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成犬》作者:扇九【   简介:   *伪酷哥/真甜心/忠犬美攻x斯文败类/神经纤细/缺爱少爷受   *其实是个天降竹马,夫夫携手打怪的故事   温家大少爷温子曳,曾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岭之花。   谁知一场事故后,他性情大变,坠下神坛,成了远近闻名的纨绔废物。   不学无术、一掷千金、荒废家业、纵情声色。   就连契约兽,都是毫不威风的一条狗。   后来,乱局横生,温家凭一己之力杀出重围。   人们才发现,温子曳还是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温子曳。   而那条已成为新任狼王的狗……依旧是他的狗。   *   伪装纨绔三年,到了必须选择契约兽的最后期限。   温子曳决定把废物贯彻到底,选一个同样废物的契约兽。   ——这只就很合适,观赏品种的月光犬,种族最高等级不超过D,除了脸一无是处,完完全全的花瓶。   他欣然将祁绚买回家,原以为能够继续贯彻潇洒的纨绔生活。   却没想到,他一眼相中的兽人,并不是一条柔弱无害的狗。   而是三大王族之一的玉脊雪原狼,银月帝国曾经最天才的小王子。   也是他儿时最好的玩伴,无故失联十年、又爱又恨的白月光。   #白月光回国后,成了他的狗#   #怎么办,急,在线等!#   *   有人问他——要怎样把一匹狼驯养成一条狗?   温子曳笑着回答:“分四步。”   “第一步,让他知晓何为死亡。”   “得到他的那天,我把他关在铁笼里,饿了整整三天。”   “于是,他学会了收敛骄傲。”   “第二步,让他知晓何为痛苦。”   “我磨平他不听话的尖齿跟利爪,叫他再也没法伤人。”   “于是,他学会了放下自尊。”   “第三步,让他知晓何为恐惧。”   “我故意让他看见同族的惨状,让他领略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   “于是,他学会了向我低头。”   “最后一步又如何?”   “给他一颗糖。”   “鞭子与糖?”那人恍然大悟,忍不住问,“您是怎么做的?”   “我啊,我……给了他爱。”   “爱?”   “对,爱。我爱他,甚至胜过爱我自己。”   “他便藏起獠牙,垂下头颅,戴上枷锁,心甘情愿俯首臣称,发誓我可以主宰他的一切。”   “于是,他就从狼,变成了属于我的一条狗。”   *食用指南:   1.主受,但视角可能到处乱飘;   2.作者偏爱群像戏,配角描写不会少;   3.有两对副CP,一对bl一对bg,介意勿入哦;   4.阅读中如有任何不适,请及时退出止损,你好我好大家好;   5.虽然文案在驯狗,但请相信,攻受的人格、尊严和感情都会走向平等,本质是在彼此磨合,作者唯爱互宠~   6.不会写文案,一切以正文为准。读者排雷请移步第一章 加精评论,比心!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星际 未来架空 正剧   主角视角:温子曳 祁绚 配角:余其承 蓝行 萧春昱 许忱 温形云   其它:9流未来星际文。   一句话简介:惊!白月光回国后,成了他的狗?   立意:爱能治愈伤痛,走向未来。 第1章 契约日   泽菲尔大礼堂,联邦中央星标志性建筑之一。   这座庞大而庄严的尖角古堡拥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自晨曦学院建校以来,便风雨不动地矗立在正中心,是重要场合的不二之选。   入学典礼、毕业仪式……以及一年一度的“契约日”,都在这里举行。   新历刚过,瑞雪不化,一大清早,礼堂里已攒动起熙熙攘攘的人头。   契约日,同时也是晨曦学院第9学年生的结业仪式,代表着他们终于完成了长达六年的中学学业,向着更高一层的知识与未来迈进。   唱校歌、听演讲、喝人生鸡汤——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这天和以往度过的八次结业仪式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们甚至能想象接下来的流程:百无聊赖地熬到散场,再伴随着解放的音乐三三两两地离开。   冗长的两个星际时过去,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除了临走前教授的一句话:   “温子曳留下来。”   短短六个字,令打了一上午的瞌睡瞬间不翼而飞。   大家你瞅瞅我、我望望你,纷纷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停下步伐,准备好围观吃瓜。   留堂不是什么值得稀罕的事情,换成别人,他们估计懒得瞥一眼。毕竟十二年义务制教育,学路漫漫,谁还没被教授喊去谈过话了?   问题在于被点名的这个人,本身就是独一份的话题中心。   ——温家大少爷温子曳,联邦历史上最年轻的议长温乘庭的长子。   联邦政权集中在中央星,经首长统管,麾下三片星域则分别由三位议长领衔十二议员治理。   掌握一片星域的绝大部分话语权是如何滔天的权势,普通人难以想象,对于如日中天的温家来说却很稀松平常——每二十年一度的选举大会,三名议长中必有温家一席之地。   哪怕在生源非富即贵的晨曦学院,这样的家世也是闭上眼睛横着走的程度。   更不要说温乘庭乃现今仅存的十名S级精神力持有者之一,实打实地凭功绩上位。   有这样的父亲珠玉在前,温子曳自然打小就备受瞩目,人人都期待他能成为下一个温乘庭。   如此压力下,温子曳非但没有令人失望,做得甚至比同龄时的温乘庭更好:   精神力天生A+,有望随着脑域发育直接步入S;才干卓越,全科优异,没有弱项;更兼教养良好,温文尔雅,性格亦是远超年纪的成熟冷静……   从他十五岁开始接触温家事务起,一直到三年前他二十二岁,整整七年间,权贵圈里差不多年纪的大小姐和公子哥们无不生活在“别人家孩子”带来的水深火热之中。   至于为什么要截止到三年前?   礼堂中,无数微妙眼神落在像是没听见教授那番话、仍站着抱臂打盹的青年身上。   制服皱皱巴巴,领带歪歪扭扭,金边眼镜自挺直鼻梁一路下滑,要掉不掉地勾在鼻尖。   镜片后的双眸半眯半闭,满脸倦怠,昏昏欲睡。过分白皙的肤色令眼周青黑更为醒目,也不知昨晚都去做了什么、玩到几时,满身酒气,整个人没精气神到了极点。   任谁看都不会想到,这就是曾压得同龄人中无人能抬起头来的那位天之骄子、可望而不可及的那朵高岭之花。   温家大少爷已经废了,这是中央星人尽皆知的事情。   三年前,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把温子曳送进了急救室,性命虽然保住,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他的精神力却因此毁于一旦。   脑域严重受损,确诊为残障E级,在极度依赖精神力生活的如今,很长一段时间,温子曳连自己的房门都无法打开。   温家找了无数办法,花费重金,才勉强让他恢复到D级,能在联邦维系正常生活的最低水平。   自A+级别的天才沦为庸常,其间落差不必多说,遭遇这般打击后,温子曳性情大变。   从此中央星少了一员未来精英,多了个混不吝的纨绔废物。   不学无术、一掷千金、荒废家业、纵情声色……温大少建立好名声兢兢业业耗费了七年,摧毁起来却只用一年。   一年后,就连温家也不再努力挽回,将心力集中在培养二少爷温形云上,放弃管束自暴自弃、无药可救的大少爷。   于是温子曳愈发无法无天。   在外浪一整晚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晨曦学院的同学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没个正形的模样。   比起探讨温子曳昨晚又去哪儿浪了,他们更好奇教授留人下来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   众多窃窃私语中,一道冷嗤格外清晰。   一名俊美青年双手抱臂,不屑地望着人群议论的对象,讥讽道:“可别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   许多人面面相觑,也有被点醒的,顿时恍然大悟:“契约日!”   “契约日?契约日怎么了,不是已经散场了吗?”   “你傻了?想想为什么我们能散场!”   “呃……因为校长演讲结束了?”   “……蠢货,契约日该做的事情,我们早就完成了!”   更多的人随这一声反应过来,还有个别脑袋转不过弯的,被身旁小伙伴拖过去耐心解答——   契约日,顾名思义,当然是定契约的日子。更确切地说,是定契约的最后通牒。   为了配合接下来的课程,晨曦学院有明文规定:第十学年开始前,学生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契约兽。   契约兽这种生物又名兽人,生活在联邦辖区以外的北星域。   同属人科,他们的外貌和智力与人类没有太大差别,却拥有强悍许多的体魄与一部分兽类基因,崇尚弱肉强食,科技水平低下。   除此以外,兽人与人类最大的不同在于精神力——他们的精神力波长和人类天差地别,双方却能通过交融,形成一种特殊的共轭关系。   研究将这种一对一的共轭关系命名为契约。   定下契约后,契约兽的精神力就会与主人相连,倘若主人死亡、或者精神力受创,它们也会遭到巨大损伤。严重的要么变成白痴,要么当场丧命。反之则不然,契约兽的生死不会对主人造成半分影响。   还有比这更可信、更靠谱的联系吗?   因为身手的强悍,契约兽常常被用于充当贴身保镖。当然,他们的用处远不止保镖。   很早就有人发现,如果能和精神力比自己更高的兽人共轭,有极大概率可以拔高主人的精神力。   要知道精神力这种东西跟智商一样,多半靠天生,成年前还有希望逐渐增长,成年后基本就会定型。单这一点,就足够令人趋之若鹜。   不过,精神力差距越大,定契约时遇见的阻碍也就越大,一个弄不好,精神力崩溃也不是没有先例,除非契约兽从身到心地臣服,毫无抵抗。   可兽人又不是傻子,谁乐意性命跟另一个人系在一起,当对方的奴隶?   就算被威胁,潜意识里的反抗念头总控制不了,一样会出事。   况且兽人的身体素质与精神力相辅相成,等级越高,往往实力也越强大。这样的契约兽自尊心一般也更强,比起屈居人下,大多宁可玉石俱焚,一死了之,想要利用难上加难。   然而古话有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争名夺利这方面,人心从不懈怠。   琢磨琢磨,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嘛——野生的太凶不行,家养的怎么样?从小洗脑外加培养感情,总抵抗不能了吧?   差距太大概率太低,没关系,也不用那么贪心,换个只高一点的,这不就容易多了?   时至今日,但凡有些底蕴的家族都有自小豢养的兽人族群,寄予厚望、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更是从出生检测完精神力就备好了合适对象,只等成年过后彻底稳定,再来签订契约。   晨曦学院虽然不是什么家族,但作为中央星第一学府,背后的势力也不小,同样拥有一个专门培养契约兽的里学院,负责为那些因成绩优异破例招收的普通学生们提供着落。   所谓的“契约日”,本该是为这类人设置的“相亲现场”,在第十学年开始前,确保每一位学生都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契约兽,以迎接接下来的相关课程。   但能考到这里的哪个不精?   正所谓手快则有手慢则无,真要等到今天,好的早被别人挑走了,要知道同等级的契约兽也分三六九等,可不得提前接触、早早定下?   久而久之,契约日名存实亡,和普通结业仪式也没了区别,以至于突然蹦出个留堂的,好多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弄明白情况后,明里暗里投向温子曳的眼神就更微妙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温家大少爷。他怎么可能没有‘娃娃亲’?”   “有啊,你忘了吗,那只A级的碧目狮……”   问话的那个当即闭了嘴。   温家最出名的一脉契约兽就是碧目狮,血统极高,据说是北星域兽人帝国中的王族——三眼赤焰狮分出的堂系,族群普遍等级都有B。   温乘庭的契约兽便是一只S级的碧目狮,而最初为温子曳准备的,就是那只碧目狮的孩子。   传闻里,小碧目狮的精神力同样是天生A+级,无线接近于S,只等温子曳成年后缔结契约,两相磨合下,说不定能双双突破。   然而在那之前温子曳就废了,纵使有心也无力契约,这样珍贵的契约兽当然不可能继续属于他。   如今,它是二少爷温形云的预备契约兽,虽比不得温子曳,但温形云好歹也有天生B+的精神力,再过两年说不定就能拓展到A级。   即便不能,和碧目狮契约后也板上钉钉。   只可惜……像温乘庭那样的主仆双双S级,怕是此生无望了。   想到这,性格多愁善感点的,忍不住在心底一阵唏嘘。   “就算没了碧目狮,偌大一个温家,难不成连只C级的契约兽都拿不出吗?”   仍旧有人质疑:   “和更高等级的兽人签订契约,这可是最后能恢复精神力的办法了,温子曳疯了才拖到今天。学院里被挑剩下的能有几个能看?”   “谁知道?可能在他看来,精神力是C是D都没什么区别吧,跟A+一比简直天堑。”   “懂了,这就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起此彼伏的闲言碎语中,话题中心打了个呵欠,终于悠悠醒转。   与此同时,礼堂侧门,之前走开的教授领着一队青年男女走了进来。   猝不及防对上堂中这么多双闻声望来的眼睛,饶是成天站在讲台上挨惯了瞩目的教授,也不禁下意识脚步一顿。   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兽人们更是受到不小惊吓,最冷静的那个都脸色惨白,最慌乱的那个……   只听“呜”的一声哽咽,面容秀丽的小姑娘泫然欲泣,发间哗地一下窜出一茬浅金翎羽,在众目睽睽之下颤抖地翕张着,暴露出主人惶恐至极的内心。   ——哦,金丝雀种的,种族习性胆子小、易受惊。   兽人平时样貌与人无异,却会在情绪激动时进入释放态,展露出从属的兽类特征。   不过只是被看几眼就“释放”……   众同学默默想,知道被挑剩下的不能看,但这也未免太不能看了吧!   这种弱不禁风的契约兽,温子曳那个“奢侈”惯了的大少爷会愿意要? 第2章 萧二少   这样的契约兽,温子曳会愿意要吗?   答案当然是“不”。   指节曲起,将滑落的镜框抵回原位,镜片后,浓墨似的睫毛撩开,露出一双犹带倦意的细长眼眸。   单就外表而论,温大少无疑生了副好皮囊,五官秀致,带着东方水乡的婉约多情,金丝边眼镜更添一分文质彬彬。   就算发丝凌乱衣冠不整,他身上仍有从前教养良好的影子,举手投足风度翩翩。   清俊面容因刚睡醒而添了几分迟钝,乍一看去,甚至称得上温柔。   可等那双眼全然睁开,温柔的滋味便荡然无存了。   “——挑选契约兽?”   语调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温子曳懒洋洋地说:“从这堆歪瓜裂枣里边?”   歪瓜裂枣……   围观同学的嘴角抽了抽,虽说的确不尽人意,但这说法未免也太直白了吧!看那只金丝雀,眼泪都要掉了喂!   教授显然也被他不加掩饰的轻蔑惊到,好一会儿才找回话茬:   “温同学,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学院中适合你契约的全部兽人。”   十分语重心长的态度,言谈间隐约的鄙夷却掩藏不住。   刻意咬重了“适合”二字,话里话外只透露出一个意思:想要更好的?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配得上?   “本来按照规定,除非兽人那边主动申请,否则学生不可能分配到比自己精神力等级更高的契约兽。”   教授指了指那位要哭不哭的金丝雀少女,半是奚落半是假惺惺地劝道:“不过,鉴于本届学生中仅剩你一人还未拥有契约兽,这回破例拨来一只C级的。不是谁都有像这样的好机会,错过可就没有第二个了。”   温子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许是身世所以然,大少爷无论看谁——看天看地看物看人,眼里总噙着高高在上的意味,仿佛不屑仿佛讥讽,颜色十分刻薄,无比招人恨。   偏偏他的面貌又是那般春风和煦,两相糅杂下,竟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平衡。   这使得他无论摆出怎样的表情,都有种模棱两可的感觉,像是下一秒就会暴起发怒,又像是心情极好、柔情似水,很难判断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滔滔不绝的教训莫名卡在喉咙中,被这么好整以暇地凝视,教授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表演猴戏的那只猴,奋力抓耳挠腮,落在看客眼里也不过一场乐子。   他心底一突,又气又窘,下意识朝外头人堆瞥了眼。   这个小动作当然不会瞒过温子曳的眼睛。   哦……有人指使?   他想也是,学院的教授除非脑壳坏了,不然谁没事找事,敢当众为难温家的少爷?   温子曳饶有兴致地顺着方向望去,入目是个意料之中的身影。   四目相对,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孔正因猪队友的暴露而气急败坏,粗暴地扭曲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其实即便教授没有去看,温子曳也能猜出来是谁的手笔。   这么低劣又不痛不痒的找茬,除了这位一直把他当假想敌的萧家二少爷外,不做他想。   ——萧春昱,如今的年级第一,三年前的万年老二。   论起家世背景,是同龄人中难得能与他并驾齐驱的角色。   温家眼下正得势,萧家盘踞中央星的历史却比温家更为悠久,萧春昱的曾祖父萧松年是蝉联五届的联邦议长,相比起来,底蕴要深厚许多。   两家的政见同出一门,都是实打实的右.派,联系紧密,但平时也少不了明争暗斗。   明争暗斗延续到子女头上,就成了比较。令萧春昱直接成为“别人家孩子”的最大受害者。   他比温子曳只大了一个月,精神力天生A级,自小聪颖,如果没有温子曳,也该是人人仰望、口口称赞的少年英杰。   可悲的是,有温子曳这么个把旁人压得黯淡无光的妖孽在,萧春昱得到的就只剩“既生瑜何生亮”的叹惋了。   ——看看,温大少、萧二少,长序都如此,注定萧春昱命中带二,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总之,或许是被压抑了太久,自尊心有些变态,温子曳出事后,最不能接受的反而就是萧春昱。   他如愿以偿登上了第一名的宝座,却不是堂堂正正获胜后的战利品,而是轻飘飘到手的嗟来之食。   从前那个誓要打败的假想敌呢,居然受不了打击堕落了!   往后每回取得成绩,萧春昱再也品尝不到任何喜悦与成就感,尤其在温子曳一天到晚浪里个浪的衬托下,简直比当第二名还要耻辱!   他不痛快,凭什么温子曳能痛快?   新仇旧恨,令品学兼优的萧少爷摇身一变成了搞事精,隔三差五就要找找温大少的茬,否则日子都过不舒坦。   让温子曳来评价的话……他觉得萧家要完。   温子曳收回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歪瓜裂枣身上,尤其是那只“破例拨出”“错过这村没这店”的金丝雀。   三年了,萧春昱的手段怎么没一点长进,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他靠什么拿的年级第一?喜怒皆形于色的莽撞吗?   他脸上的不以为意太明显,这种傲然的俯瞰姿态最能点燃萧春昱的怒火。   气上头,萧春昱也不顾大庭广众,跳出来径直嘲讽道:   “温子曳,你还以为自己是精神力A+、想契约谁契约谁的天才吗?少眼高手低了,哪怕是D级兽人,性格不够温顺的或许都会契约失败!”   “现在不乐意,回头精神力受创再跌到E级就搞笑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萧二少居然这么关心我的契约问题?真让人受宠若惊。”听了这番话,温子曳依旧笑吟吟地,“难不成,你喜欢我?”   “……不要脸!”萧春昱的表情像吃了苍蝇。   迎着周围同学奇怪的眼神,他面皮紧绷着抽搐两下,到底冷静下来。   和早就不要脸了的温大少不同,萧二少自认非常要脸,哪可能让人晓得自己背地里偷偷针对这个废物?   他咳嗽一声,暗示性地瞅了瞅一旁哑火的教授。   教授硬着头皮插嘴:   “温同学,萧少、萧同学说得不错,学院也是为了你好。虽然金丝雀胆小了点,但胜在个性柔顺腼腆,契约很难出岔子。战斗能力尽管有些欠缺,照顾人却是一等一的仔细……契约兽也未必非得用于作战,是不是?”   见温子曳不为所动,他又继续道:“不想要金丝雀,其它契约兽也是可以的。他们都是学院从小培养的兽人,来历清白、懂事听话、说一不二,履历都有详细记载,资料我发给你,你可以好好挑一挑……”   “不必了。”   温子曳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嫌丑。”   教授脑门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还以为听错了:“什么?”   温子曳很耐心地告诉他:“胆小不胆小、能打不能打、精神力强不强,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得不够好看,带出去丢本少爷的脸,懂?”   教授:“……”   萧春昱:“……”   内心着实一言难尽,还以为是看不上等级,没想到是长相被嫌弃。   如此纨绔作风,令他们像卯足力气的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甭提多难受了,浑身不得劲。   萧春昱无语凝噎地指着金丝雀少女:“你什么审美,多可爱的小美人,哪里不好看?这都嫌丑,你想契约什么样的天姿国色?”   “要求不高,”温子曳说,“至少比我好看吧。”   萧春昱盯了他片刻,默默移开目光。   那是有点难度哈。   他又给了教授一个眼神,把原来准备好的连环招的最后一招软绵绵地打出来:   “今天可是契约日……”   “契约日怎么了?”   教授严肃道:“按照校规,这是登记从属契约兽最后的截止日期。如果你执意拒绝,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一句,温子曳同学,你将不能升入第十学年。”   萧春昱适时一唱一和地冷笑:“这可好玩了,等你留级,我看温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都不要脸了,管温家的脸做什么。   温子曳耸耸肩,他这三年闹出匪夷所思的笑话太多,表示根本不在乎什么留级不留级的。   他垂眸扫了眼腕上做成手表样式的个人终端:“都这个点了?”抬头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昨夜的酒会还没结束,朋友在等我回去呢。”   “至于契约兽登记……嗯,要是今天结束前能碰到合眼缘的,我一定会尽快通知教授。”   彬彬有礼地说完,扬长而去,身姿之潇洒挺拔,背影之理直气壮,好似他不是赶去花天胡地,而是有什么要紧任务忙着完成。   一干看戏同学不得不感慨:   温子曳到底是温子曳,当精英时爱把别人狠狠踩在脚底,当纨绔时也毫不逊色,做起混账事来比谁都嚣张。   戏看够了,瓜吃完了,人流勾肩搭背地散去。   到最后,偌大礼堂仅剩下一群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敢出声的预备契约兽,还有教授和萧春昱两个人。后者面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少……”教授小心翼翼地问,指了指金丝雀一众,“它们怎么办?”   “哪儿来的丢回哪儿去!”   没能成功使绊子把契约兽强塞过去,反而自己吃了瘪。萧春昱怒哼一声,甩袖走人。   *   离开学院,温子曳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连续三晚没睡,跃迁来返七个星球,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参加结业仪式,站桩听了一早上演讲,铁打的神经也熬不住。   亏得萧二少特地提供了解闷的乐子,令他清醒不少。   他走到交通亭,一辆星舰恰巧从头顶低空擦过,卷起的气流带着晶能燃烧特有的味道,令他极不舒服地眯起眼,脸色更加苍白。   没有停步,几步绕过平台,钻进浮空轨道投下的阴影中。温子曳背倚墙壁,从怀里摸出一盏做旧的深铜色怀表。   扣开表盖,精神力扫过机关核心,一方仅他可见的半透明晶屏在面前展开,数个溢满字符的窗口沿着曲线不断滚动。   镜片后的眼中什么也没有映出,眸色幽深。   过了片刻,温子曳从发送过来的新消息里得出结论,在电子地图上输入一串地址。   “第三自治区东时区醉龙酒楼地下……”   距离还挺远,一时半会儿估计过不去。   除非——   看了眼头顶飞鸟般快速穿梭的星舰群,温子曳扶了下镜框,嫌弃地撇撇嘴。   他收好怀表,抬起手表,精神力一掠,终端智能地翻开通讯录,拨通里头为数不多的号码之一。   对面接通得很快,热情而磁性的嗓音大大咧咧响起:“小曳?有什么事吗?”   “余其承,我要去个地方。”   温子曳想着那个地址,皱皱眉,“开你新买的那辆宝贝星舰过来接我,越快越好。”   “好嘞,马上就到!”   余其承满口答应,顺嘴问:“什么地方啊?”   “好玩的地方。记得带上你的武装库,别带你家阿行。”   “好……嗯?!”   刚跳上自家大宝贝儿的余其承听着终端里传来的“滴滴”忙音,有点懵逼。   慢着,什么好玩的地方要带武装? 第3章 长乐天   余其承来得很快,也很拉风。   新发售的轻量型载人星舰,模拟鲲鹏外貌,流线形的液态金属翼展开如垂天之云,停泊在交通厅里,整整占去三个格点。   身材高大的青年没有借助扶梯,从舱门一跃而下,帅气地揭开墨镜,露出格外英俊的眉眼。   他大步走上前,给了矮他半个头的温子曳一个重重的拥抱,嘴里叽里咕噜不停:   “小曳,好久不见啦,最近在干嘛?怎么都联系不上你?终端说你不在服务区,去哪个犄角旮旯旅游了?脸色这么差,不会是生病了吧,还是又没好好吃饭……”   长长一串问候不带喘气的,温子曳都懒得答。   余其承是他父亲手下一位议员的长子,余家的大少爷,也算从小耳闻着长大,在他堕落前称得上中央星纨绔圈一哥,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不过余其承的花不在男色女色,在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科技发烧友,爱好收集各种前沿科技,包括但不限于星舰、终端、武装……   两人虽然是后边通过酒肉熟起来的,但关系还算不错,是为数不多温子曳愿意麻烦的人。   唠嗑了一大堆,余其承也没指望得到回应,自顾自地说完,顺势呼噜了把小伙伴的脑袋,在温子曳愈发瘆人的微笑中讪讪松开手,投降般竖在耳侧。   “听你的,没带阿行。”   他指了下手腕绑着的终端,“武装库塞满了过来的,能量结晶管够,要不要分你点?对了,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温子曳被他嚷嚷得头疼,余其承真是一如既往地又傻又聒噪。   说起来,他们俩能玩这么好,温子曳自己都很意外——他耐心不佳,一向不喜欢自己想不明白还问来问去的蠢人。   偏偏三年前出事以后,一堆凑过来套近乎的狐朋狗友里,只有余其承这个问题很多的笨蛋入了他的眼。   “地址发你了,走吧。”   拧眉走上星舰,余其承跟在后边看定位:“第三自治区……酒店?酒店有什么好玩的,瞒着阿行出门,后边肯定要挨骂了……”   “出息。”   温子曳摇摇头,余其承念叨的“阿行”名叫蓝行,是他青梅竹马定下的契约兽,“整个中央星会被契约兽这么管着的,恐怕也就你了。”   余其承丝毫不以为耻:“阿行比我厉害又比我聪明,当然听他的更好。”他坐到驾驶位,“小曳你也一样,我也听你的。哦,虽然你现在没我厉害了。”   “……”温子曳窝在后座,扶扶眼镜,又捏捏眉心,阖上双目懒得和他贫。   看人这么不舒服,余其承立刻闭嘴,心里也清楚原因——   三年前,温子曳就是在星舰上出的事。   坠毁后紧急启动的安全系统撑开气囊,将他埋在里头闻了整整九个小时的血腥味、纳米橡胶味和晶能燃毁发动机的锈味,直到救援抵达。   从此以后温子曳就不爱坐星舰,以他的身份,平时也没多少需要委屈的必要,今天突然传唤这么一出,余其承还有点惊讶。   他想了想,摁开星舰的天窗和恒温系统,中央星空气质量很不错,吹来的冷风经过升温和过滤,清新得令人心旷神怡。   温子曳好受不少,眼皮没掀,丢出一句话:   “那地方不适合蓝行去。”   余其承得到解释,受宠若惊地吹了声口哨:“OK,那我们走咯——”   星舰收拢金属翼腾空而起,滑入轨道,让舰外风景掠成一抹流光溢彩的残影。   *   醉龙酒店有八十八层,呈塔楼状,高而细长,顶层雕刻出龙抬头的造型。   远远观去,店如其名,仿佛一条昂首挺胸的卧龙,威势赫赫。   这是第三自治区著名的一大景点。   对温子曳和余其承来说,他们虽然不曾来过,却也早有耳闻:醉龙酒店,是中央星名流圈中胡家的产业。   想到胡家,温子曳就不禁想起萧春昱那货。   胡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萧松年一手提拔坐上的十二议员之位,简而言之,姓胡的是姓萧的麾下小弟。   他是追着一桩遍及主星域、乃至更大范围的兽人走私案,才查到的这处地址。   位置就在醉龙酒店地下,说跟胡家没关系,好糊弄如余其承可能都不会信。   既然与胡家有关,萧家呢?   知情与否?有无插足?或者,萧家才是主犯?   就着后视镜,温子曳简单打理了番仪表,对余其承说:“这几天,是你带我到处鬼混。”   余其承:“啊?”   他茫然又委屈:“怎么鬼混了,我都没见到你人……”   剩下的辩驳在温大少的眼神中咽回肚子里,他朦朦胧胧地明白了点意思,点头重复:   “嗯,对,我带你到处鬼混。”   温子曳:“本来我们在第一自治区开趴,你觉得没意思,在我去参加结业仪式时听朋友说了这个地方,决定过来看看。”   余其承:“嗯、嗯……”   温子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喷雾,朝他脸上身上喷了几下,闻着醺醺然的酒气,满意了:“记好,别说漏嘴,剩下的都交给我。”   他屈指抵一下镜框,嘴唇上翘,是一个温柔又斯文的弧度。   余其承看了心里一抖,每次温子曳这么笑,他都觉得有人要倒霉。   两人走下星舰,瞧见这辆造价不菲的新科技,侍者很有眼色地凑过来,领着他们从交通亭步入酒店正厅。   随意一扫,将周遭景象纳入眼底,温子曳倒在柔软沙发上,露出挑剔的眼神,兴致冷淡地问:   “余其承,这就是你说比开趴喝酒更有意思的地方?”   外人面前,余其承不怎么露怯,很配合地笑道:“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嘛,趴随时能开,酒随时能喝,今天好歹也是你第□□年的结业仪式,总得来个不一样的。”   他掉头吩咐那个侍者:“把你们经理叫过来,报我的名字,听清叫什么不?”   侍者久经培训,自然把中央星不能招惹的名单倒背如流,一早认出了这两位少爷,半点不敢怠慢:   “余少、温少,请在这里稍等,我已经给经理送去消息了。”   经理来得很快,也是一副穿着制服的精英模样,温子曳看到人,用左手小指指节有规律地敲了四下桌子,间隔三短一长,问余其承:“是这样子?”   又哼了声,“搞得神神秘秘的,还弄什么手势暗号,要是故弄玄虚,这酒店我看就别开了。”   经理面色不改,躬身道:“不会让您失望的,请随我来。”   她向侍者使了个眼色,叫人前去嘘寒问暖,引走一些关注到这边的客人的注意。   尔后转过身,领着温子曳二人穿过走廊,进到一处隐秘的电梯里。   电梯下行,再打开时,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是B18。   地下十八层,不是个吉利的数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余其承看到这里,刻意放松的眉头微微一跳——醉龙酒店以其高耸入云的大楼为招牌。   谁能想到在高达八十八层的酒店底下,当真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空间?   这里……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地方?   没等他深想,电梯门朝两侧启开,几乎是门缝泄露的顷刻间,排山倒海般的笑闹与呼喝遥遥钻入耳膜,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未知的一片漆黑,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奇异香味。   眨眼功夫,屋顶和地板星屑似的灯光渐次亮起,铺展出一条璀璨大道,仿佛宇宙中指引命运的星辰长河,令人目眩神迷。   余其承好歹也见惯了大场面,此刻都不禁一怔,心跳随着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快。   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某种类似于热血冲头的兴奋与躁动,忍不住生起一探究竟的欲望,立时往前走了两步。   “咦,”凉冰冰的轻叹从身旁传来,像给他兜头破了盆冷水,余其承回过神,看到温子曳来了精神似的在笑,“有点意思。”   听着似乎是称赞,余其承却很清楚——温子曳不太高兴。   他想到刚刚自己魔怔一样的冲动,咽了口口水,磨蹭着退回来。   模糊的甜香气沁人发肤,温子曳捏了捏眉心:“刺激神经的药物?”   经理愣了下,没料到他能想到这一茬,立即回答:“助兴用的,剂量很小,绝对不会伤害人体,温少请放心。”   “你们这儿花样还挺多。”   眼皮垂下,青年仿佛称赞,仿佛嘲讽,又仿佛单纯的一个评价。经理揣摩不出意思,只得默默陪笑,走到前边领路:“两位这边请。”   走廊从外看去像一条星河,进去才发现,其实是由棱镜、琉璃与玻璃复合建成的,密密麻麻的微型灯孔隔层闪烁,带来光怪陆离的氛围。   越往里,脚下地面越发倾斜,到后来直接变成了向下的阶梯。   幽深隧道中能见度很低,看不清景象。先前那阵阵嘈杂声响逐渐变大,震得人耳膜生疼。   余其承有点受不了,捂着耳朵绕到温子曳身侧,拿终端偷偷给他发消息:   【我们到底要去什么鬼地方?】   【长乐天。】   【没听说过……名字还挺好听。】   是挺好听、挺风雅。可惜……温子曳唇边逸出一丝冷笑,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了解到的也不算多,但稍微知会一下余其承还是绰绰有余:【一个斗兽俱乐部。】   【斗兽?】   余其承愣住,他再怎么头脑简单,这两个字的意思还是清楚的。   契约兽五感体能都远胜常人,善于争斗,晨曦学院第十学年后还有专门的对战训练,他早已习惯在有冲突时以契约兽的胜负一较高下。只不过那些都点到为止,不会无事生非,更不会危及性命。   但余其承也听说过,圈里有些少爷小姐就喜欢找这种刺激。   胜者生、败者死,输了就失去一切。   赌上生死的搏杀,往往更能激发出兽人骨子里的凶性,让战斗更加热血沸腾、险象环生、曲折精彩,更具有……观赏的价值。   难怪温子曳说不适合蓝行来,没有任何一只契约兽乐意看到同胞的生命被用来践踏取乐。   闯入耳中的声音更加难以忍受了,想到那是在为什么而发出,余其承不禁眉头紧锁:   【小曳,你打算做什么?】   他还不至于混账到认为温子曳也对这个感兴趣,自家小伙伴有多精神洁癖,他还是清楚的。   要真是来玩,也不必叫他带好武装……   【难不成你想捣毁这里?!】   一时间,余其承既心惊肉跳,又隐约有点跃跃欲试。但他逞英雄的劲儿还没过去,就得到温子曳一记怜爱的眼神:   【两个精神力D级的家伙,使光能枪都够呛,高等武装更不用提。想什么呢。】   【哦,忘记你契约蓝行后已经升上C了,不好意思。】   余其承:……   平时仗着家世威风久了,差点忘记自己是个不中用的纨绔。   好吧,他沮丧地抓了抓头发:【那?】   温子曳沉吟了下。   老实说,他确实准备对长乐天下手,不过目前还不是时候。今天过来,只为探探路、弄些情报,否则怎么会把余其承拉下水,带上武装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怎么搪塞好呢……   他忽然记起之前敷衍教授的那番话,决定废物再利用一回:   【今天是契约日。】   余其承没反应过来:【所以?】   【所以,】温子曳轻轻一笑,【来这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兽人可以契约。】   话间,旋梯终于见底,巨大的栅栏铁门后亮如白昼,人声鼎沸,完全想象不到是在地底。   经理“咯吱”一下推开铁门。   没有去管满脸一言难尽的余其承,温子曳往外走去,站在门口向四下扫了眼。   入目是仿古罗马的浅金色椭圆形建筑,看台呈螺旋式逐排上升,像他们所在的入口有大概几十个,间隔分布在观众席旁。   这边位置很高,温子曳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下,也能将斗兽场的景象尽收眼底。   朝底部俯瞰,大理石立柱雕琢兽首,高高耸立,围出中央一片宽阔的平地。   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上一轮的厮杀也接近了尾声。   “嘭!”   一道身影倒飞出来,狠狠撞在特别定制的合金横栏上,吐出一大口血,无力地跌倒在地。   为了防止选手暴起伤人,平地外设有一整圈这样的横栏,结实而严密,封顶。   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巨大的鸟笼,将斗兽平台整个包裹在里边,但这并不会影响观众的视线。   温子曳的目光从下方移向半空,不知采用了哪种科技,投影纤毫毕露,将鸟笼中的场景尽职尽责地呈现出来,真实到可怕。   他甚至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味。   “好!就这样!打到他哭着求饶!”   “该死,不该图赔率买他赢的!”   “这就结束了?真没意思……”   “爬起来!判定倒计时了,你个废物,赶紧爬起来!操!”   一声连着一声,此起彼伏,观众沸腾。   摄像机器人蜂拥而上,想要拍到那只兽人痛苦的表情。得到的却只有隐没在凌乱发丝后,失去焦距般轻飘飘的一瞥。   绀紫色的瞳孔,鲜妍剔透,隔着镜头直直与温子曳撞上。   后脊应激地顷刻绷紧,他好似看见深雪的酷寒、刀刃的锋利,转瞬即逝,仿佛是场惊心动魄的错觉。 第4章 月光犬   单方面的对视只持续了极短时间。   很快,镜头错开,交给了另一边冲观众耀武扬威的选手,温子曳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屏住了呼吸,神色也从开始的漫不经心,变得有几分慎重。   他没有再看投影,而是垂目紧盯鸟笼里遍体鳞伤的兽人。额角连同心口一阵狂跳,直觉仍不断回顾着那双瞳孔所带来的、过电般的颤栗。   镜片后,细长眼眸微微亮起,不再是佯装出的敷衍兴味,而是真真切切来了精神。   这样强烈的警兆与威胁,究竟有多久不曾感受过了?   “他、他死了吗!”   坐在身旁的余其承脸色惨白,他平时养尊处优、游手好闲惯了,没怎么见过血,此刻嗓音都打着哆嗦。   经理适时解释:“余少放心,这场是表演赛,禁止闹出人命。后台系统显示,ax1867号选手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心率较高、情绪亢奋,应当还有再战之力。”   话音刚落,那只兽人便如她所说,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两方早就打出真火,进入了释放态,兽类特征明晃晃地暴露在外。温子曳的视线紧锁在那道身影雪白发丝间探出的尖耳和长尾上,微微一怔——   “月光犬?”   余其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下意识喃喃。   月光犬种,一种常见的、普遍为D级的兽人族群,性格忠诚温顺,以极其漂亮、近乎月色的银白毛皮而出名,很受联邦人欢迎。   战斗力非常一般,观赏性倒是很有价值。   “是的,这名选手是一只月光犬。”   经理似乎弄错了意思,闻言暧昧一笑,指着终端说,“您要是喜欢他,等人输掉后,可以参与接下来的竞价。”   “竞价?”   余其承猛地转头,有点匪夷所思,私自买卖兽人可是违反联邦法律的!   温子曳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表演赛……”   他支起下颌,“也就是说,还有别的赛制,允许闹出人命咯?”   “长乐天的演出分三种:决斗赛、表演赛与死斗赛。”   经理解释道:“每个月,长乐天都会进货一批兽人,开展新一轮的斗兽表演。月初举办的是决斗赛,百无禁忌,生死由命。客人如果有看好的选手,赛前可以为它下注。”   “选手在决斗中取得的名次越高,赔付的金额越大。下注的同时,将生成与本金等价的人气值,人气值的高低决定了选手日常的生活水平、起居用度。   “另外,您名下累计的注金越多,您在长乐天的会员等级就越高,相应的福利待遇也会更好……”   简单地说,就是投资、博弈和打榜。   有些人可以靠这个赚钱,就和过去流行的跑马、足彩类似;而有些不缺这个钱的,也能为喜欢的选手一掷千金,满足自己的养成欲,类似于粉丝经济。   不过……到底和真正的粉丝经济有些差别。   嘴唇若有所思地蹭过手背,温子曳哼了声:“本少不喜欢养别人家的东西。要是喜欢,自然要拿到手的。”   兽人又不是明星,看中了,想买下还不简单?何必花别的冤枉钱。   经理早有预料地笑了笑:“温少说笑了,长乐天的选手并不支持买卖,他们中的每一只,都是我们宝贵的财富。”   “可你刚才不是说……”余其承质疑。   “余少爷,”经理着重强调,“只有胜者,才有资格成为长乐天的选手。”   余其承哑然。   那输了的怎么办?   “每一轮的决斗赛会持续十天,根据对决积分淘汰出一百只兽人,接下来将会举办为期十天的表演赛,最后是死斗赛。”   经理的视线望向那个鸟笼,“表演赛的胜者有机会进行下一场,直到一百位中复活出一位,重新成为长乐天的选手,等待下个月的对决。”   “至于败者……会当众举办竞拍,所以才严禁动杀手。”   打榜的好处之一就体现在这里——选手榜上前十的名字,出价都会得到乘积系数,榜一有整整两倍,花费别人一半的信用点便能将人拿下。   不过,这么多选手,有被打榜争抢的,自然也有无人问津的。   温子曳问:“如果没人愿意拍呢?”   “那就沦为兽奴,进行后续的死斗赛。”   经理回答:“顾名思义,死斗赛不死不休,获胜才能活下来。赛中表现出色的,或许有客人看中,出价买走……”   看不中会怎样,她没有说。   但意味已不言而明。   ——要是始终不被看中,等待着选手的,就是在台上不停地厮杀,用血肉和性命为他人娱乐,直到身亡。   残酷淘汰制度的背后,是流动的巨额资金、以及难以想象的庞大走私链。   温子曳眯了眯眼。   还真是有恃无恐,不过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在如今的联邦,明面上对待契约兽都充斥着冷漠,更别提这种藏污纳垢、物欲横流的灰色地带。   毕竟,谁会为异族声讨人权?   哦,温子曳顿了顿,瞥向目露不忍、坐立难安的余其承,还是有的,可惜太少。   他扶一下眼镜,掀起惯有的、意味不明的柔和微笑,望向鸟笼转移话题:   “这一场表演赛,你们觉得谁会赢?”   “胜负挺明显了吧,”余其承闷闷说,“那只月光犬都快站不稳了,受伤应该挺严重。”   经理点头表示赞同:“他的对手是一只金刚熊,有望重回决斗赛的热门人选,虽说都是D级兽人,战斗力上的差别却很悬殊。”   “是吗?”   嘶声震天,投影上,两只兽人的影子快到看不清,蓬蓬血花随着它们不停的碰撞绽开。   任谁都能瞧出来,月光犬已处在强弩之末,正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节节败退,负隅顽抗间,动作可见力不从心的萎靡与焦急。   的确是胜负已分。   但温子曳一直想着那双暗藏凛冽的眼睛。   他说:“我倒觉得还有转机。”   “温少这般笃定?”经理笑道,“那可要试一试下注?现在的赔率应当是最高了。”   “当然,既然来了,总要玩一把。”   温子曳答应得很痛快,经理见状,也为能顺利拉到这么个大客户而喜上眉梢。   她伸手在自己的终端上按过几下后,温子曳的腕表立即发出滴滴两声,紧接着,凭空弹出一道晶屏。   经理介绍:   “这是该位选手的个人主页,温少可以仔细瞧一瞧再做决定。如果想要下注,走右下角的实时通道就好。”   温子曳垂眸看去,第一眼就被占据了主页四分之一的半身照吸引走了目光。   和投影中血污满面的形象不同,打理干净的年轻兽人雪发白肤,紫眸矜贵,五官深邃,神情冷酷。   他穿着长乐天提供的黑色无袖背心,宽松束腰长裤,肌理优美流畅,脊背挺拔犹如利刃。此刻正杀气腾腾地看向屏外,似乎随时会予人致命一击。   这种危险感无损于他凌厉的美貌,反而更加令人心惊胆战、过目难忘。   ——月光犬,观赏品种,向来拥有出众的外表。   就算放到男俊女靓的同族中,这只兽人也是独一档的赏心悦目。凑过来一块阅览的余其承没忍住“嘶”了声,感慨道:   “真好看,那些所谓的宇宙级偶像也比不上他这张脸吧。”   温子曳也短暂地欣赏了一下,才将视线投向旁边的数据记录。   和脸相比,这份资料堪称惨不忍睹。   编号ax1867,男性,种族月光犬。   身高体重三围之类撇去不谈,但凡涉及到身体素质方面的,那叫一个可怜兮兮。   力量、速度、耐性、反应力、爆发力……通通连D级兽人的平均水准都达不到,要说哪里勉强能看,大概是恢复力挺好。   评定契约兽能力最重要的官方指标【六维图】中,数据可视化构建出的蛛网发育不良地蜷缩成小小一团,明晃晃昭示着: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也难怪……毕竟是月光犬……”   余其承欲言又止,不过一般人也不会选这种宠物向的兽人当契约兽吧?遇到危险到底谁保护谁?   可是小曳看上去挺中意他的样子……   纠结地想着,直到跟随温子曳点进后台的动作,看见所谓“人气榜”上一长溜的大数字。   个、十、百、千、万……几个零?   余其承揉揉眼睛,又数了遍,只见榜一的名字后的的确确挂了七位数,还在不断变动。   “多少?三千万?!”他嗷地喊出声,颤颤巍巍道,“买十只D级兽人都够了吧?”   况且这也不是最终的竞拍价格,只能算个前期投资,花销就赛得上他最新的那辆大宝贝儿了……   余大少脑袋一阵晕眩,突然感觉自己是如此的贫穷。   温子曳倒没他那么意外,说实话,当看到那张脸时,他就预料到对方的人气不可能低,光是这份美丽就很值得收藏了。   打开实时通道,这局的赔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有几个名字承担起了月光犬大部分的注金,应该是为了争夺人气榜第一的位置,想在后续的竞拍中提前占据优势。   最高金额一秒一变,榜一的名字不断更换,台上在打,台下也在打,以月光犬会输的前提打得热火朝天。   温子曳只扫了一眼,便不在意地将之关掉。   “怎么下注?”他问。   “长乐天的注有定额,铜注一百、银注一千、金注一万,水晶注十万。”经理向他展示了番操作流程,“在这边输入下注的数目即可,系统会自动扣除信用点。”   说完,她笑着询问:“温少想下多少注?”   温子曳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凑个整,五百好了。”   修长手指在晶屏上随意点划,不出片刻,实时通道里的赔率便剧烈动荡,近乎爬到了1:1。   月光犬名下的人气榜单里,一个名叫【when】的崭新账户拔地而起,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冲上榜首,将所有还在缠缠绵绵打架的人踩在脚底,嚣张至极。   余其承忍不住再次揉揉眼睛,确认:的确是五百注没错。   ……最高档的水晶注,折合信用点五千万。   “小曳?!”他又一次嗷出声,“你、你你你做什么呢!这可是五千万!”   就算他们有钱,也不能这么丢啊!   “我讨厌别人的名字压我一头。”   温子曳笑吟吟地:“再说,好不容易碰着个合眼缘的小家伙,他要是能赢下这一场,这笔信用点就当我送给他的见面礼……”   “他要是输了怎么办?”余其承怎么看都不觉得月光犬能打得过金刚熊。   “那就把他买下来。”   温子曳稍稍侧脸,金丝镜框后,眉眼是东方面孔特有的温柔缱绻,声韵优雅,讲出的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辜负我的信任,不拿一辈子来赔又怎么行?”   “……”   余其承默默缩了缩脖子,一时间分不清他是演的还是来真的。   经理则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温少好魄力。”   温子曳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知晓第一关自己已经过了。   俱乐部暗设门槛并不罕见,大多都有筛选客人的一套机制,长乐天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尤甚,要不是他们身份不一般,根本不可能被这么容易地放进来。   像余其承这样,左脸写着“好残忍”,右脸写着“好想逃”,额头还贴着“根正苗红”四个大字的,下回想再来也没机会。   他还要往下追查,当然不能被拒之门外。   念头一转而过,温子曳舒舒服服地靠到坐席上,心里小算盘打得当啷响:   等这只月光犬一举翻盘、反败为胜,顺利留下来,他就有理由频繁出入长乐天,自然而然能接触到更多隐秘。   至于输掉的可能性?不存在的。   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是个简单货色,又怎么可能败给区区D级的金刚熊?   温子曳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很有信心地继续观影,施施然静候着意外登场,绝地反击。   十分钟不到,场上,白发青年再度被一拳头掀飞出去。   这一回,他没能像刚刚那样成功爬起来,抽搐地伏在地面,连释放态都因脱力而终止了。   耳朵与长尾收回体内,相应激素停止分泌,席卷全身的疼痛令他不得不蜷缩腹部,冷汗一瞬浸透了紧贴脊背的衣料。   【十、九、八……】   系统判定倒计时开始,青年一动不动,好似一具死尸。   【三、二……】   读秒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聆听着广播,认为大局已定——包括仍站在场上,放松了警惕,不由自主露出得色的金刚熊。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死尸般的月光犬回光返照,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从地面蹿起,扑向对手——   谁也没能反应过来,除了视线一错不错落在他身上的温子曳。   “呵……”   低低的愉悦笑声,从大少爷的喉咙里逸出,温子曳心情十分之好,为一切都在预想内的顺利,也为意外发现的这一惊喜。   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他忍不住坐直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投影,难得兴致盎然地期许着下文。   雪白的影子刹那逼近了高大的金刚熊,后者终于反应过来,发出危在旦夕的厉声咆哮。   电光石火,寒芒飞闪,鲜血四溅。   金刚熊锐利的爪子穿透了月光犬的胸口。   青年修长的身躯被手臂串在半空,摇摇晃晃,咳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的污血。漂亮的绀紫眼瞳缓缓涣散,数息后就完全黯淡下去。   温子曳唇边的微笑凝固了,他低头去看晶屏上ax1867号选手的状态栏。   心电图趋于平静,死得不能再死。 第5章 战利品   变故来得太突兀,别说观众,就连台上的金刚熊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彻底傻了。   下意识的反应大过思考,在感受到危险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朝那个方向挥出手臂,企图抵挡一二……怎么就死了?   高大男人瞪着手上毫无生息的白发青年,脸上神色逐渐变得惊恐。他一把扔掉血淋淋的尸体,焦躁地走来走去,冲每一个摄像机器人连声解释:   “我没想杀他!是他自己扑过来……我不是故意的!”   现场一片哗然,表演赛死人,死的还是即将被竞拍的那个,长乐天有史以来也是头一遭。   温子曳双手交叉,表情冷静,现实与推算走向不同,刻入骨髓的精英教育令他在第一时间就恢复镇定,陷入思索。   就这么简单地死了?   是他看走眼,错估了对方的能力?还是说……   余光能瞧见经理难看至极的脸色,遥遥传来隔壁观众席上气急败坏的声音:“那是本少看中的兽人!花了那么多钱养到今天,你们拿什么赔?混账!”   近处,余其承也很崩溃:“不是说好表演赛不准闹出人命吗!”   要不是摄像机器人离得远,他没看太清楚,现在大概要跑去洗手间大吐特吐了。   想他欢欢喜喜出来找小曳玩,被带来这个破俱乐部不说,居然还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当众被杀……   余大少表示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创伤。   “抱歉,余少,这是意外……”   “意外不意外的不重要!”余其承看经理僵在原地不动,不禁逮住人怒喊,“快把笼子打开,看看还有救没有啊!”   “救不了了。”   温子曳轻飘飘地丢来一句话,“后台系统显示,生命体征已完全清零,联邦最高等的治疗舱搬过来都没用。”   像是印证他的话,鸟笼打开,一群武装严密的安保人员先是将金刚熊制住,接着派出一名医护打扮的人靠近月光犬。   更精密的仪器接通,医护看一眼就摇摇头,宣判了最后的死刑。   长乐天处理突发事件的效率不错,很快就有一列小机器人滚上台,分出两拨,一拨抬走尸体,一拨负责清理留下的血迹。   广播响起,舒缓的背景音乐安抚着人们躁动的情绪:【请不要慌乱,紧急情况已得到处理。很遗憾,ax1867号选手不幸身亡,这是长乐天的失职,在这里诚恳地向各位道歉,相应补偿将会在后续讨论发放,还望稍安勿躁……】   【作为代替,接下来我们将举行kh1005号选手的折价竞拍,有意者可以做好相应准备……】   kh1005号,那只金刚熊。   投影已经关闭,看不清详细画面,只隐约瞧见鸟笼中兽人不甘地嘶嚎着,像是难以置信自己一介胜者,却要沦落到被贱卖出去的下场。   “是他自己扑过来的!他自己找死!和我没关系!我还能赢,我没有输,凭什么!”   声音凄厉,隔老远都能听见。   月光犬的尸体正被小机器人抬往死亡通道,这一声传来后,青年贴在身侧的左手小指俶尔颤抖了下,极细微,快得仿佛错觉。   观众席上,温子曳忽然站起。   余其承问:“怎么了?”   温子曳没开口,用行动表达了意思——他转过身。   他想走,余其承当然求之不得,忙不迭地跟上去。   身后,经理勉强微笑着挽留:“温少不看看接下来的竞拍么?金刚熊在D级兽人族群中是出了名的凶悍,这一只更是身经百战……”   “D级兽人算什么东西?”温子曳冷淡到头都不回,轻蔑地说,“不喜欢的,我一眼也不想多看。余其承。”   余其承望望他,有点发愣:“嗯……我在。”   “走了。”   温子曳似乎很扫兴,语调带有一分压抑,听上去心情十分不佳,“去别处逛逛。”   五千万转眼打水漂,任谁都不会高兴。   比钱更严重的,是看好的选手不自量力、硬要找死,对眼高于顶的大少爷来说,无疑是往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经理深知这点,见他不待见自己,便不再去触霉头,停在原地微微鞠躬:   “温少余少有任何需要,终端联系我就好,希望二位在长乐天玩得尽兴。”   温子曳无可无不可地颔首,从来时的那道铁门快步走了出去。   余其承犹豫着朝她摆了摆手,紧随其后,一并踏入幽暗的旋梯中。   “小曳……”   甫一独处,余其承就按捺不住疑问了。他绕到温子曳前方,仔细打量好友:“你在笑?”   黯淡的背光下,青年眉梢略弯,唇角上扬,镜片后的一双细长眼眸噙满了难以名状的愉快、以及跃跃欲试。   像是挑剔很久,终于找到了一样心爱的玩具。   “我没看错啊?你真在笑?”余其承有点跟不上节奏,嘀咕,“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貌似没发生什么好事吧……   看中的兽人死了、比赛输了、还白白花了那么多钱。   虽然温子曳平时也没少铺张浪费,但意外损失和自己乐意是两码子事,难不成是太生气了,怒极反笑?   余其承忧心忡忡。   不用他说,温子曳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但这怪不了他,他想,谁让事情这么有趣?   就像小时候玩侦探游戏,所有人都被表象迷惑时,唯独他一个发现了会将全局推翻的线索,朝真相追去。   那种隐秘的自得、骄傲、满足感和成就感,是做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   他真的无聊太久了,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发出锈蚀的呻.吟,急需点新鲜刺激,打破这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平息下外露的情绪,温子曳推了推眼镜:“拿好你的武装,我们去一个地方。”   “……武装?”   余其承从发呆中回神,当头就迎来这两个危险的字眼,下意识一激灵。   曾几何时,温子曳说着差不多的话,转头就把他拐来了长乐天。   “这次又是去哪儿?”   他干巴巴地问,动作却毫不含糊,从空间钮里取出光能枪和粒子结晶装甲,三下五除二绑好在手臂上。   温子曳按了下手表,经理之前发来的数据包里有整个长乐天的电子地图,他打开来,目光在荧光蓝的建筑图标上来回巡视。   他们所在的斗兽场是A区,B区是观影包厢,C区和D区则是其他玩乐场所和休息室……   他将路线记下,关掉地图,回答余其承:   “去E区。”   *   长乐天的E区设在西南角,与正常活动区域隔开,是一个大型垃圾清理回收站。   这里并不对外开放,平时也不会有客人闲得无聊跑过来,周围很黑、也很安静,只有机器人足盘咔嚓咔嚓的挪动声,以及传送履带轻微的嗡鸣声,形成一种有规律的节奏感。   空气中不再飘散暧昧的香气,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温子曳从单行通道中矮身钻出,不等警报机器人发出讯号,抬手就是一枪,精准无比地穿透核心元件,击碎了里头的能量结晶。   手腕上的终端亮起白光,映亮面前庞大的、盘结交错、又井然有序的机械工程。   和外边的垃圾站没什么差别,这里没有监控,只有一排排运输机器人不断将垃圾倾倒在处理器中,压缩成一个个方饼,方饼再经由传送履带,分门别类地被送往粉碎舱、溶解舱、回收舱……   温子曳站在履带下,身形被衬得十分微小。   “好了。”他自言自语,“侦探游戏开始。”   他转过脸,瞧见余其承堪堪拖着高大的个头从通道中挤出,一边咳嗽一边抱怨:“这什么味儿啊……垃圾站?”   还没对目的地发表质疑,他就看到了地上冒着硝烟的警报机器人,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说:“我都忘了这个!这算强闯禁地外加破坏他人私有财物?我们会不会被请去警察局喝茶啊?”   温子曳也服了他:“长乐天敢让警察进来再说吧。”   余其承:对哦。   他拍了拍肩头落的灰尘,半是害怕半是兴奋地问:“我们来垃圾站做什么?这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余其承。”温子曳勾勾唇,“警报机器人核心元件被摧毁的一瞬间,会反馈给中枢网络,相关工作人员可以看见,很快就会赶过来。我们的时间不多。”   他温文地笑:“来,我问、你答。”   余其承懵逼地点点头。   温子曳往前迈步,终端点亮了周围的黑暗:“如果一个人明明很强,却要假装很弱,是为了什么?”   “呃……扮猪吃老虎?”余其承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但还是老实地琢磨起来,“反正应该有什么理由、或者目的吧。”   “没错。”   温子曳眸光摇摆:“所以,当这个人放弃眼前的利益,选择蛰伏时,一定是看见了更大、更远、更令他渴望的利益。”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觉得对于长乐天的选手来说,最渴望的利益是什么?”   这个余其承有点拿不稳:“……活着?”   “不,”温子曳说,“是‘自由’。”   余其承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什么,细想却还是一团浆糊。但温子曳没有就这点继续延伸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问道:   “第三个问题,你知道长乐天会把死去的选手带去哪里吗?”   “不知道。”余其承动了动木头脑筋,磕磕巴巴地说,“……应该有专门放置尸体的地方吧?类似于医院的太平间……”   “嗯,有。”   温子曳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就在E区,垃圾站的旁边,不过,今天没有开放。”   想到一墙之隔或许就躺着许多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余其承不禁打了个寒颤:“为什么?”   “你忘记经理介绍时说过什么了?长乐天的三种赛制,决斗赛、表演赛、死斗赛……”温子曳说,“每个月的前十天是对决赛,接下来的十天是表演赛,最后是死斗赛。”   ——表演赛禁止杀人。   “她给我的资料里有提到,月中的这十天,停尸间并不开放,用于处理和清洁,好迎接后续死斗赛的大量死尸。”   他们穿梭在高高低低的履带间,没一会儿,抵达了尽头的一排储藏室。飕飕冷气隔着门往外逸出,伴随着似有若无的腐败气味。   “临时插入一条说明。”   温子曳停下脚步,笑容的弧度有些奇异,“冷冻室,大型垃圾站都有这种地方,用来存放一些需要低温保存的废弃物。”   “不过,这里的冷冻室太大、也太多了。”他悠悠地问,“第四个问题,你猜,里边保存着什么?”   “……”余其承有点想吐。   “就算不上台,出于管理、伤重、意外等等一系列原因,兽人也会死。那么,在表演赛期间死去的尸体,会被送到哪里……答案显而易见。”   温子曳走到其中一扇门前,垂眸看着地面晕开的新鲜血渍,轻声说:   “刚刚那只月光犬,按道理会被运来这里,暂时存放。”   余其承一愣:“所以你是为他来的?”   为什么?就算再怎么喜欢,要一具尸体也没用吧!   温子曳看他一眼,枪口贴着储藏室的晶能锁:“第五个问题,他在里面吗?”   “不然呢,你不是说尸体都会被运来这边……”   话音戛然而止,门锁“砰”地损坏,储藏室门口大敞,冰冷的空气一股脑涌出,室内空无一物。   不,不是完全空无一物。   几只运输机器人被拆得七零八落,静悄悄躺在地上,一枚元件咕噜噜滚到温子曳脚边。   温子曳“噗嗤”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他乐不可支,眼眸亮晶晶地反问,“人到哪儿去了?余其承?”   余其承爆了句粗口,感觉脑袋要炸:“这到底怎么回事!”   温子曳毫不留恋地摔上门,转身利落地攀上一条近地的传送履带。   “别着急。”   随着履带运作,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片垃圾站,发丝轻扬。   有那么片刻,余其承简直有种错觉——错觉他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高不可攀的温家大少爷。   “第六个问题,”两人距离逐渐拉开,温子曳扬声道,“你知道除了我们进来的入口,长乐天还可以从哪里离开吗?”   那条履带将他带到回收舱边,无声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每天都会转运出去的回收垃圾舱,机器流水线作业,根本不会知道里边混进了什么东西。”   余其承震惊地听他说着,抑扬顿挫,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等表演赛落幕,发现被损毁的那几台运输机器人时,一切都晚了。避过所有人的耳目,长乐天丢失了一只‘死去’的月光犬——”   不会有人想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他是唯一发现了真相的那名侦探。   大少爷宛如孩子那样恶劣又开心地笑起来:“游戏结束,该拿奖励了。”   他走到回收舱前,光能枪指向开开合合的舱门:“最后一个问题。”   “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出来?”   温子曳语调轻柔,仿佛呢喃,“……我亲爱的战利品。” 第6章 我要他   回收舱的深处,陡然睁开一双眼。   像是晚霞收敛时从玫红过渡而来的浅紫清光,温子曳下意识想起那种绚丽的颜色,居然有人可以将其纳入瞳孔,他深感基因的神奇。   血腥与腐臭混杂在一起——可回收垃圾也是垃圾,干净不到哪里去。   白影携着这样的异味朝自己扑来时,温子曳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   但他的动作并未因此有半点停滞,精神力铺展开来,一口气点燃了身上的所有武装。   地面,余其承目瞪口呆。   一个曾被废过的D级精神力者,一只重伤濒死的D级兽人,能有多厉害?   在今天之前,他对此毫无想象力。   “砰砰砰砰砰——”   连绵不绝的碰撞声凝成一条线,挥来的利爪与粒子装甲、被躲开的光能弹与合金履带,两道身影且战且行,躲避或追击,眨眼间就从回收舱打到了溶解舱。   即便有些应接不暇,温子曳仍然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眼前的白发青年速度快到看不清动作,攻势凌厉狠辣、招招致命。手臂、关节、双腿……他的身体仿佛无一处不是杀器,只要沾边就是一回凶险鏖战,与在斗兽场上时判若两人。   要不是对方受了重伤,状态糟糕,温子曳估计,大约第三次照面自己的装甲就被击碎了。   险而又险地侧过脸,厉风从耳畔荡开,锋利的爪子此刻成了障碍,来不及收敛,就切豆腐般划破了溶解舱的外壳,以及隔层里的化学药剂容纳盒。   “滋滋”,腐蚀性液体朝外迸溅,温子曳趁机让开几步,喘息着望向兽人。   青年很快发觉自己被故意引入了陷阱,可惜太晚,他只得用手臂挡掉飞来的化学药剂,皮肤灼出一片细小红斑。   疼痛令他轻轻哼了一声,嗓音竟然十分清润,毛茸茸的尖耳略略一动,朝温子曳的方向舒张开。   许是清楚一时半会奈何不了那个包裹在龟壳里的混蛋,青年没有继续浪费处在强弩之末的体力,停在溶解舱旁舔舐着手臂伤痕,目光冷酷地打量对面。   温子曳也在打量他,视线从手臂上的红斑,移到肩头:光能枪唯一擦到的一次,竟然只留下一枚白痕。   ……身体强悍到这种程度,多少有些不讲道理了。   剧烈运动后,温子曳脸颊泛红,额角渗了细汗,金丝镜框也有些从鼻根滑落。   他没去扶,保持着凌乱又不失优雅的姿态,笃定说道:   “你根本不是月光犬。”   D级兽人,怎么可能有如此素质。   绀紫瞳孔微微一颤,青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承认也不辩解,仿佛无声的挑衅。   温子曳欣然上钩:“让我猜猜看好了。”   外貌能作假,释放态却不能,那银白色的、月光般的毛皮,犬科动物特有的尖耳与尾巴都切实存在。所以,不是月光犬又是什么?   思维比往常更为活跃,相关讯息不断从大脑存储的数据库中调出,又一一排除。   最后,温子曳想到一个答案。   一个有点天方夜谭的答案。   “雪原狼……”他说,语气在出口的一瞬变得肯定,“你是玉脊雪原狼。”   ——兽人生活的北星域处在集权统治下,大大小小建立了无数国度,分散着无数族群。   那之中只有三个能称上“帝国”,领地辽阔、有无数附庸,就连联邦也不能轻视。而统御这三尊庞然大物的,分别为三大王族:狮、虎、狼。   三眼赤焰狮、白额金尾虎、玉脊雪原狼。   温家所有的碧目狮族,正是三眼赤焰狮的血脉旁支。   “我听说过,月光犬的毛发颜色与雪原狼十分接近,除了狼和狗之间生物性的差别,很难通过外表辨认出来。”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区分:不说等级的天差地别,玉脊雪原狼有一点是月光犬无法冒充的——它们的脊椎骨和普通的骨头不一样,会呈现出玉石般的釉色。   显然,长乐天在登记选手资料时,不至于把脊椎骨给剖出来确认。   不如说,谁会想到身为王族的雪原狼会被卖到联邦?   温子曳看着青年刻意垂下的耳朵,还有那条比一般的犬类更为蓬松、粗短的尾巴,尽管他掩饰地向上卷曲,细看仍然可以瞧出不对。   没被发现真实种族,是因为没人敢往那个方向去想。雪原狼一族本就深入简出,子嗣稀少、地位崇高,每一只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如果有哪位失踪,第一时间就会传遍星际,可他到现在还没有听过任何消息。   这让温子曳非常困惑青年的身份:   “帝国王族在联邦资料库中都有确切的记载,看年纪……你难道是现任狼王的侄儿,祁铭?”   这位王侄和他同年出生,温子曳记得很清楚,眼前的人外貌差不多在二十来岁的区间内,有记载的现存雪原狼中,只有祁铭差不多能对上号。   可惜资料库里没有这些王族的人像,不然才见到时他就能认出来。   讲出这个名字的刹那,温子曳注意到始终冷冰冰的青年气息有了一阵波动,却不是被叫破身份的慌乱,反而透着明晃晃的厌恶。   温子曳立即推翻了原有的想法,不,他不会是祁铭。   就算忽略这份厌恶,那位权势正盛的狼族王侄又怎么可能沦落到这里?   况且刚刚交手时温子曳就发现了,只要往要害处瞄准,青年宁愿舍弃大好的进攻时机,也会选择回避,哪怕那只是声东击西。   这毫无疑问是长年行走在生死边缘,进行搏命和厮杀才会养成的条件反射,为了最大程度地减轻伤势,摒除后顾之忧。   对方大概率生活在没有文明社会结构的蛮荒,北星域有很多这样未经开拓的地方,是走私兽人的团伙最青睐的撒网点。   这也代表着,他不是联邦记载的任何一只玉脊雪原狼。   听上去很荒谬,但事实放在眼前,温子曳不会排除荒谬的可能性。兽人再没脑子也不会放任王族血脉丢失在外,那么,是私生子?   念头出现,又被否决。   狼族一向以忠贞著称,据他所知,现任狼王只娶过两任王后,后一任还是在前一任死去十几年后才有的续弦。   如果也不是私生子……   温子曳突然想到,还有一种情况,会被排除在联邦的记载外,或者说,有关的记载早早终止,没有后文,被所有人遗忘。   ——死人。   现任狼王的确有一个夭折的小儿子,是第二任王后所出,年纪和祁铭差不多,天赋异禀,冰雪聪明,很得狼王喜爱。   可惜,他在十五岁那年不幸病故了。   假设,其实并没有什么“病故”呢?   就像刚刚在斗兽场上,骗过了所有仪器的“死亡”……   他记得,那名小王子是叫——   “祁绚?”   青年眼中终于浮现一丝诧异,随即变成更深的警惕。   他开口,音色低柔清澈,语调则很严酷:“你是谁?”   “温子曳。”   爽快地报上名字,温子曳也不指望他认识,毕竟温大少在中央星再怎么有名,名声也不会穿过联邦封锁传去北星域,更不会流落到蛮荒。   然而祁绚却说:“温家的大少爷,这是我与胡家的恩怨,和你无关,请不要插手。”   温子曳一怔。   短短两个星际时里,这家伙是第几次让他意外了?   “你知道我?”   “总有来看我的客人会说点闲话。”祁绚谨慎地用词。   他说话时总会呲出尖锐犬齿,那是一种威胁的姿态,不难看出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可温子曳发现,他正有意地收敛着、改变着这一习惯。   星际通用语也是,虽然还残存粗鲁的细节,但乍一听,已经十分礼貌流畅。   这只多半出身于蛮荒之地的兽人就如一块缺水海绵,疯狂地吸纳着周围的知识和细节,正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适应着联邦。   他甚至知道长乐天背后站着胡家。   温子曳几乎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兴奋。   祁绚到长乐天能有多久?   主页显示他是第一次参与长乐天的比赛,每月一轮,这轮还没结束,满打满算才不过被抓来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里,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不露锋芒,伪装成最无害的月光犬,接着一边了解联邦,一边摸清长乐天的运作流程、内部地形、警备力量……定下合适的逃跑计划。   如果不是自己横插一脚,他已经成功了。   现在也一样没有放弃,温子曳清楚,万一自己露出任何破绽与弱势,祁绚根本不会选择交涉;而就算好言好语地说着话,但凡神经有半点松懈,底下的余其承恐怕已经沦为人质。   不知道差点小命难保的余大少见帮不上忙,一直站在门口望风,此刻忽然回头朝半空中对峙的两人大喊:   “小曳!有人来了!”   祁绚神情一变,返身就要躲回回收舱,视线掠过残破的溶解舱,身躯突然一僵。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比被长乐天抓回去更加严重,豁然看向温子曳,大少爷用那张温柔俊秀的脸对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运输机器人也就算了,98型高级合金,哪怕C级兽人的全力一击,也只能留下一个小小的凹陷。”   温子曳喜欢这种有人能跟得上思路的感觉,他沉醉于这种暗潮汹涌、步步算计的博弈中,品尝到胜果无比甘甜的滋味:   “你说,一只D级月光犬,怎么能破坏它的?”   “……”   祁绚的脸色完全阴沉下去,他冷冷盯着温子曳,像是要在他身上剜下肉来。   “时间可不多。”温子曳听到通道里传来窸窣人声,悠闲地提醒,“决定好了吗,死过两次的雪原狼小王子?”   “只有我知道,和被长乐天知道,应该还是前者比较划算吧?”   “……你想要什么?”祁绚咬牙切齿地问。   “很简单。”温子曳说,“跟我走。”   他凝视着祁绚,渐渐浮现出欣赏混杂着征服欲的神色。   聪明、果决、够狠。   懂得隐忍,也有孤注一掷的胆量。   他鲜少像这样被挑动心弦,因为得到太轻易,便不在意。万事万物,犹如过眼烟云。   温大少爷自出生起就获得太多,家世给他带来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和权力,天资又令他拥有了与之相匹配的头脑和能力。   无论出事前还是出事后,斯文优雅的表皮披得再好,本质上,温子曳无疑是个骄傲到极点的人。从小到大无不是最好的吃穿用度,更令大少爷娇惯出一种挑剔的脾性,所以他到现在也没有签订契约兽。   家族准备的也好、学院推荐的也罢,甚至是他原本的那只碧目狮,温子曳一个都看不上。   契约兽这种东西和精神力相连,某种意义上,是比普通的亲人朋友更加紧密,距离最近的存在。   比起随便找一只平庸的兽人契约,温子曳宁可留级一辈子。他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就在今天,他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   祁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很快明白了他的目的,顿时,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不屑地嗤了一声:“你想契约我?”   白发青年忽然朝这边走来,温子曳没有躲,容许了他的试探和靠近。   只见那双绀紫色的、晚霞清光一样的眼眸缓缓逼至面前,瞳孔倒竖,呈现出兽类的捕猎特性。被这样的眼睛锁住,就像是站在随时都会坍塌的悬崖边沿,有种命悬一线的刺激。   直到快要鼻尖相贴,祁绚才停下来。   他低低地、高傲地说:“——你找死。”   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却像是寒风。   神经末梢伴随这句威胁嘭地炸开,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愉快,或许兼而有之。   温子曳微笑着,呼吸急促,他扶了扶快跌下去的眼镜,嗓音喑哑:“很好。”   驯服一匹野狼,是赌上生死的棘手挑战,随时需要做好被咬破喉管、掏出心脏的准备。   他厌烦无聊,喜欢挑战。   目光交汇,在这一刻,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定。   温子曳捉住祁绚的手腕,雪原狼不适应地动了动,但没有挣开。   他对祁绚说:“带我下去。”   祁绚睨着人,耳尖抽动,像是听到了什么。他不再犹豫,伸手揽住温子曳的腰,足底轻轻一蹬,不打招呼就往下跳去。   他们站在最高的那条履带上,离地面大约几十米,疾风猎猎,吹得温子曳头发直飘,失重感和急坠感令他的肾上腺素一路飙升。   他却轻轻笑起来。   光能枪塞进手表后的空间钮,温子曳从口袋中摸出怀表,重新取出一支枪,瞄准了溶解舱。   “余其承,”他高声道,“打开粒子装甲。”   地面余其承被他俩这一跳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人给摔折了,听见这句,大脑还没转过来,精神力就下意识地启动了装甲。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   祁绚鲜明地感受到有股极其可怕的能量在背后炸开,化学药剂连同其中的有害物质一并在火光中蒸发,变为气味刺激的青烟。   五感太敏锐,他皱了皱鼻子,耳朵也折叠起来。   溶解舱没有融化的碎片在头顶表演了一个天女散花,砸得四处狼藉,运输机器人不知坏了多少个,足盘侧翻,还在咔嚓咔嚓地响,余其承在它们中间抱头鼠窜。   人类,祁绚看见这一幕,轻蔑地捞了把臂弯中细瘦的腰身,往身前一带。脆弱至极的生物,这点小打小闹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他已经做好后背被碎片砸中、被残留的化学试剂灼伤的准备,可直到落地,一片也没沾边。   运气这么好?   他放下温子曳,瞅见对方瞥来颇为怜悯的一眼,慢吞吞收起手臂上的半透明“龟壳”。   “乖。”温子曳说,“你还伤着,我没有虐待契约兽的爱好。”   祁绚:“……”   可恶的联邦人,还有见鬼的联邦科技!   通道中脚步声凌乱地靠近,一队武装警卫如临大敌地闯进来,对着满眼的疮痍发呆。在他们中间,温子曳瞧见一张眼熟的面孔,是先前那个领他们进来的经理。   她正愕然地看着祁绚:“你是……你不是……”   “你来的正好。”温子曳打断她,“这边的损失,本少全额赔偿。”   “我要他。”他不容置喙地笑了笑,“开个价吧。” 第7章 饯别礼   温大少爷要买一只D级兽人,自然手到擒来。   没有深究垃圾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又为什么闯入这里,经理眼睛不眨,把所有问题都推到那只差点逃走的月光犬身上,做主将他直接送给了温子曳,以表歉意。   作为长乐天拉近关系的“礼物”,祁绚被警卫队拿下后,俨然得到了贵宾级别的囚犯待遇——   双手双脚被强制锁上镣铐,动弹不得,下半张脸包裹在合金口笼中,生怕他突然暴起咬人。   肌肉松弛剂和释放态镇静剂双管齐下,浑身沉甸甸的,精神萎靡不振,连胸口贯穿伤的疼痛都有些麻木。   即便如此,祁绚脸上仍是一片趋于冷峻的平静。   他没有反抗,身上的伤和所剩无几的体力也不支持他反抗。   白发青年赤足单衣地站着,脊背挺直,只一直深深望着温子曳,沉凝、戒备,仿佛在审视即将前往的下一座牢笼。   温子曳心情很好地朝他一笑,斯斯文文,徐徐柔柔。   顿时,犹如破冰一般,祁绚眼底流露出极强的攻击性。   但那点失态很快就被收了回去,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漠然,好似对这种幼稚的交锋不屑一顾。   他越是隐忍,温子曳越觉得他在卖弄獠牙。   对于一个看破他的计划、阻碍他的逃跑、趁人之危威胁他的程咬金,祁绚心里可能不恼火吗?   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有人坏了自己的好事,哪怕迫于形势不得不暂且低个头,温少爷也绝对会在低头时把他往死里阴。   命令他带自己下去时,温子曳已经做好了被反水挟持的准备,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方甚至还愿意帮忙挡一挡漫天飞舞的碎片,从头到尾,表现得非常配合。   这正是祁绚聪明的地方。   温子曳清楚,这只雪原狼的尊严和骄傲根本不下于他,可也该放就放,毫不含糊,有着识时务的伶俐一面。这是他所做不到的。   难得认了个输,温子曳看向自家预备契约兽的目光更加满意。   去而复返的经理带来了月光犬的身份密钥,里边录有祁绚在长乐天活动的所有数据。   选手一旦被买走,就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籍贯也会过明路。在售后服务方面,长乐天无疑下了功夫,安排得面面俱到。   除了身份密钥外,经理同时递过来另一样东西:一枚项圈。   乌漆漆的类皮革材质,亮银色的金属环扣在边缘,雕琢成了兽首的形状,口中含有一块殷红的、鸽卵般的能量结晶,内侧角落里则细细刻着“ax1867”一行字,祁绚的编号。   温子曳的微笑顿了顿。   他当然认得这是什么玩意儿——标记环,温家旗下的产业之一,还是最昂贵的S级型号。   “连S级标记环都舍得送,这可不便宜。”   不咸不淡地垂下眼,温子曳赞叹似的说,“长乐天真是财大气粗。”   经理笑道:“从长乐天出去的兽人大多性格粗暴,不像家养的那么听话,手段当然越保险越好,避免出什么意外。”   说着,她瞥了眼祁绚身后的警卫队长,后者心领神会,当即把兽人押近了些。   血腥、灰尘与回收垃圾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十分刺鼻,警卫队长皱皱眉,嫌恶地拽住月光犬的头发往下压,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   “请温少为他‘上锁’吧。”经理说。   祁绚小指蓦地一抽,又紧握成拳,维持着这个耻辱的姿态,没有挣扎。   他并不了解联邦科技,不知道这枚项圈意味着什么。   温子曳想,否则再怎么样,现在也该跳起来拼命了。   指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金属环,硌到那枚能量结晶时微微一僵,并不愉快的记忆涌入脑海,缠绕着晶能点燃的淡淡气味。   他看到很多双眼睛,全都憎恨地盯着他,包括曾经最温柔的那一双。   青年唇边的笑彻底冷了下来,他扶了扶眼镜,想发脾气。   “……松开他。”   “温少?”   对上幽深的瞳孔,警卫队长不免打了个哆嗦,心底一慌。他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可是……”   “可是?”温子曳神情一厉,“叫你松开,听不明白人话吗?”   他满脸愠色,上前两步,声音都往上提了一个度:“谁准你随便碰我的东西了?嗯?”   “是、是,抱歉温少,是我欠考虑了……”   警卫队长被他斥得吓一大跳,忙不迭地撒手,经理也连声道歉,安抚着大少爷突如其来的怒火。   没有力道桎梏,祁绚抬起头,发现温子曳就抱臂站在他的面前。   那点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青年很快又恢复了寻常斯文温柔的模样,看不出半分先前的不悦。只是眼睫下垂,半遮住眼底的神色。   从他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细长眼眸中尚未平复的余波。   ——原来不全是装的,他真的在生气。   祁绚心知肚明,温子曳这种满肚子坏水的家伙,根本不会因警卫摁住他这点小事生气,所以这一出,是借题发挥。   他在为什么生气?   目光环视四周,最后落在温子曳手中的项圈上,祁绚差不多有了底。   他微妙地有些高兴,这个看不透心思的大少爷还是第一次露出破绽。项圈,恐怕是一个能够击溃对方的突破口。   他需要弄明白这是什么。   “小白狗,”瞧出祁绚的走神,温子曳轻轻喊了声,“回魂了。”   被这个轻佻的称呼煞到,祁绚脸色一寒,尖牙从唇缝间钻出一点,闪烁着锋利的光泽,十分唬人。   别说还隔着口笼,就是什么束缚也没有,温子曳都不带怕的。   他伸手,隔着合金握住祁绚的下颚,直视那双鲜活的、野蛮而又瑰丽的眼睛。   冷漠之外,是厌烦和愤怒,但没有锥心刺骨的憎恨。   出奇地,温子曳觉得心情又好起来。   “低头,不要乱动。”   简单吩咐一句,他亲手将项圈展平,缓缓绕在兽人修长的颈项上。   按照尺寸量身定做的东西严丝合缝,合金兽首环恰好能扣在喉口。   祁绚忍耐着要害被围拢的古怪感觉,更古怪的是与冰冷的项圈截然不同的触觉,来源于人类温暖柔软的手指,时不时蹭过皮肤,令他不自在地滚动着喉结。   锁完项圈,温子曳按着那块能量结晶,注入自己的精神力。   “好了。”他看祁绚仍垂着头,顺手拍了拍近处柔软的发顶,真跟逗狗似的。   祁绚僵了僵,迅速直起身,看死人一样看向他……的手。   然后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温子曳低头扫了眼,跟他一块僵硬,忍不住小声“啧”了下。   只见原本白皙干净的手指和掌心,此刻沾染上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什么的污垢,脏兮兮的散发出异味。   ……忘记祁绚钻过垃圾舱了。   旁边有人机灵地递上湿巾,温子曳嫌弃地擦了擦手,转过身:“带他去洗一洗。”他也得去洗一洗。   视线掠过白发青年被贯穿过的胸口,衣料破损,遮不住里头狰狞的伤,血肉和骨头森然可见。   祁绚显然对它进行过紧急处理,兽人又自愈力极强,没有渗出太多的血,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但乍一看去,异常触目惊心。   温子曳前去洗手间的步伐一停:   “洗之前先去治疗舱里泡会儿,破破烂烂的,丢我的脸。”   *   等祁绚重新恢复照片上那副赏心悦目的状态,已经接近傍晚。   两人在经理的护送下离开长乐天,乘坐电梯一路攀上地面,从醉龙酒店的偏门走出,来到交通亭。   天高云淡,久违地呼吸到外头清爽新鲜的空气,饶是意志坚定如祁绚,都不免有些恍惚。   他注视着周围陌生的景致:高楼一眼望不到顶、宽阔的交通亭中停靠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出行工具、来来往往的人一边说笑,一边凭空点按着什么……看不懂的东西太多,令他松懈的神经再度绷紧。   他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家乡,独身来到人类生活的地盘。   温子曳没祁绚那么多感触,不过也有些萎靡不振。   等人伤势修复期间,他借长乐天的休息区小睡了会儿,现在困倦翻涌,眼皮都在打架。   于是谁都不开口,一个领路一个跟随,沉默地走到星舰前。   余其承早就百无聊赖地倚在那儿,瞧见他们,远远吹了声口哨,打开舰门。   “终于能回去了。”钻进心爱的大宝贝儿里,余其承狠狠松口气。接着,又通过后视镜犹豫地看了眼后座青年显眼的白发。   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束缚都去掉了,唯独脖颈上的项圈格外醒目。   “小曳……你真打算契约他啊?”   被谈论的祁绚面无表情。   温子曳闭目养神,浅浅“嗯”了声。   “但是,”正主跟没事人一样,余其承反倒纠结得要命,他小声嘀咕,“我觉得,他应该不是普通的月光犬那么简单吧……”   温子曳掀起眼帘,往下一瞥,果然瞧见祁绚左手小指抽动地跳了下——他发现对方感到紧张时就会有这种小动作。   他又看向余其承,这货毕竟全程围观了垃圾站的战局,再蠢也会发现不对。   到底是敷衍过去好呢,还是说谎蒙混好呢?温子曳懒洋洋地思索。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   “还用得着问?”余其承信誓旦旦,“肯定是一只变异品种啊!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毫发无伤、一爪子能挠破合金,普通月光犬做得到吗?那必须是至尊无敌金刚霸王月光犬!”   祁绚:“……”   难为这两人能做朋友。   温子曳:“……”   突然感觉好丢脸。   他心道余其承怎么比想象中还蠢,继续阖目,没好气地说:“你用不着管,总之,他以后就是我的契约兽了,明白吗?不该说的别乱说。”   “好吧。”   变异品种很罕见,余其承也只听过传闻,他自认很懂温子曳的顾虑,点点头,“阿行也不能说吗?”   “蓝行……”温子曳可不觉得余其承能瞒得住那家伙,今天的事,回去估计就会被扒得干干净净。   “算了,过几天把他带上,我们聚聚。”   余其承:“聚聚……有阿行在,总不能再来长乐天了吧?”   他真被之前温子曳轻描淡写的“好玩地方”给吓怕了,余大少觉得自己内心太脆弱,承受不住这种“娱乐”。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温子曳会突发奇想到长乐天去。   温子曳叹了声,一时间不知道今天喊他过来是对是错。   “想什么呢,吃顿饭、见见人而已。”他说,“就在你家的繁花轩好了,你来安排。”   余其承立即喜笑颜开,兴奋地拍了下鸣笛:“那成!”   ……   回到第一自治区时,黄昏收敛,夜幕铺展。   中央星的天空没有繁星,黑漆漆的,昼夜温差很大。恒星带来的光热消散后,气温骤降。   从余其承的星舰下来,温子曳被寒风迎面一吹,淹没在黑暗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   头晕、困倦、想吐,还冷。   他只想快点进屋,走到门前,陡然发觉身后的祁绚没有动。   温子曳这才记起自己不是一个人了,还带回来一匹随时可能噬主的雪原狼。   他转身,站在台阶上俯瞰那匹狼。   和温大少爷嚣张的作风不同,他住的地方有些偏僻,头顶没有浮空轨道,交通不便,余其承还是开启了星舰的陆路模式才把他们送回来的。周围没几户人家,十分幽静。   寥落荒芜的灯光扑打在祁绚脸上、眼底,他似乎很习惯严寒和黑暗,神情比之前的所有时候都要放松,绀紫色的瞳孔在夜间蒙了一层剔透的光。   “怎么了?”扶了下眼镜,温子曳的语气有些恹恹的。   祁绚摸着脖子上的项圈,一路他都没有开过口,一开口就单刀直入:   “这是什么?”   “标记环。”   标记,祁绚皱眉,单这个词就感觉不太妙:“做什么用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虽然很乐意满足这份求知欲,但温子曳拒绝留在门口挨冻。   他望着祁绚,白发青年经历过暗无天日的长乐天禁闭,对待陌生建筑物的态度非常警惕,没有一点靠近的意思。   真不乖。   尽管温子曳喜欢的就是他的不乖,可身体不舒服时,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循循善诱。   他想了想,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联邦人一般管这个叫契约环,想知道为什么吗?”   “契约……”察觉到话里刻意的暗示,祁绚眸光微沉。   温子曳打了个响指,别墅大门应声而开,灯光变魔术一样渐次亮起,从窗户里透出暖融融的颜色。   “想知道就进来,家里还有热可可。”   他说,宛如一位大方的主人,温柔地哄劝着自家不听话的宠物犬。   祁绚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有恃无恐的狡黠。 第8章 标记环   室内温暖如春。   恒温系统早就入驻联邦的千家万户,没什么好稀罕,温子曳习以为常地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暖风,祁绚则因此露出些许异色。   “看来你生活的地方比我想象中还要落后。我记得近些年,北星域也开始普及这类简单的科技了。”   温子曳脱下沾染酒气的外衣,随手朝地面一扔,又松开领带和衬衫最上边的纽扣,露出一截精巧锁骨。   他几步走到沙发前,往后坐倒,半边身体没骨头似的陷入柔软布料中。   家政机器人尽职尽责地抱走外衣,准备送去清洗,途径玄关,掉头冲杵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兽人打了声招呼:   【判定:清洁程度88%,上衣领口处有脏污。您好,请问是否需要更衣服务?】   祁绚戒备地盯着它的灯泡眼:“……不需要。”   【好的,感谢您的指令!如有需要,请呼唤仙蒂瑞拉。】   小机器人扛着外衣优雅离开,祁绚一脸凌乱。   仙蒂瑞拉?是他知道的仙蒂瑞拉?那个古老的童话故事?   他一言难尽地看向温子曳,温子曳却没看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山根,懒散地说:“随便坐。”又自言自语似的吩咐,“彼得潘,给我倒杯热可可。”   【好的,少爷。】   不知从哪儿飘出来一道慈祥声音,祁绚受惊地一颤,脊背都绷紧了。   那声音还语调关怀地问他:【请问这位客人想喝点什么?和少爷一样的热可可?】   “……谁在说话?”   【忘记自我介绍,实在失礼。您好,少爷尊贵的客人,我是这栋别墅的智能管家,您可以称呼我为彼得潘。】   祁绚理解了会儿,判断出这大概也是和机器人差不多的联邦科技,顿时无语。   让“灰姑娘”给自己洗衣服,“长不大的孩子”操着一口老爷爷的嗓音……   这种取名趣味,该说恶劣好,还是幼稚好?   运输机器人端着托盘滑到温子曳身边时,祁绚也走了过去。他盯着没正形的大少爷,嘲讽:   “这只又叫什么?白雪公主?”   “小矮人一号,家里跟它型号一样的还有六个。”温子曳说着,意外地瞥了祁绚一眼,“你知道那些童话?”   他都快把对方打入野蛮人行列了,原来还是和文明接轨过的。   祁绚没说话,他不想和温子曳谈论这么和谐而没有意义的话题。   热可可飘出香醇的甜味,不冷不烫,温子曳喝了一口,终于感觉从里到外暖洋洋地舒服起来。   他瞅着手侧站得笔直的青年,由于一直没有回答彼得潘的问题,智能管家默认上了一杯和他一样的热可可,但祁绚半点去拿的意思也无。   “不喝吗?”温子曳吹了吹杯口氤氲的水汽。   “……”   “好吧。”也不介意他的冷漠,温子曳说,“那我们来聊聊标记环的事情。”   他换了个坐姿,双手在膝头交叉,先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对契约了解多少?”   “……人类控制兽人的手段。”祁绚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北星域没有这种东西,他也是被抓去长乐天后才知道的,原来生活在联邦的兽人还有另一个名字——契约兽。   这个称呼代表他们被联邦人的精神力俘虏,性命不得不和一个脆弱无力的家伙绑在一起,时时刻刻需要保护对方。   温子曳“嗤”地一笑:“你果然没学过星际历史。”   祁绚:“……”   这种处处被提醒“你是个文盲”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温子曳边欣赏他的脸色,边慢条斯理地说:   “以前,契约被视为人类与兽人友好邦交的一种象征。建交时,由双方分别选出两位代表,当众进行精神力的共轭,这一流程又被叫做契约典仪。”   “失去自由算什么友好?”祁绚不信,他在北星域时可从来没听说过。   “契约才哪到哪儿?”温子曳摇头,“既不能影响契约兽的思维,也没有行之有效的威胁。你以为仅仅是性命相连,便能叫‘失去自由’了?总不能每下一个命令,都拿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恐吓契约兽就范……放心,联邦人可比你们怕死,中央星也远比北星域和平。”   “说谎。”   祁绚冷冰冰地反驳,“我见过契约兽。”   在长乐天,没有赛程安排的兽人会被收容进特定的囚笼中,不时迎接一些榜上有名的“粉丝”。   虽然他故意在决斗赛上输得很难看,但凭借一张好脸,仍然博得不少关注。   其中有名油头粉面的许姓少爷格外喜欢他,每隔几天就来看望一下,表达自己的势在必得。而许少爷每一回过来,身边都环绕着数只身材高大的英俊兽人。   像是炫耀自己的资本般,许少爷对兽人们动辄打骂,还会故意羞辱取乐。   而那些兽人分明体魄强悍,却对他言听计从、嘘寒问暖,几乎到了谄媚的地步,令祁绚感到可耻又困惑。   为什么不反抗?   就凭许少爷的小身板,一巴掌下去保管吐血三升、再起不能。   关在他隔壁的犬族告诉他,那叫契约兽。   ——契约兽是不能违抗自己的主人的。   犬族同他一样出身北星域,是参加过三届比赛的“老人”,清楚不少有关联邦的事情。   从他口中,祁绚第一次得知了“契约”的存在。   毕竟是直接作用在精神力上的联系,谁知道有多危险?   打知道契约起,祁绚便一直暗自警惕。   “要真像你说的,契约对契约兽没有多余的限制,为什么他们无法反抗所谓的‘主人’?”   他盯住温子曳,想要瞧出对方说谎的破绽。   迎着那双清浅瞳仁,温子曳叹了口气:“哪来的‘他们’……精神力的共轭是一对一的,一个人只能拥有一只契约兽,死了才能换下一个。而且联邦人一生最多建立三次契约,否则精神力会崩溃。”   祁绚皱眉,许少爷分明就有很多只。   不等他反驳,温子曳话锋一转:“我猜,你看到的‘契约兽们’并非真正的契约兽,而是另一种‘契约’。”   “另一种契约?”   不知怎的,祁绚忽然想起他之前的话——标记环又称契约环。   抚上脖颈冰冷的项圈,白发青年领悟得很快,脸色一凛。   温子曳见他明白过来,舔了舔唇边沾上的可可液,说:   “回忆一下,他们是不是都有这个?哦对,要是戴着,你不会注意不到,应该是做成了别的样式。手环?脚环?也许藏在衣服底下……”   祁绚的呼吸随着他的话急促几分。   “胸口。”   他寒声打断,闭了闭眼。   那群兽人里有个喜欢脱掉上衣显摆身材的家伙,靠近心口的胸肌上,镶嵌着戒指般的银环。   很少看到有人往那种地方穿环,深深扎进肉里,看着就疼,所以虽然只瞥过一眼,他仍留下了深刻印象——银环中央的确有一粒差不多的殷红晶体,宛如宝石。   彼时他还以为是许少爷的恶劣癖好,光顾着嫌恶,根本没多想。   温子曳神情古怪了下:“……真会玩。”   看来他在纨绔的领域上依旧任重而道远。   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祁绚手指略弯,尖锐指甲无声探出,就要把项圈整条扒拉下来。   “劝你别白费功夫。”   温子曳眼皮没抬,“标记环的材质看着普通,其实是目前最前沿的胶状粒子,能承担高达三百吨的撕扯力,凭借人力是弄不坏的。”   “就算你突发神力,或者运气好、不,运气差拿了个次品,真把它搞断了……”他轻飘飘地说,“系统通路中断,纳米针刺会在第一时间弹出,钻入皮肤,注入致死性生物毒素。”   “……”祁绚指腹一抽。   “另外再补充一点:标记环和精神力相连,如果你把我弄死,或者逃到离我很远的地方,能量结晶里的精神力得不到补足——啪。”   大少爷开玩笑似的打了个响指,“针刺一弹,人就没了。”   “契约的限制是被动的,标记环则是主动的。要是主人不高兴拒绝注入精神力,下场就只有等死。”   他问,“懂为什么了吗?”   为什么言听计从?为什么嘘寒问暖?为什么近乎谄媚?   性命掌握在别人手上时,尊严还重要吗?   祁绚双手攥紧成拳,说不出话。   温子曳的微笑逐渐掺杂入一丝尖锐的讽刺:“你以为这就完了?单单这点功能怎么够呢?根本不能满足需求不是吗?标记环的功能模块可多了,定位、监测、电击惩戒、注射药剂长时间保持释放态……联邦法律管不到的地方,人总是很有想象力。”   “懂么?”他又问一遍,字字咬得清楚,“这才是真正的、人类控制兽人的手段。”   要不是契约还有拔高精神力的作用,标记环的造价又十分昂贵,供不应求,古老的共轭方法恐怕已经惨遭淘汰了。   就算没被淘汰,现在绝大多数人也习惯会给自己的契约兽戴上标记环,方便日常管控。   慢慢的,联邦开始把“标记环”叫作“契约环”,将它视为另一种形式上的“契约”。   空气沉凝片刻。   祁绚眸光晦涩,瞳孔中映出青年言笑晏晏的脸。   在确认过项圈的坚韧后,他没有再继续无谓的挣扎,心底一片沉寂。   ……大意了。   强烈的挫败、耻辱和懊恼,令他的表情趋于封冻。   温子曳很“喜欢”他,他看得出来,这种喜欢就像小时候遇到了极有挑战性的游戏的自己,迫不及待想要亲手通关。   于是祁绚推己及人,断定在“通关”之前,温子曳不会用别的手段对付他,才选择戴上项圈,任由其领回家。   可温子曳希望的“契约”原来是这样。   与精神力、意志力的对抗无关,也不需要兽人的心悦诚服,一道标记环,轻而易举如同作弊,不知不觉中他竟就这么着了道!   卑鄙,祁绚朝温子曳目露凶色,其中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就算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垃圾站短短的交锋与合作中,他也在某一瞬间生出过认可。   认可这位中央星鼎鼎有名的纨绔大少爷,有资格也有能力作为他的对手,展开厮杀与较量,甚至一度为此感到诡异的、久违的兴奋。   然而虚假的契约像是一盆冷水,把他泼醒了。   联邦的人类,祁绚咬牙,阴险、下流、虚伪、奸诈……   翻来覆去用各种贬义词把人骂了一遍后,温大少终于喝完了他的热可可,放下杯子,冲濒临炸毛的小狗招了招手:   “过来。”   祁绚冷冷瞪他。   温子曳似笑非笑:“你想一辈子戴着那玩意儿的话,我倒也没意见。”   祁绚一怔。   “你要取下来?”他狐疑地问。   温子曳睨他,一瞬明白了他刚刚的心思,和那道复杂目光中的含义,哂笑道:“首先,我讨厌它。其次,我不需要它。”   “应付一下长乐天而已,通关游戏还是亲手来比较有成就感,我对开挂没有兴趣——真正的契约比这有意思,你觉得呢?”   昂贵的项圈“咔嚓”解开,掉落在地上,被仙蒂瑞拉当成垃圾扫走。   温子曳窝在沙发里,瞥见青年因低头而微垂的颈项,忽而起了恶劣玩心。他趁机抚过掌心下来不及设防的咽喉,过了把手撸恶犬的瘾。   一触即走,隐含的挑衅意味却又无比鲜明。   祁绚猛地一僵,脊背顿时张满犹如弓弦。   他几乎是下一秒就突兀暴起,窜回了玄关,身体反应由于长乐天注射的药剂变得有些迟钝,脖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被触碰的温热,从下颚到肩背一片发麻。   “你!”   那张漂亮的脸打破了一贯以来的冷酷,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堪称精彩纷呈。   “哈哈……”温子曳看他慌里慌张的窘迫模样,没忍住笑,得意至极。   好一会儿笑累了,悠哉地打了个哈欠:   “彼得潘,带他去治疗舱。”   【是的,少爷。】   智能管家在墙壁上亮起箭头指示灯,【尊贵的客人,您受伤了吗?那可真是太糟糕了,请随我来,彼得潘将为您安排最高级的营养液。】   白天的时间并不足以让胸口的伤完全修复,但祁绚没想到,温子曳居然还愿意让他治疗。   “你不打算契约我?”他压下刚才的龃龉,谨慎询问。   “你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我?”   温子曳轻哼一声,“契约当然要在状态最好的情况下进行,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还没蠢到在这时候找死。”   “建议你也好好休养,别做什么不自量力的事情——比方说夜袭。提醒一句,我的房间可没那么好进。”   说完,他丢下祁绚,散漫地晃上二楼。   走到楼道中央,又仿佛想起什么,大少爷居高临下地垂一垂眼睫,隔着金丝边的眼镜,眸中水波温软,框住门边的雪白影子,柔声说:   “祁绚,明天见。” 第9章 新游戏   第二日一早,温子曳因顽固的生物钟在清晨醒来时,睁眼就看见天花板上不断跳动的巨大感叹号。   见他清醒,感叹号跳动得更加激烈,一行字幕从鲜红的符号旁边滚出:   早安,少爷!   温子曳默然两秒,按住抽痛的额角:“彼得潘,你在做什么?”   字幕继续滚动:在解释之前,老彼得希望可以解除勿扰模式,亲口告诉少爷这个不幸的消息。   温子曳:“……解除。”   【容我再次向您慰问,早安,少爷。尽管这个早上并不安稳。】   智能管家苍老的声音努力扭曲出哭腔,【不幸发生在凌晨,星际时三点二十二分四十八秒,尊贵的客人打碎了客厅的落地窗玻璃,顺便拿走了桌面的几样玉雕摆件,从飞币街道沿东南方向离开。】   【目前小矮人五号与六号正在修复落地窗,仙蒂瑞拉打算处理一下碎片,但由于复合玻璃材质过于坚硬,超出了她的粉碎消化范围,于是出现了第二个不幸的消息:她死机了。】   【白雪公主尝试为她重连通路,然而很遗憾,她装载的是小矮人系列机型的修理模块,仙蒂瑞拉迎来了第二次死机。哦,太令人悲伤了,这位淑女的命运何其坎坷!】   声情并茂的播报后,温子曳忍不住思索:当初他设定彼得潘性格模块时,是不是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彼得潘:【少爷,请问您有什么指示吗?】   温子曳回过神,他头脑倦怠,声音却仍冷静而有条不紊。   “仙蒂瑞拉有自动修理模块,叫白雪不要给她添乱,放着就行。那些玻璃碎片五号和六号可以回收利用,让他们处理。至于祁绚……”   他翻了个身,脸颊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小锡兵跟上去了吗?”   【按照您的吩咐,小锡兵附着在为客人准备的上衣袖口上。泡完治疗舱后,客人穿上了那套衣物。】   彼得潘说,【定位显示他已抵达第一自治区的上城区交通中枢,请问少爷是否要立即前往?】   温子曳发出一记模糊笑音。   “交通中枢?看来小锡兵已经跟丢了。”   【跟丢?可是移动速率曲线全程都没有出现过差异性变化……数据分析误差点小于0.02,判断为同一个人。】   天花板上的画面从感叹号变成了数据图表,能清楚地看出,采集对象先是以极高的爆发力快速奔跑,间或夹杂着休憩、行走;进入人流密集的商业区后,他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缓慢移动,很可能在觅食、交际、或者收集信息。最后恢复一开始的速度,目标明确,向交通中枢进发。   眯眼看了一会儿,温子曳指向图表中的一个地方:“这里。”   “从这个时间点后开始,小锡兵跟着的就不是本人了。”   彼得潘不解:【只是正常的行为更改,从移动变为停止,符合之前的规律。为什么?】   “当然符合规律,因为这种规律是他故意制造的啊。”   温子曳自言自语般地在笑,“只是坐过余其承一回星舰,就记住了自动驾驶的默认速度,还能精准地控制在相应范围内……”   祁绚的体能比他预想中还要惊人。   “他从最开始就发觉小锡兵的存在了。”   猜测着图表下真实的意图,温子曳闭上眼,仿佛能透过数据流线看到当时的场景。   白发青年如何在人来人往的商业区中寻找目标、模拟对方缓慢改变着行为规律、最后通过某种手段将小锡兵转移……   分开后,那个人乘坐上自动驾驶的星舰,代替他向彼得潘传递着和之前差别不大的数据。   “就算是兽人,保持两个小时往上的星舰速度也不可能,这是他不可控制的破绽。”   像是解开一个谜题,青年宣布答案后,奖励自己懒散地蹭了蹭枕头,放任困倦重新上涌。   彼得潘忧虑地说:【我很抱歉,少爷,这是我的失职。需要使用特别权限调取第一自治区的监控录像,排查客人的踪迹吗?】   “唔,不着急。”温子曳含含糊糊地,“我再睡会儿。”   “——不听话的小狗,先让他在外边吃点苦头好了。”   *   星际时7:41,A.M.   祁绚搭乘一辆星舰,飞离第一自治区,正在前往第二自治区的跃迁中转站。   他戴着黑色口罩,遮住小半张脸,穿一身新买的灰色卫衣和球鞋,兜帽扣住满头月华般的白发,细碎地从缝隙中钻出几缕,翘在颊边。   就像随意出行的普通联邦人一样,他的打扮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至少这辆出租星舰的司机没有,他性格热情,一路上都在和这位瞧起来酷酷的青年嘚吧:   “小伙子看着挺帅,是哪个明星吗?你这个年纪还是学生仔吧,我家孩子跟你差不多大,刚念完中学。到跃迁中转站,是出门旅游?就你一个人?怎么不和朋友一起,这是上哪儿去啊?第三星域?哎哟,我家那个也天天嚷嚷着要去第三星域玩,有什么好玩的,那儿不比我们第一星域,靠近南北封锁线,很危险的……”   东拉西扯,说这说那,即便十句里也未必有一句能得到回应,司机仍然乐此不疲。   祁绚不和他聊天,说多错多,他低头凝望着腕表,假装自己在看终端。   ——联邦人不可或缺的工具,集身份证明、网络通信、交易支付等一系列功能为一体,常常做成手表、首饰一类方便随身携带的样式。   当然,祁绚看不了什么终端,这东西和那些五花八门又很烦人的武装一样,都属于联邦科技,只有人类的精神力才能启动。   这块腕表也不是终端,只是一个装饰品,之前在商业区时,跟他换衣服的小年轻身上戴的。   感谢温大少的挑剔,给他准备的衣服用料裁剪都非常讲究,穿在身高腿长的祁绚身上更是活脱脱一个模特架子,谎称在做节目后,小年轻没犹豫过半分钟就同意了这桩交易。   接着,以拍摄为理由,他们在一个路口摆了会儿地摊。   祁绚负责提供货物——温子曳家里随手捎上的摆件;小年轻负责讲价推销,为了在镜头前表现自己,他十分卖力,两人很快赚到一笔不菲资金。   继续感谢温大少的挑剔,那些摆件看着寻常,价格却不那么寻常,即使图快贱卖了出去,也轻轻松松就凑够了跃迁的信用点。   分赃完毕后,祁绚按照原本的打算,前往第二自治区的跃迁点,离开中央星。   这是他在长乐天时就想好的路线。   说什么“明天见”?开玩笑,他可从没考虑过留下来陪温子曳那个愉悦犯勾心斗角。   ……虽然祁绚心知肚明,这场逃跑根本就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是大少爷和他新一轮的胜负游戏。   趁这个机会,他得尽快回到熟悉的北星域才行,联邦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和危险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祁绚摸摸卫衣口袋中的信用点卡,想起之前袖口上的微型机器人,眉峰微皱。   不如说顺利得有点过分,开始令他不安了。   温子曳的手段,会这么容易就摆脱吗?   “现在的孩子啊,一个两个总想往外边跑,说什么长见识……星域之间的跃迁价格多贵,再说,哪儿能有比中央星更有见识的地方?”   司机还在滔滔不绝,祁绚看向窗外,景色因星舰过快的速度晃动成模糊一片。   他动态视力极佳,能看清周围的高楼越来越稀疏,视野越来越开阔。   跃迁点是交通要地,人流聚集处,怎么会这样僻静?   念头划过的瞬间,祁绚瞳孔收缩,意识到不好,转头就朝司机扑去。   碎嘴的男人却早有准备,探向脖颈的利爪撞上一道坚固“龟壳”,迸溅出大簇火花。   一击不中,祁绚立时变抓为拐,手臂一把将司机头颅扼到身前,肘骨重重在胸口一抵。即便有装甲护着,男人依旧岔了气,酸麻得想吐。   不等他反应,祁绚绞住他的双手,踹掉半边舱门,估测了一下离地距离,二话不说一个自由落体。   “啊——!”   星舰因惯性迅速消失在眼帘里,司机的胆色明显不比温子曳,在空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救命啊!大哥救我!”   大哥?   借半途的一棵树卸去大半冲击力,祁绚轻巧落地,面色一凝。   司机身上的装甲因精神太委顿而消散了,他捏住人类脆弱的颈椎,将男人高高提起,寒声问:“你还有同伙?”   “兽人,放开他。”   耳后传来一道粗犷声音,与此同时,直觉敏锐地洞察到危险,什么东西正瞄准他的手腕。   祁绚毫不犹豫地侧身跳离原位,“砰”地一下,泥土凹出一个带着焦痕的小坑。   “操,这都躲得开?什么怪物!”   有人啐骂,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四面八方呈包抄势,一个个武装森严,手中枪口齐刷刷对准祁绚。   祁绚朝两侧一扫——这里是片荒郊,别说人烟,树木都没几棵,也难为他们能在繁华的中央星找到这种地方。   这群人的领头站在正前方,是个光头男,人高马大,看着就一脸凶相。   光头瞅一眼他手中的人质,目光没什么感情,好像那是个死人。   比起被俘虏的司机,光头显然对他更感兴趣:“你是什么等级?以C级兽人的体质,刚刚那一手后手臂应该脱臼了……”   他瞧着毫发无损的祁绚,笑容扩大,“难道说是B级?总不会是A级吧?那可就赚大发了!”   祁绚蹙了下眉。   他们给人的感觉和当初将他带来中央星的那帮走私团伙很像,有亡命之徒的味道。   听口气,显然也是抓捕和贩卖兽人的熟手,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伙人。   他心底并不慌乱,只是困惑: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知道他是兽人?   在没有进入释放态时,他的外貌应该和人类没有多少差别才对,这头白发在染得五颜六色的联邦人中也很常见。   一路上,祁绚自认为掩饰得还好,为什么会被盯上?是哪里暴露了?什么时候的事?   “看这迷糊的小眼神,啧啧,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吧?”   光头看出他的不解,哈哈失笑,“无主的兽人也敢在联邦到处乱跑……能骗过那个帮你卖东西的学生仔,还能骗过我们不成?”   “北星域才卖来的吧,能逃出来也不容易,想跃迁到第三星域找办法回家去?身上那野劲儿收都收不住,有点社会经验的联邦人一看就门儿清。”   祁绚不自觉地抿唇,有点受挫——他没想到,原来自己的破绽这么多,多到足够被看透来路和目的,针对性地设下陷阱等他钻。   包围圈往里慢慢收缩,光头赞叹地望着这只年轻兽人。   卫衣兜帽的扣带在下坠时就勾脱了,口罩为了避免影响呼吸,也被摘下塞进口袋,面容深邃而又过分端丽。   长到耳根的白发宛如未化的冰雪,皮肤也白得不像话,据说兽人的发肤颜色与兽类的毛色相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品种。   光凭这张脸,他敢笃定,哪怕是个D级也能卖出大价钱。   更别说对方大概率是只B级兽人,大胆点想,A级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今天出门真是中大奖了。   想到这儿,光头既得意又假惺惺地劝告:   “别挣扎了,A级兽人我们也不是没捉过,你只有一个人,逃不掉的。弄到最后一身伤多不好,缺胳膊断腿,修复起来很麻烦的,识相点就把我们的人放了,回头还能看看情分,给你挑个好买家、好主人。”   他的眼神如同看到一座金山,贪婪又兴奋,好像眼前的青年已经是囊中之物。   祁绚眼眸生冷,掐着那个司机没松。   他伸出空余的手按了按胸口,疼痛很轻微。   再次感谢温大少的挑剔,治疗舱的效果比长乐天更好,短短几个星际时内,他恢复得差不多了。   虽说还没回到巅峰状态,祁绚漫不经心地想,不过,A级?   ……他可没说过,他的等级只有A。 第10章 反击战   北星域是一个野蛮而残酷的地方,祁绚所在的冰原星尤甚。   他十五岁就生活在那里,从少年到青年,从弱小到强大,无数次险死还生。可以说,如果一定要找一件祁绚最擅长的事情——杀人。   不比中央星的气候温和、物资丰饶,那颗称得上是他家乡的星球常年笼罩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生存条件极度恶劣。   为了生存,冰原星上的住民习惯成群结队地觅食、争抢、厮杀。   狭小的关系圈中,只有同族能得到天然的亲近和信任,其他都是敌人、是竞争对象,往往一见面就是不死不休。   作为冰原星独一只的雪原狼,祁绚在这方面吃过的亏太多了。他没有同族,没有可以遮风挡雨的长辈,也没有受伤了可以帮忙照顾的朋友。能令他安心的只有寂寥的风与雪,尽管那也是带来死亡的元凶。   对他来说,像这样被包围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只不过以前对面是虎视眈眈的兽人族群,现在是不怀好意的联邦人类。   相比之下,祁绚还是觉得前者要难缠一点。   乱七八糟的武装是有点麻烦,但也要看是谁在用。不是每个人类都跟温子曳一样,反应和思维能跟上他的速度、还有闲心思来算计他的。   像手里这个司机,解决起来三招都不用。   包围圈越缩越小,枪口映入眼中,掀不起丝毫波澜。   祁绚偏头数了数人,连司机一起十九个,其中有六名契约兽。不多,也不算少。   真打起来,一口气放倒有些不切实际。到时候假如有人想逃,他或许拦不住。   这就有些难办了。   垃圾场被温子曳叫破身份这件事给他提了个醒,冰原星消息闭塞,大多兽人连三大王族都没听过,根本不会深究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但联邦不一样,这里对兽人的种族似乎有着详细的分类与记载。   温子曳能猜出来的东西,其他人就猜不出来吗?   祁绚不想赌运气。   他已经在这群人面前展现过实力,就绝不能再暴露释放态。   白发青年沉默太久,在枪口的不断逼近下仍然没有动静。   被他扼住脖子的司机见到同伴过来,底气大增,以为这只兽人害怕了,顿时扭动着身体挣扎起来:“还不放手吗?小心回头我……”   “我”要怎样,他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看到了一双凛冬似的兽类瞳孔。   没有惧怕、没有犹疑、没有怜悯。   宛如浸透冰水的剔透和森寒,只剩无边无际的漠然。   指尖用力,祁绚捏断了他的喉骨。   司机“嗬嗬”地倒下去,而兽人的身形瞬间就消失不见。   这一变故令在场所有人有片刻的傻眼,光头反应最快,高声冷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把粒子装甲都打开,周围布了防控笼,他逃不掉!”   ——祁绚也没想逃。   白影在轰然炸响的枪药火雨中穿梭,绕过围堵他的契约兽们,专门盯准身体素质低下的联邦人,下手极快也极狠。   粒子装甲护不住全身,总会有照顾不到的空隙,就算没有空隙,在恐怖的力道之下,也会生出裂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崩碎。   “啊!”   又一声惨叫,血花飞溅。   只要放松一点操纵装甲的精神力,心脏都能被活生生掏出来,兽人尖锐的利爪划破血肉就如同切碎一块嫩豆腐,人体在他面前犹如小鸡仔一样孱弱。   偏偏他还非常狡猾,从不恋战,一沾即走。   在无法使用大范围武装攻击的状况下,那些能量弹连他的衣角都捕捉不到,只有无能地浪费在地面上,几乎把这一块的泥土翻了个面。   气氛渐渐紧绷,人人惶恐自危。   “大哥,不行,他动作太快了,根本反应不过来!”一人靠近光头,喘息着说,“这么下去只能白白浪费能量结晶和精神力……”   光头脸色阴郁,看向手边一个矮小的男人,那是他的契约兽,这群人中唯一一个B级:“阿利,你也跟不上吗?”   阿利摇摇头,眼底闪过忌惮:“他的对战经验很丰富,应变能力出众,比我们之前遇到过的那只A级更强。”   “强?强才好,才能卖更多!这一单要是能成,我们起码一整年都不愁吃喝!”   光头咬牙,“再强也就一个人,怕什么?”   “你跟老黑他们一起上。”他沉声说,“把他困住,剩下的交给我们。”   “——我允许你使用我的精神力。”   阿利神情一变,舔了舔手臂上因刚刚短暂交手而绽开的伤口,露出残忍笑意:“早点这样不就好了?枪给我。”   另一边,祁绚冷眼俯瞰着战局。   为了避免情绪激动,陷入释放态,他一直有意识地控制着呼吸的平静。   这和他一贯以来的战斗习惯不太符合,有些别扭。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每回交战,他总是尽全部力量致人死地,不给对方使出手段的机会。   冰原星上他见过太多自傲于实力,阴沟里翻船的例子,唯有谨慎才能活得更长。   所以,即使处在上风,祁绚也没有放松警惕,他的好习惯在今天再次救了他一命。   “砰”,嘈杂中响起轻不可闻的一声。   刹那间,堪堪躲过一轮扫射的祁绚感到毛骨悚然。   他立刻放弃原本看好的立足点,拧身一跃,一粒飞弹落在那处,在仅仅几立方厘米的空间内爆裂开来,迸发出令人心惊的能量。   祁绚眼眸睁大:这样的攻击,和之前能轻轻松松挡开的东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B等武装蓄力枪,一击能抽空一整枚D级能量结晶。”   阿利的笑声在身后阴恻恻地响起,“我知道A级兽人的防御很强,怎么样,还敢随便接吗?”   祁绚的回答是疾退十米以上。   他眉头紧蹙,想不通那只矮小兽人究竟是怎样逃过了他的感知,悄无声息地靠近……   还有那把枪,威力巨大,他当然有留意到,那是光头的武器。   光头的武装是所有人中最好的,不仅这把枪,身上的龟壳也比其他更坚硬,是块难啃的骨头,祁绚袭击时会刻意让开他。   为什么这只兽人会拿着光头的武装?   联邦人的科技,不是只有联邦人能用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局势不会给祁绚思考的机会,阿利一枪不中,第二枪接踵而至。   他的速度虽还是远不及祁绚,却好像能预知到对手的下一个动作般,提前封锁住去路。   蓄能枪在他手里和在光头手里是两个概念,兽人灵敏的五感、卓越的反应能力、强悍的身体素质,把武装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仅是阿利,其他契约兽也各个持着奇形怪状的武器,带电网的棍棒、灼热的光刀、不知道什么用的钢叉……近程远程,一应俱全。   祁绚的呼吸乱了,他开始感到束手束脚——不认识的联邦科技,他一个也不愿意碰。   六只契约兽.交错着拦下他,给身后的同伙制造时机。   一时间情形逆转,伤口渐渐出现在白发青年的身上,本就破破烂烂的卫衣洇遍鲜血。   “怎么了?你不是很强吗?”   光头瞧着狼狈躲闪的兽人,远远地嘲笑,一群小弟也跟着大声起哄。   “他杀了强哥,饶不了他!”   “别气别气,回头信用点到账,买瓶好酒砸给强哥。”   “我知道度尾星有个出手很阔绰的老板,私下里最喜欢凌虐强大的兽人,把他卖到那边去怎么样?”   “好主意……”   青年气息越来越乱,脸上的血越来越多,有他的、也有别人的,容貌慢慢看不清楚,发丝也被染脏,只余那双始终静如湖水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阿利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愣了愣,背后就挨上一记肘击,老黑侧身帮他补了一记,挡下困兽挣脱的步伐,没好气说:“你在发什么呆?还没结束呢,可别大意!”   阿利不说话,他忽然死死盯着老黑的耳侧,一双漆黑翎羽因激动往外舒展着——老黑是只黑尾鹰。   打到这个份上,无论谁都遍体鳞伤,被激起了凶性,进入释放态是很自然的事。兽人也只有当进入释放态后,才能完全调动力量,达到鼎盛。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老黑……”   他声音发抖,艰难又不可置信地问,“这家伙是什么种的兽人?”   “什么什么种……”话到一半,老黑也像被掐住嗓子,发出一声怪叫,“他、他怎么没进释放态?!这不可能!”   疼痛、搏斗、生死一线的刺激,无论那样都能唤起兽人骨子里的兽性,更别说三管齐下。   除非——   “他一直都分神压抑着释放态?”老黑被吓到了,“这都能发挥出比一般A级更强的实力,他到底是……”   阿利的脸色忽青忽白,他盯着那个外表还十分年轻的兽人,又是耻辱,又升起一阵惧意。   “为什么?这有什么必要?他的释放态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他喃喃低语,“被看到释放态,难道会比被捉走贩卖更严重吗?”   晴空霹雳,阿利的思路豁然开朗。   这种情况,要么是另有隐情,要么是……对方的身份非常不一般,不一般到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三大王族?”   晃神之际,那道浴血的白影好似隔着人群与炮火听到了他的话,抬起脸,冰冷瞳孔急剧颤抖,平静倏然碎裂,演变为强烈的戾气与杀意。   没有人反应过来,下一刻,青年像鬼魅一样闪现到眼前,无限贴近。   “——你知道得太多了。”   蓄能枪从男人手中脱落,被祁绚接住。   阿利眼球暴凸,成股的血与破碎的内脏从几乎将身躯一斩两半的巨大创口中淌出。   他盯着兽人终于冒出的尖耳,银白的毛皮,和发色融为一体,月光般皎洁无暇。   让人下意识想到月光犬。   也让人想到,据说外貌和月光犬十分相近,却天壤之别般强大的……   “玉脊……雪原狼……”   意识留存的最后一秒,阿利想,为什么?   S级的玉脊雪原狼,为什么会孤身出现在中央星?   北星域和联邦,又要爆发战争了吗?   ……   阿利的想法,祁绚不得而知。   他只觉得很糟糕,一切都很糟糕。   自打落难被卖到中央星来以后,他就好像事事不顺:头一次逃跑遇到温子曳,这次又碰上走私团伙,不想被发现端倪压抑了半天,最后该暴露的还是得暴露。   他的家乡没有什么值得怀念,但祁绚还是想要回到那里。   因为那里有他熟悉的所有,他知道怎样对付严寒与风雪,怎样寻觅水源和食物,怎样与兽人族群争斗,怎样找到安全的地方舔舐伤口。   未知令他不安,在未知中他无法生存。   ——联邦的未知太多了,祁绚垂目看着手里的枪,他都快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回吃亏。   掰动扳机,并不会射出能量弹,尝试用精神力摸索,也无功而返:这不是能同时给人类和兽人使用的武器。   弄不清状况,到处都是陌生的危机,这让祁绚焦躁、慌乱、并且迷茫。   温热的血弄湿手心,他嗅到腥锈的味道,听到惨叫和哭嚎。   其实他不喜欢这种感受,但现在,他感到某种熟悉的宽慰。   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   生命一条条收割,他不能放过这里的任何一个,只有死人才能闭嘴。   释放态作用下,伤口不再感到疼痛,浑身滚烫,神经高度紧绷,思维兴奋又活跃,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像耳边的滚雷。   阿利死后,剩下几个契约兽抵挡不到十分钟就全然溃败,接着,宛如狼入羊群,发生了一边倒的屠杀。   没一会儿,还活着的人开始拼命逃跑,但凭人类的腿脚,怎么比得上巅峰状态的兽人?   到最后,只有光头用小弟的身体给自己挡出一条生路,屁滚尿流地爬上星舰,全速往市区开去。   但他很快发现,那个修罗似的青年牢牢挂在星舰尾端,这样高速的飞驰下,竟然没被甩脱。   “操!什么怪物!”   平时自诩刀头舔血,见惯了世面的光头不由咒骂,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伤痕累累的兽人利落地爬上舰身,心里万念俱灰。   “别、别过来……别过来!”   舰门被踹开,光头哆哆嗦嗦地抓起一支枪,口不择言地威胁:“你再过来,我就直接坠毁星舰,下面是居民区,家家户户都有晶能仓库,要炸炸一片,咱们一起死,听见没有?不想死就别过来!”   祁绚靠近的步伐一顿。   倒不是真被他一块死的说法威胁到了,只是……居民区?   他朝下瞥了眼,高楼井然有序,让他突然想到之前那个繁华的商业区,那个被骗着帮了他不少忙的小年轻。   他想到温子曳昨晚笑着和他说——联邦远比北星域和平。   这一犹豫,光头已经默默凑近了另一边的门,带着高空降落辅助器就要往下跳。   祁绚收回莫名其妙的心软,上前“咚”地把他摁倒在门边。   光头半边身体挂在空中,摇摇晃晃,祁绚的手摸上他鬼哭狼嚎的咽喉。   就在这时,周围突然被一团阴影包裹,广播声清晰而有条理地传来:   【型号为飞鱼x9的星舰,你的行驶范围已脱离浮空轨道,违反了《联邦星舰驾驶交通法》,请跟随警卫舰驶离居民区,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重复一遍,型号为飞鱼x9的星舰……】   警卫舰接近这边,上头的警卫人员遥遥看到一个凶神恶煞的光头挂在门口,被一个血人按住脖子,见到救星一样“嗷”地大喊:   “警察叔叔,就是这个人!”   警卫人员:“……”   这光头……怎么有点眼熟?好像他们通缉令上常年看到的一张脸……   他们愣神之余没忘了改词:【那边那个!不准动!把人放开!光头蹲左边,红色的蹲右边,重复一遍……】   没等重复,祁绚面无表情,捏断了光头的颈骨。   他把人的尸体拉上来,自己跳下去。   警卫人员扒在舱门上,看他安然无恙地落在附近一栋摩天大厦的楼顶,拖着血淋淋的身体,几下就没了踪影。   ……夭寿了!当面行凶还逃逸,这么嚣张,他们警察脸不要的吗!   第二自治区的总警署接到报告,出离地愤怒了,打开全区应急系统,调取所有路段连同下水道的监控,搜!狠狠地搜!   *   星际时7:41,P.M.   远在第一自治区的温子曳睡了个好觉,清清爽爽地洗完澡,窝在沙发里边喝热可可,边看中央星今日社会新闻。   望着新闻画面中被马赛克掉的犯人的脸,还有那头耷拉的白发,彼得潘陷入沉默。   “比想象中还能闹事。”   温子曳扶了扶眼镜,轻笑,“看来,得亲自跑一趟第二自治区的监狱,才能把我不听话的小狗捞回家了。” 第11章 契约兽   祁绚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天在下雪。   又冷,又饿,又累,又痛,伤口的血流得很慢,但这并不是好事,意味着他的体温在迅速流失,皮肤慢慢变僵变冷。   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所见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心头也跟着茫茫然一片。   过去养尊处优的雪原狼小王子,掌握的技能仅限于认字、看书、礼仪、玩游戏、和父母撒娇,顶多再加上半吊子的格斗术。这就是他的全部。   他要怎么靠这些活下来?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深深扎根在这片冰雪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东西:御寒、狩猎、与人争斗、野狗一样抢食、戒备包括孩童在内的一切活物……   学习的过程漫长又磕磕绊绊,好几回教训都让他差点丢了命。   但他终究知道了怎样在这里也让自己过好,他甚至能在最冷的极夜天坐在冰湖上大胆而奢侈地欣赏极光。   绚丽的光辉像流动的水和烟,也像中央星连绵起伏的霓虹灯。   雪帘将眼前的景象变得朦胧,失血过多的恍惚,令祁绚有些分不清身在哪里。   隔着一扇玻璃门,他看到室内温暖的灯光,母亲牵着孩子挑选面包,她们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开心地说笑,遥遥传来食物香甜的气息。   他藏匿在阴影中,“咕噜”动了动喉结,觉得又冷,又饿,又累,又痛。   为了把知情者全部灭口,祁绚动手时头一回没有顾忌伤势,宁愿多挨几下也不能让人逃走。   原本就还没好透,这么一来伤上加伤,释放态结束后,并发的后遗症几乎瞬间抽干了气力,他现在连站着都很勉强。   面包店的门自动打开,母女手拉着手走出来,小女孩的手里捏着一枚小蛋糕,奶油尖尖有种湿润的甜蜜。   “妈妈,下雪了!”   她圆溜溜的眼睛睁大了,甜甜地笑起来,伸手去接雪花,“好漂亮呀……”   祁绚则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小蛋糕,心想,雪这种东西,哪里漂亮?   会这么想的人,一定没有见过春末的雪原。   那是一年中冰原星最暖和的时候,当积雪濡湿消融一部分后,堆积在下边的僵冷尸骸和腐肉烂骨就会失去粉饰,森然地露出冰山一角。   或许是曾一起争抢食物的兽人,或许是从手底逃脱过的猎物,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都在某一日躺到了地下,被雪无声无息地埋葬,谁都不会记得。   他的眼神实在太灼热,小女孩眨巴着眼睛看来,吓了一跳,直往妈妈身后躲。   “大哥哥,”她注意到祁绚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手里的小蛋糕,细声细气地说,“你想吃吗?可是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妈妈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她想了想,看向母亲,母亲朝她微笑。   小女孩于是也笑,握住胸前吊坠捯饬一会儿,终端很快打印出一张卡。   祁绚认得,这是信用点卡,他之前也有不少,被走私团的枪药毁了。   “给。”她把点卡递过来,害羞地说,“里边有五十信用点,是我的零花钱,我请大哥哥吃蛋糕,这个只要49点就能买到啦。”   朝身后的面包店指了指,小女孩做了好事,心里觉得快活,又不好意思。   她忸怩地望着裹在黑布中有点奇怪的大哥哥,看到漂亮的薄唇抿着,清亮的紫色眼瞳倒映出她的身形,贴在颊边的碎发和雪花一样白。   “……谢谢。”   母女两个又笑了笑,挥手告别,背影淹没在联邦的夜里。   祁绚握着那张信用点卡,走到面包店前,沉默了很久。   薄薄一扇玻璃门,里边就是温暖和食物,却如同天堑。   它并不会像欢迎那对母女一样,自动敞开来欢迎他。   伸手去推,去掰,仍然纹丝不动,还惹来面包店店主疑惑的注视,看清他的打扮后,这份疑惑就渐渐变成了警觉。   祁绚知道,再呆下去,抓捕他的警卫很快会过来。可他没力气跑了,再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联邦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未解之谜。有时候他甚至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露出了破绽,比如这扇不知道怎么打开的玻璃门。   奇怪的情绪涌了上来,好像他还是十五岁时软弱无力的少年,独自流落到冰原星,什么也不懂,只能凭直觉谋生……   这个梦冷寂而悠长,醒过来后,差别也不大。   第二自治区的临时羁押点可不会给嫌犯什么好待遇,漆黑的监牢里没有恒温系统,深夜冻得人直哆嗦。   作为后续被调查出一口气杀了十九个人,硬生生以一己之力,覆灭了整个武装黑恶势力的危险分子,祁绚得到了最高等级的警戒。   治伤是不可能治的,控制型药剂是一定要注射的,害怕兽人恢复体力后挣脱镣铐,警署连食物都不敢给他,每天只有为了维系生命体征给的一些清水。   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了三天,等温子曳见到人时,祁绚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   白发青年虚弱地蜷缩在墙角,眼眸失去了之前凛然的骄傲与神气,空无一物,像只遭到遗弃后惨兮兮的小狗。   他大概有点不清醒了,温子曳想。   大少爷在牢笼中蹲下身,将沾着体温的外衣披到青年肩头。   动作轻柔,眼中也带着怜爱,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如同抱怨:   “你该庆幸,杀死的那帮家伙不仅走私兽人,还拐卖人口,按照联邦法律本来就是要拉出去枪毙的。不然就算是我,想带你出去也没这么容易。”   祁绚抬眼看看他,闻到衣领上浓郁的可可香气,更饿了。   “温子曳……?”   明明应该嘶哑的嗓子,因声线依然显得十分低回清润。   温子曳笑:“第一次听你叫我的名字。”   意识混沌,又古怪地十分清醒,看到温家大少爷出现在这里的那一瞬,祁绚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什么都在温子曳的意料之中,包括他的逃跑、遇险、受挫。   左手小指微微抽动,他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沮丧。   要是在释放态,耳朵大概都可怜兮兮地耷拉下来了吧。温子曳遗憾地想,可惜看不见。   他摸着祁绚冰凉的脸,问:“知道输在哪里了吗?”   这个问题祁绚思考了很久,这三天来,他一直在思考,所以几乎没有停顿便给出了回答:   “……我对联邦一无所知。”   如果他知道标记环是什么,就不会安安分分地任温子曳戴上。   如果他熟悉联邦,就不会被光头一行人瞧出兽人的身份。   如果他了解武装,就不会和阿利那帮最高等级也只有B的契约兽陷入苦战。   如果他晓得兽人也能使用人类的科技,就不会被打得措手不及,让他们发现不对。   如果他明白怎么打开面包店的玻璃门,至少,还能用点卡买一枚小蛋糕充饥……   他什么都不懂,所以处处是疏漏。   那双绀紫色的眼瞳又在不甘地发亮了,温子曳满意地欣赏着。   能果决地认错,找出自己的失误和不足,不沉湎在失败和气馁中,祁绚的出色一次也没有让他失望过,甚至比他设想的更好。   他相信只要给对方一个机会,这匹狼就会像野草般蓬勃地扎根下去,孜孜不倦地朝上生长。   温子曳很乐意给这个机会。   “成为我的契约兽,我会教你。”   他诱哄地说,“联邦的常识、科技的知识……你想知道什么,想学习什么,我都可以教。”   抚摸着脸颊的那只手分外暖和,和披来的外衣一样,沾染着热可可的甜蜜。   意志力在这种引诱下缓缓消磨。   契约兽,如果不是标记环的那种契约兽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温大少爷的性命很金贵,轻易碰不得,用不着担心被契约牵连出事。   就像之前在垃圾场的那场交易,祁绚模模糊糊地想,这也是交易,各取所需……   仿佛瞧出他的动摇,耳畔的嗓音越来越轻柔,试探着最后一道防线:“你想要什么呢?祁绚,什么我都能给你。”   思绪不由自主地跟着这道声音流淌,祁绚朦朦胧胧地询问自己。   他想要什么?   他不喜欢寒冷,饥饿,鲜血和杀戮,他想不要为这些发愁,他想要御寒的衣物、充饥的食物、安稳的住处……   身体发冷,胃里空空荡荡,发疼发慌,现实的一切都在摧折他、压迫他,把他往没有骨气的方向推,让他向魔鬼摇尾乞怜。   祁绚喃喃低语:“我想要……平静地生活……”   “那多简单,”魔鬼对他说,“衣服,食物,房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想回去的地方,会比联邦更舒适吗?那里连恒温系统都没有,会有热可可和小蛋糕吗?真的能让你平静地生活吗?”   是啊,祁绚想,冰原星的条件严酷又恶劣,他真的有那么想回去吗?   精神力缓慢振动着,温子曳盯住白发青年迷离的眼睛,唇角弧度变得有些恶劣——他在趁人之危。   敌弱我强,在监牢里关了三天,祁绚的精神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不趁这会儿契约,简直都对不起自己这三天捞狗的辛苦。   不同波长的精神游丝交融勾连,逐渐进入一种奇异的状态。   他眼前隐约闪现出苍茫的天与雪,风与夜,冰湖与极光,那是祁绚在冰原星度过的十年的人生里,努力找到的“平静”。   很美,温子曳想,人情世故打磨出的冷酷都不禁为这份纯粹而赞叹。他几乎有点心疼了:祁绚的家乡,的确不是个好地方。   于是他将雪下的尸骸翻出,风里的血腥招展,冰湖深冷,极光寂寥,打碎了好不容易聚拢的镜花水月。   “那些有什么好的?风雪日夜,哪里都有,你喜欢冰湖和极光的话,第一星域的观赏星球更漂亮,我随时能带你去看。”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祁绚没力气辩驳了,他在精神力的强行共轭中失神,更深更远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浮现。   在他还是帝国中无忧无虑的小王子时,他也有过鲜明的、除了生存之外的喜恶。   他常常抱着书本和游戏机,跑到后花园的秋千亭里,沐浴在阳光下,看一会儿书、玩一会儿游戏,直到母亲遥遥地喊他去餐厅。   谁也不能管束他,谁也不能践踏他。   “尊严……还有自由。”   祁绚喘了口气,他想要那样的平静。   还没有完全同调的精神力泛起剧烈波澜,另一端忽然传来强烈的抵触,令温子曳的脑袋像被刀剐过一样抽痛。   他脸色苍白,却仍然笑着:“可以啊。”   “我是个大方的主人,不介意契约兽有自己的小心思。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就凭能力从我这里夺取。”   温子曳愉悦地建议:   “来玩个游戏吧……看最后到底是你彻底臣服,变成我的一条狗;还是我败在你手下,承认是我不自量力,竟然妄图冒犯一匹狼的威严?”   近在咫尺的面容缱绻俊秀,细长眼眸中泛出酷似孩童的急切与期待。   青年像看玩具一样看着怀里的兽人,带着居高临下、势在必得的戏谑,虽在建议,可语气笃定得一听就知道,他从没考虑过自己会输。   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祁绚萎靡的精神突然被泼了滚油似的,从胸腔深处蔓延出一簇火,心口跳得厉害。   不是愤怒,也不是兴奋,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是落入囹圄的野兽遭到嬉戏,由于骄傲自然诞生的反抗和欲.望。   他听到自己在说,他想让那个始终好整以暇的家伙也像今天的自己一样,狠狠摔上一跤,让那张笑吟吟的脸再也不能保持轻蔑的从容。   游戏吗?没问题,他也还没玩够。   精神力与其说放弃抵抗,不如说一反常态地主动扑了上去,不同的波长相互试探、接触、共振,终于在某一刻达成了交融的平衡。   “没有谁会一直赢下去的,大少爷。”   新鲜出炉的契约兽仰起脸,将下颌搁在温子曳的肩头,犬齿似有若无地磨蹭过眼前白皙的耳垂,“把我当狗?小心被狗咬断喉咙。”   温子曳只觉耳畔一阵难耐地痒,他被小狗笨拙的举动逗笑了,这样游离与亲昵与危险之间的挑衅方式,和谁学的不必多说。   罪魁祸首伸出手臂,圈住靠近的肩颈,亲身示范正确做法。   他在祁绚耳朵尖轻轻咬了一下。   “——你能做到的话。” 第12章 为什么   别的不提,温子曳至少有一点没说谎——他的确是个大方的主人。   回家后,他没管祁绚的抗议,把人往治疗舱里一塞,关了足足三天两夜。   全联邦最高等级的营养液和修复液不要钱般哗啦啦淌走,高昂的代价下,成效十分明显,祁绚从治疗舱里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到了极点。   他在彼得潘的提示下来到餐厅,大少爷正在用早餐。   之前被打碎的落地窗恢复了原状,映出庭院茂盛的植物园,一丛宽大碧绿的叶片紧贴着玻璃,将流淌到身上的阳光泼洒进室内。   温子曳笔直地坐在桌前,白衬衣,黑长裤,眼睫、发梢都沾上清晨浅柔的碎光,有种静谧出尘的错觉。   他进食的仪态很好,斯文优雅,一举一动挑不出错漏。   等到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他擦了擦嘴角,才端起热可可,看向在身旁站了有一会儿的祁绚。   “坐吧。”温子曳指指对面,“也给你准备了。”   老实说,祁绚并不饿——营养液从生理角度补足了他的相关需求。   但他一想到笼子里差点饿昏的那三天就眼睛惨绿,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以极快的速度将早餐扫荡干净。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温子曳嫌弃地微微皱眉,喝了口热可可,心里琢磨要不要把礼仪课提上日程。祁绚这个样子实在太野蛮了,简直对不起那张长相矜贵的脸。   但他很快又想到,这些祁绚应该也学过的,身为王族的雪原狼,在这方面只会比他更严苛,兽人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文明。   会养成这样的习惯,大概是在流落到蛮荒以后。   那冰天雪地的鬼地方,能弄到吃的就不错了,越快下肚越没机会被抢走,谁还管得了味道怎么样、姿态好不好看?   温子曳生出点怜意,自我反省了一下:这或许就是“何不食肉糜”吧。   但在哪里守哪里的规矩,温大少态度很坚定,不求多讲究,至少得有个普通人吃饭的样子,狼吞虎咽地带出去,别人要以为他喂不起契约兽呢。   想到这只雪原狼的心高气傲,他决定徐徐图之,先温和下语气:   “祁绚,联邦和你的家乡不一样,这里不缺食物……”   “我知道。”   祁绚打断他的话,脸上没有半分被指出粗鲁的羞耻或者恼怒,平静而又认真地说,“刚刚没意识到,以后我会注意的。”   白发青年想了想,放下筷碟:“我小时候学过餐桌礼仪……细节有点忘了,如果哪里做的不对,你和我说。”   温子曳盯他一会儿,扶着眼镜低笑:“这就开始学了?你进入角色挺快嘛。”   祁绚反讽:“是你太慢了,怎么,不敢当我的‘主人’吗?”   那双剔透的眼瞳中冒出一团火光,满是挤兑和嘲弄,无声提醒着温子曳他们之间的交易——祁绚当他的契约兽,他教祁绚在联邦生活。   很好,温子曳立即摈弃掉照顾对方的念头,他怎么会可怜祁绚的,那种感情可笑到像是侮辱,侮辱祁绚也侮辱他。   他费心费力地要来这只契约兽,看中的,本来就是他在危难中绽放的不屈和机敏。   让仙蒂瑞拉过来收拾桌面,两人来到客厅,温子曳捧着茶杯坐上沙发,从终端空间钮中取出一样东西。   祁绚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蓄能枪。   “我听警署的人说,抓到你时,在你身上缴获了这个。”   温子曳将蓄能枪放在茶几上,朝祁绚推了推,“是那个走私团伙用的东西?你在上面吃亏了?”   虽然是疑问,但说得肯定,祁绚接过枪,在手上摆弄了两下,点头。   “我在北星域时就听说过,联邦人类身体脆弱,但他们的科技很危险。像你们身上的龟壳,手里各种各样的枪……”   温子曳纠正:“那不是龟壳,是粒子装甲。”   “差不多。”祁绚不在乎,“反正这些被你们叫作‘武装’的武器,还有出行用的星舰、每个人都有的终端,家里的恒温系统……都是联邦科技,只有联邦人类才能用的东西,不是吗?因为我们的精神力不一样。”   “可为什么,”他想到那个矮个男人,“……有的兽人也能用?”他低眸看枪,“而我不能。”   “现在你可以了。”温子曳点到即止。   祁绚一愣,反应是直接举起蓄能枪,朝落地窗扣下扳机——无事发生。   “骗子。”他皱皱鼻子,有点不高兴,但下一秒就收了回去,“是我用的方法不对?”   温子曳觉得他很欠教育:“我家落地窗跟你有什么仇?再碰坏家具,你就自己想办法修。”   两人对视,十秒后,祁绚放下枪,选择道歉。   “我记住了。”卖完乖,他诚恳地扯回话题,“所以我该怎么去用?”   该说不愧是狼吗?这家伙性子里到底还是有着狡猾的一面。   温子曳搅合杯子里的热可可,笑了笑,偏不顺着他的意思回答:“提示给够了,猜吧。我可不要无能的狗。”   祁绚:“……”   真是小心眼的大少爷。他腹诽一句,挑战欲也被勾了上来,开始思考:   兽人该怎么使用联邦科技?   温子曳既然说提示给够了,就不会故意为难,凭他现有的知识应该可以解开这道谜题。那么从最基础的地方展开,首先,联邦人是凭什么使用联邦科技的?   ——精神力。   也正因为精神力波长和人类完全不同,兽人才无法启动科技。   但是光头手下那帮契约兽做到了,而且温子曳表示,现在的他也可以。   “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有什么差别吗?和那些兽人有任何共性吗?   温子曳抿了一口热可可的功夫,就见祁绚结束了出神,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因为契约?”   他有点不可思议,“契约是建立在精神力之间的联系。难道说,我可以通过这个变相地使用人类的……不,使用你的精神力?”   “答对了。”   这么点小问题,果然难不住他。   温子曳从空间钮里又取出一样东西,扔过去,“喏,奖励。”   祁绚接住,定睛一瞧,那居然是一枚项圈。   漆黑的类皮革材质、中间的银色兽首、口中衔着的殷红晶石,都跟之前那个一模一样。翻开背面,连编号都有。   ……总不会是温子曳反悔了,从垃圾舱里扒拉出来的?   温子曳欣赏着自家契约兽一下子变阴沉的表情,嗓音不紧不慢:“别担心,不是标记环,是个人终端。”   “为什么给我这个?”祁绚对这个外形留有非常不好的印象。   “在长乐天时我都亲手给你戴上了,后面有取下来的理由吗?”温子曳懒洋洋地,“掩人耳目用的。另外,在联邦行走,你需要它。”   “就像终端是联邦居民的身份证明,标记环则是契约兽的。准备这个也是为你着想,不然日常生活会很麻烦,遇到警察给不出合适理由,还会被视为不法分子抓起来,我不想总是去牢里捞你。”   他讲话一会儿好听一会儿难听,半句哄半句损的,仔细一想还很有道理。   祁绚有点气,又气不起来,一脸冷漠。   温子曳继续贯彻给个巴掌再来颗甜枣的方针,温温柔柔地说:   “来,戴上去,我教你怎么用。”   终端和蓄能枪一样,都是联邦科技,教会了这个,另一个也能触类旁通。   他看见祁绚眼睛隐晦地亮了亮,心里没忍住笑,嗯,小狗心动了。   他慢慢有点把握住如何跟祁绚相处了——说实话,这个看上去写满生人勿近的青年其实很直白,准确来说,是对自己的欲求很直白。   要面子之类的口是心非在祁绚身上是完全找不到的,他想要什么,就表现得渴望什么,讨厌什么,就恨不得敬而远之。   从这点来看,还真像狗,不过狼也是犬科动物就是了。   祁绚权衡了片刻,觉得温子曳还不至于无聊到拿标记环骗他玩,干脆地扣上颈项。   “很好。”   他干脆,温子曳也不卖关子,“在教你之前,我先大致解释一下联邦科技的运作原理。”   “冗长的发展历史就不多赘述了,你要是有兴趣,回头可以让彼得潘带你去三楼的图书馆。总之,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联邦的科技文明,兴起于晶能的发现。”   “晶能?”   温子曳指指自己的咽喉,祁绚照他的样子伸手,触碰到颈环上冰冷的金属兽首,还有兽首口中硬邦邦的晶石。   “这种东西叫能量结晶,顾名思义,内部储藏着十分庞大、并且纯净的能源,就是晶能。”   “能量结晶根据储存的能量高低依次分为五个等级,和精神力等级一一对应:S、A、B、C、D,逐级递减。像你脖子上那块就是D级,不过可别小看它,只供一枚终端日常使用的话,撑到十年后都绰绰有余。”   “十年?”祁绚有点吃惊,“就这么一小块?”   “嗯,最初发现它的科学家也和你一样吃惊。”   温子曳笑了笑,“它的能量利用起来安全且没有污染,转化效率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所以理所当然的,能量结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取代了其他能源,光能、风能、水能、化石能……成为了维持人类生活的主力。于是,基于晶能的研究和发明越来越多,最终形成了一个新的体系,我们把它称作科技。”   “简单来说,维持科技运作,需要能量结晶提供晶能。”   祁绚感觉在听天书。   他努力去记忆、理解这些陌生的词汇,并敏锐地抓住重点:“怎么提供?”   温子曳耐心解答:“精神力。”   “对于你们兽人来说,能量结晶只是块破石头,就是把它砸碎砸烂,变成齑粉,蒸炸煎煮,也榨不出半点能源。但我们人类的精神力波长,却恰好可以与结晶内部的某种结构形成共鸣回路,使它释放出能量。”   他从沙发中起身,捡起蓄能枪,绕过茶几,走到祁绚身前。   他看着那双恍然大悟的绀紫色眼睛。   “这就是联邦人可以使用科技,而兽人不行的原因。”   抬起枪口,对准项圈上的兽首,温子曳玩闹一样与祁绚介绍:   “达到相应等级的精神力,才能与结晶共鸣,所以精神力和能量结晶的分级会相互对应。”   “构建共鸣回路的方法有两种,根据这点,科技体系又分为两种领域:触发型和注入型。   “终端是前者,蓄能枪是后者——一般而言,联邦生活中使用的科技大部分都是触发型,武装则多半是注入型。”   祁绚不明白:“有什么区别?”   “触发型,是指精神力触碰到结晶以后,立刻就会构建出的一条回路,能稳定地朝外释放能量,等到再次接触精神力则会终止,像个开关。”   温子曳打了个响指:“啪一下开启。”   身后“咔嚓”一声,祁绚转头,发现门开了。   温子曳再打一个响指:“啪一下关闭。”   又“咯嚓”一声,门关了。   “懂了吗?联邦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哪一处离得了触发型科技和能量结晶。”   温子曳详尽举例,“单这个家里,房门、灯具、恒温系统……能够正常运作,都是因为我用精神力触发过它们核心元件中的能量结晶。不过彼得潘能管理整栋别墅的能量,所以平时我启动他就可以。”   祁绚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他打不开面包店的那扇门了。   “那注入型又是怎么回事?”他求知若渴。   “顾名思义,很好理解。一直往能量结晶中注入精神力,就会构建出第二条共鸣回路。”   “这条回路非常不稳定,无法脱离精神力持续存在,但能在极短时间内向外抽取大股能量,满足一些科技的启动需求。通常情况下,会有这种需求的也只有武装。”   温子曳一边说,一边抵着祁绚的咽喉反复扣动扳机,见兽人半点不怕,不像上回亲手去摸时一般惊慌,顿时无趣地扔掉蓄能枪,后退两步瘫回沙发。   他逐渐没耐心了,言简意赅:   “比如这把蓄能枪,B级武装的一种,启动它首先需要注入B级及以上的精神力。你能从它底下逃出生天,得亏那帮人没弄到B级能量结晶,那毕竟是涉及军事层面的东西,属于联邦管制品,不然……”   后续的话淹没在唇边微微的弧度中,却让祁绚不寒而栗。   喝下一大口热可可润过嗓子,温子曳难得浪费口舌说这么多话,有点累了,微笑:“以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祁绚想了想:“有。”   “面包店的门谁都能进,你家总不可能是这样,还有终端,应该都是私用的,为什么?是还有细分吗?B级能量结晶就涉及军事层面,那看来普通联邦人只能用B级以下?C级能用吗?你们这么依赖这种能源,它的矿藏有多丰富?能支持联邦挥霍多久?另外……”   他刚刚打开新天地,思维十分发散,想到哪里问哪里,哪里都好奇。   温子曳及时打断:“……你是十万个为什么?自己上三楼找幼儿学前教材看去。”   祁绚端详了下他的神情,领悟到这位大少爷是在假笑和客套。   好难伺候,祁绚心想,但隐约也把握到了一点温子曳的脾气——心情好,就好说话、温柔又仔细;心情不好,光从脸上很难看出来,但立马就会不客气、变得刻薄。   刚刚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吗?   语调变化,貌似是从他拿枪比划完之后发生的,可是为什么?   思索无果,祁绚选择放弃。   他主动走到沙发前,本能地觉得有求于人时,最好不要以俯瞰的角度说话,便半跪在地毯上,向温子曳扬起下颌,露出那枚颈环。   “这个怎么用,你还没教。”   白发青年面无表情地提醒,他想到彼得潘,学着智能管家挑不出错的称呼喊,“少爷,做人不能出尔反尔。”   温子曳呛了口热可可,满嗓子都甜。   他扶稳眼镜,眨眨眼,忽然笑出声来:“你真可爱。”   “好吧,”大少爷愉快地宣布,“那我们继续。”   祁绚:“……”   他到底为什么又高兴了? 第13章 小冲突   “滋滋。”   击碎一架迎面投来的小型无人机,借着它的残骸,祁绚轻巧跃上战舰,闯入布满激光陷阱的长廊中,身形如一道烟雾。   警卫机器人检测到外敌入侵,纷纷启动,肩头、手腕、腰际,各处搭载的枪炮武装火力全开,朝对面一顿扫射。   然而巨大动静过去,倒在地上的,却是冰冷的合金骨架。   起初还是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样子,倒下越多,机器人的“尸身”就越完整。   到最后一个冒着青烟宣告报废时,浑身上下只有心脏处的核心元被击破——用的不是利爪,而是蓄能枪。   收起枪,祁绚走到操控台前,微微喘气,精神力扫过底层系统,宽大的晶屏立即弹出一个圆滚滚的图标:   【Game Over, You win!】   战舰、无人机、警卫机器人……通通解离,周围的景色也从太空飞船变成了宽敞明亮的房屋。   原本是操控台的地方,有名青年取而代之,面貌秀致,衣冠楚楚,金丝边眼镜斯文尔雅,柔和了镜片后漆黑眼眸中的危险感。   “很好。”   温子曳浏览完终端上记录的数据,非常满意,“六维评估全部在S级,不愧是玉脊雪原狼。”   他收回精神力,对上祁绚望来的视线,露出一个微笑,贴心地慰问起刚接受完测试的自家契约兽:   “使用我的精神力战斗的感觉怎么样?能适应吗?”   “……嗯。”祁绚有些没回神。   适应当然很适应,虽然一开始感觉稍微奇怪了点,但体会到其中好处后,那点异样就抛去九霄云外了——   属于温子曳的精神力从眉心张开,前后左右的图景纤毫毕露,仿佛在俯瞰战局。   不仅如此,像是有另一个人替自己思考、分析局面一样,哪里防御最薄弱、从哪里突破最轻松、迎面的攻击怎么躲避……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预判敌人的动作。   难怪和走私团伙的那帮契约兽战斗时,他总有种被看穿后施展不开的憋屈。   祁绚甩甩头,觉得不好,多来几次,他可能要对这种感觉上瘾……难不成也是温子曳驯化方案里的一环?   温子曳不知道他在暗自较劲,心里同样在琢磨。   契约,温大少也是头一回定,所有具备的知识全部是前人经验,实操起来在细节上还是很不同的。   祁绚在使用他的精神力时,他也能共享祁绚的五感……原来兽人眼中的世界是这样。   很奇妙的感受,对两个人都是。   不说一直独来独往、对接近身边的活物具备下意识警惕的祁绚,温子曳看上去亲切温文好说话,心防却比谁都重。   精神力是很私人的东西,跟另一个人共享,带来的亲密感比想象中还大,让他很不适应。   被抽取精神力,就像在撕咬他最脆弱的地方,属于另一个人充满侵略性的气息野蛮又横冲直撞,刚开始用时差点令他闷哼出声,直到现在,手指还在因残留的感觉轻微颤栗。   好在平时不需要这样,温子曳想,并决定把协同战斗这一项从预定训练中划去。   以后要是没什么特殊情况,他不打算再给祁绚这项权力。反正以雪原狼的身体素质,已经足够应付大部分局面了。   他是挺喜欢祁绚,对这只勾起了他兴趣的兽人有种难得的容忍,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让对方过界、真正冒犯他的领地。   思维冷漠而高高在上,从温子曳嘴里说出的话却仍然春风和煦:   “模拟精神力波纹的方法,还记得吗?”   祁绚点头,这个方法不需要温子曳给他精神力,而是通过契约引发精神力波长进行改变,向人类的波长靠拢。   如果说之前还有点生疏,掌握不住要领,在真正使用过温子曳的精神力后,模拟波纹只是小意思。   “那么,日常生活里那些触发型科技对你来说就没问题了。”   温子曳说,“待会儿陪我出门一趟。”   祁绚继续点头:“知道了。”   他老实得温子曳想笑:“不问问去哪儿吗?”   “……”祁绚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愣了一下才回答,“是和你的那个朋友见面吧,之前约好的。”   答对了。   但温子曳并不高兴,因为他发现他的小狗居然在主人面前走神。   伸手掰过祁绚的下巴,强迫那双绀紫眼瞳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温子曳笑得很柔和:   “你在想什么?”   没有等人回答,他也不信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出的漂亮话,径直探出精神力,经由契约达成共振,“看”到了祁绚脑海中回荡的几帧画面。   “啪!”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后,祁绚脸色唰地一沉,挥开大少爷羞辱意味的手。   “温子曳,你不要太过分……”   话没讲完,他看到温子曳被打开的手腕顷刻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因为生气,他没记得收力,居然就骨折了。   ……骨折??   祁绚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只剩一个念头:人类真是太脆弱了!   他既生气温子曳的专横,又心虚于自己不经意的暴行,两相纠结,最后选择用冷漠来应对一切。   温子曳却不在乎手腕的疼痛,他思索着从祁绚那边读取到的景象。   【Game Over, You win!】   【Game Over, You lose…】   交错着闪现的两幅画面,圆滚滚的字体,宇宙飞船在太空徜徉的画面,定格在游戏机的屏幕里,2d和3d泾渭分明。   “星球大战……”一个遗忘多年的名字脱口而出,两人同时一惊。   “你知道这个游戏?”祁绚问。   他本来就在怀疑,刚刚的测试虽不是照搬,但背景设定和最后的结算画面实在太有既视感,让他不禁想起小时候最喜欢摆弄的那款游戏机。   温子曳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十几年前流行过,我又不是没有童年。话说回来,它都传去北星域了啊,真了不得。”   《星球大战》,一款以真实星域为地图的主机游戏,玩家可以培养自己的舰队四处征战。   初始账号只有一颗资源星球,但发育到后期,游戏大佬甚至可以占据一整片星域。   它没有充值系统,引入了很多战舰的操作知识,模拟真实战场,输赢全靠战略与技术,毫无捷径可走。这也使它的排行榜极有含金量、极具挑战性。   温子曳小时候曾在里边作威作福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难得被父亲温乘庭允许的娱乐。   听到他随意的话,祁绚皱了皱眉:“流行过?它现在没人玩了吗?”   “都过去十多年了,有什么会不变……你说呢?”   祁绚不吭气,温子曳看着他,有点意外青年显而易见的失落:“你就这么喜欢它?”   祁绚反问:“你不喜欢?”   “……”温子曳垂下眼皮,漫不经心地按住抽痛的手腕,“打发时间的一个游戏而已,联邦每年都有成千上百款新出的,谈不上喜不喜欢。”   他已经长大了,就是温乘庭也不能再管束他,想做什么做什么。   但从前那种眼巴巴等着玩游戏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祁绚被他的话伤到了,不管别的游戏怎么样,他从小到大就玩过这一款,和迄今为止最美好的那段回忆挂钩在一起。   遭到大少爷轻飘飘的否定,心底不上不下,说不出的难受。   他倒也不是强求温子曳喜欢……对方喜不喜欢也不碍他事。   只不过,真不在意,为什么会拿它当训练背景?祁绚顿了顿,迟疑地判断:别说喜欢,温子曳这骤然冷淡的态度,是讨厌才对吧?   一个游戏,有什么好讨厌的?   难道说他小时候在《星球大战》里吃过瘪,留下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   ……貌似也不太可能。   他打量来的目光毫不掩饰,令温子曳发觉了自己的失态。   温少爷心情更糟了,扶着折掉的手腕转身就往楼上走。   祁绚瞥到他的动作,才发现伤处开始红肿了。   温子曳皮肤很白,腕骨细瘦,肿起来后特别明显,乍一看严重得有些可怕。   祁绚之前的怒意在交谈中散得差不多了,这时心虚就占据了上风,因那可怜样,竟隐约地腾起微薄愧疚。   他几步跟上去,温子曳没理。   一路上到二楼,温子曳进了房间,用一扇门将祁绚关在外边。   “……少爷?”   虽然模拟精神力可以开门,但祁绚没有轻举妄动,对于温子曳的底线,他还是有分寸的。   温子曳的声音从里边传来:“在治疗。”   他停顿一会儿,语气平淡地说:“一会儿出门,以防你闹出什么笑话,去把家里大门开关个两百遍,先熟练熟练。彼得潘,你监督他。”   老管家十分忠心:【是的,少爷。】   祁绚:“……”   他知道这是温子曳给他的警告和惩罚,倒也没挣扎。其实开关门一点不累,就是砰砰砰砰地进行机械活动,有点蠢。   而且站在门口,显得他像在看门。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祁绚靠在玄关,一边开门关门,一边陷入思考——他现在能确定,温子曳的确生气了。   这令他有种小小扳回一城的高兴,又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丝好奇。   大少爷对他追根究底,第一面时就把陈年旧账翻了出来,叫破了他的来历。在温子曳眼里,祁绚时常感到自己无所遁形,他妄图回击。   可温子曳实在太过难以捉摸,加上标记环那一回,祁绚两次发掘了他的雷区,但还是有些一头雾水。   归根结底,他对温子曳一无所知。   祁绚很清楚,能够契约他,温子曳的精神力绝不低于A级。不仅如此,心计、手段、魄力,可谓样样不缺,是他目前见过最难缠的联邦人。   这样一个人,在长乐天时,他听到的零星形容却全都是什么“废物”、“纨绔”、“靠家世压人一头的小白脸”……   其中没有本人的刻意诱导,祁绚是不信的。   自己伪装成月光犬是为了自身安危,温子曳又有什么样的理由?   疑问积攒在心底,越来越多,祁绚也不着急,更不丧气——他觉得跃跃欲试。   温子曳比联邦和科技更加未知。   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   或许,祁绚想到接下来要去见的那个人,可以从旁切入,先从调查温子曳的人生经历入手。   和温大少爷截然不同的直率,有点傻乎乎的,一副很好套话的样子。不如说,他俩会成为朋友,本来就有点奇怪。   