是无法反抗的实验品,是供人娱乐的牲畜,没有人在乎我们的死活……我很清楚,我杀了太多人,我罪不可赦, 也许离开这里等待着我们的就是牢狱之灾,可我也没办法,在这里只有两种结局,被你对手杀死,或者…去杀死你的对手。”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脸部线条硬朗,神态庄严,气场很强,无论多么狡诈危险的犯人,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变得老老实实。   王远沉默了片刻,面对这些受害者,语言的力量显得如此苍白。大约过了十几秒,他才组织好语言:“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你们的情况非常特殊,组织上肯定会酌情处理。不过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恐怕你们都不能离开警方的视线,我们会安排专人对你们进行心理疏导。”   “牛头男”把手里的烟屁股按灭在旁边的烟灰缸里,因为背后的金属牛尾,让他无法完全靠在椅子上,只能微微侧身,将自己的重心全部压在左腿上。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好,我配合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我都会告诉你们……只是在讯问结束以后,能不能让我给我的妻子和女儿打个电话。你们放心吧,在电话里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只是想给她们报个平安。”   只是想给家里报个平安,似乎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等笔录结束之后,我们会统一安排你们和家人联系,报个平安。”王远点了点头,他的视线又落在男人头顶的一对牛角上:“不过现在我需要按例对你进行问询,方便跟我谈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吗?比如你是怎么控制这些金属义肢的?”   “牛头男”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忽然看向房间左侧长身玉立的青年,目光很沧桑,“我们控制不了这些畜生的部件。”他抬起身,缓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苦笑道:“是‘它’在控制,是我们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在控制,我们只是它的载体。如果不能把它们从我们的脑子剥离出去,我们一辈子也做不了正常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牛头男”的视线,看向靠在墙壁上的柳安木。在这里的人都不是普通的人,这些都是从749局抽调而来的精英,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家本事,但在他们所有人里,能直接接触到灵魂的,唯独只有眼前这个年轻的行鬼师。   “你是想说‘附身’?” 柳安木抬起眼皮,目光定在男人头顶大概一尺的位置。   “不,不是附身。准确一点说,我们在共用一个身体。你所看见的我,只是表面上的我,而它藏在我的身体里,或者说我是正面,它是我的背面,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精神的融合在一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牛,有时候它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人。”   柳安木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着牛头男的讲述,那个飘在他头顶上的影子晃了几下,随即一下钻进了牛头|男的身体。就在这一瞬间,牛头男的五官扭曲了一下,浮肿耷拉的脸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两眼中距被拉成了几倍,鼻梁向前凸出,鼻孔放大数倍,嘴唇变得又厚又长,看上去就像是融合了人类和牛头的特征。   当牛头男看向柳安木的时候,他身体里的那只老黄牛的灵魂也在盯着柳安木的眼睛。只是这个魂魄并没有释放出善意的信号,眼珠子瞪得很大,从挤压成方型的鼻孔中喷出两道滚烫的热气。   “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低闷的声音从那古怪灵魂中发出,口齿非常模糊,倒像是哞哞的牛叫:“凡世间诸事,都是有因才有果,你以为…他真是什么好人吗?”   柳安木并没打算回答,其他人看不见老黄牛的灵魂,现在回答只会让他在其他人的眼中像是个神经病。牛头男究竟是什么人,等到收案后自然会有人去调查,至于眼前这个牛头|男究竟是恶贯满盈的逃犯,还是不幸落入虎口的可怜人,这些都与他没关系。   见他不为所动,黑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片刻后,那黑影再次从牛头男的身体中离开,随即又缓慢再牛头男头顶重新凝聚。   那老黄牛的魂魄在半空中不断变换着形状,很快像是天边的云朵一样拉扯出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个男人高高举起手里的铁锹,一下又一下,用力砸向身下女人的后背。   云朵的形状越来越清晰,将男人脸上的狰狞与凶狠刻画得淋漓尽致。被铁锹所砸中的女人开始还在挣扎,但慢慢的她挣扎的幅度越来越缓慢,到最后只是身体微微抽搐着。随着女人彻底昏倒在地,从旁边扑过来了一个更小的身影,这个身影哭喊着扑在女人的身上,却又被那个扛着铁锹的身影一脚踢出去数米,跌跌撞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眼前的画面是真是假无从分辨,柳安木轻轻皱了下眉,重新看向那张脸皮耷拉的脸:“你的妻子和女儿都多大年纪?”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就连王远都看了过来。牛头男也楞了一下,他的脸上闪过一瞬间不自然的表情,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他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在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沧桑。   “我和我的妻子是大学同学,今年正好都是三十五岁,我们感情很好,从来没有吵过架。我的女儿多多,今年才四岁,还在上幼儿园……”说起自己的妻女,牛头男浑浊的眼底划过一丝温情,好像真是一个爱护妻子、关心女儿的好父亲。   柳安木打断了牛头男的话,他盯着牛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打过你的妻子吗?”   听见这话,牛头男眼神中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先否定了这个说法:“没有,我都说了,我和我妻子的感情很好!而且……警官,我想这是我的家务事吧,如果和本案无关的话,我有权拒绝回答。”   牛头男的眼睛里透出几分凶光,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另一个低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就是他的妻子把他送来了这里,如果他从这里逃出去,只会加倍报复他的妻子。你们救了一个恶棍,却也害了另一个可怜人。”   黑发青年一动不动地盯着牛头男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下方投出一片阴影。   人类的魂魄和精怪之灵融合以后,就会变得更加强大,正是这种灵魂上的强大,让这些被关押在囚笼中的人即使表面狼狈,却依旧能保持着无比清晰的神智。如果他们身上没有被加装这些“义肢”,现在的他们绝对是比普通人类更强大的存在。   而正是这种冷静与理智,会让他们永远保持清晰的大脑,找到当时当下最有利于自己的证词。   柳安木突然抬步朝着男人走去,随着他的接近,牛头男下意识向右边躲闪了一下,明显紧张了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帮你了,看你说得那么情真意切,肯定也不再想和那些东西共用一个身体吧?”柳安木挑起嘴角,在靠近的一瞬间,突然伸手握住那布满倒刺的牛角。   尖锐的倒刺瞬间刺穿他的皮肤,腥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掌滴了下来。   牛头人压根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直接愣在了原地,滴落的鲜血落在他的脸上,又顺着他瘦削干瘪的脸颊流下去,他的眼角抽搐了两下,随即陡然瞪大:“帮我……?不对,你是要把它驱逐出我的身体?”   话音刚落,冰凉的手掌已经按在了他的额头上。牛头人猛地瞪大了眼睛,爬满血丝的眼眶死死盯着面前笑眯眯的青年,那明明是一张笑脸,此刻却比地狱爬上来的恶鬼还让人心惊。   那个声音凑近他的耳边,用不大的声音慢悠悠说道:“怎么?是舍不得,还是害怕了?”   没有给他挣扎和回答的机会,柳安木的身后忽然浮现出了一道白色的虚影。这道虚影足有三米高,巨大的手掌几乎将牛头男的脑袋整个包裹了起来。   一道白色的虚影顺着柳安木的手臂缓慢进入到了牛头男的身体,随着白色虚影的侵入,牛头男的身体猛烈颤抖了两下,手指抽搐,眼眶里的眼珠不断上翻,就像是癫痫发作。   意志四散,白衣道人行走在一片虚无之间,他微微仰头,视线看向山谷间被层层铁链捆绑、挤压在一起的半人半牛的“怪物”,浑身的皮肉如同小山般隆起,左右两边各有两只眼睛正在转动,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白衣道人打量着眼前的“怪物”,“怪物”的模样非常古怪,如果一定要形容,就像是一个骑着牛的人突然被高空坠落的大冰箱砸扁,巨大的冲击力下,人的躯体和牛的躯体几乎完全融合进了彼此。 第129章   看着眼前的蜡黄起皱的牛脸,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真诚道:“你像极了一位我的故人。”   十大阴帅之一的牛头,牛首人身, 手中常年拿着一把钢叉。不过要真论起来,柳安木还是觉得牛头比眼前的怪物顺眼不少,至少人家只有一个牛头。   半牛半人的怪物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 右边的人类眼中迸发出愤怒的火光。从半空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嘶吼,仔细听又有点像是黄牛哞哞的叫声, 那声音里夹杂着很多复杂的情绪,有迟疑、有不甘,还有一丝不明显的畏惧。   从右侧的嘴巴里发出一道尖锐的声音:“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难道真要看他把我们分开吗!”   左边深褐色的牛眼转动一下,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下方的白衣道人身上, 随即又再次抬起, 似乎看向白衣道人身后的方向。霭霭云雾之中, 紫烟袅袅, 隐约能在云雾之间窥见几抹不明显的青绿,遥遥而立,却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面对那种泄洪般的威压,所有精怪都只有俯首跪拜的份儿。   “没用的,我打不过。”左边的嘴巴言简意赅的说道,这个声音沉稳而粗粝, 但不仔细听,还以为是牛哞。   “打不过?”右边的声音好像气极,变得更加暴躁了,连带着身上的铁链都哗啦作响:“废物!我当初就不该选你,原本以为你块头大, 是个厉害的家伙,没想到也是个饭桶!饭桶!”   左边的声音没有理会他的愤怒,那半张牛头脸缓缓闭合上双眼,从方形的鼻孔中缓缓喷出两道白息,他沉重地叹息道:“收起你的那些无谓的抱怨吧,天意难违,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右边男人的暴怒大吼,一人一精怪虽然灵魂相融,但却有完全独立的意识。牛瞳转动着看向下方的白衣道人,那双深沉如夜幕的眸子中只有一个意思:“动手吧。”   白衣道人负剑而立,云霭卷起他的衣袍,在云海中翻涌成浪。他目光冰冷,注视着面前半人半牛的怪物。“牛精”在无意间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这些被解救的实验品,甚至于整个研究所,都可能只是被推出来的弃子。   如果这才是真相,那就不是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个残忍的实验室,而是这个实验室被主动推到了他们的面前。也许正因如此,解救这些“受害者”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杀死其中一个精魄,就能将另外一个魂魄解救出来。   白衣道人提起剑,嘴角似乎是抬了一下,可他的眼底没有什么笑意。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指引,他已经受够了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而且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所有的事情背后都站在一个模糊的影子,要想揭开这个幕后真凶的真面目,只能主动跳出这些被设定的轨道。   剑锋出鞘半寸,剑身寒光映出对面那丑陋的怪物。   牛头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它的目光看向远处巍然的青山,无声地低头一拜,随即缓缓闭上双眼。它的精魂早就已经和另一个魂魄完全融合在一起,想要把其中属于凡人的魂魄分离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另外一个精魂。   寒光掠影。   泛着莹白的长剑由左胸处刺入,疼痛钻心,就连右边破口大骂的声音都陡然停了下来。   半张人脸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牙床不住地颤抖,他能很清晰地感觉到那把冰凉的长剑在身体中游走,这种感觉就像是不打麻药直接把手术刀塞进胸腔,那些融合交织的血肉正在被一点点分离,感觉像是整个人都被撕裂。   左侧的牛头忽然睁开眼睛,深褐色的牛眼中倒影出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这道人非常年轻,脸颊瘦削得厉害,但线条却干净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刀。一缕鲜血顺着他的眼角滴落下来,滑过苍白泛青的皮肤,显得触目惊心。   沉默片刻,牛头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此事全因我逆天而行,乃自取败亡也。”   “……想死很容易,想活着才难。”白衣道人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手中长剑翻转,剑锋涌出丝丝缕缕的金光,这些金光如同纺线般钻进魂体,穿梭其间,挑开那些融合在一起灵肉。   与此同时,白衣道人眉头微皱,左手捏诀,重重拍向自己的心口。就在他的左胸膛上飘起缕缕金光时,一股腥红的鲜血从道人的口鼻中一起喷涌出,星星点点地落在他血白的道袍上,好似雪地上绽开的点点红梅。   周身的灵力被迅速吸收,胸口传来剧痛,几乎有一种快要被吸成人干的错觉。   好在长剑在吸收了足够的能量以后,剑身嗡鸣,随即整柄剑终于变成了更璀璨的金色。剑身上的铭文散发出强烈的金色光芒,好像一道纹路都从沉睡中苏醒。这些金光源源不断地被送入那“怪物”的身体,右侧的半张人脸发出了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这种痛楚无异于在毫无麻醉的情况下,把一个人生生劈成两半。   左侧的牛头人眼底布满血丝,表情痛苦,但此妖倒真是一条硬汉,即使疼得满头冷汗,也没有叫过一声疼。   一体两魄的牛头人被铁链困住,即使这种疼痛早已超过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们依旧无法从中挣脱,只能任由宰割。凄厉的惨叫声大概维持了半分钟,半分钟后,惨叫声渐渐弱了下来,变得断断续续。   白衣道人单手持剑,用袖袍浑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在他面前的,是两个被活生生撕裂开的魂魄,每边的魂魄都只剩下一半,中间被斩断的地方滴滴答答流着黑液,不是血,而是破碎的灵魂。   右侧的人形灵魂浑身发抖,几乎是瘫软坐在了地上。左侧的黄牛精魄也是满身冷汗,只能勉强维持着站立。它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缺的精魄,沉默良久,忽然抬起残存的一只前蹄按在胸口,朝着面前的白衣道人沉沉地一拜:“道长大恩,无以为报。”   这一拜过后,黄牛精魄慢慢变得透明,青色的烟气在半空中汇集,随后朝着地面上涌去。等到青烟散尽,地面上却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正面雕刻着繁复的镂空花纹,靠近中间的位置伸出两个小小的凸起。   漂浮在半空中的莹白长剑缓缓落在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心中,白衣道人抬手握住剑柄,因为脱力,他的指节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看向那在袅袅青烟中出现的木盒,盒身上涂抹金漆,雕刻着不少极其精细的莲花纹路。   握在修长手指中的莹白长剑忽然一动,轻飘飘落在木箱前方,剑锋向内推了一寸,便将那木盒抬在剑身上。一旁只剩下半个魂魄的男人见状还想去抢,不过刚扑过去就被长剑灵活地躲开,他只得狼狈地摔在地上。   白衣道人伸手右手,接过长剑递来的木箱,五指卡住箱底,将木箱抬至和视线平齐。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中突然燃起一道黄符。   火光扑面。   透过木箱表面的镂空缝隙,木箱中景象终于明朗。铜质的莲花座上盘腿而坐着一尊银制神像,神像的表面有些有些发黑,在神像的头顶盖着一块暗色红布,将神像的面容完全遮盖住。   “神龛?”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白衣道人只觉得自己的左眼重重一跳。   盖在神像头顶的红布突然被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一只腥红小巧的银嘴唇,只不过这张嘴唇裂成了三瓣,看上去阴森又诡异。下一刻,“咯咯咯”的笑声在周围响起,白衣道人仔细听了一会,才发现这个凉飕飕的笑声竟然是从那红布下传来的。   红布被拉开的角越来越大,笑声也变得越来越高亢。白衣道人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将还在颤抖的手按在剑柄上,就在红布即将被拉开的一瞬间——   “啪。”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柳安木握着剑柄的手一颤,随即手心便是一阵疼痛袭来。   意识顷刻回神,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他下意识先看向椅子上的牛头男。正在接受问询的男人此刻却半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只是他的脸色有种不正常的煞白,眉头也皱成了“川”字,仿佛在睡梦中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手掌被抓住抬起起来,轻轻掰开,手心里到处都是青紫的指甲印,有些印子甚至已经变成了紫红色。柳安木顿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抓着他手的柏止,立刻道:“我没事。”   说着他还用力握了握手指,示意自己真的没事。柏止没有说话,只是抓着他的手,目光淡淡地看向他。   “好吧……其实也有点事儿。”柳安木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从善如流改口。   “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养不好了,也不知道工伤局里给不给报。”他张开手掌,故意露出那几个紫红色的“月牙儿”。他的皮肤本来就没什么血色,几个“月牙”旁边的皮肤都翻起紫红,看上去倒还挺唬人。   掌心里充血的“月牙儿”被人轻轻按过,血液流通,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酥酥麻麻的疼。   柏止垂下眼眸,那好看的眉眼微微压低,这副模样像极了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看得柳安木心里直痒痒,好像有把刷子在心上挠,不过碍于这里还有一屋子人,他只好把那些心思都憋了回去,只是勾起食指,在柏止的手心里不轻不重地挠了两下。   这种小动作除了当事人能感受到,其他人自然一无所知,有种类似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情的感觉,柳安木对此乐此不疲。果然,柏止呼吸为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即有些无奈地收拢手心,握住那根作恶的手指。   这时,后面的程名也走了上来,他看了看昏睡过去的牛头男,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三哥,你刚才干了什么?他刚才叫得跟杀猪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对他干什么了呢。”   柳安木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我一个善良富有同情心的好人能干什么?无非是还他自由呗。”   程名显然不信。   这厢话音刚落,瘫坐在椅上的牛头男忽然浑身抽搐了几下,胸膛剧烈起伏。   下一秒,他惊恐地睁开了双眼……在看清楚眼前人究竟是谁的时候,牛头男瞳孔骤然缩成两个小点,眼角剧烈抽搐起来,一口气好险没上来:“你!……你!”   柳安木指着自己,很贴心地说道:“我、我……我怎么了?”   这回牛头男很给面子,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竟然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程名张了张嘴,他看着再次昏厥过去的牛头男,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说道:“三哥,之前一直没敢告诉你…其实你这个月的投诉量已经快到上限了,再这样下去,月底你就要公开在局里做检讨了。”   “……投诉?”   柳安木动作顿了一下,那对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投诉谁?我?我干了什么吗?”   “那可太多了,”程名如数家珍地掰着手指头:“上个星期你缝合尸体,结果给人家打了一连串蝴蝶结,家属都闹到市局去了。还有上上个星期,……”   “停、停、停!”   柳安木像赶苍蝇一样摆了摆手,感觉有些头大:“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程名抓了抓脑后勺,有些无奈:“三哥,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这种态度才会被投诉啊……” 第130章   天色已黑, 夜幕笼罩在研究所的上空。   几辆罩盖着黑布的卡车停在灯火通明的研究所前,王远站在最后一辆卡车侧后方,嘴里叼着快要燃到尽头的烟屁股:“倒!倒!再倒!”大货车的屁股后面亮着橙黄色的灯光, 王远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拿下来,丢到脚边踩灭:“地上三层,地下四层, 这些家伙是地鼠吗?这么能挖!”   柳安木蹲在路边,手里转着一根香烟, 却迟迟没有点燃。程名蹲在他的身边,把手里的烟凑到嘴里抽了一口,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只黑色对讲机。   “三哥, 那牛头男刚才醒了, 第一句话就是要去投诉你。”   “我缺他这一条投诉吗?”柳安木耸了耸肩, 随便应付着, 脑海里却又把刚才的情景过了一遍, 尤其是那个盖着红布的神龛。神龛这种东西通常为民间放置道教神仙的塑像和祖宗灵牌的小阁,不过在几件案子里,神龛几乎贯穿了所有事件的始终,这绝对不可能只用“巧合”来解释。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一开始就安排好的。”   柳安木的脑海里迅速回顾了最近的案子:“这些神龛可以说没有任何的相似性,供奉的东西也千奇百怪。”刘海平的案子里,神龛里供奉的是他妻子的眼睛, 黑三办公室里的神龛供奉的是欢喜佛,还有大四喜俱乐部里血池四方的神龛,雷胜家里供奉的神龛,再加上出现在牛头男身体里的神龛……到目前为止,所有案子都有神龛的存在!”   越是追踪着这条线索想下去, 他就越觉得头疼。那个藏在所有案件背后的影子非常谨慎,直到现在都没有露出任何狐狸尾巴。或者说他是一只正在戏耍老鼠的猫,被戏耍的老鼠越是团团转,他就玩的越高兴。   也许是在山里的原因,头顶的天空格外黑暗,像是盖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透不过一丝光来。   大概十分钟以后,一辆迈凯伦黑武士停在了他旁边,将那本就稀薄的光亮遮挡得更加严实。   柳安木头也不抬,弹起一根中指,朝挡着他光线的迈凯伦晃了晃:“会不会开车?没看到有人晒月亮吗?”   车门打开,从驾驶室小跑着下来一个男人,殷勤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黑暗中一道高大的身影坐在了迈凯伦的后座,即便再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价值不菲的西装,搭配擦得锃光瓦亮的意大利纯手工皮鞋,甚至还骚包得在手腕上喷了香水。在柳安木的认知里,这种扮相的通常只有两类人,一种坐在CEO办公室,另一种坐在高级鸭|店。   晚风送来若无若无的古龙香水味,闻见空气中熟悉的香水味道,柳安木保持着蹲着转烟的动作,但表情却明显僵硬了一下。如果他浑身上下长了毛,此刻那些皮毛应该全部都立了起来。   迈凯伦的内车灯没有打开,坐在后座的男人只露出一张线条硬朗深邃的侧脸,鼻梁到唇角的弧度如刀刻一般,甚至显得有些凌厉。男人正在翻看手里待签字的合同,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只淡淡开口道:   “烟丢掉,上车。”   柳安木看向手缝里夹着的烟,下意识丢了出去。看着被丢掉的烟头,他又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柳三了。   浑身骨头顿时硬了起来,柳安木蹲在原地没动,硬气道:“你谁啊,凭什么管老子?”   男人翻看合同的手顿了顿,随即皱眉转过头,深邃的眉眼显得更加锋利,他冷声说:“柳三,我再说一遍,给我上车。”   空气中严厉的话音落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腿就已经麻溜且熟练地站了起来。   柳安木头皮有些发麻,压根不敢抬头,他悻悻搓着鼻子,半天才窝囊地憋出来一句:“上车就上车,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   两条腿就像是被灌了铅块,每走一步都要下极大的决心。眼见亮着灯的车座就在眼前,柳安木硬着头皮,正准备坐进车里,右手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住。   身体向后踉跄了一下,随即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幽香一个劲往鼻子里钻,低沉沙哑的嗓音贴着耳廓响起:“这种来路不明的车,还是不要上比较好。”   这时程名也从大脑宕机的状态重新开机,他立刻把烟屁股丢到脚下踩灭,站了起来:“我靠!你是什么人啊?这里都被警方封锁了,你怎么进来的?”   面对程名一连串的质问,迈凯伦上的西装男人连眼神没有半分变化,只是淡淡看了车门外的柳安木一眼。   在西装男人的目光下,柳安木只觉冒了一脑门汗。干咳一声,他强自保持镇定:“那个,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道上拜把子的大哥,你们喊他柳大就行了。”   被随意介绍成“柳大”的男人面部表情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   柳安木说完之后,程名有点傻眼,他看了看眼前低调奢华的迈凯伦,又看了看柳安木:“你拜把子的大哥?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这几个月才认识,还是他带我入的这行。”柳安木睁着眼编瞎话,“他也是行内的大拿,出了这么大的事,估计是王队把他喊过来的。”   程名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左右看了看,愈发摸不着头脑:“你刚才不是还说不认识吗?……”   柳安木皮笑肉不笑:“刚才光太暗,没看清楚。”   迈凯伦上的柳大扫了一眼正和柳安木说话的程名,随即目光微微一转,落到一旁的柏止身上,淡淡开口说道:“没想到柏总也认识愚弟。”   “是很巧。”柏止不容反抗地握住了柳安木的手,微笑道:“听说柳总有意向参加西寿区那块地皮的竞标,正好白氏集团也有这方面的意向,有时间我们可以谈一谈。”   这就是要一起上车的意思了。   柳安木下意识眨了眨眼,毫无征兆地张开手指,反握住柏止的手。   他偷偷扬起嘴角,这种反抗柳大压迫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暗爽,并且十分令人着迷。   带柏止回家无疑是现在最好的选择,柳大是一个极其要面子的人,当着自己合作伙伴的面,柳大绝对做不出拿笤帚把他打上房顶的事情。   果然,柳大的视线停在了二人十指交握的手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西寿区即将竞标的那块地皮他去看过,是个难得的风水地,他也的确有打算竞标下这块地皮,在这块地皮上建造一家疗养院,不过……这个计划他从未对外透漏过,只让他身边几个信得过的亲信在操办。   “既然柏总有兴趣,那柳某自然高兴。”片刻后,柳大轻轻点着手里的合同,语气平淡而冷静:“正好今日家中备宴,不知柏总肯否赏脸,来府上小酌几杯?”   柳安木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   柳大的别墅依山势而建,绕过十转八回的林中幽径,便能在尽头看见一处栽满竹子的私宅。   迈凯伦缓缓在别墅前停了下来,立刻有人迎上来又是递热毛巾,又是递汗巾。   柳大这个别墅柳安木倒是也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当个歇脚的旅馆,住一晚就走。倒不是住的不习惯,就是柳大家里那些破规矩,条条框框,柳安木捏着鼻子横看竖看,只觉得每条规矩都在针对他。   一下车,旁边就有一个面容清隽的少年捧着一件白色长披走过来。   看见他,笑着招呼了一声:“三爷,我替你更衣。”   这事倒不是柳大立的规矩,而算是一个简单的仪式,这是要告诉所有人,他柳三依旧是丁卯一脉未来的掌权人。   柳安木看了一眼木拖上的白色长外披,应了一声,便抬起两条手臂,随口编排道:“没想到你还这里,也就你能受得了他那个臭脾气了。”   少年弯唇但笑不语。他轻轻将手里的白色长披在半空中一抖展开,长衫扬起的时候,就如同风中飘扬的柳絮,只在袖口和底部的位置点缀的几块红色浮云纹样。   再一抖,那外衫就披在了柳安木的肩膀上。青年的身量本有些单薄,披上外衫以后,恰到好处地弥补了他过分瘦削的后背,他从外衫下伸出两只线条流畅的手臂,手指修长有力,好像又变成了当年的“三爷”。   柳安木从外衫下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前衫坠着两只铜板的红流苏被他撩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配合着一身衬衫长裤,更显得他身形修长。   他盯着垂落在指缝中的红流苏看了一会,忽然转过身,看向那个刚从迈凯伦上下来的男人。   好看的唇角微微勾起,他故意朝着柏止伸出一只手:“好看吗?”   几步远,柏止近乎透明的眸子静静盯着他,半晌,突然露出一个让人挪不开目光的微笑来。从四周而来的枝条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些无法被肉眼看见的枝条缓缓缠绕上青年的小腿,又攀附着宽松的裤腿,轻巧地探入长衫的后摆。   有些粗粝的枝条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一点点描摹着青年的腰身、胸膛。   枝条贴着他的皮肤缓缓摩挲,在那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条又一条刺眼的红痕。这些枝条并没有刻意压制力道,如果穿在柳安木身上的是一件便宜地摊货,恐怕现在早就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柳安木对视着柏止深不见底的眼睛,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原本平稳的呼吸微微加重了一些。他们都对彼此太过熟悉,以至于只是简单的摩挲,就像是有细小的电流的流过血管,而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情、亲热的错觉,更让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转向了某个不应该的方向……   直到柳大皱着眉头看过来,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枝条好像才突然抽离,消失的无影无踪。   柳安木伸手抓住肩膀上的外衫,藏起那些隐秘的意动。随即,他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走吧。” 第131章   柳大的别墅是非常传统的四进中式庭院, 穿过倒座房,便进到了庭院。   冰冷的石台阶上跪着一个哆嗦的男人,他看上去年纪不大, 但身上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唐装,鼻梁上的眼镜掉了半边镜片,仔细看还能发现这人的右脸微微有些肿胀, 只是因为皮肤蜡黄而不是很明显。   听见从倒座房传来的动静,跪在地上的男人打了个哆嗦, 鼻梁上的眼镜滑下了几厘米,他却不敢伸手去扶,只是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朝倒座房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道人影顺着倒座房的台阶走下来, 其中一人肩膀上的外衫随着他的步伐向后微微荡起, 流苏下的铜铃铛发出叮当响声。   跪在地上的男人看不清来人的样貌, 却认出了披在那人肩膀上的外衫, 按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那人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红色流苏垂到跟他视线平行的高度,从他的视角,甚至能看见那人衬衫领口中露出的锁骨。   柳安木弯身看着面前狼狈的男人,嘴角微微带着一点笑意:“王六?”   男人按在膝盖上的手指好像痉挛了一下,他哆嗦着抬起头,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三爷……”   柳安木视线慢悠悠下移,停在男人缺少半边袖子的左臂。布满细小伤口的皮肤纹着一条青龙, 龙身引颈昂首,首尾相接,整条龙身通体青绿,浓墨重彩地刻画了龙头威武霸气的模样。   “怕成这样不太像你啊。”他重新站直身体,打量着跪在他面前的王六, 突然笑了一下:“你这花臂是纹着壮胆的吗?”   前后不过几秒的时间,王六的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打湿。他哆嗦了半天,也没把自己的舌头给捋顺,只是僵硬着舌头,机械地重复着喊着“三爷”,好像柳安木是什么会吃人的鬼魅精怪。   似乎是看厌了王六的孬样,柳大轻轻击了两下掌,旁边立刻有人将一个木雕托盘送上,托盘上的东西盖着红布。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王六:“半年前我接到一封密信,说你与丁巳一脉的柳庑来往甚密,于是我令人顺着这条线一路追查,这才发现你背后还真不简单。一年前你借刀杀人逼走了老余,又打着本家盘口的名头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当然,这期间你行事一直很谨慎,以至于连我都没找到你的错处。”   盖着红布的托盘被恭恭敬敬送到了柳大和柳安木的面前,即使盖着一张红布,但依然可以看出红布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王六在看见那四方小盒的一瞬间,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他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又把即将说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红布在所有人面前被缓拉起,就连一边的柏止也侧头看了过来,他的瞳孔里倒映一抹极其明艳的红,虹膜微微舒张,就像是阳光透过海面,落在那随着海水摇曳的海葵上。   柳大把手里的红布丢在木托盘上,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凌厉肃杀之意:“不过你还是太心急了,稍微一诈就暴露出了马脚。你急着去查看手里的货是否出了问题,我们的人也顺藤摸瓜,终于查到了你的库房。”   “我……我……”王六的脸色彻底变得灰败,整个人几乎是瘫坐在了地上,他失魂落魄地说道:“我也没办法,没有人给过我选择,不这么做我也许早就死了……”   没有理会另一边的王六,柳安木的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托盘上的东西,他的瞳孔里此时只剩下一个四四方方影子。   “原来在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托盘上只有一个涂抹金漆的木盒,盒子表面镂空雕刻着不少极其精细的莲花纹路。   深呼吸两口,他的手指在腰侧垂下来的铜钱上一抚,再抬起手的时候,他的指缝间已经萦绕上的一层油膏般的黑色物质,随着轻轻一个响指,绿色的火焰顿时将他的右手包裹。   “……”柳大看着那些环绕在他掌心周围的绿色鬼火,眉头微微皱了了一眼,却并未出手制止。   幽暗的鬼火透过金漆木盒的镂空照了进去,铜质的莲花座上盘腿而坐着一尊银制佛像。在幽幽绿光的映照下,佛头上覆盖着一层极重的铜绿,几乎无法辨识出这是哪位仙人,只是有一点非常奇怪,这佛头的嘴唇颜色非常鲜艳,就像是经过鲜血的润泽,裂成三瓣的嘴唇红得惊心动魄。   就在火光将佛像完全映亮得同时,意外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就在火光照亮神龛中佛像的一瞬间,整个别墅内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只有月光斑驳地照在地上。   “啪!”仅存的幽暗火光也陡然熄灭,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瘫坐在地上的王六脸色比白纸还要苍白,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朝上看去,两只豆大的眼珠死死盯着黑暗中形状模糊的木盒,额头全是汗珠:“灯……快想办法,一定要把灯打开!”   伴随着王六颤抖的声音,柳安木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带着湿气的东西垂到了他的脖子上。心里一动,他立刻朝自己后脖颈一抓,手里顿时多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这些头发好像有生命,刚被抓住,就像泥鳅一般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股阴风贴着他的脖子刮过,带来一阵“咯咯、咯咯”的笑声,好像有一个女人趴在他耳边笑。那笑声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就像是一个肺癌晚期的病人,从那破败不堪的肺腔中挤出来的呼吸。   “不对…不应该是她啊!她怎么会在这里!”王六的声音变得更加恐惧,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开灯!这东西怕光,只要有光她就不会杀人!”   “什么光都行吗?”柳安木闻言握紧手里的铜板,几乎是下意识催动所有能调动的鬼力。   绿色的火光“嘭!”的一声亮起,火苗窜上了数丈高,隐约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冒着荧荧绿光的影子。借助手里的鬼火,他终于看清了现在的情形,只见几条头发从那神龛的里钻出,他移动右手快速变换角度,终于看清楚那头发里还夹着一张脸。   这张脸的上半部分被头发包裹,看不清楚,但只有裂成三瓣的嘴唇,鲜红如血,两侧的嘴角诡异向上扬起,连带着三瓣嘴唇中间裂口都被扯到了极致。   王六的脸色更惨白了一些,全身都剧烈抖动起来:“不……鬼火对她没用,这东西就是吃鬼的!”   火光中,柳大的脸色越来越冰冷。这里是他的地盘,竟然有邪祟胆敢在这里造次!   他缓缓抬起手,右手食指指尖上悬停着一枚古朴的铜板,冷声下了指令:“杀了它。”   话音刚落,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离他几步远的白衣少年眸光微微一动,紧接着少年的身影忽然一晃,消失在黑暗当中。等那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现时,那张清隽面容已经扭曲,带有腐蚀性的黑气掀开他的皮肤,游走在他的血肉之中,此刻他的脸就如同修罗般可怕!   再次现身的少年四肢扑地,指甲暴涨数尺。   他从喉咙发出一声低吼,随即高高跃起,如一道闪电般朝着那些头发斩去。   “刺啦——”绷紧到极致的头发顿时被他斩断,那缩在头发里的女人脸吃痛发出婴孩般的啼哭声,见势不对就想往神龛中逃命。不过守在另一边的柳安木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当下调动剩余的鬼气,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用上了全力,朝着卷在黑发中的女人脸砍去。   柳安木这一击卡得角度非常微妙,女人脸仓皇逃命,这一击根本躲闪不及。可偏偏就在女人脸即将被劈成两半的前一秒,那张脸却诡异地转动了一百八十度,遮挡在她脸部的头发向两侧拉开了一些,露出一双纸笔画上去的眼睛。   那被笔画上去的眼珠在她的脸上乱钻,最终两只眼珠齐刷刷地朝一个方向看去,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女人脸上那漆黑的墨水中突然滴出两滴血红,血泪顺着脸颊流入裂开的嘴唇中。仿佛干涸的土地被雨水滋润,女人脸的笑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夸张,大咧开的唇角几乎扯到了耳根下。   下一秒,女人脸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灵气的波动,就像是空气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把那女人脸给吸了进去。   “不见了?”没想到女人会突然消失,柳安木来不及卸力,只得抽出一根阴气迅速缠绕在一旁的灯柱上,也就是这一秒,他感觉耳边有什么东西突然往他脖子里轻轻吹了一口凉气。   他心里一个咯噔,马上侧过头去,恐怖的女人脸正狞笑着贴在他的左肩膀上,他这一转头,刚好和那女人脸贴上脸。下一秒,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臂突然从后抱住了他,那湿漉漉的手臂不断收紧,配合女人脸上越来越瘆人的笑容,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而训练出肌肉记忆已经让柳安木在左手手心里用阴气凝成了一把短匕首,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握紧匕首,直朝着自己的后背刺了下去。   “噗嗤——”利器入肉的声音在黑暗中尤其清晰。   随着这一声闷响,整个庭院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下一秒,涣散的眼瞳突然重新聚焦,黑暗在眼眸中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星星点点的光亮。   整个过程非常快,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突然惊醒。半晌,柳安木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柏止。他手心里由阴气化成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心口,再有一寸就会刺入他的胸膛。   而死死握住刀刃的那只手,血肉模糊,血滴顺着指缝流下来,很快就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柏止慢慢松开刀刃,腥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指滴下,血淋淋的一片。他站在满庭院的灯光中,神色温柔,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手心里的疼痛:“别怕,刚才只是幻境。” 第132章   庭院中灯火通明, 黑夜里一轮明月高悬,边缘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空气中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就像是往一湾平静的水塘中丢进一块石头, 水波荡起,水中明月便应声而碎。   阴气凝成的短匕倏然消失在手中,柳安木盯着柏止受伤的右手, 灯光让那一片翻起的血肉更显得狰狞。此刻柳安木的脑子很乱,柏止鲜血淋漓的右手和脑海里那张瘆人的“女人脸”不断交织在一起, 像是不断跳频的电视画面。   “女人脸”创造这个幻境的手法其实并不算高明,或者说她本身就不是什么高明的东西。   庭院里的灯光其实从始至终就没有熄灭过,“女人脸”最先只是创造了一个最基础的幻境, 灯光突然熄灭就是进入幻境的信号。这时想要破除这种浅层的幻境其实非常简单, 甚至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不被幻境所迷惑, 一分钟之后幻境就会破碎消失。   可一旦身处于浅层幻境中的人相信了这个设定, 就会即刻掉入更危险诡谲的深层幻境中,在深层幻境中,入境之人的五感会被无限削弱,沉静在幻境中的假象里,像是撞进蛛网的小飞虫,被蜘蛛一层一层包裹的飞虫,最终只会竭力而亡——偏偏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并不是刚入行的新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柳安木深呼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张了张嘴:“我送你去医院,你的伤……”   话音刚落, 两个人都静了下去。   柏止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翻起的右手,他的右手也是根须所化,对于他来说这点小伤就像是拿指甲在树皮上轻轻划一下,迟迟无法愈合无非是因为伤口上残留的鬼气。   其实只要他想,这点伤下一秒就可以愈合如初……   受伤的右手用力握紧,殷红的鲜血顿时像是泄洪般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原本凝固的血痂再次崩裂,地上的血液连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洼,柏止才松开血肉模糊右手,展开手心递到柳安木的面前,微笑着说道:“好。”   柳安木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落在那狰狞的血口子上,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单手拽下披在肩上的外衫,那代表丁卯一脉未来当家人身份的外衫在他手里就像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白布,被盖在柏止的右手上。血液很快渗透外衫,从另一侧浸润了出来,仿佛雪地上开出点点红梅。   隔着一层柔软的外衫,他突然张开手指,和柏止十指相叩,微微用力,湿润的感觉浸透薄薄一层布料,传到他的手心里,粘腻的触感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   “柏教授,”他忽然压低了一点声音,嘴角却不由翘了翘,“伸手是不是在勾引我?”   柏止握紧那只手,右手上的伤口传来细密的疼痛,不痛不痒,却好像是一把刷子在他心头来回搔动。庭院中的灯火落在柏止的肩膀上,又过漫到他削尖的下巴,那好看的唇角微微弯起:   “嗯,是蓄谋已久。”   柏止的身高要略微比柳安木高上一些,也许是故意为之,毕竟妖化成人形的样子完全依照于他们的喜好,所以当年只有到他腰间的小孩,一转眼已经压了他一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当年那个被人踩在泥巴里的孩子都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男人。   柳安木仰起头,盯着柏止看了一会。   葳蕤灯光之下,柏止的瞳孔非常接近于透明,这种透明不是说没有任何颜色,而是像成色上乘的黑水晶,没有任何的杂质,灯火映入其中也会消失无踪。可是这种透明又好像是一汪清澈的深潭,表面上一眼就能看到底,但只有走入其中,才会发现里面其实深不见底,谭下蕴含着大量危机四伏的暗流,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   柳安木收回目光,抬手把垂下去的外衫捞起,一层层包裹住柏止受伤的右手。直到将两条袖子在柏止的手心上打了个结,柳安木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住柏止胸前的衬衫,迫使男人俯身靠近他。   手心里血迹很快蹭脏了白色衬衫,显得有些刺目。柳安木随手将手上的血迹在柏止的衬衫上擦干,语调前所未有的温和:“你身上多了不少秘密,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   庭院里有些昏暗的灯光落在柏止的侧脸上,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微笑,可那双近乎透明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情绪,淡漠地像是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半晌,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柳安木松开他带血的衬衫,他也没有天真到指望柏止会把所有秘密一下和盘托出,这几千年对他来说只是弹指一挥之间,但对于柏止却是一段无比漫长的岁月,至少如果把当年他和柏止的身份互换一下,他恐怕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柳安木伸手从裤兜里摸出来一把车钥匙,准备去开车。就在此刻,周围突然传来“呜——”的怪声。   原本歪着头瘫坐在地的王六突然浑身痉挛抽搐,随即猛然抬起头来。他脸上的青筋根根鼓起,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很大,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乱转,随即突然停在了右下方。   金漆神龛掉落在地上,龛壁开裂,里面的神像也掉落在地,正面朝上摔在地上。王六死死盯着神像用墨水画上去的眼睛,眼眶充血,紫黑的嘴唇剧烈颤抖着。神像三瓣嘴唇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两侧嘴角裂开的弧度越来越大,几乎要蔓延到耳根。   王六两眼发直,仿佛收到了某种蛊惑,耳边萦绕激昂的乐曲,他的脸上也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伴随着脸上古怪的微笑,他突然伸出手,从唐装的后封线中抽出了一把窄而短的匕首,这把匕首他藏得极好,从表面上看就像是一个装饰,就连柳安木都没看出来王六这衣服里还藏着一把匕首。   匕首出鞘,寒光幽幽。   下一秒,这把匕首便穿透血肉,插进了他的胸口。   随着匕首贯穿王六跳动的心脏,萦绕在在耳畔的乐曲仿佛也被推上了高潮,鲜血打湿了他胸前藏蓝色的唐装,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满足、幸福的笑容。   “小小别怕,哥哥有钱了,从今天起哥哥、哥哥一定会保护你……”   他的口腔、牙床上都是黑红的鲜血,一张口便咳出一口血来。王六涣散的双眼看向某一个方向,从他眼神中流露出的幸福是如此的真实,就像是真的看见朝思暮想的亲人站在他的面前。   “靠!”看见这种情况,柳安木低声骂了一句,不由分说拽起柏止,朝着车库的方向跑去。   王六只是一个普通人,放任他这么流血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得下去亲自找老头谢罪。   庭院中,白衣少年那张血管外凸的狰狞面庞也渐渐恢复了原样,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落在地上的神龛和木托,又看了看吐血的王六,最终转头看向柳大,像是在等待某种指示。   柳大微微蹙着眉心,片刻后,很轻地叹息了一声,食指轻轻按着太阳穴:“去帮他吧。”   话音未落,别墅外就传来一声急促的刹车声。   “好。我不在,请您务必多加小心。”白衣少年看向倒座房的方向,点了点头。他打横把脱力的王六打横抱了起来,双瞳陡然被黑色的棉絮所覆盖,朝着别墅外的方向狂奔而去。   **   “医生,医生,我丈夫怎么样啊?马上去做洗胃吗?”   “医生,先帮我把手指接上吧,万一一会接不上了怎么办?”   “医生……”   即使已经是半夜21点,医院的急症室里依旧挤满了人,有人满头是汗地捂着肚子,也有人满身是血,手里还拿着自己断掉的手指。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味道,既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有血腥味,甚至还参杂着酒精呕吐物的味道。   王六胸口插着一把腥红的刀柄,两眼翻白,浑身抽搐,脸色比死了三天还白。   刚被送进急诊,就彻底震慑住了其他患者,众人纷纷表示自己还能坚持,于是躺在担架上的王六一路绿灯被转移到了急诊手术室。柳安木原本打算跟进去,却被穿白大褂的医生严肃地挡在了门外:“病人情况很危险,家属在门外等候,有空先去把费用缴了。”   柳安木只能作罢,到缴费室一看,缴费窗口的队伍都拐弯了。   窗口护士大姐里双手都快要忙出了残影,她抽空看向外面正观望的柳安木,摆摆手喊道:“年轻人多走两步,前面挂号厅也能缴费,不要都挤在这里!”   柳安木只好收起缴费单,回头就看见柏止手上缠着白纱布,优雅地坐在等候区的塑料凳上。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柏止抬起头微笑地看了过来。   柳安木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缴费单,又指了指另一边,意思是要去前面交钱。   已经恢复了正常人模样的白衣少年抱着膝盖坐在柏止旁边,他的身形有些瘦弱,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他站起身,嘴里嘀咕了一句“我想起来了”,接着就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喂!江竹,你去哪?”柳安木愣了一下,江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惨白着一张脸,闷头朝着人群中冲了过去。在快到拐角的地方,突然有个老人慢慢推着轮椅从拐角处走出来。   看见转着轮椅的老人,江竹非但没有减速,反而闷头朝着老人冲撞过去。   就在他撞上老人的一瞬间,他的身体竟然像是一道虚影,径直从老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反而是转着轮椅的老头停了下来,他先是左右看了看,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似乎有些不解。刚才的一秒,他感觉有一阵风从自己的周围穿了过去,可这明明是室内啊!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一旦细想就会觉得细思极恐。老头摇了摇头,继续转着轮椅,顺着走廊朝着另一边走去。   眼见江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弯的尽头,柳安木暗骂了一句,果断朝着走廊尽头的拐角追了出去。   经过两段走廊,就在江竹拐进挂号大厅的时候,从两侧的走廊里突然冲出来十几个穿着白大褂、带着蓝色防护口罩的医生护士,他们行色匆匆,有人手里还拖着仪器,用一堵人墙便把紧跟在后的柳安木给隔开了。   柳安木只能停下脚步,他眼睁睁看着江竹白着一张脸,闷头穿过那些神色不定的医生和护士。   一拐弯,江竹瘦弱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急症室的楼梯间。 第133章   两米宽的走廊上拥挤着数十名医生和护士, 他们行色匆匆地朝着前方走去。   最前面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手里拿着电话, 似乎正和什么人交谈。不过隔着十几个人,距离太远,老医生说话的内容柳安木并听不见, 不过从这些“白大褂”焦急的神色来看,恐怕今晚的医院也不太平。   “能动用这么多的医疗资源, 难道是来了哪个大人物?”柳安木想了想,既然已经跟丢了江竹,那不如跟去看一看这些“白大褂”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伸手在腰间的铜钱串上摸了一把, 再抬起手时, 他的指缝里已经多了一枚铜色钱币。黑色的烟气从铜钱表面一丝一缕的溢出, 迅速穿过一群白大褂, 粘在老医生的后背上。   深呼吸一口气, 心神凝于晴明之上,耳朵里顿时钻入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不见了?这么短时间怎么会不见了?监控查了吗?”   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皮,心说不见了?什么东西不见了?   “保卫处的系统正在升级,所有的监控摄像头都没开。”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的人的声音,话语间透着慌张与焦急:“院长,这事我可以解释,是病人突然出现急性喉部痉挛, 我们急症科的医生去推急救仪器,这前前后后也就不到一分钟,再回来那个病人已经不见了。”   老医生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走道尽头的摄像头,果然没看到红光, 他得表情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沉声道:“公安局的人正在赶过来,马上通知所有部门,配合警方抓紧把这个病人找出来!”   老医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到尽头,拥挤在走道里的白大褂们也跟着老医生匆忙离开,走道再次变得通畅。   “病人失踪,按理说应该先联系病人家属,为什么会第一时间联系警方?”柳安木把方才放出的阴气尽数收回,琢磨着刚才听见的对话:“难道这个病人的身份很特殊,是警方收押的犯罪分子?”   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真的是保外就医,公安机关肯定有安排专人监视,不可能出现让犯罪分子的逃脱的情况。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人是在逃的犯罪分子,或者身上有枪伤,在就诊时被医生给认了出来。”柳安木随手翻着手里的铜板,大脑转得飞快,“如果他想快速离开医院,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他一定会选择从急症室的大门离开,然后快速绕到医院正大门,混入进出医院的人群。”   柳安木大脑里一边思考,一边快速把周杰从铜板放了出去。恶鬼现身,周围的温度顿时低了不少,虚空中探出一双眼睛,带着明显的讨好:“我英明神武的主人,您需要我做什么?”   “守住医院大门,如果有人离开医院,想办法把他困在医院大门。”柳安木下达指令后,周杰便应声化身为一股黑烟,消失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中。   “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柳安木自言自语,他将铜板重新挂回腰间,心情不错地朝着挂号厅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接近八九点,门诊挂号厅依然有不少人进出。   柳安木登陆警局内部系统,一边刷着局里最新发布的通缉公告,一边大步流星地朝着门诊大门的方向走去。没走出几步远,肩膀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与此同时,鼻尖飘来阵阵难闻的味道,就像是菜场里水产区常年有的鱼腥味。   柳安木抬头看去,那是一个浑身罩着黑布的人。   明明是那人主动撞了上来,可他自己却反倒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从包裹身体的黑色斗篷下狼狈地伸出一只手,扶住一旁的墙壁。随着他身上的黑色斗篷向两边打开,空气中的鱼腥味也更加浓厚,几乎到了让人有些反胃的地步。   柳安木微微皱起眉头,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他转头看向男人扶着墙壁的手,可男人却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迅速把手给收了回来。即使黑袍男的动作很快,但柳安木已经看的清清楚楚,黑袍男的左手上布满了透明的鳞片,而且这些鳞片并不是贴上去的,而是真实从他的皮肉下生长出来!   或者说,黑袍男的手上根本就没长皮肤,这些蓝色透明的鳞片是直接长在他的血肉之上。   对视的时间非常短,男人紧了紧身上的黑斗篷,露出斗篷的眼睛惊魂未定地看向对面的青年一眼。柳安木的目光下移,看向从男人的斗篷下露出一只银色的手提箱,似乎注意到了柳安木的目光,男人突然拉紧斗篷,转身快步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等等!”电光火石之间,柳安木瞬间出手扯住了男人的斗篷。男人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却又不知道从哪爆发出了惊人力量,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头蛮牛,拼命朝着医院大门跑去。   柳安木被他带着跑了几步,抓住的那块斗篷竟然发出“撕拉”一声,从被抓住的地方撕裂成了两部分。黑袍男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凭借着一股蛮力闷头朝前冲,按照这种架势,周杰创造出的鬼蜮不一定能困得住他。   柳安木边追边思考,迅速对着铜板下达了第二道指令:   “计划有变,先抢他手里的箱子!”   此刻黑袍男已经跑出了门诊部大门,他慌乱地左右看了看,黑袍下的眼睛很快锁定了路边的一排白色面包车。从这些面包车摔门下来了几个人,这些人都穿着宽大的风衣,戴着帽子和深色口罩,隐约还能看见他们宽大的袖口下有什么棍状的东西露出来。   黑袍男抱紧了怀里的箱子,盯着那些人看了一会,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就朝着停车场的方向撒腿跑去。那些风衣人见状不对,也彻底撕破了表面的伪装,冷笑着朝着黑袍人追去。   黑袍人看着瘦弱,但跑起来速度倒真不慢。可就在他快要跑到路边时,突然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整个人跌了一下,顿时以一个狗啃屎的姿势扑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极重,怀里的银色箱子也摔飞了出去,在水泥地面上滑行数米,随后滑进了一辆SUV的的车底。   黑袍人痛苦地捂着肩膀,他朝着滑进车底的银色手提箱看了一眼,犹豫了几秒,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猛地爬起来,朝着路边拼命跑去。   追在他后面的风衣人自然不会让他逃脱,几个风衣男对视一眼,从侧兜中掏出对讲机说了几句,停在路边的面包车顿时重新发动,朝着黑袍男逃跑的方向加速开去。   就在双方你追我赶时,谁也没注意到那辆SUV的阴影里突然出现了一只骨瘦嶙峋的手臂。这只手臂在地面上摸了几下,很快就碰到了车底的手提箱。   周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抓住手提箱的手臂用力,伴随“唰——”的一声,手提箱消失在了车底的另一边。   等到那些风衣人趴在地上,再想寻找银色皮箱的踪影时,这只“消失”的皮箱早已出现在了柳安木的手里。他单手拎着那只很轻的皮箱,溜溜达达地回到门诊大厅,甚至还抽空去挂号窗口缴了个费。   没有任何重量的恶鬼趴在他的肩膀上,绘声绘色描绘着刚才紧张又刺激的情景:“要不是刚才我手快,果断出手把这皮箱给拉了回来,那些黑风衣就要把这东西给带走了!”   柳安木掂着手里的皮箱,心情很不错,连眉梢都微微上扬:“做的不错,回头给你改善改善伙食。”   趴在他肩膀上的恶鬼自然喜不自胜,熟练地又拍了几句马屁,这才化作一溜烟,钻回到铜版之中。   窗口办理缴费的工作人员业务很娴熟,没一会就办好了手续。刚从窗口里拿到缴费凭据,柳安木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你怎么也在这?”   这声音有点耳熟,回头一看果然又是卫彦。身材修长的宁昱跟在卫彦身后,抬头朝着柳安木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卫彦把眼前的青年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青年右手上的银色皮箱上,皱起眉头:“哪来的?”   “说来话长。”柳安木抬了抬下巴,示意两人已经有不少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随即,他拍了拍手里的皮箱,慢悠悠道:“借一步说话?”   卫彦皱起眉头,目光一直盯着青年手上的皮箱。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收到线报,第二人民医院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病人,全身百分三十以上的皮肤变成了鳞片,而且剩余的皮肤也有大面积病变,具体情况就是浑身皮肤出现鱼皮状倾向,不仅皮肤变薄,而且还在不停往外渗出黏液。   而根据他们的线报,这个诡异的男人就医时,手里一直紧紧抱着一个白色皮箱。   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宁昱朝柳安木点了点头:“我们的车就停在地下车库,去车上聊吧。”   * 第134章   作为749局特配的专车, 卫彦开来的“红旗”不仅所有车窗都加装了防窥膜,甚至专门在车内做了隔音处理,后座和前座之间还有一面可收放的挡板。   狭小的车后座一下挤三个大男人, 却完全不显得拥挤,甚至还能从前座上拉下一块桌板。柳安木随手将皮箱放在桌板上,皮箱并不算大, 但材质却很结实,提手旁还有两个金属卡扣。   卫彦盯着那只银色皮箱, 手指敲着桌面,“说说吧,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想好了再回答, 这件事全权已经交给我们特案A组负责了, 如果你的回答我不满意, 现在就可以逮捕你。”   卫彦着重强调了“全权”两个字, 可能是希望青年能有所顾忌。   “逮捕我?理由呢?”柳安木闲适地靠在真皮座椅上, 顺手拿起一个香蕉面包拆开包装。他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威胁,反倒一脸无辜地说道:“再怎么说我也算是帮你们一个大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锦旗有没有我都无所谓,但感谢信总得寄几封吧?”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但卫彦还是低估了这人臭不要脸的程度。不仅丝毫没有“嫌犯”的自觉,甚至拿个面包还挑挑拣拣, 那些包装瘪的他看都不看,伸手就拿了最鼓的一个。   宁昱看出两人之间不对付,抢先一步开口道:“柳法医,这事我回去会向组织里打申请,给你记上一个功劳。不过既然要记功, 至少也应该让我们知道你手里这个箱子是从哪来的。”   这话听着还算舒服,柳安木张嘴咬了一口面包,单手按在皮箱的锁扣上,随口编道:“我撞见了一个裹着黑斗篷的怪人,他说和我有眼缘,于是就把这个东西送给我了。”   宁昱的脸上浮现出思考的神色:“你说的这个怪人,具体怪在哪里?”   “手臂上长了鳞片,像鱼鳞。”柳安木又咬了一口面包,含糊不清地说道。折腾了这么久,他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哪个救世英雄混得跟他一样惨?   随着他话音落下,黑色的阴气从他的指缝中钻出,很快缠绕在他的手背上。随着心念一动,这些黑气慢慢在他手背上凝结成了黑色鳞片。   卫彦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青年手上的鳞片,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这种东西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由怨气提炼而出的鬼气常常会伴随着厉鬼出现,但眼前的青年毫无疑问是活人,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人是操控恶鬼的行鬼师。   宁昱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半个小时之前我们收到线报,内容是第二人民医院里疑似出现‘鲛人’的踪迹。”   “鲛人?”   柳安木动作一顿,挂着面包屑的嘴角抽了抽:“……你们是说一个鲛人从海里爬上来,提了一箱海货去医院看病?”   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天方夜谭。宁昱有些无奈道:“所以只是‘疑似’,至于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们也无法确定,但至少不可能是人类。”   柳安木将剩下一点面包塞进嘴里,随即拍去手上的面包屑。   下一秒,他手背上的鳞片化作一湾黑水流了下来,这些阴气就顺着锁眼钻进了锁孔中,消失不见。   他用手指敲了敲箱面,嘴角弯起一个无辜的弧度:“打开看看不就都清楚了,说不定你们还能翻到‘鲛人’的身份证,哈哈。”   宁昱:“……”   这种两声“哈哈”实在欠揍,卫彦忍不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他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人到底为什么能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人套麻袋打死?   不过当他的视线落在青年那漂亮到几乎有些张扬的脸蛋上时,又好像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丝丝缕缕的黑烟从锁眼里冒出来,像是燃尽的灰烬飘向半空中。大概过了五六秒,皮箱上的锁眼竟然缓缓转动了起来,即使卫彦再看不上青年,目光依旧不可避免地被那转动的锁眼所吸引。   “咔哒——”   锁眼停止了转动,车内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下一秒,紧缩的皮箱突然弹开了一条缝,露出内里的油纸内面。这种皮箱和市面上常见的拉杆箱并不一样,没有拉链,完全依靠于锁扣关合,这种设计在民国时期很流行,不过随着科技经济发展,这种老式皮箱早就已经退出了市场。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哟,还是只民国鲛人。”   ……咱能先不提那鲛人了吗?饶是以好脾气出名的宁昱,此刻也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轻轻揉着左侧的太阳穴,良久,叹了一口气:“先看看里面有什么吧。”   眼前的箱子看上去很普通,但保不齐里面还藏着什么玄机,在车厢内这种密闭的环境中,一旦触发了什么机关,想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躲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柳安木顺手抽出几缕阴气,从侧面探入皮箱。出乎意料的是,皮箱里几乎全部都是密封的档案,只有最上面的几份零星放着,页脚折起,看起来像是收拾得很匆忙。   而当阴气探入箱子的底部时,却感知到了一个长方形的物体,这东西被一件破破烂烂的背心包裹着。除此之外,整个皮箱里竟然没有任何一件属于那个“黑袍人”的私人物件,哪怕只是一件换洗的衣物都没有。   “这小子该不会是从哪个研究所逃出来的吧?”边胡乱猜测,柳安木边将一根手指塞进皮箱。   随着箱盖抬起,顿时整个车厢内顿时扬起大量灰尘。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宁昱直咳嗽,连眼圈都微微有些泛红。他一手捂住口鼻,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目光却紧紧看向那打开的皮箱。   