温子曳处理好手腕的伤,从卧室出来时,站在楼道上遥遥看到祁绚沉思的背影。   门在他面前一开一合,光与影非常有节奏感地在他身上律动。   自己治疗用了多久?快一个小时了吧?   温子曳不确定地想着,不就两百次,需要这么久吗?   “彼得潘?”   【少爷,我在。】彼得潘说,【如果您想问祁少爷的事情,他已经十倍完成了您吩咐的任务。中途我试图劝说他结束这一进程,但很遗憾,他没能听进去我的话。】   十倍,那也就是两千多次?   温子曳觉得他该换个新门。   “砰砰”的声音还在持续,温子曳被吵得头疼,揉了揉额角,沉声喊:“祁绚。”   白发青年瞬间转过脸,门咔嚓一下开启,阳光顺势落在他的发梢、脸上、还有眼睛里。   他答应:“少爷?”   温子曳一怔,脾气莫名其妙地散没了。   他轻轻“嗯”了声,走下楼梯,温文的微笑重新在唇边浮起:   “收拾收拾,我们走了。” 第14章 恋爱脑   “繁花轩”在第一自治区的古镇,紧挨着一大片花田。   周边没有震撼的高楼大厦,最高不过三四层的木楼瓦房绕出一条琳琅满目的长街,竹笛绕梁,香粉飞舞,十分幽静典雅。   古镇禁止交通工具入内,两人一路步行,欣赏着沿途古色古香的景致。   温子曳随口给祁绚科普:   “这里是余家的产业,准确来说,是余其承个人名下的产业。”   “他?”祁绚讶异,想起那个男人说什么“霸王月光犬”时颇为认真的侧脸。   “气质很不搭调是不是?”   温子曳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话语带上一丝了然的笑意,“正常,每次我过来时也这么觉得——不过相比它真正的主人,余其承还是好点,至少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祁绚不解,什么叫“真正的主人”?   他正要问,忽然一凛,上前将温子曳揽到身后,伸手挡住重重飞来的拳头。   拳头的主人一击不中,顷刻变招,祁绚面色不改,滴水不漏地全部接下。   “咚!”   一切发生得极快,等温子曳能够看清情况,这段突然的交手已经结束了。   两道纠缠的身影分开,祁绚仍站在他身前,呈现一副保护者的姿态,脸上满是冷峻,眼里浮现出死寂的寒光。   他并手成爪,锋利的指甲拢成刀刃似的弧度,犬齿微露,进攻性极强地警告着对面。   而对面,一身黑的瘦削少年皱着眉,表情阴郁。   “啪啪……”温子曳的掌声吸引了互相戒备的两人,大少爷微笑:“蓝行,虽说我们是好久不见,但也用不着上来就送我这么份大礼吧?”   蓝行?   祁绚愣了愣,这名字很耳熟,好像是今天约见的对象之一?温子曳和余其承的另一个朋友?   等等,他看向少年,这不是个兽人吗?   “蓝行是余其承的契约兽。”   温子曳给护主的小狗丢去一个“你做得很好”的眼神,奖励似的解答了他的疑问,“别看他这幅样子,年纪其实比我还大一岁,和余其承同年。只是蛇类兽人的血统原因,天生长得慢。”   祁绚点点头表示知道,但并没有放松。他能感受到少年身上传来的鲜明敌意。   “温子曳,”黑衣少年森冷地喊,“你什么时候学会当缩头乌龟了?出来,敢做就别不敢认!”   温子曳丝毫不中他的激将,有些稀罕地抱臂站在祁绚后边,轻笑:   “首先,契约兽属于个人能力评估的一部分,我的契约兽替我迎战,怎么叫缩头乌龟?还是说你非要占这个便宜,欺负我一个柔弱的人类?”   柔弱……在场两个兽人同时无语,温子曳和这个词到底哪里能搭上边?   “其次,”温大少摇头,“我做什么不敢认了?我怎么不知道?”   蓝行咬牙,他的长相秀丽中夹杂着说不出的阴柔,湿漉漉的,少年样貌显得他有点雌雄莫辨。   “早说过别带其承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长乐天是怎么一回事?!”   “哦,你说那个啊。”温子曳无辜地问,“我说去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你会信吗?”   蓝行:“我看着很像傻子?”   祁绚:“不信。”   两道声音一道响起,祁绚和蓝行对视一眼,退回温子曳身边。   他迎上温子曳指责的注视,更指责地望了回去:“那种地方,你不知道就根本不会去。”   ——倒不是说温子曳的人品有多过关,只是长乐天不管怎么样也是法外之地,以他的性格,没什么目的才懒得沾边。   祁绚不觉得挑剔又讲究的温大少会对野蛮的斗兽感兴趣。   “你虽然人不怎么样,但契约兽好像挑得不错。”   蓝行哂笑,“这就是你喜欢的不得了的那只‘变异’月光犬?”他着重咬住了“变异”两个字。   温子曳冷漠地想,幸好没指望余其承那货,果然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都没瞒过蓝行。   他垂了垂眼帘,忽然牵住祁绚的手,将人轻轻抽动的小指包在掌心,举起来晃了晃,笑吟吟地说:“是啊,喜欢的不得了。”   听出来他在故意扰乱重点,但这句话仍然让祁绚浑身不自在。   他不习惯与人贴得这么近,立即就想抽回手,可余光瞥见温子曳手腕还未完全消褪的红肿痕迹,又一动不敢动了。   蓝行皱眉,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会儿,又端详祁绚的脸。   他“啧”地一声:“温子曳,你可别跟姓许的一个德行,喜欢把契约兽往床上带。”   “那样的话,你不该高兴吗?”   温子曳慢条斯理地说,“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许被我传染了,你家其承哥哥也愿意把你往床上带了呢?”   “……”蓝行可耻地沉默了。   祁绚:“?”   他心底一阵晴天霹雳:什么意思?联邦人跟契约兽?要做什么?   【你不会以为,长乐天那帮想买你的人,是图你的战斗力吧?】   闷闷的、有些沙哑的笑音像是在耳根响起。   祁绚耳畔发麻,差点下意识跳远,不过手还和温子曳牵着,没能成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精神力的交流,跳再远也无济于事。   等应激的条件反射过去,他脸色就十足难看了,简直毛骨悚然,嘴唇动了动,最终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眼前不禁浮现出那些热切看着他的男男女女……不,他不想回忆,也不想知道他们都是以什么样的眼光在打量自己。   联邦人太离谱了,祁绚看一眼若有所思的蓝行,默默在心底补充,联邦的兽人也很离谱。   “进去吧。”温子曳闲闲出声,“再耽搁下去,余其承在里边大概要等急了。”   蓝行撇撇嘴,最后瞪了他一眼,才转身朝楼里走。   【你看,】那边温少爷还在谆谆教诲自家契约兽,【一个人要是被抓住软肋,就很好拿捏。】   他扶了下眼镜,从容又笃定:【就算你刚才不出手,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手已经松开了,皮肤上却还缠绕着相触的感觉,祁绚有点心神不宁,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你的意思是,蓝行的软肋是余其承?】   【显而易见。】   【……他们感情很好?】   祁绚不理解,虽然他看蓝行身上并没有像标记环的一类东西,也知道余大少大概率是个傻的……但,人和契约兽?   这样不平等的关系之间,也能诞生出真感情吗?   可温子曳盖棺定论:【非常好。】   【……】   【之前我不是和你说,古镇尽管是余其承名下的产业,真正的主人却另有其人吗?】   祁绚脚步一顿:【是蓝行?】   【对。余其承的东西,其实背后都是蓝行在打理。】温子曳笑,【是不是比余其承更不搭?他个性又阴沉,脾气又差,除了余其承根本不会对别人有好脸色,偏偏能折腾出这么风雅的地方。】   蛇是出了名的冷血动物,混杂了这部分基因,蓝行的确一见面就给人阴冷潮湿的感觉。   走在前面,身影与两旁的烂漫风光像处在两个世界,谁能猜到这位才是幕后老板?   温子曳开始给他讲故事:   【繁花轩的繁花之名,来源于周围的花田。而这些花田,来源于小时候余其承的一个无心之举。】   蓝行是余家豢养的兽人之一,青血蛇族,这个族群有个特别的地方——它们二十岁成年时,会迎来一次蜕皮。   青血蛇在蜕皮前,样貌会有些无法控制的兽化特征,伴随蜕皮,精神力也会有波动变化。   虽说变化不大,但因这点,青血蛇一般不会给家族子弟用作“娃娃亲”。蓝行从下城区本家被接到余家,只是例行走个过场,给余家大少爷的“选秀”添添人气。   他天生精神力只有C,发育不良,长得瘦瘦巴巴,身上的兽化特征又比普通同族严重很多,皮肤都裹在一片青鳞里,看上去非常惊悚。   一同过来的孩童都管他叫“青皮鬼”,在以力量横行霸道的兽人族群中,蓝行注定了是被欺负的对象。   他个性古怪,孤僻且傲,成天鼻青脸肿地伤着也不肯吭声,就想自己亲自报复回去,打不过也要吓吓人。   因为他不入流的反抗,逐渐聚起了一堆平时总受欺负的弱小兽人,抱团取暖,两边时不时私下互殴一顿——当然,一边倒的互殴。   有回打上头了,其他孩子吓得一骨碌跑光,而蓝行仇恨值太高,被集火逮住。   他犟着骨头不肯认栽,对面下手越来越重,就在他以为要被打死时,平地一声巨响,英雄闪亮登场。   小余其承叉腰大喊:“不准欺负人!”   ——逞英雄的后果是差点被一块打了。   余大少那细胳膊嫩腿的,根本挨不了一下就得呜呼,还是蓝行替他背了记闷棍,只差对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翻白眼。   好在余其承虽说能力不行,身家却很威风,跟着他的大人们及时赶到,制止了少爷被围殴这一惨状。   紧接着兵荒马乱,受伤的搬去治疗,闹事的往下追责,等到事情落幕,余大少找到替自己挡刀的小朋友,非常愧疚地给缠绷带缠成木乃伊的蓝行送了一大束花。   然后第一句话就差点把蓝行气得从病床上跳起来:   “小妹妹,对不起哦,哥哥没能救到你。”   他还害羞、忸怩:   “照看花园的玛丽说,花都有花语,是美好的祝愿。所以我把每一种开着的都折了一朵,每一种祝愿都送给你,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那是蓝行从小到大,接触到的第一份善意。   大少爷望着他的目光明朗单纯,既不为他的外表害怕,也没有轻蔑、嫌恶,干干净净。   虽然他还是很生气被认错性别,但在余其承殷殷切切是注视中,小兽人收下了那束花,并且容许了余其承后续的探望。   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熟悉起来。正好蓝行是C他是D,没有意外的,余其承选择了蓝行当他的预备契约兽,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没什么,只是在余其承二十岁那年,蓝行也二十岁,到了蜕皮的时候。   他这么一褪,可谓惊天动地,从C褪到了A。   【从C到A?】祁绚难以置信,【还有这种事?】   【蓝行虽然是青血蛇,但据说他母亲那一脉血统不凡,成年前的兽类特征会那么严重,多半就是天赋遭到压制的缘故。】   【那他们后来……】祁绚想到蓝行现在已经是余其承的契约兽了,一愣,【D级契约A级?这怎么做得到?】   【对啊,这怎么做得到?】温子曳摊手,【但他们就是做到了,真是奇迹。】   其实蓝行蜕皮以后,余家就不打算把人继续给余其承这个废柴大少爷契约了——开玩笑,就算给他契约,契约得了吗?   他们火速给这位A级兽人和余大少各自安排了新的契约对象,然而这个消息才出的当天,蓝行不由分说绑走了余其承,两人双双失踪。   等到回来时,他们已经成功契约,蓝行的精神力从A掉到了B,而余其承则从D升上了C,甚至可以说无限接近于B的那种C。   这也是中央星圈里令人津津乐道至今的一出新闻,拜此所赐,余大少遭了过去狐朋狗友们的嫉妒,不得不跑出来找新的狐朋狗友,最终和温子曳一拍即合。   讲完蓝行的知名事迹,温子曳问祁绚:【所以你明白了么?】   祁绚点头:【我明白了。】   能以A和D的等级差缔结契约,这证明那两人一丝隔阂也没有,彼此间全盘接受,甚至能为对方付出生命。   别说联邦人和契约兽,就算是同一种族,也很少见这样的信任。   所以这片缤纷花田,是因为小时候蓝行收到过余其承送的花,才特地种下的吗?   祁绚想,这人看上去脾气冷硬,内心其实还挺感性浪漫的:【他们的感情确实很好。】   温子曳:【不,你不明白。】   祁绚不解:【那?】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蓝行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温子曳冷酷无情地说,【而对付恋爱脑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他的情哥哥打好关系。】   【我跟余其承关系不错。】他下总结,【所以蓝行不足为虑。】   安抚般地朝祁绚笑了笑,温子曳说:【不用担心,你的事,他不会传出去。】   谁担心了……祁绚莫名其妙有点耳热。   他别过脸,“哦。”   大少爷真烦。 第15章 多事春   “小曳,你们来了!”   推开厢房的门,入目就是余其承热情洋溢的英俊笑脸。   他从座位上站起,迎上前来,嘴里还在嘟囔:“阿行说出去接人,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出什么岔子了。”   “古镇到处都是余家的人,能出什么岔子?”   蓝行恹恹地白他一眼,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   “我知道。”看人不大高兴,余其承赶忙挨到他身边,“这不是怕你们俩吵架……”   “我们俩要是吵架,是为了谁?”   温子曳在后边似笑非笑地堵了一句,余其承顿时讪讪。   他知道自家竹马跟好友一贯不对付,平时尽量不让他们碰面。   不过今天这场是由温子曳亲口提出,蓝行听后也爽快答应,他还以为会好点,没想到气氛仍然僵硬,令人如坐针毡。   一双眼睛求助地四处乱晃,落在了沉默不语、面如冰霜的白发青年身上。   余其承重重咳嗽两声,扯开话题:“来来来,都坐……呃,那什么,小曳的契约兽先生……”   祁绚想到之前的打算,主动示好:“祁绚。”   “哦哦,祁绚。真巧,我刚想问你名字呢!”余其承说,“我叫余其承,其中的其,承诺的承,小曳的朋友。你跟小曳一样,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有什么忌口或者喜欢吃的东西吗?”   祁绚摇头。   “那我就随便点咯,繁花轩的酱肉和鲜花饼很出名,都来一份,还有……”   点完单,不出多久,就有穿着古装的侍女提着食盒上菜。   摆盘精致、色味俱全的菜肴逐渐堆满八仙桌,每上一道,余其承就要呱呱讲解一番。恰好祁绚对食物很感兴趣,有这么个听众,他更来劲了,恨不得把原材料的产地都讲出花来。   而祁绚本着求知精神,照单全收,时不时还要主动问两句。   他们聊得火热,这边的两人对视一眼,也打算进入正题。   温子曳端起手边茶盏,呷了口花茶,又苦又涩,心底嫌弃蓝行的品味。但他表情不动,喝茶的动作也没停下,在外边时,他不会暴露自己真正的喜好。   “你的契约兽好像不太了解联邦。”蓝行开门见山,“他是出身北星域吧?”   他冷笑:“在南北封锁线禁严的现在,居然还能有从北星域过来的兽人……长乐天跟走私生意有关?温家最近怎么在查这个?”   “和温家无关。”   温子曳早知道蓝行不像余其承一样好糊弄,适当地透了点底,“我在外旅游时意外撞见的,有点意思,就顺藤摸瓜了一下。”   蓝行才不信这么简单。   他盯着温子曳:“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温家曾经倾心培养的大少爷,所作所为代表着温家的态度。长乐天背后绝不可能只有胡家……你要想继续查,少不了动姓萧的。”   “我为什么要继续查?”   温子曳笑了笑,瞥向祁绚,“那地方给我送了份合心意的大礼,恩将仇报可不好。”   蓝行看他油盐不进,也懒得多管,警告道:“温子曳,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别把其承再扯进去就行。”   “还有……”   话题说到祁绚,蓝行的目光变得审视起来:“我看,这位似乎不太像什么月光犬。”   正跟余其承谈天说地的人微微一顿,接着,又像根本没听到这边的对话一样,全权交给了温子曳处理。   见状,大少爷愉悦地勾起唇角。   “当然,我怎么会要一只普通月光犬?”   温子曳煞有其事地说,“那必须是‘至尊无敌金刚霸王’变异月光犬啊。”   “咳咳!”   他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余其承不经意听见,呛着了。   他幽怨地说:“小曳……这茬能不能揭过了?我那是开玩笑呢,你俩那会儿氛围那么凝重。”   蓝行眼尾抽了抽,把嘲讽的话咽回肚子里——他就说温子曳装什么蠢,原来是余其承……那没事了。   “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余其承自觉跟祁绚拉进了不少关系,直来直去,“小绚真的只是D级的月光犬?这么厉害的月光犬?”   祁绚:“……小绚?”   “昵称嘛,不要在意细节。”余其承一挥手,“你不喜欢,叫阿绚也成。”   祁绚默,有什么差别?   “小绚是不是月光犬,你还不知道吗?”   温子曳故意玩笑,语气轻飘飘的,“在长乐天,你不是见过他的释放态?况且,他还是我的契约兽。”   余其承想了想:“也是。”   别的不说,契约就是最好的佐证。   温子曳的精神力只有D,既然他能顺利契约祁绚,对方肯定没毛病。   蓝行却和他不同,不仅没有放心,心中反而掀起了更大的怀疑。   第一次见温子曳时他就觉得了……这个人,真的被废了吗?   从前的温大少是什么样子,他没亲眼看过,不太清楚;但,现在的温大少是不是像外边传的那般纨绔又堕落,他看得门儿清。   即便失去了顶尖的精神力,温子曳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肯让余其承和对方接触的。   蓝行听说过,S级精神力可以瞒过检测器,伪装成别的等级……可能吗?又有什么必要?   再说,温子曳要是S级,祁绚呢?他又是什么等级?余其承见过他的释放态,也就是说外表和月光犬极其相似……   他悚然一惊,差点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着。   “阿行?”   少年苍白的脸色当然瞒不过他身旁的余其承,余大少愣了下,慌忙拿出手帕给他擦汗,“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手指和呼吸触碰到脸颊,蓝行的脸又立即红了,支吾地躲过他:“……没事。”   他还想回头梳理一下刚刚那个惊人的猜测,温子曳却在这时开口了。   “长乐天不仅在走私兽人。”他悠悠抛下一枚重弹。   “啊?”   温子曳说:“在里面死去的兽人尸体,后续会不知所踪。”   “说不定,”他笑,低眸喝茶,“真让余其承歪打正着,给说对了。”   祁绚呼吸一紧:什么意思?   余其承也两眼茫然,唯独蓝行领悟了他话里的暗示,眉头皱得死死:尸体不知所踪、变异兽人……难道说,长乐天在拿兽人做人体实验?   所以祁绚会那么厉害,是被长乐天改造过?   这么一想,不是没有可能,比他之前那个猜测更加合理。他真是想多了……就算姓祁又怎么样?堂堂王族,怎么可能流落到联邦?   念头转完,蓝行决定回去再查一查。   顺便把余其承到那儿去过的痕迹摘干净。   少年眼中的疑窦慢慢消散,祁绚见到,转头用精神力戳了戳温子曳:   【尸体失踪……真有这回事?】   【有。】温子曳不撒容易被戳破的谎,【不说点真话,怎么蒙得了蓝行?】   祁绚蹙眉,他知道温子曳在诱导蓝行,将他身上的不对劲往别的方向想,可他很清楚,自己在长乐天并没有遭受过什么实验。   【那些尸体去哪了?】   【不知道。】温子曳轻笑,【先让蓝行探探路吧,真查出来什么,为了余其承着想,他会上门找我的。】   【……】   这还真是一箭双雕,祁绚想,温子曳从什么时候设好的局?带余其承一起进长乐天开始吗?   这顿饭吃得各怀心思,就连话痨如余其承,后面也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有些冷场。   等到酒足饭饱,又随意聊了些近况,纠结了半天的余大少才小心翼翼地问温子曳:   “下个月……是你弟弟的生日。他今年该办成年礼了吧?”   温子曳早看出他有话,闻言只撩一撩眼皮:“嗯。”   “我都接到宴会请柬了……你这回还是不去吗?”   “我就是想不去,也不能不去,不是吗?”温子曳没感情地笑,“温家二少爷的成年礼,和之前小打小闹的生日宴可不一样。再怎么说我也姓温,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他不去,余其承担心,他说要去,余其承更担心。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生日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庆祝,其中夹杂着太多利益交换、人情往来。尤其成年礼,意义很不寻常。   成年,意味着年纪已经到了掌事的时候,温子曳成年那场礼宴是大办,几乎请来了中央星一大半的名流,正式宣告温家继承人的身份。   然而不出两年,温子曳就出事了。   这一回温形云的生日宴,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盯着温家的态度,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放弃了大少爷,温子曳是不是真的废了。   余其承在收到请柬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一回,温家同样要大办。   细节处处表明,是全然不逊色当年温子曳的排场,大概要给别有用心的家伙敲敲警钟,为年纪尚浅的温二少铺铺路。   余其承有点揪心:“小曳……”   “你那是什么语气?”温子曳奇怪,“在我家里,难道我还会吃亏吗?”   “你都搬出温家多久了!”余其承烦恼,“家族里那帮老家伙多难应付,我还是能感同身受一下的。他们不会为难你吧?”   “为难?为难什么?他们敢吗?”   温子曳不以为意地说,“我要是心怀不甘、不肯放权、非得把持家族产业,他们或许还要费心纠缠一下;现在我都成这样了,花天酒地,游手好闲的,他们不背后偷着乐,过来犯蠢为难我?放心,那帮人没傻到这种程度。”   余其承欲言又止。   以前温形云每年过生日,温子曳从不缺席,出事以后却再也没去过,很难不让人多想。   就他得到的消息来看,温家的族老显然还怕温子曳对温形云怀有怨气……特地提前搬了一尊大佛。   他叹口气,说:“你父亲要回来了。”   温子曳不意外地推了推眼镜。   温乘庭作为联邦议长,常年在治理的第二星域呆着,很少能从繁冗的事务中抽身。   仔细算算,上次他见到对方是在什么时候?三年前他出事后?   那实在是个没人情味儿的爹,见到儿子连一句宽慰都没有,只平静地安排下一系列后文。   该做什么、要做什么、权柄如何交接、空缺怎样填补……哦,对。   还带走了那只碧目狮,告诉他,合适的兽人已经重新找到,过两年精神力稳定下来就能契约,说不定还有机会恢复。   但温子曳没听他的话,将契约时间一拖再拖,最后自己另寻了个野生的。   等温乘庭看到祁绚,会有什么想法呢?他会觉得自己这个大儿子叛逆得过分,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还是说,一如既往地不在乎呢?   这么一想,温子曳突然有点期盼,他迫不及待地想带着自家小狗去温家炫耀一番。   不过在那之前……祁绚还得学很多东西。   和余其承一块走出厢房,温子曳出神之际,忽然听到了他的名字。   “……温子曳算什么东西?找的契约兽也配跟您比?”   一大帮人众星捧月,簇拥着一名高挑俊美的青年,正从对面厢房中走出。   两拨人正面相撞,齐刷刷沉默。   里头还有一个没刹得住奉承:   “听说温二少下个月要办成年礼,再过段时间,他就真的失势了。到时候,一个废了的纨绔少爷,带着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找的契约兽,还不是随您折腾……”   废了的纨绔少爷侧过脸,看了看他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找的契约兽。   祁绚面无表情得温子曳想笑。   “这不是小春吗?”他幽幽打了声招呼,“真巧,假期也能见到萧二少,真让人荣幸。”   萧春昱:“……”   不,他一点也不想见……还有小春是什么鬼! 第16章 老熟人   俗话说,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更别说仇敌还当面拉踩。   温子曳觉得自己的脾气实在太好了,这都没生气,还不计前嫌地送上亲切问候,简直可歌可泣。   可话落在萧春昱耳里,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萧二少觉得自己遭到了侮辱,气得双眉倒竖:“温子曳,你不要太嚣张!”   “嚣张?”   温子曳目露困惑,不解地看向余其承,“我一没骂人不算个东西,二没小瞧他契约兽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找的,三没打算折腾谁。余少可得为我评评理,我怎么嚣张了?”   他发问得真心实意,却句句在挤兑。   余其承本来还有点生气,现在只剩憋笑,努力严肃地指责:   “嗯,我都听到了。小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看嚣张的另有其人啊。”   萧春昱:“……不准叫小春!”   他深呼吸好几回,才缓和下脸色,不虞地瞪了眼刚刚奉承他的家伙。那人知道自己落了话柄,缩缩脖子不敢吱声。   “哎,大家别吵架、别吵架,以和为贵嘛……”   有位少爷见势不妙,赶紧帮忙打圆场。   他笑眯眯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容貌倒挺俊秀,就是一股子垂眉顺目的脂粉气,说话也油腔滑调的:“温少、余少,就当卖我许某一个面子。都是出来玩的,别为了不入流货色的几句话生气嘛。”   “对了,听教授说,温少赶在最后一天终于找到了合心意的契约兽?恭喜恭喜,是什么人能入温少的眼啊?我可好奇死了……”   为了扯开话题,他边说着,边朝温子曳和余其承身后张望。   萧春昱这边拖家带口般泱泱一大群,衬得另一边四个人形单影只的,祁绚的一头白发混在里头特别显眼。   他个子高,藏也藏不住,许少爷一抬头就看了个正着。   脸上的笑容僵住,转变为惊恐,许少爷哆哆嗦嗦地失声:“你!”   他情不自禁地后退,脚步踉跄,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兽人扶住,喘口气,话才喊全了:   “ax1867,你不是死了吗!”   ax1867……熟悉的编号。   温子曳眯了眯眼,望向祁绚。   白发青年模样冷酷,无动于衷,像完全不认得这个人,但温子曳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瞧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嫌弃——   【长乐天认识的?】   祁绚点头,不仅认识,还印象深刻、别有渊源。   说来也巧,这位许少爷,就是那个成天左拥右抱,在自己契约兽身上穿环的变态。   【嗯,他经常来。听说是我的……榜一?】   这个词祁绚说得有些不确定,他其实不太能明白那个榜的意思,只知道大概是在自己身上花了最多钱的人。   温子曳不笑了,他不高兴地强调:【我才是你的榜一。】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祁绚迷茫地看着他,温子曳却没再看他,转过头去淡淡打量许少爷。   许少爷名叫许凝,今年二十一岁。   他出身许家,直系血亲只有一个姐姐,亲爷爷许崇知是联邦的最后一位议长,跟萧松年、温乘庭平级。而许家在中央星的地位,也勉强能和这两家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只不过许家是坚定的左.派拥护者,立场与温、萧相对,且家教严格,平时他们即使见面都会当不认识,避一避嫌。   许凝和萧春昱的关系,什么时候好成这样了?温子曳稍感惊讶,他们俩显然不在同一个层面。   萧春昱作为萧家的继承人,和从前的他一样奉行精英教育,品学兼优,从不鬼混;而许凝,私底下出了名的爱玩,少年时起作风就十分荒唐。   有关这位许少爷的风言风语,温子曳可听得不少。   许凝倒没什么违法乱纪的爱好,就是喜欢男人,尤其是脸蛋好身材棒气质佳的男人,蓝行之前说的“爱把契约兽往床上拐”的家伙就是他。   他成年礼那天不知打通了哪门子的任督二脉,忽然觉醒了对兽人的性趣,愣是抛弃了从小一块长大的女性兽人,转头从许家条件合适的预备契约兽中选了一只最好看的,定完契约当晚就去外边开了房。   然而他心血来潮,准备不足,不知道挑的兽人早就名草有主。   本以为喜从天降,没想到会遭此侮辱,契约兽上了床誓死不从,差点把许少爷小命玩完。   据说酒店经理救下人时,许凝衣衫不整,当众指着奄奄一息的契约兽破口大骂:   “是让你搞本少爷,又不是本少爷搞你,有什么好叽叽歪歪、哭哭啼啼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总之,这件事传出去后,成了中央星很长一段时间的笑料。   刚成年的许凝也被家里人罚去禁闭,关了快一年,最近几个月才放出来。   不过还真是死性不改,温子曳想,刚解禁就跑去长乐天那种地方……   他怎么记得,许家是兽人权利保障协会和《兽人人格尊严与生命安全保护草案》的第一倡导人呢?   另一边,在经历了惊吓、回魂、疑惑、沉思四个阶段的情绪变化后,许凝不知脑补了什么理由,恍然大悟,脸色涨红咬牙切齿:“该死的长乐天,居然敢骗本少爷!”   萧春昱听到他忿忿的嘀咕,问:“怎么了,你认得温子曳的契约兽?”   “这个……说来话长。”   长乐天的事情不能往外乱说,许凝以后还想从里头捞床伴,硬是把这口气吞回肚子里,含糊过去,“我之前想要他来着,结果被人糊弄,还以为他死了……前几天不是说心情不好吗,就是因为这个。”   说着,他还一边盯着那张脸,既生气,又惋惜。   这么极品,不能滚一发真是太遗憾了,怎么就偏偏成了温子曳的契约兽呢?   他在中央星不能惹的人很少,温子曳和萧春昱属于特别不能惹的那种。倘若换一个人,哪怕是余其承,他也不可能放过好不好……   那种痴迷而火热的眼神太露骨,祁绚现在已经明白了背后的含义,一阵恶心。   好在温子曳很快上前半步,替他挡住了这份恶心。大少爷笑意温柔,如春风化雨:   “哦?那可太不巧了,祁绚是我契约日那天在半路捡到的。”   “当时他重伤濒死,我一时同情,就把他捡回了家,没想到洗干净后长得特别合我心意,就顺手契约了。对不住许少,只是……”   他撒谎不打草稿,说得煞有其事,末了朝旁边勾勾手指。   祁绚犹豫一下,还是靠了过去,温子曳顺势扯住他的项圈,用力,迫使青年低头挨近,近到脸颊几乎相贴,呼吸可闻。   温子曳亲密地、显摆地朝许凝一笑:   “只是,他已经是我的狗了。”   这样宣扬主权的姿态有点过于暧昧,许凝看得呆住,他在长乐天见过祁绚好些次,对方始终又冷又凶的,不让他近身。   虽说带劲儿吧……但看看对温子曳言听计从的这幅样子,他好眼热啊!   许少爷陷入沉默,众人望望这个,看看那个,心里不禁泛起嘀咕:   莫非温大少也有这种癖好?从前怎么没听过?这两位不会为了抢男人,在这里打起来吧?   谁想许凝抬起脸,半点气愤和酸意都看不到,反而抛去一记“同道中人”的眼神。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想到什么好主意般,哥俩好地凑到温子曳身边。   “温少,打个商量怎么样?”   他嘿嘿笑着,本就脂粉气重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轻佻,“我呢,也没想和你抢契约兽,就是得不到、心痒痒……你应该懂吧?”   “什么时候你腻了,借我几天就好,当然……”他指指身后一群或年轻力壮、或英俊不羁的兽人,“你有哪个喜欢的,随便开口!要多少只过去都行!”   温子曳:“……”   他还是低估了许凝的厚脸皮程度。   跟这样的混不吝计较,实在有点丢份。   大少爷松开自家小狗,刻意流露的攻击性也收了回去,正要张口拒绝,对面,萧春昱却先一步说:   “温少,许少都这么委曲求全了,不答应就有点不近人情了吧?”   他的声音里隐隐有点捉到温子曳把柄的兴奋。温子曳很少对什么在意,平时总滑不溜秋的,终于让他逮着机会恶心这人一次了。   萧春昱知道,以温大少的傲慢,绝不可能和别人分享喜欢的东西。   但许凝却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他心里有了计较,故意扬声:“君子不夺人所好,一只契约兽而已,别为这个坏了交情。”   萧二少发话,他身边那群人自然也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多大点事!”   “许少也是倒霉,被小人蒙蔽,温少不如成就一下?”   “前几天他还在借酒浇愁,可见真的很喜欢了……”   许凝更是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眼巴巴地:“对对,是是,温少想要什么?只要本少能拿出来,什么都行!”   话到这个程度,就有点骑虎难下了。   萧春昱很满意:“温少看呢?”   温子曳一笑:“我要是不肯呢?”   意料之中,萧春昱也笑:“哎呀呀,这就有点难办了……不如这样。”   他打定主意要让温子曳吃瘪,假惺惺地提议:“因为契约兽而起的事情,就由契约兽来解决。”   “按中央星的传统,两边都让契约兽上台,进行比斗。要是你输了,这位先生就跟许少走两天;要是许少那边输了,这事就作罢,怎么样?”   “不怎么样。”余其承不快插嘴,“你们这是欺负小曳?”   “谁敢欺负温少啊?”   萧春昱阴阳怪气,“虽然不想把话讲得太难听,不过温子曳,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许少是先,你契约走了他看中的兽人,本来就是你占了便宜,解决办法也不答应,上台比斗也不愿意……当许少就好欺负吗?”   他把脸色一沉,强硬地说:“今天不给个说法,你们一个也别想走。苏裘——”   “二少爷。”一个男子答应。   他一直垂着脸,默默无闻,抬起头也是平平无奇的一张面孔,身材瘦削。   但光是站在那里,就予人一种沉如山岳的错觉。   ——萧春昱的契约兽,A级的重瞳猞猁。   据说同时拥有三眼赤焰狮和白额金尾虎两大王族的旁系血脉,异常强悍的兽人。放眼整个中央星,战力也是最拔尖的存在。   萧春昱问:“本少爷的话,都听见了吗?”   “是。”   苏裘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祁绚身上顿了顿。   一股强烈的威胁感随着那束目光跳上心头,祁绚敛眉肃目,浑身紧绷,下意识进入了备战状态。   余其承询问地看向蓝行,后者摇摇头,脸色也有点难看。   如果他还在A级,可能还有一拼之力,但现在……   要是把古镇警卫叫来,难免闹大,到时候一口气得罪了萧家和许家,余其承说不好还要受罚。   蓝行权衡之后,决定放弃插手,反正温子曳那家伙又不可能吃亏。   萧春昱见温子曳不说话,得意起来,乘胜追击:“当然,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也不故意为难你们。”   “以温少现在的精神力,契约的兽人等级大概高不到哪儿去……是C还是D?”   许凝回答:“D级的月光犬。”   “哦……原来是月光犬?”   萧春昱的笑容古怪了一瞬,像在尽量压下轻蔑,“许少,那你也在带来的兽人里找一只D级的吧,之前我送你的那只就正好。”   他看向温子曳:“能退让的,我们都退让了。可别说什么欺负人。温少,这样敢接受了吗?”   到这个地步,要还是不敢,明天温大少缩头乌龟的做派就能传遍中央星。   但要是敢……萧春昱想到他送给许凝的那只兽人,望川狼,D级的巅峰战力之一,保准让月光犬有来无回,不死也得脱层皮。   折腾不了温子曳,一只契约兽他还折腾不了吗?把温子曳的契约兽当众打成重伤,看他的脸往哪儿搁!   萧二少非常期待。   他这么急着把脸凑过来挨打,温子曳也不好扫他的兴,佯装半推半就地点点头。   “那就去吧。”他看向忍了半天的祁绚,意味深长地嘱咐,“……小心点。”   别把对面打死了。 第17章 一出戏   萧春昱的那些小九九,温子曳没放在眼里,比起这个,他更在意那只被点名的兽人。   ——望川狼,天性凶悍、勇猛好斗。   在已知的上万种D级兽人中,属于最难对付的那一类,鲜少能在联邦看见。   听萧春昱的意思,这只望川狼还是他投其所好送给许凝的。   温子曳觉得其中有点蹊跷。   先不说走乖宝宝路线的萧二少为什么突然对他一向鄙夷的浪荡纨绔这么热情,单就望川狼的来源就很值得深究——目前生活在中央星及附近的所有兽人族群里,并没有这一品种的存在。   也就是说,萧春昱得到他,走的不是正规途径。   萧家,果然和长乐天天背后的走私交易脱不开干系……?   出神间,两只兽人已经站到场上,相互打量着。   从外表看,这只望川狼是个长相粗野的年轻男人,灰色的杂乱头发垂在肩头,五官深邃犹如刀刻,脖子上有一枚和祁绚差不多的项圈——许少爷的标记环。   他的气质其实挺稳重,但莫名有股阴邪的感觉。温子曳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在对方不经意投来的视线中明白缘由。   阴邪来源于他的那双眼睛。   望川狼的瞳孔是碧青色,本该像一汪绿湖的温柔色泽,现在则充斥着无机质的冰冷、还有贪婪的火热。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兽人眼底完美糅杂,演变成浓重无比的恶意,温子曳却并不明白这种恶意从何而来。   如果他不是用类似的眼神注视着所有人,包括许凝和萧春昱,温子曳还以为他们有什么仇怨。   【祁绚。】通过契约建立起来的联系,温子曳再次嘱咐,【小心点。】   同样的三个字,语气没了之前的调笑,带着几分慎重。   祁绚似乎也有所察觉,收紧了嗓音:【我知道。】   对于他的能力,温子曳很放心,就算需要假扮月光犬,不能暴露出太多真实实力,至少全身而退绝对没问题。   一场小小的冲突而已,缘由还是来自锲而不舍给他找麻烦的萧二少,放在平时,温子曳都不会放在眼里,大少爷一向爱好置身事外地看戏,让萧春昱自己把自己气成滚地葫芦。   可这一回,不知怎么,他直觉有些微妙的不安。   温子曳闭上眼,思索着有关望川狼的资料。   作为精神力局限在D级的兽人族群,望川狼的身体强度不高,战斗素养却不输于C级,诸如罪犯、星盗之类常年身处灰色地带的人群很青睐拿来当契约兽,既容易契约,又厉害,稳赚不赔。   它最倚仗的能力,是獠牙后槽伴生的一种血毒。   带毒的兽人不罕见,比方蓝行,就是其中之一。   但望川狼的血毒不太一样,并不用来攻击敌人,而是作用于自己。   这种毒素不会致命,除了淡淡的麻痹感外,可以说对身体完全没有危害,一般不出七天就会自然代谢掉。   发作期间,中毒者会陷入某种敏感、躁动、难以克制情绪的“发狂”状态,神经和感官容易受到周围的刺激,使得精神高度集中。流淌过全身的麻痹感也不会影响行动,反而能在一定程度上屏蔽掉痛觉,不再畏惧受伤。   靠这种“天然兴奋剂”催化身体反应,超额调动精神力来战斗——这就是望川狼强大的秘诀。   但温子曳仍找不到不安的来源。   再怎么发疯,望川狼也不可能真正超越D级的生理素质,眼前这一只也不像当初的祁绚,会给予他剧烈的威胁感,和个体的强弱无关。   而且,他莫名觉得那双眼里的恶意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温子曳的记忆力非常好,天生高等级的精神力所带来的,是广阔的脑域开发度,令他算得上过目不忘,对画面、图像、符号的联想能力超群。   像这样觉得有印象,偏偏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和他几乎绝缘。   可这一回,不论他怎样检索记忆,都翻找不到类似的情况,温子曳眉头深深皱起,镜片后眼眸发沉。   余其承注意到他的脸色,误会了意思,低声说:“不要紧的,小绚又不是一般的月光犬……”   “当然,我怎么会答应必输的局?”   温子曳回神打断他,这边兽人太多,即便小声说话也会被听过去,不如大大方方讲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   大少爷闲闲发出一声冷笑,“那么珍贵的基因药剂给他打下去,要是连只D级都打不过,这种丢人现眼的废物,不如送给许少玩。”   “基因药剂?”   一旁许凝忍不住咋舌,这种东西取自一种原料极其稀罕、并难以提取的太空残骸,能够稳定地改变兽人的肌肉与骨骼结构,使低等级兽人也能拥有与高等级差不多的身体强度,往往有价无市。   “你居然给月光犬用那种好东西……”   “再怎么好,本少爷的契约兽也用得起。”   温子曳表情平淡,语气里则有一丝藏不住的高傲。   也是,温家的大少爷,要什么没有?   就算他已经废了、要被温形云取而代之,也改变不了联邦三大议长之一是他生父的事实。单就这点,温家就不可能怠慢他。   围观这场纷争的众人恍然大悟,之前他们还觉得奇怪,温子曳又不是傻子,为什么听到望川狼的名头还不反悔……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他们又望向激烈交战的空地,为了以防被误伤,一行人离得挺远,只剩蓝行和苏裘站在近处充当裁判。   一白一灰两道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在空气中交错,虽然能看出白影处在下风,但直到现在也没有落败。   普通的月光犬又怎么可能坚持这么久?   从听到“基因药剂”四个字开始,萧春昱原本得意的神情荡然无存,臭着脸,咬牙切齿。   可恶的温子曳,就知道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是没安好心。   “别高兴太早。”   他忍不住嘲讽,“就算有基因药剂改造又怎么样?月光犬那种废物,再怎么捧也还是个废物,你觉得他能赢过望川狼?”   温子曳淡淡扫了他一眼:“萧二少急什么?”   萧春昱怒:“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急了?!”   “哎哎,萧少别生气,别生气嘛。”   许凝平时鬼混得多,两耳不闻窗外事,又和两人不在同一届,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渊源。   他看萧春昱贵公子范儿的一张脸都要气成河豚了,还以为这位才认识的好兄弟是真心实意在为自己鸣不平,简直感动坏了,连声安抚:“胜负这还没分呢,谁说用过基因药剂就能赢了?”   萧春昱稍稍平静了点,许凝又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就算输也不要紧,这回不行下回再找机会就是。能交到萧少这么讲义气的朋友,今天就算值回本了!晚上要不要一块去喝酒?”   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浑身鸡皮疙瘩,萧春昱往后一仰躲过去,想到这家伙好男色的传闻,表情从愤怒变成了惊恐:   “你、你别过来,我不喝酒的!”   他嫌弃的神情狠狠伤到了许凝脆弱的小心脏,许少爷别过头,嘴里一阵嘀咕:“躲什么躲,本少的眼光很挑剔的好么,脸倒还过得去,但就这种没什么料的小身板……”他也嫌弃地看了萧春昱一眼。   萧春昱:“……”   他五官有一瞬的狰狞,什么小身板,他一直保持正常锻炼,格斗课的成绩也很好!许凝看男人的眼光太糟糕了!   就在他们遗忘温子曳,两看两相厌的时候,突然有人惊呼:   “月光犬反击了!”   这下不管是还在沉思的温子曳,还是刚起龃龉的萧春昱和许凝,都瞬间抬眼看了过去。   正如那人所喊,本来一直被频频压制的白发青年忽然瞅准某个空隙,伸腿跘了伏身冲来的望川狼一脚,顿时全盘打乱了进攻节奏。   他毫不含糊地抓住这一破绽,穷追猛打,将人拖入自己的舒适区中。   这次就变成灰影落在下风了,更糟糕的是,他的体力在先前狂暴的挥洒中后继不足,眼见着越来越狼狈,慢慢连站立都有些不稳。   “不叫停吗?”   温子曳微笑,他遥遥与祁绚对上眼,看出那双绀紫色的眼瞳中写满了无聊。   对经历过真正搏命厮杀的雪原狼来说,这场战斗的确太轻松,是个一点挑战性都没的过家家游戏。   非要说哪里有难度,大概是构思这出逆风翻盘的剧本,还挺废脑子的。   望川狼的身上渐渐挂满伤痕,许凝看着有点心疼,他才得来这只兽人不久,正新鲜着呢,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恋恋不舍地看着祁绚,他嚷嚷:“算了算了,点到为止,让他们停手吧!”   苦主发话,萧春昱也没了坚持声讨的理由,不甘不愿地点头。   那边,接到主人传来的命令,蓝行和苏裘顷刻出手,一人一边,拦下了还在缠斗的两只兽人。   “做什么!”   望川狼喘着气,被苏裘制住,仍牢牢盯着对面的白发青年,像只饿极了闻到肉味的鬣狗,一错不错,“我还能继续!放开我!”   他眼中的恶意比之前更明显了,走到近处,温子曳不由再次蹙眉。   “你已经输了。”苏裘漠然通知。   “行了,这次也不怪你,别担心会受罚。”许凝想了想,“你身上的伤有点重,回家进治疗舱吧,看在你这么拼命为本少争气的份上。”   他自觉这个主人当得很大方、很体恤,可望川狼一眼也没看他,只顾着看那只月光犬,神色狂躁,像是还没从毒素中冷静下来。   打人群靠近开始,祁绚就佯装不支,一副借着蓝行的手臂勉强站立的模样。   他身上瞧着也受了不轻的伤,血迹染红了今日出门特地穿上的得体衣物,脸颊苍白,呼吸短促。   温子曳瞥一眼就晓得都是皮外伤,连包扎都不用,今晚就能痊愈。   不过他的小狗这么努力地做戏,他也不拖后腿,扶了下镜框,伸手奖励般摸了摸祁绚的头发:   “做得很好。”   今天的事情很快会经由这群少爷传遍中央星的权贵圈,这么一来,祁绚的身份基础便有了奠定,以后,谁都会知道温家大少爷契约了一只月光犬,对他十分青睐,甚至给他注射了基因药剂。   越自然地展露,越深入人心,不容易招惹怀疑。   就这点来说,这出戏演得很成功、很值得,感谢萧二少的倾情奉献。   温子曳被烦躁压抑半天的心情终于缓和了些。   “愿赌服输,许少……”   他正欲转身说话,对面的祁绚忽然脸色一变:“少爷!”   余光中,灰影一闪而过,这么近的距离,望川狼尖锐的獠牙瞬息就袭上了温子曳的后颈。 第18章 发脾气   森寒锐器近在咫尺。   性命危在旦夕,温子曳却不慌不忙。   他心底没有丝毫惧怕,飞快地理解当前局面后,还有点想笑——他真的很久没遇到过这么不自量力的家伙了。   温大少自保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空手接近兽人是最愚蠢的行为,更别说他本来就对这只望川狼抱有警惕。   精神力编织的罗网中,发狂扑来的望川狼像是定格成了一帧一帧的慢动作。   短短数秒无限拉长,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咧开嘴,呲出两排利齿,嗜血兽性在这一刻暴露无疑。强大的咬合力带起一股冷风,扑洒在皮肤上,好似马上就会洞穿人类脆弱的颈骨。   只这数秒,温子曳至少构思好了几十种可行的应对方案。   他绰绰有余地考虑着到底是躲开好、还是顺势把对方击毙好,后续又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来讨价还价……然而,从前方圈来的一双手粉碎了他的全部想法。   ——祁绚环过他,用手臂替他挡住了望川狼的獠牙。   仓促中,拥住人的力道没来得及收敛,勒得温子曳骨头生疼。   他反抗不能,被迫拽进一个怀抱中,打乱了阵脚,鼻梁重重磕上衬衣后的锁骨,忍不住吃痛皱眉。   兽人身上浓烈的血腥味裹挟着深藏的凛冽气息,浪潮般席卷过感官。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紧要时刻,温子曳眼前却仿佛呼啸过一片寂寥的风雪。   “小曳!”   “温少?!”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众人兵荒马乱,发出惊呼。   “唔。”紧贴在脸上的胸膛发出震颤,祁绚轻轻的痛哼声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结束了温子曳不应当的恍惚。   “……我没事。”   他对这样被人紧紧揽在怀里的姿势感到很不适,挣动两下想要站直,却因过度悬殊的力道一动也动不了,连转头看看情况都不行,只有仰起脸,艰难地瞪了祁绚一眼。   那几乎是种恼怒的神色,鲜少出现在这张温柔和煦的面容上,祁绚被他瞪得一怔。   大少爷一向挂在唇边的从容笑意不见了,乌发凌乱,金丝镜框因冲击而歪倒在鼻梁上,镜片将他直且密长的睫抵成了卷翘的小扇子。   意外地有点可爱。   祁绚发现自己很喜欢大少爷这副不冷静的狼狈模样。   禁锢在肩背上的手松开了,温子曳这才有余裕平息急促的呼吸。   他站稳身体,扶正眼镜,又恢复寻常那样斯文优雅的状态,可这回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糟糕——糟糕得笑都不笑了,细长眼眸中一片冷凝,看上去竟不怒自威。   温子曳深吸口气,压下心底莫名的慌张与不虞,看向被苏裘压住双手的望川狼。   刚刚祁绚替他被咬住时顺势将人踹了开来,情急之中没控制好力气,男人的胸口深深凹陷下去,肋骨折断了大半,和着内脏碎块的污血不断从口中呕出,垂着脑袋,看上去半死不活的。   “抱歉,温少,是我没管好他。”   先开口说话的是许凝,许少爷被刚刚那一出吓得魂都飞了,要是温子曳今天因为他带来的兽人出了什么事,他难逃其咎。   想着,他不禁一阵后怕,忿忿踹了烂泥似的望川狼一脚,骂道:“你发什么疯,想死是不是?想死就直说,本少爷成全你!”   望川狼一动不动,任他打骂。   萧春昱脸色也很难看,他是想折腾温子曳,可从没打算要对方的小命。   这场对决是由他提出、逼迫,望川狼也是他送给许凝的,有心之人倘若怀疑,他一百张嘴都洗不干净。   但许凝既然发话了,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地替主人诘难契约兽,转头寒声问苏裘:“你不是负责拦下他吗,为什么没看住?”   萧二少生起气来,眼中就冻结上一层厚厚的阴翳,乍一瞧去和平时的气质大相径庭。   苏裘立刻低头:“是我疏忽了。”   “疏忽?这么一句话就想揭过去?”   不依不饶的是余其承,他差点目睹好友出事,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变得十分不好说话,连着许凝一块喷火,“要不是小绚反应快,出了事你们担待的起吗?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   萧春昱和许凝自知理亏,不敢作声。其他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生怕这几尊大佛再吵起来,纷纷打圆场道:   “意外,都是意外,萧少跟许少也是无辜受牵连……谁知道那只兽人会突然发狂?”   “我记得是望川狼吧,难怪,听说这个种族疯起来就会不管不顾的。许少以后还是注意点,别把这么危险的兽人带在身边了……”   “还好温少的契约兽反应快,哦对,快看看伤怎么样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余其承也顾不得生气,连连点头:“对对,差点忘了问。”他看向祁绚的手臂,“小绚你感觉怎么样?”   人前,祁绚不喜欢说话,便摇摇头示意没事。   他下意识将受伤的手臂背到身后,这是在风霜里出于自保而养成的戒备,他不会让别人弄清伤势的轻重。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一语不发的温子曳身上时,稍稍犹豫,还是把胳膊抽了出来。   在看清伤口的那一刻,余其承忍不住抽了口气,蓝行也忍不住目露异色,瞅着眉头都没皱一下的白发青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半点反应也没有,好像没事人一样。   温子曳一直瞧着那只望川狼,听到嘶嘶的人声,他僵硬的眉眼才动了动,快速地睨了侧边一眼。   血淋淋的一截小臂映入眼帘,他没多看,又收回视线。   可极好的记忆力偏偏在这会儿发挥了作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团狰狞的、模糊的血肉,像是被噬咬着,活生生撕掉一整块,深到能见到底下的骨头。   说实话,打他认识祁绚起,对方身上就没完好过,旧伤添新伤的,这点根本算不了什么。   既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危及性命。上回去牢里接人时,祁绚的样子要凄惨得多,那会儿他见了,只轻飘飘地觉得“真可怜”,更多则是“正好下手,省事了”的愉快。   但这一回的伤,却让他如坐针毡,不自在到了极点。   温子曳讨厌这种感觉。   忍了又忍,快把望川狼盯出花来,眼前也依旧不时飘过刚刚只瞥了一下的画面。温子曳从不知道自己的定力这么差劲,他心底的恼怒、慌张与不虞越来越强盛,或许还有别的微妙的什么,催促着他转过身。   温子曳终于妥协,走到祁绚面前,捉起他的手腕。   他扶了扶眼镜,抿唇:“……怎么伤成这样?”   大少爷的语气比起担忧,更像是问责。   余其承困惑于他的不客气:“小曳,他……”就被打断。   “我问他,没问你。”   温子曳冷漠地望向祁绚,盯着那双剔透的绀紫色眼瞳,重复,“怎么伤成这样?”   在场一众里,只有祁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以他的身体强度,本该不可能被望川狼的獠牙伤到这个程度。   如果他认真点,动用精神力强化防御,对方连皮肤都破不开。   所以温子曳在为这个不高兴吗?觉得他表现得太过无能?   祁绚想了想,简单解释:“这里原本就受了伤。”   他还记得自己只该是D级的月光犬,就算说使用了什么基因药剂,也不可能加强到哪里去,干脆就没有使用精神力,硬生生靠躯体抗下。   好巧不巧的是,手臂上本就有着之前做戏时故意受的皮外伤,獠牙从破损的地方刺入血肉,这才狠狠撕下一块。   温子曳听懂了,他的心情更加恶劣,伸出手,竟然直接按进祁绚的伤中,指尖浸染兽人滚烫的血,甚至摸到底下坚硬的骨头。   他看见青年的额角微微一跳,知道他是疼的,终于从无边压抑中喘了口气似的,残虐地微笑起来,很温柔地问:   “伤成这样,痛不痛?”   祁绚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匪夷所思地望着他。   “操,温子曳你也疯了?”萧春昱骂了句脏话,“你神经病啊?你说痛不痛?有本事自己受着试试?”   “萧少爷。”   温子曳抬眼,第一回没喊他“二少”,淡淡地说,“主人管教自家契约兽,外人就不必插嘴了吧,不然显得很没教养,是不是?”   萧春昱定定望了他一会儿,选择闭嘴。   “小曳,你在说什么……管教?”   余其承也完全不能理解,“小绚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啊?”   啊,没错,就是这样。   温子曳想,他救了我,所以我不该怪他,是我欠了他。   但有没有人问过他,他想被救吗?他需要这样的牺牲吗?这债他就非欠不可吗?   没人问,他问。温子曳冷笑一声:“我有命令他吗?”   余其承:“啊?”   “不服从主人的话,擅作主张的契约兽,不该好好管教吗?”   “你讲点道理。”蓝行也冷笑,“那时候谁反应得过来?等你有空下令,你俩已经一块横尸当场了。”   “我可没那么废物,这种程度的袭击都会要命。”温子曳说,“要是他不乱来,现在什么事都不会有。”   蓝行寸步不让:“嘴皮子碰一碰,多简单的事情?毕竟小命还在,怎么说大话都可以。”   “呃,”余其承被两人争锋相对地挤在中间,头都大了,“等下,你们别吵了……”   他劝不动,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风暴中央的祁绚。   祁绚旁观着因他而起的这出乱象,试图从温子曳胡搅蛮缠的态度里摸索出大少爷的心思,接到余其承的求救,顿了顿,喊了温子曳一声:“少爷。”   他试探地回答之前的问题:“……痛的。”   温子曳看他一会儿,垂下眼,刚泄出的恶气重新在胸口攒聚,却莫名吐露不得了。   他不再乱发脾气,其他人也因这一出噤若寒蝉,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明里暗里的打量刺上后背,种种不解、畏惧、乃至指责的眼神无声袭来,一切的一切,都让温子曳格外愤怒,他想继续摆出恶棍少爷理所应当的高傲态度,可一遇上祁绚安静的目光,又格外无力。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厌恨这样的自己。   愤怒和不甘令手指不停地颤抖,温子曳面无表情,腰脊挺直,谁都看不出他因这样一件小事如此失态。   只有祁绚知道。   他能感受到埋藏在血肉中的隐蔽动作,微薄疼痛连绵不断地传来,提醒着他温子曳的种种古怪表现。   祁绚其实一点也不为大少爷的胡搅蛮缠而生气,温子曳越是不讲道理,说明他越是不安,掌控不了局面的人才会有这种不安。很显然,他现在无法掌控自己的脾气。   祁绚在《温大少观察学》——简称《温学》里再次记下一条雷区,跟玩扫雷游戏似的,心情十分愉快。   还有,他低头看向按住伤口的那只手,轻轻一嗤。   这种程度的“凌虐”……好吧,他更愿意称之为“欺负”。   就像柔弱的孩童用他所能想到的最严厉的方式做出恐吓,殊不知反而暴露了他的底气不足、色厉内荏,幼稚到祁绚想笑。   温子曳这回的状态实在太不对劲,和之前两次发的脾气都不一样,不像真的有所不满,更像是一种应激。   这么冷着脸,抿着唇,不肯认账的样子,莫名让祁绚觉得脆弱起来。   他现在在想什么?在回忆什么?又在介意什么?   祁绚很好奇,他望着魂不守舍的大少爷,突兀生出一个念头。   他想到两人之间的契约,之前,温子曳曾藉此强行侵入过他的精神力,阅览过他的想法。   定契约的那天,更是肆无忌惮地利用从他记忆中看来的弱点,对他施以蛊惑。   温子曳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祁绚没有犹豫,说干就干,精神力触碰契约,朝毫不设防的温子曳围拢而去。   入侵比预想中还要容易,几乎没有遭受阻碍。   另一道视野在脑海展开,他看到空旷的大堂,一名青年独自站在那里。   他穿着齐整的西服,没有戴眼镜,脸颊苍白,比温子曳现在那张脸要锋芒毕露得多,沉淀着深刻的晦暗。   他的脚下点燃几排白蜡烛,怀里抱着一束白玫瑰,身前摆着一具漆黑棺椁。   灯火昏暗,令他的神情明灭不定。俶尔抬眸,眼眶居然一片绯红,好像刚刚哭过。   ——温子曳的弱点近在咫尺。   祁绚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两下。 第19章 大误会   屋外风雨如晦。   年纪稍微小上一点的温子曳手捧白玫瑰,站在棺前,沉默了很久。   就在祁绚以为这一幕里温子曳不会说话,正心生失望时,他又忽然暴起,将手中花束重重摔上棺材。   “起来!”   干哑到残破的嗓音回荡在堂中,打破了寂静,温子曳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喘息着,好像在极力克制激荡的情绪。   白玫瑰磕到坚硬的棺角,花瓣四散,扑灭了几根靠近的蜡烛。   周围的黑暗更往前笼罩一分,这似乎彻底唤醒了温子曳心底蛰伏的凶兽。他的神情淹没在阴影中,朝棺材再次说了一句:   “起来啊!”   “为什么不起来?”   他困惑,不甘,愤恨,这使他的音调逐渐抬高,近乎嘶吼:   “你不是爱他吗?不是说不想死吗?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有本事你就起来!让我躺进去!”   玫瑰落了满地荼靡,穿堂的风和檐外的雨,将温子曳疾声厉色的崩溃通通吞没。   无人回应,毕竟这里除了他外,只有一具死尸。   而温子曳还不依不挠,他竟然俯下身,想挪开面前的棺盖,似乎真要像所说的话那样,替里头的尸体躺进去,看得祁绚心中一凛。   好在棺盖早已封死,棺材又太过沉重,他折腾地发了半天疯,没能如愿,反而自己先没了力气,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滚倒进凋零的玫瑰中。   花瓣溅起,携着清淡的香气纷纷落在温子曳的脸上、身上。   他埋头,肩膀急促地颤抖几下,竟好像哭了。   但没多久,他又翻过身,眼中没有半点水光,仰面望向天花板,不动了。   烛影摇曳,或许是火光太微弱,有一瞬间,祁绚甚至觉得大少爷那张温柔清俊的面容是扭曲的。可下一秒再看去,又平静如同深渊。   那双眼眸倒映着无尽的漆黑,疲惫到极点,哭都哭不出来,唯剩迷路孩童一样的茫然。   祁绚是很喜欢看到温子曳惊慌失措的脸色的,这会儿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某个柔软地方被揪了一下,轻轻地酸涩,微微地不忍。   他想,这样的大少爷并不好看,还不如平日里那种可恶得令人牙痒痒的微笑。   ……棺材里的人究竟是谁?发生了什么?和温子曳是什么关系?   记忆的共享只在刹那,祁绚因看到的画面失神之时,温子曳顷刻发觉了脑海中的窥伺者。   他倏然抬头,之前那种脆弱的冷漠荡然无存,眉梢高高扬起,眼中溢满被冒犯的盛怒:   【你怎么敢?!】   祁绚迎上他刀刃般刺人的目光,不慌不忙。   他理所当然地说:【少爷敢做的事情,我当然也敢。】   他指的是之前温子曳一言不合侵入自己精神力的事情,一报还一报,很公平。   然而温子曳不接受这样的“公平”。   他跌宕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口,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的契约兽,嗓音发冷:“……你果然该好好学一学规矩。”   旁人不清楚两人间短短一瞬的无形交锋,纳闷得不行,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偃旗息鼓的温子曳突然又发起火来,这只月光犬究竟哪里招惹到了阴晴不定的大少爷。   祁绚刚刚扳回一城,现在温子曳越是气急败坏,他越觉得扬眉吐气,一点也不把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   只不过……   方才那个温子曳的样子不断在眼前闪过,令他犹豫着,没有做出更挑衅的举动,在人前给温大少留了点面子。   于是他顺从地垂下头,应声:“我知道了,少爷。”   温子曳俯视着在身前低首的白发青年,却没有因他的顺从感到一丝一毫的畅快,相反地,另一种强烈的感情从心底浮现,愈演愈烈。   ——他觉得分外耻辱。   祁绚在做什么?他在可怜自己吗?   可怜他?温子曳?联邦温家的大少爷?   开什么玩笑!   从来都只有他向别人高高在上地施与怜悯和包容,何曾被这样轻蔑地对待过?   就像被谁在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温子曳陡然清醒过来,明明没有受伤,浑身上下却火辣辣地抽痛。   他难以置信自己会心神失守到这个地步,让祁绚反咬一口不说,甚至招来契约兽的可怜……发生的所有都不停践踏着温子曳的骄傲,愤恨难堪到极致,他反而冷静了。   ……真可笑啊。   温子曳想着,不禁攥紧手指,指尖狠狠掐住掌心。   三年了,他居然还是没能从那场葬礼中走出来,以至于一点擦边的感受,就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连理智都无法保持。   实在是太不像样了……他到底要软弱到什么时候?   温子曳不发话,祁绚也不再开口,两人心思各异,气氛沉凝。   围观一众看来看去,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全都噤若寒蝉,生怕惹火上身。   就在这时,一声惊呼打破了现场的小心翼翼。   “小曳?”余其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哭了?”   温子曳一怔,祁绚也一怔。   后者抬起头,正对上青年镜片后泛着薄红的眼眶,像在白玉上抹开一道浅浅的胭脂,色泽很淡,却很明显。   这副模样和他之前在契约中看到的画面何其相似,一时间,那个陌生而歇斯底里的青年和面前的大少爷竟重叠起来。   祁绚心情复杂极了:“少爷……”   他都是这个表现,旁人更如天打雷劈,满心不可思议。   温子曳哭了?   ——假的吧!这不可能!   但仔细打量温大少的神色,不相信就慢慢变成了怀疑,怀疑又慢慢变成了震惊:虽说那根本算不上哭,可是放在温子曳身上,跟别人的嚎啕大哭有什么区别?   温子曳闻言,也下意识摸了摸眼角。   眼泪这种软弱的东西,他都不知道抛弃多久了,他哭了?不可能!   温大少爷怀疑是刚刚精神力受到刺激,因异样熬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反正他没有哭。   然而这个动作落在众人眼中,更加笃定了这个念头。   祁绚也一脸古怪地望着温子曳,他分辨不清,这究竟是自己惹的祸,还是对方当真在难过,但察觉到周围人人看怪物一样震惊到不可思议的视线,他意识到再这么下去,温大少就要变成乱发脾气不成、反而给自己气哭的笑料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身为契约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祁绚还是懂的。   他飞快想到对策,上前扶住温子曳,脸还是冷酷的一张脸,语气则转为懊恼和自责,像是察觉到说错了话:   “少爷,伤不痛的。”   ……这和伤有什么关系?   温子曳麻木地望进那双剔透的眼眸,祁绚朝他眨眨眼。   他们的确有些默契,即使温子曳不在状态,心神不定,也依旧通过眼神理会了祁绚的意思,知道他有了主意。   温子曳恰好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干脆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辩解,将发挥的自由交给自家契约兽,沉默不语。   得到首肯,祁绚便继续说:   “这回是我太鲁莽了,当时情况紧急,看到少爷遇险,没有思考就冲上去,才让您这样担心。”   他执起温子曳染血的手,安抚般蹭了蹭自己的脸颊,像一条十分忠诚的狗,小声。   “下次不会了,这点小伤很快就能好,您不要为我难过了。”   此话一出,周围的眼神立即微妙起来。   担心?难过?几个意思?   温子曳莫名其妙发的脾气,难不成是因为契约兽没注意保护好自己?气他为救人涉险受伤?所以才说“要学规矩”?   ……他就这么宝贝这只月光犬吗?   许凝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猛地掩目哽咽:“我错了,温少,今天这事都怪我,不该见色起意……”   温子曳唇角抽了抽,祁绚抬头,满眼迷茫。   只听许凝叹息般地感慨:   “我是真没想到,原来你对他是真爱啊!”   温子曳:“……”   祁绚:“……”   什么真爱?你再说一遍? 第20章 不信任   伴随着许凝说出的话,众人茅塞顿开。   原来是坠入爱河了,难怪脾气这么古怪!   听说谈恋爱会令人降智,患得患失,果然不假,看看温子曳都变成什么样了……不过他们俩才认识多久?这莫非就是一见钟情?   他们盯了会儿月光犬的脸:嗯,没问题了,确实很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本。   惊疑的眼神纷纷转变成促狭,就连余其承也暗中嘀咕:从长乐天见到第一面起,小曳就对这只兽人态度不一般,难道是真的?   主人跟契约兽也可以啊……他忍不住扫了蓝行一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们各自在脑补什么鬼东西,简直一目了然。   温子曳实在受够了这场闹剧,懒得澄清——澄清也没人信。   他轻飘飘望了眼祁绚,发现手还被牵着,指尖攥在对方灼热的掌心里,手背则触碰到脸颊柔软的皮肤。   要不是知道祁绚在这方面有点不通人事,温子曳甚至要以为他是故意的了。明明是个对肢体接触怀抱警惕的家伙,谁教得他这么模糊暧昧和恭顺的边界线?   忽略了答案是自己的可能性,温子曳调整着面部表情,半晌,终于露出一个假笑:“下不为例。”   他转过身,顺势抽出手,走到跪在地面上、进气多出气少的望川狼跟前。   许凝知道他要开始算账了,赶忙表态:   “温少放心,这事儿怪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许少说笑了,这只兽人的问题,怎么怪到你头上?”温子曳不疾不徐地说,“只不过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动我东西。既然伤了我的人,可不能简单地算了,你说是不是?”   许凝小鸡啄米:“是是是。”   温子曳笑意变深:“那就麻烦许少把他赔给我吧。”   许凝:“好好好……嗯?”   他瞅了瞅面无表情的祁绚,不能吧,刚刚还喊着真爱,现在就另寻新欢了?   温子曳一看就知道他又想歪了,实在很好奇这位许少爷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黄色废料吗?   他没有废话,弯下腰,一把抓起望川狼的头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血毒刺激神经的效果看上去已经解除,兽人浑身瘫软,重伤委顿,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   即便如此,那股瘆人的恶意仍存在于那双碧青的眼珠里,对上温子曳的视线,他咧嘴一笑,染血的獠牙露出来,齿关还沾染着丝丝缕缕的皮肤组织,显得十分狰狞。   “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温子曳缓缓说。   “……害怕?”望川狼嘶哑地笑了一声,“有什么好怕的?怕你把我带回去做点什么吗?比如说上床?”   浅显的挑衅,温子曳都不用开口,按住他的苏裘就手下用力,折得他惨嚎起来:“放干净你的嘴。”   然而望川狼一边嚎还一边笑:   “哈哈哈哈……你们联邦人做的事情,还不准说实话吗?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干净?”   许凝被他话里话外的讽刺气得脸都红了:“想上本少床的人到处都是,我才不爱玩强迫的戏码,你之前分明也心甘情愿……”   “当然心甘情愿!”   望川狼嘲弄地望着他,“心甘情愿得不得了啊?毕竟有脖子上这玩意儿在,不情愿的是什么下场,有谁不知道吗?”   他一一扫过许少爷身后的几名兽人,他们像是心虚,全都别开眼。   许凝冤得想吐血:“我什么时候虐待过你们?别血口喷人!”   “那是,不然我们也不会心甘情愿地陪着许少。”望川狼说,“换到其他人手底下,还不知道要遭遇什么,因为一点小事,电击、鞭打、药物控制……比比皆是,相比来说,床上卖力点而已,简直快活死了,可不得死死巴结住许少?”   温子曳听到这里,轻声打断:“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就是!”像是找到反击的由头,许凝攥紧拳头,“你要是有怨言,找我这个主人就是,为什么突然袭击温少?”   望川狼冷笑,他艰难地抬起脸,目光钉死在祁绚的颈上。   “叛徒!”他呛着血,双眼赤红,“你以为你保护的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脖子上随时会要了你的命的鬼东西,就是温家的杰作!你这条向人类摇尾乞怜的走狗!”   祁绚倏然看向他。   脖子上的鬼东西……标记环?   标记环是温家研发的?   他又看向温子曳,温大少早已恢复一贯的平静,神情叫人瞧不出想法,只像是听见什么见怪不怪的脏东西,嫌恶地松开手,任由望川狼的头颅无力砸下去,扬起一片尘土。   “我还以为什么。”温子曳说,“真无聊的答案。”   一瞬间,祁绚心底莫名发寒。   他的小指抽了抽,眼眸睁大,突然懊恼起来——他其实是知道的,在联邦,兽人的处境有多糟糕、多恶劣。   长乐天里,比望川狼描述得还要过分的行为到处都是,那里是以兽人的争斗、生死和绝望营造的一场狂欢。而能制造出长乐天这种存在的联邦人,又怎么可能是好东西?   只是出来以后……他所看到的、听到的,是和平富足的联邦,是温暖的别墅和优越的衣食,是温子曳会为他摘掉标记环,是余其承和他的契约兽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这才过去几天?什么时候,他开始沉醉于温子曳编织的游戏,为你来我往的交锋感到快意,甚至觉得,似乎一直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联邦人也不是每一个都那么可恶?   如果说控制兽人的标记环就是出自温家之手,温子曳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对标记环的排斥,究竟是真的,还是刻意做给他看的?   倘若是后者,他所了解到的温大少爷,又有几分真假?那些所谓的“弱点”和“失态”,是不是也都是对方的手段?以退为进,让他一点一点放下戒备,变成真正的“契约兽”……?   望川狼的一席话,几乎将祁绚当下的认知全部推翻。   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思绪十分混乱,理不清晰,唯有情绪越发高涨,下意识死死盯住温子曳的背影。   那道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尖锐敌意,温子曳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侧过脸来,意料之外地对上白发青年沉冷而死寂的绀紫色瞳孔。   他被其中深深的距离感刺了一下,随即也心头火起。   之前的事情他还没和祁绚计较,这才听了这只望川狼几句话的挑拨,居然就上当了?祁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半点信任都没有交付给自己过?   ……真是不该对他太心慈手软的。   温子曳压下难言的一丝失望,冷酷地想道,得修改一下训练的方案了,之前那个,现在看来过于温和。   他没了继续审问下去的欲.望,摸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   “咳咳!”趴在地上的望川狼看见他近乎羞辱的举动,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他挑衅,“怎么了?不杀了我吗?就像你以前做过的那样……”   “你的眼睛把心思暴露得太明显了。”   温子曳俯瞰着他,轻描淡写地点评,“谎话连篇,演技也不到位,傻子才会相信。”   望川狼孤注一掷的笑容一僵。   温子曳用余光扫了眼祁绚,发现向来能很快跟上他思绪的契约兽仍皱着眉,没有半分放松,糟糕的心情更恶劣一分。   他的自尊心是不容许为自己辩解的,这样一句明显的提醒已经非常不容易,可惜一番媚眼却抛给了瞎子看,温大少非常不高兴。   他一不高兴,就懒得再说话,恹恹地招呼许凝:“麻烦许少,回头把他送到我家来。”   不管这只望川狼到底是什么人,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总归到了他手上,就不怕撬不开他的嘴。   既然确定是冲温子曳来的,许凝当然不可能不同意。他还因为望川狼之前的一番指责而生气着,闻言狠狠点头:   “温少放心,一会儿我就让京九跑一趟。”他指的是身边跟他最久的那只兽人。   得到承诺,温子曳“嗯”地回应一声,转身就走,没有再看祁绚一眼。   经历这一出,余其承也没了继续玩下去的心思,打算直接送人回家。走到一半发觉祁绚还呆在原地没有动,奇怪地问:   “小绚,怎么了?伤口太疼了吗?我开星舰送你和小曳回去,他家有治疗舱,很快就会好的。”   祁绚看着他,迟缓地迈开步伐。   望着他这幅模样,蓝行却是皱了皱眉,忽然开口:“你是叫祁绚对吧?要不要交换一下终端号?以后方便联系。”   余其承道:“对,我也加一个。你从北星域来,对联邦肯定不太了解,以小曳的脾气,一直没什么耐心回答常规问题,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和阿行就好了,尤其阿行,你跟他都是契约兽,肯定有话题聊!”   他像交到新朋友似的,笑眯眯地看着祁绚,这样的神情仿佛一泼滚油,泼得祁绚心底更为沸腾,陷入更深的混乱当中。   可他面上不显,冷淡如常地点头。   虽然他眼下,根本不想交什么朋友,问什么问题。只想找到温子曳,把满腔憋闷全部宣泄出来,质问个清楚。   不,他又想到,问是问不出结果来的,他对温子曳的判断能力已经彻底宣告失败。   那么……   祁绚兴起一个有些阴暗的念头,也许他该再看一次大少爷的脑袋。   温子曳……还是之前那副要哭不哭的狼狈样子比较可爱。 第21章 打一架   【少爷,祁少爷,欢迎回家!】   刚进门,彼得潘热情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老管家就像关爱孩子的家长那样殷切询问着:【今天出门玩得还愉快吗?需要洗澡更衣,再来两杯加奶加糖的热可可吗?】   “彼得潘。”   温子曳说,“你先安静一会儿,让仙蒂瑞拉它们都到仓库去。”   察觉到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氛围,彼得潘沉默两秒,答应:【是的,少爷。】   宅邸陷入一片寂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温子曳什么也听不见。   他转过身,白发青年站在玄关处,面如寒霜。   那双绀紫色的瞳眸不似往常般剔透,太多纷乱的情绪在里面涌动,好似氤氲着一团混沌的雾气。   这跟寻常时候不同,温子曳从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祁绚虽然表达直白,却是个很会忍耐的人。他的瞳仁总干干净净,像山、像雪,无论发生什么都岿然不动,冷而平静,是典型的属于捕猎者的眼睛。   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失控?   温子曳本要脱口而出的训斥拐了个弯,压抑住心底蓬勃的怒火,最后给了对方一次挽回的机会。   “祁绚。”他问,“你没有什么想向我解释的吗?”   “……这是我的话。”   对于大少爷理所当然的高傲,祁绚的脸色愈发冷酷。他也说:“温子曳,你呢?你没有什么想向我解释的吗?”   他没有再喊“少爷”,直呼名姓,将桀骜逆骨明晃晃地摆上台面。   这样的顶撞彻底斩断了温子曳的犹豫,他笑了笑,唇角弧度温柔至极,代表他心底无与伦比的恼怒。   温子曳说:“看来你需要一点教训……”   祁绚冷哼:“教训?如果你有这个本事的话。”   四目相对,令人悲哀的是,哪怕在这会儿,他们也依旧有着长足的默契。   只在下一刻,精神力不余遗力地同时释放,契约牵引的共振下,朝着另一端张牙舞爪地侵略而去。   不一致的波长,却是一致的庞大,对抗、撕咬、不死不休。   “哗哗。”   像是平地起风,风暴逐渐汇聚,在别墅中到处肆虐。   头顶的吊灯,周围的桌椅,架子,装饰,摆件……在无声无形凝就的沉重场中摇晃起来,发出嘈杂响动。   终于,一尊花瓶不堪重负,“咔”地裂开,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到桌上。   这就像一个讯号,接二连三地,墙面画框的玻璃、吊灯的灯罩、柜子上的瓷器玉雕……材质脆弱一些的东西,全部发出尖锐爆鸣,炸得粉碎。   碎屑粉尘漫天飞舞,灯光来回摇晃,忽明忽暗。   “早上才打过招呼,让你不要破坏家具。”   温子曳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强烈的气流中,他的发丝向后撩起,露出额头和眼眉。   精神力缠绕在周身,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壁障,他游刃有余地微笑,彬彬有礼地讥讽:“听不懂人话,就老老实实当条乖巧的狗,有吃有喝有住处,不好么?”   祁绚漠然望来:“你果然也是S级。”   “否则怎么契约得了你呢。”温子曳没有否认,他看到祁绚眼里盛大的怀疑,心情更加恶劣,“我以为,这种事情你轻而易举就能想明白……终究是我高估了你。”   “想明白又怎样?”祁绚冷冰冰地说,“你觉得我能想明白的,都是你想让我看见的,而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温子曳被这句话刺伤了,他心中稍冷,“祁绚,我应该没有亏待过你……”   “是,你没有。”   祁绚出声打断,不假思索地说,“你将我带出长乐天,为我治伤,给我吃穿。你替我摘下标记环,让我得以离开监狱,答应教我联邦的知识……你不仅没有亏待过我,相反,还对我很好。”   温子曳皱眉,等他的转折。   祁绚停了一停,他的眼中有一瞬间的动摇,那种动摇使他的感情陷入漩涡般的混乱:“你从不逼迫我,只守株待兔,慢慢等我落入你的陷阱。温子曳,你想玩的这个游戏,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可我不该觉得有意思,这或许又是你的下一个陷阱……”   他朝温子曳走了一步,这一步如履薄冰,就像被深渊吸引。   “我看不懂你,”祁绚说,眼中的光逐渐冷凝,“我试着去了解你,结果到最后也不知道,我所了解的那个温子曳,到底是真的温子曳,还是你想让我看到的温子曳……这太危险了。”   他重复着,宛如被什么魇住:“温子曳,你太危险了。”   这句话落下时,温子曳忽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几乎是下意识让过身,兽人尖锐的指甲在躲避不及的颈侧擦过,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如果他没有躲,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这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温子曳绝想不到祁绚敢对自己动手,动的还是死手,脑海里空白一瞬。   然而祁绚没有给他愣神的余地,眼睛紧紧锁住青年脆弱的身躯,如同死神降临。   “你疯了?”温子曳启动身上的武装,急速拉开距离,他瞪着眸中杀意毕露的祁绚,警告,“你是我的契约兽,杀了我,你也会死!”   祁绚却已然听不进去,他看着嘴唇开合,似乎在说什么的大少爷,歪了歪头。   本能支配了全部理性,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人非死不可。   给他带来威胁的东西,必须肃清。   白影不依不挠地追在身后,温子曳啧一声,从空间钮中抽出一把枪,迫不得已展开反击。   “砰!砰!”   落地窗终究也没能撑住,碎了个彻底,呼呼冷风从外灌入狼藉的室内,吹得浑身发凉。   温子曳尽量稳住呼吸,心底本就没有平复的恼火由于祁绚锲而不舍的杀意节节攀升。   这样肆无忌惮,真以为他不会动手吗?他像是什么好人吗?   诚然,他喜欢祁绚,青睐这只雪原狼的强大、机敏,以及深藏在骨子里的骄傲。这是为数不多他觉得和自己相像的存在,又恰好在契约日那天送上门来。   他是装成D级的S级,祁绚也是装成D级的S级,巧合得简直像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所以温子曳想要对方成为自己的契约兽,期待他为死水一样无聊的生活带来改变。   但现在,祁绚的强大、机敏、骄傲,通通变成了最顽固最难缠的敌手。   一只用来消遣的契约兽而已,死了就死了!难道要他拿命来赔吗?   温子曳闪躲开又一记攻势,顺势踩上桌面。   那张一起吃过早餐的雪白大理石突然碎裂开来——之前精神力的对抗已经让它摇摇欲坠,撑不住这样的冲击。   脚下一空,他始料未及地摔下去,已然来不及避开祁绚的下一个动作。   温子曳眼瞳骤缩,粒子装甲已经被击碎了,他现在没有任何防御,就像失去蚌壳的贝肉,亟待被开膛破肚。   手中枪口举起,精神力抽取能量,疯狂地汇入其中。   B级的蓄能枪,B级的能量结晶,只要开枪,就能让这只威胁他性命的兽人灰飞烟灭……   电光石火,温子曳盯着雪原狼冷酷的眼睛,想。   他要开枪吗?   ——他要杀掉祁绚吗?   利爪近在咫尺,温子曳却看到那只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只是一瞬的犹豫,他错过了扣下扳机的机会,手中的蓄能枪被狠狠打开,手腕连着腰一起被摁进碎石块堆里,磕得他甚至以为骨头已经被粉碎了。   “咳咳……”   温子曳急促地喘着气,眼睛死死盯住将他扑倒的白发青年。   不知怎么,祁绚没有第一时间对他的要害下手,只牢牢禁锢着他,脸上再次浮现出之前那种混乱。   “怎么,”温子曳嘲弄地笑,“不趁机杀了我吗?”   祁绚看着他,蓦地迟疑起来。   ——他要杀掉温子曳吗?   可是,温子曳没有对他开枪。   即便到这个时候,温子曳也仍然不想杀他?为什么?这个人到底怎么想的?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思绪隔了一层雾,模模糊糊的,祁绚知道自己不太对劲,这是种很奇怪的感受,就像理智和感情割裂开来,变成了完全由情绪操纵的怪物。   他应该杀了温子曳的,祁绚想,心底因强烈的威胁感而不断躁动,催促着他拧断手底下脆弱的脖颈。但他不明白,他好像还不想动手。   他掌心用力,将温子曳的挣扎全部按下,雪白的大理石,就像雪白的玫瑰花瓣,大少爷不知被硌到哪里,痛得一哆嗦,眼圈静悄悄红了。   青年动弹不得,金丝边眼镜在之前的追逐战中碰掉了,他仍还睨着细长的眼眸,带着放不下的盛气凌人,却又因处于弱势,显得格外柔弱可欺。   就像之前在回忆里看到的样子,脆弱、可怜、懊恼,有一点孩子气的迷惘。   ……很漂亮,祁绚心脏突兀地跳了一下,知道自己喜欢温子曳的这幅模样。   因为这是他所知道的,有关温子曳唯一可以确定的真实。   真实的感受模糊了攻击的欲.望,不知怎么,祁绚肺腑中忽然燃起了另一簇有别于愤怒和不屈的火。   这股火苗似乎也出于某种本能诞生,烧得细微如涓涓流水,隐而不发,让他不知不觉地感到焦灼、干渴,下意识舔了舔发痒的牙根。   祁绚低下头,凑在温子曳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獠牙没入皮肤,渗出鲜血,可这样也得不到满足。   手腕和腰际被不自觉攥紧的尖锐指甲划破,温子曳的身体在他怀里绷紧,发出一记沉闷的痛哼,浑身冷汗。   “你真是狗吗?!”   温子曳气得发抖,抬眼却对上祁绚湿漉漉的眼睛。   分明在使用暴力,那双眼中却逐渐浮现出茫然。   他似乎放弃了杀死自己的念头,温子曳作出判断,这很奇怪,他无法理解,祁绚究竟怎么了,想法变来变去,好像失去理智一样?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冲动不安?   据温子曳这些天的观察,对方的行动大部分都趋于本能。   这是祁绚在冰原星长年流浪养成的个性,让他如同野兽,敏锐,直白,忠诚于欲.望。但他骨子里,却又有着幼时王庭生活留下的教养。   事实上,祁绚比他脾气要好,在生存必要的冷漠背后,其实有些心软,之前不小心伤到他时还会心虚、愧疚、甘愿接受惩罚。   仔细想想,就算对标记环的来源怀抱怨念,按照温子曳对他的认识,应该会耐下性子观察,从细枝末节中找出各种佐证,然后过来质问。   望川狼那样明显的挑拨,或许能蒙过别人,可又怎么会蒙过直觉敏锐的祁绚?   除非……他的状态不正常。   打斗过后,白天燃起的怒意和憋闷随着宣泄消散,身体的疼痛又带来了清醒,温子曳终于有空冷静地思考个中关节。   脖子上厮磨的尖牙给了他解释,想通的那一刻,温子曳抛弃教养,骂出了一句脏话。   ——血毒!   他怎么现在才注意到?祁绚的状态和望川狼发狂的样子明明异曲同工。那只望川狼在咬人时,还释放了牙槽里的毒素!   这种血毒是供望川狼本身使用的,对人类无用,所以温子曳才会忽略过去。现在回忆起来,它对普通兽人也效果很浅,可血脉越近,越会受到影响。   祁绚和他同属狼种,血毒用在他身上,可以说效果和本身也差不多了。难怪一开始明明还很正常,越往后就越听不进人话……   继肩之后,颈上又是一痛,中断了温子曳的思绪。   “少爷,我不杀你了。”   还是觉得难耐不安,祁绚不得章法地熬红了眼睛,雪白的尖耳和尾巴全都钻了出来,毛茸茸地蹭过温子曳的下颌和腰腿。   他支吾着,懵懵懂懂,“但你要教我,为什么我会这么热?你对我用了什么联邦的科技吗?”   温子曳一愣,指腹碰到他发烫的皮肤,陷入微妙的沉默。   半晌才深沉地说:“嗯,所以你先放开我,不然就等着被热死好了。” 第22章 下赌注   水声哗啦啦地淌。   带着寒气的水流从头顶淋下,打湿了发丝和皮肤。   祁绚身上古怪的灼热被浇灭了些,他喉咙里发出暗沉的咕哝,有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像只被捋顺毛的小动物。   可他的眼睛实在和小动物的无害相差甚远,瞳孔倒竖,呈现出极强的侵略性,目光一错不错地锁住对面的青年。   温子曳被看得一顿,不悦地抬了抬眼皮:“还没清醒?”   祁绚模糊地应了声,嗓音黏稠,仍下意识地直直盯着他。   事出从急,温子曳把人好说歹说地骗到浴室泡冷水澡,还没来得及拾掇,衣衫破损、眼镜也没捡回来。   肩颈的咬痕已不再往外渗血,透过破损的衣衫凄惨地暴露在空气中,手腕和腰侧青青紫紫,像刚刚遭受过一场凌虐,样貌狼狈得自己都嫌弃。   但温子曳发觉,祁绚似乎很喜欢他这幅样子,也许是瞧上去破破烂烂的,没了威慑力,大大降低了神经上的警戒,转而将血毒带来的狂躁演变为其它东西。   ……比如说情.欲。   不过,温子曳琢磨了一下,祁绚究竟为什么会对他兴起情.欲?究竟是被哪一点刺激到了?只单纯是毒素作祟吗?   他倒不为此害羞、或者尴尬,生理性的东西在书面就可以得到解释,没什么好在意的,他只觉得有些新奇。   温大少爷的追求者不少,男女都有,但还是第一次有谁直白地表现出这种欲.望,而他居然不感到厌恶……当然也不喜欢就是了。   温子曳打量祁绚在冷水冲刷下耸来耸去的尖耳,还有因躁动摆来摆去的尾巴。   他的契约兽显然没有被普及过性教育,对这种事情非常无措,天然地追逐着感官,却又对本能不明所以。   想到刚刚那句“联邦科技”的问话,温子曳差点被逗笑了,到底怎么长这么大的,这么纯情?兽人应该比人类更忠诚于身体才对。   唇边弧度的嘲意太明显,祁绚再不懂,也清楚是在笑话自己,他很不高兴:   “你骗我。”   温子曳看他又威胁似的露出犬齿,挑了挑眉,收回笑容,淡淡地说:“我哪里骗你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联邦科技。”祁绚露出思索的表情——他的理智终于在冷水源源不断的冲刷下回来几分,又不是傻子,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温子曳“哦”了声:“那你倒说说,这是什么?”   他那副料定了自己无知的表情实在让人火大,祁绚现在一招惹就上头,携着浑身湿冷走到温子曳身前,不由分说拧住他的下颌。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吗?”祁绚蹙紧眉,不太确定地,“这说明……我想交.配。”   粗鲁的字眼,却被他用分外冷淡的语气念出来,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荒谬感。   “哈哈哈哈哈……!”   温子曳到底没忍住,笑得祁绚十分困惑。   他本就半信半疑,对这种事情半知半解,不然起初也不会连许少爷来长乐天看他的目的都瞧不出来。   在他的认知里,交.配是为了繁衍,冰原星上有类似行为的兽人都是男性和女性,他偶然撞见过几回,到联邦才晓得男性也会对男性做。   但温子曳笑得太厉害了,让他禁不住怀疑自己的答案是不是错得离谱。   祁绚莫名觉得有些丢脸,好像哪里被看轻了,只有加重手指的力道,逼大少爷因吃痛不得不停下。   温子曳皱了皱眉:“讲不过就挥霍暴力,知道在联邦,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四个字叫恼羞成怒,三个字叫不要脸,两个字叫野蛮……”   祁绚不在乎:“有效果就好。”   他没有文明社会的羞耻心,温子曳多少也已经习惯了,话锋一转:“其实你没说错。”   “什么?”   “你想‘交.配’啊,答对了。”温子曳露出一个恶劣的微笑,“或者用学术一点的词来形容,你这个样子是‘发.情’。”   他主动朝祁绚凑过去,气息距离很近,能感受到对方一直压抑着的、又急又重的喘息,挑拨地低语:   “祁绚,你对我发.情了,知道吗?”   这不可能,祁绚立刻否定。   他怎么可能对一名人类的男性、怎么可能对温子曳?   但铁证如山,温子曳肩颈的牙印是最无可反驳的证据。   祁绚一垂下眼,就将伤痕看得一清二楚,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之前他死死压制着大少爷,为所欲为的画面。   唇齿紧贴着的皮肤温暖又柔软,隐约带着热可可甜蜜的香气,让他很好奇尝起来究竟是什么味道。咬下去的时候,血腥浓郁,没有想象中的滋味美妙,但耳边隐忍的呻.吟让他觉得也还不错……   稍稍一想,他竟然又燥热起来。   祁绚惊慌失措地松开手,温子曳只觉眼前一花,白发青年就又回到了冷水里,做错事了一样低着头,任水珠从湿成一绺一绺的发梢滚落。   他皮肤极白,面颊和颈上的血色十分显眼,反应跟黄花大闺女似的,愣是有种委屈巴巴的感觉,让温子曳调戏得非常有成就感。   他心里被可爱到了,于是不计前嫌地原谅了自家契约兽的僭越,笑眯眯地问:“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很难以置信?觉得非常不对劲,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祁绚抿住嘴唇,神情难看地点头。   “很正常,因为你中了望川狼的血毒。”   接着,温子曳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血毒的作用,末了不忘贴心地知会道:“望川狼的牙槽里除了血毒,还有解毒的血清。等许凝把那家伙送过来就没事了,在那之前,你就乖乖呆在水里。”   “……”   温子曳没空等他慢慢消化,解决了第一个问题,他雷厉风行地开始解决第二个问题。   “你对我太不信任了。”   紧盯那双漂亮如同宝石的眼瞳,温子曳说,“虽然有一部分血毒的原因在内催动,但事态会爆发成这样,说明你心底确实潜藏着怀疑。”   祁绚没有辩解。   对他的安静,温子曳还算满意,这代表祁绚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控制住情绪,逐渐能听进去话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我很生气,但鉴于你初来乍到,不安也可以理解。作为合格的主人,我觉得我有必要夺回契约兽的信赖。”   “……标记环的事情。”祁绚抬起头,轻声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温子曳承认得痛快,“那是温家研发的科技,没什么好隐瞒,我之前不说只是觉得没必要。既然你很在意,不妨再和你说的清楚一点——温家就是靠这东西发家的。”   祁绚的眸色沉了下去,但他忍住发怒的冲动,继续听了下去。   温子曳望着他:“不过,我说我讨厌它,也是真的。”   祁绚沉默,似乎在斟酌他这番话的可信程度。   温子曳看穿了他的纠结,说:“当然,空口无凭,这种唯心的情绪,光靠我嘴皮子碰一碰,你也不会相信。解释再多,都会觉得可能是我在巧言令色,让你听到你想听的东西。那么……”   他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祁绚,我答应你一件事。”   他瞧见祁绚的耳尖竖立起来,释放态观察情绪很方便,温子曳确信祁绚的情绪已经完全被他调动了。   他愉快地建议:“再来陪我玩一场游戏吧。既然你怀疑一切都是我的伪装,是对你设下的陷阱,那就来亲手找到答案——我到底讨厌不讨厌标记环?为什么讨厌?”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这个月里除了必要的课程安排,我不会干预你的任何行动。你可以用你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来调查我、了解我,直到下个月,温形云生日宴会的那天晚上,交出你的答卷。”   “那个时候,”温子曳指了指太阳穴,“我允许你,通过契约入侵我的精神力,察看我的记忆。”   祁绚一怔:“真的?”   他知道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属于个体的隐私被暴露在另一个人的眼皮底下,赤.裸裸地接受审视,很不好受。   他尚且会介意,温子曳这样心思深沉的家伙更不用说。   “为什么?”祁绚不解。   这位大少爷之前不还在为此生气吗?为什么突然就愿意了?   “入侵精神力可没那么容易,尤其在有准备的情况下,你也试过了。就算出其不意,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大多时候只是当下零碎的念头。”   温子曳说,“要是你的答案不对,我保证你会一无所获地回去。只有当你探听得足够清楚,清楚到足够打乱我的心防,才会得到你想要的真相。”   他和祁绚对视,一字一顿:“敢来玩吗?”   祁绚雪白的眼睫颤了颤,他的眼睛开始发亮,焕发出浓郁的色彩。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陷入了温子曳的步调,但和之前的每一次相同,他对这个提议感到心动,他还是无法拒绝温子曳的游戏邀请。   最终,他屈服:“……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啊,那很简单。”温子曳嗓音轻快,“这一个月里,你绝不能忤逆我。”   祁绚深吸口气:“好。”   他一旦下定决心,态度就很干脆,并没有委曲求全的挣扎。   温子曳喜欢他的干脆,但有一点不太满意:“答应了,就拿出你的诚意来。”   诚意?   祁绚想了想,敛目:“好的……少爷。”   “很好。”   少爷踩着水,缓步走到他身前,唇边的微笑随着接近,逐渐愈发温柔。   温子曳像方才祁绚所做的那样,伸手拧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低头看来,从颈侧到肩头,再到痕迹可怖的腰侧——咬痕,抓痕,红肿青紫,严重的地方还结了细小血痂。   “还知道认我这个少爷,那我就直说了。”温子曳眯起眼,“今天的你很不乖。”   “尤其是这口牙……”指腹拨过唇角露出的犬齿,再顺肩捉起手臂,现出长而尖锐的指甲,“还有这双爪子。”   “太锋利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伤人,磨平了比较方便生活,你说是不是?”   祁绚不说话,他同时感到燥热和寒意,全身的感官仿佛都由眼前的青年掌控,反抗不能,呼吸停滞。   温子曳柔和地笑着,他这个人,受的委屈从不过夜:   “我要惩罚你,你认吗?” 第23章 不一样   温子曳早就发觉,祁绚身上有很浓厚的野性。   长达十年往上的蛮荒生活,令他养成了许多条件反射一般的习惯,这种习惯能令他在冰原星逃脱无数危机,在联邦,却会显得格格不入。   即使他已经有意识地在模仿联邦人的行为和说话方式,也的确取得一定成效——至少今天带出去在一帮纨绔面前晃悠了圈,没有人发现不对——但细节上仍错漏百出。   比如说,任何活物接近他十米以内,祁绚就会不自觉地摆出进攻姿态;处在目光中心时,还会浑身僵硬,不得不克制躲避和动手的欲.望。   情绪失控后,更是不管不顾,下意识要肃清周围的一切威胁。   这样下去可不行,温子曳清楚,下个月的宴会上,无论是他还是祁绚,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梢、打量、评估,那些目光中有些甚至是怀抱恶意的,倘若他的契约兽一个没忍住当众行凶,乐子就大了。   就算忍住了,如果祁绚还是这个状态,难保不会被人精瞧出端倪。   来自北星域还好说,有心人都能得到消息。但作为一只D级的月光犬,哪怕注射过基因药剂,也不该敏锐到这种程度。   他必须在一个月内,将这只雪原狼的野性大体上洗刷干净,至少能装出个没多少破绽的样子,糊弄过去。   ——所谓的“惩罚”,在惩罚之外,也是试探和筹备。   尖齿利爪,是天然的武器,对祁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磨平之后,就算能再长出来,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温子曳会以此立威,一来的确不快所受的这身伤,小小地报复回去;二来,也为了看看这只雪原狼愿意低头到什么程度;三来,是想借祁绚失去武器的孱弱期,在他对外界知觉最应激的这段时间里,好好改一改他的生存习性,从野生变成家养。   为此,温子曳需要祁绚的配合。   让他惊喜的是,祁绚只为难地权衡了片刻,就点点头,答应下来。   “现在么?”他说着,不自觉舔了舔唇边的那颗尖牙,似乎有点不安。   这幅样子太乖了,温子曳不由生出怜爱,他伸手揉了揉青年濡湿的白发,仔细且耐心:   “不着急,明天再说。今晚先治一治你手臂的伤,再把毒解了。吃完教训,以后可要记住,不能再这么做了。”   祁绚皱皱鼻子,对大少爷哄狗的态度非常不屑,他还没完全冷静,下意识刺了一句:   “不能做的,是说咬你这件事,还是替你被咬了一口这件事?”   温子曳的笑意淡去几分。   祁绚也有些后悔,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妙:他知道大少爷在这件事上的情绪有些脱轨。   但出乎祁绚意料的,温子曳并没有翻脸,反而心平气和地回答:“都不能。”   “祁绚,你听好。在联邦,靠暴力行事是行不通的,首先得懂法律、讲文明。”   他的手仍一下一下,梳理着祁绚湿淋淋的发丝,几乎有种爱抚的错觉,“我不会体罚你,因为没有人会喜欢疼痛,所以麻烦你也不要用那套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温子曳的嗓音低柔和煦,语调不疾不徐,和着哗哗水声,别有种说不出的温存味道。   既不是平时高高在上的教育,也不是出于不满的斥责,许是考虑到自家契约兽状态不佳,连一贯的言语机锋都不打,只耐心地给他解释着道理。   祁绚怔然,一时间无所适从。却又听他一转口吻,冷漠地说:   “其次,你要记住,替人挡灾是最可笑的行为,尤其是替我。”   “我有没有自保的能力,你最清楚,这点就不加赘述了。替一个有能力应付场面的人挡下袭击,那不是帮忙,而是添乱——你看,如果今天的你不出手,根本就不会中血毒,后边又哪来这么多事?”   温子曳顿了顿,“况且,就算我应付不来,你替我挡下了,那又如何?我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一点也不会感激你,相反,这只会让我觉得你这个人十分愚蠢。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自己的性命和利益更重要,舍己为人,我看不起。如果你因此受伤、遭罪、甚至死去,我连一束花都不会慰问,自作自受,与我无关。”   “我没想要你感激我。”祁绚反驳。   “那为什么?”温子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总得有个这么做的理由吧?你可不要打什么感情牌,我们之间还没到那个田地。”   祁绚不明白这跟感情有什么关系,他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是你的契约兽。”   答应的事情,他就尽可能做到最好。所以哪怕清楚温子曳可以应付,他也会替他挡下——这无关意图,更无关感情。祁绚很认真。   “契约兽的职责之一,不就是护主吗?蓝行动手那回,你不也觉得我拦得挺好?”   “那不一样。”   温子曳蹙眉,“蓝行那种小打小闹……”又不会真的受伤、出事,那个人很有分寸。   “所以你看,你在说谎。”祁绚轻哼一声,眼眸灼灼,仿佛看透了温子曳心底的怯弱,“根本就不是自作自受、与你无关。”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少爷,你反而把这些太当回事了,你害怕欠别人的债。”   “……也许吧。”   温子曳垂下眼睫,躲闪过对面探究的视线。   他有种被说穿秘密的羞恼,却也有种微妙的高兴,果然,他想,他的决定没有错。   温大少从小接受的教育,最基础的一点,就是要极力避免被别人猜透心思。   所以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露白,表现出明显的偏好——即使有,百分之九十是刻意诱导,百分之十是抛出的烟雾弹。   这也导致,当他陷入难关,没有谁会明白他在为什么而烦恼、牵绊。   今天的情绪失控,也变相警醒了温子曳,他陡然发觉,自己落入了类似的囹圄。   他走不出来,却也没人能走进去,一个人不停地在孤岛上绕着圈。   温子曳的骄傲不容许自己被这么困住,可自尊也不容许他主动剖白示弱,所以,他需要有人在身后强行推一把,将他从泥沼中拽出来。   这场游戏没有输赢。   如果祁绚查不出来,他没有损失;而如果祁绚查出来了,知道了他隐瞒最深的秘密……   那会怎样,现在的温子曳还无法预见。   但不管是好是坏,总有变化,温子曳期许着变化。   *   两人处理完身上的伤后,已是傍晚。   家政机器人们沐浴着晚霞绯红橙黄的光,修理着乱七八糟的家具,咯吱咯吱,啪嚓啪嚓,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   祁绚冲了半天冷水,血毒带来的躁动终于被理性重新压制。   他扎紧手臂上的绷带从里屋出来,迎面就看见十几只奇形怪状的机器人咔咔转过脑袋,灯泡眼朝他散发出幽怨的光芒。   祁绚浑身一凛,接着,他望到自己糟蹋出的这片废墟,再想想原本温暖整洁的客厅,沉默下去,忽然十分心虚惭愧。   【滴滴,检测到玻璃碎片,请抬起您的脚,小心不要受伤。】   一只椭圆脑袋方块眼的小机器人滑到脚边,礼貌地提醒着,机械手臂愣是挥舞出一股优雅的味道。   祁绚让开身,端详几眼后觉得有点眼熟:“你是……仙蒂瑞拉?”   【很高兴您记住了我的名字,祁少爷。】仙蒂瑞拉说,【很遗憾家里这么乱,不能为您泡一杯热可可来表达我的喜悦。】   “……谢谢。”祁绚犹豫地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小机器人立即摇头:【哦不,这可不行!让主人动手是仙蒂瑞拉的失职!请您在旁等候,我们很快就会为您清理出能够落座的空间。】   “我不是你的主人。”   祁绚也摇头,他蹲下身,直视着仙蒂瑞拉的眼睛说话,“而且这里是我弄乱的,我应该负责。虽然我不太懂该怎么做……嗯,一些体力活可以找我。”   “哦对,”他又看向其他忙忙碌碌的机器人,“我还不认识它们,可以为我介绍吗?我记得那边是小矮人一号?旁边和它很像的应该是同一型号吧,那是几号?”   仙蒂瑞拉的灯泡眼一闪一闪,用机械臂提起身体上的蕾丝花边,行了个礼,轻快回答:   【三号!一号与它关系最好。在修落地窗的是五号和六号,它们搭载了回收模块……】   于是温子曳洗完澡从房间出来时,入目就是自家契约兽单手搬开沙发,旁边一堆小机器人“哒哒哒”地敲击着机械臂,为他鼓掌。   温子曳:“……这是在做什么?”   彼得潘适时出现,老怀欣慰:【大概是祁少爷在和它们表达自己的歉意吧。】   这副画面有些神奇的温馨,温子曳一边欣赏,一边走下楼梯,看着祁绚悠悠说:   “是该帮帮忙,五号和六号之前才给你修过落地窗,仙蒂瑞拉还因为处理碎片差点死机。”   【少爷!】仙蒂瑞拉又羞又怒,【人家已经检修过模块,以后不会再出这种糗啦!】   “呵呵……”   温子曳被逗笑了,他扶一扶眼镜,“希望吧。再不行,我就把你拆了,升级一下核心系统。”   【讨厌,不可以随便看淑女的内脏!】仙蒂瑞拉捂着脸跑了。   温子曳回过头,发现祁绚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挑了挑眉:“怎么了?”   “没什么。”   祁绚只是觉得,温大少对这群机器人的笑容,似乎要比对外边那群人要真实很多、也柔软很多。但这种话,他不必要说出口。   “少爷,”他问,目光落在温子曳的颈项上,“伤好了吗?”   温子曳有些犯懒,随意地点点头。   “我是好了,”不知想到什么,他眼中泛起一道冷芒,“不过你暂时好不了了。”   祁绚露出困惑的表情。   温子曳靠在楼梯口,曲指敲了敲楼梯扶手:“刚刚许凝给我发消息道歉,说……”   “那只望川狼死了。” 第24章 不对劲   “死了?”   “说是受伤太重,押过来的半途上咽了气,等那个叫京九的发现时已经晚了。”   温子曳说着,镜片后的眼眸略略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他会相信这么简单才有鬼。   这只望川狼绝不是常人,一击不中,临场找的说辞完美无缺,虽说都是些耳朵听出茧子来的套话,但情绪很到位,也很有煽动性。   要不是他的眼睛实在不像一只走投无路、不甘屈服的兽人,温子曳或许也会被蒙过去。   里头闪动的光芒贪婪且恶意,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高高在上,分明是作案未遂、重伤垂危的困兽,却平等地蔑视着所有人,好似屠夫在看砧板上的猪肉。   他绝对见过类似的眼睛,温子曳捏了捏山根,究竟是在哪里……   思索无果,他抬起眼,发现祁绚貌似有话想说。   “怎么?”   作为被挑拨到的对象,祁绚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还有些不自在。   尽管有血毒作祟,但他也实在上当得太过轻易,对方的破绽不多,可并非完全没有奇怪的地方,他心里本就有疑问,只是这些疑问被骤然升腾起的危机感冲淡了。   他定定神,和温子曳说:“我觉得,那家伙当时……可能并不是冲你去的。”   “不是冲我?”   “嗯。”祁绚说,“那个距离,就算凭D级兽人的反应速度也绰绰有余。他动手的瞬间我就察觉到了,挡下来轻而易举。”   温子曳若有所思,祁绚作为兽人,五感和反应力都远胜过他,能察觉到一些自己注意不到的细节。他还是很相信对方的判断力的,这也为他打开了一条新思路。   “继续说。”   祁绚点点头,眸中冷光一闪:“和他交手时,我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好几次,我差点没忍住动手直接杀了他。”   非要形容的话,他曾在饿急了的鬣狗身上见到过这种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吞吃入腹,垂涎三尺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祁绚整理了番思绪,作出假设:“也许他的目的一开始就在我,只是如果贸然向我进攻,一定会被躲开,才选择通过袭击你来针对我。”   但这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温子曳沉吟:“为什么会冲着你去?有什么意义?”   那种强弩之末的袭击,祁绚就算不慎着了道,也就被咬上一口。   哪怕獠牙中的血毒对犬系兽人比较有效,也只会使情绪狂躁一段时间,如果不是祁绚本人有心结,又容易对危险应激,放到普通月光犬身上,连麻烦都算不上。   温子曳不觉得望川狼先知到这个程度。   “不知道。”祁绚摇头,这也是他所困惑的,“输给我不甘心?想扳回一城,给我点颜色瞧瞧?处于发狂状态,没办法用常理揣测,他也许只想争口气。”   “如果是那样,根本没必要找借口。冲着你去,总比冲着我去罪名来得轻,至少前者,许凝说不定还会保一保他。”   温子曳喃喃,“所以他为什么要选择处境更不利的一边?他在隐瞒什么?”   祁绚想了想: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今天为难你的那个人,他的契约兽等级应该不低?”   为难他的……温子曳反应过来:“你说萧春昱?嗯,他的精神力有A,契约兽当然不差,是A级的重瞳猞猁。”   “王族旁支?”祁绚眉头拧紧,“那就更奇怪了……为什么他没能拦住?”   这就是温子曳无法涉足的领域了,他讶然:“你的意思是,他应该能拦住?”   “嗯,比斗结束时,蓝行负责我这边,那人负责制住狂化没有褪去的望川狼。以他的实力,就算不小心失神了,让人挣脱开来,也第一时间就能挽回这个失误……可他仍然让望川狼跑到了这边来攻击你。”   “他故意的?”   “多半是。”   这背后的含义就十分耐人寻味了,温子曳想,会是萧春昱的意思吗?   想到萧二少那风雨欲来的罕见阴沉,他更倾向于是苏裘在擅作主张。   望川狼是萧春昱送给许凝的,那么其中,是否有苏裘的身影在内?和萧家有关系吗?   谜团似乎梳理出了一点头绪,却又结成了更大的谜团。   看来长乐天的事,还得继续往下深挖了。   温子曳敲击着手指,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那些失踪的兽人尸体,和今天望川狼袭击祁绚的理由分割不开。   信息不足,想再多也没用。他看着祁绚,把注意力落实在眼前。   “望川狼死了,牙槽里的血清也会失活……这东西还挺难弄的,联邦没多少只望川狼。”   也就是说,目前只能靠自我代谢来解毒。   温子曳皱皱眉,看来磨牙磨爪子的计划还得往后推,虽然祁绚现在恢复了很大一部分理性,可难保受到刺激后再次发狂。   哦,也可能会发.情。   但他未必每一回都能将进攻欲转移到生殖欲上,温子曳也不想再被咬上两口,还挺疼的。   他算了算,以祁绚的恢复能力,大概用不了七天,五天就差不多了。但他们的时间很紧,只有一个月不到……这会耽误不少进度。   温子曳转过一个又一个念头,最后想到一个也许可行的办法。嗯,他正好也想试试……   大少爷唇角弯出温柔笑弧,看得祁绚莫名后颈一寒,觉得很不妙。   而温子曳只说:“血毒的问题我会处理,今天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早八点,到楼上来找我。”   他打了个浅浅的呵欠,意味深长地瞅了祁绚最后一眼,接着让彼得潘泡了杯牛奶,端着回房间了。   祁绚不知道他又升起了什么主意,总觉得不是好事。然而他现在根本没有拒绝温子曳的权力,纠结再多也于事无补。   总归温子曳暂时应该不会害他,祁绚自暴自弃地想,算了,明天再说吧。   他又帮着机器人们收拾了会儿客厅,才洗澡更衣,在彼得潘的热情引导下走进了三楼的一间房里。   跟温子曳回家好几天,他都是在治疗舱里过的夜,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大少爷还给他安排了特定的住处。   室内很空旷,只有最基础的几样家具,没有沾染过任何人的气息。   墙壁和地面是一片霭霭的白,苍茫好似雪山,灯光比外边要黯淡很多,气温也较低一些,是最让祁绚放松的环境。   踩进去,脚踝陷入柔软的地毯中,宛如踩上积雪,又没有雪粒该有的寒酷。   彼得潘介绍道:【祁少爷,以后这里就是您的房间了。】   我的……房间?   祁绚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有种奇异的恍惚感,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心底某个藏匿很深很深的地方,忽地被触动了下,有那么一瞬,化去了他面上始终遍布的寒霜。   他走到床边,仿佛面临一个严峻的难题般,摸索着坐到上面。   被褥不知道什么材质,摸上去丝绒一样柔滑,蓬松绵软,可以想象睡上去会有多舒适。   僵硬的身体缓缓松懈,不应当的疲惫一股脑涌了上来。   祁绚必须承认,温子曳太会揣摩别人的心思。当他想让谁感到舒适时,任何方面都会考虑得十分周到,合心顺意。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疑问第无数次浮上心头,却不像之前一般,带着强烈的窥探欲和好胜心,只为了击败而想去了解,变成一种更为柔软的好奇。   他想起余其承和蓝行,那两个人似乎知道有关大少爷的不少事情,从他们身上入手,会得到什么关键消息吗?   精神有些倦怠,睡意却还很寡淡。   祁绚想到就行动,他按住脖颈上的项圈,闭上眼,生涩地向其中探入精神力。   晶屏在眼前展开,数据流大段滚过,一切都陌生而新奇。   祁绚按照白天学的,在通讯列表中找到了余其承和蓝行两个人的名字。意外的是,他们都早一步联系过他。   余其承发了些友好相处的话,还有奇奇怪怪的图案,祁绚看完没领会到多少信息,直接叉掉,转而打开了蓝行的联络框。   这只兽人典型无事不登三宝殿,发来的第一句就是:   【望川狼的那些话,听听就算了。别信。】   他也发现了不对?   祁绚一怔,尝试地回了个【?】过去。   蓝行回得很快,上来就嘲:【这么晚才回复,你是不是不知道终端怎么用啊?需要我教你吗?】   祁绚:【嗯,需要。】   蓝行被他的坦率噎住:【……】   接着发了一个《终端使用手册》的数据包过来。   两人都不是废话的类型,祁绚欣然收下数据包,打算一会儿研究,直切正题:【什么意思?你看出他在说谎了?】   【他是不是真心想搞温子曳,和我没关系。】蓝行答复,【但这种话术,近些年来用得太频繁了,听一遍觉得义愤填膺、羞愧难当,听两遍觉得有些生气,听三遍四遍五六遍……就麻木了。】   【话术?很多人这么说过吗?】   蓝行没有直接回答,他又发了一个数据包过来,标题叫《基于契约兽矛盾的反联邦政权草案》。   ……每个字都散发着阴谋的气息。 第25章 当年事   契约兽矛盾……反联邦政权?   【这是什么?】   祁绚问完,顺势点开,密密麻麻的文字在晶屏另一端弹开。   “星盟元历3935年,结契事变,南北星域建交失败;3940年,战事迭起,联邦政权公信力遭受冲击……针对政权核心的中央星,现提出如下草案:   1.强调个体过激行为,主要面对下城区低文化兽人族群,建设反抗组织流程如下……   2.制造恶性事件,操纵媒体,煽动民众情绪。可以前线阵亡士兵为中心,塑造悲情形象,引发民众崇敬之情,反衬兽人的残暴可恨。主要面对缺乏社会经验、易冲动的学生群体……   3.营造恐慌情绪,加重联邦民众与兽人族群对政权的不信任感,发散二极管言论,进一步激化两边矛盾……”   整个草案很长,每一点都写了详细步骤,以及对可能发展的预测和应对方法。   祁绚注意到,有一例和之前那只望川狼的表现十分接近。   “袭击关键人物未遂后痛斥在场契约兽,强调被压迫的艰难处境引发共鸣,表现大无畏以触怒尊严,必要时刻通过送死激化唇亡齿寒之感……”   他沉默下去,这种被一纸文书算计心理的感觉太糟了。   蓝行也适时发来消息:   【看过内容了吗?这是三年前联邦捣毁一个大型反政权组织的核心据点后得到的东西。说起来,这事儿还跟温子曳那家伙有点关系。】   和温子曳?   祁绚追问:【什么关系?】   【这就说来话长。】   考虑到这只从北星域而来的兽人对联邦了解很少,蓝行从头讲起。   自五十年前建交失败后,南北星域的关系一直十分紧张,甚至一度爆发过战争,尽管规模不大,但对习惯了和平的联邦来说,也足够折腾得人心惶惶。   作为历史源远流长、且生活着大量权贵和高级人才的居住星球,中央星人保持着契约兽人,增长精神力的习惯。特地划分出的下城区里聚集了成千上万个不同的兽人族群,人数完全不下于联邦人类,彼此和平共处了数百年往上。   但在战事频发的那段时间里,兽人与人类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动荡。   一开始只是些细碎的小摩擦,逐渐地,两方之间气氛越来越浮躁,网络上掀起的骂战层出不穷,直到一起契约兽弑主案将矛盾彻底点燃。   人们惧怕兽人轻而易举致人死地的身体力量,纷纷要求予以管制,为了安抚民众情绪,联邦不得不颁布相应措施,却又引起了兽人那边的不满。   他们扒出那起案件的契约兽其实长年遭受着主人的虐待,不得已才和主人同归于尽,这下,脾气再好的兽人也炸了。   会被选去契约的,无不是族群里强大、年轻的精英,延续下一代的关键。   这样重要的角色交到联邦人手里,受尽折磨,最后还要倒打一耙,反过来管制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即便议会很快下达了新的措施进行安抚,可私底下,不满已经产生,大大小小的事件越来越多,两边积压的情绪越来越深,最后,出现了族群性质的暴动。   【那场暴动里,联邦死了不少无辜人,其中甚至包括负责调解的高官子女。兽人更是伤亡惨重,参与暴动的全部被处决。更糟糕的是,矛盾和恐慌已经蔓延开来,联邦人对契约兽的态度发生了大幅度的变化。】   【中央星毕竟是联邦的地盘,为了遏止民众恐慌,联邦选择了强行镇压……那之后,标记环应运而生。】   祁绚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他记得温子曳说过,温家就是依靠这东西发家的。   果不其然,蓝行接着就提到了温家:   【温家以前在中央星,只是个二流家族,是从温子曳祖父那一辈迅速崛起的,关键就在于标记环的研发。这种东西既有契约的管束力,又没有契约的苛刻,一旦戴上,再强大的兽人都在掌控中。对我们来说是个糟心玩意儿,但对当时的联邦,无疑是一场及时雨……】   虽然这场及时雨背后,是无数兽人的屈辱。   祁绚无法对这场乱象作出评价,到这个地步,孰是孰非已经无所谓了。   更别说,他想起那个反政权草案,看似顺理成章的动乱,背后的水显然还很深。   蓝行接着说:【其实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在我小时候,所有兽人,不论契约与否,都得戴上标记环进行监控。如今只有在上城区呆着的有强制需求,契约兽的主人脾气和善的话,还可以取下来,我就没戴。】   明明还在谈论严肃的问题,不知怎么,祁绚愣是从他最后一句话里听出股炫耀的意味。   他面无表情地想,嗯,温子曳说的没错,不愧是恋爱脑,没救了。   好在蓝行的恋爱脑只浅浅发挥了一下,就又收敛回去。   【标记环镇压了暴动,但也彻底将两边的关系划下一道裂隙。那之后,恶性袭击事件就很少发生了,就算发生,针对的目标也不再是随便一个联邦人了——拼上性命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在不相干的小人物身上。】   祁绚一顿:【你的意思是?】   【像今天这样的袭击,早不知道是第多少回了。】   蓝行回忆道,【温子曳小时候跟他父亲呆在第二星域接受教育,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但从他十五岁回到中央星接手温家事务开始,冲他而来的刺杀就没停过,我都习惯了。】   【……】   也对,祁绚想,作为研发出标记环的罪魁祸首,温家当然会成为那些心怀憎恨的兽人的第一报复对象,温家未来的继承人更是站在风口浪尖,是活生生的靶子。   眼前,噙着冷笑的温子曳一掠而过,那句曾令他打心底发寒的话却变了个味道。   ——“真无聊的答案。”   他那样满不在乎地俯瞰着发狂的望川狼,祁绚以为那是轻蔑,现在才知道,其实是见怪不怪的平静与麻木。   十五岁吗……祁绚想到,自己也是十五岁流落到冰原星的。   原来温子曳和他差不多,小小年纪就开始独当一面了,和想象中大少爷式的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完全不一样。   祁绚心情有些复杂,温子曳就是因为这个,才讨厌标记环吗?他不由多问了两句:   【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会儿温子曳可跟现在不一样,他出生就是A+级别的精神力,武装得严严实实……】   这句话发了一半,突然变了个调调:   【小曳以前很厉害的!】   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开朗……祁绚嘴角抽了抽:【余其承?】   写着“蓝行”的对话框跳了两下:【是我是我,小绚你想知道小曳的事情,怎么来问阿行?问我啊!】   祁绚默然,怎么看都是蓝行更靠谱的样子。   他不说话,那边又滴滴滴地连串发来好几条消息,不管有用没用,想到哪说哪:   【你是不知道,温大少爷以前有多威风,那会儿我可想不到会跟他当朋友。】   【温家也派了不少兽人当他的保镖,哦对,还有他原本准备契约的那只A+级的碧目狮,可牛了,一巴掌掀飞多少人……】   【反正出来就是哗啦啦一大片,众星捧月似的,我们都不敢靠近他。】   祁绚挑眉:【碧目狮?】   【嗯嗯,就跟我和阿行一样啊,从小跟着小曳的预备契约兽。】   【这么说来,他应该很了解温子曳吧?】   祁绚记下这个可靠的线索来源,抬头却见余其承讪讪找补:   【呃,也没有那么了解吧……我记得小曳对他不冷不热的,很客气那种,平时也不是每次都跟在旁边……总之肯定没对你那么亲近!小曳绝对更喜欢你的!】   祁绚:【?】   他觉得余其承貌似误会了什么……   不过这不重要,他提出另一个问题:【温子曳以前的精神力有A+?】   【对啊,听说等脑域慢慢开拓,很可能晋级S级的那种,S级的精神力啊,全联邦能有多少个?还是在这么小的年纪——】   祁绚轻哼一声,余其承果然也被蒙在鼓里,温子曳明明就已经是S级了。   【那他现在为什么变成了D级?】   【这个……】余其承支支吾吾,【都要赖三年前那场意外,小曳的伤心事,还是别多提了吧。】   三年前?祁绚觉得这个时间点似乎有点熟悉,稍一回想,不就是蓝行口中,联邦捣毁什么组织得到那个草案的时候?   这二者之间有联系吗?   他问:【蓝行呢?】   那边停顿了会儿,再回来,就是蓝行那干脆利落的说话方式:   【近些年,随着各项法案的出台,极端分子被逐个逮捕,对温子曳的袭击也慢慢偃旗息鼓。或许是知道时日无多,他们策划了一起大型活动,在温子曳前去第三自治区时,在他乘坐的星舰上动了手脚。】   【那次是秘密行程,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温子曳轻装上阵,也没带够人手,就着了道。星舰坠毁,在残骸底下埋了大半天,救回来后,精神力陷入崩溃,恢复了挺久才勉强维持在D级。对外说是交通事故,其实是恐怖袭击。】   蓝行的话平铺直叙,但祁绚可以想象其中的凶险。   【温子曳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了那个组织的尾巴,上报联邦,捣毁了最大的据点。结果……】   像是觉得有些可笑,蓝行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说:【结果从据点的端脑中找到了发给你的草案,才知道,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兽人组建的极端团体,而是从一开始就蛰伏在联邦,暗中搅动浑水的反政权组织。】   祁绚到底不是中央星的兽人,对他的复杂无法共情。可就算这样,他也清楚其中的讽刺。   到头来,根本不是什么自然发生的矛盾,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契约兽彻底成为了争夺权力被牺牲掉的棋子。   蓝行说:【后来,联邦在小范围内公开了那个草案,兽人在中央星的严苛待遇才有所改变。】   【那只望川狼,很有可能是当年听信谗言,被那个组织蒙蔽的一员。真是蠢货,等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反对兽人权益法案的那帮人又有借口推脱了……啧。】   他把望川狼的话当真了,祁绚也不解释,他和温子曳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必要透露给更多人。   心念转动,蓝行和余其承这一番话,让他知道了不少东西。至少对该怎样探究温子曳的过去,他心里有了些底。   温子曳的精神力崩溃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说他从那时起就在伪装的话……那场袭击里,绝对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这么想着,祁绚回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客气。】蓝行说,【我只是希望那种蠢货别再多一个,影响中央星其他兽人的处境。你听完那些话后的脸色差得可以,你知道吗?】   【……】   祁绚有点心虚,今晚只差一点,他就真的把温子曳杀掉了。   虽然出发点和蓝行想的不太一样,他纯粹是觉得温子曳隐瞒的东西太多,太深不可测,被刺激到了。   他转移开话题:【那些以前跟着温子曳的兽人,还有那只碧目狮,事发时也在吗?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具体细节我们也不清楚……不过当时跟去的人除了小曳都死了,那只碧目狮还活着,应该没有一起。】这回发消息的是余其承。   【我要怎么见到他?】   【啊?】余其承颤巍巍地,【你、你别冲动啊,他跟着小曳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再说,他现在都是小曳他弟弟的预备契约兽……没必要,真没必要!】   温子曳的弟弟?   祁绚记得是叫温形云,温子曳定下的游戏期限,就是到下个月他的生日宴会当晚为止。   不过那只碧目狮跟了温家二少爷吗,想见面聊一聊的话,或许有些难度。   祁绚可没忘记,之前聚会上余其承的担忧,温形云和温子曳显然有利益上的冲突,他作为温子曳的契约兽,贸然过去很可能被认为是温子曳的意思,没安好心。   这个切入点不成,他又想到另外一个。   【温子曳这几年,有什么重要的人办过葬礼吗?】   【葬礼……】   余其承愣了愣,犹豫地说,【有啊,就是发生事故的那一回……他正和他的继母苏枝回苏家省亲。】   最后只有温子曳一人逃脱生天。   继母?   祁绚问:【温子曳的生母呢?】   【这个啊,小曳他妈妈在他出生那年就病故了。四年后他爸在第二星域娶了苏家三小姐,再一年有了温形云,小小曳五岁。】   又是温形云……   祁绚皱皱鼻子,下意识冒出一堆兄弟阋墙的猜测,对温子曳的这个弟弟很没好感。   但看来,他必须找办法,去会一会这位二少爷了。 第26章 帮帮忙   第二天一早,祁绚就站到了温子曳的房门前。   楼下墙上镶嵌的挂钟指向八点整,一秒不早一秒不晚,房门应声而开。   温子曳准时出现在眼前,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早安。”   “……早安,少爷。”   祁绚看着他的笑容,总觉得有股不对劲的味道。他想起温子曳昨天说的话,垂眸瞥了眼自己的爪子,又舔舔锋利的犬齿,心中略有不安,这种不安令他不可避免地焦躁起来,又被理智强行克制住。   不知道温子曳打算怎么解决血毒的问题,又准备什么时候履行他的惩罚。   祁绚一边走神,一边默默跟在温子曳身后,等他反应过来,两人已经来到四楼的一间室内。   水声潺潺,温热的水雾扑面而来,沾湿了眼睫。   宽阔的椭圆形水池中泛着奶白色的水波,仔细一瞧,池水仍是清澈的,只是从下涌出大量密集细小的雪白气泡。   这是……温泉?   祁绚不解,温子曳带他来这儿做什么?一大早洗什么澡?   他困惑着,温子曳已走到水池边,朝他招招手:“过来。”   祁绚走过去,看到他摘下眼镜,开始解衣服。   虽然是冬日,温大少穿的却不多,毕竟室内也不会冷,气候如春。   他将风衣外套脱下,微微揉乱了头发,里边是一件轻薄的雪白衬衣,被温泉水汽一熏,隐约透出柔润的肤色。   没有眼镜后,温子曳那双幽邃的眸就完全暴露出来,眼形细长,如一弯月牙儿,倒映着夜色,一看就知道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祁绚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大少爷要一直带着这件累赘的装饰品了——温子曳想藏拙的话,首先就得藏起这双危险的眼睛。   被其中潜伏的阴影吞没时,他浑身下意识戒严,条件反射性地想动手、或者躲避,然而温子曳好似早有预料,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叹气。   “看都看不得,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魔鬼的形象?”   青年有些苦恼地抱怨,不知是不是刻意,他那鸦羽般又直又密的长睫垂落下来,半掩住瞳孔中深沉的光,蓦地添了几分柔软。   这种示弱既让祁绚的神经松懈下去,又令他直觉更加不妙,他搞不清温子曳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他问:“来这里做什么?”   “昨晚才说过的话,总不能今天就忘。”   温子曳笑吟吟地将风衣扔到一边,赤足、白衫、黑裤,缓慢走进温泉水中,哗哗不知从哪里拎起一对镣铐。   “这是用来防止你乱跑的。”他说,“讲好要给你惩罚,你也答应了的,难道想反悔了?”   就知道温子曳不会放过这茬。   知晓目的以后,祁绚反而心定了些。   他对这件事早有心理准备,态度便很干脆,学着温子曳的样子脱掉外衣和鞋袜,淌入温暖的泉水中。   水流一瞬弄潮了剩余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有些束缚的难受。   祁绚忍耐下去,朝温子曳伸出双手,示意对方戴上。这样的姿态让他感觉宛如在引颈受戮,但他很清楚,这才是个开头。   很快,他就会失去曾经赖以生存的仰仗,被削平利爪、磨掉尖牙,变得手无寸铁起来。   放到从前,在冰原星,他大概会因无法狩猎而活生生饿死。   那种想象令祁绚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躯体,理智上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情感上却无法不感到沉重,毒素在血液中疯狂奔流,他甚至能听到滚在喉咙里的压抑响动,还有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手指一直死死攥着,尖锐的指甲抵住掌心,用疼痛不断地告诫自己。   只这么一个动作,光是克服心理障碍他就用了巨大的气力,手背青筋凸起,小臂收紧,咬住牙关,冷汗淋漓。   祁绚甚至产生出某种迫切,迫切地希望温子曳赶紧把他锁起来,好不用这么费劲地跟自我斗争。他的眼睛恶狠狠又湿漉漉地瞪着温子曳,无声地催促。   温子曳却乐得欣赏他的挣扎似的,不紧不慢,打开镣铐,圈住手腕,再“咔嚓”一下合拢。   祁绚松了口气。   锁链抽动,哗啦啦向上吊起,这出乎祁绚的意料,他诧异地看向温子曳,大少爷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你要做什么?”   祁绚冷声,锁链停在半空,吊得不高,只堪堪将双手举过头顶。这个动作暴露出太多要害,让他十分不适,手腕挣动了两下。   “别乱动,这可不是和你脖子上那东西一个材质的,凭你的力气,很容易弄坏。”   温子曳告诫一句,满意地瞧见祁绚整个僵住,重又陷入刚刚那种焦灼的氛围。   这幅画面实在荒谬又美好,凶兽一般的青年甘愿被困在脆弱的镣铐中,以腰为界的下半身浸在水里,单薄衣衫湿透地挂在肩头、手臂、腰腹,衣领的纽扣因呼吸剧烈而崩开一颗,露出白皙精悍的胸膛。   线条流丽的肌肉起起伏伏,蕴藏着人类难以企及的力量感。   水雾缠绕在那头雪一般的发丝上,打湿成一绺一绺,凌乱地沾在额头、耳根和面颊边,破坏了那张面容原本的冷淡与矜贵。   温子曳几乎有些目眩神迷了,他早就预见到这一幕的美色,毕竟祁绚的确有着罕见的端丽样貌,雪原狼的强大又会进一步点燃人心的劣根性。从古至今,看高高在上者堕落、强悍无匹者匍匐,一直是经久不衰的乐趣。   他的征服欲被大大满足,愉悦之外,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   这让温子曳有些意外,在原本的构想中,他应该更加置身事外才对。   不过倒也没什么关系,他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反应理所当然,这代表不了什么,说不定还会令事情更顺利。   放纵了这种兴奋,温子曳按计划欺近祁绚,盯住那双绀紫色的眼眸,看见暴戾的冷酷逐渐在其中攒聚,飞速蚕食着剩余的理性。   血毒完全发作了,温子曳清楚地观察到,祁绚的克制已经到达极限,呼吸又沉又深。   他比想象中更经不起刺激,这么一点手段就能让他发狂。   再坐视不理,昨天的惨剧又会上演一遍,温子曳点到即止,觉得差不多可以开始试探了。   他低声,吐息拂过祁绚绯红的耳廓,轻轻柔柔:“好了,你看着我。”   看着……他……?   难以压抑的烦躁中,祁绚忽然得到这个命令,熟悉的嗓音令他下意识遵从,瞳孔颤动,将眼前青年的每一个举动映入眼帘。   温子曳微笑着,神情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的眉梢、眼角、唇畔都携着微妙的弧度,那种弧度像是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住祁绚的目光,带来一种古怪的亲昵感。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视线分外专注,让祁绚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对这位高傲的大少爷来说,全世界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值得一览的角色,温子曳的全部心神、全部精力,都牵挂在他身上,他就是对方最重要的存在。   他分明对温子曳好感廖廖,却依然因此升起喜悦,这种喜悦加重了耳边的心跳,但祁绚开始分不清,他到底是想进攻,还是想做点别的什么……   温子曳靠得更近了,大少爷近乎倚靠在他的胸口,重量全部压过来,身上是阵阵暖融融的甜蜜香气,像寒风中钻进屋内,嗅到的热可可。   “祁绚……”   温子曳的声音好像也变了,变得喑哑、黏稠,一切都很诡异,祁绚的感官逐渐被模糊、扭曲,他的五感依旧灵敏,可大脑已然不足以处理灵敏感官传递来的各种信号。   他看到青年温润可亲的外表被暧.昧沾染,清俊秀致的面容泛起红晕,显得柔软又脆弱。   温子曳单手搭上他的左肩,那里熔岩爆发般骤然炽热,像有火在烧,只有皮肤相触的那一小块地方被手指的清凉拂去。   温子曳伸出另一只手,他的眼睛就立即跟了上去,如同贪婪的狼犬。   他看见温子曳的那只手移到领口,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衣纽扣,纤长白皙的颈项一寸寸裸.露,锁骨精巧。   他看见对方垂眸,睫上水汽凝结的露珠倏然滚落,啪答摔碎在锁骨凹陷的窝里,淡色的嘴唇鲜艳欲滴。   雾气腾腾,分明身处水中,祁绚却感到缺水似的干渴。   他对温子曳的攻击欲不知不觉淡去,另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欲.望涌上,让他难耐又踌躇。   他好像理解了温子曳在干什么,细想却一团浆糊。他听到温子曳的一声笑,笑声像是怜爱,像是忍俊不禁。   “你的耳朵尖蹭到我了,”温子曳说,“好痒。”   祁绚迷蒙地仰起脸,发觉自己控制不住躁动,进入了释放态,尾巴在温泉中摇来摆去,比他面无表情的脸更鲜明地表达着情绪。   温子曳捏了捏颊边晃动的雪白狼耳,得到警告的闷哼,他笑眯眯地抚摸着祁绚的头发和脸颊,感受有些奇异。   他还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   温大少学什么都很快,更遑论简单的引诱。他现在可以确定,与血毒干系不大,祁绚的确对他怀有性意味的欲.望,挑拨起来很容易。   思考为什么是没有答案的,人的本能往往简单到无法解释,兽人也一样。   温子曳不需要答案,他只知道,这一点很方便他接下来的行动——   手指收紧力道,他掐住祁绚的下颌,迫使青年张开嘴,露出尖尖的四枚犬齿。   “我要动手了。”温子曳咬了咬祁绚的耳垂,“你乖一点。”   哄劝一样的话成功遏制了祁绚的反抗,他不明所以,思绪脱轨,隐约记得他好像是答应过温子曳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獠牙传来的冰冷磨砺令他警醒,并不疼痛,但仿佛在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那种感觉非常煎熬。   祁绚想要咬掉作怪的手,耳边传来的急促呼吸却让他的动作顿了顿。他迟疑着,尖牙摩挲底下柔软的皮肤,似乎在思索是否该下口。   温子曳暂且停住了动作,他怀疑再多继续一秒,受到刺激的祁绚就会把他的手指咬断。   真是难对付,他笑了笑,神经因随时可能降落的疼痛和危险凝成一线,耳廓也红透了。   这样还不够吗?那就再放宽一点尺度好了,他正好想试试。   温子曳恶劣地想着,是祁绚自找的,不能怪他啊。   搭在肩头的那只手往下滑落,叮铃扣开腰带,朝更低处送去。   “唔!”   祁绚突兀抽了口气,腰背受惊弓起。   “舒服吗?”温子曳低笑,“别紧张,躲什么?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懂啊,我教教你好了,放松一点……这里?”   祁绚想捉住他的手,又有点舍不得,半晌,嘶哑地答:“是这里,少爷……”   锁链发出乱糟糟的响动,温泉水声泛滥,祁绚眯起眼,意识含糊不清,只知道温子曳又开始了动作,时而让他愉快,时而让他痛苦。   感官的界限被无限模糊,好像从认识起,温子曳赋予他的一切就都是强烈的、颠倒的,是欲罢不能、从未体验过的刺激,如同现在。   让人恐惧,更让人沉溺。 第27章 一波平   “嗯……”   长长的、咕哝一样的叹息,从白发青年的喉咙中滚出。   他全身上下瞬息绷紧,又很快松脱,头颅因过分餍足而无力垂落,搁在温子曳的肩头,茫然喘着气。   毛茸茸又湿漉漉的耳朵尖蹭在颊边,温子曳用温泉水洗干净手,继而捧起那张失神的脸。   绀紫色的眼瞳宛如起了雾,朦朦胧胧地倒映出温子曳的身影。   尖锐的犬齿不见了,这让祁绚少了几分外露的野性,看上去更有人样。温子曳掰开他的嘴唇,右上角刻意没有磨得太平的地方,还残余了一枚虎牙似的小尖尖。   真可爱。   温子曳很满意自己的成果,他奖励般地抱住祁绚,作为他的支撑,伸出手抚摸青年颤抖的脊背,平复他的汹涌暗潮。   “乖孩子,”温子曳夸赞,“做得很好。”   祁绚恍惚回神,被他在额头怜爱地亲了一下,这种亲密让一向独来独往的雪原狼无所适从,愣怔了好半晌。   “你……”理性逐渐复苏,他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艰难地组织词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样?”温子曳问,“这样是怎样?”   他戏谑地瞧着祁绚,对方的冷淡是牢不可破的保护色,脸上到现在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血气已经从脖颈蔓延至耳后,红得彻底。   温子曳虽说也鲜少与人肢体接触,但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联邦在这方面十分开放。   他自诩理论知识一骑绝尘,便有些好笑祁绚的纯情。   祁绚抿了抿唇,失去獠牙,说起话来非常别扭,他想尽量不开口。   更何况温子曳分明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装傻,逗弄的意图一目了然。   但只是逗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他们之间,该发生这样的关系吗?   祁绚完全混乱了,他再不通人事,也清楚他们刚刚在做什么。在他看来,只有伴侣可以那么亲近,然而温子曳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而他,也顺从了身体的冲动,没有拒绝……   欣赏了一会儿自家契约兽忽青忽白的纠结脸色,温子曳才起身理了理衣服,替他解开手腕上的镣铐。   “不用放在心上。”温子曳的语气很随便,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你中了血毒,禁不起刺激。为了避免整个家都被你发狂拆了,只好想想别的办法。发泄过后是不是冷静多了?”   “……”   祁绚沉默,的确,之前攒聚在血液中的躁动都暂时平息下来,不再需要他费神压抑。   但这反而让他更不是滋味,难以分辨到底是出于什么感情。他觉得不齿、困扰、愤懑,又有些微妙的失落,复杂至极。   温子曳收拾好形象,回过头发现祁绚仍站在泉水中发呆。   “不要浪费时间,过来。”他吩咐,“你要补习的地方太多,没空想东想西,今天早上已经耽误很久了。”   “……我知道了。”   正事要紧,祁绚也顾不得厘清心底乱七八糟的念头,活动了一下肢体和手腕,便从水中走出,学着温子曳风干头发与皮肤,换了身衣服。   下楼来到客厅,不得不说,联邦的装修效率很高,短短一晚上的功夫,落地窗之类的大型物件已经修复完毕,震坏的家具摆件也都清理掉了,亟待更换。   大理石餐桌还是原先那一款,雪白、干净,坐下用早餐前,温子曳让彼得潘送来了一样装置。   他递给对面的祁绚:“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都得带着它。”   那是一枚纽扣似的圆片,呈透明状,与温子曳掌心的肤色融为一体,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祁绚有点眼熟它,问:“这是什么?”   “它叫小锡兵,军事型机器人的一种,没有搭载语言模块,主要负责定位、追踪、数据处理。”温子曳似笑非笑,“说起来,你也该给它道个歉。上回你把它丢掉,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   丢掉?   祁绚疑惑,很快想起这回事——对了,这是之前温子曳在给他的衣服上动的手脚,他发现后拿做节目当借口,跟一个小年轻换走了。   他鄙夷地望着温子曳,讲点道理,这也能赖在他头上吗,当时他可是在逃跑。   “让它呆在你身上吧。”温子曳接到祁绚埋怨的眼神,笑了笑,“这回不准再丢了。”   说着,他探过身,亲手将圆片贴在祁绚的领口。   小锡兵迅速与柔软的丝织物贴合,颜色也发生了变化,与此同时,祁绚身形一僵,迅速站起身,往周围扫去。   他感到许多束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其中不乏一些满含恶意的目光。   是谁?他顷刻警觉,然而找了一圈,并没有望见不速之客的身影。   这令祁绚更紧张了,他瞳孔收缩,化为森冷的竖线,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倘若獠牙和利爪还在,他已凶相毕露。   “少爷,”祁绚压低嗓音,“有人。”   温子曳弯了弯唇,好整以暇地说:“没有人,坐下吧。”   祁绚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低下头,看向领口的小锡兵。   虽牢牢粘在衣物上,藏得很隐蔽,但以兽人的目力,他能清楚地瞧见上边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一样的东西。   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正是从中探出。   “这是什么意思?”祁绚仿佛受到了愚弄,冷冰冰地质问。   他的态度在温子曳预料之中,大少爷笑意吟吟,不疾不徐地扶了扶眼镜:“你需要习惯。”   “我不能习惯。”祁绚立刻懂了他的打算,拒绝,“对危机不够敏锐,会丧命。”   “当然不是让你放下戒备,中央星再和平,在我身边也不能松懈。”温子曳说,“但是,你得改一改那种下意识恐吓敌人的毛病。”   祁绚皱皱鼻子,还是没答应。   温子曳敲敲桌面:“我知道,在你家乡,这么做能吓走不少不怀好意的家伙,省下很多力气。可在中央星,越不动声色越能唬住别人,贸然暴露自己的警惕和感知,会卖给对手很多信息。”   “……人类为什么要这样绕绕弯弯?”祁绚轻哼一声,“知道打不过还敢冲上来?”   温子曳嗤笑:“问题是,你能让别人知道他们打不过你吗?D级的月光犬先生?”   祁绚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   “就算能,”温子曳喝了口水,笑容转凉,“祁绚,你要记住,联邦和北星域不同,个体的武力再强,别人也有的是办法对付。不要让任何人摸到底,这是最保险的做法。”   “就像你一样?”   温子曳望着自己语出惊人的契约兽,祁绚像是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眼神清澈而直白。   他微笑,点头:“对,像我一样。”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说,“作为我的契约兽,一个月后的那场宴会,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来观察你、试探你。在那之前,你必须做到毫无破绽。”   “这就是你在联邦的第一节课,明白吗?”   祁绚似懂非懂,他一定程度上被温子曳说服了,慢慢地坐下来。   那些视线依旧令他如芒在背,很不舒服,即便知道都是假的。   他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压下骨子里的蠢蠢欲动,想了想说:“我可以尝试。不过……”   “血毒的话,大概不到一周就能代谢干净。”   温子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期间如果你忍不住,就过来找我。”   祁绚被呛了一下,他咳嗽两声,睁大眼睛,语调都变了:   “你还要——”   “或者你有别的方法?”   温子曳打断他,祁绚无言以对。   “我倒奇怪,你为什么这么介意?”温子曳不解,“难道不舒服吗?”他自我检讨了一下,“我应该做得还不错?”   “你们联邦人……”祁绚欲言又止,“都这样?”   “我们?”   “你也是,那个许少爷也是……”   温子曳危险地眯了眯眼,什么时候许凝能和他相提并论了?在祁绚眼里,自己跟那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家伙一个等级?   他很不高兴:“主人为自己的狗解决生理问题而已,别和那个精虫上脑的家伙混为一谈。”   祁绚咬牙,温子曳把那种事情当成什么?撸狗吗?   “你以前也这么对那只碧目狮?”   “碧目狮?余其承那家伙和你说的?”温子曳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看来祁绚已经展开行动了。   祁绚闭嘴,突然有点明白温子曳之前所说,贸然暴露已知,会卖给敌人很多信息的意思了。   这位大少爷是个中翘楚,他不是早就体会过?   他发觉得及时,改得也很快,不说话时,光看那副冷漠的神态,就算温子曳也很难细究底下的真正心思。   温子曳对此表示满意,便将他的破绽揭了过去,回答表面的问题:   “怎么可能,我又不喜欢那只碧目狮。”   他朝祁绚笑一笑,“我只喜欢过你,所以你是第一个。”   明明知道温子曳的“喜欢”不是那么回事,祁绚仍有一瞬的惊心动魄。   他禁不住记起之前在温泉里,到处都是朦胧的水雾,将大少爷温柔却薄凉的面相氤氲得润泽可亲。温子曳一直看着他,像是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要紧,珍之又重。   一向深不可测的对手露出这般痴迷情态,无疑最能满足人的虚荣心和征服欲,他正是被这样迷惑,才会任由对方施为。   然而祁绚也深知,他所体会到的一切,都在温子曳的算计中。   他的感情、欲.望、渴求,自始至终被温子曳玩弄于鼓掌之间,亲昵的微笑和暧昧的话语只是假面,是引他步入陷阱的诱饵。   他必须在这场游戏中保持绝对的清醒。   这样想着,祁绚躁动的心也慢慢沉定下来,他直视温子曳的眼睛。   利用能够利用的,积蓄能够积蓄的,他一直如此生存。孤狼从不缺耐心,隐忍和退让,只为了等待一击致命的那个瞬息。   翻盘之前,他需要尽己所能地学习。   “那我就不客气了。”   温子曳听他礼貌地运用着星际语,话间,那枚虎牙在唇边露出一点尖角,像是藏匿在美好图卷中,最后才杀机毕露的匕首。   “有需要的话,我会去找你的,少爷。”   *   祁绚的课程囊括各种领域基础,以及生活常识,排期很满。   温子曳的教育风格干脆凌厉,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老师,但学识绝对丰富,不论祁绚漫天撒网地问什么,他都能给出解答。   而作为学生来说,祁绚也是难得的省心,聪明、灵敏、举一反三。   他从不叫苦叫累,就像一块缺水的海绵,孜孜不倦地填充着各方面的空白。就算是自由活动的休息时间,也动不动往图书馆扎,那间雪山般空旷的房间里,逐渐被各种书籍摆满。   总体来说,师生关系和睦,进度喜人。   在处理血毒的方面,不知祁绚说服了自己什么,温子曳发现他彻底放下了原本的介怀。   这只雪原狼本就对欲求不加掩饰,他没有常人的羞耻感,活得简单而野蛮,一旦放开,比温子曳还不当回事,压抑不住时自然而然就会搭上自家少爷的腰。   温子曳难得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可偏偏在捡回礼仪后,祁绚还会在直白外披上一层礼貌的表皮。先询问、再恳求,没有丝毫逾越,一口一个“少爷”喊得恭敬乖顺极了,让温子曳不放下手头的事情去安抚他都不行。   不过他也清楚,不是到极限,祁绚也不会来找他就是了,他的契约兽的忍耐力,往往令他自叹弗如。   这样一边勤恳学习,一边胡作非为地过了四五天,祁绚身上的血毒终于差不多褪干净了。   “唔……!”   感到耳边沉重而急促的呼吸,温子曳松开手,先抽出手帕擦干净,接着拍了拍环在腰上的手臂。   “好了,松开,我去洗个手。”   祁绚还没回神,下意识蹭了蹭怀中凉冰冰的东西,喉咙发出含糊的声响,尾巴缠着温子曳的小腿,尾巴尖扫来扫去。   他的皮肤发烫,不过出汗很少,并不黏腻。但温子曳莫名也开始燥热,用手腕推了推人,加重语气:   “祁绚。”   “嗯。”祁绚平复着余韵,嗓音发颤,“我知道了,少爷,我也去洗个澡。”   他放开温子曳,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   一颗一颗的扣子系到最上面,逐渐遮蔽住白发青年漂亮流畅的肌理,温子曳忽然有些可惜。   他搞不明白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大概是被祁绚的不冷静传染了吧,摇摇头,转身回去卧室。   祁绚留在后边,在去洗澡前,他得先把沙发上的狼藉弄干净。   许是最后一回,血毒回光返照,生效得有点厉害,他没能忍到浴室,在客厅就把人按倒了。   虽说这种脏污可以让家政机器人处理,但仙蒂瑞拉毕竟是位淑女,祁绚觉得还是亲力亲为一下比较好。   他刚差不多收拾完,正准备去洗漱一番,门口忽然响起敲门声。   有客人吗?会来找温子曳的,大概是蓝行和余其承?   祁绚抬头喊了声彼得潘,没有回应,才想起之前他和温子曳胡来的时候,老管家自动关机,非礼勿视了。   温子曳回房还没出来,他想了想,决定先去开个门,别把客人在外边晾太久。   然而门打开,站在面前的却是个面带微笑的陌生少年。   “你是谁?”   二人一同开口。   祁绚面无表情,就要关门,少年见状连忙伸手去挡。   “等一下!难道你就是……”   少年上下打量着祁绚,微笑的神情破裂,逐渐变得震惊起来。   他耸了耸鼻尖,闻到这名兽人身上残留的古怪气味,又发觉面前这副端丽五官细微处散发的慵懒感,简直难以接受,“你就是那只月光犬?你刚刚在对我哥哥做什么?你们真的有那种关系?!” 第28章 好弟弟   ……哥哥?   这一称呼成功令祁绚停下动作,仔细观察了番少年稚气未脱的脸。   脸型、鼻梁的确有几分和温子曳相似的地方,不过眼睛差别很大,他有双能瞪得滚圆的猫眼,气质上天然就活泼一点。   祁绚问:“温形云?”   温子曳的弟弟,貌似只有二少爷一个。   这么巧,他还没去就山,山主动来就他了?   “是我。”   短暂的大惊失色后,少年恢复了起初的微笑,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尽是风度,“我哥哥人呢?我有事找他。”   他装模作样起来,就更有温子曳的味道了。只是大少爷比他从容优雅得多,并没有那种刻意的生涩。   祁绚心底挑剔地点评一番后,没有继续拦在门口,侧身请人进来。   “原来是二少爷,失礼。”   他微微躬身,近几天的学习让他已能很好地收敛起野蛮与粗鲁,将自己包装成文明人士,“少爷在他房间里,我这就去叫,请稍等。”   “哎!慢着……”   温形云却是一慌,连忙扯住他的衣角。   祁绚顿了顿,投去疑惑的眼神。   “咳,不着急。”温形云松开手,清清嗓子,“哥哥既然留在房间里,应该是有什么事,不用打扰他,我进屋等会儿吧。”   他严肃的模样挺能唬人,但眼瞳聚焦飘忽,一些细微的小动作不断暴露出他的心虚和紧张,又怎么可能瞒过祁绚的眼睛?   ——他在心虚什么?紧张什么?   祁绚若有所思,他本以为身为温子曳的弟弟、未来要继承温家的二少爷,温形云会十分狡诈难对付。可眼前这名少年连心思都藏得不到家,在想什么一目了然,还表现得很亲近哥哥似的。   这到底是他卖出来的假象,还是果真如此?   ……总归,先试探一下来意好了。   温形云不知道祁绚心底的周周转转,隔着门口,颇为新奇地往家里张望,嘴上催促道:“走啊。”仿佛怕慢上一步就没这个机会了似的。   见状,祁绚又得到一个新的讯息:温形云恐怕不被容许进来。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栋别墅是温子曳的私产,经大少爷专门设计改装,一手打造,平时并不迎外客,只有余其承会动不动过来玩。   朋友尚且能随意进出,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却不能么?   单从这点,祁绚就领会到温形云与温子曳的关系并不和谐。至少大少爷应该是不待见他弟弟的。   让人进到家里,温子曳大概会不高兴吧。   但祁绚有自己的盘算,便点点头,答应了温形云的要求:“那么,请随我来。”   他暗暗观察温形云时,温形云也在偷偷摸摸地观察他,二少爷在心底一项一项地给这只契约兽打分。   脸,嗯,说得过去。   身材,哼,也还不错。   气质,嘛,勉强及格……   挑来挑去,最后只有在能力上狠狠画叉,D级月光犬,太弱太弱,根本配不上他英明神武的哥哥!   天知道他在外听说温大少的桃色绯闻时有多震惊。   三年来,尽管温子曳花天酒地、为所欲为,一副堕落至极的纨绔模样,可唯独没有过情人。   不管这是出于洁癖还是挑剔,亦或还没对相关方面产生兴趣,温形云牢牢抓住这一点,用来说服自己,哥哥其实不像别人讲的那样自暴自弃。   可这只骤然冒出的契约兽把他的坚持砸了个稀巴烂,一堆人津津乐道,温大少不仅养了个情人,还和臭名昭著的许少爷一样,把兽人拐上了床。   他们甚至龌龊地揣测,该不会以普通男人的身体素质,已经无法满足温子曳了吧?   温形云气得把当面谈论的家伙全都揍了一顿,根本不相信,认为是有人散播谣言,胡乱污蔑。   然而,他瞥着走在前方的白发青年,头一回对自己的判断没底。   客厅刚刚打理过,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剂的味道,沙发套也换了新的,看不出半点不对。   但越是这样,越有股欲盖弥彰的味道,温形云一想到这里可能才发生过什么,就浑身不自在,连连瞪了祁绚好几眼。   居然都不在卧室里……幕天席地,成何体统!   祁绚被瞪得莫名其妙,瞪着瞪着,瞪人的那位还面红耳赤了,紧绷着一张嫰脸不肯说话。   他不开口,祁绚开,领人落座后,周全地询问:“需要来点什么吗?”   “牛奶……不,”温形云犹豫一下,“花茶好了,要银丝盏的茶叶。”   银丝盏?   彼得潘不在,祁绚只了解平时常喝的那几种饮品,温子曳几乎不喝茶,他也从没在家里见过茶叶,更别说这种听起来就讲究的东西。   他也不露怯,说:“抱歉,那个暂且没有了。用热可可代替怎样?”   “哈?”温形云挑眉,忽然抓住什么把柄一样情绪高涨起来。   他指责:“你怎么照顾的我哥哥?连他最喜欢的茶叶都不提前备好?”   祁绚:“?”   温子曳喜欢什么茶叶了,他恨不得天天泡在热可可里,加糖加奶的那种。   “算了,”温形云叹气,眼里的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哥哥的喜好,你身为他的契约兽,应该在这方面多花心思。”   他如数家珍地说:“听好,哥哥他喜欢喝茶,最青睐的品种是银丝盏,苦韵绵长。什么可可粉之类可以扔了,哥哥从来不吃甜食,吃完就会皱好久的眉。另外,他喜欢黑色的衣服,简约大方不易弄脏,怕热但不怕冷,冬天是他最喜欢的季节……”   祁绚越听越迷茫,这是在说温子曳?开玩笑吗?   温形云的神色非常认真,更让他心情复杂。   祁绚向余其承和蓝行打听过温形云的事,包括他与温子曳的交集。据说,在出事前,这位二少爷跟大少爷关系还不错,兄友弟恭,每年生日宴会温子曳都会送弟弟一份大礼。   他望着滔滔不绝的温形云,不由开始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这叫关系还不错?错得离谱好不好。   “二少爷,”祁绚等他卖弄完一轮,意犹未尽时趁机插话,“我毕竟才和少爷契约不久,对这些……的确一无所知,您愿意告诉我,我很感激。听说,您曾与少爷一同生活过好几年?看来关系很好。”   “不错!”   温形云被不动声色地捧了一把,觉得这只月光犬还怪会说话的,看来的目光掺杂入几分满意:“我毕竟是哥哥教大的,七岁起就跟在他后边了,当然比你知道得更多。”   七岁,祁绚算了算,也就是从温子曳十二岁起。   他记得,温子曳小时候在第二星域接受他父亲的教导,十二岁才返回中央星,接手温家事务,大概是那个时候与温形云同住的。   “原来是这样。”祁绚说,他现在觉得温形云是真的很亲温子曳了,随口夸句关系好就能飘飘然成这样。   被温子曳教大的吗?会生出崇敬也在所难免吧。   他决定刺探一下:“少爷也与我提起过您。”   温形云的眼睛唰地亮了。他既期待,又踌躇,忸怩地问:   “真的?哥哥他……是怎么说我的?”   “少爷没有发表什么评价,”祁绚摇摇头,“只是,他有时会怀念以前,和您,还有您的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啊。”   他目露歉意:“请原谅我的失言。”   温形云怔怔地望着他,丝毫没有介意他贸然提起亡故的妈妈,只是眼中浮现出万般悲意:“是吗……果然,哥哥是因为这个才……”   祁绚瞧见他的样子,就猜到自己大概踩准点了,温子曳埋藏在心底的事,和这对母子估计脱不开干系。   他正欲追问,楼上忽然传来一道冷凝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抬头,二楼,温子曳正站在扶梯边,朝下俯瞰。   他换了身衬衣,不是黑色,而是一贯会穿的白色,显得身形修长,肤白如玉,温文尔雅。   但那双细长的眼眸,落在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少年身上时,却泛出复杂的冷淡。   温形云几乎瞬间从沙发上跳起来,局促不安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哥、哥哥!”   温子曳只瞥了他一眼,随即看向祁绚,嗓音不辨喜怒。   “谁允许你把他放进来的?”   祁绚早有准备,不疾不徐地欠了欠身:“我很抱歉,少爷,他毕竟是您的弟弟……”   “跟他没关系!”温形云说,“是我非要进来。”   祁绚看向他,他居然看起来快哭了。这令祁绚有些无措。   “哦?”温子曳却不在乎自家弟弟可怜兮兮的样子,垂下眼睫,“那你差不多该走了。”   “哥哥……”温形云失落地仰望着他,一咬牙,大声道,“你回来温家好不好?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继承人,我做不到的,那种位置只有哥哥可以!”   虽然看出他是真心依赖温子曳,但这么一出让位的戏码,倒真让祁绚有点意外。   温子曳仍不为所动,哂笑:“回去?当继承人?凭我这被废了的D级精神力吗?”   “就算没有精神力,哥哥也比我厉害得多!”温形云急促地说,“再说,再说我可以帮哥哥的,我……”   “温形云。”   温子曳似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给了你三年,你怎么还是这样天真?我是怎么教你的?这么不切实际、夸夸而谈的话,也敢拿到我面前来说了?你以为按照你的想法做,能够服众?”   温形云哑然,他顿时泄了气,喃喃道:   “我就是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必须做到。”   祁绚一错不错地盯着温子曳,发现他在说出这句严苛的话时,眼中竟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怜悯。   但这丝怜悯并不会动摇他的决定,他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一个诅咒:   “继承温家的会是你,温形云。”   “……其实哥哥就是不想回来,对不对?”温形云脸色苍白下来,他固执地梗着脖子,“你要是愿意,根本不会在乎那群老家伙怎么说。你就是,你就是不想见到我……”   “是不是你听到那些闲言碎语了?你觉得是你害死了妈妈吗?可是我不怪你啊,妈妈没能活下来,哥哥活下来了,又怎么算你的错?你和妈妈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真的不怪你……!”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夹杂着不被理解的悲伤,可这种悲伤反而触怒了温子曳,大少爷打断他:   “够了!你懂什么?给我回去!”   他胸口起伏,肩头颤抖,像是被气得狠了,手指死死攥住扶栏。   温形云不甘心地还想说什么,温子曳却已经完全没耐心听了,他对祁绚下令:“把他扔出去!”   少爷发话,祁绚自然不会违逆。   他小声说了句“得罪”,随后老鹰拎小鸡似的,提着温形云的后衣领就往门口走,无论二少爷怎么挣扎都不为所动。   “等等等等!哥哥,我今天会过来,是有事情……”   温形云大叫,然而这时他被拎到了门外,根本看不见温子曳的身影。   他恳求地看向祁绚,祁绚眨眨眼,知道温子曳还在等,没有造次。   温形云只好继续喊:“父亲他回来了,说要见你!时间定在明早十点,温家家祠!哥你一定要去啊,你随便契约了只D级兽人,他好像有点生气……”   祁绚把他扔出去,关门前,他盯着温二少爷可惨的模样,无声地动了动唇。   温形云睁大那双滴溜溜的猫眼,没等他说话,祁绚“砰”地把门关上了。   他回到客厅,温子曳下了楼,恹恹地靠在沙发上看终端。   “下次别放他进来。”温子曳眼皮都没抬,“烦。”   他的确很烦,但烦躁之余,又像有些不忍心。这种柔软的情绪掺杂在漠然下,就像之前不时冒出的怜悯。   祁绚觉得他对温形云的态度很奇怪,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少爷。”   犹豫片刻,又问:“明天您父亲那边……”   “他想见我,我就去见见他。”温子曳漫不经心地说,“你就留在家里,别跟着了。”   “好。”   虽然对温子曳的父子关系也有些好奇,不过这样也不错。   祁绚想,正好趁人不在,再去接触一下温形云。   ……希望刚刚他记下了自己的终端号。 第29章 父子局   温子曳上回见到温乘庭,已是三年前。   这位挂着“父亲”名义的男人实在太忙碌,身为联邦议长、第二星域最高执政官,盛名之下,是处理不完的公务,鲜少能见到人影。   在温子曳看来,温乘庭简直就像一架不会累的工作机器,孜孜不倦地坐镇在系统控制台前,每时每刻都要过目来自各个星球成千上万的数据。他一天只睡四个小时,连轴转起来最长十天没有合过眼,要不是有极高的精神力和专门的药剂师调理支撑,大概早就猝死了。   对自己尚且这样严苛,温乘庭自然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妻子与孩子。   就算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花费了最多心血、最受期望的温子曳,和他的关系都更像上下属,而非父子。   现在“上司”要来问责,温子曳当然不能草率应付。   第二日一早,他难得地穿上正装,一身浅灰色西服展肩掐腰,笔挺清爽。发型也特意打理过,向上梳起,露出额头,较平日里多了几分雅致与拘束,瞧上去很有精英气场。   他系好领带,垂眸往衣襟别好胸针。   镜子里的青年模样有些陌生,微笑一丝不苟地挂在唇边,春风和煦,宛如被写定的程序。   漆黑眼眸中看不出半分情绪,客气、疏离、带着显而易见的距离感,不怒自威。   温子曳其实更熟悉自己的这副样貌,只要摘下眼镜,就是三年前呼风唤雨、人人仰望的温大少。   他曾以这种面貌活了二十多年,短短三载的放纵与堕落,还不能令他完全遗忘过去的教育,捡回来不费吹灰之力。   很难言说心底的感受,温子曳定定望着穿衣镜,横生恍惚。   他觉得一切都像梦,都是不真实的,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伪装的纨绔,身份、能力、责任……那是塑造了温子曳的一切,他的自尊、人格、性情、行为模式,早就刻入骨血。但凡他还是温家的大少爷,就不可能丢得掉。   “少爷?”   从后传来的清润嗓音,打破了温子曳的恍惚。   他回过头,祁绚冰雪一样的白发映入眼帘,带着深冬的凛冽寒意,将他拉回现实。   那双漂亮的瞳眸充斥着疑惑,好似不明白他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温子曳“嗯”了声,他忽然有了个绝好的主意,笑一笑,朝祁绚招招手:“你来得正好。”   “有什么吩咐吗?”   祁绚走近,低首询问。   他的星际语越来越挑不出错处了,行走坐卧的仪态也逐渐有了优雅的雏形,属于蛮荒的那种野性正迅速从身上褪去。   温子曳瞧着他,怎么看怎么满意,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契约兽,亲自打磨的璞玉。   “需要你帮个忙。”   温子曳扯开袖口,摘下手表,露出泛着浅浅青筋的白皙手腕。   他用眼神示意祁绚:“在这里咬一口。”   “什么?”祁绚莫名其妙。   他端详了会儿,认真地对温子曳说:“少爷,底下是动脉,咬破了会很麻烦。”   “……”   温子曳和他纯粹的目光对视,败下阵来。他怎么忘了,祁绚根本不懂这些。   “把手伸出来。”   祁绚依言,温子曳捉住他的手,不让他逃走,低头,唇瓣贴上柔软的皮肤,重重一吮,接着轻轻一咬。   祁绚只觉腕上湿热,倏然疼了一下,很细微,痒酥酥的难耐。   他下意识抽回手,看到腕上凝固了一枚小巧红痕,红痕周围还留有一圈牙印,奇异地煽.情。   温子曳指了指自己的杰作:“像我这样,明白么?”他想到祁绚的力气,蹙眉提醒,“轻一些。”   祁绚好像有点明白,又一知半解,他答应着倾下身,张开唇,朝那看上去分外脆弱的手腕咬去。   真的不会咬断吗?   犹疑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小心地收敛起力道,学着温子曳刚刚的动作,先吮再咬,灼热吐息全数洒在上边。   温子曳手腕一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自上而下地俯瞰祁绚的发顶,似乎效果并不到位,对方再度低下头去,嘴唇严丝合缝地吻上手腕,笨拙地厮磨。   右侧虎牙时不时带来一丝刺痛,明明是算不上什么的接触,他却觉得似乎比之前血毒发作时做的事情更加亲密。   感觉真奇怪,温子曳想,会主动要人对自己这么做的他更奇怪。放在三年前,被他人这样贴近,肌肤相触,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   ……看来他的确变了很多了。   好不容易留下痕迹,尖牙却不慎划破了一点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   祁绚懊恼地皱皱鼻子,正要道歉,温子曳则不在意地揩去血迹,用手表遮住了那块地方,放下袖子,挡得严严实实。   “做的不错。”   他赞许地摸了摸小狗的头发,“好了,我走了。”   温子曳看到祁绚的眼睛闪了闪,微微一笑,他知道这家伙只是表面安分,不可能放过这个时机,便也不说什么“在家好好呆着”的废话,摆摆手,转身出了门。   *   温家并不在上城区的自治区,属于中央星警备力量最严密的内环中枢。   光是乘坐磁悬浮缆车入环,就要通过三道关卡的反复审核,需要经面容、骨骼、指纹、声纹、虹膜、DNA、精神力等一系列的采集核验,只要一项出现问题,就会被当场逮捕。   关卡放行,缆车在轨道上极速滑翔,云层飞舞,象征联邦的钢铁科技树矗立在议政大楼前,冰冷庄严。   温家距议政大楼并不太远,是一片金碧辉煌的庄园。   比起“庄园”,其实更像“城市”,高楼林立,五脏俱全,在南侧还坐落着一圈农园与工坊。   大约上千名温家直系人员就住在这里,数量不多,但每一个都是商圈、军政界、文艺界、科学院中鼎鼎有名的精英。   就是这么一群人,构成了精密运转的庞然大物,称作“家族”的巨型机器。   温子曳下了缆车,才走进庄园,迎面就撞见两张熟面孔。   男人吃了一惊,旁边打扮利落的女人也呆了一呆,但在短短的愣神过后,两人顿时激动起来:“大少爷!”   温子曳也没想到会恰好碰到他们——   男性名温南夏,女性名温青雪,是他从前掌事时的得力下属。   从十二岁回到中央星,这两人就一直跟着他,从质疑到心悦诚服,再到言听计从,整整十年,他的大部分行程,都由他们负责参谋规划。   最后一回是三年前的那场意外,事后,温子曳在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拒绝见任何人,包括焦急不已的温南夏和温青雪。   精神力恢复后,他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搬出内环,离开温家,并删除了终端里与从前有关的全部联络方式。   这种行为直接表明了温子曳的意思,他这帮下属又是顶聪明的人,发现消息被拒收,自然不会贸然上门打扰他的生活,久而久之,也就没了联系。   在温子曳眼里,他们和他已经毫无关系,但他也听说,温家至今还在争论继承人的问题,其中出力最大、最反对由温形云来接替的,就有他们那一派系。   不过这样的争论最近也有了结果,温形云的生日宴邀请就是最好的证明。   大概总算快放弃了吧,温子曳想,毕竟三年来,他的荒唐事迹隔三差五地传遍中央星,任谁都不会再希望这样的家伙来当头领。   到底是过去的得力干将,温子曳对两人有些情分,便朝他们点头致意。   “南夏,青雪,好久不见。”   温南夏和温青雪更加高兴,两人一左一右围了上来:   “您回温家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大少爷,最近二少爷那件事……”   他们喜不自胜,暗自揣摩着温子曳愿意回到温家,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信号。   比起快二十岁还手段稚嫩的温形云,他们还是认为十五岁就能把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温子曳更适合那个位置,即便他的精神力如今只有D级。   这样的心思简直写明在那两张脸上,温子曳又怎会看不出来?   他略微讶异,想不到他们会这般固执。   算了,他来推一把就是。   温子曳摇摇头,随意地笑了一笑,这种柔和的笑容和从前十分不同,带着几分轻浮,令对面两人不禁停下了声音。   “父亲昨日回来了,”温子曳说,“叫我一起吃个饭,问问近况。”   “原来是这样……”   温青雪笑得有些勉强,只这一句话,一个表情,温子曳就和他们说明白了:他不会回来。   有关大少爷的浪荡行径在中央星传得风风雨雨,这也是家族决定放弃他的最大原因。   她其实也有过怀疑,可仍然坚持,她不相信从小看到大的那个天才少年会变成沉沦酒色的花花公子。   短短一面,她发觉的确如此,温子曳仍然心窍百转,还是那个聪明到让她惊叹的大少爷。   他不回来,只是因为不想回来,没有其他理由。   为什么?   现实摆在眼前,温青雪失去了自我安慰的借口,她太想问,又硬生生忍住,温子曳不会容许任何人刺探他的隐秘。   “既然大少爷是去见家主,我们就不打扰了。”温南夏说,侧头轻轻劝了一句,“青雪,走吧,还有事呢。”   “……嗯。”   小小插曲无声流过,前后不到一分钟,却在两人心中荡起太多波澜。   和温子曳作别后,他们往前又走了一段距离,几乎是同时止步,掉头看向大少爷的背影。   “南夏,”温青雪喃喃道,“我不甘心。”   三年来,她一直怀抱希望,觉得只要解决了精神力的争议,温子曳就会回来。可这个梦,今天被温子曳亲手打碎了。   温南夏苦笑:“你以为我就甘心吗?”   “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大少爷根本不是会因失去高等精神力,就一蹶不振的那种人。”   温青雪陷入思索,“还有,最影响家族决定的那些污名……到底有多少是大少爷做过的,又有多少是谣传?背后绝对有谁在推波助澜。”   她眼中冷光一闪,“也许大少爷不肯回来的理由,跟那些人有关。南夏,你说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   温青雪所说的传言,是温家人私底下的一个猜测。   温子曳的遭遇太过蹊跷,他的声望实在鼎盛,当年只要还愿意掌权,绝对一呼百应,温形云根本不会有机会。   可他偏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放弃了他花费七年心血所建设的所有,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有人听说,温子曳精神力受损,在疗养院接受治疗时,只有温乘庭和温形云被允许前去看望过他。   这对兄弟的关系很微妙,看上去似乎极好,可又存在天然的竞争关系,温形云背后站着的苏家一向不安分。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一个说法,说温形云去看温子曳时把人大骂一通,责怪对方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要求对方补偿。   温子曳无颜面对亏欠的弟弟,别无他法,只好将温家拱手相让。后来他对温形云的避让态度就是最好的佐证。   这个传言细思有很多破绽,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见过温子曳的精神状态以后,温青雪排除了因精神力大跌而自暴自弃的可能,不得不另作他想。   “谁知道……”   温南夏沉吟,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了解一些医学知识,临床表明,精神力受损会给意识带来重创,恢复的这段期间里,患者的情感也会更容易起伏、受到刺激。   温子曳和继母的关系很好,几乎将苏枝当成亲生母亲对待,过去也非常疼爱温形云,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苏枝牵连进针对他的刺杀而死,如果再被弟弟诘难,温子曳的心态崩溃,生出退让的念头,也很正常。   说到底,温子曳一倒,受益的就是温形云,让人不得不多想。   “不过,二少爷有那种心计吗?”   温南夏摇摇头,要是真的,温形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无法服众。   温青雪说:“未必是他有心计。他毕竟也失去了妈妈,情绪激动,也许是受了谁的挑拨,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比方说,苏家?”   温南夏心中一动,明白了温青雪的意思。   他们对视一眼,温南夏说:“查查看吧。”   “好。”   ……   类似的情况,随着温子曳遇到的温家人越来越多,不断地发生着。   他毕竟掌握着这架机器整整七年,七年间,从被轻蔑的年岁一路做出太多惊才绝艳的成绩,足矣捂住所有人的嘴。   所带来的个人崇拜也很可怕,从前没有谁会怀疑,温乘庭之后,温子曳会将温家带领向一个新的高度。   桩桩件件的影响,哪怕在堕落三年后依旧庞大,不是温形云短短三年能比得上的。   经历过刚刚和温南夏、温青雪的会面,温子曳对这些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他有些啼笑皆非,着实没料到,在三年后的今天,他在温家还有这样的威望。   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温乘庭要约他在家祠见面——   他此行会给温家带来多大的风波,会有多少人会暗暗猜测他的意思、甚至付诸行动,都是难以控制的。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连温形云接下来的生日宴会都会遭受波折。   这就是温乘庭给他设下的局。   果然,温子曳想,这些年他制造的那些事端,还不足以让他人精一样的父亲相信,精心栽培的大儿子真正变成了废物点心。   三年来,温乘庭虽未曾公开发表过任何态度,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然放弃温子曳,相反,他对于由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大儿子,有种超乎寻常的期望。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温子曳的回心转意。   不过很显然,温子曳知道,他擅自契约祁绚的事已经触及了温乘庭忍耐的底线,所以对方才会特意从第二星域赶回来,要求见他。   不过,温子曳停步在家祠前,唇边弯起一个颇为恶劣的微笑,这回,他要彻底打消温乘庭的念头。   他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手腕,隔着手表腕带,按住那枚吻痕。   仿佛仍在发烫。 第30章 温乘庭   温家家祠是一间平房,相较外边的其它建筑,显得十分朴素。   温子曳没有进去,而是止步等在门外,直到表上三根指针并拢,恰好十点整。他这才伸出手,敲了三下门。   “进来。”   低沉的声音从平房中传出,门也应声而开。   温家家祠和别处祠堂不一样,并非香烟袅袅的祭拜之地,而是一间陈列古典的书房,和外头金碧辉煌的暴发户做派差别极大。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长长的山水书画,两旁是塞满卷轴的书架,一张方形长桌由红木打磨,雕饰着温家的家徽——狮子、紫堇、凌霄花,代表荣耀、骄傲、隐忍蛰伏和一鸣惊人。   长桌只在对面放了两把椅子,其中一把上已坐了人。   温子曳走上前,微微躬身:“父亲。”   温乘庭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他淡淡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如果祁绚在场,大约会在心中感叹,这两人不愧是父子。   倒不是说面容出奇地相像,他们只有脸型和鼻梁看得出一脉相承。相比温子曳的清俊秀致,温乘庭的轮廓要冷硬许多,如山如石,他并不算非常俊美的人物,但依旧令人过目难忘。   可二人的气质、举手投足的动作、居高临下看人的方式、彬彬有礼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神情,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温形云也有类似的表象,但伪装还很不到家,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过了大约五分钟,温乘庭终于开口,他朝温子曳点了点头:“坐吧。”   温子曳在他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发现面前摆着一只空茶盏。   他抬眼一瞥,温乘庭那儿也有一只,不过是满上的,散发着氤氲茶香。   茶壶架在桌子中央的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响。   倘若去够,难免要起身伸长手臂,做出不雅的动作;倘若放弃,茶杯空着却又微妙地落入下筹。   温子曳知道这是温乘庭给他的下马威,他的父亲很喜欢玩此类把戏,从细节出发,提前铺垫,才能使后续的话更加有力,不露声色就能达到很好的警醒。   他从前常常见招拆招,越是长大,越不会上这类的当。   不过这回,温子曳打定主意要在温乘庭面前瞒天过海,做一次混不吝的纨绔,让他生出不满,便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似乎并不在意喝茶的问题。   这样僵持了片刻,温乘庭低眸喝了口茶,仿佛刚刚想起自己儿子还没个着落,沉声叫道:   “宿铭。”   刚刚还只有两个人的室内,忽从书架后的阴影里钻出一道影子。   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桌侧倾身,沉稳的脸上满是恭敬:“主人,有什么事?”   温乘庭说:“去给大少爷倒杯茶。”   “是。”   男人来到桌侧,提起茶壶。温杯、投茗、冲茶、醒茶、分盏,手上动作行云流水,一派赏心悦目。   倒完茶,他端到温子曳面前,低声:“大少爷请,小心烫。”   这位也是好久不见的老熟人了,温乘庭那只S级的碧目狮。当初在第二星域学习格斗术时,温子曳没少挨对方的揍。   接过茶盏,温子曳笑笑:“谢谢宿铭叔。”   宿铭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缕忧色,摇摇头,又消失在阴影中。   很难想象,他那么高大的个头,是怎么藏得这么滴水不漏的。   温子曳收回目光,他大概明白温乘庭的意思了。这么粗浅的为难、刻意地让宿铭表现,已告诫得相当明显——   契约兽这种重要的存在,不该随便乱来。   果然,下一刻,温乘庭就漫不经心地提起:“晨曦学院的契约日过了,你的契约兽呢?怎么不带在身边?”   温子曳垂下眼睛,像是心虚,不敢直视父亲凌厉的目光,顿了顿才说:“我把他留下看家了,他不适合过来内环。”   “是不适合过来,”温乘庭问,“还是过不来?”   他的语气往指责的方向转化,温子曳的睫羽开始颤动:祁绚来自长乐天,是刚从北星域走私回来的黑户,就算做过身份,成了他的契约兽,履历也不可能过得了内环苛刻的审查。   温乘庭会问这么一句话,说明他已经将来龙去脉查清了。   “他……”   温子曳像是张口欲辩,又硬生生止住,他低下头,掩饰般地喝了口茶。   浓郁的苦涩在唇舌间蔓延开,果然又是见鬼的银丝盏,难喝得要命。   心里嫌弃,温子曳却享受般眯了眯眼,这种细微的表情也一瞬即逝,但足够让温乘庭察觉。   ——温子曳喜欢这玩意儿,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设定的。   温乘庭不会介意他拥有自己的喜好,但绝不容许未来温家继承人的情绪如此外露。   他要让温乘庭相信他的不器用,又不能在这位太过了解他的父亲面前做得太明显,只有活学活用,从细节入手,徐徐图之。   放下茶盏,他的面色跟着冷静下来,对温乘庭说:   “既然父亲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那只契约兽虽然等级低,不过素质还不错,我挺中意的,觉得比家里准备的好。”   “好?”   温乘庭的微笑纹丝不动,他敲了敲桌面,“你和许家那小子对战的录像,我看过了。连基因药剂都喂过的月光犬,只能到那种程度……”   温子曳说:“D级兽人,再怎么强,也就那样了。”   他满不在乎,一脸嘲弄,这令温乘庭逼人的视线微微一滞,责问瞬间哑然。   ——从A+变成D,其中落差,精神力越高越能明白。他无疑是最清楚的人之一。   当年的温子曳已经无限接近突破了,如果没有出事,现在的温家就该拥有两名S级精神力持有者,放在联邦浩瀚的历史中都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安慰的话,温乘庭是不会说的。   他沉默良久,最终道:“三年前我就与你说过,子曳,精神力不是你的全部。”   “但那是最不可代替的。”温子曳哂笑,他朝身旁的书柜看去,“温家的族谱里,至今还没有过D级精神力的掌权者吧。”   “他们不可以,你可以。”   温乘庭的话让温子曳颇为意外,他的父亲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   温子曳知道对方在自己身上投入了许多期望,但从未想过这种期望竟然大到这个地步。   能执掌温家的,无不是一个时代中最顶尖的那批人,哪怕温乘庭,都不敢说他的成就能高过所有历代家主,做到他们所做不到的事情。   但温乘庭,居然认为他可以?   温子曳忽然生出一抹迟疑,想要蒙骗过去的念头也动摇起来,不多,却足够明显。   他一时间不知道,他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始终压抑着的迷茫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地问自己:值得吗?应该吗?他非得放弃这份曾经塑造了“温子曳”的责任吗?   问题跌入谷底,得不到答案,只余空荡荡的回声。   最后,温子曳依旧按照原本的打算,对温乘庭摇了摇头。   “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他扶了扶眼镜,有些疲惫于温乘庭的试探了,干脆敞开了话,轻声说,“父亲,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已经累了,只想过点轻松的日子。”   “你要是嫌形云做的不够好,就把他带去第二星域,像从前教我一样教他。他不是个愚钝的孩子,十年,二十年,离你退位还早得很,你迟早会培养出另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这番话并不作假,出于温子曳的真心。   温乘庭似乎也明白,他的表情首次有了变化,深深蹙眉。   “……是因为形云去疗养所探望你时,说了什么吗?”   “什么?”   温子曳愕然,他盯了会儿温乘庭,真是三人成虎,谣言可畏。难怪温形云昨天委屈巴巴地冲他喊“我真没怪你”,居然连他父亲都开始怀疑了,可想而知平日里究竟听了多少类似的东西。   不过这也难免,就算有精神力崩溃的由头在,他的堕落也过于令人吃惊。不往阴谋论的方向想都不科学。   温子曳难得有些歉疚,扯了扯唇角,不冷不热地说:“他是个好孩子,你不该怪他。”   “那我应该怪谁?”温乘庭问,“苏枝?”   此话一出,温子曳捧着茶盏的手猛地颤了颤,滚烫的茶水撒出来,泼在手腕上。   他顾不得烫,抬起头盯住对面男人波澜不惊的脸,不明白温乘庭为什么要在这时提起一个死人的名字。他知道什么了?   “她已经死了。”   温子曳的笑意冷淡下去,“另外,父亲,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温形云是你的儿子,而苏枝是你亡故的妻子吗?”   “……”   温乘庭避而不谈,他的目光落在温子曳烫红的手腕上,骤然一凝。   “把你的终端摘下来。”他说。   温子曳往那处看去,茶水已经凉了一会儿,烫出的红色很浅。手表歪斜的阴影下,则有一块更深的痕迹,痕迹上还残留着浅浅的牙印,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但温乘庭显然不会是不注意的那种人。   他顿了顿,没有听话,伸手捂住了那块牙印。   温乘庭的微笑僵住,他严厉地看向温子曳,而后者只勾了勾唇。   “那是什么?”   “没什么。”温子曳轻飘飘地说,“家里的小狗喜欢咬人罢了。”   他暗示性地指了指衣领,“身上还有很多呢,总不能挨个都给看一遍,也太放肆了。”   温乘庭深深望着他。   温子曳从成年起,无数追求者如过江之鲫,有认真的,有玩票的,但他从没理会过——他有洁癖,精神洁癖,凡事都寻求完美。   温乘庭知道温子曳和契约兽那些不清不楚的暧昧传言,却从未当过真。   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大儿子,也因这种了解更加清楚,如果不是真的,温子曳根本不会容许有谁在身上留下痕迹,哪怕是做戏。   而那枚甚至咬破了皮的牙印,很显然,不是温子曳自己的。   ……是他的推断出现错误了吗?   那么,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   他思索得太久,温子曳见状,耸了耸肩:   “父亲要是没有其他话要说,我就先走了。小狗还等着我回去喂。”   “等等。”   温乘庭叫住他,从来板正的身躯在椅背上靠了一靠,手指揉按着太阳穴,像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语速很慢,语气则不容置喙:“中午有场饭局,和我一起去。”   温子曳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饭局?   “和谁?”   “许家的许洛昌,许崇知的三儿子,下一任许家家主。”   温乘庭顿了顿,“还有他的女儿,许忱。她也就读晨曦学院,在你隔壁班,你应该认识。”   温子曳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用一种别样的眼神打量着温乘庭。   “父亲,你不要告诉我,”他嗓音发冷,“你想让我和许忱联姻?” 第31章 情与利   温子曳觉得他爹脑袋出问题了。   先不说他可不可能同意,单论对象——许家?那不是温家的政敌吗?和政敌联姻,真亏温乘庭想得出来。   他难道想在中央星掀起动乱?   像是猜到温子曳的疑虑,温乘庭沉沉地扫视过来:“子曳,你觉得温家为什么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温子曳不愿和他多说,扯了扯唇角,敷衍道:“靠卖标记环啊。”   “没错。”温乘庭居然认可了这个随便的答案,“是因为标记环。”   “——因为标记环顺应了联邦的趋势,因为当时的议会需要有人来出这个风头。”   温子曳沉默下去,他知道温乘庭的意思。   温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几十年间从二流走向顶峰,表面看是有功,实际却是上面变相的补偿。   中央星人兽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无论哪一边的神经都紧绷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下城区生活着成千上百的兽人族群,上城区有头有脸的家族中有一半是契约兽,倘若强行镇压,一旦发生暴动,后果不堪设想。   无辜遭难的兽人也好,暗中窥伺的反动分子也罢,所有人的情绪都需要一个宣泄口。   于是,温家成为了这只出头鸟。   星际人民平均寿命有三百岁,温子曳的祖父却在一百二十岁那年就故去了,放在联邦甚至还不算步入中年。   他死于一场有组织的恐怖袭击,尸体被直播扔进了太空虫洞。强大的力场扭曲四肢、撕裂皮肤,将血肉一寸一寸绞成齑粉,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当中。   祖母因生生目睹丈夫可怕的死状罹患抑郁症,后来也走了。   形势最动荡的那些年,温家嫡系接二连三地受到“处刑”,家主一脉死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小儿子温乘庭。   那时的温乘庭与温子曳如今差不多大,只是二十岁出头,却井井有条地办理了父母和四位哥哥姐姐的葬礼,接手温家,撑起一片风雨。   他结婚很晚,等到有温子曳时,温家已差不多站稳了脚跟,他也离开中央星,去往第二星域工作,这才逐渐安稳下来。   温子曳十五岁回来时,中央星的反动残党回光返照了一段时间,他至今仍记得当时许多次险之又险地死里逃生,无法想象曾经的温乘庭每天都在应对怎样的风险。   是温家人的血和泪,换来了今天的地位与财富,这样的代价,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温家一直以来都是右.派,因为之前的联邦需要镇压兽人,需要有谁来当这个恶人。”温乘庭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现在的温家,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   他看着温子曳:“我们需要变化。”   温子曳眸色晦暗,温乘庭这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这样着急和许家搭上线……联邦针对北星域的政策和态度要发生变动了吗?   他思索着,度量着,如果是这样,温家的确又将迎来一场危机。   作为推行标记环、鼓励约束契约兽的第一负责人,一旦联邦与北星域议和,首当其冲就会被推出去当炮灰。   下意识地想出去很远,甚至开始罗列注意事项,心里安排到一半,温子曳忽然止住: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差点着了温乘庭的道。   他现在只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废物,不是呼风唤雨的大少爷,即便想好方案也不会有人听他的。   这种攸关家族生死的大事,还是交给别人来定夺吧。   这么想着,温子曳的神情变得凉薄起来,他扶了扶眼镜:   “父亲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或许你该和形云说一说这些。”   温乘庭面色不变,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还放不下温家。”   “……”温子曳闭了闭眼,他轻声,像在说服自己,“不,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冷漠地看向温乘庭:“不管你在打算什么,我是不会去联姻的。”   “如果你不喜欢,你们的婚姻可以只是个形式。”   温乘庭十指交叉,沉吟,“联邦的人工培育技术很成熟……”   “对,很成熟。”温子曳打断他,笑容无比讽刺,“想要一个孩子,连床都不需要上,是不是?”   这份讽刺来得猝不及防,令温乘庭眼底漾起深深的涟漪。   他顿了顿,“你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温子曳对他说,“我只知道,父亲,我不是你,我很自私,不准备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温家。这些年我替家族赚取的利益,应该已经抵得过生养之恩了,我想我有拒绝的权力。”   他说完,拉开椅子,起身欲走。   温乘庭在后边叹了口气,嗓音重新冷硬起来。   “子曳,你当然有拒绝的权力。”他淡淡道,“但有时候,再自私,也需要替身边人多考虑考虑……人类一生最多只能共轭三只契约兽,你应该不希望这么快就浪费一次机会。”   温子曳的背影停住了,他五指攥紧椅背,青筋凸起,骨节发白。   他转过脸,微笑:“……你威胁我?”   “不。”温乘庭露出和他如出一辙,弧度都同样精准的微笑,“这是作为父亲,对你的一个忠告。”   温子曳深深吸了口气。   他怒意蓬勃,心底却可怕地冷静,温乘庭说到做到,他从不怀疑。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是吗?他对自己说,虽然有联姻这出意外,但温乘庭的反应大体都在预料之内。   一步步扔下筹码,将天平翻倒向这边,发怒、失态、装傻,半真半假,慢慢让局面走向最想看到的方向。   他无法在明面上反抗温乘庭,毕竟联邦议长权势滔天,但温乘庭想完全掌控他,也是做梦。   即便如此,不知道为什么,温子曳仍然觉得那句威胁分外刺耳,让他非常不快。   他借着这股怒意,深沉地瞪着温乘庭,最终像是无奈地妥协。   “好,我和你去。”温子曳沉声,“在什么地方?”   温乘庭深深望着他,片刻才道:“第一自治区,空中花园。”   *   第一自治区,空中花园。   祁绚与温形云面面相觑,谁也没先开口。   “……两位先生?”侍应生被这种古怪的凝滞夹在中间,笑容有些僵硬,“请问需要些什么?”   有外人在,温形云一点不见昨日的咋咋呼呼,他礼貌地微笑、颔首:“给我一杯黑咖啡,谢谢。”   接着又似不经意地打开话匣,问对面,“你呢?今天我请客。”   祁绚对陌生的食物仍怀抱警惕,想了想,说:“热可可。”   “好的!请稍等。”   侍应生退出包厢,温形云忍不住吐槽:“热可可,又是热可可……你到底有多喜欢这东西?真小孩子舌头。”   祁绚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反正小孩子舌头说的不是他,是你哥。   既然都主动讲话了,温形云也不再端着,纠结地问:“你为什么要偷偷给我你的终端号?还特地趁我哥出门约我……先说好,我对兽人没兴趣啊,而且我是异性恋。”   祁绚:“?”   他想起最近在看的生物学基础,不禁在心中感叹,温子曳的弟弟居然和余其承一个智商水准,遗传可真是神奇的东西。   黑咖啡和热可可很快端来,包厢的门关上,脚下发生了细微的颤动。   祁绚困惑地向下看去,这才发觉地板其实是一种特制的玻璃,随着颤动慢慢向外挪去——他们正身处数百米的高空,不过十来秒,就完全悬空,放眼是云层和林立的大厦。   “怎么样?”   温形云见他僵住,还以为是被这样一览众山小的景致震撼了,矜持地炫耀道,“空中花园的包厢会呈螺旋状绕大楼旋转,可以将整个第一自治区尽收眼底,还能欣赏落日。位置很难订,这一间是专门留给我的。”   “你确定……这是适合谈话的地方?”   祁绚觉得不怎么样,视觉带来感觉的错乱令他浑身紧绷,毛都快炸了。   他冷漠地想,要是血毒没褪干净,他大概会上去一口咬死温形云吧。   温形云说:“空中花园的保密性和安全性都有极大保障,你放心。”   祁绚收回目光,喝了口热可可,压压惊。   他整顿了一番心情,没心思和温形云慢吞吞地扯皮,径直道:“我来找你,是想和你结盟。”   “结盟?”温形云指指鼻尖,“我和你?”   “嗯。”祁绚说,“你想不想知道,少爷他为什么回避你,不愿意回去当温家的继承人?”   他的话直直射进温形云心底,少年很不淡定地站起来,猫眼睁大:“你知道?快告诉我!”   祁绚摇头:“我不知道。”   温形云的目光流露出失望之色,但祁绚下一句话,又令他眼前一亮:“但我们可以查。”   “查……”温形云咀嚼着这个字,苦笑一声,泄气地坐下来,“我怎么没查过?三年下来,我一直在查。可查到最后,却——”   “却觉得,是自己的存在让他放弃了?”   温形云默然:“你怎么知道?”   “昨天你朝少爷喊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祁绚提醒。   他不就叫了两句“我不怪你”吗,温形云暗暗嘀咕,这家伙怎么跟他哥似的,听两段就能摸出来龙去脉?   祁绚说:“想弄清一个人的想法,就得先了解这个人。现在,我是离少爷最近的人;而你,是知道他最多过去的人。交互信息,或许可以得到额外的启发。我希望尽可能地了解少爷,所以我来找你。”   “……”温形云咬牙,虽然他想反驳自己一直是和哥哥最亲近的人,但在这家伙面前,完全没有底气。   一只契约兽而已,居然这么嚣张……还想了解哥哥,搞得这么深情……   他低头喝一口咖啡,用苦涩的味道让自己保持镇定,仔细思索着祁绚的话。抬眼,视线却在对面端起杯子的手腕内侧凝固。   暗红色的斑点,烙在冰白肌肤上格外显眼,周围还有一圈牙印。   他几乎立刻想到昨天登门拜访时,祁绚那副懒洋洋的餍足样子,面红耳赤又忿忿不已:“你们天天这样吗?!”   “怎样?”祁绚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怒火。   “你!”温形云说不出口,他呆呆地看了祁绚片刻,低下头,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自己在对方面前一败涂地。   哥哥真的喜欢这个兽人啊……他想,失落之余,又有点欣喜,他从不敢想象那位从小仰望的天才哥哥会和谁在一起,如果温子曳真的喜欢祁绚,也许对方真的可以摸索出真相?   “好吧。”沉默许久,温形云最终慎重地点点头,“我答应和你结盟。”   祁绚向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愉快愉快。”温形云敷衍地握了握,急切地问,“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哥哥怪不怪我?他有没有听说过那些谣言?”   “是不是因为你,有待商榷。”祁绚说,“不过,我想症结果然和另一个人脱不开关系。”   “谁?”   “你的母亲。”   温形云的脸上空白一瞬,他抿住嘴唇,神情有些黯然。   “这是无法避过的一环。”祁绚说,“你应该清楚,三年前的那场事故,就是关键。我想知道所有,有关你母亲的事情,冒犯的话,我先道歉。”   “……不用。”   温形云低低说,“我也明白的。”温子曳的变化,与他的妈妈脱不开干系。   他搬开记忆中最沉重的那块石头,慢慢梳理着思绪。   “我的母亲,苏枝,她是苏家的三小姐。在哥哥的亲生妈妈去世后,大概四年后,她和父亲在第二星域的一场晚宴上相识了。你说情投意合也好、更多的可能应该是利益联姻吧……总之,他们结婚,来年有了我。”   “其实,”温形云勉强笑了笑,“我小时候特别害怕她,因为她总是对我很严厉,让我好好学习,拿哥哥当榜样。”   “榜样?”   “对。”温形云双目出神,“哥哥是由两名S级精神力者诞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有A+级别精神力的天才。他的脑域开发度很高,智商、学力、记忆力……都非常出色,让我怎么赶都赶不及。”   “妈妈一直用他和我比较,给我定下很高、高到怎么努力都完不成的目标。这让我很难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非常讨厌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哥哥……”   直到十岁那年,温子曳从第二星域回到中央星,他真正见到对方为止。 第32章 找线索   温形云永远记得被苏枝接来温家主宅的那一天。   他从小受着比较长大,明明很努力、在同龄人中也很出众,却从没得到过母亲的夸赞。虽然是他的亲生妈妈,可苏枝成天温子曳长、温子曳短的,让他又嫉妒又不服气。   知道即将见到那位天才兄长,他卯足了劲儿,打算来一场“勇者斗恶龙”,佐证自己的强大和不屈。   这种幼稚的想法,在踏入主宅,遭到四面八方的视线洗礼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大少爷回中央星,以年幼之龄,高调接手温家权柄,自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虽然得到温乘庭的首肯,所要参与的也并不是温家的核心工作,但十五岁这个年纪,怎么看都太小了,不少人心里暗暗嘀咕,一些不老实的,还另有些别的计较。   主宅宽阔,足够容纳下这帮心思各异的家伙。   一场庆贺搬迁的简单家宴随着各色人马的加入,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鬼蜮人心,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温形云看不懂大人的想法,不过孩童的直觉与高等精神力的敏锐,令他下意识地感到不舒服,哪怕这些目光的重心并不在他身上。   他开始感到害怕、窒息,明明是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每个人都满面带笑、举止斯文,他却错觉有野兽在阴影中蠢蠢欲动。   温形云不禁往苏枝的裙摆后躲了一躲,此时此刻,只有妈妈牵着他的手的温度能令他安心。   二楼的挂钟“咚咚”发出低吟,整点的报时,拉开了晚宴的序幕。   万众瞩目中,旋转楼梯缓缓走下一名少年,搭在凭栏上的手修长瓷白,在金碧辉煌的吊灯映照下,泛出一抹玉器似的,优雅而温润的光泽。   他只有十五岁,没有故作成熟地穿一身西装,而是整套的衬衣、马甲和皮鞋。身形能瞧出年少的荏苒和纤弱,眉眼也还未长开,带着稚嫩的精致,就像橱窗里由工匠巧手打磨的人偶。   但人偶绝做不到像他那样的高贵、优雅、从容自如。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其中有的忧虑、有的好奇、有的犀利、有的满怀恶意……迎着各种各样的打量,少年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他看起来像静好的油画活了过来,漆黑的眼眸中没有属于孩子的天真懵懂,反而深不见底。   “诸位远道而来,恕子曳仓促,招待不周。”   他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声音流泻如潺潺溪水,流向每一个人的心底,“以后,家里的事,就请多指教了。”   来到现场的,无不是久混名利场的人精,短短一面便能看出,这位大少爷不像年纪一样青涩可欺。他们的态度顿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温形云说不太出来,只觉得气氛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古怪了。   温形云从苏枝背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去看温子曳,对方正与好几个大人交谈着,气势毫不落于下风,言笑晏晏,主宾尽欢。   少年纤瘦的身躯站在半高楼梯上,无趣地俯瞰着所有人。   他为什么能忍受那些可怕的目光呢?   为什么一点也不慌张、不露怯,无论谈及什么都能游刃有余呢?   温形云呆呆地问自己,再过五年,等到他长到温子曳这个年纪,他也能变得这么厉害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无法想象,要做到这个地步,究竟该学习多少东西、付出多少代价。   “形云,你看。”   苏枝握着他的手收紧了,温形云抬起头,看见她定定望向温子曳,“以后我们就会一起住在温家主宅里,你要和哥哥好好学习,跟他一样厉害。”   温形云第一次没有在心底反驳。   他的嫉妒、不服气,都在大少爷的优秀下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敬畏、憧憬,尽管那时他还没有发觉心理的转变,只是别扭地点点头,慢慢“嗯”了一声。   和温子曳亲近起来,比想象中要难很多。   尽管温形云也想跟这位厉害的哥哥多学习交流,但对方成天忙于温家事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多时候连面都见不到,何谈拉近关系?   而且,那会儿的温子曳不比后来,无论在谁面前都挂着捉摸不透的笑容,很难揣测心思。私下里,他不常笑,小大人似的板着一张脸,有股自我封闭的冷淡。   同吃同住,他却从不与温形云母子说话,只当他们是透明人,似乎很不喜欢这位继母和便宜弟弟。   他们同父异母,温形云也清楚两人间有天然的隔阂,便努力地朝哥哥散发善意,希望能打好关系。然而一周过去,十天过去,半年过去……温子曳始终不曾正眼看过他,一句话都没回应过,热脸贴冷屁股成这样,温形云既失落,又赌气,干脆不管了,随他去。   但苏枝比他有耐心得多。   她身为继母,对待温子曳仔细又温柔,有时候嘘寒问暖得让温形云这个亲儿子都眼红。   即便温子曳不为所动,无视践踏她的心意,她也从不气馁。   这样不咸不淡地僵持了三年,温子曳实在像是一块顽固不化的冰,谁也无法打动他,不管苏枝怎样努力讨好,都油盐不进。   有次温形云实在不理解,觉得妈妈倒贴得太委屈,就问她为什么。   苏枝摸摸他的头发,和他说:“你还不懂。”   “你哥哥从小就没有母亲,温乘庭又是那种脾气,当然不会知道怎么与亲人相处。”她又说,“很可怜啊,那么小就要承担起那么多,再聪明又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   她看着温形云,在他额头亲了一口,笑眯眯地:“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妈妈既是你的妈妈,也是他的妈妈。我想照顾他、取得他的认可、和他好好相处,不管需要多久,就算再来一个三年也无所谓。”   说这些话时,苏枝不同于往常教导他时的严厉,娟秀的脸上浮现出极其柔软的、爱惜的神情,隐隐透着母性的光辉。   温形云的确不懂,但他觉得继续这样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了。   那之后又过了三个多月,温子曳遭到反动派袭击,受了重伤,精神力使用过度,不得不在家休养。   苏枝尽心尽力地照看了他一个星期,许是受伤让人脆弱,又或许是心底的坚冰终于被苏枝的坚持所融化,温子曳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和煦。   他终于接纳了这两位半途出现的“家人”,愿意和他们问候、交谈,甚至在温形云困扰于某个难题时主动询问——“需要我来教你吗?”   受宠若惊,温形云彼时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   “再往后,直到三年前,我们都相处得非常愉快。”   温形云轻声说,“哥哥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因为父亲常年呆在第二星域,我从小就不怎么见到他,所以,其实一定程度上我也将他视作我的长辈……他很疼爱我。”   疼爱,祁绚想,竟然会用上这个词。   其实他大体上能明白温形云的感觉,因为温子曳那个人一旦想对谁好,几乎是无微不至、无孔不入,只要他希望,很容易就会让对方觉得舒服。   自己不也是被这样笼络了吗?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落入他的步调中。   祁绚有些自嘲,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他说不好,但也没有办法。   “他对你的母亲,态度怎么样?”他问。   “虽然哥哥没有明说过,一直也在喊苏姨,”温形云笃定,“但我能感觉到,他几乎是把妈妈看作亲生母亲的。”   是这样吗?   祁绚觉得有点蹊跷,他想起之前从温子曳记忆中看到的画面,温子曳冲着一具棺材歇斯底里,那种感情极深极重,又极其复杂,分明怨怼居多,而不见孺慕。   现在看来,苏枝这样近乎“母亲”的存在,可能的确对温子曳有着非凡的意义。   但那又不完全是正面的感情。   祁绚试想了下,如果是自己牵连母亲去世,悲痛、自责断然不少,但绝不会生出责怪,更不会说什么“你起来让我进去”的疯话。   那时候的温子曳看上去非常痛苦,不得解脱的痛苦,这种痛苦一定是苏枝造成的——不过,到底是苏枝的死造成的,还是活着的苏枝造成的,这可就未必了。   绀紫色的瞳孔有一瞬的晦暗,祁绚并不是认为,天底下所有继母都跟童话故事里一样可恶,但温形云毕竟是苏枝的儿子,叙述角度可能并不全面,有失偏颇。   他向蓝行和余其承打探到的消息里,苏枝是一个精神力B级,有些能力、但并不拔尖的女人。身为苏家的三小姐,她性格温吞,一点都不惹人注目。   这样的人,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就是以温乘庭新任妻子的身份……祁绚不认为她是什么简单角色。   她是真的对温子曳好吗?   这份“好”究竟是单纯出于一位母亲的爱,还是另有图谋?   祁绚无法下定论。   他又询问了番温子曳和苏枝平时相处的细节,温形云记忆力也很好,桩桩件件讲得非常清楚,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这让祁绚又有些愧疚的怀疑,推翻了原本的想法——一个人装模作样一两天很容易,一两年呢?   温子曳是个非常敏锐的人,和他共处七年之久,多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这实在太不可思议。祁绚很难想象有谁能骗过那位难缠的大少爷。   可如果苏枝真是一位好母亲,温子曳最后又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   思绪僵持不下,祁绚慢慢梳理着脉络。   三年前,温子曳和继母、弟弟的关系都很好,他有苏枝的关爱,有温形云的崇敬,有家族的认可,是人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意气风发。   然而那场事故夺走了苏枝的性命,也令他变成了废人。温子曳自此一蹶不振,退位让贤。   这很奇怪,祁绚不知道温子曳的精神力是从来没有遭到过损害,还是后来恢复的,总之,如今的温子曳已经晋升为S级,却一直隐藏着,宁可遭受别人的嘲笑和奚落,推波助澜,把自己变成一个无用的纨绔。   他的目的是什么?不愿意再当温家继承人?他害怕再有类似的袭击发生吗?   祁绚直觉不是。   温子曳或许不在意名利,但他喜爱挑战。   祁绚很清楚,他从不畏惧置身险境,性子里带着赌徒的疯狂。这样的他,是不可能畏惧被袭击而离开的。   那么,结合苏枝的死亡,和他疏远回避温形云的态度:他是自责于此,不想再连累家人?   不,这更不可能,保护家人的方法太多,没必要如此迂回。再说,温形云当上温家继承人,遭遇的危险岂不是更多?   ……等等。   犹如一抹灵光闪过,祁绚抓住了什么。   他抬头看向温形云,温子曳的藏拙,难道是为了把这家伙推上温家之主的位置?   这是出于亏欠……还是别的什么?   温形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线索了?”   “一点主观的猜测。”   祁绚没有直接说出口,他问:“你想继承温家吗?”   “不想!”温形云惊恐摇头,“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能力好不好?”   祁绚又问:“那,你的母亲呢?”   “我妈?什么意思?”   温形云愣了一下,祁绚见他不懂,便直白地开口:   “你的母亲,希望你能继承温家吗?”   “你在说什么……妈妈为什么会希望我继承温家?那哥哥算什么……”   温形云的声音有些艰难,他断断续续,一边想到苏枝对温子曳的温柔,一边想起她对自己的严厉。   从小到大,他从妈妈那里听过最多的话就是,“你要好好学习,变得跟你哥哥一样厉害。”   苏枝期待着他的成长,为他的优秀展颜,为他的不争气而焦急、斥责、落泪。   她像每一个望子成龙的母亲,可她的标准究竟是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变得跟温子曳一样厉害?这有什么必要吗?   这样的想法,让他的回答莫名底气不足,祁绚看到他脸上出现不自知的纠结和痛苦,顿了顿,“算了。”   他转移话题:“你查过当年那场事故吗?”   “啊?……嗯。当然。”   温形云回过神,点点头:“我查过很多遍,但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的。哥哥都把那个组织翻了个底朝天了。”   “那场事故里,不管是袭击的人还是被袭击的人,全都死了个干净。只有哥哥活着,是唯一的知情人。”   他皱眉,丧气,“哥哥在疗养院恢复时,我去探望过他,也问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肯说,我也不好逼迫他。”   这就很难办,关键线索显然在其中,可获得消息的途径却断绝了。   祁绚问:“你一点发现也没有吗?事故现场、敌人的计划书,或者别的什么?”   “你这么说……其实,有一个地方我始终想不通。”   “说说看。”   温形云思索着:“后来在反动派总部搜集到的资料里,的确有那一次针对哥哥的袭击规划。我觉得奇怪的是,敌人太少了。”   “少?”祁绚记得有好几十个。   “嗯,怎么说呢……”温形云说,“从数量上来说,是很多的。但我觉得以哥哥的能力,不会被逼到那种程度。更危险的情况他都遇到过。”   “有第三方参与?”   “现场没有发现相关痕迹。”温形云摇摇头。   祁绚还欲追问,忽然目光一凝。他下意识站起身,朝下望去。   “怎么了……”温形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动消音。   他们的包厢快降落到地面了,大概在三楼左右的地方。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片花园。   还有花园当中,并肩而立,走在小道上说笑的一男一女。   男性微微侧过脸,白皙的皮肤,清俊的面容,意味不明的微笑,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温文尔雅,极有气质。   ——不是温子曳又是谁? 第33章 基因论   温子曳出门,不是去见他的父亲吗?   祁绚眯起眼,兽人良好的视力,令他能够清晰地看清远处花丛中温子曳的表情。   温子曳的心思一向很难判断,他总是戴着微笑的、彬彬有礼的面具,让人摸不清究竟是在高兴还是在生气。   不过共处这么段时间以后,祁绚已经找到了辨别的窍门——从面部细微的颤动出发,温子曳不快活时,会下意识往下瞥,眼周肌肉微微抽紧。再加上视线、氛围,和他的直觉,在温子曳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时,准确率能够到达七、八成,这个数字还在稳步上升。   所以,祁绚现在很明白,温子曳面对那名女性的愉悦发自真心。   真罕见,他想,对方是谁?   大少爷可不是什么好哄的对象,他们在谈论什么?   “她……”   包厢缓缓下降,透过玻璃,那两道身影更靠近了,温形云终于认出女主角的身份,“她不是许家的大小姐,许忱吗?哥哥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姓许?”祁绚捕捉到这个字眼,回过头,“她和许凝什么关系?”   “亲生姐弟咯,许忱大许凝四岁,跟哥哥平辈。”   温形云耸耸肩,“许家嫡系不多,家主一脉更是就这两个,许凝不争气有目共睹,至于这位许大小姐……”他叹口气,“她的精神力天生有A级,照理来说应该也是中央星数一数二的年轻俊杰,只可惜,她有病。”   病?   祁绚将目光移向许大小姐的脸。   许忱的长相当然很好,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眼尾上翘,颇有种妩媚的味道。   不过她即便是笑,眉间也轻轻蹙起,带着一抹愁绪。这股愁绪冲淡了她的艳色,却更添柔弱与淑静,令她看上去美丽而可亲。   祁绚倒不在意她漂亮不漂亮,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许忱,不见半分病容,身形也没有病人的羸弱。   “她有什么病?”   “精神力空洞症,”温形云说,“具体表现为,精神力波长很不稳定,容易崩溃,所以无法拥有契约兽,平时也尽量不使用注入型科技。”   祁绚有些吃惊,在联邦,这种病症可以说是对一个人毁灭性的打击。   “无法治疗吗?”   温形云摇摇头:“至少以目前的医疗水平,还不行。”   “不过这种病没有遗传性……”他喃喃,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变了变,“等等,不会吧?”   包厢此时已经抵达地面,即将落入水底,已经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祁绚收回视线,问:“怎么了?”   温形云复杂地瞅了他一眼:“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先保持冷静。”   “?”   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祁绚困惑点头。   温形云这才神神秘秘地凑近,小声说:“我怀疑,父亲想让哥哥跟许忱联姻!”   联姻……   这个词在脑海里滚了滚,祁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含义,皱了皱鼻子。   他理性地分析:“不太可能。温家和许家不是政敌吗?”   这一周里,祁绚除了恶补基础常识,还从温子曳那里听来许多有关中央星格局的消息。虽不至于精通,但像温许两家顶尖存在的势力、立场,他心底还是有数的。   温形云打量着他的脸色,没能从白发青年冷酷的表情中读取到任何焦躁或者醋意。   他松了口气,挠挠耳朵:“谁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呢?况且……”   祁绚:“况且?”   “呃,”温形云被他看得一噎,分不清这人到底生气没生气,慢吞吞地说,“况且,联姻这种事情吧,家族其实并不是决定因素……精神力等级才是。”   祁绚不解:“和精神力又有什么关系?”   温形云问:“你知道联姻的目的在于什么吗?”   “促进双方关系,结成可靠同盟。”   祁绚回答得很利索,作为一大帝国曾经的小王子,类似的事情他并不陌生。但温形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全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道,“家族需要高等精神力的继承人。直白一点说,需要优秀的基因。”   “基因……”   “对,因为精神力也是写在基因序列中的一环。”温形云点头,“就好比容貌漂亮的家长更容易诞出漂亮的孩子,父母精神力的高低,也会直接影响到后代。”   精神力在如今越来越举足轻重,且也是一个人素质和能力的代表。   一个家族想要维持鼎盛,不断和高等精神力拥有者结亲是必要的。   “比方说哥哥,我之前也提过。”温形云说,“他就是出于这种联姻诞生的孩子。”   “哥哥的父母都是极其罕有的S级精神力,如果不是孩子的脑域没有扩展完全,无法容纳S级那样庞大的力量,也许一出生就是S也说不定。”   这与后天依靠契约兽提升的高等精神力不同,是镌刻在基因序列中的东西。也是最合适诞育后代的存在。   祁绚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向外边,水流在灯光下泛出澄澈的蓝黑色。   他轻声问:“所以少爷也会去联姻吗?为了生育后代,延续所谓‘优秀的基因’?”   温形云察觉到他语气中的讽刺,低声说:   “真要不愿意,喜欢别人的话,也有其他办法的,联邦支持婚恋自由。现在的体外胚胎培育技术很完善了,只要从精卵库中调取合适的基因,分裂出生殖细胞进行结合,再由培养皿模拟子宫环境……”   祁绚打断他:“太可悲了。”   “什么?”温形云一愣。   “我说,联邦人太可悲了。”   祁绚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父母之间的爱,父亲对孩子的爱,母亲对孩子的爱……一样也没有的话,这么出生的孩子,会幸福吗?”   温形云无言以对。   他眼眸中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光,定定望着祁绚,尔后苦笑:   “普通人中,到现在依然有很多选择自然诞育后代的家庭。但像我们这种身份,除非站到最高点,否则都是身不由己的。”   “不过……也许你说得对。”他低声,“非要在许忱和你之中选一个的话,我支持你好了。”   祁绚不知道他已经在心底擅自给自己框定了“哥夫”的身份,不明所以。温形云摆摆手,有点尴尬:   “说到底,联姻什么的八字还没一撇,都是我在瞎猜罢了。哥哥到底为什么跟许家大小姐走在一起,还不清楚呢。”   祁绚想了想:“那就去弄清楚。”   包厢“哗”地破水而出,整个世界为之一亮。   他二话不说,拎起温形云的后衣领,打开包厢舱门,在少年忿忿的抗议声中抬头瞄了眼之前的方向,朝花园那边飞掠而去。   *   “……温少?”   耳边传来轻柔女声,将温子曳的注意拉回原处。他低下头,对上许忱探询的视线。   “怎么了?”   温子曳摇摇头,他只是觉得刚才似乎有谁在看他,然而抬头顺着那个方向找去,又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没什么,大概是我弄错了吧。”他微笑,“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关于长辈们的打算……许小姐的意思是?”   许忱也笑:“就按温少的想法来吧。”   她捋捋耳发,举止娴雅,虽是浓艳的长相,却予人温婉之感。   这种反差的气质很有欺骗性,让人觉得她好像性格柔顺、很没有主见。   事实上,在饭桌上,对方表现出来的模样正是如此,因此当她打着增进了解的旗号邀请温子曳一起出门闲游时,不曾引起过半点怀疑。   可在两人独处后,柔弱的许小姐张口却是:   “温少甘愿继续下去吗?”   那双桃花眼黑沉如夜,又灼灼如火,满含思忖与试探。光是这双眼睛,就能看出,她绝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温子曳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也不惊讶。   他对许忱了解不多,这位许小姐因患病之故,深入简出,常年呆在疗养院,鲜少能见到人。然而,如果因这点轻视她,就太愚蠢了。   在他所知的情报中,不同于性情放荡的弟弟,许忱低调、内敛,但极有手腕。   许家旗下很大一部分产业,如今很可能都在由她管理,规模在短短五年间扩大了三倍,不容小觑。   他就说,这样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性情柔弱、任由摆布,果然都是装出来的。   不过要论演戏,温子曳也是个中好手。他没听懂似的笑了笑,故意使用暧昧的言辞:   “有什么话,许小姐就直说好了。毕竟以你我之间的关系,没必要这样见外。”   许忱安静下去,她盯着青年不露声色的脸,感到棘手地蹙起眉。   不管温子曳有没有像外界传闻那样,因精神力受损而自暴自弃、荒废度日,至少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没那么好相与,一句话尽知狡猾难缠、看不透目的,需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斟酌片刻后,许忱再度开口,语气柔和:“温少说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到底也只是同病相怜而已。”   “同病相怜?”温子曳佯装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许忱说:“温少不觉得吗?”   温子曳比了个“请”的手势:“愿闻其详。”   他们慢慢走在花园中,周身芳香摇曳,皆面带微笑,谁也不说话,一时间僵持不下。   最后,许忱在对峙中败下阵来,她叹息一声:“温少何必非要将话说的这样明白?有些事情,终究上不了台面。”   温子曳知晓主动权已经掌握在手中,便也不再装傻充愣,玩笑般地说:“我可没有许小姐聪明,话不说清楚,万一被谁作枪使就不好了。”   “世上有谁能拿温少作枪吗?”   短短几句交锋,许忱已能确定温子曳的不好招惹。   抱怨地念叨完,她指指自己,垂眸,露出一个示弱的表情:   “精神力空洞症,相信温少还是明白的。即便天生就有A级的精神力,我也和废人无异。”   温子曳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指了指自己,漫不经心地:   “哦,那还真巧。相信许小姐也听说过三年前的那场事故。我现在也不是什么A+的天才,只是个废人了。”   许忱看他接话,松了口气,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这样,不正是‘同病相怜’?”   以相似的处境引发共情,如果这是一场辩论赛,温子曳很乐意为她鼓鼓掌。   但很遗憾,许忱目前透露给他的信息,还不足矣让他放心。他没有接话。   温乘庭希望和许家搭上线,是为了改变温家的立场,转换风向;那么许家呢?又为什么愿意把许忱卖出来?   思来想去,答案也只有一个——   他们需要温子曳和许忱诞下许家的后代。   许忱为什么要反抗呢?以目前的科技,代价只不过是取一点细胞组织。提供完基因,她就自由了,这么划算的交易,何乐而不为?   见温子曳迟迟不说话,许忱苦笑着,仰起脸朝天望去。   她问:“温少认为这是正确的吗?用两个并不相爱的人的基因,在冰冷的培养舱里,出于利益目的诞育出一个孩子,把一切束缚都脱给对方,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人生的轨迹……”   温子曳心中微微一动,他承认,许忱有意无意地煽情对了地方。   但他面色反而冷淡下来,嗓音平静:“人性都是自私的。”   “是啊。只不过每个人的底线都不一样。”   许忱说,“我讨厌被当成一个基因提取库,也不想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养育后代。我想,以温少的骄傲,也不愿意被这样摆布吧……光一个人,反抗不了家族,不如,我们联手?”   她的语气很诚恳,目的也与温子曳一致。但他本能地觉得对方还有目的没交代清楚,没有贸然答应,轻飘飘地说:   “许小姐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如今只是个没实权的纨绔,吃穿用度全靠家里,可不能胡来。”   他看了眼许忱,笑容意味深长:“再说,许小姐这样才貌双全,我也不吃亏。”   许忱蹙了蹙眉,她拿不准温子曳是不是在装模作样,不禁隐隐焦燥起来。   “温少既然倾心于自己的契约兽,就不要再说这样惹人误会的话了。”   她犹豫一下,终究还是亮明了心思,“我也有喜欢的人,知道那种感受。我们的处境是相同的,为什么不能互相成全?”   温子曳顿了顿,他觉得有点奇怪。   虽说之前被误会时,他没有否认,还顺势将错就错地利用了一把……但怎么大家都接受了他喜欢祁绚这个设定?他表现得这么像吗?   不过,原来如此。   他扶了扶眼镜,许忱这样急着表态,原来是有心上人了啊。   能让许忱倾心,大抵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温子曳难得有点好奇:“许小姐喜欢谁?”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许忱轻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声音细小:“小春哥哥……”   温子曳一怔:“谁?”   小春哥哥……是他想的那个“小春”吗?   ——许忱喜欢萧春昱? 第34章 商要事   这个名字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虽说感情这种事一向没什么道理,但许忱和萧春昱,看上去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倒也不是说萧春昱配不上许忱,无论是从能力、品貌、家世来看,两人都当得起一句“门当户对”——世仇那种门当户对。   萧家一直是比温家更坚定的激进派,近些年针对契约兽的态度越来越严苛,没有任何收敛的架势。   家主萧松年早年曾参与过与北星域的战役,差点把命交代在那里,还丢掉了一只眼睛,不得不换上克隆装置。许是因此,他对待兽人的态度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残酷,以至于萧家上下一体,都把契约兽当成奴仆使唤。   许崇知和萧松年几乎每天都要在议会上对峙,手下也摩擦不断,不知坏了彼此多少好事,双方成见极深。   难怪许忱从未对外表示过什么,温子曳想,以她的身份,注定要和萧春昱站在对立面,家里根本不可能同意。   “萧春昱知道你的心意吗?”温子曳问。   许忱笑一笑:“也许。”   她低下头,轻声说:“我一直努力在靠近他,却总是错过,也许是巧合,也许他已经知道,刻意回避着我。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以我们家族的隔阂,就算两情相悦也很难在一起,我没有希冀过能得善终。”   谈及这件事,她脸色苍白,眉心微有愁绪,可神态仍是沉静的,就像一泊雾气飘渺的绿湖,波澜不兴。   这样的女性,即使没有出众的外表,单论气质也不会缺少追求者,更何况许忱的容貌也得天独厚,还有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身家。   就算温子曳对她并无旖旎之情,也不禁生出欣赏之意。   他既感到有趣,又有些费解,那位总爱给他送乐子的萧二少,究竟哪点吸引了许忱?   这么想着,温子曳也这么问出口:“为什么是他?以许小姐的条件,应该不乏优秀的追求者吧。”   他表现得对爱情故事兴致勃勃,让许忱有些意外。   她想了想:“喜欢需要理由吗?那温少又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的契约兽?”   “因为他好看、厉害、合我心意。”   温子曳不假思索,虽然此“喜欢”非彼“喜欢”就是了。   许忱被逗笑了:“好吧,如果温少一定要一个理由……小春哥哥曾经救过我。”   “什么时候的事?”温子曳从没听说过。   “很小的时候了。”许忱回忆道,“大概是我六、七岁,还没被查出患有精神力空洞症,家里把我当成继承人培养,要求很严格。有天我被教训得心烦,冲动之下离家出走,结果不知道跑去哪个荒郊野外,迷了路,遇到一只游荡的兽人。”   那会儿反联邦组织还没被整窝端出来,社会动荡,没有戴标记环的兽人有多危险,就算许忱小小年纪也门儿清。   她吓坏了,用精神力撑起身上的粒子装甲,转身就跑,可没跑两三步就被扑倒在地上。   至今许忱也不知道那只兽人是怎么做到的,高等装甲在他手底下像是纸糊的破烂,一戳就碎,张开血盆大口就朝她咬下来。   神经末梢传来剧痛的信号,她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头?顿时两眼一黑,干脆地晕了过去。   许忱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命在,醒来后一睁眼,她仍躺在陌生的地方,身上却没有受伤,好像刚刚的经历只是场噩梦。   但很快她又发现了自己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吓出一后背冷汗。   天已经黑了下来,中央星的晚上冷而萧瑟,远远地能看到城市的灯火。许忱顾不得什么生气什么离家出走,赶忙想用终端联系家人,摸索出来才发现东西被那只兽人弄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知道后悔和害怕,缩在石头边呜呜地哭起来。   萧春昱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少年不知从哪儿钻出,精致的脸上沾满尘土,不耐又冷淡地问:“哭什么,好烦。”   小许忱不认得他,被吓一大跳,哭得更凶了。   少年被吵得头疼,语气有点崩溃:“这么晚了,你不想回家吗?快把你家里人叫过来。”   “我……我的终端……终端坏了……”   许忱抽抽噎噎地把残骸拿给他看。少年虽然看着脾气差,但说出的话却是在关心她,这让她感觉好受了很多,思绪也清晰起来。   她问:“哥哥你是谁啊?为什么在这里……这里、这里有坏人的,我们快跑吧……”说着,她努力地想站起来,双腿却阵阵发软,又跌在地上。   少年说:“我叫萧春……算了。你没必要知道。”   他脸色恹恹的,走过来一把将许忱拉起,牵住她的手,“跟我来。”   冰冷的手被紧紧握住,许忱突然安下心,一边快步随他往前走,一边不解地问:“小、小春哥哥,我们要到哪里去?你要带我回家吗?你认得这边的路吗?”   对于她错误的称呼,少年眼角抽了抽,没有反驳。   他讽刺道:“你不认得路,怎么过来的这边?”   许忱说:“我不想被家里人找到,就一直往人少的地方走……慢慢就到这边来了。”   看出少年脸上的一言难尽,她被瞪得缩了缩脖子,小声:“我错了嘛。”   “这边很危险,你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少年走在前边,头也不回地斥责,“今天算你运气好,没丢掉命。”   “那小春哥哥你呢?”许忱眨眨眼睛,好奇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好像对周围也很熟悉……对了,之前那个坏家伙是你赶走的吗?你好厉害,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年冷冰冰地,“我一来就看到你躺在这里,没有其他人。至于其他的,别问了,问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他回头复杂地看了许忱一眼:“……你也不准对别人提起我的事情。”   “爸爸妈妈问起来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少年说,“不然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许忱赶忙抱紧他的手,小女孩太不经吓,眼圈立马就红得和兔子一样,拼命点头:“我会听话的,会乖乖的,别丢掉我!”   少年这才满意。   他们沐浴着夜色与月光,走在坑坑洼洼的郊外山坡,往城市的灯火而去。   那段距离仿佛很近,真正走起来又很远,许忱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久到双脚发痛发麻,身体疲惫僵硬,也还是没有看见熟悉的景色。   她逐渐跟不上少年的脚步,气喘吁吁,又怕被丢下,硬撑着软绵绵的腿没有喊停。这么又走了一会儿,倒是少年先止下步伐,害她没敌过惯性,身体往前一绊,差点栽下去。   “小、小春哥哥!”   还以为要摔了,情急之中,许忱下意识叫了一声,抱住那只手不肯松。   而被叫到的那个人很恶劣地嘲笑起来:“活该。”   许忱不知道他在笑话什么,懵懵懂懂地看向他,只见少年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发颤的腿,问:“走不动了为什么不说?”   许忱讷讷。   少年嗤道:“蠢兮兮的。”   他松开许忱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在她慌乱之前蹲下来,往后扬了扬脸:“赶紧上来。”   许忱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无措地“啊”了声:“你、你要背我吗?”   “不然呢?”少年不耐烦地说,“快点,第一自治区没多远了,别浪费时间。”   被催促着,许忱犹豫地趴上他的后背,被环住腿弯,稳稳地背了起来。   他的身形并不多结实,脊背也不够宽阔,但莫名让许忱非常安心。   她一边想着,小春哥哥真好,小春哥哥就不累吗,一边因这种安心感止不住地犯困。   最后那段路到底走了多长,她迷迷糊糊中一点也记不得,只记得少年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心跳声,犹如云间松涛,与宁静的夜月融为一体,成为了许忱永远无法抹去的回忆。   抵达第一自治区周边后,少年将许忱放到墙边摇醒,指了指对面警卫处的灯光说:“你过去,告诉他们你是谁,然后就能回家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许忱急切地拽住他:“等等!”   少年低头:“还有什么事?”   许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能地不想让他离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哥哥就像神秘的山野精怪,她不知道对方一走,以后还会不会见面。   她说:“小春哥哥要去哪里?你不要回那个地方了,遇到坏东西怎么办?你和我回家吧,我家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爸爸妈妈知道你救了我,肯定会拿出很多东西来招待你……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小春哥哥,我叫……”   “许忱。”少年打断她,“我认得你。”   许忱呆呆地:“为什么我不认得你?”   “以后你总会知道的。”少年指了指她身后,“有人来了。”   许忱扭头,发现是警卫处的大人看到这边有人影,走了过来。她还想说点什么,回过身,少年却已不在了。   她既失望,又失落,甚至动念过告诉父母,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但她到底记得和对方的承诺,谁也没有说,只在后来循着印象回去过那片山野,可不知是不是弄错了地方,从没见到有人在那里。   再后来,精神力空洞症的确诊,让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她逐渐学会了耐住性子,暗中积蓄,更是将这件事藏进心底,不曾让任何人知道。   许忱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小春哥哥”,直到晨曦学院开学当天,隔壁班的簇拥着的人群里,对方赫然站在那儿。   难怪当初他会说“总会知道”,原来,不是什么“小春”,而是萧家的二少爷,萧春昱。   犹豫再三,许忱没忍住心中的波澜,上前打了一个招呼,却得到对方惊讶的眼神,和礼节性的一个点头。   他看上去和小时候很不一样,并表现得对她十分陌生。   许忱也到了知事的年纪,不清楚萧春昱是刻意避嫌,还是真的已经将那件旧事忘却。如果还在以前,她肯定大大方方地表达感谢,可偏偏遇到人时,少女情窦初开,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想法纯洁的小姑娘。   她在意,好奇,忍不住关注,时日一长,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这个理由,温少还满意吗?”   温子曳津津有味地听了一出因缘际会,当然没什么不满意的。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许忱:   “既然许小姐与心上人有约,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如今又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   许忱嗓音幽幽:“要是温少好说服一点,我也不至于退让到这一步。”   温子曳笑吟吟地望着她,他可不相信这么简单。当年萧春昱和许忱的相遇,不懂的时候觉得奇妙,懂事以后就处处充满古怪了。   萧家二少爷为什么会在夜晚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外,还对路途那么熟悉?   袭击许忱的兽人为什么能那样轻易地破坏粒子装甲?得手后又为什么没有伤人就退去了?   单单是诉说少女情怀,可不会将细节讲得这样详细。   迎上温子曳似乎看透所有的目光,许忱没有卖关子。   “如果温少愿意与我结为同盟,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或许会感兴趣。”   “结盟?呵呵……”   温子曳轻轻笑起来。他扶一扶眼镜,神色令人如沐春风:“我还以为,作为都不支持这场婚事的当事人,我与许小姐天然就是同盟呢。”   “温少爽快。”   得到应允,许忱的神情更加柔和,她说:“小时候的事情,我一直在调查,近些时候刚有结果……温少还记得,三年前被缉拿的反联邦政权组织,‘雀巢’吗?”   “许小姐的意思是,”温子曳眸光一凝,“那个地方,和雀巢有关系?”   许忱点头:“如果消息无误,那里应当是雀巢曾经的一处旧址。”   “萧家与雀巢有联系?”   “还不能确定。”许忱垂下眼,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还没拿到关键性证据。”   言下之意,就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了。否则萧春昱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温子曳有些惊讶,一是没想到,以萧家在联邦权势之盛,居然会和反联邦组织纠缠不清;二是没想到,刚刚还对萧春昱一往情深的许忱,回头就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温家可与萧家不对付。”他直视许忱的眼睛,“你把这么致命的消息告诉我,萧家要是因此倒了,萧春昱怎么办?”   许忱微笑:“温少哪里话。萧家要是倒了,我与小春哥哥才更有可能,不是吗?只要不是我亲手所为。”   温子曳一怔,他突然笑起来:“许小姐,我有些后悔没早些认识你了。”这话可真对他胃口。   “现在也不迟。”许忱朝他伸手,“温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温子曳与她交握,两人相视而笑。   “接下来,就先解决眼前的最大问题好了。”   温子曳心中慢慢有了轮廓,他唇角上扬,“按我父亲的意思,他们打算先在形云的生日宴上办一场开幕舞会,让我们当众接触,做做样子,为后面宣布婚事作铺垫……”   根据联邦的婚姻自由法,如果双方没有感情,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无权做决定。   贸然订亲,难免被捉到把柄,当然得在人前先表演一番。   许忱问:“温少可有打算了?”   “只要许小姐配合,这很容易。”   温子曳笑了笑,“他们要办舞会,我们就办。不仅要办,还要办得盛大一些……让我父亲与你父亲,都无话可说。” 第35章 疑云布   “……他们在说什么?”   十数米开外,两道身影背对着人流,站在一处赏花的亭子里。   少年模样的那个偷偷往后瞅了眼,确认没有谁注意到这边,小声地询问了句。   他旁边的青年修长高挑,还留着一头显眼的白发,闻言侧过半张脸来,五官也精致得不像话。   许是知道自己太过惹人注目,青年选定的站位非常巧妙,从外往里看正好卡住亭子的死角,被雕栏立柱挡了个严严实实。   在原地静静听了片刻,青年说:“似乎在聊舞会。”   “舞会?”少年纳闷,“没听谁家要办啊,能同时请到哥哥和许家小姐,不应该籍籍无名才对。”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   青年思索地望着他:“看少爷的意思,那场舞会将和你的生日宴一起办。”   为宣布温家二少爷继承人身份而开展的晚宴舞会,当事人却一无所知,这还真是耐人寻味。   温形云的脸色红了白,白了青,神情变幻半天,皱起眉说:“糟了。”   祁绚不解:“怎么?”   “你不明白吗?”温形云狠狠叹气,“舞会这种东西,一向是攀关系最青睐的社交手段。谁邀请谁、谁答应谁、谁和谁一起跳了舞……那可不随便,都是信号,明晃晃地告诉大家‘我对她有意思’、‘我也对他有意思’、‘我们看对眼啦’!”   北星域没有类似的活动,祁绚觉得很有趣,原来简单的一支舞底下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不过他还是没懂温形云想表达什么:“所以为什么糟糕?”   温形云恨铁不成钢地瞪他:“我的生日宴,请来了几乎整个中央星的上流人士,这时候办宴前舞会还能有什么打算?是想借此当众把事情宣告出去——哥哥跟许小姐真的要联姻了!”   祁绚眨眨眼,又皱皱鼻子,陷入沉思。   温子曳要娶许忱,可能吗?   祁绚本来觉得是无稽之谈,他多明白温子曳——虽然他才认识对方不久,还不到半个月,但就是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这种“明白”并不是指“了解”,而是一种奇异的默契。   祁绚早就发现,他们的思维模式有些微妙的相似,以至于想法往往不谋而合,以他来看,那位大少爷根本不是甘愿受人摆布的类型,事无巨细,只要他不想做,谁也逼不了他,又怎么会跟不喜欢的人结婚?   而只要温子曳不乐意,就有一千一万种拒绝的办法。   但当他向后方转眸,看见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时,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温子曳不会乐意和不喜欢的人联姻。   他要是喜欢呢?   祁绚从未见过温子曳对首次会面的人这般和颜悦色,平心而论,许忱是一位很容易予人好感的女性,不管从哪方面看都足够优秀,温子曳会生出欣赏之情也很正常。   心底莫名不舒服起来,祁绚面沉如水地想,温形云所言不错,事情果然很糟糕。   少爷要是和许小姐结婚了,他怎么办?   婚姻可不是儿戏,是一个人一辈子最郑重的誓言,双方应当承诺永远忠贞于彼此,相互守护、毫无隐瞒。这么一来,他的身份注定要让温子曳的伴侣知晓。   执掌把柄的家伙再添一人,谁知道后来的可信不可信?温子曳答应给他的东西,那个人也会答应吗?   祁绚一点也不想把命运赌在别人手里,有一位大少爷就够难应付的了。   他的表情显而易见地比之前更加冰冷,冻得温形云心中一阵打鼓,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你别太难过了,哥哥就算和许忱结婚了,最喜欢的肯定还是你……”   “既然有了伴侣,就不该二心。”   祁绚打断他,觉得联邦人思想很有问题。   他略略睁大眼睛,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吃惊与鄙夷:“如果接受联姻,就应好好对待联姻对象,相敬如宾;如果心有所属,那就死也不答应——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温形云呆呆地看着他。   这只月光犬这么认真地在对待哥哥吗?   他还以为两个人不过是玩玩,毕竟谁家少爷小姐真会跟契约兽在一起?是什么给对方说这种话的底气?莫非哥哥也这么想?   温形云回头去看温子曳,却见青年含笑低头,与相伴的女性靠近了些,像是在小声咬耳朵,姿态显得分外亲昵。   他自诩还是挺了解自家哥哥的,至少清楚温子曳一贯对他人的距离感,乍见二人这般,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瞥向祁绚。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仍然不动声色,瞧不出在想什么,唯独绀紫色的瞳眸一错不错,紧盯着温子曳,眸光渐渐沉凝,仿佛在汇聚一场晦涩的风暴。   温形云咯噔一下,活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家哥哥是个渣男。   他既尴尬,又心虚,想到刚刚祁绚理所当然的语气,不禁生起淡淡的歉疚,干巴巴地说:“不是、不是那样的!哥哥他……”   说到一半又咬住舌头,事实就在眼前,还有什么能辩解的?   哥哥到底在做什么……就算联姻没法反抗,也不必要对许忱脸色这么好吧?总不能真的看上人家了,变心这么快吗?   话说,为什么与他们纠缠的人明明是他哥,身陷修罗场的却是他啊!   温形云手足无措,心里乱糟糟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帮哪边。   犹豫间,那边温子曳风度翩翩地伸出手,作了个邀请的手势,说了些什么,惹得许忱掩唇羞涩一笑。两人气氛正好,相携着转了个方向,往另一条小路走去。   “他们要去哪?”   温形云没有兽人的好耳力,下意识问祁绚。   祁绚则忽然肃穆下神情,眼里冒出冷光:“少爷请许小姐去人工湖看风景。”他想了想,朝温形云丢下一句,“你回包厢等着,我去看看。”   说完,还不等温形云讲话,他身形一晃,就没了踪影。   “等等……”   温形云上前两步,已追不上人,傻眼地站在原地。   这下完蛋了!他们不会打起来吧?他到底该不该给哥哥通风报信?   *   湖畔波光粼粼,树影婆娑。   这边空旷而幽静,没什么人影,温子曳停下脚步,转身环视身后。   许忱气喘吁吁地扶着树干站定,温子曳的步伐太快,想追上不太容易,她捂住胸口,脸色有点发白:“温少……到底怎么了?”   刚刚他们正随意聊着后续事宜,温子曳忽然靠近,借着身躯掩饰朝她比了个手势,随后便提出要到湖边去。   她不是蠢人,自然清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佯装无事地点头同意,一路跟着温子曳跑来这边,才找到空隙询问。   “有人盯梢。”   温子曳说着,眉头轻轻一挑,“应当有两个。”   “两个?”许忱惊讶,“是什么人?追过来了吗?”   “谁知道。”   温子曳摇摇头,“他们的目光还算收敛,但很业余,我曾专门学过侦察和反侦察,这种程度,大概不是什么难缠的角色。暂且还没跟上,不过待会儿应该就到了。”   许忱哑然,这才想起,眼前这名看上去还很年轻的男人从小就经历过无数场突发情况,包括但不限于跟踪、绑架、袭击、恐吓,经验丰富,难怪一点也不慌乱。   她皱着眉头,忧虑地说:“温少还是小心为上,空中花园每年投入在安保方面的资金预算近亿,开业以来从未听说过恶性案件。能混进来的角色想必不太简单……”   温子曳看了她片刻,扶着眼镜微笑道:“当然,许小姐还请放心,我不会拿我们两个人的命开玩笑。”   “那现在怎么办?”许忱问,“这里没有别人,不是更方便追来的人动手了吗?我们还是去人多的地方找警卫队,或者回包厢比较好。”   温子曳耐心地听她说完,才道:“如果是寻常匪徒,这种办法是可以施行的,但是许小姐,我不能确认。”   许忱一顿:“温少的意思是……”   “虽然我已经不再是温家继承人,但明里暗里盯着我这条命的人还是不少,今天这两个,或许还有更多,就像你说的,能混进空中花园,大概不是等闲之辈,业余的两名大约是放出来麻痹用的——我不能确认他们究竟来自哪一方,人多的地方,更容易浑水摸鱼,联邦的危险药物很多,我们绝不能被近身。”   温子曳冷静地分析,“既然敢对我们出手,想来回包厢的路也肯定早就被封住了,过去只会自投罗网。让许小姐与我一道过来也是因为这个,你若是独自离开,兴许会被抓住作为人质,不如呆在我身边安全。”   许忱这才知道,短短一瞬间,他居然思考了这么多东西。   但她仍然有些不安:“光靠我们……对付得了吗?”   “今天连累许小姐了。”温子曳问,“你携带武装和能量结晶了么?”   “嗯,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所以武装都是触发型的储能装甲,只能用来防身。”   “足够了。”温子曳说,“一会儿如果真有人来,我尽量把他们拖住,许小姐找机会跑出去,联络家里人。”   “好,我记住了。”许忱点点头,这时候当然有能者居之,她也不矫情。   伸手按出终端晶屏,她叹口气,又收了起来:“温少说的果然没错,信号被完全屏蔽了,联络不上外界,也不知道范围有多大……”   温子曳在过来的路上就试过,他望着略显焦灼的许忱,笑了笑,安慰道:“这一路也有数百米了,辐射范围如此广阔,空中花园很快就能察觉不对。兴许还会惊动父亲他们,许小姐不用太担心。”   许忱也朝他笑了笑,尽管没有全然放松,面色瞧上去却没那么苍白了。   他们站在湖边,作出一副赏景的悠闲模样,静静等待着。   没多久,清风徐来,拨动花叶草木,发出“唦唦”的细碎声响。   温子曳目光一凝,和许忱对上眼,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来了。   不过……只剩下一个?另一个没有跟过来么?   他能感受到,有谁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目光火热,有种诡异的熟稔感。   温子曳滴水不漏地和许忱说着话,眼皮稍稍垂落,遮住眸底的冷意。   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紧绷起,只要躲过最初的那波袭击,就能制造出机会让许忱离开。到时候,不管她会不会、能不能联络上家里,都无所谓了,能够放手施为,他不会惧怕任何人。   来人到底会属于哪一方呢?   雀巢?温家的政敌?还是说,干脆就是温家的自己人?   温子曳一一排除着猜测,心底逐渐有了答案,笑容愈发柔和起来。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派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家伙过来,真以为对付得了他?还是说,暗中还潜伏着别人?另有安排?   想到这里,温子曳总觉得有些可惜,今天出门没把自家小狗带上。   要是祁绚在,事情就好办得多……   想到一半他又有些好笑,什么时候,他遇到事情会想去依靠别人了?这几年的安稳日子,还真是让他变得软弱了。   【少爷。】   清越的嗓音透过契约传来,温子曳一怔,一瞬有种想象与现实错乱的迷离感。不等他有所反应,那个声音又说:   【我在树上,不要抬头。】   高大的树木,林荫茂密,祁绚身形犹如猎豹般伏在树梢,瞳孔冷冷锁住前方的黑衣男人,收敛住所有气息。   下方,温子曳没有露出半分异样,轻声细语地和许忱聊着天。   “唦唦”。   平地起风,这阵风有些大,掠得湖面涟漪泛泛,树枝摇曳。   就在这一刹那,黑衣男人动了,他悍然朝下跃去,如同猛虎下山。   同一时刻,祁绚也动了。   “咚!”   □□相撞的沉重声音犹如惊雷,许忱受惊地后退了好几步,温子曳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尘埃四散,他望着从天而降的白发青年,对方利落地将黑衣男人双手反缴,踩住双腿,牢牢地摁倒在地面。   祁绚抬起脸,打量了一番温子曳,说:“少爷,没事了。”   “少爷……?”   看到这一幕,许忱露出不解的神色,她看了看冷冰冰的兽人,又看了看失去笑容的温子曳:“温少,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   “让许小姐见笑了。”温子曳瞥她一眼,“家里小狗不听话,跟着我跑到这里来,倒是意外救了我们一回。”   许忱表情依旧疑惑,她思索着,逐渐有了答案,抿唇笑一笑:“原来如此。”   祁绚面无表情地望向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温子曳居然选择先和这个女人说话而忽视他,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习惯了大少爷对他天然的兴趣与关注,不得不承认,突然失去让他很不适应,危机感越发严峻——难道说,温子曳真的要和这家伙联姻?如果是这样,他该怎么阻止才好?   念头转过,祁绚迅速地找到了办法。   他脚下用力,将男人踩得闷哼一声,扯回了那边两人的注意。   “他在花园那边鬼鬼祟祟的,跟在你们后边。”祁绚说,“我看他有些不对劲,就过来瞧瞧。”   温子曳的目光掠过趴在地面的男人,停留在祁绚脸上。   他偏了偏头,没忍住笑:“你这是……在邀功吗?”   祁绚的表情空白了一下,邀功?他?温子曳在开什么玩笑?   可他琢磨了遍自己方才的话,居然无法反驳,只有暗暗瞪一眼乱用形容的大少爷。   温子曳原本还有点生气——在他知道祁绚也在的时候,几乎瞬间想通了来龙去脉。之前在花园那边感受到两个人的视线,其中一道是这个黑衣男人,另一人显然不可能来源于常年狩猎的祁绚。   空中花园不可能贸然放兽人入内,那么到底是谁带祁绚过来,还暗暗盯着自己,答案显而易见。   虽然知道祁绚不会安分地独自呆在家里,但他跟温形云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线,还背着他跑出来约会,这让温子曳非常不高兴。   不过现在他又高兴了,决定轻飘飘地揭过这一茬。   温子曳抬起手,揉了揉祁绚的头发,笑吟吟地迎上青年冷漠的瞪视。   真可爱,他想,语气更加温柔:“多亏了你,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果然下回出门,还是跟在我身边吧?”   一句话被他说得意味深长,怎么听都不对劲。   祁绚立刻明白温子曳看穿了他身在这里的理由和目的,想到被丢在花园里的温形云,他有点生气,又气不起来,不悦之下力道加重,黑衣男人断断续续地痛叫起来。   “咦,”许忱看清他的脸,睁大眼眸,“你,你不是阿凝身边的人吗?”   “阿凝?许凝?”   温子曳这才将视线投向这个袭击他的男人的脸,端详片刻,认了出来,“京九?”   这人不正是许凝最倚仗的,那名叫作“京九”的兽人?   黑衣男人咳嗽两声,憨厚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大小姐、温少……”   许忱蹙眉:“你怎么在这儿?为什么要袭击温少?”   “这个,”京九沉默了下,说,“少爷听说您要与人联姻,让我来试一试对方靠不靠谱……”   “什么?”许忱愣了愣,“阿凝他人呢?简直胡闹!”   京九垂头:“少爷也是担心您遇人不淑,这个主意是我出的,大小姐要责怪就责怪我吧。”   “是他带你进来的吧?”许忱说,“他在哪里,带我们去见他,给温少好好道个歉。”   她歉疚地转过头,对温子曳俯了俯身:“真是抱歉,没想到阿凝他会做出这样的事……让你看笑话了。”   “小事。”温子曳微笑,“说起来,也是我太敏感,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连累许小姐受惊了。”   “哪里的话。”许忱羞愧地摇摇头。   “许小姐应当有话和弟弟说吧,我们就不打扰了。”温子曳说,“祁绚,放人。”   “是,少爷。”   祁绚依言松开人,京九呛咳着站起身,似乎觉得做错了事,一直垂着头,避让开目光。   他走到许忱身后,许忱朝两人点点头:“那我去找阿凝谈一谈,先失陪了。”她深深看了温子曳一眼,“温少,之前我们的约定还作数,有空再聊。”   “慢走。”   许忱急匆匆地领着京九离开湖边,温子曳唇边的笑意也慢慢淡去,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祁绚轻哼一声,走到他身旁说:“少爷,他说谎。”   温子曳转头看向他:“哦?瞧出什么了?”   “他刚才的动作,可不止是恐吓的程度。”祁绚说,“连气息都收敛不好的家伙,我不认为他能在紧要关头改变力道——不是试探,他是真心想杀人。”   温子曳笑了一声:“这就更有趣了。”   “有趣?”身旁无人,祁绚态度也放肆很多,径直问,“少爷知道什么?”   “我?”温子曳说,“我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谁派来的……祁绚不解:“他不是许凝的人吗?”   “他是许凝的人。”温子曳点了点头,“但许凝是许忱的弟弟。”   祁绚顿了顿,这个答案有些出乎预料。   “少爷的意思是……许忱想杀你?”   温子曳不假思索:“不,杀了我对她有什么好处?”   但许忱卖给他的破绽太多了,屏蔽信号的仪器就是最致命的一点——到现在空中花园都没有因为这个问题发生骚乱,说明屏蔽范围很小,他们从花园到人工湖却一直接收不到终端信号,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屏蔽仪器就跟在他们身边。   许忱甚至还刻意提起,她不知道这样会暴露出不对吗?温子曳不相信,这位大小姐的城府可比表面上深得多。   他想起许忱临走时投来的眼神,心中一动,她是想隐晦地向他传递什么信息吗?   她想让他发现什么……   温子曳又想起先前感受到的那束目光,火热,黏腻,仿佛要将人拆骨剥皮、吞吃入腹,充满恶意。如果不说是京九,他还以为是那只望川狼没死,又折返回来找他算账。   许凝身边,为什么总有这样的人?   许忱把这样的人送到他眼前来,是要告诉他什么?   温子曳似乎抓到了什么头绪,又仿佛身陷迷雾。   “算了,”他暂时思索不出结果,摇摇头,“回家吧。哦对……”   倒是记起另一件事,温子曳回首,上下打量了番自家契约兽,忽然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祁绚,你会跳舞吗?” 第36章 圆舞曲   头顶吊灯光华璀璨,往下投射出千百片碎玻璃一样的光斑。   身体随着音乐旋转过一周,光斑就沿着肩头,流向伸直的手臂,再停顿在纠缠不清的指尖,宛如灵巧的游鱼,在水波中翩翩起舞。   昏暗的灯光下,两张面庞贴得极近,又恰到好处地隔着一拳社交距离。脚步的腾挪、肢体的变化,无论靠拢还是后退,都不会令这段距离缩短或者延展半寸,眼神与呼吸也纹丝不动,一切悠长而平静。   一曲了了,二人恰到好处地停下,卡准最后一个节拍,松开相互搀扶的手,就像结束工作后自然分离的精密齿轮。   灯光大盛,从天花板飘来一阵“啪啪”的鼓掌声。   【《维艾恩瑞圆舞曲》的完成度高达96%,太精彩了,真难相信两位才协同练习过五遍!】   彼得潘苍老的声音中满含赞叹,事实也的确值得惊讶——毕竟合作双方一个从不与人交谊,另一个则刚开始学习舞步不超过十天。   温子曳却知道这并不夸张,毕竟祁绚的肢体协调性和反应速度常人难比,更不要说他学习时过分投入的专注力和堪称恐怖的自我纠错能力,犯过一回的错误就会牢牢记住,一支曲子的舞步而已,轻轻松松。   不过,动作是到位了,他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是因为没有到达完美的地步吗?   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温子曳摇摇头:“再来一遍。”   他走向桌台,拧动八音盒,弹簧机括发出闷闷的轴紧声。   “是的,少爷。”   祁绚没有异议,他回想了番刚刚犯下的错误,在心底一刻不停地模拟着。   反复听过许多遍的前奏又一次响起,祁绚朝折返回来的温子曳支起手肘,微微躬身,邀请大少爷搭上他的肩和臂弯,而他又虚扶住曾经环抱过的清瘦腰线。   交谊舞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将两个或许并不亲密的人联系在一起,赋予每一个旋转起落、每一次眼神交汇暧昧的意味,这种意味却又牢牢控制在礼仪的范畴内,似是而非。   温子曳看着祁绚,发现祁绚也在看他。   他们目光直勾勾地映照着彼此,思绪则飘散在脚下,一丝不苟地检验着节奏和动作的正确与否。   这回谁都没有出错,一举一动就像从教学视频复刻而来,彼得潘也欣然报出了100%的完成度。   温子曳却仍感觉不对。   他蹙着眉,心不在焉地走到八音盒边,按住摇柄,迟迟没有开启下一回合。   “怎么了?”祁绚瞧出他的犹豫,困惑地走过来,“这个东西出问题了吗?”   说着,他首次仔细地打量起这只播放音乐的小盒子,忽然察觉到轻微的异样。   它通身都是由沉厚的木头做成的,有着哥特风格的精美雕纹,外观发黄老旧,看起来有一定年份了,和整间屋子的气质格格不入,像是上世纪的古早产物。   六面封得很死,只伸出一个可以转动的摇柄,上好弹簧后,就能唱出那首熟悉的圆舞曲——祁绚记得名字是叫《维艾恩瑞》,诉说贵族少女维艾青涩幽微的恋情与心事,全曲都轻快灵巧,让人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唯独中间一段横插进大提琴的厚重变调,又掺杂了几分庄严与沉郁。   祁绚发现,八音盒并没有可以更换乐曲的地方,也就是说,它只能播放这一首曲子?   对于万事万物都谋求省事、方便的联邦人来说,会有如此设定,只能说明一件事:这首乐曲的意义不同凡响。   近些天来,他学习了好几首常见的交谊舞曲,不过《维艾恩瑞》是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由温子曳亲自教导的,祁绚从中嗅到了刻意的气息。   他若有所思。   温子曳的发怔只是片刻功夫,他不知道祁绚心里已绕绕弯弯地想了那么多,回过神来,摇摇头。   “不是它的问题,”他曲指,在八音盒表面敲了敲,喃喃自语,“……是我们的问题。”   “我们的问题?”   祁绚不太明白,“彼得潘不是说,我们的完成度已经到达100%了吗?我也不记得刚刚有出什么错。”   “和动作无关……”温子曳说,“感觉不对。”   “感觉?”   祁绚有些讶然,温子曳很少纠结这种没有定论的东西。他凝视着大少爷陷入深思的细长眼眸,敏锐地察觉温子曳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他立刻认识到,这是个刺探敌情的好机会。   祁绚想了想,试探地问:“少爷在拿谁作对比?”   温子曳瞥他一眼,白发青年满眼纯澈,好像只是单纯的关心。他又没失智,当然看得出祁绚醉翁之意不在酒,唇角顿时挂上戏谑的笑容:“想知道?”   祁绚点头。   温子曳转过身,走到桌台的另一边,浅浅打了个呵欠。   祁绚知道他玩心又起来了,搁这儿装模作样,虎牙痒痒地在舌尖磨了磨,还是跟过去,眼疾手快地拉出椅子。   温子曳施施然坐下,丢给他一记微笑。   祁绚问:“少爷累了吗?”   他即便是有意讨好的时候,表情也依旧冷冰冰的,一点也不谄媚,语气清清淡淡。   每回温子曳逗他,都觉得很有趣,他不喜欢油盐不进的硬角,也不喜欢膝盖太软的家伙,祁绚偏偏把中间的度把握得极好,顺心合意,又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真正屈从。   就像抚摸着肉食动物柔软的毛皮,清楚地感知到底下潜伏的力量与危险,正因如此,每一次的低头让步都弥足珍贵,是来之不易的战利品,也是对方给予的奖赏。   温子曳对这种感觉欲罢不能。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祁绚了,找来这只契约兽,大概是他近几年来做过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他享受着嘘寒问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八音盒的摇杆,说:“有点,我渴了。”   祁绚眯了眯眼,继续问:“想喝点什么?我让彼得潘去准备。”   “一杯热可可。”温子曳笑吟吟地扶着眼镜,“不要机器做的。”   祁绚和他对视两秒,面无表情:“少爷,我觉得你最近越来越难伺候了。”   “我一直很得寸进尺。”温子曳大方承认,“记得给自己也弄一杯。”   “……我知道了。”   加糖、加奶,有彼得潘的经验指导,即使是第一次弄这种饮品,祁绚也上手得轻易。   他还刻意多放了一点糖,企图齁死那位颐气指使、故意耍他玩的大少爷——反正是头一回,出点错应该还在对方容忍范围内,祁绚心里计较得清清楚楚,他可不是完全没有脾气,时不时也会做点像这种无聊的报复。   不过这次的报复显然以失败告终,温子曳尝了一口后,眉梢极细微地抬了一下,祁绚知道,这是他觉得舒服的表现。   《温大少爷观察学》再添一笔:大少爷果然喜欢甜食。   可可粉、牛奶、砂糖的配比还亟待验证,祁绚决定以后包揽对方的饮品制作,迟早有天能齁住温子曳。   “坐吧。”   喝了一口温热的可可,温子曳示意祁绚在桌台对面落座。   两只杯子飘散出香甜的气味,这间屋子没有窗户,灯光调暗后,显得十分寂然。   周围的昏沉让温子曳缓缓松懈下腰背,倚靠上椅背。他双手交叉,指腹摩挲着虎口,难得有些迟疑。   说实话,用一杯手制热可可就把心底积压许久的秘密送出去,不是桩划算的买卖。   亏本的生意温子曳很少干,这回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承诺出去,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但话都放出去了,热可可也端来了,没有反悔的余地。   温子曳想,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故事,就给他的小狗讲一讲,凑个趣好了。   隔着杯口氤氲的白雾,他组织了会儿字句,慢慢地说:   “你刚刚问,我在拿谁作对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需要先知道这支圆舞曲的故事。”   祁绚安静地听着,他模糊感觉到,他似乎触及了大少爷十分隐秘的心事。   温子曳说:“《维艾恩瑞》,这是二十五年前,联邦一位知名作曲家所写的曲子,而这只八音盒,就是她赠予她最好的友人的新婚礼物。”   “说是‘新婚’,其实并不太恰当,因为她送出这首乐曲的时候,她的友人还没有结婚。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过不久,对方就要与一位大家族的家主联姻了。”   联姻……   祁绚听到这个词,不免有些意外,最近它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点。   与此同时,他忽然生出一些猜测,带着这些猜测,他沉默地听下去。   “《维艾恩瑞》共分四章,讲述怀春少女维艾和恋人恩瑞坎坷的恋情与修成正果的欢悦。第一章 表现恋情的甜美,曲调轻快;第二章矛盾初生,带来了动摇与酸涩,但整体仍然明朗。”   温子曳在八音盒上敲击着手指,“噔噔噔”,“噔噔”,正是那首乐曲的节拍,随着他的讲述而变化。   “第三章 ,巨大的风暴降临,两人的关系遭到摧毁性的打击。少女彷徨、犹疑、挣扎,她和她的恋人面对门第之见的倾轧,不得不选择暂时分别,双方内心痛苦不已。所以那一段沉闷、顿挫。”   “第四章 ,他们打破桎梏,终成眷属,曲调重新变得欢乐起来。”   “噔、噔、噔”。   温子曳的手指停下,曲终:“这是一个很通俗的爱情故事,表达了作曲家对友人将来恋情的美好祝愿,期望她能够和爱人像维艾与恩瑞一样,克服一切障碍,心灵相通。”   他边说,边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祁绚看得清楚,觉得有些奇怪。   “可是少爷,”他停顿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既然是联姻,贵族小姐与大家族的家主……又哪里来的‘门第之见’?”   “啊。”   温子曳将迷离的目光投向他,说不出是埋怨还是赞许。   “你问对了。”温子曳说,“所以明白吗?小姐的恋人,另有其人啊。”   他执起八音盒,慢慢转动摇杆,祁绚看到他居然是往反方向转动的。   轴承上紧,温子曳放在桌台上,顷刻流泻出另一首乐曲。   音符反向跳动,竟是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一番感受,温子曳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首曲子叫《瑞恩艾维》,runaway。”   “别名——《私奔小夜曲》。”   “由那位作曲家,送给她最好的朋友,我的母亲。” 第37章 徐清渡   ——温子曳的母亲?   祁绚微微睁大了眼。   耳旁的乐曲仍然动听,却与《维艾恩瑞》的风格差异极大。   庆祝的欢悦变为了激昂的嗡鸣,沉郁的大提琴转成不甘的怒号,音符如同风暴般席卷而来,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浪涛哗啦啦地拍打礁石。渺小的船只在海上起起伏伏,风帆猎猎,桅杆摇摆,好像随时会被天威摧毁、沉入深渊。   很难想象,同一组节拍,同样的演奏,只是反向播放,竟然会给人这样震撼的感受。   温子曳的嗓音随之淡淡响起:   “我的生母,出身于中央星一个小家族,姓徐,名清渡。”   “她与我父亲一样,天生有A级的精神力,定下契约后直接步入S级,是当时晨曦学院风头最盛的优等生。   “她精通格斗与飞船驾驶,性格爽朗,静不下来,喜欢到各种地方探索冒险,学生时期就跑遍了第一星域,甚至发现了一颗未在记录中的生命星球,学院里同届一大半的人都要叫她‘大姐头’。据说,她打算毕业后就朝其他两个星域进发,总有一日要走遍全联邦。   “然而当她真正迎来毕业仪式,以为自己的人生能够像飞鸟那样,彻底走向自由时,得到的却是来自家族的联姻通知。”   温子曳的声线柔和,犹如一注清泉,在骤雨般激烈的乐声中给人留出一线喘息的余地。   可他讲述的内容,却又令人感到一阵窒息。   虽说只是寥寥几句,既不能概括徐清渡的整个人生,也没有具体事件来正面描写,但祁绚可以想象到,几十年前,这位从小家族走出的女性如何天资横溢,魅力出众,骄傲如世家子弟都情不自禁地折服。   把一只渴望天空的苍鹰关进笼中,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祁绚记得温形云说,徐清渡在温子曳出生那年就故去了……她是因此而死的吗?   她的恋人和温子曳的父亲,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仿佛知晓祁绚的疑问,温子曳忽然摇了摇头。   “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他伸出手,隔空像是抚摸着祁绚的脸颊和头发,“你不了解我的母亲,她不是情愿当政治牺牲品、为家族奉献出自己人生的那种人,更何况那时的她已经有了两情相悦的恋人。”   祁绚皱皱鼻子,觉得温子曳的说法有点奇怪。   分明在他出生后不久,徐清渡就去世了,他应当也没有见过本人才对。   “少爷难道很了解她?”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温子曳某处方面的神经,他低低笑了一会儿,笑容半是讽刺,半是忍俊不禁。   他点点头:“当然,我很了解她。我看过她在联邦系统中的留档,包括她从小到大的所有影像、资料、数据,拜访过她的朋友、下属、合作伙伴,整理过她的语录,分析过她的行为模式,试图用心理学去侧写她的人格类型……”   他语气平静,可这番话则十分悚然。   这哪是儿子在怀念母亲?简直就像侦探在仔细调查任务目标!   祁绚定定看着温子曳,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之处——他对徐清渡的态度实在太古怪、太理性了,冷漠得像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可偏偏徐清渡和他血脉相连。   他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母亲,对她怀有怎样的感情?   如果完全不在意,又为什么要执着于对方究竟是什么模样,还珍藏着这只属于生母的八音盒?   见祁绚的目光移向八音盒,温子曳也跟着看去,他的另一只手还搭在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似乎在藉此理顺杂乱无章的思绪。   乐曲中的船只度过了风雨、大浪,慢慢平稳下来。   原本的第二章 和煦而暗藏危机,现在的第三章则是在挣扎的疲倦后,探寻到一丝希望。   祁绚的想法飞速流动着,他在结合事实,思考温子曳所说的每一句话。   既然温子曳说,徐清渡不是会顺从家族的人,那么她一定有所反抗。   可最后,她仍然与温乘庭成婚,诞下了温子曳,还就此病故。   她的死,是因为她的反抗吗?   不,如果是这样,温子曳的表现也太异常了。   他在像审视陌生人一样审视徐清渡,又无法从这个名字中释怀、解脱。究竟是为什么……   灵光蓦地闪出,祁绚的眼神突然变了。   他想起之前温形云对他说的那些话,想起联姻最重要的目的。   徐家需要徐清渡联姻,或许是为了攀附温家;那么温家呢?   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继承人——一个由“S级精神力的父母双方”的优秀基因所结合出来的,天才的继承人。   温子曳就是为此诞生的。   祁绚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猜测,他低声喃喃:“少爷的母亲,为什么还是和少爷的父亲结婚了?”   温子曳给予了他最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因为她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   “联邦的体外胚胎培育技术很完善,只需要一张结婚证作为合法前提,提供双方的基因分裂生殖细胞进行结合,再由培养皿模拟子宫环境……”   温子曳微笑着,说出的话和温形云几乎分毫不差,“他们甚至不需要上床,就能在十个月后拥有一个孩子。”   “所以,你的母亲她……”   “嗯,她没有死。”温子曳说,“在我父亲的帮助下,以病故之名,和她真正的恋人私奔了。”   祁绚沉默,乐曲恰在这时进入了最后一章。   与正放的第一章 如出一辙,虚假的《维艾恩瑞》、真实的《瑞恩艾维》,在这一刻合二为一,叮叮咚咚,流淌出春花之美,粉饰着恋情的甜蜜、美好、幸福。   温子曳享受般闭上双眼。   “祁绚,你听。”他说,“大家都很快乐。”   少女得到了自由,恋人得到了爱情,家族得到了扶持,联姻对象得到了继承人。大家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都很快乐。   在这样快乐的氛围中,一名婴孩含着金汤匙出生了。   他生来就有着常人穷尽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所有,财富、权力、天赋,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永远被仰望、艳羡。   “少爷……”   祁绚一时间却说不出话。   他凝视着昏暗灯光下,青年仿佛刻在脸上的笑容,眉梢、眼角、唇瓣,一个角度都不错,看上去无比空洞和虚无。   温子曳带着这样的笑看向他,眼中浮现出一丝生动的讶异。   “你这是什么表情?”   温子曳伸出的手不再相隔空气,实实在在地落到祁绚的头发上,他有点好笑地:“该不会在可怜我吧?”   “我还没恬不知耻到能认领这两个字,有钱有权总比没有好。我的身份给我带来了责任与危险,但更多的是优越的生活、开阔的眼界、丰富的学识。这一切塑造了现在的我,我对此很满意。”   他顺着柔软的白发往下,抚过兽人的耳鬓,停顿在脸庞边,感受到对方咬紧的下颌。   祁绚像是有点生气,有点难过,但也没有浓烈到那种程度。   很难形容他现在的样子,温子曳只知道他的眼瞳闪烁着波澜般的清光。   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可怜过,温子曳也不需要这种近乎轻蔑的感情。   但他居然并不为祁绚的可怜而感到冒犯,反而心底藏匿许久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难以言喻地悸动起来。   他们维持了片刻沉默,直到乐曲走向尾声,八音盒的摇柄不再旋转,一切归于宁静。   祁绚才开口问:“你恨她吗?”   “恨?为什么?”   “她不爱你,却要诞下你。”祁绚说,“她不想做政治的牺牲品,于是把你当成解决问题的工具。”   温子曳摇头:“她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没有法律规定母亲必须要爱自己的孩子,况且她未必不爱我,她只是更爱她自己。这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我也更爱我自己,自私是写进人类基因中的东西。”   “你该换个思路——她虽然不爱我,但依然诞下了我。我感谢她给我生命,她感谢我给她自由,我们两不相欠,日后再见也许还能当朋友,这不是很好么?”   祁绚居然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但又很快摇摇头。   “少爷,如果你这么想,为什么要探究徐清渡的过去?”   温子曳怔了一下,有些茫然,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蹙起眉,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察觉到“母亲病故”真相的那天,当时的他不过六岁大,还在第二星域跟着温乘庭学习各种知识,出众的敏感性让他过早地接触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原来不是没有母亲,只是母亲选择丢下了他。   徐清渡在走前给他留下了很多东西,包括她年幼时喜欢的玩具、游戏、童话书,还有这只八音盒。   她甚至给他写了信,像朋友那样调皮地与他问候。   这让温子曳一度十分困惑。   良久,温子曳回过神,缓缓地说:   “我想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他想知道他的母亲为什么会做出这种选择。   不知为何,祁绚觉得这样的大少爷看上去有点脆弱。   “不过,都结束了。”温子曳眼中的茫然很快褪去,恢复成平时气定神闲的模样,若有所悟地说,“有疑问,就会想要解答。当时的我应该是想找到答案吧……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所以无所谓了。”   他看向祁绚:“会问这样的问题,看来,你和你的母亲关系很好?”   祁绚的面容忽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很好。”他说,眸光柔和,“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温子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对祁绚的过去一无所知。   如果他的母亲真的爱他,为什么他会流落十年蛮荒,又被捉到这里?   那位帝国王妃可不像徐清渡,已经“去世”了…… 第38章 聊聊天   “祁绚,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祁绚一呆。   “嗯。”温子曳支着下巴,“可以的话,与我说说吧。”   祁绚顿了顿,他有一瞬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居然坐在这里,和温子曳像朋友谈心一样聊起彼此的家庭。   不过,或许是因为大少爷的语气柔和得不像命令,或许是因为对方刚刚讲完自己,拉近了他们的关系,祁绚并不排斥这种宁静平和的气氛,甚至隐隐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延长一些。   他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的母亲……她很温柔。”   “她叫戴安,是玉脊雪原狼的旁支,白狼种。虽然是第二任王妃,但与父王的感情很好。父王对我们这些孩子非常严厉,每次他要发火,母亲就会抱住我们求情,这时候父王再生气也会松口。”   “她喜欢下厨、哼歌,经常亲手做好吃的点心分给大家。   “晚上睡觉前,她会过来我的房间,靠在床头为我唱故乡的小调当摇篮曲……她身上总带着北星域一种花的香味,我记得是铃兰科,开在春夏的交界点,很常见,所以到了时令,放眼满山坡一片一片就像堆了雪……”   其实相隔多年,祁绚对从前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兽人的精神力作用于身体而非脑域,他的记忆力远不如温子曳出色,没办法描述得特别详细。   但那种温暖的印象一直铭刻在他的骨子里,被冰原星的寒风吹拂整整十年也无法消磨。   温子曳听得入神,他能看出祁绚的怀念,这只雪原狼的童年无疑是幸福的。他可能找到了对方性情中始终留有柔软一面的原因。   祁绚很久没有尝试回忆从前的事情了,无忧无虑的对比只会使现状变得痛苦。   可随着讲述,心底某处早已麻木的地方渐渐复苏,刻意遗忘的记忆回笼,他逐渐感受到一阵旷远的思念。   他想到王宫绕绕弯弯的长廊,他会在里边走迷宫一样磋磨掉整个下午。   他想到父王向来肃穆威严的表情,和赞许地抚摸着头顶的大手。   他想起母亲每天清早会为他打理头发和衣服,春末夏初时在领口别一朵雪白的铃兰。   他想到自己最喜欢去的那个小亭子,他会在里边喝茶、看书、吃点心、玩游戏……   这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缓慢。   “她非常惯着我,整个王宫就属我最无法无天,谁也管不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有事撒个娇就蒙混过去了。”   “所以我总是偷懒,别人上课我溜去凉亭玩,一玩就是一整天,还不会被骂。”   “因为这个,一些旁支的孩子很妒忌我,私底下偷偷管我叫‘废物点心’。不过就算我不用心学,功课也完成得比他们都好,谁才是废物一目了然……”   说到这里,祁绚轻轻哼了声,眼中流转出狡黠与不屑的光华。   真是既幼稚、又骄纵。   温子曳心底微微一动,几乎能透过这样的描述,这样的神情,看见少年时期的祁绚,那位备受宠爱、自由自在的小王子。   时光是很神奇的东西,能将人雕琢得面目全非。   单瞧眼前即便在回忆往事,也仍旧习惯性维持着冷漠表情的白发青年,再想想对方这些天所表现出的惊人的适应性与专注力,温子曳实在很难把他与他口中颇为任性、娇气、惫懒的小家伙联系在一起。   他有点好笑,还有点陌生和新奇:“你以前居然这么不乖?”   祁绚抿住唇,半晌才说:“不需要乖。”   那个年纪的孩子,有几个能安分坐住的?   所谓的“乖巧”,只不过为了讨大人喜欢。   而祁绚不一样,他天生就被偏爱着,母亲温善不说,就连人人畏惧的父王,在他面前也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顶多板起脸来训斥几句,目光里藏不住慈爱与笑意。   他横行霸道都来不及,哪里需要委屈自己听话扮乖?   想到这儿,祁绚忽然觉得有些羞耻——他小时候欠的债全还在当下了,大少爷成天哄狗似的夸他乖。   温子曳明白他的意思,联邦加密资料库中的记载果然不错,祁绚的确非常受狼王和王妃喜爱。   感慨之余,温子曳不禁更加困惑,听了半天,他没能找到任何值得祁绚“去死”的理由。   父亲青睐,母亲疼溺,还是一等一的天才——他记得祁绚是银月帝国唯一一只生来精神力就有S级的玉脊雪原狼,就算兽人的S级没有人类这边稀罕,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放在哪里不被高高捧起来?   可偏偏,他没有留在王宫争权夺利,稳定狼王之位,反而小小年纪就假死流落蛮荒。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温子曳沉吟着,不知该不该问出口。   一方面,他的契约兽,他的狗,身为主人,他是务必要摸清的。   另一方面,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聊天在他们之间实在太难得了,这个问题恐怕会涉及到祁绚不愿回忆的伤痕,一旦开口,宁静的气氛注定被打破。   斟酌片刻,他半真半假地开了口,发出一道叹息。   “真好。”   温子曳扶了扶眼镜,露出似是羡慕、似是感慨的笑容,“原来你是这样长大的。”   他的表情太过刻意,一看就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但依旧沉浸在往事中的祁绚心还软着,下意识轻轻问:“少爷呢?”   “我?”温子曳做作地愣了愣,避之不及般垂下眼睫,闪躲开目光,平静的语气下埋藏着淡淡的失落,“我的故事很枯燥,没什么好说的。”   寂静的昏暗中,青年独坐在桌台对面,温柔面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模样十分失魂落魄。   他微微张启嘴唇,无言良久,喃喃低语:   “毕竟……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母亲。”   “少爷……”   祁绚认为自己今天的脑袋可能出了点问题,他居然觉得这样的大少爷很可怜、没办法置之不理。   他舔了舔虎牙,舌尖闪过一丝刺痛,半晌才状似不经意地问:   “我上次听你弟弟说,你以前都跟着父亲在第二星域生活。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啊,上钩了。   温子曳暗笑,转头凝视着祁绚的亮亮的眼眸,心底疏忽一动,到嘴边的假意有几分掺了真:“不知道。”   祁绚:“?”   “在第二星域,我从来没有走出过父亲的研究所。”   讲出这句话时,温子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脸上刻意摆出的苦涩也消褪了,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冷静,语调风轻云淡,“十五岁前,我一直呆在那里面,吃饭、睡觉、学习。”   “从来没出去过?”   祁绚睁大眼睛,“他不是你的父亲吗?为什么要囚禁你?”   “囚禁?”这下换温子曳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尔后“嗤”地一笑,“你误会了,他没有囚禁我,是在保护我。”   “保护?”   温子曳点头:“对,你既然从形云那里听说过关于我的不少事情,想必也知道温家在那些反动派眼中的地位。早些年,动荡并不局限于中央星,就连第二星域也有他们的人手,而我作为温乘庭的长子,天赋出众,自然被视为眼中钉,欲除之后快。”   “那会儿我虽然精神力等级高,但脑域发育不完全,对敌袭完全没有反抗之力。所以我父亲就将我安置在研究院里,那里是除了政治军事要地以外,一个星球防御最严密的地方,很安全。”   他说着,忍俊不禁地瞥了祁绚一眼,“另外,辟个谣。研究院可不是真的‘院’,也别以为是什么暗无天日的封闭建筑……它跟一座小型城市没什么区别,我在里面顶多没法出门旅游。”   “……哦。”   祁绚有些郁闷,虽然他这些日子努力了解了不少常识,可联邦实在太大了,要学的东西太多,他貌似仍然是个文盲。   不过这样也好,他觉得温子曳刚才的状态不太对劲,就像触发了什么自我保护机制,飞快收敛起外露的情绪,变得面无表情。   他还是比较习惯微笑时的大少爷。   这么一打岔,温子曳的态度自然多了,口吻也懒散起来:   “虽说你弄错了意思,但也差不多说中了……小时候的我,跟被囚禁也差不多。没有谁限制我的自由,可总有无穷无尽的知识等着我去学……军政、农商、科技、历史、才艺、体术、察言观色、人情世故、御下手段……除了父亲和一个又一个老师,几乎见不到外人,也没有空余的休息时间。”   祁绚光是听他罗列的一大串就头晕,难以想象温子曳过的是什么日子。他问:“你不累吗?”   “还好。”温子曳端详着他的表情,开了个玩笑,“我毕竟是未来要成为温家家主的人,了解这些都是必要的。”   虽说,他如今连执掌温家也放弃了。   温子曳说得满不在乎,祁绚却笑不出来。   他心里有如铅灌,诡异地沉重。   “比起累……”温子曳隐约出神,“寂寞更多点吧。”   说完,他深吸口气,太阳穴砰砰作痛,他探手按住额角,制止自己再往下思考。   分明是为了引动祁绚才走出的这步棋,不知不觉,他竟当真有些入戏了。   他用力揉搓着太阳穴,将心底的烦躁抚平,再度看向祁绚。   那双清澈的绀紫色瞳孔中,不出意外地浮起一丝怜悯,一丝不忍。   沉默良久,祁绚问:“一个也没有吗?”   “什么?”温子曳明知故问。   “同伴……朋友……能说说话的人。”   温子曳朝他笑了笑:“你啊。”   “……”   祁绚心口猛地一滞。   他顿了顿,面颊泛红,几乎有点恼怒地:“我是说以前!”   温子曳没有回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可可,反问:“你呢?”   “我什么……”   “同伴、朋友、能说说话的人。”温子曳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其中的每一分变化,“比如说——祁铭?”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刹那,祁绚的瞳孔深深收缩。   他难得有些颜色的面容似被风霜拂过,一瞬凝结成厚重的冰壳,将起伏的情绪重新裹入其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祁绚冷冷地瞪视着温子曳,缄默不语。   但这已经晚了,温子曳将他的过度反应纳入眼底,手指关节叩了叩杯壁,若有所思。   早在他初见祁绚,将人错认成“祁铭”时,对方露出的厌恶就可以说明很多事情,他心中一直有所猜测。   现下稍稍试探,果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温子曳的“察言观色”不是白学的,眼神、表情、面部细微的变化,他东拉西扯,甚至把自己的过去拿出来卖惨,为的就是祁绚共情且松懈的这一刻。   这一刻所呈露出来的东西,是藏在潜意识中的、无法说谎的真相。   “祁铭……”温子曳轻声念叨着,从大脑数据库中调取出这个角色的资料,“现任狼王亲生兄长的独子,直系血脉的玉脊雪原狼,与你同年出生,按辈分来算,应该是你从小一块长大的堂哥。”   “你为什么这样讨厌自己的堂哥?他做过什么吗?”   祁绚的脸色随着他的声音愈发难看,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被温子曳不紧不慢地打断。   温子曳很笃定地说:   “他和你离开故乡、去往蛮荒的理由有关,对不对?”   祁绚凌厉地用眼神剜着温子曳,他就知道,大少爷的示弱都有目的性,没安好心。   他怎么就上当了?   他默默质问着自己,对刚才的心软感到不可思议,他怎么会去可怜温子曳的!   温子曳并不在意他的懊恼和愤怒,强硬地问道:   “告诉我,祁绚,十年前,北星域的银月帝国……你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一向对这种事情有着敏锐的嗅觉,能将一位受宠的、天资横溢的王子逼到不得不假死离开,在蛮荒多年隐姓埋名……   北星域的天,可能已经变了。   而在南北封锁线搭建数十年的如今,联邦还未获得分毫消息。 第39章 往昔事   温子曳的问话回荡在室内,于祁绚脑海中掀出一道惊涛骇浪。   记忆就像一幅幅飞奔而来的画卷,不停地展开又合拢。   高兴的、不开心的、平淡如水的、愤懑不解的、突如其来的……最终,定格在临别时,母亲对他微笑的那张脸上。   那抹柔和无比、让人眷恋的笑容,原来有一天,也会变得绝望而充满忧伤。   即便过去十年,祁绚依然清晰地记得她唇角苦涩的弧度、眉梢紧拧的皱痕,还有依依不舍、却不得不下定决心的眼神。   好半晌,他才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温子曳以为这是祁绚的托词,他眯起双眸,声音缓了一缓,“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必要瞒下去了。你说出来,或许我还能帮帮你。”   他引诱般地劝:“你就不想回家吗?”   祁绚猛地抬头,温子曳看清他的样貌,不免怔忡。   白发青年眼眶赤红,像是被激怒了,这股怒气却并非针对温子曳。   他的双手紧紧攥起,手背青筋凹凸,骨节泛白,可见有多用力;尖耳与尾巴也不受控制地探了出来。   他烦躁不堪,又冷漠异常,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   “你这么聪明,你听不明白吗?”   温子曳蹙眉:“你……”   “我不知道。当年的我不知道!”   祁绚重复着,咬牙切齿,他第一次失去冷静,“我比谁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母亲凝望着他的那个笑容,他想起前几天他特意向温子曳要来的、有关北星域的记载,冰冷的星际文字印刻着“祁绚”的全部生平:   星盟元历4035年5月3日出生,银月帝国王族第五子,戴安王妃所出,天生S级精神力,自幼聪敏,得狼王青睐。   星盟元历4050年9月,卧病在床,病因不详。   星盟元历4050年10月,病逝,享年15岁。戴安王妃大恸,哭丧三月,抬棺送葬。   历史的描述轻飘飘的,他却恍惚从那几段话里窥见了当年。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戴安王妃将他叫过去,温柔地给他梳头发。   她说,小绚,我们做一个游戏,把你父王骗过来。   她的提议很寻常,因为在那过去的三年里,祁绚就不怎么能见到自己的父王了。   最开始谁都说忙,帝国之王自然是忙碌的,可从前再怎么忙,狼王也不曾忽略过他与母亲。后来日子长了,祁绚纵然被蒙蔽得再好,也慢慢回过味来——这就叫“失宠”。   他的父王变了,不再喜爱他,更加喜爱有能力有手腕、能在事务上帮忙的祁铭,连带着对母亲都不太上心。   戴安说,不要怪你父王,他只是迫不得已。   我们想想办法,做一个游戏,把他骗过来就好。   这种游戏从祁绚的十二岁一直做到十五岁,将少年的天真和幼稚一步步粉碎。   可他还没来得及真正长大,最后一场游戏就到来了,他却没能察觉到任何端倪。   那一场,戴安和他玩的“游戏”叫作“装病”。   她给他喂了药,让他高烧不退,慢慢虚弱下去,整日整夜地在他身边哭泣。   她教会他一种特别的呼吸方法,告诉他这样做能短暂地陷入假死,谁也瞧不出来。   她说,等一等,要是你父王还不过来,你就死给他看。他不会到这种地步都不来的。   虽然他困惑于他们是否非要做得这般极端,也不觉得离心的父王会因此回头,但只要母亲愿意,只要她能高兴,他并不介意“死”一次。   所以祁绚一无所知地答应了。   一个月间,从秋入冬,天气渐冷。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只听见母亲悲戚的声音,她一直在哭,不论谁来都在哭。   她装得太像了,祈求着过来看他的每一个人,就好像视若珍宝的独子真的命不久矣,要不是祁绚清楚来龙去脉,恐怕也会被她骗过去。   最后,其实祁绚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半醒半睡间,分明听见过父王的声音——可母亲并没有就此让他打住。   当天夜里,她伏在他耳畔,嘶哑的嗓子含着泣音跟他说:   “小绚,你该【去死】了。”   滚烫的水珠滴落在脸颊上,祁绚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她沐浴在窗外投来的月光中。   银月帝国的王宫坐落在“月之巅”——一处紧靠月亮的高地。一个月里,有半数时间的月亮都是整圆的。   那个夜晚也是满月,皎洁的月光纯粹无暇地洒在戴安王妃的面容上,映亮她盈盈含水的眼。   眼周红肿,她哭了快一个月,仍然没有哭干眼泪,符合她柔弱无助的形象。   病是假的,死是假的,但祁绚知道,母亲的眼泪是真的。   他想伸手,帮她逝去泪痕,如平时一般逗她开心,温柔地拥抱住她,就像她日日哄自己入眠那样。   可三十多天的高烧消磨了他的力气与精神,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模糊,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他只能有气无力地看着戴安,点一点头。   好,母亲,你不要哭了。   只要你不难过,我真的去死也可以。   然后他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气息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   “假死”的状态很奇怪,他隐约能感受到外界,嘈杂、动乱、混沌……他闻到铃兰的香气,听到戴安低低地和他说。   “逃,小绚,你要逃出去。”   “绝对不能让祁铭找到你……永远不要回来,好好活着。”   接着,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等到祁绚因身体的剧烈动荡从假死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已不在王宫中,周围是坠毁的飞船残骸、以及茫茫的风雪。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娇惯得过了头,其实那群旁支的孩子说的不错,他就是个废物点心,他救不了任何人,做不到任何事。   ……却唯有他逃了出来。   祁绚无法判断,冰原星是戴安替他挑选的容身之所,还是意外坠落的风雪囚笼。   是与否都没有意义,蛮荒没有离开这颗星球的科技,他也不具备相应的知识。恶劣的条件令他没有思考过去的余地,甚至无法腾出时间悲伤,他所能做的,就是按照母亲最后的嘱咐,好好活着。   祁绚至今诞生于世二十五年,好像所有的成长都堆积在后十年。   他有时也曾后悔,从前活得过于随性,看书都只看得下去自己感兴趣的。   如果曾经的他再强大一些、敏锐一些、努力一些,是不是就能弄清楚王宫里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母亲就不会选择将他送走,而是留下来一同面对?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时隔多年,祁绚在温子曳的逼视下,不得不再次直面过去的软弱无力,他既愤怒,又不齿,满怀嘲弄——针对当年的雪原狼小王子。   他憎厌祁铭,从戴安王妃最后留给他的话来看,始作俑者大概率和他那位堂哥脱不开干系。   可祁绚深知,他内心深处最憎厌的,其实是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无知无觉的自己。   他像一匹受伤的孤狼,不安至极,眼眸惶惶然找不到焦距,陷入一个极度糟糕的状态。   要不是他没有直接扑上来咬人,温子曳几乎以为他的血毒还没解开了。   “祁绚。”   他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祁绚紧阖上眼眸,压抑着急促的呼吸,试图用冰霜将这股激烈的情绪再次封冻。   可温子曳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他放下杯子,走到祁绚身前,居高临下地按住青年的双肩。   温子曳又唤了一声:“祁绚!”   “你看着我。”他下令,语气不容置喙,“不管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多少,你看着我。”   祁绚眼皮跳动两下,缓缓睁开。   他略有些茫然地望着温子曳,眼底浮动着尚未凝结的冰絮。温子曳终于知晓为什么他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大抵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区分开从前和现在的自己。   他猜祁绚过去很爱笑——感情应当很丰富。   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大少爷低头对自家契约兽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他夸赞:“很好。”   他的微笑和称赞恰到好处,令人感到宽慰。祁绚紧绷的神经不由为之一松。   温子曳双手用了点力气,重重握住祁绚的肩,他想了想,问:   “祁绚,你不是说我聪明吗?”   “……嗯。”   祁绚有点不明所以,但他必须承认,如果温子曳不聪明,也不会廖廖几句话让他这么失态。   从对方第一面叫出自己的来历开始,祁绚就发觉了,这个人的知识面、记忆力、联想能力和信息获取能力都过于强悍,非常擅长抽丝剥茧、以小见大。   这是他所欠缺的地方。   见祁绚点头,温子曳眼神闪了闪,微笑在唇角扩展。   他说:“常有人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要是想知道,自己一个人琢磨很难得到结果,不如告诉我。”   “……告诉你?”   “当然。”温子曳望进祁绚眼底,“你是我的契约兽,我是你的主人。我们目前立场一致,是利益共同体,我不会害你。”   他停顿片刻,给祁绚留出思考的时间,才继续道:   “而且,你不是觉得我聪明么?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得不到答案,至少能得到一些与众不同的思路。对不对?”   祁绚神色复杂起来:“少爷……”   温子曳眨眨眼,这一晚上,祁绚露出的表情似乎比之前加起来还要多。   他知道对方在犹豫、在动摇,便加上最后一枚筹码:   “况且,这件事或许与联邦也有关系。我会将我知道的也全都告诉你。”   祁绚眼神一厉,他到底不是从前懵懂无知的帝国小王子了,知道这句话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含义。   倘若当真与联邦有关系,那么这件事,绝对比他想象中要更大。   “……好。”他妥协,“但你要先说。”   他半是信任,半是疑窦地望着温子曳,可没忘记刚刚才踩过对方所设的陷阱。   温子曳挑眉:“也可以。”   他确认祁绚已经冷静下来,略微可惜地捏了捏青年头顶雪白的耳尖,得到敏感的一颤。   既然情绪恢复稳定,释放态马上就要结束了,祁绚这个样子可不多见。   他好像有点明白那些用药剂强行将兽人留在这个状态的人的感受了……不过那种做法无异于饮鸩止渴,很容易把玩具搞坏,他暂且还舍不得。   祁绚强行忽略掉耳朵上传来的异样触觉,大少爷没事就对他动手动脚,他快麻木了。   他仰面盯着温子曳,无声催促。   温子曳思忖一下,说:“那就先从已知的节骨眼入手好了……祁绚,你知道祁铭的身份吗?”   “我的堂哥。”   祁绚说,“父王兄长的儿子。”   温子曳进一步问:“那你知道,他的父亲、你父王的兄长,是什么身份吗?”   祁绚摇头:“是他的问题?”   “也许。”温子曳扶着眼镜,“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契约在曾经,被视为人类与兽人友好邦交的象征。”   “在星盟元历3935年,也就是距今125年前,联邦与北星域曾试图建交。双方各遣一名举足轻重的代表,在中央星内环中枢,议政大楼的钢铁科技树下缔结契约。”   祁绚记得这个:“是叫契约典仪?”   “没错。”   温子曳说,“那场契约典仪,无论联邦还是北星域都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希望能够就此和谈。负责契约的二位,分别是当时联邦首长的嫡亲,和你的叔叔、祁铭的父亲。”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祁绚喃喃自语,“而且,祁铭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温子曳有些讶异:“他也死了?”   “也?”祁绚敏锐地抓住关键。   温子曳问:“你知道你还有一位叔叔吗?”   祁绚觉得来到联邦后,他总是听说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什么?”   “看来是不知道了……”温子曳叹口气,说,“祁铭的父亲祁治珩,还有一位同胞弟弟祁治吟,他们当初一同来到联邦,不过,回去的却只有祁治珩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温子曳沉默了下,继续说道,“在契约典仪结束以后,顺利完成契约的唐究领他们兄弟游览中央星,三人一并失踪。”   “再出现时,已是半年后,祁治珩一个人回到了北星域,控诉联邦别有用心,唐究欲用契约逼迫他进行人体实验,被他的弟弟发现后暗下死手,兄弟俩一死一逃。”   “他身上有很多残酷的痕迹,奄奄一息,怀里还抱着弟弟的尸骨——玉脊雪原狼的特点,你最清楚,那一截脊柱是无法作假的。”   “这件事一经披露,顷刻引燃了北星域和联邦还不稳定的联系。唐究不知所踪,联邦也想讨个说法,可祁治珩既然活着,说明他的确没死……最后谁也没让步,建交一事不了了之,反而令两边摩擦更大。后来才有了南北封锁线。”   简单地交代了一遍来龙去脉,温子曳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清清嗓子,问祁绚:“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问题……   祁绚思索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太巧合……不,太刻意了。”   温子曳灼灼地望着他:   “你也觉得,对不对?简直就像有人不希望两方建交一样,闹出了这出事。”   “【他们】让联邦与北星域、人类与兽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差……这么说,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祁绚立即想起了蓝行给他看的那个草案。   “你是说……反联邦政权组织?” 第40章 找联系   温子曳的思维实在过于跳跃。   从十年前银月帝国的变故,由祁铭联系上一百多年前的契约典仪;又从契约典仪联系上三年前覆灭的反联邦政权组织。   三者之间的关系可以说近乎没有,无论时间、地点、参与人物,都天差地别,温子曳将它们排列在一起的理由也很牵强。   但祁绚直觉他是对的——至少思考的方向是对的。   心底尘封多年的困扰在此刻得到了新的启发,这令祁绚本来沾染上些许晦涩的眼瞳水洗般湛湛发亮,他也紧跟着思索起来。   “那个组织……我记得名字叫作【雀巢】。主要活动地点在中央星,我看过它们拟定的草案,如今联邦对待契约兽的态度大半都要归功于他们。”   温子曳浅浅颔首:   “你了解得这么清楚,正好省去我费口舌解释的功夫。三年前联邦攻入雀巢据点后,对中控系统未来得及摧毁的数据进行了留存与分析。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组织在中央星已经潜伏了六十年之久,考虑到数据遗失的问题,这个数字很可能还要往上翻个两三倍……”   “也就是说,”祁绚领悟了他的意思,“125年前的契约典仪,雀巢完全有可能已经存在,并在背后作祟。”   “对。”   和祁绚交谈总是十分顺遂,温子曳喜欢这种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感觉,他打了个响指,“彼得潘。”   老管家被声音唤醒:【少爷,请问有什么吩咐?】   “调取加密档案006号的资料。”   【是的。】   “啪”的一道轻响,就像聚光灯被打开,一束投影落在对面墙壁上,映亮了两人的脸。   祁绚将目光从温子曳含笑的眼眸中移开,挪到投影显示出的文字上。   “唐究,男,星盟元历3900年出生于联邦第一星域中央星唐家,精神力等级A+。   星盟元历3928年毕业于晨曦学院,加入中央星第一研究所,担任科员,32年因发现生物基因Σ序列晋升科长。   星盟元历3935年与北星域代表祁治珩进行共轭,缔结契约,精神力等级突破至S。   同年8月,于第一星域缀玉星失踪……”   他下意识念出声,回过神来,再度看向身前的大少爷:“你调查过这个人?”   温子曳点头,他注意到这件事的时间很早,那会儿他还是温家继承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细节与风向。   “唐究失踪后,联邦与北星域建交失败,战事频起,唐家受了很大牵连。”   “当时的舆论声讨激烈,官方不得不把一切都推责给个人,安抚民众情绪,于是直到现在,唐究依然是联邦最高等级的通缉犯,丧心病狂的活体实验科学家。”   说到这儿,温子曳露出一个似嘲讽似惋惜的表情。   “晨曦学院是联邦最高等级的学府,入内的学生大多是世家子弟——高等精神力的持有者,未来撑起联邦的精英。”   “能从这里毕业,本身就是常人难求的荣耀履历,天赋与能力的代名词。更别说,他还一毕业就加入了第一研究所,可谓天才中的天才,精英中的精英。”   换句话来说,百年前的唐究,就是数十年前的徐清渡,如今的温子曳,在一代人中独领风骚、前程似锦。   “我想大概唐究本人也不会想到,他的才能、他的优秀、他在科研领域的投入、他对联邦的种种贡献……最后会变作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钉子,被视为他形成【丧心病狂的活体实验科学家】的呈堂证供吧。”   祁绚从他的话中感到一阵沉重,而温子曳也只不过随口感慨两句,很快绕回正题。   “唐究毕竟出身不凡,另外,据他的师长、同学、同事证词,他是个性格温和单纯、一心学术的人,不可能干出背叛联邦的事情。”   “于是,经议会讨论,设立了特别调查组对唐究过去的活动范围进行了彻底搜查,如果他真的想骗取王族兽人进行实验,应当早有准备,不可能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祁绚问:“所以,他们找到线索了吗?”   他本以为,按照“唐究是无辜的”这一思路走,调查组应该一无所获:然而温子曳示意他继续往下看,回答出乎意料:   “找到了。”   投影中出现了大量的照片:仪器齐全的实验室、沾满血迹的解剖台、兽人残缺不齐的尸首,还有字迹工整的笔记。   “在唐究的地下个人研究所里,调查组发现了这些东西,那本笔记上的字迹经过核对,也确认是唐究本人留下的东西——这个年代,很少有人会选择手写的方式进行记录了,唐究不巧就是其中一个。”   祁绚一目十行地看过资料,上面解说的比温子曳更加详尽,从各个方面说明了证物的不可伪造性,堪称一句“铁证如山”。   “可是……”   他想不通,“唐究如果真的做了这些事,为什么不把东西藏起来?以他的能力,应该能瞒得很好,至少不会放在最容易被发现、与自己关联的个人研究所里。”   “这样的辩解在证物面前太苍白了,即使笔记只记录了流程和数据,没有直接表明唐究的实验目的、内容与结论。不过单凭这些,已经足够给他定罪。”   温子曳说,“调查组给出的说法是——这是一种示威。”   “示威……”   祁绚思忖,的确,忽略掉先入主为观的念头来看,这件事的整体逻辑是通顺的。   他表面与人为善,私下里其实是个丧心病狂的科学家,想要从兽人的基因中研究出什么。   普通兽人渐渐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于是他盯上了王族,可王族基本生活在北星域不会挪窝,他最后的办法,就是契约典仪,为了表达对建交的重视性,来者必然是帝国王族。   接着,他利用身份之便参与契约典仪,与银月帝国的代表成功契约后,又以导游的名义将人骗走。   走前,他知晓此去不会再回,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暴露,干脆连收拾都不用,故意留下来为自己奠定声名——都“丧心病狂了,思维模式与常人不同也正常。   更何况,如果不是祁治珩在弟弟的牺牲下拼死逃出,这件事在外人眼中就是双双失踪的谜团,谁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暴露。   祁绚的目光愈发凝重。   一切都说得通,这样才糟糕。   倘若温子曳的猜测成真,能制造出这些的那个组织,究竟在联邦拥有多么无孔不入的能量?   倘若它们真的与银月帝国的变故有关,他真正的家乡……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母亲……她还好吗?   他闭了闭眼,挥去多余的挂念,问道:“既然如此,少爷,你又在怀疑什么?”   “是这样。”温子曳沉吟,“当年,我重现了一下唐究的实验。”   “……”   祁绚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温子曳忽然记起他家小狗也是只兽人,轻咳一声,安抚地摸了摸祁绚的头发,微笑着解释:   “不要误会……我没有解剖过活体,只是搜集了一些捐献给研究所的兽人尸身,全流程绝对合法。事实上,唐究的实验笔记里大部分的解剖对象也是尸体。”   祁绚面无表情:“我想这应该和死活的问题无关。”   哪个正常人调查事件,会连其中涉及到的实验都亲手做一遍?大少爷难道有强迫症吗?   温子曳像是看穿了他的腹诽,轻飘飘地说:   “祁绚,人会说谎,物品也可能是故意设置的误导,只有数据不会骗你。”   “在调查这件事时,不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来看,最可信的就是这个实验——以唐究的智商,它并不可能简单到能让敌方在短时间内进行篡改,所以,笔记上的数据才是最好的佐证。”   他摇摇头,“联邦急于向北星域表态,才仓促地定下了唐究的罪名。但我不一样,我要的是【真相】,我有的是时间。”   “总之,”温子曳正色,“在复现这个实验以后,我得到了与唐究不同的数据结果。”   祁绚问:“为什么会不同?”   温子曳摇头:“那种差别在宏观看来很细微,就算在数据上,也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三位,很容易被视为误差。但唐究的实验流程很缜密,按理来说,不可能出现这么粗糙的误差。”   “所以我认为……”   他顿了顿,眯了一下眼睛,像是自己也不太能确定,“是【实验对象】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唐究解剖的那些兽人尸体,和你弄到的不一样?”   温子曳说:“嗯,不一样。”   他手指在桌台上一叩,投影登时拉出三张表格,依次排列开来,整齐得像复制粘贴。   祁绚注意到,这三张表格,唯有中间那张的结果数据和其他两张有着细微的差别。   温子曳挨个往下指:   “第一张,是唐究的数据。”   “第二张,是我用研究院中的兽人尸首得出的数据。”   “至于第三张……”   他扶着眼镜,漆黑瞳孔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光,“是三年前,【雀巢】据点覆灭时,我特意留下了其中兽人的尸首,再现了一遍这个实验。”   “这回的数据,和唐究所得到的——”   “一模一样。”   唐究的实验对象不是【兽人】。   而是【雀巢组织的兽人】。   此时此刻,另一条逻辑线也成立了。   125年前,阴魂不散的反政权组织果然已经开始活动。   这才是温子曳敢于断定,一直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真正原因。 第41章 背叛者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   温子曳竖起一根手指,“假设,唐究当年是被陷害的——陷害他的人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祁绚心领神会地接话:“雀巢。”   “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呢?”   “也许是唐究和他们有直接冲突,也许是唐究的实验触犯了他们的某个秘密,所以要灭口。”   祁绚说,“雀巢想要夺取政权,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北星域和联邦建交。正好趁着契约典仪将唐究推上去,泼污水,一石二鸟。”   他的思路完全被打开了,在温子曳笑吟吟的注视中继续往下。   “可这又出现一个疑点:我的叔叔,祁治珩对唐究的指控。”   “他逃回北星域,送上了最大的人证和物证——他与同胞弟弟的尸骨,就此触怒了当时的王,两边关系降入冰点。”   从这方面来看,祁治珩无疑在为雀巢的行动添砖加瓦。   他到底是被蒙骗的受害者,还是助纣为虐的同谋?   “这就到你的回合了。”   温子曳凝视着祁绚,“南北封锁线建立多年,联邦有关北星域的情报一直模糊且不及时。我对祁治珩、包括他的孩子祁铭都持怀疑态度,具体如何,还要看你的判断。”   祁绚无言,他沉默片刻,缓缓叹出口气。   倘若银月帝国没有出事,他会觉得这样的怀疑是无稽之谈——身为王族,每一只玉脊雪原狼天然有着自己的骄傲。   即便他从未见过那位叔叔,出于对同族的信任,也不愿相信对方会向反动组织低头,甚至同流合污。   可事已至此,祁铭明摆着有问题,怀疑反而才是最合理的。   “我知道的……也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少。”   “说说看。”温子曳道,“总不会比我更少。”   祁绚便不再犹豫,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失宠、游戏、装病、假死。   被母亲送走,流落荒星。   回过头来看,恐怕从他父王开始回避见面起,银月帝国就出现了变故。   他与母亲所做的“游戏”,全都是为了最后那天而设的试探与铺垫。   这样想着,头顶忽然覆上一只温暖的手。   祁绚抬起脸,温子曳朝他安抚地微笑:“好了,我知道了。”   知道又有什么用?   过去快十年,又远隔南北封锁线,大少爷再厉害,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祁绚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慰藉,甚至掺杂着几分淡淡的委屈。   就像在外受苦受累的孩童回到家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才知道放声哭诉。   他一面觉得不自在,一面又有点贪恋,心底无力地挣扎过后,任由头顶的手胡乱肆虐,板着脸冷冰冰地说:   “母亲选择骗我离开,说明事态已经严重到会威胁到我性命的程度;她说,绝不能让祁铭找到我——说明就是那家伙,想要我的命。”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祁铭究竟哪里来的势力,能使我的父王和母亲受制……如果是有那个组织相助,就说得通了。”   温子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忽然问:“祁治珩是哪一年死的?”   “4035年。”祁绚说,“祁铭出生的那一年,因伤病去世。”   “伤病么……毕竟经历过‘人体实验’,能活一百多岁已经不错了。”   温子曳又问:“祁铭是个怎样的人?”   谈及此处,祁绚瞳孔微微一颤,他维持着漠然的语气,说:“很难描述。”   他静静回忆了会儿,开口:“其实,我和他以前关系不错。”   温子曳稍有意外地挑了下眉。   祁绚说:“祁铭是祁治珩从外边抱回来的,母亲是谁,并不清楚,只不过通过血脉测定,的确是我叔叔的亲生骨肉。”   “他从小没有父母,我的母亲心生恻隐,见他与我年纪相仿,就抱养过来与我作伴。   我们一起长大,他是我的兄长,性格虽有些孤僻古怪,但对我和母亲一直很好……”   “但,他背叛了我们。”   他从前的天真、幼稚、无忧无愁,有一部分正是来自祁铭的陪伴。   因为有这个同龄的兄长在,一些不好对父母开口的事情才有了疏解。他们一起学习、玩乐,偶尔打架,从不知寂寞为何物。   所以,当背叛来临的那个时刻,祁绚无比猝不及防、难以置信。   “……背叛?”   温子曳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嗯。”祁绚现在谈起这件事,已经十分平静了,“在我十二岁那年,他离开我们,以构陷我作为投名状,投靠了我的长兄。   也是因为这次陷害,我被父王软禁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像是对我很失望,关注大多放在了长兄身上。”   “为什么?”   “少爷,古往今来,兄弟阋墙的原因总那么几个。”祁绚说,“财、名、权。”   “但凡玉脊雪原狼直系,都有成为王的资格。他想当狼王,身上就不能印有任何派系的痕迹,所以他在嫡室之间左右逢源,展露他的能力和资本,获取支持。”   其实他不太想提这些,但温子曳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你会恨他吗?”   祁绚想了想,摇头。   温子曳追问:“为什么?他可是背叛了你,伤害了你的感情。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真心对待过你,一切都是为了牟利。”   祁绚对他的执着有点困惑:   “他是背叛了我、伤害了我的感情,但他曾经也保护过我、和我那么要好……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经历总不会作假,我所感到的,就是真实的。”   “那,”温子曳低声,“你是对他余情未了?”   “……少爷,这个词该用在这里?”   祁绚有些无语,温子曳这是什么话?   不过他领会得到对方真正的意思,轻哼一声:   “弃我去者不可留,少爷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既然做出了他的选择,我当然也会做出我的选择。从他出卖我和母亲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我的兄长,而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不再在乎他了。”   