几张零散的报告散落在箱内摞放在一起的档案袋上,档案袋有明显向左侧倾斜的征兆,应该是在这些牛皮袋下面还放着某样东西,不过要把这些档案都搬出来才能看见。   柳安木随手拿起最表面的一张报告,上面是关于注射某药剂后48小时的实验体生物反应。   “静脉注射抗排斥药物80mg,立即测得血药浓度为10mg/ml,4小时后血药浓度降为7.5mg/ml,实验体接受注射后出现心跳骤停,检查血钾7mmol/l,ph7。经紧急处理后,实验体心跳恢复,与目标融合良好。”   报告下方是一张彩色图片,图片已经有些脱色,红的地方轻微泛粉,但柳安木依旧一眼就看出,这图中是一个人被打开的胸膛,胸腔里的心脏上被接入了粗细不一的管子,不断有黑红的血液从心脏中被抽出。   “生物实验?”柳安木又拿起了第二份报告,这份报告是关于一个代号为“C0071”的实验体指标报告。除了一些柳安木看不懂的指标数值以外,报告的最下方还又一行印刷体小字:   “C0071原为研究生专项研究人员林正,于两个月前自愿加入研究,与0071号载体进行融合,所有实验数据由林正研究员负责,请将解析报告转-097号专线。”   宁昱把皮箱里的档案袋全部搬出来,一份份摞在桌面上。随着所有档案袋全部被拿出,压在箱底的东西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这东西大概有铅笔盒那么大,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凸棱,表面用一条破布层层缠绕。   宁昱正准备伸手去打开那东西,却被旁边的卫彦的拦了下来:“你别碰这些东西,我来。”   说完卫彦从裤兜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双黑色皮质手套,这种手套经过特殊处理,无名指和小指漏在手套外,应该是为了方便队员查验情况。隔着手套,卫彦一点点将那破布条打开。   说来也奇怪,缠绕的破布条刚打开,里面就传出一股非常难闻的味道。柳安木吸了吸鼻子,这股味道和“黑袍男”身上的味道很像,不过还多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龙延香?”   柳安木摸了摸鼻子,心说难道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把一块龙延香带出来?   卫彦显然也闻到了那股特殊的味道,他的眉头拧得更深,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一些。随着破布层层被打开,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一根透明的冷冻管,但说是冷冻管其实并不准确,因为相比起普通的冷冻管,这个管子里还套着另一根管子,两根管子组成了一个“回”字。而此刻在里层的冷冻管里,存放着一些深蓝色的液体,这些液体非常粘稠,而那股鱼腥味就是从这个管子里散发出来的。   卫彦捡起和冷冻管一起被包裹的塑料牌,“汇安生物科学研究所……这又是什么鬼研究所?”   宁昱从他手里接过那个血迹斑斑的工作牌,翻了个面。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愣了一下,呼吸加重了一些:“林正…原来他就是林正。”   那个“自愿”成为“C0071”实验体的研究员——林正。   “他从研究所里逃出来以后,试图到医院里寻求帮助。”宁昱深呼吸了一口气:“可他为什么中途又要离开?只要他再等一会,就能见到我们。”   柳安木扫了一眼那支冷冻管,换上了一副十分专业的表情:“也许因为有人也在找他,而且这些人比你们更早收到消息,也先你们一步找到了他。”   宁昱愣了一下,握着工作牌的手微微收紧:“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749局里有叛徒,而且权限不低,至少要比你们高。”柳安木随手拆开了手边的档案袋:“在你们接到这个消息前,这个人就已经把消息透漏给了他的帮手。” 第135章   宁昱的脸色变得凝重, 类似的话他也曾听指挥官说过。749局并非一般的组织,在这里即使只是上位者一个简单的猜测,都有可能在组织内部掀起可怕的风浪。   沉默了半晌, 宁昱轻轻叹了口气:“理由呢?组织里的每一位成员服役期间都会受到严格的监控,这一点哪怕是组织的高层也没有特权。除非有实质性的证据表明组织高层确有人叛变,否则就凭你今天的这番话, 只会让很多无辜之人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柳安木熟练地拆开档案袋的装订蜡线,从这些蜡线就可以看出这些档案年份不短, 年份最近的一份,恐怕也已经封存了十年以上。解开的蜡线缠绕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就像是一枚小小的戒子。   “我现在还没有实质性证据, 你也可以说一切只是我的怀疑和推测, 不过你们可以回忆一下最近所发生的事, 我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档案袋里的资料被倒了出来, 首尾两张都是粉色的夹层纸, 纸面上记载着这份档案被封存的时间。宁昱的视线落在那两张夹层纸上,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心中浮现出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而当表面上那张夹层纸被拿开时,他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了印证。   宁昱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指腹划过那道凸起的钢印。这种钢印他见过太多次,也太过熟悉, 特案A组经受的案子在侦办结束以后,全部都是由他亲手按下这枚钢印,再将档案送去归档。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所有材料都有唯一的编号,必须交到档案室统一归档,这些档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彦皱着眉头拿过被拆封的档案袋, 他抽出随身的一把短匕,沿着密封线的内侧将牛皮袋的底部裁剪开。随着档案袋的底部被完全拆开,一行不起眼的黑色印刷小字映入三人的眼帘。   “有一种可能。”卫彦将这片有字的底部夹层放到桌面中间,沉声说道:“组织是在65年正式确认建立,而在65年以前,上层还存在着一个更为神秘的组织,这个组织常年游走在民间,寻找在‘大混乱’时期成神的那些东西。直到65年以后,上层才以这个神秘组织为基底,设定了749局,专门应对那些科学知识无法解释事件的存在。”   他指了指标号开头的“甲子”两字:“65年以后所有资料全部以749编号开头,只有在组织成立以前归档的资料才会采用老法编号,甲子就是当时收集的年份。”他的指腹继续向后移动:“艮宫,代表此事发生在东三省。二十四山落寅位,说明此物尚未成神,有可能是在渡劫中失败,被打回了原形。”   卫彦说得非常详细,柳安木挑了一下眉,目光在那钢印上转了一下:“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   “这些都是组织里的秘辛,寻常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今天算是便宜你了。”卫彦闻言不由把下巴抬高了一些,看向那份盖着钢印的文件,清了清嗓子:“这些档案记载了什么?”   “19|60年的坠龙事件。”宁昱把已经看完的一页递了过去,压低了一点声音,“半年之内在六个县份上都报告了坠龙事件,应该不是巧合。发生这种数目的类似案件,组织上肯定成立了专案组调查,恐怕这就是那次调查结果的归档文件。”   “不只如此,”柳安木随手从一沓文件中抽出一张,甚至连看都没看,就递了过去:“现场村民疯抢‘龙肉’的时候,前后有一百多人碰到了‘龙血’,半个月后这些人相继发了癔症,并在一个月内全部变成了‘怪物’,有的人脊柱严重变形,无法直立行走,只能伏在地上爬行,还有人的只能每天泡在水里,一旦离开水身上的皮肤就会迅速溃烂,当地人把这些怪事归结为‘诅咒’。”   “还有最有意思的是这一条。”柳安木悬在半空中的手指点了两下纸面:“龙血,色深蓝,味腥,伴有龙延香气。”   卫彦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桌面上的透明的冷冻管,“你怀疑这东西是‘龙血’?”   皮箱里的材料已经被打上749局的钢印归档,就说明当年发生的事情肯定被解决,坠龙的“尸体”连同这些档案里描述的“龙血”肯定也已经被组织带回。既然档案可以从749局被带出,那作为归档材料的“龙血”肯定也一起被偷了出去,从这个角度想,冷冻管中的东西恐怕正是龙血。   柳安木松开手指,任由那张纸轻飘飘落在桌板上:“八九不离十。”   纸张已经泛黄,就连上面的油墨都已经有些模糊。但在材料的右上角,却盖着一枚红色印章,方框中有四个隶属小字:“龙人计划。”   卫彦捡起那页材料,仔细读了一遍,又皱起眉头把剩下的材料都拿了过来,一张张翻看。等他放下最后一张材料,眉心已经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龙血可以刺激人体发生二次进化,不过这种进化的方向极度不可控,进化畸变率接近100%,所以接触了龙血的村民才会全部变成‘怪物’。”   宁昱目光变得凝重,喉咙有些发紧,自言自语道:“难道他们是想重启当年的研究计划?”   “既是重启,也是改进。”柳安木打了个响指,黑气从他手腕上冒出,缠绕住桌面上的文件。很快,文件中就被抽出了三页,在黑布包裹下缓缓飘向半空。   “实验一共分为三个对照组,第一组是监狱里的死囚犯,这些人都是普通人,在接受龙血注射后所有人都畸变成了怪物,并且在一个月内暴毙身亡。第二组是军人,这些人的体魄更加强壮,在接受龙血注射后有两个人存活了半年,其余人都在三个月以内陆续死亡。”   “最后一组是异能人士,这些人有所谓的‘超能力’,他们接受龙血注射后畸变率只有80%,有四分之一的人顺利和龙血完成融合。这些融合后的异能者展现出了远超过人类极限的力量,不过这种力量极度不受控制,其中超过一半的异能者在动用这股力量之后器官衰竭而死。”   宁昱深呼吸了一口气:“最后幸存下来的异能者只占百分之四,档案里没有记载他们的去处,但描述他们的力量已经接近于半神……不过我记得四十年前组织里曾发布过一条追杀令,不计一切代价追杀从组织叛逃的六名叛徒。那次追捕让组织损失了2/3的中坚力量,也迫使组织第一次在民间开启强制入征。”   柳安木把手伸到后备箱垫,摸了一会,从里面熟练地摸出了一瓶罐装饮料,不过这回却没有人觉得他是在蹭吃蹭喝。   他继续分析道:“假设被你们要找的那个‘鲛人’就是林正,从这些报告上来看,他已经接受了龙血融合,而且他的身体也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他依旧能保持正常行走,而且头脑清晰,最关键的是接受注射两月后他依然还活着。”   “不过有一点很特别,成为实验体之后,他的身体素质虽然有大幅度的提升,但却没有因此觉醒任何异能,逃跑的方式依旧是靠两条腿,由此可见他并没有继承龙血中那种强大力量,或者因为某种原因,他还不能自如地调动那种力量。”   宁昱听得很认真,思考片刻,他点了点头:“所以他们的改进虽然减少了畸变率和死亡率,但同时也削弱了龙血的力量,或者因为这种改进,让实验体在使用龙血的力量时多了某种条件。不过这种改进让龙血不再只局限于异能者,哪怕普通人也可以接受注射龙血。”   卫彦皱了下眉头,说:“既然无法获得龙血里的力量,那他们重启计划的目的是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柳安木指了指剩下的档案:“这些档案全部都是749局的归档材料,只有最上面的六张报告是这个研究所的真实实验报告。林正精心策划了一个逃离研究所的计划,如果他的计划只是逃离,什么都不带反而对他最有利。而他却放弃了最容易的方式,想办法带出来了一个箱子,这个箱子里既不是钱,也不是实验数据,而是所有的档案和一管龙血,这说明什么?”   宁昱下意识问道:“说明什么?”   “说明他并不是被强迫参加这项实验,而他从研究所逃出来的目的,也并不是因为实验品的身份。”柳安木的目光看向工作牌上面无表情的男人,不急不缓地继续往下说:   “如果要我来猜,我会猜测是因为他的研究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而这个进展他并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一点从他手臂上的鳞片就可以看出来,‘龙人计划’1621例实验中,只有在成功的51例里,实验者身上的皮肤发生了自然脱离,两个星期后又长出了鳞片。”   卫彦很快找到了这个解释逻辑上的漏洞:“既然这样,那他还来医院干什么?这不是等于主动暴露自己吗?”   “不知道。”柳安木耸了耸肩膀:“也许是对‘未知’感到恐惧,所以他想要中止这个实验,甚至他可能考虑过要把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当作‘投名状’交出去,不过恐怕他也没想到,比相关部门更先赶到的会是那个组织的人。” 第136章   医院笼罩在一片黑夜当中, 就连路两旁的路灯都好像雾蒙蒙的。华灯初上,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马路,对面的居民区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像是黑夜中指引“家”这个方向的灯塔。   皮箱和那些档案柳安木都没拿,只是下车前又从卫彦的车上多顺了两瓶能量果汁。   以前柳二每次回家都会顺手带两瓶回来,这种果汁市面上买不到, 只特供给服务于749局的员工,喝起来酸酸甜甜, 而且每瓶里面都含有1%的黄中李素,喝完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的疲惫似乎都一扫而空。   喝完其中一瓶中的果汁, 柳安木正准备把空瓶丢进垃圾桶, 余光却扫过空瓶上的拉环。银色的拉环在白炽灯光下泛着银质的光芒, 环口的位置还做了一个龙形凸起, 看上去就像是一枚简单的戒指。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 鬼使神差地伸手勾住拉环,拧转了几圈。圆形的拉环很快从连接出断裂,脱落的拉环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像是一个构思巧妙的指戒。   他抬起无名指,将拉环穿过自己的食指,尺寸刚刚好。他对着灯光看了看戴在无名指上的拉环,突然笑了出来, 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挺浪漫。”   将拉环从手指上捋下来,他继续往急症室的方向走,还没走出几步,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柳安木摸出手机一看,来电的果然是又是那串熟悉的号码, 只不过此刻这个号码的备注已经被改成了“王扒皮”。   电话刚一接通,听筒里就传出王远的声音:“水库下的东西都打捞上来了,一共八个陶罐,里面都封着婴儿的尸体,不过这些婴儿尸体……很特殊。”   停下脚步,柳安木若有所思地开口:“特殊?”   “一两句说不清楚,你回局里亲眼看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王远顿了顿:“你们缴获‘龙血’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如果那东西真的是龙血,那恐怕这两个案子之间还有不小的联系。”   **   晚上九点,急症室依然急匆匆进出的不少人。   柳安木回到急症室的时候,就看到柏止依旧坐在原先的位子上,甚至连坐姿都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此刻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扎着牛角辫的小姑娘,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脸上的笑容天真而纯真。   小姑娘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糖果,五颜六色的镭射的糖果纸被抓在一只小小的手心,另一只小小的手则抓着柏止的衣角。柏止只是微微笑着伸出手,在小女孩的头顶轻轻摸了一下。   男人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优雅与平和,让柳安木不由停了脚步,眼都不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   小姑娘拧开了一只糖纸,粉红色的糖果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糖果,又看了看旁边椅子上被绑成了“粽子”的白衣服哥哥,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把手里的糖果递了出去。   “大哥哥,给你吃,给你吃糖。”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被包成“粽子”的江竹明显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才从胸前巨大的蝴蝶结中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只软软的小手上,茫然的眼瞳终于慢慢聚焦:“糖?……给我的?”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话,背后却传来一道焦急又有些严厉的女声:   “妞妞,妈妈不是说过在医院不能乱跑吗?”   小女孩“呀”了一声,吐了吐舌头,将手里的糖果塞进江竹的嘴里,转身便扑进了女人的怀里:   “妈妈!”   女人伸出手将小姑娘抱了起来,目光警惕地在柏止的身上打量了一下。   不过大概是柏止的外表的确很有欺骗性,再加上他手腕上那块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手表,怎么也不像个拐卖小孩的人|贩子,女人紧绷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抱着小姑娘,有些无奈地向柏止道歉:“抱歉啊,孩子调皮,给您添麻烦了。”   柏止自然不会介意,很有绅士风度的说道:“没关系,小姑娘很可爱。”   女人怀里的小姑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她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奶声奶气地说道:“妈妈,妞妞把糖果分给了那边那个大哥哥哦,妞妞是不是很乖?”   女人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哥哥给你糖果,你是不是应该跟哥哥说谢谢?”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小小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可是糖果是叔叔给我的呀,但妞妞把糖果给了哥哥吃,哥哥很喜欢糖果,他吃糖果的时候都哭了!”   童言无忌,可女人的后背却明显僵硬了一些,她的视线不受控制看向男人旁边空空荡荡的塑料座椅。在她看不见地方,被绑成了“粽子”的江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努力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片刻后,女人很轻地呼吸了一口气,语气严肃了不少:“不许胡说,你这小孩子怎么老是喜欢撒谎?这样下次妈妈就不带你出来了。”   小姑娘趴在妈妈的怀抱里,忍不住瘪了瘪嘴巴:“妞妞没有撒谎,就是有个哥哥在那里嘛……”   “好了。”女人打断了她:“医生已经来了,妈妈带你去看医生。”   说完也不管小姑娘的挣扎,她抱着小姑娘转身就朝急症室的大门匆匆走去,甚至连脚步都有些混乱,似乎是想快些离开这里。   等到母女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急症室的门外,柳安木才从走廊的尽头走了出来。   鬼差眼里的世界和普通人眼里不同,在它们的眼里,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如果一个人接近死亡,身上的气就会变成不同的颜色。   意外死亡的人身上有黑气缠身,而快要病死的人身上则会笼罩着一层灰色,刚才那个小姑娘身上有一半已经被灰气缠住,不出意外的话,她最多只剩下半年的生命。   柏止刚才给小姑娘的糖果也并不是普通的糖果,而是树妖周身的灵气所凝结,虽然无法延长小姑娘的生命,却可以缓解她在死亡前会经历的痛苦。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遥遥看着自己温柔又善良的爱人,他的嘴角很轻微地翘了一下。   即使坐在原地等待了半个多小时,但柏止的身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许这种等待对他来说早已形成了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在那千百年孤独的岁月里,他也是像今天这样安静地坐在原地,静静等待着爱人的归来。   柳安木走到柏止的面前,晃晃手里的罐装饮料,递了过去:“这个好喝,我特意带给你尝尝。”   他说话时微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点邀功的味道。   柏止伸手接过那瓶饮料,修长的手指握住罐身,柳安木却突然松开手,转而抓住他的手腕。   柏止没有挣扎,只是抬头看向他。被那双如大海般漂亮又温柔地注视着,柳安木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一点点充盈着,甜丝丝的感觉顺着血液流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柳安木从裤兜里摸出那枚银色的指环,掰开的柏止的手指,将那戒指戴了上去。做完这一切,他松开手,微微弯起嘴角说道:“凑合先戴着,回头给你换个真的。”   旁边缩在巨大蝴蝶结中的江竹抬起半个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两人的动作,从他的角度并看不见柏止无名指上戴着的拉环,只看见两个人的递饮料的手悬在半空中半天。   柏止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上的指环,铝环在白炽灯光下散发出淡淡白色的光芒,就像是一枚被主人精心挑选,再在一个特殊时间被拿出的戒指。   人类会在求婚的时候会将一枚戒指送给自己的伴侣,这是忠贞于爱情的象征。所以柏止也遵循的人类的习俗,早早挑选了一枚珍贵的戒指,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送给他想送的那个人。   半晌,柏止轻轻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柳安木的眼睛。他的声音很轻,却温柔得令人心跳:“这是求婚的意思吗?”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在腰间缠绕的枝条慢慢收紧,沿着脊椎一寸一寸推去。粗粝的树皮像是并不锋利的鳞片,摩挲过他光洁后背上的皮肤,甚至有些急切的味道。白色衬衫被顶起一个凸起的弧度,就像是有一条巨蟒游走在他肩背之间,一点点将他缠绕、吞噬。   他抬起手臂,任由衬衫下的枝条顺着他的手臂,缠绕他的每根手指。说实话,这个问题柳安木从来没有考虑过,毕竟在他心里两人早就是老夫老妻的关系了。   不过对视上柏止的眼睛,他挑了挑眉毛,从善如流地改口:“谈了这么多年,你总得给我个名分吧?还是你想始乱终弃,睡过老子就不认账了?”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话音刚落,就有不少目光都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吸引了过来。   ——鲁迅曾说过,八卦是人类的天性。一时间吵嚷的急症室都安静了下来。就连旁边挨了一刀、满头都是血的大哥此时也不哼哼了,所有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这边的动静。   江竹更是瞪大了眼睛,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他刚才听到了什么?…什么叫“睡过老子”?这事要被主人知道了,会打断三爷的腿吧?肯定会打断三爷的腿吧!   柏止收回手,轻轻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指环。他的声音有些无奈,可眼底却分明透着璀璨如银河般的笑意,他声音很轻的说道:“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   与此同时,数公里外的四合院中。   两个梳着羊角辫的童子坐在遮天蔽日的古老柏树下,动作整齐地张大了嘴巴。它们仰着小小的脑袋,十分惊叹地看着青绿的枝干上一夜间冒出粉红花骨朵。   浅粉色的花骨朵星星点点的开在枝条,花苞上还带着晶莹的露水,既像是漫天的繁星,又像是无法宣泄于口的那些汹涌爱意。   其中一个小童抓了头上的发髻,嘀咕着说道:“怎么突然就开花了?”   另一个小童叉着腰,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因为柳道长呗!”   左边的小童砸吧了一下嘴:“不会吧,主人那晚把柳道长折腾的厉害,我上回中午还看见主人被柳道长给赶出来,肯定是因为他们吵架了。”   右边的小童忍不住犯了个白眼:“那才不是吵架,那叫情趣,真是个呆子。”   左边的小童忍不住小声反驳:“我才不是呆子!主人经常夸我聪明,还说我有慧根。”   “主人那是安慰你呢!你就是呆子!”   “你胡说,我不是呆子!”   …… 第137章   虽说是夏日的傍晚, 但却并不明亮,从跨过区地界开始,周围就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在白天晴朗的夏夜是非常少见的。   黑色奔驰大G开进了警局停车场,柳安木才被柏止叫醒,打着哈欠下了车。   没走几步远, 就看见一道有些模糊的白色的身影坐在小门旁的花坛上,在这道身影的旁边还坐着一个更小的影子, 一身的瘦骨在不合身的宽松衣服里荡啊荡,衣物虽然整洁,但明显能看出来不是女孩的样式, 更像是捡了家里哥哥的旧衣服穿着。   听见脚步声, 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 两颊深陷, 但眼睛却异常干净, 像块没有杂质的黑玉髓,当头顶的灯光落在她的眼底时,就像是溪流在她眼底静悄悄的流淌。   看见柳安木的身影,小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两只眼睛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她牵着夏晴的手,小心地从花坛上跳了下来,跌跌撞撞地朝着两个人跑过来:“……大、大哥哥!”   柳安木蹲下身, 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能看得出来,夏晴最近把这孩子照顾得很好。   他随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呢?”   小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抓住他的裤腿,闻言抬起头, 眼睛里忽然蓄起了泪花,整个眼眶变得红彤彤的:“妈妈……妈妈死了…呜呜…妈妈被阿爸打…打死了……”   “死了?”柳安木手下的动作一顿,微微皱起眉头:“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夏晴从后方走了过来,身上的白衣让她本就苍白的面色显得更加瘆人。   “她的母亲确实死了,不然我也不会把她带过来。昨天早上她妈妈打发她去舅舅家给她哥哥送鸡汤,谁知道我们出门没多久,她爸爸就输了钱回家。”她轻轻拍了拍小孩的后背,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听说是因为跟她妈妈起了几句口角,他爸爸就捡起了地上的剔骨刀,一刀就捅进了她妈妈的心口,等我们回到家去喊邻居报警的时候,她妈妈早已经没有呼吸了。”   柳安木感到一阵头疼,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这事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夏晴搂住鼻头红红的小姑娘,脸上多了几分无奈:“只是我回不到铜钱里,自然也就没办法告诉你。从三天前开始,我和铜钱之间的连接就被切断了,每次我想回到铜钱里,都会被一道红色的屏障给拦下来,而且这道屏障很厉害,只要我靠近就会浑身灼痛。”   铜钱是行鬼师和厉鬼连接的媒介,只要铜钱受损,在外的厉鬼就无法回到铜钱中,自然也就无法听从行鬼师的命令。   “红色屏障?什么红色屏障?”   柳安木认真思索了片刻,却没想到这个很厉害的“红色屏障”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他在腰间上的铜钱串上抹了一把,再抬起手的时候,指缝里已经多了一枚黄铜色的铜板。   从表面上来看铜板并没有任何破损,但当他把铜板翻过来,才发现铜板上竟然沾了一层红色。他用手指搓了搓,这层红色的东西呈现粉末状,凑近闻了闻,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柳安木心说难道是朱砂?于是他放到嘴边尝了一下,在舌尖散开的味道微微甘甜,果然是朱砂。难怪夏晴这几天都没办法回到铜钱里,朱砂为极阳之物,可以驱邪避秽,铜钱上沾上朱砂,这是困鬼之法,通常是用在封印作恶的鬼物。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铜板上的朱砂明显是作符时才使用的调制朱砂,里面加有蓖麻油,再经过高温的炙烤,如此才能保证朱砂不掉。他这三天里并没有画过符,这些朱砂是在什么地方沾上的?   夏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柳安木,又继续说道:“警察来现场勘验后,就把小草给带回了局里。过了没多久,又有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进来,他们说自己是小草的伯伯和婶婶,我以为他们是想要收养两个孩子,没想到这对夫妇却只愿意收养那个小男孩,也就是小草的哥哥。无论警方怎么协商,他们也不愿意把小草接回家,甚至不同意小草先在他们家住几天。”   小姑娘低着头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眶红红的,蓄满的泪水被她憋在眼眶里,却不敢掉下来。   算下来她也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当别的孩子都被父母捧在手心,当作掌上明珠的小公主时,她却从来没有感受过那份偏爱,五六岁的孩子身上全是陈年旧伤。   说到这里,夏晴叹了口气:“所以警方只好给当地的福利机构打电话,准备先把小草送去福利机构,等抓到她在逃的父亲,再去补办手续。”   柳安木看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的小姑娘,有些心疼,下意识的将她抱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是叫小草吗?”这么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命不久矣,他甚至动过想要收养这个孩子的念头。   小姑娘乖顺的趴在她的怀里,用力点了点头,带着鼻音说道:“小草……我叫…陶小草。”   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柳安木突然又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于是朝夏晴问道:“你怎么把她带过来的?”   夏晴是鬼魂,没有人能看见她,小草又是个半大点的孩子,这一个孩子一只鬼到底是怎么跨越了几个区找了过来?   夏晴轻轻抬起头,视线却没有看向柳安木,而是看着站在柳安木身旁的柏止,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其实是柏先生派人把我们接过来的。不仅如此,白家还特意来了人跟警方交涉,想要将小草收养到白氏集团下属的孤儿院里,下午手续都已经办好了,白家还特意用专车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柳安木的动作顿了两秒,转头去看旁边的柏止。黑暗中,柏止的眼眸依旧是近乎透明的黑色,只是偶尔其中会划过几缕暗红,只是那目光从始至终都是温柔平和。   趴在柳安木怀里像猫崽子一样乖巧的小姑娘也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另外那个高大的男人,不过在她的眼里,那并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棵苍郁的大树,枝叶完全打开,便能遮天蔽日。   虽然她只有五岁,但却比同龄的孩子懂事不少。再加上一路上都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坐在她身边陪她聊天,她也渐渐明白就是眼前的这棵大树收养了她。   那个白发老爷爷管这棵大树叫“老祖宗”,也仔细叮嘱过她见到“老祖宗”后要称呼他为什么。   小姑娘趴在柳安木的肩膀上,怯生生地看向柏止,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爸爸。”   这个声音比猫叫大不了多少,却让柳安木的嘴角不由抽了抽,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让敏感的小孩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脸渐渐褪去颜色,变得苍白,两只小手无措地抓着柳安木的衬衫。   柳安木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孩的脸颊,问:“那你该叫我什么?”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又想起了那个白胡子老爷爷的叮嘱,才嗫喏地开口:“……小爸爸。”   柳安木不由挑了一下眉毛,指了指旁边的柏止:“为什么他是爸爸,我就是小爸爸?”   小姑娘自然答不上来,这些都是白胡子老爷爷教她的。柏止走到他身边,伸手将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姑娘接过来,抬手温柔地擦去小姑娘眼下的泪痕,无奈地说道:“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柳安木悻悻搓了搓鼻头,不难猜出这两个称呼是谁让小姑娘喊的。   那些人自然不敢教唆小姑娘喊柏止“小爸爸”,于是就只好把这个名头安给了他。   小姑娘被柏止抱在怀里,却挣扎地回过身,用小小的手去拉扯柳安木的衣袖,红彤彤的眼睛里有些茫然无措。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太大:“大哥哥……你别,你别生气,我…我再也不…不这么喊了……”   “紧张什么?”柳安木抬起没有被抓住的另一只手,捏了捏小姑娘湿漉漉的鼻梁,换了种哄孩子语气:“以后你就是住在城堡里的小公主,想喊什么就喊什么。”   小姑娘破涕为笑,挂着泪珠的眼睛亮晶晶的,随时此刻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不合身的衣服,两颊消瘦凹陷,但随着那纯真的笑容,却像是一朵迎着朝阳开放的向日葵。   无形的枝条缠绕在柳安木的腰上,稚嫩的枝桠微微抬起,像是邀功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磨蹭着他的胸口,连带着胸前的衬衫都被顶起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针状的叶片带来细细密密的针刺感,好像要把某个封闭的入口穿通。   柳安木只好隔着衬衫,抓住那条正作恶的枝条,将那枝条从胸口上拽了下来。不过这些枝条很灵活,被拽下来以后又锁进了他衬衫的后摆,层层盘住了他有些单薄的腰身,枝条有种湿漉漉的滑,还带着尚未褪去的妖热,即使盘在腰间也并不安分。   柳安木偏头看了一眼罪魁祸首,嘴角很轻地翘了一下:“回去再说,先办完正事。”   罪魁祸首唇边的笑容云淡风清,很轻的“嗯”了一声:“上次我就发现这孩子是天生重瞳,如果接受专门的训练,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好苗子。”   “重瞳?”柳安木有些意外,他的目光再次看向柏止怀里的小姑娘,不过这次他看的尤为认真。   陶小草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像她这样半大的孩子,还无法理解“重瞳”两个词的意思。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柳安木的眼睛,很快又好像是被什么耀眼的光芒刺到了,眼皮不受控制地眨动起来。   就在她眨眼的一瞬间,柳安木敏锐捕捉到她眼眶里的瞳孔真的分裂成了两个。   这种天生重瞳非常罕见,甚至有些天生的重瞳只是在正常眼球外有一圈颜色更淡的复瞳,平时根本观察不出来,就和正常人没有人什么区别。   柳安木自言自语地说道:“还真是天生重瞳。”随即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小草的情景,那时小草指着柏止,嘴里一直念着:“叔叔”。   “原来那时候她喊得不是叔叔,而是——树?”柳安木眨了眨眼睛,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陶小草茫然地抬起头,她听不懂大人口中的“天生重瞳”是什么,不过她却大概明白了,正是因为这个东西,才让她幸运地能被收养。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从小她的眼睛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妈妈也不喜欢她的眼睛,村里的孩子也因为这双眼睛欺负她。   不过此时此刻,她却无比地庆幸自己长了这样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第138章   夏晴站在离三人几步远的地方, 月光照在她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上,又顺着她身上的黑气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她缓慢将盖在脸上的面具取下,仰头看了看天边的月亮, 眼瞳渐渐被黑色所沁染。   柳安木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模糊的身影上。鬼魂可以随心改变自己的容貌,但夏晴却固执地保持着那副骇人的模样, 缝住嘴巴的红线在她下半张脸上留下了很多血淋淋的孔洞,也许是怕吓到陶小草, 每当她出现在陶小草面前时,总会用半张面具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挡住。   黑色的怨气由于水流,将夏晴身上的白衣一点点打湿, 最后却形成了一件近乎发黑的血衣。她能感受到这里的气息, 那肮脏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下辈子都忘不了。   “你们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庭了, 今天是最后一次提审‘黑三’。”柳安木走到她的身边, 双手插兜,动作随意,仿佛完全闻不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法律会还你们一个公道,那些人也会因为自己的恶行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夏晴垂下眼帘,直到柏止抱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小门,她才终于开口,只是声音非常沙哑, 就像是被风沙打磨过:“……你是想劝我放弃复仇?”   “不,恰恰相反。”柳安木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想告诉你,等公审结束以后,黑三和他的同伙就会被送进监狱,面临至少二十年的牢狱之灾。如果你想要复仇, 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不过……”   柳安木话锋一转:“你不觉得就这样让他们死去,未免也太轻松了吗?和你们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比起来,他们除了一条命以外,什么代价都没有付出。何况你未经十殿四司,擅自害人性命,这样一来你们之前的恩恩怨怨下到地府之后都会一笔勾销,地府也不会再对他们的恶行做出审判。”   厉鬼身上的翻滚的血雾停顿了片刻,随即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汹涌,无数黑发从她鲜血淋漓的后背涌出,她的眼神也越发恐怖,充斥着无尽的痛苦和愤怒。   “我该怎么办……”她痛苦地佝偻下身体,整个人蜷缩在血衣当中,单薄的背影被黑发团团缠绕:“那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仇人在我眼前活下去吗?”   “当然不是。”柳安木嘴角牵起一个微笑,慢悠悠地说道:“以他们的所作所为,哪怕死上百次、上千次都不为过,所以他们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让他们无数次接受死亡的审判。”   夏晴猛地抬起头,眼眶中滴滴答答地流出鲜血,声音沙哑的厉害:“……什么意思?”   柳安木还没有回答,手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了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眼,随后干脆利落地挂断。   “三天后我会带你去找他们,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做抉择,是让他们简单的死,还是让他们生不如死的活。”   **   解剖室的大门被推开时,解剖室里的灯光忽闪了几下,随即又稳定了下来。   即使换气扇一直持之不懈的工作,但整个解剖室内还是萦绕着一股腐臭的味道,而这股味道又区别于其他的尸体,腐臭中还带着一股水腥味。   听见开门的声音,解剖台边的赵柘抬头看了走进来的柳安木一眼,又收回了目光。他隔着一次性橡胶手套,将陶罐的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罐子里的肉块已经明显有膨胀,鼓鼓囊囊地塞在罐子里,即使赵柘非常小心,但由于婴儿的肢体结构不同于成年人,取出来的残肢还是不可避免地分成了数个部分。   柳安木走到解剖床边,金属解剖床上此时已经放了一具小小的尸体,浑身的皮肤已经鼓胀了起来,像是个充了气的“人皮气球”。   “三哥,你也太慢了吧。”程名松开捏着鼻子的手,指了指手术台上的婴儿:“这是保存最完好的一个,其他的几乎都和罐融为一体了。不过这具尸体膨胀的很厉害,得先放气才能做检验。”   柳安木勉强看向解剖台上的“气球”,台上的东西就像是只被打气的猴子,皮肤变成了深褐色,且布满网状条纹,很难把这样的东西和人类幼儿的遗体联系到一起吗。   多看了几眼,他只吃了一个面包的胃又隐隐抽疼起来:“接下来要做什么?”   “先放气,放完气再做肺浮扬试验。”程名用手背蹭了蹭额头上的汗:“这些罐子里的死婴都有先天畸形,应该是产检发现胎儿畸形,所以才引产下来的死婴。只有这一具尸体发育的比较完整,赵哥喊我单独拿出来做一份肺浮扬试验。”   随着他话音落下,还阳小助手就贴心地在解剖台上的死婴身旁支起了一块小小的弹窗,弹窗下方的箭头则指向死婴的胸口。   “肺泡扩张,肺表面彭隆,新生儿为活产,为验证为活产或死产,通常会进行肺浮扬试验,试验中法医会摘取死婴心、肺,投入冷水中,观察是否上浮、上浮的部位及其程度。”   另一个箭头则从死婴的下|身指出:“尾骨未自行消退,皮肤大面积钙化,有硬皮症早期变化,疑似先天性发育畸形。”   柳安木从旁边的手套盒里拿起一副橡胶手套,拆开戴在手上。他照葫芦画瓢,把还阳助手的提示挑挑拣拣念了一遍:“尾骨没消退,皮肤大面积钙化,是硬皮症?”   “不像。”程名从旁边的工具盒里拿出一根抽吸管,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你来之前,我和赵哥讨论了一下,结果是这些死婴很可能生前都得到了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让它们的皮肤角质层变得其厚无比 ,就像是脚皮一样,而且呈现出块状开裂。不过随着尸体蜡化,这些变化已经变得不明显了,所以才会看上去像是皮肤钙化……”   正专心连接抽吸管的程名自然不会注意到,随着他的讲述,整个解剖室的温度都渐渐冷了下来,头顶白炽灯的光线也黯淡了不少。   “滴答…滴答…”安静的解剖室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响起了水声。   听见这个声音,柳安木似有所感,抬起头朝着窗台边的方向看去。此刻,原本空无一人的窗台边竟然凭空多出了几个人影,这些人影很模糊,只是从身形来看,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小孩子。   柳安木的视线在这些还没有垃圾桶高的小黑影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其中最高、也是最模糊的一道黑影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道黑影竟然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海藻般的长发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很快就在地上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水洼。   这个影子依旧保持着人形,但从黑色长发下露出的面庞却绝对不是人类,绿色的眼珠占满了整个眼眶,从眼眶中鼓凸出的一对眼珠子几乎就要脱眶而出,看着这张脸,柳安木的脑海里无端地蹦出了另一种生物的模样。   “螳螂。”   黑影怀中还抱着另一个颜色更深的影子,这个影子手脚奇长无比,几乎是将整个身体贴在了另一个影子的怀里,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婴儿般的呓语。   柳安木动作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他摘下橡胶手套,黑色的阴气缠绕在他的手中,这几缕阴气纠缠在一块,慢慢拉长,形成了一朵黑色的玫瑰花。   下一秒,玫瑰表面的阴气抖落,露出被阴气完好包裹住的白色玫瑰花,由于保护的很好,玫瑰花表面还带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白玫瑰被放在干净的洗手台旁,绿叶在铝合金洗手台上留下一片模糊的倒影。   空气安静了下来,只有那些滴滴答答的水声还清晰可闻。赵柘依旧蹲在解剖台旁,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掌刚伸进陶罐内。   程名拿着手术刀,探着身子,正准备探身在死婴额头上开一个刀口准备放气。不过他抵在死婴额头上的手术刀却迟迟没有向前推进半分,就像赵柘的手一直没有从陶罐里拿出。   就像是一部电影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动作都在一瞬间被暂停。   “滴答…滴答…”潮湿的滴水声不断在解剖室内响起,下一秒,一只纤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拿起洗手台上的白玫瑰,另一只手则缓慢擦去眼角流出的血泪。   恬静而美丽的女人站在一滩带着泥沙的水洼中,皮肤如同上好的美玉一样光洁白皙,她朝面前的青年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却仿佛有化不开的忧伤:   “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送过花了。”她轻声说。   柳安木并不意外解剖室内的变化,他靠在解剖台边,随口说道:“能让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接受我的花,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拿着玫瑰花的女人盯着他看了半晌,紧接着,那双接近琉璃般剔透的眼睛中流露了几分怀念的情绪。她很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柳师弟。”   这句话着实有些超乎柳安木的意料,他看向女人波澜无惊的眼睛,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   半晌,他突然笑了起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第139章   女人慢慢撩起头发, 几缕发丝从耳畔落下,挂在她干瘪的脸颊上。不过一瞬之间,女人的颅骨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随着上庭、下庭收窄,她的中庭几乎拉长到整个头骨的三分之二,鼻翼下端向外凸出, 两只如同玻璃注胶的绿色眼睛从眼眶中凸鼓出来。   瘦骨嶙峋的脚掌踩在浑浊的泥沙上,女人的身上却隐约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她的皮肤如同蜡烛般融化, 缓慢转动头部,当她的目光落在解剖台边的一对陶罐上时,她的眼底却闪过一丝悲伤的神态:“神总是无所不知的存在, 不是吗?”   “又是神。”柳安木抬起眼皮, 语气嘲弄:“现在成神的门槛真是越来越低了。”   “成神也许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难。”女人自言自语地说着, 但她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排陶罐:   “千百年来, 有多少大能先辈的修为已经登峰造极, 只差一步就能舍弃无用的肉|身,坐化成神,可偏偏就是这一步,却从未有人跨越过去。也许我们所有人从一开始就错了,道法广阔无边,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就犹如蚍蜉撼树……”   顺着她的哀伤的目光, 柳安木看向解剖台排成一排的陶罐。这些陶罐从外表上来看完全一样,大部分陶罐在河水的侵蚀下,表面早已经爬满了红藻。   “‘十婴阵’的阵眼就是她腹中的亲生骨肉,母子连心,正是被这种阴毒的阵法掣肘, 宋冉云才无法离开那片水域。”想到这里,柳安木又细细观察了女人的视线,终于确定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最中间的一个陶罐上。这个陶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混入其他五个陶罐中就很难再找出来。   柳安木走到陶罐的边上,弯下身将手指压在陶罐的边缘。隔着一层橡胶手套,手下传来的触感湿润而粘腻,但他的心脏却重重地一跳——这只陶罐里面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他又伸手摸了摸旁边的陶罐,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旁边的陶罐里也同样没有灵魂的波动。看着面前排成一列的陶罐,他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你超度了他们?”   女人看着他,声音很轻:“没有任何一位母亲,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   柳安木站直身体,定定看向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女人微微弯下腰,她的背后忽然伸出几十双古铜色的手臂,如同千手观音般在她身后张开。这些黄铜色的手心里睁开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它们悲悯地,以一种近乎赐福的目光,注视着面前渺小的凡人:“如果我能成为真正的神,我的孩子也不用再经受这轮回之苦…可惜以我的天资,还是无法脱离那些枷锁,也注定只能止步于此。”   随着话音淡淡落下,周围的景象如潮水般向后褪去,柳安木站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山涧带着幽香的风扬起他的头发,他抬头打量着面前有庞大的金身佛像,立身于此刻的“神话”前,他好像真的成了一只渺小的“蜉蝣”。   耸立于群山之上的佛像掩盖在一层薄雾之中,高悬于“它”身后的手臂时而做莲花状,时而又化作锋利的镰刃,光影如流水般在神的金身上流转,却又在离开神的身体时瞬间消散。   “造神。”礁石上的青年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依旧是副懒洋洋的模样:“你是说研究所里的那些人都是‘神’?”   天空中的薄雾越压越低,压过山头,几乎要贴上青年的脸。从云雾中伸出一个金色的头颅,整个颅骨呈现出很标准的倒三角状,一对金碧辉煌的复眼镶嵌在颅骨的两侧,薄雾从复眼两侧流过,像是黑夜中的灯笼一样忽明忽暗。   “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失败的试验品,只有接受了‘神’的血,才能成为‘神’的载体。”   礁石上的青年抬起头:“那你呢?”   那对足有一辆小轿车大小的复眼中倒影出青年的脸,左边半张脸漂亮的不似凡人,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白色,而另外半张脸则仿佛被这里的风沙腐蚀,露出了皮下的筋肉和森森的白骨。   半空中的声音没有回答,只是叹息了一声:“我还更习惯你这张脸。”   周围雾霭更浓,几乎要贴上青年的黄金头颅突然转动了一百八十度,变成了一张颅骨严重变形的女人脸,即使这个女人长得再漂亮,配合上这样一个古怪的颅骨,也只会让人觉得惊悚。   从云层断裂开了一只黄金手臂,随着手臂渐渐落下来,那些黄金皮肤竟然慢慢皲裂推落,落下的碎沙被风卷着带去远方。   柳安木看向漂浮在他面前的巨大手臂,这条手臂足有两层楼高,断口的位置正滴滴答答地流出腥臭的血液,蓝色的腥血滴落在他的脚边,很快就将他脚下的礁石腐蚀出一个不浅的坑洞。   “接受‘神血’只是第一步,当神血逐步代谢掉身体里原本的血液,就已经有了成神的资格。等到了这个时候,光凭借人类的力量就不足以完成蜕变成神,六道轮回之中,人类拥有着远超于其他精怪的悟性,但也正是这种天赋,让我们容易被所谓的七情六欲影响。”   “而精怪开悟虽难,但心中杂念却很少。一旦精怪开悟,修行速度便会一日千里。”说到这里,云层中的金色头颅忽然惨笑了一声:“于是就有人想到了一种办法,将人类的魂魄和精怪的灵魂融合在一起,利用精怪的天性来压制人类的七情六欲,再利用人类高度的悟性,不断修行精进,这就第二层。”   “但实际上,由于人类的资质有优有劣,这两层的顺序其实是颠倒过来的。”金色的头骨慢慢抬高,又隐进了云层之中,传下来的声音也变得飘渺起来:“你在研究所里见到的那些人,虽然接受了融合,却还没有接受神血的力量。当精怪的精魂与他们的魂魄融合之后,更为强大的精魂占据了那具身体的主导权。”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思考的神色:“所以‘神血’是为了帮人类拿回主动权?”   头顶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共振的嗡鸣:“人类是最接近于‘天道’的存在,只要能在注射了神血之后活下来,人类的力量就会攀上一个新的高峰。顺利的话,人类的魂魄很快就会借助神血的力量洗涤自身,然后压制住精怪的精魂,一点点蚕食掉精怪的力量,成为远超脱于‘人’的存在。”   “我曾经也抗拒这种融合,可后来我又渴望那种力量。我沉浸在神的力量所带来了满足中,从未想过研究所帮助我们成‘神’,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等我发现了一切,再想回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向我肚子里的孩子注射了神血,想让他成为所谓的‘先天神祗’。”   天空中的声音显露出隐藏不住的痛苦,遥远的天际也传来隆隆的雷声。   “他们只需要一个母体,一个可以孕育‘神’的母体。而我可怜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被轻易地决定了命运。于是我开始了另一个计划,我创造了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反抗,混乱之中他们果然下令让其他‘神’杀死我——连同我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   听到这里,柳安木只觉得脑海里所有零散的线索好像都被穿到了一起。   “神血……”嘴里念叨着这几个字,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湖面以下的阵法其实有两个,‘十婴阵’利用婴孩的魂魄压制母亲,而同时已经成为‘神’的母亲又压制着婴孩的魂魄无法被超度。   ……直到鱼钩带上来了女人的尸体,警方将女人的尸体打捞上来,原本相互制衡的两个阵法只剩其一,已经成为‘神’的母亲利用自身的力量超度婴孩的魂魄,‘十婴阵’也因此被破,再也无法困住湖底的母亲。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从另一个研究所里逃出来的林正,他在接受过‘龙血’之后,身上的皮肤变成了鱼鳞,如果那样的鱼鳞经过湖水的侵蚀,被泡得柔软,那会是什么模样?   他感觉自己的心律在不断加快,这种即将触碰到真相的感觉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们想创造的‘先天神祗’到底是什么?”   云层后的目光悲悯地看向他,浑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神血的力量太过强大,这种力量远远超过了人类能承受的极限,他们在长久的探索中终于发现了这个事实,所以现在他们想打造一批真正的神……”   天际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远,周围的景象也开始急速倒退。   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随着肩头不真实的触感,柳安木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从某种空间里被推了出来,泥土的味道灌入鼻腔,在泥腥味散尽后,却只剩下淡淡的清香。   干涩的眼睛眨动了一下,随即又眨动了一下,布满血色的眼眶终于被逼出的生理性眼泪所滋润。   “三哥,又想哪个姑娘呢?”程名一只手里拿着发白的脏器,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真行啊你,还弄了朵花儿过来——睹物思人?”   柳安木眨了眨发干的眼睛,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白玫瑰。原本盛开的白玫瑰此刻却完全败落,花苞干枯凋零,隐约还能再花瓣上看见泥水的污渍。   他漫不经心地把干枯的玫瑰收回袖子里:“还能想谁,当然是想咱们那位柏大教授。”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程名的预料之中,他傻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抓抓后脑勺,却又想起自己还带着手套,于是硬生生给止住了。   他酸溜溜地嘀咕了两句:“又是柏教授,你什么时候和他关系这么要好了……” 第140章   说着说着, 程名又有些幽怨地从侧面抬起头,碎碎念叨:“你说说自从认识了柏教授,咱们都多久没有一起出去放松了?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不就是脸长得漂亮了一点,身高高了一点,还开了辆几百万的车……好吧, 即使是这样,那你难道忘了那年大雪封校, 你没被子咱们在一个被窝里挤了一个月,你还说跟我找到了老夫老妻的感觉……”   “……”   柳安木眼皮跳了跳,感觉自己抽搐的胃又被从内而外地蹂躏了一遍。麻溜弹起一根中指:“少恶心我, 赶紧滚蛋。”   程名本就哀怨的目光更幽怨了,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惨遭渣男抛弃的糟糠之妻。   解剖室内摆着一个大型的玻璃鱼缸, 这个鱼缸柳安木见过几次, 不过都被堆在角落里吃灰。   不过此刻的鱼缸里却盛了半缸水, 几块发白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其中还有一串干瘪发白的东西一端飘在水面上,一端沉淀在缸底,中间的一段白花花的肠子在水面中轻轻摆动。   “肺浮扬试验做完了。”程名收起一脸的怨闷,松开揽着柳安木肩膀的手,指了指鱼缸里漂浮的脏器:“婴儿的肺部浮起,说明是活产儿。胃、小肠上浮, 但大肠下沉,婴儿大概活了六小时后死亡。”   柳安木整理防护服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神发生细微变化:“你是说这具尸体是活产儿?”这和宋冉云说得对不上,如果胎儿在腹中母体就被杀死,胎儿应该很快也会死亡才对。   “肺部放入水缸后浮起, 而且在显微镜下发现肺部组织有吸入空气后的肺泡扩张,这都是活产儿的特征。”程名朝解剖台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这具婴儿的肋骨两侧有四个鳃状气门,而且这些气门还都连接着气管,可能也是一种先天性的畸形。”   柳安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解剖台,婴儿的尸体已经被一块白布罩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异常?”   “没了。”程名想了想,说:“但省里发了文件,说这些婴儿可能得了一种罕见的基因病,要求我们立刻终止对其婴儿尸体的解剖,然后把这些尸体完整移交给京华大学的研究员,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柳安木一听就明白,基因病只是幌子,背后的真实目的是要把这些婴儿的尸体全部转移走。   “这么着急要把尸体带走……指令是哪个部门发出来的,经过王队了吗?”   “王队?这是省局下发的文件,为什么要经过王队?”程名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且王队刚回来就被省局叫走了,这个命令是咱们局长直接下达到技术部的。”   ……指令直接下达到局长手里,就连王队也被省局支走,看来对方的级别不低。   柳安木走到解剖台前,一把将盖在上面的白布掀开,整个案件牵扯的范围非常广,不仅涉及那些的生物研究所,就连749局和省局都牵扯其中。   白布扬起,露出布面下被打开了胸腔的婴儿尸体,血肉被湖水泡的发白,发出阵阵腐臭。   柳安木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又将掉到下巴上的口罩拉起来,重新盖住鼻子。无论多少次面对同胞的尸体,人都很难克服基因里的恐惧,这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天性。   隔着一层橡胶手套,他将婴儿的尸体翻到侧面,果然在侧面上看到了一上一下两个鳃状气门,边缘的部分早已经被水泡烂,只剩下一圈腐烂的肉絮。从内部找到鳃孔,也的确发现有一条很细的白色管道从这些鳃孔伸出,一直连接到喉部的气管。   就在这时,解剖室的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很杂乱,来的人大概有四五个。   “来了!”柳安木轻轻眯起双眼,就在他松开了手里的婴儿尸体的一瞬间,又突然拿起放在一旁的镊子,从尸体表面夹起一块软趴趴的鳞片,放进一旁的玻璃培养皿中。   程名也走过来帮忙,在两个人将白布盖回到解剖台上的同时,解剖室的大门被从外推开。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解剖室外走了进来。   赵法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朝后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们只解剖了其中的一具尸体,从肺浮扬试验结果来看,这里至少有一具尸体是活产儿,存活时间在6小时左右。”   柳安木摘掉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打量着对面的几个“白大褂”。这些人都戴着医用蓝色口罩和护目镜,仿佛要转移的东西不是婴儿的尸体,而是什么传染病的病原体,相比起来,几个只穿了防护服的法医在他们面前简直像是在办家家酒。   领头的白大褂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腰杆挺的笔直,双目炯炯有神。男人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张叠成四方的纸,大红章已经渗到了纸张背面,他将手里的红章文件递给赵柘。   “把这些尸体交给我们,剩下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   随着领头的白大褂一声令下,其余的白大褂训练有素地朝着陶罐的方向走了过来。   从陶罐中取出来的尸体全部都放在不锈钢托盘上,他们将手里提的银质手提箱打开,然后隔着防护手套,将托盘里的婴儿尸体抱起来,小心地放进银质手提箱中。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10分钟,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在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情,甚至彼此之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柳安木盯着这些人的动作,他可以确定这些人并不是什么京华大学的研究员,而是全部都是部队出身的军人,并且很有可能正在服役期间。   不过就算柳安木推测出这些人的身份,但他并不打算直接拆穿。   原因很简单,这样做风险太大了。如果这些人是“研究所”派来的人,跟省局没有半点关系,那他们的目的就是截胡,一旦他们怀疑自己的身份暴露,不排除直接动手拼个鱼死网破的可能。如果这些人就是省局派来的,那一切的手续合规合法,也就更没有阻拦的必要了。   六具婴儿尸体都被收入手提箱后,所有白大褂都重新回到门口站成一排。在原地站定以后,所有人右手提箱,左手则贴紧裤缝,动作整齐的就像是在接受检阅。   “收队。”随着为首的白大褂又一声令下,这些提着箱子的人训练有素地离开解剖室。   留在最后的白大褂朝赵法医点了点头,目光锐利:“今天的事情非常特殊,希望你们不要对外透露任何一点细节。”   这些人带来的是文件都敲着省局的章,走的也都是正规流程,在这个案件的处理上有绝对的发言权。   赵法医自然不会多说,只是推了推眼镜“法医有法医的职业操守,关于案件细节,所有法医有职责对外保密。”   一行人先后离开解剖室,柳安木盯着那些板正的背影看了一会,又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心说:“太明显了,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些人来头不小。”   偏偏他身边就正好有个“傻子”,程名盯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慨:“三哥,你说要不然人家怎么能是京华大学的研究员呢?你看人家的这个气势,跟咱们就是不太一样,看着就有种文化人的压迫感。”   “……”   柳安木将摘下来的手套丢进垃圾桶,又走到洗手台边洗了洗手。等把手上的水全部擦干,他才走到程名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你长这么大,就没想过要去查查脑子?”   程名一头雾水:“我没事去查这个干什么?”   柳安木语重心长道:“有空去查查吧,说不定就查出来什么21三体综合症。”   “……”21三体综合症又称唐氏综合症,患者大多出现严重智能障碍。   这回程名听明白了,他忍不住嘟囔道:“咱俩一个学校毕业的,又是上下铺。我是傻子,你还能好到哪里去吗?”   柳安木懒得搭理他,边朝门口走边单手解身上的防护服,又随意朝后摆了摆手:“没事我就先走了,记得打扫卫生。”   程名看了看一片狼迹的解剖室,连忙追上来几步:“三哥,你走了我怎么办?从局里打车回去得十几块呢,都够搓一顿夜宵了!干脆你再等一等,等收拾完了咱俩一起回去顺便吃个夜宵呗?”   前者脚步都没有停一下:“今天有事,不回家。”   “你不回家?”程名楞了一下,快了几步跟着走到门口。他用手背蹭了蹭后脑勺,依依不舍道:“别搞啊——晓丽在医院陪小芸,你也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待着多害怕啊?再说……”   话还没说完,柳安木就已经把身上的一次性隔离服脱了下来。将手里的隔离服揉成一团,他一抬手,手里的隔离服就精确无比地落入了黄色垃圾桶中。   柳安木头也不回,慢悠悠开口:“你倒是有人陪了,我老婆谁陪?”   解剖室的大门向内推开,闷热的气息从走廊涌进来,像是站在空调外机口。   “老婆?”程名傻在原地,半天才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你哪来的老婆?扯谎好歹也用点心吧?”   没有人回应,只是解剖室的金属门又被拉开了一些,程名的视线正好可以看见门外站着的那道人影。   高定白衬衫挽上几折,露出一枚墨绿色的袖扣,走廊的白炽灯光落在解剖室门外男人修长的身影上,勾勒出男人衬衫下宽厚的肩膀,也更衬得那个男人肩宽腿长。   对视上程名懵逼的目光,门外的柏止很绅士的微笑了一下。   柳安木让出一个身位,抬起右手在彻底傻眼的程名眼前晃了晃。修长的无名指上正戴着一只泛着光的拉环,指背上的龙纹还镀了一层不明显的金色。   “下个月摆酒,记得备好份子钱。”他轻飘飘地说道。 第141章   “白雪公主和王子结婚后, 美满的生活充满了欢乐和幸福,他们一辈子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面无表情地念完最后一段,柳安木长舒了口气, 好似完成了一件多了不起的大事。   “好了,故事讲完了,你也该睡觉了。”彩绘童话书被合上, 封面上的白雪公主身边围绕着七个小矮人,红彤彤的苹果垒满了篮子。   可惜屋内无人接话, 只能听见绵长而细微的呼吸声。穿着粉色睡衣的小女孩靠在青年的身上,柔软的头发翘起了几根,似乎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什么, 那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随即一双有些茫然的眼睛缓缓睁开。   柳安木合上手里的童话书, 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困了?”   小姑娘用力揉了揉红彤彤的眼睛, 随即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身旁的青年, 声音里还有些没睡醒的奶气:“大哥哥,对不起…我刚才、刚才不小心睡着了…要、要不你再读一遍,这回我一定认、认真听……”   “困了就睡觉,给你念童话不就是为了哄你睡觉的。”陶小草的反应在柳安木看来有些好笑,他抬手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子。   陶小草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试探着用小小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种不真实的温度好像还停留在鼻尖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香,而这个香气的源头就在青年的身上。   好温暖……   从来没有人在睡前给她念过故事,她的“睡前故事”只是妈妈无休止的抱怨,抱怨姐姐是个白眼狼不知道给家里多打点钱,抱怨她为什么不像是哥哥一样是个男孩, 抱怨爸爸又在外面输了多少钱。   她原以为这就是她的生活,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可现在她却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有漂亮的大哥哥给她念着那些比糖块还甜的故事……如果这样的生活是一场梦境,那她想要向无所不能的仙女教母许愿,希望这个梦永远别醒过来。   封装精致的童话书被塞回一旁的书架里,柳安木揉了揉发麻的肩膀,为了哄小屁孩睡觉,整整半个小时他连姿势都没敢换一下,现在只觉得半边身体像是针扎一样发麻。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杯壁上还挂着残留的奶渍。转头看了床上的陶小草一眼,见陶小草也在盯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小星星,他忍不住低下身捏了捏小姑娘的干瘦的脸颊:“太瘦了,回头多带你吃点好的,长点肉。”   陶小草眼巴巴地看着他,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仰着头期期艾艾地说道:“大哥哥…你能、能陪我一起睡吗?这里太、太大了,我一个人睡、睡有点害怕……”   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害怕一个人睡也正常。柳安木摸着下巴思考了几秒,抬手在床头柜上敲了两下,几乎是在“咚、咚”声落下的下一秒,粉色的房门就吱吱呀呀地向内推开,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娃娃从屋外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右边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上下打量了一番床上的陶小草,它眨了眨眼睛,又看向立在旁边的柳安木,笑容谄媚的不像是孩子:“道长,您有什么吩咐吗?”   柳安木指了指床上的小姑娘,语气闲散:“她怕黑,你们晚上陪着她。”   右边的奶娃娃眨巴着一对大眼睛,黑色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落在床上的小姑娘身上,笑了起来:“你就是小主人吧,你放心吧,晚上有我们在,没有那不长眼的鬼敢靠近你。”   