温子曳略略出神地看着他,深切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有的人放下只要一个念头,有的人却深陷泥潭多年。   良久,他唇角一弯,说:“你这样很好。”   祁绚被夸得一头雾水,他有些懵懂地对上温子曳的眼眸,察觉到那道幽深目光中似有若无的歆羡之意,忽而一动。   骄傲如温子曳,有什么值得他羡慕自己?   他为什么这样关注他对祁铭的看法?   刚刚的问话和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关联不大,温子曳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他思索起来,很快发现,大少爷的态度似乎是在他提到“背叛”两个字后陡然的转变。   背叛么……   祁绚想到苏枝和温形云,他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触及了温子曳的心结。   那边,温子曳也在思索。   他将祁绚、祁铭、狼王、王妃和祁治珩一字排开,以现有的信息和线索相互串联。   很奇怪,他想,祁铭在祁绚十二岁那年背叛了他,狼王也在那一年疏远了他。   温子曳不相信事情就只像表面那样,因为祁铭的构陷,狼王对祁绚失望,所以将心力投入给了大儿子——上位者参照温乘庭就明白了,他们的看好,往往不会轻易动摇。   更不用说,祁绚的受宠,并不只是对继承人的青睐,狼王对他是有父子情谊在的。   这种感情,很难因为一件“错事”而抹消。   温子曳倾向于,狼王对祁绚母子避而不见,反而是在保护他们,他很可能发现了什么。   而祁铭在同年展开行动……也许,雀巢就是那个时候与他有了联系,激发了他的野心。   他将想法知会祁绚,顺便补充:“当然,这些都是基于‘雀巢向北星域下手’这一前提才有的猜测,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将二者关联在一起。”   祁绚抿了抿唇,吐出两个字:“未必。”   他打开终端晶屏,在上边描摹了一个符号,说:   “少爷,你认得这个吗?”   温子曳看着那个符号,眯了眯眼:“这是联邦发行的军用飞船,前沿型号021的标牌,你从哪里看来的?”   “冰原星。”   “把你捉来长乐天的走私团伙?不对,哪个走私团伙有这个还来走私……”   “不是走私团伙,”祁绚说,“是祁铭。”   温子曳一愣。   祁绚恹恹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找来了冰原星……我被他的手下重伤,逃亡途中遇到走私团队,才会被抓住。”   比起被祁铭找到,他宁可被卖走,于是放弃挣扎,来到了中央星。   “所以,”他正正经经地发问,“祁铭为什么会有联邦军用飞船?”   “不,比那个更要紧的问题是……”   温子曳神情严肃,他发现自己的思维险些走入了定势,“他为什么盯着你不放?”   就算以前有过龃龉,也不值得祁绚失踪整整十年后,祁铭还在找他。甚至不惜查到了蛮荒。   北星域科技落后,支持飞船的燃料有限,不可能单纯为泄愤而浪费人力物力。   这么一想,戴安王妃留给祁绚的话也意味深长起来。   “不要让祁铭找到你……”   她千方百计,瞒天过海,将祁绚送出去。   真的只是为了保住祁绚的命吗?   可她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敌人单单要对祁绚下手?   温子曳第一次用审视的视线打量他的契约兽,这只雪原狼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若想的不错,迟早有一天,祁铭和背后的人会找上门来,抢走他的狗。   温大少爷忽然非常有危机感。 第42章 不喜欢   联邦前沿军用飞船,每一艘都代表着高昂的造价、高新的技术、高级别的保密性。   为了防止伪造和贩售,船体以太空金属刻录着图案编码,与中控系统相连,每个型号都独一无二,不可损坏与复制。   温家继承人可访问权限内的资料中,正好包括021型号,是目前罕见的非晶能供给科技,温子曳清楚地记得它的纹样。   虽然祁绚画的不那么标准,但凭大致形状足矣确定。   这是一条很珍贵的线索,温子曳决定找机会去温家总控室查一查近些年021型号军用飞船的丢失情况。   除此以外,涉及到夺狗之仇,温子曳久违地认真了一点。   祁绚只见他坐回原位,从怀里摸出一块怀表放在膝上,双手悬空输入各种指令,手指动作令人眼花缭乱。   他呆在一边无所事事地看了会儿,忍不住问:“少爷,你在做什么?”   温子曳说:“联系人。”   “用这个?”祁绚观察了一下,确认,“这是……终端?”   他瞥了一眼温子曳左腕的手表,大少爷为什么有两个终端?   温子曳眼皮不抬,仿佛猜到他的疑问,径直说:“这是我的私人用品。”   “私人?”祁绚不明所以,他虚心求教,“终端不就是绑定个人精神力,只有自己才能使用的东西吗?这还有公私之分?”   “私人的意思,是指不为外人所知。怀表里的联系人与‘温家大少爷’这一身份无关,是独属于‘温子曳’的渠道和班底。”   温子曳一心二用,丝毫不见混乱,不过祁绚能感到,他的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晶屏上,对自己只是随口一答。   但正因随意,才更能反映潜意识的认知。   祁绚有点发怔,他突然觉得有些无措——针对大少爷不设防的亲密。   之前不是这样的,无论靠得多近,就算是温子曳替他解决血毒的那几天,他们之间也始终隔着一层彼此防备的距离,那种仿佛被刀锋抵着脖颈的危机感令他头皮发麻、时刻戒备,他知道温子曳也一样。   可短短一个晚上,这样的关系好似有了微妙的变化。   是因为他们互相知晓了对方压抑在心底,从未与任何人提过的秘密吗?   微微茫然,祁绚不明白事态是什么时候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他转过头,用余光偷偷打量温子曳的侧脸,金丝镜框后,青年眼神专注,白皙的面颊上表情淡淡,唇角挂着一丝习惯性的柔和微笑。   尽管仍然很难辨别真心亦或假意,但相比之下,难度小小地降低了一点。   祁绚判定他的心情处于中等状态——由于挑战而有些兴奋,又因为未知原因有些不快,中和来看,不上不下,此时提问,只要问题不过分,八成可能得到答案。   于是他果断抛却了纷杂的念头,好奇道:“少爷在联系谁?”   “星际雇佣兵。”   不出意料,温子曳回应得十分干脆。   他的态度比想象更加温和一点,没有浪费追问的时间,主动解释:“一些游走于灰色地带、于各个星域来回穿梭,挣钱谋生的人。他们大多不隶属联邦,而是依附于星际组织,身份在这边有些敏感,但相应的,也较常人有着更多的渠道。”   “你离开银月帝国太久了,十年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我需要收集一些现今的消息,才能进行有效的推测和决断。”   祁绚讶然:“原来还有联邦以外的人类集群?”   “集群么……嗯,你的说法很有趣,差不多就是这样。”   温子曳笑了笑,“不过,只有联邦是统一政权,其余的势力分布很混乱。他们的经历远比一般民众跌宕起伏,却也得不到安稳的保障。有些人是因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有些人则是向往宇宙的未知和人生的拓展。”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忽然问道:“如果你有的选,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想我早就回答过你了。”   祁绚神情寡淡,语气认真。   他并不需要居无定所的冒险,也无意于追求深奥的真理。   在和温子曳缔结契约的那一天他就说过,他最想要的,始终是平静、自由而有尊严的生活——就和儿时一样。   温子曳愣怔片刻,低低发笑:“……我真是问了一个蠢问题。”   祁绚却反问:“少爷呢?”   “我……?”   “嗯,你。”祁绚说,“如果你有的选,会怎么办?你会去当星际雇佣兵吗?”   温子曳扶着眼镜,困惑地歪了歪头,对上一双漂亮的、溢满探究的瞳眸。   他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鲜少有人像这样,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听见什么都与他串联在一起,他习惯了对别人发问,却从未被问过,一时间感觉有点神奇。   不过,他不讨厌就是了。   温子曳开始思索回答,如果他有的选?   ——他的确有的选,这并非一个假设,而是事实。   在他抛弃温家继承人的身份以后,他应该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温子曳想,也许当雇佣兵也不错,见闻比留在中央星丰富得多。他喜欢有挑战性的游戏,探索未知正是一个绝好的方向。   况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看到星辰大海,就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所有的烦恼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走出去,他的难题说不定就迎刃而解了。   自我说服半天,温子曳仍然无法点头。   他眼底浮现出一闪而逝的迷茫,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喃喃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   祁绚轻声问,表现得极有耐心,像是怕惊扰到大少爷的思绪。   “……我跟你不一样,祁绚。”   温子曳缓缓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他的自我由“温家大少爷”这一身份铸就,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执掌温家,他的成长与责任紧密相连。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台精密的仪器,看似在正常运转,实际上每一步都在循环他人的指令,不见半分个人的意志。   “我拥有的太多了,能看见的路也太多,去当星际雇佣兵只是其中之一。生命无法回头,路只能选择一条,我不知道哪一条才是正确的。”   “正确?”   祁绚重复一遍,目光陡然变得有些怜悯。   他觉得温子曳所谓的“拥有太多”,反而让对方一无所有,大少爷看不到自己的脸,或许不知道他现在浑身上下写满了空洞与虚浮。   “少爷,我们需要的不是‘正确’,而是‘喜欢’。”   祁绚耐心地说,“我问你的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标准答案,如果你的心告诉你喜欢,那么它就是正确的。”   他指了指桌台上的杯子:“就像你爱喝的东西一样,很好分辨啊,你愿意去做吗?希望每天都那样度过吗?”   温子曳定定看着他,白发青年双眸熠熠,冰冷的表情下,是理所当然的神气。   也不知是天生的个性,还是年少被父母纵容出的习惯,这只雪原狼的感情实在过于直白、烂漫了,令他难以理解。   伸出手,摸了摸已经变冷的杯壁,温子曳固执地说:“没有那么简单。”   祁绚皱皱鼻子:“是你想的太复杂了。”   “喜欢,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只是激素的分泌与作用,多巴胺、肾上腺素、内啡肽……轻易可以操控与舍弃。”   温子曳蹙着眉,“用这种冲动来裁定将来,不觉得太孩子话了吗?”   他低眸看向喝空了的杯子,淡淡说:“我现在喜欢热可可,也许很快就会喜欢上喝茶。这又有谁说得准?”   “要是那样,就改去做别的喜欢的事情。”祁绚不假思索,“谁规定只能走一条路了。”   温子曳忍不住瞪他:“你的喜欢就是这种轻飘飘的东西?”   祁绚一愣。   温子曳的脸色彻底沉下去:“既然做出选择,就该承担起责任。喜欢就要一直喜欢,半途而废算什么?”   “可这……”祁绚眨眨眼,被训斥得有点懵,“只是一杯饮品啊……”   承担责任?怎么承担?难道还要包下制造这种饮品的厂商?   “所以你不明白。”   温子曳一字一顿地说,“祁绚,你听着,我的喜欢跟你不一样,它很难得,我要对它负责。”   祁绚的确不明白,但他又诡异地理解了一点大少爷的想法,这个人待自己比他想象中还要严苛。   他问:“那要是后来不喜欢了呢?比方说,万一你以后喝腻了热可可,你打算怎么办?”   “不会的。”   温子曳垂下脸,让人瞧不清神色。   他嗓音不知不觉放轻放低,捧着杯子,像在凝视他廖廖可数的珍宝:“只有它先一步抛弃我、背叛我……”   抛弃、背叛……   祁绚出神地望着他,忽然鬼使神差一般地问:“那,少爷喜欢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回答,他好像也不需要温子曳的喜欢,可一颗心在胸口跳得厉害,让他没办法说话。   温子曳抬起脸,看了他一会儿,细长的眼眸中沉淀着异常深沉的颜色。   “……太晚了。”   半晌,温子曳才说,“我不会再真心喜欢上任何东西了。”   得到这样的回答,祁绚不知为何,莫名有点失望。   他还以为温子曳挺喜欢他的,不然,为什么非要他当契约兽?   而且平时的大少爷并不吝于表达对他的好感……那都是假的吗?是随口一说的谎话吗?   他停顿好久,“哦。”   又停顿好久,“为什么?”   温子曳没再说话。   他专心地联络完人,收起怀表,重新拿起八音盒,拧紧发条。   泠泠的音乐声流淌出来,他站起身,向祁绚摊开手心。   像是有点言不由衷,他回避着那双眼睛,只若无其事地说:“过来练习。”   祁绚想了想,拒绝:“完成度已经到百分百,没有必要了,我不会再出错。”   他倒不是为刚刚的回答赌气,只是在陈述事实,他和温子曳都不是乐意重复做无用功的类型。   比起练习,不如趁睡前再看本书。   温子曳拧了拧眉,走过去,弹回卡扣,开始反向转动手柄。   祁绚奇怪地看着他。   温子曳觉得这只雪原狼真够狡猾,分明问出那个问题的人是祁绚,得到否定的也是祁绚,最后跟没事人一样的还是祁绚,心乱的只有自己。   他深深呼吸,平复了烦躁的思绪,对上祁绚的眼睛,下意识露出微笑,嗓音和煦如同哄劝:   “我来教你跳《私奔小夜曲》,怎么样?”   他给自己筑了一堵谁也不能翻越的高墙,一直用温情加以粉饰,今晚却被隐隐触及了墙壁冰冷的真相。   但那不要紧。   反正不管他喜不喜欢祁绚,他都是他的狗,逃不掉的。 第43章 搜证中   “我想去你们曾经住的地方看一看。”   空中花园的包厢中,祁绚开门见山。   “咳咳!”温形云呛了一口苦茶,嗓子眼儿都在发涩。   他赶紧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冲淡嘴里的味道,眼眉全都皱在一起,没好气地说:“这又整哪一出?上回丢下我一个人跑掉的事情,我可还没追究呢。”   “我解释过了。”   “解释有用,要警察干嘛!”   提起这个温形云就来气,朝对面冷若冰霜的青年翻了个白眼,半点大家少爷的样子也没有,“你知道我呆在亭子里等了你多久吗?一天!一直等到家里派人过来,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我们的同盟刚结成就迎来了信任破灭的危机,你懂不懂!”   他倒不担心祁绚遇到危险——空中花园里能有什么危险。   问题在于他哥正在跟许家小姐约会……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敢给温子曳发消息通知,生怕祁绚一冲动,学习狗血影视剧来个情杀,一尸两命,焦灼得不行。   结果他兢兢业业等了半天,就等来一句:   【忘记告诉你,我和少爷先回家了。下次再见。】   “回家”两个字深深刺伤了温二少爷悬吊许久的小心脏。   合着他白担心了,人家小两口感情好着呢,都把他忘光了!   到晚上才想起来通知他,这是哪来的恋爱脑?!   那一刻,即便知道对方中有一人是自己最崇敬的哥哥,温形云依旧忍不住举起了火把。   见温形云表情凶狠地将牙咬出“咯咯”声响,祁绚心底也有些愧疚。   他真不是故意落下对方的,只是当时发现有人心怀不轨地跟着温子曳,忧心是预谋袭击的歹人,来不及说明情况,更不便带上个拖油瓶。   后来解决了问题,也在温子曳面前现了身,被大少爷拉回去直接开始学跳舞,根本没机会通知温形云。   等等。   祁绚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温子曳不可能不知道他在这边是去见谁。   所以……少爷是故意的?   他抬眸瞅了眼气呼呼的温形云,心情十分复杂。   因为这么个似是而非的猜测,他又不自禁地开始思考,温子曳到底怎么看待自己?   一会儿好像把他看得很重很紧,一会儿说什么不喜欢不在意。   隔着脚下的玻璃地板,云彩丝丝絮絮、缥缈无依,和捉摸不定的大少爷简直异曲同工,不知道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祁绚自认不是什么蠢货,依旧有种被骗得团团转的感觉。   他发了会儿呆,想到才编撰了个开头的《温学》,也没那么泄气了,总归一步一步来,急不了。   所要迈出的第一步,就是解开三年前发生的谜题。   距离舞会还有不到十天,他必须抓紧了。目前最大的线索就是苏枝,他需要更加了解这位温子曳曾经的继母,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她曾经生活的地方留下的痕迹。   一念至此,祁绚重新坚定地看向温形云。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你想要怎样的补偿,可以提。”   青年眼中满是认真,温形云一时竟无言以对,颇为不自在地咳嗽两声。   “行了,我也就嘴上说说,我还得靠你搞定哥哥呢。”   他搓了搓脸颊,小声嘟嚷,祁绚听完眼睛一亮:“那我想去……”   “慢着慢着!”温形云郁闷道,“抒情还没过,你就提要求了?要不要这么着急啊?”   祁绚困惑地看着他:“我很着急。”   “……”   温形云被打败了,他捧起茶杯啜了一口,叹气,“不是我不想帮你,但这个要求吧……很遗憾,我做不到。”   做不到?   祁绚问:“为什么?你不是说一直没有动过?”   “嗯,包括妈妈生前的遗物,都放在里边没有动。自从那天出事以后,我回去过一趟,就把房间封上了……物是人非,不如不看。”   温形云目光有些黯然,他摇摇头,“但是,我们家在内环,是中央星最戒严的地方,门禁审查很苛刻的。”   “你是哥哥的契约兽,由他申报的话,经审核通过应该可行。可即使哥哥同意,整个流程也要两周往上……”   从时间来看,根本来不及。   况且,祁绚知道,不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他的履历估计也无法通过。   从北星域拐卖来、进过长乐天的兽人,联邦不可能放他进入内环。   他并不放弃:“藏在你的车上也不行吗?”   “不行。”温形云说,“就算以我的身份,搜查不会太触犯隐私,但关卡设有生命活动检测仪,哪怕你把自己绑在车底,只要还活着,就逃不出搜查。”   “只要还活着……么。”   祁绚若有所思,“那,要是我‘死’了呢?”   温形云:“???”   *   第二日,内环口。   温形云进行过采集核验,胆战心惊地驾驶着磁悬浮缆车,缓缓开进温家庄园。   循着久违的路线停在一栋楼前,他失神地盯了片刻那熟稔入骨的建筑,才想起正事,慌忙跳下座位,打开后仓。   那里赫然摆着一方长盒,包扎完好,看上去像是精心准备的礼品。   想起刚刚工作人员拿着仪器在上边扫来扫去的样子,温形云就觉得心跳快了几分,他拆开缎带,用力掀开盒盖,盖子摔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白发青年安然躺在其中,双目紧阖,面色苍白如雪。   分明穿着简单的衬衣和长裤,却因过于精致清贵的样貌和死人一样无声无息的状态,乍一看去,就像是尊栩栩如生的雕塑。   温形云看着有点害怕,他拍了拍盒边,焦急地喊:   “祁绚,起来!我们到了!”   随着他的呼唤,“雕塑”如同旧世纪描述的血族那样,缓缓睁开宝石般的绀紫色双眸,苏醒过来。   “嘘。”   迅速恢复清醒的祁绚朝温形云比了个小声的手势,问道:“这边有监控设施吗?”   “没有,这边是内宅的后门。”   温形云惊异地望着他,喃喃道,“我都做好被拷走的准备了……居然真的行。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还会死去活来、仰卧起坐的?”   祁绚没懂他的梗,一个翻身从盒子里出来,打量起面前的楼房。   温家主宅占地面积很庞大,分成迎客的外宅和居住的内宅,整体设计有些类似王宫城堡,散发出庄重的古雅味道。   后门外围了一圈小花园,花卉茂盛,在冬日一反常态地争奇斗艳,让祁绚想起温子曳家中打理亭当的植物园。   温形云给他指了指三层楼靠边的一扇窗户:“那儿是哥哥以前住的地方。”   又指了指二楼,“那里是我母亲……偶尔父亲回来,也住在这里。”   “不过现在,”他苦笑了一下,“只有我一个了。”   祁绚沉默,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好在温形云也没那么脆弱,很快打起精神,转移话题般地玩笑,“说起来,你不是说早上要忙着上课吗?怎么今天哥哥愿意放你出来了?”   祁绚面无表情:“他今天要和许小姐约会。”   “呃……”   温形云彻底闭嘴,推门而入,“我让佣人全回去了,现在没有别人,进来吧。”   两人走进屋里,头顶灯盏亮起,映亮比想象中还要空旷的房子。   大厅十分宽阔,连通着前往外宅的走廊,祁绚隐约能听见前方嘈杂的人声,他知道,应当是在为十天后温形云的宴会做准备。   温形云倒是听不见那些纷杂,他转身上楼,领着祁绚走到二楼的一扇门前,深吸口气。   “就是这儿了。”他低声说,“妈妈……以前就住在这个房间里。”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出声,默默打开了门。   一阵浓重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就如温形云所说,属于苏枝的房间已有三年未曾打开了。   “你去看吧。”温形云说,“……我就不进去了。”   即便苏枝待他一向严厉、少有温情,可他们毕竟血浓于水。   哪怕现有的线索通通诉说着不妙,让他越来越难以否定,在尘埃落定之前,他并不愿意将母亲视作致使哥哥堕落的元凶,去质疑、侦查。   祁绚余光瞥见他落寞的脸色,心知温形云能做到这个地步,把自己带来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便点了点头。   他照顾着对方的心情,关上房门,独自打量这间卧室。   作为温家主母,苏枝生活得可谓朴素,没有什么多余的摆件装饰,只在床头摆着两张相框。   一张是年幼的温形云。   一张则是少年时期的温子曳。   抽屉里收拾着她还未编织完的手链、缝了一半的毛线玩偶、各色昂贵的首饰,值钱的不值钱的,通通塞在一起,一点也没有条理。   被褥床单也并不齐整,地上还扔着抱枕,阳台上是一个鸟窝状的秋千,看样子是平常小憩的地方,里边塞着一本折角的书——《奇闻心理论述》。   祁绚越是观察,越是疑虑重重。   这样有生活气息的房间不难窥探和分析主人的性格,他甚至能想象出苏枝在里边行动的场景——各方面看来,她应当是个有些粗心、不拘小节的人。   从前就有的困惑再次浮现,他很难相信,精明如温子曳会被继母蒙骗,视为亲生地相处了好几年年。   不对劲……   这说不通。   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停留在苏枝的书柜前。   她似乎挺喜欢读书,柜子上密密麻麻放了很多纸质的书籍,各个领域都有,摆放混乱、没有规律。   祁绚抽出左上角的一本,翻了翻,大致了解内容后又塞回去,如此反复,直到将整个书柜翻完。   这一柜子书里,大部分都很新,只有几十本,有着多次翻页的卷边折角。   他将其全部抽出来,连同秋千中的那本一起摆在桌上,想了想,又把床头的两张相框放在旁边。   这些书籍,都是心理学相关。   可苏枝毕业的院校不是相关专业,工作方面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系统维护。   祁绚将目光投向相框,照片中的大少爷五官漂亮,眉目冷然,虽然维持着微笑,可还没有日后的圆融,神情带着些许厌烦和阴沉,整一个自闭少年。   最重要的是,他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这个时候,苏枝应当还未和他住到一起。   一个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成形。   祁绚在这些东西前站了半晌,全部收回原位,只拿走了温子曳落了灰的相片。   他推开房门,对上温形云发呆的无神双眼。   少年也不知是期待还是紧张,干巴巴地问:“你找完了?这就出来了?有……有发现什么吗?”   祁绚不知道该不该讲真话,他犹疑片刻,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家有常联系的医生吗?”   “医生?”温形云皱着眉,“有啊,温宅有家庭医生的。秦姨在这边工作了二十年往上,难道她有什么问题?”   祁绚说:“没有。”   “能带我去见见吗?”   他顿了顿,手指蹭过口袋中大少爷的照片,觉得心底有些无法言喻的难受,“我有些问题想问她。”   倘若当真和他想的一样……   大少爷也太可怜了。 第44章 埋伏中   人声鼎沸的斗兽场中,许凝愁眉苦脸,不安地频频望向身边人。   一道山腾海啸般的欢呼传来,台上胜利的兽人高举染满鲜血的双手,宣泄嘶吼,昂着头朝观众席骄傲地显耀。   那宽肩窄腰、一身流畅的腱子肉,在血痕和伤疤的粉饰下更添野蛮。   换作平时,他也是欢呼行列中的一员,说不得打赏个二三十万助助兴。   可现在,许凝只觉得如坐针毡。   “许少爷,”令他陷入这般境况的罪魁祸首浑然不觉,微笑着问,“今天这批货色不合你口味吗?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啊哈哈……温少说笑了。”   许凝僵硬地敷衍着,用余光偷偷打量身旁青年的脸色,然而除了一成不变的柔和微笑,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直到现在脑袋里都一团浆糊,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对方来找姐姐约会,最后被约出门的却是自己。   还轻车熟路地领他来到长乐天。   温子曳到底几个意思?   他清不清楚要是姐姐知道自己在这里鬼混,两条腿都能被打断?   想到许忱,许凝不禁一个哆嗦。   他爹不怕娘不惧,连身为三大议长的爷爷都管不住他,唯独对罹患精神力空洞症的这位亲姐姐百依百顺。   从小到大,他闯过不少祸,只要不触犯底线,许忱就会帮他摆平。   但要是超出了那条线……比方说他强迫契约兽那回,惹得许忱生气,一关就是一整年,清心寡欲得他都快出家了。   “带未来姐夫逛长乐天”会是个什么罪名,许凝不敢想,绝对是试试就逝世的级别。   周围的气氛越火热,他就越欲哭无泪,不知第多少次向温子曳提议:   “我看这儿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温子曳对此置若罔闻。   他似乎对刚刚获胜的兽人十分有兴趣,在晶屏上打开了资料逐一浏览,顺手又投了一百万的注下去——这已经是他一个早上扔出去玩的第五个一百万了,名为【wen】的ID在会员总榜上不停地上窜。   许凝平时再大手大脚也不曾这么花过,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温少不是有契约兽了吗?”   他想起那只没到手的月光犬,忍不住问,“怎么还对其它兽人有兴趣?”   温子曳看着他:“我没兴趣。”   “那为什么……”   “不过我看许少爷挺有兴趣的。”   许凝咽了咽口水,瞟向台上,的确,这只兽人很合自己的喜好。   但这礼可不兴收啊……   温子曳见他犹豫,笑了笑,说:“也不值几个钱,就当给许少赔罪了。”   “赔罪?”许凝不记得他哪里得罪过自己。   “前些日子……空中花园。”温子曳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打,嗓音放轻,“不知道是许少护姐心切,派人跟在后边,家里小狗误会了,差点伤人。他不通人情世故,只好由我来道个歉。”   他嘴上说着“道歉”,落在许凝耳里,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兴师问罪”。   “哪里哪里……”许少爷面色更苦了,“也、也是我不好。”   说到这里,他急忙正色:“话说回来,温少,关于这件事,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嗯?”温子曳眉梢微挑,点点头,“说。”   “呃……那个,”许凝硬着头皮说,“姐姐她或许不太清楚,我可是知道的。你、你不是喜欢那只月光犬吗?为什么接近我姐姐?”   他朝后望了眼,随身携带的一群高大兽人保镖似的杵成一排,他对上其中一人的眼睛,又飞快回头。   “我让京九跟去,就是不放心这点……你也知道,我就这一个姐姐,总得上点心。我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   说到后边,许凝多少投入了些真情实感,鼓起勇气不闪不避地盯着温子曳,妄图从大少爷的脸上得到答案。   可惜,他再度失败了,温子曳的微笑无懈可击,弯起的弧度都未曾变化,金丝镜框将白皙的面容修饰得分外温文尔雅。   面对未来小舅子的质询,温子曳不慌不忙地说:   “令姐知道。”   “……啊?”   许凝愕然张嘴,目光直愣愣的,温子曳像是觉得好笑,摇摇头说:“她没有告诉你吗?我可从来没有瞒过她这件事。”   “那你们还……”许凝匪夷所思,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最近两人之间联系频繁,俨然是冲着结婚去的。   “难道,许少认为联姻和双方的感情有关系吗?”   温子曳说,“本质上就是一场利益交换罢了,名存实亡。”   “可是——”   许凝到底是在中央星长大的孩子,不至于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他转念想到很多东西,脑袋里乱糟糟的,喃喃道:   “为什么是和温家?和你?姐姐那么厉害,完全可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至少喜欢自己的……”   温子曳闻言一顿。   看来,许凝并不知道许忱喜欢萧春昱,不然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那就更有趣了:既然不是为了许忱,他为什么突然和萧春昱关系亲密了起来?两边是谁在主动?出于什么目的?   他将这些疑问暂且压下,笑吟吟地回答许凝:“很简单,因为这场联姻是由我家里提出的,你家里只是在考量过后,决定同意而已,并没有许忱可以挑选的余地。”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温家会看上许家——我们两家不一直是政敌么?”   率先堵住后边的话,温子曳侧过脸,借着看向许凝的动作,暗暗瞥了京九一眼。   兽人似乎在出神,眼眸晦涩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见状,温子曳淡淡宣布了答案:“因为联邦准备与北星域再次和谈。”   “什么?!”   与差点蹦起来的许凝同时做出反应的,是京九骤然收缩的瞳孔。   许凝左看右看,确定在声浪的掩埋下,无人注意到这边以后,才崩溃地按住温子曳的肩:   “不是,温少,这玩意儿是能在这种地方随便说的吗?”   他的手刚要搭上来,就被温子曳嫌弃地躲开了。   “放心好了,没人会注意我们。”   他换了个姿势,老神在在地靠在座椅上,“况且,倘若事情顺利,联邦不日就该宣布这个消息了。”   许凝下意识问:“什么事情?”   “联姻的事情。”温子曳说,“一旦与北星域和谈,你以为萧家和温家能讨得了好?届时,就算不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也是狡兔死后烹的那条狗。”   许凝好像有点明白了:“所以……温家才想与我们联姻?你们打算通过这么做,转换自己的立场?”   “许少聪明人。”   温子曳道,“等两家拥有姻亲关系后,我父亲就会将选票投给和谈一方,大力促成这件事,双管齐下,到时候,就足够把温家摘出来了。”   “你也不必担心你姐姐,等尘埃落定,我就与她离婚。在婚姻期间,她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   “……”   许凝无话可说,讷讷地点头。   “所以,许少可明白了?”   温子曳图穷匕见般地露出一个笑来,暗示性地指了指身后的京九,“反对我们两家联姻的人不算少,那些小虫子的窥视和骚扰已经足够惹人烦了。像这种擅作主张,希望不要再有下次,容易误伤。”   “我、我知道了……”   “那今天就聊到这里。”温子曳垂眸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我该回家了。”   许凝如蒙大赦,小鸡啄米般起身送人:“温少慢走!”   温子曳捞起脱下的外衣,扶了下眼镜,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对许凝说:“对了,再过些日子,形云的生日宴,许家也在邀请行列里。宴会前会举办一场舞会,你提前准备一番,记得不要出岔子。”   “毕竟,”他意味深长地说,“联姻能不能成,还要看前哨战的反响如何……那场舞会的意义可是很重大的。”   “哦……”   望着青年逐渐远去的背影,许凝有点迷茫。   “舞会?很重要?为什么?”他嘀咕着,转头问自己的心腹,“京九,你听懂温少的意思了没?”   京九思索片刻:“少爷,家族联姻很看风向。温少应当会在舞会上与小姐进行明面接触,万一风向不对,两家或许就要重新考虑。”   许凝吓了一跳,没想到背后还有这种说法:“这样啊,那我确实该好好准备一下,这样,你去帮我打探打探舞会流程,还有舞曲和宾客名单。”   “是。”   京九应声。   许凝拍了拍京九的肩:   “你跟着我的时间最久,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这件事很重要,务必要保证顺利进行,明白吗?”   “我知道。”男人眼神闪了闪,很快又恢复一贯的沉稳。   他朝许凝弯了弯腰,转身,消失在长乐天的人群中。   许凝这才深深出了口气。   他坐回原位,拿出终端,噼里啪啦就开始给标注为【姐姐大人】的账号发消息:   【报告长官,一切按照您的吩咐进行,十分顺利!】   姐姐大人:【别贫。】   许凝:【姐……京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为什么上回你要我吩咐他去跟踪你们,这回又叫他去调查舞会啊?】   就算凡事不过脑子,也足够察觉其中的不对劲。   他有些迟疑:【他很早起就在身边照顾我了,是我的预备契约兽之一,身家很清白。以前还因为救我差点死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端,许忱望着弟弟发来的消息,轻轻叹了口气。   她久久地凝视苍穹,好一会儿,才低头回复:   【你没必要知道这些。】   真相往往比想象中更为残酷……如果可以,她不想把这个没心没肺的蠢弟弟扯进来。   她关掉与许凝的通信,转而打开温子曳的:   【温少准备得怎么样了?】   【托许小姐的福。】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不过两人都对其中的意思心知肚明。   【那么,】许忱说,【十天后的舞会上见。】   【我很期待……希望我们第一次的合作愉快。】   期待么……   温子曳微微一笑,嗯,他也很期待。   只不过比起舞会,即将到手的一张答卷更令他望眼欲穿。 第45章 不对劲   黄昏未尽, 温家主宅附近的交通亭已停满了大大小小的飞行器。   从上往下俯瞰,人流宛如数条碌碌的蚁群,从不同的方向汇入这尊古堡样式的大宅。无论其中的哪一只“蚂蚁”拎出去,都是联邦赫赫有名的精英人物, 足可见得此回晚宴规模之盛。   温子曳倚靠在窗边, 静静欣赏着这一幕。   祁绚站在他身后半步, 垂眸不语, 宛如一个沉默而忠心耿耿的骑士。   屋内一片寂然, 与底下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紧张么?”温子曳忽然问。   祁绚摇摇头。   温子曳转过身, 凝视着他今日好好打扮过一番的契约兽。   祁绚长相很好,他早就清楚这一点,但即便知道,每一回看见时依旧不由心生感叹。现在更是如此。   定制礼服裁剪合度,完美地贴合出身体曲线, 显得流畅且挺拔。   领口一枚紫罗兰宝石胸针与色泽别致的虹膜交相辉映,雪发白肤, 容貌殊异,令人过目难忘。   这只雪原狼比他想象中还要适合正装, 经过学习与改正,脱去长久厮杀带来的野性后,气质愈发矜贵出尘,宛如一位真正的王子。   不过, 王子的表情实在过于冷峻,瞧上去十分不近人情。   温子曳抬起手, 按住祁绚的肩,打破了青年身上只可远观的距离感。   他微笑地凑近一点,说:“你的呼吸比平时重, 心率在逐渐升高,瞳孔轻微颤抖,这叫不紧张?”   谎言被戳穿,祁绚面无表情地维持着沉默。   温子曳今天也同样收整过,头发像上回出门那样往后捋起,露出额头,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束了两串细链,垂在颊边,显得十分精致优雅。   铅灰色的西装内搭格线马甲,庄重之余不失闲适,胸口别了一朵雪白的玫瑰。   那张脸与祁绚正相反,始终噙着浅浅的笑意,缱绻温柔,如沐春风。   他们本就相距不远,温子曳再进一步靠过来,近到空间都有些逼仄。   祁绚能清晰地闻到大少爷衣襟和发间传来的香气。   他干咽了一下,温子曳顿时挑起眉:“嗯?呼吸频率加快了……你在想什么?”   祁绚僵硬地没有动弹,他觉得有些丢人,不管过去多久,他都好像没法对温子曳的亲昵行径视若无睹。   到了嘴边的“没什么”稍稍一顿,出于反击的心理,他冷不丁地回答:   “我在想,今晚的舞会上会发生什么。”   这段时间里,温子曳天天顶着去约会的名头出门,谁知道都在外边做了什么。祁绚可不认为他会遵照父亲的吩咐乖乖与许家联姻。   温子曳一定做了某种安排,就在今晚。   祁绚隐约有种风雨欲来的直觉。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温子曳,企图在他脸上发掘一星半点的意外神情。   可惜的是,温子曳并没有因他突然的点破而慌乱,反倒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会发生什么?”   温子曳懒洋洋地拖长声音,“你应该早就从形云那边听说了吧,这场舞会为何而办——我要跟许忱联姻了。”   “所以,今晚我得跟她跳舞。”   对于这句话,祁绚半个字都不相信。   他紧紧凝视着这位谎话连篇的大少爷,思索如何让他露出破绽。想来想去,干脆直问:   “那,少爷会跟许小姐跳舞吗?”   “你吃醋了?”   “……我很认真。”   温子曳低低发笑,作弄祁绚实在是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情。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故意不顺着话说:“为什么不?这可是我父亲的意思,假如忤逆他,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况且,许忱你也见过。”   温子曳赞扬道,“她漂亮、聪明、知情识趣。和她结婚,仔细想想似乎没什么不好的,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祁绚说:“我觉得你会拒绝。”   温子曳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哦?为什么?”   祁绚有些语塞。   说来,刚开始得知这一消息时他还忧心过,万一温子曳真的喜欢上许忱该怎么办。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认为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了?   因为他听说了温子曳母亲的故事,所以下意识觉得温子曳不会乐意重蹈覆辙?   还是因为他愈发了解这个人,知晓以对方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由人摆布?   不,或许比那更早……   “因为……”眸光微微闪烁,祁绚找到了佐证,“你教我跳舞。”   他望来的目光清澈而不见疑虑,温子曳愣了一下,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时间啼笑皆非。   他的契约兽一向很聪明,但在某些方面,真是单纯得有些愚钝。   “你该不会以为……”温子曳顿了顿,委婉地说,“让你学交谊舞,是因为我要找你当舞伴?”   祁绚也愣了一下,神情微微茫然——不然呢?   不和温子曳跳,那他跟谁跳?   温子曳被他的理所当然取悦了,唇角忍不住上扬。祁绚却在他忍俊不禁的模样中意识到自己是误解了,一时间说不出的懊恼和羞耻,让他的神情趋于漠然。   只不过这种冷漠,和逃避也没什么两样。   温子曳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在祁绚森寒的注视中饶有兴味地说:“嗯,挺不错的提议。可惜,我要真的那么做了,第二天大概就能瞧见你的尸体。”   温乘庭或许不在乎他和谁在一起,甚至私自契约低等兽人也能揭过,身为父亲,他对子女的胡闹有一定程度上的包容。   但当真正涉及家族利益的时候,那个男人绝对是丝毫不留情面的。他的话从来不是威胁,而是最后通牒,否则温子曳也不必弯弯绕绕地折腾这么多……他暂时还不想和他难缠的父亲撕破脸皮。   数个念头一闪而逝,温子曳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契约兽,由他护着,祁绚像这样一直只烦心他的事就好。   其他问题,做主人的自然会解决。   他摸了摸兽人柔软的发顶,被祁绚不悦地躲开。   温子曳也不介意,笑眯眯地继续逗狗:“内环的审查有多严格,你应该有数,连我都好不容易才把你的身份合理化。老实说,恐怖袭击什么的,几乎不可能发生。”   他咬重了“几乎”两个字,仿佛意有所指。   “所以,你猜为什么参加舞会需要带上契约兽?”   祁绚不太想听,可内心的求知欲又蠢蠢欲动。   他抿住嘴唇,不吭气。   温子曳将青年眸底的纠结尽收眼底,有点被可爱到了,便清清嗓子,大方地公布答案:“舞会上的邀请,等同于示好的信号。但有人示好,不代表被示好的那个就要答应——这个时候,就轮到契约兽出场了。”   “毕竟上流社会的人情往来,说白了,讲究的就是要一个面子。不给别人面子,多多少少都得被记恨的。让和自己精神力相连的契约兽作为代替,就是极好的‘给面子’的方法。”   说到这儿,祁绚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作用,眼神变得有些危险。   合着大少爷教他学跳舞,是打算让他当挡箭牌?   偏偏这时,温子曳还伸出手,特意替他理了理衣领。   “别担心,我家小狗这么好看,多给他们面子。”   他面相温柔,笑容恶劣,“不过,中央星追求我的人可不算少……今晚可能要辛苦你了。”   祁绚:“……”   他握住温子曳的手腕,掌心与人类柔软的皮肤相贴,触觉温暖。   拜小锡兵没日没夜的盯梢、与温子曳时不时的肢体接触所赐,像过去那种应激的情况已不会发生,但他不太确定,别人靠近时他是否也能如此坦然。   毕竟至今以来,他所近距离接触过的对象只有温子曳。   就连最近常常碰面的温形云,最多也仅限于提过衣领的程度。   然而,望着温子曳狡黠的眼神,祁绚心底的犹疑和抗拒逐渐被恼意填满。算不上生气,也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可就是不太舒服。   是因为自作多情,被温子曳捉到了话柄吗?   祁绚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既然大少爷让他跳,他跳就是了,反正,对他而言谁都是一样的。   温子曳又不可能是特例。   这么说服了自己,祁绚重整旗鼓,挪开温子曳的手淡淡说:“我知道了。”   他的平静让温子曳稍稍一怔,下意识蹙了蹙眉。   祁绚曾在风雪厮杀中独行了十年之久,对于一个适应了近身即意味着危险的人来说,与陌生人接触,分明是难以跨越的一道心理障碍。   就算是他,起初都被打折过手骨。   按照温子曳的预想,自家小狗绝对受不了交谊舞那样面贴面的距离,不把人扔出去都算好的。他也根本没想过真让人代替自己跟别人跳舞。   什么身份,也配得上他的契约兽?   说出这番话,本来只不过逗一逗对方,和寻常时候忽然生出的坏心眼没多少差别。   只要祁绚也像寻常那般低个头,求一求他,讨好得他受用了,温子曳赚够便宜,自然会顺水推舟。   可温子曳没想到,祁绚不知道突然闹什么脾气,居然答应了。   他怎么敢答应?他受得了别人碰他吗?   温子曳虽仍笑着,心中却不快到了极点。   尽管一切都尚未发生,他总有种辛辛苦苦养熟的狗冲外人摇尾巴的憋闷感。   哪里不太对劲。   温子曳收回手,深深看了祁绚几眼,也没解释。   他倚回窗边,眺望着远处,心里则仍思索着这一问题,精英教育所带来的理性让他摒弃不快,迅速冷静下来。   仔细想想,祁绚答应其实是好事,他总该习惯的。   理论上,他应当为这只雪原狼所展露出的适应力感到高兴才对。   最开始他会看上祁绚,不正是由于对方这份愿意走出舒适区的韧劲与机敏吗?   为什么他现在完全高兴不起来……反而说不出的火大?   他到底在生哪门子的气?   心烦意乱,温子曳扯松领带,对着慢慢沉下的夜色透了两口气。   他绷直脊背,觉得似乎有哪里失控了……他好像走到了悬崖边缘,随时会跌落深渊。   两人没再交谈,空气重归静谧。   在这样凝重的安静中,晚宴正式开始了。 第46章 开幕式   “少爷, 时间差不多了。”   楼下座钟传来悠长震响,祁绚见温子曳久久不动,不得不出声提醒。   “不急。”   温子曳从出神中回笼,无所谓地说, “光是前边的客套、送礼和致辞, 一套流程下来至少要花掉半个星际时。这会儿该忙的是温形云, 他才是今晚的主角, 家族里那群老东西大概不想这么快见到我, 再坐会儿也无妨。”   说完, 他又沉默下去,镜链的阴影在面颊上摇曳,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莫名有几分寥落。   祁绚愣了愣,觉得气氛古怪到了极点。   他看着温子曳的侧脸, 完全猜不透大少爷的心事,不明白方才还乐不可支取笑他的家伙, 为什么突然间不快活。   舞会的事,自己不是答应了吗?   他究竟在介意什么?   琢磨半晌, 祁绚也没研究出个章程,不禁有些失落。   温子曳是一个黑箱。   他想摸清箱子里都有什么,本以为探寻了那么多,多少有了大概的轮廓, 大少爷的阴晴不定却再次将其模糊。   这令他甚至对今晚要给出的答案都有了一丝动摇。   钟声有一回响起,这次不必祁绚提醒, 温子曳便率先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脸上的阴影如雪融水般褪去, 换上在外面时最常用的神情。   含笑、斯文、俊雅。   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祁绚跟在他身后踏入走廊,听到温子曳若无其事地开口问:   “之前我交代过的话,在台上该怎么表现,还记得吗?”   祁绚顿了顿:“……嗯。”   “很好。”温子曳说,“今天,是你第一次正式作为我的契约兽,让中央星的人认识。虽然现在的我不需要什么名声,但也不希望在这种场合下丢脸。”   “舞会由我宣布开幕,你只需要乖乖站在我身后,维持合适的礼仪与仪态即可。”   祁绚点点头,发现温子曳根本没看过来,又“嗯”地答应一声。   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前方的人有些陌生。   不,不止温子曳。   他蓦地停下脚步,盯着楼梯转角出悬挂的玻璃画框,光线凝结的镜面倒映出白发青年盛装的影子,分明是他的脸,此刻,祁绚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他……是长这个样子的么?   好像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就天翻地覆了。   温子曳察觉到身后脚步的凝滞,转过身,发现祁绚怔然地看着画框,容色肃穆,如临大敌。   “怎么了?”他问。   祁绚回首,深深地、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那双绮丽的绀紫色眼瞳似有千言万语挣扎不休,最终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少爷。”祁绚道,“你真的很讨厌。”   温子曳皱了下眉:“好端端的,你闹什么脾气?”   祁绚轻轻说:“闹脾气的人是我吗?”   温子曳眯起眼眸,心底的失控感越来越强烈。   他按捺下那份好像秘密被戳破的心虚与慌乱,似笑非笑道:“哦?难不成是我?”   “谁知道呢?”祁绚竟也学着他的语气,反问了一句。   温子曳一怔,一向只有他这么怼人的份,这是第一次,需要他去揣测别人的心思与脾气。   对象还是素来表达直白的祁绚。   他有些不舒服,还有些无所适从,不悦地说:“别忘记我们的交易……时期截止至今晚,你忤逆我,是想游戏玩到一半就跑?”   他记仇地把那个刺耳的词扔回去,眸色阴沉至极:   “祁绚,我最讨厌这样的人。希望你不是。”   祁绚听罢,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少爷。”   接着,他走到温子曳身边,情绪似乎瞬间平静下来,“下楼吧,很多人在等着我们。”   温子曳诧异地看着他,怀疑他是不是脑壳坏了。   这是在做什么?忽晴忽雨,捉摸不定的。   可这会儿并不是追究的好时机,他将疑问和恼怒压下,调整了番表情,才领着自家契约兽往楼下走去。   *   宽阔的大厅里,人头攒聚。   摆满酒水美食的推车和餐桌排在两侧,不过这会儿没人敢图那两口吃的,目光纷纷投向二楼露台,不时小声地进行议论。   正在致辞的温家族亲笑容满面,洋洋洒洒,充分调动着场上的气氛。众人也很给面子,捧场的笑声与掌声不绝于耳。   温乘庭站在前方,旁边紧跟着亦步亦趋的温形云。   父子俩打扮庄重,身姿笔挺,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   只不过,后者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哥哥还有祁绚,怎么还不来……”   他眼神不时地往身后的楼梯瞟去,十分担心。   温子曳已经三年没参加过他的生日宴了,尽管知晓这次对方已经来了,也不可能缺席,温形云依旧怕人一声不吭就跑了。   他偷偷瞥了眼许久不见的父亲,咽了咽口水,又觉得温子曳出席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也不知道他哥对联姻这件事是怎样打算的……横竖怎么看,温子曳都不像是个会听话的,温乘庭更不是吃素的。   这场目的暧昧的舞会,能顺利举办吗?   “……感谢各位赏光,在晚宴正式开始前,还有一场特别的舞会。”   另一边,族亲的致辞终于走到最后,笑眯眯地宣布,“接下来,这个地方就先交给年轻人吧,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心仪的舞伴,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呵呵呵……”   他说完,退后一步,打算将发言位让出去。   回眸一看,却愕然发现本该出来主持的人到现在没露影子。   “这……”   族亲看了看神情不变的温乘庭,没有得到任何变动的指令,便按照原本的流程走了下去。   心里则暗暗嘀咕,也不知道家主为什么非要指定让大少爷来做这件事,这三年对方自暴自弃闹出的笑话还少吗?   这么重要的场合……   底下的名流们等待片刻,仍未得到安排,不少年纪小的已开始跟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不是说舞会要开始了吗?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临时取消了?可恶,我期待好久的……”   “应该不会,没接到通知啊。后台出问题了吗?”   “怎么可能,这可是温家!”   “……”   讨论的声音渐渐起伏,露台上,被各色困惑眼神盯住的温形云有些笑不下去,一双猫眼滴溜溜地往后乱飘。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随即,温柔清澈的声音响彻全场。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哥哥!”温形云大喜过望地回头,温子曳正扶着楼梯,含笑走下。   一时间,记忆中的片段与现实重合,吊灯金碧辉煌,光影流转,洒落在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背上。   衬衣、马甲、皮鞋。   与年少时不同的是,温子曳这一次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西装外套,前襟还别了一朵新鲜欲滴的白玫瑰,看品种,似乎是刚从院后花园里摘下的。   温形云凝望着温子曳的微笑,一阵恍惚,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年。   但很快,温形云就清醒过来——他和温子曳身后极其出挑的白发青年对上了眼睛。   身为温子曳的契约兽,祁绚舞会自然是要跟在身边的。   两人甫一出现,大厅里的声音倏忽一静。   随即,更大的议论声纷纷响起。   “小曳!小绚!”   露台下,原本端着酒杯无所事事地发呆的余其承露出一个笑容,朝上方挥了挥手,又冲温子曳比了个“OK”的手势。   后头的蓝行一脸无奈。   温子曳朝余其承笑了笑,祁绚则略略不解。   他瞥一眼跟前,大少爷果然安排了什么。   温子曳走到台上,笑容不见分毫差错,祁绚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三年不曾正式出现在人前,这么重要的场合一上来就迟到,不少人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闻名遐迩的温家大少爷。   以及传闻中,与他关系暧昧的那只契约兽。   温子曳早就见惯了类似的场合,习以为常;至于祁绚,这些日子小锡兵的折腾足矣令他保持镇定。   各种目光从四面八方掠来,两人皆淡定自若,身姿笔挺。   “耽误了时间,实在抱歉。”温子曳笑道,“本还准备了些活跃气氛用的开场白,现在倒没有讲闲话的空余了。”   说着,他露出一个微微苦恼的表情,好似准备良久的台词没机会说出口,让他非常失落。   台下发出善意的哄笑,也有人眼神闪烁。   这位大少爷如今浑是浑了点,引领话题的本领倒是还在,举重若轻地就把迟到的事揭了过去。   听到笑声,温子曳的神情愈发放松。   “今天是我弟弟形云的成年礼,年轻人的生日会,总不该办得太死板。想休息的,可以让侍者领去歇息的会客厅,在那儿喝喝茶,聊一聊天,正式晚宴十点开始。   “此前,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有心仪的舞伴就去邀请……话不多说,舞会马上开始,可做好准备了?”   “那是当然!”   “温少爽快人,我们早等得不耐烦了!”   响应的都是各家小辈,年纪大些、对舞会无意的长者们也乐见其成,一个个在这热烈的气氛中依序退场,被请去了隔壁。   灯光“嚓”地黯淡下来,舒缓的曲调作为背景音乐响起。   唯独舞池中投下一线光束,将焦点汇集。   温乘庭看了温子曳一眼,又看了祁绚一眼,声音无喜无怒:“这就是你的契约兽?”   “我想您早就看过照片了。”温子曳随意地说,“他叫祁绚。”   祁绚面无表情地点头。   “祁绚……?”   温乘庭念了一声,忽然说,“这个名字可不简单。”   祁绚怔了怔,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银月帝国的祁绚是“死了”,又不是不存在。既然温子曳都知晓,没道理身为议长的温乘庭不曾听闻。   温子曳遭到质询,却不慌不忙地笑了:   “当然,我特意取的。好不好听?”   “只是好听?”   温子曳恍然般地说:“哦,忘记告诉父亲了,其实他不是月光犬,而是北星域那个死了很多年的雪原狼小王子。”   “……”   温乘庭和祁绚一并沉默。   若说本来怀疑近乎七成,温子曳这一通胡言乱语,反而让温乘庭无法尽信。   而温形云望望这个,瞧瞧那个,根本不明白自己父亲和哥哥在打什么哑谜。   半晌,温乘庭不说话,温子曳说:“父亲不走,是也想来跳舞吗?那为人子的,总该送上一点心意。”   心意?   祁绚和温形云一块糊涂地看着这对父子。   只见温子曳在终端的空间钮上一抹,两副精巧的面具便出现在手中。   温乘庭的眸光一动,视线从温子曳身上挪开,投向下方。   祁绚跟着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停留在舞会的大部分人都戴上了遮住半边面容的假面。   一眼望去,长裙飘飘,西装革履,面具各异,在昏暗的灯光下分不清到底谁和谁。   温乘庭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假面舞会啊。”温子曳笑眯眯地说,“许小姐与我说,想玩点刺激的。”   他一边说,一边也将面具盖在脸上。   半月型的银色面具遮住了那张五官温柔的面容,只留下颌漂亮的线条,和红润的薄唇。   温子曳转向舞池,光圈中,已有零星的几对人结成舞伴,翩翩起舞。   “等一曲了了,双方若有意,便会当众摘下面具,再次起舞。”   “若无意、或是认错了人,便可重新寻找舞伴。这么一来,也避免了冷场,我觉得很有意思,便答应了。”   他弯起眼眸,抚上胸口的白玫瑰,“以此为信物,我将与许小姐在灯光下碰面,全场的人,都会见证这一浪漫的缘分。父亲可算满意?”   温乘庭默然片刻。   “既然你有打算,就去吧。”最终,他淡淡出声,“我就在这里看着……子曳,别让我失望。”   温子曳笑了笑:“如无意外,自然。”   ——嗯,如无意外的话。 第47章 来找我   “喏。”   下楼时, 温子曳将温乘庭没要的那枚面具递给了祁绚。   祁绚心情复杂地接过来,没忍住,问道:“少爷早就决定好这么做了?”   他想起刚刚余其承的举动,多半是在传达就绪的信号。   背着温乘庭, 向参与舞会的世家子弟散布消息, 想也知道所谓“假面舞会”另有乾坤。   最重要的是……戴上面具, 谁也认不出谁, 就算认出来, 只要跳完舞不摘下, 旁人也只有装瞎的份。   哪里还需要契约兽上去“体面地婉拒”?   祁绚眨眨眼,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捉弄了。   可奇怪的是,心底诡异的不舒服荡然无存,他突然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果然,大少爷没打算让他和别人跳舞。   祁绚是高兴了, 也不再置气,温子曳却还记着他刚才莫名其妙的顶撞行为, 一点也没有揭露谜底的兴致,轻声哼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许小姐喜欢罢了。”   这句话,祁绚半个字都不信,事到如今,他虽还猜不出温子曳到底打算搞什么事, 但不会如温乘庭所愿已板上钉钉。   他便顺着温子曳的话,点了点头:“少爷说是, 那就是吧。”   温子曳斜了他一眼,这会儿知道卖乖了?   他有心逗一逗狗,又觉得这么快妥协太没主人的威严, 最终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聊作回应。   温形云跟在两人身后,想讲些什么,又插不进话,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氛围,显得他的存在十分碍事。   少年缩了缩脖子,拿出自己的面具盖在脸上,觉得还是不要开口为上。   从露台下来后,音乐声更加清晰。   会场各处光线昏暗,宛如夜幕笼罩,仅限于能看清身前几米,不至于闹出事故的程度。   周围的黑更衬出舞池中央的亮,与光束一并落下的,是细碎的亮粉与各色花瓣的投影,为其中舞动的身姿添上一笔梦幻。   餐车与香槟塔前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品尝点心、小声交谈,不时传来愉悦的欢笑。   争奇斗艳的礼服、飘扬着乐曲与香气的空间、幽暗与假面带来的隐蔽和刺激……一切如坠酒池,纸醉金迷,许多路过的男男女女面上,都染上淡淡的微醺之意。   无疑,这是一场很受欢迎的舞会。   比舞会更受欢迎的,是组织了这场舞会的人。   温子曳一行才在角落站定,周围就有眼尖的凑了过来。   无他,祁绚的那头白发,还有温子曳前襟上那朵独一无二的白玫瑰实在太有辨识度,一看就知道是谁。   “温大少、二少,好久不见,贺喜!”   “今晚的舞会真是太精彩了,这排场,花了不少心思吧?”   “二少的成年礼,说这些做什么?来来,我敬两位一杯……”   奉承的、巴结的、自来熟的,簇拥在这一侧的人越来越多,漂亮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扔。   不管温子曳在外名声如何,至少站在温家的地盘上,他就是温家的大少爷,金尊玉贵、受人仰望的存在。   也有人注意到紧跟在后方的祁绚,夸赞道:   “这就是温大少的那只契约兽吧?”   “刚刚在台下看到,果然长得好,难怪能入了大少的眼睛!”   “可不是?”一人忽然说,“听说是月光犬种,这族群别的不说,脸是一个赛一个拔尖,我堂弟也养了只在家里,平时宝贝得不得了呢。”   这话听上去像是赞美,细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月光犬一贯是D级的观赏品种,像话中的堂弟那样当个宠物玩玩还好说,拿来当契约兽,可就不是一般的丢人了。   先前那群人逮着祁绚夸时也刻意避过了这个点,现在被拎出来,不禁都有些尴尬。   祁绚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发现他站在靠近温形云的那边。   再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围拢着温家两位少爷的,几乎下意识分成了两个群体。   温子曳这边大多有些流里流气的不正经气质,而温形云那边则相反,一见就明白是精英阶层。   他瞥向温形云,二少爷脸上的笑仍挂着,眼中却带着些微的苦涩与不耐烦。   但温形云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垂着眼啜着杯中的酒液。   温家派系发展至今,利益牵扯,早已不是他的喜恶能改变的问题了。   哪怕他不想当这个家主,哪怕他希望与哥哥重修于好、多说两句话,这种场合,也没办法打自己人的脸——更何况,那人说的都是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   不过温形云不反驳,温子曳倒没这个顾忌。   “苏少说的不错,我家这只,我也是宝贝得不得了。”   温子曳轻佻地说,“契约兽嘛,当然得挑个顺心合意的,是不是?”   他淡淡一笑,转着手中酒杯,忽地将之抵在祁绚唇边。   琥珀色的酒液由于这一动作扑洒出一点,沾湿了青年的嘴唇。   “来,陪本少喝一点。”   祁绚顿了顿,很给面子地微微倾身,就着温子曳的手,喝了一口。   他低声说:“少爷也喝。”   柔雾般的反光透过杯壁,落入他宝石般的瞳眸中,熠熠生辉。   清润的嗓音听在耳中,激得温子曳耳根一片酥麻。   “真乖。”他笑吟吟地抽回手,饮尽了那杯酒,在身后的香槟塔上换了一杯。   那一副放荡的纨绔做派,当众调情,实在不像话。   旁边立即有人暧昧地笑起来,也有人根本没眼看。   苏少爷一脸晦气,本意是嘲讽温子曳契约了个没用的家伙,谁想人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拳打在棉花上,那感觉可真难受得紧。   但他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温子曳的确没有回来重新掌权的意思。   放下心,苏少爷也不再去管自甘堕落的温大少,转而将心神放在即将成为继承人的温形云身上。   这边笑容暧昧,满嘴花天酒地;那边一脸正经,谈论着近期的政策、家族的生意。两拨人分得越来越开,话题也越走越歪。   许是觉得气氛到了,蓦地,有位身着长裙的女性提议道:“这一首结束了,温少可要与我去舞池里跳一曲?”   这句话宛如打开了某个闸门,顿时,又有一个女孩嘟着嘴撒娇:   “和我和我,温少,我们一块上去嘛~”   紧跟着,好几名男男女女也迫不及待地出声相邀。   原来大少爷说的有很多人追求他并非假话。   祁绚望着这一幕,又看向笑眯眯喝着酒的温子曳。   他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更没有让契约兽顶上的意思,只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看戏似的。   似乎察觉到祁绚的视线,青年微微侧过脸,端着酒杯的姿态惬意优雅,一举一动斯文端方,于众人中心从容不迫地朝他露出一个笑。   面具下,眼眸幽幽,瞳仁浓郁如无底深渊。   而睫羽轻轻掠开,又似春池剪水,涟漪盎然。   祁绚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也是,他想,即便温大少失去了高等精神力,退让了继承人的身份,没有了从前的地位和能力,做出的事荒谬到惹人嘲笑,声名狼藉……   可当对方真正站到眼前时,又有几个人能不为这样的魅力神魂颠倒?   “反正是假面舞会,不摘面具,凑个热闹而已。”   见温子曳始终不为所动,那些人也不争了,冠冕堂皇地怂恿,“温少不想上去玩玩吗?”   要知道,温子曳至今还未跟任何人跳过舞,万一自己被挑中了,不就成了第一个一亲芳泽的?   说不定跳着跳着就看对眼了呢……   “玩,当然是要玩的。”   温子曳偏了偏头,嗓音和风细雨:“不过既然要玩,当然要遵守游戏的规则。既然是假面舞会,哪能在知晓身份的情况下邀请人?未免也太扫兴。”   “温少的意思是?”   “闲聊也差不多了,总是聚在这里也不好。”   温子曳笑道,“先散一散,谁要是找到我,我就跟谁跳。”   他说完,顺手将酒杯放到桌上。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方撞来。   “哗啦——”   一声巨响,香槟塔应声而倒,祁绚眼疾手快地拽住温子曳,想将他拉开,契约中却传来一声:   【你反应得太快了,这样不行。】   祁绚一愣,稍稍犹豫片刻,这一来,就错过了最好的躲避时间。   玻璃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惹出一阵骚乱。   “怎么了!”   “天哪,没人受伤吧?”   “温少,你有没有事?”   温子曳从祁绚怀中站直,扶正面具,摆了摆手。   “我没事。其他人怎么样?”   看到他安然无恙,众人松了口气,各自检查了番。   好在只有温子曳距离桌子较近,差点遭殃,其余的都有惊无险。   忽地,有人发出一道惊呼:“温少,你的衣服……”   温子曳低眸看去,发现自己的肩背湿了一大片,大概是被酒液浇到了,在铅灰色的西装外套上不太明显。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撞到桌子的罪魁祸首——之前出言嘲弄他的那位苏少爷。   苏少爷支吾地解释: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好像被什么东西跘了一跤……”   只是他刚刚落了温子曳的面子,现在又来这一出,实在让人很难相信。说什么跘了一跤,舞会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能被什么绊倒?   迎着一众怀疑的眼神,苏少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时,温子曳轻笑一声:“小事。”   “总归没人受伤,让各位受惊了。这边很快会有人处理,此前就不要靠近,小心玻璃碎片。”   他歉意地说,“我先去楼上换身衣服,失陪。”   “温少哪儿的话。”   “就是,正好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人群逐渐散开,苏少爷也悻悻离去。   温子曳有条不紊地吩咐好闻声赶来的舞会工作人员,接着,转过身,往楼梯走去。   祁绚下意识跟上,心里还在思索,温子曳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他知道温子曳的父亲还站在露台上,能将下方的骚乱尽收眼底。   大少爷是怕他的异常被看穿吗?   不,哪里不对劲……   直觉告诉他,温子曳是故意的。   苏少爷的摔倒,弄湿衣服,假面舞会……   祁绚几乎就要想到答案了,前方,温子曳却回过头,淡淡望着他。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祁绚不解抬眸,对上温子曳似笑非笑的眼睛。   温子曳挽住自家契约兽这段时间蓄长了一点,从耳根长到后颈的白发,眯了眯眼,说:“你留在这里。”   “为什么?”   “太显眼了,不方便我行动。”   “……”   祁绚无可反驳。   “乖,难得的舞会,我就不拘着你了,去玩吧。”   温子曳轻飘飘地笑了笑,“不是教过你跳舞?找个舞伴怎么样?你之前不是挺乐意吗?”   祁绚沉默,他怎么觉得对方好像话中有话?   他忽然福至心灵般意识到一件事:温子曳突如其来的冷淡,似乎是在他答应替他和别人跳舞以后……   难道说,温子曳在介意这个吗?   他试探地问:“少爷真的希望我去找舞伴?”   温子曳不说话了。   他深深看着祁绚,青年状若无辜地望回来,将选择权交还给了他。   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一点头,祁绚就会按他说的去做。   ……真狡猾。   温子曳想,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祁绚眼里划过一抹失望之色,尽管他其实不明白这种失望从何而来。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就看见大少爷又幽幽地补了一句:   “只准来找我。”   说完,温子曳抹不开脸似的转过身,匆匆几步上了楼。 第48章 笑一个   ——温大少爷是一种神秘而危险的生物。   祁绚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一边思忖着,在心底编撰的《温学》上新添一笔。   舞会乐曲再次切了一首,舞池中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互有好感的年轻男女在起哄声中摘下面具,脸颊酡红, 羞涩又大胆地沐浴在光束中起舞, 裙裾飞扬, 眼神缠绵。   欢声笑语的热闹中, 祁绚倚在墙角发了会儿呆。   他心绪有些凌乱, 脑海中总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刚刚温子曳离开前所说的话, 大少爷偏过了头,只能看清侧颊优美的弧度,和紧紧抿住的唇线。   “只准来找我”……   分明是一句霸道的命令,说出口时的语气也很是冷淡、不客气,甚至没有平时委婉与诱哄的“说话艺术”, 根本不符合温子曳笑里藏刀的风格。   可祁绚却因此不好意思起来。   在他简单的感情生活中,从来不曾体会过这样复杂的情绪, 有些紧张,有些期待, 有些开心,也有些惴惴不安。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为大少爷有毒。   所以, 祁绚望向舞池,微微犹豫。   他要去找温子曳吗?   他要和大少爷跳舞, 然后进一步把自己搅得一团乱吗?   思考还未得出答案,他的余光先瞅到一抹熟悉的白。   是那朵别在温子曳胸前的雪白玫瑰。   温子曳已经换好衣服下来了吗?   祁绚下意识上前两步,跟了过去, 寻找着惊鸿一瞥的那道人影。   可惜,两人实在相距太远,相隔的人又太多,即便他身高出挑、五感敏锐,也走得十分艰难。   尤其是人来人往间难免摩肩接踵,隔着衣服进行肢体接触,令他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克制反击的本能。时间一长,眼眸只是错开半秒,目标就消失在人群中,再不见踪影。   祁绚停住步伐,十分懊恼。   他冷冷扫视周围一圈,恨不得把这些碍事的家伙通通扔开。   气味、声音、触碰……感知到的一切浑浊而烦闷,糟糕的环境令他愈发不适。   面具之下,绀紫瞳孔幽幽闪烁,凝聚着不悦的光泽。   指尖抓握又逐渐放松,祁绚深吸口气。   算了,跟丢而已,朝那个方向继续找就是了,他究竟在急什么?   大少爷果然有毒。   这么想着,祁绚冷静下来,重新判断了一下所在的地点,往温子曳最后出现的位置走去。   一路避让得磕磕绊绊先不提,靠近途中,四周的能见度慢慢变高,等到了差不多的地方,祁绚才发现这里离舞池不远。   光线与投影美轮美奂,正巧一曲终结,结伴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造成了此处的拥挤。   预示着下一首舞曲的间奏响起,祁绚听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是《维艾恩瑞圆舞曲》的变调。   这首歌对温子曳而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直觉告诉祁绚,如果温子曳今晚想要跳舞,就会在此刻入场。   但他还没有找到人。   那种焦虑的感觉再次浮现了,祁绚被催促般地环视四方,企图捕捉到在黑暗中异常显眼的白玫瑰。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小小的惊呼:   “哇,快看那边!”   祁绚闻言回头,身旁女孩拉了拉好友,惊艳地看向前方。   一名女性正在男伴的搀扶下,缓缓走入舞池。   宝石镶嵌的浅金面具雕琢精致,衬得暴露在外的下半张脸也似鬼斧神工,不必多看,就知道是位顶顶美人。   她穿着洁白的长裙,边缘有珍珠点缀,款式简单却尽显曲线。   天鹅般纤细修长的颈项,精心盘起的长发,以及通身极尽优雅的气质,令她犹如落入凡尘的公主一样,高贵、美好、鹤立鸡群。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祁绚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许忱。   身旁的女孩还在和好友喋喋不休地议论:   “天啊,那身礼服是刚得过设计大奖的本季最新款吧?我听说光是租来一天就要好几十万……”   “好漂亮,好有气质,她是谁啊,中央星有这号人吗?”   “等等,她旁边那个——看那朵花……那不是温大少吗!”   什么?   祁绚愣了愣,瞳孔一颤。   透过人流的缝隙,依稀能瞧见少女依偎在青年身边,洁白的衣裙与他寻找半天的雪白玫瑰相得益彰。   两人手挽着手,沐浴在光尘、花瓣,与众人的议论声中,看上去般配至极。   也刺眼至极。   视线逐渐被结伴涌入舞池的人群遮蔽,祁绚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觉得身体僵硬,心里有点空落落地发冷。   ……骗子。   说什么“来找我”,原来又是在耍他玩。   祁绚不是滋味极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傻,被大少爷的一两句话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分不清是真是假,居然真的在舞会上找了半天的人。   还擅自紧张,生怕落后他人而暗暗着急。   思绪一团乱麻,知觉乱七八糟。   唯一清晰的,只有周围的闲言碎语,那朵玫瑰花独一无二,不少人都认了出来。   “温大少和人跳舞……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吧?对面是哪家的小姐?”   “你们有没有听说,最近温大少跟许小姐走得挺近?”   “许家那个很少出门的许大小姐?”   “温许不是一直不对付么,小辈反而看对眼了?家里能同意吗?”   “不过老实说,看上去还挺配的……”   “……”   热火朝天的八卦,随着看见这对组合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扩散开。   拜良好的听觉所赐,祁绚尽收耳中,意识到事态正朝着温许两家长辈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   他想不通温子曳的打算,折腾来去,大少爷还是要跟许小姐造势、联姻吗?   这是由于意外的迫不得已,还是本就在计划之内?   又或者,他的猜想从根源上就出错了,温子曳其实决定与许忱结婚?   几个呼吸间,祁绚做出无数种猜测,但没有一种能说服自己。   因为猜测永远是猜测,而发生在眼前的才是现实。   温子曳要和许忱一起跳《维艾恩瑞圆舞曲》。   这就是现实。   大少爷教他跳这首曲子时,无论完成度如何,总蹙着眉说欠缺了点什么。   换成跟许小姐一起,会得到他想要的圆满吗?   这个想法让祁绚说不出的难受,之前懵懵懂懂的焦虑感落到了实处,就像被谁拧紧了心脏,又酸又涩,苦闷不已。   他对这种情绪感到困惑,却无法摆脱,不停地询问自己:   我这是怎么了?   一支舞而已,他为什么如此介怀?   “……先生……这位先生?”   肩头传来轻轻的触碰,祁绚应激地退后半步,死死瞪住不知何时走到面前的人。   “谁?”他嗓音冷淡。   对面戴着面具的青年稍显尴尬地笑了笑:“呃,我看你一直站在这里,有点好奇。”   祁绚不想说话,那青年却是个自来熟的,指指舞池说道:“这首曲子很快就要开始了,你没有舞伴的话,要不要一起上去玩玩?”   “我……”   祁绚皱了皱鼻尖,他很想甩开充盈在胸口的陌生不快,这种迫切的欲.望令他忽然升起了答应对方的冲动。   他想,既然大少爷跟许小姐跳舞去了,他凭什么不能和别人跳呢?   话到嘴边,祁绚犹豫着,又咽了回去。   只在此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明白先前的期待、开心、紧张;后来的焦虑、失望、难受……   这一切的感觉究竟缘何而来。   他不想跟别人跳舞。   也不想温子曳跟别人跳舞。   ……至于为什么,祁绚暂且不明白,只能说大少爷真的有毒。   祁绚迎着青年灼热的目光,正欲摇头拒绝,肩头忽而搭上一只手。   微微用力,抓得他都有点疼。   “不好意思,他有舞伴了。”   熟悉的嗓音,却并非熟悉的柔和,生硬而不客气。   祁绚一怔,偏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理论上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么近的距离,这样亮堂的光线,足够他看清对方抿紧的唇角,绷直的下颌线条,还有那双隐隐掺杂着恼怒的眼眸。   不怒而威的气势下,那个青年什么也没敢说,道了声歉就赶忙溜走。   剩下祁绚不知所措地盯着身侧,像看到一个神奇的幻象。   “少爷……?”   温子曳皮笑肉不笑地说:“难为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少爷。”   他在舞会上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到自家小狗,像被世界遗弃一样沮丧地站在这边。   还没来得及上去哄一哄,就来了个居心叵测的家伙,指着舞池显然是想邀请祁绚一起。   而祁绚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温子曳一想起来就生气,是不是他再晚来两步,祁绚就跟人上去了?   “我不是说过,‘只、准’来找我吗?”他冷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说着,他一会儿记起先前逗弄祁绚,让他代替自己和别人跳舞时,意料之外的同意;一会儿又记起下楼途中,对方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收回去的忤逆。   现在还想违抗他的命令,另找舞伴。   接二连三,数罪并罚,温子曳气得甚至无法维持一贯伪装情绪的假笑,还好有面具遮掩。   他瞪着祁绚,却惊觉自己拿这只契约兽根本没办法。这个发现让他心底的失控感彻底爆发,他惶惑得连手指都浅浅发颤。   温子曳色厉内荏:“怎么不说话?你……”   “少爷。”   祁绚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白发青年双眸晶亮,宛如含了光。   他从来冰雪封冻的、面无表情的脸上,难以辨别是由于惊喜,释然,亦或别的什么,浮现出一个细小到让人难以察觉的弧度。   眉眼微扬,唇畔略弯。   即便隔着面具,也依旧如荒漠生花,将温子曳的怒意和斥责全都荡涤得一干二净,瞬间失去了所有脾气。   祁绚在笑。   人群的喧嚣之中,他笑着,轻轻松了口气:   “……原来那不是你啊。” 第49章 不公平   俗话说, 一笑泯恩仇。   虽然还不到那个程度,但温子曳的怒火的确被这一点弯弯的弧度抚平了,像有个软绵绵的小爪子在心底不停地挠,挠得他也想笑。   他轻咳一声, 回眸望了眼舞池, 朝祁绚招招手:   “先过来。”   他在楼上换了身打扮, 深色的西服外套在昏暗光线中毫不起眼, 前襟空空如也, 并不见那朵白玫瑰的存在。   发型和面具也稍作改变, 甚至连鞋都换了一双,似乎比先前矮上些许,一眼看去,谁都没办法在如此驳杂的环境中辨认出他和刚刚露台上的温家大少爷是同一人。   顷刻间,祁绚找回了分析情况的理智和能力, 意识到自己可能闹了一个误会。   他既沮丧,又说不出地高兴, 那是一种近乎于失而复得的惊喜。   他依言顺从地走近两步,抽了抽鼻尖。   两人贴近后, 他便能从对面身上香水味的掩盖下,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这让祁绚完全肯定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他张了张嘴:“少爷……”   “嗯?”   祁绚无自觉地又笑了笑:“没什么。”   温子曳心口一甜,像猛地灌下一大杯加糖加奶的热可可, 飘飘然地有点脸热。他掩饰性地垂下眼,努力板直的声线泄出一丝笑意:   “……怎么跟没断奶的小狗崽似的。”   这个评价过于羞耻, 祁绚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忘乎所以,懊恼地抿住嘴唇,压下面上的失态。   青年重归冷漠的神情让温子曳十分可惜, 又不由松了口气。   真是美色误人。   祁绚只隔着面具对他笑一笑,他简直就没办法思考了。   四目相对,他们静静地平复片刻,飘荡在耳边的间奏缓缓步入尾声。   “这首曲子要开始了。”温子曳忽然说。   祁绚点一点头。   “知道接下来要跳什么吗?”   “知道。”祁绚说,“《维艾恩瑞圆舞曲》。”   温子曳微笑起来:“很好。”   他微微躬身,下颚高抬,直视着祁绚平伸出手心,是一个标准的、优雅的邀请姿态。   那双细长的眼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祁绚,温子曳轻声道:“我说过,谁找到我,我就和谁跳舞。”   “所以……要上去玩一玩吗?”   祁绚想了想,摇头:“可是少爷,我并没有找到你,而是你找到的我。”   温子曳一顿,他没想过祁绚的直白和认真有时会显得这样……不解风情。   他好气又好笑:“有什么区别?”   “区别?区别在于……”   稍稍后退一点,祁绚深深望着他,须臾,学着温子曳的动作,完美地完成了一个邀约礼节。   他俯身在前,自下而上地用他宝石般绮丽的眼瞳倒映出温子曳的身影,一字一顿:“该由我来邀请你,才公平。”   “——少爷,能请你与我跳舞吗?”   温子曳一时失语。   好吧,他错得离谱。   这哪是不解风情?分明解得过分……堪称无师自通。   他叹息一声,屈尊纡贵似的将手搭上祁绚的掌心,故作矜持地思考片刻,才睨着祁绚眼睛里微微摇曳的灯光,说:   “我的荣幸。”   ……   舞曲即将开幕,舞池里已人满为患。   他们来的太晚,只能占据里侧一个较为偏僻的位置,不过无人在意。   无论温子曳亦或祁绚,注意力都集中在彼此接触的肢体上——从交叉的双手,到轻轻扶握的肩和腰。   明明与周围的人一样,他们保持在合理的交谊范围内。   可不经意相接的视线、下意识避让的反应,都让这一合理的社交活动染上一层难言的隐秘与刺激,好像他们在做什么坏事一样。   不,不是好像。   温子曳想,他们就是在做坏事。   在理论上要成为他未来妻子的女性身边、在他无所不能的父亲眼皮底下、在大庭广众面前——   跟自己的契约兽跳舞。   这要是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呢?   轻灵的音乐开始流淌,上空,柔暖的光宛如盛夏的阳光般洒落,晶尘和花瓣投影雪片似的纷纷扬扬,在外看时就足够美好,置身其中,体验更是如梦似幻。   《维艾恩瑞》是他们共同练习的唯一一首舞曲,跳起来几乎不必思考,节奏也好动作也罢,哪怕仅仅是手指的勾缠、眼神的交织,他们都能做到教科书般完美。   相拥、旋转、分离、藕断丝连,欲说还休地展露出怀春少女的心动、青涩、辗转反侧、患得患失。   不必担心谁会失误,不用怀疑衔接出错。   对自己、以及对方能力的信任,令他们一拍即合。   这种感觉让温子曳畅快极了,他没有喝多少酒水,此刻却有些醺醺然的目眩神迷。   他忍不住借舞步凑近他的舞伴,小声和祁绚咬耳朵:   “我们真是太有默契了,不觉得么?”   祁绚耳根微微发痒,他用肢体代替了语言,淡定地承接上大少爷突如其来的脚步变化。   温子曳得到回答,顿时忍俊不禁。   “换成别人,能配合好你吗?”他仰起脸,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他们做不到的,只有我能做到。”   祁绚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有些无奈地解释:“我没打算答应那个人。”   温子曳挑了挑眉:“我知道。”   一句话能暴露出很多东西,他能瞬间消了火气,祁绚那来之不易的笑容固然有功,可更多的,还是由于温子曳想清楚了他发怔的前因后果。   “原来那不是‘我’……啊。”   温子曳戏谑地问:“你误会什么了?”   他瞥了一眼身后,隔着数对舞伴,能隐约瞧见被簇拥在中心的洁白衣裙,花朵一样纯美地盛放。   男方丝毫不落于后,举止优雅,前襟的白玫瑰摇曳生辉。   他的身形与温子曳相近,高挑修长,气质出众,不怪会被先入主为观地错认。更何况会场人来人往、光线不好,没有仔细打量的条件,很难判断面具遮掩下的真实长相。   但温子曳偏偏不提这些:“他难道很像我吗?”   谈起这个,祁绚好不容易消散的羞耻感再度浮上心头。   其实温子曳的安排根本不难猜,狸猫换太子的简单手段,他居然跟无知群众一样上了当,因着一朵白玫瑰,就死死认定那是他的少爷,还为此五味杂陈……   这么丢人的事,打死祁绚都不想承认。   刚刚的他一定是被某种东西冲昏了头脑,绝对。   像是看穿了祁绚沉默背后的懊恼,温子曳闷闷地笑起来。   看大少爷如此幸灾乐祸,祁绚瞪他:“你该提前和我交代的。”   “为什么?我不要。”温子曳懒洋洋地说,“契约兽应该学会揣测主人的意思,不然要你做什么?”   他挑衅地对祁绚眨眨眼:“我以为你能想明白的,破绽很多。”   从刻意别在襟口的“信物”,到苏少爷的摔倒、淋湿外套,离开前,他甚至心软地嘱咐了对方去找自己。   祁绚一向敏锐,不如说他没想到,反而让温子曳很意外。   “你今晚是怎么了?”   看气氛不错,温子曳终于借机将心底不舒坦的疑问说出了口,“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真奇怪。”   祁绚略觉屈辱地抿了抿嘴唇。   他盯着温子曳呈露在外的那半张脸,青年始终在笑,唇畔弧度柔和醉人。   一个旋身,祁绚搂紧温子曳的腰,手心稍稍用力,掐得温子曳都有些疼。他迟疑片刻,低低咕哝:“这不公平。”   “公平?”   自家契约兽口中的这个词让温子曳感到神奇且好笑,不屑一顾。   不过他现在心情不错,姑且多问一句,“你对哪方面有意见?”   “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祁绚说,“这个形容,不觉得你比我更合适吗?我今晚只是用你平时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了你。仅此而已。”   温子曳顿了顿:“你是在对我的性格表达不满?”   “无关乎性格……我在陈述事实。”   祁绚说,“少爷,你看,我的头发长长了。”   温子曳的目光移向那头冰雪似的白发,的确较初见时长了一些,从耳根拖到了颈后。   “上回我发现这件事后,想拿剪刀剪掉,你是怎么说的?”   “我?”温子曳蹙了下眉,记起这件事。   他喜欢祁绚的头发,从澄澈的颜色到柔软的触感,自然不想短缺自己的福利。所以,他阻拦了对方暴殄天物的行为。   祁绚道:“你说,养长点好,你喜欢长头发。所以它养长了。”   接着,他又启唇,露出那颗被特意留下的小尖牙;指尖收紧,让温子曳感到圆润的指甲轻掐皮肉的触觉。   外表也好,思维也罢,就连感情,都慢慢变得陌生。   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被名为温子曳的飓风撕扯得不成模样。   ……这太可怕了。   祁绚不说话了,温子曳却有些明白他要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祁绚轻轻叹息:   “你把我留在联邦,按照你的喜好改变着我。或是威胁、或是利诱。现在的我,让我觉得很陌生。”   温子曳反问:“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我都给了你选择。所以呢?你后悔了?”   大少爷的不以为意,让祁绚清楚他根本不理解——也可能是不在乎。   这在祁绚的意料之中,但他突然有些意料之外的苦涩。   毕竟有时候,温子曳对他的过度在意,会让他升起一种奇异的错觉和期待。就像今晚的这支舞。   舞曲来到最激烈的第三小节,暴风雨如期而至,将矛盾推至明面。   急促的鼓点中,祁绚低声:   “你在塑造我,我却不能干涉你。一旦越界,你就会生气、翻脸。”   “少爷,我们之间太不公平了……你真把我当成你的狗了吗?”   温子曳想说“不然呢”,他最初的打算,不就是彻底驯服这匹野狼,让祁绚对自己俯首称臣吗?   他从未隐瞒过这份欲求,难道祁绚不知道吗?   ——不,温子曳很清楚,祁绚当然知道。   他们的关系从利益、强迫、对抗中半推半就地起步,作为主人与契约兽、主导者与被迫服从者、上位与下位,框架早已定型,无法逾越。   他在精心驯养,祁绚在伺机反咬。   他们一直在玩猜来猜去、勾心斗角的游戏,企图翻身做主。   所以,祁绚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出于什么心理?   他并不是个天真的人,为什么会和他天真地央求“公平”?   真是荒谬。   温子曳心中一团乱麻,明明该不快,可不知怎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先前白发青年如释重负的明亮笑容。   要是在这个时候点头,否定掉祁绚惹人发笑的言论,按照他此刻的想法冷嘲热讽一通,叫这只雪原狼认清现实……会怎样?   大概,温子曳不确定地想,祁绚就再也不会对他那样笑了。   想到这里,温大少爷明智地保持了缄默。   他的冷处理让祁绚有些失望,又情不自禁地松下口气。   温子曳没有点头,已经是现阶段最宽容的答案了。   祁绚感到一阵复杂的高兴,发现温子曳眼神恹恹,似乎被败了兴致,想了想,尝试着哄道:“少爷,你想不想做点出格的事情?”   “出格?”温子曳回过神,嗤道,“我们在跳舞这件事,本身就很出格。”   祁绚说:“你小时候一定没做过坏事。”   他眼里冒出一团狡黠的光,往前碎碎迈了几步,忽然松开捉住温子曳的手。   背景音乐播放至最后一节,迎来欢欢喜喜的大团圆。   舞伴双方应当牵着手彼此致敬,尔后顺势旋转一周,紧密相拥。   一片交握的双手中,温子曳断层地站在原地,神色茫然。   “少爷,”祁绚倾身而来,伏在他耳畔轻轻道,“抓紧我。”   “什么……?”   话音未落,温子曳蓦地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腰身,高举起来。   脚下悬空的失重感令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听话地揪紧了手底的衣料。   温子曳攀住祁绚的肩,被带着在半空中转了一大圈,投影花瓣在这个高度还未消失,他就像扑进了重重锦簇中,以一种新奇的角度俯瞰全场,晕头转向,心脏鼓噪得像要从胸膛跳出来。   惊呼被温子曳压在嗓子里,他几乎是滑落到祁绚怀里的。   “好玩吗,我的少爷?”祁绚贴着发顶问他,嗓音含笑。   温子曳深深呼吸两下,恼火地咬了一口他的肩。   咬完,心中的怒气宣泄干净,温子曳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放纵与刺激。   就算温乘庭在露台上看见他们,估计也认不出来自己,他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情,把脸面、礼仪、他人的看法,通通抛诸脑后。   感觉意外的不错。   被传染似的,温子曳又笑起来:“……好玩。”   “礼尚往来,”他拉住祁绚的手腕,“我也请你看一出好玩的戏。”   祁绚好奇道:“什么戏?”   温子曳保持神秘:“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舞曲落幕,他扯着祁绚,扶着面具,从侧边溜入了人群中。   临近的观众中有些注意到这对年轻人最后的出格行为,以为是害羞了,不好意思面对,纷纷会心一笑。   更多的,则将目光聚焦在舞池中央,那吸引了无数人视线的登对男女身上。   温家的大少爷和许家的大小姐,近期来往甚密——不知从何传出的消息,彻底勾起了众人的八卦欲望。   众目睽睽下,身着洁白长裙的女性缓缓抬手,伸向自己的面具。   而对面的男士,则显得有些意外和慌张。   他求助性地朝四周张望,发现大家都在看戏,面具后漆黑的眼眸掠过一丝迷茫。   祁绚对上他的眼睛,诡异地感到有点熟悉。   “少爷,这个人是——”   温子曳转过脸,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面具摘下,许忱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容暴露出来,她微微一笑,带着羞涩和拘谨,还有病理带来的苍白和脆弱,十分惹人怜惜。   “你好……我叫许忱,可以认识一下吗?”   她的身份坐实了传言,四下哗然。   嗅觉灵敏的已经开始思索温家和许家联姻的目的、后续政治形势的变动了,忙着吃瓜的却逐渐感到不对劲。   “温子曳怎么不动?”   “话说那是温子曳吗?我怎么感觉不太像?”   “你没看见那朵玫瑰?不就是温大少之前戴着的吗,这个品种只有温家花园里有种,边缘有一条银线,会反光的,你仔细看……咦?”   “等等,那就是普通的白玫瑰吧!”   “这人不是温子曳?那他是谁?”   舞池中央杵着的青年听到周围窃窃的议论,神情再三变化,他没有直接离开让许忱难堪,却也不肯摘下面具,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良久,他嘴唇蠕动,好像想说点什么。   在他说出话来之前,嘈杂的现场陡然传出一记古怪响动,一个光点凝聚在许忱的太阳穴上,青年顿时脸色大变。   “快躲开!”   灯光骤暗,他朝许忱扑去,把她揽进怀里。   刹那间,一道灼热的光束自他耳旁擦过,携带的尖锐气流割破了侧颊,鲜血连着面具一并跌落,红花般开在洁白的肩头。   许忱好像被吓到了,呆呆地望着他。   “有袭击!”   “他往那边跑了!警卫,警卫在哪里?”   人群的尖叫声中,青年不顾额角还在流血,神情阴沉地拧过许忱的下巴,盯住她发怔的眼睛。   “你疯了?!温子曳呢?你们怎么敢——”   许忱对他的质问置之不理,低眉撕开裙角,温温柔柔地说:   “你受伤了,我给你擦一擦血。”   “小春哥哥。” 第50章 去捉人   “为什么会是萧春昱?”   凉风习习, 月上梢头,祁绚背着温子曳穿梭在楼宇间,一边询问起刚刚的乱象。   温子曳伏在他肩头扬起脸,微微眯眼, 享受着这种俯瞰人间灯火的新奇感觉。   闻言, 他鼻音里发出一记轻哼, 懒洋洋地说:“给许忱的回礼。”   祁绚疑惑:“萧二少和许小姐有什么关系?”   “他们?”温子曳沉吟, “要是我和许忱结婚, 萧春昱未来会给我戴绿帽子的关系。”   祁绚脚下一个趔趄, 差点没摔下去。   “哈哈哈……”   笑声随着温热的气流一道拂过耳畔,高扬的音调,昭示主人难得的放纵和愉悦。温子曳揽紧了胳膊,小声说:“开个玩笑。”   这种不得体的话,即便是玩笑, 祁绚也未曾想象过会从温大少爷嘴里说出来。   他有点郁闷:“哪是玩笑,惊吓才对。”   “他们这么不般配吗?”   “我不是指他们。”   那就是指他了。   温子曳心情更好, 调侃道:“不是你怂恿我做坏事的么?这才说一两句混话,就受不了了?”   祁绚撇撇嘴, 没说什么。   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带着一丝从前没有的随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温子曳聊着天。   “所以,这就是萧二少和许小姐愿意配合你的原因?”   祁绚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   有情人迫于家仇, 不得不转明为暗,与反派联手, 在联姻舞会上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众目睽睽下的李代桃僵,责任与感情的纠葛,爱而不能, 欲语还休……   啊,大少爷变成反派角色了。   反派大少爷轻笑一声,打断了祁绚愈发离谱的脑补。   “你误会了,我之所以说‘未来’,是因为这件事还处于正在进行时。”   温子曳揪了揪不知道在发什么愣的契约兽的头发,“许忱喜欢萧春昱,不过,我看二少暂且没这个心思。”   “今晚的事情,的确是许忱配合我做的。至于萧春昱……”   他语气中满是漫不经心的高傲,“他不想配合也不行。”   祁绚不禁好奇:“你做了什么?”   温子曳继续揪他,眼眸斜睨:“猜猜看?”   好吧,他就知道,又要猜。祁绚已经习惯大少爷突如其来的猜谜游戏了,他陷入思索。   假面舞会、意外更衣、前襟上的白玫瑰。   这三个条件造成了信息的错位,温子曳利用昏暗灯光下的记忆点,顺利在演员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了置换。   萧春昱与他身形差不多,高矮胖瘦都很合适,身上的精英气质和优雅风度也极突出。作为替身而言,整个中央星或许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难怪能瞒天过海。   假面舞会被邀请跳舞不稀奇,在不知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只要许忱主动邀请,答应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问题在于,为什么萧春昱会戴上那朵白玫瑰。   “如果是我,一开始给他发送邀请函时,就会在上面动手脚……”祁绚代入自己的思维,企图获得一致,“直接通知他,舞会需要准备面具,并在胸口别一朵白玫瑰,轻而易举就能达成这个条件。”   但这也是极易被戳破的谎言——只要萧春昱来到舞会,就会发现除他以外,大家都没有这么做。   况且,如果萧春昱还是戴上了玫瑰,以他的身份,不可能无人发觉。   祁绚忽然意识到一个突破点:没错,以萧春昱的身份,出门吃个饭旁边都跟着各种谄媚的世家子弟,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他今晚的穿着?   他向来和温子曳不对付,不可能配合演出,温子曳想要故技重施制造意外让他更换衣物,也会显得太刻意。   除非……在面具揭下前,根本没人知晓他的打扮。   舞会开场前那段时间,萧春昱不曾在人前现身。   仔细想想,站在露台上时,他的确没有看到萧春昱的身影。   但温家举办重要宴会,连许家都邀请了,作为常有来往、明面上同属一派的萧家怎么可能不派人过来?   “少爷……”   祁绚心中的前因后果逐渐完备,他情不自禁地想笑,“你这不是很会做坏事吗?”   温子曳嗓音无辜:“哪有。”   祁绚说:“我猜,你给萧二少的行程制造了一点麻烦——你让他迟到了。”   “这种重要场合上迟到……”   传出去,萧春昱的脸大概都丢光了。   “我猜的对吗,少爷?”祁绚问。   他朝后偏了偏脸,风将额发扬起,温子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雪白的长睫,挺直的鼻梁,还有漂亮的、不停开合的唇线。   他心中微微一动,揪着祁绚头发的手不自觉就往下颌爬去。   “答对了。”   夸赞一般,温子曳的手指在兽人张启的唇瓣上点了点,一触即分。   然而,那种被晚风吹得微微干燥、发凉的柔软触觉,却像深深刻进了印象中,又由于情绪的起伏产生错乱,开始发烫。   烫得温子曳声音都有点喑哑:“不愧是……我的契约兽,真聪明。”   “但我也没骗人。”定定神,温子曳为自己正名,“我只会偷偷做坏事,不像你,喜欢在人前做。”   祁绚:“……”   说得他好像个变态。   温子曳又笑起来,片刻后才道:“嗯,你既然想通了这点,剩下的问题也跟着来了。”   祁绚心领神会地接上:“——少爷做的坏事破绽太多,手段太粗暴,打算怎么瞒过精明的老爷?”   温子曳戳他的脸,有些无语,他发现祁绚在解锁笑容后,连着从前娇生惯养的顽劣也一并解锁了:“还‘精明的老爷’……你在说书唱戏吗?”   祁绚躲了一下,没躲开,被戳得支吾地说:   “你没有跟许小姐跳舞,现在舞会也被破坏了,说不定还会殃及后续的生日宴。这样落温家的面子,少爷的父亲一定会追查到底,你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做,是第一嫌疑人。”   “萧二少那边查起来很容易,即便你能将事故做得天衣无缝,那封邀请函也是不折不扣的证据——就算你将邀请函也处理好,看过信的二少可不会帮你圆谎。”   “面对这个致命的问题,请问少爷打算怎么解决呢?”   温子曳不慌不忙:“我们现在就在解决。”   口袋里的小锡兵“滴滴”作响,不断发散出反监控的磁场波,拜其所赐,祁绚得以放开速度,全力在高楼大厦间穿梭。   前方的黑点越来越大,那是在舞会上发动枪击的罪魁祸首。   眼见着就快要追上,温子曳失去了玩猜猜看的时间,大概交代了一下对面的身份和来历:   “还记得在空中花园那天,跟踪我与许忱的那只兽人吗?”   事情刚过不久,祁绚自然记得,不仅记得,还印象深刻。   他点点头:“京九,许凝的‘契约兽’之一。”   似乎很得许凝的信任和器重,上回负责把望川狼送来的人也是他。   不过,即便用了“担心姐姐才指派过来”这样的理由作为掩饰,疑点仍旧很多,这只兽人本身就充满蹊跷。   更别说,温子曳最后还语焉不详地示意他,京九是许忱故意推到他们眼前的。   祁绚向前眺望,遥远而高速移动的背影无法分辨形状:“那是京九?”   “嗯,他可是许忱送给我们的大礼。”温子曳微微一笑,“不好好利用怎么行呢?”   祁绚不解:“他为什么要袭击许小姐?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因为啊,我告诉他,一旦温许两家联姻,就会全力推进与北星域的二次和谈。”   温子曳话音刚落,祁绚的脸色便微微一寒。   他托住温子曳膝弯的手臂都不由用了点力气:   “……他是雀巢的人?”   接着,他又想到什么:“这么说来,那只望川狼果然也是了。望川狼是萧春昱送给许凝的,而京九……”   温子曳说:“京九来自长乐天。”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祁绚眸中划过一道讥诮的冷芒。   他丝毫不感到意外,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最适合孕育脏东西。   “萧家与长乐天有关、长乐天里藏匿着雀巢……”几个呼吸间,祁绚就想明白其中的关联,皱了皱鼻子,“这么说来,难不成萧家和雀巢……?”   要是真的,牵扯可太大了。   就算不是,只要拿捏住这件事进行威胁,萧春昱吃再大的亏也得捏鼻子认下去。   大略清楚了温子曳的打算,祁绚把心思放回当下,问道:   “既然京九和那只望川狼是同伙,那所谓的‘伤重而亡’是他编出来的谎话?他暗中放走了对方?那家伙还活着吗?”   温子曳摇头:“我去看过尸体,是真的。”   祁绚沉默了一下:   “这组织就这么邪门,总据点捣毁三年了,还不肯善罢甘休,甚至成员狂热到愿意为之去死?”   温子曳眼神闪了闪,同样觉得古怪。   他脑海里忽然窜过什么,似乎十分熟悉的印象。   他想起望川狼的那双眼睛,这世上,当然有人不怕死,但正常人谁会没事找死?   无论是那匹满口谎话的狼,还是眼前貌似老实的京九,好像都不太在乎自己的下场。   扰乱舞会,或许会导致联姻延后,却无法彻底磨灭这一打算,除了拖延时间以外毫无意义。   这么颗埋在许家的钉子,却愿意为之献出性命。   雀巢对于兽人的洗脑就如此严重?   还是说,有其他什么因素……唐究的实验,到底论证了什么?雀巢的兽人,究竟哪里特别?   “也许,今晚就能得到答案。”   凝视夜空,温子曳一瞬思考了许多,最终缓缓说,“祁绚,再快一点,趁早捉住他。”   “我们需要赶在温家警卫到来之前了结,能做到吗?”   祁绚轻轻呼出一口气,夜间的寒冷令其转为白雾,缓慢腾空。   他视线如刀锋般寒酷,冷冷道:   “——遵命,少爷。” 第51章 不会死   夜的霓虹流星般从身边划过。   中央星内环圈, 政治军事重地,城区中央有高空禁飞令,监察机器人和警卫队每隔五分钟巡查一遍,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高度重视。敢在这里闹事的人, 一般不出半个星际时就会落网。   然而今晚, 严密的守备却大开绿灯, 一路畅通无阻。   “沿途警戒网全部关停、中枢站无响应……雀巢对联邦的渗透竟然已经到达这种程度了么……”   温子曳伏在祁绚背上, 也没闲着, 个人终端早已启开, 搜集着方圆一里内的所有信号数据。   他的眸光随着晶屏上的信息不断闪烁,唇边微笑愈发耐人寻味。   “若非这回诈出条大鱼,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一群残兵败将,究竟怎么做到的?靠他们不为人知的洗脑术吗?”   祁绚听见温子曳的自言自语,轻哼一声:“抓住他就能知道了。”   他用目光丈量一番与前方身影的距离, 虎牙磨蹭着下唇,微微发痒。   “少爷, 抱紧我。”   闻言,温子曳当即放下终端, 双臂缠住自家契约兽的肩颈,腿也紧紧盘上对方腰侧。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确保不会被甩脱。   这种完全由另一个人支撑的感觉十分新奇,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肌理颤动的变化。   绷直的脊背透出庞大的力量感, 亟待爆发,温子曳觉得自己简直像抱住了一枚导弹。   接着, 他真就如导弹一般“飞”了出去。   整整十秒,他们在天空中滑翔。   急促的风在耳畔呼啸,温子曳在间隙中勉强撑起眼皮, 第一次发现月亮离他那么近。   皎洁无暇的光辉映亮了大楼的阴影,还有京九闻声回头时讶异的神情。   “是你们……?!”   回答他的,是扼住咽喉的一只手。   绞臂接连锁喉,没有给敌人任何反应时间,三人随着重重一道响动摔落在地。   温子曳听到下方清脆的骨骼断裂声,电光石火,战斗已迎来开始和结束,白发青年冷冽地低垂下头,脚底踩着的男人张大嘴,却喊不出声,不断发出“咯咯”的痛吟。   温子曳松开手,从祁绚背上跳下来,笑眯眯地和京九打了声招呼:   “晚上好,又见面了。”   “嗬呃……”   即便落入囹圄,兽人也不见慌乱,满脸写满讥嘲。   “嗯,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大概理解。”温子曳慢条斯理地扶了扶眼镜,“放心吧,我暂且不会杀你。”   他端详着京九因窒息而逐渐扭曲的脸,在恰当的时机喊了停。   盯住那双已经有些不清醒的眼睛,温子曳露出一丝怜悯的表情,无比居高临下的神态,与他温柔的眉眼融合在一起,竟然显得十分悲悯。   “我知道你们不怕死,但,世上令人生不如死的办法多得是。”   他嗓音和煦,如同与眼前之人深刻共情。   “我很好奇,如果落在我的手里,这一回,还会有人像你当初杀了那只望川狼一样,冒险帮你解脱么?”   “——”   京九瞳孔骤缩,他死死盯住温子曳,之前的平静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却并非恐惧,而是一股流脓般的潺潺恶意。混杂着贪婪、轻蔑、无机质的冷漠,说不出的邪祟,打量二人时就像在打量两块案板上的猪肉。   这种目光太熟悉了,温子曳皱了皱眉,和上回那只望川狼的眼神一模一样。   ……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   似是而非的印象更加清晰,越是抓住不放,太阳穴越是突突地发疼,宛如有什么在里头横冲直撞,又像神经血管被割断了一茬。   温子曳对疼痛不管不顾,执拗地向记忆讨要答案。   冷汗簌簌落下,视野被汗水和生理性眼泪模糊。   模糊中,面前的视线似乎穿越了时空,与三年前的一幕重合在一起。   填满恶意的眼神,熟悉的面容绽放狰狞,颈上银光闪烁的标记环,悍不畏死朝他咬来的血盆大口,还有耳边苏枝惶然的尖叫……短短几个闪回画面,竟漫长到难以忍受。   “……少……”   “……少爷!”   温子曳猛然惊醒,整个人如同刚从水中捞出,脊背湿透。   脑海仍在抽痛,他抹去眼角的水珠,对上祁绚回眸忧心的目光。   那双绀紫色的瞳仁无比澄澈,一瞬带给温子曳莫大的慰藉。   “我没……”温子曳本打算出声让他放心,然而,一阵不详的直觉陡然在此刻攀上后颈。他想也不想,厉声喝道:“祁绚,离开那里!”   没有多问,祁绚毫无犹豫,登时松开对京九的掣肘,一个翻身跳到了温子曳身前,将他往后拦了拦。   几乎同时,只听“咔吧”一声,原本被按倒在地、动弹不得的兽人的脖颈以一种生理上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咬了个空。   利齿在月色下寒芒涌动,犹如刀刃一般锋利。   ——京九的种族剑齿鳄,成年个体的咬合力堪比大型碾压机。   倘若祁绚还留在原地,此刻手腕大抵已被粉碎。   “真可惜……咳咳。”   破损的嗓音从断裂的咽喉中发出,四面漏风,忽轻忽重。京九歪歪扭扭地从地面爬起,扶正了脑袋。   很难想象这个人还活着,诡异的事态发展令祁绚的警戒点达到了巅峰。他护着温子曳,往后退了两步,企图先拉开距离。   “想走?太晚了。”   京九舔舔嘴唇,神色完全卸去了伪装,呈现出一种近乎灼热的贪婪。   他鼻子耸动两下,像是闻到了食物鲜美的香气,陶醉地喃喃自语,“多美味的血肉啊,尝过一口就再也忘不掉……你怎么可能是D级兽人?”   “血肉……”   温子曳神色一沉,顷刻间,他便想起长乐天不翼而飞的那些兽人尸体。   他捉住祁绚横在身前的手臂,向前走了两步,不悦地甩出一记眼刀,示意对方站到自己身后。   “哦,温少,你也别急。”京九呵呵一笑,垂涎欲滴地望着两人,“虽说三年前的那场行动,它们下口重了点,差点不小心把你折腾成残障。但再怎么样也是天生A+级别的精神力,品尝起来,应该和普通D级天差地别吧?”   这段话暴露出的信息量不小,温子曳眯了眯眼,笑容不变:“说这么多真的好吗?这么有自信留下我们?”   京九咧开嘴,不屑地笑出声:“无知者无畏。”   生平首次被人评价“无知”,温子曳唇角挑得更高,心底则更加慎重。   他不明白京九站在他们面前放大话的倚仗是什么,靠那具和丧尸一样的古怪身体吗?   即便他早有心理准备,现在的情况也太奇怪了。   如果京九本就具备这种手段,刚刚为何不直接使出来,反而一脸视死如归?难道暴露能力会比死亡来得更严重吗?   这已经根本无法用“不怕死”来形容了,更像是……   “不会死”。   温子曳一惊,心中的许多猜测突然有了方向。   他正欲试探,身后,祁绚忽而冷然出声:   “无知的人是你。”   温子曳眉心一蹙,不赞同地往后瞧去,迎上祁绚凝重的目光。   他朝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随即微微扬起下颌,高傲地说:“尽管不清楚你是怎么看出我不是D级兽人的,但是京九,我的实力远非你能想象。你以为,少爷为什么偏偏挑了我当契约兽?”   “他挑你?”京九嗤笑,“难道不是他趁人之危,给你戴上了标记环吗?不然,你一只S级兽人,何必听他这么个废人的话?联邦也只这么点手段能看了。”   祁绚脸色一寒,像是被戳穿了心事,恼羞成怒:   “你不过是个C级的剑齿鳄,就算会些古怪的招式,以为这就能与我相提并论了吗?”   “和你相提并论?哈哈哈哈哈……”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京九笑得前仰后合。   笑完,他高高在上地掠来一眼,语调奇异:“也难怪,毕竟你根本不明白我是何种存在——我啊,和你们从来不在一个层面上。”   “再高的等级,再强的身体,要是连真正地伤到我都做不到,又有何用呢?”   “乖乖成为我的盘中餐吧,这是你们这群猪猡存活的唯一意义!”   “……”   祁绚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还没开打就得意忘形的家伙,默默地通过契约打开队内频道:【少爷,发现了吗?】   【嗯,试探得不错。】   祁绚皱皱鼻尖:【以兽人的血肉、联邦人的精神力为食,折断脖子还不会死,甚至放言不可能被真正伤到……这是什么生物?他真的还能称得上是“人”吗?雀巢究竟对他做了什么改造?】   【以联邦目前的医疗科技水平,就算有,也不可能大规模、短时间地达成。】   温子曳沉吟,【京九的履历很清白,没多少疑点,儿时在长乐天的“配种圈”里出生,后来被许家人买下,当作预备契约兽培养,最终被许凝挑中,一直带在身边……基本没有接受改造的机会,除非从小就携带了相关基因。】   如果雀巢的技术到达这种程度,还反什么联邦,轻而易举就能竞选上首长。   【先不论这个,祁绚。】温子曳说,【发现了吗?他话里的破绽。】   祁绚点头:【倘若当真不可能被伤到,雀巢的人早就统治星际了。可如今他们还在躲躲藏藏,不敢明面出现。】   【这说明,】温子曳接道,【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够“真正”地伤害到他。】   【并且这一办法,是他认为我们不可能做到,在联邦却并不罕见的……】   答案很明显了。   两人相视一眼,心领神会,异口同声。   【——契约。】 第52章 相信我   在今天之前, 温子曳一直以为,离间兽人与人类,只是雀巢针对联邦的一种手段。   今天的发现却让他意识到,这盘棋并没有那么简单。   面对两个“死人”, 京九根本无需说谎, 他所表现出的自视甚高, 恐怕也不允许他说谎。   由他透露出的信息, 再联系上现实和他们之前的线索, 一个假说逐渐成型——   雀巢能令兽人转变为不死的怪物, 唐究的实验对象正是它们,而这种怪物畏惧契约。   通过契约进行战斗,由兽人使用人类的精神力,大概率就是“真正”伤害到对面的办法。   京九判断出祁绚并非D级兽人,却还是觉得温子曳在三年前的事故中被废, 可见他并不认为两人之间的契约是真实的。   祁绚稍加试探,差不多确定了这一点, 更加佐证了假说的成立。   这下,京九如此有恃无恐的态度也有了解释:   一个废人显然无法契约高等级的兽人, 应用标记环进行的伪契约毫无作用,温子曳和祁绚不可能有办法对付他。   但温子曳仍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人真的能“不死”吗?   以现有的科技水平来说,脖子像那样被折断后, 就算能借助仪器或特殊药物维系一段时间的生命,也不长久, 必须尽快进行手术。   否则,呼吸系统受阻造成的缺氧,会在短时间内导致意识丧失, 接着就是细胞坏死、全身功能障碍……   可京九直到现在依旧活蹦乱跳,甚至慢慢能正常说话,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哪怕是以S级兽人的自愈能力,浸泡在治疗舱中,用上最好的营养液,速度也远不能及。   温子曳想知道,这个怪物还能表现出怎样惊世骇俗的特性,又打算如何对付祁绚这样一个身体素质到达个体巅峰的存在。   他眼神微闪,本欲直接开口让祁绚出手试探一番,然而,话到嘴边,他突然罕见地开始犹疑起来。   温子曳行事,一向是不吝啬于冒点风险的,毕竟风险总是和收益并存。   对赌时那种摇摇欲坠、大厦将倾的威胁,就和他喜欢的每一场游戏一样,只会带给他新奇、刺激、成就感,和全力以赴的畅快——倘若利益足够,他甚至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放上天秤。   在他看来,这次有机会不探一探底,以后对付雀巢时难免要多受掣肘,就算危险一点,也是值得的。   不过,祁绚和他不同。   温子曳清楚,这只雪原狼虽被他挑动起过胜负欲,也拥有在突发危机中保持冷静思考的能力,骨子里却是平和的、稳妥的。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是祁绚长达十年的流浪生涯留下的习性。   没有什么会比活着更重要,在察觉到危险时,就应该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让他来选,他一定会决定在第一时间尽最大的努力,趁其不备,将京九彻底杀死。   分歧近在眼前,换作平时的温子曳,可能已经理所当然地下令了。   他是祁绚的主人,祁绚是他的契约兽。   他想要把这匹狼驯养成他的狗,岂有让步的道理?   但……   “这不公平。”   “少爷……你真把我当成你的狗了吗?”   白发青年的脸在面具下看不清晰,抿起的薄唇和沉凝的语调却可见低落。   那副模样让他不得不反思:他的独断专行似乎在伤害对方某些柔软的感情。   温子曳皱着眉,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不虞。   他朝后瞥了一眼,对上那双在暗夜中熠熠发亮、如同水洗过的宝石一般的眼瞳,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他的契约兽能多笑一笑的。   【祁绚。】   【我在,少爷。】   温子曳顿了顿:【我想先试一试他都有什么招数,日后也好针对……你觉得呢?】   略带商量的口吻,令祁绚顿时大感意外,以至于有点受宠若惊。   他奇异地望向温子曳,尔后,眼廓微弯,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好。】   发生在契约中的这段对话,京九自然无从得知。   他半是狞笑,半是嘲弄地望着对面沉默的两人,宛如在看一出即将上演的好戏。   这样又僵持了片刻,温子曳放沉脸色,寒声道:“故弄玄虚,靠这点小把戏,以为就能吓退我了?祁绚——”   祁绚走上前来。   温子曳垂眸,扶一扶眼镜,淡淡吩咐:“把他的四肢折断,脊柱的骨头拧碎。我倒要看看,这回,他还能不能再站起来,和我讲笑话。”   祁绚点头:“是,少爷。”   他揉了揉手腕,维持着面上傲慢的冷漠,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朝京九一步步走去。   事实上,他的神经已经绷成一条细线,谨慎到了极点,京九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不要太紧张,放松一点。】   温子曳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相信我,我会在后方支援你。】   【有什么不对,立即使用我的精神力,明白吗?】   大少爷总有种魔力,好像无所不能,一切难题到了他手中都会迎刃而解。   听温子曳这么说,祁绚竟真的放松许多,身后有人帮忙兜底的感觉并不坏。   他定定神,上下打量着抱臂不动的京九,男人神情轻蔑,完全没有将来人放在眼里。   大约近身五步以内时,祁绚忽然动了,放在温子曳眼中,宛如身形闪烁,转眼就到了京九面前。   “啊——!!”   只听“咔嚓”几下,重叠在一处的声音,与凄厉的惨叫一同响起。   连皮带骨血淋淋的四条部位飞向不同的方向,接着,京九“噗通”倒在了地上。   祁绚等待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揪起京九的头发,发现他颤抖着嘴唇,脸色惨白,眼神怨毒地瞪来。   “啊……呃……你……你……”   他看上去像是想咒骂两句,却疼得失去了力气,只能不断发出模糊的气音。   祁绚二话没说,先卸掉了他的下颌,接着,踩碎了他的脊柱。   再去看京九,兽人两眼翻白,已然因为过度疼痛昏厥过去,失去了意识。   温子曳捡起一条落在不远处的胳膊,仔细捻了捻皮肉,又观察一番骨裂的断面,没有发现和正常兽人的区别。   这时,祁绚突然道:   “他还活着,但声息正在飞快减弱,这样下去,不要半分钟就会死!”   温子曳一愣。   京九的死亡很正常,粗暴地折断四肢、踩碎脊柱,光是失血量就足够一命呜呼了,更别说内脏受损之类的重伤。   可刚刚还在耀武扬威、宣称不会被真正伤到的家伙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才更令人奇怪。   事态的发展又一次转变了风向,温子曳蹙紧眉,喃喃低语,“不对……”   他忽略了哪里?   京九想做什么?   思索间,手上陡然一重,不远处传来祁绚急促的叫声:“扔掉!”   温子曳一个激灵,想到了手里握着什么——京九的断肢!   经由断肢再生,这种匪夷所思只会出现在科幻电影里的事情,居然会在现实发生?   他试图狠狠将重物甩出去,却被反握住。   断臂的裂口犹如泡发的海草一般般鼓动着、壮大着,不一会儿就有了赤.裸的人形,惊悚又万分恶心。   见扔不掉,温子曳立刻从空间钮中取出光能枪来,对准自己被抓住的手就是一枪,能量光束一并洞穿了两只手。   这怪物分明不合常理,却能感知到疼痛,下意识松了力气。   温子曳得以抽出开了一个洞的手,往后退去,好在能量光束烧焦了皮肉组织,没有出太多的血,只是看着有些可怖。   摆脱了那只手,粒子装甲顺利开启,温子曳还未来得及喘息,脖颈就从后边被缠住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京九的嘴也从人形肉块里长了出来,狰狞地怪笑着,“温大少爷,你跟你的走狗,可真弄得我好疼啊……疼得我都不想杀你们了!”   “怎么能让你们这样轻轻松松就去死?我一定会一片一片割下你们的肉,一点一点叫你们绝望,让你们哭着跪地求饶……才能报我今日之辱,以解心头之恨!”   隔着粒子装甲,温子曳暂且呼吸自如。   他冷笑一声,不屑地挑衅:“你这种怪物,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有选择,你根本不可能愿意承受那种痛苦,换来偷袭的机会。这恰恰说明你的能力依旧受到躯体的限制,在攻击方面极其欠缺。”   “就算你的再生能力异于常人,伤不到我们又有什么用处?我劝你赶紧放开我,我的能量结晶可带了不少……”   京九怒极反笑,森然道:“温少该不会以为,这么一个薄薄的罩子,就能防住我了吧?”   他张大嘴,一口向温子曳的肩头咬去。   与此同时,温子曳只觉太阳穴一阵尖锐的刺痛,驱使粒子装甲的精神力被强硬地抽取,宛如在被凶猛地撕咬。   这种感觉诡异的熟悉,温子曳知道,大概率是因为三年前,他也被如此对待过。   精神力牵扯着一个人的记忆、认知、思维……   他与此相关的记忆,曾被和京九一样的人“吃”掉了。   再这样下去,他的精神力或许会像以前那般崩溃——事实上,如非他当年受到巨大刺激,临场突破了S级,现在就真的是个废人了。   温子曳不敢托大,收敛起精神力,关闭了对粒子装甲的供应。   下一刻,失去防御的颈项就被狠狠掐住,兽人有力的五指没入皮肉,勒住喉骨。   肩头也被咬破,渗出鲜红的血液,一点一滴染脏了礼服。   疼痛和窒息没有令温子曳变色,但他微微皱了下眉——因精神力被入侵,与另一个人的波长亲密共振的异样感。   祁绚的嗓音像是贴着耳畔发出,低低的,冷冷的,喑哑也掩盖不住声线的清润,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对温子曳下令:   【少爷,相信我——偏头。】 第53章 打配合   夜风徐徐。   大厦楼顶一株绿植叶片上的露珠“滴答”一声, 向地面坠去。   疼痛与窒息交杂,混合着精神力裸裎相对的亲密感,令温子曳浑身战栗。只在这一刹那,他生平首次没有思考, 听从了他人的命令, 下意识将脸别开。   光束擦过他的发梢, 洞穿了京九的眉心。   张狂不屑的狞笑凝固在男人脸上, 颅骨粉碎后的残渣混合着鲜血与脑浆, 从额头的血洞中蛇行而下, 很快涂遍了大半张脸。   他眼底还残留着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你们……不……这不……可能……”   像是难以置信,又无比懊悔,京九干涩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字句。   在直接破坏大脑的致命伤下,他甚至没能说完完整的一句话, 声息便如同风中残烛,转眼消散殆尽。   “砰”地一声, 兽人高大的身躯无力滑落在地。   他掐住温子曳脖颈的那只手随之跌落下来,牵连着温子曳也一个踉跄。   但迎接他的既不是冰冷的地面, 也不是恶心的尸身,而是轻柔的怀抱。   “咳咳!”   温子曳从缺氧中缓过气来,正对上一双忧虑的绀紫眼瞳。   “少爷……你感觉怎么样?”   说实话,不太好。温子曳难耐地皱了皱眉。   肩膀的伤不重, 疼痛倒还不算什么,问题是, 他们的精神力仍然紧紧相连在一起。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在感官中明晃晃地昭示着存在。情绪、思维、乃至当下的感受,彼此的一切都似乎触手可及,毫无隐藏的余地。   他很讨厌这种被窥探的感觉, 这令他极度不安。   祁绚很快察觉到了大少爷心底的抗拒,抿了抿嘴唇,颇为不自在地将人放开。   “抱歉,一时情急。”   他瞥了脸色苍白、眉头紧蹙的温子曳一眼,小声,“精神力……我不小心抽多了一点,貌似暂时回不去了。”   轻轻的一句话,经过契约无限放大,简直像贴在耳畔呢喃,尾调勾得温子曳耳根一阵发麻。   温子曳不想说话,何止是一点,差点没把他抽干。   他沉默片刻,才慢吞吞地扶好眼镜,恹恹地说:“你用的那把枪,我改造过,能量转化率比一般型号高很多,所以发射所需损耗的精神力量级小很多。”   “……”   “刚刚你抽走的精神力,发射一千次都足够了。”   温子曳很难解释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动机,他其实并没有责怪祁绚的意思——毕竟整件事都怪他太轻率大意,没能料到京九的手段诡谲到这个不讲科学的地步。   小狗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救主人心切罢了。   然而,明白归明白,情绪却不听话。   就如孩子受了委屈、或者生了病,感觉不舒服,就会下意识去找可以信赖的人,撒娇抱怨。   温子曳觉得自己好像在做类似的事情。   他有些难堪,抬眸看见祁绚望来的眼神略微古怪,想起此刻对方能感知到他的大致想法,不禁愈发懊恼。   “……没轻没重,下不为例。”   最终,温子曳淡淡训斥了声。   可惜在场两人心知肚明,他这哪是训斥,分明是底气不足、落荒而逃。   祁绚清咳两下,好歹没笑出声来:“嗯,我知道了,少爷。”   但他能感知到温子曳的情绪,温子曳自然也能感知到他藏起来的笑意,一时间恼羞成怒,借着扶正眼镜的动作斜睨了自家契约兽一眼。   对于素来奉行喜怒不形于色的温大少爷而言,这样的表现简直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   【不好……怎么有点可爱……】   错觉般的念头一闪而逝,温子曳僵了僵,旋即匪夷所思地盯住祁绚。   可爱?他?   确定脑袋没问题?   祁绚沐浴在大少爷质疑的眼神下足足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瞬间窘迫得耳根绯红。   “我……不是……”   他磕磕巴巴地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脸上越来越烫,令温子曳也突然非常不好意思,垂下眼睫,血色不受控制地沾染上双颊。   他没有害羞,温少斩钉截铁地想——绝对是契约共感的问题!   温子曳脸一红,祁绚就更难为情了。两相裹挟之下,雪白的尖耳忽地从发顶钻了出来,不自然地翕动着,尾巴也探出礼服外套,在背后扫来扫去,绷直又打弯。   像极了在撒欢的小狗。   温子曳下意识:【真可爱……】   然后他就看到祁绚的耳朵和尾巴动得更频繁了,如同战栗。   “少爷……我错了……”   祁绚按住耳朵,轻声呻.吟,“我们说点别的……”   温子曳深呼吸好几遍,勉强平复下来,走到被搁置半天的京九身边,泄愤似的踹了这具尸体一脚。   “行了,保持冷静,言归正传。”他说,“过了这么久都没再活过来,看来这家伙是真的死了。”   祁绚走到京九起初的身体旁,观察片刻道:“这边也没气了。”   他将那具尸体也搬过来,两个死状不同的京九放在一起,极尽诡异。   “能通过肢体重生,却会被光能枪杀死……看来契约果然是掣肘【他们】的关键。原理是什么?波长的共振?生物磁场?”温子曳摇摇头,“算了,这种怪物的存在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祁绚问:“以联邦的科技水平也无法达成?”   温子曳回答:“目前,不,百年内都不太可能做到。”   祁绚沉吟:“那他——他们,究竟是……”   “不知道。”温子曳眯了眯眼,“长乐天,萧家……么。”   或许,他一直当成乐子逗趣用的萧二少爷,隐瞒了很多秘密。   “先不多说了,祁绚。”温子曳唤道,“把他们拎着,趁警备系统还没复原,我们回去了。”   他想到被留在舞会上的许忱和萧春昱,饶有兴味地笑了笑,从空间钮中取出一朵雪白干净的银纹玫瑰,好整以暇地别在襟口。   “走吧,我父亲那边,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   温家主宅灯火通明。   宾客已紧急疏散至安全的地方,偌大前厅,就只剩下温乘庭和温形云两个人。   气氛沉凝,温形云用余光偷偷打量自己喜怒难辨的父亲,没从那张到现在还面带微笑的脸上瞧出任何东西。   忽然,温乘庭道:“形云。”   “是!”   温形云一个激灵,挺直了脊背大声答应。   这副不经事的模样令温乘庭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问:“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这件事?”温形云琢磨着,心里一虚。   他自认还算了解他哥,也知道温子曳和祁绚感情正好,不太会安安分分地与许家联姻。   出了这档子事后,第一反应就是果然——虽然闹的有些过火,父亲好像不会轻易揭过去,一副等人出现就兴师问罪的态度。   但盲目相信自家哥哥的温二少爷觉得,温子曳既然敢这么做,就一定有办法圆回来。   所以他站在这里等得非常有底气。   面对温乘庭突如其来的问话,温形云慌了慌神,努力若无其事地说:“还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袭击,哥哥也不见踪影,等调查结果下来以后,我才能进一步做出判断……”   “我问你。”温乘庭听完他的糊弄文学,淡淡道,“你认为,今晚的意外,是出自子曳之手吗?”   温形云心头一跳,父亲这是知道了?   他还想挣扎一下:“……不能吧,哥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温家的名声受损,对他没有好处。”   温乘庭道:   “今晚是你的生日宴,按照温家原本的决定,将会对外宣布由你正式接受相关事宜。倘若,他是不希望你继承温家——”   “不可能!”   温形云暂且还没学来温乘庭八风不动的涵养,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话头反驳道,“怎么会因为这个……哥哥本来就比我更合适当继承人,如果他有这个意思,我随时愿意让位,哪里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是吗……”   温乘庭深深看了小儿子一眼,像是重新认识了他,“那就记住你今天的话。”   说完,他重又沉默下去,定定地凝望着窗外夜空,不知在思索什么。   没过多久,一道影子从露台后方钻出。   温乘庭的契约兽宿铭凑近主人,低声禀报:“家主,找到大少爷了,他受了点伤,正在治疗。”   “另外……大少爷抓到了那名袭击者,确认是许家少爷许凝的属下,京九。人已经死了,光能枪的创口,从额心一击毙命。”   温乘庭颔首:“等处理好伤势,一会儿叫他来见我。”   “是。”   宿铭应完,有些犹豫,没有第一时间退下。   “怎么,还有问题?”   “家主,听大少爷说,”宿铭轻声,“那个叫京九的,也许和雀巢有联系……”   温乘庭的眼神蓦然一冷。   这个组织曾残酷地夺去了他血亲的性命,又毁掉了他费心栽培的孩子的精神力。与他的仇恨可谓不共戴天。   三年前,已经被端掉老巢的雀巢,居然还有余党吗……   若能量大到还能在温家的宴会上兴风作浪,单靠如今温子曳的战力,单枪匹马,究竟是如何将人捉住的?   温乘庭眸色一沉。   “我知道了。”他说,“宿铭,去帮我查一个人。”   “是,但凭家主吩咐。”   “祁绚。”   “祁绚?”宿铭不解,“他所有的履历和档案,家主不是都已经过目了?”   “不是这个祁绚。”   温乘庭说,“是北星域,银月帝国——那个死去多年的玉脊雪原狼小王子。” 第54章 你走吧   “来了。”   温乘庭从终端屏幕中抬起头, 视线幽幽地落在桌前面带微笑的长子身上。   温家宗祠与主宅相距不远,古旧的石砖墙壁隔音一般,能隐约听见从那边飘来的言语欢笑。   在专业人员的安抚和赔礼下,宾客的情绪已重新镇定, 正式开启了今晚的重头戏:温二少爷的生日宴。   而这一边, 温子曳也迎来了今晚的重头戏——   “对于今晚的事情, 子曳, 你有什么想向我交代的?”   温乘庭的声音不疾不徐, 神情也与往常无异, 无需多言,他只是负手静静地站着,带给温子曳的压力便不亚于那个能力诡异的京九。   不过,他对此也早有准备。   “父亲在说什么?”   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困惑,温子曳道:“该交代的, 我应当都第一时间通知与您了。您如有哪里还不明白,我可以再说一遍。”   他清清嗓子:   “经调查, 袭击者是许凝许少爷带来的兽人,名为京九, C级剑齿鳄属。自小作为许少的预备契约兽培养,后来虽未缔结契约,却也被选中戴上了标记环,一直潜伏在许少身边。”   “这一回, 他利用许少对他的信任,携带武器混入了舞会, 伺机动手。目的嘛……”   说到这儿,温子曳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道:“他是雀巢余党, 很可能是冲着我来的。只是不知为何搞错了目标,让许小姐差点遭殃。”   “‘不知为何’?”   温乘庭单单将这四个字拎出来,眼眸深邃地锁住温子曳,“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是你一手安排的吗?”   “父亲,下结论要讲证据,这是您教育我的。”   温子曳不慌不忙地说,“我就算再有人脉,手也不至于能伸到雀巢里边。”   “那些家伙和我有血海深仇不说,还恨不得将我除之后快。我如何请得动、又为何要去请?”   他的语气平淡中透着一点委屈,好似受了天大的冤枉,理直气壮地反问回去。   对于长子毫无破绽的表演,温乘庭屈指敲了敲桌面:“何需你与雀巢有关系?就算是敌人,有时也可用作手里的刀刃,些许信息上的误导,很简单,不是吗?他袭击的是许忱而非你,就是最大的证据。”   “至于你的目的……”   温乘庭轻轻一哂,没说下去,两方对此心知肚明。   有主见如温子曳,又怎么可能甘愿联姻?   从一开始,温乘庭就没觉得能成功。   这件事,要么温子曳做得漂亮,叫他没法追究;要么他捏到温子曳的把柄,逼他乖乖回到温家。   不过博弈而已。   “舞会人多眼杂,他带的武器还是旧式的激光枪,准头不好很正常。谁说他的目标是许小姐?”   温子曳轻飘飘地说,“毕竟,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把和许小姐跳舞的那位当成我了,不是么?”   “所以。”温乘庭道,“为什么不是你?”   他的目光骤然冷凝,直直刺向温子曳,不怒自威。   好像只要给出的答案有任何破绽、或是令他不满意的地方,他就会以雷霆手段让忤逆他的人付出代价。   面对星域议长的压力,温子曳依旧不为所动。   “父亲,这个问题,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他扶了下眼镜,一摊手,无辜道:   “我按您的吩咐,和许小姐约好了信物准备在舞池会面,谁想换身衣服的功夫,舞伴就被人抢了?后来出事,我忙着去捉凶手,更是顾不上这个。”   “要是拿这件事来怀疑我,我可太冤枉了。”   温乘庭问:“为什么中途更衣?”   “这就要问您的岳家人了。”温子曳似笑非笑,“舞会上,我和苏少发生了一点口角。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撞倒了临近的香槟塔,泼了我一身,不换也不行啊。”   温乘庭挑眉,视线移向温子曳的胸口。   因为上一身被血染脏,温子曳又换了套装束,短短一个晚上,他更迭了三种风格不同的礼服。   唯一不变的,就是这朵作为信物使用的白玫瑰。   “假面舞会,惹眼的信物,认错人,受袭……”   一个个词被温乘庭缓缓吐出,他唇边笑意淡薄,“你要与我说,这一切都是巧合?”   “无巧不成书,父亲。”   温子曳坦然点头,“我有什么必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如果是我刻意安排,您随便发消息问一问当事人,就水落石出了。还是说……”   他的笑容弧度接近讽刺:   “您觉得,就连萧家少爷,也会帮我圆谎、受我指使?”   ——问题就出在这里。   如此简单的把戏,拆穿起来也很容易。   倘若和许忱跳舞的是余其承之流,温乘庭已经可以直接给温子曳定罪了。   然而,涉及其中的,偏偏是最不可能帮温子曳做局的那个人。   萧二少爷,萧春昱。   他将温子曳视为宿敌,看不顺眼、处处针对,整个中央星人尽皆知。   在这回的博弈中,他是最大的破绽,也是最有力的开脱证明。   温乘庭沉默不语,须臾,宿铭从阴影中走出,附耳小声道:   “家主,查过了,发给萧少的邀请函没有问题。迟到是因一起意外事故,是否人为,还需要时间进行更深入地排查……”   温子曳悠悠叹了口气。   “父亲要是不相信我,大可把人请来问一问。当面对质,我总不能做手脚了吧?”   温乘庭定定看了他两秒,阖目道:“不必了。”   他了解他的儿子,温子曳既然敢这样要求,说明他已全部处理妥当。   “联姻的事情,就此作罢。和许家的结盟,我会另想办法……你出去吧。”   他放弃得比想象中更快,温子曳稍感意外,却也乐得早点结束,笑了笑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父亲休息了,晚安。”   他转过身,还没走两步,身后又忽然传来温乘庭略显疲惫的声音。   “子曳。”   温子曳扶在门上的手微微一停。   他没有回头,若无其事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温乘庭问:“你怪我吗?”   温子曳摇摇头:“我不懂您的意思。”   “从你出生起,我一直在用责任来要求你。”温乘庭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也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我不知道现在的你在想些什么,是否厌倦了为背负家族的兴衰而活。”   “也许,你和你的母亲更像……如果是那样。”   说到这里,他的眸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那恍惚十分短暂,很快,他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情,平静道:“如果是那样,就趁早离开吧。”   “离开?”   温子曳诧异地转过头,看向温乘庭,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去哪儿?”   “那就与我无关了。”   温子曳与他对视片刻:“你舍得?”   他知道温乘庭一直希望他能回来执掌温家,当初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有和徐清渡的联姻,才有他的诞生。   “不。”温乘庭说,“但就像你说的,形云不是个愚钝的孩子,我会带他去第二星域,用心教育他,直到他成长到能够承担起整个温家。”   “如果形云也不想要这个位置呢?”温子曳冷不丁地问。   温乘庭沉默了会儿,才回答道:“温家有很多人,总有人想要。”   “而我,也还有足够多的时间。”   良久,温子曳轻轻颔首:   “……我知道了。”   他推开门,走出祠堂的那一刻,轻声说,“我没有怪过你,父亲。”   “——你或许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绝对是一个称职的家主、称职的联邦议长。生活在你荫蔽下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责怪你。”   大门闭合,发出沉闷的响声。   室内,温乘庭十指交叉,抵在唇边,神色若有所思。   “家主,”过了片刻,宿铭小声唤道,“您刚刚的话……是决定放弃大少爷了吗?”   “放弃?”   温乘庭淡淡道,“你错了,我只是试一试他。”   宿铭不解:“试?”   “没有人比子曳更适合接手温家。”温乘庭从座椅上站起,走到窗前,凝望着月色缓声道,“但他当真不愿意,再怎样胁迫也无法留下他,这次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如果走到那一步,我就的确该另行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   他蓦地笑了笑,唇边的弧度较寻常要抬得更高一些:   “不过,显然,他只是有些东西还没有想通。”   宿铭似懂非懂,不明白从刚才简单的一番父子对话中,温乘庭到底看出了什么问题。   他道:“那么,需要我去通知取消二少的掌事职权吗?”   虽说这项权力不代表未来就能成为家主,但在大部分人看来,已经是继承人的象征了。温乘庭若是仍然属意温子曳的话,让温形云名望太高并非好事。   温乘庭摇头:“等他愿意回来的时候,自己去解决。即便不掌管温家,形云也需要磨砺,先让他在上边锻炼个几年。”   宿铭点头:“是。”   他接着又禀报道:“关于银月帝国的全部资料,已经整理发送至您的终端。只是,出于对未成年子嗣的保护,北星域那边并没有记录早夭的祁绚小王子的影像。”   “那些我已经看过了。”温乘庭眯了眯眼,“没有记录吗……我们或许已经见过真人了,也说不定。”   宿铭心里一突,不可思议道:“您是说,大少爷的契约兽就是——”   “那位可是玉脊雪原狼,生来就有S级的兽人!”他恍然,“这么说来,大少爷的精神力岂不是……为什么?”   “如果大少爷的精神力没有被废,他为什么要放弃继承人的身份,离开温家,惹下那一串狼藉名声?”   宿铭百思不得其解,而温乘庭也难得面沉如水。   他喃喃自语:“苏枝……我真是小瞧了你……”   “三年前,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第55章 不安定   温子曳:【成功过关, 暂时不需要你出场了,多谢二少。】   萧春昱:【……只此一次,别以为下回还能拿这个威胁到我。】   温子曳:【怎么会,二少多虑, 没有下回了。】   温子曳:【对了, 今晚和许小姐相处得还算愉快吗?】   萧春昱:【……】   那边久久没有回讯, 温子曳也不在意, 关掉终端, 一笑置之。   萧家与长乐天脱不开干系, 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论;而长乐天和雀巢之间究竟有无暗通曲款,尚无充足的证据。   这次要不是闹得足够大,联邦高层务必严查,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涉足其中的人,萧春昱也不会吃下这个亏, 忍气吞声地答应他的要求。   毕竟,走私兽人、开办灰色产业的罪名, 萧家还承担得起。可一旦上升到反联邦性质,越大的家族越不敢沾边。   京九来自长乐天, 光这点浅薄的牵连,就足够萧家草木皆兵了。   至于下回能不能重复利用,温子曳倒无所谓,就像他说的, 没有下回了。   温家血脉受雀巢憎恨,时常受袭——这次的突发事件过后, 许家只要不傻,就不可能再提联姻。   继承人天资再好,也得安安稳稳地活着才行。   况且……   想起刚才温乘庭的话, 温子曳眸色微沉。   他的父亲似乎决定放弃了。   不,更准确地说,恐怕温乘庭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会乖乖去联姻。那个人大概只是想看看,沉寂三年后,他还剩多少手段。   当然,温子曳清楚,倘若他的表现不能令温乘庭满意,对方也不介意将错就错,发挥一下失去价值的温大少爷的余热。   “真难应付……他到底猜到什么程度了?”   温子曳不太高兴地想,“最糟糕也最有可能的情况,他应该已经全部知道了吧。”   他从没指望自己的情况能真正瞒过温乘庭,说到底,他目前的手段、作风,大多都学自他的父亲。   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尽力让这个时间晚些到来,避免局面完全由温乘庭掌控而已。   有些疲倦地捏了捏山根,扶好眼镜,温子曳从主宅后的花园走出,看到等待在月色下的祁绚。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兽人的释放态早就结束,白发青年身着盛装,姿态高雅地依偎在白玫瑰旁,神情端静,比今晚的任何一位来宾更有世家少爷的样子。   这位“少爷”闻声转头,看见温子曳,皎洁的长睫轻眨一下:   “少爷。”   温子曳“嗯”了一声。   祁绚敏锐地问:“心情不好?”   不等温子曳表态,他就摸了摸胸口,低声道:“这里闷闷的……你父亲都说什么了?”   温子曳立即想起,他跟祁绚的契约还开着,精神力共振的状态下,任何异样都瞒不过彼此。   包括连他自己也下意识不去想的幽微情绪。   “祁绚。”他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侧目望向那丛贵重的银纹玫瑰,温子曳罕见地发起了呆。   半晌,他自言自语似的问:“你说,假如我可以离开,我们应当去哪儿?”   “离开?”   祁绚略微诧异,但他只稍稍思索,就淡淡地说,“有关这个问题,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探讨。之前我就回答过,现在也没有改变——少爷,只要你喜欢,你可以去所有地方。”   他极其认真地注视着温子曳,以他一贯的笃定、明确、毫无迷惘。   “这次我不和你讨论‘喜欢’的定义,我只问你:你真的,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瞬间,有‘想要某种生活’的冲动吗?”   温子曳怔了一下。   玫瑰枝叶随夜风沙沙摇摆,他眼前忽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清晨的阳光流转在洁白的花瓣上,女人推门而入,忧虑关切的一双眼,眼下青黑,发梢沾了黎明的水露。   她倒掉昨日发蔫的花,将刚采的新鲜玫瑰插入花瓶,摆在床头。   温子曳对那些轻手轻脚的小动作置若罔闻,闭眼装睡。   三年日复一日,他永远冷漠如冰地对待这对母子;而她似乎也永远耐心、仔细、好脾气。   病房中一片静谧,女人俯身替他掖好被子,发丝垂落在脸颊上,飘来一阵温柔的、馥郁的浓香。   “快点好起来吧,子曳。”她在他的额头亲了一下,小声说,“————”   “————”   杂音。   痛苦而扭曲的杂音。   穿梭在脑海里,宛如闪电火花一路跳跃,包裹住他的心脏和鼓膜,令他不能再回想下去。   “不,不。”温子曳摇着头,脸色惨白,屈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太阳穴,“不对,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不想要……”   他额角不断地渗出冷汗,仿佛陷入一个挣脱不出的噩梦。   就像上回被护在身后那样,他表现出的状态,毫无疑问是一种应激。   祁绚顿时肃容,上前两步,握住了大少爷颤抖的肩头。   他提高声音:“少爷……温子曳!醒醒!”   “苏枝已经死了!”   温子曳浑身一僵,在他怀里哆嗦着仰起脸,眼镜歪倒,纤细的浅金支架横在鼻梁边,轧出一道醒目的红痕。   “死了?对,她死了……”   嘴唇翕动,温子曳剧烈地喘息,他紧紧攥住祁绚的衣襟,揉皱了那身价值不菲的高定礼服,手背青筋凸起,神色阴晴不定。   他终于平息了心底的起伏,却又被另一种怒火点燃。   “混账!”   温子曳低声叱骂,他真是恨极了自己这副不争气的模样。   他不愿去看祁绚的眼睛,一想到刚刚在对方面前毫无骨气的失态,他就面皮发紧,觉得说不出的丢脸。   “少爷……”   契约的另一端,祁绚同他一起经历了从悲哀,到恐惧,再到羞耻和自厌的高低起伏。   这种大起大落、尖锐而不安定的情绪变化,如同刀刃直逼心脏,是祁绚从未体会过的感受,一时间,他不禁有些无措。   ——他知道温子曳很会装模作样,但一贯从容的表象下,居然有这么……吗?   祁绚似乎能理解对方平日里的喜怒无常了。   莫名的怜悯,又或许是比怜悯更加柔软的一种冲动,毒蛇般攀咬住他的咽喉,令他罕见地欲言又止。   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此时此刻,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量。   他应该给大少爷一个拥抱。   想到就做,祁绚松开放在温子曳肩头的双手,顺势滑落脊背,扶住青年单薄的后腰,将人不由分说地塞进怀里。   温子曳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弄懵了,杂乱的念头一下子全飞去九霄云外,只剩下感官被另一个存在填满的充实。   与此同时,精神力连结的地方传来平稳温和的波动,像大海波涛万顷,像北风于高天呼啸,像暖阳下一望无际、亘古不化的雪峰。   那是属于祁绚的寥阔与干净。   “咚,咚,咚……”   他听见兽人胸膛下坚定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都仿佛被裹挟在其中。纷纷扰扰的心绪不知不觉间散去,温乘庭也好,苏枝也罢,像与他隔了一方天地。他在这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宁静。   温子曳闭上眼,他已经完全平复了,但他纵容自己继续赖在这个怀抱里。   “祁绚。”   “我在,少爷。”   祁绚一如既往地给予回应,温子曳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契约你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我果然需要你。”   他语气中的赞叹不加掩饰,令祁绚有点不自在的羞窘。   他想结束这个过分亲密的肢体安慰,手臂刚刚松开,温子曳就反客为主地凑上前,环住他的脖颈,逼他垂脸看他。   这点力气很容易挣开,人类对他而言太过柔弱。可祁绚仍然依照大少爷的意思低下头,深深望进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   “陪我跳支舞吧。”温子曳说。   “跳舞?”祁绚一愣,不明白这时候还跳舞做什么,“在这里?跳哪一首?”   温子曳放开他,转身走到一边,从空间钮中取出他的八音盒。   轻轻置于地面,他一边反向摇动手柄,一边答非所问:“你知道吗,二十多年前,宣布我的父母联姻的那一天晚上,他们在宴会上跳了《维艾恩瑞圆舞曲》。”   “他们貌合神离,不久就劳燕分飞。”   “就在同一个晚上,就在宴会结束后,‘他们’——徐清渡和她真正的恋人,单独在谢幕后的大厅跳了一支曲子。”   “《瑞恩艾维》?”祁绚脱口而出。   “没错。”   温子曳拧紧了发条,起身理一理衣襟和头发,向祁绚缓步走去。   他噙着春水一样的绵绵笑意,金链在颊边摇晃,月光拉长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玫瑰从中,如坠霜雪。   “之前,我想了很久,为什么和录像中的父母相比,你我跳的舞总是少了点什么。”   “现在想想,还真是庸人自扰……我们要是能跳出那两个家伙的感觉,就糟糕了。”   私奔小夜曲的前奏徐徐响起,温子曳走到祁绚跟前,优雅地抚胸一礼,随即,朝他的契约兽伸出手。   “这首才适合我们。”   温子曳风度翩翩地含笑邀请:“祁绚,我准备好了,游戏继续。”   “把你的答卷交给我,来入侵我、窥探我……我需要你,把我拉出这道漩涡。”   他恐惧而期待,犹豫但决绝,半是兴奋、半是紧张,还掺杂了一丝细微的懊悔。整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点。   祁绚的胜负欲被这样蛮不讲理的矛盾彻底挑起,他忍不住在下唇磨蹭一下虎牙,握住了温子曳伸出的手。   “——乐意为您效劳。” 第56章 伪童话   熟悉的乐曲, 熟悉的舞步,熟悉的人。   陌生的,是激荡在精神力中,来自彼此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思绪和感情。   温子曳知道祁绚在紧张, 也在兴奋。   祁绚知道温子曳在惶惑, 也在期许。   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动作行云流水, 从纠缠的手指到交错的步伐, 在月下的白玫瑰园中重复地靠近、疏远、若即若离。   就如同此刻时急时缓的心跳。   “我想想, 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祁绚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   他的眼瞳微微发亮,开始回忆自己这些天来的努力。   【温子曳为什么讨厌标记环】——比起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更多地在了解大少爷的过去、探寻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二者并不冲突,或者说, 谜题的核心就在这里。   对标记环的厌恶,放荡堕落的伪装, 无法自控的应激状态……一切的源头,都始于三年前的那场事故。   而要试图解释它, 兴许该追溯到更早的时间。   稍作犹豫后,祁绚做出了决定:“少爷,接下来,我将向你讲述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年前的中央星。   一名大家族的天才继承人从第二星域学成归来, 接手本家。   他自小失去生母,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 接触到的所有人,要么是谆谆教诲的老师,要么是毕恭毕敬的下属, 要么是逐利而来的生意伙伴,要么是怀揣恶意的敌人。   “他很孤独。”祁绚说,“即便他自己也许不这么认为。”   随着舞曲进展,他礼仪性地环住温子曳的腰,感受到手下无意识绷紧的线条。   今晚月色敞亮,皎洁的光将青年的面颊染得苍白,金丝眼镜让长睫半遮半掩,低垂的睫羽又藏匿起那双幽暗的眼眸。   他有一副温柔的好样貌,从第一面起祁绚就知道。   眉清目秀,举止典雅,光看面相,没有丝毫攻击性。   若说祁绚是高岭覆雪,他便是春溪潺潺。仅有表面温暖涓细,内里深寒而暗流汹涌。   契约传递来主人不悦的恼意,显然,这种宛如可怜的说辞让对方感到了轻视,但祁绚主观认为,其中也有被说中的心虚。   他用他的平静包裹住那团暗流,继续讲他的故事:   “孤独的大少爷回到家,这里除了他,还住着两个人。两个就身份而言,有些敏感的人:他的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   ——童话故事中反派的代名词。   那么,大少爷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呢?   “他选择了漠视。”   毕竟现实并非童话,以大少爷的地位和能力,这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他也无意于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花费精力。   于是,就像对待宅邸中的一株花、一棵草、甚至是无机质的机器那样,大少爷对尝试着靠近他的继母与弟弟视若无睹。   不是刻意针对,只是他性格如此。   自幼的精英教育令他在接触到任何柔软的感情之前,先竖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他对任何释放善意的存在都抱持警惕和怀疑。   这样的态度自然伤害了没有恶意的继母与弟弟,照理而言,他们该知难而退,从此对大少爷敬而远之,再无交集。就像曾经试图靠近过大少爷的其他人一样。   “弟弟遵从了这个道理。”祁绚说,“可继母没有。”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是希望一家人能好好相处,可能是怜悯大少爷没有母亲。总之,她锲而不舍地对大少爷示好,期冀能够得到继子的认可和亲近。”   “她是一个……”祁绚思索着,点评,“没什么特点,普通、平庸、笨拙,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乃至有些浅薄和钝感的女人。”   “也许就连大少爷也感到困惑过,有惊才绝艳的生母珠玉在前,他那眼高于顶的父亲,怎么会娶回来这么一个女人?”   “啊。”   听到这里,温子曳终于发出一道复杂的叹息。   他微笑着,掀开眼帘,眸中殊无笑意:“他的确那么想过。”   “他不相信这位继母像表面一样简单,所以,更加提起了戒备。”   “但这种戒备,似乎是他神经过敏的无用功。”   无数次的试探,无数次的调查,无数次的无功而返,无数次恶意揣测落空后的动摇。   愧疚感一点一滴地积累——尽管那个时候,温子曳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作“愧疚”,他只是偶尔会不自在地避开继母讨好依旧的笑颜,心底别扭地不舒服。   “就这样,一个月,半年,一年,三年……”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   大少爷还是没能找到继母的破绽。   祁绚发现温子曳的精神力不稳定地波动起来,应和着背景乐曲的风暴将临,阴云汇顶。   他逐渐能够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清晨的问候,夜间的晚安。起早会被送一枝滴着晨露的白玫瑰,晚归会看到等待的人影和灯光。   因为一句“想吃你亲手做的”而费心琢磨了小半年,每天手上切出的伤口好了又添,才小心翼翼端来的菜肴。他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学个做饭需要这么久,明知要这么久,还傻呵呵地坚持下来。   那不过是自己心血来潮的作弄而已啊。   为什么对他好?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越是怀疑,越是在意;越是试探,越是迷茫。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路过继母的房间,听见弟弟替她生气,问她,“那家伙这样对你,妈妈,为什么你不生气?都三年了,为什么你还要管他?”   他看见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容,神色怜悯,如同在书上看过的圣母像。   她亲了亲孩子的额头,耐心回答:   “你哥哥从小就没有母亲,温乘庭又是那种脾气,当然不会知道怎么与亲人相处。很可怜啊,那么小就要承担起那么多,再聪明又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妈妈既是你的妈妈,也是他的妈妈。我想照顾他、取得他的认可、和他好好相处,不管需要多久,就算再来一个三年也无所谓。”   一家人?无所谓?   无法理解,不可理喻。   童话不会发生在现实中,他很清楚,但继母一点也不恶毒,反而像童话一般完美,是描绘母亲最好的笔法。   他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纽带,没有怀胎十月、一手带大的责任和亲密。连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生母都抛下了他,继母却将他视为己出般疼爱,这让他该如何相信?   他悄悄退走,就像什么都没听到过。   第二天,大少爷和往日一样的冷漠刻薄。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彻底陷入了混乱,他的心防正在缓慢而不容置喙地走向塌陷。   她对他微笑,他便想回以微笑,一个不同以往的真心的笑。   她做了点心请他品尝,他闻到空气中香甜的味道,幻想起了入口的湿润回甘。   她说早上好,说晚安好梦,他忽然有了安稳度过一天的实感,对明天生出期盼。   没有惊天动地的突破,只是一些日常的琐事、简单的关怀,犹如春雨润物,细微无声地消融着他心中深厚的冰壳。   三个月后,大少爷遭遇袭击,身受重伤,精神力损耗过度,不得不放下家族事务,在家休养。   对他来说,这种程度其实不算什么。   他早已习惯站在风口浪尖,习惯在过分幼小的年纪承受这些恶意。   可继母的表现却像是天崩地裂,惊慌失措,望着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的他失声痛哭。   她哭得很难看,没有半点当家主母的形象,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孩子所受伤痛感到难过的母亲。   接着,她无微不至、亲力亲为地照看了他一周时间。   这是他们首次长时间地共处,大少爷没有一刻不在观察她。   最后,他不得不宣告自己的失败。   温子曳哂笑一声:   “他自视甚高地想,世界上能有多少人骗过他的眼睛?更遑论是这样一个颇为蠢笨、简单到一眼就能看穿所思所想的女人。没可能的。”   于是他终于愿意相信。   天真地相信,童话故事,幸运地降临在了自己身上。   祁绚看见温子曳眼中流露的讥讽,他的神情越来越冷,唇边噙着的微笑越来越狰狞,一张俊秀的脸逐渐趋于狰狞。   契约带来的记忆飞快地连成一幕幕,一掠而过,定格在不久前他才看到过的那幅画面上。   静谧的病房,温馨的清晨。   雪白的玫瑰,馥郁的幽香。   女人走进病房,来到装睡的大少爷身边,替少年掖好被子,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像亲吻他的弟弟那样,甚至比那更加怜爱,小心得如同在呵护一尊易碎的瓷器。   “快点好起来吧,子曳。”她小声喃喃,“妈妈爱你。”   温子曳不忍回顾般阖上眼,眼睑抽搐,睫尾颤抖。   他机械性地踩着舞步,深深吸气,祁绚看到他眼角渗出凄惨的红痕。   出生就被母亲抛弃的大少爷,从未被谁爱过的大少爷,在十八岁这年,拥有了一位爱着他母亲。   ——这是独属于他的童话,故事名叫《妈妈爱你》。 第57章 杀了我   温子曳和苏枝亲如母子地相处了四年。   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 如果不是三年前的那场意外,他们或许会相处更久的时间。   他是这样的性子,一旦认可了什么人,哪怕还没有完完全全放进心里, 也要护得紧紧的, 不准外人碰一下。   更遑论那是他第一次得到的母爱。   那段时间对大少爷来说有多难能可贵, 祁绚能够共情, 如同儿时的生活之于他, 苏枝之于温子曳, 就是前所未有的一个美梦。   可既然是梦,总有梦醒的一天。   祁绚久久凝视着温子曳苍白的脸,忽然踟蹰地顿了顿,有点不忍心将他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被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伤害,无异于从天堂坠入地狱, 这是多么残忍的一种颠倒?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心底堵上一块重石, 压得他憋闷、沉痛,悲哀得喘不过气来。   但这阵默然只持续了几个节拍, 当事人就从乐音下埋藏的紊乱呼吸声中听出了他的不忍,睁开一双比夜色更为浓稠的黑眸,波澜万顷又淡淡地望向他。   “光是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   温子曳说, “从形云那儿听来的往事,外加一点个人的揣测和臆断——如果你的故事到此为止, 那么很遗憾,祁绚,这场游戏你要输了。你想就这么认输吗?”   祁绚下意识摇头。   温子曳一笑:“这才乖。”   青年退后两步, 在小夜曲暴风雨般的节奏洗礼下,唇角挑起一抹挑衅的弧度。他朝祁绚展开手臂,仿佛在拥抱风暴,神色似抗拒似享受,忽晴忽雨,唯独下颌始终高高抬起,说不出的傲慢。   像极了一只伤痕累累的狮王,再怎么痛苦,也要维护赤.裸的尊严。   “来吧,”温子曳优雅地对祁绚点头致意,“我们继续。”   来摧毁我——他的眼睛这么说,隐约疯狂。   脆弱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祁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温子曳若即若离勾缠住他的指尖,朝对方走去,如同逐渐被深渊吞噬,被矛盾的情绪裹挟,一边心软怜悯,一边兴奋到战栗。   他觉得属于大少爷的神秘面纱,即将被他揭开了。   他已经突破了最大的障碍,他得到了温子曳的容许。   “三年前……”   “没错,三年前。”祁绚深吸口气,强行让头脑镇定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   由【雀巢】而起的那场袭击,是一切的导火索,是揭开骗局的帷幕。   那天,大少爷随继母拜访娘家,因是不对外公开的私人行程,所以两人轻装简行,并没有携带多少武装。   他甚至连自己的预备契约兽都留在了家里,只带了几个平时用的顺手的保镖。   谁也不曾料到,沉寂许久的反联邦组织会突然有大动作,埋在中央星的钉子几乎倾巢而动,针对大少爷发起了袭击。   不过,就算只是“轻装”,习惯生活在风险中的大少爷也不好对付。   他护着惊慌失措的继母奋起反抗,局面一度无比混乱。   “接下来,是我根据前因后果进行的一个大概猜测。”祁绚说,“那场袭击的详情究竟是什么样子,除了大少爷谁也不知道。但是,有两个情节点,毫无疑问在当时发生了,我姑且将它们串联到一处。”   “第一,大少爷遭到了‘标记环’的背叛。”   “第二,继母为了救他,不幸身亡。”   一幅设想的画面在祁绚脑海中展开:   保镖护着温子曳,温子曳护着苏枝,一行人在追杀下颇为狼狈地逃亡。   就在终于甩开敌人,以为处境安全、可以联系家族时,几名保镖忽而暴起,偷袭了因为受伤,反应不够迅捷的大少爷。   血花四溅——继母柔弱的身体被利爪洞穿,倒在了大少爷身前。   兽人充斥着憎恨的面容,与脖颈上银光闪烁的标记环,一同在阳光下明明灭灭,伴随着褪不尽的血色,深深印刻在大少爷的眼底。   “去死!去死!”痛呼声中,不要命的走狗们嘶喊着,向困缚住他们的罪魁祸首发出声讨,“跟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然而,错过了一开始的先机,连“一起”都是天方夜谭。   他们很快被大少爷手起刀落,尸体滚了满地。   到处都是血,大少爷抱起继母慢慢变冷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往飞行器的方向跑去。   ——这种伤势,只要救治及时,就不会死。   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他一面安慰继母,一面安慰着自己,踉跄地登上星舰,欲图驶离这个危险重重的荒郊野岭。   可天不遂人愿,本就受创的星舰在勉强开出一段距离后彻底坠毁。   尽管有安全系统的保护,两人也摔得七荤八素,要命的是,他们被困住了,困在星舰的残骸里。   更要命的是,继母快不行了。   “这个时候……”   在大少爷悲痛又无力,身心俱疲,濒临绝望的时候。   “她开口了……”   行将就木的继母在死前,留下了她的遗言。   温子曳沉沦在祁绚的设想中,神思恍惚,如同回到了那一天。   与祁绚所说差别不大的发展,最终,他和苏枝被埋在星舰下,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抵达的救援,亦或是更早降临的敌人。   白日晃晃,艳阳高照,四周却昏暗不明。   发动机燃烧后泄露出的气味在狭小沉闷的空间中挥之不去,他浑身都浸透了那股味道,昏昏沉沉,几欲作呕。   精神力深度透支,身受重伤,温子曳的情况其实不比苏枝好上多少。但他的意志力比起继母强大太多,强撑着清醒,不停地小声说话,直到嗓子喑哑到破碎也没有停歇。   他疲倦到了极点,可不敢闭眼;他害怕失去,可他马上就要失去。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种局面下,聪明的大脑找不出半点出路,唯有一遍遍地发出声音,让苏枝不至于睡过去。   这一睡,兴许就醒不过来了。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当时他的恐惧,心脏紧缩着一下一下抽搐,血管在额角突突跳动。   他的母亲就要死了,为救他而死。   世界上唯一会爱他的、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苏阿姨,醒醒,不要睡……”他吃力地摇晃着苏枝,“你起来,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苏阿姨……”   “……妈妈……”他近乎啜泣。   这句话有如魔咒,黑暗之中,苏枝触电般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   夜风止息,舞曲骤停,下一秒,爆发出最高昂的电闪雷鸣。   温子曳没有随之跳下去,他的身体冷到僵硬,像一具仍有心跳的死尸。他的脸色已不仅仅是苍白,趋于惨白,眼眶熬红,固执地盯住抿起唇的祁绚,张了张嘴:   “说下去。”   “说啊。”   “她开口了,对,你说的都对!她对我说了什么?!”   “你说啊!祁绚!”   温子曳又一次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夹杂着恐惧和空洞的期盼,眼泪积蓄,微笑狰狞。   祁绚紧紧捧住他的脸,与癫狂的大少爷一错不错地相视:   “她骗了你,少爷。”   祁绚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她不爱你,她撒谎了!”   “嗡——”的一声尖鸣,温子曳瞳孔缩成一点,兀自震颤。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空白之际,他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半死不活地靠在一起。   浑身是伤的青年,和浑身浴血的女人。   青年满面泪痕,不剩任何风度与形象。他眼中的恐惧还未消弭,就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的神经被这两种极端的情绪绷成一线,颤巍巍地朝女人伸手,想要丈量对方微弱的呼吸:   “妈妈……你没……”   “为什么要死的人不是你?!?!”   充斥着怨恨的诅咒之言,从女人的喉咙深处叫出。   她用尽全力,一把将青年推开,濒死的恐惧令她面目扭曲,完全看不出从前温柔的模样。   她难以置信地懊悔着,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涕泗横流。   “不可能,不可能,我为什么会扑上去?明明今天带你出来就是为了杀掉你……为什么死的却是我?不不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救你?”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能够维系整个家族运转的精密大脑,却完全无法处理这段简单的自言自语。   他看着女人,想起她对自己的笑。   想起她的“早上好”,想起她的“晚安”,想起她滴着晨露的白玫瑰。   想起她亲吻自己的额头。   想起她说——   “我不要死!”   “妈妈爱你。”   “不行,我的形云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妈妈爱你。”   “不应该这样的,温子曳,为什么你不去死?!”   “妈妈爱你。”   “去死!去死!!去死!!!”   “————”   苏枝在声嘶力竭中失去了气息,她的尸体瞪大双眼和继子面对面,不甘地诉说着生前未能宣泄干净的怨恨。   “啊。”温子曳嘴唇颤了一下,说,“啊……”   他睁大眼睛,他流着眼泪,他的嗓子在先前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中磨灭了声音,他发出戛然而止的喘息。   他无声地尖叫起来,他恨不得在那一刻死去。   “快来个人……谁都好……”他想,“杀了我吧……”   “嚓”的一声,像一场凄厉的烟花绽放,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温子曳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他如愿以偿,看到了一双溢满贪婪和恶意的眼眸。 第58章 他也是   记忆的片段戛然而止。   其中激荡的痛苦和深刻的绝望, 却令两人久久失神。   饶是祁绚早有预想,仍然被涌入脑海的那些画面吓了一跳。苏枝歇斯底里的诅咒与温柔和煦的呢喃交替在耳边回响,令人有种快要被撕裂的错觉。   他尚且如此,不难想象当时精神处于强弩之末、毫不设防的温子曳遭受到了怎样重大的打击, 他想, 不怪大少爷会出现相关的应激反应。   祁绚看着对面那张苍白的脸, 眼眸深处难以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意。   一时间, 静谧的花园中仅剩舞曲悠扬的尾调。   温子曳轻声喘息着, 额头犹如浸过水般满是冷汗。   埋藏三年的伤疤被狠狠撕开, 与精神力遭到窥探的不适两相叠加,他额头狠狠抽痛,四肢虚软脱力,脚下的舞步也开始凌乱。   但很快,随着一个旋转, 与他面贴面的青年伸出手臂,稳稳地揽住了他。   这一章节本就是亲密无间的跳法, 这么做也不算出错,舞会上一些感情好的小情侣也会玩儿。不过对温子曳来说, 失重感多少来得有点猝不及防,他一时顾不得伤春悲秋,下意识环住祁绚的肩。   温暖有力的肢体围拢了他,就像一个慰藉的拥抱。   比那更让人放松的, 是契约传来的平稳情绪,宁和如静水, 无声入侵了温子曳接近崩溃的内心。   咫尺可闻的距离,他和祁绚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 谁都没有率先挪开。   “少爷……”   祁绚望进温子曳漆黑的眸底,再次感叹大少爷这种存在的矛盾。   有时让人觉得他无所不能,有时又像现在般,脆弱到好似一戳就碎。   他是很喜欢温子曳软弱的模样的,这会令他觉得自己在博弈中占据了上风。可这一回,他奇异的不怎么感到痛快,反而心底有股说不出的压抑与苦闷。   他瞧着温子曳眨眨眼,语气下意识染上几分柔和:“你别难过。”   “……”   温子曳轻声一哼作为回应,却没有挣脱开这个拥抱,靠在祁绚肩头,静静阖上眼皮。   他有些累了,不是身体上,也不是精神上,而是仿佛从心底诞生的某种疲倦。他需要一个支撑。   一枚费尽心力藏匿的毒瘤终于要大白天下,这次,他选择放弃继续替它遮掩,任由脓液肆意流淌,四处腐蚀。   “为什么?”   他问,像能逐渐置身事外,把这些单纯当成一个故事来听,“在你的故事里,那个继母前后的反差也未免太大。她既然愿意舍命相救,最后又为什么会露出那副嘴脸?”   “她的关心,她的付出,她的委曲求全,她的喜怒哀乐……难不成都是假的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骗局吗?”   他问得真情实意,好似当真很困惑,祁绚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考验自己,还是想从别人口中得到承认。   不管是哪一个,祁绚的答案只有一个。   祁绚话锋一转,道:“这就不得不先提到二少爷——继母的亲生孩子了。”   “在大少爷眼里,继母是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母亲。那么,在二少爷眼里又如何呢?”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二少爷比大少爷小上五岁,对他而言,优秀的大哥是他追逐的对象。而他的母亲似乎也这么认为,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以至于他时常认为,比起他,反而是大少爷和他母亲的关系更好……不觉得很奇怪吗?”   温子曳眸光微闪,事实上,在从前的那段关系中,无论是他还是苏枝,都有些枉顾温形云的感受。   祁绚想起温形云对他说的那些往事,当事人没能察觉,可他发现,温形云对于母亲的美好回忆几乎都集中在童年。   许是出于望子成龙的急切,许是因为和哥哥的对比太惨烈,温形云慢慢长大,苏枝对他的要求也水涨船高,越来越严苛,教训永远多于温情,让母子关系一度陷入了僵局。   如果不是温子曳和温形云要好,矛盾兴许还会进一步激化。   苏枝爱温子曳吗?显然是的,不然谁会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无微不至。   苏枝爱温形云吗?理应是的,她是他的母亲,她对继子尚且关怀备至,没道理忽略自己的亲儿子。   可事实上,温子曳和温形云的待遇,虽不能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也差距不小。   ——这到底是为什么?   祁绚不是不相信天下会有爱护继子的继母,但他不相信,有母亲会青睐相处数年是继子更胜过从小养大的亲生孩子。   从那时起,他就诞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祁绚有些恍神,他的思绪飘向空间钮中,被他从苏枝床头拿走的那张照片。   只有十二、三岁大的温大少爷,还不能很好地伪装起脸上的表情。少年人冷淡、孤僻、拒人于千里之外,显而易见的缺爱。   他蓦地感到一种强烈的残忍,接下来的话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于是他问温子曳:“你刚刚问我,这是不是一个彻底的骗局。如果我说‘是’,少爷,你还要继续往下听吗?”   “……说吧。”   温子曳不动声色,只无意识收紧了环住祁绚的手臂。好像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海浪中唯一一块浮木。   “我要听。”   祁绚心口因这细微的力道,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他定了定神才出声:   “寻常来讲,一个人死到临头性情大变,我们管这叫作‘原形毕露’,说明她平时的表现都是伪装。不过……”   不过这种判断并不适用于苏枝。   温大少爷是什么角色?能融化他的戒备,骗过他的心防,朝夕相处七年之久不露破绽,该有怎样卓越的演技和缜密的心智?   那样一个普通、笨拙、大大咧咧的女人,真的能做到吗?   难道说,她连这一面都是伪装出来的?   祁绚否定道:“可一个人绝无可能从小伪装到大,在彻底接受继母前,大少爷肯定经过无数次调查,确定了她的本性才敢放心。”   温子曳沉默以对。   正如祁绚所说,早在苏枝第一次对他示好时,她的履历资料就摆上了他的桌案。   那个女人平凡了一辈子,眼皮浅耳根软,连上学时选择的院校都是听从父兄安排,没什么主见,更没有什么心机。   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骗过他?   “所以,那些都不是假的。”祁绚缓缓说,“只能是真的。”   爱是真的,怨也是真的。   苏枝的关心、付出、委曲求全、喜怒哀乐,都是真的,因此温子曳不可能找出破绽。   她没有对精明的大少爷撒谎,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她撒谎的对象,是她自己。   “我在书上看到,有时候,人类可以通过蒙蔽潜意识里的认知,使显意识受到影响,从而改变个性与人格,或者更替情感媒介的联系。”   祁绚顿了顿,“而后者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具体的名词来解释。”   “——移情。”   他侧过脸,面颊与温子曳贴在一处,人类柔软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以及微不可察的颤栗。   “少爷,你因移情而厌恶标记环。”   “苏枝因移情而爱你。”   祁绚长出一口气:“这就是今晚,我要交给你的答卷。”   小夜曲叮叮咚咚的节奏敲落,漫长的沉默后,温子曳说:“很好。”   祁绚的脸颊被濡湿了。   针扎般的刺痛从契约另一端浮现,时隔月余,他再次看到了当初匆匆一瞥的画面。   昏暗的灵堂前,大少爷在继母棺前垂着头,怀里紧拥一捧雪白玫瑰。   这是自出事以来,温子曳首次踏出疗养院。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该缺席这场葬礼。   他也这么觉得。   他木然地随着人流送葬,面无表情地被哭泣声包围。   那么多人在为死者哀悼,她的朋友,苏家的人,还有温形云。少年赤红了眼圈,死死盯住母亲的棺材,像是十分伤心。   但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最伤心的那个,毕竟,亲如生母的人是为了救他,死在他的眼前。他受了重创,精神力一落千丈,变成连门都打不开的废物,不声不响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中许多天。   然而温子曳心中唯有愤怒。   有生以来,他从未被如此愚弄过。   【假的。】他想,【全部、所有、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不需要多做调查,温子曳最擅长的就是从细枝末节中找到答案。只消摒弃掉感情,冷静思考,苏枝临死前的那番话就足够说明一切。   所谓的“爱”,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族大胆而疯狂的算计。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无疑,他输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   他终究小看了人心,之前被捧得多高,摔下来就有多惨。骄傲、自尊,一夕崩塌。   这段日子,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只不断地朝自己发问。   为什么?   凭什么?   温子曳死死瞪着苏枝的棺材,心绪翻滚犹如地壳下的熔岩,那个曾被他视作母亲的女人正躺在里边。一想到她已安详地睡去,他心底便如万千虫蚁啃咬一般难受。   为什么你能一死了之?   凭什么你能这么轻松?   “起来啊!”   起来和我一起痛苦啊!   “为什么不起来?”   如果为救我而死,那你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岂不可笑至极吗?   “你不是爱他吗?不是说不想死吗?”   你真正爱着的宝贝儿子,你的形云,不是还没有长大吗?   不是还没如你所愿,继承温家吗?   带我出来,不是要杀了我吗?   不是觉得都是他的错吗?   ……他愤恨地叫出声来,“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有本事你就起来!让我躺进去!”   没有人会回应他,永远不会再有了。   “我没错……”温子曳跌倒在棺材旁,怔然出神,他一遍遍地想,“我是受害者,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她才是应当被谴责的那一个……我应该恨她。”   对,他不需要爱了,他要恨她。   可他又欠她一条命,这份恩情如鲠在喉,让他连恨都恨不痛快。   ——那就还给她好了,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哪怕是丢弃他为之而生、为之而活的继承人身份……也在所不惜。   说到底,他从来没将这些放在心上过。   而被他放在心上、珍之又重的东西,全都先一步抛弃了他,背叛了他。无一例外。   苏枝是……【他】也是。 第59章 我输了   “【他】是谁?”祁绚问。   他很好奇, 原来对大少爷来说,还有人能和苏枝并驾齐驱?那又是怎样一个存在?在温子曳的人生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温子曳没有容许他窥探下去,契约中的画面戛然而止,他稍微推开祁绚一点, 垂眼淡淡说道:“忘记了。”   “说谎。”祁绚心想。   温子曳越是回避, 他就越是想知道。这个人还真像个猜不透的谜语盒子, 每当他以为弄清了谜底, 总有下一道题等着他。   不过, 面上未干的的湿痕传来一丝凉意, 令祁绚心底倏忽一软。   人类真是善变的物种,他的主人尤其。平时难以捉摸到头疼,现在又好像兽类袒露着最柔软的要害,可以被轻易摧毁。   趁人之危他不喜欢,所以……今天就算了吧。   于是祁绚点点头:“好, 那就忘记了。”   温子曳诧异地扶住眼镜,他还以为以祁绚迄今表现出来的旺盛求知欲, 一定会追究到底呢。   真奇怪。   今晚的他是,祁绚也是。   温子曳皱了下眉, 又缓缓松开。他放纵自己倚靠在祁绚肩头,目光扫见月色中怒放的白玫瑰。他们的影子交叠着落在上边,融为一体。   就像连结着他们的契约。   他快要习惯这种与另一个存在亲密无间的感觉了,仅仅一个晚上而已。   然而温子曳提不起半点警惕。   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祁绚不是苏枝,这只雪原狼是由他亲自挑选、束缚在身边, 无家可归,独属于他的契约兽。   他们性命相连,连情绪、思维都相互窥探过, 也清楚彼此心底的创伤与秘密。世上再没有任何关系比这更牢固,更令人安心。   这么想着,温子曳心底阻塞的种种负面情绪竟慢慢褪去,有关苏枝的那些复杂感情,好像随着对方的知晓,一并分担了过去。   藏在记忆深处的毒瘤重见天日,却没有以前发疯般的耻辱和痛苦。   就如同小夜曲里的主人公们捱过了狂风骤雨,等待他们的,将是旷远的宁静,和无与伦比的轻松甜蜜。   他忍不住攀紧祁绚的肩,无论手下怎样用力,青年都岿然不动,稳稳地支撑着他,平静得令他安心。   温子曳记起先前祁绚对他的指责,他说他“不公平”,把他的人生折腾到天翻地覆,完全改变了原本的一切。   但……他又何尝不是?   他对祁绚的容忍、纵容、坦诚、认可,每每想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底线在这只兽人面前一步退、步步退,打着游戏的名义,逐渐将自己倒了个干净。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甘之如饴。   “祁绚。”温子曳恍惚地叫了一声。   应和他的呼唤般,不远处地面上的八音盒发出“咔”一下的清脆响动——那是发条即将停转的信号,这支漫长的舞曲终于迎来了终幕。   而此刻,祁绚也低下头,绀紫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恰如一泓清泉,盈盈脉脉,温柔非常。   “我在,少爷。”   温子曳笑起来,轻轻说:“我想做坏事。”说着,他主动环住了祁绚的脖颈。   虽然不明白大少爷的玩心从何而来,但祁绚能感到他心底沉重之外的释然。   算了,这样也好,他想,便像在舞会里做的那样,托着温子曳的腰,把人高高地举起来。   夜风拂面,沁凉的空气、氤氲的花香、以及八音盒拨动的最后一枚音节,在一瞬间袭来,将温子曳定格在远比从前开阔的天地里。他垂眸看向祁绚,却还不满足。   祁绚也在看他,见到大少爷微微蹙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不好玩么?”   温子曳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把自己放下来。不知是没站好还是怎么,落地时他脚踝一崴,整个人往旁边的花丛中摔去。   祁绚忙伸手去扶,反被揪住衣领狠狠一拽。   温子曳朝祁绚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这才是他想干的坏事。   “——好玩啊。”   失重的下坠只有数秒,这数秒间,祁绚有无数个办法挽回局面。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和温子曳一块跌进了花丛中,压得一簇簇玫瑰摇摆呻.吟。   “哈哈……”   温子曳对着发丝里缠住枝叶的祁绚嘲笑半天,才在青年愈发无语的神色里探出手,一根一根地替他拣走。   祁绚撑着地面叹气:“少爷,你真幼稚。”   “那又怎么样?”温子曳哼了声,“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看看祁绚,青年依旧面如霜雪,他拣着枝叶的手指忽然一顿,挪到了唇角。   怔忡好一会儿,温子曳问:“你怎么不笑了?”   祁绚不明所以,懵懂地望他:“我为什么要笑?”   温子曳理所当然:“我想看。”   祁绚:“……”   他磨了磨牙,大少爷好得寸进尺。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面无表情,“笑不出来。”   “那,我告诉你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温子曳说,“今晚的游戏,是你赢了。作为奖励,你可以向我提一个不那么过分的要求。”   他的语气太轻描淡写,话题也转换得太快,祁绚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温子曳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困惑,顿了顿:   “或许换个说法会更好?”   他捧住祁绚的脸,与青年对视:“祁绚。”   “——我输了。”   这三个字刻意放软,带着一丝讨饶的错觉,祁绚终于回过神来,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温子曳……向他低头认输了?   那个高傲又难对付,口口声声宣誓着要驯服他的温子曳?   他几乎顷刻兴奋起来,成就感带来的愉悦传遍全身,尤其,当他看到静静躺在身下,被白玫瑰包围着的、宛如战利品般的大少爷时,这种愉悦达到了巅峰。   这幅模样的温子曳,他很喜欢。祁绚从记忆中看到过好几次,第一次能近在咫尺地触碰到。   他被引诱了,禁不住地俯下身,头越来越低,直到鼻尖相抵。   “好吧,少爷。”祁绚克制着冲动停下来,两人气息交缠,“这的确值得高兴。”   他抬起脸,凝视着簇拥在花丛中,仿佛予取予求的温子曳,按耐不住地朝他一笑。   没有面具遮挡,唇角那个小小的笑弧清晰落入眼底,温子曳发现祁绚的左颊边竟有个浅浅的梨涡。   月色将白发青年过分美好的容颜染上一层朦胧的不真实感,但他笑起来瞳眸发亮,会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又显得无比生动鲜活。   温子曳彻底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抛诸脑后了,他按住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吵得他什么都思考不了,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的。”   这是他的契约兽,他的所有物。   他要死死抓住,无论使用何种手段。   下意识的动作快过反应,等温子曳回过神,他已深深吻了上去,追逐着令他迷乱的那抹弧度,撕咬碾磨、辗转反侧。   祁绚被亲懵了,睁大眼睛,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他的脸迅速红透了,也不知是恼怒还是羞窘,一把捉住温子曳靠近的下颌:“你做什么!”   “舒服吗?”温子曳笑吟吟地问。   他脸上也有些泛红,像是喝醉了酒,眼镜纤细的金链因惯性晃悠到嘴边,被他无意识地张口叼住,品尝到异物的不适后又立刻吐出来。   祁绚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过去,只见唇瓣朱红,涂着薄薄的水光,一眼就能回忆起刚刚接触时的柔软可欺。   他脸上烧得更狠了,耳朵唰地高高翘起。   “为什么要这么害羞?”温子曳捏捏他颤抖的耳朵尖,好奇他的脸色,“之前,我们做过更亲密的事情,也没见你这么不好意思。”   那怎么一样?祁绚瞪着他,不知道大少爷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少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绷着脸教训,“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   “我当然知道。”温子曳说,“我喜欢你啊。”   祁绚一怔。   温子曳又接着说:“你不也喜欢我。”   “我什么时候——”   祁绚正欲反驳,温子曳忽然抬手覆上他狂跳的心口,似笑非笑,“嗯?你的生理反应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   “你不讨厌我。”温子曳看着哑口无言的祁绚,眸光闪烁,“你对我有欲.望。”   他笃定地宣判:“那就是喜欢的。”   拂开下颌轻飘飘的桎梏,温子曳仰脸又亲了亲似乎陷入混乱的祁绚。   额头,眉眼,脸颊,最后流连在嘴唇前,若即若离地小声调笑:“我知道你刚刚想吻我。”   “没什么不可以。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一直像今天这样……”   剩余的话,被祁绚忿忿地堵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冲动,对温子曳诡辩的论点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动用蛮力粗暴地宣泄不满。   好像哪里不对劲,祁绚有点茫然,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只是一个晚上,他和温子曳为什么会进展到这一步?   但他仅存的清明,很快就被大少爷圈来的手搅得一干二净,意乱情迷。 第60章 喜欢吗   “最近的谣言真是越传越离谱了!”   “居然说我生日那天的袭击是哥哥搞出来的动静, 都是草履虫吗,一个个说话不过脑子!”   “听到大家族就想到权力斗争,听到同父异母就想到兄弟阋墙,我看就是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看多了, 一群不务正业的家伙, 唯独在这些方面的联想能力异常丰富……”   空中花园的包厢里, 温形云一脸郁色地宣泄着近来憋在心底的各种谩骂。   自从生日宴上正式接手温家的部分管理权后, 他身边鱼龙混杂的人就多了起来, 搞得二少爷假笑和养气功夫直线提升。   难得和能吐露真情的人见个面, 甫一关门,他立刻化身为喷火机,怼天怼地好一顿输出。   滔滔不绝讲了半天,温形云口干舌燥,端起桌面上的黑咖啡喝了一口。   他现在已不会为味蕾上的苦涩而皱眉了, 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有了长足长进。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对面的白发青年面无表情, 瞳孔涣散,根本就在发呆。   “喂。”温形云不乐意地敲敲桌子, “你在听吗?”   在,也没在。祁绚盯着他的屈起的手指关节出神。   温子曳也喜欢做这个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姓温的祖传。但大少爷敲起来总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的,不像二少爷这般急躁。   ……该死, 怎么又想到他了。   “祁、绚!”温形云扬高声音,“你在听吗!”   祁绚回过神, 迎上温形云快气成河豚的脸,多少在这个逐渐喜怒不形于色的弟弟身上找到了一点以前的影子。   他顿生欣慰之情,摇了摇头:“没有。”   温形云:“……”   他恨恨磨牙:“一段时间没见, 我看你嚣张了很多嘛。”   “你也不差。”祁绚说,“最近成熟了不少。”   温形云得意挑眉,又矜持地压了下去:“还好吧。毕竟我现在也代表着温家对外的形象,作为哥哥的接替者,总不能咋咋呼呼的。”   哥哥。祁绚现在听见和温大少相关的字眼就心烦意乱:“三句话不离哥哥这点倒是没变。”   “你……”温形云一愣,随即狐疑地望向他,“你跟我哥,吵架了?”   “我们为什么要吵架?”祁绚反问。   理直气壮的态度,不像说谎,但温形云直觉他们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撇撇嘴:“那是怎么了?难得见一次,看你今天魂不守舍的。”   祁绚稍作犹豫,他不确定将困扰他的疑问告诉二少爷是否有用,但他目前的确需要一个“旁观者”,来打破这场不明不白的僵局。   他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有一个朋友……”   “噗——咳咳!”   温形云差点呛死,这什么陈年老梗,这只兽人闹他玩吗?   可等他抬头看清祁绚认真的神色,又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难道真有这么个“朋友”?是他被互联网荼毒太深了?   祁绚见他一脸古怪,疑惑道:“你突然怎么了?”   “你,呃,你还有其他朋友啊……哦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温形云掩饰得舌头都快打结,好不容易捋直了,“我的意思是,你哪个朋友有问题?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呢,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祁绚默然,他哪有什么朋友?   那都要追溯到他还在银月帝国的时期了吧……   但他又不想承认是自己,想了想,决定拉一个还算熟人的对象顶锅:“蓝行。”   温形云愣了愣,还真有这么个人啊。   “蓝行……我记得他。是哥哥的朋友,余家大少爷余其承的契约兽,青血蛇族。当年以A级精神力强行和D级的主人契约,算是中央星的一桩奇闻了。”   “就是他。”   温形云好奇:“他有什么问题?”   “他……”祁绚抿了抿唇,低声,“他的主人突然亲了他。”   “啊?”温形云震惊,余其承他暗地里调查过,虽说纨绔了点,但也仅限于花钱大手大脚,比起一些声名狼藉的阔少,那可太干净了。想不到他浓眉大眼的,居然也会对自家契约兽下手。   难不成是被他哥带偏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   “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没有然后,才有问题。”祁绚皱皱鼻子,“你说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温形云摸摸下巴:“不好说。余……我是说那个主人,为什么要亲你朋友?”   “我怎么知道?他说【舒服】。”祁绚下意识避重就轻。   “哈?”温形云再次震惊。   好你个余其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那你朋友呢?他怎么想?”二少爷已经脑补出一个受契约所制的兽人小可怜,不得不被豪门大少强取豪夺的狗血故事了,“他是不是对此很困扰,所以找到你倾诉,让你想办法帮帮忙?”   “他……”   祁绚可耻地停顿了下,才说,“他也觉得挺舒服的。”   不仅舒服,后面还食髓知味、反客为主,简直昏了头。   温形云:“?”   他卡壳数秒,忽然没趣地撇撇嘴:“什么嘛,这不是两情相悦吗?”   “别胡说。”祁绚否决,“生理反应和心理感受怎么能一概而论?”   “虽然我没谈过恋爱,”温形云反问,“但是和不喜欢的人接吻,会觉得舒服吗?就拿你跟我哥举例,要是你被别人亲了,有什么感觉?”   祁绚被他问得呆了一下。   被不是温子曳的人……他尝试着在想象中代入,霎时间面色一冷,寒声道:“杀了他。”   “对吧?”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这股杀气,温形云满意点头,不愧是他承认的哥夫。   无话可说,祁绚深深陷入纠结,难道真的就像温子曳说的一样,他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大少爷了?   情.欲跟动心,能混为一谈吗?   “这不应该……”他喃喃自语,他和温子曳才认识多久?   从他们并不愉快的相遇;到温子曳强行契约,将他绑在身边;再到两人在极端不信任中对赌的游戏。   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间充斥着各种冲突、算计、博弈。   关心是为了知己知彼,保护是出于自身利益,退步忍让的背后,永远在思考如何反击。   就算最近气氛略有缓和,彼此多了一分了解,但这种近乎可以称作为“征服欲”的感觉,就能被冠上“喜欢”的名号了吗?   温子曳呢?他对自己也是同样的感觉吗?   他曾说自己不会再真心喜欢上任何东西,那天晚上却又亲口承认很喜欢他。这个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完全搞不明白。   往阴暗的方面想,这或许是大少爷设下的下一个圈套也说不定。   祁绚迷茫半晌,最终叹了口气。   他还是不够了解温子曳,看来,他的《温学》有必要继续观察记录下去。   打定主意,祁绚烦乱数日的心情终于轻松不少,对温形云轻轻颔首:“谢谢。不过,今天我说的事情请不要乱传。”   尽管蓝行和余其承有点什么是真的,但动心思的人完全错位。冤枉了纯洁无辜的余大少,他还是有些心虚和愧疚的。   温形云摆摆手,“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他圆溜溜的猫眼往外一转,流露出几分落寞之色:“放心好了,在别人眼里,我可是炙手可热的温二少,哪有空关心乱七八糟的八卦?我可不会自毁形象。”   “再说。”他小声嘀咕,“余其承和哥哥关系好,有目共睹。我要是讲他的闲话,传出去指不定又上升成什么样呢。”   “……”   祁绚欲言又止,忽然可怜起二少爷来。   说起来,他们当初会结成同盟,隔三差五地在空中花园约见,就是为了探寻三年前的真相。   在弄清温子曳的过去这件事上,温形云提供的帮助可谓功不可没,没有他,祁绚也无法那么顺利地拼凑出往事。   而现在,祁绚已经得到答案,却不能告知温形云真相。   他该如何开口,和期许着能回到从前的二少爷说——你的哥哥根本不是因为那些流言才与你生出嫌隙,而是这道嫌隙从一开始就存在,事到如今,覆水难收?   和这个还没彻底洗脱天真性情、柔软大于心机的半大青年说——是你最亲爱的母亲为了你将来的权势,算计了你最尊敬的哥哥。她因此而死,而哥哥因此无法面对你,心如死灰,选择了退让?   倘若说出口,眼前的二少爷会变成什么模样,祁绚不敢去赌。   更何况,也不该由他来说。   这始终是横亘在温家兄弟之间的心结,不仅仅是温形云的,也是温子曳的,他知道大少爷对这位弟弟其实还有感情,所以,应当交给他们自己解决。   于是祁绚终究什么也没透露,和温形云普通地聊聊天、喝喝茶,听对方发发牢骚,等到天色将近黄昏,就相互告别回了家。   刚推门而入,祁绚就感到不对劲。   他扫视一圈玄关与客厅,发现屋里多了些从前没见过的陈设。   仙蒂瑞拉领着一队小矮人忙碌地从跟前经过,还不忘支起灯泡眼优雅行礼:   【祁绚少爷,欢迎回家!】   “嗯。”祁绚答应一声,不解地俯身问,“你们在干什么?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这些是……】   “这些是我留在温家的老物件。”温子曳端着一杯热可可,倚靠在墙边插足了回答。他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服,扶了扶眼镜,微微一笑,“今天突然想到,就过去搬了回来。”   祁绚可不信大少爷才想到,但他识趣地没有戳破。   对于温子曳而言,曾经居住的大宅大抵是困住他的牢笼。   这些平平无奇的东西里头,有多少携带着有关苏枝的往事,恐怕难计其数。像对待回忆中的那个女人一样,他做不到直接扔掉,又无法不感到厌恶,只得统统束之高阁。   也许,祁绚想,自那晚之后,大少爷是真能的慢慢走出来了。   他由衷地感到高兴。   可惜温子曳没让他高兴太久,不冷不热地掠了自家小狗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呢?今天出门做什么去了,一回来就不在家。”   “让我猜猜,该不是又跟温二少爷私会去了吧?”   祁绚:“……你用的什么形容词。”   温子曳轻哼:“容我提醒一句,我们之间的游戏已经结束,你没有四处乱跑的权力了。”   “我不是赢了吗?”   “是啊,奖励是和我提一个要求。”温子曳说,“你确定要提这个要求?”   祁绚衡量一番,反正他现在可以顶撞温子曳,没必要百依百顺了,所谓没有权力形同虚设,就这样提出去有点亏。他当即摇头。   温子曳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心情似乎在短短几句话间好上一些。   他没再刁难他的契约兽,慢吞吞走到沙发前,整个窝了进去,彼得潘会意地播放起晚间新闻。   淡淡的可可香气飘散在暖柔的灯光下,女主持人清澈的声线填充了背景音,一时间,气氛显得出奇温馨。   “估计你差不多该回来了。”边看新闻,温子曳边漫不经心地说,“给你也泡了杯,想喝自己去厨房拿,小矮人他们在忙。”   祁绚眨眨眼睛,“哦”了一声,大少爷怪贴心的。   他轻车熟路地摸到厨房,正要进去,余光忽然瞥到走廊拐角处,两只小矮人正努力地将一个生态缸抬上装饰桌。   生态缸装点得非常豪华,沙土、石子、微藻、水草、珊瑚……应有尽有。古怪的是,清澈的水里不见任何鱼类,只有微微鼓起的一个小土坡。上边还插了块牌子。   乍一看,就像一个坟包。   ——这也是温子曳的旧物吗?   祁绚脚下微微顿住,本欲走进厨房的步伐一拐,走向了廊角。 第61章 故人归   【爱丽儿】。   清秀稚嫩的字体, 由人一笔一划刻上去,纵深顿挫都处理得棱角完美,可见制作时的认真。   墓碑一样的小木牌上不知涂了什么封层,泡在水里完全不受侵扰, 看上去崭新崭新的, 无法通过磨损程度来判断年份。   不过就字迹看, 应该是温子曳小时候的作品。   “爱丽儿……人鱼公主?”   著名的童话故事角色, 符合温子曳一贯的取名调性。   祁绚沉吟, 这么想来, 小坟包下埋着的莫非是一条鱼?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了诡异的既视感,总觉得这些要素集合在一起,带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   正当他对着生态缸陷入思索时,温子曳的声音不期然在背后响起:   “你发什么呆呢?”   祁绚转过头, 对上大少爷探询的视线。   他侧了侧身子,好让那个生态缸露出全貌, 问道:“爱丽儿是谁?”   “……”温子曳显而易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 “以前养的一条锦鲤。”   果然是条鱼。祁绚想着,不经意脱口而出:“你们联邦人养的宠物死了,都会特地给它立块碑吗?”   说完,他自己先怔了一下, 这话听着怎么奇奇怪怪的。   难道他还见过哪个联邦人这么干吗?   不过温子曳似乎没太在意,漫不经心地说:“人死立碑, 是为了悼念。我的宠物死了,我自然也是要悼念的。”   祁绚点点头,察觉到了温子曳心情的低落, 识趣地没有多问。   他早就发现,和平时表现出来万事都不挂心的表象不同,温子曳其实是一个相当恋旧的人。   满屋子活蹦乱跳的机器人都能说明这一点,它们的型号在十多年前就该淘汰,全靠温子曳的改装支持着运转,零件核心与能源的花费远远超过了原本的价值。   但机器尚能维修,脆弱的生命该如何挽留?   这条名叫“爱丽儿”的小金鱼死的时候,年幼的大少爷是不是很伤心?   就像触发了关键词一样,祁绚顿了顿,脑海里忽地窜过什么。   【小蠢货死了。】   【我们给它立块碑吧?】   【你也会离开我,迟早的事!就像小蠢货一样,在哪天突然就丢下我一个人!】   【真的?……你发誓。】   【那我们说好了,要是你敢骗我,我就——】   午后的凉亭,游戏机屏幕上跳来跳去的对话框,一个性别不详、年龄成谜、亦敌亦友的玩伴。   对了,祁绚忽然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做过一样的事。   在他最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童年,从盛夏陪他到初秋,是他真正意义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如果没记错,那个人是叫……   【when】。   ……   十岁那年,作为祁绚的生日礼物,戴安王妃送了他一款风靡星际的游戏机——《星球大战》。   “无需链接联邦以太网,所有数据皆由本机采集,上传核心终端,无论在何时何地,哪怕是北星域的蛮荒星球也能使用!”   ——《星球大战》游戏机的宣传语如是写道。   这其中没有任何夸大成分,祁绚以亲身经历证明了可行性。   对于被南北封锁线困在一隅之地,从小听着联邦骇人听闻的事迹长大的兽人幼崽们来说,那一头的一切都带有危险的神秘色彩,反而更令人好奇。银月帝国的小王子也不例外。   游戏机才拿到手的那段时日,他几乎茶饭不思,成天沉迷于眼花缭乱、灯红酒绿的另一个世界。   并且背着所有人,偷偷认识了一名联邦朋友。   【when】。   在祁绚进入的D3022星域服务区,这个ID就是彻头彻尾的大魔王,不常上线,一上线就开着自己的舰队到处抢劫,在排行榜上表演蹦极。   说它厉害吧,其实也不然,星球大战模拟真实战场,有不少军区大佬在活动,对上那些专业人士,when输多赢少。   可说它不厉害吧,它又培育了本服务区最大规模的舰队群。也不知道when是什么个战术设计与发育手法,每次被杀个干净,没多久就卷土重来,出征犹如蝗虫压阵,谁瞅都胆寒,能用操作打胜仗的也觉得损耗肉疼,赢了还没意义,只好避其锋芒。   说白了,就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大家都不想招惹。   但祁绚偏不。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在王宫撒野惯了,从未有谁比他嚣张,到了游戏里,自然也不可能懂得让步。   于是,D3022服务区的玩家们迎来了一个诡异景象——每次大魔王上线抢劫时,总有个头顶乱码的新手小号拦在第一线血拼,直到全军覆没。情况之惨烈,简直令人发指。   祁绚对联邦的战术体系、资源系统一无所知,又非要和大魔王when杠上,起步可谓异常艰难。一天到晚【Game Over,You lose!】的失败结算画面看到他想吐。   不过,越困难,他越觉得有趣,如果一个游戏轻易就能被征服,那么带给他的乐趣也只寥寥。   很长一段时间里,【ajxgon066】这个ID都是D3022玩家们口中的笑料,一个不自量力、哗众取宠的蠢货,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看乐子似的围观打趣、开盘下注,赌对方这次能在大魔王手下坚持多久。   却也有少数人发觉,ajxgon066的舰队一次比一次抵抗得更久,使用的战略和布阵也从最开始的乱七八糟,慢慢有了体系,偶尔的一些操作甚至堪称神来之笔。   ——这个新手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成长着。   关于这一点,次次被拦截在家门口,被狗皮膏药贴着不放的when感触更深刻:狗皮膏药越来越黏、越来越不好撕开了。   更烦人的是,别人被杀光,下次就明白绕着路走;这个ajxgon066倒好,被杀光后不停地在私聊里问这问那,惨遭when拉黑后仍锲而不舍地找别人来骚扰,逼迫对方不得不将他从黑名单内释放出来。   对ajxgon066那些或不知所云、或基础到可笑的问题,when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   【换个更有水平的来问。】   一句话,瞬间挑拨了雪原狼小王子闲散许久的胜负欲。   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祁绚一头扎进藏书阁,不停地周转在游戏与现实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这样过了约莫两个月,已经再没有谁敢小觑【ajxgon066】这个名字,他成功从when出征路上的一枚小石子,变成了一处要塞关口,大魔王要想出门抢劫,必须先付出一定代价。   直到这时,when的回答终于不再是那轻飘飘的一句搪塞。   它认真回复了祁绚的疑问,并清晰地指出他的错误。   从此往后,两人的交流愈发频繁,在when的指导下,祁绚的水平突飞猛进,逐渐开始和when打得难舍难分。   不知什么时候起,when的上线几乎变成了日常,他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手段就更加莫测起来——祁绚进步的同时,他也在进步,小王子头一回遇见能跟得上自己的人,简直不要太开心。   某日,when在杀光祁绚后例行的答疑环节中,突然问:   【你为什么要阻拦我?】   祁绚没有犹豫:【你是我认可的对手,我想打败你。】   【可我教了你这么多东西,按理来说,也是你的老师。】   祁绚想了想,好像也是?在这个方面,when对他挺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他学到了很多,再打下去就不礼貌了。   可让他放弃和when对决……他突然就觉得这个游戏索然无味起来。   正纠结时,祁绚灵光一闪,忽而生出一个绝佳的念头:   【我们可以做朋友啊!】   when愣了好久:【朋友?】   【没错,朋友之间,既存在竞争,又能友好交流,不是很适合我们这种情况吗?】   祁绚信誓旦旦,虽然他的朋友只有祁铭——严格来说,祁铭是他堂哥,还不算正经朋友,但他说起来头头是道,还挺像那么回事。   when貌似被他唬住了,喃喃般重复着:   【朋友……】   见它仍有犹豫,祁绚咬牙拿出杀手锏:   【难道你不喜欢和我打吗?】   【……】when被暴击。   【还是你不想再跟我说话了?】   【……】when被暴击二连。   when的血槽判定清空,when的舰队全军覆没,when的发源基地被您摧毁。   Game Over,You win!   祁绚仿佛第一次在when面前看见了胜利的结算画面,得意洋洋:   【那我们从今往后就是朋友了,约一个时间,每天上线一起玩吧!】   于是。   从他从母亲手里接过游戏机、最初相识的夏天,到来年越来越亲密、逐渐无话不谈的夏天,再到第三年他们已经习惯隔着遥远空间碰面的夏天。从祁绚的十岁,到十一岁,再到十二岁。   【ajxgon066】和【when】这两个ID绑定在一起,渡过了短暂又无比漫长的时间。   然而,十二岁的秋天之后,祁绚再也没联系过对方。 第62章 是你吗   when:【小蠢货死了。】   ajxgon066:【小蠢货?那是谁?】   when:【……我们一起养的那条鱼。】   凉亭内, 银月帝国金尊玉贵的小王子对着游戏聊天框眨了眨眼,记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他天性爱玩,又无拘无束,见什么都想亲自上手一下, 有了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后更是拉着人做过许多尝试。   养宠物只不过其中一桩, 说是“一起养”, 其实是他当初知晓when没有别的朋友, 害怕对方平时太寂寞随口提议的, 没几天就抛诸脑后了, 根本没放在心上。要不是今天提到,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记得。   所以乍一听鱼死了,祁绚毫无实感,丝毫不伤心,关注点非常诡异:【你居然给它取名叫小蠢货?】   when:【贱名好养活。】   when:【……】   when:【可它还是死了!】   一连三条消息, 小伙伴的情绪显然极不平静,语无伦次地发来大段文字:   【我有好好养它, 有按时给它换水喂食,定期做检查。上回医生还说它很健康, 今天早上就翻肚皮了……我和它说话,它也不回应我,像以前那样愚蠢地拿头撞玻璃了,再也不会了……】   说到最后, 祁绚甚至觉得他在哽咽,漫不经心的态度顿时一扫而空, 揪心地安慰道:【你,你别哭啊……】   【我没哭!】   骗人,祁绚暗暗想。他跟这家伙相处满打满算也有一年多快两年, 清楚对方只有无法自控时才会使用感叹号,这说明when的情绪已经激动到难以思考,打字都全凭感觉了。   他当即顺着哄:【好好好,没哭。我胡说的。】   那边沉默下去,大概率哭惨了。   虽然when总是表现出一副波澜不兴、淡定孤傲的高手模样,可一旦深入交流就不难发现,他的心思敏感且脆弱,有时还会流露出不谙世事的单纯和幼稚,就像一个缺乏关爱的小孩子。   因为这种前后的反差,祁绚很难判断when的年纪,平时一直当成同龄人来相处。在他的预想里,when的岁数应该要更大一些,毕竟他懂得很多,性格也沉静,远比同龄人要博学、成熟。   不过,偶尔,when也会像现在一样情绪失控,这时候,祁绚又会觉得when比他小了。自己就像年长几岁的哥哥,肩负着哄好弟弟的重大责任。   他想了想,说:【你不要难过,其实小蠢货没有死。】   【骗人。】when的回复很快,【它的生命体征全部消失了,我测了好多遍!】   【没骗你,我和你讲过《海的女儿》吗?】   戴安王妃在祁绚很小的时候,曾念着童话书陪他入睡。   每一回,只要想起这些故事,祁绚的内心就会归于温馨和平静。   他很乐于跟别人分享这种感觉,可惜唯一能说话的祁铭嫌弃童话太幼稚太乌托邦,从来没耐心听他讲完。   而when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文化差异,博学的when竟从没接触过童话故事,祁绚每每跟他说时,他都听得很认真。   这回也不例外,祁绚讲述期间,聊天框里静静的,只间或冒出两句回应。   《海的女儿》和别的童话故事不同,最终做错事的一方没有受到惩罚,可怜的爱丽儿却化作了泡沫,是个较为悲伤的结局。   祁绚说的时候避重就轻,没有在王子和小美人鱼的纠葛上着墨太多,主要描述了最后一段,爱丽儿扔掉匕首,跳入海中,变成了海浪里翻滚的泡沫。她由死亡迎来了新生,她不断向天空飘去,即将获得永恒的幸福。   祁绚说:【所以小蠢货不是死了,它的灵魂和爱丽儿一样,也变成泡沫,去了天上,它会得到永恒的幸福。我们应该为它高兴才对。】   半晌,when才回话:【那我呢?】   祁绚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它去天上,把我丢下了!】   【只剩我一个人!】   when的情绪比刚刚更加激动,祁绚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谁说你只有一个人的?】他下意识反驳,带着几分酸溜溜的不服气、   他知道when很孤独,尽管对方很少谈及自己的家庭,祁绚也能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与父母关系的冷漠。   正因如此,祁绚才提议他养一只宠物。   when家教严格,和想玩多久玩多久、整天泡在游戏里也无所谓的雪原狼小王子不同,每天只有两个星际时的游玩时间,他们不能聊天的时候,祁绚希望那条鱼能代替自己陪在when的身边。   可这不代表他希望那条鱼能代替自己!   【不是还有我吗?】   【你也会离开我的,迟早的事!】when言辞尖锐,带有强烈的不信任感,【就像小蠢货一样,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我才不会!】   被这样指责,祁绚的脾气也上来了,他敢说,从小到大他就没对谁这么用心过,这份心意居然遭到了怀疑,【就算我有什么事要离开,也肯定会跟你好好告别,约好再见的时候!】   【真的?】   【……我讨厌说谎。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发誓?】   【我发誓。】   【笑哭.jpg】   【喂,什么意思,很好笑吗?】   【你好笨啊,意思是我不哭了。破涕为笑懂不懂?】   【你果然哭了。】   【……】   【还伤心吗?】   【哪有这么容易过去……它是我的第一只宠物,陪了我这么久。】   好歹没继续发感叹号了,祁绚多少能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不是你的问题,家养鱼的话,一般三到四年的寿命是正常的,小蠢货本来也不小了。】   【我知道。】   知道归知道,伤心还是在所难免。   接下来整整半个月,when都不怎么在状态。祁绚明白他的低落,也没自己去玩,在聊天框陪着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小蠢货死后,when对他的依赖更强了,祁绚能察觉到,有自己在,when的状态似乎会好上不少。   他们一起给小蠢货办了葬礼,when告诉他,他给它做了一个坟,立了一块碑,就在它曾经生活的地方,放在他的床头。   化作泡沫飞上天国的小蠢货有天要是想回来,第一时间就能看见它的主人,用脑袋蠢蠢地去顶玻璃。   【本来只是想给你随便找个伴,没想到你对它投入了那么多感情。】   祁绚说起来也后悔,这段时间when的难过他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疼,【早知道就该叫你买只长寿龟,养好了说不定能给你送终。】   他思索片刻,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然,你再养一只宠物?这回养乌龟怎么样?】   when没有犹豫地拒绝:【我不会再养宠物了。】   【为什么?】   祁绚本以为他会说出诸如“养再多也不是小蠢货”此类的话,然而出乎意料的,when只给出了三个字:   【我害怕。】   他并没有解释在害怕什么,祁绚懵懵懂懂的却好像知道答案。   ——游戏里呼风唤雨、精明又冷酷的大魔王,内心可能比任何人都不堪一击。   祁绚从未接触过外表与内里反差如此之剧烈的人,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同时让他觉得强大和弱小。他突然对先前誓言的沉重有了明确的认知,这令他不禁开始紧张、犯愁,心里沉甸甸的。   他到底是一个来自北星域的兽人,和when隔着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以及无可跨越的南北封锁线。   他们之间的联系,仅仅依靠手里的游戏机来维持。   一年、两年,或许四年、五年都没问题,可再往后呢?十年、二十年呢?   他和when还能像今天一样在游戏里会面吗?   祁绚不由自主地问:【小蠢货离开你,你就再也不要别的宠物了。万一哪天我离开你,你难道再也不交朋友了吗?】   when一下子激动起来:【你说不会丢下我的!你发过誓!!!】   祁绚被他吓了一跳,赶忙说:【万一,一个假设,没有真的要丢下你!】   聊天框沉寂了好久,祁绚心惊胆颤,他不会一句话把人弄哭了吧?想到这里,他懊恼不已:   【对不起,以后不做这种假设了……你不要伤心。】   when终于回话:【你不能骗人……】   他要是站在面前,约莫是抽抽噎噎、委委屈屈的,祁绚想象着,愈发愧疚了。   要是能去联邦就好了,祁绚心想,这种时候,肢体比语言更有力量。他或许可以给小伙伴一个大大的拥抱,就像母亲平时安慰他一样,温暖、柔软、富有安全感。   然后牵着when的手,带他去各种地方玩。   小王子皱了皱鼻子,失落地叹口气。   这种场景只存在于想象中,永远不可能实现。他只有干巴巴地敲击按键,让万千心绪化作游戏屏幕上短短的、轻飘飘的一行字:   【嗯,不骗你。】   【那我们说好了,要是你敢骗我,我就——】   【就怎么?】   when思索很久,才说:   【不知道。】   【我讨厌想象那种情况,也不知道那时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总之,你不会那么对我的,对不对?】   【对!】   ……   那是究竟几岁时候的事情了?   少年的誓言,天真的笃定,曾以为绝对能做到的事情,都在时间和现实的冲刷下模糊不清。   命运的洪流朝他涌来时,祁绚没有分毫还手之力,他终究还是失言了。   就在和when认识的第二年,秋,祁铭叛变。   临走前,他们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执,不小心摔坏了《星球大战》的游戏机。此后,祁绚在王宫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不复曾经的无忧无虑,【ajxgon066】这个账号,也彻底消失在游戏里。   再后来,他流落冰原星,十载寒风凄雪,将从前的一切全部埋葬。   遥远的记忆走马观花似的回笼,祁绚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看着站在眼前的大少爷,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他的身影,与幼年时素未谋面的那个朋友紧密重叠在了一起。   ……世上大概不能有这样的巧合。   理智这样告诉祁绚,但他依旧没有忍住,小声地、试探性地朝温子曳唤道:   “when?” 第63章 无相认   “when?”   温子曳一顿。   接着,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终端,回答道:“19:43。”   祁绚:“……”   他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温子曳笑了笑,问, “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吗?”   祁绚摇摇头, 紧绷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 “没什么。”   ——温子曳没有反应, 他不是when。   也对, 联邦这样大, 有千千万万的人,哪会巧合到这种地步?   可祁绚心中仍免不了失望,尽管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失望什么。   他定定地杵在生态缸前发呆,片刻,忽然说:“少爷, 之前你答应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会满足我的一个要求?”   温子曳略带困惑地瞥他一眼:“我是答应过。你想好提什么要求了?”   “想好了。”   祁绚抿了抿唇,低声, “《星球大战》……”   诧异自温子曳眸中一闪而过,他确认道:“那个十几年前风靡的游戏?你想要那个?”   “是。”   “为什么?”温子曳蹙眉,“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是一款联机对战类游戏, 现在应该没几个人还在玩了吧,市面已经停售了。服务器虽说没关, 但你登陆上去也玩不了。”   祁绚不回答,只问:“少爷可以弄到吗?”   温子曳凝视着他,似乎在揣测自家契约兽突如其来的执着背后的含义, 良久,轻轻点头:“可以。”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东西只要有钱,在网上收购就能到手。你确定要将这个机会浪费在这么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明明——”   “不是毫无意义。”祁绚打断他,语气微沉。   温子曳没再说什么,垂眸扶了扶眼镜。   “好。”大少爷有些不太高兴地妥协,“虽然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但既然是奖励,我尊重你的意见。最迟明晚,你会拿到它。”   说完,他也不废话,转过身,打算回去继续看他的新闻。   “少爷!”祁绚却叫住他。   温子曳回首,望见白发青年眼神迷茫,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你说……如果有人失约了十多年,另一个人还会等他吗?”   “怎么可能。”   温子曳冷哼一声,“等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十多年?倘若真有,那大概是天底下最软弱的蠢货。”   “……也是。”   祁绚其实也清楚,说到底,他和when不过是才认识两年的网友,用“童年玩伴”来形容都够呛。   距离他的不告而别已有十几年,就算最开始再难释怀,到今天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毕竟,就连他,不也没在抵达联邦的第一时间想起对方吗?   之前温子曳用《星球大战》的模式给他训练时,他也只是浅浅怀念了一下从前,对自己的失约无知无觉。   分明游戏机才被摔坏时,他扎在藏书阁两个多月,不眠不休翻遍书架,熬得眼睛通红也要修好它,直到被父王禁足才不得不罢休。   小时候那么难过的事情,后来竟不记得了。   因为那真的是太久太久以前,期间又发生了太多太多变故。   他是这样,when会例外吗?   ——怎么可能。   就像温子曳说的那样,对when而言,ajxgon066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大骗子。口口声声说的好听,最终却和小蠢货一样,突然就不见了。   他肯定讨厌死他了,说不定会连《星球大战》一起讨厌,不愿再碰。   但祁绚仍然想上线看一看,就算列表里唯一的头像再不会亮起,他也必须给出解释,向对方道歉。哪怕when可能永远也不会看见。   这是他欠下的债,如果不还,于心难安。   ……   楼上传来“咔嚓”一声响动,祁绚回房了。   温子曳窝在沙发里,怕冷似的蜷缩着身体。   新闻早已结束,正在播放的是一部新上映的影片,主角们彼此互诉衷肠,温子曳看得很认真。   【少爷,】彼得潘调高了客厅温度以防着凉,贴心地询问,【您手里的热可可已经凉了,需要我重做一杯吗?】   “……”   【少爷?】   温子曳的眼珠动了动,望向杯子里只喝了一半的奶褐色液体,脸颊在影片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青白。   “不用了。”   他没有放开杯子,而是继续一口、一口,将冷透的可可机械性地吞咽下去。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竟隐约泛起苦涩。   “彼得潘。”温子曳的嗓音带着几分茫然,“你说,怎么会是他呢?”   自从祁绚叫出那个名字起,他精密的大脑就一片空白。在做什么、说什么,所见所闻,通通失去了感知,全靠本能在行动。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若无其事地走回来,骗过祁绚,表现得与平时无异的。   “when”。   会这么叫他的人只有一个,早在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将他丢下,不见踪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世上大概不能有这样的巧合。   祁绚和ajxgon066……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少爷……】彼得潘苍老的声音十分慈祥,似感慨似叹息,【原来如此,祁少爷就是给予我们名字的那个人。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   缘分?温子曳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就算有,也是孽缘吧。   【您不打算与他相认吗?】   “……”   温子曳以沉默回应,他闭上眼睛,止不住地回想起刚刚。   祁绚试探时的紧张,遭到否定后的失落,还有那个执拗的要求,那句问话……他的每一个神色变化,都印刻在眼中,一帧一帧地放映着。   温子曳能看出祁绚的愧疚、怔忡,欲言又止的落寞。   他在为自己的失约而感到不安。   那一刻,不需要过多思考,温子曳便明白过来:事情和当初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如果祁绚真的就是ajxgon066,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就都有了解释。   只要联系一下他迄今为止的种种遭遇,不难猜出,当年一定是发生了某种意外,才导致了ajxgon066的离开。   这令温子曳无比混乱。   十三年前,他以为自己被抛弃了,被他最信任、最依赖、最亲密的人丢掉了。他因此痛苦得发狂,哭泣、厌食、失眠,不择手段地去寻找,却得不到任何音讯。   明明发过誓。   明明说好了不会剩他一个人的。   只是想一想就崩溃到落泪的事情,真正发生时,温子曳感觉天都塌了。ajxgon066消失后的整整一年,他甚至无法正常生活,内心受到了极大创伤,无论看见什么,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往的种种事情,继而陷入绝望。   温乘庭请来无数心理学的医生、专家,针对他的情况进行了封闭式治疗。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让他尽可能远离这一切,去往全新的地方生活,让时间冲淡痛苦。   于是,温子曳回到了中央星,并开始接手家族事务。   新的环境,新的人物,以及不同于在第二星域的自由,的确令他的状态逐渐变好。温子曳试着遗忘那个骗子,淡化他的身影,抹消他在心目中占据的地位,但这实在太过艰难。   不是做不到,是舍不得。   即便ajxgon066违背了誓言,欺骗他、伤害他,让他痛不欲生,他也不想忘掉过去那些无比珍贵的回忆,那几乎是他人生中所有的美好。无法否定,不能释怀——他就是软弱到这种地步。   所以,温子曳最终选择了憎恨。   他有充分的理由去恨,是那个骗子先背信弃义丢掉了他。突兀且强硬地闯进他的生活中后,又残忍地抽身而去。   如果不去怪罪、不去厌恶,他不知道该向谁宣泄这些悲哀。   温子曳攥紧冰冷的杯壁,时隔多年的绝望又一次萦绕在心底,他觉得上天在和他开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玩笑。   事到如今,他要怎么跟祁绚相认?   在知道他就是ajxgon066的瞬间,温子曳甚至觉得那张令他喜爱的脸面目可憎。 第64章 上下线 【4061.2.11   第二天一早, 祁绚做完日常训练,洗了个澡从楼上下来时,就看见了心心念念的《星球大战》。   游戏机静静放在客厅的大理石桌面上,银白外壳上印着大大的logo, 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   祁绚恍惚了一下, 昨晚他几乎没能合眼, 翻来覆去一直在想有关when的事情。   尘封已久的记忆一经打开, 宛如潮水涌流, 翻滚出无数属于过去的碎片。   那是他亲手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他们曾经最要好的时候,就连从小相伴长大的堂哥祁铭也得让步。   when家教严格,每天只有两个星际时的上线时间,在这两个小时里,他们一起做过太多事情:偶尔互不相让地厮杀一局, 偶尔联合起来劫掠四方,偶尔懒得打游戏, 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消磨过闲散的午后……   在银月帝国的小王子最无忧无虑的时间里, 这位联邦的小伙伴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是除他以外,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一个秘密。   尽管现在的祁绚很难找回当年的心境,但在触碰到开机按键的那一刻, 那些遥远往事无可避免地浮上脑海,令手里轻飘飘的机体莫名沉重。   他盯着屏幕, 犹豫片刻,最终没有直接打开。   抬头环视一圈,没有看见温子曳的身影, 寻常这个时候,他应当在吃早餐才对。   祁绚不免有些困惑:“彼得潘,少爷呢?”   彼得潘道:【明日是晨曦学院第十学年的开学典礼,少爷出门办理手续了,大概要到傍晚才会回来。】   出门,却不带上自己?祁绚觉得哪里不太对。   自从成为温子曳的契约兽以来,除去前段时日在赌约内的自由行动,他没有一回缺席大少爷的出行。今天忽然例外,他浑身都不适应。   况且没有契约兽在身边,万一遇见袭击,温子曳打算怎么办?暴露自己的真实能力吗?   许是瞧出祁绚的在意,彼得潘发出一阵掺杂着电流音的笑声:   【余家少爷也就读于晨曦学院,比少爷高一届,他和蓝少爷亲自来接少爷过去,祁少爷不必担心。】   【少爷知道您有心事,让我转告您:希望您能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尽快解决,明天和他一起去学院。】   祁绚一怔,旋即有些羞耻地垂下眼睫。   也是,昨晚自己反应那么大,异常之处怎么可能瞒得过敏锐的大少爷?   这句话像是乍然点醒了他,祁绚心中一定。   他本就不是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这下,近乡情怯般的犹疑扫去大半,顿时有了面对的勇气。   他朝彼得潘点了点头,拿起游戏机,转身回了房间。   账号ID:【ajxgon066】   密码:******   确认登陆?   操纵摇杆点击确认,屏幕上画面变幻,宏大的背景音乐响起。   刚刚上线,祁绚还没来得及观察一下界面和十多年前有什么不同,就被叮叮咚咚的消息提示音吓了一跳。   等到连串的声音终于平息,聊天窗口浮上一个鲜红的“99+”,占据了祁绚的全部视线。   他的游戏好友只有一个人,会给他发消息的也只有一个人。   不用思考也知道是谁。   祁绚深吸口气,点开聊天框,却突然愣住。   ——《星球大战》的好友聊天框除了发送消息外,还会播报上线和下线提醒,方便联机。   而入目所及的第一条消息,正是when的最后一次上下线记录。   时间是4060年5月3日。   就在大半年前,祁绚的生日当天。   ……   “我说小曳,你盯着那个游戏机发了半天呆了,到底玩不玩啊?”   酒厅包间里,余其承百无聊赖地躺倒在沙发上,瞅瞅温子曳,又瞅瞅温子曳手里的老旧游戏机,好奇不已。   “《星球大战》……”他一字一句地念出logo,眉毛一挑,“这不是小时候流行的游戏吗?得有十来年了吧,说什么真实星域,战略对抗,让孩子轻松培养军事思维,当年我爸天天逼着我玩来着,还拟定了每日KPI,不完成不给下线。”   一旁蓝行似想起什么,嗤笑一声:“结果最后都是我替你完成的。”   余其承也不害臊,挥手笑眯眯地说:“我就不是那块料,多亏有阿行在,不然我爸得骂死我,学习学不好也就算了,游戏都打不好……”   “对了,小曳你在哪个服务区啊?”他碎碎念道,“我记得我好像是在D3什么什么,哎,记不清了,就记得当时特别倒霉,服务区里有个到处抢劫的混蛋,每次好不容易发育了点起来,就被摁回原地了,我们都管它叫大魔王来着。”   “后来来了个新人天天盯着大魔王打,算是消停了一段时间,可没过多久,那新人竟然开始跟着大魔王一起打劫!偏偏这游戏还不能转服,搞得我特别郁闷……”   听到这里,沉默半天的温子曳忽然幽幽问:   “D3022?”   “对对!应该就是这个,小曳你也在?这么巧?”   “是啊,真巧。”温子曳抬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大魔王。”   余其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蓝行也跟着愣了愣,神色古怪起来。当年他帮余其承完成每日KPI时,可没少被折腾。   “小曳……你小时候这么可恶啊。”余其承委屈,“大家一起好好发育,向别的服务区征战不好吗?你干嘛在本服务区打劫?”   温子曳心不在焉地说:“无聊。”   他最初会接触《星球大战》,是温乘庭的要求。   也不知道他那严肃的父亲抽什么风,总不能和余其承他爹一样听信了寓教于乐的广告词,给他安排了这么一项娱乐活动。从此,他每天紧凑的学习时间里,硬生生挤出了用来游戏的两个小时。   温子曳无心去竞争什么排行榜,也不关心能不能出名,相比那些玩了几周就谙熟于胸,失去新鲜感的战略和机制,变来变去的玩家更加有趣。   他喜欢通过劫掠来发泄两个小时的无聊,无论是屠杀亦或被反杀,看一群人在世界频道跳脚叫嚣,都比他独自发育升级好玩得多。   但时间久了,这项活动逐渐也没了意思。   总归温乘庭不会管他,到了后来,温子曳甚至懒得上线,隔好些天才抽空应付一下。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个游戏真正有意思起来的呢?   开始觉得,两个小时实在太过短暂,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呆在游戏里?   余其承的问题恰到好处地闯入耳中:   “说起来,那个新人是谁啊,ID貌似是一团乱码?”   温子曳下意识道:“ajxgon066。”   “你记得真清楚。”   余其承一脸“不愧是你”,把原因归结在了温子曳超常的记忆力上,一点没多想,大大咧咧地问:“我记得你跟他形影不离的,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别人的路上。后来没联系了吗?”   “……”   温子曳低头,看向手中迟迟没有打开的游戏机。   气氛因他的凝滞慢慢变得有些沉寂,余其承和蓝行对视一眼,再没神经也瞧得出温子曳今天状态不对。   办完入学手续,提议说来喝酒,找了包间坐下后又只字不提,捧着个游戏机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个ajxgon066身上了。   余其承皱起眉,想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笑道:“话说回来,小曳有段时间没跟我出来喝酒了呢。好像从契约小绚以后就不怎么出来了,外边都传你收心了……今天好不容易愿意来,怎么不把小绚带上?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做什么?”   他知道温子曳很喜欢这只契约兽,提起来,也是为了让好友心情变好一点。   然而,温子曳听见祁绚的名字后,连唇边的弧度都消失了。   他眉目封冻,面无表情得有点可怕。   余其承和蓝行再次对视一眼,这次后者也禁不住蹙眉了。   什么情况?祁绚跟温子曳吵架了?和《星球大战》这个游戏又有什么干系?   空气静默,下一刻,又被温子曳的笑声打破。   只见他扶了扶快滑落鼻尖的眼镜,脸上露出与平时一般无二的微笑,斯斯文文,温温柔柔,平静地说:“我正要联系他呢。”   至于这个“他”到底是指那个ajxgon066,还是留守在家的祁绚,余其承分不清,也没来得及问。   因为就在说完这句话后,温子曳摁下了游戏机的开机键。   ……   【我想见你。】   【我是说,我通过父亲的测试,经过他同意,可以出门了!我们……要不要在现实里见一面?我住在第二星域,你呢?】   【你住在哪都没关系,我去找你就好,跃迁费用我可以承担。】   【你上回不是说,好奇下城区那些兽人是怎么生活的吗?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   【你怎么不回消息?】   【为什么昨天没上线?】   ……   【是不是吓到你了?如果你不希望将关系发展到线下的话,直接和我说就可以,别这样好不好?求求你……】   【我错了,我再也不提见面的事了!真的!】   【……你不想和我玩了吗?】   ……   【你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   【为什么星球大战的系统里没有你的定位?购买ID是已注销的境外黑户,你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找不到你?】   【你说好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你发过誓的!!!】   ……   【我讨厌你。】   【我恨你!!!!!!】   ……   【4049.5.3 when上线】   【4049.5.3 when下线】   ……   【4050.5.3 when上线】   【4050.5.3 when下线】   ……   ……   【4060.5.3 when上线】   【4060.5.3 when下线】   ……   【4061.2.11 ajxgon066上线】   ajxgon066:【……对不起。】   ……   【4061.2.11 when上线】 第65章 太矛盾   游戏机的屏幕不大。   十三年, 何等漫长的岁月,却在这方小小的屏幕里逐字逐句地流过。   从下往上翻,花了一个多星际时,祁绚终于找到了分别的开端。   凝视着那句短短的【我想见你】, 他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只觉得沉重到难以思量。   原来当年……他竟错过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如果游戏机没有被祁铭摔坏, 哪怕再晚上一天摔坏, 让他看到when的邀请, 他即使去不了, 也不会让这份期许草率落地。   或许他会和when坦白自己的身份,告诉对方自己住在遥远的北星域,倘若他能作出回答,日后失联,when也会理解他并非有意, 知晓他身在何处,不至于陷入后来的崩溃与绝望。   祁绚设想过很多情况, 他以为他已足够夸大自己在when心目中的地位。因为他很清楚,对那个孤高也寂寞的大魔王而言, ajxgon066必定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被朋友欺骗、抛弃、背叛,自然痛苦。   拜祁铭所赐,祁绚曾品尝过这种感受。所以他明白,时间和经历真的会冲淡一切。   时至今日, 他再回想起那位一同长大的堂哥,内心已波澜不兴。   以己度人, when对他也大抵如此。   ……可他错了。   祁绚深呼吸好几下,才勉强按捺下潮涌般的酸涩和羞惭。   原本想好的说辞怎么也无法落笔,再充分的解释, 再诚恳的道歉,在聊天框里长达十三年的无望等待面前都显得那样单薄、轻率。   他怔然许久,缓缓敲下一行字。   ajxgon066:【……对不起。】   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还能跟when说什么。   就在祁绚一片混沌地发呆时,耳旁突然冒出一声“滴滴”脆响,他下意识低头向声源看去,只见一行消息提示,在聊天框中弹出。   【4061.2.11 when上线】   等等,谁上线了?   祁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又一行字跳了出来。   when:【……】   ajxgon066:【……】   空气在两人之间凝滞下来,对于这个阔别已久的儿时玩伴,祁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和他开口,更不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待他。   与此同时,祁绚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微妙。   这些年来,when分明只有在5.3日当天才会上线,什么都不做地下线,宛如一个沉默的纪念。现在距离他的生日还有快三个月,为什么when会突然进入游戏?   念头一闪而过,他没能深想下去,因为聊天框里,when竟不计前嫌,主动开启了话题。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失约了。】   【为什么失约?】   【发生了一点意外……总之,我并不是不想见你,也没有想丢下你。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   祁绚乖乖回答着when的话,觉得眼下的局面有一点诡异。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误会解开的释然,甚至没有情绪激动的责问、怪罪,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并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when。   反而,这副冷静且条理分明的模样,有些像……温子曳。   祁绚敲了敲自己的额角。   ——他真是疯了,最近看什么都能想到大少爷。   将扰乱心绪的身影驱逐出脑海,祁绚略带紧张地盯着屏幕,等待when给他的宣判。   一秒,两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when说:【那我们见面聊。】   *   温子曳回到家时,得到一只窝在沙发里沉思的契约兽。   完全没能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白发青年脸色肃穆,定定地凝望前方,神游天外,连温子曳已走到身边也未发觉。   “在想什么?”   被忽视的感受令温子曳十分不快,他绕到前方,伏身挑起祁绚的下颌,强行让那双漂亮的眼瞳里映满自己的身影。   这样直直相视片刻,祁绚如梦初醒,下意识就要站起身:“少爷?”   他的动作太仓促,温子曳还没来得及让开,顿时重心不稳地往前扑倒,摔在了祁绚身上,交颈而缠。   温子曳也不介意,契约兽身上干净的、疏雪般的气息让他的心情稍微好起来一点。他偏过脸,顺势亲了一下祁绚的唇角,懒洋洋地说:   “嗯,我在呢。着什么急?”   祁绚因他理所当然的亲昵僵了僵,不过这些天来,他也快习惯了这种没有分寸的接触,便没有计较,低声说:“我……这些天想出一趟门。”   “出门就出门,怎么,今天居然乖到跟我报备了?真不像你。”   祁绚低低说:“出远门。”   温子曳不说话了,他站直身体,扶正眼镜,微笑变冷:“有多远?”   “第二星域。”   温子曳转身就走。   “……少爷!”   祁绚见叫不住人,干脆仗着身高腿长,几步跟上去,从后边将温子曳紧紧揽住。   温子曳挣扎几下,发现完全反抗不能,差点气笑了:“祁绚,我给你一天时间去处理你的问题,最后你得出的结论就是要去第二星域?看你的意思,应该没打算同我一起吧?”   祁绚略略心虚,他去见when,自然不好带上第三个人。况且……   “少爷不是要开学了么?”   “不是我要开学。”温子曳冷笑,“是‘我们’——晨曦学院第十学年往后的课程大部分与契约兽相关,你也必须到场。”   “我亲爱的小狗,别告诉我,你打算丢下你的主人不管,千里迢迢去见一个外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祁绚感到大少爷说到“丢下”两个字时,有几分咬牙切齿。   “我……没有。”   两难之下,祁绚因过度冲击而缺乏思考的头脑终于缓缓冷却下来。他摇摇头,松开了手。   不论如何,他如今是温子曳的契约兽,自然不可能弃之不顾。让温子曳独自在中央星呆着,他也不放心,大少爷实在太脆弱了。   被放开来,温子曳也没继续往前走,转回头,面上却没有半点被哄好的迹象。   祁绚看他一眼,犹疑道:“你怎么好像更不高兴了?”   温子曳瞪回去,他怎么高兴?   他也分不清,究竟想让ajxgon066不顾一切去见when,还是想让祁绚乖乖陪在温子曳身边。心底像是撕裂成两半,一半冰封千里,一半熔岩潺潺。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试探?报复?愚弄?又都有什么意义呢?   祁绚很混乱,温子曳瞧得出来,可他其实比祁绚更加混乱。   他究竟是厌恨他,还是喜爱他?   他该佯装平静地将这段过去埋葬,还是当面揭开真相,去瞧一瞧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   极度矛盾的情绪向心脏挤压过来,温子曳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少爷?少爷!”   耳边的声音好似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温子曳睁开眼,他再次被祁绚抱在了怀里。   有所依靠的姿势,让他稍微轻松了些。祁绚忧虑地望着他:“哪里不舒服?”   “……被你气的。”   “好,是我的错。”   祁绚也不和他争辩,刚才温子曳突然脸色发白的模样当真吓到了他。   他将人扶到沙发上,转身去厨房调了杯热可可,实验至今,他已能精准地踩在温子曳喜好的巅峰,比机器更得大少爷青睐。   香甜温暖的气息笼罩在身边,温子曳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   祁绚观察了番他的面容,确认的确没什么问题,才松了口气,在沙发边半跪下来,执起温子曳没拿杯子的左手,轻轻贴在脸颊边。   他低下头,小声:“少爷,人类真是太矛盾了……”   又坚强,又脆弱,大少爷是,when也是。时常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温子曳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也觉得自己今天有点过分。   伸手抚摸青年柔软的白发,他轻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能讲与我听吗?”   祁绚踟蹰一瞬,随即在大少爷的温柔中败下阵来,将来龙去脉全部说了一遍。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他睁着眼,喃喃道,“我应该做点什么,弥补从前的错误。所以我想,至少,这回应该由我去找他。”   “但是……”他仰面又望向温子曳,“我也不能丢下少爷。我该呆在你身边,保护你。”   “少爷,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兽人目光真挚,由于迷茫,带上几分求助的意味。   神情虽仍是从一而终的冷,像是感情淡漠,但温子曳比谁都清楚,对方的心思如何柔软而炽热,曾像太阳一样映亮了他的世界,直到今天,也没有多少改变。   他在中央星为他不知所踪的太阳而痛苦的那十三年,也是祁绚经历人生最大变故、流落风雪、艰难求生的十三年。   他受伤的时候,祁绚也受了很重的伤。   却还想着要弥补他,忘记了是命运弄人,自己全然无辜。   温子曳的心口忽然细密地抽痛起来,为现在安然无恙来到他身边的雪原狼,也为过去迫不得已失去联系的小王子。   他揉了揉祁绚的发顶,唇边逸出一声叹息。   “……傻狗。” 第66章 很合理   从小到大, 祁绚都是被别人用“天资聪颖”捧着过来的。   说他傻的,温大少爷还是第一个。   他对这一形容颇有微词,皱皱鼻子不乐意道:“哪里?”   温子曳笑了笑,边顺着自家契约兽的头发, 边慢条斯理地说:“你连对方住在什么地方都没问, 就急匆匆地跑来和我说要去第二星域, 这还不够傻?”   祁绚愣了一下, 他确实没问。   可是……“when说过他住在第二星域。”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温子曳曲指敲了敲他的额头, “你知道联邦的定居率有多小、人口流动有多大么?别说是十年, 就算一两年,都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搬家。”   “更何况你也猜测,那个叫when的年纪不比你大太多。照这么算,他当初应当在第二星域念书,如今来第一星域工作了也说不定。履历优秀一点, 说不定就在中央星,那就很好办了。”   听温子曳一讲, 祁绚也觉得自己过于心急了。   “少爷说的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我现在去问。”   起身, 祁绚犹豫地瞥了温子曳一眼,虽然大少爷笃定的语气让人觉得事情好像会跟想象中一样顺利,但现实毕竟不是童话,哪里能心想事成?想到这里, 他又问道:   “如果他还是离我很远呢?”   “只要不是在北星域,本少爷就逃课带你走一趟, 权当旅游散心。满意了么?”温子曳轻哼一声,捧着热可可往沙发仰面一躺,十足的纨绔做派。   可他实在清俊温雅, 一身改不掉的精英气质,做起派头来根本不像什么浪荡子,浑身上下都写着装模作样。   大少爷在外人面前也演成这样吗?   中央星的那群权贵什么眼神,居然会被骗过去……   祁绚没忍住笑,他朝温子曳眨了眨眼:   “少爷,你真可爱。”   “还有,when的事情……谢谢你。”   “咳咳!”温子曳身形一僵,没留神呛了一大口热可可。   罪魁祸首却像是说了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若无其事地上了楼,留下大少爷满嗓子甜腻地怀疑人生。   “可爱”……   这好像不是祁绚第一次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温子曳觉得脸颊有点烫,心跳也有点快。他把杯子捧到眼前,遮住脸,反复回想着祁绚背过身前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尖尖的虎牙,浅浅的梨涡。   “到底是谁可爱啊……”   *   祁绚觉得温大少爷简直料事如神。   when的确已经搬离第二星域,来到第一星域,不仅如此,目前人就住在中央星,巧合得让人惊讶。   但温子曳听说后,倒一点不觉得奇怪。   “既然能在《星球大战》里混出名堂,证明他战略性和决策性眼光都不错;能动用力量去查游戏账户的IP,说明家世也可以。这种人不在中央星才奇怪。”   这话有一定道理,虽说仍有存疑的地方,但即将到来的会面令祁绚无暇他顾,便没太将细节放在心上。   温子曳见状也是松了口气。   祁绚的直觉太过敏锐,想瞒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虽说他已经决定,这回见面就会与祁绚说清楚,但……现在的他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   “行了,既然约好时间和地点,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温子曳淡淡吩咐,“收收心,今天是开学典礼,结束后会对所有学生登记的契约兽进行基础测试……记得演好了。”   他走到祁绚身前,帮忙系好制服领带,唇边弯出一个恶劣的弧度,贴在白发青年耳边小声笑道:   “你也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暴露吧,银月帝国的小王子殿下?”   白皙耳廓敏感地染上一层绯色,祁绚按住作乱的大少爷,抿唇不语。   这种调戏般的亲昵最近似乎越来越多了,他真搞不明白温子曳的意思。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余其承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望见他们,高大英俊的青年倚着车窗,遥遥吹了个口哨。   他今天开的是辆敞篷轻轨,祁绚在广告上看见过,才出不久的本季度最新款,速度只比星舰差一点,胜在轻便,更要紧的是不会唤起温子曳的心理阴影。   祁绚忽然注意到,好像除了将他从长乐天带回来那次,余其承来接温子曳时,从没开过星舰。   大少爷这位朋友倒没交错。   “早上好!”   车门自动展开,余大少得意地拍了拍座驾,迫不及待地炫耀道,“怎么样,新买的,酷不酷?八千万全款拿下!”   “八千万?”温子曳随意一笑,“你零花钱上回买完星舰不就见底了么,蓝行又贴了你多少?”   余其承还没说话,蓝行先不以为意道:“繁华轩本来就是其承的产业,他爱花多少都行。”   “你就这么惯着他?”   “不然?”蓝行反问,“他毕竟是……”他不自在地顿了顿,“是我的主人。”   温子曳但笑不语,余其承则完全没听出异样,展臂揽过身边纤瘦的少年,狠狠抱住:“我就知道阿行最好了!”   人类火力旺盛的温度令冷血动物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蓝行被烫得面皮发红,生怕露怯,佯装嫌弃地去推他,嘴里小声咕哝:“做什么……热死了……蠢货。”   余其承也不介意,笑嘻嘻地继续去贴他。   祁绚旁观他们打闹,若有所思。他还记得温子曳告诉过他——蓝行喜欢余其承。后者虽还不知道,却也有着独一份的亲密。   契约兽和主人……真的能有结果吗?   他暗暗瞥了一眼温子曳,大少爷正笑吟吟地观赏着这场由他挑起的纷争。   晨曦学院的制服偏英伦风,白绸衬衣,深灰马甲,外罩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温子曳很适合这种打扮,斯文贵气,纤细的金边眼镜又为他增添了一分柔和。   他端正地坐着,腰身笔挺,修长双腿优雅交叠。   长裤因这个动作微微绷紧,在侧面显出一点不太明显的印痕——祁绚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在上边停顿了片刻,他知道这是什么,自己也穿着一样的服饰——是绑在大腿上的两条衬衫夹。   莫名的,他突然觉得衣冠楚楚的温子曳情.色极了。   祁绚慌忙收回视线,有些羞耻,这就是他对大少爷的欲吗?一点无端的联想,就能引向暧昧的边缘。   可是,这会是喜欢吗?   蓝行喜欢余其承,他对余大少也有这种想要触碰的念头吗?   他怎么就能确定,这是不同于欲的感情呢?   祁绚纠结,他是不是该找蓝行问问看?   ……否则,他真想不通,要怎么处理和温子曳之间逐渐过界的这份关系。   *   晨曦学院的开学典礼很简单。   唱校歌、听演讲、喝人生鸡汤,除了各自身边多出一只契约兽外,和从前的仪式并没有多少差别。大部分人消磨时间的办法,就是偷偷观察班上同学都契约了什么种族的兽人。   “这只身高得有两米五了吧……肌肉壮实,面相憨厚,估计是熊族的。”   “这只,面色惨白发僵,绝对是冷血动物,蛇啊蛙啊什么的。”   “咦,这只不是长乐……咳,之前一个擂台赛的‘冠军’么?灰羽豹,C级兽人战斗力的顶流了,又强又美,当初竞价的人可不少,原来是被王家买走了……”   细碎的议论声传入耳中,那名王家少爷下意识挺直腰板,瞅着身旁沉稳肃杀的女性兽人,露出一抹得色。   不过他也没出风头多久,众人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另一人身上,接二连三地响起低低惊呼。   “看,那就是萧家的重瞳猞猁!”   “好帅啊靠,A级巅峰……”   “唉,馋也没用,重瞳猞猁有两大王族的旁系血脉,最低也有B级。没萧春昱那种高等精神力,想都别想……”   “话说回来——”   在本年级,但凡提到萧春昱,断然不会忘记另一个人。   “温子曳没留级,他到底契约了什么样的兽人?”   他们可还没忘记契约日当天发生的冲突,心里好奇得不得了,究竟什么样的兽人能入温子曳法眼。   一群人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企图在到处是人的礼堂发掘那道身影。   而另一群家世更好点、已经参加过温家宴会的少爷小姐,脸上已浮起古怪之色。   “找到了!他在那儿……”   有个眼尖的女生率先找到了人,随即,便死死捂住嘴唇,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叫声。   “哪?”后边的同学顺着方向看去,没能发现,纷纷问她。   “就、就那里……哎呀,被他契约兽挡起来了。”   “他契约兽是哪个?”又有人问。   女生揉着脸蛋,没有犹豫:“最好看的那个!”   “……”   “呃,我是说,白头发的那个,啊哈哈……”   好不好看不知道,白头发倒是很显眼,众人很快定位了目标。   恰在此时,对方似是感到窥探的视线,护着身旁青年朝这边转过脸,冷然而告诫地巡视了一圈。   一干人鸦雀无声,立即明白过来那女生为何支吾。   温子曳契约日当天说什么来着?   要好看的……   好看是真好看啊,就是,也有点吓人?   “这只是什么种族?谁来鉴定一下?”   “光看脸,大概率是观赏品种,毛色为白,能被温子曳契约,说明等级在C-D,这样来看的话……月光犬?”   “你家月光犬气势这么恐怖啊?”   “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是哪族的兽人?”   你一言,我一语,愣是讨论不出个章程。   消息灵通的实在看不下去,插嘴道:“别争了,就是月光犬!和普通月光犬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是因为温子曳给他打药了。”   “打药?什么药?”   那人幽怨地吐出四个字:“基因药剂。”   “???”   “温子曳给月光犬注射基因药剂?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有钱人,真会玩……一只契约兽而已……”   “可不止如此。”风头被抢完的王少爷冷笑一声,略略提高了声音,“你们不知道吗?温子曳跟他的契约兽,关系可不简单。”   闻言,周围本就没几个在听台上老教授发言的学生,目光全都聚焦到了这边。   王少爷见状更加嘚瑟:“温大少连自己都赔进去了,基因药剂算什么。不过也难怪,谁让人家长得好呢?许家那个出了名的浪荡子许凝,之前也想要他,为此跟温子曳大打出手……啧啧,也称得上蓝颜祸水了……”   “哦?是么?”一道女声轻声接话。   “这还有假?我亲眼所见!”王少爷叹道,“不怪你们不信,我当初也不敢信啊。谁能想到从前那个对谁都不假辞色的温子曳,如今居然和许凝一样,变成了个喜欢被兽人操的……”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看清眼前微笑着的女人时,冷汗唰地流了满背。   “许、许小姐……”   “嗯,是我。”许忱温和道,“怎么不继续说了?我弟弟和温少喜欢什么?”   王少爷欲哭无泪,虽然关于许凝的部分都是真话,但他哪敢当着许家人的面嚼舌根啊!   “没、没什么……我都是……胡言乱语……哈哈……”   ……   另一端的骚动因许忱的到来渐渐落幕,祁绚收回目光,低头看向不为所动的温子曳。   “少爷。”   “嗯?”   “打了药的月光犬,比一只C级兽人强,很合理吧?” 第67章 融合度   基础测试结束。   祁绚神清气爽地走出来, 身后跟着怀疑人生的一众契约兽。   还月光犬……   谁家月光犬那么变态,各项素质直逼C级巅峰,与B级仅一线之隔啊??   基因药剂竟恐怖如斯,难怪卖那么贵, 还有价无市。   之前趾高气扬的王少爷历经连续两轮打击, 悻悻地不敢吱声——刚刚祁绚一拳头刷新灰羽豹的力量成绩时, 似有若无地朝他瞥了一眼, 意味深长, 吓得他汗流浃背。   温子曳见祁绚这么高兴, 好笑得不行:   “幼稚。”   “幼稚又怎么样。”祁绚哼了声,他的少爷岂是别人能诽议的?   “不过这样也好,适当展露些能力,以后遇到突发情况就不会太束手束脚……”温子曳沉吟,D级兽人与C级跨度并没有那么夸张, 祁绚把握得有数,有基因药剂的名头做幌子, 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接下来是最终登记,完成后就可以回家了, 走吧。”   祁绚点点头,两人一道向礼堂深处走去。   最终登记的地方在古堡顶楼,轮到温子曳进去时,只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中央的椅子上, 冲他们笑眯眯地招手:“午安,我的孩子们。”   他看起来年纪很大了, 在平均寿命长达三百年的星际,这样衰老的面貌,证明他已历经岁月的尘霜, 行将就木。   但老人的精神似乎不错,一笑之下皱纹丛生,十分慈祥。   可当他睁开眼,其中蕴藏的深邃与睿智,又令人无法等闲视之。   看到他,即便温子曳也吃了一惊,短暂的怔忡后,他微微躬身,抚胸行礼:“校长。”   校长?这座学院的管理者?   祁绚心中好奇,跟着大少爷乖乖行礼。   温子曳的声音适时从契约那端传递过来:【唐落秋唐校长,如今现存的十位S级精神力拥有者之一。】   【姓唐?】祁绚意识到什么,【那他……】   【嗯,唐校长是唐家人,如今联邦首长的太爷爷是他的亲弟弟,论起辈分来也得矮他许多头。】温子曳顿了顿,【听说,唐究从小跟在他膝下长大。】   听到熟悉的名字,祁绚不禁多看了这位老人一眼,忽然明白了为何出生在世家的唐究能成为一名学者。   他们私下的交谈没有维持太久,面对这般恭敬的姿态,老人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呵呵,不用这么客气。来,坐。”   温子曳与祁绚依言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唐落秋含笑打量着他们,从手边的文件中抽出一张表:“基础测试的结果,我已经看过了,一只D级血脉的月光犬能表现出趋近C级巅峰的六维属性,很不错。”   温子曳微笑:“谬赞,凭借外力罢了。”   “基因药剂是能改造身体强度,”唐落秋道,“可对反应力、意志力,还有格斗技巧帮助不大,用不着拿这个来糊弄老头子我。”   他那双清透的眼珠落在祁绚身上,后者一瞬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但唐落秋没有继续说下去,在表上草草画了几笔后,笑呵呵地开口:   “好了,闲话少叙,后边还有很多孩子等着呢。现在向我展露一下你们的契约。”   展露契约?   通知流程里可没这一环,温子曳蹙了下眉,不确定地问:“校长是指……让我们进入共振状态?”   “没错。”唐落秋颇为赞赏地看着他,“不用抽取太多精神力,一瞬间就可以。”   两人对视一眼,温子曳朝祁绚轻轻颔首。   契约展开,精神力侵入、交融,感官相连。   经历过上回和京九的战斗后,他们对于这种感觉熟悉许多,没有了一开始的不适与排斥。   温子曳感到某种亲密的联系,从祁绚身上传来,如图涟漪泛泛的水波。   那种安定、温暖的情绪,虽只链接了短短数秒,却令他这两天的烦躁一扫而空。   “好了。”   唐落秋的声音像回响在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共振结束,温子曳回过神来,看到老人眼中的赞赏更甚。   “融合度能达到63%……很不错的成绩。”   “融合度?”这个名词,温子曳也第一回听说。   “呵呵,没什么打紧的一个数据。”唐落秋低头在表上写下一个数字,“说明你与你的契约兽感情不错,胜过大多数人,仅此而已。”   温子曳却直觉没这么简单:“还请校长解惑。”   唐落秋看了他们片刻,笑容慢慢消失。   “温家的小子,”他叹息似的说,“你觉得,契约兽对你而言是什么?”   “我……”温子曳侧首望向祁绚,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定义。   契约兽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契约兽?   这个问题就像“你父亲对你而言是什么”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唐落秋见他答不上来,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喃喃:   “现在的孩子啊……罢了。这本来,也只是我这个老东西的一厢情愿而已。”   尽管没有明说,但温子曳知道,他的反应没有让校长满意。   这种否定让骨子里自视甚高的大少爷很不悦,他一直是个对自己要求严苛的完美主义者:“那么,校长认为,契约兽应该是什么?”   唐落秋并不回答。   他包容地看着温子曳,宛如在看一个和他赌气的孩子:   “不必觉得失落,毕竟我猜,你和你的契约兽磨合还不算久。你们只是差一点时间……以及对彼此的信赖。”   信赖?   这个词让温子曳和祁绚同时一愣。   他们下意识向对方看去,又在目光相触的刹那移开。   欣赏、认可、在意,甚至是喜欢、欲.望,都可能存在于他们之间。但是……信赖?   主人与契约兽——本就不平等的关系,会诞生出这种感情吗?   他们的迟疑落在唐落秋眼中,他一点也不意外地笑了笑,翻动手边的那沓文件:“63%的融合度,已经远超本届学生的平均水准了。之前进来的人里,最高也只有26%。”   差距居然有这么大?   温子曳不明白:“为什么?学院里大多数的契约兽都是从小定好、同主人一起长大的。如果融合度反映的是感情好坏,不应该……”   “温家小子。”   唐落秋打断他,“你觉得服从、被驯化、百依百顺,那种表面和谐的相处,就是‘感情好’么?”   他指了指脖子,笑意掺杂上几分无奈:   “放眼晨曦学院目前在校的所有学生,只有五个人没有给契约兽戴上标记环。你是其中之一。”   温子曳一顿,他有给祁绚戴上项圈作为掩饰,看来这个房间里,有某种能测试出相应波长的小玩意儿。   “随着标记环这种便利用具的普及,还有和北星域关系的紧张……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契约兽原本的种族称谓是【兽人】,他们,也是【人】。”   “你问一问自己:如果有人给你戴上这种会要命的东西,你会真正和他交心吗?”   祁绚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类站在兽人的立场上说话。   温子曳沉默着,心底也是说不出的吃惊。   他出身温家,从小接受□□的教育理念,并不断遭受到来自雀巢等以兽人为主的组织的袭击。   这样的经历令他很难生出去尊重、平等对待契约兽的想法,不如说,哪怕是人类,又有几个能走到和他对等的位置上来?   唐落秋垂目,仿佛凭空衰老了好几岁:“也怪不得你们,自从当初……南北建交失败,究儿失踪以后,联邦对待兽人的方针就越来越激进。人类依赖兽人的强大,又恐惧兽人的强大,后来的标记环与袭击案,更是将矛盾推至顶峰。”   “太多人已经习惯了相互敌视,契约也在逐渐失去原本的意义。”   “到了现在,考核的评判标准只以六维与精神力而定,鸡肋如融合度,早被踢出了局。大势所趋,即便我身为晨曦学院的校长,也无法阻拦。”   他重重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又平静地抬起头。   “很久没有和人聊过这些了,多谢你们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胡言乱语。”   唐落秋道,“温家小子,你很难得。作为温家的人……还能与契约兽达到63%的融合度,放眼整个晨曦学院,也只有一人能胜过你了。”   “哦对,这个人你也认识,十一年级的余其承。”   唐落秋笑起来,“说实话,去年我登记时,差点被他吓坏了。”   “他和他的契约兽,融合度可是有92%那么高!”   92%?温子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比起来,63%这个第二名只算险险站在及格边缘。   余其承和蓝行关系好,温子曳当然清楚,但他一时间有点无法接受:融合度代表关系好坏的话,岂不是说明那两个人的关系比他跟祁绚好上快1.5倍?   就算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和祁绚也是从小就认识啊!   祁绚默默盯着大少爷神色莫测的脸,总觉得奇怪的胜负欲好像增加了。   “校长!”   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不等应答,一位教授打扮的女性就面带慌乱地闯了进来。   “校长,不好了,出事了……”   她瞧见里边还有两名学生,尴尬地止住话头。   见状,温子曳和祁绚也知道不宜久留,起身向唐落秋告别:“谢谢校长,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嗯,去吧。”唐落秋说,“日后如有疑问,还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温子曳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走出顶楼的房间,关好门。   就在缝隙闭合的前一刻,祁绚隐约听到女教授惊惶的声音:   “……里学院……学生失踪……”   “在第五自治区!” 第68章 失踪案   第五自治区?   那不是他和when约好见面的地方吗?   祁绚脚步稍一迟疑, 温子曳发觉他的晃神,回过头:“怎么了?”   祁绚便将听到的话小声告诉他。   “里学院学生在第五自治区失踪?”   温子曳沉吟道,“着急到要报告校长,看来不是一个两个的小事……”他随即也想起和祁绚约在那边见面的事情, 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我记得, 你和你那位朋友就是约好下午在第五自治区的一间咖啡厅见面?换个地方吧。”   祁绚也正有此意, 点头:“when说他会一个人过来, 万一路上遇见什么危险就糟了, 我马上给他发消息。”为方便联系, 他们已经交换了终端账号。   温子曳叹口气,转头略带责怪地望向他:   “能不能考虑一下你自己?”   “我?”祁绚不解。   他有什么好考虑的,他是兽人,又不是身体脆弱的人类。   歹徒如果打上他的主意,怕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少爷, ”雪原狼觉得自己好像被大少爷小看了,认真地说, “我很强的。”   温子曳的眼神却更严厉了:“你以为里学院是什么地方?”   “那儿的学生和你一样,可都是兽人, 是学院给我们准备的预备契约兽。其中不乏级别为A的存在,并长期接受警卫与体术教育,你觉得他们不强吗?”   “况且,”他看着怔忡的祁绚, 扶了下眼镜,冷冷道, “你不知道第五自治区是怎样一个地方。”   “那边临近下城区而远内环,处于中央星边缘的灰色地带,鱼龙混杂。人口黑市、武装走私、管制药品滥用……你再强, 能保证自己不中阴招吗?一旦被盯上——”   说着,温子曳也有些后悔,他不该选择约在第五自治区的。   只是近些年来经过整顿,第五自治区的大部分地方都已平定下来,他原本想在相认后,弥补小时候未能践行的遗憾,和祁绚一道去下城区看看……谁料竟会突然出这种事?   温子曳知道自己在危言耸听,情况其实并没有他所讲的那么糟糕,至少,没有严重到被新闻播报的程度。   失踪的学生到底有多少、是什么等级的兽人还不好说。   就算里头有A级,象牙塔里养成的乖乖仔,和生死之间厮杀出来的雪原狼也毫无可比性。   而他们相约的那家咖啡店,本就属于治安较好的环境,更何况还有自己在场,出事的概率极其微小。   但哪怕只有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温子曳都要杜绝。   ……他绝对、绝对、绝对无法再失去对方了。   光是想想那种后果,温子曳就难以忍受,只觉心脏一丝丝地抽紧。   他伸手紧紧攥住祁绚的衣袖,连指尖都在颤抖,呼吸急促到声音扭曲,语气甚至带着隐约的祈求:“我们不去,好不好?”   “少爷?”   祁绚见他走着走着忽然脸色惨白、满额冷汗,不由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他,手足无措,“你身体不舒服吗?我送你去医疗所……”   “先答应我!”   祁绚尽管困惑他的异常,仍立即道:“好,不去,我答应你。”   得到承诺,温子曳这才有力气缓过来。   他恹恹地瞥了眼祁绚,感到丢脸极了,干脆垂下眼睫拒绝作声。   “少爷……”   祁绚则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他皱皱鼻子,想起昨天的温子曳也有过类似的状态,“你到底怎么了?”   他觉得温子曳的情况,有些像他之前面对和苏枝相关事情时的反应——由于心理创伤导致的强烈应激。   可是,他做什么了吗?   两回的共通点在哪里?   祁绚模糊地感到与自己有关,可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沉思片刻,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   温子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说出真相吗?告诉祁绚——他就是when,命运如此喜怒无常,将他们分开十多年后,又让他们在无知无觉中相逢。   祁绚对when有愧,又对温子曳有暧昧不清的感情。   曾经的陪伴、后来的等待,远隔岁月尘嚣的欢愉和悲哀……如果他知道两者是同一个人,当这一切复杂的纠葛汇集到一起。   到时候,这只看上去冷淡、却比谁都心软的雪原狼将彻底臣服于他,永远不会离开。   “永远”。   这个词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虚妄的魔鬼不断在耳边唆使,令温子曳一阵神思恍惚。   所以,为什么不?他原本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   在他得知祁绚就是ajxgon066的第一刻,在他知晓祁绚为那个when感到混乱、歉疚的时候,他看在眼里,心中也有暗喜。   早在那会儿,温子曳就决定用这个身份,用这十三年苦等的沉重,将祁绚绑死在自己身边。   正式或随意、早说或晚说,又有什么区别?   “我……”   温子曳张了张嘴,凝视着白发青年定定看来的澄澈眼瞳,刹那间,眼前却浮现出舞会上对方屈辱、失望的眼神。   那个时候,祁绚对他说——这不公平。   但祁绚最终仍然妥协了,当时,温子曳还不懂他妥协了什么。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那也许就是唐落秋说的,他们之间所欠缺的东西。   平等、尊重、信赖……   只在这一瞬间,在这双绀紫色的湖泊中,温子曳望见自己卑鄙的倒影,不禁自惭形秽。   “没什么。”他避开祁绚灼灼的目光,不自在道,“不是说去医疗所?走了。”   “少爷!”   祁绚却强硬地反手拽住他,不容许他逃避,神色严肃地说,“如果医疗所有心理医生的话,我们倒是可以走一趟。”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祁绚走到温子曳身边,维持着控制住那只手腕的动作,他仔细地、缓慢地打量大少爷面上任何细微的变化,“你总是这样,把自己的想法、情绪、欲求,全部藏起来,不肯让别人知道。”   “但我能察觉……少爷,或许说出来你不相信。”他的语气从犹疑,逐渐走向笃定,“我觉得,你在害怕。”   温子曳像被天敌锁定的猎物一般,在兽人尖锐的审视下动弹不得。   “——你在害怕什么?”   凝滞,僵硬,死寂。   天光从楼道的窗户穿入,在青年白皙的面颊上割开一道光影分明的交界线。   “叮”的一声。   不大的紧急消息提示音划破空气,惊醒了以沉默对峙的两人。   祁绚顿了顿,松开手,别过头去;温子曳则揉着被攥红的手腕,垂目打开终端。   他看完这条不知该说来的巧、还是不合时宜的消息,眉心一蹙,也没心思再和祁绚争执了,抬起脸吩咐:“去学院门口,余其承在那边等。”   “出什么事了?”祁绚见他正色,也不敢怠慢。   温子曳沉声道:   “蓝行不见了。”   *   早上接他们过来的敞篷轻轨车停在门前,一如既往的高调、嚣张。   车的主人却全然没了之前嘚瑟的心情,靠在窗边,沮丧得宛如一只被淋湿的大型犬。   温子曳被祁绚放到地上——他们避开了学院的摄像机器人和人流,速度全开。见余其承失魂落魄到完全没发觉他们的到来,他“啧”地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说吧,什么情况?”   “小曳……”   男人仰起脸,短短一早上不见,那张英俊面孔就憔悴得不像话,眼眶熬红,眼白血丝密布,肉眼可见的焦虑。   他看到温子曳,宛如找到了主心骨、救世主,一把抓住对面的衣摆,语无伦次:“我只是离开了一下,回来阿行就不见了……终端打不通,发消息不回,周围也不见踪影,怎么找都找不到!报了警也联系家里发动人手去找,到现在还没音讯……”   温子曳耐心听完他发泄般竹筒倒豆子的一串话,安抚地又拍了拍他的肩:   “好,我知道了。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方便我找到蓝行,你能清晰地作出回答吗?”   他嗓音温润柔和,带着不容置喙的自信与平静,好像只要这么说了,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余其承的不安在这样的声音下减轻了些,他定定神,深吸口气:“能,小曳你问吧。”   “蓝行在哪里不见的?”   “第五自治区东十二庭洛华大道的出行基地外。”   这句话大概已重复了不少遍,余其承说得很快,听到“第五自治区”,温子曳和祁绚相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   没想到,蓝行也会被卷进这件事中……   “当时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来?蓝行失踪时,旁边有目击者吗?”   余其承解释:“十一学年的开学典礼结束得很早,大概九点多,阿行说青血蛇族有几个适龄族亲通过了晨曦学院的考试,可以先去接他们上来,送到学院,顺路带你们回去。”   “于是我们先开车去了中枢跃迁点,从那跃迁到第五自治区,接到人时差不多十点半。”   下城区的兽人进入上城区前,都需要具有行为能力的合法联邦公民进行担保。   事发当时,余其承领着那几个小萝卜丁去基地登记,蓝行则留在车上等候。   “等我出来,阿行就不在车上了,联系不上他后,我问过周围的人,有一个说他看见阿行自己下了车,拐进了前边的巷子里,然后再也没出来。”   “但我去看了,那分明是个死胡同……”   说着,余其承的嗓音开始发抖,无数不好的猜想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他强忍住担忧,摸了摸心口:   “我能感觉到,阿行还活着。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必须尽快找到他才行……”   这一刻,他甚至有点后悔没有给蓝行佩戴标记环。如果有那个东西,就不愁定位了。   不,有标记环在,歹徒说不定从最初就不会对蓝行下手。   温子曳说:“你先别急,蓝行的实力如何,你最清楚。而且,既然他失踪了快两个小时还活着,说明对方并不是图他的性命,至少安全暂且能得到保证。”   余其承用力咬住嘴唇,点点头。   温子曳看他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只好将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不止蓝行一个,里学院也有兽人失踪了,这恐怕是一起大规模的集体犯案。事情已经汇报校长,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   “嗯……”   温子曳又问了几个问题,大致了解完情况,扶着眼镜开始思索。   余其承知道的东西并不算多,等警方的勘察报告出来时间又太久,他想去亲自现场看一看。   但他过去,祁绚必定会跟来,而温子曳是绝不想祁绚也卷入这趟浑水中的。   这种针对兽人的案件,稍不留意,他的契约兽很可能就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毕竟,祁绚也没有佩戴标记环。   到那时,他估计会比余其承还来得昏头。   可让他放着蓝行不管也不行,那条青血蛇一旦出了什么事,余其承怕不是要后悔终生。   一时间,温子曳有些进退两难。   “少爷,”祁绚忽然出声,“我们去第五自治区一趟吧。”   说着,他摘下脖颈上漆黑的项圈,露出光洁修长的脖颈。   “我想试试……把凶手引出来。” 第69章 反标记   “不可能。”   “我不准。”   “想都别想。”   否定三连后, 温子曳迅速做好了接下来的安排。   “祁绚,你先回家呆着,我会叫形云来陪你。余其承,我们去第五自治区找找线索。”   “啊?……哦、好。”余其承愣愣答应。   温子曳上前一步, 打算坐上车, 祁绚却率先堵在了门前。   “少爷, 你是不是搞错了某件事?”祁绚冷冷道, “我并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   “如果你不肯带我去。”他停顿一下, “那么, 我会自己过去。”   温子曳眯起眼,心情顿时糟糕透顶。   怒极反笑,他唇角挑起一抹不带情绪的弧度,沉郁黑眸藏在眼镜后,危险如同丛林中咝咝吐信的毒蛇。   大少爷柔声细语:“是我平时太纵容你了么?让开。”   祁绚一听就知道温子曳气得不轻, 但是这次,他不打算妥协。   “那就当我恃宠而骄, 带我一起!”   温子曳幽幽盯来,祁绚寸步不让。   “祁绚, 我没空陪你在这里、这时候闹脾气。现在敌情不明,我绝不会允许你去犯险。”   “那你就可以了吗?”   “……我是人类。”   “你能断定他们从没对人类下过手?就算以前没有,当发现你们在调查这件事时呢?”   “我能应付。”   “是,你觉得你能应付。”祁绚也气笑了, 笑容讽刺而冰冷,“所以,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能?”   温子曳的目光像是被那个笑烫了一下,垂眸闪躲:“这无关于你能不能……”   “而是取决于你想不想,对吗?”   被说中心事, 温子曳心底一颤,他往外瞥了一眼,对上祁绚无比失望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决断伤害到了这只雪原狼的自尊和骄傲,但他……还是不愿意松口。   气氛一分一秒地凝重。   旁观的余其承被这急转直下的发展惊得目瞪口呆。   “等一等,别吵架啊!”他手足无措地打起圆场,“一时半会也急不来,有话好说嘛……”   祁绚没回应。   温子曳的回应则是给了他一记眼色:“余其承,你去车上等着。”   他们清楚,这已经和蓝行的失踪、和去不去第五自治区现场、当不当什么诱饵……完全没有关系了。这场争吵迟早会爆发在他们之间。   “温子曳。”   等余其承无奈地钻进车里,关好车窗,祁绚深吸口气,平静地问,“你当初到底为什么才契约我的?”   “……”温子曳怔然不语。   祁绚道:“你不说,我来说。”   兽人微微扬起脸,神情一瞬变得漠然而高傲,一如两人初见。   风从他长过颈后的白发上拂过,绀紫色的眼瞳凶相毕露。被联邦打磨数月后消褪的野性在这一刻似乎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威风凛凛。   “你喜欢我、欣赏我、想要征服我。”   他直白地开口,“因为我强大、聪明、不会让你无聊。”   “可现在,你又在做什么呢?”   伸出手,祁绚粗暴地拧住温子曳的下颌,逼迫大少爷抬头直视自己,“你在看轻谁?我还是你自己?有危险,那又如何?我这辈子遇到过无数次危险,依旧平安活到了今天。”   “这次针对兽人的行凶你不让我去,下次又会是什么情况?雀巢余孽对温家虎视眈眈,呆在你周围或许就有危险。以后,你是不是都不打算把我带在身边?”   “难道你想把我圈养起来,永远不见天日吗?!”   “我没有!”温子曳咬牙。   即便他某个时刻的确动过类似的念头,也从未打算付诸实践。他太清楚,一旦这样做了,以祁绚的个性,最终只会鱼死网破——本质上,他无意于束缚祁绚,他只不过不希望他出事而已!   祁绚冷声:“那就按我说的来。”   “不行!去第五自治区可以商量,当诱饵免……唔。”   温子曳的唇被祁绚捂住,近在咫尺的青年瞪着他:“我是你的契约兽,不是受你保护的菟丝花。我听你的话那么多次,总该也听我的一次!”   “唔唔……”   温子曳想要摇头,却动弹不得;想要否决,却又出不了声。他厌恶这种受制于人的状况,制住他的那个人却厌恶不得。   他觉得自己真快疯了。   祁绚掌心一痛,被温子曳咬了个结结实实。   还没来得及生气,他就看到对面熬红的眼眶,以及阴沉欲滴,择人而噬的凄厉眼神。   分明恶狠狠的,莫名又让人感觉很可怜。   祁绚一下子心软了,松开温子曳,后者立即狼狈地咳嗽起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静静凝视这个人。好像从认识温子曳开始,他就不断地在妥协,每一次争执,几乎都是他低头让步。   从前是为了生存,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他形容不出来心里鬼使神差般的冲动和感受,觉得有点委屈。   “少爷,你不能这样。”祁绚低声喃喃。   温子曳也低声,嗓音沙哑:“可我害怕。”   他仍没说出在害怕什么,祁绚朦胧中却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受宠若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一幕,似乎在哪里发生过。   温子曳扶好眼镜,理了理凌乱的额发与衣衫。他面色苍白地失神良久,终于开口:   “为什么一定这么固执?我承认你的办法具备可行性,但你和蓝行有熟悉到为他涉险吗?”   “和是谁无关。”祁绚摇摇头,他与蓝行的确有些交情,虽然不多,但这些都不是理由,“我只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目前敌情不明,你就这么笃定不会出事?”   “我对自己有信心。”祁绚看了温子曳一眼,“也对你有信心。”   “……”   温子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冷静,“好。”   “我让你去。”   祁绚错愕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讶异地看着温子曳,温子曳也在看他:   “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   温子曳在终端上操作一番,打开空间纽,取出一枚项圈。他指着中央鲜红的能量结晶:   “向这里面注入你的精神力。”   “标记环?”祁绚不解,这个他当然认识,和当初温子曳在长乐天给他戴上的那个一模一样,不同于他手上徒有其表的东西,是真家伙。   为什么要准备标记环?   尽管困惑,他还是按温子曳的吩咐注入了自己的精神力。   照理而言,兽人的精神力波长不同,本不该能触发联邦科技,奇怪的是,这次居然顺利地纹刻了进去。   祁绚把标记环递回去,温子曳接到手里,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他没有犹豫,径直戴上脖子,“咔嚓”一声扣紧。   漆黑的类皮革包裹住修长雪白的颈项,严丝合缝,惹眼至极。   祁绚一时间愣住了:“你……你做什么!”   “以防你乱来的一道保险。”   温子曳漫不经心地笑,“你标记了我,如果你死了,没有人为我注入精神力,也没有人能替我解开。不出三天,刺针就会探出,向我的身体注入神经毒素。”   “对兽人的致死量,我大概一秒钟都坚持不下来吧?”   祁绚震撼得无以复加,他嘴唇轻颤,全身的神经都似乎在战栗……他不明白,但这太荒谬了,居然有人类愿意主动戴上兽人的标记环!   强烈的冲击席卷了心神,他想不通是什么驱使大少爷做出这番不理智的行径。这已远远超过任何正常关系可以解释的范畴。   他在对方心里,竟然重要到宁愿同生共死的地步吗?   “发什么呆?”   就在祁绚惶惑难安的时候,温子曳已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他像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没有挂心,只淡淡道,“别再浪费时间了,上来,我们去第五自治区。”   想起还不知所踪的蓝行,祁绚沸腾的大脑霎时被泼了层冷水,缓缓平息。   他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抿唇点了点头。   *   眼前阴影蠕动。   药物的作用令意识昏昏沉沉,蓝行咬住舌头,努力用疼痛的刺激让自己清醒。   他开始缓慢回想,自己为什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况?   其承……对了,他原本坐在车里,等余其承和那群幼年族亲登记完出来。   无聊地盯着窗外发呆时,空中轨道忽然开过一辆有些眼熟的星舰。   型号和配备都不太惹人注目,但蓝行近来暗地里一直在调查长乐天,自然一眼认出,那是胡家的星舰。   胡家的产业主要分布在第一、第二自治区,来偏僻的第五自治区做什么?   更让他警惕的,是星舰开过后,留下的似有若无的腐烂气味。   出于蛇类生物天然的敏感性,蓝行立即辨认出那种味道属于什么。   ——尸体。   胡家的星舰中运送着尸体?   这两个关键词一下子触动了蓝行的神经。   最近两天,他接到的情报里,长乐天内部似乎出了一点问题,供货渠道发生了某种变故。   而这个时候,他竟在第五自治区看见胡家的人……说不定,他无心插柳地撞破了一个大秘密。   这么想着,蓝行下了车,打算去前面开阔点的地方眺望一下星舰的行进路线、目的地在哪一个中枢站点。   然而,他走过街道的胡同死角时,四周蓦地散发出一阵刺鼻性气味。   大剂量的昏睡药物,甚至已达到对人类使用的致死量,好似笃定了下一个路过此处的是只兽人。   紧接着,好几双手从中探出,将他拖了进去。   “能坚持到现在还没完全失去意识,嘿……不愧是曾为A级的兽人。雇主,您看?”   彻底晕过去前,蓝行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身着长裙,佩戴着迷彩装置,容颜模糊不清,嗓音也被电流扭曲。   蓝行感到她凝视了自己片刻,忽然愉悦地轻轻笑起来。   “不错,回去吧,尾款三天内会打进你的账户。”   “得嘞!”   ……   离那会儿究竟过去了多久?   有预谋的绑架,从头到尾都是设计。   是长乐天的人发现了他在调查吗?目的是胁迫、勒索,还是杀人灭口?   他一声不吭地消失,那个笨蛋肯定吓坏了吧。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根植在精神上的疲倦感逐渐消褪,蓝行的思维也越来越清晰。   青血蛇族的毒抗很高,迷药用在他身上注定大打折扣。   浑身虚软无力,四肢麻木且遭到捆缚,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维持着原有的呼吸频率,尽力调动感官探查周围。   身上的东西不出意外都被拿走了,旁边东倒西歪地躺着许多人,大概是同他一样,被喂了药,昏迷不醒。这让蓝行有些诧异。   如果是长乐天针对他的行动,没理由卷进这么多无辜群众,难道说,只是巧合吗?   关住他们的地方并不大,众人挤在一起,空气十分沉闷,阴冷潮湿,像是个地下仓库。   蓝行听到书页翻动的声响,就在不远处,一道有别于他们的平稳呼吸声,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看着书。   谁?   他几乎顷刻想起被捉来前,最后看见的那名女人。   她到底是谁?绑来这么多人是为了做什么?   无数疑问萦绕心头,蓝行的警觉性已抵达了巅峰。   这时,他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匆匆,似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气。   “啪”!门被摔开。   蓝行眯开一条眼缝,从他的角度,能够大致看见人影的动作。   来者是名男性,容貌同样被迷彩装置包裹,看不清晰。他走到桌前,伸手抽掉女人手里的书,一把将她从凳子上拖起来。   “你做了什么好事!”   他嗓音扭曲,语气则透露出无尽的阴郁。   面对质问,女人却不慌不忙,柔声说:“松手,你弄疼我了。”   “疼?”男人冷笑,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她恶狠狠地按在墙边,危险地压低了声音,“既然怕疼,怎么不知道怕死?这次的‘货’出问题,是你的手笔吧?”   货?   蓝行一惊,莫非他是指……长乐天的走私供货?   是这个女人干的?   他本以为对方是和胡家一伙的,现在看来,局势进一步扑朔迷离了起来。   女人说:“不必担心,我做的很干净。就算他们能查到我头上来,也是名正言顺,与你无关。”   男人的语气无比讽刺:“多事。我告诫过你,别再掺和进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很厉害,不会被发现端倪?”   “我没关系。”女人摸上他的脸,“我知道的,时间不多了。”   “原话奉还给你——与你无关。”男人动作顿了顿,随即绝情地拂开她,“三年前我就说的很明白,我不介意再说一遍。听着: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女人沉默片刻,低声道:“嗯,我知道。”   “我知道你看中了【他】。”她抱住男人的腰,一点不在乎他的冷淡,“你不需要我,我就把你需要的人送给你……”   闻言,男人伸手搭在她单薄的肩上,似乎想要回抱住她。   可最后,他依旧坚决地将她从怀中推开。   女人再度被拒绝,也不着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拿起桌上的书。   “你该走了,否则会被怀疑的。”她下了逐客令,“这里交给我。”   “……我知道。”   “你不应当过来找我……”女人摇了摇头,又抿唇一笑,“但你来找我,让我很高兴。”   “再见。”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过身。   “没有下次。”他沉声说,蓝行看到他手心紧攥,“我不会再见你了。”   说完,他就像来时那样,匆匆离去,好像过来只是为了说上这么一番伤人的话。   女人瞧不出如何作想,男人走后,她又坐回桌前,看起了她的书。   蓝行对这一发展感到十分困惑。   他们到底在为什么而争执?   需要的【他】指的是谁?   继续呆下去,又会被什么人怀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卷入的这桩事件,并不是一场简单的绑架。   而是一个更大的谜团……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周围逐渐有人醒转过来。   一个两个还好,醒的人多了,惊叫、哭泣、质问、求饶……说什么的都有,吵得蓝行一个头有两个大。被言辞针对的女人则半点不为所动,仍专注地看着她的书。   不过,通过他们的叫嚷,他也发现了一些特征。   被抓来的这些家伙,不是晨曦学院出身,就是大家族的预备役,都是在中央星颇有社会地位的兽人。   想想外界会因他们的失踪闹成什么样,蓝行就有点头皮发麻。   这女人究竟打算把事情闹多大?   就在他一边养精蓄锐,一边思索之时,桌前,女人合上那本书,轻轻吐出一口气。   “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喃喃着,站起身,朝他们走来。   那张脸藏在迷彩装置下,由于五官虚化,显出一点别样的恐怖,如同刽子手持刀站在面前。   “真是抱歉。”女人对他们说,“要请你们去危险的地方走一趟了。”   她面朝这个方向,虽然身旁还有很多人,但蓝行总觉得她在看自己。   “希望你们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话音落下,迷药再起。   蓝行心底骂了一句脏话,无可奈何地又昏睡过去。   “把他们搬上车,”意识弥留之际,他听见女人吩咐,“送进下城区。” 第70章 调查中   第五自治区。   轻轨车驶入洛华大道, 前沿而富有科技感的造型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温子曳从车上下来,扫视一圈周围:“就是这里?”   余其承点头,指了指前方一处拐角:“那就是阿行失踪的地方。”   这边紧靠着出行基地,已十分临近下城区, 住户很少, 沿途商店也并不繁华, 零零散散的, 行人寥寥。   温子曳注意到半空信号塔的监控机器人还在运作, 飞快计算完能够扫射的范围, 不禁蹙了下眉:只恰好能将整片洛华大道主干纳入镜头,拍不到蓝行消失的胡同里。   但他仍是开口:“监控取了吗?”   “取了。”余其承赶忙操作终端,“我把视频发给你们。”   温子曳点开他传输来的数据包,时间定格在十点四十六分,惹眼的新型轻轨车停靠在出行基地外, 车窗半降,能看见熟悉的少年身影靠在上边发呆。   忽然,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碧青眼眸微微眯起, 一边抬头望向半空,一边走下车。   四十八分,他来到胡同口,由于角度问题, 只见他身影摇晃了一下,就此没了踪影。   整个流程看下来, 好像蓝行自己走进去,再也没出来一样。   他看见了什么?   又下车打算去做什么?   还有最后那个摇晃的模糊镜头……蓝行,当真是自己走进去的么?   温子曳思索着, 将这短短两分钟的视频又播放了一遍。   这回,他的目光不再聚焦在蓝行身上,而是观察起了沿途的路人。   蓝行下车的时候,附近并没有多少人。   但好巧不巧,就在那条交叉口的斜后方一点,站着个扣着鸭舌帽的少年。   在他那个角度,虽也看不到胡同里的场景……但,蓝行是不是亲自走进去,应当一清二楚。   “告诉你蓝行是进到胡同后再也没出来的那个人,就是他?”   “嗯。”余其承凑过来看了眼,“是他。有什么问题吗?”   “有没有问题,找他问问就知道……”温子曳关掉视频,一抬头,发现祁绚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那个胡同的边缘。   他心中一紧,下意识跟上去。   听见脚步声,祁绚回过头,鼻尖微耸:“少爷,这里有味道。”   “味道?”温子曳怔忡,他没有祁绚那么敏锐的感官,完全闻不到任何异样。   想到背后代表的可能性,他神色一沉,说道,“什么味道,你仔细描述一下。”   “酸涩,刺鼻,辛辣。”祁绚想了想,“混杂着一点酒精的味道。”   “HG型□□提取剂……”温子曳立刻有了判断,“目前市面上禁止流通的一种迷药,无色,呈雾状,见效强、挥发快,过量使用会致人死亡,对兽人有效。”   祁绚又补充道:“还有三到四种人类身上的味道残留,应该在这里呆了不短的时间。”   温子曳眸中冷光一闪:“看来是针对性、有预谋的伏击。”   他接着不解地看向祁绚,三种就是三种,四种就是四种,为何会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像是知晓他在疑惑什么,祁绚主动解释:   “里边有种味道非常淡,无法判断是他们的同伙,还是路过的行人……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应当是有意识抹去了自己身上的气味,很谨慎、而且细心。”   如果不是他认真留意,嗅觉又尤为灵敏,大抵也会忽略过去。   “知道为自己遮掩气味,”温子曳开始觉得事情有趣起来,“却不警示同伙吗……”   两人交换了一下视线。   “那小鬼有问题。”祁绚冷声说。   温子曳微笑:“走吧,去找他,‘好好’问一问。”   “啊?”余其承没跟上。   怎么从他把视频发出去后,一切就仿佛按下了快进键。   他还什么都没想明白呢,现在到底要去哪儿?做什么??   “别愣。”   温子曳随手拍了他一下,“之前我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想不想尽快找到蓝行?”   尽管懵逼,余其承仍毫不犹豫,掷地有声:“想!”   “那就开车,去洛华街道中控室,调监控。”   “遵命,长官!”   *   正午,艳阳高照。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少年大喇喇走入饭馆,扬着下巴豪横地吩咐服务员:“把你们这儿最贵的菜全部给爷上一份,不差钱!”   服务员看他虽然面貌稚嫩,衣服鞋子却都是崭新的牌子货,当即极有眼色地将人领到包厢里去,茶水点心地伺候着。   等服务员嘘寒问暖完离开包厢,少年顿时掩盖不住神色的得意:“哎,爽~”   他调出终端上的账户余额,一遍又一遍美滋滋地看,数了好几遍零。   “撒个谎而已,居然给那么多封口费,真阔绰……”他喃喃自语,“这种好事要是天天都有就好了。”   不过那个面色焦急来询问他的英俊男人似乎也很有钱,开的轻轨车他上回才在星网广告上看到过,价格几个零来着?啧……他就该敲对方一笔的!   这些少爷手指缝里随便漏下点什么,都够他胡吃海喝地滋润好几年了。   少年为自己错失的财运懊恼不已。   包厢门被推开,他还以为是自己点的菜到了,头也不抬地吩咐:“放桌上吧。”   “不好意思。”一个轻柔的男声传来,“能先请你下桌吗?”   少年一愣,豁然抬头,望见三道高挑身影极有压迫感地站在面前。   其中一个,不正是他刚刚还心心念念的大家少爷?   ……   想找到鸭舌帽少年的踪迹再简单不过。   他年岁尚小,做事虽有几分机灵劲,但远不到和联邦监控网斗智斗勇的程度。   更兼他似乎从那群人手里得了好处,一时间得意忘形,根本没遮掩踪迹。   道路监控显示,他先是跑到商场里大买特买,给自己换了一身行头,接着就来到附近最上档次的饭店,看样子是想大吃一顿。   这种人,自然没有任何抵抗的骨气可言。   还没等温子曳拿出证据,只由上当受骗的余其承耐不住性子,气势汹汹地质问了两句,少年就被吓得脸色苍白,二话不说,全部都招供了。   ——蓝行果然被迷晕带走了。   行凶者三男一女,女性似乎是主导者,声音容貌都做过掩饰,身姿窈窕、气质出众。   “我会出现在那里,就是因为她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叫我给他们打掩护,骗过过来调查的警方……”   少年胆子不大,倒挺熟悉附近的三教九流,把老底抖得十分干净,“不过动手的那帮人我认识,下城区很有名气的雇佣兵组织【血红】,专门做兽人的生意。像这种事很多的,附近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都干过!我只不过撒了点谎而已,你们可不能抓我……”   “在联邦的法律上,”温子曳淡淡说,“你这种行为称作从犯,同样是违法犯罪。”   “我都老实交代了!”   少年瞪大眼,哀声乞求道,“几位少爷行行好,我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就是一时财迷心窍……我没想害人啊,那家伙不是兽人吗,兽人而已……”   余其承心中本还有些优柔,想着对方年纪小,要不算了。听到这里,他再耐不住脾气,怒道:   “是兽人又怎么样?兽人不也是联邦的公民吗?兽人就活该被这样对待吗?”   “好,就算他是兽人,你们不在乎他的死活……我在乎就行!阿行是我的契约兽,这件事我绝对会追究到底,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他平时当惯了老好人,跟面团一样随便揉来揉去,整天乐呵呵的。   骤然发火,那张英俊随和的脸阴云密布,连温子曳都有些吃惊。   余其承身形高大,动怒的时候别有一番威慑力,那少年以为他要动手,差点被吓哭。   “我错了!真的!下次再也不敢了!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祁绚问:“你刚刚说,这种事很多?附近常有类似的情况吗?”   “毕竟这边靠近下城区……其实以前还好,也就最近突然变多了。”少年知无不言,“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下城区突然查管很严。底下生意不好做,像血红那种靠此营生的就都跑上来了……”   “不过他们也不敢干得太过分,毕竟能从下城区上来的兽人,十个里有八个身份不一般,而且在第五自治区闹大了容易出事。”   “我听说之前有伙人捉到一只大学院的兽人,没多久就被找上门,整个团队都被逮捕了……”   “那只兽人,是不是来自晨曦学院?”   “对!”少年点头如捣蒜。   “什么时候的事?”   “呃,好像得快半个月了吧?”少年想了想,“那只兽人已经被卖出去,没能找回来。这件事出了后,上面对相关问题非常重视,那帮人就消停不少。今天看见血红,我也很惊讶,做这行的最忌讳顶风作案……可能是那个女人给的太多了吧……”   半个月前?   温子曳蹙了下眉,时间有点太早了。   目前得到的消息里,晨曦学院失踪的兽人基本集中在近一周。   正好临近开学,不少里学院的学生陆续从下城区的家里回来,这才不幸遇害。   况且,从对方的话里来看,绑架蓝行、以及很有可能也抓走了其他学生的元凶,是一个富有的女人;半个月前的事故则为走私团伙所为,更像是一个意外……   或者,一个开端。   温子曳从中嗅出几分刻意的味道。   就像少年说的那样,这种生意到底见不得光,没有谁会傻到顶风作案。   那个女人显然不是为了赚取钱财,而是有着更深的目的。   她像在模仿犯案,制造矛盾,引起关注……急切的、粗暴的,希望有谁赶紧注意到什么。   如果是这样……线索不该就此中断才对。   温子曳开始转换思路,思索起另一个疑点。   ——当时的蓝行究竟为什么会走下车。   监控里的画面又一次浮现眼前,蓝行半仰着头,看着半空中的什么。   他神色沉凝,似乎有某种发现。为了确认这一点,他从车里走出……   温子曳抬起头,望向包厢的窗外。   丽日悬空,各种飞行器在轨道上快速穿梭,宛如划开一道道彩虹。   “祁绚,”温子曳唤道,“你可以看清那些飞行器的尾牌吗?”   祁绚走到他身边,向外瞥了一眼,点点头。   “可以。”他说,瞬息明白了温子曳的意思,补充说明,“以B级兽人的动态视力,没有超速的飞行器都没问题。”   “好。”   于是温子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我们去附近的交通中枢站。”   洛华大道头上的浮空轨一共六条,分别与四座中枢站接轨。   虽仅过去三个小时不到,产生的数据量却十分惊人。排查来往记录耗费的时间不算短,好在有所收获。   “胡家的星舰……”   盯着那条行进记录,温子曳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早该想到的。”   祁绚深以为然。   余其承没懂他们在打何方哑谜:“什么?”   温子曳看向他,缓缓吐出三个字:“长乐天。”   “你是说,阿行被卖去长乐天了?”余其承大惊失色。   随即挨了一个脑瓜崩。   “……想什么呢。”温子曳无语,“动动你的脑子,他们敢吗?中央星谁不认得蓝行那张脸?”   余其承讪讪:“那?”   “你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边境接连查封数艘走私飞船的新闻么?”   “有耳闻。”余其承点头,“阿行很关注那件事。”   “那应当是长乐天的货源。”   “啊?”   祁绚冷冷道:“我就是被这么带来联邦的。”   余其承倏然醒悟,却又想不通:“可……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长乐天的货源刚出问题不久,下城区就进行了戒严,通过兽人牟利的那些‘散户’团伙不得不到上边来铤而走险。直到半个月前,晨曦学院学生意外遇害;近一周,学生接连遇害,才引发了学院的注意……”   温子曳说着,思路越来越清晰。   “如果不是今天蓝行的失踪,我们根本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些。”   所以,那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其实是想让他们发现——   “下城区里有问题。”   一桩比绑架更严重、更凶险的问题。 第71章 鬼地方   正午, 一辆载运飞行器缓缓滑入轨道。   接应人瞧着满仓库七荤八素的兽人,震惊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货?”   “中央星别的资源不好找,预备契约兽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男人笑道,“你仔细看看, 里头可有不少‘好货’。一个两个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 下城区那帮风吹日晒的老家伙们根本没有可比性。”   他说着, 得意地挑了挑眉, 压低声线:   “那可都是我们千辛万苦绑来的, 晨曦学院, 听说过吧?”   “你疯了!”接应人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事情会闹大的!”   “【血红】办事,你放心。处理的够干净,一时半会儿查不过来。”   男人说,“真出了什么事, 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们弟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在接应人肩头拍了两下:“我也不傻, 干完这票就收手了,接下来安安分分躲一阵风声……上回, 你家主人不是夸赞那个学生仔了吗?听说赏了不少,你就不眼馋?”   接应人犹豫,男人趁热打铁:“谷三,不是老朋友, 我还不想卖给你呢。这批货里,可有个B级的宝贝!”   “B级?”谷三一把抓住他, “你说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不是你一直说想要精神力等级高的?好不容易弄来一只,你到底要不要?磨磨唧唧,不要我找别人了!”   “要!当然要!”谷三一咬牙。   他心里怦怦直跳, B级契约兽,身份绝对低不了,是个烫手山芋。   但主人近来心情烦躁,对兽人的需求量很大,若是能趁机讨好了,他在组织里的地位说不定就能一跃千丈……富贵险中求,真出了什么事,还能将血红推出去顶锅。   下定决心,他检查完这车货,确认无误后,便将信用点打到了交易账户上。   “爽快。”   男人十分满意,又拍了拍谷三的肩,“下次有好处还找你。”   哪有下次?   谷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长乐天那边出了问题,一时半会儿填不上缺口,他们何至于冒着暴露的风险,在下城区搞小动作?   等北星域那边的渠道安定下来……这帮坐地起价、趁机发财的家伙,一个都别想好过。   两人貌合神离地作别,男人转过身,最后瞄了一眼仓库。   雇主的意思可真难揣测,送羊进虎口,也不知道想做什么。   但……管他呢。   想到账户上那笔够吃半辈子的钱,男人乐得忍不住笑出声。   “‘老朋友’,永别了。”   【血红】今晚就会离开第一星域,哪管后头洪水滔天?   ……   真正进入下城区时,已至傍晚。   夕阳西斜,与中央星繁华无比、动不动就上百层的林立高楼不同,下城区的建筑一马平川,抬头就能望见漫卷的云层为橘红浸染,美不胜收。   空气没有经过过滤,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无人居住的郊外荒草丛生。   四处显出一种缺乏打理的粗野,与自治区内无一不是精心设计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中央星……原来也有这种地方。”祁绚有些出神。   他感到久违的熟悉,下城区的环境不像联邦,更趋近于北星域的生态。   温子曳也是首次踏足这里,不过他理论知识丰富,心里早就有所准备,倒没表露出什么不适。他望了眼不远处最高大、最接近中央星风格的显眼楼宇,说道:   “下城区是为了给中央星的兽人一个居所而划分出来的地块,治理条例和标准与自治区不同。由于各个种族风俗习惯不同,多以部落为单位分散群居,经驻使馆统一管辖……喏,就是那儿。”   “按照规定,下城区有任何变动,驻使馆都需要向上报告。倘若情节严重,馆长和其它公职人员需要担责。”   “不过截止目前,驻使馆还没有传出半点风声。”   温子曳扶着眼镜微笑一下,“看来,他们这个位置是坐腻了。”   下城区毕竟不同于自治区,这里远离纸醉金迷的浮华喧嚣,却又藏匿着更胜一筹的混乱和肮脏,秩序松散。除了兽人,还有不少人类也混迹其中,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   在这样的地方,人身安全根本得不到基本保障。因而过来之前,三人就已做好了各种准备。   为防打草惊蛇,他们并未通知家族,而是将事情告知了立场相同的唐落秋。   在中央星,但凡事情牵扯到下城区,总是敏感的。   对待兽人的政策近三年才稍稍放宽,这时候暴露出问题,即便兽人完全作为受害者,也很难不遭遇变革。况且,动静越大,蓝行和其他学生的处境就可能更危险。   这一点,能与他们有同感的,也只有爱护学生的唐校长了。   果不其然,听闻情况后,唐落秋立即意识到问题,让人终止了进一步的调查。   几人一番商议,最终决定由他们先探一探虚实,唐落秋在后接应。   这位老者径直致电现任总长,要来了驻使馆的巡察权限。如今,温子曳和余其承可不是简简单单两位少爷,而是正正经经的“钦差大臣”,具备了在下城区自由行动的底气。   不过,温子曳并不打算按部就班地查。   走私兽人的相关产业链不知在下城区发展了多久,早已根深蒂固,这样做不仅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反而容易让那些人潜伏得更深。   轻轨车嚣张地驶过原野。   “就在这里下吧,往南十里,就是月光犬的聚集地。”   温子曳看向祁绚,到头来,他还是采纳了对方儿戏一样的“诱饵计划”。   祁绚点点头,推开车门。   他站到这片荒芜的地皮上,天边艳色一点点地逐渐收敛,晚风沾染冬末的凉意,刀锋一样割过脸颊,吹散了颈后蓄留的雪白长发。   他突然想到大少爷很怕冷,忍不住转头回望一眼。   车尚未开走,温子曳坐在窗边,也隔着玻璃静静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祁绚心中忽然涌起许多不安与不舍。   自他成为温子曳的契约兽来,两人还从没有过类似的分离。   还是在这样危险的地方。   “……少爷。”他低低唤了一句。   “带好小锡兵。”温子曳指指自己的衣领,平静微笑。   接着,指尖上挑,按住标记环,“行事前,先想一想这个。我们的命,可还拴在一起。”   祁绚只觉得心口一烫,他抿了抿唇,朝温子曳颔首。   “我记住了。”他说,“你也一样。”   温子曳“呵”地发出一记轻笑,很想摸摸他家小狗的头发:“我们是去驻使馆狐假虎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不比你。”   说完,他克制住再去看祁绚的冲动,阖上双目。   “走吧。”   余其承答应着,向祁绚挥了挥手:“一切小心,随时联系!”   车尾一骑绝尘,往驻使馆行去。   祁绚远远地凝视着,直到车身彻底变成一个黑点,才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随着雾气飘出,他的神情瞬间冷却,本就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此刻更是冰冻三尺。   寒冷的温度,荒芜的大地,独身一人。   这样的环境……才是他最为熟悉的。   铭刻在骨头里的本能重见天日,那双剔透的紫瞳再度写满了戒备与死寂。   祁绚摸了摸趴在衣领上的小机器人,确定方向后,身形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   这是……什么地方?   好黑,好潮湿,好难闻……   意识慢慢苏醒,想起昏迷前的遭遇,蓝行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四周仍是那群跟他一起被抓来的兽人的呼吸声,只是又换了个更逼仄的场景。   蓝行眯起眼,入目光线极其黯淡,隔着人头,看到几道漆黑的立柱和金属网竖在门口——他们竟被关在一间牢房里!   对面似乎还有一个牢房,里边有道一动不动的黑影,不知是生是死。   一股混合着水腥味、腐烂的臭味、还有血腥味的复杂味道直冲兽人灵敏的鼻腔,蓝行差点作呕,好险硬生生地忍住了。   这回,他比上一次醒得更早,身体已对迷药产生了抗性。   麻木无力的感觉慢慢消褪,指尖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蓝行暗暗高兴,这么一来,不过多久,他便会拥有反抗的资本,说不定能找到机会逃出去。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多久,门口的缝隙忽然透出光来。   悉悉索索的动静不一会儿就靠近了这里,一人提着灯,扫过蓝行所处的牢房。   见意料之中的昏了满屋,那人没有挂心,转头去看对面的牢房。   “就他了,带走。”   随着粗厚男声的吩咐,立刻有三、四个高大的影子从后方上前,吱呀打开了牢门,从中拖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   他少了一条胳膊,肩膀断面早已萎缩,一看就知是没有得到良好治疗的自行愈合,显得十分狰狞。许是因此,整个人的脸色异常萎靡,半昏不醒。   被这般粗暴地拉出来,他再没精神,也惊吓地睁开了眼睛。   当看到来人,他顿时露出惶恐的表情,支吾道:“大人,怎么、怎么有空来找我啊?总不能……”   被唤作“大人”的男人森然笑道:“没错,今天轮到你了。”   那人浑身一震,拼命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恳求:“大人,大人!我的胳膊您是不满意吗?那我再给您一条……不不,腿!我给您我的腿怎么样?求您别选我!”   大人冷哼:“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没要过你的胳膊。”   “您,您不能翻脸不认账啊!”   “废话真多。”大人沉下脸色,说道,“当初收你的东西,那是储备还多。已经让你苟活了那么多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人痛哭流涕:“您就放过我吧!……对了!”   他转头看向蓝行这边,面容扭曲,“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吗?您找他们、找他们!别找我!”   “啪!”   大人直接甩给他一巴掌。   “他们可是后天宴会的主角,轻易动不得。你一个老不死的贱货,不入流的D级,也配和他们比?”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直把那人摔在墙上,七荤八素,嘴角流出血来。   “咳咳……”   似乎预料到自己无法逃离被带走的结局,那人一改谄媚嘴脸,憎恨地大喊,“谷三!你这个叛徒!畜生!你分明也是兽人,为什么要对同类出手!”   “同类?”谷三哂笑,“你跟我?”   “我是金牙鼠,你是五彩猴,何来同类一说?就算是同类——”他嘲讽道,“弱肉强食,不就是兽人之间的规则吗?难不成你还想学联邦那群假惺惺的人类,讲文明、讲道理?”   “弱者就该死。”谷三沉声,“能将你这身血肉奉献给伟大的主人,是你的荣幸。”   他吩咐左右:“今天就不用活的了,省得这张嘴让主人闹心。把他砍碎,和别人一起送过去。”   “带走!”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远去,间或夹杂着恐惧的求饶,过了一会儿,演变成一声惨叫,随即再无声息。   蓝行听得额生冷汗,他难以想象,这群人捉来兽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女人究竟把他们送到了什么鬼地方?   出逃的念头陡然迫切,他多少恢复了一点体力,艰难地挪到墙边,想试一试能否破开。   就在他摸上冰冷的墙面,准备动手时,身旁忽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女声。   “劝你不要这么做。”   蓝行动作一顿,厉色往身旁望去。   “谁?!” 第72章 二五仔   有那么一瞬间, 蓝行感到毛骨悚然。   这完全是出乎直觉的一种诡异预兆,但当定下神来打量对方,他才发现说话的人是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女孩。   她蜷缩在阴影里,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   “嘘。”   女孩小声道, “虽然他们走了, 但还是不要太大声为好。一个忠告, 这里的墙体装载了警报系统, 一旦遭到破坏, 就会发出电击。”   蓝行并没有因她柔弱的外表和示好的提醒放下警惕, 不过,他也依言压低声线:“你是谁?”   “我叫席秋,下城区158号部落金仓鼠一族的,被抓到这里来快一个月了。