左边的奶娃娃也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小的手掌在半空中抓了一把,手心里顿时多了一把糖果。他迈开小短腿,跑到那张偌大的公主床边,将手里的糖果递了过去:“小主人,给你吃糖。你别害怕,我叫阿鸮,它是阿明,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可惜这把糖还没有落在陶小草手里,就被柳安木截胡拿走:“小孩子晚上不准吃糖,会长蛀牙。”说完,却自己拆了一颗粉色糖果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香甜的草莓味顿时在唇齿间化开。   陶小草听话的点头了点头,又把两只手都乖乖地塞回了被窝里,表示自己保证听话晚上不吃糖。   看着她乖巧懂事的样子,柳安木没忍住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口说道:“好好睡觉,不管听见什么声音,晚上都不要乱跑。”   听见这话,扑在床前的两个小奶娃娃对视了一眼,又十分默契地一左一右移开目光。   **   明月高悬,皎白的月光落在四合院中枝叶繁茂的千年老树上,透过针状的叶片,斑驳地落在地上。静谧的院落之中没有点灯,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身材纤瘦的青年双手插兜,在月光下走向庭院中央巨大的柏树。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却又很快被一团更漆黑的影子所覆盖。   越靠近那千年古柏,空气中的木香味就越浓厚,甚至还夹杂着几丝不明显的腥气。月色下,安静的庭院中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像是树叶划过地砖,从黑暗中悄悄游来。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紧接着好像有什么潮湿又粗糙的东西缠绕上了青年的小腿,这东西很轻易就滑进了他的裤腿,有一下没一下地贴着他的大腿游走。   柳安木在那遮天蔽日的古柏前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黑暗中深沉的树影。树影在月光中轻轻摆动着枝干,似乎也在回应他的对望,幽香伴着燥热的温度被夜风一阵阵送了过来,那些粘腻的香味缠在青年的脖颈,像是某只妖沉重而急切的呼吸。   “急什么?”柳安木的嘴角轻轻翘了翘,修长的手指按在腰间的皮带扣上,指腹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圈。下一秒,面料垂顺的西装裤顺着他修长笔直的大腿滑下。   白皙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不少青紫的痕迹,内侧更是留着不少深红色的印子,在月光下有一种近乎凌虐的美感,这些旖旎又残忍的痕迹顺着白皙的皮肤一直消失在纯色短裤的边缘。   修长的手指贴着松紧带的边缘轻轻一勾,最后一块布料也顺着那笔直的大腿滑了下来。缠绕在青年的小腿上的树枝缓缓向上,柔软的针叶摩擦着白皙的皮肤,带来细密的针刺感,这种感觉不同于任何一种刺激,像是直接磨在神经上,带起一阵折磨人的电流。   白色的衬衫很快也被解开,青年迈开修长笔直的大腿,赤|条条走向那古老的柏树。随着青年的靠近,古树的枝条缓慢降低,像是要将走近它的青年包裹进自己的枝叶。   垂下的枝干缓缓缠绕在青年的腰间,轻而易举地将那一丝|不挂的青年卷了起来,轻轻放在枝干上。树干的高度很低,只要柳安木轻轻一抬腿,就能从树干上站起来。   斑驳的树影渐渐在地面上勾勒出一道修长挺拔的影子,这个影子单膝跪在青年面前,白色的长发披在肩头,血色的眼眸中流转着深沉的暗光。   那妖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像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般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心。柳安木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他能感受到从那妖身上传来的炙热气息,那就是妖热,而且已经到了有些烫手的地步。   柏止轻轻吻着他的手心,这个吻顺着手掌上滑,又落在他的手腕上。牙齿轻轻搔刮过手腕上的动脉血管,让那有些迟滞的脉搏变得清晰起来。   柏止抬起头来,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充斥着高涨的欲|望。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那些翻滚的情|欲,却还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保持着一贯温柔。当然,这大概也是今晚最后的温柔了,一旦妖热彻底发作,恐怕连他都无法控制自己,“我必须用本体,否则妖热的时间只会更长……”   话音未落,柳安木已经抬手抓住他的胸前的衣领,力道不算轻,连胸前的扣子都被扯开了几颗。俯身和跪在面前的妖接了个湿润的吻,青年凑近柏止的耳畔,呼出的热气落在男人泛红的耳根上。   “我知道,不然我来这儿找你干什么?”青年不轻不重地说道,上扬的尾调却像是一把小钩子,勾得男人得呼吸里都是急切的潮热:“还有,中途记得要给我喂灵果,别让我又昏过去了。”   男人的喉结很缓慢地滚动了一下,树梢间透下的月光落在青年单薄消瘦的脊背上,月华顺着凸起的脊骨慢慢流下,又消失在一片青郁的绿意之间。   水声在一片盎然绿意之中交融,湿土滋润着干枯的树枝,飘扬的白雪洒落在针叶上,又顺着叶顶一滴滴落下,在月光下反射出靡迷的水光……   **   蜷缩在黑暗房间中的小小身影从床上坐了起来,陶小草一边揉着酸胀的眼睛,一边伸着小短手小短腿想要掀开被子。那双如星河般璀璨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极淡的光芒,黑色的眼瞳在瞳孔中短暂重叠了一瞬间,随即又朝着两边散开。   趴在床头的奶娃娃眨了眨眼睛,双手撑着脑袋看她,“我的小主人,怎么不睡了?”   陶小草费力地坐起身,抬头乖巧地回答:“我刚刚…听见、听见大哥哥的声音了,他听起来好…好像很难受,可…可能是生病了,我想…想去看看他。”   “……听见了声音?”床头的奶娃娃偏头,鲜红的嘴角向上扬了扬:“明明有三层结界,为什么会听见呢?”   右边的奶娃娃皱起眉头:“我什么都没听见,是不是你做梦了?”   陶小草抿了抿唇角,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我…我就是听见了……”   “不过这可不行哦。”床头的奶娃娃拦住她,开心地摇了摇头,嘴角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看上去有些惊悚:“他现在和主人在一起,主人会照顾他。”   “可是……”陶小草有些瑟缩地看了看奶娃娃唇边惊悚的笑容,嗫嚅道:“可他听起来…听起来不太好,我刚刚…我刚刚还听见他…听见他在说疼……我想…想出去看看他……”   话音未落,两个奶娃娃就同时摇着脑袋,它们异口同声的说道:“不行,你不能出去。”   左边奶娃娃一歪头,腥红的嘴巴咧得更开了一些,它从喉咙里咯咯笑了两声:“你现在出去主人会生气的,回头主人不要你,你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到时候我就把你的皮扒下来,做成一件漂亮的新衣服……”   右边得奶娃娃紧紧皱着眉头,他不赞同地看向旁边的奶娃娃:“阿明,不许你跟小主人这么说话!”   左边奶娃娃的头转了九十度,阴恻恻地看向另一个奶娃娃:“我说的有问题吗?如果让她跑出去看到柳道长,你以为主人还会留着她?”   右边得奶娃娃抿了抿唇,随即又吧目光看向床上被吓得缩成一团的陶小草:“你还是快睡觉吧,睡着了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陶小草被它们吓得不轻,逃一般躲回被窝,用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她眼眶中的瞳孔缓缓聚和在一起,两只眼瞳相互融合,随着重瞳的效果从她身上消失,耳边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最终还是抵不住困意,靠在枕头上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在她睡过去以后,细细簌簌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阿明,你刚才不应该吓小主人,万一主人生气了怎么办?”“要不是我吓唬她,她刚才就跑去了!”“……她是主人带回来的,主人不可能杀了她。”“哼哼,你还真是天真啊,哪个妖在妖热的时候会有理智?让她现在跑出去,十条命都不用的!”   “……” 第142章   ——疼, 没顶的疼痛。   鲜血从唇齿之中渗出,又淌满嘴唇。不着寸缕的青年趴在树干上,汗水湿透了全身, 身体因剧痛而痉挛颤抖,毫无血色的手死死压住嘴巴。   这种疼痛他并不陌生。   或者说在一千年以前,这样腐骨蚀心的疼痛每分每秒都在折磨他。就像是有玻璃碎渣子扎进了气管中, 随着呼吸割裂气管,向着肺部滑动。   冷汗涔涔的后背毫无规律的起伏, 绷紧到极致的肌肉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感。   那盘桓青年脊背之上的青龙图腾此刻就像是吸饱了血肉,变成了艳丽又刺眼的鲜红,龙爪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青年的后背。   疼痛的源头在后腰上, 准确来说是来自于青龙爪下的一只圆形金球。   金球周围的皮肤已经变得红肿不堪, 甚至有些地方裂开了细小的纹路, 腥红的鲜血从裂口的位置流淌出来, 血红一片,在苍白到没有半点血色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温柔而湿热的吻落在青年颤抖的肩头,青年从喉咙里发出两声痛苦的闷哼,冷汗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反握住背后那只温热的手,随后声音发抖的开口:“怎么不继续了?”   背后的柏止没有回答他,那个安抚的吻离开青年的肩膀, 又落在那绷紧到极致的肩胛骨上,随即一路下滑,顺着起伏的肌肉,吻过伤口中溢出的温凉鲜血,最终落在那道栩栩如生的青龙纹身上。   带着铁锈味的鲜血在柏止的口腔内弥漫开, 柏止从青年的背上抬起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条青龙狰狞凶狠的眼睛。青龙本是镇守一方的神兽,是天地间吉祥的化身,而青年脊背上的这一条却无时无刻不透漏着危险的气息,好像是从修罗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枯骨般的龙爪攀附在青年的后背,贪婪地吸食着他身上的气运。   有那么一瞬间,盘踞在青年脊骨上的青龙好像抬起了凶恶的龙首,腥红的眼珠子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嘲弄,就像是在嘲笑面前这个千年大妖的无能。   夜风吹过青年赤|裸的后背,他动了动眼皮,额头上的汗水干了又湿。   此刻他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眼前的漆黑让他本能地生出一种孤独的恐惧,只能努力凭借爱人的触碰来感觉自己的存在。   柳安木闭了闭眼,声音有种过分虚弱的沙哑:“别停下来,我感觉不到你了。”   背后的声音沉默了一会,随即温热的吻又落在青年腰窝上的凹陷:“别怕,我一直在这里。”   白发披在肩头的妖弯下身体抱住了青年,漆黑的指甲顺着青年光洁的脊背缓缓向下,落在那处发烫的纹身上。温热的指腹按在那处滚烫的纹身上,白色的纹路顺着骨节分明的手背缓缓浮现。   苍郁的古树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着针状的枝叶,枝条悬在半空中,随着晚风轻轻震荡,连柏针都发出簌簌的抖动声。晚风之中,枝条的扬动很有规律,开始还有些迟滞,随后变越来越顺畅,晶莹的露珠顺着枝条落在粗粝的枝干上,很快就汇集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洼。   青年脱力地靠在树干上,喉咙里不时挤出几声隐忍的闷哼……是错觉吗?为什么被柏止紧紧拥抱着的时候,会让他身上那刺骨的疼痛都在慢慢消退?   柏止中重重吻着他的后颈,明明有如狂风骤雨,却又伴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觉,就像是跪在王座下的信徒虔诚而狂热地吻过神明的脚背。   柳安木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和柏止十指交握的手,明明已经无法感觉到眼睛的存在,可他此刻却觉得眼眶中有些湿润的感觉。失去视力让他像是大海深处的一叶孤舟,而环抱着他的男人就是那托起他的鲸背,他们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彼此依偎,贪婪地从彼此的身上索取着不属于自身的温度。   “别停下来,”虚弱的青年近乎呢喃地说道:“天太黑了,还没有灯,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能感到背后的妖在亲吻着他的脖子,这个充满侵略性的吻,却又因为动作温柔而显得温存。印记上的疼痛好像也因为这种温存而减轻了不少,他的意识在海浪的起伏中一点一点被抽空,原本传来刺骨疼痛的印记此刻却传来温温热热的感觉,像是被刚烫好的热酒浸泡着。   柏木的香气从鼻尖渗入肺部。他的胸膛里好像都被这股安心的味道塞满,像是柔软的棉花包裹住他先天不足的心脏,无法回流的血液从心脏里被挤压出来,被吸收进那团湿漉漉的棉花之中。   慢慢的,他心脏上的负担越来越轻,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在意识彻底陷入混沌之前,他想要翻身回吻那个妖,可惜压在他肩膀上的力量却不容他有半分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爬满那只修长手背的白色纹路此刻已经沁染成黑,混沌的黑色顺着柏止手背上的纹路源源不断地被吸收进柏止的身体内。随着那些黑色阴气的涌入,疼痛让柏止的意识变得极度清晰,可是即使面对着刮骨扒皮般的疼痛,男人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低头深深吻着怀里的青年,血红的眼眸中汹涌着不是痛苦,而是自我献祭般的爱意与痴狂。他被这份汹涌的痴迷心甘情愿地困在原地千百年,现在他再次拥抱着怀中的青年,那些疼痛只能让他更加清醒,让他能够更清晰、更痴迷地凝望着怀里的青年。   他顺着青年的脖颈咬到青年的肩胛骨,在肩峰上留下了一道的牙印。血珠很快从牙印的深处冒出来,又被他俯身温柔地舔去,血腥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他轻声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是夏夜的晚风:“别怕。”   “你曾今失去的,这一次我会替你全部讨回来。”   ……   浮上地表的四方阴门,其实只需一具神躯就能彻底回到阴间。可惜万千年以来,那九天之上,却并无任何一位神愿意垂怜人间。那些出身高贵的天生神祗忙着追求强大的力量,追求刻骨的情爱,却没有任何一位神明愿意放弃自己高高在上的神体,化作一场春雨,为人间换来万年太平。   守护人间本该是神的职责,那些尸位素餐、沐猴而冠的神祗接受着人间千百年的供奉,却对人间苦楚置若罔闻,只顾从自己的信徒身上汲取信仰之力充盈自身。   ——天道,早就是一个笑话。只有无知者,还在盲目信奉着那些卑鄙又自私的神祗。谁又知道真正救这世间于水火的,却是那些连庙宇都没有的修行之士。他们前仆后继,以血肉填入四方阴门,是他们以三魂俱灭的牺牲,才换来了人间被粉饰过的太平。   既然如此,那就让它这最卑劣肮脏的妖,亲手推翻那些虚伪的神祗,为这天地间重塑法则!   **   遥远的天边翻起鱼肚白,笼罩在四合院上方的结界也缓慢消失。   等到天光完全放亮,从内院的大门才小心翼翼地被推开了一条缝。两对竖着成一列的眼睛挤在门缝里,黄豆大小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最终把视线落在院落中央那棵遮天蔽日的古树上。   高悬在天空的日头被苍苍古树遮挡住,闭着眼的青年侧躺在粗壮的树干上,身上盖着一件素白色的长袍,露出长袍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大量欢|好的痕迹,长到腰间的头发顺着树干垂下来。   内院大门外,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小童像是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叠在下面的小童眨了眨眼睛,纸片一样的眼珠转动,落在树干上侧卧的美人身上:“还没醒啊,主人昨晚真是太过分了。”   叠在上面的小童双腿夹紧下方小童的脖子,面无表情道:“再看小心主人把你眼睛挖出来。”   下方小童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腥红的嘴角向两边扯了扯:“我没感觉到主人的气息,难道他不在这里?”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叠在上面的小童说:“放我下来,我要把洗澡水抬进去了。”   下方小童的眼睛“切”了一声,朝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好生没意思,你还真是个呆子。”   “不许说我是呆子!”   “就说!呆子!呆子!”   门外叽叽咋咋的动静吵醒了树上沉睡的青年,他眼皮都没睁开,一道白色的道法就脱手而出。下一秒,内院的大门被重重向外砸开,连带着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小童也被那股力量带着飞了出去。   “——哎哟!哎哟!”   两个小童摔了两个屁股蹲,他们揉着肉肉的屁股,却不敢多说什么。一个飞快扛起比自己还高的浴桶,另一个扛起木托和盆架,迈开四条小短腿跑进了内院中。   “柳道长,”梳着羊角辫的小童仰着头,稚嫩的脸庞上是与年纪不相符的谄媚:“热水都打来了,您是现在沐浴吗?”   侧靠在树梢上的青年慢悠悠坐起来,身上的白袍随着他的动作从胸膛上滑落,露出残留着大片吻痕和牙印的胸膛,树下的两个小童立刻捂住眼睛,转身背对着他。   这两个小童是柏止养的妖子妖孙,当年还是柳安木亲手把这两根小树苗栽在他和柏止的小木屋外,后来两根树苗开了灵智,这两小孩就被柏止带在身边教习。   柳安木披上白袍,白色长袍顺着他的大腿滑落,更衬得那些青紫得痕迹触目惊心。   他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懒得抬:“……你们主子呢?”   两个小童面面相觑,都飞快地摇了摇头:“我们也没看见主人。”其中一个小童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门口候了不少人,都是等着见主人的。”   “没看见?”柳安木单手系好侧面的绑带,又从手心里放出一道力量,这道力量顺着他的身体环绕了一圈,最终轻飘飘地撞向他身下的大树,碎成了无数白色的荧光。   “哦?”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梢,他靠回树干上,抬腿踹了一脚树干,懒洋洋说道:“躲着干什么,昨晚有胆干,今天没胆见我?”   苍郁的大树在徐徐风中摇动了几下枝叶,却迟迟没有人影出现。   树下的两个小童相互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丝惊悚——原来主人就在树身里?那他们刚才偷看柳道长,主人不是都知道了吗? 第143章   阳光透过树梢, 落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砖面掠着细碎的金光。遮住阳光树梢缓缓落下,树梢遮下的阴影一点点将两个小童吞噬。两个小童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掌心全是汗,谁都不敢把头抬起来。   “主、主人……”两颊上画着大红腮红的小童扯了扯僵硬风干的嘴角,结结巴巴地开口:“您…您听我解释……我、我们只是来给柳道长送热水, 没、没有别的心思……”   另一个小童则不声不吭地把脑袋埋进两膝之间,努力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 只有以这个姿势摔出去,落地的时候才不会那么疼……   果然,左边的小童话音还飘在半空中未落, 一阵不讲道理的狂风就将二人卷了起来。卷在风中的沙土也树叶啪啪拍打着两个小孩的脸颊, 撞得他们晕头转向。   “嘭!”下一秒, 内院的大门被重重撞开, 两道黑影在狂风中翻滚着被送出内院大门。   狂风中的两个小小身影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准备用肉最厚实的屁股来迎接冰冷的地面。可一秒过去了、两秒过去了……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出现,两个团子在半空中晃了晃,短手短脚努力抱在一起,看向上去就像个肉圆子。   周杰一手提着一个,把两个“肉圆子”放到了地上,两个被领着后领的肉圆子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小小的眼睛里有着大大的疑惑……为什么这回屁股一点都不疼?   松开两只手, 周杰才抬起头,恍若隔世地看向头顶那温暖的太阳。   明明是那样温暖的温度,落在他身上却像是火盆里跳出的火星。包裹住他身体的阴气在太阳下发出兹拉兹拉的声音,像是放在铁板上的乳酪,不停地被太阳光消耗。   黑色的影子在太阳下晃了晃, 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变成了一缕黑烟钻进墙角的缝隙中。   左边的奶团子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迷茫:“刚才的东西……是什么?”   “鬼你都没见过,真是个土包子!”右边的奶团子趴在地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身上有柳道长的味道,应该是他带来的。”   **   内院中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   柳安木随手把肩膀上一夜之间长出的长发拨到脑后,脸上的表情并不意外。昨晚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四方阴门连接他后背上的青龙纹身,正如潜藏在暗处的鬓狗,一旦找到机会就会从暗处一涌而出,扑上来咬断他的咽喉。   昨晚的反扑异常强烈,门后的东西像是被什么所吸引,甚至不惜以自残的代价撞击阴门。为了顶抗住这些冲击,他不得已只能一次次动用法天相地的力量,那些藏在须弥之境中的力量逐渐从沉睡中苏醒,而他的灵魂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与千年前的清山道长融合。   ——所以,可以说现在坐在这里的是重生回来的柳三,也可以说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师柳清山。   树影从头顶缓缓向下,落在青年松松垮垮披在白袍的肩膀上。青年抬起手指敲了敲身下树干,动作随性,手指冰凉而修长:“还不出来?”   修长的手指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握住,柔软光滑的指腹顺着他的手背,一直摸到了那布满吻痕的手腕,又停留在一处残留的青紫牙印上轻轻摩挲。   树干的影子在阳光中晃动了一下,四面八方的树影汇集在一起,斑驳的树影重叠在一处,慢慢勾勒处一道修长的身影,好似从神秘的大海深处缓缓走来。   随着风过树叶的哗哗声,光影如同九霄银河般从那清减的影子上褪去,站在树下的身影不过少年人的身量,黑色的长发披在少年有些单薄清瘦的肩头,眸目仿佛与长发融在了一起,黑得像是夜晚的天空。   明明是极其清冷的长相,却又因为眼下的两缕薄红平添了几分妖惑。   像是蝴蝶略过阳光下的水面,蝶翅点水,碧波晶莹泛起涟漪的时候,那树下的少年方才缓慢抬起头来,瓷色绵白的脸颊上泛着两抹淡淡的红意,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透着一股含蓄的东方美。   在少年的眼下浮现着一道藏青色的纹路,这是他的妖印,只有在妖很虚弱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   柳安木扶着树干的手突然收紧,他从树梢上坐起身,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树下身量单薄的少年。良久,他的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呼吸渐渐变得深长起来。   刹那间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是神赐……?   下一秒,树上的清风霁月的白影略微一晃,光着脚踩在微微发烫的青石板上。身量修长的青年微微俯身,盯着少年泛着淡淡薄红的瓷白脸颊,直到少年的耳根都染上晚霞般的绯红,柳安木才突然伸出手,揽着少年纤细的腰身,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怎么变成这样了?”柳安木压低了一点声音,眼睛却诚实地弯起来:“是哪里出问题了,让我检查检查?”   少年撑着柳安木的胸口,脸颊飘起两片红霞,有些无奈地抓住那只在自己的前襟作恶的手:“先放我下来。”   柳安木“哦”了一声,顺手牵起小柏止的手,凑到嘴唇边亲了一口:“不放。老子捡到你的时候,你也就这么丁点大,还是老子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让我多看两眼又怎么了?”   少年有些无奈,他遇到这人的时候已经有百年的树龄,虽然外表还是半大的孩子,但这也是因为草木树木极难开灵智,修行起来也比其他精怪困难。   而柳安木所谓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也只是闲暇时随手丢几本入门心法给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精怪的修行和人类不同,他傻傻跟着那几本秘籍修行,好几次都险些走火入魔。   怀里的少年身上穿着白色的道袍,和几千年在清城山脚下初见时相差无二。只不过那时候的少年躺在泥潭里,身上脸上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现在少年脸颊干净的像是刚剥壳的蛋,连脸颊上淡淡的绯红都可爱的不行。   柳安木抬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似乎有些感慨:“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大概也就这么高,被人欺负了也不哭,就缩成一团躲在树后面。”   被他抱在怀中的少年微微愣了一下,仰头怔怔地看着他。   突然有一滴珍珠般的眼泪,顺着少年瓷色绵白的脸颊落下,“吧嗒”一下砸在柳安木的手背上,像是秋雨落在枯荷残茎的莲池,层层泛起秋瑟的涟漪。   “哭什么?”柳安木动作顿了一下,忍不住伸出手,替少年揩下那滴挂在眼睫上晶莹的泪珠:“你不喜欢就不说了。”   妖的体型和心智都会随着妖力而变化,而妖热期过后就是妖最脆弱的一段时间,有的妖甚至会在这段时间退回到幼年态。换一句话说,眼前的柏止就是他刚几百岁的模样,虽然眉眼中隐约还能看出几分后来的影子,但现在的他心智上也不过就是个半大的孩子。   柏止以前不是没有过妖热期,不过因为他的强大,自从成年以后就没有在妖热期后退回到幼年态。所以这种经历无论是对柳安木还是对他自己来说,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少年抱着柳安木的脖颈,乖乖地任由青年抱在怀里,少年身上的气息干净又纯粹,只有淡淡的木香。   柳安木怀里抱着自己的“年幼”的爱人,内心深处忽然浮现出了一种隐秘的满足感,要真说起来,大概是男人心里的保护欲在作祟。少年的眉眼像工笔画描摹的柳叶,有种如水中明月般脆弱的感觉,仿佛一触碰,就会碎成水中模糊的倒影。   柳安木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大脑转得飞快,思考着到底想个什么理由才能让少年心甘情愿让他“检查”一番?是该说昨晚他被折腾了一晚,还是该翻翻旧账,说上次送到他手里的包子凉了……   还没等他寻到个好由头,脚边却突然传来一阵震动。   是电话。   趴在他肩膀上的少年微微偏过头,那双漆黑的眼睛半垂下来,视线落在不断发出震动的黑色西装裤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无光无波,却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柳安木单手抱着少年,弯身在脚边昨晚脱下来的衣服里翻了一阵,终于从裤兜里找到了还在震动的手机。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柳安木的手指在挂断按键上停留了一会:“骚扰电话?”   如果是骚扰电话的话,来电会有提示,而这个号码却没有,来电显示上只有一串干净的号码。   “喂?”   手机那边沉默了一会,过了大概有半分钟,才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这个声音虽然有些发抖,但还算是镇定:“你好…请问是柳大师吗?听说我挂在平台上的单子已经被您给接了下来,城隍庙的人给了我这个号码…”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炸了。   女人显然也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电话里能明显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她语速很快地说道:“您现在有时间吗,我这边的情况非常紧急,如果您现在能来处理,我们愿意把报酬翻一倍。”   报酬翻一倍,那就是二十万,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柳安木眨了眨眼皮,脑中闪过专柜里一连串的结婚戒指。   “你运气不错,我正好有空……先说说情况吧,你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又沉重了一些,声音有些不明显的抖动:“情况比较复杂,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既然您现在有空,那就请您现在就过来吧,车费我按三倍给您报销!” 第144章   确定了雇主的位置, 柳安木又给程名打了个电话,交代了要准备的东西。对话对面的程名大概是刚睡醒,声音还带着一点迷糊, 不过当听见要去处理“那方面”的事情,整个人顿时都精神了起来。   雇主发来的地址柳安木并不陌生,这是一个位于城市中心金融圈的一个高档小区, 寸土寸金,能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附近金融企业的高层, 大部分都学历不俗,出手也很是阔绰。   不过在道上混的,没几个愿意接手这种单子, 原因很简单, 这些人会遇到的事情, 往往更加凶险。这其实并不难理解, 只有亲眼见过那属于富人的世界, 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世界的参差。   而一旦人心被欲望所笼罩,就会为此不惜做出一些疯狂的决断。柳安木就曾亲手处理过一个单子,单主年纪轻轻就是某家上市公司的高管,可身上却缠了十几个极其凶险的小鬼。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单主并不是想要处理掉这些小鬼,而是和这些小鬼“友好”沟通协商,好让这些小鬼继续为他吸取气运。   电话挂断的同时, 缩在他怀里的少年也抬起了头。细碎的日光从树梢间落下,映入少年近乎透明的眼底,那双眸目中似乎划过思索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就像是只是一场错觉。   少年伸出纤细的手臂, 抱着柳安木的脖颈,呼出的气息尽数抖落进了柳安木的衣领里:   “我和你一起去。”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撒娇?柳安木弯腰把少年打横抱了起来,有些飘飘然:“行啊,老闷在家里也不好,带你出去透透气。”   缩在他怀里的少年今天格外乖巧,稍长的发梢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如同日光下的茶卡盐湖,仿佛就是这个世界最纯净的存在。他仰头凝视着自己的爱人,弯了弯没什么血色的唇角,轻“嗯”了一声。   柏止那辆招摇的黑色大G就停在四合院外,柳安木抱着怀中的少年迈出内院时,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小童都是一副见鬼的表情,好半天才把脱臼的下巴重新接了回去。   趴在青年肩膀上的少年微微偏过头,从发梢下露出一双没有什么温度的眼睛。   那目光淡淡从两妖身上掠过,哪怕没有开口说半个字,在他的身上依旧透露出一种拒人千里的气势。这种过于外放的气场与成年后的柏止完全不同,如果说前者是生人勿进的千年寒冰,那后者虽然时刻都保持着温和的微笑,但却真正令人从心底中生出畏惧的妖皇。   两个小童只看了一眼,纷纷打了个寒战,都低下头不做声了。   好在柳安木今天的心情的确不错,也不准备难为这两个倒霉孩子,抱着少年很快走出了四合院。   柳安木拉开车门,把怀里的少年塞进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乖乖坐好。”   少年乖巧地在副驾驶上调整好位置,又茫然地抬头,看向迟迟没有关上车门的青年。   被那秋水般的清冽的眸子一望,柳安木只觉得呼吸都快了不少,他单手撑在副驾驶座上,突然凑在少年嘴边。这分明是想要接吻的动作,却在即将吻住少年的时候停了下来。   少年温顺地望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要躲闪,甚至眸光中还是有些隐隐的期待。可柳安木还是停了下来,他盯着面前稚嫩的“爱人”看了半晌,片刻后,这个没有任何欲念的吻最终落在了少年光洁的额头上。   “算了……”柳安木叹了口气,悻悻直接腰板,替少年检查了安全带,才直起身带上车门。   直到青年坐进驾驶位准备发动汽车,副驾驶位上的少年都依旧保持着拉着安全带的姿势,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车载香水好一会儿,少年才面无表情地松开手。   下一秒,安全带松开发出“咔”一声响动。   原本乖乖缩在副驾驶座里的少年突然起身,膝盖压住中央扶手盒,俯身捧住了柳安木的下巴,漆黑的瞳孔在一瞬间变成鲜血一般的深红。然后少年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淡淡的木香从少年的口腔中传过来,柳安木不由松开了握着方向盘的手,轻轻勾住少年瘦削的背。   呼吸纠缠之间,少年压着他的唇瓣,声音有种少年人意动时清冽的沙哑。他说:“这样才算是一个吻。”   被他按在驾驶座上亲的柳安木偏头错开少年的亲吻,可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弧度:“要求还挺多。亲够了就坐回去,金主还等着老子上|门服|务呢。”   少年又在他嘴唇上磨蹭了两下,占够了便宜便乖乖坐回到了副驾驶,笑容无辜又乖巧。   “好。”   随着少年乖乖系好安全带,车身很快被发动,朝前方开了出去。   **   半个小时后,程名蹲在黑色大G前,和面前的神似某位教授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在他第三遍抓过自己的后脑勺后,他终于忍不住看向一旁的柳安木,眼底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三哥,这小孩怎么和咱们柏教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柳安木正翻着两个黑色塑料袋,随口道:“他的种,不像他像谁?”   话音刚落,程名好像被一道惊雷劈得外焦里嫩。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小柏教授”,又抬头看了看柳安木,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柏教授的儿子?——不对啊,你和柏教授是一对,他喜欢男人,哪里冒出来的儿子?”   黑色塑料袋里的东西都被柳安木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老子给他生的不行吗?”把两个塑料袋丢向程名,柳安木似笑非笑地开口:“少了点东西啊,褚家的黄香和红香呢?”   程名从袋子里翻出两把香,一把红一把黄,看了看手里的香,他有些心虚道:“这不是吗?一把红香,一把黄香,都在这儿了。”   “褚家的香烛铺在京郊,一来一回至少两个小时车程。”柳安木拍了拍手,啧啧称奇:“我一个小时前给你打电话,所以你是插了对梦的翅膀,飞到褚家买了香又飞回来了?”   话音刚落,少年也抬起头。   看向对面的程名时,那双干净的眼瞳中忽然像是海葵般舒展开危险的红触手,黑色的阴影如潮水般从地下车库四面八方涌来,这些阴影中涌动着最纯粹的恶意,只要被那些东西缠上,顷刻间就会变成一潭血水。   程名顿时打了个冷战,左右看了看,周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道刚才那阵寒意从何而来。想着想着,他就觉得刚才可能是碰见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程名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死鸭子嘴硬道:“你发的那家店定位在郊区,来回打车少说两百打底。反正都是黄香和红香,在哪买不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柳安木回想了一下褚家黄香的滋味,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巴:“褚家的香又叫‘引渡香’,可以连接阴阳,在阴阳之间搭出一座桥,再说你会觉得波士顿龙虾的味道和方便面一样吗?”   程名想了想,这两样东西差的确实有点大,只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事已至此,现在再去褚家买香也不可能了。柳安木又想了想自己断成两节,还没来得及去修的索魂链,又是一阵头疼……不过当他看向程名的时候,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多了几分“慈爱”。   ——他怎么会把这块“唐僧肉”给忘了?   想到这里,他摆出人畜无害的姿势,笑眯眯地看着程名:“其实没有也问题不大,只要你在这里就行。”   程名抱着两个黑色塑料袋,心里莫名有些感动。他抽了抽鼻子,感动道:“三哥,真没想到我竟然对你这么重要……”   “……”蔓延到车底的阴影停顿了片刻,随即又如潮水般褪去,随着那些黑影消失在墙缝,就连地下车库的温度都好像都升高了不少。   少年抬起头,主动上前了几步,牵起柳安木的手。将自己的手指穿进柳安木的指缝,少年小心地握紧他的手指,脸上露出了一个乖巧又温顺的微笑。   这一幕看得程名心里痒痒,忍不住蹲下身,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蛋:“为什么只牵他不牵我?小小年纪难道还是个颜控?”   被他捏脸的少年皱起了眉心,眼神一下冷了几个度,嘴角微不可察地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被那种毫无温度的目光盯着的程名讪讪松开手,他莫名有种被某种极度危险的毒蛇盯上的感觉。   似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异样,柳安木侧头看了过来。牵着他的少年依旧是乖顺的模样,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少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琉璃般的眼睛里倒影着白炽灯的光影,脸颊上还残留着被捏红的两道指印,看上去十分可怜。   柳安木立刻变脸,将少年给抱了起来,皮笑肉不笑道:“你是用了多大的劲?对个孩子你至于吗?”   程名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看了看自己的手,嘀咕道:“不是,我没用劲啊……”   难道真的是他手劲太大,把人孩子给捏疼了?想着想着,程名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愧疚和歉意。   少年趴在柳安木的肩膀上,残留着两个鲜红指印的脸埋进青年的颈窝,低垂的眼眸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委屈。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此刻少年的嘴角分明微微向上扬起…… 第145章   十分钟后, 三人站在一户紧闭的大门前。门框正上方和高悬着一面铜八卦镜,防盗门上一左一右贴着两张威武的门神相,怒目圆瞪, 手中拿着铜锏和铜鞭。   程名对了门牌号,正准备上去敲门,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哎呦”叫了一声。   低头一看,才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只小巧的石狮子。此刻那石狮子正倒在门前的入户垫上, 底座上还残留着一层凸起的胶痕,看样子应该是刚才这石狮子应该是在粘在门前的地板上。   “石狮子?”看清绊到自己的东西,程名后背一阵发凉, 嘀咕道:“又是门神, 又是八卦镜, 还有石狮子, 这家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了?”   这时柳安木也抱着少年走了过来, 他没理会程名的问题,反而先打量着门户两侧字数不对等的对联:“门禁止之处,人间正道是沧桑。”   容貌青隽的少年抱着他的脖颈,回头看向那户紧闭的大门。长长睫毛下的眼睛若有所思,红色的雾气犹如在他眼底盛开的蔷薇,花瓣包裹着中心颜色更深的花蕊,将那些思索的情绪尽数敛入眼底。   “三哥, 这对联也有点奇怪!”程名有些发怵,说:“你说哪有人会在门前写这么一副对联的?而且这读得也不通顺啊!”   柳安木收回目光,气定神闲:“当然奇怪,因为这副对联不是写给人看的。”   “不是写给人看?”程名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那是写给谁看的?”   “鬼,更准确一点说是厉鬼。”柳安木指了指写着“门禁止之处”的上联:“俗话说‘鬼不过门’, 门槛就是一道屏障,能保护屋内的人免受鬼魂的侵害。而‘门禁止处’,就是在警示厉鬼不要跨过最后一道线。”   “你再来看这下联,‘人间正道是沧桑’,正道通常代指的是儒释道三家,所以这句话翻译过来,就只有一个意思:里面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你还要硬闯,我就让你有来无回。”   当柳安木说到“人间正道是沧桑”时,怀里少年半垂的眼眸中却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嘲弄。   程名听得新奇,连连点头:“原来这里面还有这种学问……”突然他的眼角的余光好像扫到了什么,双眼顿时睁大了几分:“这是什么?”   他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把捆扎好的黄香,用香顶在地上擦了一下。柳安木看向他手里的黄香,只见香柱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再仔细一看,那竟然是几只蚂蚁。   “蚂蚁?”程名看着香柱的蚂蚁,又看向防盗门下的一条“黑线”,摸不到头脑:“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蚂蚁?难道是家里堆放了太多甜食?”   柳安木拿过黄香,仔细观察了一番上面的几只蚂蚁:“就是普通的蚂蚁。”   少年侧头若有所思地看去,此刻那些红色的雾气几乎包裹住了他的整个眼珠。他的视线在那几只垂死的蚂蚁上停顿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这家人还真是古怪啊,”程名左右看看,咽了口唾沫,又压低了一点声音:“而且从刚才开始,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   柳安木“哦?”了声,也跟着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狗鼻子就是要比人的好使啊。”   “……滚!”   “少说废话,赶紧敲门。”   程名悻悻地把两大袋东西提了起来,几捆黄纸从塑料袋的边缘露了出来。他敲了敲外门,提高了一点声音:“有人吗?外卖送到了,麻烦开门拿一下!”   这是柳安木事先教给他的话术,他们这行毕竟不是那么光彩,搞不好就被相关部门当成宣称封建迷信抓走了,必要的话术可以保护双方的安全。   屋内无人回答,程名又耐着性子敲了一遍,门内终于传来一个很细的女人声音:   “你是柳大师吗?”   就在这个声音传出来的同时,外门猫眼上也映出一只朝外观察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在仔细观察了门外的两大一小后,应该是对所谓的“柳大师”产生了怀疑,毕竟没听说哪位大师做法的时候还拖家带口。   柳安木说:“是我。”   门内的动静又消失了,过了一会,又从门里传来了好几道开锁的声音。这种开锁的声音一直持续了将近半分钟,厚重的防盗门才被从内拉开了一条缝。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容苍白憔悴的中年女人,即使保养的很好,但她的脸上依旧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她先是抬起头,惊魂不定地打量了一下门外,才取下门链,将门缝稍微拉开了一点:“请你们快一点进来,那东西不知道还在不在外面。”   走进屋内,顿时一股馊臭的味道混着烟味扑面而来,呛得程名直咳嗽。靠门边角落里堆放着两个巨大的垃圾袋,里面堆满了吃完的泡面盒子和自热火锅。   房间里的布置更是中西结合,几乎每个墙面下都供奉着一台神桌,桌上供奉的神像从道家三清、佛家诸菩萨,密宗的人皮唐卡,再到西方的耶稣,泰国的白玉象神……甚至角落里还供着五仙牌位。   明明还是白天,可整个房间里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室内只靠灯光照明。客厅的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正在抽烟的中年男人,和裹着毯子白着脸依偎在他身边的少年。   “你们这是养蛊呢?”柳安木先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屋内的布置,当他把目光移回到客厅的时候,才发现沙发上的两个人都正在打量着他。抽烟的中年男人把手里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内,皱眉打量眼前的过分年轻的“大师”,甚至连眼底的失望都不屑于隐藏。   男人声音中自带一股气势:“就派了个毛头小子过来?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厅长放在眼里?”   面容憔悴的女人面上也有些尴尬,锁好门后,又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好了,人不可貌相。既然柳大师能接下这个单子,就说明人家一定有这个实力,老侯你就少说两句吧。”   说完,女人又有些抱歉的看向柳安木,只是失望还是从她的目光透露了出来:“柳大师,您别介意,他就是那个臭脾气。这段时间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无论和和尚还是道士、神父,甚至连出马仙都请了,可没有一个能帮我们解决这件事,老侯也是心疼儿子,才会说出那种话。”   柳安木十四岁出师,因为年纪小没少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一行说到底还是吃资历,虽然他没必要用这些虚名给自己撑场子,但有时候一个名声大的师门,的确可以为他节省不少事。   “没关系,在下龙虎山第九十六代弟子柳三,这两位是我的师弟。”柳安木有意停顿了片刻,摆足了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   话音刚落,程名满脸震惊地看着他,心说你不是网上报风水班学的吗?什么时候成了龙虎山第九十六代弟子了?难道你这个风水班还是龙虎山开的?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程名的腰杆也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既然三哥是龙虎山的弟子,那他跟着三哥混,当然也算是半个龙虎山弟子。   余光扫到墙角一个裂开的香坛,柳安木走了过去,用手捻了一点香灰,又扫了一眼开裂的香炉,心说:“连香坛都炸了,这家人到底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   烧完的香灰上都没掉下来,而是凝固香杆上,炉里的香能烧成这样,至少说明外面那东西是个厉鬼,而且凶性不轻。   “先说说情况吧。”柳安木拍尽手上的香灰,才不轻不重地开口:“能把泰国阿赞弄死的厉鬼,这种鬼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找上你。”   “……”话音刚落,女人的双眼猛地睁大,嘴唇不受控制颤抖。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就连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中年男人动作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夹在指缝里的香烟还没点燃,就被又塞回了烟盒当中,只是塞烟的时候两根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第一次正视面前的年轻人。随即他从旁边的公文包内取出两沓百元大钞,放在桌上,语气也变得恭敬起来:“柳大师,刚才是我失敬,这些钱先给您赔个不是,等事情解决以后我来做东,再好好给您摆一桌接接风。”   男人停顿了一秒,才接着往下说:“不瞒您说,出事的是我儿子。缠上他的那个鬼,是他的同班同学,原本只是小孩子之间发生了一点口角,不过那孩子心理素质太差,被老师批评了几句,就接受不了自己跳楼了……也许他是把我儿子当成了他假想的仇人,所以才一直想找我儿子复仇。”   柳安木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男人,国字脸,脸型很有立体感,眉目都长黑如点漆,嘴唇和耳垂宽大厚实,是个有福的面相,难怪能够做到厅长的位置。不过此人晶状体非常浑浊,充斥着暗红色的血丝,这说明此人长期被欲望浸淫,而且十分精于阴谋算计。   柳安木想了想,又问:“你们被这东西缠上有多久了?”   身旁的女人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咽,似乎把面前的年轻大师当成了救命稻草:“整整两个月了,那孩子家庭不好,平时手脚就不干净,心理上肯定也有不少问题。我们力力心地善良,主动想和他做朋友,没想到他却把遭遇到的不幸都怪在我们力力身上。可怜我的力力,一到晚上就说听见那孩子叫他,我们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那孩子就是要把我们力力一起带走。” 第146章   两夫妻的话柳安木挑挑拣拣, 听了一些重点。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有时候说谎能连自己都给骗了,你不让他们吃点苦头, 他们大概率都不会说实话。   不过这两夫妻的话也不是完全没用,从他们的话里至少能得到一个信息:缠上这家人的鬼魂是这家儿子的同学,在与这家儿子发生过口角后坠楼身亡。   不过多数加害者在描述案件细节的时候, 都更喜欢将自己描述成受害者,以此寻求社会关注和同情, 维护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同时逃避法律的制裁。   所以这些人的话,听一半也就得了。   借着屋内的灯光, 柳安木在屋内环视一圈, 只看了一半, 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们请回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吗?”   两夫妻的对视了一眼, 女人嗫嚅道:“力力的房间还有一些, 是我们从泰国请回来的。”   ……好,很好。养蛊都没有这种养法。   程名左右看了看,挠了挠后脑勺没有说话。虽然他不懂这里的门道,但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即使是普通人家,也很少会在家中供奉两种完全不同的宗教,这算是信教之人的大忌。   屋内的东西大体能分为六个大类, 除掉国外的法门和那些不入流的东西,道家有关的主要是铃铛,香炉,还有门上张贴的符咒和八卦镜。佛教的东西主要是桌上抄了一半的佛经,菩提金刚塔, 还有一尊菩萨像。除此之外这家墙上还挂的唐卡,桌上散落着嘎巴啦,而且在藏传密宗的法坛下还摆放着一个木神龛,不过只有一个角从藏风供布下露出来,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这个神龛看上去不是很新,表面的漆壳都掉了大半。不过当视线落在那神龛的一角时,柳安木的视线却钉住了。   少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盯着那神龛的一角打量了一会,随即便朝着那密宗神坛走了过去。注意到少年的动作,那两夫妻的眼中划过一抹不自然,女人似乎想要上前阻止,但刚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自从被那孩子的鬼魂缠上,他们一家人每天都生活在最深的恐惧之中。现在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都已经成了他们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女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也许这几个人真能帮我们……”   少年的身量刚好和供桌平齐,弯身的时候,道袍束出的线条恰到好处地贴合少年肩膀和腰身,显得瘦削却挺拔,好似风沙中伫立的白杨。   法坛下的神龛被他抱了出来,这个神龛的样式非常古旧,表面的黑漆都有些斑驳。   隔着一层黑手套,少年将神龛的门打开,空气中飘散开一股怪味,像是腐肉的味道和尿液的骚臭味混杂在一起,闻着就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神龛上,为木漆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可神龛内却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气息,腥红的肠子被放置在神龛的中央,肠壁上被蛆虫钻出不少孔洞,看上去有些像是白花花的蜂窝。   “不是人,是犬类的肠子。”少年面色如常地抬起头,这句话是对柳安木说的。   程名瞠目结舌:“这种东西为什么要供起来?”   柳安木扫了一眼神龛内的东西,语气如常:“这东西你们哪搞来的?”   两夫妻沉默地对视了一眼,过了半晌,那中年男人才终于开口:“这段时间家里来的人太多,我也想不起来这东西是哪位大师拿过来的了。”   蜷缩在毛毯里的初中生看了看神龛里的狗肠子,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他整个人缩在毛毯里,嘴里嘀咕着说道:“一条狗肠子而已,问那么多干什么?”   中年男人皱起眉头,显然这些时日的折磨已经耗尽了这个男人本就不多的耐心:“侯志昊,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一点规矩都没有,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缩在毛毯中的侯志昊咬了咬牙,露出毛毯的眼睛朝着几人的方向瞪了一眼,那种眼神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好像是在看自己的杀父仇人。   可几人不过今天才见面,之前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柳安木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那小屁孩,他施施然提起两个黑色塑料袋,“既然二位信不过我,那就另请高明吧。”   女人听见他这么一说直接急了,连忙伸手来拦。她红着眼睛看向自己的丈夫,声音拔高了几度:“都什么时候了,就实话实说吧!”   中年男人面色有些难看,眼底露出一丝挣扎。   神龛边的少年面色没有任何变化,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他关上神龛的木门,朝青年走去,只不过在路过沙发上的初中生时,他略微停了一下脚步。   少年微微偏头,目光居高临下,没什么血色的唇轻轻动了动,无声吐出两个字:“废物。”   “你说什么!”这两个字卷在毛毯里的侯志昊听得很清楚,他顿时暴跳起来,额头上青筋鼓出。   这个壮硕的初中生两步上前,就要去扯少年的领子。眼见马上就要被他一拳撂倒,那少年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继续用那种淡淡的眼神睥睨着他。   侯志昊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上下牙床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把对面大卸八块。   “嘭!”一拳挥下,意料之中的打击感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他一下扑空,失去重心,像是风中落叶一样重重摔在了地板上。   这一下把自己摔的不轻,侯志昊顿时抱着膝盖“哎哟,哎哟”的痛呼起来。   “力力!”女人尖叫了一声,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恨不得这一下是自己摔在地上。   她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自己的宝贝儿子突然面目狰狞的站起来,随即就重重摔倒在地上,自然而然就以为又是那东西在作祟。   “……”   中年男人看见这鸡犬不宁的景象,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实不相瞒,这东西并不是什么正道…… ”   前因后果其实说来也很简单,三天前中年男人的下属为他引荐了一位出马仙,这个出马仙身上的仙家来看了看,又给他们做了一场法事,但这场法事根本没用,反而还惹怒了那个鬼,让它这几天的报复变得更猛烈。   无奈之下,出马仙只好给他们介绍了一个人,说他们家这事求正神没用,只能找偏方。   柳安木很是无语:“仙家过不了山海关,你们找的是哪门子出马仙?”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接着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也许介绍这位出马仙给他的下属只是好心办了坏事,但他自然也不会这么简单放过那个人。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   中年男人顿了一顿,很快又调整好了表情,继续往下说:“通过这个出马仙,我们和这个”偏方“取得了联系。对方先是问了我们家里有没有养了两年以上的宠物,在得知我们家有一只养了两年的萨摩耶后,那人就直接告诉我,让我们过去请个神龛回来,然后把狗放血,但不能让狗死,要在狗活着的时候,开肠破肚把肠子掏出来放进神龛供着,再把狗皮做成毯子,裹住我儿子,恶鬼就近不了他的身。”   听到这儿,程名忍不住愤愤道:“好歹也是你们养了两年的狗,这样做也太残忍了吧?”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一点凶狠之色:“再亲也不过是一条狗,能救主人也是它的一件功德。而且我们特地问过师傅,在庙里为它立了长生牌位,来世它就能投胎做人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少年对这凶残的方法置若罔闻,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乖顺地站在柳安木身边,伸出手牵住青年的手指。柳安木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目光移动,看向门口旁边趴着的那条“肉狗”。   趴在门口的肉狗浑身都是血,身上的血肉坑坑洼洼,因该是剥皮时操刀之人并不熟练导致的。肉狗蜷缩在门口的垫子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家人可能并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并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坛,而是因为这条蠢狗的灵魂在冥冥之中依旧忠心护主。哪怕被主人活生生剖出肠子,又扒了一身的狗皮,这条萨摩耶也依旧执着地为主人一家看守着大门。   肉狗垂死地趴在地上,嘴巴里发出破风箱的呼呼声,显然已经是在弥留之际。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费力地抬起头,混沌的瞳孔中倒影出一道白色影子。这影子蹲在离他两三米的位置,沉默片刻,发出了一声叹息:“都被开肠破肚了还护着这家人,真是条傻狗……”   肉狗此刻嘴里满是鲜血,瞳孔时聚时散,却还是拼尽全力站了起来,龇牙咧嘴朝那白衣人低吼。只不过它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爪子也被折断,只是站起来就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很快又踉跄地倒了下去。   淌着水的鼻孔中不断往外呼着气,失焦的眼睛却固执地看着一家人的方向。   狗虽为六畜之一,但却为下三品,所以虽然有灵智,但灵智却不高。在这些低灵智的生灵的眼中,主人也给了它们一方天地庇身,它们就会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性命去守护主人。   失焦的眼睛慢慢合拢,可就在那双眼睛即将完全闭上之前,却又忽然猛地睁大,死死盯着防盗门的方向,淌着水的鼻孔不断张合。可它的灵魂已经无可抗力地消散,凶狠的表情凝固在那张被扒了皮的狗脸上,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第147章   垫子上的身影慢慢缩小, 最终缩小到巴掌大的狗崽,眼睛上覆盖着一层淡黄色的薄膜。像一位迟暮的老人慢慢变回到牙牙学语的婴孩,生命的燃烧就像是旧的花朵枯萎, 新的种子诞生。   那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时不时打个冷战,淡红色的爪子不安地抵着身下的垫子。动物的灵视是人类的数倍, 即使它们在最虚弱的状态,也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   下一秒, 虚弱的小狗崽被捏住后脖颈提了起来,那淡粉色的爪子在半空中无力地蹬了两下,覆盖着一层薄膜的眼睛努力想要睁大, 却只能茫然又期冀地看向面前模糊的影子。   它好像趴进了一个很温暖的怀抱。   粉色的鼻头耸动了几下, 似乎是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小狗崽抬起虚弱的头, 用湿润的鼻头拱了拱那人的手心。   “汪……”这叫唤显得有气无力, 微弱得就像是蚊子叫,却又像是满心欢喜,让人联想到小狗拼命甩动尾巴。   白衣道人用剑刃划开手指,送到狗崽嘴边,任由狗崽伸出舌头吮吸伤口里流出的淡金色精气。   手指传来细密的痒意,可他却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能抽出空用其余的手指安抚地搔刮着狗崽的下巴。缠绕在他手臂上的枝条不断在收紧, 粗糙的枝干烦躁地摩擦着他的皮肤,留下几圈刺眼的红痕。   甚至有几根枝条拧成了一条麻绳,不断游走在狗崽的周围,叶片在愤怒之下沙沙作响,似乎正在驱赶那正在吸食|精气的狗崽。眼见狗崽不为所动, 那些枝干又高高抬起,却只能愤怒又无可奈何地抽打着周围的空气泄愤。   这些枝干不是没有尝试过驱赶狗崽,可每次还未接近狗崽,就会被白衣道人毫不客气地镇压。他抓着枝条的“尾巴”,弹起一根中指,说:“少在这里捣乱。”   “……”这种明显的偏颇让幼年态的枝条愤怒打滚,青绿的“尾巴”摔打的啪啪作响。   缠绕在树梢间的硝烟几乎要凝聚出实体,枝条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劈里啪啦地爆出火星。   狗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嘤嘤的叫唤,在白衣道人毫不避讳的偏袒下,它大口大口地吸食着那香甜的精气。很快,在它的身边漂浮着星辰般的白色光斑,这些光斑一点一滴地朝着狗崽凝聚,随着这些光斑的汇入,那微弱到近乎破碎的灵魂也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等到那些破碎的灵魂重新凝聚,白衣道人才抽出自己的手指。那没有半点血色的指尖在狗崽的额头上轻轻一点,蜷缩在他怀中的狗崽便化作一道白色的光束,慢慢环绕着白衣道人的周身,又化作绵长的丝线,缠绕上青年的手指,就像刚出生的小狗跌跌撞撞地跑向主人。   “汪!”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叫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白衣道人捻了捻手缝中的丝线,心情不错地开口:“去吧。”   仿佛得到了某种指令,缠绕在他手心中的丝线缓缓抽离,撒欢般朝着客厅的方向飞去,丝线的尾巴在空气中拖出长长的虚影。   莹白的丝线绕着掩面而泣的女人的腿弯转了个圈,又拱了拱中年男人的手心,最后在初中生的怀里撒着欢打了个滚……就像是它曾今最喜欢做的那样。   牵着青年的小柏止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明明是少年人的模样,可那目光却冷得像是寒冰。那道视线依次从女人、中年男人还有侯志昊的身上掠过,最终停在离侯志昊大概半米的空中。   白色的丝线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间,似乎还在留恋着什么,可被扶到沙发上的侯志昊却已经跳了起来,那张小脸变得煞白,像是被吐着信子的毒蛇舔了一口:“有东西!刚才有东西碰了我!”   他的脸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声音也变得尖细高昂:“不对…那东西没有皮,不是刘东……”此刻他仿佛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瞳孔缩成了米粒大小的黑点,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是…是糯米,是那条该死的狗回来复仇了!”   半空中的白色丝线听见自己的名字,欢快地在半空中转了个圈,丝线化成的尾巴几乎快要摇出残影。不过即使它再想要扑入小主人的怀抱,可它的身体依旧十分虚弱,虚弱到无法再随意偏离白衣道人给他铺设的轮回轨道。   圆形的黑色大门缓缓在它面前打开,那些白色的丝线不断化作粒子被吸入门内,只有那条不断摇动的尾巴,还在半空中甩下星星点点的残影。   少年盯着那“欢快”的残影,又看向双目圆瞠、已然被吓破了胆的侯志昊,发出了一声冷嗤。   白衣道人飘飘然从半空中落下,犹如离体的一魄般回到了青年的身体里。就在魂体归位的一瞬,青年涣散的瞳孔在一瞬间变得清明,如同抵达高点的海浪轰然落下。   侯志昊身体还很虚弱,嚷了几声便脱力瘫坐在沙发上。   那毫无生气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动了一下,忽然落在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上。他死死盯着那把水果刀的光面看了一会,脸上的恐惧在零点几秒后尽数化作了凶狠,突然扑向茶几拿起那把还沾着果屑的水果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侯志昊双眼通红,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餍住了一般,用泛着寒光的刀刃直朝着自己的胸口,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嘀咕着:“我让你回来…我让你还敢回来…!”   锋利的刀刃上倒映出侯志昊的通红双眼,看着那把危险的水果刀,女人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她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的孩子,可旁边有人比她更快,就在侯志昊狞笑把水果刀捅进自己胸膛的前一秒,刀刃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鲜血染红刀刃,也模糊了刀刃上那道狰狞的面孔。   无论侯志昊握着刀柄的如何用力,刀刃都无法前进半分。   “滚!……别来坏事!”侯志昊的脸色变得愈发狰狞,双眼腥红可怖,死死盯着面前的青年:“再碍事我连你一起杀!”   柳安木单手握住刀刃,腥红的鲜血顺着他握住刀刃的手心滴淌下来,很快就浸湿了衬衣的袖口。他盯着那对被两道黑线贯穿的瞳孔,突然笑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你九族是批发的啊?”   旁边赶来的中年男人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出这种混账话,不过他心里却非常清楚,青年骂是的并不是他的儿子。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从小就被他母亲给惯坏了,这些年也做了不少混账事。不过即便再混账,他的儿子也没有亲手杀过人,而此刻候志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杀人狂,眼底充斥着因为即将复仇而兴奋到了极点的狂热。   ——这绝不是候志昊应该有的表情!   屋内的气压刹那间低了好几个度,几步远的身后,少年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漆黑的瞳孔在一瞬间裂成两块,从裂口中如同岩浆般迸发出色极艳丽的血雾。   烦躁。近乎要逼疯他的烦躁。   没有任何一只妖能接受自己的伴侣一次次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甚至是一条未开灵智的狗去一遍遍糟践自己的身体。   他慢慢转动眼珠,腥红如血的眼珠对上候志昊成为一个圆点的眼球,几步远之外,“候志昊”瞠目欲裂地抬起头,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目光转动的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两个豆粒大小的圆点。   仿佛是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到了什么,从“候志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一种狂喜。那是一种从内心最深处迸发出的喜悦,“他”嘴角抽搐般地向两边扯开,露出一嘴白森森的牙齿,嘴里发出几个很古怪的音节。   这个声音像是某种加密的电报,并不是通过喉腔发出,而是直接投射到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终于见到您了院长…您是来帮我的吗……”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从眼角的位置如同瓷器般裂开一道碎纹,好似面部的皮肤被撕裂。随即从裂痕的中央又睁开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通体漆黑,眼珠周围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腥红血管。   下一秒,“候志昊”耳边传来没有任何感情的指令,冰冷得就像是一台机器。   “我会给你机会杀了他,但不是现在。”   **   手心处的伤口深可见骨,但柳安木的动作却没有半点迟缓,利用指骨死死卡住水果刀的刀刃,另一只手则迅速扬起,朝着侯志昊的后颈用力一劈。   侯志昊适时发出了一声闷哼,两眼不住上翻,紧接着握着刀柄的手一松,整个人斜着软绵绵倒了下去。   空气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两夫妻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欣喜,女人眼眶湿润,轻轻用手背擦拭着泪水。中年男人则拥着妻子的肩膀,紧皱了多日的眉心终于舒展,看向青年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赞赏。   柳安木微妙地停顿了两秒,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没遇到任何抵抗,未免太过轻松了一点?   程名挤了过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薄的汗,他紧张地盯着柳安木手上深可见骨的刀口,翻起的血肉隐约可以看见肌肉抽搐:“三哥,你得先包扎伤口,照这个速度流血下去,你撑不了太久。”说着他又转头看向两夫妻,询问:“有止血药吗?”   经过刚才的事,女人早已对青年改观,闻言她匆忙点头:“有,我这就去拿过来……”   话音未落,柳安木却突然抬头打断两个人。视线看向面色憔悴得女人,他的嘴唇因为大量失血而发白,但语调却出奇地冷静:“家里是养了很多花草吗?” 第148章   ——花草?   女人愣了愣, 似乎不知道为什么青年会问起这个。   不过柳安木如今她心目中的形象早已脱胎换骨,成了一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所以她还是摇摇头,认真回答了青年的问题:“这处房产我们不经常过来住, 平时也没买过什么花草。”   “没有花草。”柳安木重复着这句话,然后伸出手在昏厥的候志昊侧颈上摸了一下。再抬起手的时候,他的指背上已经多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程名定睛一下, 脱口而出道:“蚂蚁?”   女人仔细看去,那果然是一只蚂蚁。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脚下虚浮一踉跄:“我想起来了,最近家里总是不停有蚂蚁出现,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只, 后来就越来越多……我还以为是因为家里垃圾堆放太多, 才吸引了这些小蚂蚁。”   “蚂蚁喜欢甜食, 屋内虽然堆放有垃圾, 不过大都是方便面和自热火锅, 这些油腻的东西并不会引来蚂蚁。”柳安木抬起眼皮,不轻不重地说道:“而且你们家在十几层,在这个高度出现这种数量的蚂蚁,你觉得正常吗?”   话音落下,女人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这是有点奇怪。”程名想了想,说:“高层虽然也会有蚂蚁,但数量一般不会太多。如果到处都是蚂蚁, 一般就是花盆里的土壤带上来的。”   拍掉手指上的死蚂蚁,柳安木抬头看着面色缓和的中年男人,忽然问道:   “这个神龛你从什么地方取回来的?”   中年男人犹豫了片刻,但为了自己的儿子,他还是说出了实情:“天使之翼孤儿院。而且不止是我们, 和这件事有牵扯的几家人几乎都去过这家孤儿院,不过他们都没有能从孤儿院里带走神龛。”   “没带走神龛?”柳安木按住左臂上的尺泽穴,轻微揉按了几下,伤口中涌出的鲜血立竿见影放缓了速度:“那这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女人已经从医药箱里取出来了止血药和一些急救用品,她的脸色很差,就像是大病初愈一样。程名从她手里接过那些急救用品,拧开碘伏盖子,又取了几根棉签伸进药瓶内蘸取碘伏。   “死了,他们全部都死了,否则我们一家人也不会躲到国外去。”女人看了看昏厥不醒的儿子,眼眶再一次红了起来:“才三个月就死了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大人,都是意外死亡,连警方都没查出什么。”   “那三个孩子都是我们家力力的好朋友,还有一个是他们初二年级的班主任。最先出事的就是他们班主任王婧,听说是晚上在办公室里加班时突然发病走的。也有警方来调查过,死因是心脏骤停,说是速效救心丸的药瓶就在她尸体边上。而且她死的死状非常奇怪,就像是……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女人欲言又止,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录像。录像的角度很高,应该是监控摄像抓拍到的。程名一边帮着柳安木处理伤口,一边用余光看着画面中的录像。   画面里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深咖色的职业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很符合“班主任”这个职业的固有形象。   画面质量并不是很高,但依旧可以清晰看见办公室里的情况,并不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从窗外的光线推测,案发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班主任王婧一开始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批改作业,然后她像是听见什么声音了一样,突然起身朝四周看。   大概是因为没有发现什么情况,王婧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水,又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画面至此又过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王婧并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直到几分钟后,监控画面的情景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整个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一支红笔,正在低头批改作业的女人不慎碰掉了一支红笔,就在女人弯腰去捡的时候,她的动作却忽然停顿在了原地,盯着自己办公桌的下方的空隙大概看了几十秒。   这个角度的桌底是监控摄像头的盲区,从画面中看不见桌下面到底有什么,而且整个过程监控摄像头没有拍到一点声音,但画面里女人僵硬的停顿,依然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恐怖。   紧接着,女人突然站了起来,她拼命往后退,途中还不慎还把水杯碰倒了,杯子里的茶水洒了一地。过程中女人一直在胡乱摆动手臂,又胡乱拿起身边的作业本,近乎崩溃地砸向面前的空气。   程名的心中不由冒出了一个念头,难道她真的看见了什么?   柳安木平视着画面中惊恐的身影,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除了思考以外没有任何表情,就连沾着碘伏的棉签挑开血肉,这个人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好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几步远之外,少年将自己的右手背到身后,他的手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多出来一道血腥的伤口,白森森的手骨从伤口中露出来,那些从他掌心里滴下的鲜血一碰到地面,就四散变成黑色的灰烬。   少年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那被所有人簇拥的身影,就像是千年前他仰望那位霁月清风的小师叔。他的瞳孔中的血雾早已平静下来,只是静静看着前方。   你救的那些人也能像我这样吗?像我这样受你受过的伤,走你走过的路。   ……那如果他们都死了呢?你是不是就会全心全意地看着我了?   监控里的画面还在继续,不断后退的女人跌坐在一张办公椅上,她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掐住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眼眶中鼓出,她绝望地挣扎,双腿在地上乱蹬。   女人拼命挣扎了一段时间,突然猛地歪过头,鼓凸出的眼球死死盯着监控摄像的方向。   片刻后,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再一次朝饮水机方向走去。当走到饮水机正前方的时候,女人的膝盖突然一软,跪在了地上。她脸上的表情很惊恐,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慢慢将头凑到饮水机的下方。   开水打开,滚烫的开水冒出白气,尽数都浇在女老师的脸上。   哪怕视频没有声音,所有人都在脑海里脑补出了那痛彻心扉的哀嚎与惨叫。   剧痛之下,女老师的身体剧烈抽搐,但她按着开水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另一手在地板胡乱抓抠着,甚至连指甲盖都翻了起来。挣扎中沉重的饮水机被推倒,重重摔倒在地,连水桶都滚出去了几圈。   女人的脸皮被烫的通红,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起了晶莹的水泡。她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可却因为手抖得厉害,药瓶脱手掉了出去。   随着药瓶重重砸在地上,女人抽搐地倒在地上蹬了几下,嘴里吐出大量的白沫,最后便不再动了。她脸上的水泡裂开,组织液混着女人口鼻中腥红的鲜血渗出,很快就在死不瞑目的女人身下汇成了一滩血洼。   与此同时,监控摄像头的画面突然被拉近。   镜头对准女人尚有微弱起伏的胸口,那准那块泛着金属感的胸牌。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模范教师-王婧],只不过此时此刻,那胸牌已经被鲜血染红,斑驳的血迹覆盖了[模范教师]四个字,就像是某种腥红的讽刺。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侯母攥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白,正如她苍白的脸色:“另外三个孩子的情况也差不多,太残忍了……用这么狠毒的手段杀害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从女人的说辞和那段残忍的视频影像来看,他们的确是这场“噩梦”的受害者。   可柳安木却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紧闭的窗帘竟然被挑开了一个角落。隔着一层灰扑扑的玻璃,窗外浮现出一张死白的人脸,那充血的两只眼睛正死死盯着沙发上的候志昊。   中年男人一直没有说话,但他却时刻都在留意青年的举动。注意到青年的目光,他的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深深皱起眉心,男人朝着沙发斜对面的八卦镜看去。   这面八卦镜是一个来道长留下来的,当时他们出了不小的价钱才请来了那位老道长,事实也证明这位远近闻名的老道长的确有些真本事,有他开坛做法,家里确实安生了几天。   但在香坛炸坛以后,这个老道士就说什么也不肯再为他们开坛做法了。甚至他们几次登观拜访,老道士都推脱不见,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会经过多方打听,在平台上挂出了一条悬赏。   镜面里反射出厚厚的窗帘,就在男人的目光落在那块被撩起的窗帘一角时,趴在窗外脸色死白的小鬼突然抬起头,在镜面之中森森笑着和他对视。厉鬼的牙缝里不断向外溢出黑色的血液,这些黑血顺着死白的面孔慢慢滴落,很快就把那骨折变形的下巴完全刷成血红。   这时中年男人第一次亲眼看见那个“厉鬼”,他被吓得后退了半步,脸色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这个强势了半生的中年男人,此刻却小腿发软,靠着沙发往后倒去。   柳安木“哟”了一声,像是看热闹道:“终于看见了。”   程名缠好纱布,闻言好奇地抬起头:“看见什么?”   中年男人闭着眼睛,脸皮都在微微抽搐,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过了半天,他才平复了心情:“是他…是那个孩子,我见过他的照片,他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第149章   中年男人起身走进里屋, 几分钟后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从里屋走了出来。程名在换棉签的途中抽空看了一眼中年男人,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似乎发生了变化。   中年男人回到沙发边, 将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全部都拿了出来。除了下方一沓纸质材料以外,最上面的一层是一张彩色照片,照片的正中央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小男生, 笑容阳光明媚,让人很轻易就联想到早上八九点的太阳。   不过男人却指了指照片的右侧, 绿色垃圾桶边站着另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个头矮小,身形单薄, 校服穿在他身上有种不合身的宽大。男生和镜头的距离并不算近, 好在照片的像素足够高, 这个背景里的小男生在照片里也很清晰。   “这就是死去的那个孩子, 他叫王小华, 家庭环境不太好,母亲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几年前他父亲又在工地上出了事,家里就靠他父亲的赔偿款生活。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我很理解这孩子性格一直很阴郁,所以在班里也没什么朋友。”   中年男人看着桌面上的材料,点燃一根烟:“不过我也了解我的儿子, 他虽然从小被家里宠坏了,但心性并不坏,就算平时喜欢和那孩子开开玩笑,也只是因为想和那孩子做朋友而已。这个年纪的臭小子都一个模样,喜欢谁, 想和谁做朋友,就会去讨嫌、欺负别人。”   小柏止盯着桌面上的材料看了片刻,突然走过去将材料拿了起来。前几份材料都是在校学生“王小华”的学籍资料,不过这些学籍资料里很快夹杂了一些别的材料。   少年的目光定格在手中的一份“校园欺凌举报信”上,无波无澜的瞳孔中划过一丝不明显的嘲弄,这封纸张泛黄的校园欺凌举报信以“尊敬的校领导:”开头,以“王小华妈妈”收尾,字迹娟秀笔锋灵动,应该是出自一位年轻姑娘之手。   “贵校初二年级10班候志昊等人,在过去的一年中多次对我儿子王小华进行欺凌,他们强迫我的儿子吞食烟头、泥土、卫生纸、尿液,并且还在男厕所里对我儿子进行惨无人道的殴打折磨,我的儿子每次都被他们打得满嘴鲜血……”少年的声音清冽地像是一汪清泉,没有任何杂质,可念出的内容却让程名都震惊地抬起头。   中年男人弹了弹手里的烟灰,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些人在写举报材料的时候总喜欢夸大事实,他们举报的事情学校都去调查过了,都是子虚乌有。我儿子顶多就是和他口头上开点玩笑,至于什么校园霸凌,纯属是胡编乱造!”   少年抬头安静地看他,黑色碎发下露出那双颜色稍浅的颜色,好像夜幕下的耸立天际的雪山,神秘而安静,却又没有任何温度。可偏偏就是那种平静到极点的眼神,却让中年男人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竟然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少年没有说话,而是又从那沓材料中抽出了另外一份。这一回他没有将材料上的文字念出来,只是抬起羊脂白玉一般的手臂,将手里的材料递给了沙发上的柳安木。   接过那份材料,柳安木在看见那份材料的标题时,动作却轻微一顿:“验伤报告?”   程名闻言也暂时先放下了手里的纱布,和他一起看手里的这份报告。   这是一份长达十五页的验伤报告,出示报告的是B市最大的三甲医院。验伤的内容从食道烫伤,到误吞异物,再到腕骨骨裂、皮肤外伤,每一页的图文都好像是一个孩子无声地控诉。   其中的一张图片上是一个孩子单薄的后背,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青淤,甚至还被人用刻刀血淋淋地刻上了“猪狗”字,而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上,竟然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   中年男人脸色再次发生变化,他双眼死死盯着那份验伤报告:“这是……”   刚说出了两个字,他就立刻闭上嘴,转而紧皱眉头看向另一边的妻子。   中年女人脸上的血色早已褪了个干干净净,她发白的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明明已经把这东西烧干净了……”   中年女人的脸色更惨白了一些,像是想起了什么,但还未开口,怀里的候志昊忽然浑身抽搐了一下,口中发出痛苦的哼声,两只手还不停地掐挠自己的脖子,仿佛喘不上气来。   女人脸色一变,焦急地抓住候志昊的手:“力力,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妈啊……”   柳安木放下手里的材料,当机立断:“扶起来。”女人不敢耽误,两夫妻一人抓住候志昊的手,另一人扶住候志昊的后背,将人从沙发上扶着坐了起来。   柳安木拉开候志昊的下眼睑,没有血丝,没有黑线,也没有灰线。也就是说他没被人下降头,也没被鬼附身,更没中什么符咒。   “不是鬼魂作祟?”柳安木思考了片刻,松开手,从自己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根红绳,把红绳系在候志昊的一根手指上。做完这些,他又抽出一根细长像是扎针灸一样的银针,扎进候志昊的指尖。   随着银针刺入指尖,从指尖中溢出的鲜血却并不是红色,而是像是红墨水一样的红黑色。   柳安木捏紧了候志昊扎着银针的指尖,抬头对旁边一脸焦急的女人说道:“拿个盆来。”   “盆?”女人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起身点头:“好,我这就去拿!”   程名主动走上去,接替女人扶着候志昊的后背。不过刚一接手,他就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不对劲啊,这孩子看着也不胖,怎么会这么沉?”   柳安木没有解释,只是又从布袋里取出了第二根银针:“把他后背的衣服撩起来。”在女人匆忙将一个铝盆拿过来的时候,柳安木手里的银针扎进了候志昊后背上的至阳穴。   随着银针缓慢刺入,小柏止也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沙发边。   不过他的目光却没有看向沙发上的候志昊,而是轻飘飘地看向了窗帘的方向,布满灰尘上的玻璃上挤着一张变形严重的脸,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沙发上被所有人围绕的候志昊,血色眼瞳充斥着可怕的怨毒。   少年盯着那道怨气横生的影子看了一会,嘴唇忽然无声的动了动。窗外的影子忽然抬起头,那凹陷骨折的眼眶中淌出两行腥红的鲜血,可变形的嘴角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扯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有些惊悚的弧度。   下一秒,沙发上的候志昊像是浑身过了电一样,剧烈颤抖了起来。紧接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倏然睁开,死死盯着自己的正前方,腮帮子像是充气一样鼓起。   柳安木头也不抬:“盆呢?”   中年女人赶紧把盆拿过来,柳安木接过那只铝盆抵在候志昊的胸口,随即拔出候志昊后背上的银针。随着银针被拔出,候志昊浑身剧烈一抽搐,紧接着“哇”的一下吐出来,秽物尽数被抵在他胸口的铝盆接住。   中年女人被吓了一跳,再一看盆里的东西,都是一些泥土,里面还有粘稠的纸巾、烟头、女人头发这些秽物,味道既骚又臭,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住鼻子。   看着面前小脸煞白、一脸虚弱的儿子,女人简直又急又气。她想上去抱住儿子,又怕耽误了儿子的救治,眼眶里顿时落下来两行眼泪:“你到底在哪吃了这些东西啊……”   中年男人的面色也有些不虞,他紧皱的眉头,目光从候志昊吐出的秽物上一一看过,脸上也越来越难看。那件事是他亲手处理的,当时在那孩子的胃里尸检发现的东西,和眼前的东西都可以一一对应上。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孩子在报复。   等到候志昊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干净,只能不断往外干呕时,柳安木才不急不慢地把另一根银针从候志昊的手指缝里拔出来。   他拔针的时候没有故意收力,银针带出了一串黑红的鲜血,黑色的指甲慢慢褪去血瘀。不过说来也很奇怪,指缝中的银针拔出后,候志昊又干呕了几下,既然真的慢慢止住了恶心。   候志昊眼神先是茫然,随后渐渐清晰了一点。   看见母亲,他鼻头一酸,眼泪顿时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妈……我刚才看见王小华了,他浑身都是血,他想带我走。但我还不想死,我还想陪在妈妈身边,你想办法帮我吧……”   听了候志昊的话,中年女人只觉得心脏上有一把刀在割。她的眼泪也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掉,母子俩顿时抱在一起哭做一团,女人亲吻着儿子的额头,不断重复着:“妈妈不会让他带走你,妈妈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明明是一副母子情深、感动人心的场景,可此时此刻,就连程名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如果没有看过刚才的验伤报告,他大概会同情眼前这个才上初中的孩子。但验伤报告上那些血淋淋的伤疤,那些充斥辱骂性的字眼却像是哽在他的心头上一根刺,让他无法忽视一个事实——这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身体里住着一个阴暗可怕的恶魔。   女人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大师,大师……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无论他以前做了什么错事,但是他现在也是一条生命,难道就要让他被那恶鬼活生生给折磨死吗?” 第150章   天色已黑, 星月被挡在云层之后。窗外黑朦朦一片,似乎连月光都不愿意照进来。   “错事也分大小,有的错事能被原谅, 有的错事不能被原谅。”柳安木抬起头,唇角虽然上扬,但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知错却不知悔改, 一味想要隐瞒事实的真相,才会激怒那些东西…如今苦主追上门来, 自然是来报仇的。”   女人的脸色苍白如纸,抱着自己儿子的手臂都在轻微颤抖。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那是她的孩子, 她怀胎十月, 历经千辛万苦才生出来的孩子,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狠心对自己孩子坐视不理, 哪怕那个孩子曾今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片刻后, 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定定地看向对面的青年:“大师,您能不能让我们和那孩子当面聊一聊…只要他肯放过我们家力力,无论他想要什么条件都可以。我记得他家里还有个母亲,我们可以负担他家里所有的开销,不,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 我们现在都可以答应……”   程名低头收拾手里的药盒,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女人,心里对这家人有点失望。都到这种时候了,这家人竟然还没有一丝愧疚悔改之心,反而一心只想要花钱平事。   “它要的很简单, 就是复仇。”柳安木打断了女人后面的话,“鬼杀一人为‘恶’,杀十人为‘厉’,杀百人为‘凶’,杀千人为‘秽’。鬼之‘秽’者,可为一方鬼王,为幽冥所用。所以鬼只要害死过一个人,就不会轻易收手,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一千个人也是杀,你真的以为外面那东西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复仇吗?”   这话说的有些严苛,旁边的小柏止淡淡偏过头,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好像黑夜中的大海。   但如果有人仔细注意他就会发现,这个少年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宽松的衣袖微微抖动,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顺着少年的袖口爬出。   中年女人果然不再说话了,只是抱着自己的儿子默默流下眼泪。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与那东西沟通也是必要的手段,能规劝当然是上策,既省时又省力。   而且对于那孩子来说,继续造下杀孽只会是一条不归路,想成‘秽’的鬼物犹如过江之鲫,而其中大部分都在修行的过程中被鬼差制服带回阴间,杀孽越重,未来在阴间要遭受的苦楚也就越多。   这就是柳安木要制止“它”的原因,没有人比行鬼师更懂得利用恶鬼的“怨气”,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复仇并不是只是以杀报杀。   想要真正消解厉鬼的“怨气”,最重要的是如何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这也是行鬼师一行存在的真正意义。   柳安木抽出两张纸巾,将银针上的黑血擦干。等将两根银针收回布袋,他拿起纱布在手上随意缠绕了几圈,朝挂着八卦镜的拱台走去。   供桌下方立着一方裂成两半的香炉,柳安木走过去从裂开的香炉内抓了一把香灰,绕着床撒了一圈,又让中年女人去蒸一点糯米,蒸熟了以后让候志昊含在嘴里,这样鬼一时半会上不了身。   办完这些后,柳安木将手里多余的香灰沿着墙根洒下,顺口向程名解释:“门宅坐北朝南,艮为天乙吉星,星得其位,又生乾门,主大吉。只要不离开生门,就会有一线生机。”   等把手里的香灰洒尽,他又从手边的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一个浑身扎满银针的桃木人偶。不过看着手里的桃木人偶,他却抬头看向程名:“替身用的黄纸呢?”   程名一拍脑袋:“有!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张黄纸,说是给还什么替身?”说着他就在自己的裤兜里翻找,果然翻出了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符。他有些讪讪地说道:“我还以为是护身符来着,顺手就揣兜里了,还好没有给弄丢。”   接过黄纸,柳安木将叠成三角的黄纸展开。说来也奇怪,黄纸上并没有涂抹胶水,可当黄纸完全展开的时候,却像是被一股吸力吸住了一样,牢牢扒住了那个桃木人偶。   程名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黄纸扒住桃木人偶的一瞬间,他好像看见那桃木人偶的脑袋忽然动了一下,那双木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他。   “这种结构的阳宅,离宫为守位,易守难攻,在布局的时候要想办法把那东西引到离宫来。”柳安木起身走到供着道坛的供桌边,点燃三柱香插入裂成两半的香炉中,随即把手里的桃木人偶放在拱台上。   柳安木指了指桌上的桃木人偶:“人偶就是替身,作用是迷惑厉鬼,让其以为大仇得报,运气好它们报完仇就会自行离去,运气不好也能迷惑它们,让那些东西找不到活人的方位。”   程名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心中对这种处处充满神秘的文化愈发好奇,他忍不住压低声音,飘飘然道:“三哥,你解释的这么清楚,就不怕我偷师吗?”   柳安木头都懒得抬,对此嗤之以鼻:“数学公式也都在课本上写着呢,你看了会用吗?”   “……”   程名卡壳了一晌,悻悻搓了搓鼻头。不愧是当年在辩论队舌战群儒的三哥,这些年气死人的本领也越发炉火纯青了。   供台之下,白烟袅袅升起。   牵住柳安木的少年微微抬起头,当那被冰雪封尘住的视线落在青年身上时,却像是雪山上的冰雪初融,形成了一湾涓涓细流。   与此同时,缠绕在供台下方的树根悄无声息地擦过供台的边缘,在满地的香灰上留下了一道不明显的拖痕。   这道拖痕并不明显,甚至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但这个痕迹却像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信号,在无声地提醒着什么,随着拖痕慢慢拉长,一个不算清晰的箭头指向沙发上的方向。   ……   沙发上坐着一家三口人,候志昊蜷缩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女人虽然也很害怕,但还是闭紧双眼,本能地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中年男人则坐在最外侧,他也和自己的家人一样紧闭着双眼,虽然他的表情和平时没有太大的不同,依旧是沉默而冷静,但他捏紧到筋骨凸出的手指还是暴露了此刻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   窗帘外一片漆黑,似乎在下雨,有雨滴不断砸在窗户玻璃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屋内没有开灯,只在供桌上摆了一排白色的蜡烛,烛芯时不时炸开,发出三两声响动。在紧闭双眼的情况下,人的听觉就会被无限放大,即使是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烛芯爆裂的声音,在他们耳朵里都无异于一场小型的爆炸,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们的神经。   但即使是这样,却没有人敢睁开眼睛。   漆黑的一片的世界里,青年的声音好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不断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记住,今晚无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睁眼,更不要出声。只要今晚它找不到你们,这事就还有转机。”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就在一家三口的神经都绷紧到极致时,安静的空气中突兀地传来三声极细微的敲门声。听见这个声音,抱着自己孩子的中年女人浑身猛地一震,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泄露出半个音符。   这个敲门声刚开始非常细微,就像是幻觉。防盗门被敲了几下后,敲门声就却停了下来,空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   中年男人手心里冒出细密的汗水,他紧闭着双眼,冷汗却顺着鬓角滑落下来。   过了大概一分钟,敲门的声音又再一次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的敲门声似乎要比前一次更清晰,距离也要更近,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他们和防盗门的距离正在被不断的拉近,敲门声每响起一次,他们离大门的距离就更近了一分。   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候志昊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死死咬着自己的下牙,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此刻门外的“王小华”发现。现在的候志昊已经被巨大的恐惧所包裹,他无法忘记王小华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那时他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窗户外的风景。   也就是那样一个瞬间,时间好像都在他的面前停滞。他看见一直被他欺负的那个“猪狗”,倒立着从窗外和他对视。在那个瞬间他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王小华那充斥着恨意的眼瞳,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个眼神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愤怒和怨毒。   他与那样冰冷的眼神只有一瞬间的交汇,紧接着便有巨大的撞击声自下而上的传来,就像是当年他在马尔代夫山谷跳水时,水浪在耳边炸响时发出的巨响。   后来他从同学的口中听说了王小华的死状,王小华的运气很不好,坠落的时候刚好砸中了自行车的车棚,脊柱当场被钢架折断,被送去医院的时候,折断的脚踝就搭在他自己的肩膀上。   防盗门外的敲击声又停了下来,不过这回取而代之的不是死寂,而是门把手缓缓下压的声音。   “咔哒。”只有一声。那是很清脆的一声,却让所有人的头皮都炸了起来。   候志昊感觉自己的耳边好像响起了耳鸣,这耳鸣的声音断断续续,时而夹杂着母亲急促的呼吸,时而又夹杂着防盗门缓缓被拉开时,门轴转动的咯吱声。   候志昊死死捂住干裂的嘴唇,潮湿的气味混着腥臭的血腥味在他的鼻腔内绽开。   “啪嗒、啪嗒……”湿漉漉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候志昊从来没有任何一刻痛恨自己的听力竟然如此发达,就连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感觉到母亲抱着自己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一点,力道很大,仿佛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揉进怀里。   ——他知道,母亲也在害怕。   抱住他的手臂一点点收紧,手指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手指几乎深深陷入了他的皮肤。他的额头上慢慢沁出冷汗,却不敢去挣扎,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就连肋骨都在重压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感觉自己的所有器官都在遭受挤压,母亲怀抱他的力量,像是要把他融入自己的骨血。   在肋骨处爆发出无法忍耐的疼痛时,候志昊终于忍不住挣扎了起来。他后背上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很细的声音。这个声音好像正在忍耐巨大的疼痛,又像是人在濒死时血液和气泡堵塞气管,只能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   不是母亲的声音。   候志昊的身体完全僵住了,胸腔被箍束的疼痛还在继续,但他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声音不断靠近他,靠近他的后背,又靠近他的耳朵。   紧接着,一个干涩而迟滞的声音从他后背传来,声音响起的时候,还参杂着咕噜咕噜的水声:   “侯志昊…我们都在等你…你为什么还不来…?” 第151章   “咚……咚……”   敲门声在沉闷的空间中响起, 完全打破了那死一般的寂静。盯着黑暗中那扇漆黑的防盗门,程名的心跳越来越快,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少年被抱在柳安木的怀里, 漆黑的瞳孔在黑暗中泛着不清晰的血色。他的目光在紧闭的大门上停留了一会,当敲门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臂, 紧紧抱住了青年的脖子。   “吓到了?”柳安木目光从防盗门上移开,慢慢抱紧了少年。   少年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瞳孔被一层刺眼的血色覆盖,像是月光下的大海,深沉、神秘, 好似在吐息之间便能吞噬海面上飘荡的船只。他微微偏着头, 看向沙发上相拥的一家三口, 那目光中包含着一丝隐藏的嘲讽。   半晌, 少年收紧手臂, 唇角略微勾起,很轻地“嗯”了一声。   柳安木心安理得地抱着怀里的爱人,带着一点哄孩子的语气:   “别怕,有我在这儿,它不敢欺负你。”   他自然不会相信柏止真的在害怕,虽然退回到幼年态,但柏止毕竟也是活了上千年的妖精, 门外的东西就算再凶,面对小柏止也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不过这种难得的撒娇让他心里暗爽,甚至还认真思考是不是该放点水,好多享受一会这种别样的温存。   “……”程名捏住鼻子,有点嫌弃:“连个孩子你都不放过, 你也太饥|渴了吧?”   温香软玉在怀,柳安木弹起一根中指,毫不客气:“滚蛋!”   程名也不在意,压低了一点声音,双眼却一刻都不敢离开大门的方向,好像生怕下一秒就出了什么变故:“三哥,你说这都敲了半天了,那东西到底还进不进来啊?”   半分钟过去了,门外的“厉鬼”似乎很有耐心和恒心,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在持之不懈的敲门。   柳安木感觉也有些纳闷,难道这“厉鬼”还想等着他们主动开门?   ——不对,这绝对说不过去。“王小华”之所以一直没有进屋,不过是因为那条蠢狗在死后依旧忠心地守在门口。现在守门狗的魂魄已经离开,如果它真的想要向候志昊复仇,至少也该先进屋才行。   柳安木盯着大门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他的目的不是向候志昊复仇?只是想吓一吓候志昊?”   如果真是这样,那之前那些学生和老师的死又怎么解释?   柳安木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几种可能,但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存在无法解释的地方。难道前几个死者真的都是死于意外?……不,从班主任“王婧”的死法来看,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想要自救,可惜最后没有成功,如果不是被那东西魇住,她又为什么会给自己选择这么残忍的死法?   门外的敲门声突然停了下来,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大概五六秒后,粗重急促的呼吸从沙发的方向传来,就好像发出喘息的人正陷入到了一场噩梦中。   伴随着那呼吸声,整个房间里忽然弥漫开一股极其腥臭的味道,仔细闻去,这味道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水腥味,就像是下水道里的爬虫,从四面八方冒出来。   柳安木呼吸微微一滞,单手抱住少年,猛地站了起来:“不好!”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没有反应的时间,供台上的蜡烛尽数熄灭,黑暗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就将屋内的六个人淹没。   粘稠的触感顺着小腿往上爬,就像是一脚踩进了冰冷的沼泽中。与此同时,有什么湿润而冰冷得东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像是泥鳅一般滑腻腻地钻进衣领。   湿滑的触感钻进后领,柳安木当机立断解开腰间的铜钱串,数枚铜板破空而出,朝着八个方位飞去。   “当啷——”铜钱撞到墙壁后落地,接二连三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安木闭眼聆听铜板落地的声音,慢慢皱起眉头。从铜板落地的方位判断,他所在的方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这个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至少说明那东西已经找到了离宫所在,并以离宫为中心,向周围扩展开了自己的鬼蜮,所以才能在无形中将整个房间的方位换颠倒。   如果不尽快结束鬼蜮,八轮颠倒之后,生门就会变成死门。   冰凉的感觉不断从皮肤渗入血肉,周围的黑暗如同墨水一般深沉。陷入沼泽的双腿正在不断下沉,这种感觉真实地甚至不像是幻境。在完全陷入“沼泽”前,柳安木单手抱紧怀里的小柏止,另一只手则抓起桌上的一只三清铃,用尽全身的力量摇动了一下。   “铛——铛——”伴随着三清铃古朴的声音,灵台瞬间清明,被挤压的痛苦也缓解了许多。   只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心口的位置就陡然一疼,像是被人用力踹了一脚。这一脚没有留任何的力道,柳安木直接撞到了墙上,喉咙一甜,吐出一口血沫。   酸涩的鼻尖流下温热的液体,柳安木却下意识收紧右手。这一握却让他的心脏猛然收紧,原本应该被他抱在怀里的少年不见了,而且随着他握紧右手,插在手心的玻璃又往里陷了几分。   “怎么回事?”柳安木咬紧满是血沫的下牙,试图让自己的混沌的大脑冷静下来。因为疼痛,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以至于他想要撑着地板爬起来都做不到。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站起来的机会。几乎就在他后背撞上墙壁的下一秒,他单薄的脊背就被人用力踩住,散落在地的碎玻璃很快就将他的胸膛扎得鲜血淋漓。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见一片血红的地板,和满地的晶莹发亮的碎玻璃。   后背被踩住反复碾压,玻璃碴子更深地扎进血肉中,柳安木被迫发出一声闷哼。两世加在一起,他都没吃过这种瘪,下意识就想要翻身去揍那人,可是此刻他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连小拇指都动弹不得。   紧接着,一个冷笑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还敢让你那个傻子妈写信到学校闹,王小华,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丫的还是一个硬骨头?”   ……王小华?   挣扎的动作微妙的停顿了两秒,趴在地上的柳安木眨了眨被血糊住的眼睛,眼前的景象也终于清晰了起来。   这不是在候志昊家的客厅,而是在一个更为狭窄的空间,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尿骚味,而他的脑袋就被按在一排小便池的下方。不过一瞬间,他立刻明白现在的处境。   上锁的卫生间,毫无顾虑的施暴者,蜷缩而隐忍的被施暴者……这里是王小华制造出的鬼蜮,而他现在的身份,就是当年的“王小华”。   刚想明白了这一层,柳安木突然感觉头皮一疼,紧接着就被迫扯得头颅后仰。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晰起来,眼前放大的是一张毫不掩饰恶意的脸,这张脸还算得上是帅气,但那爬满恶劣和兴奋的眼睛却将这份英俊完全破坏,扭曲得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说话啊!既然你这舌头没用,要不要我帮你割掉?”   随着候志昊满含恶意的话音落下,周围顿时响起一阵起哄声。此刻柳安木就像是寄居在这具躯壳中的一丝游魂,恐惧、颤抖和绝望正在挤压躯壳中另一个脆弱的灵魂,他甚至能听见这具身体牙床碰撞的咯咯声。   汗水顺着额头滑落,小腿的肌肉不断抽搐,又因为受伤而渗出腥红的鲜血。   伴随着周围的起哄声,很快就有人将一根铁棒塞进了候志昊的手里。铁棒被烧得发黑,表面丝丝缕缕的冒着白色的烟气。汗水已经顺着“王小华”的脸颊流到了下巴,他挣扎着摇着头,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个“猪狗”的恐惧,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他呜呜哭喊着,不断哭喊着,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候志昊的控制。   候志昊单手钳住“王小华”的下巴,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只能用狰狞来形容,眼神中透着不正常的渴望,好像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非常期待:“听不懂人话的猪狗要被惩罚,你知道这个道理吧,既然知道你还敢反抗我?想让我痛哭流涕地给你道歉?那我现在亲手给你刷刷牙好不好啊?”   “呜!呜!……呜呜!”   周围的起哄声和“猪狗”的哀嚎让候志昊很受用,显然,他非常享受这种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   被烧黑的铁棒上还泛着白烟,这种压迫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尤其是当这根冒着烟的铁棍越来越近,眼见就快要抵上嘴巴,这个距离下甚至都能感受到铁棒上滚烫的温度,身体发自本能的想要逃离,却又被死死按在原地。   “靠!”柳安木挣脱不了“王小华”的身体,只得暗骂了一句:“一群畜生!”   冒着热气的铁棍越来越近,下巴被强硬掰开,柳安木甚至已经能感觉到嘴唇被那滚烫的温度烧灼。   既然事已至此,柳安木也不打算再进行那些毫无意义的反抗。可面对即将发生的惨剧,即使他想要闭上眼睛逃避,眼皮却被无数只手扒开,这些手指几乎要戳进他的眼球。   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的眼前放大,他们就是要让这个胆敢去打小报告的“猪狗”感受最绝望的恐惧!这是他们商量后决定给予这个“猪狗”的惩罚,作为忤逆他们的惩罚。   滚烫的烙铁接触嘴唇,伴随着兹拉兹拉皮肉被烧焦的声音,狭窄的空间里顿时响起来惨绝人寰的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也就在这一瞬间,柳安木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从那具痛苦到目眦尽裂的身体中脱离了出来。   淡淡的木香钻入鼻腔,好像一剂镇定剂,让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缓慢平复下来。 第152章   洗手间似乎在漏水, 冰凉的水滴顺着衣领划过后背,柳安木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即使他已经脱离了王小华的身体,但面前的惨剧依旧在上演。饱受折磨的男生下巴被钳住, 那烧黑的铁棍不断在他的口腔内捣弄,粘膜被灼烧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不断有白烟从男生的嘴里冒出来。   鲜血从王小华的嘴角涌出, 他的口腔里溃烂了一片,每次铁棒狠狠捣过牙齿时, 都会发出钝钝的闷响。剧烈的痛苦之下,他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上的校服,碎玻璃也因此插进了更深的血肉之中, 校服的布料上残留着痛苦抓揉的痕迹。   “呜呜……呜呜!”哀鸣声不断从王小华的嘴里发出来, 鲜血淌了他满嘴, 每次被迫张大嘴巴, 都能看见那灌满鲜血的牙龈, 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烫得发白,鲜血从伤口周围汩汩流出。   就在这时,正被那群人残忍折磨的王小华却突然偏过头,看向自己右侧的空气。   被折磨到失神的男生仰着脑袋,和飘在半空中的柳安木对视了一下。被烫伤而翻起的嘴唇上还淌着血,血痂混着翻起的皮肉,完全看不出嘴唇的形状。   片刻后, 那两块发白的嘴唇动了一下,接连喷出了好几口黑血,血液中竟然还混着一颗被血色粘液包裹的牙齿。   这场惨无人道的折磨一直持续了十几分钟,王小华像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趴在地上,他的脸被候志昊踩在脚下, 鼻腔里流出的鲜血糊了他的脸,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个血人。   候志昊狞笑一声,抓起王小华的衣领,把他的脑袋按进骚臭的小便池,扬起拳头,一拳接着一拳砸在王小华的背上:“不是喜欢让你那个脑瘫妈告状吗?继续告啊?”   柳安木原本还期待那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男生怎么也会拼死反抗一搏。但事实上被那些男学生按进小便池的王小华从始至终都没有还手,只有在沙包大的拳头砸在脑袋上的时候,他才发出痛苦的闷哼。   “呜、呜……呜!”他布满鲜血的手指不断抓挠着小便池的边缘,在白瓷小便池上留下数道刺目的血印。   候志昊捡起地上的铁棍,松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趴在小便池上喘息的王小华:“今天就算给你这杂种一个教训,如果还有下次,我们就到你家去,也给你那个脑瘫妈一点教训!”   候志昊话音刚落下,原本半死不活趴在小便池上王小华却突然挣扎地爬起来。   这个一直没有反抗过的男孩满脸都是血,但此时此刻他的双眼中却迸发出愤怒的火焰,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浑身是血地朝着候志昊扑了过去,他吼着,叫着:“你敢动我妈试试看!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可惜这也不过是困兽之斗,还没等他揪住候志昊的衣领,整个人就被旁边围上来的学生踹飞了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小便池的边缘,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候志昊握紧手里的铁根,冷笑着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停在王小华面前,手里铁棍忽然高高扬起,随即重重落在王小华的手臂上,阴冷的声音像是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挺耐揍啊,看来不费你一条手臂,你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伴随着清脆的断裂声,王小华的额头上顿时沁出了细密的汗水。他趴在血泊,痛苦地捂着自己的断裂的左臂,鲜血从他牙缝中淌了满嘴,他的惨叫与哀嚎回荡在狭小的洗手间内。   也许这一幕实在太过血腥,周围的几个人男学生都沉默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站出来拦下了双眼赤红的候志昊:“昊哥,别打了,待会别真的闹出人命了。”   候志昊站在原地喘息了两声,他握着铁棍的手微微颤抖,肌肉绷得很紧,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到了极致。这种完全的掌控感让他着迷,好像他是那高高在上的王,能够随意掌握别人的生命。   他丢掉了手里的铁棍,铁棍砸在地面上,发出当啷一声:“怕什么?猪狗不都皮糙肉厚的,不然像他这种杂种,连猪狗都当不了!”   此刻候志昊双眼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腥红,他大步走向趴在血泊中的王小华,揪住王小华的后领,沙包大的拳头已经握成形。   可就在那拳头即将砸在王小华的身上时,候志昊周围的空气中突然冒出数道白色的丝线。   手腕被那些白色丝线缠住,候志昊的动作顿了一下:“靠,什么玩意?”   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那些漂浮在他周围的白色丝线就骤然从四面八方收紧,短短几秒,就将他捆绑成一团白色的丝蛹。   候志昊面目痛苦地跌倒在地,手脚都被反绑,他不断吐出肮脏的咒骂:“哪来的狗杂种!放开老子!你知道我爸是谁吗?敢跟我作对,我让你爸妈明天就只能上大街捡破烂!”   周围的男学生齐刷刷地转过头,奇怪的是这些学生并没有任何举动,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门口方向的青年。这些人的脸逐渐变得模糊,只有那一双双阴冷的眼睛,在狭窄的卫生间内令人不寒而栗。   脚步声在安静的卫生间里尤其清晰,柳安木走到血泊中的王小华身边。被蛹丝包裹住的候志昊也倒在这里,他双眼赤红,像是愤怒到了极致,却因为眼睛以下都被蛹丝包裹而无法说话,只能从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闷吼。   柳安木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铁棒,他把玩着手里的铁棍,看向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王小华:   “在幻境都不敢还手,还想找他报仇?”   血泊中的少年浑身轻颤了一下,缓慢、僵硬地抬起头,那张被血污糊满的脸上睁开一双怨毒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开口:“谁说我不敢?”   “好,那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柳安木蹲下身,将手里的铁棍摆在了他面前,随即竖起了两根手指:“第一,拿着这根铁棍砸碎这些人的脑袋,向他们复仇。”   柳安木放下了一根手指,晃了晃最后一根手指说道:“第二,什么都不做,继续当你的受害者,趴在这里回味那些人带给你的痛苦与屈辱。”   王小华死死盯着青年的眼睛,良久,突然笑了起来。只不过因为他牙龈和嘴巴里都是血,这一笑反倒显得有些惊悚。可他的笑容却越来越大,露出那些泡在血水里的牙根:“所以你是想说服我,让我在幻境里复仇,放过外面的候志昊?”   柳安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反问道:“你准备怎么选?”   王小华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他阴冷的目光扫过面前的铁棍,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伸手捡起了地上的铁棍。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偏着头死死盯着地上的候志昊,嘴角扬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被蛹丝包裹候志昊双眼因愤怒而赤红,喉咙里发出急促而愤怒的低吼。他瞠目欲裂地盯着那个俯视他的王小华,明明刚刚还是被他踩在脚底的蝼蚁,此刻却在用一种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   “唔、唔!”候志昊拼命蠕动、挣扎,想要从包裹住他的蛹丝中脱离出来。可惜这只能是徒劳,还没等他发出第一个音节,血花迸溅,铁棍已经重重敲击在他的脑袋上。   棍棒敲打骨头的声音很沉闷,腥红的鲜血汩汩从候志昊的脑袋上流出来,他浑身像触电一样抽搐,腥红的双眼瞪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   随着第一棍狠狠落下,血浆迸溅。   “啊!”王小华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嘶吼,每次绝望的喊叫都伴随挥舞起手里的铁棍。   扬起的鲜血不断溅在他的脸上,那些还带着温度的血液从他脸颊流下,就像是从地下爬上来的恶鬼。   地上的候志昊刚开始还挣扎几下,慢慢的,他的颅骨被敲打的扭曲变形,黄白交织的脑浆从破碎的颅骨中迸溅,大概过了五六分钟,候志昊抽搐的尸体便没有任何动静。   “当啷!”手里的铁棍重重落下,王小华瘫坐在血泊之中。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又低头看着自己布满鲜血的手,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很诡异,像是不知所措的茫然又像是大仇得报的兴奋。   他好像丢了魂一般,过了很久,才猛然抬起头,看向从始至终淡定看戏的青年:“你不是候志昊家找来的帮手吗?…为什么要让我杀了他?”   柳安木拍拍手,无辜地笑了笑:“因为他该死。”   “……”   王小华仿佛陷入了沉思,他自言自语重复着“因为他该死”这句话。随即他缓慢抬头,看向几步远的柳安木,充血的眼眶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流下了两行血泪,明明留着血泪,可他却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   下一秒,洗手间的大门被推开,提着水桶和拖把的女清洁工从门外的方向走了进来。   不过当看清洗手间里的一幕时,女清洁工手里的拖把和水桶都“咚”的一声掉了下去。她冲进洗手间,却看也没看脑袋被砸得稀巴烂的候志昊,而是径直冲到了王小华的身边:“来人啊!出事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小华的身下已经汇集起了一潭血水。他缓缓俯身趴在地上,嘴里一股一股吐出鲜血。   女清洁工抱起满身都是伤的王小华,满脸的焦急和担心,冲出了洗手间。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外,柳安木依旧能听见女清洁工大嗓门的叫喊声,那喊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久久不曾消散。 第153章   随着王小华的离开, 满地的鲜血和候志昊的尸体全部化为黑色的灰烬消失不见。周围的墙壁在一瞬间腐朽,红色的污渍爬满墙壁,就连头顶的白炽灯也变得忽明忽暗。   紫黑色的树根盘踞在地面之上, 将地砖撬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树根表面裂开一道狭窄的断口,从断口内抽出几根枝芽,这些枝芽顺着树根缓慢向上抽条, 柔软的新枝缠绕上柳安木手指,又卷在他的手腕。   周围的一切都在快速朽化, 这是鬼蜮即将崩塌的前兆。   柳安木踢开地上带血的铁棍,能离开鬼蜮的“通道”只有一处,那就是洗手间的大门。   “我们也走吧。”柳安木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些新长出的枝芽, 朝着洗手间的大门走去。   门锁已经完全锈死, 就连门把手都被一层铁锈包裹, 不过门没有完全锁死, 只轻轻一推就朝外打开。腐朽老旧的门板吱吱呀呀地朝外打开, 眼前的场景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头上裹着纱布的小男生低着头站在办公桌旁,缠着纱布的手指抓着自己的校服。他脸上的表情很倔强,甚至可以用固执来形容:“明明是他们在欺负我,为什么要我作检讨?”   头发高高盘起的女教师坐在办公椅上,脸颊刻薄削尖,两条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八字:“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班有六十多位同学, 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偏偏要欺负你呢?话再说回来,你的事情老师也在积极帮你解决,为什么还要让你母亲写信到学校闹?难道你不知道马上就要评优秀班级了?因为你一个人的事情影响全班参评,你现在还很光荣是吗?”   小男生抿着嘴唇没吭声, 因为烫伤的缘故,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血痂,看上去就像是丑陋的陨石坑。   见他不说话,女老师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水杯重重放在桌上:“你的好朋友‘张扬’还偷偷去给校长信箱投信,现在监控已经调出来了,学校已经给这件事定性为恶意造谣同学,昨天学校已经联系了他的父母,安排他回家反省!”   “今天我也接到了学校的通知,如果你不写这封检讨,你和张扬就都按照记大过处理。到底要怎么做你自己去考虑吧,不过我只提醒你一句,张扬会受到这个处分,完全是因为你!”   王小华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最后竟然变成了他的错……明明挨打的是他,受伤的也是他,张扬只是为他打抱不平而已,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他的错?   女教师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他的表情,这个年纪的孩子脸上根本藏不住心思,简单吓一吓就会让他们害怕妥协。   她满意地看着王小华的脸色由白转青,话锋一转,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候志昊的事情老师都知道了,老师昨天也找了候志昊的母亲,她对你也很愧疚,并且答应会给你经济上的补偿。只要你可以向学校承认,霸凌的事情全部都是你编造的谎言,候志昊也从来没有欺负你,他们家现在就可以给你两万块钱的补偿。老师知道你家的情况并不好,你母亲和弟弟智力都有问题,两万块钱已经够你们生活很久了对不对?”   王小华抓着脏兮兮的手一点点收紧,伤口因为过于用力而崩裂,腥红的血液从纱布中渗透出来。他深深低着头,单薄的背影蜷在校服里,像一只失去了保护的小兽。他固执地站在原地,可就连声音都在发抖:“可我什么都没有做,明明都是他们在欺负我……”   “那又怎么样?”女教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不是你去撩闲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专门挑你欺负?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双方都有过错。你举报候志昊霸凌你,那证据呢?就凭一份验伤报告,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些伤是候志昊打的,万一是你自己不小心摔出来的呢?还有你说他们在卫生间打你,卫生间又没有监控录像,你凭什么说就是候志昊打的你?”   女教师的情绪很激动,说话也变得尖酸刻薄,“现在我好话赖话都跟你说了,如果你还要一意孤行,非要继续闹下去,那我现在也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初二八班不欢迎你这种没有集体荣誉感的学生!”   “这件事如果继续闹大,结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你和张扬都会被学校开除。”   ……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母亲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现在你也长大了,难道就要这样回馈你的母亲?”   “让她继续为了你的事东奔西跑,让她为你担惊受怕?这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事吗?……”   女教师吐沫横飞地说着,丝毫不给王小华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白炽灯惨白的光线落在她胸前“模范教师”的金属牌上,此刻却显然无比讽刺。   斥责的话语不断传入耳朵里,而王小华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初二八班的合影。那是上个月教师节的时候他们全班一起和老师拍的,每个人都怀着对老师的感恩,在照片的最下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写在最角落里,孤零零,歪歪斜斜,像是一只永远无法靠岸的孤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那些“恶魔”检讨……医生说他有轻微脑震荡,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的半边身体都麻木了起来,甚至连那些疼痛都不明显了,他好像飘在云端上,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办公室的窗外时不时走过几个人影,这些人影脚步很快,看不清楚脸,但却无一例外都在走过办公室窗户的时候朝内张望。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王小华才轻轻地开口:“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柳安木坐后排的办公椅上,单手插兜,随意蹬了一脚,办公椅就原地转了一圈。   直到办公椅转回原来的角度,才从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扶住,停了下来。树根在脚下的空间疯长,短短几分钟就铺满了办公室内的地板,更纤细的一点的树枝盘住青年身下的办公椅,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树根打造的椅子。   墙壁上的时钟定格在六点,王小华和女教师的身影好像都被封存在了原地。   他们的身体就像是蜡烛一样不断融化,直到完全变成一潭五颜六色的泥水。周围的一切都在重塑,夕阳的余晖刺破五颜六色的泥水,从粘稠的液体中射出,最终落在宽大校服下那单薄肩膀上。   风呼啸吹过顶楼,楼下早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些人里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也有穿着行政夹克的相关领导。警车、消防车停驻在楼底两侧,教学楼的底部已经铺起了一层橘色气垫。   穿着校服的少年安静地坐在围墙顶部,手机停留在通话界面上,扬声器里不断传来劝阻的声音:“小同学,你刚才说的事情我已经全部记录下来了,关于候志昊同学对你进行霸凌的情况我都会如实向上反应,后续还需要你继续配合我们采访。不过请你放心,这件事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所以你现在绝对不要冲动,不管发生什么,生命只有一次……”   天边血红的夕阳落在少年缠着纱布的脸上,他静静看着远方的夕阳,半晌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王小华缓缓拿起手机,凑近因为烧伤而凹凸不平的嘴唇,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小春姐姐,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但只要我活着,正义就无法得到申张…只有我死在这里,才能揭开这些人伪善的面孔,才能让这个世界听到他们的恶行……”   “嘭!”王小华的话还没说完,顶楼的大门突然被撞开,卡住门把手的木杆断成两截。   穿着黑夹克的校长行色匆匆的迈步走上顶楼,他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这件事情闹得非常大,这个跳楼的学生联系了记者,记者很快又把这件事捅到了教育局,如果处理不好,他这个校长恐怕今天也就做到头了。   面色惨白的女教师王婧急匆匆跟在校长的身后,迈进顶楼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了坐在围墙顶上的王小华,两条腿顿时软了下去,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周围很快就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她的一张脸此刻因为缺氧而涨的通红,却突然像是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股力气,猛地直起了自己的身体,脸红脖子粗的朝那边吼道:“王小华,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的问题我不是都给你解决了吗?你在这里装腔作势又想干什么?……”   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旁边的两个老师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校长擦着脑门上的汗,只能不断重复着:“别冲动……别冲动……”   围墙边的王小华平静地听完女教师的话,转过头,他的眼珠里布满腥红的鲜血,一动不动盯着王婧的眼睛。半晌,那个孩子忽然笑了起来,他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盯着自己的班主任,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们最好祈祷这个世界没有鬼魂这种东西,否则我一定会回来,去找你们每一个人……”   未说完的话飘散在半空中,呼啸声的风声中响起了惊恐的尖叫。   白色手机孤零零放在围墙上,少年的身影像是一道断了线的纸鸢从半空中急速落下,如血的夕阳落在他的背影上,好似鲜血从他的身体浸出,慢慢浸透浅蓝色的校服…… 第154章   教学楼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随着这闷响传来,时间好像在一瞬间凝滞,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校长脸色惨白如纸, 周围的人正七手八脚地搀扶着他,他的屁股悬在半空中,要落不落。女教师王婧的脸色则凝固在愤怒的神色上, 两片厚厚的嘴唇张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柳安木从树根盘踞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起身, 他十二岁入行鬼师一行,类似的事情他见的实在太多了,如果每桩每件都去共情, 只会平白耗尽自己的心力。   同时他也从来不惧怕厉鬼, 厉鬼虽然人人提起都闻声丧胆, 但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一群可怜人。   他们生前遭受不公, 遭受折磨, 死后又为怨气所困,无法投胎转世,只能徘徊于世间,不断回忆曾今的痛苦与怨恨。   柳安木从腐朽的地面走过,走到围墙边,看向天边鲜红似血的晚霞。留在围墙上的手机还保持着接通的状态,从扬声器里不断发出一个焦急的女声:“同学, 同学,你千万不要冲动,相信我,事情一定还有转机……”   可惜这些话已经没有人能够听见了,电话里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声音变得越来越急促,时而还参杂着女人和小孩诡异的笑声,电流声也越来越大,直到到达一个顶峰后,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树根顺着围墙慢慢攀上,分裂出的根须钻进围墙上的裂痕,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围墙就在面前应声倒塌。十几米的高度失去了围墙的禁锢,一眼就能看见楼下那具被鲜血浸透的尸体。   随着围墙倒塌,围墙上的手机也被埋进一片水泥砖墙下,扬声器里冒出几声激烈的电流声,随即便不断重复着一个凄厉的女声:“好烫啊…好烫啊…谁来救救我啊啊啊……!”   伴随着这个声音的,还有火苗吞噬一切发出劈里啪啦的爆炸声,就好像对面正陷在一片火海当中。   柳安木在一堆砖头里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埋在砖头堆里的手机,不过手机已经黑屏,只有女人凄厉痛苦的声音还在持之不懈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手机表面覆盖着一层死气,摔碎的屏幕上凝结成一块块的血斑,就像是有鲜血从屏幕碎痕中溢出来。   “第二个死者。”柳安木盯着黑屏的手机看了一会,拇指擦去屏幕上的血斑,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揣进了自己的口袋,自言自语地冷笑:“死到临头,这家人还不打算说实话。”   天台上的风声很呼啸,像是刀子一样划过脸颊。柳安木又抬头看向远方的晚霞,鲜红如血的晚霞从天际线烧透了半边天,几只黑色的乌鸦展开双翅从血红中天际飞过,不详的叫声响顿时彻云霄。   “还没结束,走吧。”柳安木自言自语说完,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让他半边身体悬出天台,摇摇欲坠,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还主动从十几米的高空看下去。   少年的尸体躺在血泊中,从高处看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   被压在砖墙下的树根迅速抽离,枝条缠绕着青年的小腿,慢慢上爬。在被失重感彻底包裹的前一瞬间,柳安木伸出手,接住了自己还是孩童模样的爱人。   小柏止乖巧抱着他,青涩的五官隐约能看到日后的影子。   风声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柳安木低头拥抱着怀里的小柏止,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这种拥抱的姿势富有极强的占有欲,疯狂的失重感让他有种正在和柏止殉情的错觉。   而这种错觉,会让人发了疯一般着迷。   急速下坠中,他们的身体好似撞上一面镜子,镜面应声而碎。破碎的镜片漂浮在半空中,面无表情的王小华站在数不清的镜子碎片里,黑红色的血液从破碎的镜面中流出,就像是无数个倒在血泊中却又不肯闭上眼睛的少年。   再睁开眼的时候,柳安木已经坐在了公交站的长椅上。小柏止撑着他的肩膀,从他怀里坐起身。少年微微偏头,那道没有什么情绪的视线就落在身旁穿着校服的初中生身上。   初中生并没有回头看他们,只是安静地看着街道的方向。   “总算肯露面了。想找人帮忙,总得当面委托吧?”柳安木略微活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肩膀,顺着初中生的目光朝着对面的道路上的看去。   他看见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的纸单。   女人的表情非常木讷,上身穿着冬天的棉袄,下身却又是一条单薄的裙子,腰后还用绳索串了一连串的塑料瓶,看上去精神好像不太正常,但女人的衣服和脸颊都很干净,应该是有特意清洗过。   每当有人从女人身边走过,她就会伸出皴裂的手指去拉住那些人的衣服,随即颤颤巍巍地将手里的宣传单递出去,开裂的嘴唇开开合合:“我的…我的儿子…被害死了…请帮帮我……请帮帮我们吧……”   浑浊的眼泪从发红的眼眶中滚落,她咬烂而出血的嘴唇上挂着干涸的血痂。大部分的路人都对这个女疯子避而远之,甚至远远看见她就会绕道而行,而这个女人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只是一遍遍向那些路人递出手里的纸单,正面用一行腥红加粗的血字写着“杀人偿命”。   街道上有不少行色匆匆的路人,但却鲜少有人从女人手里接过那纸单。