你呢?”女孩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下城区……”蓝行皱眉,“你是说, 这里是下城区?”   “对?”席秋不解地偏了偏脑袋,“你不是下城区的兽人么?”   蓝行不答, 女孩也不泄气,像是很久没有能够说话的对象了, 她自顾自地碎碎念起来。   “难怪谷三对待你们的态度不一样,你们都是【上面】的兽人?”   “涅槃宫的手已经伸向自治区里了吗……”   “涅槃宫?那是什么?”   席秋道:“一个宗教,我们这边有很多人信它的,据说能让教徒永生。谷三就是里边的核心成员之一。”   永生?蓝行觉得荒谬:“都4061年了, 这种鬼话还有人相信?”   “谁知道。”席秋说,“听说他们全都亲眼见证过【神迹】, 所以才深信不疑。谷三说,他的前任同僚就是得到了教主的赐福,当众死去, 又死而复生……他说得信誓旦旦,我都动摇了。”   蓝行眉头越皱越紧。   先不说那匪夷所思的【死而复生】,听席秋的语气,她好像跟那个叫谷三的很熟一样。   “你和谷三是什么关系?”   闻言,席秋苦笑一下,抱紧了双膝。   “刚刚那个人,叫全野,和我是同一批被抓来的。”她埋下脸,肩头有些颤抖,“半个月前,其他人就死光了,只剩下我和他。他主动扯下了他的胳膊,献给谷三;而我……”   她没有说下去,换了一种委婉的表达,“这里,只有我跟谷三是鼠类同族。”   蓝行沉默,他从女孩耻辱的语气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别扭地转开话题:“谷三要他的胳膊做什么?”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席秋犹豫,“或许不说,你们至少能安稳地度过这两天。”   “说吧,我有心理准备。”   席秋看了看他,细细吐出一个字眼:   “吃。”   蓝行一顿,面容乍然苍白,几欲作呕。   难怪之前谷三说什么“血肉”、什么“砍碎了送上去”……同类相食,即便在没有智慧的野兽身上也很罕见,更别说具备文明体系的兽人!   “他疯了吗!”   “我们被抓到这里来,是充作涅槃宫教主的储备粮。”   席秋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命运,麻木道,“他每天都要进食大量的兽人血肉,于是渐渐就有人传……他之所以有那种复活死人的能力,就是因为这个。谷三眼馋同僚的际遇,暗中偷偷效仿,但又不敢做得太明显……全野就是抓住了这一点。”   “储备粮?也就是说,他所谓的‘宴会主角’——”   “食物自然是主角。”席秋肯定了他的想法。   蓝行的脸色难看至极。   “没关系的。”她平淡地宽慰,“最近宫主的食欲忽然大涨,连全野都被带走了,我大概也活不了多久。距离宴会还有两天,这两天里,我应该会走在你们前面。”   “……别开玩笑了。”   蓝行冷冷道,他怎么可能死在这里,成为别人的口粮?   没有他,外头那个笨蛋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不清楚你和我说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凝视席秋片刻,不知为何,直觉总告诉他这个人很不对劲,“但谢谢你的情报。”   “你想逃出去?”席秋目光微闪。   蓝行反问:“难道你愿意送死?”   “不是没有人试过,可他们都失败了,并且死得更惨。”   席秋顿了顿,“不过你说得对,我也不想死。谷三说,你们中间有一只B级兽人,就是你吧?”   “如果是这样……或许可以拼一次。谷三自己就是B级。”   “带上我吧。”她恳切道,“你们中了药,对不对?我的腺液能够解毒,或许对你们有帮助。而且……我很熟悉这里。”   蓝行盯了她两秒。   “成交。”   *   “温少、余少,欢迎!”   轻轨车停在驻使馆旁的交通亭时,得到消息的馆长已经领着一排人等候在那儿。   见到两人,立即露出客气的笑容,“下城区没有开设跃迁点,这一路过来想必不容易。我摆了桌宴席给两位接风洗尘,希望不要嫌弃。”   “馆长客气了。”温子曳心里清楚,光凭他俩的家世还不至于让这个土皇帝这样毕恭毕敬。对方看的,大多还是那个巡察权限的面子。   他轻轻一笑,“我们也是一时兴起,过来玩玩。哪里用这么正式?”语气随意得好似真的只是两名纨绔胡闹着过来见见世面。   “哎,家常菜,没什么正不正式的。”馆长笑呵呵地摆手,“这边请!”   “走吧,小曳,我也想看看下城区有什么好吃的。”   余其承大大咧咧地说,论摆阔拿姿态,他可是一等一的熟练,表现十分自然。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驻使馆,期间,馆长好几次暗暗用言语试探,都被温子曳装傻蒙混了过去。   到最后主客尽欢,两拨人顺利散伙,温子曳和余其承前脚刚走,馆长的脸色立刻一沉。   “两个投上好胎的毛头小子,也敢跟我这么摆谱!敬他们一声少爷,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馆长别生气,”书记给他倒了杯茶,“他们要当真空有其表,那我们该高兴才是。”   “……你觉得,他们不止是过来游玩?”听得此话,馆长也冷静些许。   “这个时间太敏感了,谨慎点好。”书记严肃道,“前段时间下城区失踪的兽人数目太多,虽然我们尽力封锁了消息,但难保不会走漏出去。”   馆长嗤道:“真被上头知道了,就派这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来?”   “现在是纨绔,以前可不是。”书记说,“温家大少爷的名声,馆长应当也听说过。他十五岁就开始接手温家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是个简单角色。”   “一个精神力崩溃过的纨绔……”馆长仍有些不以为意。   “说不定只是先遣兵呢?”书记官不赞同,“先派他们来降低我们的警惕,再派正式的督察干部过来……要是我们太放松,位置恐怕不保。”   馆长面色微变,点点头:“不错。那我们?”   “先尽可能稳住这两人,把消息压好——尤其是那几个闹得厉害的部落。”书记眼底冷光一闪,“让他们随便查。”   二人又商讨了一阵,才各自回程。   分开后,书记官面色不变,拨通了另一个终端号码。   “有人来查了,最近稍微收敛一点。”   挂断通信后,他将联络记录删除,揉着太阳穴在心底喃喃自语。   “【那位】正发着脾气,胃口越来越大,长乐天又在这个时候出问题……不好办啊。”   “要是那群兽人能闹上来,正好藉此抓他们充数。”他略略思索,又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   “小曳。”   来到安排好的卧房,余其承用仪器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监控设备后,才敢出声。   他看向温子曳,后者正坐在桌前,摸着颈上的标记环陷入沉思。   余其承张了张嘴,又怕隔墙有耳,干脆拿出终端,面对面地给温子曳发消息。   【你在担心小绚吗?】   温子曳回过神来,手指一顿,摩挲着粗硬的类皮革,摇了摇头。   【他没那么容易出事。我在想这个驻使馆。】   【果然有问题?】   【你发现了?】   【嗯,他们吃穿用度都太好了。】余其承到底是世家出身,很多细节一眼就能明白价值,【下城区的经济并不发达,驻使馆没什么油水可捞,他们哪来的钱?】   看到这句话,温子曳不禁冷笑起来。   【缜密到能瞒天过海,却在一顿饭的小事上露马脚?真当别人是傻子吗。】   余其承:【啊?】   他两眼懵逼地看向温子曳,温子曳也看了看他,露出一个“不好意思失言了”的微笑。   【乖,没说你。】   【……】   余其承郁闷了一下,就释然了,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向我们卖破绽?】   温子曳颔首:【驻使馆恐怕上下不是一条心。】   【馆长严查兽人走私,导致那些雇佣兵不得不跑上去谋生,分明是件好事,他却封锁消息不肯上报……以前,大抵没少从中牟利。】   【那么,这回为何突然自断财路?】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思索着,刚刚那场饭局上发生的每一句对话、有关馆长的全部履历资料,全部在脑海中展开,不断勾画、完善着对方的肖像。   油滑、耳根软、擅长表面功夫、心气高但胆量小……   什么才会促使这样的人暂时收手?   【——事情闹大了,他兜不住。】   下城区的兽人和长乐天不同,尽管只算联邦次等公民,也是受法律保护的。   太过猖狂,注定惹出祸端,那些受世家豢养的族群部落可不是吃素的,真闹出去,说不定屁股下的位置都坐不稳。   馆长怕的就是这个,想隐瞒的也是这个。   【那向我们透露异常的那个人又是谁?他为什么这么做?】   余其承问,【难道说,他对馆长的行为早有不满,故意用这种方法提醒?往坏了想,他希望馆长革职,好让自己上位……】   【都有可能。】   温子曳微微眯眼,【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想让我们赶紧查出不对,然后离开这里。】   【通过揭发馆长,隐瞒更大的问题……】   长乐天死去的兽人尸体都去了哪里——这一久远谜题,或许即将迎来解答。   “也不知道祁绚那边怎么样。”他摸着标记环,忍不住失神,“顺利的话,明天大概能见上一面。”   虽然只有一面……但温子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73章 涅槃宫   祁绚抵达月光犬一族所在的部落时, 夕阳的余晖还未褪尽。   赤橘天光铺散在粗糙、低矮的大理石屋顶上,映红了来往兽人洁白的毛发。   “站住!你是什么人?”   站岗的哨兵发现有不速之客靠近,立刻举起武器大声质问,又在看清来人模样后稍微松懈些许——雪发白肤, 容颜瑰丽, 多半是同族。   但他们仍未完全放下戒备, 其中一人上前两步, 挡在祁绚面前, 客气地说:   “这边是069号部落, 月光犬族辖区。我是护卫三队的队长,周方。”   祁绚心领神会,接话道:“祁绚,种族月光犬。”   说着,他进入释放态, 飞快地亮了亮耳朵和尾巴。   见到实证,周方松了口气, 又有些疑惑:“下城区所属月光犬的部落只有一个,我好像没有在族中见过你?”   “我来自北星域, 去年刚来到联邦。”祁绚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周方有些吃惊,很快,这种吃惊又化作了怜悯:“原来是这样……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并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多问, 只是拍了拍祁绚的肩,感慨地叹了一声。   祁绚觉得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 态度怪怪的。   但一转念,他就明白过来,被从北星域捉来卖到联邦的兽人, 尤其是月光犬这样的观赏品种,在回到下城区前都会遭遇什么,简直不能细思。   类似处境的月光犬,周方大抵没有少见。   祁绚的心情忽而有些沉重,意识到像他一样“幸运”的兽人终究在少数——是的,幸运,他不得不这样形容自己。除了在长乐天的那段日子里吃过点苦,遇见温子曳后,生活可谓滋润。   亲身经历,外加身旁比较熟悉的兽人只有蓝行,令他即便知晓中央星兽人生存艰难,潜意识里也始终没留下太过严苛的印象。   直到现在,他才逐渐有了实感……   “你的居住证明办好了吗?我带你去见族长吧。”知道是同族以后,周方的态度顿时热情起来,祁绚回过神,默然片刻,摇摇头。   “你误会了。”他道,“我并不打算在部落长居,过来这里,是想打听一些事。”   周方笑容微僵:“……什么事?”   祁绚观察着他的脸色:“我是周云的同学。她三天前在第五自治区失踪的事,你知道吗?”   ——周云,正是晨曦里学院失踪的一只月光犬。   “什么!”周方大惊失色,“小云也失踪了?!”   “也?”祁绚心道果然,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在周云之前,部落就有人失踪了吗?”   “先不说这个!”周方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心急如焚,连番质问,“小云真的不见了?三天前?那不是她回校的那天吗?为什么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你先别着急。”祁绚不适应被这么抓着,抽出手。   被面前青年冷静的态度所影响,周方慢慢平复下来。   其他护卫见到动静不对,纷纷凑过来,警觉地问:“方哥,怎么了?”   “没事。”周方复杂地看了祁绚一眼,摆摆手,“你们继续,我带他去见一见族长。”   走在路上,周方向祁绚道了声歉。   “不好意思,刚刚情绪太激动了……我是小云的亲叔叔。”   “能理解。”   “你和小云是同学?同族的同学,居然都没听她说起过……这丫头。”   “我与她才认识不久,还不算熟悉,没告诉家人也正常。”祁绚淡淡说,他清楚周方的玩笑下带着试探。   “其实说‘同学’有点夸大,我的确是晨曦学院的学生,不过并不在里学院读书,而是作为契约兽入学。”   “契约兽?”   周方讶异,月光犬无论等级亦或战力都不出众,鲜有人会选择它们作为契约兽。   就连族里最出息的周云,也在晨曦学院待选了三年,至今还未找到合适的主人。   “是吗,看来你在外面过得不错。”周方说着,不由苦笑起来,眼眶微红,“要是小云安然无恙地回来,说不定也能……”   “会的。”祁绚干巴巴地安慰。   周方却不抱希望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族长的屋子坐落在部落正中,四通八达。   附近比外围热闹得多,随处可见劳作和闲聊的月光犬。   祁绚一路受到了不少瞩目,但好奇归好奇,倒没有谁上前来搭话。就连途中与周方打招呼的人,也当没瞧见他似的忽略过去,全族上下弥漫着一股戒备的氛围。   这令祁绚愈发笃定心中的推测。   “族长!您在吗?”周方咚咚敲了两下门,“我有事汇报!”   “门没锁,进来吧。”   族长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沧桑,进屋见到人,其实也不过才中年模样。瘦高的身形淹没在高高摞起的书籍和文件中,眼周青黑,显得十分疲惫。   周方也有段时间没来拜访了,见状不禁眉头一皱:“族长,您又熬夜处理公务了?”   “阿宁,茂茂,晴丫头……都没了音讯,族里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我怎么睡得着?”族长揉了揉额角,“不如多忙些,好过想七想八。行了,不说我——”   他凌厉的目光刺向祁绚,在触及那一头白发后又变得柔和,“这位是?”   “祁绚,同族。”   周方补充道:“他和小云一样,都是晨曦学院的学生。是不久前从北星域来的月光犬。”   族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云出事了?”   “……是。”周方低下头,强忍悲意,死死地攥紧拳头,“我们明明都送她出了下城区,就该一直送到学院里的!那些天杀的拐子,手竟然已经伸到第五自治区里了……”   “不是你们的错。”   族长看上去像凭空又老了好几岁,眼皮微垂,“没有合适的理由和担保人,进出手续很难批复下来。上面的治安一直很好,谁能想到……”   他沉默不语,祁绚也跟着沉默了一下,突然问道:   “这里的兽人不被允许自由进出下城区吗?”   “早年没有这么麻烦。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袭击案件……管制就开始严格了。”   “……”祁绚有点不是滋味。   仿佛看出他的难受,族长叹了口气,宽声道:“这样也好,兽人与人类文化差异太大,并不适宜直接接触。有这道关卡在,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矛盾和误解。”   话虽如此,祁绚却知道这并不公平。   毕竟,这道门槛独独针对兽人,而非双向进行,本质上仍是一种权力的倾轧。   “孩子,别在意。”族长说,“比起这个,我更想听你说说有关小云的详细情况,可以吗?”   祁绚点点头。   “今天是晨曦学院的开学典礼,结束后,我去找周云问候近况,却没见到人影。询问老师以后,得知她没来报到,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将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从人失踪,到展开调查,再到发现下城区的异况。   抹去了那个不知名女人的手笔后,整件事看起来就像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而周方还没听完,就诧异又忿忿地说:“驻使馆戒严?要是真的戒严,这段时间失踪的族人怎么会越来越多!”   “可那群赖以谋生的团伙都跑去了上面,这是真的。”祁绚说,“已经有人被缉拿了。”   他看向族长:“下城区的失踪情况这样严重?”   “近一两个月来,的确比以往猖狂许多。”   族长神情肃穆,“除了背靠家族的那些大型部落,几乎无一幸免。向驻使馆反映了许多次,到现在也没有得到结果,只说在查。”   “查?他们会查才有鬼!”周方讥嘲道,“那些人类,哪一个没从中攫取好处?没有他们包庇,那群走私贩子怎么有胆子做得那么明目张胆!”   他还想继续宣泄愤怨,被族长伸手制止了。   “情况的确有些奇怪。”族长沉吟,“族里其他人我都担心过,唯独小云……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晨曦学院的学生,出了事,学院不会坐视不理。若非迫不得已,那些人怎么敢去动她?”   “半个月前,驻使馆的相应章程有下来……如果确切落实,那些人不得不跑去自治区涉险可以理解。”   “但现实就是什么用也没有!”周方怒道,“这一周来,部落又有多少族人不见了?”   “有没有可能——”   祁绚冷不丁插了一句,“不是那群走私犯干的呢?”   周方一愣,族长也皱起眉。   “仔细想想,这件事本身就很古怪。”祁绚道,“下城区的这些乱象并非一朝一夕,从前好歹还知道收敛,为什么忽然开始肆无忌惮?事情甚至严重到相互勾结的驻使馆都无法坐视不理……”   “他们难道不知道涸泽而渔的道理吗?难道不明白闹得太过分,会引起上边的注意吗?”   “要我说,”祁绚抿了抿唇,冷然出声,“这不像是以此谋生的团队所为,更像是一群无所顾忌、打算干完一笔就跑的家伙,想籍此短期地达成某种目的。”   “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听他一通分析,周方被说服了,迟疑道,“可是,下城区除了那么多根深蒂固的走私组织,谁能做到这么大范围的动作?说的难听点,除了走私贩卖,我们这群兽人身上,又有什么值得下手的东西?”   关于这点,祁绚也不清楚。   到目前为止,长乐天想用那些兽人的尸身做些什么,全都只有猜测。   “或许……不是没有。”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族长缓缓开口。   “如果是【涅槃宫】的话,就不奇怪了。” 第74章 他说的   “涅槃宫?”   “下城区的一个宗教。”说起这个, 周方有些不自然,似乎十分避讳提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挺邪门, 信徒很多, 兽人和人类都有, 据说能让人不死不灭。”   不死不灭……   祁绚第一时间想起了京九。   能凭残肢重生, 断头失血都不能让他真正死去, 这不正是所谓的“不死不灭”?   京九、雀巢、长乐天、涅槃宫——一切都串成了条明朗的线。   祁绚几乎可以肯定, 这就是幕后黑手。   他看向族长,眸光微沉:“您知道些什么吗?”   族长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涅槃宫在下城区威望极大,许多人、尤其是兽人,对它死心塌地、言听计从, 到了魔怔的地步。”   “这件事追查至今,各族依旧没能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我早觉得古怪。现在想来,就连那些族长中, 也有不少就是涅槃宫的信众……”   “您的意思是,怀疑有内鬼?”   “不错。”族长叹息。   “他们怎么能做这种事!”周方火冒三丈,“分明是同类,居然下得去手——”   “莫说是同类, 哪怕是同族……利益当前,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族长静默片刻, 对仍在生闷气的周方道,“方仔,你出去等一会儿, 有关涅槃宫的事情先别乱说。我和这孩子……聊几句话。”   周方虽然不解,但仍顺从地走了出去。   大门阖上,祁绚直直看向族长:   “族里有叛徒?”   族长咳嗽两声,从座位上站起,慢慢踱步到祁绚面前。祁绚看到一双悲痛的、深邃的眼睛。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   族长手掌颤颤地送上一叠纸,祁绚接来看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这些名字里有些呈灰色,一半已被划去,还有寥寥几人,用鲜红的标识圈了出来。   “这是?”   “灰色是迄今为止失踪的族人,划掉的是我已经排查过,没有问题的。至于红圈……则是重点怀疑对象。”   “这看上去……并不是一两天的工作量。”   祁绚眉峰稍蹙,“您早就开始怀疑了?”   “不止是我,还有一些信得过的老家伙们。下城区中,就属我们这几族丢失的族人最多,太不寻常,想不怀疑都难。”   族长目露哀色,“即便知道可能有叛徒,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涅槃宫的信众教徒往往不会对外声张,就连最亲的家人、族人也很难发现,这回又做得很小心,一直没能抓到破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族人一个接一个地不见……”   “但,如果将这些猜测说出去,只会引发族人的恐慌、不安和互相敌视……混乱反而容易令他们隐藏得更好。”   祁绚飞速浏览,很快找到了周方的名字。   他已经被划去了——族长认为他是可信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周方出去?”   “方仔脾气太直,重感情,还容易冲动,真让他知道族人有问题,他估计会难以接受,大闹一通。”族长怅然道,“更何况……”   他没能说下去,而祁绚已然看见,就在周方名字的旁边,有个人用红圈醒目地隔了出来。   周平。   周方的弟弟……周云的父亲。   祁绚面色骤冷,他最讨厌这种至亲离弃的戏码。   若周平真是叛徒,知道周云同样遭难后,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无论会不会,都让他觉得恶心。   他将名册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记在心中,还给族长时,也有些困惑:   “这东西一旦暴露出去,恐怕前功尽弃。您为什么愿意给我一介外人查看?就不怕我也是涅槃宫的信徒吗?”   “算是我这个老家伙的直觉吧。”   族长笑了笑,将东西收好,“到这个地步,外面的同族比部落里的族人更值得信任。况且……事情大概快要结束了,等不及慢慢来,只能剑走偏锋。”   祁绚微怔,随即想到,等长乐天的下一批货从北星域送来,重归从前的运转体系,的确不再需要对下城区的兽人出手。   族长兴许已经从近期的动作里发觉了什么。   要是涅槃宫收手,再想摸清他们的底细,就更难了。   不过……   祁绚直言不讳:“就这么结束,对你们而言或许是件好事。”   长乐天底下的水太深,牵连众多,和联邦、雀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对这群原本在下城区安安稳稳生活着的兽人来说,现在的遭遇已是无妄之灾,过多涉足,恐怕是祸非福,他不能明白族长的焦急。   然而,闻言,族长那充斥着疲惫与忧郁的眼眸中,猛地爆发出森森火光。   “好事?不,怎么会是好事?”   他横眉竖目,寒声道,“部落那么多族人遭遇不测,不知生死,他们的至亲终日以泪洗面,我们却连真凶是谁都找不出来,何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我既为一族之长,就不可使族中死者枉死、生者苟活!”   “这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必须要尽的交代!”   从见面开始,这只样貌老态的月光犬就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乍然嗔怒,所言所语竟如惊雷一般,回荡在祁绚耳边。   不可使死者枉死、生者苟活……   他感到说不出的震撼,以至于有些惭愧。   因他似乎从无这样的觉悟……   族长骤怒犹如雷霆,一发即收。   他见祁绚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吓到了这名晚辈,略带歉意地敛住嗓音:“将你扯进这么危险的事情里来,也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不愿……”   “不。”祁绚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既然,族长有意让我帮忙。”他顿了顿,“我这边也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想混进涅槃宫。”   ……   祁绚的想法很简单。   希望找到蓝行的所在地,最快的办法,当然是重走一遍蓝行的路。   只要他也被抓去涅槃宫,剩下的事就简单得多。   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更何况小锡兵在手,温子曳很容易掌控他的行踪——温大少爷亲手改装的机器人,信号应当没那么容易屏蔽。   虽然受制于人有一定的风险,但眼下刻不容缓,多晚上一分一秒,蓝行兴许就会惨遭毒手。   就像他与温子曳说的那样,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一定是最直接的。   问题是,怎么才能让那群人盯上他呢?   ——当然是把事情闹大。   祁绚与族长一直交谈到夜里,才勉强说服了对方。   回到客房后,他拿出早就摘下的项圈,扣上脖颈,连入终端。   本打算直接给温子曳拨去通讯,想了想,这个时间,大少爷估计睡下了,便改为了发送消息,将涅槃宫的情况大致讲述了一遍。   一直到发完,温子曳都没有回复。   看来真的睡了。   祁绚一面觉得理所应当,一面又有些失望。   虽然才分开半天,但他……他还有挺多话想和大少爷说的。   温子曳就没什么想和他说的吗?那边进展怎么样都不打声招呼,也不报平安,分开后就杳无音讯了。   这人到底在不在意自己啊?祁绚真心费解。   就在他望着终端发呆时,另一个人的消息突然跳了出来。   when:【睡不着。】   when:【在线?】   祁绚顿时一醒,中午得知蓝行出事后,他不得已取消了和when的约会。   虽然解释清楚过缘由,when也表示有所耳闻,可以理解,但他仍心存愧疚。   这会儿看到对方主动发来消息,自然不敢怠慢:   【嗯,怎么了?】   【没事,住在不习惯的地方,有点失眠。你朋友怎么样了?】   【还在找,有些眉目了。】祁绚好奇,【你不在家吗?】   【在陪一个蠢货做傻事。】   尽管when的语气十分嫌弃,祁绚依旧听出了他与口中“蠢货”的亲近。   看来这么些年里,when身边也有了其他可以依赖的朋友。   祁绚虽有点淡淡的遗憾,但更多的是为这位儿时伙伴感到高兴。   他由衷感叹:【你们关系很好啊。】   那边沉默一下,when问:【你不介意?】   【介意?我为什么要介意?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很好啊。】   驻使馆的客房里,温子曳在床上翻了个面,不悦地抿着唇。   平心而论,换作是他知道祁绚在外有了新欢,虽不至于大哭大闹,嫉妒、不平衡、患得患失是少不了的,绝对做不到像祁绚一样平静。   本质上,他们完全是两种人。   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学会这只雪原狼的温暖与包容。   可温子曳想着想着,又不禁心生疑窦:就算他小心眼了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现在有了更亲密的人,真的就一点芥蒂也没有吗?   那未必是大方,也或许是出于不够重视。   这人到底在不在意自己?温大少爷真心费解。   他盯着消息思索片刻,决定予以回击:【那你呢?你跟你的朋友关系不好吗?】   朋友么……   祁绚怔忡,虽然对when口口声声说着“朋友”,但他和蓝行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非要说的话,除去温子曳,他在中央星最熟悉的人应当要属温形云。不过,就连这段关系,也是经由大少爷而起。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他只是温子曳的附庸。   他犹豫道:【不是不好……只不过,还没有那么亲密。】   对面接着问:【那你和谁亲密?】   答案只有一个,温子曳和祁绚都心知肚明。可大少爷并没有等来自家契约兽的承认。   祁绚说:【没有谁。】   本来只是想逗一逗小狗的温子曳炸了。   他不可思议地将这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难以置信的愤怒、怨怼,还有强烈的委屈,使他全身都在轻轻颤抖。   而这时,祁绚的下一句话紧随其后地发来: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表面上的暂时性亲密,是有一个的。】   【什么叫表面上、暂时性!】   祁绚看着那个感叹号,有点懵,when怎么突然激动起来了?   但他一想到温子曳,脑海里就一团乱麻,也没太往深处想,解释道:   【我和那个人……我们的亲密,建立在并不平等的条件上。虽然我…挺喜欢他,他看上去也喜欢我,可当我们的关系发生改变,这种亲密是否会延续下去?我无法笃定。】   【那不要改变不就好了?】   祁绚哑然,尔后失笑,这种天真的发言……还真有点像大少爷会说的话。   when并不了解他和温子曳之间的复杂性,他也无法向对方详细解释,只说:【那是不可能的。】   终端那头沉默良久,祁绚聊了一会儿,心情放松不少,尤其在吐露堵在心底很长时间的一块巨石后,仿佛倏然间卸下某种重担。   他有点犯困,便与when打了声招呼:   【明天还有事,我先睡了。晚安。】   【……晚安。】   终端另一头的人已经消失,温子曳却没有因此释怀。   他死死盯住消息中的那一行【不可能】,晶屏微薄的光将他脸色映得苍白。   那双细长的、漆黑的眼眸,跳跃出一抹毛骨悚然的执拗。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温子曳阖上怀表,心底轻声呢喃。   既然他喜欢祁绚,祁绚也喜欢他,他们的关系就永远不会发生改变。   永远。他说的。 第75章 真没用   第二日清晨, 祁绚是被外头一阵激烈的争执声吵醒的。   他走到门口,只见并不宽敞的道路中央攒了一堆人。   几名年轻气盛、身形高大的男性兽人激愤不已地说着什么,周方则挡在他们面前尽力阻拦。   “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小云可是你的亲侄女!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领头的月光犬面相文秀, 双眸赤红, 咬牙切齿, “不行, 我今天一定要去驻使馆, 找那群人类要个说法!我就不信了, 光天化日,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   周方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平你先别激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小云的事,我也很痛心、很自责,但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   小平……祁绚微微一顿, 周平?   真是瞌睡了送枕头,他想做什么?   “现在不闹,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周平扫视一圈周围,提高了嗓音, “我女儿,周云,近三十年来唯一一只精神力抵达C级的月光犬,还靠自己的能力考上了晨曦学院……就连她, 如今都遭遇了不测,那些混账还有什么是不敢的?是不是非要等到族人被卖得七七八八, 才是时候?哥,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就算我只有D级,战力低下, 对抗不了他们那些契约兽、那些武装!但我必须去!我忍无可忍了,我要让他们知道月光犬也有血性!我要为那些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族人们申冤!”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动情,不仅仅是他身后那些小年轻,就是一旁听到动静过来围观的族人,也有不少受到煽动,跟着喊起来。   “对!早该这样了!”   “都是那些人类的错,呜,我的晴儿……”   “说得好!再忍下去,只会越来越过分!我们都受够了!”   群情激愤,周方听得眉头直打结。   说实话,要不是昨天听了族长和祁绚的分析,他就是里头叫嚣最厉害的那个。   但……现在他知道,驻使馆多半没问题啊,有问题的是涅槃宫!   可族长又不准他往外说,他都快憋死了。   “小云的母亲早就离开了我,如今连小云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   周平看周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也不再去管他,眼含热泪,大声叫道,“想讨这一口气都跟着我走,我来给大家打头阵!”   他一呼之下,响应者络绎不绝。   好些脾气躁的,随手抄起铁锹木棍,就迫不及待地要跟着冲出部落。   见到这一幕,周平眼中不免露出一丝得意与喜色。   虽说他将情绪掩饰得很好,但祁绚一直注意着,又怎会看不出来?   他心下稍沉,看来,这个周平果然有问题。   这么大动干戈……他将族人带去驻使馆做什么?   几乎不用思考,祁绚就明白了背后缘由:正逢温子曳和余其承两人“视察”,馆长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任由他们闹事。   像这样气势汹汹地前去,下场只会是被扣押,反抗严重一点,顺势击毙也不是没有可能——并且名正言顺,无法追究。   真是好算盘,祁绚冷冷一哂。   他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兽人去送死,身形一晃,便出现在摇唇鼓舌的周平身边。   周平只觉眼前一花,面前便出现了道陌生的人影。   白发紫瞳,放在同族中也过分出挑的长相,穿着裁剪精致的制服,气质疏离。   青年凝视而来,分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淡眼神,却令他瞬间背后一寒,就像被天敌锁住,本能地瑟瑟发抖。   “你、你是谁!”周平咽了咽口水,质问道。   “不是要去驻使馆讨个说法?”青年说,“我也去。”   “你?”周平定了定神,认出对面的制服款式——晨曦学院的校服,和他女儿穿的一样。   他立即明白过来,“你就是小云的同学?”   祁绚还未答应,一旁周方先着急了:“祁绚,你胡说什么呢!你明明……”   闻言,祁绚瞥了他一眼,周方下意识止住声音。   周方想说什么,祁绚自然清楚,驻使馆并非罪魁祸首,去了也没用,还有可能引火上身。   不过,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就算今天早上周平不主动闹这一出,他也会在族长的帮助下走一趟驻使馆。只能说,周平的出现令一切变得更加顺理成章。   “周云出事,身为同学和同族,我不能坐视不理。”祁绚转头对周平道,“我是晨曦里学院的学生,C级月光犬,驻使馆多少会卖我一点面子。”   “C级?!”周平吃了一惊。   他女儿周云已是百年难遇的变种,精神力突破了月光犬一族惯来的D,到达C-的水平,谁想这外来的同族,居然也有这个等级?   但仔细想想,若非如此,对方又怎么有资格加入晨曦学院?   周平眼神闪烁起来,一只无主的C级兽人!   自己找死跑来下城区掺和,可就怪不得他了……   他立即作出感动的表情,去握祁绚的手:“谢谢,我替小云谢谢你——”   祁绚稍稍旁侧,让他捉了个空。   周平不禁有些尴尬,旋即咳嗽一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走!”   “我们?”祁绚却摇摇头,“不需要那么多人。”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向给鼎沸的人群泼了一盆凉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他的不配合让周平十分窝火,勉强按捺住脾气,问道:“祁同学,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   祁绚向周围扫视一圈,目光所及,无不避让。   他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碍事。”   “碍事?”底下有人气笑了,“人多势众听过吗?我们是去讨说法,没点威慑力,就靠你那小身板,就想让驻使馆屈服吗?”   祁绚淡淡盯向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只靠我了?你也去。”   那人懵逼,祁绚接着往后点:   “你、你、你,还有你……被点到的,出列,和我一起去。”   不知不觉,他已摆出一副领头人的架势,偏偏身上的气势令人不敢忤逆。周平被挤兑到旁边,脸色都有些发青。   令他更加不安的,是祁绚所点出的那些同族里,大部分都是他们的人。   巧合吗?还是说……   祁绚一口气,将族长给出的名单上红圈的所有名字都挑选出来,尔后道:“就这些吧。”   周平忍不住插嘴:“人是不是有点太少了?还是……”   “少?哪里少?”祁绚看向站出来的那十几个男男女女。   “……”乍一看的确不少,可里边一大半都不能用来交差啊!   这回换周平憋得想死了。   但他看看祁绚,又决定忍下来:二十个D级都抵不过一个C级,万一太强硬,到嘴的鸭子跑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既然都没有问题,”祁绚下令,“走。”   “等等!”周方傻看了半天,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那我呢?”   他虽不知道祁绚在搞什么幺蛾子,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会乱来。   “如果你非得去,也带上我!”   祁绚摇头,周方更急了:“为什么?不管怎么说,我在部落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战士!”   “所以,”祁绚反问,“你跟我离开,部落要交给谁守?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责?”   周方顿时讷讷。   祁绚不容置喙地说:“你呆在这里,帮族长照顾好大家。”   “剩下的,交给我。”   “该带回来的人,我会一个不差地带回来。”   站在面前的明明只是一个年轻的同族。   不知道为什么,周方却觉得他更像一个长辈……一个,上位者。   就好像任何事情在对方面前都不值一提。他会承载所有人的期望,凯旋而归。   他,真的只是月光犬么?   有那么一瞬间,周方心底生出这样的怀疑。   ……   平平无奇的一天。   早上,在馆长的陪同下游览驻使馆;中午,在馆长的邀请下共进午餐;下午……   下午才开了个头,余其承就有点受不了了。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把温子曳拉出去,愁眉苦脸:“小曳,你不高兴吗?”   “高不高兴有什么关系。”温子曳不置可否,淡淡说,“正事要紧。”   余其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知道。我只是……”   从蓝行失踪开始,他就一直静不下心,每分每秒都觉得煎熬。   温子曳和祁绚过来以后,不断进展的调查和两人的平静,都给他带来了极大慰藉。他就靠这些吊着一根弦,不让自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可现在,连温子曳都不冷静了,余其承更无法淡定下去。   他“只是”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靠在墙边,狠狠地撞了一下脑袋。   “我真难受。”   余其承声音沮丧,“小曳,你说我为什么这么笨呢?”   温子曳瞅他一眼:“你要是聪明了,当初就不会凑到我身边。”   那会儿,温子曳休养了半年首次出现在人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从未涉足过的玩乐地方喝酒,把众多纨绔子弟吓得不轻。   满城风雨,说什么温家权力变动、天才变废物,闹得沸沸扬扬,没有谁敢在这种时候接近话题的正中心,生怕被卷入其中,纷纷避之不及。   也就余其承这个二了吧唧的,觉得独自灌酒的大少爷怪可怜的,想想天之骄子一朝沦落,境遇太惨,便主动过去打了招呼。   一来二去,两人才混熟了。   “呃,你说的也对,哈哈。”   想起往事,余其承笑了一会儿,叹口气,“其实以前我一直觉得,笨点也没什么不好。反正,阿行,你,现在还有小绚,你们都足够聪明了,总需要个不聪明的来衬托一下,或者说,缓和一下气氛,不也挺好?”   “但是这次……阿行不见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依赖你们。”   他咬了咬嘴唇,很不甘心的样子,“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自相识以来,肆意飞扬的余大少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这让温子曳有点陌生,也有点诧异。   余其承趴在窗前,眺望着下城区不同寻常的风景发呆。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没用而失落,只是他平时的确很没心没肺,上一回,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小曳……”他小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跟阿行契约的吗?” 第76章 我愿意   真要追溯起来, 余其承可能天生就缺根筋。   说他愚蠢,也没到智商有问题的程度;说正常呢,又的确比别的孩子迟钝几分。   在中央星世家子弟人均精英教育的环境下,从小, 余大少就表现得很不争气。   名师没少找, 培训没少上, 孩子也乖巧努力, 可就是记不住事, 一个知识点掰碎了重复讲三四遍都无法理解。   到后来, 余家自己都放弃了,将原因怪罪在那怎么看怎么扎眼的D级精神力上,从此专注培养小号,随大少爷折腾——余其承从此被放养,开始无法无天。   他虽不被任何人期待着长大, 好在生性柔软,脾气温和又容易知足, 活得还挺不错。   就是有时候实在跟不上节奏,一些同学看不惯他成天乐呵呵的傻样, 故意当面挤兑些嘲笑话。   他们说得九曲十八弯,余其承根本反应不过来,见大家都笑,自己也跟着笑, 等回到家里一琢磨,才醒悟过来自己就是那个笑料, 顿时伤了心。   他一伤心,就喜欢找个窗子随便趴着,看天看景看远方, 看久了就忘记伤心事了。   不过那天,余其承没等到自己看忘了烦恼,就先目睹了一场发生在自家花园里的群殴。   一群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在殴打一个头发长长的瘦弱女生。   这还得了?余大少最见不得欺凌弱小,顿时撒丫子往下跑。   中途还没傻到底,喊了一声管家。也是这一声,成功救下了差点因逞英雄而挨揍的自己。   可是本就被打伤的小妹妹还是替他挡了一棍子,伤得更重了,余其承愧疚难当,亦步亦趋地跟到病房,瞅着医生为对方涂药、包扎。   他看到兽人脸上和身上遍布的青鳞,让原本颇为清秀的容貌分外可怖。   但余其承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些共情。   是因为长相,才被那群人欺负的么?就像他,因为脑袋不够聪明被同学欺负。   他们是一样的。   为什么有些人的恶意来得这样莫名其妙又无师自通?余其承无法理解,但他不在意了。   比起纠结那些,他更愿意为这个跟他一样的小妹妹准备礼物。   于是余其承跑到后院,为昏迷不醒的小妹妹摘了一大捧鲜花,把整个花园的祝福都抱了过来,并在第一时间送到睁开眼睛的兽人面前。   小妹妹收下了花,也愿意和他说话。   余其承得知了她的名字——蓝行。   同时也得知了“她”的真实性别。   余大少闹了个大乌龙,后来整整一周,每天见到蓝行时,脸都窘迫得发红。   但他还是很高兴,点名让蓝行成为了他的预备契约兽。   他们是朋友,又比朋友更加密不可分。“丑八怪”和“没头脑”,谁也不会嫌弃谁。   蓝行性格阴沉、脾气古怪,即便对着余其承这个将来的主人,大多时候也不假辞色。他傲慢又别扭,不屑于谄媚说谎,越是这样,余其承越喜欢和他呆在一起。   对他来说,这种不需要揣测话里话外的意思、直来直去的交流,让他感到无比放松。   余大少贴起人来,那叫一个热情洋溢,好上天去。   或许是小时候留下过心理阴影,相比人类,他更亲近身为兽人的蓝行,从来没有将人视作附庸过。两人同吃同住同玩同睡,没有任何隔阂,硬生生捂化了蓝行一身不近人情的尖刺。   整个中央星,可能都找不到比他们感情更好的奇葩主从了。   余其承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生命尽头。   他都想好了,反正家里不需要他继承,等他和阿行真正契约、顺利毕业后,他们就一起出门,开着他这些年买到的各种宝贝飞行器和舰船,到各个星球去看看。   沿途可以送送货、做做生意,动脑子的交给阿行,硬件方面就交给他。   作为骨灰级发烧友,余其承别的不会,涉及载具的涂料、改装、驾驶、修理……相关东西门儿清,摸一摸就知道零件好坏,靠这个养活自己和蓝行都没问题。   他原本都打算好了……可就在蓝行成年后,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蓝行蜕皮了。   伴身二十年,为他招惹来无数嫌恶的青鳞从皮肤上隐没,仍是长不大的少年身形,却面貌灵秀,再不像从前那般见之发憷。   更要紧的是,这一蜕皮,令蓝行的精神力直接拔高到了A级。   哪怕是在青血蛇族传承深厚的北星域,这种现象也凤毛麟角,更何况只是分支的中央星一脉。   余家上下都被惊动,立即搁置了接下来本该进行的契约仪式,开始讨论蓝行未来的去处。   A级兽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存在,怎么可能还按照原样,交给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余大少契约?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愿意给,精神力只有D的余其承也没办法契约啊!   但这俩关系有多好,十几年来大家有目共睹,也没敢做得太过分,生怕激出蓝行的逆反心理。   最后讨论出的章程是暂且将他们分开,各自游说。   “一只契约兽而已”,“以后还能见面”,“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强求不来”……   那段见不到蓝行的日子里,余其承不知听过多少类似的劝告。   他再怎么笨,其实也清楚,当蓝行的精神力从C变A的那一刻,计划好的那些未来就全部破灭了。他们不再一样了。   阿行变得又好看,又厉害,还那么聪明。   他以后肯定比跟着自己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要出息得多,余其承真为他高兴。   明明该感到开心的。因为他很喜欢阿行。他希望阿行好。   可从小就爱傻乐的余大少笑不出来了。   他从没这么不甘心过,也从没哪一刻比现在更懊恼自己的无用、愚蠢。   余其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好多天,直到家里人找上门来,委婉地告诉他,蓝行的态度过于强硬且不配合,这么下去,受苦的只会是他自己。   他终于肯下定决心,去见了蓝行一面,告诉对方——“我已经契约了别的兽人。”   蓝行惊愕的目光,余其承一眼都没敢多看。   他带着自卑和惭愧落荒而逃,像小时候每一次有了烦心事那样,趴在窗边恍恍惚惚,难受得像丢了魂。   这种难受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消磨慢慢退去,反而愈演愈烈。   夜风扑上脸颊一阵发冷,余其承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他用袖子蹭掉,还忍不住幻想,要是阿行看见了,肯能又要骂他了吧——   “真蠢。”   对,就像这样的语气……等等?   余其承猛地抬头,发现蓝行踩在外边的窗台上,俯身正矮着头看他。   那张陌生的、清秀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嫌弃又亲昵的表情。   “阿行?!”余其承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蓝行只朝他冷然一笑。   少年像蛇一样盘踞在墙边,捕食者的竖瞳死死盯住猎物,青鳞逐渐沿着脖颈爬上双颊,俨然已进入释放态,露出最可怖的模样。   余其承却只觉得安心。   他傻傻地望着蓝行,又一瞬从美梦中惊醒,垂头丧气地别开眼睛:“你找我做什么……我今天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我契约不了你,所以——”   “余其承。”蓝行打断他,嘶嘶吐信,嗓音轻柔而森然,“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   蓝行绑架了余其承。   说是绑架,被绑的那个倒也心甘情愿,配合着一路跃迁到一颗偏僻的海洋星球上,被蓝星带到小仓库里,五花大绑在椅子上。   “阿行……”   余其承动弹不得,只能听见蓝行在桌前摆弄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实在困惑,“你在干什么?”   “干一个蠢货不敢干的事情。”   蓝行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冷哼一声,余其承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两管淡蓝色的针剂。   不仅如此,随着面对面的沉默,余其承终于能好好端详蓝行如今的模样,却发现他眉目间夹杂着浓浓的疲倦和困意,好像接连许多天没有合眼,苍白的皮肤上挂着两个青黑眼圈。   他一下子心疼了:“你看起来好累,应该去休息。”   “休息?”蓝行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定定看着他,“不,我不需要休息。”   “余其承,我们来定契约。”   契约?   这个词让余其承心脏跟着颤了一下:“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契约?不是跟你说过,我已经……”   “我知道你没有!”   蓝行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就算真的有,我也会把那只兽人找来杀掉!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   余其承被他歇斯底里的样子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蓝行,少年神情倏然柔和下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抚过余其承的面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其承,你和我说真心话。你真的想去契约别的兽人?你真的希望我被别人契约?”   蓝行指了指自己干干净净的颈项:“你觉得,如果我成为其它人的契约兽,他会像你一样对待我吗?”   “那不可能。”他哂笑,“世界上能有几个和你一样的蠢货呢?”   “再高等级的契约兽,也得当条听话的狗,才能让他们安心。他会给我戴上标记环,会掌控我的自由、我的尊严、我的生死……到时候,就算要我跪在地上侍奉主人,我也只能默默接受,不是吗?”   余其承的眼圈迅速红了,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场景,他就愤怒难当。   他知道蓝行并不是在危言耸听,这瞬间粉碎了他心底微薄的坚持,余其承用力摇头:   “我不要!”   蓝行问:“不要什么?”   “阿行……我不想你当别人的契约兽。”余其承痛苦又绝望,他喃喃道,“可是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契约不了你……”   “谁说的?”   蓝行上前一步,将他的头抱进怀里。   “你以为我毫无准备吗?”蓝行低头蹭着余其承的头发,“虽然没想过我会直接蜕变成A级……但变成B级这种可能性,还是有考虑过的。”   他向余其承晃了晃手中的一支针剂:“这是anm007号,一款令兽人精神衰弱的药剂。”   又晃了晃另一支,“这个,是hum007号,能短暂地使人类进入亢奋状态。”   余其承好像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但是,就算你的状态再糟糕,我的精神再亢奋……”他皱着眉,忧心忡忡,“A级和D级的差距也实在太大了。阿行,这真的能成功吗?”   蓝行幽幽吐出一口气:“那就看你的了。”   “我?”余其承苦笑,“我……能做到什么?又不聪明,又没学问,像你说的,我就是个蠢货、胆小鬼。”   “不是的。”蓝行没想到他这么看轻自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承,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   “你有你独一无二的价值。”   “阿行……”   蓝行紧紧抱住余其承,小声道:“如果契约对象不是你,我宁可去死。”   “你看,”他侧过脸,“外面就是大海。”   “我本来的打算,是强迫你跟我契约,如果成功,皆大欢喜;如果失败,你的精神力崩溃,变成傻子,我就带你一起走到海里去,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说得平淡,余其承却体会到了他的决绝。   “不过,现在我给你选择。”   蓝行松开手,解开余其承身上的绳子,将两支药剂塞进他的手里。   “和我契约,风险很大,做不到就是死。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带你回去,以后,你还是余家快快活活的大少爷。所以……”   他凝视着余其承,一字一顿地问:   “余其承,你愿意当我的主人吗?”   余其承紧紧攥着两支药剂,良久,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他要蓝行当他的契约兽。   除他以外,谁都不行。 第77章 糟糕了   契约不成就去死。   那大概是随波逐流混了二十多年, 余其承做过最疯狂的一个决定。   好在他赌赢了,以D级的精神力契约了A级的蓝行。现在回头想想,余其承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成功的。他好像总是这么稀里糊涂,想不通太复杂的问题。   阿行说他有独一无二的价值……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他到今天也不明白。   “虽然, 我很高兴阿行那么坚定地选择了我。”余其承叹气, “但偶尔有些时候, 还是会忍不住觉得, 当我的契约兽太委屈他了。”   温子曳不赞同道:“蓝行都不觉得委屈, 你替他委屈什么?”   余其承干笑两声:“也是哦。”   他情绪来得快, 去得也快,倒完苦水后,慢慢又恢复了寻常那副表情。   不过温子曳看得出来,他心底仍存在芥蒂。   蓝行逼他契约的手段很有效果,但太激进, 在那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当事情落幕, 头脑冷静下来,难免会生出多余的忧虑。   余其承需要“被需要”, 而他们的脾性和相处模式,又注定了蓝行才是那个给予者。   温子曳想了一会儿,问余其承:“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和你鬼混吗?”   “呃……为什么?”   说起这个, 余其承有点心虚,带坏曾经圈里的高岭之花, 他可谓功不可没。   “因为我很无聊。”   仔细想想,从余大少傻兮兮地端着杯酒和他搭话,一直到今天, 也才过去不到三年。   温子曳一时间微微恍惚,三年前的他是什么样子来着?   ——被苏枝背叛,精神力受损,关在疗养院里以休养的名义拒绝所有交流。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这段不断被抛弃的人生简直就像个笑话。当他下定决心不再承认“温家继承人”这一身份后,“温子曳”也跟着模糊不清起来。   于是他想,那就跟从前的自己对着干吧,去尝试温大少爷永远不可能尝试的一切。   放纵自我,也许就会觉得快乐了。   去酒吧喝酒不是他干的第一件“坏事”,更不是最后一件。   只是那个时候,温子曳已经感受到了无趣,他并不喜欢周围形形色色的冒犯打量,这种没有意义的宣泄只让他觉得吵闹和混乱。   烦躁不断积累,他一杯一杯地灌着酒,严格执行着他的“放纵”计划,越喝越清醒。   也就是这个时候,视野里忽然闯进一张笑脸。   中央星纨绔里数得上名号的余其承余大少,温子曳当然认识,余家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家族,余家大少爷和他家契约兽的渊源也算桩不小的新闻了。   余其承举着酒杯,非常自来熟地问:“温少,一个人?”   温子曳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既不像其他人对自己敬而远之,又没什么曲意逢迎的态度。   一张看着就没多少心机的脸,和苏枝一样,他想做什么?温子曳想,其实做什么都无所谓,便回答了他:   “一个人。”   “那不介意多我一个吧?喝酒嘛,一个人多没意思?”   “好啊。”   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认识、又意料之外地混熟了。   有些话,温子曳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对余其承说出口,但他一直知道,在他最迷茫、离放弃最近的时候,余其承主动的靠近,成为了吊住他的一道牵绊。   这家伙的热情不能驱散严冬,可到底在他身边留下了温度。   不多,但足够。   “蓝行的意思,我可能比你更明白点。”温子曳笑了笑,“我和他脾气都不怎么好,也就你,能在我们旁边呆住。”   “你们只是看起来难相处。”   他们俩对自己人有多护短,余其承最有发言权,他下意识反驳。   温子曳拍拍他的肩,转过身说:“这就是你的价值。”   “什么?”余其承似懂非懂,见他要回去,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嘴里抱怨似的嘀咕,“小曳你就把话说清楚点呗,我还是没懂……”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驻使馆六楼大厅,却见书记官正低声与馆长说着什么。   一看到他们,两人瞬间闭嘴,馆长脸上的烦躁也换成陪笑,远远招呼道:“温少、余少,休息好了?我马上让人准备巡视的车。”   “这倒不着急。”温子曳看了毕恭毕敬站在一边的书记官一眼,“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大问题。”   馆长随意地摆摆手,冲书记官使了记眼色,让他先离开,尔后才慢吞吞地解释,“温少也知道,下城区的治安,当然和上头不能比。兽人族群之间发生争执,有时候闹大了,就会折腾到驻使馆来……常有的事,我已经派人去处理了,不用担心。”   终于来了。   温子曳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兽人闹事?这么大胆,我还真想看看。”   “哎呦……”馆长怕的就是这个,他哪敢让这俩煞神知道失踪的事?   他擦着汗,尽量拖延着时间,“温少,那种场面又混乱又危险,万一伤到两位,我怎么交代?”   “站远一点就是了。”   余其承猜到是祁绚那边的动作,也帮腔道:“就是,再说了,我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人,能有多危险?”   “还是说,”温子曳扶了下眼镜,似笑非笑地睨着馆长,“有什么不能给我们看的?”   “温少这话可冤枉我了。”馆长苦笑,眯起的眼缝中划过一丝狠色,“既然两位都想去看看,那就跟我来吧。”   ……   书记官来到馆口时,门外正乱成一团。   各个部落像是说好了在同一天前来闹事,因人多势众,气焰更加嚣张,吼叫声沸反盈天,警卫队拦得左支右绌。   他丝毫没有理会那群叫嚣不断的兽人,低头看了眼终端上传来的消息,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冷笑。抬起头来,朝警卫队长下令:“动用高能武装和应急药物,全部抓起来,死活不论。要快。”   “啊?”队长愣了愣,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馆长的命令。”书记官的目光顿时刺了过去,“还不赶紧?你知道现在在馆里的是谁吗?万一让他们冲进去,伤到大人物,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队长不敢再多话,立刻去传讯调遣属下和机器人。   书记官则站在原地眯了眯眼。   “人来得似乎比想象中要少一些……算了,应该勉强够用。”   得到命令后,警卫们不用再对民众手下留情,形势瞬间大变。   不少兽人见状不妙,扔了东西就打算跑,却被早有准备的机器人拦住。与此同时,刺鼻的药物逐渐往外蔓延。   身旁的月光犬接二连三地倒下去,祁绚皱皱鼻子,这种程度的药物还不能对他造成威胁。   他深深往后来的书记官那边看了一眼,随即闭上眼,佯装昏沉地跌在地面。   没过多久,嘈杂的人群就一片死寂。   机器人有条不紊地上前搬运起来,直到这时,温子曳和余其承才跟着馆长姗姗来迟。   说来也奇怪,明明月光犬族全是一头雪白毛发,温子曳还是第一眼看到了混在里面的祁绚。   他心底重重一跳,眸色忽然变得幽深。   假装只是不经意地瞥过,他看向馆长,微微挑眉:“这是怎么回事?”   馆长见人都昏了过去,暗自松了口气,故意严肃地瞪着书记官:“规矩不是严禁对民众动用武力吗?怎么一回事?”   “这些兽人刚刚闹得太凶,打了起来,警卫队已经尽力阻拦了,还是没能拦住。”   书记官低眉顺眼地说,“我怕他们冲进馆里,伤到两位少爷,只好动用了应急药物……不过还请放心,这种药物对身体无害,昏迷一段时间就会醒来。我会把他们都送回各自的部落。”   温子曳表情失望,好像十分可惜没能亲眼目睹这场乱象。   还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爷,馆长见状,心中不屑,面上则适时流露出些许尴尬:   “这也是为了安全着想,温少、余少,你们看……?”   “算了。”   温子曳摆摆手,“之前我们打算下午去哪儿来着?哦对,去底下的部落视察是吧,就按原计划来。”说完,领着余其承兴致缺缺地转身。   “行,那我去安排。”   视察的地方当然早就安排妥当,他们不在馆里呆着最好,馆长听得喜上眉梢,回头吩咐书记官,“这事就交给你了,记得别出什么岔子。”   “馆长。”   书记官望了望两人的背影,小声说,“这些人是扣押在馆里,还是送回部落?要是后面还闹起来……”   “这还要我教你?”馆长不耐烦道,“自己看着处理!”   “我知道了。”   书记官微微一笑,“馆长慢走。”   *   被运上车仓前,机器人对一干兽人进行了精密的搜身。   祁绚的终端来前被他存放在了月光犬部落的房间里,浑身上下只带了一个小锡兵,它的反追查系统要高级得多,自然没有出问题。   一路疾驰颠簸,显然不像书记官嘴上所说,要把他们送回部落,而是朝着更远的地方驶去。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昏暗,空气也逐渐变得稀薄、潮湿。   和呆在长乐天里时一样的感觉,祁绚心里大概有了计较——他们是在前往地下。   他避开来回巡视的监控机器人,接着其他兽人的遮掩轻巧挪到最前方。   隔着金属墙,能隐约听见运货者交谈的声音。   “你很久没回宫了,这次可得小心点。”   “怎么?”   “主人这段时间脾气不好,已经发怒吃了不少宫人……”   吃?   祁绚一惊,耳朵竖得更尖。   “发生什么了?”另一个人也有点惊讶。   “谁知道……我听说,是二当家那边出了问题。”   “二当家不是很久没出现过了吗?”   “上头的事,我这种小角色哪打探得清楚。总之你小心点就是。”那人顿了顿,语气又轻快起来,“不过据谷大哥说,明天有场宴会,主食可是只B级兽人,说不定能哄得主人开心。我们这车里有几个等级不低的,要是来得及送过去,功劳也有我们一份!到时候万一得到赐福,嘿……”   两人带着畅想开始说笑,祁绚却听得心中发沉。   以兽人为食……这涅槃宫比他想象中更加邪门。   还有那位“主食”,如果他们没捉到第二只B级兽人的话,蓝行的处境就有些糟糕了。   他得尽快赶过去才行。 第78章 大反派   蓝行的处境其实比祁绚想象中要好不少。   在地牢里关了一夜, 他一夜未眠,给所有兽人喂下了解毒的腺液。   虽然席秋一个人能提供的量不多,但效果出奇的好,至少服用后不再昏沉麻痹, 可以进行正常的交流和行动。   这就导致众人逐渐苏醒, 并对自己的处境表现出激烈的恐慌。   也难怪, 虽然晨曦学院的精英教育很严格, 但优渥的条件让他们生活得可谓养尊处优。   一群几乎没出过象牙塔的学生, 突然遭遇横祸, 连现在身处何方都不清楚,怎么能不害怕?   更别说,即将面对的下场还是成为他人口粮……   耳边哭声越来越大,一开始还是压抑的轻微啜泣,到后面逐渐不受控制。   一个人小声地哭不算什么, 好些人聚在一起,压得再低也不小。整个地牢都回荡着幽幽的嘈杂动静, 听得蓝行烦躁不堪。   席秋还有一些足够冷静的学生不断安慰着他们,可惜收效甚微。   “哭哭哭就知道哭!声音再大点把看守引过来, 那好了,我们提前完蛋!”   终于,蓝行忍耐达到顶点,随手拎起一个梨花带雨的大高个, 掐住脖子掼在墙上。   这一下为杀鸡儆猴,他用力不轻, 好在大高个不知什么种族,还挺皮糙肉厚,只听见脊背重重摔在墙面上的沉闷响动, 还有卡在喉咙里的惊呼和痛叫,瞬间盖过了牢里的抽噎。   蓝行见周围静下来,转过头,爬满脸颊的青鳞和阴暗的光线,衬得他无比森然。   他用碧青的眼珠挨个将那些哭泣的兽人剜了一遍,嗓音不大不小地传出去:   “想死还不容易吗?谁再哭,我就先送谁去死,省的他一个害死我们全部人!”   少年咬牙切齿的威胁和诡谲的外表成功将对面吓住,一片鸦雀无声,比没人醒时还安静。   因为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   迎着无数鹌鹑似的躲闪目光,蓝行不快地“啧”了声,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把真相告诉这群学生仔。然而单靠他跟席秋两个,想将这一群人安安稳稳地弄出去无疑天方夜谭;但让他眼睁睁弃之不顾,蓝行自问也做不出来。   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必须在宴会开始前整顿好一切,隐瞒会带来更多的不可控性。   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把风险降到最低。   “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头上,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们,联邦暂时找不到这儿来,没有救援!要想活命,就靠自己!”蓝行问那个还被他拎着前襟的大高个,“你是什么种族、什么等级的兽人?”   “长、长角犀……”大高个欲哭无泪,磕磕巴巴地说,“C级……”   蓝行冷笑:“C级长角犀,就战斗力方面虽不能说数一数二,也算傲视群雄。你怕什么?”   “还有你们。”他环视一圈,“能被选入晨曦里学院、或者成为家族预备契约兽的,哪个不是各族百里挑一出来的?怎么,才遇到这么点危险就叫你们哭爹喊娘了?真丢家里的人!就这点本事,还想给中央星那帮挑剔的少爷小姐们当契约兽?出来是谁保护谁?”   众人被他骂得抬不起头。   蓝行其实明白,中央星上的兽人是为契约准备的,性情温和、逆来顺受,没有多少反抗意识,缺乏血性,这就导致他们大多是空有高等精神力的花架子,真打起来,从北星域过来随便一个D级兽人都能轻易将C级按在地上摩擦。   这种情况要等到第十学年契约确立以后,才会针对性地展开训练,逐渐改变。   可现在,没有什么“逐渐”的过程,不拼狠劲,他们一个都逃不出明天。   如果可以,蓝行并不想扮演这种角色,他习惯在阴影中沉默寡言,将高调的、安抚人心的工作全部交给余其承。那家伙平时傻兮兮的,意外还挺擅长这种事情,轻轻松松就能鼓舞气氛。   要是其承在这里,大概有更温和的解决办法吧……   蓝行定了定神,继续冷漠发表他的宣讲:   “依靠破坏牢房出逃不切实际,这里是敌方窝点,敌众我寡,说不定还有更高等级的人在。我们的胜算,就是抓来我们的那家伙自私贪功、轻率大意,光是他和他的手下,我们这群人齐心协力,还对付的来。在他将我们带出牢笼,送去会场的那段路,就是最好的逃跑时机。”   “今天先好好休息,恢复体力,一会儿配合席秋上报自己的六维数据,制定计划。到时候看我手势动手,跟着席秋冲出去,跟不上的,自己想办法。都明白吗?”   “明白!”这下,谁都不敢含糊。   明天的宴会既是死期,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   “八号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涅槃宫中,雕花大门紧闭,却仍然无法阻拦从中飘逸而出的血腥和怒吼。   流水一样的白骨不断被端出,渐渐在殿前堆成了一座小山,残留在骨头上、未被啃食殆尽的丝丝血肉往下滴挂,在漂亮的地砖洇开一片黑红的水洼。   守在门外的两排禁卫仿佛木桩,对面前令人遍体生寒的场景视若无睹,就连那阵阵腐烂后形成的恶臭气味,也不能使他们皱一下眉头。   倒是时不时带捧着新一批“食材”前来的宫人,个个脸色苍白,生怕一个弄不好,自己就成为白骨山中的一员。   他们看向禁卫的眼神惧怕却又带着向往——这些人,就是被主人选中赐福的心腹,涅槃宫中除了两位当家人,地位最崇高的存在。   谷三和同僚挨个向对面行过礼,这才推开大门,小心翼翼地踏入。   相比外面,殿内更是一副炼狱般的残酷景象。   劈开一半的头颅死不瞑目地挂在墙上,断肢内脏满地可见。   家居摆设像是披了一层模糊血肉,散发出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两人乍一闻见,见惯了风风雨雨也差点吐出来,好险忍住了。   “主人。”   朝前方深深弓腰,他们不敢废话,赶忙将空间纽中备好的餐盘全部拿出来。   一道身影闪至面前,抓过盘中赤条条的肉,从谷三的视角,只能看见指缝见溢出的猩红粘腻。   “只有这些?”沙哑的声音冰冷无比,刺激得两人打了个哆嗦,“为什么只有这么点!”   谷三心底咯噔一下,冷汗直冒,还没来得及解释,对面就又怒不可遏地骂道:   “不是告诉过你们,我需要更多的能量、更多的血肉!为什么一天比一天送来的份量更少?就连你们这群虫子,也想给我添堵?!”   “不是的主人……”   同僚张嘴就欲解释,发出的却只有一声惨叫。   谷三亲眼看着他被长发男人一口咬断了脖颈,被嗞出的鲜血飙了半张脸,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不敢动,更不敢跑,僵硬地杵在原地。   “不错,很新鲜……”   咀嚼的动静从咫尺之间传来,男人如同美食品鉴一样,啧啧有声地点评,“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高品质的兽人了,B级果然比那些歪瓜裂枣好得多。”   “噢,”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脸,浸满鲜血的发丝和脸看不出原貌,只剩一双惊心动魄的紫眸。他灼热地凝视着谷三,“你也是B级?”   “……主人!”   谷三艰难出声,他知道,这个时候倘若再不说点什么,等待他的结果即将与同僚无二。   “主人能瞧中属下卑贱的躯壳,属下倍感荣幸。不过在此之前,属下本为主人准备了一样礼物,恳请主人赏脸。”   男人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礼物?”   “是!”谷三说,“主人最近似乎十分烦心,属下自作主张,为主人开设了一场宴会。今天前来,也是为请主人莅临。”   “先前主人不是夸赞过那只上头来的金丝雀?属下便让那帮雇佣兵留意,重金又买来几只……里头,还有只B级的。而且经检测,精神力强度无限接近于A级。”   听到这里,男人终于有了兴趣。   他舔了舔唇角,似乎回忆起曾经那个少女幼嫩的肌理。   联邦精心培养出的预备契约兽,自然不是外头风吹日晒的粗糙家伙可比的。那味道,的确让他记了很久。   不过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这么大的动作,你担得住?”   “您放心。”谷三知道有戏,嘿嘿一笑,“我已经叫人散出消息,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些雇佣兵头上。和他们交易时用的都是伪造账户,联邦查不出来的。”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你有心了。”   “那……”谷三试探道,“属下这就去为您准备?”   “去吧。”   男人摆摆手,“看你对涅槃宫忠心耿耿,这次又费心伤财。要是叫我满意了,回头就让人叫你过来一趟。”   这是要“赐福”他了么!   谷三一下被狂喜冲昏了头脑,没注意到对方笑容的微妙,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多谢主人,多谢主人!属下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他迫不及待地离开宫殿,前去安排,殿门关闭,男人丢下手里尚还温热的尸身,晃晃悠悠地往里间的温泉走去。   “八号死得实在太蹊跷,要给它善后,需要的能量还远远不够……长乐天偏偏还在这时出问题。”   他喃喃自语,眸色幽深。   “是被谁察觉端倪了吗?哼,算了,真被发现也无所谓。”   “雀巢,涅槃宫……反正都是随时可以舍弃的东西。”   泉水洗去发丝上凝结的血垢,雾气蒙蒙中,一头月光似的雪白长发,慢慢现出真容。 第79章 逃亡路   祁绚终究没有等到按原计划混入涅槃宫。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听那两个运货人的话,这辆车能不能在宴会前赶到都是个未知数。提前动手虽然容易打草惊蛇,但为了确保蓝行的安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拆掉监控机器人, 取出紧急制动系统中尖锐的刺刀, 趁运货人发觉不对停车前来检查情况时手起刀落, 杀一个, 劫持另一个。把车停在偏僻的路边。   那迷药效果不强, 晕倒的一众兽人估计再不久就能醒。   而如周平之流涅槃宫的信徒, 早在他们被搜身时就喂了解药,乘坐另一辆车离开了,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事。   “带我去涅槃宫,别耍花样。”   运货人被刺刀抵着动脉,不得不从。   于是, 他“有幸”体验了一次云霄飞车的刺激感觉。下城区无人居住的地方十分荒凉,也没有设置监控, 地下通路幽暗又宽敞,很方便全速赶路。   S级兽人的时速, 可比那辆型号老旧的载运车快太多了。   饶是如此,也只堪堪在正午前抵达目的地。   涅槃宫藏在地下极深的位置,路倒是修得四通八达,可见盘踞在下城区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难怪长乐天的勾当从未暴露。   巨大的汲光器悬在半空,宛如太阳一样照亮这个地下王国。   规模宏大的宫殿在眼前展开, 光论面积,已经不逊于中央星内环的议政大楼。虽在科技领域尚有差距,但正因如此, 耗费的人力、物力有多庞大,更加难以想象。   这所谓的宫主还真会享受。   祁绚缓缓打量一番,将周围的地势、布局、出入口和驻守的人数尽收眼底。   他没着急进去,急也不在这一时,长达半天的路程浪费了他不少体力,他需要养精蓄锐,做好各方面的准备才行。   “大、大人,涅槃宫已经到了……我知道的也都跟您说了。”被他卡在臂弯的运货人谄媚地露出笑容,“您看,是不是该放了我了?”   祁绚瞥他一眼,目光冷冽。   他单手一拎,运货人便双腿软绵绵地坐倒在地上,刚要松口气时,脖颈却传来一阵剧痛。   到死,他还维持着那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祁绚看着他直直瞪大的眼睛,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可不会做放虎归山的蠢事,更何况,这些人不知送过多少无辜兽人进这座吃人的宫殿,手上早就不干净了,根本没必要手下留情。   祁绚杀人很干脆,连多余的鲜血都没流出。   扒掉送货人的外袍穿上,再将尸体藏好,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按住趴在衣领处的小锡兵,向外发送了脉冲信号。   ……   馆长滔滔不绝地在前边介绍着他推行的各种政策,部落里的兽人满脸感激,两边一唱一和,好似下城区人人都安居乐业,营造出的氛围温暖祥和。   这种假惺惺的表面工程让温子曳无聊至极,他一面毫无破绽地点头、微笑,一面神游天外。   忽而,眸光一凝。   “实在不好意思,馆长。”他打断对话,“劳烦回一趟驻使馆。”   馆长愣了愣,摸不清楚他什么意思:“温少,怎么了?”   温子曳不紧不慢地拿出终端,发送消息,笑眯眯地回答他:“没什么,有人想见见你。”   ——所谓“有人”,自然是“有关部门”的人。   等三人回到驻使馆时,那幢高高矗立在下城区的显眼建筑周围,已被警方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   馆长才看一眼,就面如土色、冷汗之流。   他僵硬地转头,望向后座的温子曳和余其承,笑得比哭还难看:“温少、余少,这是?”   “哦,忘记告诉你了。”温子曳漫不经心地扶了扶眼镜,喊他的全名,“年有回,从现在开始,你被革职听候处理。”   “驻使馆所有行政人员,全部停工,暂时收押,等待查办。”   镜片下,那双漆黑双眸殊无笑意,冷如两枚无机质的玻璃珠。   “——恭喜。”   完了,一切都完了。   年有回双腿一软,颓废地倒在车座上,被前来的警卫拖出门,戴上镣铐。   温子曳和余其承也从车上下来,走进驻使馆正厅。   唐落秋坐在那儿,已经等候多时。   “校长。”   “你们来了。”老人家朝两人笑了笑,“祁同学发来的定位,经过测算在地下。我已经派武装人员出发了,照你的要求,是全匹配契约兽的乙丙部队。采用最高能耗规格的星舰,大概一个星际时内就能抵达,周围的无关部落已通知疏散,消息也进行了封锁。”   温子曳点点头,唐落秋毕竟当了那么多年校长,又是唐家出身,做事利落且面面俱到,没有什么疏漏,很让人放心。   按理来说,接下来只要等着就好,这么久都过来了,短短一个星际时,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可不知为何,他总有种莫名的不安。   不仅是他,余其承也有点坐不住,唐落秋见状,摇了摇头。   “很担心吗?”   “……”   理智告诉温子曳,祁绚既然已经潜入其中发送了定位,说明事情一切顺利,以他的能力,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不自觉地蹙起眉,为心底的惴惴感到困惑。   唐落秋叹了口气,问:“你们要不要一起跟去?”   “可以吗!”余其承眼睛一亮。   虽说他过去好像也做不了什么……算了,能早点见到阿行,他早点放心。   这么想着,他征求地看向温子曳,温子曳揉了揉太阳穴,起身。   “走。”   ……   涅槃宫内。   不知大祸将临,谷三沉浸在自己马上就要得到不死赐福的幻想里,亲自忙前忙后,计较着宴会的每一项细节。   “也是时候把那些兽人处理一下了。”   他琢磨着,“迷药或许会影响肉质,得先给他们解开。洗刷干净,一半切好了摆盘,另一半就用活的。尤其那只B级,虽然个头小了点,但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主人应该会喜欢。”   他叫来一群身强力壮的随从,拿好东西,朝着地牢的方向走去。   这里的气味实在不怎么好闻,平时谷三很少过来,反正牢里装着电网和警报器,别说喂了药,就算没喂药,那群兽人也插翅难逃。他半点不担心。   打开沉重的合金大门,他一路走到牢前,满意地看见他的宝贝们仍倒在地上,睡得正香。   “都带走。”   牢门打开,一个随从负责两只,陆续往处理室运去。   谷三站在旁边悠悠哉哉地监工,等最后两只也被抗走,他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买下这批货时他数得很清楚,明明是单数只,怎么现在变成双数了?   难不成有人逃了?!   心底咯噔一下,谷三第一时间想到最重要的那只B级兽人。   要说这里面谁最有可能逃走,必然是对方无疑。   那就糟了!   谷三冷汗唰地流了满背,赶忙喊停:“等等!”   随从们依言停下,谷三让他们站到一起,把手里的兽人全部放下,从头清点了一遍。   然而,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   “多了一只?”谷三诧异极了,还以为是自己数的不对,又重头数了一遍,“怎么会多了一只?”   难不成是他记错了?   好在那名B级的少年没丢,他多少松下口气。   但古怪的情况,还是为他天生的多疑敲了警钟,他狐疑地将这群兽人仔细打量一遍,突然发现了不对。   呼吸稍促、眼皮微颤、心跳加快……生理反应不可避免地昭示了一件事。   大多数人——不,或许是全部,只是有些掩藏得很好。   他们全都醒着!   “不可能,迷药的药效还没过去……”谷三下意识脱口而出。   也是这个时候,蓝行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发出一道沉喝:“动手!”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开启了释放态,身躯如蛇般从抓住他的随从手中脱开,十指软绵绵地绞碎喉骨,继而猛地朝谷三扑去。   其他人听到指示,也纷纷拿出最有攻击性的状态,挣脱开桎梏。   场面大乱,谷三又惊又怒,应付着蓝行的袭击,朝随从吼道:   “快!抓住他们!再来两个人去外头报信,请禁卫大人过来,绝不能让他们逃出去!”   这群人可都是上面捉来的,不是随便压一压就没消息的下城区。   一旦叫他们任何一个活着离开,别说赐福,主人不活活嚼碎他都是开恩!   混乱的缠斗进行了一段时间,蓝行的实力高过谷三不少,然而对方也很机灵,领着随从往门口杵,即便底下人丢了命也要拖延住他们。   尽管现在这边占据上风,但蓝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越往后,他们的处境越危险……如果是现在,一个人他完全走得掉。   怎么办?要走吗?   他看着那些努力拼杀的学生们,咬了咬牙。   突然——   “这边!”   席秋的嗓音如一道清泉,盖过杂乱的声响,蓝行回头望去,只见她站在墙壁的窟窿处朝他们挥手。   那道足够两人并肩通行的大洞,也不知她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弄出来的,蓝行想到刚刚谷三的话,意识到对方果然欺瞒了他不少东西。   这个时候也计较不了了,蓝行没有从她身上感到恶意,只能选择相信。   他一脚将谷三狠狠踹开,又帮几个陷入苦战的学生扫开阻碍,大声道:“跟着席秋!走!”   青鳞已经密密麻麻爬满少年的脸颊,和着碧绿的竖瞳,简直像一张真正的蛇面。   毒液挥洒,一道伤口就能使敌人不能动弹、脸色发灰。   谷三被他这副杀神模样吓住了,不禁朝后退了几步。   随着他的怯战,情形朝一边倒去,不出数秒,所有人就跟着席秋从洞中离开地牢。   蓝行紧随其后,跟着拐过长长的廊道。   也不知道席秋究竟什么来头,对这座宫殿竟了如指掌,一路上甚至没碰到涅槃宫的人。   “就快了!”席秋喘着气,她似乎有点体力不支,“再绕……两个弯,就是侧门!这个时间,那里的士兵最少……咳咳!”   然而蓝行却脸色骤变。   毛骨悚然的阴影笼罩全身,没有任何思考余地,他遵从直觉,往侧面墙壁一蹬,借助身体的柔软,硬生生与袭来的劲风擦肩而过。   “轰!!”   砖石飞溅,烟尘四散。   一个高挑男人甩着长长白发,站在龟裂的地面,慢慢抬头。   俊美的眉眼,高贵的紫瞳,还有缠绕在眼眸深处,邪佞的张狂与贪婪。   蓝行眼瞳一缩——这个人……   为什么,和祁绚长得有点像? 第80章 都不是   “主人!”   跟来的谷三看清这道影子, 大喜过望,“您亲自来了!”   看见他,男人却是冷哼一声:“废物。”   曲指成爪,他的手瞬间洞穿了谷三的胸膛, 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连血带肉地将心脏掏出, 拿到唇边大口嚼碎。   “扑通”。   谷三扑倒在地上, 血流如注, 死得十分突兀。   蓝行望着这一幕, 感到无比的荒谬——身为金牙鼠一族, 这家伙攻击性不强,防御和敏捷反向拉满,是个难缠的对手。   如今居然一击就死在了这个男人手下,虽说有毫无防备的原因在,但不管怎想, 都强得有点离谱。   他是什么等级的兽人?A……还是说,S?   蓝行的心狠狠一沉。   能建立涅槃宫, 果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恰在这时,吞吃完心脏的男人转身看向他, 带着不加掩饰的戏谑和贪馋。   “好了,废物处理完毕。轮到你们了。”   猫戏耗子一样朝这边走来,一步,两步, 不疾不徐,像是根本不怕对面的食物能逃脱。   血渍与碎肉将那张脸涂抹得有如罗刹, 尽管之前就听说涅槃宫的宫主会吃兽人,可真正当面看见时,蓝行仍不可避免地感到恶心、恶寒。   这样不行。他一咬舌尖, 扭头朝吓傻的同伴们喊:“愣着干什么?跑啊!”   “能跑几个是几个,我来殿后!”   席秋凝重地看了他一眼,喝道:“继续跟着我!我们留在这儿只会添乱!”   仓促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伴随着许多道抽噎,逐渐远去。蓝行扯了扯唇角,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还有这么舍己为人的一天。   算了,也称不上舍己为人,就如席秋说的那样,在场有一拼之力的只有他,其他人不添乱都算好的了,半点靠不住。   一昧顾着逃跑,最后的下场只会是全军覆没。   所以——   瞳孔颤动,极度危险的情况,令蓝行的状态愈发高亢。   他眯了眯眼,径直向男人冲去。   没料到这个少年胆子竟这么大,竟敢挑衅自己,宫主饶有兴致地笑了,舔舔嘴唇:“好,很好。我最喜欢的,就是像你这样不自量力的兽人……”   “你知道吗?兽人通过精神力流动控制全身的肌肉和感官,所以战斗越是激烈,血肉越是丰盈,品尝起来也更美味。”   他像一个见解颇深的美食家,洋洋自得地点评着,朝纵身而来的蓝行张开双臂。   “努力挣扎吧,用你的徒劳,为我奉献更多的愉悦!然后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无力,多渺小,多卑微!作为回报,呵呵,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哦,对,不然在吃正餐前,先拿刚刚跑掉的那些垫垫肚子吧。最近为了给008善后,我都没好好享用过。难得的一场宴会,可不能浪费了……”   “废话真多!”   蓝行一拳轰上,宫主则不当回事地嘲笑。   “你真以为拦得住我?我不去追,只是因为涅槃宫的所有入口都有禁卫驻守。今天,谁都逃不出去。”   “包括——你。”   话音未落,他迎着蓝行的拳头,不闪不避地伸出手。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正面遭遇时,蓝行的躯体突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四两拨千斤地化去沉重蛮力。   借助这股力道造就的惯性,往宫殿深处窜去,眨眼便消失在长廊尽头。   宫主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被耍了!   从一开始,蓝行就没考虑过和他正面对抗,他只打算寻到机会逃出去!   “以为朝反方向跑,我就不能将你们一网打尽?”   宫主恼羞成怒,眼神阴狠。   就在他打算追上蓝行,把这条狡诈的小蛇切成无数段雪耻时,传来的一阵感应让他停住了身形。   “死了……?”   这不可能,逃走那群的家伙只看一眼他就清楚,娇娇弱弱的,根本没能力杀死他的禁卫!   又一阵死亡感应传来,男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这么短的时间里,谁有这个能力动手?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满目讶色。   再顾不得蓝行,宫主毫不留恋地转身,朝另一端飞掠而去。   *   残破的血肉蠕动、重组。   无论要害被破坏多少次,都能快速愈合,完好无损地回到面前。   “这到底是什么!”   有人实在无法忍耐恐惧,哭喊出声。   也不怪他们承受能力太差,本来就是一群还在上学的预备契约兽,血都没沾过,生活安宁和平。谁知不到一周,就先后经历了被绑架、被关地牢、被当作储备粮等种种遭遇。   亲眼目睹同类被吃本就是极大的冲击,一直充当主心骨带领他们的蓝行还留在了那里。   好不容易跟着席秋拼死拼活跑到门口,以为即将重见天日,迎面而来的却是数名禁卫嘲弄的笑脸。   绝望之际,忽然有名白发青年破门而入,杀死禁卫,救下他们。   可还没等松一口气,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死掉的禁卫竟然复活了!   一波三折,对面还是打不死的怪物,这怎能不让他们崩溃?   “都到我身后去。”   祁绚神色极冷,他当然认得这种杀不死的怪物。来涅槃宫前,他就预见会有这一幕,心中早有准备。   他知道要怎样彻底杀死对方,遗憾的是,大少爷目前不在身边。   好在这几名禁卫虽说死不掉,但还算容易对付,护住身后的兽人们绰绰有余。   不过有旁人在场,他到底有些放不开手脚。   祁绚转头看了一眼那群六神无主的学生们:   “找到机会就沿着那条路往外跑。联邦已向这边派遣救援,与他们会和,你们就安全了。”   这句话仿佛一剂强心针,顿时让垂头丧气的兽人重振旗鼓。   在祁绚的掩护下,他们很轻易就脱离了战局。里头却有名少女没有按照祁绚的嘱咐行动,而是绕去了宫殿的另一侧。   她动作很快,祁绚只来得及瞥到一道背影,就失去了她的踪迹。   那是谁?   他视线在拐角停顿一下,总觉得莫名熟悉。   还没等他细想,浑身迸发的警兆就先令他无暇顾及。   祁绚双臂一横,挡下突然袭来的攻击,巨大的力道甚至让他的半条胳膊阵阵发麻,皮肤也擦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他凝视着伤处,心中一凛。   ——自从他成年,能完全施展出属于S级玉脊雪原狼的实力后,像这样被兽人正面伤到的次数寥寥可数。   这家伙……也有S级。   他立即做出了判断。   而当祁绚的视线落在不速之客的脸上时,青年冰雪般冷酷的面容首次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父王?!”   不,不对,他很快镇定下来,不是父王。   男人和他父亲的长相有着不小差别,只是基于血缘的相似,带给了他刹那间的错觉。   仔细想想,这张脸,他其实见过——尽管是在黑白的遗照中。   他的亲叔叔,祁铭的生父,早早死去的祁治珩。   可他怎么能是祁治珩?   先不说那人入土已有二十多年,就算活过来,也该呆在北星域搅弄风云,根本没道理出现在联邦!   如果不是祁治珩,那他是谁?   祁绚忽然记起一个名字,一个同样不可思议的名字:祁治吟,祁治珩的双生弟弟。   据说,兄弟俩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大名鼎鼎的“结契事变”中,他被唐究杀死在联邦,脊骨由兄长抱回北星域下葬,从而恶化了北星域与联邦的关系。   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却令祁绚不得不思考起一个问题:   谁又真的亲眼见证了他的死亡?   既然祁铭和雀巢有所联系,祁治珩多半脱不开干系,祁治吟自然也不可能无辜。   凭这群人死而复生、生生不息的本事,造出一副骸骨岂不轻而易举?   祁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悚,银月帝国的变故,究竟是从多少年前开始布下的局……   “玉脊雪原狼。”   宫主舔去指尖沾染的血,神情迷醉至极,“三大王族,这么庞大的能量,美妙的滋味,真令人怀念。”   “称呼现任狼王‘父王’,S级的精神力,年轻的外表——你是第几王子?让我来猜猜看……”   他兴奋地喃喃自语:   “大王子虽然有S级,年纪却已不小了,你看起来不像。其它王子,目前一个也没有突破A的。除了……十年前就死去的那位小王子。”   “祁绚。”   男人精准地叫出他的名字,语气带着难以自抑的狂喜,“你果然没有死。”   “1号找了你那么久都没得到消息,原来是跑到联邦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1号?找他?   祁绚只能想到一个人:祁铭。   他不禁匪夷所思,难道他身上真的藏了什么秘密,以至于从祁铭到这个家伙,全都迫不及待地想抓住自己?   “你是祁治珩,还是祁治吟?”他冷然问。   “祁治珩?祁治吟?”   像是听到一个荒谬的笑话,宫主乐不可支,“哈哈哈哈……真是两个久违的名字!”   他的表情十分不以为意,似得意似轻蔑,讥嘲地俯瞰祁绚,好像在以某种高高在上的角度,怜悯愚蠢的蝼蚁、猪猡。   自骨子里散发出的傲慢与恶意无法掩藏,男人低声轻语:   “别将我与你们这些低等的生物相提并论。” 第81章 做不了   没来由的恶意, 没来由的傲慢。   这种眼神,祁绚见过不止一次,最开始是那只望川狼,后来则是京九。   蔑视他人的作态, 与眼前的涅槃宫主一模一样。   “低等生物……?”   祁绚喃喃重复这个古怪的词, 就好像对方觉得自己已经超脱了“低等”, 成为更高级的存在了似的。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 【赐福】带来的不死不灭的确有违常理。   他们是因为这一点才如此嚣张吗?   看着长发男人嘴边尚未干涸的鲜血, 祁绚感到一阵反胃, 身为兽人的三大王族,在非特定情况下,他们应承担起保护子民的责任。   可他的这位叔叔显然连身为玉脊雪原狼的骨气和自尊都抛弃了,反过来无耻地残害兽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名合格的王族,但与对面相比, 简直再称职不过了。   手指微屈,祁绚眸中掠过一丝杀意。   他不介意为银月帝国清理门户, 但他很清楚,这个男人和旁边的几名禁卫一样, 杀死后也能不断复生,只会徒劳地消磨体力。   更令他在意的,是男人刚刚大快朵颐过一顿的模样。   ——逃出来的学生们告诉他,蓝行留在了宫里殿后。难道说……已经迟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 祁绚心头一冷,目光尖锐:“你把蓝行怎么了?”   “蓝行?”男人摸了摸下巴, 恍然,“哦……那条蛇是你的人?”   “你在担心他?”他嘲弄地笑了两声,“先担心一下自己吧。安心好了, 等拿下你,我就把他抓回来跟你作伴,让你亲眼看着他被千刀万剐!”   男人出手得毫无预兆,好在祁绚一直维持着高度戒备,没有被偷袭成功。   他小小松了口气:还好,蓝行没事。   这么一来,只要他能缠住宫主,等到联邦的救援到场,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   前提是他做得到。   能不断复活、自愈伤口、受到致命伤依旧行动自如的S级兽人是多么恐怖的存在,想想就令人头皮发麻,这注定是场惊险重重的鏖战。   而祁绚最不怕的就是鏖战。   *   蓝行的状态有点糟糕。   不管怎么说,B级和S级的差距都太大了,尽管他用技巧和柔软的躯体化去了大部分冲力,仍然受了不轻的伤,五脏六腑都像在翻腾。   血涌上喉咙,被他生生咽下,更慎重地隐匿起气息,不敢有片刻停歇。   不知在曲折的回廊中绕了多久,蓝行见身后没有人追来,才在一处角落警惕地停下脚步。   他有些昏沉,体力与精神力的极限使用让他浑身都泛出透支后的疲惫。   释放态的青鳞在面颊上起起落落,开始变得很不稳定。   不行,他狠狠按住疼痛的腰腹,努力使自己清醒。   就算那个宫主不追来,涅槃宫还有那么多信徒和禁卫,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松懈。   他要逃出去,他要活着去见其承……   这一念头异常强烈,模模糊糊中,蓝行竟好像听见了余其承的声音。   【……阿行……】   【老天保佑你不要出事,阿行,我很快就来了……】   蓝行愣了愣,再仔细去听,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也对,就算主人和契约兽能以精神力进行链接,也不可能距离那么远还作数。   余其承远在第一自治区,他则在下城区,怎么可能听得见那家伙的声音?   是他思念过度了吗?   蓝行甩甩头,随即又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还真像是余其承会说的话。   ——蠢死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好好呆在家里等警方调查就是,来又有什么用。   但余其承可能坐得住吗?   如果他们真的查到下城区有问题,那个笨蛋真没准就在过来的路上了……一想到对方现在或许离自己越来越近,蓝行心中忽然涌现出偌大的勇气。   释放态的动摇终于停止,五感脱离混沌,重新变得敏锐。   一名不速之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蓝行一惊,猛然回首。   “嘭”——   血花擦过脸颊,伴随着细小的噗呲声,正欲进攻的兽人眉心绽出一枚烧焦的孔洞,迎面倒下,露出身后双手举枪、一边喘气一边颤抖的女人。   浑身脏兮兮的,披头散发,弯腰驼背,脸蛋乏善可陈。   是席秋。   蓝行那个穿着涅槃宫服饰的兽人挪开,眯起眼端详席秋手中的东西,解离性粒子武装,普通人搞不来的型号,最低触发标准是B级精神力——人类的精神力。   显然,席秋身边没有其他人,她不可能是契约兽。   “……你是人类?”   蓝行缓缓向她走去,瞳孔竖成一线。   其实并非没有端倪,之前混战的时候,唯独席秋没有进入释放态,她的体能也肉眼可见的匮乏。只是那个时候,谁都没法分心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假装兽人混在送给涅槃宫主的食物里,策划逃跑,多大的胆子!   “你是怎么出现在那个牢里的?”蓝行问,“为什么回来?”   被叫破身份,席秋并不慌乱,眼神不再是牢里装出的怯怯,平静犹如一汪湖泊。   她微微蹙着眉,似乎有点不适,枪口偏移,对准了蓝行。   “不要再过来了。”席秋说,“我是来帮你的,不想对你动手。”   她语气温和,心跳与呼吸十分平稳,这样的波澜不兴,突然令蓝行升起一种诡异的熟悉。   他悚然一惊,不可思议又恍然大悟:   “你是把我们抓到这里来的那个女人!”   席秋顿了顿,神情无奈:“想骗过你们这群人还真是困难。”   蓝行简直要气笑了,他眸色深冷,想通了不对劲的所有:   “难怪你所谓用来解毒的‘腺液’那么有效果,根本就是迷晕我们的药物的解药。”   “难怪谷三根本不认识你,还说多了一个人。你不在交易名单上,却混在我们之中,一起被关进了地牢。”   “难怪你对涅槃宫了如指掌,预谋而来,当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就连这副外貌。这个声音。”蓝行紧紧盯着她,“恐怕都经过了伪装吧?”   “你到底是谁?到这儿来有什么目的?”   “我是谁,还不能告诉你。如果一切顺利,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席秋微微笑了一下,“至于我的目的……我应该早就说过了呀。”   “——‘希望你们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少假惺惺的。”蓝行嗤道,“把我们送到这么危险地方的人,不就是你吗?”   “是啊。”席秋坦然承认,“为了计划,我必须利用你们。但如果你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会让我于心难安,所以我和你们一起过来。”   “将自己置身险地真的好吗?让那个男的知道你这么做,他又会发脾气吧?”蓝行刻意阴阳怪气。   “你不用试探我和他的关系。”席秋说,“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   “我和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算不上什么坏人。”   她眼底泛出哀婉的涟漪,“他想保住他的家,而我想保住他,仅此而已。”   一道巨响凭空传来,整个宫殿都仿佛因此摇晃。   席秋朝身后望了一眼,放下枪:“他们打起来了。”   蓝行眉头一皱,倒也没趁此反制她。   看动静,显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阵仗,多半是那个S级的涅槃宫主在交战。   “和谁打起来了?”他问。   “接你的人。”席秋说,“向右直走再往左拐,是离这边最近的侧门,有两个禁卫守着,不过你应该能对付。涅槃宫要乱了,你快走吧。”   “你呢?不跟来?”   “我有我脱身的办法。”   两人相顾片刻,蓝行最终放弃了捉住她的想法。   他没有逗留,向席秋所指的方向跑去,心绪起伏不定。   接他的人……余其承真的过来了?   那跟宫主打起来的家伙到底是谁?整个联邦能有几名S级契约兽?又有几个正居中央星?总不能是温子曳把他爹请出山了。   蓝行想起涅槃宫主那过目难忘的白发紫瞳,还有和他长相微妙相似的祁绚。   说不定,他当初的直觉是对的。   温子曳根本没变成废人……还契约回来一只了不得的家伙。   *   “那些学生怎么样了?”   “大多只是轻伤,精神较为萎靡,应当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不过难得的是,他们的情绪都还算稳定,已经派专业人员进行治疗和心理辅导了。”   汇报者是名训练有素的军官,有条不紊地说,“目前,失踪的学生只有两人没有找到,一个是最早被捉的林琼可,金丝雀种;另一个是蓝行,青血蛇种,根据学生们的证言,他们出逃时,对方主动要求留下殿后,目前还困在宫中。”   “另外,他们还表示,有一名来自下城区的金仓鼠种女孩带领他们逃出涅槃宫,后来却突然不见了,没有一起跟来。”   “我们向158部落取得联系,金仓鼠族长表示族里并没有失踪者,也没有叫‘席秋’的族人。”   唐落秋示意了解,军官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这边有一个地道,往下就是涅槃宫,推测是某个人暗中留下的后路。”   他看向身后的温子曳和余其承,“武装乙丙队所属人员已经逼近目的地,全线封锁。等攻下涅槃宫,他们就会将无辜民众从中带出。”   “你们在这里等着,很快就能见到自己的契约兽了。当然……”   像是知道他们不会满足于此,老人家缓缓说:“你们也可以选择走地道下去。”   “只是身为你们的校长,我必须告诉你们,距离太近未必是件好事,很容易被卷入危险中。一旦走下去,没有任何人会对你们的性命负责,不要寄望武装队会额外分出精力照顾你们。”   “我明白。”   温子曳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余其承,检查一下武装,我们走。”   “好!”   地道不算大,但很长,直通往下,异常陡峭。   在装备的辅助下,两人不过十分钟就落了地,入目是一片黯淡的荒林。   数名武装人员和他们的契约兽潜伏在附近,聚精会神地把守着,光亮从单一的方向照来,远远可见一道庞然的建筑群。   之前报告的军官也在这里,看见他们,主动说明道:“那里就是涅槃宫。”   “搜救队已准备就绪,正不断接近目的地,预计在一分钟后潜入宫中,找寻幸存者。等搜救结束,就会全面实施逮捕。”   “没想到中央星还有这么愚昧龌龊的地方。”   他的契约兽疾风马一脸嫌恶,“吃人就能不死不灭……靠这种屁话居然能建立出一个地下王国,那帮兽人脑袋坏了吗!”   “听说里面有当初雀巢组织的影子。”军官还算冷静,“不要大意,他们绝不止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要是……”   温子曳忽然轻声说,“所谓的‘不死不灭’,是真的呢?那些学生不都看见了吗?”   那只疾风马对这两位不顾安危来到地底的少爷很有好感,闻言也没嗤之以鼻,而是耐心说道:“怎么可能,宇宙的物质和能量是守恒的、不可逆转的。他们要怎么个不死不灭法?用弹药轰成灰,还能从灰烬中复生吗?至于那些学生的话,我当时在场,说得颠三倒四的,大概是当面目睹兽人被吃吓傻了,产生了错觉,又或者根本就是涅槃宫故弄玄虚的手段。”   道理温子曳当然明白,至今他也没弄懂那帮人是怎么做到的。   但京九的两具尸身还躺在他实验室的冰柜里,他亲眼所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的确发生了。   温子曳沉默片刻,问道:“你们在作战时,都会进入共振状态吗?”   “对。”军官说,“这样才能发挥出我们最大的实力。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自己都还没确认的东西,温子曳不打算散播出去。   疾风马拍拍他的后边,爽朗安慰:“放心好了,肯定把你们的契约兽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报告长官!”   忽然,一个下属从不远处跑来,语气凝重,“东15小队在靠近目的地时遭遇意外,有两只兽人正在涅槃宫前激烈交战,无法从中通过!”   军官皱眉:“没人能阻止吗?”   下属摇头,张了张嘴:“根据能量测定,他们恐怕都是……S级兽人。”   “S?!”疾风马勃然色变,“开什么玩笑!”   “检测了两遍,仪器反馈都是S级。战地机器人已将近距离录像传回,在这里,您看。”   军官接过设备,按下开关,一道立体画面投影在空旷的荒林中。   碎石与烟尘飞溅,两道影子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纠缠在一起,所经过的地方无不千疮百孔,留下深深的爪痕,卷起极具破坏性的劲风。   录像拍得摇摇晃晃,不多时就变成了黑屏。   军官将速度调慢,拉近镜头,才看清了两个人影。   距离太远,拍摄得又太失焦,看不太清楚容貌,只见一个甩着长长的白发,笑容狰狞;另一个则几乎成了血人,唯独眼眸冷冽。   温子曳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打起来?”疾风马纳闷,“下城区还有S级的兽人?”   “从现在得到的情报来看,长头发的那个应该是涅槃宫宫主……”军官沉吟,“至于另一个,据那些信徒所说,还有一名无人见过面的二当家,也许是他。”   “那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不知道。不过,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军官思索片刻,下令道,“让东15队留在那里,不要靠近,随时汇报情况。通知各小队,加快搜救速度,再让他们这样打下去,宫殿会塌的!”   “还有你们,也不要再靠近了……”   他转过头准备告诫那两位少爷,却发现不知何时,原地空空如也。   “人呢!”   ……   人在尝试靠近涅槃宫。   温子曳本打算自己一个人过来,余其承发现后,一定要跟着,为防闹出争执惊动那些军官,他只好将对方也带上。   “交给你一个要紧的任务。”   停在路边,温子曳埋好屏蔽仪,转头对余其承说,“留在这里,看好它。”   余其承一反常态的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沉默了一下,才说:“小曳,那个和宫主交战的兽人……就是小绚吧?”   温子曳知道瞒不住他,也没打算继续隐瞒,他垂眼:“嗯。”   “小绚其实是S级兽人?”   “是。”温子曳清楚他的下一句会是什么,率先交代,“我的精神力的确崩溃过,但那是因为突破到S级的不稳定,早就恢复了。”   余其承定定看着温子曳,愣神了好一会儿,突然就松懈下来。   “太好了……我就知道!”   温子曳复杂地看他一眼,余其承竟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隐瞒和欺骗生气,反倒发自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实在让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更让人无奈的,是他其实一早就猜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   “知道什么……”他忍不住小声嘀咕,“马后炮。”   余其承嘿嘿一笑,将视线投向地面:“所以这是什么?”   “用来扰乱拍摄的仪器。”   温子曳解释,“祁绚的身份比较敏感,这点我之后再和你说。他是S级兽人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我也还不希望被别人知道我的精神力安然无恙。”   余其承听懂了:“你要去帮小绚,但不能被军方发现你们认识,否则他们会往小绚身上怀疑——毕竟那群兽人学生是被小绚在那个地方救下的。所以要把监控画面掐掉。”   “对。”温子曳说,“但画面一旦被干扰,军方肯定会排查问题。万一找到这边来就糟了。”   他凝视余其承,微微一笑:“我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帮我盯着,只能拜托你了。”   余其承被他不加掩饰的信任击沉了,肃穆道:“保证完成任务!”   “那我走了,注意安全。”   “小曳才是,万事小心!我在这里等你们,还有阿行。”   温子曳的身影渐渐远去,余其承目送着他离开,在原地晃了一圈,百无聊赖地吹了声口哨。   那张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又很快消弭。   “好嘛,不想让我跟去,我就不去。反正去了也帮不上忙,只能给人添麻烦、拖后腿……”   小曳的意思,他多清楚,是担心他有危险,又害怕伤害他的自尊心,才想出这么个委婉的办法稳住他。   什么以防不测……温子曳改装过的小玩意儿,他才不信会这么快被检测出来。   但余其承将计就计,装傻卖蠢,实施得非常顺利。   阿行很厉害。小曳很厉害。小绚也很厉害。   他们都那么厉害。   ……只有他什么都做不了。   明明涅槃宫就在眼前,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温子曳和祁绚与敌人周旋,摸着心口,通过契约反复确认蓝行一息尚存。   说真的,还挺不甘心的。 第82章 别担心   一次次地拧断脖颈、刺穿胸膛。   无论要害被贯穿多少回, 下一秒就能恢复如初。   此消彼长,本在交手中处于上风的祁绚,身上逐渐增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浑身犹如从血水中捞出,异常惨烈。   “不自量力。”   又一回死而复生, 宫主似乎也对这种周而复始的无用功有些厌倦。那双紫瞳中满含讥讽, 嘲弄着对手的狼狈:   “还不明白吗?你杀不了我。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趁早投降, 我还会对你温柔一点……”   祁绚丝毫不为所动, 神色漠然:“不试试, 谁知道。”   但他却不急着再度进攻,而是站在原地,思索着打量对面。   说实话,祁绚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的状况比想象中好太多了……只是外表看着唬人,大多其实是宫主的血, 伤也是皮外伤。   毕竟目的只是拖延,他采取的策略非常保守, 以周全自己为先。   他可不敢小看这位叔叔,在银月帝国的记载中, 不管是祁治珩还是祁治吟,格斗能力都十分出色,完全不逊于他的父王。   即便经历过十年风雪的洗礼,祁绚也不敢说现在的自己能胜过狼王——那已是超乎天赋之外, 年月和经验的积累,他到底只有二十五岁。   然而, 涅槃宫主表现出的能力却让他很是诧异。   直白点说,如果不是对方能死而复生,早不知道栽在自己手里多少回了。   他的作战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纯粹只是依靠S级兽人强悍的体质硬碰硬,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但银月帝国的王族从小就被要求严苛的体术训练,基础应当很牢固才对……又不是谁都像他,天天逃课还不会被罚。   一个人的退步会有这么大吗?   难道说,这就是获得【赐福】所要付出的代价?变成一个战斗白痴?   ——这个解释太牵强了,之前的望川狼和京九再不济,好歹也能和他过两招……   祁绚忽然顿了顿。   仔细想想,那两人的出手习惯还挺像。只是当时他被后者的诡异之处震住了,对付京九时一心顾着速战速决,没太在意。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他们接受过统一训练?   祁绚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就快戳破那一层纸,接近背后的真相了。   可惜,涅槃宫主没有给他继续往下思考的空闲。   “我的好侄儿,在发什么呆?”   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祁绚一撩眼皮,倏地反问:“你真是我叔叔吗?”   男人脸上的笑容抽搐一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祁绚轻描淡写地招架住他,“只是在想,你们这群人的‘不死不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不信这世上有不计代价的复生。”   视线向另一侧偏转,先前那几名禁卫被卷入两只S级兽人的争斗中,尸身早就变得破破烂烂,始终没有活过来,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   “像他们,死去活来四次就变成了这样。”祁绚说,“你又能坚持多少次,我很好奇。”   宫主嗤笑:“你真以为他们死了?只要我想,他们随时可以睁开眼睛。”   “只要‘你想’?”祁绚眉梢一挑。   这个说法很有趣,就像他们的死活掌握在宫主手上似的。   自知失言,宫主立即住嘴,哼道:“你既然好奇,不妨加入我们。凭你的能力,获得赐福不是难事,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明白?死个明白吗?”他的话,祁绚半句都不信。   宫主的表情瞬间扭曲:“那你就去死吧!”   久拿不下,他已经失去了逗弄猎物的耐心,下手越来越重。   哪怕他再不通技巧,像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疯狂打法,祁绚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肩头被利爪擦过,即便躲闪及时,依旧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祁绚闷哼一声,将身前之人狠狠踹开。   伴随着刺耳的、骨头刮磨出的噪音,一串血珠从分离的地方飞落。   祁绚捂住血流不止的左肩,看到对面本该遭受重创的家伙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心底微沉。   他的状态正逐渐变糟,行动因伤势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对付永远停在全盛时刻的宫主,免不了开始感到吃力。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   直觉不断提醒着危险,祁绚本能地想抽身而去,但下一秒又清醒过来,想起他已经不再是冰原星上孑然一身的自己了。如果宫主抓不住他,很可能将矛头对准还困在涅槃宫中的蓝行。   更何况……   祁绚下意识碰了碰衣领上蜷缩成一团的小锡兵,机器人冰冷的触感,让他略微动摇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就像他对温子曳说的那样,他对大少爷有信心。   宛如印证他的念头般,蓦然间,一道带着喘息的沙哑声音透过契约响起。   【祁绚,共鸣!】   熟悉的精神力不容置喙地朝他包裹而来,祁绚在片刻怔忡后,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对方。   无声的交融中,他听见属于另一个人的急促心跳。   他感觉到温子曳在生气,心底满是冰冷的怒火,还有难以平息的杀意。   望着自家契约兽浑身上下大片的血色,没有任何犹豫,温子曳指使道:   【动手!】   不用多说,祁绚在两人的精神力顺利链结后的刹那,一扫颓势,身躯尖刀般直直刺向宫主!   两只尖耳高高竖起,曾被磨平的獠牙利爪在释放态下变得锐利狰狞。   剔透似宝石的绀紫色瞳孔倒映着涅槃宫顶人造光源的亮色,熠熠生辉。   兽人凶狠的反扑来得猝不及防,宫主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被他迎头挠了一脸血,半边身体撕裂出一道长长的豁口,血涌如泉。   “找死!”   宫主顿时勃然大怒,那道伤口蜈蚣一样蠕动,缓缓收缩。   没有用?   祁绚双眸眯起,他分明已经进入共鸣状态,为什么还是伤不了宫主?   温子曳也因这点眸光沉凝,但很快,他就想到了关键。   【祁绚,过来我这边。】他说,【武装——想杀他不仅需要我们共振精神力,还需要使用武装!】   闻言,祁绚不再逗留,一沾即走。   宫主本以为这只雪原狼想逃,高度集中的五感立即向外逸散,猛地发现一件事——他抬头看往祁绚飞掠的方向,又惊又怒:那里有人!   尽管用迷彩装置隐藏了身形,但心跳声、呼吸声,无一不暴露出对方的存在。   意识到的那一刻,宫主头皮发麻,想通了许多问题。   他在等祁绚熬干体力,祁绚又在等什么?   他有主人——他在等他的主人,他竟然有主人!   他知道怎么做才能真正杀死他!他怎么知道的?!   “是……”宫主牙齿哆嗦着,嗓音说不出是惊惧还是愤怒,“是你们!”   “是你们杀了八号!”   他的有恃无恐完全破碎,面庞扭曲不堪地瞪着祁绚、还有那个包裹在迷彩中的人类,忽地,唇边勾起一抹狞笑,双目赤红。   “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别以为我也是八号那个废物!”   宫主的身躯随着这句嘶吼软倒下去,与此同时,距离温子曳不远处的一块血肉剧烈蠕动起来——是那几名禁卫破碎的尸身。   细胞、组织、器官……眨眼功夫,一具崭新的身体抽条而出。   长发男人鼓动着肌肉,S级兽人的爆发力让他如同一枚炮弹向温子曳冲去!   为什么宫主会从禁卫的身体里钻出来?   他有这种能力,刚刚为什么不用?   疑问纷纷涌现,祁绚却来不及思考。   卷起的能场扰动了迷彩折射,男人和温子曳的身形在他瞳孔的收缩中越来越近,那只足矣粉碎顽石的利爪探向青年脆弱的颈项,离漆黑的项圈仅一步之遥。   瞬息功夫,祁绚的心脏几乎停滞。   “少爷!!”   从宫主喊出那句话起,温子曳就预感到了不对,他不假思索地开启了粒子装甲的最高档,从空间钮中取出一把枪,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祁绚掷去。   刺耳的碰撞声在后颈炸响,温子曳感到一双手臂死死将自己勒紧,粒子装甲因受到挤压而震颤不已,精神力流水一样飞逝。   “温子曳……”他听到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居然是你!你根本没有被废,还突破到了S级!”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算被发现,也该彻底把你吃干抹净!”   “是吗?”温子曳冷笑,“可惜,太晚了。”   他感到自己附着在粒子装甲上的精神力不断被另一股力道抽取,与当初抵抗京九时遭遇一致。可现在,他绝不能像那时一样放弃维持装甲,否则不出半秒,他就会被身后的男人绞死。   脑海剧烈抽痛,明明是进不得退不得,极其凶险的情况。   温子曳却觉得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镇定、清醒。   不可遏止的惊惶和恐惧在心口翻滚,他确信这种情绪不属于自己,他努力抬起脸,看到面色苍白的祁绚,紧紧攥住枪身的手指细微发着抖。   能让这只素来平和冷静的雪原狼兵荒马乱到这种地步,温子曳突然说不出的开心。   他几乎想笑——事实上,他的确笑了。   【不要紧,还不是死局。】   温子曳注视着祁绚的眼睛,微笑,【乖,别担心,我来教你怎么将军。】   他漫不经心地下令:   【——朝我开枪。立刻马上。】 第83章 大蠢货   朝温子曳……开枪?   祁绚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武装的破坏性,兽人都不敢直面,身躯脆弱的人类擦一下边就得组织坏死。   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可他望进温子曳古井无波的眼神中,不见半分逞强与慌乱, 那双黑眸静静地、笃定不疑地看着他, 像是在说——一切都尽在掌握。   他只需要放手去做就好。   鬼使神差地, 祁绚举起枪, 两种精神力纠缠在一起, 不分彼此, 纷纷流淌过手臂,朝核心的能量结晶涌去。   这是什么等级的武装?祁绚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心在不断发烫,好似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聚集,然而四下一片诡异的宁静,对面宫主浑然不觉, 将温子曳挡在身前放肆地嘲笑:“来啊,开枪!你敢吗?”   怎么不敢?   祁绚回以冰冷的神色。大不了就是死。   他是温子曳的契约兽, 温子曳死了,他也活不成。   这样一想, 心底反而失去了先前的犹豫和恐惧,他抿着唇,不由分说,朝微笑着的大少爷、和他身后耀武扬威的男人扣下扳机。   “呼”。   一枚纤细的光球从枪口逸出, 明明行进得缓慢,慢到肉眼足以看清形貌, 却又容不得任何人反应。它像是吞吃了空间,一眨眼,就出现在温子曳额前, 走过的直线留下黑洞般坍塌破碎的轨迹。   那圆乎乎的光球晃了晃,突然一个大转弯,似乎对温子曳毫无兴趣,绕过他,落在了宫主肩头。   这一刻,祁绚还在屏息凝神地等待,温子曳的身体被高高提起,宫主唇边弧度猖狂。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爆裂声从宫主右肩蔓延开来,整条手臂陡然化作飞灰。   “啊!!”   男人的惨叫划破天际。   失去桎梏,温子曳从半空跌落,早有预料地站稳身体。   他向旁边退了几步,远离胡乱挣扎的宫主,祁绚正迎上来,一把将他揽至身后。   这种护食的警惕姿态逗笑了温子曳,他拍了拍青年的肩,哄孩子似的凑在耳边轻声说:“没事了,喏,你看:三、二……”   “一。”   最后一声倒计时落下,宫主的躯壳彻底湮灭。   祁绚扫视周围,包括之前被对方舍弃的那具身体,过了许久,也不见宫主再度复生。   他终于略松了口气,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了温子曳片刻,确认这位大少爷安然无恙后,突然把人紧紧抱住。   “……你真是太过分了。”他的嗓音闷闷的,发着抖。   分明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也不说清楚点,就算事急从权,难道一句话的解释也来不及吗?徒留他一个人惊心动魄。   他手臂不自觉收拢,弄得温子曳都有点疼。   不仅仅是痛觉,祁绚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味,湿漉漉的冷汗,紧贴着胸腔的急促心跳……还有精神力共振中汹涌的不安后怕,一股脑向温子曳的感官扑来,像一场席卷的盛大的风。   实在又可怜,又可爱。   温子曳心软成一片,强撑着精神,抚摸兽人绷直成线的脊背。   没有多作安慰,他指了指地上唯一完整的尸首:“还没结束,带我去那边。”   祁绚不解照做,扶着他谨慎凑近。   温子曳仔细打量了一遍宫主的脸,他的目光在对方与祁绚轮廓相似的眉峰和嘴唇上停了停,尔后取出枪,朝男人上下一顿乱射。   灼热的能量摧毁了那副俊美容貌,连同身躯都变得千疮百孔。   亲手做完这些,他才放下心来,神经猛地一松,骤痛自眉心压抑不住地绽开。   “联邦的基因库中没有三大王族的相关储存,给你报备时,我也做了假,不会被发现的。”   按住额角,温子曳匆忙交代着,思索所有可能遗漏的地方。   他喃喃自语,“你是我的契约兽,D级月光犬,就算厉害了点,也有很多理由能解释,不会被认出来。没有人……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带走你……”   “少爷?”祁绚感到不对,“你怎么了?”   大脑像是被长长的钉子刺穿、搅动,温子曳艰难地维持着理智,一一吩咐:   “没什么。把【暴雨】——那支枪藏好,它是联邦的管制级武装。监控被我干扰了,军方的人很快会来查看情况。终端里有应急治疗仪,离开这里,先找地方处理一下你的伤势,然后往西走跟余其承汇合……”   他脸色惨白,絮絮叨叨的样子简直像在交代后事,声音虚弱。祁绚越听越心慌,干脆捂住他的嘴,瞪他:“别说了!”   但他也没敢用力,怕将大少爷碰碎了。   温子曳轻而易举地挣脱出来,咳嗽两声,好气又好笑:“你做什么……不要捣乱。”   “少爷,你不能这样。”祁绚沉着脸,“还说我不考虑自己,你不是也一样?”   温子曳没力气反驳,他仰起脸,模糊地看着祁绚。好吧,他承认自己的确过分,他喜欢这只雪原狼为他六神无主、难以平静的样子。   原来不是只有他会害怕失去对方。   他在熟悉的气息环绕中越来越疲倦,意识越来越昏沉。   “只是精神力有点透支,睡醒就好。”   温子曳将脸贴在祁绚心口,贪婪地感受着他的焦躁,闭眼小声:   “把我抱紧一点……别丢掉了。”   *   余其承站在原地发呆的第三十分钟,涅槃宫南侧正式告破。   顺利潜入的武装队迅速控制了内部人员,并以此为据点朝外展开搜救;与此同时,疾风马也捉住了不听话的大少爷一位。   “你们俩小子还挺会跑,知道抹掉自己留下的痕迹和气味。”疾风马气得发笑,拎小鸡崽一样揪起余其承的后衣领,“另一个呢?”   余大少无辜道:“我说不知道你信吗?”   “你们这叫妨碍公务知道吗!”   疾风马没好气地把他放下,拿出通讯器向自家主人汇报情况,一边等待接通一边教训。   “再担心契约兽,也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万一被抓,你知道会遭遇什么吗?到时候两个一块暴毙,你的契约兽才要喊倒霉呢……”   余其承点头如捣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把脚下埋着的屏蔽仪踩得更严实了。   也不知道小曳那边怎么样,小绚打败那个宫主了吗?   他神游天外,只听那个严肃军官和疾风马交谈:   “……没事就好……东15队战地机器人的信号受到不知名干扰,其他人在别处执行任务,暂时无法得知那边的交战情况……”   “……两分钟前各小队传来消息,那些裹着黑袍、疑似涅槃宫高层人士的家伙,在同一时刻全部死亡……嗯,全部,死因不明……我怀疑和那两只S级兽人的争斗有关,我们得去看看……”   涅槃宫高层全部死亡?   余其承愣了愣,纳闷:还有这种好事?   不管怎么样,这样一来,阿行应该就安全了吧,他暗暗高兴。   然而,这种高兴还未持续两秒,就被胸口传来的强烈心悸取而代之。   余其承捂住心脏,唰地抬头往某个方向望去,脸色青白。   “阿行……?”   等疾风马挂断通讯,回过头来打算把编外人员带走时,突然发现刚刚还老老实实站在后头的余大少又不见了踪影。   “这两个小鬼!”他咬牙再次向拨给军官,得到对面无奈的沉默。   “先去东边查看情况。”思索片刻后,军官下令,“他们出身不低,应该带了不少保命的武装,既然自己坐不住,找回来也没用,就随他们去吧。”   “可是——”疾风马犹豫。   “我们无法对他们的生命负责,只能对自己的任务负责。”投影中,军官冷峻地看向他,“代号【午马】,即刻归队!”   “……是!”   *   蓝行踉跄地绕过长廊,身后立柱轰然塌陷。   碎石擦过皮肤,似尖锐的刀刃,擦出许多血痕。他却顾不得理会,借冲力翻身而起,继续往前逃去,心里不知把那个奇怪的女人骂了多少遍。   说好侧门只有两名禁卫看守,很容易对付的呢!   ——是挺好对付,他还没动手就倒下了。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从其中一人的胸口伸出了一只手……然后那个S级的涅槃宫主就跟拔萝卜一样出现了?!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邪门东西?   卷起的烟尘散尽,显露出一道高大的身影,长发男人失去了先前逗弄猎物的游刃有余,双目赤红,满面阴沉。   “想往哪儿逃?!”   他紧追不休,心中恨极。   如果不是他足够谨慎,早在自己的禁卫身上留了后手,现在恐怕已经和八号一样彻底泯灭了。   就算侥幸留了一命,联邦军队既然找到了这里,涅槃宫也不能要了,他多年的布置功亏一篑……最要紧的是,再不摄入足够的能量,他连这具躯体都无法继续维系下去!   宫里的下属跑的跑、被抓的抓,找来找去,最合适的储备粮就是眼前这条小蛇,也是害他到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宫主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人影,新鲜的血腥气味钻入鼻腔,他忍耐不住地舔了舔嘴唇,向蓝行伸出手——   “抓、到、你、了。”   雪原狼尖锐的利爪嵌进肩头,蓝行闷哼一声,衣服连同血肉一起撕扯开来。   “滚开!”剧痛令蓝行倒抽了口冷气,也被激出凶性,瞳孔倒竖,嘴里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能成为我的盘中餐,是你的荣幸!”   宫主狞笑着按住挣扎不休的蓝行,将那块血肉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当着他的面咀嚼起来。一面吞咽,一面用贪婪的目光细细打量这名少年,好似对方只是一块送到嘴边的猪肉。   “不够……不够……”他从喉中发出咕哝,“远远不够……”   血液从指缝间滴落,砸碎在蓝行额头,沿着眉骨和面颊缓缓下滑。   蓝行一阵毛骨悚然,他望着压在身上,手臂重逾千钧的兽人,心头不禁划过一丝茫然。   难道他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被这家伙一点一点,活生生地吃掉?   那种下场,想想就觉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要是让余其承知道了,他该有多难过呢?   蓝行手指蜷缩了下,痛苦地闭上眼。   【阿行!】   焦急的声音幻觉般在耳边浮现,【阿行,你在这里,是不是!】   【你等着,我马上……马上就来!】   其承?!   蓝行猛地睁开眼,入目依旧是那个男人狰狞的模样。   但他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余其承那家伙,居然真的过来了!   【蠢货!】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恐惧,心脏紧紧拧起,不管不顾地嘶吼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有什么用?快走!不准过来!!】   然而,坚定的步伐声已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蓝行偏过头,绝望地看见一道身影出现在碎石堆积的廊口。   英俊青年朝宫主举着枪,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说的太迟了。”余其承喘息着,嗓音喑哑,“对不起啊,阿行。”   “我来了。” 第84章 共生死   “……混蛋!”蓝行颤抖地骂了一句。   你来有什么用?除了白白送命还能做什么?以为自己是影视片里千钧一发登场的英雄吗?   钻心刻骨的恐惧和忧虑, 在他发现宫主的注意被这个突然闯入的人类夺去时抵达了顶峰。蓝行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将男人掀翻在地,向余其承冲去:   “你是不是傻!走啊!”   “要走一起走。”余其承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穆,他紧紧凝视着回过神来想要抓住蓝行的长发男人, 毫不犹豫地开出枪来。   余其承不精于射术, 他对自己的枪法心知肚明, 根本没指望打中人。   这两枪没有任何杀伤力, 只是徒增干扰的烟雾弹, 在周围制造出大片呛鼻白雾。余其承又紧随其后, 掷出一枚炸弹,然后转身就跑。   陡然失去的视野令男人动作一滞,凭借这个机会,蓝行已经掠至余其承身边——很难描述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两人的神经因危险紧绷到了极致, 反而对彼此存在的感知更加鲜明起来。   “就是他”。   “他就在那里”。   直觉第一时间给予反馈,甚至连蓝行眼角微弱的泪渍、余其承极力克制的急促呼吸……有关对方的一切纤毫毕露。   【阿行……】   轰然的震动声中, 余其承伸出手。   下一刻,冰凉黏腻的触感便缠绕而来, 身体腾空。余其承用手臂死死揽住蓝行,伏在最熟悉的纤瘦脊背上,两人沉重的心跳合二为一。   精神力在强烈的共振中水乳交融,他们同时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你真的蠢死了。】蓝行说, 【抱稳。阻止不了他多久的,这里要塌了, 我们得快点!】   余其承宽慰:【联邦的武装队已经来了,听到动静肯定会往这边赶,只要跟他们汇合就安全了!】   【武装队?】蓝行愣了愣, 【你怎么不带他们一块来?】   【啊?】余其承也愣了愣,【我……我当时太着急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到蓝行有危险,更无法对别人说明自己怎么知道人在哪里,完全依靠第六感在行动,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着,哪里想得起来向别人求救?   蓝行差点给他气笑了:【说你蠢你还真犯蠢,把自己当救世主吗,这么逞能!】   余其承讪讪一笑,回过头来想想,好像是有点脑袋一热。   但……他记起刚刚看见的画面:少年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男人伏在上方狼吞虎咽。那一幕太令人刻骨铭心、目眦欲裂,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余其承望着蓝行血肉模糊的左肩,目光稍暗,咬了咬嘴唇,蹭破的皮沁出血珠,被他舔干。   【我就这样嘛……阿行,还好你没事。你没事就好……】   蓝行沉默片刻。   【是啊,你就这样。】他语气无奈,不知想到哪里,眼睛却慢慢亮起来,【从小到大,一点都没变过。】   这样的交谈并没有机会持续下去,即便蓝行已经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外逃离,也无法与S级兽人的爆发力媲美。   只听背后一道巨响,男人生生从倒塌的建筑中砸出一个大坑,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直直扑来。   “阿行!”   平铺开的精神力网捕捉到宫主因愤怒扭曲的脸庞,余其承赶忙提醒。   蓝行冷静地不断朝前,直到宫主的手快要抓住余其承时猛地一踏,险之又险地擦着边避让开来。余其承和他心意相通,也没闲着,手里武装不要能量似的朝后宣泄火力。   地面和墙壁剧烈摇晃,不断有石板粉尘唰唰掉落,连绵不绝的炸裂声中,宫主不闪不避,任由各种攻击落在身上,衣衫烧毁,皮肉焦灼。   “这什么怪物!”余其承被他悍然无畏的姿态惊到了,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或轻或重的伤势竟在迅速愈合,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就算是S级也做不到吧?他开了什么挂!”   蓝行通过共享的精神力也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心中更沉。   “‘不死不灭’……涅槃宫的传言居然是真的……”   能从属下身体里爬出来,自愈能力强到可以硬抗武装,这家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似乎知道他们的震撼,宫主冷笑起来:“像你们这种低等生物,怎么能理解我等存在的伟大?两只只会耍小手段的蝼蚁,你们的花招我已经看够了!”   他说着,也不屑再将追逐战玩下去,停在原地,沉沉地吸了口气。   “喝!!”   一拳,重重砸在地面,龟裂涟漪般层层荡开,眨眼之间蔓延到所有人脚下。   不好!   蓝行心头一跳,立即反应过来。   然而四周逃无可逃,在场三人全都不受控制地坠落。   ——涅槃宫地底竟是中空的一层,无数白骨堆叠在内,散发出浓重的腐朽气息。   他只来得及拽下余其承的胳膊,用力朝上一甩,身躯在反作用力下掉得更快。   “阿行!”   “这下我看你还想怎么逃!哈哈哈哈……”   余其承的叫声和宫主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和着风声,在蓝行耳膜上狂舞。   他摔进骷髅堆里,眼睛都来不及睁开,就大喊一句:“不准下来!”   刚从地面爬起,扒在窟窿边准备往下跳的余其承动作一顿。   “听着,其承。”蓝行咳嗽两声,紧盯对面一步步踢开白骨,朝他走来的宫主,嗓音沙哑,“我们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等人来救。”他摸出一块腕表,带到手上晃了晃,“你的终端我先拿着,里边的武装够我暂时对付,我在这边顶着,你赶紧去……”   “阿行。”   余其承打断他,因背光而看不清神情,“你骗人。”   “契约兽和主人相距超过五十米,共振就会暂时性断联——”他认真地说,“我是不太聪明,但上课好歹也有在听。一旦我离开,你根本用不了那些武装。”   “你只是想骗我走!”余其承压抑到极点,忽而狠狠锤了一下地面,蓝行看到他闭上眼睛,声音哽咽,“你们都只是想骗我走……想让我呆在安全的地方,想保护我……”   “我知道我帮不上忙,我很没用,我也不想拖你们后腿。”   余其承嘴唇颤抖,“但我希望至少……至少,在你们有危险的时候,我能立刻知道,而不是安逸地在外边等着……”   “很可笑吧?”他自言自语,很勉强地笑了笑,虽然看上去更像在哭,“对不起,阿行,契约了我这样一个废物当主人……”   “什么废物!”   蓝行再也顾不得一旁宫主戏谑讥讽的眼神,心疼到了极点,厉声反驳。   他仰头望着那张被不甘和懊恼填满的脸,张了张从不坦率的嘴,语气轻柔:   “余其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早在二十年前我可能就被打死了。刚刚也是,你要是不来,我还会有命在吗?”   “每一次,”他摇头,“我都觉得很奇怪啊,真的是每一次,我快不行的时候,你都能恰恰好好地闯进来。你根本不明白你的价值……其承,你知道对我来说,你是什么吗?”   余其承怔怔地俯瞰他。   蓝行别扭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在沾染血渍的青鳞蠕动中,怎么也称不上好看的笑容。   他眼前掠过无数画面,从如今往过去飞速倒退。   “阿行,你在这里,是不是!”   “你等着,我马上……马上就来!”   “对不起,阿行。我来了。”   ……   “阿行,我不想你当别人的契约兽。”   “可是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契约不了你……”   “我愿意。”   ……   “阿行,我帮你摘掉标记环吧?”   “嗯,我知道他们都会戴……可是天天有把刀抵在脖子上,肯定不舒服,我不想你不舒服。”   “反正你不可能伤害我的,全宇宙就属阿行对我最好了!”   ……   “不准欺负人!”   “小妹妹,对不起哦,哥哥没能救到你。”   “我把每一种开着的都折了一朵,每一种祝愿都送给你,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   瘦小丑陋的男孩被拳脚相加,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都充满了没来由的恶意。   突然有一天,有个人傻乎乎地冲进来,张开双臂挡在面前保护他。   ——就像平地一声巨响,英雄闪亮登场。从此雨霁初晴,拨云见日。   吐露着小心翼翼埋藏很久的,谁都不给窥探的珍宝那样。   蓝行小声说:“你一直是我的英雄。”   余其承:“……”   “所以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了。”蓝行抹了把脸,面向宫主,“我不想临死前矫情兮兮的,其承,我会努力活着,你也努力活着。我要是死了,不准找别的契约兽……”   “净胡说八道。”   余其承又一次打断他,“我下来了!”   蓝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青年爽快地往下一跳。   十来米高的距离,也不怕摔折了,“哗啦”一下掉进骨头堆里,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朝他笑。   灿烂是灿烂了,蓝行想揍人。   “你……”他气得手指发抖,那么多煽情话合着白说了,“你个蠢货!”   余其承握住他的手,“嗯”了一声:“蠢货,废物,你的主人。”   他眼中宛如燃了火光,一扫先前的丧气,笑着道:   “既然你都说我是英雄了……英雄又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自己逃跑?”   精神力扫过空间钮,一把枪被他们共同握到手里。   “阿行,契约那天就说好了。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第85章 不醒来   枪口笔直地指向对面。   涅槃宫主发出轻率的冷笑, 缓缓走来:“主从情深的戏码演完了?真是精彩。想必呆会儿被我当面杀死的表演更精彩。”   “不用指望会有人来救你们,那群联邦军忙着对付宫里的信徒,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他说着,邪佞的目光在余其承和蓝行身上来回扫视, 似乎在挑选该先向谁下手, “时间还有很多, 我们慢慢玩。”   强大的敌人不断靠近, 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余其承和蓝行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们依偎在一起, 手指交叠,心底出奇的没有任何恐惧,只剩下难以形容的平静。   【阿行,】余其承问,【你感觉得到吗?】   【嗯。】蓝行眼神闪烁, 这是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奇异的力量逐渐充盈全身,因保持释放态太久而生出的疲惫在起落间慢慢消褪……他甚至感觉, 现在的自己比巅峰状态时更加强大——甚至可以说,和他刚蜕皮后也不相上下!   蓝行:【其承, 我们试试。】   他额头滑落一滴冷汗,这无疑是场豪赌,手中造型夸张、宛如古典玩具一样的【春雪】,A级管制型武装, 余其承最昂贵的收藏之一,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真正用到它的一天。   可普通的武装根本对付不了S级兽人, 这是他们唯一能威胁到宫主的手段。   如果不能成功催动,他们的精神力会被直接榨干,再没有反抗的力气。   【好。】余其承语气坚定, 【别怕,阿行,我们可以。】   安慰完,他随意地笑了笑,蓝行都不明白他是怎么能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这样轻松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从中感到了信心。   “B级的兽人,C级的主人……呵呵。”宫主瞧着严阵以待的两人,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以为真能伤到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不过,总被苍蝇嗡嗡地叮来叮去也很烦,”他张握手指,发出噼啪的骨骼脆响,“就让你们感觉一下好了——自己究竟有多无力!”   骨堆咔嚓崩裂,飞溅的粉尘中,男人猛兽般当头冲来!   “阿行!”余其承低喝。   蓝行瞳孔收缩到极致,精神力源源不断地向枪座镶嵌的能量结晶涌去。   触发!   一定要触发!   精神力网加快了思维,令当下发生的一切都有如慢镜头般缓慢播放。   四周尘土莹莹,宫主被血染脏的雪白长发于半空扬起凌厉的弧线,曲起的利爪闪烁着尖锐寒芒。   他的表情无比不可一世,眼眸深处满是怨毒和畅快,好似已经看见这两个人血溅三尺的场景。   余其承收紧手指,指腹擦过蓝行冰凉的关节。   他沉而有力的心跳包裹在耳边,交织的精神力如同潮汐涨落,随着每一次同调的呼吸和心跳不断攀升、流淌。   ——如果唐落秋在场,大概要望着融合度测试仪上狂飙的数字发出惊叹。   92%……93%……97%……   100%。   桎梏打破般的一记脆响,在两人脑海深处绽开。   轻微的恍惚过后,银白色的能量弹宛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无需瞄准,无需技巧,铺天盖地,将宫主的身影笼罩其中。   “什么……”男人的皮肤也仿佛是雪,不断冒出“滋滋”的融化声,他的表情开始狰狞,又从狰狞化为惊恐,无论怎么后退,雪粒都挥之不去地沾来。这一回,他的伤势并没有愈合。   “这不可能!你们明明只有……难道说……”   他嚎叫着,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瞧着两人,宛如看见了什么怪物。   蓝行也不指望能真正杀死他,又连续补上几枪后,他抄起余其承,借着一块摇摇欲坠的石板身形鹊起,攀上了平地。   宫主没有追来,他们沿着动静不断在廊道中穿梭,终于在绕过一座偏殿后看见了熟悉的深蓝制服。   “什么人,站住!联邦武装乙丙队在此办事……呃?”   领头管理着涅槃宫信徒的人转过身,本深深皱起的眉头在看见来人的那一刻……皱得更紧了。   余其承从蓝行背上跳下,尴尬地笑了笑:“哟。”   “哟?哟你个头!”老熟人疾风马气得牙痒痒,“我说大少爷,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到处乱走?想没想过会给别人添多少麻烦?你……”   他看见旁边浑身是血、狼狈无比的蓝行,释放态缓缓褪去,露出少年秀丽的容貌和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这是你的契约兽?”他讶异道,“你找到他了?”   “是啊,我找到的。”余其承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扶住蓝行因脱力微微摇晃的身体。   他低头贴着蓝行的额头,眼睛亮亮地望进蓝行的眼底,语气满是劫后余生的欣喜,“阿行,我们活着回来了!”   温热的气息洒在唇上,蓝行脸颊一红,不自在地推开他:“我去治疗。”   “对,”余其承也反应过来,蓝行的伤势可算不上轻,连忙问疾风马,“哪里有治疗仪?还有,小曳他们回来没有?”   疾风马本还在琢磨他们过近的距离,闻言顿了顿,犹豫地说:“回来是回来了……只是……唉,你们跟我到医疗部看看就知道了。”   他转身和下属交代两句,余其承也趁这个时候和他们讲了有关宫主的事,蓝行在旁边补充。   “涅槃宫主?从禁卫的身体里爬出来?”   疾风马眉头死紧,“怎么可能,他不是死了吗?尸体还在外边放着……”   他立即将这件事通知上去,迅速调遣人手前去追捕,接着便放弃了思考:   “这个涅槃宫太邪门了,之后还得仔细审问这群信徒,你们回去也得做个笔录,到时候再说吧。我先带你们去医疗部。”   余其承点点头,他听对方支支吾吾,心中不由生起一阵不安。   三人很快来到宫外,顺着荒林的那条密道来到地上。所谓的“医疗部”,其实是由几辆医疗车变形,临时搭建成的一方空间,不过各种设备极其齐全。   他们一进门,就迎上一道冷锐如刀的目光。   等看清是谁后,这道目光才软化下来,白发青年从床边站起,扫视过余其承和蓝行:“没事吗?”   “还好,有惊无险。”   余其承回答完,立刻上前两步,望向床上昏迷不醒、额头贴满监测仪器的温子曳,忧心忡忡地问祁绚:“小曳怎么样?”   “精神力透支、受损。”   正盯着屏幕的人出声,转过身来,余其承才发现是唐落秋:“校长。”   “都平安回来就好。”唐落秋对他们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有几分忧虑,“温同学的精神力以前崩溃过,较常人更加脆弱。这回情况虽然没有上一次严重,但也有着不小的风险。”   “什么风险?”   “也许会二次崩溃。”唐落秋摇摇头,“也许会很久都醒不过来。”   祁绚眼神微黯,这句话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每听一遍,脸上心里就像被划上一刀,火辣辣的疼。身为契约兽却没保护好自己的主人,这让他感到非常可耻、自责。   昏迷不醒的温子曳更是令他坐立难安。   “严重到这种程度?”余其承被唐落秋所说的两种可能性吓住了,“就无法治疗吗?”   “精神力经过科学界上千年的探究,仍是目前最难解的谜题。它是人类、以及兽人最大的武器,却也是最脆弱的要害。”   唐落秋叹了口气,“要是真有高效的恢复办法,三年前他出问题时,温家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光是透支还好说……一旦受损,哪怕再轻微,也影响重大。”   他肃容看向沉默的祁绚,“我很遗憾必须这么盘问你,但我需要知道原因,才好进行下一步安排。”   “小绚,”余其承问,“发生了什么?可以说说吗?”   “——涅槃宫的宫主。”   祁绚抿了抿唇,说道,“是他【吃掉】了少爷的精神力。”   “你们也遇上他了?”蓝行惊异,“他还有这种能力?不禁吃兽人,还会吃人的精神力?”   “不,”他又很快反应过来,有点明悟宫主究竟为什么对高等级的兽人穷追不舍了,“兽人的精神力流淌在血肉中……不如说,他从一开始想要进食的就是这个!”   “也?”祁绚也微微一怔,“你们遇见了那家伙?什么时候?”   余其承于是又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祁绚眼底冷光涟涟,轻声自言自语:“他居然还活着……最后还是逃掉了么……”   屋里能听清这句话的只有蓝行,他深深看了祁绚一眼,心道果然,却没有多说。   不管祁绚究竟是什么身份,这回他都救了自己,要不是他拦住宫主,蓝行恐怕早没有命在了。他虽然性格孤僻,但绝不会恩将仇报。   “涅槃宫主……报告里说他是S级兽人,具体种族不明,从拍摄到的释放态推测,应当是犬科。但犬科兽人实在太多,其中能够诞生出S级兽人的族群并不算少,尸体又损毁成那样,很难进行锁定……死而复生太过离奇,涅槃宫的诡异之处太多,这件事还需要好好调查。”   “要是能抓到那个家伙……”余其承嘀咕。   唐落秋捏了捏山根,“你们与他正面遭遇,能活下来就好,这里先交给联邦。带温同学回第一自治区,找专业的医疗所看看情况,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   专业医疗所给出的结论和唐落秋一般无二。   “患者精神力活跃度较低,对外界刺激尚有微弱反应,初步诊断为进入修复性自我休眠,苏醒时间未知,视恢复情况而定,短则一周,长则数年。谁是患者家属?”   先于任何人之前,祁绚道:“我。”   医生看他一眼:“你是患者的什么人?”   祁绚:“契约兽。”   契约兽充当家属,这种情况还挺罕见。医生愣了愣,多问一句:“真正的契约?不是用标记环之类契约的那种?”   祁绚点头,医生松了口气:“既然患者有契约兽,情况就好说了……你多陪陪他。”   “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祁绚眼睛一亮,追问,“契约对这种情况有帮助?”   “聊胜于无吧。”医生说,“虽然没有确切的科研成果说明原理,但大数据显示,有契约兽的患者恢复起来普遍快于没有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患者的情况不算严重,总有一天会醒的。”   “总有一天……”   祁绚晃神一下,垂下眼睫,“我知道了,谢谢。”   留院观察三天后,温子曳仍未清醒。   温形云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带着专业团队前来探望了好几回,发现温子曳即使在昏迷中,潜意识也依旧对外界保持着戒备,不利于休养。最后建议让他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去,也许情况会好一点。   温形云原本纠结要不要把哥哥带回温家住宅,毕竟那儿才是温子曳来到中央星后居住最久的地方,被祁绚拒绝了。   ——他知道大少爷想要什么、会对哪里安心。   出院那天,余其承、蓝行和温形云都来帮忙。与其说帮忙,不如说放心不下。   虽然祁绚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冷静,并将人照顾得井井有条,甚至无需借助护理机器人,从那张惯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仿徨动摇。   但莫名的,他给人的感觉变得更加陌生、更加遥远了,就好像牵连着这名白发青年和周围的线开始若隐若现,随时都可能断裂。   “涅槃宫主到最后还是没被抓住,其他问题还在调查,笔录做完了,剩下也没我们什么事。”   将两人送到家安顿好,临走前,余其承拍拍祁绚的肩,“唐校长给批了长假,小曳拜托你照顾了,我们有空就会来的。”   温形云也说:“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会设置紧急通讯人,随时能接到消息。”   “嗯。”祁绚点头。   “还有……”蓝行忍不住说,“也把你自己照顾好,不然等温子曳醒了,看你这副样子还以为我们怎么你了,过来找麻烦呢。”   祁绚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怎么样?”   “你——”   蓝行哑然,这家伙是真没自觉,还是在装?他摸不清楚,只好撇撇嘴,“没怎么,当我没说。”   他们离开时,彼得潘用一贯热情的语气送别:【三位少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祁少爷,】他转而又说,【蓝少爷的话没错,您的脸色不太好,心动过速,推测为睡眠不足。需要为您安排沐浴、准备休息吗?】   祁绚在玄关站了一会儿,尔后转身:“不用。我去看看少爷。”   他稍稍一顿,说:“帮我倒一杯热可可吧,加糖两勺,牛奶100毫升,送到房间来。”   【好的,乐意为您效劳。】   祁绚先去三楼的图书馆拿了几本书,接着走下二楼,敲了敲门。   停顿好久才反应过来,没有人会回应他。   模拟精神力波纹触发科技回路,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现在整栋别墅运转的能量都是由他在触发,轻而易举就打开了温子曳的房门。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温子曳房间的模样,像这种私人空间,以往他们都会礼貌地规避。   和温大少爷精英式的外表不同,房间里的布置并非想象中的简洁、大方、商务化,也没有太多科技感,反而色调明净,异常柔软温馨。   家具木制居多,地毯绒短而绵,以前看到过的八音盒与几只老旧的布偶放在床边柜台上,旁边是没插任何东西的长颈白瓷花瓶。   眉目温柔的青年躺在床上,眼眸闭阖,呼吸均匀,窗外的阳光透过帘帐静静落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就像一幅美好的画。   祁绚关好门,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边,拿出一本书,俨然是有条不紊打算长留的架势。   可他翻到上一回看到的地方,只掠几眼,就不知不觉地盯着温子曳发起呆来。   ……好安静。   睡着的大少爷真的好安静。   既不会端出微笑让他猜来猜去,也不会说那些偶尔好听、偶尔让人生气的话,摘下眼镜就像河蚌剥开了壳,乖乖蜷缩在被子里,精致得宛如一个玉雕娃娃。   祁绚其实没有太多实感。   温子曳晕倒前对他说:睡醒就好,以至于别人的话根本钻不进他的脑子。   他就觉得只需要一觉起来,大少爷便会稀松平常地睁开眼,含笑说点“早上好,小狗要来跟主人击个掌吗”之类的浑话;或者迷迷瞪瞪地环住他的脖子,凑上来贴着无限靠近唇角的那块皮肤亲一亲,然后松开,自然地开启新一天的话题。   只是,这一觉未免过长,祁绚觉得他似乎很久没有见到他的少爷了。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温子曳多久,日光晕落的光斑在对方脸颊上不断腾挪,宛如四处寻觅落脚点的萤火虫。他的目光也在不断地四处寻觅落脚点,从额头到眉毛,从眉毛到眼睫,从挺秀的鼻梁滑向绯色的唇……最终停在修长的颈项上。   标记环紧紧捆住那截雪白,让祁绚感到难以呼吸。   他诡异地共情了不让契约兽戴上这种东西的主人,他也不希望这种威胁滞留在温子曳的要害上,如同悬一把随时会要命的尖刀。就算这把刀的刀柄握在自己手上。   他——尽管耻于承认——他舍不得。人类的生命太脆弱了。   掌握温子曳性命的感受固然很好,这意味着他们之间是公平的。   但祁绚又希望温子曳能一直是风轻云淡,心思莫测,骄傲又有些恶劣的大少爷,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伤害。   这种心情到底算什么?   和胜负欲、征服欲、乃至色.欲没有任何关系,他再也找不到借口。   他……究竟是怎样看待温子曳的?   回过神来,祁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到床边,俯身遮下大团阴影。   温子曳在这团阴影里似乎睡得更沉了。   指腹摩挲着脖颈细腻的皮肤,温热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动,害得祁绚心脏也开始大声鼓噪。   他抿住嘴唇,脸一下子红透了。   他在做什么!祁绚被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烫到般,在心底唾弃自己的轻浮。   随即,他又想起来:他其实是打算给温子曳解开标记环来着。   ……根本没想趁人之危做什么坏事,他在紧张什么?   祁绚深吸口气,目不斜视地探出手,全程认真严肃地解下了那枚颈环。   做完最后一个动作,他如释重负,正欲回到椅子上继续心不在焉地看书,忽然,抽回手时碰到了什么,将枕头下的某样物件勾露出一角。   造型太眼熟,想不认得都难。   祁绚眼疾手快地拽出那件东西。   银白色的外壳,大大的LOGO,即便主人精心保存,也看得出有些年头——是《星球大战》的游戏机。他脑袋里“嗡”地一声。   ——温子曳……怎么会有这个? 第86章 机器人   盯着那只游戏机, 祁绚的思维彻底宣告短路。   一瞬间,他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温子曳为什么会有《星球大战》……温子曳当然有《星球大战》。   他知道大少爷也玩过这款游戏,这没什么, 可问题是游戏机被放在了枕头下面!   ——这意味着对方最近“也”在玩!   巧合吗?或者因为他的事, 温子曳忽然有了追忆童年的兴致?   其实还有一个解释, 祁绚心乱如麻。   至今以来被他忽视的所有细枝末节在电光石火中有了串联:他想起第一次提到这个游戏时, 温子曳没来由的厌恶;分明不是他的生日, when却意外上线;和when重逢后, 温子曳对他过分的紧张与在意;联邦星域那样广阔,公民千千万万,when偏偏心想事成般住在中央星……   温,wen,when。   温子曳——when?   当这两个名字放到一起时, 祁绚像是被闪电劈中,呆若木鸡。   等他反应过来, 踉跄着猛地后退几步,嘴唇紧抿, 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   不,等等,他承认这两个人个性有些相似,很多时候也会给他带来错觉……但温子曳否认过不是吗!   when还打算与他见面, 如果不是蓝行出了事,他们现在已经碰头了。要真是大少爷不想相认, 对他说了谎,后来又为什么要主动提出?   可祁绚不得不承认:像这样阴晴不定、一时一变的举动,温子曳的确做的出来!   他僵硬在原地, 一边几乎就要认定了,一边又感到荒谬。   打开终端,翻出联系人,对着三天来毫无动静的消息界面,祁绚犹豫半晌,发了一条:【在?】   如石沉大海,总是很快回复的when不见踪影。   床头,温子曳的终端却响了起来。   祁绚机械性地走过去,拿起那块怀表——他知道温子曳有两个终端,这一个一般不露人前,用来做些不方便放明面上的事情。就连他,寻常也不怎么见到。   连接账户,明晃晃的“在?”第一时间映入眼帘。   送信备注:【ajxgon066】   界面还停留着上一回他们闲聊的内容,只是角度换了一方。   ……真的是他。   温子曳和when……真的是同一个人……   祁绚的眼神茫然了一段时间,俶尔变得愤恨。   说不出的羞耻、难堪浮上心头,他想到自己为when的事情愧疚发愁时,竟还向温子曳倾诉,顿时就像被人迎面闪了一耳光那样阵阵发懵——他真是被温子曳耍得团团转!   他不明白,难道这样做很有趣吗?看着他被蒙在鼓里、为之困扰,温子曳难道很开心吗?   激烈的情绪在胸口四处乱撞,企图找到一个宣泄口,祁绚面沉如水。   然而,当他看见床上睡得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大少爷,所有脾气就像只戳漏的气球,无端端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力、无奈,和复杂的苦涩。   能怎么办?   他拿when没办法,也拿温子曳没办法。   现在这两个人变成了同一个,他更没办法了。   要是温子曳醒着,惯会甜言蜜语的大少爷大概能给他一个交代……可他醒不过来。   祁绚突然觉得身旁的沉默难以忍受起来,怒意平复,心中的委屈逐渐占据上风。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质问也好,发火也罢,温子曳都无法回应他。   他就像在演独角戏,失魂落魄半天,内心百转千回,自己都快把自己说服了,另一位主人公却还对此一无所知。   窒息笼罩了祁绚,他盯着温子曳,眼神既爱又恨。   十分钟前他还情不自禁地凑过去,为不应当的绮念脸红心跳;这会儿却觉得对方成了洪水猛兽,半点不敢靠近。   这个人怎么连睡着都不让人安生?   《温学》第一条:大少爷有毒。诚不我欺。   “哒哒”,敲门声响起。   【您好,您点的“热可可一杯,加两勺糖100毫升牛奶”已送达,请趁热取走!】仙蒂瑞拉腔调优雅。   祁绚从恍惚中清醒,愣了愣,才记起来这回事。   他打开门,发现门外却不仅仅有仙蒂瑞拉,一串型号相同的小矮人系列紧随其后,就连平日里和仙蒂瑞拉相互不太对付的白雪公主也乖乖地跟来了。   十几双灯泡眼齐刷刷看向他,闪烁不停,祁绚困惑:“你们这是……”   【很抱歉打扰您,祁少爷。】   仙蒂瑞拉率先用空着的那条机械手臂拎起蕾丝裙摆,行了一个完美的淑女礼仪,【经过别墅全体机器人参与会议商讨,决定派我们前来探望少爷。请问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探望……”祁绚微微讶然,随后接过她手中端着的杯子,点头,“当然。”他把门让开,“请进。”   【感谢您的慷慨。】   仙蒂瑞拉领头往里走,行到床边,一排矮小的机器人抬起头,45度角忧伤地仰望温子曳。   【哦,天呐,我可怜的少爷。是谁害您成了这样?那人该被千刀万剐!】   她双手在灯泡眼下挥舞,似乎正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真遗憾我没有安装相应模块,不能亲手测定您的状态。小矮人一号,麻烦你来代表大家行使这项权力。】   一号庄严地滑出队列,弹出手臂,咔哒一下扣住温子曳的手腕。   【体表温度正常;血压正常;心率较慢……】它眼中蓝光闪烁,将生理情况一一报告后,总结道,【处于深眠状态,其他一切健康。】   【谢天谢地。】仙蒂瑞拉说,【希望少爷早日苏醒。】   一众机器人的眼睛熄灭,仿佛衷心地许愿。两分钟后,它们重新连通能源,安静又次第有序地离开房间。   仙蒂瑞拉这次走在最后,出门前,她对祁绚说:   【祁少爷,也请您照顾好自己。热可可凉了就不好入口了,趁热喝完为佳。】   “嗯。”祁绚垂了垂眼帘,“我知道了。”   他停顿一下,蓦然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仙蒂瑞拉,你为什么叫仙蒂瑞拉?”   仙蒂瑞拉歪歪脑袋:【祁少爷,你为什么叫祁少爷?】   祁绚:“……我不是在玩梗。”   况且他姓祁名绚,不叫什么少爷。   仙蒂瑞拉发出清脆的笑声,顽皮地眨眨眼睛:【哦,我明白,我只是想让您高兴一点。我的名字是少爷取的,他说这来自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一位淑女为家人任劳任怨,最终收获了王子的爱情。】   祁绚:“嗯……”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他当年是这么跟温子曳说的吗?   仙蒂瑞拉见他不说话,再次优雅地行了个礼,关上门出去了。   仙蒂瑞拉、白雪、小矮人、小锡兵、彼得潘、爱丽儿……   《灰姑娘》、《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坚定的锡兵》、《彼得潘》、《海的女儿》……   时间过去太久,祁绚早已忘记从前为什么会讲起这些故事,更不记得具体复述了哪些内容。有的纯粹是一时兴起打发时间,有的为了哄好闷闷不乐的小伙伴修改了重心和结局。他说过即忘,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可温子曳一直记得。   祁绚坐回椅子上,捧着香甜的热可可,对着温子曳发呆。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愚钝,分明线索那么多,居然到今天才发现。   原来舞会那晚,温子曳想到的那个人就是他。和苏枝一样,被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最后却只带来了背叛。   所以温子曳才会有那种近乎心理创伤一样的反应吗?   祁绚想起苏枝床头摆放的那张照片,被他鬼使神差地拿走,如今正躺在终端的空间钮中。   他找出来,十三岁的少年面对镜头微笑,眼神中充满了漠然和厌倦,了无生气,一点也不像他印象中时而幼稚、时而沉稳,热烈真挚的when。   隔着岁月,那种变化一瞬刺痛了祁绚的眼睛。   不是歉疚,他无意用阴差阳错的命运来惩罚自己。但他不由自主地想,那个时候,大少爷该多伤心?   一想到他曾让温子曳那么难过,祁绚也不禁难过起来。   “……彼得潘。”   【祁少爷。】智能管家用苍老的声线回应,【您知道了。】   祁绚低着头,雪白的长睫遮住瞳孔,有点没精打采:“为什么他不说?”   【我很抱歉。少爷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您,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   “他……之前是不是很讨厌我?肯定吧。”祁绚自言自语,“对他而言,我大概是全宇宙最混账的家伙了。擅自承诺又擅自背弃,说好会陪着他,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就消失了……”   【祁少爷,这么说可能有点狡猾。】   彼得潘语气柔和,【少爷对您的“讨厌”也是逼不得已,如果不那么做,他就无法开始正常的生活。其实他知道,很可能是您出了什么事,因为他了解您、相信您、喜爱您……可以的话,希望您不要责怪他的选择。】   “责怪?”祁绚摇摇头,他又有什么立场责怪?   温子曳很脆弱,当年的祁绚就意识到了,他的感情太执着,因此太容易被伤害。   “我不告而别在先,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找不到我,讨厌也正常。”   彼得潘却问:【祁少爷,您看见那个花瓶了吗?】   祁绚的目光移到床头,没有插花的花瓶一尘不染。   【那是苏夫人送的。】   “苏枝?”祁绚诧异,温子曳竟然还留着那个女人的东西。   【付出过真心,就无法舍弃,少爷很讨厌自己这一点。他很难放下过去。】   【他认为这是一种软弱。】彼得潘说,慈祥得宛如一个看待晚辈的老者,【可我认为,这是因为少爷还抱有期待。】   【“彼得潘”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保持童真与快乐;“仙蒂瑞拉”是位勤劳且优雅的女士,会得到应有的幸福。“小锡兵”顽强勇敢,拥有一颗烧不化的心;“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会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您将这些美好的故事送给少爷,少爷将这些美好的名字送给我们。他让我们代替您陪伴他——他做不到真心地厌恶您。他期待有一天您会像童话的完美结局那样,出现,然后给他解释。】   【我很高兴。】彼得潘笑道,【您真的回来了。】   “……”   祁绚闭上眼,分明是非常聪明、也非常现实的一个人,偏偏在这种问题上固执到天真。   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呢?   纯粹又复杂,平静而汹涌。   就像冰山露出的一角,暗流中的漩涡,等意识到藏在水下庞然的危险之时,早已脱不开身,唯有被裹挟着不断下沉。   还沉得心甘情愿,觉得就这么被溺死也不错。   他全部的警觉、戒备、防范……在此刻统统磨灭了。祁绚想不到有谁能拒绝温子曳。   反正他不能。   *   第二天清早,祁绚去植物园摘了新鲜的花,串进瓶里。   白玫瑰上沾染水露,清冽无暇。幽微的香气飘散在房间里,没有人说话,祁绚安静地看着书,空气静谧。   他开始接受温子曳的另一重身份,试图把记忆里不同的两个人合二为一。   很奇妙的感觉,祁绚发觉,随着when和温子曳逐渐重叠,两段记忆彼此相连,琢磨不透的大少爷在他眼中也慢慢变得透明。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when是沿着怎样的人生轨迹,一步步走到今天,长成了温子曳的模样。   第三天,余其承和蓝行过来探望,他们说了一些有关涅槃宫和晨曦学院的消息。   第四天是温形云,可惜没坐一会儿,就有事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等到晚上,祁绚有些困倦了,在床边半阖着眼,撑住下颌,神思迷离地给温子曳讲故事。   今天讲的是《睡美人》,非常应景。   故事的结局,王子吻醒了公主。他悬停在半空,本该学着母亲落在额头上的晚安吻,半途不受控制地改了道。   温存的灯光下,来自北星域的雪原狼小王子轻柔地亲了亲联邦大少爷的唇,喃喃细语:   “医生说短则一周,一周到了,你该醒了,少爷。”   现实不是童话,王子吻不醒他的少爷。   等待是很漫长的一件事,祁绚现在知道了。 第87章 赠玫瑰   清晨。   就像真的刚刚睡醒那样, 温子曳朦胧地睁开双眼,窗外温柔的光正透过纱帘徐徐拂面。   “咔嚓”一声,门口发出响动。他下意识转头,祁绚正给花瓶换了新的玫瑰, 从外面进来。   纯白无暇的花苞点缀着青年月华似的白发, 微微有些长了, 被主人随意地扎成一个小揪揪, 束在颈侧;凝目望来, 那双绀紫色的眼瞳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惊喜, 烟雾缭绕般沉淀在眸底。   绮丽难言,美不胜收,如同梦中的画卷。   “少爷!”   清润的嗓音打破了画卷的不真实感,也将温子曳不算清醒的意识拉回现实。   “祁绚……”他只来得及张了张嘴,嘶哑地唤了声名字, 下一刻,便被祁绚狠狠抱进怀里。   白玫瑰尚且沾染着清甜的水露, 就这么扑了温子曳一脸馨香。   娇嫩的花枝不堪重负,发出微弱呻.吟。   他刚感到肩头被勒得有点疼, 祁绚就克制地松了手,不好意思地拉开距离。   “我……抱歉……我很高兴……”   祁绚语无伦次,他深吸口气,勉强冷静一点, 眉眼仍压不住愉悦的笑意,“你终于醒了……”   他生的好, 温子曳一直知道,但这只雪原狼习惯了以冷面示人,相比容颜, 第一眼更多会注意到他身上凛冽的气势,令人不敢冒犯。   而眼下冰消雪融,那出众的美貌立即凸显出来,温子曳被他的笑晃花了眼,一时间竟没缓过神。   这是谁?祁绚?他家契约兽有这么春光灿烂?   祁绚将花插进花瓶摆好,回过头来发现他仍在发呆,不免忧心地问:“哪里不舒服吗?”   “……我睡了多久?蓝行怎么样?”   温子曳终于记起失去意识前的事情,摇摇头,坐直身体。   伤势早就痊愈,脑海中撕裂的疼痛也消失无踪。除了因注射营养液代替进食带来的些微虚弱,没有任何问题。   “蓝行没事。至于你……”   说到这个,祁绚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   他深深地盯了温子曳一会儿,才淡淡道:“到今天,恰好一个月。”   “一个月?”温子曳诧异。   虽说昏过去前他就知道这回讨不了好,却也没想到会严重成这样。   难怪祁绚刚刚会有那种表现。   温子曳心底倏忽一软,又有点微妙的欢喜,他喜欢看这只兽人为他变得不冷静的样子。   那会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重量。   “不是说了吗,睡一觉就好。”他目光柔和地看向祁绚,微笑,“很担心?”   温子曳本以为祁绚不会接话,毕竟对他似是而非的逗弄,祁绚一向不知所措,只能以沉默应对。   谁知这一次,白发青年却在短暂的犹豫后俯下身,双眼与他平视,认真点了点头。   “嗯,很担心。”   他直白且干脆,眼神清澈,明明白白地透露出思念。   那目光过于温情,以至于称得上“专注”、“灼热”。温子曳被盯得心尖一颤,分明上钩的是祁绚,心如擂鼓的反而是他。   咚咚的声响流入血管,流遍全身,他一时疑心是否外人都能听见这没出息的动静——尤其祁绚的耳朵还那么灵。   温大少爷难得有了点羞耻心,移开视线,四处寻找着可扯开的话题。   触及床头新鲜欲滴的花束时,他愣了一下,眉心微蹙:“这是?”   “植物园里摘的。”祁绚跟着看过去,说,“开得很好,很漂亮。”   温子曳不置可否地垂了垂眼睫。   漂亮么?也许吧。   只是他在看见的第一眼,不会因这漂亮感到愉悦,说不出的烦躁在心底蔓延,被他滴水不漏地掩饰过去。尽管不想承认,但这幅景象,只会让他想到苏枝。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也逐渐能说服自己放下,可这不代表他毫无芥蒂。   “少爷不喜欢?”祁绚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问。   “不……”温子曳本想说不喜欢,可一抬眼,祁绚靠在床头柜前,修长手指正随意地拨弄着玫瑰花瓣。   雪白的颜色不分你我,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这是祁绚送他的花,温子曳突然意识到。   虽然并不代表什么多余的意思,但他莫名稀罕起来,觉得那束花也不是那么碍眼了,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当然喜欢。”   祁绚回首瞥他一眼,温子曳发誓从中看见了恶劣的揶揄。   “这样啊。”祁绚说,语调漫不经心,“我还以为少爷看到它,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   温子曳唇边的笑容一僵,他望着祁绚,仿佛一下子不认识他了:“什么意思?”   他攥紧被单,觉得自己像是被嘲讽了。   是,祁绚当然知道他不会喜欢,他共享过他的记忆,对苏枝曾经虚情假意的温柔一清二楚。   在这只花瓶里插上白玫瑰,摆在床头,和当年的苏枝做一模一样的事情……祁绚到底想干什么?激怒他吗?   被单揉皱,温子曳脸上还噙着笑,温度却已完全冷淡下来。   他盯着祁绚,思索着小狗不乖巧的源头,正欲开口斥责,祁绚就凑了过来。   一枝玫瑰被他掐在指尖,带着晶莹水露的冰凉,贴了贴温子曳的嘴唇。   他竟然先一步委屈:“可这是我送给你的花。”   他对温子曳眨眨眼:“希望少爷在看见它的时候想起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呼吸很近,近到他们的唇瓣间只隔了一朵玫瑰。   温子曳脸上一阵烫一阵凉,就如他心里一阵冷一阵热。   他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凝视这个举止陌生的人,表情难得透露出一丝茫然。   随即,就见祁绚得逞似的笑了笑,将玫瑰别在他的发间后站起身:“我去弄点吃的,顺便告诉一下余少他们你醒了的事。请少爷好好休息,其他我会安排好的。”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温子曳眼神幽微。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为什么他只是躺了一个月,祁绚就发生了这么奇怪的变化?他真的只躺了一个月吗?   温子曳摘下头上的花,捻在手里,玫瑰的枝条仔细修理过,尖锐的刺只剩不明显的凸起。摩挲着指腹下的不平整,被激起的心跳慢慢平复,他还是第一次在和祁绚的来往中丢失主动权。   片刻的沉吟后,温子曳决定联系一下余其承,弄清楚目前的大致情况再说。   他下意识去摸腕表,摸了个空,往两旁去看,在花瓶旁找到了他的终端……两个。   古旧怀表静静躺在玫瑰的阴影下,一角因折射的阳光闪烁着鎏金的光泽。   温子曳一下子顿住了。   交织的疑问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答案,这答案却太猝不及防,他完全没有准备,大脑“嗡”地陷入空白。   祁绚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   “彼得潘。”语调出奇的冷静,越是慌乱,温子曳越是不露声色,他唤了一声。   【少爷。】老管家兢兢业业地登场,【您能安然无恙地醒来实在让老彼得感到高兴。】   【不过,好吧,我认为您现在应该想听这个回答:很遗憾,在您昏迷期间,祁少爷发现了您的另一个账户。】   “……”   也是。温子曳略带懊恼地压了压太阳穴,他早该想到的。   他昏迷不醒一个月,when自然也会与祁绚失联一个月。傻子都知道不对!   “什么时候发现的?”   【带您回家的当天。】   “他……”温子曳一错不错地盯住玫瑰,馥郁的香气令他在忐忑中兴起一点期待。他嗓音放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是什么反应?有没有说什么?”   彼得潘:【祁少爷困扰于您为何不告诉他。】   “他生气了?”温子曳小声,“那次骗他是因为太突然……后面,我也还没想好怎么说。”   他也不知道在跟谁解释,自言自语起来:“我是打算告诉他的,原本。我当然希望他能知道,我等了他那么久……可如果他因此对我顺从,会是发自真心的顺从吗?出于愧疚的臣服,那是我想要的回应吗?”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几乎要将手里的花枝掐断。   【少爷。】彼得潘不得不打断他,有些无奈,【虽然由我来说不太合适……您觉得祁少爷的表现,像是“臣服”吗?】   温子曳微微一怔。   他回想方才祁绚的一举一动,什么顺从、愧疚,统统看不到,不如说比起从前还会稍微伪装一下的恭敬,对方现在要肆无忌惮得多,充满了进攻性。   与其说他向自己臣服,温子曳觉得更像是自己成为了他的猎物……   他眯了眯眼眸,和预想中不同。但——   玫瑰抵上面颊,唇舌似乎能品尝到花蜜的甜美。   他用牙齿轻轻厮磨着、亲昵着花瓣,心想:这很有趣。   真是自寻烦恼,祁绚怎么会和他想象中一样?   他的契约兽,永远比他的想象更令他惊喜。   ……   早餐,热可可,加糖加奶。   一切就绪,只差个大少爷。   祁绚想到温子曳茫然的表情就好笑,他放肆得连自己都有点意外,也不知道对方消化得怎么样了。   “滴滴”,终端忽然发出声音。   与别人不同的提示,祁绚一耳朵就听出来是【when】的消息,不由挑了下眉。   温子曳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知道了吗?   他暗示的应该挺明显才对。   他好奇地连接终端,将消息投影到面前。   上一条是他发送的消息,隔了近一个月,温子曳正对此做出回复。   ajxgon066:【在?】   when:【不好意思,出了点事,到今天才回来。】   when:【家里小狗担心得不行,还给我送了花。我很喜欢,你看漂亮吗?】   附图是青年含笑轻吻玫瑰,熟悉的金丝镜框架上鼻梁,线条优雅,漆黑眸中水波荡漾。   温柔,斯文,如同春雨。   【……】   【也让你担心了?】   那边沉默片刻。   【少爷,你真是个骗子。】 第88章 重叠态   温子曳的清醒, 无疑是件天大的喜事。   在经过专业检查,确认已经无恙后,余其承欢天喜地地拉住人,嚷嚷着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正巧温子曳也有许多事情想问, 便欣然应允。   繁花轩四时如春, 花田与天色连成一线, 远远望着就令人心神宁和。   半开放式的包厢能将这片美景尽收眼底, 微风徐徐, 柔婉花香萦绕周身, 与气味浑浊的涅槃宫有天壤之别。   四人平静地坐在这里,不久前的那个意外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小曳,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余其承放下酒杯,神情严肃,他与蓝行相视一眼, 开门见山,“我们的精神力突破了。”   “突破?你们?”温子曳抓住关键。   “对。”余其承说, “你看。”   他伸出手掌,里边是一枚四四方方的小型测试器。   温子曳敏锐地感受到空气中多了某种波动, 是余其承的精神力,正朝测试器灌输而去。   屏幕上线条陡峭,峰值一瞬抵达了“B”的标识——尽管并不超过太多,严格来说在B-的水准, 但确确实实是B级没错。   从D到C,再到如今的B, 从废材跻身精英。   余其承的精神力变化说出去能吓死一堆人。   温子曳的眼神凝重几分,他看向蓝行:“你也?”   蓝行点头:“回到A级了。”   这更令人诧异了,要知道现有提升精神力的手段只有与高等级的兽人契约, 而这种契约是损他利己的。比如余其承当年借蓝行的契约一举攀上C级,蓝行却因此掉到了B。   像这种双双提升,简直闻所未闻,一旦传出去,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从涅槃宫回来以后,我就觉得身体各方面的素质有显著提高,私下测试过后果不其然。”   蓝行说完,余其承自然而然地接话:“其实我也隐隐感到不对劲,阿行告诉我后,我也去检测了一下,结果就成了这样。”   “诱因找到了吗?”   “应该也没有别的可能了。”蓝行语气微微迟疑,他看了一眼温子曳和祁绚,“你们的契约在共振时,有没有过奇怪的感觉?比方说,即使不去看、不去听,甚至相隔很远,也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和状态?”   温子曳和祁绚对上眼睛,双双不解。   “没有。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余其承摇头,“那天你离开后,我突然感到阿行有危险,就像直觉一样,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很着急,下意识跟着那种感觉走……最后找到了阿行。”他把当时的情况大致复述一遍,下结论道,“要说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变化,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了。”   温子曳的眉梢随着他的叙述越挑越高。   凭空察觉蓝行陷入险境,前去营救时以C级精神力共振B级兽人,最后绝地反杀,成功从S级的涅槃宫主手下逃脱……余其承的话实在离奇得很难让人相信会在现实中发生。   不过死而复生这种更离奇的事都发生了,温子曳并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外一个问题:   “不是让你呆在那儿别乱跑?就算要乱跑,你找军方的人一起过去,岂不更快、更有保障?”   “咳咳……”余其承心虚地挪开眼睛,含糊咕哝,“我当时太着急了嘛。”   他迎着温子曳和蓝行双重的谴责目光,讪讪不已,求救般地望向祁绚。白发青年却正陷入沉思,根本没注意到他。   余其承不禁好奇:“小绚在想什么?是有什么眉目吗?”   祁绚沉吟着,缓缓吐出三个字:   “融合度。”   温子曳也想到了这个,若说余其承和蓝行有哪里特殊,他一直记得那远远高于平均水准的融合度。   虽然唐落秋说这仅仅代表了主人与契约兽的亲密程度,但他不相信,曾一度被纳入考核标准的数值会半点用处也没有。晨曦学院历史悠久,出现这种状况,要么是没有流传下来,要么是达成的条件太苛刻,逐渐被人遗忘……   联系到如今人类与兽人之间僵硬的关系,温子曳更倾向于后者。   他很快决定:“我们去找校长问问看。”   *   这天正是假期,学院不见多少人影。   联络唐落秋后,对方表明他就在泽菲尔大礼堂的顶楼呆着,随时有空闲。一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古堡顶楼,白发老者捧着一本厚厚的古籍躺在窗前摇椅上,笑眯眯地一一打量过他们。   “午安,看到你们一切都好,我很高兴。”   “午安,校长。”   四人行过礼,对于这位助益良多又性情慈祥的长辈,他们并不吝啬于尊敬。   之前的事件里,如果没有唐落秋在后方支持,甚至私下请首长拨来联邦的武装队配合行动,涅槃宫的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得到解决,蓝行也未必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到这来。后续调查的跟进中,除了必要的笔录外,他也尽量保护了被卷入其中的学生,避免他们遭受太多盘问与苛求。   因此,即便高傲如温子曳、孤僻如蓝行、置身事外如祁绚,都难免怀有好感,否则也不会主动过来询问。   听完来意后,唐落秋不可谓不惊讶。   他长久地凝视着余其承和蓝行,直到把两人看得不自在起来,才乐呵呵地挪开目光。   “那就测一下吧。”他转到桌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摄像头似的摆件,“释放你们的精神力,通过契约进行共振。”   “是!”余其承紧张地,“阿行……”   “我在。”蓝行牵住余其承递来的手,阖上眼。   室内的气流开始发生微弱的变化,“摄像头”的探针左右摇摆,不断震动。   只见显示屏上的数值顷刻飙升,火速突破90大关后逐渐放慢,从92到93……最终定格在97%。   虽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攀上100%,却也是个高到难以想象的数字。   余其承睁开眼看到,也被吓了一跳。   “97%?”他愕然,“去年测的时候还是92%……这东西涨这么快的么?”   “啪,啪,啪”。   掌声响起,唐落秋叹息道:“没想到我竟然能在今天见证到契约的最终形态……”   “契约的最终形态?”   别说余其承,就连温子曳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一名词。   “一种古老的划分方法。”唐落秋朝他们招招手,几人围过去,他像是讲课一般打开终端投影,画出一条线段,又分割成四块区域,“根据融合度的高低,0-20%为磨合形态,20%-50%为初级形态,50%-80%为中级形态,80%往上则是高级形态。这是以前学院考核的评分方法。”   “至于最终形态,一般不考虑在评分内——因为实在太过罕见。”唐落秋说,“这一形态的标志就是融合度突破95%,而突破的前提是曾达到过100%,精神力相互重叠。”   “突破95%的前提是达到100%……?”余其承有点被绕晕了,“精神力重叠又是什么东西?”   “你可以视作比共振更进一步的融合。”   唐落秋微笑道,“当你们拥有统一的、强烈的愿望,在内心毫无间隙之时进行共振,精神力就会重叠在一起。这时,契约的融合度也将抵达巅峰。”   “脱离那种状态以后,融合度自然会下跌,毕竟再怎么亲密,你们始终是两种个体。”   “不过,这种跌落一般不会下降到95%以下,因此我们将95%的融合度视为最终形态的代表。”   蓝行问:“我们精神力的提升真的和这有关?”   唐落秋颔首:“据说,精神力重叠时会带来一些独特的变化,其中包含双方精神力的精度与质量。提升精神力等级也并非没有先例……只不过那很罕见,目前的记载尚且局限于低等级的个例,并不被研究领域纳入考量。你们的跨度会这么大,我想,一个重要原因是蓝同学原本就是A级兽人。”   “那我的运气还真好……”余其承忍不住感慨,从D跨越到B,他都算得上行走的历史了。   蓝行都懒得说他,这人成天嫌弃自己没用,却对真正优秀的地方视而不见。   唐落秋也忍俊不禁:“运气是挺好,想达到最终形态可不仅仅靠亲密关系,它需要一定的契机。”说着,他眼底浮现出一丝怀念之色,“当年我和昕然,融合度也有94%……可惜一辈子都没有找到那个契机。”   余其承愣了愣,本想说点什么,被蓝行暗中踩了一脚,赶紧闭嘴。   【校长的契约兽已经过世了。】   温子曳适时与祁绚解释,【他……虽然没有明确地昭告过,但这在中央星并不是秘密:他与他的契约兽左昕然是夫妻。】   【兽人和人类有生殖隔离,目前的人工孕育技术还无法突破这一障碍,因此他膝下无子,唐究是从家里过继来养大的,两人很疼爱他,几乎当做亲生孩子看待。然而……】   然而在唐究的实验报告中,唐落秋的妻子赫然是第一任实验对象。   她究竟是自然死亡,还是被疼爱的养子谋害,也成了一个谜题,更是唐落秋的心病。   祁绚万万想不到,这位老者身上竟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现实总是出乎意料的残忍。   空气一时沉默下去,唐落秋见状,意识到他们在意着什么,说不出是释然亦或无奈地笑了笑。   他不再提这件事,转而道:“你们今天来的也算巧,我原本就打算找你们。涅槃宫及其信众的清扫基本结束了,作为不法供货源的长乐天同样被收编,运营长乐天的胡家人以多项罪名被逮捕,不日就会在中央星最高法院宣布判决,你们有兴趣的话,下周可以在星网看到公示直播。”   联邦这一回的手笔不可谓不大,许是被涅槃宫的存在触怒了,势若雷霆。   下城区被重整肃清,对那些走私团伙进行了严格惩治,就连嗅到不对提前离开第一星域的家伙也被追了回来。   家大业大如胡家,都被直接革职处理,也算给背后的萧家狠狠敲了记警钟。   “前段时间的会议中,针对这件事里从长乐天救出的兽人去向进行了探讨。”唐落秋看向温子曳,“你父亲倒戈的选票,彻底令局面产生了变化。现在,联邦正在商议是否该打开南北封锁线,将受害者遣返北星域。”   温子曳表情微动,下意识往祁绚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不确定祁绚是不是也想趁机回去。   祁绚也惊讶了一下,他想到银月帝国,想到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或许已惨遭毒手的父王和戴安王妃,眸光的确有所动摇。这种动摇落在温子曳眼底,令他本就晦暗的心思更往下沉了一沉。   手指在无人察觉的一侧不安地攥紧,掐得手心发疼。   得找个办法,温子曳想。   金钱,权势,地位……祁绚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只要不离开他。 第89章 开心吗   内环区, 萧家。   满城风雨。   自萧松年被首长叫去整夜洽谈开始,最终以转让部分资源星的开发权给许家作为结束。这几日发落胡家,萧家上下谁都不敢吱声,心知肚明这鸡究竟是杀来儆哪只猴看的。   一艘星舰缓缓降落, 萧春昱满面烦躁地从中走出, 身后跟随着沉默的苏裘。   “二少爷。”   “二少爷, 您回来了。”   家族成员们纷纷点头招呼, 萧春昱看也不看, 径直从他们身边大步走过。   他脸色难看到可怕, 像根一点就着的炮仗,就算是平时的亲信这时候也不敢凑上去触霉头,生怕被当成出气筒,碰一鼻子灰。   “二少爷不是在上学吗,怎么突然回来?”   “傻啊你, 后天就是法院开庭,肯定是家主把二少叫回来商量事情。毕竟大少爷成天花天酒地的那副德行, 根本不经事。”   “不过说实话,二少爷这脾气是越来越差了, 还是避着点吧。”   “你怕什么?你又不是那只契约兽,需要整天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边……”   谈论渐渐远去,电梯直升顶楼。   往下俯瞰,就能将内环的一大半建筑尽收眼底——萧家的明珠大厦, 中央星最高的标识性建筑之一,历史、财富、权柄的象征, 唯有直系子弟能自由进出。   “嘭”!   几乎是才踏出电梯,萧春昱就被掐住脖颈,狠狠摔在用来欣赏美景的曲面生态窗上。   背后紧挨着蓝天白云, 脚下悬空,一时有种漂浮无依的错觉。   青年慌乱地挣扎两下,犹如实验台上亟待解剖的小鼠,触及面前人饱含怒火的目光后又顷刻僵直着乖顺下来。   一改平日的听话和恭敬,苏裘的神情冰冷至极。   主从双方的身份在这一刻完全颠倒,“契约兽”扼住“主人”的咽喉,低吼:   “一群废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涅槃宫被毁,长乐天遭封,八号死亡,四号重伤。   最令他感到愤怒的,还是四号带来的消息——温子曳的精神力根本没有毁去,不仅如此,还突破了S级。   而那只被他从长乐天买下、契约的月光犬,居然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雪原狼小王子!   在自己眼皮底下出现这种疏漏,他感到无比耻辱。   “我……咳咳,我不知道……”萧春昱眼底流露出畏惧,艰难地说,“抱歉……我一定很快查清楚……求主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嗯?”   苏裘眯了眯眼,他不是空有武力毫不动脑子的八号,也不是久居一隅视野狭隘的四号,在这次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打击中,他嗅到一股微妙的“巧合”气息,像有谁刻意而为之。   他语气森寒地要挟:“别忘了,你们萧家人的生死全都在我一念之间……我要你们往东就得往东,要你们往西就得往西!别想耍什么花招,明白吗?”   “当然。”   萧春昱挤出一个谄媚笑容,混合着浓重的恐惧和轻微的窒息,原本俊美的面容显得十分滑稽,“您请放心,萧家永远是您最忠诚的仆从……”   他没出息的表现显然取悦了苏裘,兽人嗤笑一声,嫌脏似的抽回手。   “八号那混账东西,当初早就知道那只‘月光犬’是S级兽人,居然没想通关键,为一己私欲瞒而不报,坏了大事。”苏裘冷哼,“要不是已经死了,我一定亲手把他绞个粉碎!”   “联邦敢这么大规模地动手,不回敬可有点不像话。正好,如今能量供应出现问题,一些没用的【副本】也是时候舍弃了……”   他左右来回踱步,思索着后续的应对手段。   萧春昱伏在窗边咳嗽好一会儿,见状忙不迭地上前表忠心:“主人有什么难处,萧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裘挑了挑眉。   “不,这次用不到你们。联邦已经开始注意了,不能卖出更多破绽。”   他仿佛想到一个绝妙的报复手段,笑意渐渐扩大,“我有另外的人选。”   “主人圣明。”萧春昱低下头,“洗耳恭听。”   “等开庭你就知道了。”苏裘不耐挥手,“滚开,别呆在这碍眼。有时间就去想想怎么消除联邦的怀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是。”   萧春昱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退离走廊。   退到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后,他才直起腰,唇角冻结般依旧挂着那副谄媚的笑。   灯光亮起,入目是一张巨大的圆桌,上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张多米诺骨牌。   骨牌全由上好的玉石做成,材质温润,雕琢精美。每一枚的牌面上都刻有不同的花纹图案,色泽剔透,深浅不一。   光这一副玩具,就不知道造价几何,世家少爷的奢侈可见一斑。   “温子曳……”   萧春昱轻声呢喃,朝起点屈指一弹,“哗啦啦”的清脆倒塌声此起彼伏,涌起道道玉色波浪。   那双眼中的情绪随之越来越淡,蓦然转向强烈的憎恨,又在一瞬间收敛起来,化作平静。   他自言自语:   “该添新牌了……”   *   “哥哥!”   欢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子曳从书和下午茶中抬起头,只见有段时间没见、似乎长大不少的青年跟在祁绚身后走进客厅,难以压抑的激动倒是一如既往,仿佛有条尾巴在背后疯狂摇晃。   温形云难得被温子曳请进家门,心情简直好到爆炸,看见好端端坐在面前的兄长,感动得差点哭出声:“你终于醒了!没事就好!”   亲近的样子毫不掩饰,这令温子曳不自在之余,又微微缓和了态度。   “坐。”他下颌一点对面,温形云顿时三步并两步地蹦跶过去,眼神闪闪亮亮。   祁绚在旁边望着,觉得这对兄弟真是有趣。   分明受到冷待的是温形云,真正拿对方没办法的却是温子曳。   大少爷总这么别扭……算了,也挺可爱的。   察觉到他看戏般的视线,温子曳轻哼一声:“祁绚,你也过来。”   “遵命,少爷。”   三人围桌而坐,仙蒂瑞拉领着一群小矮人开始上菜。   晚餐不算多丰盛,气氛却异常温馨,许久没能得到温子曳这样的待遇,温形云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不太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竟然一下子挽回了和哥哥的关系。   祁绚进食的仪态经过刻意改正,已经完全瞧不出当初才来时的野蛮了,不过依旧专注。   他默默吃着他的,听桌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然感到桌下有人在踢自己的脚。   祁绚循着方向看去,温形云趁着温子曳夹菜的功夫,疯狂对他挤眉弄眼。   口型不断比划——终、端?   他不解地打开终端,仅他可见的晶屏上,赫然是二少爷跳动不休的头像。   温形云:【你终于理我了!】   温形云:【不是,什么情况啊?哥哥今天对我好温柔,你给他吹了什么枕头风?】   祁绚:【……】   什么枕头风,八字还没一撇。   他瞥了一眼温子曳,回复道:【或许是突然想通了?】   温形云:【真的假的!哥哥终于肯相信我和那些谣言无关了吗!】   傻孩子,祁绚心底叹气,谣言能传起来,有你亲爱的哥哥一份功劳,和那有什么关系。   温形云看样子还想说点什么,然而正在输入时,温子曳忽然唤他:“形云。”   他一抖,精神波传来一串乱码:【哥哥是不是打算回kskl@GA&】   “哥!”温形云梗着脖子,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住似的汗流浃背,“我在!”   “这副表情?”温子曳微笑和煦,“我有那么吓人吗?”   “当然不!”温形云立即摇头。   温子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是不是很困惑,我今天叫你过来做什么?”   “呃……嗯。”如果不是对祁绚的性情有一定信任,温形云都觉得是他偷偷给温子曳通风报信了。他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唇,老老实实发问:“哥哥,你是不是……”   “不是。”   “……我还没说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温子曳喝了一口茶,淡淡说,“无非是我是不是打算回去温家,是不是准备取代你的位置重新掌权。是不是?”   温形云闷闷地应了一声,温子曳放下杯子,口吻似指责似怜爱:   “接手家里事情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喜怒不该形于色,父亲没教导你吗?”   “教了,只是——”温形云本想说他在外人面前不这样,但话到嘴边又一转,“只是我就是学不会,哥哥,你回来吧,我真的做不来……”   “下周就是正式缔结契约了吧?别说傻话。”温子曳自然不可能被他糊弄,“那只碧目狮性格温顺,精神力等级也不错,就算抵达不了S,A+还是能争取一下的,这么一来就和当年的我没什么差别了。”   “今天叫你过来,有两件事。”   温子曳慢条斯理地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听说在我昏迷期间你来探望过好几次,和你见一见面,让你放宽心。”   “第二,给你上课。”   温形云:“啊?”   他懵逼地看着温子曳,温柔的哥哥在这一刻化作魔鬼,笑容不带一丝感情:   “总结资料我已经传给你了,看看你最近作出的成绩,错漏百出算不上,只能说不堪入目。”   “这种水平想管好温家?差太远了。”   “既然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不肯亲自指点,只好由我这个当哥哥的来了。以后每周的工作记得向我单独进行一次汇报,我会好好教育你的——就从今晚开始吧。”   温形云傻眼,他惊恐地朝祁绚狂丢眼神,消息不停轰炸:   【救命!祁绚,你快给我哥吹吹枕头风!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学习的!救命!】   祁绚正想说他也爱莫能助,耳边就传来温子曳的低语。   【和形云聊的开心吗?】   “……”祁绚转头看他,他却脸都不侧,装模作样得很,藏在桌下的脚似乎不经意地踢来一下。   只不过那种轻飘飘的力道,比起惩戒,更近乎调.情。   祁绚认真地思考:他的少爷貌似比想象中还小气。   心尖宛如被蘸着蜜糖的羽毛搔过,又痒,又流窜着一丝说不上的甜意。   他忍不住笑,虎牙尖尖地露在外边,挑衅道:【开心啊。】   温子曳眯了眯眼,清楚祁绚是故意的。   他可不想让对方带着节奏走,便不再理会这只愈发得寸进尺的小狗,专心就温形云的问题聊起来。   被冷落的祁绚微微一怔,旁听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看他的书去了。   等到温子曳终于结束会谈,回过头,就对上一双困恹恹的眼瞳。   祁绚懒散瞥他,以牙还牙:“少爷,和弟弟聊得开心吗?”   温子曳顿了顿,指节抵着唇畔乐出声,一本正经地回答:   “嗯,开心啊。”   温形云左看看,右看看,内心茫然:“我、我也很开心……”   厨房里,彼得潘感动地对仙蒂瑞拉抒情:【其实,从我当上这个宅子的管家时,我便有了一个梦想。我想说出那句所有合格的管家都应该说的那句话,如今,它终于要实现了。】   老管家郑重地清清嗓子,语气深沉:   【——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仙蒂瑞拉:【……】   喂?白雪公主吗?彼得潘的情感模块好像故障了,能修不能修? 第90章 演演戏   温形云原本打算多呆一会儿, 然而从中途开始,他的终端就不断传出提示音,害他隔三差五就得回复一下,烦不胜烦。   温子曳见状, 便也不留他:“也不早了, 叫人来接吧。”   “我……”温形云不乐意地咬咬嘴唇, 纠结半天, 最终点了点头, 一边发消息叫人一边嘴里不忘抱怨, “是舅舅,一直催着我回去。说最近风声紧,在外边呆太晚很危险,催得越来越急。”   “他是长辈,我又不好明着反驳, 再留下去估计他要亲自过来,不知道会弄出什么阵仗……我还是走吧。”   更过分的话他都不想当着温子曳的面说, 苏家人对于他去见温子曳这件事有种天然的提防,好像多相处片刻他就会被哥哥张口吞了一样。平时也爱管东管西, 他早觉得不耐烦。   “还有表哥,之前都办过生日宴了,这次非要张罗什么契约仪式,叫了很多媒体过来当场直播。”   青年眉头紧皱, 想起来就窝火,“不就定个契约吗, 能不能顺利成功尚未可知,搞那么大张旗鼓、花里胡哨的,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絮絮叨叨发了一堆牢骚, 说着说着,温形云又泄了气。   他现在根基浅,能力也不足,很多方面需要苏家支持,没法不给他们脸面。   哪怕所谓的契约仪式再没必要、直播再无聊,话都放出去了,为了他自己、以及温家的名声,温形云必须拿出最完美的精神面貌去对待。   “不用多想。”温子曳看出他的不情愿,拍了拍他的肩,“契约是件大事,怎么重视都不为过,忘掉那些有的没的,专注去做就好。”   “嗯!”   得到哥哥的安慰,温形云的心情立即由阴转晴。   他又在客厅坐了十来分钟,等到接他的车来,才依依不舍地和两人告别。   温子曳把温形云送到门口,目送他上车时,忽然出声:“形云,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哥哥,怎么了?”   瞥了一眼关好的门,确认里边听不见后,温子曳说:“是这样。”他停顿片刻,脸不红心不跳,信手拈来,“我有一个朋友。”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温形云在短暂的回忆后,恍然大悟:“是余大少和他契约兽的问题?”   温子曳:“……”   虽说他认可的朋友只有余其承没错,余其承和蓝行间有猫腻也没错,但温形云这是什么反应?他怎么知道?   他只犹豫了数息,就果断点头:“嗯。”   “他们怎么样?有什么进展?”温形云八卦兮兮地凑过去。   “进展……还算顺利。”温子曳轻飘飘地说,“只是我的朋友,他很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他害怕对方因为一些事,想要离开他。”   “离开?”温形云纳闷,“都是契约兽了,能去哪儿?”   “他又没戴标记环,哪儿不能去?”温子曳反问。   “……我明白了。”温形云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就是所谓恋爱中的‘患得患失’吧。毕竟是余少先追求的蓝行,缺乏安全感也正常。”   余其承追求蓝行?什么鬼?   温子曳一阵无语,真不知道温形云从谁那里听来的谣言。   觉得自己想通以后,温形云非常自信地给出建议:“其实余少完全可以对自己有信心一点啊,他和蓝行从小就认识,那么多年的感情,现在又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对彼此来说,早就是不可割舍的存在。像这种情况,只需要过一过二人世界,追忆一下曾经共同度过的时间,气氛好了,心里就有底了。”   “简单来说,他们需要的是——约会!”   ……   约会吗……   温形云离开后,温子曳开始思索这一方法的可行性。   洗过澡,他躺倒在柔软的床铺里,稍一侧脸,就能看到今天新换的白玫瑰。   清淡幽香盈满卧室,《星球大战》无需再做贼心虚般地塞进枕头底下,银白的机身大大方方摆在了床头柜前。   温子曳忽然很想知道祁绚现在在做些什么。   心有灵犀一般,终端响起,投影展开,来自契约兽的消息如期而至:   【少爷,打游戏吗?】   温子曳瞄到时间,正好是他们以前会约的一个点。   他也不客气:【上线。】   温子曳和祁绚间隔数墙,游戏里when和ajxgon066顺利碰头。   由于如今玩家越来越少,星球周围荒无人烟,资源极度匮乏,大魔王和他的小伙伴放弃了联手出征,开始互殴。   这么缠缠绵绵、勾心斗角地打了半天,最终,他们手里的舰队在同一时刻惨烈地宣告耗尽,两位光杆司令面面相觑,只好决定握手言和。温子曳不经意间抬眸一扫,发觉不知不觉中,他们居然已经玩了几个星际时。   夜深人静,他却仍意犹未尽,精神十分亢奋。   温子曳给祁绚发消息,when老师居高临下地点评:【不错,有进步。】   【那可真是谢谢您。】   【怎么,不服气?】温子曳笑,慢条斯理地打字,【要不要再来一局?】   祁绚犹豫了一下:【算了。时候不早,你好好休息。】   【我当然不打算熬夜。】   温子曳突然觉得温形云那个提议也不错,【上回不是说好了要见面?就明天,怎么样?】   【见面?】祁绚默然,他们分明天天见。   【你不想见我吗?】   【……想。】   【真的?你好像不太情愿。】   【我非常、十分、特别想见你,请务必给我这个机会——这样行了吗我的少爷?】   温子曳心情愉快地:【那就说好了。第五自治区最近治安好上不少,我们还在约好的老地方会面。】   【明天上午十点,不见不散。】   *   祁绚不知道温子曳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但能怎么办?大少爷爱演,他也只好陪着玩。   第二日一早,他就起来锻炼、洗漱、拾掇外表,打开衣柜,里边数排样式不同的衣裤鞋袜,挑得他头晕眼花。   随便拿了件不会出错的白衬衫,黑长裤,配一件风衣,祁绚望了望镜中披头散发的青年,还是拿来一条发带,决定把头发扎起来。   到最后,他也只在领口别了一枚舞会时用过的紫罗兰胸针,其余和往常一般无二。   所以他到底在折腾什么……   被莫名的紧张感支配,祁绚抿了抿唇,努力镇静地走出房间。   下楼时,温大少爷一如既往地坐在大理石桌前浏览终端,等他来吃早餐。   相比祁绚来说,他的打扮就要精致得多了:整体偏休闲,衬衣牛仔裤和敞领夹克,手腕一串叮铃作响的乌金链子,让人的视线忍不住跟随他纤瘦的腕骨走,看上去平白小了许多岁,像个清爽的少年。   温子曳看了来者一眼,倏地笑了:“你这是什么打扮?”   祁绚不甘示弱:“少爷又是什么打扮?”   “我?”温子曳自然地换了个姿势,双手抄兜,扬起雪白的脸,乌漆漆的眼睛无辜上抬,“我每天都好好打扮,今天换个风格,不认识了?”   这风格换的有点大,祁绚没想到,向来成熟沉静、一副社会精英模样的温子曳,有天也能予人不谙世事的感觉。   他在温子曳对面坐下,眉梢微拧:“下次还是你给我挑好了。”   温子曳撑着脸颊,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似乎不太高兴,眼皮都不掀:“我给你挑?凭什么?把你装饰得招蜂引蝶,然后跑出去给别人看吗?”   祁绚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正觉得奇怪,又听他说:“今天收拾得这么好看,打算见谁?”   “……”   祁绚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   他就比平时多戴了一枚胸针!——这叫“收拾得好看”?   还有“打算见谁”……约他的人就在眼前端坐着,假惺惺地露出妒忌神色,为莫须有的假想敌无比不快。   白发青年僵了半晌的脸,最后艰难地展开配合,冷冷吐出几个字:“不用你管。”   “好一个不用我管,”温子曳气极反笑,起身掐住祁绚下颌,自上而下地俯瞰,“我亲爱的小狗,还记得我才是你的主人么?没有我的允许,你别想踏出这个家一步,更不可能出去见什么人!”   祁绚隐忍沉声:“你想怎么样?”   见他顺从,温子曳满意地微笑起来。   “首先,”他略一思索,“外头那个家伙是谁?”   “……when,你知道的,我那位朋友。”   “只是朋友?”   “少爷觉得呢?”祁绚忽然淡定了,他将这个问题甩回给温子曳,瞳孔紧紧锁住对面,“你认为我和when还有什么关系?”   温子曳愣了愣,随即油盐不进,混不吝地说:“管他什么关系,你只能是我的。明白吗?”   祁绚深深看他一眼。   “明白。”   “既然明白……”柔软指腹暗示性地擦过唇角,温子曳暧昧地低笑出声,“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他望进祁绚眼底,金丝镜框沿着鼻梁缓慢下坠,密长眼睫抵着镜片,振振欲飞,尾音上翘,“嗯?”   祁绚喉结一动,眼神骤然幽深。他垂下漂亮的脸颊,佯装屈辱:   “当然,如您所愿。”   在付出一个早安吻作为代价后,祁绚顺理成章地离开了温宅。   玩过头的大少爷坐在桌边喘气,脸上红潮未退,额发揉得凌乱,嘴唇被惩罚性地咬了一口,红得发艳。   根本不能这样出门,又要重新弄。   “绝对是……”他咬牙,一边好笑,一边忿忿,小声咕哝,“绝对是故意的……” 第91章 约个会   十点整, 第五自治区旋转咖啡厅。   悠扬的小提琴曲飘扬在繁华的街道间,咖啡豆磨碎后溢出的香气沁人心脾。   作为第五自治区最大的商业圈之一,尼尔街与临近边界的洛华大道自然有天壤之别。   先前的兽人绑架案件虽造成了全区治安的戒严,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影响不大, 更何况现在早已解禁, 游客流量只多不少, 络绎不绝。   拒绝又一个来要终端号的路人后, 祁绚心里有点后悔, 他真该戴顶帽子出来的, 联邦人的热情实在让他有些吃不消——里边甚至有个星探,被拒绝也不气馁,不停地问他有没有意向成为宇宙级巨星。   宇宙级……也真敢说啊。不论联邦,单拿北星域来说,各个种族的审美都有很大差异。   祁绚很有自知之明, 他的长相只能说比较符合主流审美,但想征服全宇宙, 那可能需要学会变形术。   话说,他看了眼时间, 到约定的点了,怎么还不见温子曳?   他们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一起出门不就好了,非得分开来走。   大少爷还真是恶趣味。   就在祁绚面无表情地发着呆时,他的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这位小哥, 一个人?”   一张脸连同碎发从后垂到面前,挨得很近, 几乎鼻尖蹭着鼻尖。   青年朝他眨了眨眼,祁绚发现他居然没有戴眼镜,怔了一下;对方眸中便漾起浅浅笑意, 犹如一汪隽秀深湖。   他亲昵的靠近只持续了数秒,很快礼貌地拉开距离,退回了正常社交范围,自然而然在对面落座。   “不好意思,”祁绚回过神来,故作冷淡,“等人。”   “这样啊?”温子曳却露出鱼儿上钩了那样的笑容,“那我猜,你等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伸出手:“认识一下,温子曳,子衿的子,摇曳的曳。星网ID:when。”   “……祁绚,绚烂的绚。”   像是终于醒悟过来这个人是谁,祁绚眼中的疏离散去,骤然点亮,“ajxgon066。”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   他们相互打量着对方,从眉眼到衣着,犹如初识。   祁绚发现温子曳的微笑中居然带有一丝紧张,害得他心底也微微忐忑起来。   这种感觉……怎么说。   就像真的在见“when”一样。   半晌,温子曳才语气复杂地说:“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跟我想象的有一点差别,但……”他有点恍神,“的确就该是这样。”   短短一句话,却将祁绚带回了很久以前的过去。   他想起来,曾经他也暗暗思考过:这位来自联邦的人类朋友究竟会是什么模样?是男是女,年岁几何,该有什么样的眼睛和嘴巴?   就像闭上眼睛摸索,一点点地揣测、幻想,具体如何也仅有大致的轮廓。   等到今天见了面才发现,是这样的——when就该长成这副模样,有一双细长的眼、带笑的唇,温文尔雅,教养良好,时而幼稚,时而成熟。   想象落入实处,因为太过贴合,反而升起一种不真实感。   祁绚不由动容,他想,如果,如果当年他的游戏机没有被祁铭摔坏,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阴谋,如果他们真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相见,那会是什么样?会像现在一样吗?   ……那是不可能的吧。   因为他实在变化太大了,远不止温子曳口中的“一点差别”。   娇生惯养的小王子跟在风霜生死中走出的雪原狼,要怎么混为一谈?   侍应生端上咖啡,打断了两人各自纠缠的思绪。   他们如梦初醒般松开手,端坐回位,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   漫长的沉默后,祁绚出声,他深吸口气。   只将温子曳视作when来看待的话,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温子曳抬头望向他,似乎明白这句道歉源自何方,平静的面具乍然出现一道裂痕。   “我是只兽人,来自北星域。”   祁绚说,“十年前,你向我发出邀请的那天,出了一些意外,游戏机被摔坏了。”   “或许这听起来像是狡辩,”他停顿一下,“我有想尽办法修理,也去找过新的代替……但全都失败了。我和你发过誓,答应不会突然离开你,最后没能做到,对不起。”   “可我没有办法。”   他嗓音难得沙哑,听上去又可怜又委屈。   温子曳只觉心底一片酸软,这些他都清楚,在知道祁绚就是ajxgon066时就再清楚不过。   但当祁绚亲口说出来时,他才觉得能够遗忘从前那些疯狂的寻找、找不到的歇斯底里、由怨而生的遗恨……他终于彻底释怀。   “你没有错。”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沙哑更胜过祁绚,“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   “只要你不抛弃我,”温子曳说,才失去祁绚时他想过无数次这句话,他没料到还有能讲出来的这天,“我就永远不会责怪你,无论你做什么。”   他的“永远”有多重,祁绚再明白不过。   温子曳这个人,总是谎话连篇、摸不透真假,唯独在这方面天真固执得要死,说“一直”就是一直,说“始终”贯彻始终,说“永远”——那便持续至生命的尽头。   祁绚一时间为这句承诺而隐隐心惊。   他垂下雪白的眼睫,怎么也想不通,困惑无比地喃喃自语:“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温子曳奇怪。   “我——”祁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有些难以启齿,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等会儿去哪里?”   他避而不谈,温子曳也无意在这会儿强迫他开口,便顺势揭过,想了想道:“附近听说有家新开的游乐园,要不要去看看?里边有不少复古的游戏,《星球大战》是其中之一,正好延续一下我们昨晚的输赢。”   “我们出来就是为了打游戏?”祁绚失笑。   “玩腻了?”温子曳挑衅地斜来一眼,“还是怕了?”   祁绚轻哼,胜负欲被完全激起:“怎么可能?”   说走就走,他们喝完咖啡,直奔游乐园而去。   路上温子曳特意找了家店,买来一顶鸭舌帽给祁绚扣上,好歹遮住点那头显眼的白发。这么一来,风衣看上去就不伦不类了,正好天气转热,祁绚干脆脱了外套搂进臂弯,气质顿时爽朗许多。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和寻常来游乐园约会的年轻情侣没什么差别。   话又说回来,在人均寿命300岁的星际来说,他们本来就还年轻。只是一个早早接手过庞大家业,另一个也经历坎坷,小小年纪,几乎从未像常人一样出来玩过,感觉十分新奇。   这家游乐园才开业不久,不算特别有名气,游客不多不少,正方便行动。   设施倒很全面,惊险刺激的、童真童趣的、阖家欢乐的……还购买了不少知名IP进行联动。   温子曳和祁绚头回到类似的地方来,也没做什么攻略,干脆从头到尾一项一项地体验过去。   相比于设施的有趣与否,祁绚更好奇这些东西背后的原理,他平时接触到的常识学习可不包括解说游乐园。就像刚来到联邦的那时候,每玩过一项,他就要问一问似乎无所不知的大少爷;偶尔温子曳也答不上来,两人就一起站在路边,到终端上查阅资料。   有次祁绚先琢磨出了答案,说给温子曳听时好巧不巧被一旁的孩子听到,对方“哇”地赞叹:“哥哥你懂的好多哦!”弄得刚从文盲脱贫没几个月的雪原狼非常不好意思。   孩子走后,温子曳似笑非笑地看向祁绚:“哥哥懂得很多?嗯?”   祁绚耳根微红,一本正经:“这位哥哥懂得更多。”   这声“哥哥”叫得温子曳心花怒放——他比祁绚大上好几个月,叫哥哥一点没错。   “乖。”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祁绚的头发,“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要说游乐园里哪个区域令祁绚最满意,那必然是美食品鉴街。   惊险刺激的对他而言太平淡,童真童趣又太幼稚,阖家欢乐不适合他与温子曳,知名IP联动他又不认识。   对于曾经缺乏过食物的人来说,还有什么会比吃东西更让人高兴的吗?   ——还是能尝到味道,但不会真正有饱腹感,怎么吃都没关系的那种。   这边还有许多兽人在打工,戴个猫耳伪装释放态,能端着盘子飞檐走壁,还能表演“杂技”。祁绚甚至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熊族,胳膊杠杆一样坚实,上边挂了一串闹着玩的人类幼崽,摇摇晃晃地被抬着走来走去,看得家长们哭笑不得。   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没能在《星球大战》中一决胜负。   去虚拟城刚上机,不知哪位曾经遭受荼毒的兄弟瞥见屏幕,忽然鬼哭狼嚎了一声:“是你!大魔王!”   周围一圈发烧友精神一振,知道的纷纷回头打算一睹尊容,不知道的也纷纷回头打算凑个热闹;温子曳和祁绚对视一眼,暗道不好,趁人群还未一拥而上,赶紧溜之大吉。   一直跑到观景草坪,他们才停下来。   温子曳气喘吁吁,即便祁绚尽力放慢速度等他,想追上去也不容易。   他累得不轻,无视从小到大接受的风度教育,径直往地上一倒。   祁绚见状也和他躺到一处。   两人静静看着天和云,轻风沙沙拂过,他们在柔软草叶的簇拥中平复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片刻,温子曳忽然笑了:“……好蠢。”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毫无形象。   祁绚也忍不住笑:“嗯,是挺蠢的。”   但有种说不上来的轻松和开心,这一整天都是。   微微偏头,祁绚看见温子曳线条温柔的侧脸。   他如此仔细而认真地、从上至下点滴不漏地将对方纳入眼底,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动。   他是兽人,和温子曳不一样,刚刚那种速度根本不可能令他心跳加速、呼吸发紧。   只能是因为这个人。   “温子曳,”他忍不住问,“你喜欢我吗?” 第92章 征服我   喜欢?   温子曳微怔, 侧过头,望进一双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瞳。   祁绚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这只兽人的感情总是直白而鲜明,迥异于温子曳。他惯有这种毛病, 想要什么都遮遮掩掩, 一旦得到就开始害怕失去。   “喜欢”这个词, 对他来说就像是轻盈的泡沫, 流光溢彩, 美好又一触即碎。   他很难坦诚自己为之所迷。   但……也许是现在的气氛太好, 也许是早已无法自欺欺人,心里构想了无数用来转移的话题、含糊其辞的敷衍,最终,温子曳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   他垂下眼, 眼角轻轻抽搐。   强烈的情绪犹如巨石砸破静湖,支配了温子曳的肢体——他承认了, 这个事实令他惊慌而骇然,他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可他心底却又有某处漂浮不定的地方忽然破釜沉舟般落实, 令他急迫地期待着祁绚的回应。   然而,当温子曳尽力平复内心的浪潮,向祁绚看去时,却发现他面上拘谨得几乎肃穆。   这是什么意思?   温子曳一懵, 下意识问:“你……你不喜欢我么?”   “喜欢。”   祁绚抿了抿唇,凝重的神情有所融化, 他语气认真,“很难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一开始千方百计地告诉自己不能上了你的当……可能很多事情, 从很早以前就注定了吧。”   “温子曳,你……”   说到这里,他终于浮现出一丝窘迫,雪白的脸颊为艳色沾染,绚烂得令人心驰神醉。   他说出的话则更令温子曳心驰神醉:   “你已经是我不可割舍的人了。”   不安褪去,随之涌上无尽欢喜。   胸口宛如有烟花炸开,一朵接连一朵,温子曳被炸的头晕目眩,难以想象,他居然会因为一句话完全丧失思考,不受控制地笑出来。   “——但是。”   转折令祁绚的话顿了顿,他犹疑、踟蹰,目光躲闪,“我不明白。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因为后来,还是因为从前?”   温子曳冷静下来,他发觉祁绚的情绪有点不对,似乎努力在向他袒露着什么,于是他很有耐心:“你一定要答案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从前的when喜欢你,后来的少爷也喜欢你。无论哪一边,只要和你在一起,最终都会走向这个结局。”   “可是,”祁绚茫然,“我已经变了那么多。”   他想不通,为什么温子曳从小到大都会执着于他?   如果说现在的他还能数上几处优点的话,以前,在银月帝国娇纵着长大的小王子简直一无是处。到底哪里值得喜欢?   “小时候,我既无知又无能,凡事只能依赖别人,什么也保护不了……”   在冰原星流浪的时候,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思念着家乡、反复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祁绚常常想:他真的太糟糕了。   为什么当初要那么任性?为什么贪玩、懒散、只顾着逍遥自在?他无数次后悔,倘若他多用功一些、多关注一些王宫中的细枝末节,情况是不是就会大相径庭?   每每想到这些,他都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连我自己都不喜欢那时候的我,”提起往事,祁绚就惭愧又耻辱,“你为什么会喜欢?”   “少爷,这会让我忍不住觉得,只是因为我先来了……你明白吗?”   他低声说,难为情到不敢去看温子曳的脸色,“因为我是你的第一个朋友,第一只契约兽,所以我是不同的……”   温子曳默默听着,好不容易倾诉出口的感情遭到怀疑,也不生气。   温子曳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一直以为在这段关系里自己处于势弱的那一方,祁绚得到他的喜欢,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到现在才发现,对方心里同样有着许多不确定,甚至缺乏被喜欢的自信。   这是祁绚深埋肺腑的心结——温子曳很快判断出来,银月帝国的变故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而现在,他在尽力剖开自己给他看。   温子曳几乎没有思索就作出了反应,他翻过身,专注地看向祁绚: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白发青年注意到他的举动,便也侧过来,神态落寞:“……对不起。”   “你是该道歉,但不是对我。”温子曳握住他的手,“而是对以前的你。”   他语气中不知不觉带上笑意:   “怎么,我们打算征服全宇宙的066大人,也有嫌弃自己的这一天?”   “……小时候的胡说八道你也信。”   祁绚懊恼,他过去多无法无天,要星星不给月亮,什么豪言壮志都敢往外说,现在拿来调侃是不是有点过分?   温子曳却说:“对我而言可不是胡说八道。”   他以他惯有的缜密,编制罗网般一根根将手指嵌入祁绚的指缝,直到掌心相合,十指对扣。   “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吗?”温子曳自言自语,“那会儿我也快玩腻了,觉得什么都很无聊。忽然不知道哪里窜出一个菜鸟小号,顶着一头乱码拦在我面前,问我:【你就是他们说的大魔王】?”   在他温存的动作和温柔的嗓音中,祁绚逐渐回想起了这档事。   作为狼王的爱子,从小就因天资出众被高高捧起,他做任何事都不愿落于人后。   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   戴安王妃赠予他联邦的游戏机后,他更生出一种幼稚的责任感,觉得自己该代表兽人、代表北星域,杀出一片天地来,枪口首要对准的,自然是本服务器名头最盛的家伙。   他立即找到人,上前挑衅,结果对方回话都没有一句,挥挥手就把他团灭了。   费心费力拉起的初始军队毁为一旦,祁绚倒也不气馁,反而觉得这个人确实很厉害,值得他学习。于是开启了漫长的倒贴之旅。   狗皮膏药的战略很有效果,他的持之不懈烦到了高冷的大魔王,发出去的消息首次得到回讯。   大魔王问他:【你玩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天天跟着我?】   “当时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说实话,我很好奇你的答案。”温子曳叹气,“然后我听到了什么?‘我要征服全宇宙,让所有联邦人都知道我的厉害’。”   哪来的中二病小鬼,只会说大话。   他顿时嗤之以鼻,不屑地回复:【先征服我再说。】   这本来是一句空话,在少年温子曳眼里,他比宇宙还难搞,要是认真起来,谁都赢不了他。   所以他逗趣似的,一边用心教授技巧,一边把中二病菜鸟杀得落花狼藉。   他从没想过祁绚能赢他,然而祁绚真的赢了他,不到一年,完成了一次无可抵赖的正式反杀。   “你看……想做什么,你都做得到。”温子曳笃定道,“从第一次输给你以后,我就没有怀疑过你的话。如果你希望可以征服宇宙,终有一天你能做到。”   温子曳在夸大其词,理智上,祁绚明白这些话只是虚谈。倘若想就能做到任何事,他现在也不会拥有烦恼了。   但他又实在很喜欢被温子曳夸奖,好像他无所不能。   “少爷……”   他轻轻唤了一声,心底的忐忑缓慢消散,转而被一股柔和得不可思议的热流包裹。   “况且,”温子曳朝他微微一笑,这次,笑容却并非抚慰,而是凛然的高傲,“你以为,想和我攀上关系的人有多少?”   “从小到大,我身边的无数人都妄图夺得我的青睐。‘温家继承人’这个身份所意味的权势、地位、财富,值得他们不择手段地趋之若鹜。”   “八岁那年,父亲开除了我的一名数理老师,那是个年纪轻轻就在领域中取得优异成绩的教授,称得上天资横溢,却被扫地出门,在学术界封杀。并且,父亲从此不肯让任何教导我的人留在我身边超过三个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祁绚皱皱鼻子:“他做了什么?”   温子曳冷然而笑:“他企图教我一些性知识。”   “你是说,他?!”祁绚眼眸瞬间瞪大,又即刻危险地收紧瞳孔,杀意毕露,“八岁,你那么小……畜生,他怎么敢?”   “在事态进一步发展前我就叫了人,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温子曳安抚道,“他大概是觉得,一个小孩子,在这方面绝对是懵懂的。他想趁时间还早,成为我【特殊】的存在。”   “所以你知道吗?我的身边从不缺少想凑过来的人,但是——”   他强调地猛然抬高声音,“只有你。我只接受了你!”   “因为你闯到了我的面前,入了我的眼。无论以前,还是后来。”   温子曳严酷地说,斩钉截铁,“我喜欢你,和你以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毫无关系。”   眼前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长乐天里,浑身细胞都发出欢愉呻.吟的那一幕:白发兽人从垃圾舱中破出,冷厉的身影犹如最璀璨的刀光,令人情不自禁升起将其纳为己有的冲动。   此前,温子曳根本不打算契约任何兽人,独独在看见这只雪原狼的瞬间,更改了想法。   尽管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祁绚,是你征服了我,是我选择了你……而不是时间。”   “我也绝不容许有谁贬低我所看中的人,即便是那人自己,你明白么!”   温子曳紧紧攥住祁绚的手,好像这个时候突然发起火来;而祁绚怔忡地描摹着青年的横眉冷目,妄图将这份愤怒深深刻入骨缝。   他从不知道,看轻自己时,原来会有人比他更加生气。   “我明白了……”他咬着牙,颤抖地答应,宛如从伤口中抽走了那根顽固不化的刺。   “乖。”温子曳亲亲他的指节,聊做安慰。   他的神色再度变得温和,嘴唇摩挲过近在咫尺的皮肤,阖上眼睛,“之前我说,你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因为我曾经想象的你经常笑。”   银月帝国的小王子没有烦恼。   他的世界干净敞亮,身份尊贵、天赋出众、父母疼爱,与温子曳截然不同。   对着镜子练习虚伪的微笑时,温子曳常常想:如果那个人站在面前,脸上的笑容一定真挚得连太阳都为之失色。   他端详祁绚冷漠的面容,那种笑容已经在风雪的磨砺下泯灭了,只剩两枚浅浅的酒窝偶尔可供怀念。   温子曳感到很可惜。   “你现在变得很强大,那很好,我为你的成长感到高兴。”他说,“但如果我能庇护你,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   祁绚忽而噤声。   他想到祁铭背叛他时,他们所吵的那一架。   原本亲密无间的堂哥摔坏了他的游戏机,指着地面零落的残骸嘲笑:就是因为你会留恋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始终长不大,活生生浪费天生的好资质,我才会离开。不去争不去抢,你以为王位的继承是过家家吗?真不知道狼王在期待你什么!   他的话太辛辣,祁绚为此感到伤心,也想过自己是否过于幼稚。   那时,戴安王妃摸着他的头,温柔地和他说:   真正爱你的人,只会心疼你在成长前所要经受的苦难。   ……他到底要怎么才能不喜欢温子曳? 第93章 摇篮曲   自从那场“约会”过后, 温子曳总觉得他和祁绚之间的气氛再次发生了变化。   但即便是他这样厌恶改变的人,也无法说出半句不好——他明显感到他们更加亲密了。   就像原本缠绕在身边若即若离的暖风化作柔软的兽皮,毛茸茸地将他们包裹在一起。   很微妙的体会,温子曳从未和谁这样贴近过, 他相信祁绚也是。   不过, 这并不让人讨厌, 反而令他心底鲜有地宁静, 不用再疑神疑鬼, 惶恐自己随时会被丢下。   温子曳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 这些天来对待便宜弟弟的态度愈发和悦,弄得温形云受宠若惊,也不管苏家那边会怎么想了,整日没事就往哥哥这头扎,吃好喝好还能开小灶, 简直乐不思蜀。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温子曳关闭投影, 望了眼时间,温家差不多该派人来接了。   得益于温形云持之不懈的纠缠、得寸进尺的倒贴, 这个家似乎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祁绚准备茶点时都不用多问,两位少爷必然会装模作样地点两杯银丝盏,然后被他毫不客气地用热可可与牛奶搪塞回去, 一个喝得比一个开心。   随着相处时间变长,好几回温子曳都有种错觉:他们的关系就像回到了三年前, 他教、温形云听,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就连祁绚私底下也问过他, 这样做是不是已经放下了对二少爷的心结?   温子曳也不知道。   他不想伤害温形云,说到底,这个弟弟何其无辜。   温形云性格单纯,不同于苏家的贪婪、不同于温家的精明,直来直去、心思柔软,和苏枝、和他、和温乘庭都不一样,可又确确实实处在风暴的正中。   ——他曾作为温形云的代替被苏枝爱着。   单单这点,温子曳就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无法真正释怀。   但他的态度确实逐渐软化着,原本只是看不过眼,打算指点一下行事的要领,现在却越来越深入,免不了操心一些别的问题。   “明天就是你的契约仪式了,准备得如何?”   “呃……”提到这个,温形云还有点尴尬,挠了挠脸颊说道,“实话讲,那只碧目狮,哦,是叫宿非来着吧,宿铭叔叔的族亲,我跟他不太熟……”   “是宿翡。”温子曳按了按额角,纠正,“他当你的预备契约兽已经三年了,怎么连人家名字都记不清?”这何止是不太熟?   温形云讪讪。   “这不是,以前我认定了他要当哥哥的契约兽,一直很排斥和他相处嘛……”   他咕哝着,瞥了眼耳尖唰啦竖起的祁绚,“谁知道你突然契约了只别的兽人回来。”   “别的兽人”抬头冷冷道:“听这口气,二少爷对我很不满?”   “这倒没有……”   温形云心虚,温子曳则万分头疼,“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的精神力能契约宿翡吗?”   “再说,”他也瞥了眼祁绚,似乎漫不经心地提起,“他名义上是我的预备契约兽,其实和别的下属没什么两样,我和他也并不算熟,怎么就非他不可了,要你瞎认?”   温形云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是,哥,当年大家都说你和宿翡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主从啊?指望你们借契约双双突破S级呢!   但他被温子曳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扫,瞬间乖觉,半句话也不敢吱声;倒是祁绚,目睹这场再明显不过的要挟,禁不住被逗笑了。   “不算熟?”白发青年歪头望着大少爷。   “完全不熟。”大少爷开始睁眼说瞎话。   “我看他对你还挺了解的。”   祁绚见过宿翡,碧目狮性格温顺,和温乘庭的那只契约兽一样,矫健而沉默。在他调查对苏枝进行调查时,还找对方询问过情况。   温子曳语气平静,滴水不漏:“作为一名合格的下属,了解上司是他的职责所在。”   祁绚找不到他的破绽,只好宣布揭过这茬,轻声哼道:“行吧,我看也是。”   温形云没听懂他俩的绕绕弯弯,好奇地问:“也是什么?”   祁绚说:“你不觉得你哥和那个宿翡非常不般配吗?”   般配?   契约兽跟主人讲究什么般配?又不是谈……等等!   温形云恍然大悟,他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两人可不仅仅是普通的契约关系!   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到还不知进展如何的余其承跟蓝行,一时间,“契约”这个词竟都变得暧昧起来,令他浑身不对劲。   他明天可就要契约宿翡了——   温形云挣扎着说:“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们一样的!契约兽……那只是契约兽,而已!”   “不管你把契约兽当什么,”温子曳问他,“你有信心成功定下契约吗?”   “我……”   其实温形云没多少把握,宿翡再怎么温顺,也是精神力达到A+的兽人,比他高了一个大等级。他们又没多少感情基础,每天只进行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基础交谈,更像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   但他可以失败吗?   舅舅跟表哥已经把话放了出去,明天的契约远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   倘若没能顺利契约,精神力受损只是小事,最糟糕的问题还要属温家颜面扫地,他这几个月来兢兢业业建立的威望,恐怕也会一夕崩塌……   而温子曳早已看透了温形云的踌躇,叹了口气:“就是这样想才糟糕。”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话吗?契约是关乎你自己人生的大事,不要让任何外物动摇你。”   他摇摇头,向里间走去,“看来今晚还得加一节心理辅导课,叫司机晚点再来。”   这堂课上了很长时间。   等温形云回到家,天色已经很晚了,还下起了如帘的雨。   但他心情却还不错,至少比先前好得多,想到明天即将面对的挑战也不像之前一样有压力。   踏入玄关,管家先躬身迎接他回到老宅,随即双手呈上一封信笺。   “二少爷,您的信。”   “信?”   温形云接过来,一脸困惑。   这年头,除了复古爱好者,谁与人交流还会写信?终端一个投影申请过去,跟当面说话都没差别。   他翻动了一下信封,没找到寄件人和地址,仅有一句“温形云亲启”。   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故意的。   管家在旁边说明:   “是傍晚由一架无人机送来的,上边搭载了反监控装置,送完后自动坠毁,无法探明来路。经过检查,并没有在信中发现有害物质……情况蹊跷,您看?”   温形云蹙了下眉,琢磨出其中的不对味。   到底是谁,打算告诉他什么,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感觉不安好心。   他警惕之余又兴起些许好奇,更仔细地端详过信的表面,只见纸张细腻,折叠精巧,一枚乌色火漆印在封口,现出石蒜花的形状,莫名有几分不详。   小心拆开,抖落一张薄薄信纸,开头第一句映入眼帘的那刻,温形云瞳孔骤缩。   【想知道三年前的那场车祸里发生了什么吗?】   他呼吸急促,又下意识遮掩这细微的失态,匆匆合起信,朝管家点一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这件事不准和任何人提起。”   “是。”   ……   夜半三更,温子曳莫名其妙地惊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扶着额角喝了口水,只觉得似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心有余悸。   窗外雨水沙沙拍打着玻璃,吵得他一阵烦乱,其实想屏蔽掉这些噪音很容易,一个指令的事而已,可他更想采取其它办法聊以慰藉。   温子曳赤足下床,推开门,走到祁绚房间前。   这栋别墅都是以他的精神力为触发点运转的,开一扇门自然手到擒来。他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又悄无声息地摸上床。   刚躺上柔软的被褥,一双温热的手臂就伸过来,将他拦腰搂去。   温子曳一点反抗也没有,也不惊讶,闭上眼,往熟悉的怀抱里贴了贴。   祁绚抱紧突然缠上来的青年,大少爷开门时他就醒了,兽人五感敏锐,再蹑手蹑脚也不可能藏住,更别说温子曳根本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   “怎么了?”他问,伏在温子曳耳边,长长的发丝蹭过脸颊和脖颈。   直到这会儿,温子曳才慢慢安下神来,他困恹恹地,埋在祁绚肩头嘟嚷:“不知道,好像做噩梦了。”   “是担心二少爷吗?”   “也有……但也不止。”温子曳眉峰微微蹙起,“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安不下心。”   祁绚想了想:明天,除了二少爷的契约仪式,还有胡家的庭审。少爷觉得庭审会出问题?”   “那种场合不知道多少联邦的高层看着,能出什么问题?”   温子曳说着,自己也不明白,那种幽幽的直觉反复折腾他,让他很不安稳。   或许是积压太多事情了,他想,他还记得涅槃宫主与祁绚如出一辙的白发紫瞳,那张骨骼走势奇异相似的脸……祁治珩或者祁治吟,不管他是曾经结契事变主人公中的哪一位,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联邦系统库里收录着他们的影像,尽管全都打上了死人的标签。   但在“死而复生”这一概念已经提出的当下,现有的证据很容易指向他们。一旦被认出来,祁绚身份的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   到时候联邦会选择怎么做,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更何况,雀巢的人也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虎视眈眈,随时可能下手。   ……他患得患失的恶习似乎又犯了,在确定这只雪原狼不会主动离开他后,温子曳又担心起他被别人抢走。   唯有像这样紧紧攀附在对方旁边,他才能从繁杂的思绪中脱身,获得一星半点的慰藉。   祁绚抚摸着温子曳的后背,他听到和往常不同的心跳声,察觉到温子曳的不安。   他大约知道这些不安来自何方、来源于谁。   温子曳自己没有发现,他总喜欢将看重的人都庇护在麾下,承担起全部重量。比如温形云、比如余其承,再比如他。   可一个人的肩只有这么点宽,脊柱只能承载得起这么点重量,大少爷再怎么有能力,也不可能独自解决所有问题。   祁绚许久没有说话,听着温子曳清醒的呼吸声,心底酸软。   过了一会儿,他问:“少爷,你睡不着么?”   温子曳低声“嗯”了下,开始调整呼吸节奏,尽量让身体放松。   雨水在窗外汹涌,漆黑的房间里,祁绚忽然翻了个身。   他掐着温子曳的腰,轻而易举地把他抱到身上,以坚实的胸膛和腰腹支撑起他。   身下是起伏的、温暖的皮肤,腰上是有力的、修长的双臂,温子曳靠在祁绚的颈窝里,感到有一条毛茸茸的事物爬上他的小腿,亲昵地绕着他打转。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祁绚的尾巴。   “你怎么……释放态……”   温子曳想叫祁绚收回去,兽人维持这一形态需要分泌大量激素,将精神维持在高度亢奋的状态,长时间保持不会好受。   然而祁绚蹭了蹭他的脸,柔软的尖耳在眼前摆动,像是知道他无法拒绝。   “少爷,我给你唱首歌吧。”祁绚说,嗓音慵懒,带着轻柔的追忆,“以前我睡不着时,母妃常给我唱,很好听,我很快就能睡着了。”   他低低哼起调来,清润、和缓,淅淅沥沥的雨水覆盖在这悠长的歌声中,也仿佛徐徐而落。   温子曳听着听着,意识居然真的慢慢模糊。   陷入沉眠前,他感到好像有谁在他眉心怜爱地亲了一下。   “做个好梦,我的少爷。”   那人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别担心,我们还有时间。”   *   对胡家的庭审如期而至。   肃穆钟声中,审判长与评议团鱼贯入内,各自落座;另一边,以胡家家主为首的一干人及其契约兽们被枷锁困住手颈,在武装人员的押送下陆续登堂。   一道锤响落下,满室俱寂。   “开庭。”   “关于胡喜延等联邦官员私下置办灰色产业【长乐天】,以非法手段走私北星域兽人、与不良组织【涅槃宫】来往过密一案,依据《联邦核心法》规定,经联邦最高法理协会商议,现予以判决。”   审判长不紧不慢地一一宣读处置方案,威严的声音远远传开。   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胡喜延和胡家一众脸色灰败,不作任何挣扎。   悬浮在角落里的直播机器人转动着眼球,试图用最清晰的像素复刻出这鼎盛家族一朝沦落的罕见场面。   “……废除涉事人员全部职称,剥夺政治权利终生,分别量刑……”   “以上,可有异议?”   目光给到胡喜延,年逾二百的男人因养尊处优,看上去不过中年。   平时报道里意气风发的大人物,在近来收押的日子磋磨下凭空老了许多,眼角细纹在众多注视下一阵抽搐。   他像是蒙受了某种冤屈,又像不甘的讥嘲,喃喃道:“根据核心法规定?……哈,那种根本无法保护我的东西,结果却要给我、还有我的家族定罪?可笑至极!”   “请注意你的言辞。”审判长敲了一下锤子。   “你们什么都不懂。”   胡喜延环视全场,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化为一声冷笑。   “人类不过是一群脆弱、愚蠢的羔羊,唯有跟随我主,才能得到宽恕……”   他像一名虔诚的信徒,突然感情充沛地发表起即兴演说,以看透真理般的怜悯眼神看向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直播中的机器人,正在观看直播的各地观众。   “你们会得到报应的!惩罚很快就要降临了!”   吼完这句话,胡喜延神色冷酷地回望一眼身后的胡家子弟。   这一眼似是一个讯号,猛然间,他们也跟着麻木地喊道:   “惩罚很快就要降临了!”   “肃静!”审判长重重敲击好几下锤子,示意武装人员控制局面。   然而,不等施展任何手段,包括胡喜延在内的一干人忽然软塌塌地倒了下去;随之一并倒下的,是后方同样被押住的契约兽们。   滚地葫芦一样,噼里啪啦连串地躺了一片,邻近反应最快的人上前简单查看一番,神情凝重地高声报告:   “人类生命体征正常,但所有契约兽直接断气。初步推断为精神力衰竭,但衰竭原因不明,建议尽快送到专业机构进行检查!”   哗然四起,精神力衰竭,那比崩溃还要严重得多!   衰竭后,大脑会逐渐死亡,先变成傻子,只要一个月就会沦为植物人,最终失去生命。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半年,并且毫无治疗的可能性。   这种情况在医疗史上也极其罕见,眼下,胡家这群人却当众好端端地群体衰竭,配合他们先前的诡异作态,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审判长定了定神,正准备稳住局面,陡然发现有一个人还站着。   ——不,那不是人类。   是胡喜延的契约兽!   可胡喜延不是已经……审判长看了看地面脸色青白的男人,再看看那只安然无恙的兽人,觉得事情愈发不对劲起来。   “关闭直播!”她向旁边比手势。   遗憾的是,这个判断仍然晚了一步。   “嘿……联邦的猪猡们,你们好。”   兽人抬起脸,自如地对着镜头微笑,他缓缓扫过胡家人,像在看一堆尸体。   “送给你们的礼物还喜欢吗?不喜欢也没关系,这只是一个开头——”   “惩罚很快就要降临了。”他重复,“一场‘病症’即将席卷联邦……”   “砰”地一声,直播关闭,他的眉心被击穿。   兽人带着诡谲的笑容缓缓倒下,可那句诅咒般骇人听闻的台词,已通过星际发达的网络传遍千家万户。   联邦沸腾。 第94章 真的吗   【嚣张, 太嚣张了!】   【我的天,一下子死那么多人……可怕。】   【人没死,死的是契约兽,没听见吗?】   【精神力衰竭跟死了有什么差别?】   【话说那个胡喜延的契约兽怎么回事, 胡喜延都衰竭了, 他怎么没死?】   【有没有人解释一下原理啊, 到底是不是精神力衰竭?这种情况不是只有很特殊的环境才能导致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倒了?】   【恐怖组织的把戏呗, 估计是集体服毒了, 新型禁药之类的。】   【没想到胡家跟反动派有联系, 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雀巢,我就说背后肯定有人,估计姓胡的跑不了,上头肯定还有,建议严查!】   【他说的那个“病”指什么?快要降临又是什么意思?】   【细菌感染、生化武器、小规模投毒……老一套了, 除了这些还能整出什么新活来?我倒想见识见识。】   【……】   星网上相关的讨论纷纷扬扬,真正当回事的却没几个。大多在嘲讽放话者的不自量力, 或将矛头转向上层的腐败问题。   温子曳关闭终端,靠在沙发里沉吟不语。   民众对联邦有信心, 这是好事,作为现今唯一一个独立、稳定的星际人类政权,建立多年来,联邦自然拥有可观的风险消化能力。   传统袭击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损失, 但各大研究所和治安团队也不是吃素的,一旦发生变故, 就会以难以想象的高效率运转起来。   温子曳只担心一语成谶——   那帮家伙口中所谓的“惩罚”,再联系庭审上发生的事情,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普通手段。   来自涅槃宫, 更准确来说,来自【雀巢】的报复,究竟会是什么?   精神力衰竭……还有违背契约的兽人。   灵光一闪而逝,他揉了揉眉心,脑海里,迄今为止遇见的所有【敌人】一字排开。   从最早时候的望川狼,不,还要更早。   三年前雀巢的围剿里,他就曾和对方正面遭遇过,只是昏迷时若无所察,精神力差一点被完全摧毁又造成了部分记忆的丧失。   接着是京九、涅槃宫主,最后是审判庭上挑衅全联邦的这一位。   他们没来由的恶意与傲慢、诡异到超乎常识的能力,还有对血肉狂热的渴望……一切表现梳理在一起,竟有了一点重叠。   温子曳睁开眼,缓缓在晶屏上敲出三个字。   精神力。   蓝行曾说过他的推测,这些人很可能是通过进食兽人血肉来汲取精神力,从而转化为某种特殊能量,造成细胞的快速分裂分化,以至于瞧起来近乎于“不死”。   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能无视精神力单独施展的威能,却会被契约共振后催动的武装所伤。   【雀巢】依赖精神力。   他得出这一结论。   那么,所谓“即将席卷联邦的病症”,大概率已经出现了——精神力衰竭症。   眸光冷醒,温子曳扶了扶眼镜,果然,这群家伙一如既往的喜欢装神弄鬼。   什么“我主降罚”……故弄玄虚、煞有其事的,无非只是通过神神叨叨的粉饰来歪曲不想被发觉的真相罢了。   他思索片刻,打开联络名单,从中找出温形云,向对面发了一条消息:   【让家里精神力领域的专家去审理庭了解一下胡家人精神力衰竭的问题,有备无患。】   提醒送出,却如石落深井,久久没有回音。   *   相隔一墙,祁绚正躺在床上,借助星网的深度模式进行体术训练。   与涅槃宫主一战后,他发觉自己的战斗体系有很大疏漏:过度重视自保,而忽略了对身边人的照顾。   作为契约兽,祁绚已经两次令温子曳陷入生死危机了。独行太久而刻入骨髓的习性,现在反而成为了弊端。   以后,他们势必会继续对上雀巢的人,温子曳的作用不可或缺,祁绚不希望上回的事态再次重演。   他必须学习联邦契约兽维护主人、协同作战的方法。   向标准体系下的优等生蓝行讨教后,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教导他。   两人约好时间,每天通过星网的虚拟空间进行指导训练,几天下来已经有模有样。   “……你的身体强度真是怪物。”   不知第多少次感叹,蓝行甩了甩发麻的手腕,在训练表的新一项后划了个勾。   知道温子曳早就突破S级大关后,祁绚的真实身份也并不难猜。   玉脊雪原狼,直到今天,他想起来仍有些不可置信。   但这些日子里,白发青年变态的能力一次次刷新了他对兽人的认识,蓝行不得不承认,三大王族名不虚传。   “你学的很快,超乎预料,我想,教案需要进一步的调整。”   他低头写写画画,忽然抬起眼,笔头指了指祁绚的脖颈,项圈上青光有规律地一闪一闪,“有人找你,是紧急联络。”   祁绚打开主页查看联络人,略略困惑。   温形云?   他不是在准备契约仪式,是有什么急事吗?   他走到一边接通联络,由于在登陆状态,二少爷的形象径直出现在眼前。   他的样子十分憔悴,脸色苍白,瞳孔在看见祁绚的那一刻剧烈收缩。   “祁绚……”温形云问,“哥哥在你身边吗?”   “少爷不在。”祁绚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嗓音在颤抖,“不过我随时可以去叫他。”   “不用。”温形云似乎松了口气,摇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找他?   祁绚感到不对,眸光微沉:“二少爷,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有件事想和你确认一下。”   这次,温形云停顿的时间有些漫长,在强烈的犹豫中,他难以启齿一般咬了咬牙,字眼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妈妈……我的母亲,她对哥哥……我是说,她其实是故意对哥哥那么好的,为了博取他的信任,为我铺路,是吗?”   “三年前,他们一起离家,是因为妈妈要对哥哥下手……结果却正好遇上了雀巢行动,弄巧成拙……是吗?”   “哥哥放弃继承人的身份,不肯回家,也根本不是因为那些谣言……而是因为他知道了真相,他恨妈妈骗他,所以无法面对我……是吗?”   他反复地咀嚼“是吗”,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祁绚,试图从那张表情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否定。   或者说,哪怕,哪怕祁绚迷茫地说一句“不知道”,他也能说服自己:   这么荒谬的事情,怎么可能呢?他的妈妈和哥哥有多好、多像真正的母子,他亲眼所见,那怎么会是假的呢?   可他心底总不断地浮现出缕缕阴霾,似灰色的雾气一直缠绕着他,从他看完那封信开始,他就不受控制地想起从前。   想起苏枝偶尔望向他和哥哥时古怪的眼神,想起她对他严格过分的要求,想起她强行拿他跟温子曳比较,一步都不允许他落后……   “……”   祁绚的沉默让时间无限拉长,温形云终于无法忍受,他失去了这段时间逐渐培养出的不动声色,大叫道:   “是吗?是就告诉我!我有权力知道一切的真相,我不需要任何人打着‘为我好’名义的隐瞒!”   “……拜托……”   他捂住脸,无助地喃喃,“我没办法去找哥哥对峙,祁绚,我知道哥哥对你不一样,你一定知道什么……我们之前约好了当同盟吧?你应该告诉我,你得帮我……”   祁绚凝视着温形云痛苦的模样,微微失神。   他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这样猝不及防。   他该告诉他真相吗?   这位刚从孩子心态成长起来的二少爷,真的能撑住吗?   良久,祁绚才说:“温形云,现实不是童话故事。”   温形云浑身一震,茫然抬头看他。   “嗯……是……我知道……”   他嘴唇哆嗦,随即苦笑起来,“但是,小孩子才需要童话故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似乎已经从祁绚的反应中获得预感,温形云的面孔愈发惨淡。   但他并不退缩,好像一定要撞到南墙、听到有人亲口承认那血淋淋的真相才肯善罢甘休一样,固执地瞪大猫眼,盯着祁绚。   他的表现令祁绚打消了心底的犹疑。   也是时候了,祁绚跟自己说,如果温形云不知道这件事,温子曳的心结也永远不可能打开,他们需要冲突,以达到和解……或是分崩离析。   他不确定这一选择是否正确,但祁绚决定尊重温形云本人的想法:   “……好,如果你坚持的话。”   他以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温形云,企图让对方维持理智,“虽然你哥哥不希望你知道这一切,但我可以告诉你。二少爷,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的,不过,的确与事实无异。”   “——都是真的。”   这句话彻底斩碎了温形云心底的侥幸。   他呆愣半晌,直到泪水淌过唇畔,尝到些许咸涩滋味。   模糊的视野里映出祁绚歉然而坚定的神情,温形云如梦初醒般,匆匆抹了一把脸。   “你还好吗?”祁绚皱着眉问,温形云比他想象中要平静。   “……好暂时是不可能的。”   温形云摇头,“不过,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如你所说,我们毕竟是同盟。”祁绚的嗓音略略抽紧。   温形云听出他的愧疚,勉强笑了笑:“你这人真是……放心,我一时间是很难接受,可……我总要接受的。”   “在那之前——”   他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凄厉。   温形云想起那封信的后半段,既然前面是真的,这么说来……“我有些事情还得确认一下,先失陪了。哦对,今天的事先别告诉哥哥,等我联系,再见。”   说完,他不等祁绚答应,径直下了线。 第95章 异常性   温形云的事, 到底要不要告诉温子曳?   祁绚只犹豫到看见温子曳的那一刻,青年蹙着眉头,蜷缩在沙发里不知在想什么。   侧过头来,那双漆黑眸子骤然亮了一亮, 温子曳下意识伸出手来, 拽住走近的祁绚衣角。   他仰起脸:“形云好像出事了。”   顿了顿, 温子曳又查看一遍终端, 语气更加笃定, “他从来没有这么久不回我消息过, 现在这个点也不是工作时间。”   祁绚半揽住他的肩,以防大少爷从沙发上跌下来。闻言,他微微迟疑,绕了个圈在温子曳身旁坐下,说:   “二少爷的话, 刚刚来找过我。”   “找你?”   温子曳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   温形云不回他消息,反而去找祁绚做什么?   “少爷, ”祁绚低声,“他知道了。”   知道, 知道什么?   温子曳第一时间都没敢往那处地方想,但祁绚直直盯着他,以一种柔和、宽慰、却不容逃避的眼神,剔透的瞳仁宛如蒙了层雾。   在这无声的注视下, 温子曳心底一点一点沉重起来,默然片刻, 才说:“怎么回事?”   “他突然找到我,想要确认当年的事情,说出的情况与事实一般无二。”祁绚歉疚道, “我很抱歉,少爷,那个时候我无法征求你的意见。”   “……你告诉他了?”   “我做不到继续骗他。”祁绚说,“二少爷有权力知道真相。”   温子曳垂目不语。   他和祁绚的想法不一样,他从没打算过让温形云知晓这些。   苏家曾如何算计他,苏枝曾如何虚情假意地待他、伤害他,他都可以慢慢说服自己不去计较,重新和温形云维系良好的兄弟关系。   可一旦温形云知道,一个人的问题变成两个人的问题,就会成几何倍地复杂起来。   温形云将怎么看他?还会和以前一样心无芥蒂吗?   他呢?他又要怎么面对这位弟弟?   “你可以骗他的……为什么不?”   心底一片混乱,温子曳低下头喃喃自语,“形云很好骗,他绝不希望承认这件事,你随便说点什么他都会相信……”   祁绚安静地听着,温子曳将他的衣角越攥越紧,大少爷愿意在他眼前放下伪装的平静,露出难堪的软弱来,这很难得,因此他很有耐心。   他抬手抚摸温子曳的后颈,就像舔舐一头受伤幼兽的毛皮,轻声问:“那真的好吗?”   不论温形云从哪里得知了这些,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即使他能编出天衣无缝的谎话骗过对方,也不可能瞒一辈子,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到时候,温形云要同时面对来自母亲和哥哥——两个最为亲近之人的欺骗,他又该如何自处?   “在你看来,这或许是善意的谎言、不知该怎么办的拖延和逃避;但在他眼里算什么?”   when的事情里,温子曳也这样骗过他。   祁绚对此很有发言权,直到现在他还能回想起撞破真相时的愤怒和失望。   那无关乎事情本身,而是他一下子明白了温子曳背后的态度。   “——不信任。”   祁绚说,“我觉得,这才是破坏一段关系的根基。”   温子曳怔怔地,妄图辩解,却无话可说。   他困惑难安,不解至极:明明自己已经尽可能小心地避免去伤害对方,可为什么好像反而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是我做错了吗?”他问,脸颊笼罩在阴影里,显得十分苍白。   祁绚摇了摇头。   “你是受害者,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说得坚定而郑重,声调压沉,“错的是苏家、是苏枝、是造就了如今局面的那群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应该考虑的是去不去原谅,而不是有没有做错事。少爷,不要苛责你自己。”   “二少爷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明白是非好歹……你不要太小看他。”   温子曳看到他眼底好像燃了一团火,灼灼地烧着,充满冰冷与怒意。   这回温子曳不会判断错误,他很清楚祁绚是在替他生气。   为他曾经遭受的所有委屈,他难以启齿、难以释怀的那段过往。   他突然就平静下来。   “所以……形云说了什么?”   “他让我先别告诉你,看上去需要一点时间冷静。”   “但你还是告诉我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能瞒着你。”祁绚亲了亲温子曳的手腕,目中流露出一抹狡黠,“再说,我又没答应他。”   温子曳只觉手腕发痒,心口的沉重随着这个玩笑缓缓褪去。   “好吧。”他长长叹了口气,靠着祁绚发呆,片刻,不确定地问,“你觉得等他冷静完,我们会怎么样?”   “要我说的话,你们该好好谈一谈。”祁绚说,“然后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   温子曳咀嚼这四个字,真是过于美好的幻想。   不过,也许是被祁绚的乐观影响了,他竟也开始觉得那并非不可能的事。   “我还有一个问题。”   祁绚瞥了眼温子曳恢复寻常的神情,跟着凝重起来:“我想,我们大概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温子曳屈指敲了敲沙发扶手:   “这件事情,我确定没有第三方知道。苏家做贼心虚,还要仰仗形云和温家的关系,不太可能自绝后路。到底是谁告诉的他?”   在形云的契约仪式之前披露出来,又安的哪门子心?   是单纯不希望温形云契约成功、以期败坏温家的名声,还是另有图谋?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联系雀巢的动作,温子曳总有种风雨欲来的错觉。   等等。   “雀巢……”   温子曳眯起眼,怎么把它忘了。   三年前的“车祸”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他和苏枝,不是没有人知道。   作为中途介入、伏击他的一方,温子曳不知道星舰下的那一幕,对方究竟目睹了多少。   更何况,涅槃宫主想报复联邦是不假,但他难道会轻飘飘地放过他们这群罪魁祸首吗?   “不行。”深思熟虑过后,温子曳有了决断,“契约仪式不能办,我们得去苏家一趟。”   祁绚点头,正打算安排行程,脖颈上的终端忽而响了一声。   通讯界面强制弹出,温文儒雅的男人在投影中不动声色地望着沙发里依偎的两人。   他微笑道:“午安,子曳,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   温子曳的后脊顿时绷紧了,他不由自主地挺腰坐直,唇边露出如出一辙的微笑。   “很遗憾,动用特权强行开启终端联络侵害了公民的隐私权。”他扶好眼镜,客客气气地说,“三秒内还不登出的话,哪怕你是我基因上的生父,我也不得不检举你,第二星域的议长阁下。”   温乘庭双手交叉,支在下巴颌上,听见来自儿子的威胁,神情依旧没有一丝变化。   “根据联邦核心法,联邦的安危凌驾于公民权益之上。我只是依法行事,你的检举恐怕毫无意义。”   “联邦的安危?”   温子曳对上他仿佛看透一切的视线,脸色微冷,“我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被扣上这样一个罪名,能否请您解释一下呢?”   “子曳,有些话直说出口就藏不住了。”   温乘庭摇头,“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   听到这儿,温子曳终于忍无可忍。   他就像一头领域被侵犯的狮子,浑身的鬃毛高高炸起:   “这个家里只有我和我的东西!议长阁下,但凡你还有一点羞耻心,就知道不该越过主人私自联系他的契约兽!”   “你在生气?”   温乘庭一瞬没有掩饰住讶异,他若有所思,又仿佛怀念,“从六岁以后,你就没有当面和我闹过脾气了。真罕见。”他接着看向祁绚,“看来,子曳不是一般地喜欢你。”   “……”   祁绚冷冷看回去,他能感觉到温子曳非常愤怒,这种愤怒里甚至掺杂了一丝惶恐。   对温子曳这位管生不管养的父亲,他从来没多少好感,不屑于理会。   但让他的少爷这样不安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你是来找我的,有话就请直说。”   祁绚嗓音寡淡,他低首一一捋过温子曳的后颈、脊背,无视温乘庭的目光,自顾自安抚着温子曳的情绪,眼皮都不抬一下,“少爷喜不喜欢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是他的父亲。”   “我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祁绚说,尖锐的指甲划上颈环,“你还有十秒钟的时间可以用来解释,不然,我觉得少爷很乐意给我重新换一个终端。”   “……他连标记环都没舍得给你带?”   温乘庭的吃惊取悦了温子曳,他发出一记冷笑,炫耀似的:“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来维系感情。”   “你还有五秒。”他瞥了眼时间,“我听着呢,父亲。”   温乘庭沉默片刻,深沉地凝视祁绚。   “我或许小看你了。”温乘庭说,“来温家一趟吧,我想见见你,来自北星域的客人。”   “单独地。”他强调。   联络就此切断,光影粒子零落飘散,没有给予任何拒绝的机会。   “不用理他。”   几乎人刚走,温子曳就不快地掰过祁绚的脸,让白发青年看着自己。   他也强调:“温乘庭管不了我,不论他猜到了什么,只要我还顶着‘温’的姓氏,他就不可能做出任何真正不利于我的事。在他心里,没有事物会比家族更重要。”   祁绚眨了眨眼睛,这对父子的关系可真微妙。   说关系好吧,冷漠得像是仇敌;说关系差吧,又默契得知根知底。   他想了想,问:“少爷觉得,他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了?”   “十之八九。”   温子曳从不觉得温乘庭会被蒙蔽太久,单单是祁绚的名字,就足够对方抓住线索。   祁绚说:“那我倒也想会会他。”   “你跟温乘庭有什么好聊的?”温子曳很不高兴,“现在你该陪我去苏家,而不是和那家伙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毫无意义吗……我不觉得。”   最近可谓百依百顺的祁绚,在这件事上出乎意料地坚持,“少爷,我要去。”   温子曳抿唇瞪着他,祁绚不闪不避地由他瞪着,却没有半点服从的意思。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以温子曳的妥协终结。   “随便你。”   温子曳扫开祁绚的手,站起身,只留一个背影。   他暗暗懊恼,这只雪原狼越来越不听话了,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温子曳并不打算当独断专横的主人,但这样下去是不是也不太对劲?   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他的腰就被从后边搂住了。   兽人稍高的体温靠过来,粘腻在背上,温子曳感到耳根一阵湿润,随即,咫尺近处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黏糊声音。   “别生气。”   祁绚柔和地说,“我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他,很快回来。”   温子曳挣扎两下,没能挣开。   他于是放弃抵抗,放任心底别扭的情绪蔓延开来,低低哼了声:“我可不会等你。”   “没关系,”祁绚笑了笑,“那我在家等你。”   他的嗓子里宛如掺了蜜糖,将温子曳哄得晕头转向。   大少爷最终还是选择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容许了契约兽的缺席和暂离。   *   “契约仪式不办了?”   苏家,会客厅,男人暴跳如雷。   他瞪着眼前容色不改的青年,恨不得往那张挂着温家人标志性微笑的脸上招呼一拳。   深呼吸好几回,苏望才堪堪冷静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形云,这可不是儿戏。媒体那边我都联系好了,势头也造完了,你现在说不去,舅舅的脸往哪儿搁?”   温形云喝了口茶,不咸不淡道:“临时有事,相信大家都能理解。”   “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契约更重要?”苏望嗤之以鼻。   他自诩耐心地拿出长辈姿态,循循善诱:“不是舅舅不肯答应你,不办也得给个说法吧。这好端端的,突然是怎么了?”   想到什么,男人的脸色猛地一阴,冷哼道:“是不是从大少爷那儿听了什么闲话?我早说过——”   “砰”!   “住嘴!”   厉声疾喝,茶杯重重砸向桌面。   水洒得到处都是,温形云胸口剧烈起伏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舅舅,不明白对方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你也好意思提我哥……提他?”   温形云有意地避开那个称呼,气得白净脸颊一片通红。   他定定神,在苏望震惊的表情中找回理智,寒声道:   “我今天过来就是想问问你,还有外公,不,苏启龙先生,有关妈妈当年的事情。”   “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别说什么契约仪式……”   温形云咬牙切齿,他真的受够了。   “这温家继承人,谁爱当谁当,别指望我来!” 第96章 生疑窦   温形云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一天。   天气很晴朗, 风有些大,苏枝登上星舰之前还伸手扶了一下帽子,长裙在阶梯前招摇。   她回头看了前来送行的温形云一眼,一种莫名的预感, 令温形云心口悸动。   他情不自禁地跟过去, 说:“妈妈, 也带我去吧?我也很久没见过外公舅舅他们了。”   “不。”   苏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她板起脸, 带着温形云所熟悉的威严。   “形云, 上周测试,你的成绩不够理想。”她说,“之前就不该听你哥哥的话,带你一起出门玩,心都玩散了。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到跟他一样好?没有时间了, 你得呆在家里补习。”   温形云立即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提。   他其实还想争辩:期中他已经拿到全年级的第一名了, 而期末还远。哥哥也说需要劳逸结合,哪里没有时间了?   但一撞到苏枝的眼神, 他就像犯了错的小鹌鹑,乖乖缩回巢里——尽管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温形云心情有点沮丧时,突然感到头上落下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发顶, 又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   抬头,迎着苏枝充满期盼、略带迷离的神色, 他惊讶之余,心底也和软了,小声叫道:   “妈妈……”   “乖, 我的宝贝。”   苏枝罕见地温柔下来,对他说,“就要结束了,妈妈很快回来。”   温形云颇为不知所措,还有点奇怪,愣了半晌才乖乖“嗯”了声,退回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温子曳已经在星舰里边等着了,由于是不在公务计划内的私人行程,他没有带多少人,零星几个,就连身为预备契约兽的宿翡也没跟来,说是有其他事。   青年穿着并不算特别正式的服装,偏休闲,挥手朝温形云打招呼时,举止一以贯之的优雅。   苏枝忙于提裙子、扶帽子,一不留神脚下就有点踉跄;温子曳见状露出稍稍无奈的神色,探出半边身子,一只手绅士地虚护住她的脑袋,另一只伸到苏枝面前,供她扶稳。   温形云听见他责怪般地说:“苏阿姨这么不小心。”   苏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有你看着呢,出不了事。”   温形云在底下怔怔望着,只见他们像亲生母子一样亲密无间地说话、并肩坐进后座,心中一阵失落。   苏枝对他鲜少的和颜悦色,却是温子曳司空见惯的温情。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这是为什么?他想不通,明明以前,很小的时候,妈妈也无微不至地关照着他。   她经常叫他“宝贝”,抱着他说“妈妈爱你”,告诉他“想要什么,只要你高兴,妈妈都给你”……似乎天底下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事情。   也许是现在的自己没有达到期望吧。   温形云想,等哪一天他像哥哥一样优秀,妈妈是不是就会变回以前那副样子?   他摸了摸头顶,忽然充满无限的动力,便没有久呆,回到家里温习落下的课程了。   他满心要得到母亲的认可、哥哥的夸赞,丝毫没注意到苏枝口中的“没有时间”、“要结束了”有多意味深长。   更不会想到,最终,那艘星舰里回来的只有一个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温子曳。   ……   温形云死死瞪着眼前的男人,胸口剧烈起伏。   燎原大火自他的心底迸发,从收到那封信起,他的世界就仿佛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去找祁绚确认,不过是自我保护般希冀着一个不可能的结局,妄图逃避真相的重压,事实如何,卓越的记忆力已将过去的种种不对劲前后串起,他早就有了答案。   而现在,眼前,舅舅心虚的表情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温形云终于找到地方,可以尽情宣泄他的愤怒与委屈。   为什么?凭什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他整个人看上去冷静极了,唯独大脑一片嗡嗡作响,他一直以为温子曳突然离开是因为无法接受苏枝的死亡,因为外边那些兄弟阋墙的谣言,因为愧于面对他。   但其实呢?   【苏枝欺骗了他。】   无微不至的关心只是一场骗局。   【博取信任,再找机会除掉他。】   言笑晏晏的温柔只是为了将人推向深渊。   【她不会撒谎,所以她选择让自己成为谎言本身。】   要怎么瞒过敏锐多疑、洞察人心的温子曳?   【她把“他”当成了“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变了?   温形云有些记不清了,那很久远,久远到他还没见过温子曳,还未被对方的风采折服。   他频繁地听苏枝提起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面对愈发繁重的课业心生厌烦,撒娇耍赖,却一天比一天不管用。   有一次,他闹得苏枝也心疼起来。她便把他抱在怀里安慰:   “形云,乖,现在多辛苦一点,以后就好了。”   他不服气地问以后是什么时候,苏枝微微恍神,随即眼中浮现出一抹坚定——那种色彩甚至让年岁尚小的他感到震撼。   苏枝说:“等你有足够的【权力】……等你获得【自由】。”   温形云困惑,权力?自由?跟他现在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除了学习,其它时候他都很自由。他下意识忽略了后者,针对前者提问:“什么叫权力?它有什么用?”   苏枝被他问得笑起来,摸着他的脑袋。   “那是全宇宙最有用的东西了,只要有它,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我要怎么得到它?”温形云懵懵懂懂,“认真学习就好了吗?”   苏枝望了他一会儿,摇摇头,嘴里呢喃着:“没关系……没关系。你会有的,我的宝贝,我的形云。”   会有的,嗯,他确实有了。   温形云几乎笑出声来,笑容无尽讽刺。   他现在是温家继承人,未来会掌握联邦顶尖的家族,成为一大星域的议长,说不定还有机会当上首长——   但他付出了什么代价啊?   他最亲爱的妈妈为此不再爱他,改去诓骗大少爷,筹谋、演戏、连自己都不顾惜,最终还阴差阳错地丢了命!   而他最敬慕的哥哥呢,无辜卷进局里,全然不晓这是场针对他的算计,一点一点放下心防、付出感情,回过头来被骗得人财两失!   他珍视的家人反目成仇,他怀念的家庭从最初就子虚乌有,而他居然还想着回到过去,他居然宽宏大量地表示自己不介意,他居然还努力往温子曳面前凑,以一个几乎是受害者的姿态,试图宽慰、谅解真正的受害者?   太荒谬、太离谱、太可笑了!   那场“车祸”带走了他的妈妈的性命,也给他的哥哥造成了同样致命的重创,而他呢?   他一无所知、舒舒服服地得到了一切!   很难言说这是什么感觉,既气愤、又羞愧,既自责、又委屈……乱麻般地一股脑充斥在胸口,温形云狠狠在桌上锤了一拳,水花四溅,映出他狰狞的脸。   他想到信中的后半段,寄信者循循善诱地告诉他、引导他:【知道你的妈妈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吗?】   【去找你的好外公、你的好舅舅……找他们问个清楚。】   【苏枝,只是他们手里的“牌”罢了。】   “这是怎么回事?发什么脾气?”   会客厅门口,一道沉稳声音响起。   精神矍铄、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走进来,皱眉盯着温形云,教训道:“已经是温家的继承人了,还这么不成体统,你父亲怎么教你的?”   温形云冷笑,没有任何起身相迎的意思,他现在有无数的情绪迫切需要宣泄,苏家就是最好的对象。   “爸,是这么回事儿……”   见到来人,苏望如蒙大赦,走到父亲苏启龙身边耳语几句。   苏启龙的脸色微微变化,为苏枝当年的事要个交代?   有关苏枝还能有哪件事……他这个哪里都普普通通的女儿,一辈子最大的两个成就,一是攀上了温乘庭,将苏家绑上温家的船;二是骗过了温子曳,把温形云捧到继承人的位置上。   现在来质问,为的肯定不是前者,那就是后者了。   他便放缓神情,也不拿乔了,和蔼道:“形云啊,你还小,很多事不懂。是不是在外边听说了什么?傻孩子,我们才是一家人,有什么误会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什么误会?”温形云说,“没有误会。”   他站起身,借着身高俯瞰这两个,扬起下巴:“既然人都来了,我就不聊废话了。当年,是不是你们让妈妈去设计温子曳的?”   他的不客气让苏启龙脸上一僵,听完话,也清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索性不再装糊涂,哼道:“是又怎么样?要不是我们,你以为你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现在得了好处,倒是会吃里扒外、学那白眼狼欺负家里人了!”   “你以为我想要这所谓的好处?”温形云怒极反笑,“行,既然这样,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要总行了吧?”   他转身就走,后边苏望先急了。   温形云不当温家继承人,他们还怎么借势?苏家好不容易才爬上来,近来春风得意,好日子还没过多久呢,可不能丢了这条线!   他向父亲使了个眼色,拉住温形云安抚道:“哎呀,你外公也是一时气得胡言乱语,你先回来,一切好说……”   “你就让他走。”   苏启龙道,“他既然想辜负他妈的命,就随他去,权当苏家从来没这两个人!”   “什么叫辜负妈妈的命?”   温形云豁然转头,眼神凄厉,“都是你们指使的!你们逼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的错,妈妈她也是迫不得已!”   “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原来也是道听途说。”苏启龙不慌不忙地坐下来,“你以为这个计划是我们想的?”   “错。”   他吐出一个字,打碎了温形云推卸来的责任,和他的最后一点幻想。   “是小枝……你妈妈主动提出来的。我们只是帮忙完善、给出了一点建议而已。”   苏启龙说,他深深望着温形云,“她可都是为了你。”   “你要是觉得生气,认为这不是你想要的,大可去她坟前大喊大叫、向她的墓碑泼茶、质问她为什么……而不是在苏家乱发脾气。”   温形云僵住了,无法反驳,他感觉不到苏启龙在说谎。   甚至,他其实预感到苏枝并不无辜,他只是一意孤行地想将她从泥潭中拽出来。   “你……”温子曳艰难地蠕动嘴唇,近似气音,“骗人……”   “骗人?我拿这个骗你有什么意义?”   苏启龙笑了,“小枝会认识温乘庭,和他结婚,完全是她自己的行为,我们可没那个实力安排。后面她都成为温夫人了,更管不到她。”   “她是我最骄傲的女儿。”   他走到温形云身后,手掌亲切地搭上青年的肩,喟叹,“小枝的死……完全是个意外,我也很难过。但是形云,你有没有想过——”   他眼中精光一闪,“她是不是本不该死的?”   “你什么意思?!”   温形云挥开他的手,后退两步,瞪大眼睛。   “小小的推测而已,毕竟逃出来的星舰里明明有两个人,却只有温大少爷活了下来。”苏启龙慈祥一笑,“而你现在又怒气冲冲地前来质问……这件事除了我们,又有谁会知道?答案可想而知了不是吗?”   温形云不可思议:“你在说什么?你觉得是我哥——”   “那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苏启龙问。   温形云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他愤怒得脸色涨红,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他确实想不到,还有谁会知道这些事。   还神神秘秘,像是怕暴露身份那样,用非惯用手写了一封歪歪扭扭的信,把前因后果明晰地与他讲清……   不不,这不可能!   哥哥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他明明才是受到伤害的那一方!   苏启龙的声音幽幽传来:   “形云,明天就是你的契约仪式,关乎你人生的一桩大事……这时候告诉你,分明是想影响你的意志,不希望你能顺利契约,当众丢面子。”   “这么一来,受益者是谁,还用说吗?”   “你胡说!”温形云厉声,“哥哥才不会这么做!他要想要这个位置,自己早就拿去了!”   “天真。”苏启龙冷笑,“他哪是自愿给你?只不过那时候他精神力受损,不得已而为之,让你暂顶避一避风头。现在看你做的越来越有模有样,就开始慌了……”   他心中认定是温子曳在搞鬼,讲得万分笃定、煞有其事:“你仔细想想,最近,他是不是有什么和之前不一样的举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形云一下子联想到温子曳忽然和缓的态度,整个人都迷茫了。   苏启龙观他神色,瞧出来问题,当即胸有成竹:“早说过,形云啊,我们才是一家人,外公怎么会害你?”   “假的……”温形云额上冷汗直冒,挣扎般呢喃,“这不可能……哥哥他根本不想要……”   他说过那么多次,又是祈求、又是耍赖,都没能成功把对方请回来。   就算这次态度松动了,有关这件事,温子曳仍然泾渭分明——他宁愿费心费力地教导他,也不肯回去,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怎么能、怎么可以怀疑……   就在这时,一旁的苏望忽而冷不丁说了句:   “万一他想报复呢?”   温形云一个激灵,冷水从头泼到脚,通体生寒。   报复……   他默默念叨这个词,恐慌在四肢百骸中流窜爆发。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去想的问题摆明在眼前——   温子曳到底怎么想他呢?   他曾和苏枝那样亲近,当他得知从头到尾都是骗局时,他不会感到愤怒吗?他不会心寒吗?他真的……真的对祸端根源的自己,没有一丁点意见吗?   他避而不见,自己却硬往前凑……   温子曳看见他自以为是的样子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温形云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但苏枝和温子曳的脸交替着在他眼前闪烁,让他越来越混乱,他反驳不了一句话,痛苦得简直难以呼吸。   苏启龙本打算乘胜追击地再说点什么,好让温形云彻底站边,然而,管家突然出现在门口,小声禀报道:   “家主,温少来访。”   “谁?”苏望怀疑耳朵出了问题,温形云则一个哆嗦。   “温少……温大少,温子曳。”   “他过来做什么?”   苏望不解,他儿子之前在温形云的生日宴上被坑得出了个洋相,他还没忘呢。   苏家跟温大少从来不对付,人尽皆知,好端端的,温子曳过来做什么?   苏启龙寻思片刻,瞥了温形云一眼:“估计是为了你契约仪式的事,那家伙心眼可多着呢。”   温形云想到终端的未接消息,张了张嘴:“……”他想说可能是来接我的,却没有勇气开口。   他已经毫无自信了。   “叫他进来吧。”苏启龙说,“形云,你到那边屏风后边站着,今天外公就让你瞧瞧,你这位好哥哥的真面目。”   温形云僵立不动,像个木头娃娃,被苏望连拉带扯地拽了过去。   温子曳被迎进会客厅时,苏启龙正沏好茶水,坐在椅子上悠哉悠哉地品着。   见到他,皮笑肉不笑地“哟”了声:“温大少,好久不见,真是稀客。今天怎么想起来到这边来?”   敏锐地觉察到气氛有些古怪,温子曳不动声色扫视一圈,也懒得和这只老狐狸废话掰扯,径直道:   “明天形云的契约仪式,必须取消。”   “咚”——!   会客室的屏风后,陡然传来一记巨响,像什么被踢翻了。   温子曳眯起眼,凌厉地朝那边望去。   “苏家主……看来还有别的客人?” 第97章 坦白局   温子曳的目光在屏风上巡游。   “既然都是客人, 藏着掖着做什么?”倏尔,他低头轻轻一笑,“不妨出来,认识一下。”   屏风后, 温形云怔然站立, 只觉那道视线已经刺穿了屏风, 也刺穿了自己, 无所遁形。   他的脑海里萦绕着温子曳刚刚说的话, 努力在混乱的汪洋中挣扎出一丝用来分辨是非的理性。   取消契约仪式……   为什么?哥哥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像舅舅和外公说的那样, 哥哥…恨着他,想要报复他?所以表面待他亲切,其实在暗中设计?   不,那不可能……   温形云茫然失措,大脑仿佛要爆炸一般, 他不肯承认,却又无法否认——说到底,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在得知妈妈的所作所为后, 温子曳还能对他毫无芥蒂!   他是苏枝的亲生孩子,是苏枝真正爱着的人,是她做出一切选择的缘由,是罪魁祸首!   哥哥到底怎么看待他呢?会觉得他是无辜的吗?   或许吧, 但有时候,这种无辜显得更可恶。   要是被哥哥发现他在苏家……他故意躲起来……   温形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嗒, 嗒”……   指关节敲击桌面的清脆声响仿佛倒计时,让温形云的心脏随之一点一滴悬起。   就在他无法忍受这种煎熬,打算破罐子破摔走出去时,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   “客人?温少难道指的是我?”   苏望大步从屏风后踏出,抱歉地笑笑,“刚刚我跟父亲在这边谈近期营收的事,温少突然拜访,只好让我一个人留着整理账目。不小心碰到桌角,打扰你们了,别见怪。”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苏启龙身边坐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涉及一家的产业营收、文件机密,温子曳也不好要求过去看看。   “这么说是我打扰了二位才是。”   再度瞥了眼屏风,温子曳没有追究。   苏望笑呵呵地:“没什么,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我们言归正传,听温少刚刚的意思,似乎对明天的契约仪式有点想法?”   他唱着红脸,年事略高的苏启龙则扮着黑脸,哼了一记,脸色不虞:   “知道这个仪式筹办了多久吗,岂能说取消就取消?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   “不好意思。”   温子曳微扬下巴,微笑着,“我不是来和你们商议的,而是通知。”   “温家那边我会打招呼,还请苏家也做好声明,别让两边闹得难看。”   大少爷的作派在这一刻展露无疑,居高临下的吩咐,好似对面不是联邦掌握重权的高干,而是可随意捏扁搓圆的橡皮泥。   “你!”   苏启龙气着了,颤巍巍地指着他,“这可是形云的人生大事!他好歹也是你弟弟,你这么做,让他如何自处?温子曳,你果然从来就没盼他好过!”   见他太激动,苏望赶忙凑来为他顺气。   “爸,你消消火。”他转头看向温子曳,也没先前的好声好气了,怒道,“温子曳,叫你一句温少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现在形云才是继承人,你以为你指挥得动温家?”   “那又如何?”   温子曳淡淡道,“形云会听我的,这就足够了。”   苏望不动声色地扫过屏风,眼珠一转,忍无可忍般地叱责:“你到底把形云当成什么?他是人,是温家的二少爷,不是你的趁手工具,他不欠你!”   “三年前你害死小妹还不够出气吗?为什么连形云都不肯放过?”   “我……害死苏枝?”   温子曳唇边笑意转冷,他审视着满面控诉的父子俩,感到一阵荒谬,这副不屈对峙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才是受了委屈的那方,而他是仗势欺人的恶人似的。   真令他恶心。   他越生气,笑容越温柔,眼眸如同含了一汪碧波,透过镜片盈盈地噙住两片身影。   “你们是想与我探讨一下过去的事吗?”   温子曳轻声细语,“不会以为我离开前没对苏家下手,是因为不知道你们那些龌龊心思?”   苏望浑身一震,苏启龙也顾不得喘气,抬头紧盯眼前的青年。   “你果然知道……”   “就算是傻子,吃过亏后也该明白谁对自己不利。”   尽管温子曳如沐春风地笑着,周围依旧陷入撕破脸皮的冷凝。   苏启龙继短暂的愣神后,反而鼓起掌来。   “温少真是好气量。”   他叹道,“既然你早就弄清楚了一切,这三年来又是在做什么?离开温家、自甘堕落,将继承人的位置拱手让给形云……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温家的大少爷竟然是这么个以德报怨的圣人!”   “当然。”苏启龙讥讽,“有句老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温少这么大方,我只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得不认为你有更大的图谋了。”   他话中有话:“你不让形云办契约仪式,最近还刻意接近他,是打算动手了?”   这样离谱的猜忌听得温子曳想笑。   “呵……”   他也的确笑了,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苏启龙和苏望瞪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苏望说:“苏家和你有恩怨不假,但小妹已经死了,你还嫌不够吗?非得把形云也拖下水?”   苏启龙说:“温子曳,你何必为难形云,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弟弟,他什么也不知道,还那么信任你……”   他们目露喜色,好懂得一目了然,嘴里喋喋不休地叫嚷,吱哇得人不得安宁。   温子曳想到总是满溢亲近与信赖的那双猫眼,一阵烦躁。   就是因为他信任我——温子曳对自己说,事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吗?   温形云的存在让他无法彻底与过去割席,他不可能不介意,也不可能去舍弃,于是如鲠在喉,上不上下不下地卡着,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   “以德报怨?另有图谋?”   他喃喃念叨着这两个词,突然嘲弄地扬高声音,“错,错了。我不动苏家,只出于两个原因。”   “第一,”温子曳起身,“不论如何,苏枝确实救了我一命。这一命,我要还给她。”   他走到门边,头也不回。   “第二,温形云想继承温家,需要你们的支持。”   “苏枝做梦都想让他坐上这个位置,甚至不惜用那种办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欺骗我……那我给他就是了!这样一来我就不欠她,我就可以恨她!”   温子曳说,他倚在门边,从未有一刻像这样对外宣泄过自己的真心话,仿佛戳破了心底流脓的毒疮。   “我当然不是圣人,以德报怨?别开玩笑了。我只是当你们都不存在,当那些事从未发生过。如果不做温家的继承人可以摆脱你们,那为什么不?”   “什么继母,什么弟弟,我不认识,也从未有过——三年前,我搬出温家,就是为了将这些联系全部切断……”   声音逐渐走低,充斥着隐而不发的恼怒。   “我把温形云拖下水?我对他另有图谋?太好笑了。若不是这三年里他不停地贴过来,我们已经形同陌路。”   温子曳语气冷酷,“他是无辜,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要怎么不去责怪他?在苏枝死后,他会怎么对待我,我又该怎么面对他?不如就此两清!”   他知道这个屋里还有别人。   他知道谁在听。   但这的的确确是他曾经的想法,他的怨气,他绕不开的芥蒂。   倘若不说出口,一辈子也不会得到开解。可一旦说出口,又会变成利剑,伤人伤己。   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温子曳不知道。   他放弃思考,失望得几乎在赌气,没有使用任何柔软的言辞去包装想法,而是赤.裸裸又血淋淋地将心情剖出。   苏启龙和苏望被他的长篇大论惊呆了,说不出话。   “这就是我的理由,听清楚没有?”   温子曳问,也不需要回答,自顾自地说,“如果你能接受,就来找我;如果你不能……”   不能会怎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扶好眼镜,抿紧嘴唇,最后望了屏风一眼,才迈步离开。   等青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苏启龙才回过神来,脸色难看地直捶桌面:“他怎么敢说这种话?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   他转头看向屏风,语气略略放缓,“形云,你都听见了吧?从头到尾,他就没把你放在眼里过,你说你何苦自己凑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温形云推开屏风,一声不吭地走出来。   他面容苍白,神情惨淡,嘴唇开合着,声音细微。苏望走近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哥哥……哥哥发现我在这里了……”   最后的那番话就差指名道姓,温形云想装傻也做不到。   “他一定生气了,那些、那些都是气话?”他慌乱起来,“不行,我得跟哥哥解释清楚!”   “你解释什么?”苏望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恨铁不成钢,“温子曳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还不明白?他以前多眼高于顶,被你妈骗了,怎么可能咽得下那口气?你妈也好,你也好,他都想彻底摆脱!你们注定就是两路人!”   温形云怒视他:“用不着你管!哥哥叫我去找他!”   “我就纳闷了,温子曳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苏望道,“我是你舅舅,苏家的兴衰绑在你身上,你过得好我们才能好——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做什么想不开,非要和温子曳混在一起?”   “他要你去找他,你就去?”苏启龙斥道,“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对得起你妈妈吗?”   他不提苏枝还好,一提,温形云更炸了。   “闭嘴!”他用力甩开苏望的手,气喘吁吁,像个撒泼到精疲力尽的孩子,“滚开!”   “哎你……”   苏望一时没抓住,让温形云跑了出去,顿时急着打算追。苏启龙却不慌不忙地叫住他,摇摇头。   “让他去。”   “可是爸……”   “他不敢。”苏启龙胸有成竹,“温子曳说的可不是什么气话,形云迟早会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有隔阂了。有小枝当年的那一手,他们永远不可能站在同一条线上,我们等着就好。”   苏望被说服了,坐回原位,片刻,撇了撇嘴。   “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当初就不该答应小妹让她独自抚养这孩子。要是从小养在苏家,温家可就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小枝听了一辈子的话,唯独这件事始终不肯松口,也是没办法。”   苏启龙眼中冷光一闪。   “现在也不算迟。等契约仪式举办,那位大人的计划顺利实施,要不了几年……”   “温家,温乘庭,温子曳……哼。” 第98章 无感情   温子曳快步走出苏家。   迎着午后的日光, 他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一种模糊的畅快和沉重同时在心底肆虐。   他好像从一直背负的枷锁中解放了,解放的代价却是将这具枷锁甩给别人。   上车前,温子曳停了停。   他站在原地发了片刻的呆, 见身后始终无人出现, 才矮身坐进车里, 对车载ai说:“去内环区。”   形云没有追来。   ……是彻底伤心了吗?   温子曳摘下眼镜, 捏了捏鼻梁。   发现温形云藏在苏家躲着不肯见他时的那股怒火渐渐消弭, 思维冷静下来, 懊恼便潮水般涌上。   从小到大,温子曳接受的教育都是虚以委蛇胜过撕破脸皮,他习惯笑吟吟地接待所有人,鲜少把话说得那么露骨,更遑论是对自己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照他原本的想法, 就算温形云得知了一切,他也可以主动安抚, 和他演一辈子的兄友弟恭。   他放不下没关系,只要温形云觉得他能放下就好。   但刚刚, 那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问自己:   这样真的好吗?   祁绚的声音缠绕在耳边,反复动摇着他的意志。   也是这时,温子曳才发现, 原来他对温形云积压了那么多情绪,以至于猛地爆发出来, 根本不受控制。   事到如今,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温子曳没有任何把握。他跟这名同父异母的弟弟,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温子曳静静靠在椅背上,窗外风景擦成一条明丽的线。   他突然很累,疲惫得想就这么沉沉睡去,好不再思考乱七八糟的现状。   但同时他又满心不安,无法放松、无法释怀。   祁绚。   温子曳阖上眼,无声念叨,觉得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强烈的渴望。   他渴望见到祁绚;渴望被他的契约兽紧紧抱在怀里,被稍高的体温围拢;渴望对方像之前那样支撑他、安抚他、用好听的嗓音说出好听的话……   才只分开半天,他就快忍耐不住了。   *   温家。   一路被安排妥当地送进内环,抵达目的地。   在接人待物一道上,温乘庭不愧与温子曳是父子,缜密得令人如沐春风。   古旧的祠堂藏匿于繁盛草木,依稀露出峥嵘一角,大门敞开,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兽。   祁绚走进这只巨兽的口中,投影里的男人现于眼前。   温乘庭坐在山水画间、红木桌后,等待的短暂间隔中也未停下手头的工作,正垂眸审阅着终端里的文件,鼻梁线条如刻。   沉默、知性、儒雅。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朝祁绚露出一个微笑:“你来了,坐。”   祁绚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首先移向书架角落——那里有一道强大气息,虽毕恭毕敬地隐匿着身形,依旧难以忽视。   “你的契约兽?”祁绚说,“不叫他也来吗?”   “感知很敏锐,不愧是三大王族。”温乘庭笑容不变地夸赞一声,回答道,“我在接待客人,不能这么没规矩。”   祁绚看了看他,冷冷开口:“我不喜欢你。”   他只在温形云的生日舞会上草草见过对方一面,还是跟在温子曳身后,并不直观。   而现在单独坐在温乘庭面前,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   真是奇怪的一件事,其实温乘庭和温子曳的气质很像,举止更是如出一辙。按理来说,爱屋及乌,他不该升起反感才对。   兽人的直白似乎让温乘庭十分遗憾,他摊了摊手:“我很抱歉。”   语气、动作、乃至脸上微表情的调整,无不妥帖,好像让祁绚讨厌全是他的错,他愿意承担任何责任。   可祁绚从中感受不到真诚,仿佛在看一出夸张的戏剧表演。   ——就是这个。   他微微一顿,忽然明白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反感:   温子曳无论如何表演,伪装的面具下也有着生动的、起伏强烈的情绪。   而温乘庭不同,他的表演毫无温度,内在宛如一具空壳,甚至比家里的机器人们更像机器。   祁绚不喜欢这种打心眼里透露出冷漠的人。   这居然就是温子曳的父亲……   他几乎有点心疼了,难怪少爷会养成那样别扭的性格。   “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温乘庭倒了杯茶,慢条斯理的,一点不着急。   他将茶盏推给祁绚,深邃的眼睛随之抬起,审视性地略过眼前形容冷淡的白发青年。   “祁绚,玉脊雪原狼,北星域银月帝国第三王子,出生时精神力就是S级,下一任狼王的有力竞争者,于十年前病逝。”   祁绚没有否认,他的身份已不可回避,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温乘庭叹了口气:“第一次听到你名字时我就该想到的,能被子曳看中、选为契约兽的人,又怎么会是简单角色。”   祁绚:“听起来你对他很有信心。”   “他是我一手教导养大,从来都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那个,是未来温家的掌舵人,我自然有信心。”温乘庭理所当然。   祁绚继续问:“即使少爷精神力受损,继承人的位置都给了二少爷,你也还是认为他会执掌温家?”   “形云的性格太温和了,风格保守,缺乏领头的魄力。”温乘庭微笑,“更何况子曳的精神力没问题,否则也契约不了你,不是么?”   祁绚不置可否,温乘庭则摇了摇头:   “子曳比谁都适合继承温家,没有人能代替他。只可惜他太固执,不乐意听话,很多时候,就连我这个当父亲的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打算什么。”   仿佛陷入回忆,男人双手在下颔前交叉。   “三年前,苏枝的葬礼结束后,他找到我,对我说:他现在精神力已废,当不起温家继承人。当晚,他就注销了核心权限,搬离了温家。”   “我没有阻止他。”   或者说,温乘庭无法阻止。   父子俩再没有温情,温子曳也跟在他身边长大,从小小一只的奶团子抽条成荏苒青涩的少年,温乘庭无疑十分了解这位长子。   那时,他望见温子曳的眼睛,只余一片漆黑,如同海上沉沉的暴雨。   温乘庭几乎顷刻判断出——温子曳已经濒临极限了。   他无法再承担任何责任与期望,甚至人格都趋于崩溃,疗养院的修养和心理医生的治疗毫无用处,这种状态比精神力残障时还要糟糕。   温乘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他去休息,等待哪一天他能自己走出来。   “我尝试寻找过原因,是由于跌落的精神力,还是由于苏枝的死?如果是前者,他只需要一段接纳自己的时间;如果是后者……”   话说到这里,温乘庭突然顿了顿,一阵恍神。   面具式的微笑从他脸上剥离,变得面无表情起来,祁绚反而觉得,这是对方最有情绪波动的一回。   不过,温乘庭的异常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很快又恢复成联邦议长无懈可击的模样。   他改而诚恳地看向祁绚:“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子曳下定决心放弃一切。”   “那场袭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精神力是如何崩溃、苏枝又是怎么死的……子曳始终不肯透露。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   “唯独你不一样。”   温乘庭说,“所以我找你来聊一聊。”   祁绚沉默着,单听这些话,配合温乘庭忧虑的神情,好像他真是什么挂念孩子的好父亲一样,为萎靡不振的大儿子操碎了心。   但他心中无比清楚,这与事实相去甚远。   温乘庭说的或许并非假话,他的确为温子曳的堕落感到烦恼、困扰,可本意上,这绝非出自他对温子曳的关心。   他只是希望从前那个优秀的“温家继承人”能够回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   半晌,祁绚回应,他肃穆地望着温乘庭,宛如在面对一个巨大的难题,“事实上,这也是今天我来见你的原因。”   温乘庭饶有兴趣地挑眉:“愿闻其详?”   “你希望少爷变回从前,愿意重新执掌温家。我希望少爷能解开心结,不再被过去束缚。”   祁绚缓缓说,“虽然我无法苟同你的想法,少爷想做什么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而非被‘温家’彻底绑死。不过,短期内,这两个目标并不冲突。”   他身体微微前倾,认真且锐利地盯住温乘庭;后者在这种注视下,不禁流露一丝讶色。   “看来,我不但在子曳对你的感情上有所误判。”   温乘庭若有所思,“你对子曳,似乎也不是寄人篱下的应付那么简单。”   祁绚皱了皱鼻子,对他的定义很不满:“在你眼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这么随便?”   “这点实在不好意思。”   温乘庭表达失礼般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早年温家发生重大变故时,因为受到的刺激过大,我的情感中枢遭遇了一定程度的破坏,的确不太能理解这些幽微的关系。”   “情感中枢遭到破坏?”祁绚愕然。   他是觉得温乘庭整个人都呈现出机器式的漠然感,却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在这方面有障碍。   温乘庭也不介意他冒犯的打量,反而坦然道:“子曳和你说过温家是怎么走到这个位置上的吗?”   祁绚点点头,也想起来温家那些血淋淋的历史。   温子曳曾告诉他,自己的祖父——温乘庭的父亲由于研发标记环,激化了人类与兽人之间的冲突,被反动派杀死,尸体在示威的直播扔进了空间虫洞,血肉在瞬间被绞得粉碎。   温乘庭亲眼目睹了这一悲剧,随后,他的母亲由于承受不住痛苦去世,兄弟姐妹、堂表族亲,也一个个惨遭毒手。   现在的温家几乎不存在和温乘庭有直系血缘的成员,大多是后来才加入改姓的社会精英。   是那个时候,温乘庭失去了感情吗?   温乘庭说:“父亲去世时,我二十五岁,因为这件事,精神力突破了S级,才在后续的报复性袭击中活了下来。自那之后,我就很难感受到情绪了。”   “……抱歉。”祁绚心情有点复杂。   温形云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不过你点醒我了。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找不到让子曳甘愿回来的办法——他一直是个情感丰富的孩子。”   祁绚怔了一下,能说出这种话,也许温乘庭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完全不关心温子曳。   “所以,”温乘庭问,“我可以听听你的办法吗?你过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   说回正题,祁绚正色起来。   “少爷很重感情,但也容易被这些感情伤害。”他说,“他的心太脆弱了,即使被辜负,自己也不肯放下。譬如温家,譬如苏枝,而这两个人,又恰好都与你不可分割。 ”   听到后一个名字,温乘庭眼神明显略动。   祁绚敏锐地注意到,微微一顿。   温乘庭和苏枝的婚姻是桩悬案。   一位是年少成名、权势滔天的联邦议长,一位则是普普通通、毫不亮眼的小家族少女,两个人可谓不般配到了极点。   他回顾温子曳被苏枝算计的全程,发觉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的缺席,才想来问一问。   “我本来很奇怪,你究竟为什么会娶那个女人……有关她,你了解多少,联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祁绚眉头蹙起,“可现在看来,答案似乎很简单,是我想岔了。”   温乘庭垂眸捏着手指,隔了一会儿,轻轻颔首。   “我喜欢过她。”他犹豫,并不确定,“……大概。” 第99章 对不起   这无疑是个俗套的故事。   就像无数三流爱情故事的开端那样, 为避风头来到第二星域飞虹星的温乘庭,和在这里工作的苏枝,因为一场不起眼的偶然相遇了。   当时,温乘庭化名陈庭, 受联邦首长所托, 秘密调查着当地政员的受贿案。   这一案牵连很广, 好不容易才得到线索, 不容走漏风声。他连契约兽都没带在身边, 伪装成刚毕业不久的学生混入中枢局, 从编外一点一点往上爬,靠近核心。   事情很顺利,原本。温乘庭的样貌和出众的气质却惹了祸,被一名上司邀请到会所晚宴,图谋不轨地灌酒。   苏枝的出现拯救了那个上司。   虽说, 她以为自己救的人应该是“陈庭”。   尽管彼时的苏家只算中央星的末流家族,但在第二星域已足够可观。   作为苏家的三小姐, 苏枝在飞虹星没有谁敢不长眼地招惹,她轻轻松松解放了温乘庭, 两人就此结识。   后来……稀里糊涂的,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暧昧。某天,苏枝突然和他告白了。   羞涩的女人站在面前,低着头, 期期艾艾。   温乘庭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这是完全在计划之外的事情,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与这些无缘。   也没资格有缘——一个失去大部分感情、靠演戏维持正常社交, 时刻身处险境,连真正名字都暂时见不得光的人,如何能拥有平常的家庭?   哦对, 他甚至结过婚,还有一个儿子,正在培养皿中蜷缩着生长。   如果苏枝知道真实的他,还会喜欢他吗?   他呢?他喜欢苏枝吗?   和过去围绕在身边的男男女女相比,她太泛善可陈,更别说温乘庭先前的婚姻对象是卓越如徐清渡一般独领风骚的人物。   而苏枝,样貌普通,才能平庸,性格也是随波逐流的温和友善,带一点小脾气。   这样平凡的女孩,既没有出众的资本,也不见独特的个性,单在飞虹星就能抓出千千万万个,实在找不到多少亮点。   就理性而言,温乘庭不该答应,和某个人交往过密会增加他暴露的风险,也不利于接下来的行动。更何况苏家小姐的身份难免带来他人不必要的关注。   可就情感而言……如果他还有的话。   温乘庭无法拒绝。   苏枝就像一枚暗潮汹涌的涡眼,从外看是平平无奇的静水,甫一接触,便不由分说将他拉进普通人的世界。   那是温乘庭从未有过的体会,他在其中遗忘了自己的异常,遗忘了肩头沉重的责任,被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迷花了眼。   也许人就是会被自己缺乏的事物所吸引,温乘庭说不好这是对是错。   他想起徐清渡,那是他见过最不拖泥带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以做怎样的取舍、并坚定不移地朝目标走去的人。   在他配合徐清渡诈死,送她离开中央星时,那个女人回头给他留了一句话。   “温乘庭,谢谢你。”她朗声说,“我祝你能活得像个人!”   这句话让温乘庭心底不解了很久:从生理,学角度而言,他当然活得像个人,因为他就是一个人。   但此时此刻,站在苏枝对面,看着她清秀含羞的侧颜,温乘庭忽然就理解了。   跟苏枝在一起时,他从不思考怎样表现得像一个正常人。他们交谈、吃饭、约会,如同每一对渐入佳境的情侣。   他不禁想,也许他真的喜欢她。   如果错过了这一次,可能一辈子,他再也不会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了。   于是,他和苏枝说:   “我是个擅长说谎的人,我有很多秘密瞒着你,你看到的我或许都并非真实的我。我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无法向你保证我们的未来。”   “这样,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苏枝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混合了忐忑、迷恋、好奇、怜爱等诸多情愫的表情。   良久,她点了点头:“我愿意。”   郑重得宛如起誓。   那副庄严的模样令她看上去近乎有种神性的光辉,让温乘庭移不开目光。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拥抱住苏枝。   这是唯一一次,温乘庭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起初,一切都很好。   只要温乘庭想,他可以是全天下最完美的男友。两人的恋情慢慢升温,他们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游戏,忘记了还有结束的时间。   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灰姑娘掉下她的水晶鞋,逃离王宫;任务顺利完成,“陈庭”的假象骤然破碎。   剩余的只有联邦新一任的议长,温家的温乘庭。   一时间风头无两,全联邦都在讨论这个年轻、英俊、位高权重、妻子已逝的黄金单身汉。   温乘庭却在面临最终的审判。   他向苏枝坦白了一切,披露了自己的全部。   包括他的身份、来历,他欺瞒的理由,他迟钝的情感……甚至包括他和徐清渡的交易。   然后他目睹了一场自内而外的崩溃。   ——苏枝捂住脸,绝望地哭出了声。   “你为什么不是陈庭?”她一边哽咽,一边质问,“你为什么会是温乘庭!”   她哭得好像天都塌了,连连喘气,像随时都要昏厥过去。温乘庭看不下去,他沉默地将苏枝从地上拉起,干涩地说:“我很抱歉。”   “……如果你无法接受,我会给你补偿,永远消失在你面前。”   “你根本不懂!”   苏枝尖叫着,指甲陷入他的手臂,她眼圈通红,又是悲哀、又是责怪、又是不舍……温乘庭第二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复杂眼神。   “听着,陈庭。我不在乎你骗我,因为从一开始你就告诉过我。但是、怎么会、偏偏是温家……天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离谱的事情?”   她语无伦次,难以置信,就像一起勤勤恳恳打工的男友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世界首富那样,她不可能想到温乘庭隐瞒她的真相竟是这样。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没有以后了!”   温乘庭不解,他的确听不懂苏枝在说什么。   她好像没有为他的欺瞒而生气,可她另有更深的理由无法接受他。   可除了他们两个人的意愿,世上还有什么能阻拦他们在一起?   “你想要什么?”温乘庭问苏枝,“你想要什么结果,我都接受,我可以给你。”   苏枝却盯了他一会儿,缓缓摇头。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她哑着嗓子说,“一切都完了。”   温乘庭沉默下去。   就在他以为他们到此为止之时,哭了半天的苏枝终于停歇下来,她抹抹眼泪,和他说:“温乘庭,你愿意娶我吗?”   “……什么?”温乘庭以为自己听错了。   “娶我。”苏枝脸色苍白,眼神无光,“看在‘陈庭’的份上,我告诫你一句,如果这么做,你应该——不,你一定会后悔。”   也许吧,但就和曾经一样,无论何时,温乘庭都无法拒绝她。   他点点头:“好。”   苏枝也点点头:“好。”   她终究没忍住软弱,扑进温乘庭怀中,热情地亲吻他,就像最后一次。她唇缝间逸出零碎的声音,听了很久,温乘庭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说“对不起”。   ……   一桩诡异到极点的婚姻诞生了。   联邦数一数二的家族与末流联姻,恰似一边倒的扶贫。   许多人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天仙将温乘庭迷了个晕头转向,见到苏枝后却都大失所望。   说他们是有什么感情基础,并非联姻吧……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陌生得仿佛初见。   不管怎么说,事成定局,苏家一跃成为中央星的新贵,苏望和苏启龙笑得合不拢嘴。   温乘庭当选议长,赴任第二星域,苏枝自然和他同往。   明明已经结成夫妻,温乘庭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一道鸿沟将他们分隔两边,不可弥补的裂痕使这场婚姻看起来没有丝毫温度。   就像苏枝说的,一切都完了,他们结束了。   貌合神离的相处持续了四年,温乘庭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温子曳也从培育所中接出,开始学习继承人该具备的所有知识。   这时,苏枝找到他,表示她怀孕了,需要回到第一星域休养,让家人照顾。   温乘庭没有多少犹豫就同意了。   他微薄的感情仿佛只开一夜的昙花,被苏枝后续的冷淡彻底浇死。回过头来再看从前相恋时的“陈庭”,温乘庭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   他还是不会拒绝苏枝的要求,却也不会再为她生出波澜。   就这样,苏枝与温乘庭分居,回到了中央星。一年后,她诞下温形云。   没有重大要事时,温乘庭几乎不会离开第二星域。   他与苏枝的联系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没有了任何通讯,也不再关注对方的任何消息。   直到温子曳心理出了问题,医生建议让他远离熟悉的环境治疗,温乘庭才回想起来,他在中央星还有一个家,有一位妻子,和不怎么关心的小儿子。   鬼使神差的,他把温子曳送了过去。   尽管他已经遗忘了苏枝带给他的悸动,但在他心底,兴许一直认可着她的魔力。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得出乎意料,温乘庭本以为苏枝会对温子曳不闻不问,就像对现在的他一样。   可并不,她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用她的努力和温柔融化着少年冷漠的外壳。   那种关怀备至甚至让温乘庭感到诧异。   苏枝是这样的人吗?他不太确定,和她相处的时间封印在记忆深处太久,以至于十分陌生。   他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却又被抛诸脑后,温乘庭实在缺乏情感上的仔细,他只想着,即便苏枝有什么想法,又能怎样?   她对付不了温子曳,他如此深信。   温乘庭抽离了对中央星的关注,温子曳从他身边离开后,他彻底变成了一架机器,日夜不休地为联邦、为家族工作着,不知疲倦。   一年,两年……七年。   日子平缓地滑过,一切都好,没有任何问题。   现在回首去看,那就像暴风雨前的最后一段宁静。   任何悲剧的发生似乎都有前兆,温乘庭得到的前兆,是来自苏枝的一条消息。   他们的上一次交流还是在新年,苏枝问他回不回来,他说不。上上一次、再上一次,好些年都一样。   温乘庭通宵完成了计划书,让宿铭给他送来一杯咖啡提提神时,瞥到了终端里那条崭新的消息。   苏枝说:乘庭,对不起。   她从来没有叫过“乘庭”,以前是“陈庭”,后面是“温乘庭”,乍一看去,仿佛将过去的所有合二为一,令温乘庭微微恍神。   他预感到不妙,询问未果后,紧急推掉了接下来的几个会议,从第二星域跃迁回中央星,并派人调查了苏枝的行踪。   可一切还是晚了。   当他抵达目的地,噩耗传来,温子曳精神力崩溃,苏枝于袭击中身亡。   到头来,温乘庭还是没明白,苏枝到底在为什么和他说“对不起”。 第100章 放不下   对温乘庭和苏枝的关系, 祁绚无法评价。   温乘庭喜欢苏枝也好,不喜欢也罢。他是因为什么而与这个女人结婚都和他毫无干系,祁绚只在意一件事:   “你是说,那天苏枝给你发了消息?”   温乘庭颔首:“在她与子曳刚出发不久的时候。”   “……”   或许是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   温乘庭不能理解苏枝的意思, 可在祁绚看来显而易见。   他轻易察觉到这短短三个字背后的纠结与踌躇, 那恐怕是苏枝心底最后的挣扎, 她心底大概还是给这位陌生人般的丈夫留了一点位置, 才会在对温子曳下手前表达愧意。   从她与温子曳登上星舰, 到被雀巢伏击,期间有近两个星际时的缓冲带,足够从第二星域跃迁回来。   祁绚忍不住想,如果温乘庭那天没有通宵处理工作,而是第一时间看见这条消息, 及时采取行动,温子曳是不是就不会受到那些伤害?   至少, 得知真相的方式不会那么极端。   苏枝到底为什么会发送这条消息?   难道说,祁绚有点难以置信, 那个女人其实也希望有谁能阻止她吗?   可她临死前那些歇斯底里的诅咒又算什么?