大部分都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敬而远之,也有路人盯着手机突然被女人拉住,被吓了一跳的路人匆匆丢下一句“神经病”就加快脚步离开。   而被留在原地的女人并没有追赶他们,只是茫然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开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喃喃地、彷徨地一遍又一遍重复道:“我的儿子…被人害死了…请帮帮我……请帮帮我们吧……”   坐在长椅上的三个人沉默无语。过了很久,柳安木才开口道:“那是你妈妈?”   初中生死死盯着那个踉跄的身影,他的眼睛中滚着泪水,可他却固执地不肯让那泪珠落下。街道的另一边很快又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个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一身名牌风衣,手腕上的包包是价值十几万的限量款LV。   此刻在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副大红横幅,她快步走到女人身边,对行为痴傻的女人没有任何嫌弃,反而主动接过女人手里的宣传单,在女人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两个人合力将那横幅展开,用胶布悬挂在两个电灯柱间,大红色的横幅上只有一段白色印刷体的大字:   “XX中学初二八班候志昊,杀人偿命!”   挂完横幅,年轻女人又走道马路边,对着横幅连拍了几张照。不过当看见年轻女人的脸时,柳安木还是有些意外,“陈娇娇?她怎么也在这里?”   幻境并没有回应他的问题,眼前的画面飞速变化,明亮的天色转瞬间就已经漆黑一片,拖着塑料瓶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在破烂的街道边,她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两只眼睛肿得像是核桃,脸上的表情麻木又彷徨。   看着中年女人彷徨的背影,柳安木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女人身上,而是死死盯着从候方街角驶来的一辆黑色汽车。这辆汽车没有悬挂车牌,四面车窗上都贴着旧报纸。   ——他们是想杀人灭口?   这个想法刚在柳安木的脑海里冒出来,像是要印证什么,街角的汽车就忽然提速,如同一头凶猛的怪物,朝着路边的腿脚踉跄的女人“扑”了过去。   “嘭!”女人甚至连头都没来得及抬起,身体就被一股大力撞飞。   柳安木停下脚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里是王小华记忆构建的鬼蜮,无论去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些事最终的结果。   中年女人的身体像是破碎的布娃娃,被撞毁的汽车钉死在路旁的墙壁上,鲜血顺着单薄的下裙流下来。   她的身体不断痉挛发抖,如此剧烈的撞击下,她的身体已经严重变形,腹部被汽车掀起的前盖刮出一个腥红的口子,这道血口横亘她的腹部,最终停在她的胸口,刺入她身体的铁皮依旧留在她的身体里。   她的眼睛毛细血管破裂,双眼充血,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嘴里依旧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的儿子…被人害死了…请帮帮我……请帮帮我们吧……”   缩在柳安木怀里的少年忽然直起身体,他抬起右手盖住了柳安木的眼睛,轻声说道:   “别看了。”   被蒙住眼睛的柳安木没有挣扎,只是如少年所希望的那样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视线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女人皲裂的手指死死抓着那些沾了鲜血的宣传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松开。   ……   失重感又一次传来,这一次比画面更先出现的是愤怒的拍桌声。   “关小春,你就是一个实习生,我随时都可以让你收拾东西滚蛋!”   “这件事不是我们能管的范畴,现在我有权要求你马上把所有录音全部删除!”   “还有你写的那十几篇新闻稿,现在、马上、立刻给我全部删除,从今以后这件事提都不许再提!你在网上发布的那些不当言论,也赶紧给我删掉,否则……要找你麻烦的就不止是我了。”   “我们也是为你好,那种阶层的人我们得罪不起。你也该为自己考虑,不要为了一时冲动,毁掉自己的人生……”   “……”   屋里的女生沉默了一会,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屋里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摔砸东西的动静。   柳安木挪开了那只盖住他眼睛的手,眼睛有些不适应的眨了眨,眼前的画面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刚才听见的名字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总觉得有些熟悉,却一下又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抱着纸箱的女生垂头丧气地走在阴暗的小道上,嘴角却又固执地抿成一条线,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有什么好失落的,既然这份工作不能伸张正义,那这份工作我不要也罢!”   女生租的房子在一栋自建房的三楼,自建房电路老旧,楼道里的灯光时常失灵。女生站在楼道口叫了两声,楼道里的灯光依旧没有亮起,她抱着纸盒深深叹了口气,发泄般跺了跺脚:“又坏了!还真是倒霉到家了……”   在楼道前发泄了一番,她气喘吁吁地看向黑洞洞的楼洞。迟疑了片刻,女生还是认命地迈开脚步,缓缓走进了黑暗里,此刻的女生大概还没想到,她也就此走进了无尽的深渊。   这一晚女生在楼道中被乙||醚迷晕,又被胶带缠住手脚,送到了遥远的村落。   在这里等待她的是非人的折磨,当奄奄一息的女生被推出那不到两米高的平房时,她仅剩下的一只眼睛仰头看着天边的晚霞,那是腥红如血的颜色,好似象征着她最后的结局。   这是半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恐怕也将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   “好美啊…”她仰头看着那样美的景色,沾着干涸鲜血的嘴角突然笑了起来。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说道:“把我的尸体丢在水里吧,我在海边长大,从小就喜欢水…”   烧焦的尸体被裹上蛇皮袋,丢进了半山腰的山洞中。蛇虫咬烂编织袋,啃咬着那具残破的尸体。   柳安木安静地站在黑洞洞的山洞外,小柏止牵着他的手,目光平淡地看着山洞里的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柳安木转身看向天边的火烧云,那鲜红又刺眼的颜色,就像是被害人的鲜血浸染了天际。   “三条人命。”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自言自语说道:“三条人命……他们得拿什么来还?” 第155章   穿着校服的初中生站在他的身边, 蓝色的校服此刻已经被鲜血浸透,形成一种类似于藏蓝的颜色。血红的晚霞打在他惨白泛青的脸上,血泪从他眼眶中滴入腐烂到只剩骨架的脸颊, 有种说不出的诡谲。   “所以我要杀了他们,又有什么错?”初中生的声音融在风里,轻飘飘的, 好像没有任何重量。   “你想让他们死,这的确很简单。”柳安木点了点头, 他感觉到这个世界剧烈的波动,每一次波动,都是一个灵魂绝望而愤怒的呐喊。他话锋一转, 继续说道:“你能轻而易举杀死候志昊一家, 以他们一家人的力量, 肯定无法反抗你。可你的仇人远远不止他们一家, 那些助纣为虐的的那些人依旧逍遥法外, 享受着名誉、地位、金钱,受到所有人景仰,这些人你杀的完吗?”   王小华死死咬住自己的腐烂到快要脱落的牙齿,爬满蛆虫的眼眶中掠过一丝恨意:“杀不完我也要杀,那都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反正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不如把他们都拖进地狱里!”   说着, 他阴恻恻转过头,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柳安木:“如果你要阻挡我,我就连你一起杀!”   话音刚落,牵着柳安木的少年蓦然抬起头。   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在一瞬间包裹上一层汹涌的血红,无数血丝从少年站着的那片土地上向四周蔓延开, 将泥泞的土地掀开一条条的狰狞可怖的凸起,如蛇蟒般朝着王小华的方向扑去。   “嘭!”   血液四溅,从地表爆出的血丝只用了不到零点一秒,就将王小华的头颅绞断。恶臭的血液从断裂的颈骨中喷涌而出,顺着那具无头的尸体滴落在地,很快又化作数道黑烟消失不见。   王小华的头滚落在地,顺着泥泞的土坡滚落,两只爬满蛆虫的眼珠死死钻到右上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似乎直到尸首分离,它都不敢相信竟然在自己的鬼蜮里会被如此轻而易举地抹杀。   小柏止站在土坡上,眼珠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眼眶下方隐约浮现出一片青红色的纹路,这片纹路几乎占据了他的半张脸,让那张清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妖异。   他垂眸看着土坡下的人头,就像操控棋局的棋手在打量一枚无关紧要的弃子。他在思考在棋子被对面吃掉前,该如何才能让这枚棋子发挥出最后的作用?   “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柳安木对这种结果毫不意外,他牵着少年走下土坡,在人头面前随意地蹲下。   “我并不打算阻止你,而且恰恰相反,我还可以帮你完成复仇。”他笑吟吟说道。   人头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当然不会白帮你。”柳安木伸手将人头提起,人头也并没有反抗,只是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下文。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构建鬼蜮的力量并不来自于你自身,所以当鬼蜮里出现第三种力量,你就无法完全掌控这个鬼蜮。而你之所以能杀死那些人,是因为你在死后得到了一笔机缘,这个机缘让你拥有了本不属于你的力量,而你接受这个力量的条件,就是和另一种生物的灵魂融合……”   话音还没说完,人头已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腐烂的嘴唇轻微颤抖了几下: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不止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与你融合的生物是蚂蚁,所以你可以将灵魂分解到这些小生物的身上。蚂蚁这种生物非常特殊,蚁群之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联系方式,你也因此可以把自己的灵魂拆解成上百份,所携带的怨力也变成百分之一,通过几百只蚂蚁分散进入到侯家。”   柳安木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人头:“而我需要你的做的也很简单,把你知道的事全部告诉我。”   那个组织行事神秘又谨慎,仅仅查封一个研究所,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想弄清事情的真相,接受过“改造”的王小华无疑是最好的切入点。   人头没有接话,眼眶中凸鼓起的眼珠不断看向旁边。那眼球上攀附着密密麻麻的血丝,那是一种迟疑又复杂的眼神,好像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少年淡淡地看着他,那双血红色的眸子里依旧看不出半分情绪流动。大概过了十几秒,少年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张开一条缝的嘴唇里发出两个古怪的音节。   这两个音节就像是某种信号,人头紧绷的脸颊慢慢放松了下来。   它皮肉外翻的嘴角略微扯了扯,被血丝包裹的眼睛看向面前的青年,“你对我们这个组织很了解,但又不够了解……也许你找到了几个基地所,所以才能知道这么多的秘密,但你又能找到多少呢?一百个?或者两百个?”   “……”   见柳安木没有回答,人头外翻的嘴角咧开的更大了,断裂的头颅左摇右摆:“太少了,组织的规模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对我们来说,损失一两百个据点,甚至放弃一两个城市都无所谓。”   柳安木抓着人头的手悬在半空中,眼睛不由自主的眯起:“融合需要‘龙血’,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龙血’?’”   “你还知道龙血?”人头有些诧异,它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落在旁边的少年身上。   见少年没有不悦的意思,人头才定了定神,继续往下说道:“龙血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组织在西南有一片私人林场,其中有一座苗人‘神山’,传闻是上古凶兽‘鲧’的骸骨所化,那山眼中有一眼山泉,泉眼中一年四季都会流出‘龙血’。”   “上古凶兽‘鲧’?”柳安木皮笑肉不笑道:“凶兽尸骸百里之内都是致命的瘴气,稍微沾上一点,就会浑身溃烂,这种瘴气就连防护服都挡不住,你们是如何进去取血的?”   “那就不得不提我们伟大的院长了!”人头的眼珠有意无意地向右瞟,脸上却露出心神驰往的表情:“是院长把我们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是院长创造了这个伟大的奇迹!”   柳安木提着人头的手顿在半空,他漂亮的瞳孔在血色晚霞中收缩:“你见过他?”   人头转了转眼珠,眼白中血丝扩散,它语气嘲弄道:“院长是组织里最高级别的机密,没有人见过他,他的强大远超你我的想象。在他的面前,任何人都没有胜算,你想跟他作对,就是自己走向灭亡!”   柳安木冷笑着松开五根手指,人头在半空中失去拉力,“啪”的一声摔落在地,在地上灰头土脸地滚了两圈,那断裂的脖子上血丝涌动,似乎在不断修补断颈上的伤口。   人头顿时龇牙咧嘴地朝青年看去,只是还没等他开口,眼珠就被一把阴气化成的尖刃抵住。   尖刃离它的眼珠只有不到一毫米的距离,只要再往前推动一毫,就会毫不留情地刺穿它的眼珠。   人头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干涩着声音开口:“我只是一个实验品,知道的事情也不多…院长是整个组织的精神领袖,即使他从未在组织里的露过面,但没有人敢质疑他的权威。”   柳安木慢慢收回短刃,扯了一下嘴角,似漫不经心地说道:“说说吧,我怎么才能见到他。”   “我都说过了,没有人能见到他……”人头眼角抽搐了两下,眼珠不受控制地向右后方瞟。   柳安木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顺着人头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如血般的霞光落在少年的侧脸上,少年的面庞温良且无害,长长的睫毛垂下,挡住了那双不食人间烟火的眼眸。青红色的妖印在少年的左脸蔓延,艳丽地好似盛开在烟花最璀璨的一瞬间。   人头直勾勾地盯着少年,它咧开嘴角,低低笑了两声:“没有人能找到他,除非他想要被你找到……”   柳安木同样盯着那温良无害的少年看了一会,忽而笑了起来。他忽然伸出五根手指,抓住人头的油腻的头皮,头皮被撕扯的痛感让人头顿时惨叫起来。   柳安木盯着人头,“和颜悦色”道:“你再盯着他多看一眼,老子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喂狗。”   青年手上没有收力,人头只觉得自己本就不牢固的头皮似乎要被掀开,眼泪和鼻涕在那张腐烂得不像样的脸上肆意横流,可那外翻的嘴角却越扯越大,到最后几乎到了一个无法形容的弧度。   “你和…和他是什么…关系啊?”人头一边哭,一边笑着问道:“……你喜欢他…不,你爱他,你把他当成你的所有物…所以你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他…对不对?”   随着人头夸张又凄惨的笑声,周围的鬼蜮迅速腐朽陈旧,天边的晚霞鲜红得快要滴出血,映着人头那张惊悚的脸越发怪异瘆人。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丝却不透明,而是近乎鲜血一样的红。   小柏止在那夸张的笑声中抬起头,他的目光慢慢下移,青年身上的衬衫被血雨打湿,单薄的衬衫贴着后背,甚至能看见那脊骨清晰的轮廓。少年垂着眼眸,长睫被雨水打湿,可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中此刻分明也多了几分笑意。   周围的一切都在崩塌,血雨划过眼皮,又顺着挺拔的鼻梁向下滚落到嘴唇、下巴。   柳安木盯着手里的人头,忽然恶劣地弯了一下嘴角,笑了起来:“你说的其实也没错,是我先爱慕的他,也是我主动勾引的他。毕竟那种程度的心动,人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   少年呼吸一凝,蓦然抬起头,瞳孔微微收缩,血雨从长睫上滴落,落入那缩成一个血点瞳孔中。   他僵硬地、久久地站在原地,仿佛连胸腔中的呼吸和心跳都停了下来。指尖好像蹿过发麻的电流,让他停顿了数秒的心脏激烈又兴奋地跳动了起来。鬼蜮崩塌的声音响彻在他耳边,就像是汹涌而来的潮汐,要让他仅存的理智分崩离析。   他微微低下头,手指抓过喉咙,留在鲜红刺眼的血印。他扯了扯嘴角,喘息着、兴奋着、战栗着,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远在天边的月亮,终于落入了他的怀中。 第156章 血衣(13) 柳安木点了点头,表情没……   “嘭!”   漆黑的屋内忽然亮起摇动的烛光, 开始只是一道,随即是第二道、第三道。屋内的陈设没有任何改变,靠窗边的沙发上一家三口紧紧拥抱着彼此。   候志昊被父母紧紧拥抱着怀里, 好似害怕只要一松开手,就会彻底失去这个宝贝儿子。似乎感觉到了周围的光亮,头发花白了大半的候父缓慢地抬起头, 紧皱着眉头,却迟迟不敢睁开双眼。   程名从供桌下爬出来, 朝四周看了看,惊疑不定道:“……这就结束了?”   不怪他有此一问,在他看来, 屋内的灯光不过只熄灭了五分钟, 而在这五分钟里, 整个屋里寂静无声, 甚至连其他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这样的感觉在他人生经历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就好像从这个世界被隔离了出去。   “怎么,还没有玩过瘾?”柳安木边说着,边朝沙发边的一家三口走去。小柏止站在一堆东倒西歪的法器中,青红色的纹印浮现在他左半张脸,配合着他苍白的面容,诡谲中却又透露着一种极为艳丽的美。   候父紧闭着双眼,循声将他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喃喃道:“结束了?”被他以保护的姿态拥抱在怀中的中年女人同样也听见了柳安木的声音,此刻她的脸上早已满布泪痕。   候志昊率先从父母的怀抱中睁开眼睛,昏暗的烛光下,他第一眼就看向了正对面电视机上挂着的那副唐卡。色泽鲜艳的唐卡上绘制着两位人骨模样的尊主,那就是尸陀林主, 被认为是掌管尸体处理的神灵,也是独处尸林或坟地中修行者的保护神。   紧接着,他的视线被一件布料高级的衬衫挡住。柳安木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盯着少年:“你不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候志昊扯了扯嘴角,仍是那副不屑的样子。恐惧从这个“恶魔”的心头褪去,他很快又露出了自己的本性,洋洋得意道:“鬼再恶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得被人收拾。也只有王小华那个蠢货,才会天真地以为死了就能找我报仇。”   柳安木没有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示意他去看自己的肩膀。   看着他戏谑的视线,候志昊本能的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僵硬地转过头,昏暗的烛光落在他坐上的肩膀上,大片腥红的血迹像是开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刺痛了他的眼睛。   那得意洋洋的嘴角完全僵硬在了原地,他目呲欲裂地盯着那件披在自己肩膀上的校服,肩膀被校服箍得发疼,这种尺寸的校服绝对不可能是他的!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都结束了吗?”看着自己肩膀上的血衣,候志昊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面前的青年,手指攥成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骗我?!”   柳安木懒得回答他毫无意义的质问,转而看向旁边的候父:“既然你选择相信我,那我劝你最好不要有所隐瞒。那东西已经对你们在尸体上的布置有所察觉,等到它想起一切的时候,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身体站得很直,可背在身后的手机正在记录一切声音,也包括他说出的话。   听见这个问题,候父候母的脸色全都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候母,她神色里的惊诧根本掩饰不住,不过与惊讶同时袭上心头的,则是一种更大的喜悦,现在她完全相信了这个年轻人的本事。   候父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许松动:“那东西想要害我的儿子,作为父亲,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是一个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柳安木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你们对尸体做了什么?”   “具体做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候父叹了一口气:“发现事情不对以后,我第一时间就拜访了白元观,他们平日里和我们也有不少合作,王观主和我私交甚笃,平日里也拿了我不少好处,所以我笃定只要我求上门,他就一定会帮我。事实也正如我所料,法事是王观主亲手操办的,不过他说那东西怨气太重,哪怕是他,也无法超度或者绞杀。”   “后来他给我想了个办法,让我以案件尚未结案为由头,把尸体一直留在停尸库。他向我保证,只要尸体不离开停尸库,那东西就无法出来害我儿子。”   侯父说话时,侯母突然发现了儿子身上的血衣。   鲜红刺眼的颜色吓了她一跳,她立刻像是丢什么烫手的山芋一般,将那件校服用力丢出去。   血衣落在供台下方,没有任何异动,好像只是一件普通的校服,也许是里面的恶鬼已经离去。见血衣并没有继续纠缠,她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但脸色的神色依旧是惊魂未定。   侯父皱着眉,看了那件带血的校服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一开始,我儿子的情况的确有所好转,可才过了一个月,所有的一切都急转直下。我们也去拜访了王观长,他从观里又带了几根钉子,告诉我们这些钉子是镇观之宝,可以压制有上百年道行的凶尸,可这次哪怕用尽所有手段,也没能阻止那孩子从停尸库逃出来。”   侯父说话间,柳安木目光略微上移,落在沙发后墙的一片人形凸起上。那凸起并不明显,只是隐约有什么东西从墙壁里剥离,从后缓慢朝着沙发上的一家三口压去。   他收回目光:“尸体在哪。”   侯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声说道:“还在秀山区司法鉴定中心。”   **   秀山区位于B市郊区,从候志昊家所在的高档小区开车过去,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车程。柳安木原本打算自己开车过去,不过候父的态度也很坚定,当下便一个电话叫来了一辆九座行政专车。   拦住正往最后一排走的程名,柳安木抱着怀里的少年径直钻到了最后一排:“你坐前面。”   程名挠了挠脑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对于三哥的话,他一向也不多质疑,于是就在前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柳安木抱着怀里的少年,坐在了靠窗的最里侧位置。怀里的少年面色很苍白,拉着柳安木的衣服不肯松手,那副虚弱又听话的模样,无论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少年左侧脸颊上的妖印颜色已经淡了不少,但依旧横亘于左半张侧脸。   柳安木在少年的头上揉了两把,有些心疼:“很难受吗?”   小柏止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很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很虚弱:“不难受。”   虽然嘴里说着不难受,但少年的呼吸却很急促,巴掌大的小脸没有半点血色,仿佛正在忍耐巨大的痛苦。   也许是这些年压抑了太久,柏止这次的妖热来得很凶,甚至让他退回到了幼年态。   柳安木抱着怀里的小柏止,他拨开少年被汗水浸湿的刘海,在少年的眉心间落下一个安抚的吻。   “别怕。”   随着这个吻,柳安木周身的阳气都被调动了起来,化作涓涓细流萦绕在他的身侧。怀里的小柏止似乎僵硬了一下,眼瞳瞬间被血红覆盖,抓着柳安木衣服的手指一下收得很紧。   他很清楚柳安木在干什么,妖在极度虚弱的时候可以吸收人身上的阳气,达到采阳补阴的效果。   现在的他就像是在沙漠里极度缺水的旅人,忽然面前出现了一湾清澈见底的水渠。旅人在水渠的面前发出低低的喘息,他跌跌撞撞走到水渠面前,仰头吻住了拿着温凉的唇,仔细描摹、摩挲。   甘甜的阳气在他唇齿之间化开,他环着那人的脖子,正要索求更多,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三哥,你说那孩子都逃出来了,咱们现在去还……”   话音戛然而止,程名从座位上方探出一个脑袋,呆呆地看着面前拥吻的两人。   半晌,程名涨红了脸,终于从嘴里憋出一句话:“三哥,你这也太变|态了吧?未成年你都下得去手……?”   温凉的唇瓣从嘴唇上移开,小柏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血红的眼珠直勾勾看着青年湿润的嘴唇。两张唇分离的时候,青年的唇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迹。   程名看了看缩在柳安木怀里安静乖巧的少年,就像是在看一只被大灰狼拐骗的兔子,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好歹这也是柏教授的亲戚,你下手也不能逮着一窝兔子薅啊……”   柳安木竖起一根中指,“滚蛋。”   程名悻悻把头转了回去,一抬头,就很车内后视镜里的另一道目光对视上。开车的那人一身蓝衬衫,看样子是从某个机关部门里跑出来的。   此刻,那“蓝衬衫”正从车内后视镜里诧异地看着后座发生的事,触不及防对视上程名的目光,“蓝衬衫”的脸上顿时多了分尴尬,连忙岔开话题道:“前面路口有条小路,我们从小路走,至少能省快十分钟……”   ……   阳光透过车窗玻璃落在一道单薄的身影上,少年闭着眼睛,将头枕在柳安木的大腿上,脸上的妖印已经消失了大半,只留下一些隐约不清晰的印子。   从柳安木那里吸收的阳气已经在他身体里起了作用,浑身的疼痛都好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抚平,那种安心又熟悉的味道,让少年在睡梦中不自觉地放松了眉眼。   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柳安木靠在后座的真皮座椅上,阳光晒得人有些发懒,又加上被吸了阳气的缘故,没过一会他的意识就开始昏昏沉沉。   周围悄然安静下来,随即又响起哗啦哗啦的点钞声。待点钞的声音结束,有两道不算明显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其中一道是毫无感情的机械电子音,另一道则极尽谄媚。   “已到账,二十万冥钞。入梦系统即将开启,本次入梦时间为:二十分钟。”   “老爷子您坐着等等,他马上就睡着了,我再去给您沏壶好茶,您师徒俩一会儿就慢慢聊……” 第157章   扭曲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太师椅, 椅边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杯袅袅茶烟的清茶。   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发丝尽白, 身穿唐装靠在椅子上。   柳安木左右看看,除了太师椅周围,房间内的陈设一概看不清楚, 有些被扭曲成环形,有些则被一些白色雾气挡住。他摸了摸下巴, 迈步走到太师椅前,啧啧两声:“老头儿,这二十万冥钞你给传梦司, 还不如直接给我。”   靠在太师椅上的柳十七摸着自己的胡须, 瞪了面前的青年一眼:“我给你的信物呢?又弄丢了?”   “哪能啊?我还指着您这信物讨老婆呢。”柳安木说着, 顺手将脖子上的红绳解了下来, 顺口说道:“传梦司托梦按字收钱, 您还是少说两句吧,南山家大业大,都指着您养活呢。”   柳十七吹胡子瞪眼的接过玉佩,玉佩上的纹路雕刻得很细致,六条凤尾栩栩如生,玉牌的背面还有一个向内凹陷的小字,虽说刻得歪歪扭扭, 不过勉强也可以认出那刻得是“柳”。   柳十七瞪着眼睛,但却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褚”字。   柳安木的视线轻飘飘掠过桌上未干的水渍,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收回目光, 自说自话道:“这门亲事我很满意,婚礼我打算下个月就办。放心吧,你徒弟孝顺着呢,到时候我肯定给你多烧点喜糖下来。”   柳十七手里的梨花木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连胡须都抖动了起来,厉声呵斥:“胡闹!”   柳安木视线落在梨花木拐杖上,不留痕迹地后退半步。笑话,挨这东西一下打那滋味可不好受。   “老头儿,你要出手就该早点来找我,现在我和他该做的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木已成舟,你说什么都晚了。”说罢,他耸了耸肩,笑得一脸无辜:“再说了,现在还让我去娶人家褚小姐,那不是祸害人家姑娘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真想娶,褚老爷子也不一定同意啊。”   柳十七气得又将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几下,力道之大,就连下方木头都被劈开了一条裂缝。   也顾不得传梦司按字收费的破规矩,柳十七吹胡子瞪眼地骂道:“混账东西!褚家的姑娘我亲自掌过眼,家世、人品、样貌哪一样不是最上乘?放着好好的姑娘家不要,你就非要和一只妖搅合在一起?”   柳安木掏了掏耳朵,两张冥钞一个字的话在他这里是左耳进,右耳出,在耳膜过滤了一遍,大把大把的冥钞就有如泥牛入海,瞬间成了哗啦啦的水花。   柳十七说到气头上,又回忆起这段时间流水般砸进鬼差兜里的真金白银,不由怒从心起,抓起手里的拐杖,作势要朝面前吊儿郎当、不知悔改的青年打去。   换做平时,青年早就嬉皮笑脸地躲到一旁。可偏偏今日站在他对面的青年动也没动,就任由那带起劲风的拐杖重重抽打在他的肩膀上。   “嘭!”   柳十七握着拐杖的手顿了顿,似乎有些诧异,白色胡须抖了抖,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柳安木抓住打在肩膀上的拐杖,放下拐杖的同时,他突然膝盖一弯,在老者的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他起抬头,望着这个将自己从小养大、亦师亦父的男人,目光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固执。   “师父,强扭的瓜不甜,让我自己选吧。”   他轻声说道,说完松开握住拐杖的手,朝着太师椅上的老者深深磕了下去,额头重重撞击地面,发出“咚”的闷响。   “不孝徒弟柳三,愧对师父厚爱。愿师父在天之灵……往后一切安好。”   柳十七拄着拐杖的手的微微颤抖,他并没有出手将一向最心疼的小徒弟扶起来,只是沉默地坐在太师椅上。他最了解自己这个小徒弟,从小就被师门上下宠坏,何曾如此求过他什么事?   良久,柳十七用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他抬头看着梦境之中虚幻的边界,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   “罢了……你命中该有此一劫,为师两次想救你,却都无能为力。也罢,也罢,凡事皆有定数,也非你我所能左右,顺其自然便好,许是你本就不属于这六界五行之内,也该回你应回的地方去……”   老头的声音越说到后面就越小,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完全听不清了。桌上的茶盏里落下半截灯芯,在碧绿的茶水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直到最后一圈涟漪消失,碧绿的茶水又恢复了平静。须发尽白的老者靠在太师椅上,好似又苍老了几分,旁边司掌入梦的鬼差忙将那凉透了的茶水倒去,又殷勤地沏上了一杯热茶,嘴里还不停歇地说着:“今年刚上供的碧螺春,味道好着呢,仙君尝尝,若是喜欢,我让人多备些给您送到府里去。”   “不必了。”老者叹息一声,“司命府还有公务要处理,本君也好些日子未回天上……这就告辞了。”   “是,是,司命大人公务繁忙,下官这就差人给您准备车马……”   **   “哔——哔——”   柳安木是被一阵喇叭声吵醒的,回忆起方才梦中的一切,他在心底低低叹了一声,揉着太阳穴朝外看去。   外面的景象此时已经变成了停车场,随着两声鸣笛声,保安亭里走出来一个保安,拉起一根麻绳,手动把拦车杆抬了起来。在车辆重新发动前,保安绕到驾驶室的车窗前,敲了敲车玻璃,递进来一张卡:“停车自费,8块一小时,没停满按整小时算。”   开车的“蓝衬衫”没多说什么,接过那张卡,顺手便塞到了置物柜里。   行政专车开进停车场后,“蓝衬衫”从后视镜里看见后座的几人都醒来,于是便开口说道:“柳师傅,咱们这就到了。一会儿下了车你们在大厅稍坐一会,我去找刘主任带我们过去。”   三人初来乍到,对这里并不熟悉,自然全凭安排。   不过一会的功夫,“蓝衬衫”就和一个穿白色短袖的中年胖子有说有笑地从电梯口的方向走了出来,胖子的胸前别着一块金属名牌,脚上的皮鞋擦得锃光瓦亮。   看见等在办事大厅的三人,“蓝衬衫”主动上前一步,向三人介绍道:“这位是秀山区司法鉴定中心刘主任,柳师傅一会你有什么需要、有什么要求,都可以直接告诉刘主任,他会为我们准备。”   说完,“蓝衬衫”又准备向中年胖子介绍三人,刚转过头,却发现那中年胖子正直勾勾地看着那三人,脸上露出很古怪的神色。 第158章   不过这样古怪的神色在胖子脸上只出现了一刻, 他也是人精中的人精,很快又换了一副热情的嘴脸,只是眼神不住地往“蓝衬衫”的方向瞟:“柳法医, 好久不见啊,上次的技能大赛您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前几天我还和副主任商量, 想请您到我们这交流几天呢……只是没想到您尸检技术高超,身上还有这种本事, 真是全能型人才啊,刘某佩服!佩服!”   胖子的话让柳安木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就又恢复正常。   他的确没想到眼前的胖子竟然见过自己, 而且还知道自己法医的身份, 不过干这行随机应变那是基本功, 不过一个眨眼间, 柳安木已经热络地笑了起来:“刘主任抬爱了, 副业而已,偶尔出来赚点外快养家糊口。”   胖子这些话看似是在跟他寒暄,实际上却是对“蓝衬衫”说的。侯厅长家的事情之前一直是这胖子在处理,尸体也是他自作主张扣下来的,如果这件事上再被人做了什么文章,他也逃不脱干系,所以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得十分谨慎, 不敢有半分差池。   听完两人的一来一往,“蓝衬衫”先是愣了下,随即脸色立刻变得很差。他们这群人说白了都是利益共同体,如果侯厅长的事情败露,为他做事的这些人一个都落不着好。   “蓝衬衫”和旁边的胖子对了个眼神, 又转过头,微笑着朝着三人说道:“柳师傅,你们再稍坐一会,我去给领导打个电话,他跟上级说一声,刘主任才好带我们过去,这都是按照规章办事。”   柳安木点了点头,也不阻拦:“请便。”   “蓝衬衫”有意要避开众人,脚步匆匆,身影很快消失在司法鉴定中心的大门外。   两百来斤的刘主任也没闲着,“热情”招呼几人去办公室喝杯热茶,可几人刚走了两步,柳安木脚步一停,在小柏止的身前蹲下身。   他蹲着身体抓住少年的手臂,装模做样地自言自语了几声:   “肚子又疼了?我早就跟你说那些路边摊不干净,你非要吃,现在好了吧?”   小柏止眨巴了下眼睛,立刻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于是低下头,双手紧紧捂住肚子。   刘主任果然也停下了脚步,狐疑地转身看向那身量单薄的少年。两人配合地很默契,看不出一丝破绽,少年的额头上此刻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表情很痛苦,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装出来的。   刘主任顿了顿,连忙道:“洗手间就在前面,我先带你们过去吧。”   柳安木抱起“虚弱”的少年,压下微微上扬的嘴角,朝刘主任点了点头:“有劳了。”   **   卫生间在走道的把头,柳安木抱着少年推开洗手间的外门,刘主任则和程名留在门外。   看着洗手间的木门关上,刘主任一边跟身边的程名搭着话:“我家小孩也是这样,只要吃错了东西马上就有反应,我让人送点药过来,吃了药就好了……”   程名现在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才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肚子疼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刚上车的时候少年的脸色就不是太好,也许是现在又发作了,毕竟肠胃炎这种东西的确很闹人。   卫生间一共六个隔间,随着外门缓缓关闭,方才还疼得满脸冷汗的少年忽然抬起头,那血红色的眼珠盯着关闭的门板看了一眼,旋即他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邀功似的凑到柳安木的颈边蹭了蹭,呼出的热气让青年颈边的一小块皮肤都微微泛红。   “做的不错。”柳安木心情很不错,抬手揉了揉他的发丝,抬腿走进了最靠里的隔间。   反锁隔间门,柳安木也不再浪费时间,一人一妖很快从隔间窗户翻出。临走前柳安木还把周杰从铜板里拖了出来,交代他守在隔间里,万一那胖子进来询问,就让他模仿自己的声音将胖子糊弄过去。   秀山区司法鉴定中心面积并不算大,在进门的时候柳安木就已经看过中心的分布图。一楼以上全部都是行政办公室和解剖工作间,而地下两层则是停尸房,这种布置在司法鉴定类的大楼设计中很常见,而这种设计一定会在大楼的侧面留出一个运尸入口,方便运尸入库。   这个设计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意的意义,只是中国人喜欢讲究,如果尸体运进来的时候直接从人来人往的正大门进,难免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   运尸入口的指纹锁对于柏止来说根本不算事,不到几分钟,两人便顺利进入了停尸库。   大门开启的一瞬间,漆黑的停尸库中白炽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   大门在两人身后关闭,在看清停尸房内布置的同时,柳安木的眉心不由微微皱了起来。   数不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入耳膜,大多大多的灵魂拥挤在这一片狭小的地方。安息的灵魂本该陷入沉睡,可这里的灵魂却好似被某种力量唤醒,又被囚禁于这方寸之地,灵魂中的愤怒与怨气与日俱增。   “啪、啪。”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拍皮球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红色足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弹跳着滚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停在柳安木的脚下。   小柏止牵着柳安木的手指,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视线看着那圆滚滚的皮球。   足球本身并不是红色,那一层红只是覆盖在表面的一层干涸的红色物质,不过配合上此情此景,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干涸的鲜血。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弯腰捡起那脏兮兮的足球。   刚直起身体,就听见旁边一个很小的声音说道:“可…可以把球还给我吗?”   声音的来源是在一排冰柜的间隙,柳安木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瘦小、浑身衣服破破烂烂的小女孩正扒着冰柜的边缘,她的脸蛋也是脏兮兮的,但勉强能看出是一个模样憨厚可爱的小姑娘。   “当然可以。”柳安木笑眯眯蹲下身,转了转手里的破足球,心说这简直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哥哥正在找一个人,如果你能帮我找到他,我就把这东西还给你。”   小姑娘抿着嘴角想了一会,又看了看柳安木手里的皮球,还是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好…好吧,那…那你想找谁?”   “他叫王小华,14岁。”柳安木努力回想鬼蜮里王小华死时的模样:“他来这里的时候应该穿着一身蓝色校服,只有左脚穿了鞋子,嘴角这个地方还有一道疤。”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兹拉兹拉的电流声,没有温度的光线落在小女孩身上,照出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她青紫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小小的身体往后缩了一步,她看向青年的眼神顿时变得警惕起来:   “你…你们又要找他干什么?” 第159章   ——这就是认识的意思了。   “别紧张, 我没打算对他做什么。”柳安木摸了摸兜,想摸出自己的警察证自证身份,不过摸到裤包才想起来一身衣裤都脱在了柏止的四合院里, 现在他身上穿的是柏止车上的备用衣服,也不知道柏止为什么会特意在车上准备一套衣裤,而且尺寸还和自己分毫不差。   自然地收回摸空的手, 柳安木面色不改道:“总之我是一名法医,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他脱困。”   “……法医?”小姑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显然在她这个年纪,还不足以理解“法医”这个职业的工作范围。不过后半句话她倒是听懂了,皱了皱眉头道:“你要帮小华哥哥?可来这里找他的人都在伤害他, 他们往小华哥哥的身体里钉钉子, 还用绳子把他绑起来。”   柳安木拍了拍手里脏兮兮的足球, 说:“那些都是坏人, 我跟他们不一样。”   随着柳安木拍球的动作, 小姑娘额前的碎刘海也被压低了几分,就像同时有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她扒着冰柜的边缘,歪头看着面前的青年,左脸缝合的针线像一只蚯蚓横亘在她的脸上,头发上沾着凝固的血痂。   她的视线慢慢往下移,落在那个牵住柳桉木的少年身上。凹陷的鼻头动了动,她的眼神由茫然到清明, 随即很快亮了起来,喃喃说道:“味道……没错,就是这个味道…你没有骗我,你们真的是好人!”   味道?什么味道?   柳安木抬起手凑近鼻尖闻了闻,除了衣服本来的味道以外, 也没有闻见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民间有一种说法,恶人身上有煞气,鬼可以闻见人身上的煞气,从而判断人的善恶,不过这对他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小姑娘说完就从冰柜后小跑了出来,她从柳安木手上把那红色的足球接过去,抱在怀里,又牵起柳安木的另一只手,“嘘”了一声:“小声点,不要惊动其他人,我偷偷带你过去。”   柳安木感觉牵住他的那只手冰冰凉凉,有点像是被一块湿毛巾盖住。   “这里的‘人’都醒着吗?”   “对啊。本来大家都在睡觉,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醒过来了。”小姑娘点了点头,一桩一件数了起来:“我隔壁的王婶婶醒了之后就每天都在哭,她说要回去照顾孙女。前面的李大爷醒了之后,每天都在骂自己的儿子,还说他儿子是个不孝子,让我不要学那个叔叔。”   不用她多说,这里的声音柳安木都能听见,热闹得简直和菜市场差不多。每个鬼都有未了的心愿,有些人絮絮叨叨着那些想和亲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人则在抱怨连自己死了亲人也不来看望自己。   他正要和小姑娘走去,却感觉自己的右手被拉住。转头一看,小柏止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定定盯着柳安木被小孩鬼牵住的左手,瞳孔上交织着一层淡淡的血雾。   “你又在闹什么脾气?”柳安木回头看见“包子脸”的小柏止,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一把将他抱起来,扛在肩膀上。少年身量单薄,骨架也轻,抱在怀里跟抱着个小猫小狗差不多。   小姑娘仰头看着被抱起来的小柏止,小柏止趴在柳安木的肩膀上,手臂抱着青年的脖子。   两个半大孩子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小柏止垂着眼眸看着她,半晌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只是他移开目光的同时,耳廓却微微有些泛红。   小姑娘抿了抿青青紫紫的唇角,再看向少年时,目光中多了几分艳羡。   *   小姑娘对地下的布置很熟悉,在冰柜间七拐八拐,就来到了一个亮着灯的房间外。   小姑娘松开牵着柳安木的手,一路小跑着来到那紧闭的房门前,踮起脚尖,“咚、咚”敲了两下。   屋内没有回应,小姑娘“啊”了一声,看上去有些失望:“今天果然也不在啊……”   “你确定他的身体就在里面?”整个房间透出浓郁的死气,寻常尸体如果停在这里,早就应该发生尸变才对。   小姑娘重重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房间大门的时候,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怯意:“这个房间很可怕,我不敢进去,小华哥哥以前也出不来,但他会隔着门给我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很好玩,他还答应过我,等他的事情办完以后,还会回来继续给我讲故事……”   没等小孩鬼说完,柳安木就已经压下门把手,推门而入。   屋子里的灯光很明亮,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停尸冰柜。沿着冰柜的边缘围了一圈软坨状物,不过已经风干,乍一眼看上去有点像是某种不可言诉的东西,但仔细分辨,就会发现那应该是煮熟的五谷和了香灰。   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尿骚味,不过这股尿骚味里阳气很足,柳安木猜测那和五谷和香灰的东西应该就是童子尿。   从看见尸体的第一眼起,“还阳小助手”就像是被某种信号激活,电子音接二连三地在耳边响起。   “尸体颈部有淤血,头皮有两处撕裂,身上有多处钝器伤,双手指盖脱离,伤处见明显淤血,以上均为死前伤。尸体后背处有十余处烫伤,其中一处长10厘米,后背烫伤均为旧伤。”   “左右两肩、腹部、左胸口、左右腿部、左右手臂、手背有贯穿伤,伤口无生活反应,属于死后伤。”   “头骨开洞,左右眼球中各有一枚钢钉,伤口均无生活反应,属于死后伤。”   ……   “皮肤下腿骨轮廓明显,有周边性出血,脊柱、胸骨、骨盆,腿骨骨折,初步判断死因为高空坠落死。”   棺盖是高密度的材料,并不厚重,但保温性很好。柳安木绕着冰棺转了一圈,在冰柜的尾部找到了一个红色按钮。按下按钮,棺材的上盖便缓缓打开。   王小华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冰棺里,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是高空坠落导致的伤口,而有些则是陈年旧伤,愈合的疤痕上又叠加着新的疤痕,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道丑陋的蚯蚓盘踞在他的尸身上。   直接面对被害者冰冷的尸体,这种冲击力远比在鬼蜮中要大得多。如果说在鬼蜮里柳安木对王小华更多的是同情,那此时此刻,面对这冰冷的尸体,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愤怒。   尸体的左右两肩、腹部、左胸口、左右腿部、左右手臂、手背都有细小的伤口,这些伤口都是在死后钉入封魂钉所留下的。而尸体头骨上开的洞,则是为了方便灌入朱砂和芥子,防止尸体怨气过重从而起尸,这种手段古代常被用于困住十恶不赦的恶人,现在却被一些人用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怀里抱着的少年忽然抬起头,漂亮的眼睛中血色正在慢慢汇集。在那双血色的瞳孔中,一个身影刚将挂断的电话塞回公务包,匆匆往司法鉴定中心的大门走去。   “他快要回去了。”少年开口说道。   “谁?”柳安木单手将尸体翻起,尸体后背的皮肤有些发青,上面还残留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其中最长的一块伤疤上一块烙印,凸起的疤痕组成了两个字“猪狗”。   少年说:“在打电话的那个人,他快要回去了。”   柳安木摸出手机,对准尸体身上的伤口连拍了张照片,随即又抬起尸体的手,拍下指盖缝里的淤血:“这家人很谨慎,既然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就绝对不会再让我们靠近尸体。”   将尸体的手臂轻轻放在身体两侧,他又绕到尸体的正面,闪光灯亮起的同时,尸体身上的几根封魂钉都被完整地拍摄了下来。他划动着手机里的相片,自言自语地说道:“既然想要隐瞒真相,直接把尸体烧掉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一个隐患?”   不过现在不是想问题的时候,“蓝衬衫”很快就会回到司法鉴定中心,如果耽误的时间太长,难免会招致怀疑。到时候他倒是有把握能全身而退,但程名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一旦被这些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走吧。”收起手机,柳安木的视线在少年的尸体上停顿了一会。他的手指停留在尸体的胸口,数道黑色的阴气缠绕在他的手背。手掌用力,将钉在尸体左胸处的一枚钉子拔了出来。   拔出来的钉子通体漆黑,但轻轻一弹,表面的灰烬就簌簌抖落。   就在钉子被拔出尸体的一瞬间,冰棺中浑身青色的尸体蓦然睁开双眼,眼皮受到顶入眼球的两根细钉所限,只能睁开一半,就像是在痉挛一般不停地颤抖。   “我从不食言。”柳安木捡起一块碎布将封魂钉包好,然后揣进自己的兜里。他深深看向冰棺上躺着的尸体,不轻不重地说道:“既然我说过要帮你,那就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   话音落下,原本抽搐着想要坐起的尸体竟然慢慢安静了下去,眼皮也一点点合拢。   “不过你杀了不少人,即使去了阴曹地府,活罪无可免,死罪亦难逃。”柳安木按下底部的按钮,看着冰棺的盖子一点点升起。直到冰棺重新封死,他才看着冰棺中尸体的眼睛,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冰棺中的尸体说道:   “我可以把你藏到一个地方,等百年之后,所有罪孽一笔勾销,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第160章   “柳师傅, 向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候厅长请来的王观主,之前的事情都是王观主在一手负责。王观主对这里的情况非常了解, 候厅特意让我们把王观主接过来协助您。”洗手间门口,蓝衬衫正微笑着朝着对面的三人介绍站着自己身边的中年男人。   刚才他收到了候厅长的指示,一切按照原计划执行。不过候厅长也并非完全没有后手, 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他就派人去白元观请来了王观主。   有王观主在旁掣肘, 他料定柳安木就算想要反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被蓝衬衫称为“王观主”的中年男人蓄着山羊胡,他一手掐住胡须, 另一只手里则握着一把拂尘。山羊胡先把对面三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从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一口气, 不屑一顾道:   “我道是什么‘高人’, 原来就是三个毛头小子。”   山羊胡手里的拂尘一甩, 转身朝着电梯间的方向走去:“今日贫道又请出了一件法器,乃是我家先祖所藏,传说为当年清山祖师在岭南降伏旱魃时所用。有此宝物坐镇,贫道就不信那东西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当听见“清山祖师”四个字的时候,柳安木很微妙地一挑眉毛,转头看向身边的蓝衬衫:“你在哪儿找来的江湖骗子?”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还在岭南降伏过旱魃?   蓝衬衫低咳了一声,攥紧的拳头挡在嘴边:“那位是白元观的王观主, 两位都是有大本事的人,何必为了一两句话伤和气?”   走在前面的山羊胡也停下脚步,他拍了拍腰间的黄色口袋,脸上挂着冷笑:“小子,话别说得太早。孰真孰假, 等恶鬼伏诛,自有分辨。”   柳安木单手插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那就请吧,我也想看看你有什么手段。”   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山羊胡的红色道袍,瞳孔的边缘缓慢收缩,形成一条危险的竖线,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在盯着猎物的饿狼。他幅度很小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随即抬起饥肠辘辘的眼睛,看向那个牵住他的青年,像是在询问,又像是请求。   柳安木抓住少年微微发烫的手,语气轻飘飘的,却没有任何犹豫:“不行,不许乱吃东西。”   “……”少年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呼吸声沉闷而焦躁。从他后背上伸出如同触手般的树干烦躁地拍打着地面,树梢划过空气,发出几道尖锐的爆鸣。   既然不能吃,那又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的眼前?   又一次被劲风甩过耳侧的蓝衬衫若有所察地转过头,片刻又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刚才……是错觉吗?他好像感受到了一阵风,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   “叮——”电梯门在几人面前打开,头顶的白炽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映照出一排排冰冷的铁柜,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安静,连浅浅的呼吸声都似乎会打扰到逝者安息。   这里是逝者的停驻之地,也是离生和死最近的地方。   山羊胡抬起拂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率先走出了电梯。他对这里的布置非常熟悉,走出电梯之后,就大步朝着最里侧的房间走去。   柳安木牵着面无表情的小柏止,好像猫捉老鼠那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山羊胡的身后。   蓝衬衫不自然地在拍了拍自己的袖口,每次来这里他都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被很多视线同时注视着。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王观主布置的法阵,整个停尸房的风水都被逆转,沉睡的亡魂纷纷苏醒。   而此时此刻,所有的黑色的亡魂都立在冰柜的两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从冰柜间穿过。每当他们走过一排冰柜,那些面色阴郁的亡魂就会从上围过来,后颈上那凉丝丝的气息,就是围上来的鬼魂因为离得太近,而喷到后颈上的鬼气。   山羊胡停在紧闭的木门前,他从自己宽大的道袍中抖出了一个白瓷瓶。打开瓶盖,山羊胡将瓶盖里的东西尽数倾倒在门口,很快空气中就出现了一股很辛辣的味道。   收起瓷瓶,山羊胡一挥袖袍,将瓷瓶别回腰带上。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青年空空的两手:“小友,你该不会什么都没带吧?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里面的东西道行不浅,你们就留在门外等着便是,万一伤到你们,贫道也不便和候厅长解释。”   “不劳观主费心。”柳安木嘴角上扬,慢悠悠地说道:“不过我也有句话要送给观主,打了一辈子雁,可别被雁给啄瞎了眼。”   “对了。”他的视线停在门把手上,忽然笑了起来:“这句算你送你的,不收钱。”   “老夫行事,何须你一个小儿多嘴?”山羊胡冷哼一声,显然没有把青年的话放在心上。他按下把手,迈步走进了漆黑的房间里。   山羊胡进去两三秒后,房间里突然亮起黄色的灯火。   木门没有关拢,从房间外就可以清晰看见房间内的场景。蓝衬衫看上去有点紧张,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山羊胡的动作,两只手无意识地捏在一起。面对这种超出自身认知的东西,所有人都会感到无法名状的恐怖。   山羊胡径直走到停尸的冰柜前,盯着冰棺中的残缺的尸体看了一会,他忽然解开自己腰带上的黄布袋,从布袋里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那东西的底部还残留着朱砂的颜色,看上去有点像是玉玺。   玉玺沾了朱砂,重重被盖在棺盖上。   在看见那玉玺的同一时间,少年呼吸停顿了一瞬,瞳孔收缩成危险的一点。原来在这里,难怪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只差这最后一件,他就能把师尊的东西都找回来了。   柳安木盯着那玉玺看了一会,脑海里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张质朴黝黑的脸。   “难道是他的后人?”他自言自语说道,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站在门前许久。   山羊胡拿出来的玉玺还真是他的东西,不过这东西多年前被他转送给了一个游方的道士。那道士是茅山传人,奉师命下山历练,寻找机缘,求问长生。不过那道士最后也没有求得长生,因为他最后以一身血肉化作城墙,封印了北方阴门三年。   “黄山道人,王勍。”呼吸越来越困难,柳安木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内的山羊胡:“不对……王勍死的时候还不及弱冠,既未娶亲,也未开宗立派,怎么可能在这世上还留有后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里涌出了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莫非当年王勍进入阴门后没死?   不可能。   他看着冰棺旁边山羊胡的背影,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只要走进阴门,就再无离开的可能。”   阴门是分隔阴阳的地方,一墙之隔就是死生之别。守门人最终的归宿,就是以血肉之身融入城墙,成为阴门的一部分。数千年以来,无数守门人以灵魂永不超生的代价,最终铸就这道死生之门。   未等他分清个中缘由,变故陡生。所有的灯光突然熄灭,随即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凄厉的惨叫,还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咬声。   黑暗中很快发出更多的声音,撕咬声、咀嚼声,还有液体喷洒落地的声音,仿佛有一头危险的野兽正在那漆黑的房间中大快朵颐。   守在门口的蓝衬衫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脸色发白,抓着公文包的手青筋暴起。   “王……王观主?……柳、柳师傅?你们还在吗?”他声音发抖地说道。   黑暗的房间里,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甚至在他发出声音的一瞬间,连房间内的咀嚼声都停了下来,一片死寂,除了他自己的牙颤声,他再也听不到第二个声音。   头顶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在光线昏暗下来的同时,蛛网般的树根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爬下来,树根扎生于满地腥红的鲜血之上,根茎贪婪地吸收着那些腥红的血液,血液不断被吸入根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蓝衬衫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一点点将手探向自己的公文包。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停着冰棺的房间短暂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了下去。   可也就是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却让蓝衬衫翻包的手顿在原地,绷紧到极致的精神陡然松懈,巨大的疲惫感随即袭来。   在房间内灯光短暂亮起的一瞬间,他看见那个熟悉的红袍站在冰柜前。   “王观主…到底发生什么了。”蓝衬衫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下意识准备走进房间。只是他的右腿刚抬起来,就突然停顿在了原地。   房间里熄灭的灯光再一次亮了起来,随即很快又熄灭,前后不超过一秒钟。   蓝衬衫的右腿悬在半空中,他的身体在那瞬间变得僵硬,脸色比纸还要惨白。就在灯光亮起的一秒钟时间里,他终于看出了屋里立在冰柜前的并不是王观主,而是一件被树根撑起来的衣服。   飘在半空中的道袍缓缓转身,涌动的树根如同蚯蚓的巢穴一般蜂涌在红色的道袍下。   僵立在原地的蓝衬衫死死盯着那道袍下蠕动的树根,他的眼睛里布满腥红的而血丝,张着嘴巴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可直到最后他却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嘭!”有什么东西从他右边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停尸的冰柜上。他胆战心寒地转过头,借着房间里一瞬亮起又熄灭的灯光,他终于看清从他旁边飞出去的正是跟在柳大师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飞出去的时候撞得极狠,张口“哇”的一声便吐出一口黑血。然而就在蓝衬衫回头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冰凉刺骨的气体喷上他的脖子。   他的脖子像是上了发条,一点点地转了回来。   下巴落下一滴冷汗,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瞳孔缩成一点。   两根锋利的铁钉架住他的两只眼皮,只要再往前进一毫米,就会刺穿他的眼珠,而他却也因此只能睁大眼睛,死死看着对面那双腐烂的眼珠,蛆虫在那眼珠中爬进爬出,白花花蠕动的虫身从那高度腐败的眼眶中掉落,刚好落在他擦得锃光瓦亮的高档皮鞋上。   蓝衬衫铁青着一张脸,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161章   身体好像被冻成了冰, 没有一丝温度,后脑上传来阵阵疼痛,好像寒冬腊月埋在雪地里。   躺在地上的男人按着疼痛不已的后脑, 勉强睁开眼睛。晚霞满天,一抹残阳挂在远方天际,像颜色过于鲜亮的月牙。   “醒了?”蓝衬衫按在自己的后脑, 寻着声音仰头看去。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个年轻人,身上的衬衫残留着大片的血迹, 模样有些狼狈,右侧的年轻人头上还包着纱布,蓝衬衫有些迟钝的大脑想了一会, 才想起来这应该是那青年撞上冰柜时受的伤。   “柳师傅……”蓝衬衫的喉咙像被煤烟熏了一样, 一开口就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程名站起来想要给他顺气, 却被他摆了摆手拒绝:“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王观主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你们布置的法阵没用, 那东西已经从停尸库里逃出来了。”柳安木坐在花坛的边缘,支起手臂撑着下巴,虽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但青年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至于那个假道士,他自以为可以用‘天师印’封印恶鬼,却没想到那东西已经成‘神’,所以他不仅没有封印成功, 还把那尊阴神放了出来平白丢了性命。”   柳安木停顿了一下,随即慢悠悠道:“本来你也要死,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也只剩下一堆尸块了。”   虽然青年说得很轻松,但蓝衬衫的后背还是爬上了一层白毛汗。他亲眼看到了停尸库里发生的一切, 飘在半空中的红色道袍,挤满道袍如同蚯蚓一般蠕动的根须。   蓝衬衫深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但声音却还有些焦灼:“你刚才说那东西成神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安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字面意思。”   没等苍白着脸的蓝衬衫反应过来,柳安木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还有些恍惚的蓝衬衫身边,拍了拍蓝衬衫的肩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将早就打好草稿的话说出:“此事非同小可,我们现在要马上去各大道观找人共同商议对策。”   蓝衬衫宕机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转动,他点了点头:“人多力量大,有什么需要您就告诉我,我一定全力配合。”   “巧了,现在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柳安木丝毫不知“客气”两个字怎么写,他指了指蓝衬衫背后靠着的行政用车,笑眯眯道:“我们去摇人,总不能用两条腿走着去吧?”   蓝衬衫连忙道:“当然,我开车送您过去。”不过刚站起来,蓝衬衫后脑便传来一阵晕眩,像是有一百根针扎在他脑袋里,竟然连站都没办法站稳。他扶着车门,脸色苍白地喃喃:“……什么情况?”   “你昏倒的时候撞到了脑袋,应该有轻微的脑震荡。”程名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蓝衬衫,叮嘱道:“我只给你做了初步检查,你是后脑直接撞击地面,还不能排除有没有颅内出血,所以一定要尽快就医。”   蓝衬衫也察觉到自己的情况确实不妙,于是便也不再推辞,将车钥匙交给了两人后,自己打了一辆网约车。   黑色行政专车很快发动,蓝衬衫抬手翘了敲车玻璃。等到车窗降下来,蓝衬衫才感激地笑了笑,与之前的微笑不同,这个笑容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味道:“刚才的事多谢你们,侯厅那边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向他解释清楚的。”   死里逃生,蓝衬衫虽然没有直说,但是心里却十分感激二人。   刚才的情况到底有多紧张,他心里最清楚,在这种情况下,那两人其实完全可以丢下他自己逃命,而自己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自然是承了别人一份恩情。   *   车窗缓缓升起,行政专车驶离秀山区司法鉴定中心的大楼。   直到蓝衬衫的身影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程名才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瓶水,用力漱了漱口,降下车窗,将嘴里混着血腥味道的一口水吐了出去。   刚才撞上冰柜的时候,他不小心咬伤了舌头,说话含混不清:“不是我说,这黑狗血的味道也太腥了吧?”他一边说一边揉着腮帮子,撞上冰柜之前,他特意按照柳安木的安排,将一包黑狗血垫在了舌头下方。   身体撞上冰柜的同时,他一口咬破舌头下的血包,营造出“喷血”的假象。   柳安木扶着方向盘,并不在意:“不演得逼真一点,他又怎么会相信我们真的是‘无辜’的?”   程名开着手机前摄,张着嘴巴去看自己舌头上的伤口,声音越发含糊不清:“对了,你不是说柏教授把他侄子接走了,我怎么没看见柏教授?而且都是回分局,他怎么不跟我们一起?”   “谁说我们要回分局?”柳安木掀了掀眼皮,目光落在车内后视镜,嘴角微微提了起来:“而且他不是就在后面坐着吗?”   空荡荡的后坐上缓缓凝结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像是从水面中浮出,先是挺拔的鼻尖,随即是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就在几秒的功夫,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个身材挺拔、气质从容的男人,身上的西装熨烫得笔挺,他微笑地看向车内后视镜,与后视镜中柳安木的目光温柔对视着。   程名听完浑身的汗毛就竖起来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根本就没看到柏教授上车!   就在他拉紧安全带,想要回头去看的时候,正在开车的柳安木却毫无征兆的踩下了刹车。   轮胎与地面摩擦,火花四溅,发出剧烈的摩擦声。惯性的作用下,程名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又被身上的安全带给拉了回来。他费劲地咳喘了几声,一时也忘了往后看,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挡风玻璃前张开双臂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着一身小香风连衣裙,左手里还提着一个条纹包包。也许是因为紧张,女人胸口的起伏有些剧烈,抓着包包的手心满是汗,准确来说她也没有十足把握开车的青年会停车。   不过她还是固执地抬着头,和车里皱着眉头的青年对视,大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柳安木盯着陈娇娇的口型,看了很久才推开车门,下车朝着女人的方向走去。   在他下车的同时,后座上的柏止也微微偏过头,他看向挡在车前的陈娇娇,目光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情绪,像是深沉而无边的大海,又像是雾蒙蒙夜晚的月亮,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第162章   “我说陈小姐, 上次受过的教训还不够吗?”柳安木长腿交叠,靠在车头,看向对面的陈娇娇。   陈娇娇脸上的妆容并不精致, 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狼狈,不远处的街道上一辆红色法拉利被丢在路边,车身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点。   “王小华根本就不是自杀, 而是被他们逼死的。”陈娇娇瞪了一眼面前的青年,把手伸进小臂上挎着的LV包包, 取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那孩子死前曾遭受过一年多的校园霸凌,在他被那些人逼死以后, 他的母亲到处为他伸冤, 但很快也被那些人害死, 你们现在是在助纣为虐你知道吗?”   “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又对这些人了解多少?”柳安木没有去接陈娇娇递过来的资料, 而是朝女人的背后看了一眼:“这些人很危险,牵扯到几桩命案,你以为你搞得那些小动作他们真的不知道吗?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动你,只是因为你是陈东方的女儿,一旦你出事,你父亲一定会追查出事情的真相,这反而会对他们不利。”   女人的背后站着一团黑色的影子, 就像是无数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这些“发丝”纠缠、扭曲,最终勾勒出一道黑漆漆的人形,从“发丝”的缝隙中静悄悄地睁开一双眼睛。血丝布满眼瞳,不过那双眼睛里却没有怨恨,看向陈娇娇的时候, 那眼睛里只有一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似乎察觉到了柳安木的目光,那东西缓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柳安木的眼睛。那血红的瞳孔中血丝在不断舒展又收缩,像是海底随着海水波动的海葵。   “哦呦,真吓人。”柳安木不在意地弯了弯嘴角。“发尸”是游荡在零界深海区的一种鬼魅,喜欢头发乌黑柔顺的女人,并以女人的头发为食。看来陈娇娇误入深海区以后,应该是被这只“发尸”遇到,悄悄保护了起来。   陈娇娇看着他,表情有些意外,随即又变得不可置信:“你知道那些人都干了什么?那你还帮他们?还是说你也是那种为了两个臭钱,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人?”   “谁说我是在帮他们?”柳安木移开和“发尸”对视的目光,慢悠悠将视线移到陈娇娇身上:“陈小姐,你以身入局确实勇气可嘉,不过事情的真相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可怕,你真的有勇气把所有事情都曝光出来吗?”   陈娇娇愣了一下,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下意识说道:“我当然有!”似乎是察觉到自己音调过高,她又放低了一点声音:“从成为记者的第一天起,我就立志要还原所有事件的真相。记者这个职业就是要‘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我也一直把这句话当作我的人生信条。”   柳安木点了点头,拿起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紧接着,陈娇娇包里的手机就发出了一连串的提示音。   她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包包,从里面翻出手机,解锁打开。在看清楚屏幕上的照片时,她滑动屏幕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喃喃自语地说道:“……你怎么会拍到这些照片?”   “王小华的尸检报告已经被销毁,尸体现在也不知所踪。”柳安木收起手机,仰头看向天边的如血般鲜红的晚霞,轻飘飘说道:“这些照片和视频拍摄的途径并不合法,在法庭上也无法作为证据…但如果是作为新闻报道的佐证材料,我想应该足够了吧?”   陈娇娇一张张划过屏幕上的照片,伤痕还有钉入皮肉的铁钉在苍白发青的尸体上显得触目惊心,她忍不住回想起拜访王小华母亲的时候,那个智力有缺陷的女人哆哆嗦嗦从角落里翻出一本相册,用那粗粝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描摹着照片上少年。   泪水不断从女人的眼眶中滚落,像是一道望不见边际的海,让一个母亲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陈娇娇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按灭屏幕,抬头看向柳安木,语气难得郑重:“放心吧,我一定会让这些照片发挥他应有的价值!”   她最后说完这句话后,又把手伸进了LV包包中。   这回她拿出来的文件装在一份塑料文件袋中,文件袋卷了几层,将里面的文件层层包裹。   “我一直在追查这个案子。”她将手里的文件递了出去,“调查中我发现了一些很‘特殊’的情况,我追查这条线索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新的突破口,不过也许这条线索会对你有所帮助。”   柳安木接过那包裹严实的塑料文件袋打开,里面的文件大概有十几页。这十几页的资料里包含了大量的信息,有的是王小华母亲的自述,也有的是一些零散的照片,看得出来陈娇娇一直在为这个案件不懈努力。   “以后不要一个人行动,这个案子很危险,万一暴露你的处境只会……”柳安木边说边随手翻看了几下,视线不经意地一扫,正要翻页的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陈娇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一张并不清晰的照片上。照片显然经过放大处理,虽说是在夜晚拍摄,但是照片像素很高,从照片里可以清晰看见一辆黑色面包车停在铁栏杆外,画面的背影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教学楼,白色面包车旁边站着几个人,手里提着银色的皮匣箱。   其中一个人正从面包车里走出来,正是柳安木在医院中撞见的‘鲛人’。不过此刻照片上的这个男人面容还很正常,露在衣袖外的手背上也没有明显的鱼鳞状痕迹。   “这张照片是我在王小华出事的第二天拍下来的,当时我正在学校外蹲点,想看看能不能拍到什么。这辆车绕着学校转了好几圈,后来从车上下来了好几个人,从栏杆的缺口翻了学校里,我害怕打草惊蛇,就没有跟进去看,不过等这些人离开以后,我偷偷翻进了学校里,找到了王小华坠楼的地方,果然拍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陈娇娇边说着,边示意柳安木翻到下一页。下一页的资料里也附了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主体是一片水泥地,虽然明显用水冲刷过,但地面上依旧残留着一些蓝色的液体。   “第二天我白天采访王小华的母亲,晚上继续在这个地方蹲点。果不其然,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又有两辆车来了这里。”陈娇娇翻开下一页,指着最上方的彩印照片:“这个人估计是他们的头头,他一出来,后面的人就立定敬礼。”   照片里的男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但却是一头银发。宽厚的五官配合那双深沉的眼睛,周身的气势不容小觑,这种需要岁月沉淀的强大气势配合上男人年轻的面容,有种非常奇妙的割裂感。   看着照片里西装革履的身影,柳安木瞳孔却瞬间缩成一点。   “……黄勍?他还活着?”他攥着资料的手微微收紧。   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会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何况贞观年间距离现在已有千年,就算黄勍当年真的侥幸捡回一条命,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活过千年?   陈娇娇诧异抬头,她看了看面色难看的柳安木,又看了看彩打的照片,问道:“你认识他?” 第163章   街道两边的场景飞速后退, 柳安木心不在焉地把着方向盘,脑海里却还在思考着刚才的事。   认识?   何止是认识,他曾与那人一连数日在清城后山饮酒赏月, 酒兴正浓之时又引为知己,以明月、高山、杯中酒为证,结拜为异姓兄弟。   虽然他与黄勍只相处过短短数月, 但高山流水之情,如手如足, 肝胆相照。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柳安木根本不会相信黄勍还活着。毕竟在他看来,黄勍这人算是世间少有的仁人志士, 哪怕面对北方阴门即将大开之时, 他也只是饮尽杯中佳酿, 拱手朝众人失笑道:“诸君, 季元先行一步。”   如此之气度, 如此之洒脱,才真当得上一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不过照片是不会骗人的,陈娇娇更没有理由说谎。就算照片里的人不是千年的黄勍,也是黄勍的轮回转世,可如此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守门人”身死以后, 魂魄会被吸入阴门,按常理来说,根本就没有轮回转世的机会。   “难道也是因为轮回珠?”很快柳安木便在心底否定了这个想法:“轮回珠之所以是清城山的镇山之宝,正是因为天下绝无仅有,只此一颗。除非这世上还有一物, 也可以强行将魂与魄分离,保下一魄不散。”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黄勍并非世家出身,既无师门帮扶,也无家世背景,只是一介山野散修,他又从何而来这种天地至宝?   “再说出现在第一张照片里的林正,从两张照片出现的车型来看,这些人都来自于同一个组织,而且黄勍毫无疑问是这个组织的高层……这里头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柳安木越想越觉得头疼,正如王小华所说,这个组织的规模和复杂程度已经到了一种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行政专车驶入路口,柳安木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点了两下,突然变道驶向右侧岔路。随着车子离开导航的既定线路,电子屏幕上立刻传出一道清脆的女声:“你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   程名探头看了看屏幕上的导航,乐道:“三哥,这么宽的路你都能开错?”   柳安木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手机,在屏幕上敲敲点点,很快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才响了两声,就被人接起,电话那一头是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想好了?”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毛,说:“我半小时以后到,让你的人准备好东西。”   **   半小时后,B市民俗文化档案馆。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烟草味,一份牛皮纸装的档案袋被推到了对面的青年面前。文件上方的密封条已经被拆开一条小缝,两侧密封条上盖着一枚黑色公章。   白发皤然的老者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他定定看着对面的青年,光影落在青年有些单薄的肩膀,一霎间的光影交错,恍若是一副泛黄的老照片。   老者停顿片刻,才缓缓说道:“他的死我们专门调查过,那确实是一场意外。”   空气好似凝成固态,黏稠、湿腻,让人无法呼吸。老者盯着那双轮廓熟悉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到底是不是意外,我自己会评判。”柳安木呼吸有些沉重,他没有理会对面的老者,自顾自地拿起档案袋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铛!”最先滚落在桌面上的是一枚装在塑封袋内的金属胸章,早已干涸的血迹沁到龙首的缝隙中,龙首上的凸起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看得出胸章的主人对这枚胸章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   柳安木的视线在胸章上停留了片刻,抿了抿嘴唇,觉得心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以来,他不断告诉自己柳二加入749局是被胁迫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把柳二的死归结到749局头上。可惜事实的真相往往是残酷的,也许柳二加入749局的确是被胁迫,但慢慢的,每当柳二谈起自己的工作时,他的嘴角都会微微上扬,脸上也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自豪。   他讲自己和队友在藏地对抗‘蛇尾魔’,讲他如何在巴蜀徒手用一柄钢刀插入‘髯公’的心脏,在讲到他的队长为了救他而身受重伤,最终不得不退役离开749局时,那样温柔又强大的一个人,眼眶竟然也湿润了起来。   压在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柳安木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胸章移开,落在旁边一沓泛黄的资料上。在资料的上方还有一个红皮革封皮的老式笔记本,右下角同样印着749局的龙首钢印。   老者朝那本老式笔记本看了一眼,沉吟了片刻,说:“这是我们在他的遗体上找到的,里面是他的日记,也是他的遗物。如果你想要把这本日记带走,我可以向组织里打一份报告。”   这本日记毕竟是柳二的遗物,也算是一个念想。   柳安木没有推辞,点了点头答应下来:“那就有劳了。”   红色笔记本用两条松紧带缠了两圈,拆开松紧带,鼓囊囊的笔记本就在柳安木的手里自动摊开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这一页里贴满了各种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新闻报道,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北方地震的新闻,有的地方还特意用红笔勾出。   “地震?”柳安木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心里总有一种淡淡的不安:“他什么时候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再往后翻了有六七页,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地震波的报道,位置从西北到东北,而且每张报道之间都用钢笔连成线,上面标注着一行数字。   而最后一张报道的时间正是两年前,红色钢笔在这张照片下方停滞了很久,红墨水晕开一个圆形的点,在洁白的纸面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一行红色的数字写在圆点旁,与其他数字不同,这个数字写得很匆忙,透着一股焦急的味道。   “他是在统计地震发生的规律,从七十年代开始,东北、西北部地区检测到地动的间隔正在逐年缩短,能检测到的横波也在逐年增强。根据他的推算,下一次北方地区发生地震应该是三年后,也就是在今年。”对面的老者忽然开口,柳安木把视线从那个数字“3”上移开,自己刚才似乎不自觉把那个数字给念了出来。   “这件事局里已经调查过了,他是在五年前开始追踪调查这些地震的新闻,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在五年前他所在的第十六小队赶赴秦岭处理‘旱魃’以后。”说到这里,老者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徐徐开始了讲述:“五年前我们收到的消息是秦岭山脉出现‘旱魃’的踪迹,当十六小队赶到秦岭,却意外在大山深处迷失方向。”   “这件事说来也奇怪,有旱魃出现的地方往往连年干旱,偏偏在十六小队进入秦岭核心地带以后,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当时十六小队的队长周城经验丰富,他推测出这种程度的降雨很可能会引起山洪或泥石流,于是立刻带领全队寻找高点的山洞避险。据十六小队在报告里所说,他们还没来得及转移到安全地带,就先遭遇了泥石流,好在十六小队已经转移到次高点,为全队转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在后续转移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处山洞,这个山洞位置非常特殊,周城经过简单的估算,立刻决定让所有人都转移进这个山洞。”   说到这里,老者顿了顿:“不过我们初步怀疑这个山洞里存在有毒瘴气,十六小队在进入瘴气区后,每个队员都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有人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沙漠,也有人看到了一座巨型的城池,还有人说自己掉进了沙坑里,四面都是干枯的骷髅。”   柳安木并不意外:“山洞里可能有动物粪便或尸体,经过长时间堆积和发酵就会产生瘴气。”他将手里的红色笔记本向前倒翻,翻到粘贴有报纸新闻的第一页。   当他再往前翻动了一页时,他的手却突然停在了原地,瞳孔骤缩成一点。   老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那一面手绘的青铜门上,数不清的枯柴手臂从裂缝中伸出:“这就是你师兄报告在山洞里看见的东西,除了这扇门以外,他还听见了敲门声。他也尝试去拉开青铜门,可惜没有成功,直到三天后雨停天亮,所有人才从幻境中脱离出来,他们还从山洞里找到了一面古镜,可惜后来丢失在了秦岭。”   老者后面的话柳安木都没有听清,他只是死死盯着纸面上的青铜门,感觉呼吸都变得艰难,声音也有些沙哑:“……能确定他看见的门上有这些裂痕吗?”   “裂痕?”老者的视线落在那手绘的青铜门上,若有所思:“没错,十六小队全员返回后,我们对他们进行深度催眠,确定他们并没有说谎。从小柳的报告上来看,这幅画的内容正是他在幻境中所见,不过他在接受深度催眠的时候,嘴里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开门。” 第164章   柳安木轻轻揉着太阳穴, 头又疼了起来,前世弥留之际的痛苦就像是被凿刻在灵魂之上,又像是一道影子, 有光在的地方,影子总是隐藏在阴影里。一旦他透露出一点虚弱,那些藏在暗黑中的怪物就会迫不及待地出现, 等着将他拆骨入腹。   老者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苍老的眉毛不动声色拧起:“难道你知道这个地方?”   柳安木没有回答, 只是边按着太阳穴,边朝屋子里随意看了看,反问道:“老头, 这些年你们局的防御应该升级过不止一回吧?”   老者眉头皱的更深了, 沉默了半晌, 他叹息道:“……你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青年扯了扯嘴角, 目光好似透过借阅室的门板, 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只是想借贵地一用而已。”   老者的眉宇间挤出了一道丘壑,手指有规律地敲着桌面,头顶灯光透过他拇指上的玉扳指,在桌面上映下一片黄绿色的浮光。   良久,老者终于再次开口:“地下二层有一间禁闭室,我可以给你争取十分钟的时间。”   柳安木笑了一下,那笑容只停留在扯动嘴角, 没有什么真实的笑意:“好啊,十分钟足够了。对了,再帮我准备一个封魂坛,你们这里应该最不缺那东西吧?”   **   莹白色的封魂坛摆放在桌面上,坛壁晶莹剔透, 仿佛是上好的白玉所打造,表面用朱砂画满了古怪的符号。两边坛耳之下分别悬吊着两个纯银打造的小人,小人双手被反绑,吊在坛耳之下。   柳安木手里把玩着一枚布满铜锈的铜钱,铜钱在他修长的指节中随意翻转,当铜板滚落到虎口中间时,他的拇指轻压住铜板的一面,指腹用力的同时,铜板脱手弹起,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到封魂坛中。   “当啷!”铜板落入坛底,封魂坛右侧顿时刮起一阵阴风,一道狼狈的声音从阴风中摔了出来。   被阴风裹挟出来的柳北钦摔得一个激灵,浑身的骨架像是要散架一般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顿时哎呦哎呦的叫了起来:“哪个不要命的敢摔你爷爷……”   嚣张的声音在柳北钦看清面前人那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孔时戛然而止,他那张“苦瓜脸”如同变戏法般绽开出了一朵花,十分狗腿地凑到柳安木腿边说道:“原来是小师叔……侄儿就说在里面听见喜鹊在叫,我还以为是幻听呢,没想到是小师叔终于想起侄儿我了。”   柳安木弯下身,抓起柳北钦的头发,和颜悦色:“少跟我耍贫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多一句废话,我就送你下去油锅里洗个澡,听明白了就点头。”   油锅炸小鬼,那滋味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柳北钦立刻蔫巴了,他动了动嘴皮,却又不敢开口,只能抿住嘴唇,用力将自己的脑袋点了几下。   “好。”柳安木松开了他的头发,拍了拍手,笑眯眯说道:“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在研究所里?——少给老子扯什么不知道,识相的就老实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也省得多受皮肉之苦。”   “……”柳北钦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眼见柳安木脸上的笑意陡然收敛,柳北钦急忙接着说道:“不过这几天在铜板里,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我不是两个月前才醒过来,之前我还陆陆续续醒过几次,每次我都是浑浑噩噩,被一股力量引导着在做什么事情。”   柳安木挑起一侧的眉毛:“哦?说来听听。”   柳北钦咽了口唾沫,绞劲脑汁榨取那一点残存的记忆:“每次我醒过来的时候都会闻到一股香气,然后四肢好像就被一股力量牵住,就像……就像是被操控的影人!我也尝试反抗过那个力量,可我刚滋生出反抗的念头,浑身上下就像是要被活生生撕成两半,那种滋味简直就是痛不欲生,一来二去我再不敢反抗,只好乖乖成为一个被操控的影人……”   柳安木用余光看向自己手心里的黄符,符咒表面的朱砂没有变色,说明柳北钦所说并无虚假:“姑且相信你一次,你被操控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在做什么?”柳北钦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随即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我记不清楚了,周围有很多人,他们都围在我身边,好像在、在喊我……喊我‘院长’?我控制不了自己,有人操控着我在那群人中间坐下,我面前……我面前有个人举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他们说什么……说什么要拍照留影?”   柳安木不由想起了院长办公室里发现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柳北钦确实有些古怪,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活像是刚吸食完大|麻的瘾君子。操控魂魄的术法有很多,但其中大部分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操控者与“傀儡”的距离不能太远,否则操控者就会失去对“傀儡”的掌控。   ——这也就是说,操控者一定也在那张“建所留影”中!   心中渐渐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柳安木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在屏幕上稍微滑动了几下,调出当时在院长室拍摄的那张照片。他的视线在照片里的面孔上一一掠过,所有的面孔都很陌生。   突然,他的视线停顿在右上侧倒数第二张面孔上。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一身简单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只金丝边眼镜,明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却给他一种极其强烈的熟悉感。   他盯着那个男人唇边温柔的笑意,柏止笑的时候有个习惯,当他的笑容只是逢场作戏的时候,他的嘴唇就会微微内抿,这样的习惯使得他在面对任何场合时都能保持优雅内敛却又不落人下风。   “既然你说有人控制了你的魂魄,”柳安木盯着照片上的男人看了一会,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那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柳北钦连连摇头:“操控我的人藏在暗处,我只是被一股力量所牵引,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   柳安木没有说话,只是皮笑肉不笑看着他。等到柳北钦说完最后一个字,柳安木才将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翻过来,在他的手心之中静静躺着一张黄符,而此刻那黄符上的朱砂符文已经褪成了黑色。   黄符从半空中飘下,还未落地就蓦然冒出火光化为灰烬。在火光的映衬下,柳北钦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到最后几乎和一张白纸无异。   柳安木拍了拍柳北钦的肩膀,慢悠悠说道:“编,继续编啊。” 第165章   柳北钦瞪着眼睛, 瞳孔因为恐惧而不断缩小,最后缩小到一颗红豆的大小,形单影只的挂在眼眶里:“不…我真的不知道, 小师叔…小师叔你信我啊!”   柳安木搭着他的肩膀,轻笑了一声道:“我当然信你,再怎么说你也诀尘师兄的首徒, 虽然你做了一点错事,但说到底我们还是一家人。既然你受了委屈, 师叔当然要为你讨个公道,你说是不是?”   柳北钦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从前青城内门弟子间流传着一句话,叫‘宁可听鬼哭, 莫听小师叔笑’, 清山师叔这个名头那放在弟子堆里绝对是响当当的管用, 分量比起后山的思过崖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这人越是在憋坏点子, 脸上的笑容就越‘和颜悦色’, 是故弟子堆里又给他取了个“笑面鬼”的绰号。   “小、小师叔……”柳北钦哆哆嗦嗦地说道,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你、你还是别笑了,我有点害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如果不是老子,你还在地下受罪呢。”柳安木嗤笑了一声,站直身体:“我救你一命也不求你报答,不过——”   他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总得体现体现自己的价值吧?”   柳北钦只觉得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倒立起来, 脖颈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接着,他甚至只来得及哀叫了一声,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量扑倒,毫不留情地拖回到了那枚布满铜锈的铜板中。   “当啷!”又是一枚铜板被丢尽了封魂坛,与本就在坛底的那枚铜钱截然不同, 这枚铜板保持着古铜色,反倒有点像是近现代的产物,朝上的一面开了个方孔,四周刻着“开元通宝”四字。   柳安木扫了一眼坛底的两枚铜钱,慢悠悠说道:“召公奭的后人老子给你找到了——留口气就行,其他的随你。”   话音刚落,压在底部的铜钱顿时发出了惊恐的铮鸣。黑色的雾气弥漫在封魂坛的底部,像是一场无情吞噬生命的瘟疫,刹那间就让坛底化作一片死域。   下一秒,凄厉瘆人的惨叫响彻整间禁闭室,就连守在门口的老者都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惨叫声大概持续了两三分钟,到了最后,那惨叫声已经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哀鸣。   柳安木抱着手臂欣赏着这难得悦耳的声音,直到那惨叫声终于变成了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水声,他才好整以暇地屈起指节,敲了敲魂坛的边缘:“别玩了,正事要紧。”   黑雾翻滚的封魂坛伸出了一只枯骨般的手,这只手好似没长骨头,准确无误地穿进了柳安木的指缝,十指交扣地握住了柳安木的手。紧接着,姬玚的声音低笑着在耳边响起,带着丝毫不屑于掩饰的恶意:“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说着,他松开了柳安木的手,在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心中此刻正安静地躺着一缕墨绿色的妖力。周围的黑雾如同潮水般逼近那抹妖力,而当黑雾触碰到那残存的妖力时,顷刻间就被那抹不起眼的妖力吞噬殆尽。   “柳三啊,柳三…”黑雾中睁开了几只血红的眼睛,这些眼睛戏谑地、充满恶意地注视着面前的青年:“哪怕聪明如你,有朝一日竟然也会被枕边人所骗。”   说着,黑雾中的声音似乎觉得极有意思,又低低笑了两声,用老腔调哼了几句词:“我和你患难夫妻恩情似海,妻为你勤纺织伴读书斋。大比年妻送你十里亭外,指望得中苦尽甜来。不料想你贪图富贵良心坏,忘父母抛妻儿你蛇蝎肠怀。到如今居高官你品德败坏,负义的人!你不仁不义不孝不才,我与你负心人拼了性命——”   “闭嘴。”   柳安木皱起眉头,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唱戏的天赋?要不要老子找个地儿把你融了,再给你捏一套头面行头?”   话音刚落,黑雾中的戏腔果然安静了下来。   姬玚再怎么说也是贵族出身,在他的认知里,唱戏都是下九流的行当,让他闲情雅趣来上两段还能算是附庸风雅,但真把栖身的铜板融了换成一套戏子行头,对他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而且他丝毫不怀疑,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柳三那混账玩意真的干得出来。   沉默半晌,坛底的黑雾中再次响起姬玚的声音:“你打算怎么办?”   柳安木没有说话,而是伸手将那抹残存的妖力接过来。指尖触碰到的那缕妖力的同时,妖力的边缘突然生出一绺极细的触手,这绺触手一改刚才吞噬黑雾时凶神恶煞的模样,而是像是新芽般乖顺地绕着柳安木的手指,慢慢攀附上他的手背,就像是新芽见到第一场春雨般欣喜雀跃。   “我还能怎么办?”柳安木低头看着亲昵缠绕在指尖的“触手”,头疼地叹了口气:“把他抓起来打一顿出气?或者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好歹我也是甲子一脉未来的掌门人,要是这点财力都没有,我还当什么掌门人?”   黑雾中又安静了片刻,随即坛底的黑雾缓缓聚拢,隐约能看出了一个不明显的人头。那人头黑洞洞的眼眶对着面前的青年,黑雾化作极细的丝线,在那空洞的眼眶中交织:“柳三,你真的变了。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柳安木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蹭了蹭缠在手指上的“触手”:“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跟你就不一样。”柳安木看着面前黑雾涌动的人头,冷笑道:“老子想杀你,今天想杀,你最迟今晚就得死。他就不一样,老子今天想杀他,明天他依旧能活蹦乱跳,这就是区别。”   “……”坛底的黑雾渐渐褪去,露出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坛壁。当最后一缕黑雾消失在坛底前,姬玚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幽幽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柳三,你最好不要后悔。”   柳安木收紧手指,那残留的妖力顿时在他指尖中化作粉尘消散,如同宇宙中的银河散落。他盯着纷扬落下的尘灰,良久,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从来不后悔。” 第166章   鲜红如血的晚霞渐渐在天边消失, 数十阶台阶上的感应门终于向两侧打开。   黑色行政专车守在已经熄灯的民俗文化档案馆外,看见柳安木出来,程名立刻推开副驾驶的车门迎了上去:“三哥, 你拿个东西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睡着了。”   柳安木隔着六七步的距离,把手里的封好的牛皮袋档案袋扔给他,随手施了个阵法, 将程名单独隔绝了出去:“遇见个熟人,顺便聊了几句。”   程名连忙将接住那纸袋, 纸袋非常新,正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家属领回”。程名愣了一下,心说家属?难道这份档案里的东西是三哥家里人的遗物?   就在程名暗自思酌的时候, 柳安木已经走到了车后座边。他微微向前倾身, 屈起手指在车后座的玻璃上敲了敲。即使隔着一层单向玻璃, 他却依旧有一种很强直觉——那只妖此刻就坐在窗边, 而且那双颜色稍浅的眸子从始至终都在凝视着他走过来的方向。   车内静默了片刻, 随即车门被从内打开。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推门下车,脸上温和的微笑就像是被某种程序设定好,无论何时就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仿佛一模一样。   柳安木抬起头,伸手一下抓住柏止的衣领:“我再问一次,你有没有事在瞒着我?”   柏止也在看着他,表情很温柔,却又有着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平静。   良久, 他轻声说:“有。”   柳安木面无表情地松开他的衣领,须臾又冷笑道:“理由呢?”   “理由?”柏止微笑着与他对视,云淡风轻地说道:“人为了贪婪,强求命里没有的东西,总要付出一点代价。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帮他们。”   柳安木微微眯起双眼:“既然你说他们是自愿,为什么又要把他们关在地下?”   “下决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柏止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很平静:“因为不用付出任何的痛苦与努力,只需要下一个决定,就好像已经体会到了成功的喜悦与快感。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一生都在受体内激素的控制,一旦肾上腺激素褪去,没有人能帮助他们,他们便又会在原地停滞不前。”   柏止淡淡抬起头,看向陷在黑暗中的档案馆,轻声说道:“人最怕的就是拥有太过平凡的人生,但同时又拥有一颗充斥着无尽欲望的心。这种无法填满的欲壑会让他们痛苦,让他们疯狂,让他们孤注一掷。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给他们一个实现欲望的机会。至于那些死去的人……每个人的死其实都无足轻重,至少他们是死在了追求理想的路上。”   柳安木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了几分,强忍着咬牙道:“那柳二呢?…他的死也与你有关吗?”   柏止沉默片刻,目光从档案馆上移开,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杀该杀之人,研究所虽然是我一手创立,但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有些分支早已脱离了我的控制。这些分支中的确不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辈,有的分支联合当地的富商、官员,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即使他们名义上依旧效忠于总院,可实际上却不受总院控制。”   柳安木并不怀疑柏止所说,以他对柏止的了解,柏止从来不会在被拆穿时继续说谎。   他定定看着面前的柏止,虽然面色依旧有些不虞,却不知为何还是松了口气,只是这种感觉就像是往沙丘上吹了一口气,只能将表面的几许沙砾吹去,却动摇不了下面沉甸甸的沙丘。   许久,他扯了扯嘴角:“什么是该杀之人?”   柏止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俯身向前走了一步,平淡道:“为官不仁,欺横百姓者,当杀。贪得无厌,无恶不作者,当杀。为私情私欲,为祸苍生者,当杀。”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柳安木一时无言,微微偏过头,神色难得有些尴尬。这些话都是当初他教给柏止的,那时他少年一剑成名,心高气傲,自以为能管得了天下一切不公不义之事,可结果却往往不尽人意。   受他点拨的街头乞儿一夜发达,成了十里八乡又名的富绅,可这乞儿逆天改命之后,却不知尽行善事,反而官商勾结,鱼肉乡里,害死了不少贫苦百姓。他亲手杀死了为祸一方的恶官,可在恶官死后,新上任的县老爷更加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反而怀念起以前的恶官。   还没等他思酌出该怎么开口,耳边突然传来声巨响,停在档案馆门口的黑色行政专车都被推着向前滑了一段,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柳安木收起思绪,眯起眼睛朝车后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辆黑色雷克萨斯撞上了行政专车的屁股,雷克萨斯的车头完好无损,反倒是他们开来的行政专车憋下去一块,最后一排座椅直接抵住了前排座椅。行政专车被撞得不轻,奇怪的是坐在副驾驶的程名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出来查看。   “咔哒。”   黑色雷克驾驶室的车门向外打开,一道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撑着一把黑伞,从驾驶室里走了下来。   柳安木双眼扫过,视线最终停留在黑伞下那张年轻的面孔。   打着伞的黑衣人单手插兜,朝着两人微微颔首,微笑道:“抱歉,车失控了……小生知道这附近有家茶馆不错,不如我们一起去坐坐,顺便聊聊理赔的事情?”   柳安木注视着那张脸,半晌勾了勾嘴角:“好啊。”   黑衣人视线略抬高了一些,落在柏止的身上,随即他微微一笑,朝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   十分钟后,三人坐在档案馆旁边的一家茶馆内。   “两位要喝点什么?”黑衣人微笑着将点单的平板递过来。   “随便。”柳安木随意打量了一下周围,此刻茶馆内只有零星几个客人,他们选的位置又在最角落,除非有人留意去听,否则很难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   柏止坐在他的身边,脸上依旧保持着优雅而得体的微笑,只是在看向对面的黑衣人时,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才会多出几分意味深长。   “那就一壶峨眉竹叶青吧。”黑衣人拿起平板,熟练地在上面点单。他抬首着看向对面的青年,眼底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你原先就喜欢喝这种茶解酒,可惜这里不供应酒水。”   柳安木屈指点着扶手,嘴角略微上扬,可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少废话。说说吧,你这个‘死人’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67章   黑衣人摇了摇头, 无奈道:“清山,你还是老样子。”   柳安木没说话,只是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吧。”黑衣说:“那在我们正式开始之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所有人‘守门人’要前赴后继,不惜用三魂七魄填入阴门。”   柳安木皱了皱眉头, 一字一句道:“四方阴门没有天运所镇,千百年以来不断受到冥界阴气侵蚀, 一旦阴门大开,冥府的阴魂就会从阴门逃出为祸人间。守门人以身守门,自是为了驱邪化煞, 护人间太平!”   桌上的小型加湿器吐出细蒙蒙的水雾, 柏止微微偏过头, 隔着朦胧烟雨般的水雾安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青年。无论何时何地, 青年身上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感, 他被青年身上的光芒所吸引,却只想要让那抹过分耀眼的月光落在他的怀里。   “以身守门,护人间太平……”黄勍低低笑了两声,像是在笑对面的柳安木,又像是在笑他自己:“清山,我们都被骗了。你有没有想过天地初开之时洪荒宇宙就被划分为了六界,六界各处一面, 其边界间有洪荒石镇守,互不干扰,直到东汉末年,猝而异象频发,灾害不断, 光是有记载的大小地震就有上百次,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而此一切祸端,概因立于冥界与人界之间的洪荒石出现了裂痕。”   黄勍说到这时,穿着旗袍的女店主刚好正端着托盘朝几人的角落走来,听见三人的交谈,女店主有些诧异地看了几人一眼,心说长得倒都像是明星,难道是三个神经病?   黄勍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抱歉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我们几个都是电影制作人,刚才正在讨论一部新电影的创作。”   女店长接过那张名片,名片正面果然印着“天府传媒”四个字。她将一壶清茶放在桌上,又撩了撩自己耳边的头发,跟着也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难怪你们几位都长得这么好看。”   “茶很香,一闻就知道是今年的新茶。”黄勍双手搭在身前,笑得温文尔雅:“小姐,我们刚才正讨论到关键的地方,方便给我们留一个安静的空间吗?”   女店长被他脸上笑容恍了一下神,脸颊浮起两片红晕。不过她很快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将手凑到唇边轻咳了一声:“当然可以,有什么需要您到前台找我就行。”   说完女店主朝几人温柔笑了一笑,转身离开。等到女店主的身影消失在花架背后,黄勍才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竹叶青独特的青涩口感顿时在唇齿间蔓延开。   他微笑地看向对面的柳安木:“很香,你不尝尝看吗?”   柳安木扫过桌上的茶盏,伸手端起,刚要凑到嘴边,却被一只修长的手半道中将茶盏拿走。柏止把手里的茶盏放回桌面,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黄勍,声音平平淡淡:“黄先生,说你该说的话,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黄勍又将茶盏凑近嘴边吹了一口,才重新看向柳安木,微微笑了一下,“清山,你的喜好…总是如此独特。”   柳安木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抢在他发作前,黄勍很自然地继续开口说道:   “洪荒石乃是六界根基,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出现裂痕?”黄勍停顿了片刻,眼神微冷了几分:“那就要说回到东汉末年,这段时间正是仙界与魔界交战的时期,本来仙魔两界交战,并不会影响到其余四界,可偏偏在这场长达千年的仙魔大战中,仙族的‘凌波仙子’在带兵征讨魔王的战役中遭魔族暗算,身受重伤。而这‘凌波仙子’偏偏又是仙界帝君的意中人,此二人虽都为神仙,却在漫长的生命中滋生出了情爱。”   “眼见意中人危在旦夕,帝君又岂会袖手旁观?于是,他想到了洪荒石,传说之中混沌天地的化身。”说到这里,黄勍深深叹了一口气,神色间多了几分沧桑。   柳安木在桌面上敲了敲,冷笑一声,“你是说人界和冥界之间的洪荒石,是被帝君取走了?”   “洪荒之石有如山高,哪怕是帝君也无法将整块洪荒石带回仙界。他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办法,只要在洪荒石的四个方位分别用上古法器凿开了一道缝隙,就能借助洪荒石本身的裂痕,不断收集到掉落的洪荒石渣……而这被帝君凿开的四方,也正是四方阴门所在。”   黄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帝君原本以自己的法力修复洪荒石,可洪荒石乃是洪荒六界的支柱,随着时间的推移,洪荒石的裂痕叶在不断扩大,帝君一神之力再也无法弥补,除非……”   黄勍笑了笑,抬手将杯中碧茶一饮而尽:“除非他自愿祭出自身元魂,以身补石。可‘凌波仙子’刚刚苏醒,与他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他又怎肯舍去那软玉温香,以身补石?所以他就编制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帝君在人间有六个分身,这六个分身不断为他寻找天道的化身,将这些人周身之天道大运炼化补石,这也就是为什么只有一代守门人全部以身殉门,下一代守门人才会诞世。”   “凡人修行万载,可成佛成神,神为救六界苍生,又会自化为凡人,如此循环往复,方为天道法则。可偏偏帝君因一己私念,打碎洪荒石,致使人界灵气被冥界阴气所污,所以人界数千年来竟无一人修成正果,佛门大能也将此称为‘末法时代’。而正因此如此,天道为了保证法则的运转,脱身于世。可惜天道的力量太过庞大,以凡人之躯很难承受,所以天道就将自己化身为四份,待此四人在人间历练功德圆满,便可以飞升取帝君而代之。”   “……帝君是何等的聪慧,他自然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于是他化出六个分身前往人界,秘密找寻这四位天道的化身,并且假以谎言,欺骗天道化身化解自身魂魄血肉补石,也就是所谓的‘殉门’。可以说在你成为‘柳清山’,我成为‘黄勍’以前,我们已经无数次消解过一身魂魄血肉,为帝君填补洪荒石的裂痕。而帝君在干什么?他在与‘凌波仙子’花前月下,做一对恩爱夫妻!”   黄勍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对面的柳安木:“你我都是天道的化身,话一句话来说,你我本是一体,而你我的诞世,都是为了取代帝君而来,只要天道的化身还有一人尚存于世,帝君就一日寝不安席。而你我现在应该做的,不应该是继续被帝君所欺骗替他补石,而是潜心修行,积累功德。”   “等到洪荒石彻底崩塌的一日,人界灵气和冥界阴气会在同时到达巅峰,那时我们便可坐地飞升,取帝君而代之,完成天道赐予我们的使命!” 第168章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柳安木抬了一下眉梢, 抱着手臂说道:“临阵脱逃的懦夫编出一个玄乎其玄的故事,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吗?”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老实说, 你还能投胎转世也不在我的预料之中。”黄勍面色不变,温和地说道:“帝君是个强大的敌人,我也无法保证自己的计划能顺利执行下去。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 如果此身死,我也能保证这个计划在下一世继续执行。”   “这个备用计划的关键, 就是要找到一个‘信人’。这个‘信人’要强大、足够可以信任,并且还要同样对帝君具有刻骨的仇恨……他将是整个计划最核心的部分,即使我们最后都无法改写结局, 他也可以一次次为我们重启整个计划。”   说到这里, 黄勍停顿了片刻, 微微一笑道:“清山, 你的确收了一个好徒弟。洪荒凶兽‘鲧’, 果然不同凡响。”   “鲧?”柳安木抬起头,眉心直跳,直觉要有大事发生。他偏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柏止那张那张漂亮的脸,柏止漆黑的瞳孔中如同落入一滴红色墨水,红墨迅速在他的瞳孔中蔓延开。他曾以为这只是柏止的妖力,却没想到这却是上古洪荒之下的凶煞之兆。   柏止的目光依旧温柔且平静, 汹涌着危险腥红的眼眸中全心全意只映着一个影子。随即柏止伸出手,修长温凉的手覆盖上柳安木的手背:“别怕。”   就在这一瞬间,柳安木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能感觉到柏止身上的妖力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草本木科妖物本性温和,妖力大多如同高山般平静而延绵不绝, 被他们的妖力所包裹,就像是置身于幽僻的山谷,烦躁的心绪会被一点点抚平。   而此时此刻,柏止的妖力不再像往常那样平静温和,反而如同血海之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数百丈高的海浪遮天蔽日,吐息之间就能将海面上漂浮的小舟卷入海底。而柳安木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就随着那掀翻的小舟,在混乱中被浪花裹挟着落入海底。   脊背之后仿佛有粗粝的鳞片轻轻滑过,庞大的怪物在海面以下划出白色的气泡浪,滑腻的尾部绞缠过他的双腿,像缠住猎物的蟒蛇般一圈又一圈缠绕住他的身体。大海深处幽暗无光,激烈的水流冲击着脸庞,柳安木只能死死闭着双眼。   缠绕着他的怪物缓缓低下头,滑腻的鳍鳞划过他的胸膛,最终停在他的侧颈上。怪物灯笼般的眼睛在海底发出幽幽的黄色光芒,犹如挑灯行走于黑暗中的索命无常鬼。   “别怕……”怪物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我带你…去见他。”   怪物拥抱着怀里的人类朝着更深的血海底部游去,青黑色的鳞片在水下流光溢彩,鲜血浸润着那鳞片的缝隙,穿过锋利如刀的鳞甲边缘,如同被切割开向两边流去。   海底仿佛被撕裂开了一个缺口,海水朝着缺口的方向倒灌。柳安木蜷缩在怪物的怀抱里,死死屏住呼吸,四周的海水如同的钢丝般擦过脸颊,这样的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六秒,海水激烈褪去,周身的缠绕感也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化作温凉的手心挡在他眼前。   哪怕没有睁开双眼,柳安木依旧能感觉面前交织着五色的光芒。这些光芒忽远忽近地在眼前交织,化作一条五色丝线朝着远方涌去。   柳安木闭着双眼,意识追随着那条五色丝线,穿过混沌迷雾,来到一座赤金色的石山前。仰头望去,石山仿佛将天地连接在一起。   柏止的声音从身后悠悠响起:“这就是洪荒石。”   柳安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石雕般只能立在原地,就连动动嘴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他的意识并不在这具躯壳内,而是被五色丝线包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攀附洪荒石而上,地面在他的视线里渐渐连成黑压压的一片,不过随着距离的攀升,洪荒石也终于在柳安木眼前揭开了冰山一角。   赤金色的石角上此刻竟然有一道金色的裂痕,这道金色没有任何杂质,天地气运缓缓流转在石缝之间,又沿着裂痕向两侧蔓延,而从那些裂痕中,竟然有数不清的枯槁手臂从一片金色之中伸出,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连成一片的黑点。   五色丝线卷着柳安木的意识,缓缓朝着洪荒石的裂缝靠近。外泄的天地灵蕴在裂缝的交界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古朴的符纹,这些纹路好像篆刻于石面之上,每一处下陷的凹槽都流光溢彩,只需简单触碰就能瞬间了然世间所有奥秘。   然而柳安木只是死死盯着那些古朴神秘的纹路,整个人都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摁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至极。   紧接着,他感觉到肩膀一沉,柏止从身后抱住他,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随即耳边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这些纹路,师尊可还认识?”   五色丝线停在一处凹陷的石壁前,柳安木感觉心脏在胸膛中重重跳了一下。眼前的石壁刻着两三笔凹槽,形成一座巍峨的高山,这是前世他意识消散前最后看见的东西,那座高山便是他的灵魂,高山缺了一角,便是有一魄逃散。   当感觉到最后一魄的靠近,高山上浮现出淡淡的金色纹路,像是夜空中逐次亮起的星辰,三魂七魄同时震颤,连带整条裂缝都发出共腔哀鸣。   耳边的哀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柳安木死死咬着牙关,驱动自己的元魂尝试去触碰另一边的江河图腾。这是当年镇守东方阴门的“方国师”留下的印记,当他的元魂碰到江河图腾的一瞬间,一道清晰而干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走!……快走!……”   滂沱的冲击力从江海图腾上爆发出来,刹那间就将柳安木来的意识弹出数丈。周围的混沌之气如潮水般褪去,他的意识坠入深海又不断上浮,好像一切都在倒流。   与此同时,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的青年陡然睁开眼睛,额头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黄勍捧起面前的茶盏,笑容很淡,有几分落寞的味道:“看来你也见到他了……国师是第一位得到‘天谕’之人,可惜他知道的太晚,无法再抽身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我们。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我们去见他的机会。当他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诉我,我便借助他的力量借假死脱身,藏身于芸芸众生之间,静静等待着机会。只要我不死,天道的分身就不会再降世,等到洪荒石断裂塌陷,我便可取帝君而代之。”   “等到那时,天地重塑,世间法则方可重新开始运转……” 第169章   柳安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发生了不少事情, 第一件事是‘XX中学校园霸凌致一人死亡,霸凌者父亲为当地一高官’的标题很快冲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无数吃瓜网友涌入热搜帖,洋洋洒洒几万字的新闻报道不仅图文并茂, 再配合上帖主行云流水、极具煽动力的讲述,很快就在网络上掀起了一股不小的舆论风波。   [这些霸凌者永远不配得到原谅。小编好样的,走在热点前线, 用自己的声音为不公者发声]   [学校和老师一个都别想跑!听说这孩子的班主任前段时间意外去世了,大快人心, 天道好轮回!]   [施暴者就是施暴者,无关年龄,无关性别,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坏人@B市公安]   [你们都没抓到重点啊!重点难道不是霸凌者的父亲是当地一高官吗?这就是妥妥的仗势欺人啊!而且这孩子的母亲在为他伸张正义中途‘意外’车祸身亡, 司机怎么看都是被抓出来顶包的!还有当初跟踪报道这个案子的女记者, 人已经失踪几个月了都没找到, 仔细想想这简直就是细思极恐, 令人发指!建议有关部门立刻严查!@B市公安]   [六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今天才看到……所以坏人真的会遭报应吗?有权能使鬼推磨的年代!@B市公安]   [严查这个霸凌者的父亲侯某厅长,他绝对不干净!还有失踪的女记者肯定也和这个厅长脱不开干系!]   ……   网上的讨论热火朝天,有关部门很快也出面做出了回应: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监督,立刻针对此事成立专案组,并对涉案成员侯*国同志做停职检查处理。   随着吃瓜群众的进一步深挖,这位侯某厅长近年来的所谓‘政绩’也被网友扒了出来, 原来早在几年前,这位侯某厅长就因为指使强拆被控诉过,不过那时的舆论被一压再压,相关帖子也在网络上快速删除,并未在网上掀起什么水花。直到如今东窗事发, 这位侯某厅长的以前的种种罪行才昭然若揭。   同一时间又有一名老师手持身份证,实名举报XX中学王校长在学校评定职称环节收受贿赂,屡次弄虚作假,同时以职称评定为要挟,多次威逼骚扰年轻女性教师……   次日,国华日报的总监也在‘XX中学校园霸凌致一人死亡’事件大火后,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公开放出了一段电话录音,录音里正是‘侯某厅长’的声音,这段只有三分钟的电话录音,每个字都充斥着威胁的意味……   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出现,那些被粉饰太平的腌臜事,终于像是拔出萝卜被带出来的泥土,被一桩一件摆到了大众的面前,底层人民的无奈与艰辛被推到大众视野前。一时之间群情激愤,无数网友在网络上喊话高层部门,‘侯*国’案的热度连续数日居高不下,很快就得到了上层的高度重视。   如今的‘侯某厅长’早已成为‘人血馒头’的代言词,连带着霸凌案发生的B市XX中学校长王某,还有已经身亡的班主任王婧都一遍又一遍被网友脱出来唾骂。随着‘侯某厅长’的家庭地址被网友扒出,公安机关不得已调配大量警力,日夜在侯厅长家楼下值守,等待进一步的调查结果公布。   柳安木整个人缩在沙发的薄被里,懒洋洋伸出一只手在沙发扶手上的收音机上拍了两下。收音机在一阵电流声后,终于恢复了工作:“截止到今天上午十点,‘侯*国’案的调查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国华日报遇害女记者关小春的遗体已从数千公里外运回,关小春的父母正在前往辨认尸体。网传关小春是因调查XX中学霸凌案被侯某国买凶杀人,真相到底如何,本台记者将持续为您追踪……”   柳安木收回手,轻轻嗤了一声,裹在薄被里翻了个身。   和‘侯*国’案几乎同时发生的第二件事是丁玉菲案中涉及的那位在逃嫌犯终于被抓捕归案,据王远所说这人反侦察意识非常强,即使警方准备好了完全之策,也险些让这人跳窗逃脱,不过好在最后关头刘鹏当机立断冲上去给人摁住了。   听说此人被捕后,不仅不知悔改,而且还在抓捕现场痛骂警方不讲武德,并且多次尝试逃跑,最终‘如愿以偿’被安上了个‘拒捕’的帽子。   当这个嫌疑犯被押送回警局时,程名还特意拨通了柳安木的视频,颠颠跑过去看了一眼,美名其曰:“好歹你也叫了那么久‘老公’,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不好奇‘嫂子’到底长成什么熊样吗?”   柳安木隔着视频通话,遥遥给他竖了根中指:“少恶心老子,滚蛋!”不等程名再说什么,他手指一滑,利落地挂断和程名的视频电话。   这三天里柳安木离开这沙发的次数屈指可数,微信步数一连三天垫底朋友圈,就连刘鹏这位公务繁忙的副队长都破天荒打了个电话过来慰问。只是还没等柳安木满嘴跑火车,对面听了两句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下一秒就毫不拖泥带水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一句:“病好了就抓紧时间归队,队里都快忙疯了,就你小子一个人在偷懒!”   柳安木:“……”   在床上躺尸的柳安木决定痛定思痛,深呼吸了一口气——给自己翻个身。   身体刚动了一下,他就脸色一变,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的青筋砰砰直跳。   ——干!躺太久,腿抽筋了。   快速点了两个穴道,他手法娴熟地给自己按摩。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随即一道软糯糯的声音小小从门外传来:“小、小爸爸……开、开开门,我给你、给你送吃的来、来了,今天有、有你喜欢吃的蟹黄粥……”   ——蟹黄粥?   沙发上的茧蛹停顿了一下,随即慢吞吞爬起来,裹着薄被,光着脚走到门边。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团子仰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那团子还没他腿高,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小草显得比同年人更加瘦小,好像托个盘子都十分费劲,哪怕这段时间好不容易长了点肉,但小孩看上去还是像根可怜的小草。   柳安木动了动鼻子,香气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钻。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看向庭院中央的千年柏树,阳光划过树梢针叶,在地面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金色光斑:“蟹黄粥?”   柳小草用力点了点头,献宝似的把手里的托盘高高举起来:“大爸爸…大爸爸一早带、带我出去、去买的,他还说、说你只吃‘状元阁’的,我、我们去买粥,好多好多人……”   自从被白氏集团收养之后,两人便给陶小草上了柳家的族谱,从此陶小草改了姓,变成了柳小草,虽说改了姓,但柳安木却没打算给柳小草改名。小草看似不起眼,却又生命力极其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新生之意。   再则,柳安木其实也存了一份私心,不希望自己和柏止收养的这个孩子太辛苦——小草小草,只需要在大树荫蔽之下快乐健康的生长就好了。这样哪怕有朝一日他不得不离去,他也还能给柏止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念想。   “起这么早去买,累不累呀你。”状元阁的蟹黄粥只在早上七点到八点供应,柳安木伸手揉了揉柳小草的脑袋,刚要去接托盘,睡衣兜里的手机却嗡嗡震动了起来。柳小草的视线落在那声音发出来的地方,懂事地眨了眨眼睛,把托盘抱在怀里:“电话…小爸爸接…先接电话……”   拿起电话,来电显示是程名。   柳安木接起电话,懒洋洋地“喂”了一声。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好像很多人乱作一团,电话中还有呼呼的风声,夹杂着程名混乱的呼吸:   “三哥!侯立国一家不见了!”   柳安木握着手机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怎么回事?”   程名呼呼喘着粗气:“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反正自从侯立国家的地址在网络上被曝光,这两天市局所有警力都被调来保护侯立国一家了。好像是今天有人上去送饭,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开门,高层觉得不对劲,就强行打开了他家的大门,结果屋里一个人都没有,而且桌上还摆着前天晚上没吃完的饭菜。现在上层怀疑他是畏罪潜逃,可整整三天他家楼下都被警方包围,他们一家人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   柳安木眯了眯眼睛,三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这绝对不可能,就算王小华真的想杀他们一家,也没办法当着这么多警察的面,把他们一家人带出去。除非……除非是侯立国找通了什么关系,暗中带着家人离开了警察的保护!   想到这里,柳安木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心道:“这姓侯的还真是蠢到家了……乖乖待在警察的保护里,虽然活罪难逃,但至少短期之内没有性命之忧。一旦脱离警方的保护,等待他的就是那厉鬼的复仇。”   电话那头的杂音小了不少,程名咽了咽口水,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三哥,你说会不会是…是那孩子做的?”   “你以为鬼是什么?超人吗?”柳安木一嗤:“这事其实很简单,侯立国害怕犯罪事实被调查清楚,所以连夜买通守夜的警察逃走了。可惜了,他大概没想到,这个决定并不会让他逃出生天,还会彻底堵死他们一家人的生路。” 第170章   柳小草仰着头, 目光有些茫然。在她的瞳孔中,漆黑的瞳仁又一次分裂成了两个,这两个瞳仁一个在眼头, 一个在眼尾,同时看向面前的小爸爸。随即那两个瞳孔同时一收缩,眼底飞快掠过几张红白交织又闪烁着亮光的图像。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瞬间, 柳小草的两只眼睛顿时瞪大了几分。随即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被吓了一跳,眼眶里瞬间蓄起了泪水, 害怕地呢喃道:“小爸爸……”   挂断电话,柳安木扫了一眼柳小草异样的瞳仁,伸手将柳小草一头柔顺的短发揉乱, 顺嘴道:“胆子这么小, 以后怎么继承你爹我的衣钵?”   柳小草抽了抽鼻子, 将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瘪了瘪嘴:“不…不怕, 小草不害怕。”说完她又把手里的托盘往上抬了抬,期期艾艾地说道:“小爸爸吃、吃蟹黄粥,热、热乎乎的,可好吃了……”   柳安木朝远处的千年古柏看了一眼,故意说:“现在不饿,一会吃。”   察觉到他的视线,古柏的枝叶很轻的晃动了一下。下一秒, 粘腻的妖力就缠上了青年的小腿,这股妖力不同于木系精怪的干燥温和,反而带着一股黏稠的水汽。妖力一路向上,缠绕住青年的妖身,又克制收紧, 勾勒出一截劲瘦的腰背。   即使他刻意在房间里的每一个家具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妖气,可青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身上残留的妖气已经淡化了很多,这种认知让缠在青年身上的枝条再一次烦躁起来。   妖总是被不安包裹。无论是清城山角下的无名树妖,还是从洪荒中逃逸出的上古凶兽。   柳小草有些茫然地看着柳安木:“可是一会……一会凉了,就、就不好吃了……”   柳安木扫了一眼白瓷碗中黄澄澄的蟹黄粥,袅袅白烟从蟹黄粥的表面升腾而起,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状元阁’离四合院虽然并不算太远,但想要这蟹黄粥打包回来依旧热气腾腾、颗粒分明,难免也要花一点功夫。   “放锅里热着,等我回来吃。”他打了个响指,两道近乎透明的身影就从房顶上“哎呦,哎呦”地掉了下来。柳安木低头看着掉下来的两只小木妖,慢悠悠道:“看好火侯,要是等老子回来粥稠了,就拿你俩劈了烧火。”   两个梳子羊角辫的童子捂着摔红的屁股,闻言都瘪了瘪嘴,却只敢小声嘀咕:“柳扒皮……”   柳安木斜了两妖一眼,两妖顿时偃旗息鼓。青年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朝着远处的古柏微微抬手,正午的阳光落在他线条优美的侧脸上,更衬得他唇角的笑容愈发好看:“侯志昊一家不见了,带我去见见他们。”   一缕透明的妖力从阳光下探出,缓缓缠绕上青年的手臂,随即轻轻一拉,将石阶上的青年拉入怀中。   柳小草捧在手里的托盘,有些茫然地看向沐浴在阳光里的小爸爸。她看见柳安木身上宽松的睡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拢到身后,紧接着青年右侧肩膀的衣服微微往下一塌,像是有人拥抱着青年,将下巴抵在了青年的肩头。   青年微微向左偏过头,过分苍白的侧颈上也浮现出几道不算清晰的红印。他张开五指抓向面前的空气,语气懒洋洋地,像只正晒太阳的猫儿:“别玩了,先干正事。”   **   封闭的空间泛起朦胧的水雾,随即整个空间晃动了一下,如同掉入一颗石子的水潭,层层向周围泛起涟漪。   从水波纹里走出来的时候,柳安木下意识皱着眉头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血腥味充斥着狭小封闭的空间,两侧的墙壁上到处都可见一些凝固的鲜红液体,角落里还随意丢弃着几坨碎肉和腥红的残渣。   听见背后传来的动静,正在拖拽着什么东西的矮瘦背影动作一顿,缓慢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布满血污的脸。这张脸非常年轻,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眼神却冰冷的可怕。   柳安木打了个响指,角落里拧成坨状的白色脂肪突然燃烧了起来。火光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也让柳安木终于看清那被王小华拖在手里的东西——   即使那东西浑身都浸泡在黏稠的血液里,但依旧能分辨出那是一头猪仔。不过说是猪仔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此刻这头猪仔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在猪仔的身上还残留着大大小小的缝补痕迹。   柳安木盯着那头“猪仔”打量了一会,脑海中快速闪过一张臭脸:“这是侯志昊?”   王小华的身上满是黑红的鲜血,左侧肩膀上还搭着一些暗红脏器,不知道是从猪的身体中掏出来的,还是从人的身体里掏出来的。看见柳安木,他神经质般扯动嘴角,单手把地上哀嚎的猪向上提了提:“你来了……我刚给他们缝好身体。你看,他们很喜欢这具新身体,刚才我给他们换皮的时候,一开始他们还哀嚎着向我求饶,可后面他们就不叫了,我就慢慢地、慢慢地把他们的皮都剥下来。”   柳安木收回目光,懒洋洋与他对视:“造畜之术,据说已经失传几百年了,你从哪里学来的?”   王小华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惊悚的笑容:“组织里有位前辈精通此术,也是他告诉我,这样简单地杀掉这些人太便宜他们了……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死只是最轻松的一种。所以我改变了主意,他们是生是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有他们痛苦,才能让我兴奋、快乐。”   猪仔眼里的恐惧更甚,被红毛线缝死的嘴巴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王小华歪头看向地上的惊恐的猪仔,眼神中竟然多了几分兴奋,他拖着挣扎不已的猪仔走向旁边的房间:“我不会杀你,毕竟你现在还太瘦了,你父母的肉又太老,吃起来没什么嚼头。离这里两公里的地方有个屠宰场,专门畜养你这样的人畜……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会有很多时间……”   把猪仔拖进房间,王小华突然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身后的两个人。他的视线在一人一妖的身上停顿了片刻,随即转了个圈,落在柳安木身上,变声期的男孩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沙哑:“观礼的过程只能有一个人,这是组织的规矩。不害怕的话……那就跟上吧。”   “你们一个邪门歪道,规矩还不少。”柳安木双手插兜,随即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   柏止单独留在主屋,他的视线淡淡看向另一侧的房间,那个房间里从听见主室的动静起就不断地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像是求救,又像是有人濒死的喘息。他思索了片刻,迈步走向那个虚掩着门的房间。   柳安木跟着王小华走进右侧的房间,王小华俯身将地上的猪仔扛起来,摔在房间中间的一面石桌上。猪仔还在惊恐的挣扎,嘴巴里不断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不过在王小华冷笑着扇了它数十个响亮的嘴巴后,那猪仔身上的缝合线中渗出腥红的鲜血,不再动弹了。   王小华用捆猪绳将猪仔的四肢和石桌下方的铜拉环绑在一起,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把刀。锋利的刀刃贴着猪头滑动,欣赏着那猪仔的眼神由恐惧到绝望。   “噗嗤!”他手里的尖刀突然捅进猪仔的嘴巴,随着猪仔痛苦的挣扎声,一条舌头从猪仔被撬开的嘴巴里掉了出来。王小华发出了一声满足地叹息,仿佛在欣赏这世界上最动人的音乐,他俯身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猪舌,放在手里把玩着、欣赏着,随即他缓缓抬起头,隔着幽暗的烛火,看向对面一脸看热闹的青年:“你来不及了。”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尾:“什么来不及?”   王小华将手里的猪舌凑近火焰,火舌顿时将猪舌头表面烤得滋滋作响,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总院的最高机密已经被破获,现在所有‘半神’都在朝北方去,你拦不住我们,等到这个世界毁灭以后,我们就会是新世界的创世神,所有人都要敬仰我们、信奉我们。”   ——北方。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记重鼓敲在柳安木的心上,他脸上轻松的表情陡然消失无踪。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那少年的眼睛:“你怎么会知道北方的事情?”   “不止我知道,组织里大部分‘神’都已经知道了。”少年把玩着手里的尖刀,听见这个问题,他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半月前这个消息就被‘囚蛇’偷了出来,北方有天柱即将倾塌,一旦天柱倒下,数百公里内所有半神都能坐地成神。”   说着他又看向被绑在石台上的猪仔,眼中划过一抹嫌恶,手起刀落,锋利的尖刀顿时没入猪仔的眼眶,猪仔顿时发出凄厉的叫喊。   “本来半月前我就应该动身前往北方,可惜我的尸体被这些蝼蚁所镇压,无法离开这个罪孽深重的地方……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已经耽误了几天,那我也不着急了,干脆先把该做的事都做完,反正只要能在七天内赶过去就行了。”他将手上溅上的液体随意在围裙上擦掉,又把尖刀从猪仔眼眶中拔出,猪仔的眼眶里顿时像喷泉一样喷出血柱。   “你帮过我,所以我好心劝你一句,不要在纠结于那些徒劳无功的事了。”王小华看向对面的青年,沾满血点的脸上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我知道你们从林正那里拿到过一瓶‘龙血’,现在注射龙血,等到末日降临,也许你还会有一线生机。当然——如果你没有成功,就躲到‘大江屠宰场’等我。”   说着,少年浸着鲜血的眼睛中竟然浮现出一丝很认真的神色:“你们与我有恩,我答应你,等我成神以后,一定会回到‘大江屠宰场’保护你们……不管未来怎么样,至少我不会让你们和其他人一样死去,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你们活下去。”   “……那你要保护的人可真不少啊。”   柳安木扯了扯嘴角,可心脏却一点点沉了下去:“你刚才说要在七天内赶过去,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从柳二留下的手绘图来看,北方阴门上的裂痕已经到了无法立刻修复的地步,偏偏此刻北方阴门的消息走漏,恐怕北方很快就会有一场混战发生。   王小华没有回答,只是将手里的尖刀转了个面,朝着猪仔的另一只眼睛扎下去。   听着猪仔痛苦的闷哼,他的嘴角神经质地扬起,翕动嘴唇,呢喃地说道:“当然是因为我们算出来末日就在七日后,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至少现在这个肮脏又令人作呕的世界,终于要就此结束了……” 第171章   腐朽的木门吱呀地被推开, 门板上稀稀落落地掉下几片潮湿的木渣。   狭小封闭的空间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面容隐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可面部的轮廓却十分清晰, 即使看不清脸也让人下意识觉得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   柏止的视线落在从门外走出来的青年身上,似乎眼神也变得温柔,微笑道:“结束了?”   身量略有些单薄的青年从浓稠的黑暗中走出来, 唯一的光源是被他握在手中的手机,淡蓝色的屏幕光打在青年的鼻梁上, 又钻入那双漂亮的眼瞳,在眼底留下两个晶莹光斑。   柳安木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视线却没有从手里的手机上移开过。瘦削地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随即停了下来:“三天后是个好日子, 宜采纳, 宜婚嫁。”   柏止定定看着他, 声音里有些不明显的沙哑:“八月初五, 的确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柳安木收起手机,终于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悠悠挑眉道:“所以——有兴趣成个亲吗?”   **   成亲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毕竟两人上辈子已经成过一次亲,也算是轻车熟路。   只不过柳安木是个不管事的,只轻飘飘提一嘴“成亲”,剩下的事情便自然全部落在了柏止的头上。   不过柏止对此事显然是甘之如饴, 三天的时间准备成亲礼,要考虑的事项多如牛毛,他却事无巨细地承担下来,甚至连四合院内张挂的红绸他都要亲自去过眼。   京城的上流圈子这几日也活跃了起来。   能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混出头的都是人精,哪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更不用说这间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古董铺子。   白家那位大人物喜静,往常古董铺子里装潢典雅清简,常年熏点沉香。可这一两天来,不仅整间铺子里的紫檀木家具都被擦得光可鉴人,就连铺子东南角的一截观赏盆栽上都被缠上了几段红绸,铺子内人人都是一番喜气洋洋之色。   这样的事情,几十年来都是头一遭。   一时之间,铜鼓巷子里那三进三出的古董铺子户限为穿,往来都是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每个从古董铺子里出来的人,手里都提着用黄色绸布包好的四方木箱,脸上挂着和店员如出一辙的喜洋洋笑容。   古董铺子内,站在柜台边的男人拱手笑着。   哪怕只是面对一个小小的店员,西装男人脸上也没有一丝懈怠,满脸的褶皱仿佛都被笑容给拉平:“恭喜,恭喜啊!三日后裴某再上门,希望有幸能讨一杯喜酒喝喝,也跟着沾沾柏老太爷的喜气。”   站在柜子里侧的店员身上穿着件不合时宜的长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唐帽,五官有些阴冷僵硬。可此刻,他的脸上却挂着与这张脸完全不相衬的喜气笑容,一字一顿道:“同喜。三日后当家的会在巷内设宴,来者皆是客,您请自便就好。”   “一定!一定!哈哈哈…”   相比起古董铺子里的热闹,柳安木倒显得清闲了许多。   柏止这古板也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规矩,非说大婚头三日新人不能见面,否则两人以后就会分离。不过柳安木倒也乐得自在,正好这两日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八月初的空气里还捎带着秋老虎的暑气,树梢偶尔还能听见几声蝉鸣。   铁路x局家属二区是位于城郊的老小区,里面住着的都是从铁路系统退休的老职工。小区入住率并不算高,但不时也能看见几个退休老人搬了躺椅,坐在家门前摇着蒲扇享受着惬意的退休时光。   柳安木站在一面有些褪色的防盗门前,轻车熟路地将钥匙插进锁孔,锁芯转动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防盗门刚一打开,一股陈旧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他捏了捏鼻子,防止那些陈年老灰钻进鼻腔,心里暗怪柳大平时也不知道过来打扫一下。   屋内的陈设简单却很有温馨的味道,碗柜里摞着洗干净的碗碟,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有些泛黄,上面还残留着水彩笔留下的简笔画,只是经年累月,这些稚嫩的画笔也都已经褪色。   环顾了一圈周围,柳安木捏着鼻子,朝着里屋第二个房间走去。推开没上锁的房门,这是一间不大却收拾的很整齐的卧室,不过从书桌上积攒的灰层来看,这里应该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   柳安木走到墙角的单人床边,蹲下身探进床下,很快就从床底拖出来了一个带锁的木箱。他伸手拍了拍木箱上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道:“居然真的还在这里,看来柳大还有点人性。”   瘦削而苍白的手指划过那生锈的锁头,当他的指尖停顿在锁孔上时,一阵微不可察的波动顺着他的指腹激荡开,随即化作一股浓稠的黑气钻入锁芯。   “咔哒。”生锈的铁锁突然弹开,随即掉落在地。   随着铁锁掉落,箱子里突然传出一声细微的撞击声,就好像里面关着什么活物。随着这一下撞击,箱子打开了一条缝隙,陈旧的土腥味顿时钻入鼻腔。   “嘭!”又是一声撞击,这次撞击的声响比前一次更为明显,带动着整个箱子都晃动了几下。   柳安木盯着落满灰的木箱,慢悠悠道:“着什么急?待会就放你们出来。”   话音落下,木箱顶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开,箱顶大力撞击床板,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随着箱顶被撞开,木箱内的东西终于保留在灯光下——那是整整一箱子瓷瓶,每个瓶口都塞着用红布包裹的木塞,隐约能看见红布下透出来的黄色符咒,上面朱砂画的痕迹已经有些陈旧。   就在木箱顶被掀开的同时,一道灰扑扑地影子陡然从柳安木腰间的铜板中滚了出来。   周杰刚从铜板里出门,迎头就撞上了实木书柜,抱着脑袋哎哟、哎哟叫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只是一个灵体,讪讪将捂着脑袋的手放了下去。与此同时,一股很刺鼻的土腥味钻入鼻腔,周杰后知后觉地耸动了几下鼻头,眼神中突然流露了几分惊恐,他惊道:“好凶的味道!这难道是…难道是尸鬼?!”   柳安木抬了下眉梢:“算你还有点见识。”   周杰冷汗冒了一脑门,骇然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这些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将人的魂魄做成尸鬼,再用城墙土镇压,就能让被压的鬼魂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为鬼师所操控。”   “说的不错,”柳安木懒洋洋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对,被制成尸鬼的魂魄并非永世不得超生,只要有鬼差接引,便可将尸鬼的魂魄送入城隍,经过七七四十九天超度后,就能重入轮回。”   “话是这么说,但哪里有这么容易?”周杰偷偷瞟了那木箱内的瓷罐一眼,气息不稳依然不稳,嘴里却像倒豆子一样劈里啪啦往外倒:“鬼差勾魂都是按照名册上收,这些被制成尸鬼的魂魄早就在阴间被勾去名字,说白了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这个人!既无恩惠,也无上供,那些鬼差怎么可能出手相助?”   话音刚落,周围陡然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彻底消失。   周杰打了个寒颤,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有些神经质地朝周围看了一圈。   难道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会感觉周围有很多双眼睛正在同时注视着他,那些目光没有半点温度,就像死去多时的魂魄正在死死注视着一条鲜活的生命。   ——不对,他不也是死人吗??   柳安木低头扫了一眼木箱内的瓷罐,嘴角微微上扬,气定神闲道:“都听明白了?”   周杰咽了口唾沫,又打了个寒颤,总觉得青年这话有种说不清的邪性:“……明、明白什么?”   空间安静的有些可怕,柳安木没有理会快要吓成孙子的周杰,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木箱。空气中的土腥味越来越浓郁,潮湿的仿佛能在鼻腔中凝出水珠来。   片刻后,木箱中的一个瓷瓶忽然颤动了一下。瓶身颤动的弧度非常小,如果不仔细留意,几乎分辨不出来。土腥的气息卷着不明显的血腥味道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令人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十三人,愿供您调遣……”   话音落下,木箱顶盖忽然“嘭”的一声落下,将木箱盖了个严实。   周杰几乎反射性从地上蹦了起来,浑身打着哆嗦:“卧槽!什么东西!”刚才那声音像是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耳廓,那些声音说不清是男还是女,或者也可能是男女都有,声音里的阴冷就钻进了他的耳朵,用那潮湿而阴冷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耳膜说出了那九个字。   柳安木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懒得和周杰多费口舌,指了指地上的木箱:“把东西扛上,走了。”   说完,他抬腿大步朝外屋走去。   周杰看向地上的木箱,惊魂未定,就连手指都还在微微发抖。地上的木箱严丝合缝,连带着空气中土腥味都淡了不少,就好像危险已经褪去。不过只要想到尸鬼是怎么制成的,周杰就觉得自己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咬了咬牙,他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去一把将木箱扛起。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周杰把心一横,化作一道黑烟,连带着肩膀上的木箱一块钻进了铜板里。 第172章   白山观矗立在城东, 乃是从唐朝年间留下的一座老观。相比于其他有着历史悠久的古刹和道观,白山观因为交通不便,在景点里实在算不上热门, 因此附近也没有什么摆摊的生意,只是时不时能看见一些价值不菲的豪车安静地沿着山路驶入道观。   正值酷暑,烈日将柏油地面晒的有些发烫。黄色出租车缓缓停在路边, 大概过了十几秒,出租车的后门打开, 从后门钻出了一个背着单肩包的青年,发烫的阳光落在他身后的单肩包上,但很快就像是被某种力量所吞噬, 只在单肩包的表面升腾起缕缕白烟。   出租车很快开走, 只留在肩宽腿长的青年站在原地。他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短袖, 短袖下方一根串着铜板的红绳在裤带上随意扎了个活结, 垂在他身侧。   方孔中费劲地挤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眼睛躲在青年的影子下,在方孔中转了一圈,终于落在正前方一块蓝色指示牌上,白色的油漆字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周杰虚虚眯着眼睛,顺着那行白字读下来:“白山观景区由此去……白、白山观?!”   血红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藏身于铜板中的鬼魂努力地翻着眼皮,试图捕捉到青年的表情。青年同样在注视着那块蓝色指示牌, 只是此刻青年漆黑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兴意,可再往深处看,那又不像是在笑,里面好似沉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寒意。   白云观在阳间不出名,可在阴间那可是臭名昭著, 其脱身于楼观一派,门人好使御鬼之术,却又喜以折磨、炼化小鬼为乐,传说只要入夜整座山头都是小鬼的哀号。   周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抱紧了自己,纠结了半天才嗫喏开口:“老、老大,这白云观多是些阴险狡诈之徒,你欲与他们合作,无异于是与虎谋皮,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他们给卖了。”   柳安木收回目光,挑眉道:“哦?你还和白山观的人打过交道?”   周杰吞咽着口水,心有余悸地看向半山腰的方向:“白山观和佛陀关系十分紧密,我曾今亲眼见过白山观的道人将一尊神像搬进俱乐部。”   “神像?”柳安木目光又飘向半山腰的青石牌坊:“看清那神像长什么样了吗?”   “神像送来的时候装在一个大木箱里,他们搬进地下室的时候我远远看过一眼,那神像罩着红布,看不清楚到底是哪路神仙。”周杰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看着不太像是道家的东西,我记得那块红布上方有三块凸起的地方,下面应该是有东西在撑着。”   “白山观好歹也算是正统道派,怎么会和法华会有联系……”柳安木沉思了一会。丁末甲子一脉的行鬼师大都出身于白山观一派,这也就是所谓的“出身正统”。行内对此十分看重,没有正统出身的行鬼师哪怕实力强悍,也很难得到行内的认可。   因此,哪怕当年老头已经是甲子一脉的掌权人,但只要踏进白云观,也要把姿态放到最低,免得落人口实。这些年白山观仗着正统名头,制定了不少颇有争议的规则,就比如各脉弟子身死以后,其手中的鬼王级别以上的鬼物一律要交给白山观统一看管,名义上是为了防止鬼物不受掌控为祸阳间,实则却是借此大肆收敛鬼物,不断强大自身的实力。   也正因如此,柳安木才如此确信当年自己手下的十八头恶鬼就藏在白山观中。   “你还记得那道人的模样吗?”柳安木沉吟片刻,开口道。   “有印象。”周杰躲在铜板内,酷暑的日头让他浑身都不自在,只有缩进铜板才会好受一些。周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在脑海中回忆着那道人的模样:“那人是个国字脸,鹰鼻,看着面相很凶。对了……我记得他右手小臂上有一条长疤,应该是烫伤留下的。”   随着周杰的讲述,柳安木眨了眨眼,眼睛恍恍惚惚地出现一道影子,国字脸,鹰鼻,右手臂上有一条长达十公分的烫伤疤痕。周杰脑海里的画面越清晰,展现在柳安木眼前的影子也就越真实。   柳安木呼出一口凉气,凉凉笑道:“观玄子……居然是他。”   周杰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下意识问:“谁?”   “白山观的二把手,也叫监院,手下养着几百头畜生魂,道上也叫他‘屠酤道人’。”柳安木说:“如果是他亲自出面,那这件事就和白山观脱不开关系了。”   “那我们还是快走吧。”周杰小心提醒道:“你杀了佛陀,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急什么?”柳安木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反而加快脚步向马路对面走去。他的声线依旧慢悠悠的,透着一股懒散:“等我拿到想要的东西,自然会离开。”   周杰有些崩溃地扒着方孔边缘,血红的眼睛从方孔中挤出:“白山观是什么地方?你想从那些伪君子手里拿走什么东西,这、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放心吧,我只是来取自己的东西,白山观家大业大,想来看不上我那些破烂。”   周杰看着越来越近的青石牌坊,忍不住好奇:“你到底要拿什么东西?”   “铜钱。”柳安木说:“十八枚山鬼铜钱。”   *   白石山。   黑云转瞬就将原本的万里晴空遮挡,黑压压的云层像一团烂棉絮压在半山腰。白墙黑瓦的道观中,有一道人负手而立,看着近在咫尺的黑云,他的眉毛深深锁在一起。   道人垂在身后的三指缓缓掐算,眉头却越皱越深。不多时,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人还没走近,就听见一个粗犷的嗓门远远叫嚷道:“不好了观主!咱们观的牌坊叫人给推了!”   道人没有转身,只是眉宇间挤出一条深深的沟壑,他定定看着好似要压向道观的黑云,肩膀微微下塌,显出几分不该有的沧桑。   很快又有第二道焦急的声音远远传来:“师父!六丁六甲阵破了,现在观外到处都是恶鬼,师兄他们快要扛不住了,您快去看看吧!”   道人闭了闭眼,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冥顽不灵,总不能由着他胡来…”   说罢,道人转身看向行色匆匆而来的弟子,声音沉沉道:“去将我桌上的铜钱取来。记住,拿紫葫芦里的铜钱,有多少拿多少,尽数取来。”   那小道士刚跑到跟前,闻言顿时愣在了原地,只是抬头呆愣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待把师父刚才的话再在脑海里过一遍,他只觉得后背一凉,一股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   ——紫色葫芦?那葫芦里可装得都是鬼王级别的鬼物!   小道士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道人的脸色,只见道人两颊绷得很紧,双目闪着精光,握着拂尘的右手隐约能看见鼓出的青筋。道人没有丝毫迟疑,大步朝着前殿的方向走去,小道士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白山观也算是声名在外,平日里那些寻常鬼物根本不敢靠近这里,更别说还胆大包天地毁去了白山观的牌坊。再说那六丁六甲阵,那可是祖师爷传承下来的护观大阵,可在那人手里却也只撑了不到半炷香!   小道士的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那个被恶鬼围在中央的身影,青年的半张脸浮动着骇人的鬼纹,手腕上缠着一圈铜钱串,虽然青年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笑容,可偏偏那笑容诡异地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遍体生寒。   十几头通体漆黑、青面獠牙的恶鬼不远不近地游走在青年的周围,周身鬼气汹涌而出,形成了一股夹杂着凄厉鬼哭的黑色浪潮,凡是被这股黑色浪潮席卷过的地方草木都会立刻腐败,只留下一滩又腥又臭的液体。   小道士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诡谲的画面甩出脑海。可惜青年唇边那抹诡异的笑意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诡异的笑容和青年那张几乎可以用艳丽形容的脸在他脑海里不断交织,逼得他不断加快脚下的步子,朝着后院的方向快步跑去。   与此同时,道观门口。   黑色的潮水在道观前涌动,强烈的腥臭逼得所有人只能单手捂住鼻子不住干呕,那股恶臭的味道之强烈,几乎扭曲了众人面前的空气,形成了一浪又一浪波动的透明气浪。   站在黑色潮水中央的青年却仿佛根本闻不到这扑天的恶臭,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站在一堆狰狞的尸块中和白山观的观主对视着,眼底没有分毫惧色,反而满是嘲弄,甚至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惋惜:“大名鼎鼎的白山观也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罢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道人负手而立:“你的资质确不凡,甚至算得上是千年难遇……可惜你活了两世,却依旧困于俗世,难得超脱。”   柳安木微挑起一侧眉梢,没想到这老道还真有点本事。片刻,他故意拖长调子说道:“哦——既然观主已得超脱,又何必与那法华会同流合污?”   话音刚落,道人的脸色剧变。   他搭着拂尘的右臂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嘴唇上下开合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死死盯着柳安木的眼睛,像是想要从那双温凉无害的眼眸中挖出点什么。   柳安木并不在意道人的反应,他只是颇为随性地招了招手,左侧一只口中垂着黑色的涎液的恶鬼顿时眼神一变,喉骨摩擦,发出阵阵沙哑的咯声,随即转身化作一滩黑水,顺着柳安木食指所指,朝着那道人凶恶扑去。   其他道士顿时如临大敌,也顾不得去捂鼻子,纷纷抄起手里的家伙什。   他们刚才在这些恶鬼手里吃了亏,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的厉害,与平常厉鬼不同,这些恶鬼刀枪不进,而且十分难缠,只要道士们掏出法器,这些恶鬼就会化作黑水如同潮汐一般褪去,几番缠斗下来,道士们不仅没在这群恶鬼中讨到半分好处,反倒是身上多了不少伤口。   其中一个小道士脸色难看,压低声音提醒道:“师父小心,这些东西有些古怪,只要被他们抓伤,伤口会立刻长出黑毛,十分钟内必会尸毒发作,动弹不得。”   道人苍白的眉头皱起,目光扫过周围,果然已经有不少弟子中招被扶到了墙脚下休息,这些弟子个个面色青紫,嘴唇乌紫,被抓伤的地方也的确长出一圈黑毛。   道人正欲开口,另一名小道士突然从后殿的方向跑过来。他的怀里紧紧抓着一个紫色葫芦,脸色苍白得和一张纸没什么区别。   “不、不好了师父!”小道士跌跌撞撞跑上前,离道人还有几步远,便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葫芦…葫芦里的铜钱全没了!” 第173章   “什么?!”   小道士话音刚落, 所有震惊的目光都汇集到他的身上,就连观墙下几个被尸毒折磨得神智不清得道士也都恍惚地抬起头。   小道士白着一张脸,将手里的紫金葫芦倒过了, 用力倒了几下。   葫芦里空空如也,也个响也没听见。   道人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葫芦,久久沉默不语。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悄悄缩回宽大的袖袍中, 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他手心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随即从那枯树皮一样的皮肤中竟然睁开了一只满含恶意的眼睛。   那眼珠黑黝黝的,中间凝出一丝血色细线,有点像是猫科动物的眼睛, 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白光。那枚诡异地眼珠转了一圈, 丝丝缕缕的怨气缠绕在眼珠周围, 眼珠隔着道袍打量着外界的一切, 忽然那阴狠的目光定格在对面的青年身上, 瞳孔再次收缩成一条细线。   随即,那鼓起的眼珠猛地跳动起来,仿佛是想要挣脱某种束缚,腥红的血液顺着眼睑流出,很快就在道人的袖口晕开一片深色。   道人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用力收紧掌心,将掌心的眼珠逼回。他表情有些复杂地看向几步远的青年, 再次开口时,道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贵客远道而来,有什么事进去慢慢说吧。”   “没必要弄得这么麻烦。”柳安木的视线落在道人被血浸湿的袖口,挑起半边眉梢:“我的东西你们代为保管这么久,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随着青年的声音, 黑色的怨气在他周围迅速凝结,形成一只悬在半空中的黑色巨手,朝着道人的方向伸出,浓烈的尸臭味顿时将其他道士熏得连连后退,只有那道人依旧稳稳站在原地。   道人长叹了一声,缓缓转身,目光看向身后还瘫坐在地的小弟子。   后方的小道士擦着冷汗站起来,也顾不得堵住鼻子,便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了一个紫红色木匣,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道人手里。   “按照规矩,这些东西的确应该由你领回。”道人接过木匣,轻轻推开,匣盖和匣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周围几个道士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古怪。这木匣的形制和花纹他们都不陌生,每个木匣都对应于本门一个死去的弟子,可从来只有木匣被送入观内,还从未有人将这木匣取走过。   黑色潮汐卷起木匣,迅速撤回,又将那木匣恭敬地放在柳安木的面前。木匣中的铜板用红绳扎成一串,背面篆刻着“除凶去央、辟兵莫当”八字。木匣被柳安木接过去后,匣内的铜钱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隐隐开始发红,表面的铜锈随着震颤的频率簌簌抖落。   腰间悬挂的铜板隐隐作烫,一只血红的眼睛从铜板方孔中探出,先惊奇地看向对面的道人,随即又好奇地打量起青年手里的木匣。   这木匣虽然看着普通,但并不是寻常物件,反而是花了大价钱才打造出的“封魂盒”,专门用来封印恶鬼,而且从木匣表面的错综复杂的纹路来看,这里面的封印的恶鬼实力绝对不简单。   柳安木合上木匣,目光终于重新落在道人那枯树皮一样的脸上,呵呵一笑:“老头儿,看在同出一门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早点和那东西脱开关系,百年之后,没准还能给自己留具全尸。”   道人掌心隐隐发烫,被捏住的眼珠不断挤压着道人的捏紧的指缝。他在心中叹息一声,良久才缓缓抬起头,与对面的青年对视:“一念之差,悔时晚矣。”   他如何会不知道“法华门”走得是歪门邪道,只是身在末法时代,灵气枯竭,修行无望。他自持天赋甚高,不甘心只能被命运左右,想要反抗,却迟迟找不到突破口。就在他心灰意冷,决意放弃的时候,一封莫名出现在他枕边的密信却重新燃起了他的希望。   柳安木盯着道人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中有后悔,有沧桑,有迷惘,最终又全部化作死灰一般的虚无。道人的瞳孔由一条极窄的细线慢慢扩散,缓慢恢复成正常的瞳孔。   “……来不及了。”道人嗓音沙哑,他左脸的皮肤迅速衰老,就像是被火烧过,留下很多坑坑洼洼的凹陷,乍一眼看上去十分骇人:“末劫将至,凶灾弥天。到那时日月蚀昏,五星错度,天地之间一切法则都将重塑,人妖鬼魔都将在这一场浩劫中重归混沌天地。”   道人看向远处绵延的群山,表情很痛苦,压低的肩膀透出一股颓然:   “……无子之盘,已成死局。”   柳安木嗤了一声,懒得多理会颓然的道人,夹住木匣转身离开,整个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与停顿。   垂在腿边的铜钱串带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那藏身在方孔中的恶鬼看向不远处的道人,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动了一圈,又悄悄缩回到了方孔中。   *   是夜,铜鼓巷子。   经过多日布置,整条铜鼓巷子被装点的一派喜气,随处可见高高悬挂的红色灯笼,巷子两边的路灯上也被挂上了红绸。   时间不早,白日里十分热闹的铜鼓巷子也陷入了沉静,只有暖黄色的路灯在地上拖出沙砾般的光影,时而风吹动两侧院落中探出的树梢,树影在光影之中轻轻摇曳。   大概十几分钟后,铜鼓巷的尽头出现了一道拉长的黑影。那黑影站在巷尾张望了一下,随即向后退了几步,单手撑过院墙轻盈翻进最近的一家四合院。清冷的月光下,黑影腰间的绳串随着那干练的动作扬起,铜板急速回落,打在墙顶发出清脆的声响。   黑影单手撑地,还未站稳,就急忙用手去按腰间的铜板。串在红线上的铜板在惯性的作用下摆动不止,皎皎月光透过方孔,在地面上晃出几个不大的方格。   柳安木下意识看向院落尽头的北房,北房四个角上都高悬着大红灯笼,到处张挂着层层叠叠的红绸,红色的轻纱随着夜风轻轻扬起,屋内似乎没有开灯,好像已经在夜色中沉沉睡去。   “睡了?”柳安木眨了眨眼,收敛气息,借着夜色掩护轻手轻脚地靠近右侧的回纹棂花窗,凑近一些才发现屋内点了一盏烛灯,隐隐绰绰的烛火跳动,在纸窗上映出一道不算清晰的影子,长发随意披在身后,烛火透过单薄的里衣在纸窗上投下一片橙黄色阴影,仿佛带着某种欲拒还迎的诱惑。   柳安木只觉得心都痒痒起来,正想翻窗进去,脑袋里却突然像过电一样想起柏止前天才说过,大婚头三日新人不能见面,否则两人以后就会分离。   虽说他向来不在意这些规矩,但此刻多少也有点心虚。柳安木不由摸了摸鼻头,眼角余光陡然瞥见高高挂起的红色薄纱,纱帐被晚风轻轻扬起,半透明的薄纱不时掠过木枋。   柳安木心中一动,伸手轻松一拽,垂落的红纱自半空掉落,不偏不倚地盖在青年的头顶。与此同时,半合的回纹棂花木窗被推开,黑色的影子一翻身跃过窗沿,落地时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形还没站稳,后腰就拦腰一带,随即鼻尖扑来一阵冷冽的木香。   “不是说好大婚前不能见面吗?”柏止下边抵着青年的肩膀,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柳安木耳边响起,有些炙热的呼吸不可避免地落在柳安木的侧颈上。   柳安木偏过头,抬手指了指了盖在头上的大红纱帐,挑眉道:“这不是没见面吗?”   隔着朦胧的大红纱帐,柏止微微垂着眼睫,温柔而炙热地注视着怀中的青年。纱帐上绣着大红喜字,大概是无心为之,那大红喜字刚好盖在青年眼睛上方。   隔着一层红纱,柳安木看不清柏止的表情,只觉得他看得很认真,于是忍不住抽出手,扳过他的下巴亲了他一下。这个吻原本只是浅尝辄止,一触即分,却又在分开一瞬间停在原地。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能清晰地传递给另一个人。   唇上蓦然一沉,混乱的呼吸紧密纠缠在一起。   柳安木感觉自己的后背撞到了窗沿,两扇木窗吱嘎一声向外推开,他半个身子都落在窗外,只有抬起手臂紧紧环住柏止的脖子,才能防止自己掉出窗外。   柏止突然在他的唇上用力咬了一口,涌出的鲜血打湿了薄纱,有些粗粝的触感摩擦着两人的嘴唇。柳安木吃痛睁开眼睛,蓦然对上一双颜色极浅的眼睛,柏止的眼神依旧很柔和,只是那种温柔中似乎还参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就好似再一次被主人抛弃的小兽,看得柳安木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柏止低下头隔着薄纱,亲吻着身下人的唇角,沙哑着嗓子道:“师尊可是想我了?”   柳安木舔了舔唇瓣上的血,仿佛觉得有点好笑,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语调却懒洋洋的:“怎么?想听我说想你了?”   柏止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忽然很轻地“嗯”了一声。   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也许是今晚得月色太过撩人,又或许是柏止的尾调难得带着些许上扬,柳安木只觉得心里跟猫抓一样,浑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燥得厉害。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伸出手抓住柏止前胸的里衣,借力从窗沿边站了起来。头顶的大红薄纱随着他的动作往后滑了几分,露出一截泛着薄红的脖颈,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去床上。”他贴着柏止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石||更了。” 第174章   飞驰的列车缓缓减速, 在十点差一刻的时候停了下来。   卧铺车厢传来阵阵饭香,陈强也端着热气腾腾的泡面回到自己的下铺,他将插着塑料叉子的红烧牛肉面放到卧铺边桌, 看向对面还缩在被子里的青年,好心提醒道:“哥,刚才乘务员说热水快关了, 你赶紧也去泡碗泡面吃吧。”   这班开往中国最北部的列车平时乘客并不多,有时卧铺车厢只零零散散住着几个人, 车程也就靠刷刷手机打发时间。对面的青年是昨天半夜在讷河站上的车,位置恰好在陈强的对面,哪怕青年上车的时候已经快到了晚上12点, 但东北人骨子里的热情还是让陈强和青年攀谈了起来。   青年看上去年纪不大, 属于让人一看就会产生好感的类型。   开始陈强还以为这是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 聊了几句才发现对方还比自己大了几岁, 于是称呼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兄弟”变成了“哥”, 而他知道对面青年的职业是普通人眼中十分神秘的法医时,他对于青年的崇拜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要不是青年看上去精神不算太好,他非要拉着青年聊上一通宵不可。   青年背靠着陈强缩在被子里,被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双略带些青色的眼睛。听见陈强善意的提醒,被子里的青年睫毛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青年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眼尾还带着些许没睡醒的红,似乎连续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他抓着被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即使睡了一整晚,青年看起来依旧十分疲倦,没有一点精神。陈强非常热心, 也许是出于对法医这个职业的敬佩,于是他主动提出帮青年去接水泡泡面。   陈强离开后,柳安木又拖了一会,才勉强从被子里撑起身,神色倦倦地靠在床头。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车厢里时不时传来其他人的聊天声。柳安木挪动着身体,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又将枕头拍软垫进自己背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仿佛都重新活了过来。   后腰上时不时传来的隐隐酸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几天的放纵。脑海里忍不住又浮现出他临走前的一晚,繁茂的枝叶从四面八方缠绕住他,他甚至分不清那些混乱而炙热的触碰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好像每一寸皮肤都被仔细展平、摩挲。   摸了摸后颈,那些被高领遮住的痕迹还残留着刺痛,柳安木嘴角抽了几秒:“真是属狗的……”   离开的计划比他预想中要顺利的多,按照他的计划,柏止一大早就被他指使出门去买蟹黄粥。欲望得到满足后的男人最好使唤,柏止只是俯身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唇角,那双颜色极浅的眸子里盛满了爱意与温柔,替他掖好被角,便轻轻带上门出门买粥。   直到柏止的气息彻底消失,蜷缩在被子里装睡的柳安木才翻身坐起。强压着身体的疲惫,翻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轻手轻脚地翻出了外墙。   余光掠过一派喜气的四合院,高挂的大红灯笼还没有取下来,院落中央的古柏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红绸,院中一切仿佛都定格在了大婚当日。   柳安木动作为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疲惫到极点的神经也像被针刺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心口漫开。长久的沉默后,蹲在墙顶的人微微偏过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手里的背包被最先丢下墙,接着是一道不太自然地身影翻身下来。   室外温度已经连续几天达到了四十度,脚下的路面烫的吓人。   柳安木捡起掉落在墙根下的背包,眯着眼睛仰头看向天上高悬的太阳。   万里晴空上高高挂着两个太阳,科学家对这种难得奇观做出了解释,于是这种被叫做“幻日”的大气光学现象开始频繁出现在社交软件上。两个太阳出现的第三日,天空中又隐约多了另一道炙热的影子,只是那个影子大部分时候都藏在云层后,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倒影。   “三日同空……”柳安木皱着眉心,自言自语地说道:“时间不多了。”   ……   火车在呜呜声中缓缓开动,陈强一手端着热腾腾的泡面,一只手里刷着手机。   将手里的泡面推到柳安木面前,他朝对面的青年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哥,你看热搜了吗?天上又多了一个太阳,专家都说这不是‘幻日’现象,天上真的出来了三个太阳,难怪这两天这么热!这些网上的专家都吓疯了,还有专家提议尽快修建地下避难所,你说搞不搞笑?”   柳安木吸了吸鼻子,饿了整整一天,泡面的香气顿时将他肚子里的馋虫全勾了出来,看着泡面的眼神都有些发直。就着还没完全泡开的泡面喝了两口汤,他舔去唇角的汤汁,随口说道:“三个太阳只是个开始,紧跟着就是日月蚀昏,五星错度。这两天在家里躲好了,没事少出门。”   陈强听得一愣又一愣,左右看了看,紧接着他的眼睛里迸发出八卦的熊熊之火,压低声音说道:“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啊?这到底是出什么大事了?难道真的要世界末日了?”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猜测,他手机里刷着的视频自动跳到了下一个短视频,不大的电子音从手机扬声器中传出:“近日世界多地极端天气频发,昨日我国共有10个地区发生4级以上地震,专家称我们已经进入了极端天气明显发生期,未来10年20年30年或都如此……”   陈强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朝手机屏幕瞟了一眼。   视频配的画面是各种末日电影的片段,人类的可怕的自然灾害面前如蝼蚁一般不堪一击,陈强盯着那些可怕的画面看了一会,搓了搓鼻子说道:“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那我得赶紧回家去。”   柳安木数着泡面好的时间,对此不甚在意:“要真到了那一步,躲到哪里都没用。”   陈强似乎想到了什么,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真到了那天就让我妈弄一锅小鸡炖蘑菇,我再打二两酒回来,我们一家人还能热热闹闹围在灶边吃口热乎的。只要一家人都在一起,那末日就末日吧。”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越靠近家乡,窗外的景象就越熟悉,就连远方的土坡都像是他儿时爬过的那座。也许是因为想到家人,陈强的嘴角不由地挂上了些许笑意。   柳安木无聊转着泡面桶的手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又恢复正常。   “哪有什么世界末日。”柳安木掀开泡面盖,头也不抬:“现在是极端天气明显发生期,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不过我认识一个气象学的专家,他说未来三天全国各地都有可能出现严重自然灾害,所以这三天少去人多的地方,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就是了。”   陈强听得连连点头,天上的三个太阳已经证明了最近的天气极度反常,他本身也打算现在家里休息几天,等一切恢复正常了再出门。   泡面的香气在空间中弥漫开,就在这时,陈强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一阵震动。   陈强低头看到来电显示的“妈妈”两个字,脸上原本还有些凝重的神色顿时消散。   他紧紧握着手机,朝着柳安木点头示意,便接通电话,挂着笑脸朝着热水间的方向走去。   *   两个小时以后,火车按时到达终点站。   陈强一手拖着一个行李箱,热情地要带柳安木回家吃顿便饭,不过被柳安木直接回绝了。但北方汉子的热情还是让陈强给柳安木留了个电话,邀请他忙完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北方的阴门位于在大兴安岭山脉北麓,经过千百年的时间,原本荒无人烟的荒野经过开发,已经成为了如今的国家地质公园。从卫星地图上来看,北方阴门的位置与国家地质公园的边界并不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柳安木打算从国家地质公园进入,随即在半途脱离主道进入无人区。   从火车站到国家地质公园有五个小时的车程,租了一辆大切诺基,柳安木便马不停蹄地朝着地质公园赶去。夏天的漠河有长达22小时的白昼,接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让车内热得像个蒸笼。   在这种罕见的高温下,发动机爆缸的可能性会直线上升。柳安木只得边开边停,直到下午四点才赶到目的地。大切诺基停在了开发区的边缘,柳安木下车靠在车门外低头点了根烟。   连续多日的高温下,地质公园里的游客寥寥无几。烟抽到半支的时候,远处焦阳下缓缓走来一个人影,那人影远远看上去像个偷穿了袈裟的黑熊精,走到近处才发现还真披了一件袈裟,不过不是黑熊精,而是一个手里转着菩提念珠的大和尚。   和尚身上的袈裟很破旧,洗得已经有些泛白,脚底的布鞋有些地方已经磨破开线,露出黑黝黝的脚趾,背上还背着一个破烂的双肩包。与庙里那些白胖的和尚不同,这和尚瘦得只剩一层黝黑的皮,但是目光尤为清澈干净,倒真的像是个苦行僧。   他手中转动着发黑的念珠,走到跟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柳安木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挑起眉角:“和尚,你不在庙里好好待着,来这荒郊野外干什么?” 第175章   和尚双手合十, 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并非云游至此,而是专程来见佛。”   “佛?”柳桉木吐出最后一口烟,掐灭烟头, 有些好奇:“这儿荒得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往前推几百年鸟都拉不出屎来,什么庙能修在这种地方?”   “非也。”和尚摇了摇头, 菩提念珠在他的手腕上绕了两圈,垂在胸前。他缓缓抬起头, 虽然皮肤黝黑,但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仿佛雪山脚下的湖面:“佛本无相, 凡能为天下苍生而舍一身者, 皆可为佛。”   和尚汉语说得并不是很熟练, 但他的声音很年轻, 与他黝黑敦厚的外貌完全不同, 如果只从声音来判断,这个和尚最多不超过三十岁。   柳安木将手里按灭的烟头塞回车里,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和尚。和尚脚上穿着一双破烂布鞋,左边的布鞋开了几处线,露出的脚趾非常粗糙,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外行走。   片刻后,柳安木挑起眉:“看来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 不过你不像是‘法华会’的人,你走这么远来到这里,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吧?”   和尚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念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往后稍退了半步。他的目光很平静看向前方, 但却不是在看柳安木,那目光看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荒芜的林木。   “阿弥陀佛。”和尚念了一声佛号,当他的声音落下时,惊雷般的声音忽然在地底深处炸响,随即整个大地忽然晃动了起来。伴随着如同几万头牛哞的声音,可怕的震动从地下深处向四面八方激荡开来。   短短一瞬间,两人面前的水泥地面裂开了一条蚯蚓般的缝隙。狂风大作,天上的三个太阳几乎同时被黑色的影子所侵蚀,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飞沙走石的昏暗之中。   和尚垂目看着脚下近在咫尺的大地裂缝,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卸下背上背的破书包,伸手在包内摸索了片刻,很快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金蟾蜍。恐怕连小偷都不会想到,这个看着到处贴着补丁的背包里竟然放着这么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和尚弯腰将金蟾蜍放在那道裂缝上,在蟾蜍底座接触到大地的一瞬间,一股金色的气浪从金蟾蜍的身上朝四面八方四散开来,“嘭”的一声将周围的纷扬起的沙尘推出数百米。   此刻天上的三个太阳已经完全被黑影遮住,周围的天色昏暗得好像是在夜晚。   柳安木看向和尚手中的背包,微微挑起眉毛。   随着周围逐渐陷入黑暗,和尚手里的破烂背包竟然在此刻发出丝丝缕缕的淡白色光芒。和尚伸手在背包里摸了一会,淡白色的光芒似乎被他的手心罩住,泄出来的光芒暗淡了不少。   和尚手里捧着从背包里拿了出来的一叠红布,随着红布打开的一瞬,白色的光芒如同黑暗中亮起的明灯,绽放出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璀璨光芒,仿佛黑暗中指引船只前行的灯塔。   “这是扎丹桑寺每一位喇嘛留下的天舍利。”和尚看着那些被红布包裹的舍利,目光中多了几分怀念:“莲花生大士早在几百年前就预言了末法时代的到来,天灾频发,造作诸业者悉得种种苦病而死。上师为了解除末法时代诸多苦厄,从达勒上师开始,每一代喇叭都会在死前将累世修为灌入天舍利中。上师坐化之前亲口交代我,末法时代的天灾很快就会降临,罗刹魔母也会在这次浩劫中转生。因此,我必须接过历代上师肩上的责任,将天舍利投入‘魔母之眼’,阻止罗刹魔母转生。”   随着和尚的讲述,金蟾蜍身上的金色光芒逐渐变得黯淡失色,那些灌入大地裂缝的金光顷刻之间就被黑洞吞噬,源源不断填入不见底的深坑。柳安木扫了一眼大地的裂缝,最多二十分钟,这道地裂就会彻底撕碎金蟾蜍。   思索片刻,柳安木问道:“你要找的‘魔母之眼’在什么地方?”   “‘魔母之眼’只是我们的叫法,我们认为‘魔母之眼’是人间诸罪恶之源,但同时‘魔母之眼’也是天地万物的起源。”和尚双手合一,虔诚无比地说道:“其他开悟之人还赋予了他另一个名字,叫做‘洪荒之石’。”   空间沉寂了数秒,那是一种绝对的安静,屏住呼吸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动。柳安木双眼盯着对面虔诚的喇叭,似乎想从喇叭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说谎的踪迹。   “上师曾预言‘魔母之眼’分落在四个方位,而罗刹魔母将转生在北方,因此在半年前我离开了扎丹桑寺,一路向北而行。”和尚坦然和他对视,指节转动菩提佛珠:“上师还预言了一位救世活佛,只要我一路跟着活佛,就能找到‘魔母之眼’所在,阻止罗刹魔母转生。”   “魔母之眼也好,罗刹魔母也罢,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说不定就是你编出来的故事,我凭什么相信你?”柳安木抱臂靠在车门上,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据我所知,‘法华会’的人也在找洪荒石,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法华会派来的饵?”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情。”和尚并不在意他的怀疑:“既然我已经找到你,就会一直跟在你身后,直到找到‘魔母之眼’。”   柳安木只觉得好笑,他曲起指节,先敲了下背后的大切诺基,随后又好整以暇地看向和尚的双腿,意思很明显——“你拿什么跟上我,就靠你那两条腿吗?”   和尚脸上露出了很坦然的微笑,那笑容挂在他的黝黑的面庞上,却有如雪山融化的雪水般清澈:“达玛桑希上师留下过预言,上师说,活佛一定会同意和本宗弟子同行。”   “……”   达玛桑希,这个名字柳安木并不陌生。   在那个还由吐蕃政权统治的时期,这个名字在遥远的高原上几乎被赋予了和神权同样的神圣。而对于柳安木来说,这个名字还存在着另外一层意义——西方阴门的守门人,达玛桑希。   而达玛桑希喇叭也是所有守门人中,唯一同时献祭了自己的魂魄和肉身的守门人。他的肉身坐化在西方阴门之前,护佑着高原故土百年以来的太平。   沉默片刻,柳安木烦躁地又点燃了一根烟。火苗在他眼前窜起,照亮他紧皱眉头的同时,也照亮了对面那张质朴又干净的面庞。此刻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光就只能隐约看见对面的轮廓。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任何的情感:“……你今年才多大?不怕死吗?”   “虚岁二十。”和尚双手合十,说:“上师在年初下雪的时候坐化,所以现在我也是扎丹桑寺的喇叭,你可以喊我康巴。扎丹桑寺每一代喇叭都在莲花生大士的金身前发过愿,这是我们的修行,所以您不必为我担心。”   二十岁。   数百年以来,有多少守门人以身铸门之时,也不过二十岁的风华。   柳安木盯着康巴的眼睛看了一会,那双眼睛依旧清澈,从未被世俗玷污过。   眼睛可以反射出一个人的灵魂,法华会的门徒灵魂深处都是肮脏不堪的欲念,因此他们的眼神往往混沌发黄,充斥着无法被满足的欲望。而康巴的眼睛不一样,他的眼睛非常干净,好像一眼就可以望见他灵魂的最深处,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一个从未沾染任何欲望的人,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嚓……嚓……”地上的金蟾蜍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此刻金蟾蜍的底座已经出现了不少细小的裂痕,而这些裂痕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整个金蟾蜍。   没时间再拖延了。   柳安木将手里抽了一半的烟丢到脚下,踩灭在布满裂痕的水泥路面上,毫不犹豫朝着驾驶室走去:“上车吧。我事先可说好,如果你拖了我的后腿,我会在半路毫不犹豫把你踹下去。”   康巴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弯身想要捡起地上金蟾蜍,可惜那布满裂痕的金蟾蜍在被他拿起的一瞬间就化作粉尘落向大地。康巴拾起金蟾蜍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后他站起身,深深叹息了一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没有开空调,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令人不舒服的潮湿。车内的广播在车子发动后自动打开,里面播报着最新新闻:“本台最新消息,今天下午六时,我国多地出现六级即以上地震,国|务|院抗震救灾指挥部办公室、应急管理部启动国家地震六级应急响应,多地派出救援队开展抢险救灾工作。同时,今日在全国范围内突发性出现大规模日全食现象,目前气象部门对本次日全食现象进行回应:没有检测到异常情况,无法解释。”   天空完全被黑暗笼罩,这种黑暗甚至比黑夜更吓人,整个天地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然光亮,即使马路两边的路灯在应急模式下已经亮起了灯,但那微弱的光亮在这种程度的黑暗中也只是杯水车薪。   大地再一次剧烈晃动了起来,惊雷般的声音不断自地下炸响。大切诺基的车灯只能照亮面前不大的一块路面,在更远的地方,射出去光线就会立刻被黑暗吞噬。   柳安木从腰间扯下几枚铜板,将铜板背面朝上,压在中控区上组成了一个有些怪异的阵法。下一秒,七道黑影从铜板中央的方孔涌出,这些黑影中不断发出瘆人的笑声,几条黑影纠缠在一起,从降下的车窗中怪笑着飞出窗外。   “抓稳了。”柳安木单手把着方向盘,半张脸上覆盖着半扇由黑雾组成的鬼面具。   康巴紧紧抓着安全带,他看着前方黑暗的脸色有些发白,心脏从未有过地激烈跳动起来:“天太黑了,前面的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您……”   剩下的话自动消失在急速灌入车内的狂风中,风卷着树叶和沙尘不断灌入喉咙和眼睛,康巴毫无准备地被风噎了满嘴,被风迷住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泪。   他手忙脚乱地闭着眼睛摸车窗按钮,还没等他摸到那个救命的按钮,大切诺基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康巴整个人几乎飞了出去,随后又在安全带的束缚下重重撞回了座椅。   剧烈的撞击下,康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朝着大脑涌去,耳边只剩下嗡嗡的电流声。 第176章   昏暗的车内, 手机的震动尤为清晰。   康巴勉强从副驾驶上坐直身体,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刚才那一撞中散了架,眼前不住地冒出黑点。   柳安木握着方向盘, 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心中顿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震动的手机响了十几秒,才被接起:“喂?”   电话那头夹杂着强烈的电流声, 时不时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大约过了两三秒, 程名鬼哭狼嚎的声音才断断续续从听筒中传出来:“三哥,卧槽,这都是什么鬼东西!!三哥, 救命啊!!!”   大概是程名哀嚎的声音太大, 就连坐在副驾驶的康巴都转过头来,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都是讶然。   听着对面混乱的声音, 柳安木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喉咙有些发紧:“你在哪?”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在这一次的碰撞中,程名的手机似乎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了某处,电话里在铺天盖地的杂音后,终于再一次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后面……三哥……救我啊……”   “后面?”柳安木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 视线下意识瞥向左侧的后视镜,后视镜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骂了一声“艹”,再次看向前方时, 柳安木右侧半张脸上的鬼面顿时变得狰狞骇人,黑色雾气钻入他的眼睛,瞬间将他的眼白全部染成危险的黑色。   康巴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拨动了一下手里的菩提佛珠,随即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下一秒,原本在前方开道的黑雾调转方向,牵引着大切诺基朝着后方浓稠的黑暗飞驰而去。柳安木缓缓转动着眼珠,黑雾面前的景象逐渐与他的视野融合,哪怕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黑雾的视线依旧很清晰。   在黑暗里穿梭了大概几十秒,柳安木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辆坦克200,这辆车在黑暗中就像只无头苍蝇,歪歪扭扭地向前开,几次都险些撞上右侧的石山,车轱辘擦过石山冒出劈里啪啦的火花。左侧的车门早已经不知所踪,在大地剧烈的晃动和刹不住的车速双重作用下,驾驶室里的身影几次都险些要被甩出车门。   柳安木眯起双眼凝神细看,那半个身子都掉在车门外的身影不是程名还能是谁?   心里满是怒火,连带着黑雾的体积也跟着膨胀了几倍,在黑暗中如同一道伺机而动的鬼魅。   此刻半个身体掉在车外的程名显然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抓着座椅的手臂都在发抖,狂风卷着石沙劈里啪啦打在脸上,在程名的脸上和手臂上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伤口。   程名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睛,张嘴就吃了一嘴的灰,刚喊了几声“三哥”就猛烈咳嗽起来。手机在刚才的碰撞中早已经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他只能在呼呼的风声中努力捕捉着手机发出的电流声。   “嘭!”又是一声剧烈的撞击声,随之而来的巨大冲击力让程名甩开了一只抓着座椅的手,整个人如同空中摇摇欲坠的纸鸢,随时都有被彻底甩出车外的可能。   恐惧和绝望席卷了程名的大脑,他试图尝试再喊一声三哥,可惜他的嘴皮被吹得直向两边咧,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惊雷般的响声还在不断从地底传出,哪怕半个身子都挂在车外,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脚下却迟迟接触不到大地,仿佛整辆车都高速行驶在悬崖边缘。   回想起刚才广播里播报的地震新闻,一个可怕得念头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型。这样的认知也让他的精神几乎濒临崩溃,抓着车座的手臂抖得跟筛子一样。   被狂风卷起的石块重重砸向他的左脸,嘴里的鲜血顺着口腔流进喉咙,勉强让他干涩的喉咙得到一丝滋润。绝望和无力几乎完全击垮了程名,苦涩从心头溢出,就连嘴里都是化不开的苦味。   勉强睁开的眼睛,程名看向前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满是伤痕的嘴唇动了动,无力地嘟囔着:“三哥……你再不来……咱们兄弟就真要天人两隔了……”   呼呼的风声刮着耳膜,颤抖到极致的手指一点点松开,程名无力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孙晓丽的脸。几天前他们还一起参加了三哥的婚礼,那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在桌子悄悄给孙晓丽带上。孙晓丽羞红了一张脸,嗔怪地骂他求婚也没有个仪式,没想到短短几天的时间,他们却要生死相隔。   也不知道她收到自己死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她会难过地哭泣吗?她那么坚强的人,应该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掉眼泪……可惜那时候自己已经无法拥抱她,更无法为她擦去眼泪。   “三哥。”程名喃喃道:“你怎么、怎么还没来啊……”   回答他的只有车身被又一次猛烈的撞击,抓着车座的最后几根手指也终于无力脱开。   巨大的惯性裹挟着那个如断线纸鸢的身影快速朝后甩去,无边的恐惧将他淹没,一片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冰冷刺骨的感觉不断从身体各处传来。   真正面对死亡,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崩溃害怕,但实际上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杂念,什么牵挂,都好像随着呼啸的风声被一一甩出脑海。   ……   “听见了,老子又不是聋子。”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在后方响起,程名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顺着手臂爬了一背。迟钝的大脑愣了几秒,随即仿佛被极大的狂喜击中:“三哥?!!”   脱口而出的声音沙哑难听,在鼻腔里堵了多时的鼻涕哗啦啦淌了满脸。   还没等他判断出耳边的声音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他胸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死死收紧。“彭!”巨大的收束感让他胸口一闷,随即便是猛烈的咳嗽,几乎要被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嘴里全是恶心的铁锈味。   “啧……刚才飞的真牛逼啊,有空教教我呗。”黑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出,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随即拧成一股悬挂在断崖上的绳结,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吊着一道悬在半空中的影子。   被吊在半空的程名费劲地伸出手,抓住那根把自己吊住的救命绳子,不过等他真正握住那绳子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绳子冷得刺骨,同时表面还遍布着细小的齿凸。   被沙子迷了的眼睛根本睁不开,他只能半眯着眼睛,一边抓着绳结,一边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寻柳安木的身影,找到半天也没看见人影:“咳咳咳……你怎么才来啊?你再来晚点,就只能去阎王殿捞我了。”   等了片刻,柳安木似笑非笑的声音才混着风声从背后传来:“老子还能赶上就不错了,忍着点,谁让你成天瞎跑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程名抓着绳子,睁不开眼,只能嘟囔道:“我还不是担心你,连个信也不留,一个人跑这么远……我还以为你和柏教授吵架,想不开要找地方自我了结呢。”   背后的声音没有回应,但很快风就带来了引擎发动的声音。绑在胸口的绳子猛然一紧,程名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被绳子拖着向上拉去。   程名感觉自己的身体吊在半空中晃啊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见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很干净,像是阳光下的雪山:“你还好吗?”   下意识伸出的手臂被另一股坚实的力量抓住,程名感觉自己的接近虚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拉了上去,随即头顶便盖上了一件带着温度的衣服,这件有点厚度的衣服替他挡住了风里的风沙,程名忍不住抬起手用力揉了揉酸疼的眼眶。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身体颤抖的厉害,隔着一件衣服,那个声音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再次说道:“你不要害怕,我是康巴,扎丹桑寺的喇叭。外面现在很危险,我先带你去车上,你的朋友也在那里。”   接着,程名感觉自己被那股力量扶了起来,手臂搭在了一个有些过分瘦削的肩膀上。两人跌跌撞撞走到车边,康巴费力抽出一只手,拉开车门,将程名送进了车后座。   车内的灯光开的很暗,程名揉了半天才勉强睁开眼睛,这时康巴也从副驾驶重新上车,车门刚关好,大切诺基就如同离弦的弓箭风驰电掣地冲进黑暗中。   从大地深处涌出轰隆隆的惊雷仿佛就追在车屁股后面,大地又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开裂声。   程名迟钝的大脑转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左边额角,那里果然鼓了好大一个包。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大包,程名心有余悸看向驾驶位的方向,又忍不住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飘飘然,竖起大拇指道:“三哥,你刚才那一下也太帅了。”   “还是多亏了你啊,要不然我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柳安木从车内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说说吧,怎么跟到的这里。”   “……我那还不是因为担心你。”程名顿时苦下脸:“之前王队交代我,让我盯着点你的动作。你前脚在网上买票,后脚队里就收到通知了,王队有事抽不开身,这不就把我派出来保护你嘛。”   柳安木视线在程名额角的大包上停了几秒,挑起一侧眉梢:“哦?保护我?”   程名摸了摸头上的大包,一时语塞,干笑两声:“本来我跟得好好的,从B市一直跟到这儿,你不是也没发现吗?”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后背又冒出一身鸡皮疙瘩:“谁想到半路居然会出这种事……三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了吗,玛雅人的预言这么不靠谱,预言晚了这么多年才实现?”   “不是世界末日,这是末法时代的天灾。”前排的康巴突然发出声音:“如果放任不管,造作诸业者都会在这场天灾中死去,只有福德深厚之人才能活下来。”   程名这才想起了刚才把自己扶进车里的这人,连忙向康巴道了谢。   道完谢,他又挠了挠头:“末法时代的天灾…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康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双手合十,先念了一句藏语佛号:“天灾已经降临,您不妨看一看外面,那些就是天灾。” 第177章   车窗外一片漆黑, 天空上的三个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住,透不出一丝光亮。   程名把脸凑到车窗了,看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突然, 他的视线中出现一点蓝色的荧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深海之中看见漂浮的蓝色水母,蓝色的萤火忽远忽近, 程名的目光忍不住被那蓝色的萤火所吸引,眼底渐渐流露出痴迷的神色,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   突然,浮在半空中的蓝色萤火忽然调转方向,朝着车窗的方向快速飞来。那原本微弱的萤火突然间变得明亮,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种荧光足以将周围的一片都照亮。   程名的瞳孔还没有聚焦, 虹膜却下意识地收缩震颤, 喉结滚动了一下, 却没有发出声音。   黑色泛着油光的鳞片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大张的蛇嘴清晰地倒影在车窗上,被荧光照亮的地方约摸有两三米,从体型估算这应该是一条长达六七丈的大蛇。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这条巨蛇口中含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爬在巨蛇的口中,朝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一口骇人的尖牙在女人破碎的嘴唇中若隐若现,冒着绿光的眼睛中盛满了对进食的渴望。   “子时降至……破门成仙……”沙哑怪异的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可仔细去听,又无法判断这个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和尚的念经声, 听得人头脑发昏。   可此时此刻,程名却只觉得头皮像是窜过了一层电流。大脑还没有反映过来,屁股已经往后挪了几步,他哆哆嗦嗦地叫道:“卧槽!!这东西怎么追上来了?!”   外面的“美女蛇”他不是第一次见,就在十分钟前,这头巨大的黑蛇才袭击了他驾驶的坦克200。   轮胎卷起泥水甩向两侧,柳安木扫了一眼仪表盘,此刻的车速已经达到了八十码,在尚未开发的无人区开到80码的车速,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你的血激发了它的兽性,它不吃掉你当然不会罢休。”柳安木索性将近光灯也关闭,车外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高速行驶的大切诺基如同在黑暗水沟中穿梭的老鼠,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那现在怎么办?”程名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臂,声音打着颤,紧张地抓紧了侧面的手柄。   像是看出了程名的紧张,康巴回头安慰道:“不必担心,有活佛坐镇,他们不敢过来的。”   程名愣了一下,大脑有些宕机:“活佛?什么活佛?”   柳安木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下一秒车内的灯光陡然熄灭。与此同时,那些环绕在大切诺基周围的黑雾飞快收拢,紧紧贴在车顶,从那些黑雾中时不时冒出几张模糊的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这些面孔模糊不清,唯一的共性是所有的人脸都挂着诡异的微笑。   盘桓在车窗的外的“美女蛇”浑身的鳞片炸起,蛇口中的女人脸色变得阴狠,她狠狠剜了车里的程名一眼,巨大的蛇身最终还是在离大切诺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下来。   外面的混着泥沙的风像刀片一样打在车身上,整个车内都是砰砰的闷响,好像下一秒车顶就会被掀翻。车顶的黑雾发出兴奋的叫声,可那声音像是被层层包裹在喉咙里,听着让程名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柳安木眼睛轻轻眯起,他看见黑暗中漂浮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白烟,白烟隐约勾勒出一个男人的头颅,只不过这个头颅被悬挂在了一颗大树上,白色的烟尘正是从男人断裂的脖颈中抖落。似乎察觉到了大切诺基的靠近,那原本背对几人的头颅突然转了过来,隔着挡风玻璃,那对鼓出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正开车的柳安木。   ——这个味道,绝对不会错,那个臭道士又回来了!   “抓稳了。”柳安木扫了一眼悬挂在树上的人头,一脚油门踩到了底,仪表盘的指针顿时飙红。轮胎卷起大量泥泞,如同离弦的弓箭般朝着前方枯死的大树撞去。   提速太过突然,副驾驶的康巴早有准备,抢在提速前深呼吸了一口气,十根手指死死拽住安全带。不过后座的程名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宕机多时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如同被苍蝇拍拍死的苍蝇,在前排座椅上撞成了一张面饼。   捂着鼻子抬起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两倍,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挡风玻璃中倒映出粗壮的树干,而此刻大切诺基正以一个可怕的速度撞向树干。   在大切诺基即将撞上树干时,程名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闭上了双眼。   “嘭!”   车身剧烈晃动起来,高速转动的车轮扬起数米高的沙尘,发动机的嗡隆声也大了不少。程名感觉紧闭的眼前一片红色,像是有光亮刺破黑暗,照进了车里。   他打了个寒颤。没敢直接睁眼,只是心里直犯嘀咕:“地府里这么亮堂吗?”   康巴握着手里的佛珠,清澈干净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他看了看周围遍地的黄沙,视线又重新回到正前方,看向那前方的座巍峨的城池,脸上的震惊之色蔓延开来。   那是怎样一座宏伟壮观的城池啊!青砖砌成的城池高大宏伟,粗壮的树根盘踞在外城之上,黑云压在城墙上,哪怕离外城还有数百米的距离,那种强大压迫感也几乎压迫的他喘不过气来。   康巴松开了紧握着安全带的手,喃喃嘀咕了几句藏语。他将手中的背包打开,颤抖着手指从背包中取出折成四折的红布,又虔诚地将红布高举过头顶。   闭着眼睛的程名耳朵动了动,显然是听见了康巴的声音。   和尚也下来了?程名哭丧着脸,得,这下他们这一车人算是整整齐齐,黄泉路上还有人搭个伴。   他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明亮的光线刺得他又闭上了眼睛,酸涩的眼眶自动分泌出泪水。过了几秒钟,他费力地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   漫天的黄沙一眼望不到边际,远处矗立着一作巍峨宏伟的城池。远远的,城池中不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程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是、那就是阎王殿?”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自己怎么还坐在车里?程名茫然地左右看了看,三哥依旧坐在驾驶位上开着车,副驾驶位上的和尚高举着一块红布,嘴里念着他听不懂的藏语。   大切诺基在沙海中飘了个急弯,轮胎卷起的黄沙打在了紧闭的车窗上。等黄沙尽数从车窗抖落,透过车窗,程名这才看清了远方的场景,遥远的天际黑压压的一片,那并不是云层,反而像是很多东西拥挤在一处,又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挡。   而在那道屏障的内侧,黄沙中埋着半把长剑,剑柄上红穗已经褪色发白,显然已经埋在这里很久很久了,而此刻剑身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开。   黑压压一片中,四面八方的声音嘶吼着,呐喊着:“子时降至……破门成仙……”   程名彻底傻了眼,感觉自己头顶都在冒烟:“这是什么地方?咱们不是死了吗?”   “黄泉。”柳安木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仪表盘上的指针已经飙到了顶格,大切诺基正以一个难以想象地速度朝着沙漠中城池的方向开去。   “黄泉??”程名处于完全懵逼的状态,他紧紧抓着手柄:“黄泉不是一条河吗?怎么这里到处都是沙子?”   前方发出一声嗤笑:“老婆饼里有老婆吗?鱼香肉丝有鱼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鱼香肉丝没有鱼,黄泉水里没有水,这不是很正常吗。”   “……”   程名彻底懵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转头看了看窗外漫天遍野的黄沙,他下线多时的脑子终于重连成功,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里是黄泉路,这么说我们已经死了?”   问题刚问出口,他的心脏就一抽一抽地抽痛起来   “没有,我们还活着。”康巴收起红布,摇了摇头,又指向前方巍峨的城池:“那里是亡魂生活的地方,一共有十八层,那里是最表面的一层。”   “那不就是十八层地狱吗?”程名哭丧着脸靠在座椅上,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阿弥陀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和尚双手合十,看着越来越近的城池,眼神越发干净坚定:“上师曾亲口传述弟子,只要度尽地狱,众生便可免于此劫。”   “什么菩提,什么地狱,和尚,你就说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回去?”   “能舍一身救天下众生,死又有何妨?”   “……那就是回不去了?”   和尚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程名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伴随着一声激励的刹车声,大切诺基在城池下方停了下来。   巍峨的城墙高耸入天,黑压压的黑云直逼城墙。城墙上,青铜大门紧紧关闭,不时从城门内发出凄厉的哀嚎,而且每隔几秒,便能听见从青铜门内发出的重重的敲门声。 第178章   透过车窗, 程名揉了揉眼睛,又仰头震惊地看向那陈旧的青铜城门。   大切诺基在城门下渺小得就像是一只蚂蚁,从墙门上抖落的灰尘都好像能轻松将整辆车埋进去。   柳安木靠在车座上, 点燃了最后一根烟,呼出一口烟气,他转头看向窗外。   远处黄沙中斜插着一把剑, 剑身莹白,剑气冲天, 映照天空。   孤立于黄沙之中的剑身后,是遮天蔽日的黑影,数以万计的怪物蜂拥在结界外。一张张狰狞丑陋的脸压在结界上, 黑压压的犹如乌云蔽日, 洪流般一波接着一波撞击着结界。前面的怪物被后面的怪物挤着拍在结界上, 不断有怪物倒下去, 不断有新的怪物涌上来, 垒起的尸体潮被新蜂拥而至的怪物当作垫脚石,爬上更高的结界顶部。   在怪物无休止的冲击下,那把剑斜插在阵眼上的长剑好似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剑身带动剑穗都在微微颤抖着。结界外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兴奋地盯着那把插在黄沙里的长剑,这把破剑还能挡住它们几次攻击呢,一百次,或者两百次?……冲破这道阻拦它们的屏障, 对于它们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它们在等待着长剑碎裂,每次冲击都让它们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康巴掀开手里的红布,有些粗粒的大手盖在那泛着莹白光芒的天舍利上,口中低地念了一句藏语, 手中的天舍利似乎也在回应着他,发出莹白色的光芒。   当他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城门时,他干净清澈的眼中透出一丝欣喜,喃喃自语道:“上师,你看到了吗?……此间苦果将尽,上师啊,你看到了吗?……”   他推开车门,空荡荡的背包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康巴却没有去捡的意思。程名连忙降下车窗,朝康巴的背影喊:“大师,你去哪啊?这里很危险,还是一起行动比较好!”   康巴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朝着青铜门的方向虔诚地前进着。沙哑怪异的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些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八个字“末时降至……破门成仙……”,那些低吟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好似某种古朴的咒语,配合着远处黑压压的影子,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咚咚的撞击声由远及近,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像是近在耳畔。包围在结界外的怪物每一次冲击,都会在结界中掀起一场沙尘,漫天的黄沙被高高扬起,又簌簌拍落在地,康巴留在沙地上的脚印很快就被新的沙砾覆盖,消失不见。   这个西藏喇叭行走在漫天扬起的沙砾中,身上却丝毫没有沾染沙砾。荒芜的沙地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康巴被宽松袈裟盖住的右手终于伸了出来,镶嵌着六种不同颜色宝石的刀柄被他握在手心里,刀背倒映着康巴身上陈旧的袈裟。   康巴右手握着刀柄,将刀柄抬到自己的眼前,他仰头虔诚地仰望着面前的青铜门,从铜门上落在的灰尘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快在袈裟表面盖上了一层黑色土壤。   他清澈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慈悲,目光缓慢地移动到泛着寒光的刀刃上,露出了一个很飘渺的微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手中的短匕毫不犹疑地向横一划。   刀光掠过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他的视线先是变得模糊,随即便被铺天盖地而来的赤红覆盖。   剧烈的疼痛在大脑中爆发,腥红的鲜血沾染了银白色的刀刃,又顺着刀面滴滴落下。康巴握住刀柄的手没有松开,血泪顺着他的脸颊划下,滴落在暗红色的袈裟上。他紧紧握住刀柄,脸上再次浮现出虔诚而慈悲的神色。下一秒,锋利的刀刃再一次高高举起,伴随着程名焦急的喊声,那沾着血迹的刀刃刺入康巴的腹腔。   滴落的血液滴入沙地,又在没入沙坑一瞬间,生长出一棵又一棵血色的花朵。   那血色的花朵在康巴的脚下绽放,花苞很快展开,纤细的花蕊舒展,如火焰般灼灼绽开,末端垂下的花瓣垂着一滴血红的泪水,丛丛火焰跳动于泪滴上。   康巴终于松开了刀柄,任由那把沾了他鲜血的短匕掉落在他。紧接着,他用右手撑开腹部的伤口,深呼吸了几下,才颤抖地将那颗被他血液染成红色的天舍利塞进腹部的血口。当他的血肉完全将那一块天舍利包裹,他才从随身的另一个口袋中抓出一把灰黑色的粉末,洒在腹部的伤口上。   失去了视力,康巴向前的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他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朝着青铜门的方向坚定地迈出脚步。红如烈焰的曼珠沙华随着他的脚步盛放了一路。   在离青铜门大约还有一米位置,康巴终于停下了脚步。   因为快速失血,康巴的身形晃动了几下,有些踉跄地盘腿在沙地上坐下。此刻,这个西藏喇叭的脸上没有痛苦,有的只是释然,就好像终于要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其实他这一生都在为了这一刻而活,也不止是他,扎丹桑寺每一代的喇叭一生都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活,一生都只为等待这一刻。   康巴双手在胸口合十,闭眼仰着头,口中呢喃念着晦涩难懂的佛经。随着他的念诵,星星点点的荧光从他的肩膀、脊背上升起,这些有深有浅的荧光汇聚在一起,慢慢盘桓向上升起,不多时竟然形成了分别十二条莹白的光路。那光路穿透厚重的云层,上面流转着时隐时现的金色地藏经文,又在触及顶部结界时化作佛光洒向那座封闭的城池。   程名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幕,从康巴脊背上、肩膀上发出的佛光为他那破旧的僧袍镀上了一层金色,康巴虔诚的坐在地上,随着他口中念诵出的佛经,他身上的生机也在不断的流逝,从手臂开始,他浑身的皮肤正在以缓慢的速度衰老,堆积起一层层难看的皱纹。而那十二条光路却越来越清晰,同时每条光束的外侧都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些影子盘坐在半空中,双手合十。   慢慢的,十二种不同的诵经声从每一条光柱传出,有时几乎压住了四面八方那些贪婪的声音。   程名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喉结缓慢滚动:“他们在念什么?”   “往生咒。”柳安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黄沙中的长剑,长剑上残留的力量已经濒临极限,最多再承受三次撞击,长剑就会彻底化作粉齑。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仿佛自嘲一般笑了笑,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种馊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出来了。”   程名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总觉得这里面应该藏着一个很深的秘密,这个秘密牵扯了很多人,很多人为了守护这个秘密而来,甚至不惜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康巴是这样,三哥也是这样。   就在此时,遥远的方向突然响起一阵擂鼓声。   程名的思绪顿时被这鼓声打断,他抬起头,朝着窗外看去,随着鼓声响起,结界外的怪物好像都被这鼓声振奋,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上眼瞳赤红,看向城池的方向露出贪婪的神色,黑色的海浪再一次涌动起来,洪流般撞向结界。   程名只觉得坐立难安,明眼人都看得出那道屏障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被冲破只是时间问题。趴在车顶的黑雾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此刻的烦躁,那些被雾气包裹的人脸不断涌起又落下,发出愤怒的低吼。   柳安木现在的确很烦躁,结界外那些怪物的攻击看似毫无章法,只是凭借本能一拥而上,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些怪物进攻的方向都暗藏着规律,甚至连怪物进攻的时间都非常巧妙,显然是经过人为的精心设计,从而形成了一个极其精妙的阵法。   而且这个布阵之人对此方天地非常熟悉,对这里每一次阴气的起落,怪物潮在每次阴气聚拢时发起进攻,又在每次阴气回落时撤退,想要以此借助地下的阴气攻破结界。   这个阵法设置的极其巧妙,且外部固若金汤,从外部打破几乎毫无可能。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但凡布阵都需要一个阵眼,只要阵眼被找出打破,失去阵眼的怪物潮就像是一群散兵,只能各自为阵,解决起来虽然麻烦,但也算有了一个突破口。   如果程名没有在这里,他大可抽回本名剑,和外面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杀个你死我活。   这个方法虽然风险很大,但只要杀出一个缺口,他自然就能找到阵眼所在。   可一旦他抽出本名剑,笼罩在四周的结界就会即刻消失。程名只是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一块落进魔窟的唐僧肉会发生什么,结果显而易见。   四周的鼓声在消失了片刻后,再一次响起。伴随着急促亢奋的鼓点,怪物潮再一次激动起来。   不过这一次怪物潮好似改变了进攻的策略,每一只怪物都在疯狂吞噬着周围的其他怪物,强大的怪物撕咬、吞噬弱小的怪物,体型大的怪物吞噬体型小的怪物。奇怪的是,那些被吞噬的怪物丝毫不反抗,而是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任由更强大、体型更庞大的怪物将它们皮肉撕扯开,再将它们的灵魂吞吃如腹。   看着怪物潮反常的举动,柳安木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两个字:“融合!”   这些人造出的怪物可以通过融合不断变得强大,就像是佛陀和它的信徒,这也是佛陀能在短短数十年之内修行到半神之躯的真正原因!   城门下念经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十二道光柱上方虚影晃动了一下,随即齐齐转头朝着大切诺基的方向看来。程名浑身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这些虚影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紧接着,跪坐在城门之下的康巴缓缓转过头,他眼下的血泪已经干涸,只在两侧脸颊上留下两道血痕。虽然康巴没有睁开眼睛,可程名却总是感觉他也在看着自己,这些目光没有任何的恶意,却让程名一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康巴飘渺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找到阵眼的位置。” 第179章   “不行。”柳安目拒绝的声音没有任何一分迟疑。   “为什么不行?”康巴飘渺虚无的声音追问道, 远远传来,就像是沉闷的钟声:“舍一人可救度苍生,为什么不行?”   柳安木看向不远处的几道光柱,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最明亮的一条光柱上,光柱的中央矗立着一个金色的身影,身上金色的袈裟随着气流翻涌着, 在半空中翻涌出朵朵佛花。光束中的虚影缓缓睁开双眼,金色如流沙从那双眼睛中泄出, 那双眼睛无喜无悲,就这样与车里的青年对视。   “没有为什么。”柳安木迎着那目光,慢慢说道:“在我这里, 你的性命和他的性命没有任何区别, 外面那些人的性命和他的性命也没有任何区别。”   光柱的虚影沉沉看着他, 良久, 摇了摇头。康巴的声音也再次传来:“青山, 你的慈悲不仅会伤害你自己,也会伤害所有人。”   康巴的声音时断时续,有时候甚至参杂着难懂的藏语,但程名听着两人有来有回,倒也把前因后果猜了个七八。   “那个……”犹豫二三,程名弱弱伸出一只手:“既然这事需要我去做,那是不是应该听听我的意见?”   车内安静了下来, 柳安木没有搭腔,只是眯着眼从车内后视镜盯着他。远处的康巴似乎怔愣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脸颊上还带着风干的血痕。   程名咽了咽口水,莫名感觉有点紧张, 就像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突然有一天被告知自己将是拯救这个世界的大英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你的拯救。一时之间,膨胀、恐惧、无措……种种复杂的情绪涌在心头,将他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   “康巴师傅。”程名控制着心底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正常,“我能问问你所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吗?”   远处的康巴抬着头,他沉默了很久,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挣扎的神色。   许久许久,康巴的声音终于随着风而来:“……你的命非常特殊,对于那些东西,它们每天都在经受烈火的焚烧,而你的命就像酥油茶一样,会滋润它们的喉咙……”   “扎丹桑寺有一种不传密法,这种密法可以将累世修德之人制成‘活人眼’。”   “…活、活人眼?”程名又吞了吞口水,这些年他也或多或少听说过密宗一些残忍的密法,有的密法要让活生生挖出眼睛,有的密法让人自己扯出自己的舌头。   程名的心里不由一阵紧张,心说这个活人眼,该不会是要他亲手把自己眼睛挖出来吧?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为刚才的冲动而感到一阵后悔。   康巴虽然没了眼睛,但却仿佛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心中所想:“不用害怕,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们用这个办法为庙里的喇叭洗去尘俗,将累世的功德都藏进两个眼睛里,你的后背会背上每一世的自己,你的眼睛里会成为无价的珠宝,比雪山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康巴顿了顿,声音才又传来:“你会引走那些东西的目光…只有这样,活佛才有机会找到阵眼。”   这下程名彻底听明白了,这是要自己去当钓鱼的“饵”。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程名只觉得嘴巴有点发干,喉咙里像是有虫子在爬。   康巴不想欺骗他,于是继续说道:“你要一直跑,不要让任何东西追上你,一旦你被它们追上,很快就会被撕成碎片。它们会争夺你,甚至不怕将你撕裂,只要抢到一点残存的碎片,都会暂时将它们从焚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程名脸色白了白,嘴唇颤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明显是害怕了。他僵硬地转动脖子,颈骨发出咔嚓的摩擦,他朝着车窗外看去。   结界外的怪物比想象中更可怕,甚至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力,蠕动的肉块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连接在一起,连接处坠着涌动的皮肉,像是苍老的老人耷拉下垂的皮肤,打散的五官随意被杂糅进那些肉皮之中,随着那些肉块的蠕动,这些五官好似又在一次次的扭曲中拼凑出一些完全不同的人脸,唯一的共性是——这些脸都在笑。   盯着那些笑容,程名只觉得胃液一阵翻涌,干呕了几下,又用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巴,以免自己真的吐出来。   当这种十分酷似人,却又完全和人类扯不上不关系的东西露出那种与人类极为相似的笑容时,他立刻从生理上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   更糟糕的是,外面这种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一直远远蔓延到远方的边界线,程名不敢想象远方那些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的黑点,居然都是这种东西。   康巴的声音适时打断了程名的思路,“如果不马上制止它们,你看见的那些人脸里很快就会有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妻子,你的朋友…”   似乎要验证康巴所言,他看见那些人脸慢慢挤压,竟然真的缓缓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面部轮廓,女人的眉骨很高,显出几分强势,却又在尾端向内凹收,于是模糊了那种过分强势的感觉。   程名不敢再看了,逼迫自己的转回头。   他的喉咙大概是被风沙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也许当最亲近的人以另外一种被碾碎、被重新拼的模样出现在眼前时,每个人心中都会升起一种无法抵抗的恐惧。   康巴说:“现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们的躯体都会在这里死去,但风会把我们灵魂带回家,回到你最熟悉的地方,你的灵魂会在那里得到安息。”   “你以为那‘活人眼’是什么好东西?”柳安木出声打断康巴的话,他眯着双眼,从车内后视镜中盯着程名的眼睛。   程名双手抱着脑袋,看上去就像一只丧气的小狗,又好像不敢面对眼前的事实。   过了很久,他闷闷的声音才从手臂中传来,“三哥,实不相瞒,打小我就相当英雄,五岁那年我还用五毛的硬币忽悠我邻居家那小子给我当马骑。”   柳安木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我也知道,我这辈子八成也当不了什么大英雄。其实当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和我小丽在一起挺好的,我挣得不多,但偶尔也能给她买一两件像样的礼物。”程名抬起头看向柳安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什么,但我没什么出息,想要的也很简单,就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好好活下去。三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谢谢,真的很谢谢,但这次还是让我自己选吧。”   程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完,两人久久沉默。   “啪——”打火机的声响在安静的车内由为明显,柳安木将最后一根烟抽出烟盒,点燃。   烟烧了半截,在他把烟屁股叼进嘴里的同时,手指也搭上了车门。   “去开车吧。”柳安木站着车门外,透过呼出的白烟,看向远方的怪物潮。因为叼着烟的缘故,他的声音有点含糊,却莫名让人安心:“待会无论你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不管谁叫你的名字都不要回应。按我说的去做,我保你能活蹦乱跳地回家。”   程名愣了一下,心头忽然一热,心脏跳的厉害。他推门下车,走到驾驶室门口的时候,他忽然一拍脑袋,在贴身的内侧口袋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红线缠住的红布包裹。   “差点忘了,柏教授让我交给你的。”   柳安木看着程名递过来的红布囊,心脏猛地一跳,瞳孔慢慢缩小,“他知道你要来找我?”   “知道。”程名点点头,“他还提醒过我不要离你太远,不过我怕被你发现,所以才一直跟你保持一个弯道的距离。”   伸手接过红布囊,指腹顺着凸起的纹路轻摩挲了几下。布囊表面的花式很陈旧,看起来像是一件旧物,表面还残留着温热的温度。   程名降下车窗,探出头说:“三哥,你不打开看看吗?万一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柳安木盯着手里的布囊,脸色微冷。柏止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已经知道了哪一步?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又为何会佯作不知,放任他离开?   他对这些一无所知,也许答案就藏在他手里的布囊之中,可直觉告诉他,这个布囊中藏的秘密,会撕开一切美好的伪装,逼迫他直面这段时间和柏止之间刻意避而不谈的秘密。   程名没等到他的回应,讪讪把脑袋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地面猛地震动起来,远方透明的结界在一次的巨响之中被震开蛛网般的裂缝,淡蓝色的灵力碎片从裂口之处抖落。远方的康巴脸色一变,紧闭的眼睛中再次流出血泪,他很清楚结界碎裂后会发生什么。   十二道光柱中同时射出一股金光,那道金光如同闪电般照在程名的头顶。程名只觉得眼眶一热,随即整个眼睛都像是被激光射中,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眼珠从眼眶之中剥离,连他的头皮都感受到了那股撕裂般的疼痛。   巨大的疼痛让程名整张脸都变得扭曲,他死死抓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与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几乎和痛苦一个剧烈,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痛苦的喊叫出声。金色的光斑从他的周身涌出,这些耀眼的光斑越聚越多,很快就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太阳般的光球。   紧接着,这个光球越来越耀眼,如同初升起的太阳,形成一条新的光柱冲向黑压压的天空,瞬间厚重的云层便被打开了一道缺口,金光从缺口向四面八方逸散。   大地的震动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所有扭曲的肉块都像是被某种力量所吸引,附着在布满油腻污垢皮肤表面的眼睛齐刷刷的移动,腥红的眼珠中划过万般演化,最终定格在一辆黑色越野车上。   “水……”令人牙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在搔刮人的耳膜。程名浑身都爬起了鸡皮疙瘩,只觉得如芒在背,那种被数万道目光注视的感觉,仿佛他是一只落入狮群的羚羊。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柳安木的声音,仿佛一道光撕裂迷雾,“开车。”   程名浑身一个激灵,不等他回过神,已经下意识死死踩住了油门。   轮胎卷起半米高的沙砾,黑色大切诺基引擎轰鸣,朝着前方急驰而去,与此同时,远方的结界在一瞬间被撤下,铺天盖地的黑色浪潮如潮水般拍打在地,随即又翻身朝着城池的方向呼啸扑来。抽离的银色长剑飘在黑色浪潮的上空,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城池的方向飞去。   柳安木站在车轮卷起的沙尘之中,右手攥着一个打开的布囊。布囊之中只有一棵翠绿的木髓,用指腹触碰之时,能清晰的感觉到从木髓内部传来的温润气息,如涓涓细流却延绵不绝。   草木精怪的木髓,是木妖根本所在。   只要木髓被烈火焚尽,哪怕是修为再高的木妖也会顷刻灰飞烟灭。   “锵——”银色长剑在他身侧停下,布满裂缝的剑声发出欣喜的嗡鸣,那嗡鸣声穿过剑身上的每一处裂缝,好像下一秒这把封存了数百年光阴的长剑就会在这份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四分五裂。   柳安木伸出手,触碰那长剑上的裂痕,他的指尖一寸寸磨平那些锋利的裂缝,割破的手指流出鲜血,浸润在那些黑色的缝隙之中,很快化作白色的灵气被长剑吸入。等到最后一条裂痕也被灵气修复,他的指尖停顿在剑柄上的竹叶纹刻处,微微一顿,随即反手握剑。   剑锋出鞘,剑身嗡鸣,发出阵阵肃杀之气。   柳安木的目光落在急速而来的黑色浪潮上,黑色的浪潮不断变化的形状,时而犹如巨浪滔天,时而又如同海啸腾起数百丈。   他的视线慢慢抬高,最终定格在一片不起眼的龙卷风之中。这种小型的龙卷风在这里随处可见,极其不稳定的气流时不时就会卷起地上的沙砾,形成一片不大不小的龙卷风。   “走吧。”他扯了扯嘴角,目光却暗沉如水。   话音刚落,银色长剑顿时发出璀璨而耀眼的蓝色光芒,那光芒顺着剑身而下,如同水滴般滴落,钻入干燥的沙土中。 第180章   结界彻底消失的一瞬间, 黑暗彻底笼罩住此方天地。空气变得粘稠,滑腻粘稠的汁液擦着柳安木的脸颊划过,柳安木皱起眉头, 只感觉这恶心的触感就像是一条舌头。   长剑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亮,表面上和一把普通的剑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镶嵌在剑身上的绿松石隐约散发出幽幽的绿光。剑柄上的绿松石是老掌门亲手为他镶上去的, 只要是身在幻境之中,绿松石就会发出幽幽的光芒。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下方的青年, 潜藏在黑暗中怪物伸展开一根根粗大的附肢,顺着半透明的蛛丝,悄无声息地从顶部接近。怪物的动作很小心, 只有蛛网极其轻微的震颤, 下方的青年也仿佛对怪物的接近毫无察觉。   青年的背影倒影在腥红的眼瞳中, 怪物分布在头部的前后两侧眼睛中划过一抹贪婪的神色, 它夸张的躯体有一半还隐藏在黑暗中, 六根附肢却如同撑开的伞架般深深刺入两侧墙壁。   “蜘蛛”停在青年的正上方,后背高高拱起,露出一个只有半个身体的红衣小女孩。   小女孩的小半身和这只巨型的“蜘蛛”融为一体,但上半身却保留了较好的人类特征,只不过那张稚嫩的脸上却完全不似孩童的神色,充血的眼眶几乎占满了女孩的半张脸,女孩转动着白色的眼珠, 眼底全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贪婪与饥饿。   小女孩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青年。   一滴粘稠的血液顺着蛛丝缓缓下滑,在青年的侧脸上擦出一条血痕。青年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可惜人类的视线非常有限,青年的眼睛里只有一片黑暗。   而就在青年抬头的一瞬间, 四根巨大的附肢如同镰刀般朝着青年袭去。   这四根附肢上都带着锋利的尖刺,尖刺表面附着一层粘腻的黑色汁液,挥动的附肢拉出长长的黏丝,就在附肢挥出的同时,“蜘蛛”背上的女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几乎挤压了那两个灯泡大小的眼睛占满整张脸:“嘻嘻……嘻嘻……”   带着血腥臭味的劲风袭来,可下方的青年却连抬手抵挡的动作都没有。这场毫无疑问的猎杀,却在最后一刻发生了变故——就在附肢即将收割下青年人头的一瞬间,“蜘蛛”背上的红衣女孩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恐惧如潮水从四面八方袭来,浑身汗毛竖起。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入目的景象让她的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那四根她引以为傲的附肢齐齐被斩断,末端破碎的刚毛痉挛颤抖着。剧烈的疼痛慢了半拍才冲击她的大脑,原本插在甬道中的两根附肢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重量,伴随着女孩痛苦的尖叫,“蜘蛛”朝着地面重重砸去。   蛛背上的女孩被沉重的蜘蛛身体压在下面,半张脸被压进地上的血水中。她瞪大了双眼,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一具被吸干的尸体,尸体的嘴巴绝望的张大,脸上的表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女孩嫌恶的移开目光,她已经认出这是两天前才被她吸干的一具尸体,这个女人被吸干前都还在念着她的女儿。   女孩的一条手臂被巨大的蜘蛛身体压在下面,现在支撑起来更加困难,就在女孩想要挣扎把自己翻过身的时候,幽暗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嘻嘻……嘻嘻……”   动作僵硬了一瞬,女孩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   这个笑声明显是在模仿她,只不过停顿的时间更长,也更沙哑,就像是喉骨摩擦挤出的声音。那笑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得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去想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这种恐惧并没有维持太久,事实上就在她听见那诡异笑声的同时,一把透明的长剑就已经贯穿了她的左胸。   女孩充血的眼睛跟着剑身向上,落在一只半透明的手上。   那只半透明的手转动收剑,利落地将剑身拔出。女孩这才看见在那道虚影之中竟然还有一道实体,只是那实体的骨节相对虚影来说要小一些,右手上也没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老茧。   充血的眼瞳慢慢开始涣散,却一直死死盯着那两道影子。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死?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惑,在她慢慢模糊的视线中,那柄银白色的长剑不断穿梭,每次扬起都会利落削掉一个怪物的脑袋。利器入肉的噗噗声不断在狭隘的甬道中传来,有的怪物甚至连哀嚎都没有发出,就被肢解为数块。未烧的灰烬在甬道中起起伏伏,又缓缓飘落在甬道的两侧。   一虚一实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时而分离,时而交融。“她”看见那个影子不断被拉高,白色衣袍顺着青年的手腕垂下,又随着每次挥剑扬起,一次又一次,直到二者几乎完全融合,再也分不出彼此。   *   长剑表面覆盖着一层厚重的尸油,腐臭的味道充斥着狭小的甬道。柳安木捡起地上断裂的半截鳞片,刮去长剑表面的尸,“啧”了一声:“还真是没完没了啊。”   倒在地上的“蛇人”发出粗重的喘息,它身上残存的鳞片汩汩向外冒着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体,朝着甬道的深处一点点爬去。泥泞的地面渐渐出现了一些很小的水洼,这些水洼呈现出暗红色。“蛇人”仿佛看了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伸出布满倒刺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水洼中的血水。   可惜水洼里的血水实在有限,被“蛇人”粗粝的舌头一卷便所剩无几。   柳安木蹲下身,张开五指,抓住“蛇人”的头发,迫使半死不活的“蛇人”面向他的脸。蛇人嘴里两颗尖牙已经被拔出,满嘴都是黑红的鲜血,呼呼喘着粗气,金黄的眼睛凝成一条直线,眼神中全是惊悚与害怕。   柳安木盯着那双黄金瞳看了会,笑了起来:“囚蛇?”   被抓住头发的半身男人浑身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摇头,但在迟疑了一两秒后,男人突然又缓慢而僵硬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难听又刺耳:“我是……囚蛇。”   嗤笑一声,松开手指,“蛇人”便彻底脱力,狼狈地倒在泥泞之中。   它艰难地咳嗽了几声,从喉咙中又吐出一口粘稠腥臭的鲜血。费力地将自己翻了个身,它咽下嘴里的鲜血,高高肿起的眼睛让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人:“子时…子时…马上就要到了…你来不及了……”   “来不来得及,等我见到真正的囚蛇以后,自会有定论。”柳安木懒得在这个问题上废话。   绕过地上半死不活的“蛇人”,他加快脚步,朝着甬道的更深处走去。   空气中腐臭味渐渐减弱,却而代之是一股浓重的腥气,地上也积了很多血水。越往里走,地上的积水越深,开始只是堪堪没过脚踝,到后面慢慢没过小腿,与此同时眼前的甬道却变得越来越宽阔。   柳安木在甬道的尽头停下脚步,心一点点冷了下去。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棵苍郁的大树,树叶和枝干都是由玉石打造,玉石内部可以清晰看见生长的棉絮。   一个人影安静地坐在树下,从树梢上落下的斑驳光影洒在那人的肩头。男人脸上戴着一面黄金面具,雪白的长发顺着他的肩头垂下,落入树根下方的血池之中。   柳安木单手握剑,遥遥看着树下的白发男人。两人之间只隔了几步,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壑。   忽然,柳安木抬起手臂,手中长剑随意念而动,朝着那玉树的方向劈出一剑,剑气在打出一瞬间化作三道,剑气将池中血水震起数尺,化作凌厉的剑风朝着男人劈去。   “嘭!”只在一瞬间,剑风就将男人脸上的黄金面具劈成了两半。   男人的眉心也被剑气劈出一条血痕,腥红的血液顺着他的眉心滴淌在他挺拔的鼻梁上,又落入他有些苍白的唇角,仿佛白色宣纸上开出缠绵的花朵。   随着男人脸上的面具碎裂开,整个甬道也开始剧烈晃动,沾满粘液的甬道开始快速收拢,来不及撤离甬道的怪物顷刻之间就被甬道压成了肉饼。一时之间,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甬道。   树下的男人并没有动作,那双血色的眼眸淡淡抬起,注视着甬道口的方向。   柳安木盯着男人看了片刻,忽然抬手将长剑收回,冷冷道:“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师尊可为众生弃我一次,便可再弃我第二次。”柏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在叙述一件平淡无常的小事。他的目光落在柳安木的左手上,那里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只用撕下的衣服简单做了包扎,此刻溢出的鲜血已然将包扎的衣服浸湿。   柏止眉心很轻地皱了下,继而又舒展眉头,很淡地一笑:“我总该为自己早做谋算。”   理智几乎被怒火燃烧殆尽,柳安木盯着他的眼睛,冷笑着说道:“你所谓的谋算,就是把人变成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甬道已经开始坍塌,四周都是簌簌掉落的石块与尘土,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是他们的贪婪和欲望,最终将他们变成了怪物。”柏止仰头看了一眼即将坍塌的幻觉,眼神又温柔了几分:“我只不过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实现欲望的渠道,他们曾有无数次从泥潭中抽身的机会,只要他们放弃修行,就可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可惜……退出者寥寥无几。”   “他们因这份贪婪和欲望得到了远超常人的神力,因此终有一日也会死在这份贪婪和欲望上——因果轮回,定数自在,这份道理还是师尊教给我的。”   掉落的石块砸入血池,溅起数丈高的血水。隔着漫天血海,柳安木已经看不见对面的柏止,只能不太真切地听见柏止的声音。那声音时而很近,时而很远,却让柳安木的心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我教你因果轮回,定数自在,是让你不要轻易介入凡人因果。”柳安木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一字一句道:“不是让你以此为局,诱骗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以性命入局。”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很轻微的叹息,随着变幻莫测的琉璃顶重重砸下,整个幻境都在瞬间崩裂。最后的一瞬间,柳安木听见柏止的声音很轻地在身后响起,轻得仿佛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那些凡人是死是活,与你我何干?……师尊可为天下人赴死,为何就不能为我而活呢?” 第181章   浓重的黑雾里出现了一抹刺眼的光亮, 开始只是一个小点,随即由这个小点慢慢向外扩散。   视线逐渐颠倒,柳安木睁开双眼, 手中长剑随念而动,剑身发出阵阵嗡鸣,剑气止住急速下落的趋势。   单手握剑, 借势踏着黑浪翻身而上,沾染了血污的衣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扬起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又急速朝后扬去。   黑浪前进的速度非常快,柳安木用力将长剑插入黑浪的内部从而稳住身形。他眯眼看向远方的城池, 思路极其清晰, 想要稳住目前的局势, 必须先稳住西方的阴门。   一道黑雾从被风扬起的铜板中悄无声息地钻出, 那道黑影慢慢在青年的身侧凝聚, 渐渐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子被断被风带走,又不断重新凝聚。   姬玚慢慢低下头,注视着这个自己选中的主人,他幽深的眼底划过很复杂的情绪:“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那种强大的气息隐匿在青年的脊背中,溶于青年的骨肉血液,那种气息让姬玚觉得陌生, 觉得难以掌控。他盯着青年有些陌生的眉眼,目光又落在青年耳根后的一颗小痣上,心情愈发烦躁:“你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强大到能够完全脱离他掌控的人。   “这对你是一件好事,姬玚。”柳安木没有看他, 而是指了指前方越来越近的城池,“至少在我死之前,有能力把召公奭的后人送到你面前。”   姬玚移开目光,那毫无生气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城池上,城内翻涌着滚滚黑烟,数不清的亡魂怨鬼聚集在城门前,不断用自己的身体撞击那摇摇欲坠的城门。   漆黑的眼眸在瞬间被腥红浸染,姬玚的喉咙里发出两声骇人的低笑:“你是说召公奭的后人就在城门内?”   “他的后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后被困在阴门之内,也难怪老头寻了那么多年,一直找到不到他的踪迹。”柳安木的视线落在城门前的十二道光柱上。在这样的视角里,那十二根光柱好像分开了苍穹和大地,十二位先师毕生的功德都倾注在那十二根光柱中,在漆黑一片的深夜仿佛指引人类文明前进的灯塔。   姬玚的身体再次化作黑雾,缠绕在柳安木的左右,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你想让我做什么?”   “子时开始,鬼门会打开一个时辰,召公奭的后人必然会趁此机会逃走。只要届时你张开鬼蜮,将所有逃出的阴魂都困在鬼蜮之中,找到召公奭的后人就如同瓮中捉鳖。”柳安木的视线擦过城池之中那个被抬得最高的轿撵,挑了挑眉,“机会只有一次,至于要怎么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说的这么好听,你也不过是想借助我之手,困住那些即将逃出鬼门的阴魂。”鬼气中发出两声冷笑,姬玚苍白的脸缓缓在鬼气中浮现:“我的鬼蜮只能困住那些东西一个时辰,你真有把握能在一个时辰内修补好阴门?”   长剑再一次发出嗡鸣,柳安木扯动了下嘴角:“试试不就知道了。”   “呜——”   一人一鬼说话间,远远的,羊骨打造的号角吹响。   空气中的臭味似乎变得浓重了一点,悠长的号角声一阵阵从城池内传出,咚咚的声响不断从城门的方向传来,好像城墙内正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撞击那本就布满裂缝的城墙。   子时,到了。   在那阵阵号角之中,黑色浪潮再一次沸腾了起来,数不清的触手、足肢、尾鳍从那浪潮之中此起彼伏的伸出,令人振奋的叫喊声如惊雷般响彻在此方天地之中。就在号角吹响的同时,缠绕在整座城池上的树枝缓缓放松了桎梏,泛着新绿的枝叶缓缓向后撤去。叫喊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从城外传到城内,又从城内回应到城外。   盘腿坐在城门前的康巴紧闭的眼睛中再次流淌出鲜血,他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手中盘着的珠串也越转越快,终于在又一轮的尖叫和欢呼声中,他手中的珠串陡然断裂,菩提子散落一地,沾染了地上了鲜血,慢慢失去光芒。   康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念经的声音停顿,随即突然喷出一口鲜血,随着这一口鲜血喷出,十二道光柱也立刻变得黯淡,光柱中的身披红色袈裟的光头和尚彼此看了一眼,忽然全部双手合十,口中念经的声音如同惊雷贯耳,金色经文由他们嘴里吐出,几乎要将那欢呼声压盖过去。   十二个和尚嘴里吐出的金色经文汇聚成一条接着一条的金色锁链绕着十二道光柱而下,这些由佛经形成的金色锁链在半空中紧紧相连,如同游龙般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去。锁链取代了刚才树根,紧紧缠绕住不堪一击的城池。   紧接着,半空中一道黑影也急速飞下,伴随着近乎疯魔的笑声,黑色的鬼蜮在整座城池上空张开:“召公奭后人何在?——召公奭后人何在?!昔日你先祖杀我父兄,戮我子民,今日商王六子姬玚,特来还此大仇!”   姬玚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城池上方,城中小鬼无不被他的鬼气震慑,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有胆小些的小鬼竟然直接被吓晕了过去。坐在轿撵之上的男人阴恻恻抬起脸,看着半空黑云中浮现出的人脸,布满血丝的眼底浮现出凶狠的神色:“找死!——既然如此,那就先解决了你再出门!”   轿撵之上的男人重重一拍轿撵得扶手,飞身而上,右手化作利爪,狠狠拍向上空。姬玚丝毫不惧,化作恶鬼相,周身的鬼气化作实体朝着下方压去。   另一边,康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是强驽之末,七窍之中都不断往外涌出鲜血。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他如同破败棉絮的身体就被人扶了起来。   “康巴师傅,你怎么样了?!”程名呼吸很急促,心脏跳的飞快,他扶着康巴身体的手很快就被鲜血浸湿,康巴的身体就像是一具干尸,浑身的毛孔都仿佛再向外吐着鲜血。程名是法医出身,太清晰按照这个出血量,恐怕这个体型消瘦的僧人撑不过一分钟。   康巴嘴唇也苍白干裂,而当他看清了程名的脸时,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开嘴:   “…麻烦你…扶我回去……”   程名的眼眶泛了红,他抱着康巴的手臂都在发抖:“康巴师傅,你流了太多血,现在必须马上给你止血……”   程名剩下的话还没说话,就被康巴拉住他衣服的手打断。那只手枯槁得仿佛只有一层皮贴着手臂,因为常年苦修,指腹上早就是一层厚厚的老茧,此刻的康巴已经说不出话,只能费力地摇了摇头,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干净,如同雪山上融化的雪水。   程名感觉自己喉咙好像哽住了,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眼泪和从天而降的血雨混在一起,他用双手抱起怀里的僧人,康巴的身体单薄好似没有重量,程名将康巴放回到那个用血化成的阵法中央,就在康巴坐下的一瞬间,十二道光柱同时恢复的原本的光亮,和尚们的念经声越来越大,金色的锁链层层叠叠缠绕在城池上,城门不断被撞击,城池内不断有阴魂被度化,变成一缕微弱的金光,穿过上方鬼蜮的桎梏,朝着更远的天际飞去。   康巴双手合十,整个人的生机快速流逝,他的脸上却浮现出解脱的神色。他干涸开裂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呢喃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程名拖着康巴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他感受到这个虔诚的喇叭身上最后一丝生机在他手下彻底消散。也许康巴的灵魂真的会化作一阵风,即将跨越千山万水,回到他最熟悉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得到永恒的安息。   而随着位于阵眼处的康巴死去,十二道光柱在康巴坐化的一瞬间再一次黯淡下来,只是那些光柱中的和尚全部恍若未觉,只是双手合十,念诵着那些他们念诵了一辈子的经文。   位于最内侧一根光柱中的和尚缓缓抬起头,他的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红色僧袍,僧袍的边缘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下侧的衣摆上还沾着干涸的泥土。和尚的目光遥遥和黑潮上的青年对望,立在黑潮顶端的青年一身道袍,长发随风而动,手中的长剑深深插在黑潮之中。   良久,老僧轻声叹息了一声,老迈的眼睛不复清明,只朝着青年微微颔首。   十二道光柱随风消散,连带着那些桎梏城池的金色锁链也随之消失。   子时一刻,阴门大开。万鬼同哭,天地变色。   此刻,黑色浪潮已经扑至城门之前,黑潮上负手而立着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素色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数十道鬼气缠绕盘踞在他周身,时而化作厉鬼相,时而又隐匿在黑气之中。   就在浪潮即将撞向城池的一瞬间,原本插入黑潮之中的银色长剑忽然拔起,剑身猛烈一颤,爆发出刺眼的剑气,那剑气如同一道屏障在城池外迅速升起,随即长剑化作一道虚影,那虚影在半空之中调转方向,朝着黑潮上方快速刺去。   “嘭!”剧烈的炸裂声几乎让整个大地都为之晃动,就在黑色浪潮收势不及,重重撞上屏障的一瞬间,长剑的虚影也以破竹之势贯穿了浪潮的內部,蓝黑色的宝珠在黑潮内部破碎。   随着阵眼被破,整个黑色浪潮顿时在半空中四分五裂,那些被吞噬的怪物噼里啪啦如同倒豆子一样从半空中掉落,一时之间怪物们的惨叫响彻云霄,而围绕在青年身侧的数道黑影也趁此机会快速飞出,利刃般的手爪顿时割断了几个怪物的喉咙。   掉落在地的怪物们发了疯一样又冲向彼此,大怪物吞噬着小怪物,小怪物又融为大怪物的一部分。   柳安木也随着四分五裂的怪物从半空之中落下,风声在耳畔呼啸,他却没有任何要将佩剑召回的意思,反倒嘲弄地弯起嘴角。素色道袍在半空中扬起,如同坠落的飞鸟。   下一秒,后背被一双手接住,那种不断下坠的感觉终于消失。柳安木睁开眼,和柏止对视,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对视,似乎都想要通过眼睛看清彼此那颗真心。   柏止眼睫微微垂落着,半晌,俯身在那人眉角处落下一个吻:“师尊太累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仿佛要印证他所言,城门的方向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一瞬间,紧接着,凄厉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柳安木还来不及说话,就只觉一股强大无比的吸力将自己往城门的方向吸去。整个天地都好像开始往一侧开始倾斜,掉落在地上的怪物们也不再相互吞噬,而是惊魂未定地彼此相互依附,通过那些变异的肢体紧紧抓住地面。   “轰!”   天空惊雷炸响,血雨倾盆而下。那些坠落在地的怪物原本靠着仅仅扒住沙地勉强稳住身形,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有怪物顺着沙地滑落,惨叫着滑向那大开的鬼门,而滑入鬼门的怪物在“嘭”的一声后,便化为一团血雾,被吸入阴门的裂缝之中。   怪物们惊骇地盯着那道吃“人”的阴门,每当有怪物掉入门内,整座阴门上的纹路就会更清晰一分。可哪怕他们再怎么挣扎,庞大的身躯还是在不断下坠,落入阴门只是时间问题。   血雨越下越大,越来越多的怪物串在发出一声哀嚎之后,滚落跌入阴门中化作一团血雾。从阴门方向升腾起一阵红色的雾气,那雾气渐渐笼罩在整个城池上方,随即化作一条血柱冲天而上,血柱之中缠绕着数不清的冤魂,这些冤魂大都不是完整的人身,而是半人半兽,以血雾化作自己的身体,哀嚎着被朝着天际吸去。   柳安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血雨打湿道袍,渗着透骨的寒意。他很快就明白了柏止为什么要精心布下这个局。洪荒石四角的裂痕诞生了四方阴门,而想要修复洪荒石其实并不需要天道的化身,凡是修行至半神之体,皆可成为修补洪荒石的养料!   “所以这才是你的谋划。”柳安木隔着雨幕,盯着柏止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审视这只他亲手教导抚养长大的妖,就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师尊当真以为这些人无辜吗?”柏止只是垂着眼睫,那双暗红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能走到这里的人,无有例外,手上都沾满了鲜血。他们‘吃’人的时候,恐怕没有师尊一般的慈悲心肠。而数千年来,阴门都以修为大成者的骨血修为修补,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大地倾斜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怪物掉进阴门之中,嘭嘭的爆裂声不断响起。血柱的颜色也越发艳丽,鲜红如火,直冲云霄,原本被黑云覆盖的天空忽然以血柱为中心,厚重的云层向四周缓缓被驱散。   怪物如同下饺子般掉进阴门,源源不断地为阴门供给着修为。   这些怪物掉入阴门时或苦苦哀求,或惊恐惨叫,丝毫没有久居上位者的神气,原本破碎的阴门缓缓被修复,沉重的大门缓慢向内关拢。飘在城池上空的姬玚忽然化作一缕黑烟,也顺着阴门的缝隙钻入门内。   毫无疑问,这是目前最好的解法。   这些已经修到半神之体的怪物,一旦全部重新回到人世,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乱子,还不如借着阴门化去它们一身修为,待在幽冥之中赎尽此生罪孽,便可以重新投胎,再世为人。   柳安木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点,习惯了这些天的连日奔波,突然放松下来后,他还有些不适应,但身体却感到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略略抬头,将额头抵在柏止的胸口,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显出平常没有的脆弱。清冷的木香适时地安抚了他疲惫的神经,他忍不住收紧手指,抓住柏止前襟的衣服,呼吸的频率有些乱。这一刻那些沉重的枷锁好像正在慢慢从他的肩膀上卸除,他的耳边只有那沉稳的心跳声,挤占了他全部的注意。   ——真的要结束了吗?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浮现,就让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神经都有电流蹿过的麻感,连呼吸都变得不受自己控制,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他已经分不清这种复杂的情绪到底是激动还是恐惧。   就像长久被困于黑暗中的人,当他再次真切感受到阳光的时候,往往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恐惧。这一刻每一个“守门人”都等了太久,久到那种恐惧已经在他们心底生根发芽,他们每一个人都仿佛成了“胆小鬼”,本能地害怕一场美梦醒来,那缕梦中的阳光消散,手边又一次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   天空中的沉厚的黑云逐渐开始散去,阳光刺破云层,久违地落在一片荒芜的沙漠上。   就在阴门即将彻底合拢的时候,城池之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着粗衣的身影。   这个身影好似凭空出现,他悠闲地走在城门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之上,双手随意插在兜里。闭着双眼的柳安木似有所感,心弦一动,突然抬头看去,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目光隔着雨幕相接。   柳安木和那人对视了几秒,才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心里慢慢一沉:“黄勍?” 第182章   城墙上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着, 时而顿足欣赏着什么。这份悠然自得和下方爆散的血雾,以及随处乱飞的肢体、脏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黄勍只着一件简单的海青僧袍,手中拿着一柄禅杖, 约有五丈长,禅杖上还悬挂了多个圆环,环粗寸余, 每个圆环下方都吊挂着双手反绑的铁人。   当走到阴门的正上方时,黄勍停了下来, 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两人彼此对立。   黄勍站在数丈高的城池上,居高临下看着下方那两个渺小的身影, 嘴角微微上扬。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另一个胸膛中搏动, 也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胸腔中涌动的怒火。   黄勍的微笑一如往常, 只是那微凉的眼底却没有笑意:“你真以为慈悲能救下这些凡人?青山, 你太天真了。”   他高高举起禅杖, 天空倾泻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破旧的僧袍镀上一层金边,那抹金色落在柳安木的眼眸中,他的瞳孔瞬间缩小。   “嘭!”禅杖重重击在阴门上方的凹槽中,巨大的气浪顿时朝四方激荡开,只一瞬间就将即将被吸入阴门的几只怪物撞了出去,那些肉球般怪物在半空中滚了几圈, 还没等生出一分劫后余生的喜悦,阴门上空突然升腾起一股黑色的旋风,紧接着一股更强的吸力再一次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怪物拖入门内。   阴门内迅速绽起一朵朵血花,那些被阴门吸收的鲜血很快被转化,好像几千条黑色蚯蚓顺着阴门攀附而上, 最终全部汇聚到黄勍手中的那柄禅杖内。那柄金色禅杖此刻正在飞快被黑色吞噬,莲台迅速翻转,那些倒吊于禅杖上的铁人也被紧紧吸附在杖身上,远远看上去,就仿佛是盛开的铁莲花。   逐渐放晴的天空再一次逆转,厚重的黑云从四面八方涌来,乌云连成了片,卷席而来的狂风仿佛能滴下水来。数不清的黑色魂魄从禅杖四周飞起,隐隐形成了一个翻转的漩涡,而随着漩涡的体积越来越大,远处的血色光芒反而暗淡了下来,藏在血色光柱中的鬼影不断被扭曲,一张张变形的人脸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吸走,随即很快变成了更深的黑色。   柳安木脑中嗡一声响,顿时明白了黄勍的计划:“不好,他在倒转法阵!”   心念一动,斜插在沙土中的长剑顿时拔出,剑身微微颤动,在半空中迅速调转了方向。   黄勍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冷笑一声,单手扯断了脖子上的佛珠。随即他一手抓住禅杖,另一手用力挥出一掌,二十四颗佛珠同时炸开,禅杖中积攒的能量也借助于佛珠爆开时的力量,在空气中急速凝聚成气浪,一层层朝四面八方射去。   柳安木的瞳孔缩成一点,他在黄勍眼睛里看见了一座巍峨的赤金色石山,那石山仿佛将天地连接在一起,不过此刻石山的表面却出现了一条条很细的裂缝。黄勍也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随着黄勍瞳孔中的赤金色石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柳安木感觉自己的意识好似也在慢慢穿越时间和空间,和黄勍的眼睛融为一体。   刹那间,他已经站在了一个赤金色石山的顶峰,黄勍依旧穿着那身海青僧袍,轻飘飘落在了石山的另一端。   黄勍负手而立,磅礴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身体,此刻他的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情绪:“天地先有法度,事事方有因果,你的慈悲又能渡多少人呢?”   痛苦的哀嚎自脚下的裂缝中传出,洪荒石的裂缝里密密麻麻挤满了数不清的惨状,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橘红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熔炉。大地开始震颤,起初只是轻微的晃动,而随着时间推移,大地逐渐裂开,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深不见底的深坑,不断有人掉入深坑之中。   “黄勍,少拿你和老子比。”柳安木低眸看向裂缝中的惨状,良久,他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能渡一人,老子便渡一人,能渡百人,老子便渡百人。”   “为什么你总是执着去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黄勍发出一声冷嗤,浓雾笼罩在他周身,几乎将他的身形完全隐去。但他的声音却仿佛离得很近,就像是贴着柳安木的耳畔响起:“青山,你已经来不及了。”   柳安木眯起双眼,反问道:“谁说来不及了?”   “你真以为你死了就能填补洪荒石的裂缝?”黄勍从胸腔中发出两声闷闷的笑声:“我告诉你,不可能。天道的力量一分为六,缺一不可,只要我还活着,你便救不了这众生。”   黄勍从浓雾中伸出半个头,怜悯地看着面前执迷不悟的青年:“别再做无谓的牺牲了。一方天地尽毁,他日你我联手,再造他百个千个都使得,你又何必为了那些灵智未开的凡人甘愿埋身在那暗无天日的洪荒石下?”   伴随着黄勍的声音,洪荒石表面的裂缝又大了几分,赤金色的颜色也在快速黯淡,好像蕴藏在洪荒石中的能量在被某种力量快速汲取,与此同时,裂缝中的景象也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滚滚天火自万丈高空落下,像雨点般砸向地面上手无寸铁的人们。   一幕幕惨剧倒映在柳安木的眼眸中,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眸子中的怒火一闪即逝。他看见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不顾生命危险,奔走在危险的大街上疏散人群,他看见那个推着夜宵摊的妇女,在大地裂开的前一刻用尽浑身所有的力量将怀中的女儿推出去。   柳安木咬紧了牙关,连手指也颤抖了起来:“你凭什么替他们做决定?”   黄勍微微皱眉:“什么?”   手指攥进肉里,柳安木死死盯着黄勍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你凭什么替他们做决定?他们是生还是死,冥冥中自有定数,你凭什么替他们做决定?”   “当然是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数!”黄勍眼神微冷,双眸中迸发出冷冽的寒气:“青山,你还不懂吗?如果没有天道庇佑,几百年前他们就应该死了!”   “成为‘守门人’是你我自己选的路,与旁人何干?”柳安木冷笑道:“而今你后悔了,所以你想让他们死,而我却想让他们活,不如我们争一争看——看看到底是你的谋算更胜一筹,还是我的命够硬!”   话音刚落,黄勍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眼睛里交织。他的瞳孔中倒映出那个修长的影子,五色的丝线穿梭在那道身影的身侧。   那道身影站在那里,腰背挺得很直。柳安木抬起下巴,肩膀虽然瘦削,却偏偏给人一种刚硬不折的感觉。他低头看着洪荒石裂缝中的惨状,没有半点迟疑,纵身而下。黄勍下意识伸出手,却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抓住。   那道清瘦的身影如此轻易地穿过洪荒石的表面,沉沉地向着洪荒石深处坠去,而缠绕在他身侧的那些五色丝线也随着他没入洪荒石以下,丝线尾端拖出绚丽又璀璨的弧度。   黄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盯着那道不断下坠的身影,一动不动。良久,他掸了掸僧袍上不存在的尘埃,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   洪荒石内的一切都没有规律可言,倒转漂浮的巨石,散落仿佛被切割的树木,还有逆流而上的瀑布泉水,一切的一切在这里都仿佛被打乱重新拼凑,五色丝线在半空中重新组合,纤长的丝线勾勒出一个庞大的身影,粗粝的鳞片划过两侧的石壁,而这个庞大的影子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温柔的身影。   那道身影伸手双手,将不断下坠的青年环入怀中,红色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白色的长发缓缓从黑暗中显现,落在那件红得刺眼的长袍上。   他就那么定定的注视着怀中的青年,眼神中有温柔也有炙热,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青年从始至终都没有睁开双眼,自从坠入洪荒石的内部,青年仿佛就陷入了沉睡,紧紧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缓开。   一道光影迅速从两人身侧掠过,随着这道光影缓缓消失,青年的原本平静安详的面容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容如陶瓷般出现裂缝,那裂缝随着急速下落的惯性慢慢扩大。   柏止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碰触着青年的侧脸,那脆弱的陶瓷片在被触碰的一瞬间发出”锵“的一声,随即彻底破碎,化作一阵尘沙慢慢散去。   青年被那层陶瓷所覆盖的“真容”也渐渐显露出来,古朴的金色取代了青年原本平静安宁的面容,双眼被反复仔细雕琢,低垂的眼睫透出悲悯的神色,恍若九天之上的神佛垂怜着天下芸芸众生。   “我曾听说天道有六相。”柏止的眼神愈发温柔,他轻轻俯身,在金身神像的额头落下了一个珍视的吻:“慈悲……原来这才是你的名字。”   神像没有拒绝他的亲吻,悲悯的眼神依旧俯看众生。金色的光斑不断从神像身上剥离,这些光斑汇入逆流的泉水,穿过破碎的草木,又在悬浮的巨石上停驻,光斑逆流而上,开始的速度很快,可当快要到达洪荒石的顶点时,光斑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阻拦,每前进一分都十分艰难,直到最后一片光斑也在层层压力中消失殆尽。   柏止抱着怀中的神像,红色的衣袍扬起化作一面巨大的鱼尾,那鱼尾在黑暗中轻轻一摆,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的位置翻转,同时也让四面的石壁出现拳头大的裂痕。   柏止将自己垫在神像的身下,他微笑的目光掠过神像的肩膀,看向洪荒石的表面。那里还有一双眼睛,只不过此刻那双眼睛中的瞳孔不可置信地分裂出数十份,每一只瞳孔都死死盯着洪荒石下的景象。   四周石壁上的裂缝以一个不思议的速度蔓延到顶部,黄勍趴在洪荒石的顶部,数十只眼睛死死盯着洪荒石内部,他知道那只洪荒凶兽正在与他对视,恶劣的笑意充斥着那双血色的眼瞳,他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视线,好似可以从不同的位面同时看向他。   低沉的声音自洪荒石的深处传来,这个声音并不是任何一种语言,却有着明显的顿挫,仿佛在表达什么,可惜黄勍只有天道六分之一的力量,自然听不懂洪荒凶兽的语言。   “咔擦——”裂痕终于蔓延到洪荒石的表面,赤金色的石山中泛出道道鲜红刺眼的光芒。洪荒石彻底碎裂,与此同时六片流光溢彩的鱼鳞取代了洪荒石的位置,在天地间重新撑起一道屏障。   “不可能……”黄勍自言自语地说道,数十只眼睛瞠目欲裂。   浓雾中飘来一声近乎不可闻的叹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早就劝过你了。天道的力量一分为六,你我所执之‘相’都太过于片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黄勍十目通红,咬牙切齿道:“你从未说过,凶兽‘鲧’的真身就被镇在洪荒石之下!”   浓雾中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最终沉沉叹息:“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事以如此,便随它去吧。我们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是吗?”   浓雾中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慢慢勾勒出四道神影,这些神影各有不同,在浓雾中隐隐绰绰,有的神影头顶上生长着数道扭曲的角骨,有的神影两颊处垂着长长的耳垂。   这些模糊的身影彼此交融,随后慢慢向下,汇入黄勍的身体。黄勍的身影慢慢被浓雾吞噬,他的身形逐渐变得模糊,人类的特征正在缓慢从他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一种近乎纯粹的神性。   最后一道神光缓缓从破碎的洪荒石中飞出,这道神光并没有完整的神形,只是如同一个光球。浓雾中的神影盯着那光球看了许久,随即重重别过脸,发出一声冷哼。   光球绕着浓雾飞了几圈,表面的光影暗淡了几分,随即和其他神影一样,缓缓汇入浓雾中的黑色身影。   随着最后一道身影汇入,浓雾中劈出一道闪电,那闪电比天地间任何一道光都要耀眼,仿佛能劈开日月星辰,重塑天地法则。“走吧——”伴随着电闪雷鸣,六个声音同时从闪电之中传来:“九重天上也该换一个主人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