在她眼里,温子曳究竟占据了怎样的地位?   是彻底的恨……还是亦存在着微薄的爱?   他找不到解释,人心太过复杂,一念动辄瞬息万变。   不论苏枝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事已至此,她死了, 而温子曳必须从她的死亡里走出来。   他们需要面临的问题还有很多,他不可能让温子曳一个人面对。   祁绚摩挲着凉透的茶盏,没动一口。   那双剔透的绀紫色眼眸定定注视着温乘庭, 这位在联邦位高权重的议长,缓缓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说过,短期内,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   “或许……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   温子曳抵达温家时,祁绚恰好被宿铭送出祠堂。   一抬首,四目相对,短暂的愣神后,祁绚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少爷!你怎么来了?”   阳光从斜方探来,令白发青年看起来就像融化的冰雪。   温子曳被刺得下意识眯了眯眼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动作——他朝祁绚匆匆走了两步,扑进那团冰雪怀里。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怀抱,还有悦耳的清澈嗓音。   一切都如同想象般美好,甚至比想象更好,温子曳不顾形象地埋在祁绚肩头,深深喘了口气,感觉自己终于从沉闷的窒息中脱离。   祁绚顺势揽住他:“少爷?”   “我好想你。”温子曳低声喃喃,收紧了手臂。   “只是几个星际时……”   “几分钟也不行。”温子曳固执地下令,“之后不准再离开我身边。”   祁绚既有点苦恼,又有点高兴,他喜欢温子曳这样缠着他、需要他,表现脆弱的一面,就像挠人的猫咪袒露肚皮。   可他也心里清楚,这说明温子曳的状态很不好,他的少爷鲜少依赖别人,除非遇见令他极度不安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很容易猜到大概,多半与温形云脱不开干系。   祁绚朝目露异色的宿铭点点头,牵着温子曳,就像哄一个任性的孩子那样,将他带上车,放缓声线:   “是二少爷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嗯。”温子曳恹恹地靠在祁绚肩上。   漫长的沉默后,他才喃喃自语一般开口:“我说错话了。”   “怎么了?”   或许是祁绚的语气太镇定,又或许是他其实也希望能有一个倾诉的对象,温子曳垂着眼,回忆起不久前失控的一切。   他为了温形云的安危急匆匆赶往苏家,对方却藏起来不见他。   尽管他知道此时的温形云恐怕还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他,依旧感到一种近乎被背叛的气愤。   温子曳向来多思,那一刻,无数猜忌萦绕在他脑海中,来回转圈。   温形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苏家人对他说了什么?他信了多少?   他选择躲起来,是不是说明了他现在的态度?那个总追在他后边叽叽喳喳喊“哥哥”的孩子还会回来吗?   “我冷静不了。”温子曳闭上眼,“所以……我把话全部说开了。”   “我想,干脆就这样好了,既然他都知道了,不如知道得更彻底一点。”   如果温形云能明白他这三年来的煎熬,同他一起煎熬,是不是就能明白他的感受?   这个念头仿佛魔咒,催促着温子曳把心底压抑的全部委屈一股脑释放了出来——   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是,起初,他的确是那么想的。   他打算用“继承人”这一位置还清欠苏枝的命债,他想和这对母子彻底划清界限,与被愚弄的过往一刀两断。   他不知该将傻乎乎贴上来的温形云置于何地,也曾心生厌烦,恶意地想过凭什么只有这位弟弟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得让人嫉妒。   温子曳清楚什么样的话会令温形云痛苦。   会化作刀刃,刺穿二少爷天真的空中楼阁,让对方从亲人和睦的美梦之中坠落。和他一样。   那很残忍,也很痛快。   可痛快过后,温子曳很快就后悔了。   他并不真的讨厌温形云。   “……我不该这么对他。”温子曳哑声,“这并不是他的问题,胡乱发泄脾气只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僵硬。”   “但你说的是真话。”祁绚握住他的手,“你没有骗形云,也没有骗自己。”   “况且,”他摇摇头,“我觉得说出来不全是坏事。至少二少爷现在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   “可我的想法会令他伤心。”   祁绚转身面向温子曳,用空出的那只手覆上他的左胸,又牵着他的手触碰自己的。   “怦怦”的心跳隔着胸膛,从手掌蔓延到躯壳,再从躯壳与心跳相连。   “少爷,”祁绚认真地凝视温子曳,“听见了么?”   “听见什么?”温子曳不解,“心跳声?”   “嗯。你的心跳,和我的心跳。”   祁绚说,“你听得见,我听得见,这就是公平。”   “你知道二少爷是怎么想的,二少爷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也是公平。”   “公平带来对等,对等带来坦诚,坦诚则会减少你们之间多余的怀疑和猜忌,集中于一个问题……”   祁绚攥起手指,只留一根点了点温子曳的心口。   “现在,二少爷可能认为无颜面对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家人形象的崩塌,可能难受又不知该去责怪谁。”   “他是会伤心,但情况不会比这更糟糕了,至少他不必去纠结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比如说——”   祁绚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二少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家?”   这个问题很简单,温子曳不假思索:“求证。”   “那苏家人会怎么回答他?”   “……”温子曳心中掠过一连串假设,眼眸微冷,他明白祁绚的意思了。   苏望和苏启龙当然不可能把责任往自己肩头揽,他们还得指望温形云,避重就轻、混淆视听,趁机把人拉到他们那边才最要紧。   期间,温形云会听到什么样的言论?   他本就陷入混乱的思绪又会如何判断这些言论?   “也许……你是对的。”   温子曳揉着太阳穴,轻叹口气。   他绷紧的肩头稍稍松懈下来,终于不再苛责自己的失控。祁绚见状,俯身抱了抱他。   “不用着急。”他贴在温子曳耳边说,“给二少爷、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温子曳轻轻点头,随即又眉心蹙紧:   “契约仪式就在明天,形云不配合的话,我确实没有权限取消它。”   也就是温乘庭一句话的事。   祁绚本想开口应承下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跟温乘庭的那个交易,试探性地问:“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少爷在温家除了二少爷,没有别的人脉了?”   温子曳瞥他一眼,感到祁绚似乎在引导些什么。   但望见白发青年示好般乖巧的低眉顺眼,他又觉得那些小心思都无所谓了,兽人怀里熨帖的温度弄得他思绪懒洋洋的,干脆顺着话头走了下去:   “人脉?……也不是没有。”   从前得力下属们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温青雪、温南夏,还有据说至今还固守着“大少爷党派”的那群人。倘若借助他们的势力,温子曳有把握暂时把温家变回他的一言堂,可后续会变得很麻烦。   “你知道,我不是很想再和温家扯上关系。”   温子曳沉吟,“一旦动用那些关系,难免会给他们带来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祁绚问:“为什么是‘不切实际的’?”   微微挑眉,温子曳不满地扯住他的脸颊:“温乘庭都跟你说了什么?给你灌迷魂汤了吗?我不打算回温家——你比谁都清楚吧?”   祁绚被他扯得话音含含糊糊:   “不是他给我灌的迷魂汤,少爷,是你。”   温子曳怔了怔,松开手,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跟谁学的,越来越会花言巧语了。”   “恐怕也没别人。”祁绚撇撇嘴,顶回去一句。   他可不觉得他在花言巧语,他只会实话实说。   “现在的继承人是形云,不是我。”温子曳扶好眼镜,垂眸淡淡道,“以后也不会是。”   “但那是二少爷想要的结果吗?”祁绚问他,“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怎么不是。”   “温乘庭给我看了一些东西。”祁绚嗓音不觉带了一丝笑意,“好像某个人,即使假装自己精神力崩溃从温家离开,卸去了所谓继承人的名头,也依旧暗中帮衬着温家的产业……那是谁呢?”   温子曳眉心一跳。   该死的温乘庭,他分明做得足够隐蔽了,第二星域还不够烦么,怎么中央星都查那么仔细?   “当初你会去长乐天,就是因为有笔不妥的账目从那边流传出来吧?所以我们才会遇见。”   回想起来,祁绚还有些感慨,“我就说,就算你曾经当过温家的主,三年过去变了那么多事,要是从没关注过,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掌握情形,为什么教得了二少爷……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真正置之不理过,不是么?”   “是又如何?”温子曳恼羞成怒地辩驳,“家族又不是垃圾,说丢就能丢。那会儿形云还没确定继承人的身份,因为我的离开,内部一团混乱,我总不能不为此负责!”   祁绚则叹了口气:“你放不下。”   一语中的。   像被戳穿心脏,温子曳骤然无言以对。   放下,这两个字哪有那么容易做到?   他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责任,他所学习到的一切都在为他带领温家作铺垫。   失去这一目标,他就成了没有根的人……他存在的意义都会被全部推翻。   他当然放不下。   “没关系的,少爷。”祁绚笑了笑,“这并不丢人。”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带着宽和柔软的明朗,极大地安慰了温子曳的自尊心。   雪原狼瞧着他的主人眨了眨眼,收敛起正经的颜色,无辜中藏匿一丝狡黠。   “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听我的,好不好?”   祁绚低声,仿佛海妖的诱哄,“毕竟,您的狗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温子曳:“……好。”   他现在严重怀疑祁绚的种族根本不是什么狼,也不是狗。   这是哪来的狐狸精? 第101章 兄弟局   “大少爷?”   温青雪揉了揉眼睛, 惊愕得像在做梦。   她狠狠掐了一把身旁温南夏的胳膊,听见一记吃痛的抽气声,这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真实的,顿时又喜又慌。   “您怎么在这里!”   她掉头看了眼身后的建筑, 是她工作的地点没错。   中枢大楼布置着温家的核心操作系统, 涉及三片星域成千上万个资源星的统筹规划, 闲杂人等根本不能靠近。   过去温子曳常呆在这边, 作为温家继承人, 他的任务就是坐在控制室接收宇宙各处雪片般传回的消息, 分辨、商讨、处理,再将明确的指令下达给有关部门——   一个家族“头脑”的判断,代表着接下来全局对外的风向,因此至关重要。   但这也注定了,一个家族不需要两个“头脑”, 自从温子曳离开后,他很有分寸地从未靠近过中枢大楼, 更别说现在温形云已经继位。   今天在楼下见到他,温青雪的一颗心怦怦地跳动起来, 又害怕像上回一样,只是空欢喜一场,忐忑不已。   “青雪,南夏。”   温子曳笑意和煦, 仿佛见到两位许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自然而然的亲切。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有事想和你们聊聊,现在方便吗?”   “当然!”   温青雪不假思索地答应,温南夏瞥了眼周围, 察觉到明里暗里投来的眼神,也点点头。   他们随温子曳来到交通亭的浮轨车前,白发兽人白杨似的等在那里,脊背绷得直直。   这就是大少爷的契约兽?   温青雪好奇地打量两眼,被那出众的外貌惊艳了一下。   不怪她时常听到家族里的老古董痛斥温子曳玩物丧志,糊涂到光看脸来挑选契约兽……   他真好看!   “青雪,”温南夏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转什么心思,无奈地小声提醒,“快上车吧,大少爷这次说不定真要回来了。”   “回来?”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温青雪一个激灵,睁大眼睛瞪着温南夏,“你怎么知道?”   “有什么事,在终端上联络不就好了,何必去中枢大楼底下找我们?”   温南夏小声说,他这位搭档的专业能力极其优秀,人情世故上就要迟钝不少,“大少爷愿意出现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讯号。”   “明天是二少爷的契约仪式,也是他在生日宴当任继承人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大少爷这时候来找我们,很可能是为了这件事……”   “青雪,我们说不定得站队了。”   “站队?”   温青雪冷哼一声,指了指鼻尖,“看不到吗?我就差把【大少爷党】四个字写脸上了!”   她斜了温南夏一眼,边坐到车上,边朝他嗤笑,比口型道:   “你以为你不是吗?”   温南夏叹了口气。   “好吧,我确实也是……”他摸了摸脸,绕到另一边上车,嘴角不自觉带了笑意。   两人私底下的讨论,温子曳虽听不见,却能猜出个大概。   诚如温南夏的揣测,他去中枢大楼完全出于故意。而当众邀请他曾经的两名得力下属聊天,更是在散布预兆的讯号。   一场无形的交锋已经打响了。   轻轨车驶出内环,一行人来到繁花轩。   刚落座,温青雪就迫不及待地说:“boss,去年我降职了一阶,但目前还在负责核心系统的信息流梳理工作,下边暂时没有可以顶替我的人。唯一棘手的问题就是文书部门和技术部门基层大多已经倒戈,相当一部分□□派也在支持对面……”   她连三年前跟随温子曳做事时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将温家中枢系统的内部情况卖了个干干净净,丝毫不带犹豫。   “青雪,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急性子。”   温子曳喝着茶,笑眯眯地听完,才叙旧一样开口。   “我就当夸奖收下了。”温青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目光灼灼,“boss,不,大少爷,只要您一句话,我们很快就能安排您重新进入中枢。”   “即使我精神力只剩D,还在外边浪荡了那么久?”   “我知道您的能力!”温青雪情绪有点激动,她想起温子曳才来到中央星掌权时,也被轻蔑、质疑和不信任所围绕。   温家上下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名仅有十五岁的少年能带领他们做出什么成绩来,包括温青雪和温南夏。   可现实就是,温子曳靠他卓越的能力逐渐征服了所有人。   当时的温家比任何时候都要意气风发,温子曳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超越了真正的家主,远在第二星域的温乘庭。   温青雪至今都相信,当年的情况会再次重演——   温子曳会带领他们逆境翻盘,就像她这三年来一直期盼的那样!   “南夏,你也这么想?”   温子曳望向温南夏,作为温青雪的搭档,青年的性格是互补的细腻沉静。   但此刻,也许是被温青雪影响了,他也脸颊泛红、隐隐躁动。   “大少爷,我们是您从底层一手提拔上来的,会有今天大部分仰仗您的关系。”   温南夏清了清嗓子,他和温青雪虽然能力出众,但都出身普通,加入温家冠以温姓,本来就已经是很难得的成就。   能在这样的年龄进入中枢,坐到现在举足轻重的位置,温子曳可谓功不可没。   这也是他们始终无法接受换成温形云来当家的原因之一。   温南夏委婉地表述:“外面的流言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不论您找我们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尽力去完成。”   “我知道了。”   温子曳抚摸杯口,陷入沉吟。   这两人的配合无疑会让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顺利很多,但就像他预想的一样,他们升起了不必要的期望。   不着痕迹地扫过面前两张写满期待和斗志的脸,他微微犹豫,第一次在心底询问自己:   当初的决定真的好吗?   他想摆脱苏枝,于是丢下了过去的全部,包括这些忠心耿耿跟随他的下属。   他当然无需对他们负责,可被人期许、被人寄望……那种沉甸甸却并不难捱的重量,让温子曳不禁为之失神。   他下意识看了身后的祁绚一眼,白发青年扮演着寻常契约兽的姿态,毕恭毕敬地站在椅后。   察觉到温子曳的目光,祁绚唇角稍翘,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什么都可以。   无声的话好像随着眼神轻飘飘地沁入发肤,让温子曳突然有了主心骨。   他摒弃掉其它杂七杂八的念头,不去想温形云会因此有什么反应,后面不打算回去又要给出怎样的交代。   屈指敲了敲桌面,温子曳微笑道:   “当不当家还有待商榷,不过,我的确希望你们帮我回到温家的核心,我需要舆论活动的决定权限。”   “——明天的契约仪式,必须取消。”   温青雪和温南夏相视一眼,纷纷在对面看到了喜不自胜:   “是!”   ……   “大少爷真的要回来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果然是豪门无亲情。之前谁跟我扯他俩关系很好的?”   “他们算什么亲人?同父异母本来就尴尬。别忘了二少爷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当时两个人一块出去,结果就回来一个。鬼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谁忍得下这口气?”   “嘘!二少爷来了……”   温形云穿过走廊,一干人纷纷向他低头致意,他视而不见。   最近已经练习很好的微笑荡然无存,他的表情严肃到吓人,匆匆来到操纵室,在长长的会议桌首位坐下,头顶和四周的屏幕更迭着各个资源星的信息。   终端不停地响,是苏望贼心不死地给他发消息,温形云一个字也不想看。   事实上,从中午听到温子曳的那番话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   ……哥哥果然对他有怨。   这也难怪,情绪是理智无法控制的,他非常理解。就像他现在明明充分地知道温子曳的理由,却仍觉得难过一样。   他有什么资格难过?   真正应该难过的是哥哥才对,他这样一无所知就得到一切的家伙,凭什么为理所当然的怨气而委屈?   温形云甚至觉得还不够,他应该受到更猛烈的谴责、辱骂,哥哥对他实在太温柔了,说到最后,最后还有原谅他的架势……   讲实话,温形云差一点就恬不知耻地追上去了。   然而,惭愧和羞耻阻止了他,他无颜这么轻松地领受温子曳的原谅。   他浑浑噩噩地发了半天的呆,才记起下午还有事务要处理,便机械性地来到温家中枢大楼。   接下来……貌似有场会议。   针对……对,针对明天,他的契约仪式,商讨和拟定各个流程及应急方案的会议。   可是哥哥好像不希望他举办这个仪式,温形云陡然想起温子曳对苏启龙说的那些话。温子曳会去苏家,似乎就是为了这件事?   哥哥不想办,那就不能办。   惊醒一般,温形云突然拍着桌子腾地站起,迎着许多双诧异的眼睛张了张嘴:   “不行,取消……”   “取消契约仪式。”   有人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话茬,声线轻柔,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说服力。   温形云怔怔盯着门口,颀长身影众星捧月般向他走来,身后簇拥着一堆温家的精英。   他们看着他,而他看着他。   青年戴着斯斯文文的金边眼镜,清俊温柔。   白皙颊边垂链摇晃,微笑犹如刻在唇角,是分毫不错的弧度。   他望着温形云,一路走到会议桌边,身后的人做鸟兽散,纷纷回归原位。   唯独他还站在那儿,与长桌对面同样站立的弟弟对视。   不容回避的情绪在两人眼底迸发,温子曳重复一遍:   “取消契约仪式。”   “立刻马上。” 第102章 怎么办   整场会议在静默之中一边倒地结束了。   有关契约仪式的工作全方面中止, 转而开始商讨如何收拾残局。   一切紧锣密鼓又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二少爷的节节退让和大少爷的步步紧逼,令事情发展得十分顺利。现场的气氛却在这种顺利下暗潮汹涌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将这一变故看作温子曳的示威。   宣布散会后,温形云仍魂不守舍地坐在那里。温子曳整理好资料, 带着他的人从呆愣的青年身旁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 忽然低声耳语:   “为什么不反对?”   熟悉嗓音将温形云带回了现实, 他猛地转身去看温子曳, 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尖鸣。   室内的窃窃讨论停下来, 无数双目光投向突然动作的二少爷。   “我……”   众目睽睽,温形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   他盯着温子曳头也不回的背影,那句仿佛关切的询问就像是他的错觉。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脚步声越拉越远,许多人涌入他们之间,有追随温子曳的, 有支持他的,一眨眼的功夫, 他们便似在人海里走散了。温形云从不知道,能参与温家核心会议的有这么多人。   他顿时着急起来,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别人的看法,不管不顾地遥遥喊道:   “哥——等等!”   温子曳脚步一顿。   “上午的事我很抱歉,我是说, 不……”温形云讷讷,“一直以来都很抱歉……对不起……”   “如果、如果你想回来……”   注视着他的那些目光变得惊诧、错愕, 不用思考温形云都知道,当众说出这些话后,外边会生出多少流言蜚语, 对他的声望又是怎样致命的打击。   但那不重要。   温形云一点也不在乎。   他眼巴巴地望着温子曳,望见对方转过身来,乌黑的眸倒影出他的身形。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温子曳似笑非笑,“形云,不该你来对我说这句话。我这趟回来,也不是为这个。”   “我说了,如果你能接受,就来找我。在那之前……”   他摇了摇头,言止于此。   人群四散,周围冷清下来。温形云懵懵懂懂,不明白温子曳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受?他不是已经接受了吗?   妈妈的骗局也好,哥哥的厌倦也罢,他接受了过去的真相,接受了心目中美好家庭的分崩离析,接受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的残忍事实。   还要他接受什么才好?   “二少爷。”就在温形云发呆之际,一人凑到面前,状似忿忿地小声道,“您是怎么想的?就由着他这么嚣张?现在您可才是温家的继承人,只要您一句话,别说取消仪式,连中枢大楼他都甭想进来……”   “行了,闭嘴。我怎么做,需要你来教?”   温形云烦躁不堪,他真的受够这些眼里充满权势和算计的人了。   身份、地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比亲情、生命还要重要吗?   妈妈温柔的哄劝和严厉的呵斥同时在耳边响起,折腾得他心神不宁。   温形云不愿再想下去,甩开挽留的下属,径直冲出会议室,离开了中枢大楼。   *   流言似雪,温家发生的变故很快传了出去。   兄弟相争,一直是豪门望族屡见不鲜的戏码,私下里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早在三年前,温子曳精神力被废后,许多人就猜测会上演类似的剧目,然而随着温子曳不声不响的离开、随波逐流的堕落,这种事到底没能发生,温形云顺顺当当地继位,没有产生分毫波澜。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时,却又离奇地发展到了上面来。   “……他们传的一个比一个离谱,信誓旦旦地说你弟弟肯定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才会百般退让。说你这些年的纨绔模样都是故意作出的伪装,为的就是找到时机一举翻盘,卧薪尝胆心机深沉云云……你是不知道那些话有多难听!”   星网虚拟区,余其承坐在温子曳对面,不满地碎碎念。   正主倒是半点看不到影响,风轻云淡地靠在躺椅上喝茶,顺带观赏不远处两只兽人的教习训练。   “很正常,毕竟从常理来看,形云的势力远大过我,对我这么低三下四肯定有什么原因。”   余其承也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可就是气不过。   想他好端端地喝着酒组着局,耳朵里忽然钻进好友的坏话,一整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随便遣散了那群酒搭子,赶忙跑来联系温子曳,问问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不过他也奇怪:“我记得你弟弟挺黏着你的啊,有什么事你直接和他说不就成了,特地回温家做什么?”   还闹那么大,根本不是温子曳平素的风格。   余其承忖度着,陡然一惊:   “小曳,你不会真的想回去吧?”   “……不好说。”温子曳眯了眯眼,“我还没想好。”   “那这次是?”   “我和形云吵架了。”温子曳抚摸着杯沿,心绪转了一圈又一圈,缓缓说,“但我必须阻止一些事。”   余其承吓一跳:“吵得这么严重?他连你的话都不肯听了?”   温子曳摇头。   “不是他不肯听,是我不肯让他听。”   “为什么?你很生他的气吗?”余其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无关乎生不生气。”温子曳说,“只是我不喜欢别人补偿一样对我妥协,那只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并导致关系的疏远。”   “补偿?妥协?”余其承似懂非懂,看来温家这对兄弟间的确出了点问题。   他不免忧虑道:“小曳,你跟你弟弟没问题吗?”   温子曳将茶水喝尽,把玩着茶盏,神情晦涩不明。   “我没问题。至于形云——”他垂眸想了想,“也许会没问题。如果他能接受……”   “接受什么?”   “自己。”   没有继续解释下去,温子曳扶了扶眼镜,自然而然地切过话题:   “之前我和你说的问题,准备得怎么样?”   谈及正事,余其承脸上的松散稍稍消褪,严肃道:“家里已经聚集起一批顶尖的精神力领域专家,也通过唐校长的关系,要来了几具涅槃宫成员和胡家兽人的尸身,顺利立项了。听说官方也在研究,不过短期内应该得不到什么答案。”   “另外,阿行收集了余家近期在中央星有公开活动的人员名单,数据包我发给你。”   温子曳接到他传来的表单,快速浏览一遍。   “关键的行程最好取消,叫他们最近减少外出,加强防备。不过别做得太明显,容易变成众矢之的。”他嘱咐,“招惹到涅槃宫主的可不止我,还有你。”   “我知道了。”   余其承点了点头,随即眉头深深皱起:“胡家庭审的直播我看了,突然性的精神力衰竭,所谓‘病症’就是指这个?小曳,你说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知道温子曳也没有答案,没指望得到回答,只絮絮地念了句,“胡家本来就是他们的人,身上动什么手脚也简单,先不提了。【雀巢】真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席卷联邦’,当众对这么多达官显贵下手?手甚至能伸进我家和你家来?”   温子曳怔了一下,脑海仿佛绽开一点灵光。   他眼神忽凝,沉声道:“余其承,复述你刚才的那句话。”   “啊?”余其承懵逼,磕磕巴巴地说,“雀巢真有那么神通广大……?”   “不对,再上一句。”   “胡家本来就是他们的人?”   “……对。”温子曳喃喃,“胡家是他们的人,萧家也可能是他们的人,下城区涅槃宫是他们的人,许多部落里也有他们的人。”   “那余家呢?温家呢?中央星的各个家族、各个领域……”   “——为什么不能有他们的人?”   问题在于,雀巢究竟如何在悄无声息之中,将那么多兽人、乃至于人类策反,变成他们忠心耿耿的先锋队,且这么多年从未透露出任何动静?   温子曳想不通。   在敌人行动之前,他无法获得更多信息。   就看,敌人的下一步棋到底要怎么走……是否与他的推测相合。   ……   【你真的取消了契约仪式?】   【糊涂!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糊涂的外孙,胳膊肘净知道往外拐!】   【你对温子曳这么低三下四,对得起你妈妈吗?这个位置是她用命给你换来的,你就打算这么轻飘飘地让出去?】   【形云,听舅舅一句劝,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哗”!   手表样式的终端被扯下,一把扔进了湖心,荡出圈圈涟漪。   可那些挥之不去的烦心事并不会随之一起沉入水底,缠绕在心中,愈演愈烈。   温形云站在桥上发呆。   这里是第四自治区一个偏僻的墓园,鲜有人知道,温家的第二任主母苏枝就埋葬在此处,长眠于葱茏的花叶之下,是当初温乘庭给选的地方。   据说是她本人生前的要求,希望死后能用最古老的土葬,和植物长在一起,从此远离繁华尘嚣,不受打扰。   清淡、质朴,符合他对母亲一贯的印象。   可现在,温形云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句话的真假,困惑到底是谁说了谎。因为真正的苏枝其实野心十足,根本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   他漫无目的地在墓园闲逛,没了滴滴响个不停的终端声,耳根终于清净了。   但他的心完全清净不下来,不知不觉,他走到苏枝墓前,对着刻了字的石碑怔怔出神。   【苏枝之墓】   【夫温乘庭,子温子曳、温形云谨立】   温形云抚摸着那两行字,一时间酸涩至极。   “为什么……”他低声喃喃,“值得么……?”   深切的难过裹挟了温形云,他为这块石头上的一家人感到悲哀。   为自己、为温乘庭、为温子曳。   也为苏枝。   奉献一切为深爱的孩子铺路,到头来,最不能理解她所作所为的就是这个孩子,如何不悲哀?   如果苏枝九泉之下有知,是不是会恨其不争,骂他不懂她的苦心?   “可是妈妈,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想当什么继承人。”温形云将头轻轻靠在墓碑上,迷惘得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童,“那种责任太沉重了,我每天都很害怕自己做不好,好累,好辛苦。”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拿它换一个拥抱……我想你能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夸奖我……”   他眼眶湿润,哽咽道,“权利有那么重要吗?比我的妈妈还重要吗?外公和舅舅说你很爱我,所以才这么做。爱是这么让人痛苦的东西吗?”   “我最爱的、最重要的两个人……突然就走到了对立面上。要我怎么办?”   “我到底怎么办才好?求求你了,妈妈,告诉我吧……”   风吹过草,吹过树,拂动他的发梢,唯独惊扰不了冰冷的石碑。   “死人没办法告诉你,二少爷。”   一道冷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温形云肩头一颤,顷刻擦去眼泪,神色淡淡地转过头,望见一个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的影子——他的契约兽,那只A+级别的碧目狮。   “宿非?”   “是宿翡,第三声,翡翠的翡,二少爷。”   对方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满自己的名字被搞错。   温形云不在乎这些细节,他也皱着眉,冷声说:“你怎么在这儿?”他分明把定位器全部屏蔽了,出门时没有让任何人跟着。   一想到刚刚自己说了那么多软弱的话,不知道被这人听去多少,温形云的脸色就愈发难看起来。   “你跟踪我?”   面对他的质问,宿翡没有任何畏惧或是道歉的意思,眼里反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跟踪?不不……”他大胆地朝温形云走了一步,“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站那别动!”   温形云察觉到不妙,色厉内荏地高喝,宿翡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朝他走来。   “对不起了二少爷,”他微微笑了一下,认识这么久,温形云第一回在那张沉默的面容上看到笑容,说不出的诡异,“我也是为我的性命考虑。”   “请跟我走一趟吧。” 第103章 大损失   俗话说, 祸不单行。   温子曳一觉醒来,温青雪就向他汇报了两个糟糕的消息。   其一,温形云失踪,自昨晚开始失去音讯;   其二, 今早八点整, 联邦上下数百个生命星球同时发生了公众人物遇害事件。   从政圈到商圈, 从科学界教授到娱乐圈歌手……不论职位高低、名望大小,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正在当众进行活动, 现场和星网有无数双眼睛瞩目。   突然的, 就像审判胡家那天的法庭重演,他们失去意识,栽倒下去,始终没能醒来。   “专业医疗机构对他们进行了诊断,结论是精神力衰竭。”   “他们的契约兽没有立即死亡, 纷纷留下一句话才失去生命体征,死在家中的兽人手边也写了血书。”温南夏的声音异常沉着, 一字一顿地复述道,“那句话是:第一波。”   有一就有二, 有二就有三,他们的意思昭然若揭。   ——“这才是个开头”。   温子曳坐在沙发上,两名下属的投影竖在一边,另一边则是终端屏幕, 星网上有关此事报道、讨论的大量信息流不断滚动。   祁绚倒了两杯热可可过来,坐到他身旁:“情况怎么样?”   “舆论发酵很严峻。”温子曳眼睛都不眨一下, 瞳仁中白光飞闪,“截止目前,一个小时不到, 已经发生十五起性质较为恶劣的恐慌袭击,许多公众人物取消行程,教学暂停、演出罢演、宣讲会中止……民众的正常生活受到极大干扰。”   “精神力方面的疾病直到如今仍是医学界最难攻克的问题,精神力衰竭更是等同于死亡通知书。连那些有社会地位的人的性命都无法得到保障,普通人感到慌张恐惧在所难免。”   “会有这种局面也不算出乎意料,和我想象得差不多。”   温子曳说着,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接过祁绚递来的热可可喝了一口。   浓郁的奶香与甜蜜稍微缓解了些许他心底的烦躁,祁绚瞧出他的心不在焉,轻声道:“担心二少爷?”   温子曳垂下眼睫,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契约仪式原本预定在今早七点半举行,如果按照计划,出事的人里也会有他一个。”   祁绚冷静地替他剖析,“你的决定并没有错,少爷,不知所踪至少比那好得多。”   “……我知道。”   “现在有两个可能的方向,”祁绚说,“第一个,二少爷是自行离家出走。”   温家得到的消息,温形云最后一次的定位点出现在第四自治区,苏枝的墓园。他遣散了跟随的人,独自跃迁过去,接下来坐标便没有再移动过。   经搜查,发现他的终端被扔到了湖底。身为温家继承人,温形云的终端装载了特制的防卫系统,除了本人,没有任何办法在不触发警报的情况下摘掉,所以,这确实是完全的主动行为。   他很大概率是因心情低落,生出了逃避的念头,离家出走。   “但我不觉得二少爷会这么任性,所以,我更相信第二种可能。”   祁绚眼神微凝,以他对温形云的了解,再难过,对方也不会遗忘肩上的职责。   温家继承人失踪是多么严重的情况,和寻常人家的小孩子闹脾气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他只身前往墓园,扔掉终端,都属于合理范围的宣泄。可在宣泄之后,又发生了一项意外情况,才导致了他的失踪——换而言之,有人绑架了他。”   “如果是雀巢所为,不会这么不声不响,他们恨不得闹得越大越好;如果是恐怖分子所为,现场不会连只言片语都不留下,示威、或者勒索,总该有一样。”   “那么,绑架二少爷的意图就很耐人寻味了:并非寻仇报复,也非要挟牟利或是以此打击温家……”   顿了顿,祁绚作出他的判断:“二少爷遇害的概率不大。”   温子曳沉默地听着,祁绚说的这些,他当然第一时间就能明白。   但不知为什么,从对方口中讲出来,莫名的令人信服和安心。   温形云离开温家时并没有报备自己的行踪,他的身份信息是第一档保密级别,常人没有权限查询他的购票信息和跃迁记录。   所以,谁有能力得知他的行踪?谁能默不作声地将他带走?   投影里,温青雪颇为惊奇地望着近乎耳语的两个人,她头一次看见有谁能靠大少爷这么近的。   就算过去据说和对方很亲的继母苏枝,温子曳也总是礼节性地保持着距离,似乎生性如此,精神洁癖严重,不喜欢和人接触。   这个长相很靓的花瓶契约兽却开了先河。   如此说来……她不禁想到外边的一些传言,也许并不全是假的?   不过,对于比以前更有人情味的上司,温青雪乐见其成。   “青雪。”   她心底正暗暗将这只月光犬的权重拔高许多,忽然听见温子曳询问,“家里怎么样?”   “说实话,整体不是很乐观。”温青雪迅速回归工作状态,沉声道,“此次温家受到袭击的人数不少,光中央星就有六个,人心惶惶。再加上二少爷的事情,不夸张的说,已经乱成一团了。”   “不过,”她目光灼灼地望向温子曳,“boss,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情况和您的预测相差不远,这才是第一波,后续肯定还会有更多的人罹患精神衰竭。”   温青雪既紧张,又有些兴奋,毫无疑问,能提前洞悉敌方行为的温子曳必然掌握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   就如下棋时获得先手,是毫无疑问的优势。   “如果能在这种时候平定人心,那些老家伙就再也不能拿精神力的问题说事,支持您的声音肯定会——”   “好了。”   温子曳比出一个手势,温青雪识趣地闭嘴。   不急不缓的敲击声自曲起的指节下传出,他重新戴上眼镜,目露思索。   “青雪,南夏,你们觉得害怕吗?”   两人对视一眼,温南夏露出一个忐忑的苦笑:“害怕是肯定的,谁也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做到的,下一个受害者会不会是自己。不夸张地说,我们也算很有社会地位的人了,被盯上不奇怪。”   “收益总伴随着风险。”温青雪倒是很看得开。   “那,”温子曳抬眸,“如果我说,你们不会有事呢?”   “我就知道您有办法!”   温青雪没有分毫犹豫地相信了这件事,得意地露出笑容,温南夏同样松了口气。   他忽的想到什么,问:“和您之前让我们收集的契约兽毛发和血肉有关吗?”   温子曳颔首,双手在身前交叉:“我怀疑,精神力衰竭跟他们的契约兽有关……这些兽人是雀巢埋在联邦各地的暗桩。”   “您的意思是,”温青雪愕然,“契约兽叛变,通过契约反过来控制了主人的生死?”   她抽了口凉气,喃喃道:“没错,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兽人在主人精神力衰竭后仍能存活……但他们最后还是死了啊?难道这么多人全都是有思想有觉悟的敢死队吗?”   “要是能死而复生呢?”温子曳又轻飘飘地抛出一个炸弹。   “……”   良久,温南夏才叹出口气。   “理智和学识告诉我,无论是契约出现问题,还是死而复生,都太过天方夜谭。”他摇摇头,“但您这么说,看来确有其事。”   “这太荒谬了!”温青雪不可思议道,“要是涅槃宫、或者说雀巢?他们有这个本事,联邦不早就被攻陷了?”   “其中肯定有什么限制。”温南夏推测。   “就算有限制那也很可怕了。”温青雪肃穆道,“本来以为这个反联邦组织已经在三年前被彻底捣毁,可事实上,他们其实一直在默默发展,甚至连温家、连中央星都有所渗透。”   她不敢想象,这种事披露出去,将会有多少契约兽毫不犹豫地投靠雀巢。   又会有多少已经被“反向”契约的人类为了活命而背叛联邦,就像胡家那样。   温青雪忽然庆幸自己平时对自己的契约兽不错,两人相处还算和谐。   “事态也没有严峻到这种地步。”   就在他们被自己的想法折腾到浑身冷汗之时,祁绚开口。   “死而复生当然需要付出长足的代价,而这种代价,需要大量兽人的血肉。”他冷淡的面容流露出一丝嫌恶,“在涅槃宫,这个过程被称作【赐福】。”   “获得赐福的兽人能快速愈合伤口,并且利用肢体重生,作战时需要格外注意,以防被偷袭。”   “另外,对付他们的条件也很简单——契约,共振态,晶能武装。”   “就这?”温青雪懵逼,她还以为有多难艰难呢。   “难怪雀巢会选择蛰伏发展……”温南夏若有所思,“但这也有风险,如果契约的兽人和自己不是一条心,反而已经暗中投靠对面就糟糕了。比起如何对付,怎样找出他们似乎更难一点……”   共事的同僚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叛变,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温青雪眼前忽而一亮,望向温子曳:“boss,您既然有办法确定我们的契约兽没有问题,是不是也能通过这种办法排查温家的内鬼?”   “很遗憾。”温子曳摇头,“代价太大,无法广泛推行。光是检测你们两个,就花费了上千万信用点。”   更何况局面总会改变,今天刚测完,说不定明天契约兽就倒戈了,完全不值得信任。   “这么昂贵?”温青雪肉疼地抽了抽嘴角,这种花费,哪怕温家家大业大也耗不起。   “改进方法呢?”   温南夏说,任何新事物,最初的研发肯定伴随许多额外花费,通过反复迭代改良才能向基层推行。   “那就不是我一个人能承担的问题了。”   温子曳敲了敲沙发扶手,“你们能信任我,联邦可不能,更何况这个方法并不是我研究出来的。”   “那是?”   “唐究。”   “唐……”温青雪刚想说姓唐不是更简单,念到后一个字时猛地回过味来,“唐究?!”   那不是进行反人类实验,至今还挂在联邦官方通缉令上,唐家最大的耻辱吗?   “所以他的实验,其实是——”温南夏呆若木鸡。   温子曳微微敛目,语气难得充满可惜:   “我们或许将一个敏锐超前的天才,误解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真是联邦蒙所受过最冤枉的损失。 第104章 寄信人   不论如何, 温子曳的话始终是一家之言。   这一方法由唐究发现,注定更加难以获得研究批准,毕竟他身上还挂着最高等级通缉犯的名头。   温青雪和温南夏心里明白,便没有继续强求。   更何况, 如果温子曳的话都是真的, 精神力衰竭根本不是什么突发的“病症”, 而是契约兽早就出了问题, 任何措施也于事无补, 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既然这样, 还不如静观其变,至少能藉此弄清温家到底被雀巢侵蚀到了何种程度。   他们的世界观仿佛被这场谈话翻了一翻,震惊难以言表,还需要时间消化。   温子曳也没有多留他们,安排完一些事情后结束了通讯。   他仰面窝进沙发里, 捧着尚存余温的热可可,处理完工作, 就到考虑另一件事的时候了。   尽管他们推测温形云暂时性命无虞,但推测终究只是推测, 现实很多时候并不讲逻辑,当然越快把人找回来越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祁绚。”温子曳漫无目的地神游了片刻, 冷不丁叹气,“你说, 我最近是不是犯什么冲?”   “恐怕不是你,是我们。”祁绚很懂他是什么意思。   先有蓝行被绑架,刚休息没多久, 现在温形云又不见踪影。   他都快怀疑是不是有谁故意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了。   虽然本质上没有差别,不过这句“我们”仍然使温子曳得到些许安慰。   他在终端上输入指令,调出温家内部的出行记录,沉吟。   “形云前往第四自治区完全是突发性情况,很难提前做准备。”   “假设他被某个人带走,常规上有两种可能。”   温子曳竖起一根手指:   “一,对方是温家的人,且职权不低,能第一时间得知形云的行程安排。在形云遣散身边人,独自离开温家后,便一直跟随在他身后,找机会下手。”   “概率很低。”祁绚评价,“二少爷跃迁时用的是伪造出的假身份,说明他还存有理智,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温子曳的反侦察能力很强,接受类似教育的温形云又怎么会一窍不通?   如果有谁跟着他,不说发现,至少该察觉到不对。   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主动扔掉终端,让自己身陷囹圄。   温子曳说:“第二种可能,对方是形云扔掉终端后中途偶然撞见的,绑架纯属临时起意。”   或许是哪条街上三流的混混,看出温形云穿着谈吐不凡,非富即贵,于是心生歹念动了手。   “这更说不通。”祁绚摇头,“墓园的看守说,他的确见到二少爷进去,却没看到人出来。也就是说他多半是在墓园里出的事——有那么凑巧,刚好有人在里头进行祭拜时盯上了形云?”   “况且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用专业仪器检测也并未得到线索,扫尾做得很干净。”   “这不是单纯的缜密就能做到的,需要一定手段进行辅助。比起临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   最难想通的症结就在这里。   温形云的所有行动都是基于他本人意愿的临时选择,可凶手却完成了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的充分准备,让整件事情看上去简直就像二少爷在耍脾气。   但他们很了解,温形云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假设皆被否定,温子曳早有预料地点了点头,目光在晶屏上巡视。   “那么,就不是常规情况。”   不管怎样,温形云于墓园失去踪迹,凶手当时肯定身处第四自治区。   用这样粗暴的方法进行排除,可以得到一张名单。   他盯着第一行一个熟稔的名字,微微眯了下眼眸。   宿翡……   曾经作为他的预备契约兽跟在他身旁数年,现在又即将成为温形云契约兽的那只碧目狮,身份的特殊性令这一名字分外醒目。   印象中,对方是个同族叔宿铭一般沉默的人。   让温子曳在意的是,前天晚上,宿翡忽然申请前往第四自治区处理私人事务。   本来预计在昨晚回来,取消契约仪式后又申请延长了两天,至今未归。   温形云的失踪会和他有关吗?   可前天,温形云本人甚至还未得知真相,宿翡又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地跑到第四自治区?   从嫌疑来说,宿翡看上去完全没有作案的可能性。   但温子曳无法就这样放下,他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到头绪。   温子曳阖上眼眸,开始回忆有关宿翡的所有信息。   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思路便被一道通讯申请打断了。   “苏望?”   看清联络人,温子曳微微蹙眉,点击接通。   “温子曳!”一道异常愤怒的嘶吼在终端中响起,不难想象另一头男人咬牙切齿的表情,“你到底把形云弄到哪里去了?他可是你弟弟!”   “你问我?”   温子曳不怒反笑,这真是他听过最有意思的一句质问。   “不是你又是谁?!”   苏望的嗓音堪称尖锐,急切得都有些扭曲,“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最近发生的事?谁能默不作声地绑走形云?肯定是你猜到他心神不宁时会去看他妈妈的墓,暗中设下陷阱……好啊,温子曳!难怪你会突然告诉形云这些事,你都计划好了!这样一来,你就能毫无嫌疑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   “你可真是恶毒,形云那样信任你,你就这么对他?毁掉他的契约仪式还不够,连正常的建立契约都不给机会,就这么怕他精神力突破,威胁到你的地位吗……”   “呵……”   温子曳突然轻笑出声。   苏望一时间被他笑蒙了,后续的辱骂没能出口:“你笑什么!”   “我啊,我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温子曳发乎心底地愉悦,他头一回听苏望的声音这么顺耳,“感谢你,替我解决了一桩难题。”   “什、什么?”苏望愣了愣,“什么难题?你疯了吗?”   “没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温子曳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你平时有这么关心形云吗?”   他若有所思,慢条斯理。   “可我听起来,你怎么好像不是在关心他这个人,而是关心他有没有顺利进行契约呢?”   “正常人建立契约的最佳年龄是20到25岁期间,形云刚满20,本就属于最早的那一批,有什么好催促的?难道他今天无法按照既定计划进行契约这件事,让你感到很着急?甚至着急到恐惧?”   “你在……害怕什么?”   轻柔的声音越压越低,宛如步步紧逼的魔鬼。   苏望心底咯噔一下,慌忙反驳:   “胡说什么!什么恐惧!”   “我是形云的舅舅,关心他难道不应该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温子曳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通讯挂断,温子曳放下终端,对上祁绚的眼睛。   “苏望真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   他忍不住笑起来,“我总算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祁绚眨了眨眼,吐出两个字:“宿翡?”   “怎么想到的?”温子曳挑眉。   “直觉。”   温子曳被他的理直气壮可爱坏了,伸手摸了摸自家契约兽的脸,微笑:   “走吧,我们得去第四自治区找他聊一聊。”   *   推开房门,迎面便是一道闪烁着寒光的阴影。   端着餐盘的青年稍稍偏头、侧身,不慌不忙躲过这一击,空余的手朝前一捞,就将敌人的手腕牢牢攥在掌心。   “叉子?亏你想得出来。”   看清袭击自己的凶器,宿翡嗤笑一声,关上门,拖着对方走到桌前,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摇头,“我说今天早上收拾东西时怎么感觉少了什么……拿这个,站着给你戳都戳不破油皮,二少爷,你脑袋有问题吗?”   遭到嘲讽,温形云脸色阴沉欲滴。   要是眼神可以杀人,他发誓他眼中的怒火已经将面前这只可恶的兽人烧死一千遍一万遍!   “放我出去!”   嘶哑的嗓音,是徒劳叫喊几个小时的成果。   温形云可以确定,这个藏在居民区里平平无奇的房子采用了十分昂贵的完美隔音系统,证明这次绑架早有预谋。   “宿非,你好大的胆子,知道在联邦法律上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是什么罪名吗?”   尝试好几次都没能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他不得不放弃武力反抗,改为言语说服。   “我是什么身份你很清楚,距离你把我带走已经过去大半天了,温家肯定开始了搜查,你藏不了多久的。如果你现在放了我,我可以不供出你,就说是我心情不好出去逛了一圈……”   “如果你能叫对我的名字的话,这段话的可信度会提高20%。”   宿翡把还在喋喋不休的青年强硬地按到椅子上,指着餐盘:“吃吧,这就是你的午饭。”   望着那叠混合着蔬果干的粘稠营养剂,温二少爷感到一阵深深的屈辱。   “我不吃!”他瞪着宿翡,“这是什么鬼东西?”   宿翡在他对面坐下,舀了勺自己的,送进嘴里:“对外的资金流不能出现异样,按照我平常的伙食费折半,现在我们只吃得起这个。建议你早点习惯为好。”   “……什么意思?”温形云听出不对劲,猛地站起身,“你打算关我多久?你到底想干什么!”   宿翡没搭理他,头也不抬,温形云心中怒火更甚,干脆一把掀了桌布。   “嘭!”   餐盘在地板滴溜溜地滚了一圈,营养剂沾得到处都是。   眼疾手快抢救下自己那份的碧目狮放下口粮,扫视着四周的狼藉,深吸口气。   “……我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   他额角青筋直跳,碧青色的眼珠锁住温形云,气息压抑而危险。   温形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可他的尊严不容许自己屈服,梗着脖子直视宿翡,摆出一副不屑的、高高在上的冷笑:   “终于打算露出真正的嘴脸了?把我抓到这个地方关起来,本来就图谋不轨,何必做出相安无事的样子,难不成你指望我会乖乖听话?”   “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既然没杀我,就不是图命。”   “说吧,想要钱,还是什么?开你的条件……唔!”   脖颈被死死扼住,呼吸艰难。   近在咫尺的面容凶相毕露,眼底充斥着鲜明的杀意。   “你最好认清自己的处境,二少爷。”宿翡嗓音冷酷,一字一顿,“别以为我不想杀你。”   “不如说……”他眼眸凌厉,“你死了,我才更有喘息的余地。”   森寒笼罩全身,随着这句话被吐出,温形云感到脖子上的力量愈发强悍,似乎想硬生生将他掐死在这里。他说不出一句话,喘不过半口气,瞳孔急剧颤抖。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没有哪一次这般接近过死亡。   他就要死了吗?   稀里糊涂地死在自己的预备契约兽手里?   他甚至不明白宿翡为什么突然要抓他,如果想杀了他,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动手?   “听着,二少爷,别惹我。”   宿翡盯着青年惨淡的脸颊,不知想起什么,稍微松开一点力道,冷声警告,“看在苏枝帮过我的份上,我才决定留你一命。要是你继续不识好歹下去,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别让她死得这么没有价值。”   他的话仿佛在温形云逐渐混乱的脑海中劈开一道闪电,他顿时顾不得其它,一把拽住宿翡的手臂,一双猫眼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温形云呼吸急促,“妈妈她……你知道什么?”   “算不上多,也不算少。”宿翡扯了扯嘴角,似乎找到了拿捏这位少爷的办法。   “你以为那封信是谁给你寄的?” 第105章 棋子论   “是你?!”   温形云一时失声, “你给我写的信?”   宿翡否定得很快:“不是。”   温形云无语了一下,又觉得不对:“那封信只有我和管家知道,你是怎么……”   “信不是我写的,”宿翡露出看傻子的表情, “但是我送的啊。”   温形云:“……”   他怎么感觉自己被耍了。   “那是谁写的?”   “不知道。”宿翡松开他, 撇撇嘴, 坐回桌前, “我跟那家伙联系不多, 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不过它在雀巢的权限应当不低,至少比我高得多。”   “雀巢?那不是三年前就被捣毁的反联邦组织……等等,你是雀巢的人?”   温形云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脊背沿着墙壁缓缓下滑,软倒在地面。   他陡然意识到, 这件事或许不止是自己被绑架那么简单,而是涉及了更深、更大的斗争。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涅槃宫, 你莫非以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宿翡言辞辛辣,脱去沉默的伪装后, 他整个人的个性都显得分外尖锐,“醒醒吧,二少爷,雀巢从未从联邦消失过。他们只是暂时性地蛰伏起来, 休养生息,等待足矣露出獠牙的那一天。”   他的话令温形云一阵毛骨悚然。   碧目狮是温家麾下最重要的兽人族群, 可以说四成温家子弟的契约兽都来自这一族,如今的当家人温乘庭也不例外。   在契约和标记环的双重作用下,他们无疑是生活中最亲密的存在之一。   如果连宿翡都被反联邦组织渗透了……   尽管温形云努力佯装平静, 他的想法和不安仍然被宿翡一眼看穿。   年轻的碧目狮沉默须臾,才开口道:“加入雀巢是我的个人行为,和我的族人无关,族叔他们并不知情。”   闻言,温形云松了口气,打量宿翡两眼,皱着眉问:   “你……难道你在温家过得不如意吗?”   就地位来说,宿翡从一出生就已经站在了兽人的顶峰。   天生精神力达到A+,与大少爷及其契合,有望通过契约双双突破S级,自然备受期待;即便后来温子曳离开,也无人敢怠慢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二少爷的预备契约兽,可操作权限不亚于温家的一些核心成员。   温形云不明白宿翡为什么要投靠雀巢。   然而,他的问题在宿翡听来实在天真得刺耳。   “如意?”青年嗤了一声,眼眸里写满讥嘲,“那我倒想采访一下你了,二少爷。如果你认为物质的富足和权力的超然就能让人如意,请问你这两天又在为什么痛苦?”   “我!”温形云哽住,忽然想到什么,又一脸羞恼,“你看过那封信?”   要不然怎么解释宿翡对他心理活动的了如指掌?   “没有。”   出乎意料的,宿翡摇摇头,但紧跟着的下一句话却令温形云瞪圆了眼睛,“不过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上边写了什么——是关于苏枝和大少爷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你也知道……?”   温形云不由发懵,就好像他的人生只是缸中大脑,所有经历与喜怒哀乐都是透明的,被数不清的人看在眼中,不存在任何隐私。   这种感觉过于荒诞,一时间甚至冲淡了他心底本有的无助和悲哀。   而宿翡望着他濒临崩溃的神色,反倒有了共鸣似的,表情柔和少许。   他走到温形云面前,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在温形云身边蹲坐下来。   “二少爷,其实我很同情你。”宿翡顿了顿,“或者说,我共情所有和我一样,在这个局中成为别人‘手牌’的人。比如你,再比如苏枝。”   听到母亲的名字,温形云恍惚回神,扭头看向宿翡。   “我们都是他们博弈的棋子。”宿翡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自己张开的五指,“棋子的感情、愿望、欲求,当然皆在算计之中。会做出怎样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被洞悉了。”   “你在说什么?”温形云不解,“我听不懂。”   他搞不清宿翡想表达哪种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刚刚还一副想杀了他的模样,现在又跟他推心置腹般谈起天来。   “举个例子,二少爷,或许你不相信。”宿翡说,“我会绑架你这件事,在那封信交到我手上时就注定了。”   “真会推卸责任。”温形云冷哼,“跟那封信有什么关系?只是你自己的决定而已。”   宿翡也以冷哼还击:“不这么做,我就会死。我有选择吗?”   “死?”温形云更难以理解了,“谁要害你?是温家的人?所以你打算拿我当人质?”   尔后他又自己推翻这一结论:“不,不对,你刚才还要杀了我,说什么‘你死了我才更有喘息的余地’。”   “我很高兴你能记住我的恩情,事实上,我很少这么心慈手软。”   “少不要脸。”温形云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流淌在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仿佛因这一来一回的对话缓和许多,宿翡突然问:   “如果没有那封信,二少爷,你觉得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温形云愣了愣,往前回想,要是他不曾收到那封信,不知道温子曳和苏枝瞒着他的秘密……他应当还高高兴兴和哥哥相处着,听从温子曳的意思取消契约仪式。   不过仪式即便取消,他也仍需和宿翡契约。   如果顺利,他可以借此一举突破精神力,由B+转A,接下来大概会被舅舅安排参加各种采访和宴会,大肆曝光、周转流连在名利场中……   “错了。”兽人低沉的声音打碎了虚幻的想象,“你会躺在床上,陷入精神力衰竭。”   “精神力衰竭?”温形云吃了一惊,他也不傻,瞬间想起胡家的风波,“你是说,雀巢打算对我下手?可是,他们怎么做得到……”   话到一半,他打住声音,警觉地盯住宿翡。   差点忘了,他身边不就有个雀巢的卧底吗?   “雀巢要你冲我下手,但你今天就会与我结契,成为我的契约兽,这么一来,我精神力衰竭后,你也会死——所以你为了避免这一切发生绑架了我?”   温形云勉强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逻辑,但宿翡听了只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温形云烦死这个谜语人,不,谜语兽人了。   “你还真是被保护得很好。”宿翡语气复杂,“二少爷,你猜我为什么会接触到雀巢?”   不等温形云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   “是苏枝引荐的我。”   “……什么?”   意想不到的答案让温形云彻底宕机。   他之前就奇怪,宿翡一口一个“苏枝”,似乎和妈妈很熟悉的样子。可在他的认识里,这两个人不说毫无交集,也的的确确是点头之交的陌生人——作为温子曳未来的契约兽,宿翡一直跟随大少爷住在温家主宅,但活动范围仅限于前院,并不会到他们居住的地方来。   他们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才有了联系?   疑惑解开,温形云满脸空白,宛如被一团巨大恐怖的阴影所包裹。   妈妈引荐宿翡与雀巢接触……   妈妈,和雀巢?   但她不就是死于雀巢的袭击吗?!   “骗人……”冷汗从额角滑落,温形云忍不住浑身发冷,肩头颤抖,“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宿翡感受到他不停的哆嗦,也有些可怜这位从小到大一无所知的二少爷,“要不是当年苏枝执意把你带离苏家抚养,如今,你也该是其中一员。”   温形云豁然抬头,嗓音干涩:“你是说……苏家?”   “没错。”宿翡朝他颔首,“和胡家一样,甚至比胡家更早——”   “在你的父母相遇之前,苏家就是雀巢埋在联邦的暗子了。”   “像这样的暗子有许许多多颗,散落在三大星域的各个角落。他们着魔一样信奉着雀巢,不计代价地扩张势力,一代又一代地绵延,如同生生不息的蚁群。   原本,苏家只是蚁群中不算特别起眼的一部分。可偏偏苏枝认识了温乘庭,搭上了温家这艘大船,从此一步登天……”   不急不缓的声音像在念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咒,温形云彻底陷入呆怔。   宿翡没有骗他的必要,他能分辨出来,对方讲的都是真话。   要是这些都是真的……   眼前不断浮现出各色人影,妈妈、舅舅、外公……   尽管他因从小不怎么与苏家人接触,与外祖家不算亲近,也厌烦他们的趋炎附势、唯利是图。   但不论如何,那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从未想过,他们居然是反联邦政权的一份子!   自此,温形云二十年来所认知到的世界迎来全面坍塌,他茫然之余,忽然又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牙关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可你不是说,雀巢打算对我动手?你说如果不是这封信,此时此刻我已经因精神力衰竭躺在床上了!要是外公他们、他们全是雀巢的人,为什么我会……”   宿翡怜悯地注视他,好半晌没有说话。   在那漫长的无言之中,温形云终于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他不受控制地露出一抹微笑,仿佛匆匆套上一层面具;可这面具没能坚持到第二秒就破碎开来,青年自喉咙里发出一道沉闷的、凄厉的呜咽,就像浑身是伤走投无路的幼兽发出最后一声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紧攥成拳的手重重砸向地面,不顾疼痛,用力地发泄着。   苏望张罗契约仪式时的擅作主张,苏启龙频繁叮嘱背后的迫不及待,还有表哥、表姐、堂弟堂妹们……他们说过的话在这一瞬间统统浮上心头。   他曾以为那是亲情、是关切,即使他并不受用,但依旧出于好意。所以他百般容忍。   但其实呢?   在他以为的“家人”眼里,他就是这种东西!一具随时随地可以舍弃可以牺牲的傀儡!   是上天在惩罚他吗?惩罚他从前活得太轻松?惩罚他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一帆风顺?   “放心好了,他们没打算真的杀你。”   宿翡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毕竟你的存在很重要,是他们吸食温家血液、寄生和同化的最好渠道。失去你,温乘庭又怎么会放过苏家?”   “他们只是想让你和他们变成一条心。”   兽人的平静感染了温形云,让他激动的情绪慢慢回落。   他疲惫地问:“一条心?我要怎么违背从小到大的教育,和反联邦组织一条心?”   “别小看苏家的手段,你以为为什么直到今天他们还是铁板一块,从未泄露过风声?”   宿翡说,“只要给他们机会将你的性命捏到手里,他们有的是办法。”   “哪怕最开始你宁死不从,他们也可以先以怀柔入手,配合药物和心理暗示潜移默化,慢慢改变你对事物的认识。只要有第一回的让步,就有第二回、第三回……你的底线会不断往后妥协,最后变得不像你自己,唯命是从。”   他问温形云:“你觉得,凭自己的意志力能坚持多久?”   温形云答不上来。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苏枝。”宿翡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微动,“从小就活在那种洗脑式教育下的她,居然做出了反抗……尽管只是十分微小的挣扎,也已经尽她所能了。”   “二少爷,她是真的很爱你。” 第106章 同一边   爱?   换做以前, 温形云从不怀疑苏枝爱他。   可现在,他的心神已经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疲惫不堪,失去了自信。   他尝试回忆过去和妈妈相处的点点滴滴,印象中却只剩下对方挑剔的眼神和永不满意的严苛。   他现在知道了, 那并非苏枝本意, 如果不是催眠了自己, 她待他该像心中一直羡慕的哥哥那样温柔仔细。   过去曾苦苦追寻的东西, 其实最开始就唾手可得, 强烈的落差感让温形云感到无比讽刺。   说到底, 爱究竟是什么呢?   严厉的教育是爱?宠溺的纵容是爱?放任自由是爱?   还是说一意孤行的“为你好”是爱?   温形云抱紧膝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小声道:“我不知道。”   “就像你说的,我被保护得太好了,妈妈也好、哥哥也罢, 他们什么都没有让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了。”   惶惑、迷茫,渴望相信, 却说服不了自己。   天真的乌托邦一经摔碎,现实冰冷的浪潮就会无孔不入地打来, 在这种过于残酷的冲击下,温形云对过去所坚持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宿翡看着二少爷垂下的脸,心底某处地方隐约被触动了。   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宿翡皱紧眉头,又叹了口气, 略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次却有着连自己也出乎意料的好脾气。   “……算了。”   沉默片刻, 他说,“反正暂时没事干,我和你讲讲苏枝的故事吧。”   温形云看向他:“你……很了解妈妈?”   宿翡扯着唇角, 敷衍地笑了一下:“是啊,奇不奇怪?我和她其实交情不深,连朋友都称不上。但比起她的父兄、她的丈夫,大少爷,还有你……所有和她关系密切的人,都没有我知道的多。”   “或许,在这世上,我就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因为他曾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大概七年前,我认识了苏枝……”   ……   七年前,温子曳十八岁。   他遭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袭击,卧床一周才养好身体。   作为温子曳的预备契约兽,宿翡受到了族中的严厉责备,温子曳卧床休养期间,同样身受重伤的他还要回到下城区“自愿”领罚。   像碧目狮这样附庸于大家族的兽人族群,不知为何也学来了人类那一套装模作样的规矩,没能保护好主人是大忌,即便他是族中的天才也不能免俗。伤势未愈的宿翡被绑上刑架,行刑者是下一任族长,他的亲生父亲。   带有倒刺的特制荆条抽打在身上,每一下都钻入骨髓似的疼。   父亲一边抽,一边沉声问宿翡: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大少爷?   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宿翡一声不吭,他遍体嶙峋的伤痕就是最好的回答——他已尽全力去护温子曳周全,就差奉献出这条命了。   兽人身体素质强悍,高等级的精神力更是如虎添翼,就算如此,等惩罚结束时,宿翡也失去了意识。他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三天,匪夷所思的是,这居然比他在反动派手底下受的伤更重。   “别怪你爹下手狠,族规如此,他不得不照做。”   母亲给宿翡上药时听到他的抱怨,安慰他,“你未来的主人是温家继承人,对你的要求,当然会比常人更严格。”   “看你族叔,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你学一学他。他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无疑,她是在鼓励,碧目狮一族最大的骄傲就是宿铭。   联邦最年轻议长的契约兽,温乘庭的左膀右臂,无限风光,不知被多少兽人崇敬、羡慕,被同族视为榜样。   然而宿翡一点也不希望拥有宿铭那样的将来。   他见过温乘庭,也见过宿铭,那位声名显赫的族叔沉默得宛如一道阴影。   温乘庭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将自己藏起来,在联邦人看来这是“懂规矩”,是“有能力”的体现,宿翡看来则感到毛骨悚然,好像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样趁手的、随叫随到的工具。   如果他以后也变成这幅模样,到底算什么活着?他为什么要重复别人走过的路?   质疑不知何时产生,默默滋长,在宿翡被催促着回到温家时抵达了巅峰。   族规上写,契约兽(包括预备役)不能未经主人允许离开超过三天,因而第三天一早,他就不得不拖着还没好全的沉重的躯体,赶回了温家住宅。   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前院。   没有要事时,温子曳不会让他呆在身边,而没有温子曳的传唤,宿翡无法擅自进入内宅。   他独自治疗时,想到那位连一面都见不到的“主人”,简直荒谬得想笑。   看,他能不能及时在三天内回来,真正有关联的人对此根本漠不关心。   所以那些族规到底是为什么设立的?   为了规训自己,向人类摇尾乞怜吗?   如果最初成为联邦的附庸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为什么事到如今,反而要求族人为保护主人牺牲自己?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吗?   也许是被教育向族叔看齐的他性格却是与沉稳温顺截然相反的叛逆不羁;也许是每回领罚鞭笞身心的疼痛和屈辱唤醒了他的逆反;也许是跟在温子曳身后做事做久了,多少学到了些思维能力……又也许兼而有之。   从那天开始,宿翡对自小遵循的条条框框彻底产生了反感。   可无力改变的现状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将他的怒火牢牢堵在胸口。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要怎样宣泄,更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摆脱这种桎梏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苏枝。   说“遇见”也不尽然,更准确地说,是宿翡主动找上门去。   因为他发现养好伤后,温子曳对待继母和弟弟的态度陡然发生了转变。   这太难以理解了,跟在温子曳身后三年,宿翡深知这位大少爷是怎样的个性:看似温柔,实则无情。   他的内心结了厚厚的冰层,从不让任何人靠近,对任何表达好意的存在都持有高度怀疑与警惕。和他的父亲分外相似,宛如精密运行的一台机器。   作为下属,宿翡认可温子曳的能力;但作为契约兽,宿翡其实不喜欢这样冷漠的人类。   要是可以选择,他宁愿让傻白甜的二少爷来当他的主人。   这样一个人,却被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女人软化了态度,叫宿翡怎么不好奇?   “你可能没有感觉到,二少爷,那个时候你的反侦察课程还没安排。”   宿翡撑着下巴,望了望听得入神的温形云,“我避开大少爷,观察了你们母子俩好一段时间。”   “然后我发现了不对劲——苏枝对大少爷实在太好了,甚至比对你这个亲儿子更好。”   无微不至、百依百顺,日复一日从不红脸。   难怪把大少爷都迷得神魂颠倒,敞开心怀让他们住了进去。   温形云低落地抿住嘴唇,宿翡却冷笑一声:   “我才不相信会有这种人。”   “人性都是自私的,亲疏有别。要是一位母亲对养子更好,还不是客套的那种好,好到连从小带到大的亲生儿子都有所忽视,那肯定另有情况。”   旁观者清,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作为无比靠近局中的局外人,宿翡不像温子曳心底对母爱有所渴望,也不像温形云对妈妈留有滤镜,他可以将目光抽离出来,冷酷而清晰地剖析苏枝行径背后的目的。   并不难猜,因他最初就认定对方居心叵测,苏枝也不是完全没有破绽。   在温子曳辅导温形云功课时,她端来茶点,望见两人凑在一处亲密无间的背影,总会生出一瞬的恍惚。在温家俩兄弟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视线时常游移、迷离,忽喜忽悲。   宿翡对她展开观察的时候,苏枝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尤其当她独自呆在卧房,对着床头两张照片进行自我麻醉时,很容易受到刺激,情绪起伏往往会异常激烈、不受控制。   她不知突然暴起地撕碎过多少次照片,有温子曳的,也有温形云的,尔后对着那堆碎片无声哭泣。   “疯女人。”宿翡暗自这样称呼她。   尽管对温子曳没什么好感,但身为契约兽,从小到大的教育令宿翡不能对主人受骗置之不理。   弄明白大致的情况后,他搜集了一段时间证据,然后找到苏枝,摊牌。   对方却很冷静,反问他:   “你不告诉温子曳,先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猝不及防戳穿了宿翡一直以来不敢去深思的念头,他恼羞成怒,苏枝顿时笑了。   “你和他也不是站在同一边的。”她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的眼睛告诉我了。你对自己的处境很不满,你渴望权力和自由,就跟我一样。”   “——要不要来做个交易?”   她朝宿翡递出了雀巢的橄榄枝,像根本不怕被拒绝。   而宿翡确实也无法拒绝。   权力……还有自由。   不是作为谁的契约兽而活,也不必学习族叔,走上宿铭的老路。   他有他的自我,他的主张,他的理想,他渴望抵达的未来。   心底围堵的巨石缓缓推动,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怒火喷薄而出——他想改变这荒谬的一切!   那之后,通过苏枝的介绍,他正式接触了雀巢,因身份和能力很快被欣然接受。   而他对苏枝的评价,也从“疯女人”,变成了“可怕的疯女人”。   宿翡实在不明白,苏枝所表现出的冷静、魄力和洞察力,绝称不上普通,为什么装起平庸来那么毫无破绽?   即便他清楚对方的真面目,每每看见她若无其事地跟温子曳两人和睦相处,一副好妈妈的模样时,也时不时会被迷惑。   私底下,苏枝也总笨手笨脚、大大咧咧的,完全没有他们接触那次的精明。   难道她真的有人格分裂?宿翡不禁强烈怀疑。   他们同是埋在温家的暗子,偷偷为雀巢做事,靠得又近,自然免不了互相打掩护,渐渐也有些熟悉起来。有次宿翡没忍住,借苏枝差点因粗心坏事,他收拾残局后交接的空余玩笑一般问她:   “有时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又好像什么都做不好,你到底在干什么?连站在同一边的人都要伪装吗?”   苏枝愣了愣,随即满不在乎地笑道:   “哪有伪装,我从小就这样啊。”   宿翡认为她在说谎,眉峰刚刚皱起,就听她又说:   “况且,谁说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人了?” 第107章 疯女人   话音落下, 空气一瞬凝结。   宿翡瞪着对面仍然在笑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什么叫“不是同一边”?   他们不都在为雀巢谋事吗?   “你最好说清楚,苏枝。”兽人嗓音发寒,拳头紧攥, 像是会随时出手, “别给我装疯卖傻,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暗中接头的废弃储物间里一片漆黑, 外面高楼大厦青红的灯光透过门缝映照在苏枝脸上, 像将她的表情劈成了两半。   她揉了揉太阳穴, 仍满不在乎地笑着,只是笑容掺杂了隐约的癫狂。   “是不是站在同一边,很要紧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宿翡冷哼,“你是想脱离组织?”   “脱离?怎么脱离?我的根扎在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苏枝平静地说, “宿翡,你知道么?在苏家, 每个孩子出生后都会被送去月鸿星的老宅培养,将家族的使命刻入骨髓, 什么时候通过考验,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个弹丸之地。”   “对你而言,雀巢只是挥洒你心底不甘的跳板;但对我、对苏家的每一个人而言,它就是我们的信仰。   我们毕生的夙愿和追求, 就是协助那些大人们实现大业,哪怕背叛联邦, 哪怕千夫所指,哪怕需要放弃这条性命——只要能为之创造价值,在所不惜。”   宿翡皱了皱眉, 感觉有点不对劲。   虽说苏家目前是自己人,对雀巢忠心耿耿也没什么好指责的,但这种狂信徒般奉献所有的理念让他难以接受。   他们跟自己那群对联邦点头哈腰的族人们又有多少区别?   看到青年眼底厌恶的神色,苏枝了然莞尔。   “你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不理解我们的感受。想象一下,就像军人为保护家国牺牲,信众为维护虔诚苦修,科学家为真理献身……那并非死亡,而是迎接荣耀,那证明了我们自身的价值。”   “价值”,她反复提及这两个字,令宿翡十分在意。   他不喜欢这种由别人来定义的东西,不屑道:“没有价值又能怎样?”   “没有价值……就没有存活的意义。”   苏枝说:“谁都能欺负你,谁都能看不起你,谁都能在你头上踩一脚。所有人,包括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他们不会保护你,不会给予你任何支持,你在那个家里将失去容身之所,变得越来越边缘化,不再有人关注和期待,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   宿翡越听越奇怪,苏枝的语气笃定得就好像她曾经历过这一切似的。   不,不是好像。   他陡然记起这疯女人的履历,在当上温家主母之前,作为苏家三小姐的她远在第二星域一个不起眼的小星球上工作。   除了因家族声名没人敢招惹外,其余一切都像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姑娘,完全没有权贵和精英应有的生活水准。   那时苏家都爬进中央星了,看看别的家族中嫡系子女是什么待遇,苏枝又是什么待遇?   “你……以前在苏家过得很不好?”   宿翡猜测是不是过去的经历令苏枝心寒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好?”   苏枝讶异地眨了眨眼,尔后摇头。   “不不不,你为什么这样想?怎么会不好呢?”她笑起来,“简直好极了!”   女人双眼晶亮,指着自己说:“你看我。”   “长相一般,没有联姻的价值。”   “精神力C-,没有培养的价值。”   “头脑简单,学历普通,没有深造的价值。”   “契约都契约不了更高等级的,只能选择最没用的那一种。”   “性格还粗心大意,根本负责不了关键的工作……”   “这样的我,没有分毫价值,对苏家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啊。”   苏枝笑意盈盈,“就算父亲是家主,也不能包庇我,不如说我这个废物女儿的存在让他丢光了脸面,恨不得让我离家越远越好。”   “所以,在我考到飞虹星后,他们迫不及待地送走了我,再也没过问一句话。”   “……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宿翡盯着她的笑,心中感到的古怪在这一刻抵达了顶点。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边缘人的结局。   甚至不仅仅是满意,简直是……得意?   他瞳孔一缩,想起开头问苏枝的话,苏枝是怎么回答来着?   ——“有时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又好像什么都做不好,你到底在干什么?连站在同一边的人都要伪装吗?”   ——“哪有伪装,我从小就这样啊”。   苏枝为什么时而让他感到可怕,时而又浑然天成地笨拙?   为什么是“从小就这样”,而不是“我就这样”?   宿翡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来。   “你……”他难以想象,语气艰难,“这……这些……”   “这些都是你故意表现出来的?为了离开苏家,你从小就在演戏?”   不是没有可能,她不也是通过欺骗自己,骗过了警觉又敏锐的大少爷吗?   太荒谬了,宿翡脊背冷汗直冒,如果一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每天都在伪装自己,就这样伪装着度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那么,伪装还是伪装吗?会不会已经融入她的一部分?   那样一来,到底他所认识的苏枝是伪装,还是真实的苏枝是伪装?   “宿翡,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至少比我聪明。”   苏枝望着他惊悚凝重的表情,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就像少女在分享她内心窘迫的小秘密,“别把我想得太可怕了,我只是很早就认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然后一直为之努力……仅此而已。”   “我啊,其实是个很好满足、很没志向的人。”   苏枝缓缓说,陷入美好的回忆一般。   “在飞虹星,每天早起工作,傍晚下班。闲暇和假期里养养花、旅旅游,跟交到的朋友们聊天逛街。找一个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组建家庭,相互陪伴一生……”   “虽然并不富足,时常有琐碎的烦恼。会因为发生争吵而哭泣、因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愤怒……”   “但这样的日子就很好了,我已经得到我最想要的东西了。”   她的神色扭曲不已,指尖紧攥,像在与自己根深蒂固的某种认知做对抗,喃喃自语:   “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庸的人,只配拥有平凡的生活,没有任何为家族、为大人们作出贡献的价值。因为我的无能,我才离开了家里……”   “但是,真的,真的好痛苦,好不甘心!为什么我会这么没用?为什么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好?为什么,明明一样是苏家千挑万选出的基因所培育的后代,却只有我愚钝不堪?”   “像我这种不能为家族带来任何利益的笑料,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价值?什么意义?”   宿翡眉头紧蹙,该说不愧是这个疯女人吗?想天衣无缝地骗过别人,就要先骗过自己。   也许苏枝的确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厉害,但她绝对够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不解地问,“既然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那为什么还要从飞虹星回来?”   “为什么……”苏枝恍惚一下,“因为我遇到了……他。”   “他?谁?”   “陈庭。”她露出笑容,“温乘庭。”   宿翡浑身一震,简直诧异。   “我喜欢他,我喜欢过他。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同类,和我一样不正常地活着。像我们这种人,最适合互相祸害。”   “多有意思,他在演,我也在演。我们演得和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情侣一样……我甚至不再觉得痛苦,觉得自己真的能像个正常人……”   她忽然咬牙,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起来,吓了宿翡一跳。   “可他把一切都毁了!他让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我花了那么多年才做好的心理建设全都毁于一旦!”   女人啜泣不已,连声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他隐瞒了他的身份和来历,但我不在乎他是谁……我等他与我坦白的那一天等了好久,但他为什么会告诉我他姓温?!”   “温家出身,联邦议长,多年轻有为!多风头无两!拥有他的感情的我,就不再毫无价值了啊!我就不得不回到那个地方,去履行我生来就被赋予的使命了啊!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我的未来,我的人生……全都不复存在……”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甚至,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   苏枝说着,再度捂住了脸。   “可我也恨他!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那是怎样一种悲喜交加、怀念又悔恨的语气?宿翡无法感同身受。   说到底,他不是苏家人,不能理解苏枝在被什么束缚。   她似乎渴望摆脱家族从小施加的控制,却无法真正置之不理。这种反复在前往飞虹星后有了挣扎出来的迹象,又在温乘庭的介入下彻底倒向天平的另一端。   他现在能确定,苏枝的精神早就不正常了。   她的【表】与【里】已经完全混淆,自己都无法控制、分辨,忽醒忽疯,颠倒反复。   到头来,究竟是被家族洗脑、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痛苦的苏枝是苏枝;还是默默计划好了一切、想要藉此跳出泥潭的苏枝是苏枝?   她在祈望哪一种活法?哪一种结局?   宿翡沉默半晌,有点坐立难安。   原本只是随意试探两句,没想到苏枝竟会与他推心置腹地说那么多。他们的交情似乎远还没到这一步吧?   是因为这些东西实在在心底憋了太久,找不到人倾诉,所以顺势捞到了他?   他略微不自在地咳嗽了下,板起脸干巴巴地开口:“喂,疯女人,别哭了。我不关心你的感情经历,这些话你该对你丈夫去说。”   “丈夫?呵呵……”   苏枝放下手,泪痕未干,面无表情,“从我选择嫁给他那一刻起,我们就结束了。我没有丈夫,只有可以攀附的利用对象。”   宿翡眉峰皱得更深:   “你看起来想得很明白,那现在为什么又……”   “我没有丈夫了,”苏枝眼里骤然绽放出惊人的光彩,“可我还有孩子。”   她混乱的表里似乎在这一刻融为一体,达成共识,找到了人生真正的意义。   “你见过他的,形云,形同云端之巅,自由而无拘束——这是我为他取的名字。”   “他就像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有他以后,我终于不用孤独地、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价值——我是这孩子的母亲!”   苏枝眉眼不可思议地柔和:   “所以你明白了么?从形云出生起,我就不再属于雀巢,也不属于联邦,只属于他……我们当然不会站在同一边。”   她像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那样微笑起来,“生命和遗传很不可思议对不对?他既不像我,也不像他父亲,明明教了他很多东西,还那么单纯,成天‘妈妈妈妈’地喊着,让人拿他没办法……”   “但他其实很聪明,每回成绩都是全校第一,什么都会。前天他弹钢琴给我听,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致爱丽丝》……”   “等等。”宿翡打断她的滔滔不绝,“我记得二少爷没有学过钢琴,学的是小提琴?前天给你弹《致爱丽丝》的难道不是大少——”   他的话卡在嗓子眼里,苏枝宠溺的笑也僵住了。   两人一时陷入漫长的沉默。   良久,苏枝才打破寂静。   她垂下脸,面孔在发隙的阴影中幽微不清:“我只有一个孩子。”   宿翡皱了皱眉。   他感到苏枝已经有些分不清了——也许是由于她逐渐变差的精神,也许是因为她在温子曳身上投入了太多精力和心血。   真的有人能不被大少爷那样无微不至的糖衣炮弹影响吗?   连他这个局外人知道真相后,看起来都有些不忍心,更何况苏枝也是一名母亲。   “你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宿翡摒除多余的感情,冷静道,“万一以后你弄混了他们,无法对大少爷动手……”   “不可能!”   苏枝豁然抬头,嗓音尖锐,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与侮辱。   听到什么万分可笑的话一般,她嗤之以鼻:“分不清?他和他父亲一个德行,冷血无情,跟我的宝贝差别那么大,我怎么会分不清?”   “况且,要不是他,形云想当上继承人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我也不用费尽心思逢场作戏,甚至无法去爱我真正的孩子……他的存在就是对我的折磨,厌恶还来不及,我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你说,一个爱,一个恨,换做是你,你会混淆他们吗?!”   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宿翡无话可说,尽管他心中仍觉得不妥,但面对苏枝死死瞪着他的凄厉眼神,还是识趣地选择了闭嘴。   苏枝喘了口气,如同赢得一场艰难的胜利。   “算了,毕竟你什么也不知道。”她冷冷说,“这个计划,是我向苏家主动提出来的,我当然有着充足的把握。”   实话说,宿翡居然并不算意外,但他很好奇苏枝的动机:“为什么?你不是说你很爱他么?你的爱就是让他得到温家?万一二少爷不想要呢?”   “这不是他想不想要的问题。”   苏枝摇摇头,“别忘了,形云也流着苏家的血。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身处这个泥潭,无法像其它孩子那样普普通通、平安快乐地长大。”   “我刚怀上他时,父亲就给我传讯,让我带着他回家,交给他们抚养。”   宿翡愣了愣:“他们居然大胆到要把二少爷也送去洗脑?”   “我当然不会允许他们那么做。”苏枝冷笑,“谁都别妄想摧毁这孩子的未来!哪怕他出生在这泥潭里,我也要让他干干净净地长大!”   她顿了一下,尔后才道,“但我也不能和他们彻底撕破脸皮,否则他们有的是鱼死网破的办法。”   “于是,我和他们做了一个交易。”   “……你提出了取信大少爷的计划?”   “没错。”   苏枝淡淡道,“其实你不必担心我的立场,我和苏家已经达成共识。由我来把温子曳拉下马,再由他们支持形云当上继承人,帮助雀巢掌握温家。”   宿翡下意识问:“难道你就不怕二少爷变成组织的傀儡吗?”   “……”   苏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身为雀巢的成员,这句话不该出自他口,不免懊恼。   而苏枝却坦然地回答了他:“宿翡,你觉得为什么苏家这样执着于继承人的位置?”   “因为权力。”宿翡毫不犹豫,跟在温子曳身边,他自然清楚继承人在温家的重要性,“有了权力,就能做很多事,不必束手束脚。”   “没错,权力。”   苏枝点头,微微出神,“只有拥有权力,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等形云当上继承人,等他继承他父亲的地位,等他站在权力的巅峰……到时候,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什么就有什么,你以为谁还能轻而易举地控制我们?”   “你……!”宿翡惊愕地睁大眼睛,原来苏枝一直打的是这个主意!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向组织上报吗?”   “你会吗?”苏枝笑吟吟地反问。   “而且,就算你说出去又怎样?”她不屑,“你真以为苏家猜不到我如今的心思吗?从我为了形云忤逆他们的意思起,我就是他们眼中的‘不安定因素’了。”   “只不过,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毫无价值的我。现在的我是苏家最有力的武器,他们无法轻易舍弃我,尤其在计划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剩下的,就是我们之间的博弈而已。”   她从容不迫地朝宿翡伸出手:   “宿翡,你和我今天也算知根知底了,和你说这些,是给我们彼此退路。”   “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只会身不由己,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后悔之前的决定。也许有天你会像我一样,发现雀巢只不过是另一口泥潭。等到那时……我很乐意你来做形云的契约兽。我保证,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会尽全力给你想要的东西。”   “……”   宿翡犹豫片刻,仍旧拍开了她的手。   苏枝也不气馁,只微微一笑:“我的话随时有效,我等你来找我的那天。”   “你就这么有自信能做到?”宿翡忍不住讥讽,他不知道苏枝何来的信心,觉得可以在两尊庞然大物间游走,取得最终的胜利。   “不是能做到,”苏枝说,“是必须做到。”   她眼神灼灼,爆发出强烈的希冀,和为维护这希冀所生出的,令人心悸的执拗与疯癫。   “我会一直陪在形云身边,保护他不被那群人伤害,为他取来所渴望的一切……”   她一字一顿地说:   “他给我带来了新的未来,我要把他带到那个未来里去——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   “……她的确差一点就做到了。”   兽人发出一记慨叹,“如果不是死得太早、太突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二少爷,她已经尽可能为你打点一切了。”   温形云嘴唇蠕动两下,说不出话来。   他无助地倚靠在墙边,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埋下,哽咽难当。   他之前还在想,如果让他来选择,他才不想当什么温家继承人,他更想让妈妈爱他,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甚至心怀怨怼,觉得委屈,为什么妈妈不能问一问他的想法?为什么要那样一意孤行?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如果可以,她其实也只想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那样,让他安安稳稳地长大。   然而,只是替他营造出这样岁月静好的假象,她其实就竭尽全力了。   “……妈妈……”   抽噎无法抑制,温形云泪流不止,从小声的呜咽逐渐转为痛苦的嚎啕。   宿翡静静听了一会儿,没有打断。   待温形云情绪稍稍平复,他才开口:“哭完了?”   “……谢谢。”温形云哑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客气。”宿翡收下感谢,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二少爷。”   “你想不想知道,你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108章 离开吧   三年前的那场事故, 温形云记得比谁都清楚。   他亲眼目送着苏枝和温子曳登上星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妈妈,也是他家庭崩坏的起点。时隔许久,梦里还会飘荡起临别时的一幕幕, 彼时彼刻, 他不知道那就是永别。   ——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枝的死亡, 对外宣称是因星舰坠毁。   但稍微有些情报的都心知肚明, 她死于反动组织雀巢的袭击。   那天, 不知缘何走漏了消息, 让近来被联邦打击凶狠的雀巢抓到机会,对温子曳发动围剿。作为同行者,苏枝不幸遭到牵连,就此殒命。   这就是温形云知晓的全部。   但……他睁大眼睛看向宿翡,对方的话, 说明真相远非表面这样简单。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苏枝是苏家出身, 而苏家又是雀巢的人。   既然苏枝对温子曳所做的一切都在雀巢计划之中,这样一来, 折腾出那么大动静、甚至牺牲了明面上的势力去围剿二人,岂不全是白费功夫?   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妈妈的死,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温形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企盼地、甚至是乞求地望着宿翡:“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拜托!”   “说实话, 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   宿翡摇了摇头,在青年略微失落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但,在她出事的前一天,我曾去找过她……”   他正要继续讲下去, 忽的脸色一变,翻身站起。   温形云茫然仰头:“怎么了?”   “……警报被触动了,该死。”宿翡迅速调出终端,操作一番后咬咬牙,复杂地瞥了一眼地面上的青年,“二少爷,闲聊中止,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说着,拎小鸡仔似的将人提起,扛在肩头。   “等下!”温形云眼前天旋地转,大声抗议道,“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宿翡皱皱眉头:“大少爷找过来了。”   大少爷……温形云一愣:“哥哥?”   他又惊又喜,又五味杂陈,不过这回情感并没有蒙蔽理智,他意识到这是自己摆脱困境的契机,挣扎得更厉害了,“哥哥来了不刚好……喂,把我放下,我们谈谈!我知道你其实不是坏人,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闭嘴!”   宿翡不耐喝道,“别以为跟你多说两句话,你就能蹬鼻子上脸了。二少爷,你是我的阶下囚,现在不由你说了算。你相信大少爷,我可不敢信——对他而言你是他的弟弟,而我却是只背叛了他的兽人,你的保证没有半点说服力!”   刚刚才好像拉近了一点关系的碧目狮面露凶恶,温形云抿了抿唇,心底不舒服之余又有点不服气。   他安静下去,宿翡诧异于二少爷突如其来的乖巧,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对上一双睁得大大、写满固执的圆润猫眼。   “那我们契约。”   温形云认真提议,“一旦你成为我的契约兽,法律上我就有权利做你的主。任何人,即便是哥哥,也不能越过我擅自动你,这下有说服力了吗?”   “……”   宿翡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冷笑。   “你可真是想得出来……契约?和我?”   这人貌似更生气了,温形云不禁犯懵,他寻思着这个方法挺有保障的啊?   “为、为什么不行?”他鼓起勇气,“你本来就是我的预备契约兽——啊!”   后颈一痛,温形云被敲得眼前一黑。   意识弥留之际,他隐约听见宿翡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才绑走你的?”   “唯独你,二少爷,我绝不会和你契约……”   *   傍湖而立的别墅群,作为第四自治区不算起眼的一处居民区,以私密、自然、清静著称,邻近郊外。   “就是这里?”   温子曳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建筑,“挂在名下的房产买了十几套,查起来还挺费功夫……以前倒是没发现他做事这么谨慎,知道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   他再次确认了一下定位,关闭终端,领着祁绚朝楼里走去。   一路穿过阶梯和走廊,抵达门前,祁绚走出来,观察了一下门锁。   “少爷,后退。”   两脚踹开门,祁绚率先走入房间,扫视周围,确定没有危险后才回过头,示意温子曳可以进入。   “看来人已经跑了,知道不能被抓个现行。”   温子曳踏进空空荡荡的客厅,把玩着手上一枚玻璃球似的东西,走到祁绚身边时将其递了过去,“喏,刚刚从门锁上掉下来的。”   祁绚看了一眼:“三型热敏感应仪?”   “成像范围大概在方圆一里,价格不菲,通常用作警报装置。”温子曳点点头,随即挑眉,“连这个都认识?看来你最近的联邦常识课程也没落下。”   他心里一阵感叹,既高兴,又有点失落。   祁绚适应环境的速度实在太快,总觉得好像只是一晃眼,他就从那个对联邦一无所知的星际文盲变成了今天这样轻车熟路的存在。   身为老师,温子曳很没成就感。   瞧他故作满脸“我家小狗也长大了啊”的惆怅表情,祁绚无语,干脆拧过头不作理会,仔细检查起这栋屋子。   温子曳微微一笑,也没忘记正事,同样开始巡视四周。   房子不大,上下一共两层,充斥着无人居住的冷清气息。连只家政机器人都见不着,空气做过净化处理,没有留下任何气味。   二楼起居室的桌边有被打翻的餐盘,盘中营养剂尚存余温,可见对方应当没走多久。   “看来形云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还有的发脾气。”   温子曳说冷笑话似的淡淡出声,不过祁绚看去时,却发觉他偏了偏脸,绷紧的肩颈明显松懈许多。   ……明明就很担心,大少爷真口是心非。   “盯着我做什么?”这回换温子曳不自在了。   祁绚对他笑了笑,忽然,目光在窗边一凝。   “少爷,你看那儿——”   温子曳顺着他视线的方向转过身,从窗缝中捻起一枚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袖扣。造型精致,末端连着线头,像是匆忙之中用力拽下来的。   “是形云的东西。”温子曳眼神微闪,朝窗外望去,“他应该是从这边被带走的。”   从楼顶往下俯瞰,入眼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   湖畔另一端是茂盛的造景森林,绵延向远方的郊区。   “看来是二少爷留下的线索。”祁绚接过那枚袖扣,放在鼻端轻嗅,接着靠在半开的窗边,闭眼仔细感受了一会儿,“今天风不大,干扰比较少……是这边。”   他回头对上温子曳的眼睛。   “怎么样?”   “追得上。”   窗户“砰”地一贯到底,别墅二楼不算高,祁绚展臂捞住温子曳的腰,踩在窗台上稍稍蓄力,两人便飞鸟一般往森林滑去。   ……   温形云醒来时,后脑勺还隐隐作痛。   他抽了口凉气,伸手就想摸摸是不是被敲肿了,一动才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蚕蛹似的躺在一团麻袋里。   漆黑的视野让他心底一阵发虚,凝神细听,距他很近的地方有一道粗重的呼吸声。   “……宿非?”   温形云小声叫唤,迟迟没有响起的回应令他冷汗直流。   一只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兽人喑哑的嗓音低低凑来:“说了多少次,是宿翡。”   温形云莫名松了口气,别扭地挣扎道:“叫顺嘴了……这不重要,你绑着我干嘛?”   “别乱动。”   宿翡没好气地又拍了拍他,“我们现在藏在运送化工品的星舰里,马上就要启程了。以防你乱跑,还是控制起来比较妥当。”   他继而威胁,“你要是敢大呼小叫,我就把你嘴也堵上。二少爷,你最好乖乖的,识相一点。”   星舰?   温形云心中一突:“你……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宿翡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疲惫,“拜你那位好哥哥所赐,我准备的一切全都完了。本来打算把你养在那栋别墅里,过两天再回温家粉饰太平,现在……”   他沉默片刻,懊恼地“嘁”了句:   “果然大少爷不好糊弄。他到底怎么发现是我干的,还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毕竟是哥哥。”温形云安慰。   宿翡罕见地服气:“也是。”   温形云顿了顿,想到昏迷之前说的那些话,一时间不知该讲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问宿翡:“你之前说绝对不要和我契约,是因为看不上我吗?”   仗着麻袋套头,暴露不出任何表情,他放任了情绪的低落:“我、我能理解。你以前是哥哥的预备契约兽,跟着他那么多年,觉得我不行也理所应当……你绑走我,总不能就是因为不想和我契约吧!”   “还真给你说对了。”宿翡冷笑。   温形云咬了咬嘴唇,还没来得及惭愧,就听他状似随意地补充:“不过你别弄错了,当年我也不想跟大少爷契约——准确来说,谁都行,温家继承人不行。”   “为什么?”   “我会死。”   温形云一下睁圆了眼睛。   “什么意思?”装着他的麻袋差点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和我契约你就会死?这是什么道理?”   “现在没空跟你解释。”宿翡不耐地按下他,“嘘,闭嘴,星舰要开了。”   如他所说,车舱正轻微地发出震动,“咔嚓”的气腔音隔着舱门传来,是登舰轨道折叠收起的声响。   眼见即将可以离开,宿翡终于松了口气。   温子曳突然的登门造访打乱了他的所有规划,让他不得不舍弃现有的一切,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接下来,温家无疑会对他展开通缉,雀巢也会很快意识到他的叛离,他会彻彻底底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瞥了眼手掌下仍在蠕动的麻袋,心绪不免复杂,要是这个人死了……   要是他在墓园时就直接将温形云杀死,伪造成意外事故,不说温子曳能不能追查到他身上,至少雀巢那边容易应付许多,他也有更多的时间来周旋。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奇怪的是,宿翡倒也不觉得有多后悔。他拍了拍这个天潢贵胄的青年,“二少爷,你可是欠我一条命,陪我一起流浪不过分吧?”   “对你来说,离开这里,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温形云听到这具话,微微一愣,动作不由随之暂停。   不是坏事……么。   离开温家,甚至离开中央星,离开这个塑造了他,又摧毁了他的地方,遗忘让他痛苦的纷纷扰扰,开启一段与温二少爷毫无关联的人生……   似乎,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他几乎被蛊惑了,下意识想点头。然而,就在此刻,耳边贯穿轰隆一声巨响。   宿翡反应不可谓不快,刹那间拎起麻袋往深处一窜,躲开了飞溅的碎裂金属。   他脸色难看地抬头,只见已经腾空的星舰后仓仓板上撑住一只筋骨修长的手。   那么轻轻巧巧一个腾跃,白发青年便从破开的洞口现于面前,逆着光,将背上之人小心放下。   “午安,宿翡。”那人扶好眼镜,从容不迫地走到跟前,白皙面容上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双眸如漆,“真是好久不见。”   宿翡看着他,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   “……大少爷。” 第109章 原谅你   暗中帮雀巢做了好几年的事, 宿翡自认也是个缜密的性格。   更遑论安排这场绑架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关系到他的性命,他当然格外用心,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私下布置了。   在他原本的预想中, 如果事情顺利, 根本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即使不顺利, 他也有的是退路。   这几年里, 他借温家之手伪造身份的账户遍布联邦, 所搭乘的这艘星舰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特意找到的灰色产业链, 自郊区隐蔽的化工厂出发,不走官方的路线,想从中枢拦截都没地拦。   只要驶出第四自治区,他很快就能带温形云离开中央星、离开第一星域,虽然情况糟糕了点, 难免颠沛流离,但至少短期之内不必为小命发愁。   然而,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纰漏。   宿翡万万想不到, 温子曳居然能一路紧咬不舍地追上来,他那只契约兽更夸张——星舰都已经腾空了,还能破坏合金舱门攀上面前!   同为兽人、等级还不低的宿翡比谁都明白这个举动的含金量。   扪心自问,他反正不可能在缺乏借力点的情况下损毁舱门, 真当星舰是什么脆皮塑料不成?   一时间,他冷汗涔涔, 不免心想:   换作他那位已臻S级的族叔来,能像这名青年一样轻轻松松地做到吗?   这是什么怪物?!   而……契约了这只怪物的温子曳,又是……   迎着宿翡惊骇凝重的注视, 温子曳的笑容愈发柔和。   他看了眼对方肩头扛着的麻袋,本来因巨响受惊颤抖的躯体,在听到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变得僵硬,正一动不动地装死。   “行了。”   眼睫微垂,无喜无怒,温子曳拍了拍手,“这场闹剧差不多该到此为止。”   “把形云放下,我们聊一聊有关你的处置问题。”   闻言,宿翡非但没有松开温形云,反而将人牢牢困在臂弯里,冷笑着后退半步,边退边道:“到这个地步,大少爷就别说笑了。绑架二少爷是什么罪名我心里还是清楚的,契约兽反主,十死无生,我怎么可能把人质给你?”   他压低声线,面相不同以往的老实缄默,满脸狠厉:   “不想二少爷出事,奉劝你们别轻举妄动,尤其是你的契约兽!”   祁绚歪了歪头,眼瞳微眯。   他计算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遗憾发现以这只碧目狮的反应速度,倘若动手,温形云处境堪忧。   温子曳接到祁绚眼神示意,不动声色,继续微笑:   “宿翡,你以前也跟了我好些年,什么时候见我吃过威胁这招?”   “不吃只能说明筹码不够重。”   宿翡一把扯开麻袋口,掐着温形云的脖颈把人举到身前。   “宿……唔……!”   骤然出现的光亮和窒息令温形云没法继续装死,他呜呜呃呃地想说什么,宿翡却不给他机会,五指收拢得更狠,令青年面颊肉眼可见地发白。   兽人面无表情:   “你说的不错,大少爷,我以前跟了你那么些年……当然知道二少爷在你心里有怎样的地位。”   温形云轻轻一颤,躲闪不及的目光撞上温子曳深不见底的眼眸,一时间不禁无地自容。   温子曳却不为所动,视线毫无温度地一掠而过,蓦地笑出声。   “呵呵……地位?宿翡,你明明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竟觉得这对母子在我心里还有地位可言?我看起来是那么念旧情的人吗?还是说,跟我这位弟弟短暂相处的时间里,你被他的天真同化了?”   宿翡面色剧变,失声:“你怎么知道?”   温子曳玩味地望回去:“这很难猜么?”   他勾一勾手指,祁绚便会意地回到他身后。   “其实你做的很干净,只是太干净了,干净到有点刻意。”   温子曳笑吟吟地向宿翡一步步走去,声音如春风拂面,带着料峭寒意,“我一直在想,凶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就像提前知道形云会去那个墓园一样,做好了所有准备,光天化日之下,让一个大活人说消失就消失。手段简直超乎常理。”   “但有人提醒了我:如果换作我来呢?如果是我,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带走形云吗?”   “答案是——可以。”   “站住!”宿翡不断后退,保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沉声喝道,“退后!”   被逼到极致,他怒容乍现,如同一只陷入困局的雄狮。   扼住温形云咽喉的手指略微放松,不至于真的把人掐死,然而长长的指甲在脆弱颈项上一划而过,血痕示威性地浮现。   避免把人刺激太过,温子曳依言止步,却没有退后。   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为什么可以?因为我了解形云。我知道他这两天心乱如麻,我知道他不高兴时会去墓园看望母亲。只要他一动身,我就能得到消息,把他拐走……这样一来,一场看似是临时起意的预谋性犯罪就成立了。”   “再怎么查,也很难查到早早离开温家的我头上,毕竟,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猜得到二少爷会去那里呢?”   宿翡咬紧牙关,温子曳笑意如刀:   “而和我具备同样条件的人,只有那个告诉形云过去那些事情的家伙。”   “这个家伙,当然早早地离开了温家,在第四自治区设好陷阱,等待着二少爷自投罗网,同时洗清自己的嫌疑……”   他眯起眼,视线将退无可退的兽人盯死在墙壁上。   “你说对不对,宿翡?”   “……”   僵持的沉默中,仅余星舰细微的嗡鸣声。   开车的走私犯早在遭遇巨响时利用羽落装置逃之夭夭,自动开启的无人驾驶系统按照原定计划腾空,下方城市越缩越小。   晶能点燃的气味从舱底萦绕而来,尽管只有一点,温子曳依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没什么耐心地又往前一步,宿翡死死瞪着他,喉咙里下意识发出警告的嘶吼。   “别再靠前!除非你真不想要你弟弟的性命!”   稍微平复了一番呼吸,宿翡重整旗鼓,冷声道:“大少爷,我承认你的推论很精彩,难怪能这么快找到我。”   “说实话,我原本并不打算伤害二少爷,但再这样下去,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讥嘲地笑了笑,“你说他在你心里已经没有地位了,可我并不觉得,越是弱点越要遮掩,不是吗?”   “我赌你还在乎他。”他敛去表情,“否则,何必这么急匆匆地找凶手?二少爷如果消失,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温子曳满不在乎地继续走来,步伐一声一声叩在宿翡紧绷的心弦上。   “我想找到凶手,为的可不是他。”青年状似苦恼地蹙眉,“你知道形云失踪后,他们都在怀疑谁吗?——是我。”   他耸了耸肩:“虽然我不在意他的死活,但也不希望这口黑锅戴到自己头上。”   “只要将你带回去……不,我只会将你带回去。”   那张温柔至极的脸上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宿翡,你提醒我了,他如果消失,对我来说当然是件好事。有你这个元凶替我背锅,谁也不能再怀疑到我头上了吧?”   “你……!”   听懂他话里的潜意思,宿翡没忍住怒色。   他将完全呆滞的温形云拎回肩头,动作甚至有着几分回护,骂道,“温子曳,我当初真是一点没看错你,你跟你爹一样冷血无情……”   温子曳可不管他怎么说,就在宿翡放下手的瞬间,他低声:   “祁绚!”   “了解。”   白影飓风一样刮至面前,宿翡话还未说完,就对上一双冷冽的绀紫瞳眸,电光石火间,终于明白过来大事不妙。   上当了!   但醒悟太晚,他来不及再拿温形云当盾牌。   心底一沉,宿翡清楚这回自己恐怕在劫难逃,他深吸口气,眼中纠结一闪而逝。   “抱歉了,二少爷。”   玩具娃娃一样被甩来甩去的温形云晕头转向,耳边只听见这么一句,随即,他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倒飞了出去。   同一时刻,宿翡头朝下地被狠狠按倒在地。   祁绚回首,强悍的投掷力下,温形云直直飞出了舱门的豁口。   祁绚容色一肃,顾不得制住罪魁祸首,连忙起身:   “二少爷!”   然而谁也赶不及抓住他。   ——除了一个人。   猎猎劲风中,温形云望着苍茫的天,强烈的失重感令他完全控制不了身体,像一片破败的落叶那样漂浮在半空中,又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那样急速下落。   知觉无限拉长,他茫然地想:啊,我……   我就要这么摔死了吗?   就在此时,一股力道从手腕处传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去,望进一双始终沉静的黑眸之中。   “形云。”   熟悉的声音在充血的耳膜中有些失真,但温形云依然清楚地听到了他在说什么。   “——抓紧我。”   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从相触的手心传来,濒死的刺激令温形云心脏狂跳。   他看到温子曳被风掀起的额发,他们一齐从星舰坠落。   那是必然的,温子曳又不是兽人,和他一样是个身体脆弱的人类,哪怕反应够快,也无法抵抗加诸在他身上的冲击力。   结果只会是被他连累。   可这……这不对!   温形云瞪大眼睛,浑身颤抖。   他一个人去死也就算了,哥哥,哥哥怎么能和他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会死的!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摔死!”   他克制不住地朝温子曳叫喊,挣扎着想将手腕抽出,“我不要你救我!你放开!”   “闭嘴。”他闹得厉害,温子曳只好给了他一巴掌,“别乱动!”   “我不救你谁救你?”温子曳声音沉冷,脸上殊无笑意,“我是你哥!”   温形云第一次被他打,一时间愣住了,他哆哆嗦嗦地望着温子曳,眼眶攒掉的泪水成股地被风卷走。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恨我?你不是说不想再跟我扯上任何关系吗?为什么现在又要说是我哥?”   他痛哭失声,“妈妈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我什么都不知道,抢走了你的东西还硬往你眼前凑,你一定讨厌死我了……”   “本来就欠你,这下更还不清,我该怎么面对你?我到底要怎么办?”   “你以为我就知道怎么办了吗?!”   温形云被温子曳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他看见从来都气定神闲、无所不能的哥哥露出恼怒之色,攥住他的那只手用力到疼痛。   “温形云,你是不是和别人一样,觉得我没有感情?没有心?觉得我能说不在乎就不在乎,说割舍就割舍?”   “在苏家说的那些话,我不否认,我的确是那样想的,我恨不得立刻与你们母子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但你以为我能想到就做到吗?我拿你有办法吗!”   “是,我是责怪你、迁怒你,因为我恨苏枝——因为她恨我!”   温子曳深深喘了口气,他远没有温形云想象中那么冷静和强大。   真实的他其实软弱极了,哪怕苏枝当初欺骗他、愚弄他,他不能原谅对方却只是因为……因为苏枝的憎恨。   承认这一点曾让他无比痛苦,但现在,比起痛苦,他更加不吐不快。   他逼近温形云,凝视他的眼睛:“被你爱的人憎恨是什么感觉,憎恨自己又是什么感觉,温形云,你能明白吗?”   温形云嘴唇动了动。   “我……我明白……”他哽咽,“因为你恨我,我也恨我……哥哥……对不起……”   得到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温子曳一瞬也愣住了。   原来温形云是这么想的,原来他已经给予了对方同等的痛苦……   从温形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原来他们就是一样的了。   心底仿佛有块巨石彻底崩碎,五味杂陈中,温子曳幽幽叹了口气。   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只是温形云过不去那道坎。   可其实他也没有完全过去……直到刚才。   “你错了。” 温子曳纷乱的心倏然软了下去,他缓缓摇头,“我不恨你。”   他牵连的恨与厌散落在在这三年一次次的冷落和视而不见里,亲眼看着少年逐渐长成青年,容貌一天比一天更加成熟。   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讨好又亲昵的笑容,却从来没有过变化。   “哥哥,今年你也不回家吗?”   “哥哥,在外面过得还好吗?我给你寄了点东西……”   “哥哥,生日快乐!我去你家找你,但你好像不在,礼物我放在门口了,希望你能喜欢!”   “哥哥,今天我听说了一点不好的谣言……我知道是他们乱说,把人全揍了一顿!哥哥才不会做那种事,我知道的!”   “哥哥”、“哥哥”、“哥哥”……   叽叽喳喳的,甩都甩不开,不知道很惹人厌烦吗?   兄友弟恭的过家家游戏他已经玩腻了,为什么还不肯结束?还在挽留什么?那建立在谎言之中、空中楼阁般的亲情吗?   起初,温子曳看笑话一样,在心底毫不留情地嘲弄着对方的努力,犹如报复。   这是温形云欠他的,母债子偿,没什么问题,何况温形云就是苏枝选择做出这一切的源头。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滴水石穿的笑话在持之以恒下变了味道,他逐渐不能再置身事外地发出讥讽。每一次漠然转身,再回头,少年失落的神情还未收起,就强撑着朝他露出微笑。   这一次不理会,没关系,还有下一次。   下一次,再下一次,再再下一次……   温子曳闭了闭眼,无穷无尽的下落中,他僵硬地半揽住温形云同样僵硬的肩,像小时候每一回的安慰和鼓励那样,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他仍然责怪,仍然迁怒,他是人,不是机器,避免不了这些负面情绪的牵绊。   但他和温形云……他们之间,有比这些更加深厚的感情存在。   所以温形云会为无意间伤害了他而惭愧,所以他愿意继续当他的哥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纵使我无法原谅你的母亲,但我……早就原谅你了。”   他喃喃说,神情一瞬间难以言喻地柔和。   “形云,我们谁都没有错,你也要原谅你自己。”   “……我……”   温形云胸口起伏,半晌,颤巍巍地点了点头,猛地扎进温子曳怀里。   他边哭边喊:“哥……哥哥!”   漫长的委屈终于找到宣泄口,三年来,他第一次毫无负担地叫出这个称呼。   也第一次得到回应。   “嗯。” 第110章 由我来   “咳咳……不去救他们吗?”   上空, 星舰后舱,宿翡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颈骨和肋骨此刻还在隐隐作痛。   他瞧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凝视下方的白发青年,嘴角咧开一个讥讽的弧度: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跟着跳下去?以你的爆发力, 抓住他们应该也不是做不到, 虽然意义不大, 但好歹能显得自己忠心耿耿不是么?”   “……”祁绚回首, 不冷不热地瞥了这人一眼, 淡淡道, “不需要。”   尽管温子曳被连带着掉下去时,他的确有一瞬心慌,但大少爷最后递来的眼神令他很快恢复了镇定。   “少爷不会乱来,他和二少爷一起跳下去,当然有他的道理。”   祁绚转过身, 朝浑身紧绷的兽人走去,一边活动着手腕, “我留在这儿看住你,等他们回来就好。”   宿翡脊背贴住舱壁, 嗤笑一声:   “温子曳又不是神,不是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万一情急之下没想那么多呢。你就这么肯定不会出事?”   “就算像你说的——”   祁绚眼中浮现出几许戏谑,反问, “不也还有你别在二少爷身上的羽落装置吗?”   闻言,宿翡彻底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你发现了?”   该死, 他明明做的很隐蔽,这家伙是怎么察觉到的?   “托最近恶补联邦科技知识的福。”祁绚坦然回答,他也是凑巧瞥见了温形云后衣领上那枚银灰旋钮, 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那种情况下还记得保障二少爷的性命,看来你对他没有恶意。”   沉默蔓延在宿翡脸上,好一会儿,他才摇头:“如果杀了他能解决我的困境,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但是不能。那我要他的命做什么?”   “这就是你绑架二少爷的理由?”   祁绚若有所思,缓缓朝前逼近,“好吧,不论如何,看在你没有伤害二少爷的份上……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只要你安分一点。”   他每走近一步,宿翡心底的压力便更重一分。   猜测到对方的强大,和身体力行地感知到完全是两回事。   刚刚交手太快,他的注意力又大多数花在了温形云身上,即使被制服也没有什么实感。而眼下,那道并不壮硕的身影却带来了山岳般巍峨的压迫感,令他不觉弓起腰身,毛发倒竖,心底一片震惊。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祁绚,前些时候,这人还来找他询问过苏枝当年的事情。   但当时祁绚的气势收敛得非常干净,他本以为只是一只空有外貌的月光犬……   见鬼的月光犬,温大少爷还是一如既往的会骗人!   “等等,你是三大王族?玉脊雪原狼?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央星?还成了温子曳的契约兽?”越想越不对劲,宿翡喃喃,“这么说来,大少爷的精神力也根本没出问题,甚至已经突破了S级……”   “但这怎么可能?他当年明明被——”   “你果然是雀巢的人,知道很多东西。难道说,三年前少爷被袭击时……你其实在场吗?”   白发青年不知何时近在咫尺,冷锐的眼神如同尖刀吞吐。   刹那间,宿翡就像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激素飙升,立即进入了释放态,额头撑开一只绿宝石似的单眼,发尾鬃毛一般根根张开。   本就处于备战状态的身体先于反应,动了起来,险之又险地避开迎面一击,狼狈地滚到了另一边角落。   一击不中,祁绚也不急躁,他上下打量着碧目狮的释放态,舔了舔爪尖。   “三眼赤焰狮的旁支血统?难怪会成为温家的豢养族群。”   不紧不慢地继续朝人走去,祁绚问:“话说回来,雀巢对温家的渗透应该还没抵达连你们都策反的程度,也就是说,这是你的私人行为?你就没想过,这么做会连累你的亲族?”   宿翡眼神一暗,试图从四周找到空隙逃出去,却发觉通路早被堵死。   他只好谨慎地保持着对峙,用话语还击:   “是你想太多了,我可没那么要紧。只要我的族叔还是温乘庭的契约兽,碧目狮一族就不会受到责难。千错万错,只会是我一个人的错,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而已,我不在乎。”   “看来你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祁绚微微一顿,“那为什么这回不配合雀巢行事,反而在这个当口拐走二少爷?如果你不这么做,现在的二少爷应当已经由于精神力衰竭躺在重症室里了吧?”   他低声道:“宿翡,你真的和雀巢是一条心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的问题让宿翡一阵心惊肉跳,一个恍神,自己先乱了阵脚。   祁绚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身形一动,将人按倒在地。   吃过一回亏,宿翡也有了经验,忍着疼痛剧烈挣扎起来,不让自己的肢体失去控制。   两人搏斗之间折腾得星舰后舱一片狼藉,盛放化工品的麻袋成了细条,粉尘漫天,舱壁处处都是划痕和破损——这还是祁绚刻意收敛后的结果。   即便如此,舰身也开始摇摇晃晃,头顶红光闪烁,警报反复作响。   【检测到舰舱损毁超30%,正在启用应急方案,即将就近迫降,请乘坐人员做好安全准备……】   【重复,检测到舰舱损毁超30%……】   祁绚皱了皱眉,看向手底下还在垂死挣扎的宿翡,真心提议:   “星舰空间太小,不适合打闹,我们还是等下去再细聊。也许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   “呵呵。”回应他的,是宿翡的冷笑。   “我不会相信的,”他咳嗽两声,目光满溢忌惮,“我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人!联邦也好,雀巢也罢,我不会再当你们手里的棋子,谁都别想掌控我的命运!”   “能替我做主的……只有我自己!哪怕是去死,也由我自己来决定该怎么死!”   说着,他没有分毫犹豫,攥手成拳,朝身后墙面狠狠捶下!   【警告,核心系统受损,无法维持飞行状态,星舰即将坠落。】   【警告,警告……】   粉尘造就的爆炸声中,星舰的警报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失重使后舱里的一切都在旋转。   祁绚只来得及攀住舱沿,心里略略后悔。   ——早知道就提前把星舰那个模块看完了,原来核心元布置在这个地方! 第111章 凭什么   这是条充满背叛的路, 他一直清楚。   背叛了家族的规矩,背叛了亲人的期望,背叛了生恩养恩,背叛了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   不是没有过动摇和惭愧, 内疚、困惑、对未来的担忧, 种种情绪不停折磨着他的内心。但最终, 他还是选择了走向正确的道路。   至少, 那时候, 他以为是“正确”的。   ……   轰——!!   远近无人的荒郊, 失控的星舰极速坠毁,安全系统的气舱支架仅支撑了短短数秒,就宣告失败,舱身重重砸落地面,引发了又一次局部的小型爆炸。   晶能燃烧的奇异气味在这片残骸之上缭绕, 许久不见动静。   “……呃……”   朦胧中,微微一动, 剧烈的疼痛便传遍全身。   沉闷的气味与呛人的腥锈堵在喉咙里,生理的不适反而催促了意识的苏醒。宿翡艰难地睁开眼, 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好像碎了,动弹不得。   奇怪……他还活着?   从那种高度坠落,还近距离接触了粉尘爆炸,哪怕兽人的身体强度不可能承受得住, 他为什么还活着?   “醒了?”   低哑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吓了宿翡一跳。   四周无光, 但并不妨碍碧目狮良好的视力,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接着看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一幕画面。   ——怪物般的白发青年坐在自己身旁, 左手支着地面,右手抬起。   一块硕大的金属挡板被他就这样撑了起来,形成供二人容身的狭小空间。   毛毛刺刺的边角和零碎残片毫不留情地青年的右半边身体洞穿,他的右手甚至已完全嵌入头顶的废墟里。   厚厚的血痂尚且湿润,成股地汇聚在臂弯和颈窝中,不难想象,鲜血是怎样成股地淌过汇集在小小的凹坑之中,再被时间凝固。   他的肩臂到后背有一道巨大的撕裂,依稀能看到森森白骨,其间若隐若现地浮动着莹润玉色——那是玉脊雪原狼的脊柱。   黯淡的视野中,那抹玉色就像顶天立地的树杈,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震撼难言。   宿翡惊愕地呆滞在原地,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   他隐约在那抹玉色中瞧见一抹跳动的红,像是血,又像心脏,如同错觉。   直到青年微微偏过脸,露出鲜艳的紫色眼瞳时,他才恍然回神。   “你……”   无需言明,宿翡立刻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还留有一口气。   是祁绚救了他。   说不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大,还是计划再次被人破坏的恼怒更多,他胸口剧烈起伏一阵,才盯着祁绚问出一句话:   “……你明明可以在落地前离开,为什么不?”   “我有余力离开,你没有。”   祁绚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我要是走了,你可就真死了。”   他们在星舰上扭打时自己下手可不轻,况且宿翡距离爆炸那么近,破坏核心元的那只手直接废了,哪还有力气在半空弃车?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宿翡忽然恼怒,不顾生疼的喉咙吼道:   “你看不懂吗?我就是找死!”   “落在你们手上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少假惺惺的了,接下来无非就是先榨干我的价值,再让我去死。横竖都是死,不如痛快点,至少我能干干净净地死在自己手里,不被任何人利用!咳咳……”   “你讲话真难听。”   祁绚皱了皱鼻子,不客气道,“想多了,谁打算利用你?你身上有多少价值值得利用?——顶多问些有关雀巢的问题而已,就算不问你,我也有的是办法知道。”   宿翡噎住,不禁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代价救我?”   “一些皮外伤,算不上多大的代价,我有分寸。”   宿翡狐疑地看向他被卡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可我们现在似乎被困住了。”   “困不了多久。”祁绚用下巴蹭了一下颈环,大少爷出品,质量就是不错,“里面有定位功能,少爷他们很快会找过来的。”   “……”   宿翡再次沉默。   他复杂地看了看祁绚,又看了看那枚颈环,半晌,不解地喃喃低语:“为什么你能接受这一切?”   “什么?”祁绚听没懂。   “没什么。”宿翡挪开视线,不自在地说,“你不是想问我关于雀巢的问题?就现在,问吧,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不会骗你。”   祁绚挑了挑眉:“不想死了?”   “要是我真想死,也不会费尽心思绑走二少爷了。”   宿翡苦笑一下,尔后又恢复了冷峻,“不到走投无路,我不打算放弃——打个商量,祁绚,如果我的答案能让你满意,脱困以后,放我离开。怎么样?”   祁绚想了想,他会救宿翡,本来也不打算对这人做什么:“成交。”   宿翡松了口气:“你问吧。”   他单刀直入,祁绚也不客气:“你是雀巢的人?”   “没错。”   “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们接触的?通过什么方式?”   “七年前。苏枝引荐。”   祁绚一顿,却并不意外:“苏家果然也是……为什么?”   宿翡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为了理想。”   祁绚:“?”   “听起来就像个笑话,是不是?”   像是知道他的困惑,宿翡反而笑了,笑容多有自嘲,“但当年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以为雀巢可以带领我们改变现状。”   祁绚没有说话,同为兽人,他其实理解宿翡的想法。   宿翡观察着他的脸色,笑了笑:“没有像二少爷一样问我为什么对现状不满,看来你也不是不清楚。”   “祁绚,你是玉脊雪原狼,是兽人的王族。”他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中央星,还和大少爷缔结了契约。但,你应该是在北星域长大,感受只会比我更加深刻才对。”   “发现没有?联邦的兽人,是兽,而非人。”   青年一字一顿的凝重语气中,祁绚垂下眼睫,挺直的脊梁微微一颤。   他当然发现了——怎么可能没发现?   在长乐天被扔上擂台搏杀供人取乐时,如同廉价的货品被挑选买卖时,看到许多世家子弟轻蔑地对契约兽呼来喝去、视作玩物时,混进下城区切实体会到被豢养的身不由己时……   无数个瞬间,他都清楚地体会到这种悲哀。   “同属人种,我们却要像野兽一样拴上项圈,被契约牢牢锁在某个人类身旁……”   宿翡声音依旧嘶哑,听上去如淬了冰般冷凝,“而活在联邦的兽人,包括我的同族,包括曾经的我,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感觉不到任何不妥。”   “从小到大的教养磨平了我们的骨头,我们向人类摇尾乞怜,不知何时开始以被豢养为荣,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决定一只兽人是否优秀,不再由本身的强弱、付出的努力、产生的价值来判断,而是看他跟随的主人地位如何……自然而然就将自己当成附庸。”   青年咳嗽两声,蓦地冷笑起来,“说句可笑的话,我会想这么多,反而是托了人类的福。”   “因为我出生就走到了兽人追逐的顶点,当我发觉自己过得十分窒息,却还被人人艳羡时,我才意识到这些。”   “然后,就像世界一夕崩塌,放眼看去,处处本末倒置、倒行逆施。大部分人却没有知觉,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将反抗者视作异端……”   宿翡望向祁绚,望着他透出玉色的脊背,望着他颈上的项圈:   “我们的王……你说,这一切究竟凭什么呢?”   “……”   这是祁绚首次被冠以“王”的称呼。   奇异的战栗感沿着耳膜传入心脏,撕扯开心底某个被他忽视许久的角落,将其中积蓄的灰尘高高扬起。   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从他的血脉喷薄而出,如同天性使然。   迎着宿翡眼中不甘的火焰,他深深低垂下头,因自己的独善其身和无能为力惭愧难当:   “抱歉……”   “……你道什么歉。”   这两个字就像一盆冷水,泼灭了宿翡越说越盛的怒气。   他颇有些不是滋味,顿了顿,岔开话题:   “总之,那时候我对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产生了质疑,迫切地想找到一个改变的机会。而雀巢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一个由兽人构建的组织,总比由人类掌控的联邦更值得信任,不是吗?”   “可你在里面呆了七年,难道对雀巢私底下那些龌龊事一无所知?”   祁绚厌恶地皱了皱眉,“涅槃宫、长乐天,挑拨离间、同类相食……”   可以说,现在兽人在联邦艰难的处境,雀巢功不可没。   宿翡额角抽动了一下。   他艰难张口:“要说完全不知道……那肯定是骗人,我不替自己辩解。我早听说过上层的流言蜚语,关于他们暗中收集兽人尸身的用途……”   说到这儿,宿翡没忍住干呕,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恶心至极的画面。   祁绚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分外粗重。   “我、当时的我觉得,先不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人都死了,那些身后事又有什么所谓?换作我死了,我也不介意被这么对待,就当发挥一下余热。”   抗争总需要流血,而一个群体想达成目的,免不了产生黑暗面,宿翡对此早有准备。   所以,即便感到不适,他还是逼迫自己接受了这一代价,并将其视作必要的牺牲。   宿翡咬紧牙关:“相比而言,【赐福】实在太重要了。”   “赐福?”   祁绚眸光一凝,在涅槃宫时,他也听到过这个词,“那个让人死而复生的把戏?它到底是什么?怎么做到的?”   宿翡摇摇头:   “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我只知道,那是雀巢权限最高的几位元老才拥有的能力。通过摄取兽人血肉中蕴含的精神力,改变我们的细胞活性。”   “有人叫它神术,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前沿的生物技术……被赐福后,血肉便会生生不息,再重的伤势,哪怕只剩一条残肢,也能重新活过来。”   真是越听越邪门。   祁绚回想着自己和那些人的几回交手,这么看来,涅槃宫主之所以能出现在蓝行那边,大抵是提前在宫中某处地方藏了自己的肢体。   ……想彻底杀死他们还真不容易,京九那回,多亏对方毫无防备,才误打误撞地得了手。   “你就不动心吗?”   宿翡见他陷入思索,神情却仍冷淡,忍不住问,“不死不灭,这样的诱惑,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吧?尤其是像你这样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契约兽……”   “这就是雀巢策反兽人的手段?难怪。”   祁绚回过神,不在意地笑了笑:   “不死不灭,还无需付出多少代价?我可不相信天下有这种好事。散布这种神神怪怪的说辞,无非是故弄玄虚,想要掩盖真相。谁知道这个赐福实际又是怎么个玩意儿,会不会有更大的危险。”   “更何况,”他稍稍仰脸,因添了血痕和伤口而有些狼藉的脸上,显出某种高傲的神气,“我可不需要借同类的血肉苟活。”   宿翡彻底怔住,半晌,讽刺地低笑起来。   “要是我当初像你一样想得明白……”   笑声回荡在狭窄空间中,半是自责,半是懊悔。   祁绚静静听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听宿翡透露出的意思来看,绑架温形云,似乎是为了自己可以活下去。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会比赐福带来的“不死”更有吸引力?   “宿翡,你……”他问,“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个档口叛离雀巢?”   宿翡收敛了笑容。   “我加入雀巢时,还是大少爷的契约兽。雀巢因此非常重视我。”   “你知道苏枝对大少爷做过什么吧?那是雀巢的计划之一。但那时,或许是觉得苏枝太不受控制,又或许因为我的出现,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没多久,他们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一个独立于苏枝之外,蚕食温家的计划。   “胡家,还有今天东窗事发的那些人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看见了——那是雀巢的另一种‘神术’,获得赐福的契约兽,能够通过契约反过来控制自己的主人。”   “他们希望我尽快与大少爷契约,然后予我赐福,通过这种办法谋夺温家。能胁迫,就胁迫,不能胁迫……”   “——就因精神力衰竭而亡。”   沉声接上宿翡的话,祁绚面色骤寒。   他不敢想象,倘若当年温子曳真的和宿翡契约,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紧紧盯着宿翡,祁绚皱眉:“所以,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对你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因为在那之前,我意外撞见了赐福的现场。”   宿翡语气迟缓,如同在回忆一场噩梦,“我看见,那些欣喜若狂前去接受赐福的兽人……”   “……他们被吃掉了。” 第112章 他是谁   通过苏枝与雀巢搭上关系后, 宿翡曾陷入过一段狂热期。   就像久旱逢甘霖,他的满腔抑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原来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许多人也在质疑现状,并非他是异类, 而是身旁的大家太麻木。   怀抱着强烈的归属感和使命感, 在谨慎观察和试探过后, 他成功“策反”了族里的两只碧目狮, 邀请他们加入了雀巢。   那两人年纪不大, 按辈分算, 应该叫宿翡一声“堂哥”。   宿翡到今天还记得他们望向自己时,混杂了崇敬与信赖的干净眼神。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宿驰天资很好,是重点培养的后辈之一;弟弟宿骋却截然相反,排名倒数, 在家常常被忽视。但他们感情很好,亲如一人。”   或许是彼此境遇不同, 又能相互共情的缘故,他们的思维观念没有固化, 对族里的一些安排也早就心生不满。宿骋十分崇拜宿翡这位堂哥,因此,在后者暗暗向他递出橄榄枝时,接受得毫不犹豫。   弟弟来, 哥哥自然也跟着来了。   毕竟是同族,尽管雀巢禁止成员在没有任务需求的情况下频繁接触, 三人依旧时常互通有无。   一切都平静地向前推动,直至转折点的到来。   “宿驰是温家一名高官之子的预备契约兽,对方马上就要从九年级毕业, 迎来契约日,他打算找宿驰缔结契约。而宿驰……他接到了与我一样的任务。”   宿翡回忆着,面色有几分恍惚。   “那天,契约已经完成,上层传来消息,让宿驰去接受赐福。”   他抿住干涩的嘴唇,“但宿驰告诉我,他决定让宿骋代替他前去。”   祁绚不解:“李代桃僵?为什么?”   “因为按照常理来看,宿骋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这个机会。但宿驰不一样。他们现在背着联邦进行活动,一旦被发觉,性命很难有保障。他希望能获得这一保障。”   宿翡道,“另外,以他在组织里的贡献,很快就能争取到赐福的备选名额了,也算将功折罪。他想搏一搏,哪怕事后组织得知真相会惩罚他。”   “但他又担心,为他们赐福的大人不知还有什么神秘莫测的手段,会不会当场察觉到不对,降怒宿骋。所以,他托我陪宿骋一起过去,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至少能第一时间通知到替弟弟呆在家里的他。”   一方面,这对兄弟的做法太大胆,宿翡是有点放不下心。   另一方面,他其实早对赐福的过程有所好奇。   于是,他答应下来,在宿骋的衣服里藏了摄影机器人——市面上还没发行的前沿型号,不会被现有的仪器屏蔽,是替温子曳办事时暂时得到的征用许可。   通过全景摄像,他看见宿骋压下忐忑,完美地利用了和哥哥极其相似的那张脸,装得与宿驰别无二致。   看见这只碧目狮与其它接受赐福的兽人一起,沐浴净身过后,被领进一间密闭的、漆黑的室内。   看见三道看不清轮廓的人影走到面前,一边用挑剔货品那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一边漫不经心地伸出寒光闪烁的利爪……   然后,血光乍现,残肢乱飞。   投影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但画面已如阿鼻地狱。   宿骋毫无反抗之力地倒在血泊中,黏着在肩后的机器人随着他被斩断的胳膊掉在地面,遍布惊恐的脸正对着镜头。   有人则在身后施施然拎起他的一条腿,裤管滑落,露出雪白的肉……   “……”   “——”   “!!!”   碧目狮与镜头外的宿翡对视,面孔扭曲,嘴唇不断开合。   仿佛求饶,仿佛惨叫,凄厉地缭绕在宿翡耳边。   他几乎腾一下站起身来,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这是幻象?是臆想?是对妄图窥探赐福之人的惩戒?   空白的大脑什么都来不及想,他哆哆嗦嗦,直视着投影。   明明惊惶极了,却在极度的惊惶中一动也不能动,整个人如同时间停滞,于漫长的寂静中将所有动静纳入眼底。   残酷血腥的画面不知持续了多久,最后,宿骋惨白的脸怼到近前,涣散的瞳孔中流出懊悔、痛苦……又庆幸的一丝光华。   他最后看了浸泡在鲜血中的小机器人一眼,反复比着一个口型,接着,拼尽力气,就像垂死挣扎的鱼般翻了个面。   翻面的过程中,他不着痕迹地将机器人咬到嘴里,狠狠咬碎。   宿翡知道,那东西四分五裂后,会被宿骋吞进喉管中。   沿着食道……下滑,滑进空空如也的腹腔,与肋骨一起沉入血海,再无踪迹。   “滋——滋——”   残留的影像发出损坏的电波声,“哔”地一下关闭。   入目仍在温暖如春的阳世,宿翡却如坠冰窟。   他僵硬地睁着眼睛,眼前五光十色,不断闪回出青年努力比出的唇语。   堂、哥。   别、告、诉、哥、哥。   快、逃……   “堂哥。”   “宿翡。”   两道声音,一左一右,一男一女,同时在耳边回响。   宿骋绝望的眼神和苏枝叹息的表情在眼前交错浮现。   “你知道吗,哥哥的主人对他一点都不好,总喜欢让他和其它兽人打架,以此取乐。要是哥哥输了,就会生气地把他扔回族里,好多次我看着他遍体鳞伤地受罚……我真的受够了。”   “你和我今天也算知根知底了,和你说这些,是给我们彼此退路。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只会身不由己,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后悔之前的决定。”   “谢谢你,让我知道其实我们可以不这样活下去。只要今天我能顺利接受赐福……”   “也许有天你会像我一样,发现雀巢只不过是另一口泥潭……”   “等到那时——”   等到……这时……   宿翡猛地捂住嘴,转身冲进了洗手间。   “呕!!!”   他吐得昏天黑地、声泪俱下,哪怕胃袋倒空,连一点酸水都吐不出来,也还在干呕,直到整个人虚脱地摊在地上。   ……就此,他的信念迎来了第二次崩塌。   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夜幕落下,终端在黑暗中亮起,是宿驰的消息。   【小骋回来了。】   这句话霎时吸引了宿翡的视线。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整个人为之一振,紧紧攥着终端,心底怀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也许真是假的,一切都是幻象,是对他们冒犯机密的惩罚。   真正的宿骋接受了赐福,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没错,一定是这样!   然而,还不等他回复,宿驰的下一句话就令宿翡完全怔住,起了一背冷汗。   故事讲到这里,宿翡似乎置身于当时,发起呆来。   祁绚看到他本就血色浅薄的脸愈发苍白,连气息都下意识完全屏住。   这个关子卖得十分有效,祁绚等了片刻,忍不住出声打破僵局:   “他说了什么?”   宿翡醒过神来:“他说——”   【堂哥,发生了什么?他居然叫我弟弟——他把自己当成了我?】   【不,不对!】   【这不是小骋……他是谁?!】 第113章 幕后戏   不是宿骋?   意料之外的情况令祁绚目光一沉。   虽然他早就猜测所谓“赐福”背后别有玄机, 可也从未想过,它能在不知不觉中生生替换掉一个人。   如果死而复生回到兄长身边的不是宿骋,那又是谁?   几乎顷刻间,祁绚想起了涅槃宫主, 那个不知是祁治珩还是祁治吟的家伙, 这么说来, 他会不会也是假货?   那京九呢?最初遇见的那只望川狼呢?   他还记得他们凝视自己时贪婪而灼热的视线, 同出一辙, 不知是不是心理所致, 现在回忆起来竟相似到诡异——望川狼是在京九负责送来家里的途中身死,而在那之后,雀巢才有了京九活跃的身影!   如果,京九其实是无辜的……?   如果他实际上与雀巢并无牵连,而是在路上被杀死、顶替……   祁绚不禁毛骨悚然。   “很可怕, 是不是?”宿翡瞧见他颤动的瞳孔,感同身受地深深喘了口气, “我当时完全被吓住了,根本不敢和宿驰说明赐福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只让他别轻举妄动……我怕他疯掉。”   “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行动力。”   没过两天,宿驰再次发来消息。   他顺水推舟装成弟弟的样子试探了这个赝品几回,发现对方其实拥有部分宿骋的记忆,能说出一些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事情, 但不知为什么没发现真相。   宿翡道:   “他推测,假货通过某种办法‘看’到了宿骋的记忆片段, 并加以模仿。奈何他们兄弟总是呆在一起,又长得太像,这才没有分清。”   “但这样的误会持续不了多久, 他们是相似,可并非完全没有区别,亲近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更何况,那人似乎也生出了怀疑,着急要回去——估计是急着去控制他的主人。只要碰上面,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不是宿驰,从而暴露。”   “所以,他让我抹消与他们私底下的消息记录,与这件事摆脱干系。他那边已经处理干净了,叫我别再联系。”   “……他很冷静。”祁绚迟疑,冷静得有点过头了。   “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心如死灰。”宿翡语气低沉,“现在想想,大概在发现宿骋被人顶替后,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弟弟的死亡。从那一刻起,他也跟着死了。”   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祁绚不知该如何作评,也无从宽慰。   好在宿翡没有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中,继续说道: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和宿驰失去联系后一连许多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再次见到他们兄弟。”   唤他堂哥的双胞胎碧目狮言笑晏晏地讲着话,关系似乎与平时并无差别。   而当他们齐齐向他看来,宿翡满心冰冷,寒毛直竖。   满溢崇敬与信赖的清澈眼神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晦涩与深沉。   ——宿驰也被替换了。   “再然后,宿驰的主人出了事,宿驰作为契约兽随之一同死去。没多久,宿骋也死了,大家都觉得他是伤心过度,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包括他们的双亲。”   唯一知晓内情的宿翡有口难言,只能默默在葬礼上献上两束花。   他知道,一旦他流露出半分不对,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会取代他活在这世上。   “我去找了苏枝,质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雀巢到底想做什么。”宿翡攥紧拳头,“他们根本不是兽人的救世主……而是一群吃人的怪物!”   但他随即又泄气地松开,摇了摇头:“她听完我的话后很吃惊,苏家已经是雀巢举足轻重的从属,却也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背叛家族的人,总会莫名其妙死于非命。 ”   当时的宿翡根本不接受这个解释,他无法原谅邀请他加入雀巢的苏枝,更无法原谅将宿驰宿驰拉进泥潭的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睁眼闭眼就是血,就是宿骋当面被活生生吃掉的场景。   他以“会引起大少爷怀疑”为由减少了雀巢的工作,并偷偷展开调查,发现私底下其实藏匿着许多龌龊勾当:走私贩卖、滥杀无辜、折磨取乐……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理想的乌托邦。   全是他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竟在无知无觉中助纣为虐,还害死了他的族亲。   “但你没有错。”祁绚皱了下眉,忍不住说,“想要改变不公正的待遇,本身没有任何错误。”   宿翡瞥他一眼,紧绷的躯体缓缓松懈,长出一口气。   “你说的对,这不是我的错。”他冷声,“宿驰和宿骋都没有责怪我,我又何来的资格自怨自艾?冤有头债有主,我一定会让雀巢付出代价!”   说完,他微微一顿,“其实,这么想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知晓这些?”   “对。”宿翡点头,“不过,估计和我一样,都处于雀巢的严密监控中。我们很少联系,都是独自行动,偶尔互相帮一点小忙。”   祁绚问:“你不知道对面是谁吗?”   “不知道。它很谨慎。”宿翡道,“我能理解,如果不是三年前它主动找到我,我也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   “……三年前?”   这个时间点很敏感,祁绚不由侧目。   宿翡扯了扯嘴角:“你之前不是问我,大少爷出事时,我是不是在场吗?——如你所想,我的确在。”   “不如说,那场事故……完全是因为我才发生的。”   祁绚的神情骤然一变,肃穆非常:“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的任务吧。”   宿翡道,“和大少爷契约,反向控制住他,接着逐步蚕食温家。”   契约的最佳年龄是成年后的五年之内,从温子曳过完二十岁生日开始,雀巢就明里暗里地递来消息,催促他赶紧完成契约。   但有宿驰前科在先,已经知道个中陷阱,他怎么可能乖乖上当?   “其实也要感谢大少爷。”   宿翡忽然望着祁绚笑了一下,“虽然他对我没什么意见,但其实心底相当抵触和我契约,他的领地意识实在太强了,很难有人能走进去。说真的,他居然能找到契约兽……不过是你的话,也就不奇怪了。”   “……”祁绚姑且当他在夸自己。   “我们尝试了两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一旦失败,就要休养上至少半年。”   “托大少爷包揽全责的福,雀巢没怀疑到我头上,但他们开始着急了。”   温子曳油盐不进,万一一直无法契约,这条路岂不是走不通了?   虽然还有苏枝那边兜底,但显然,她逐年增长的不听话已经失去了信服力,早就被当成了“弃子”。   宿翡正色道:“于是,在第三次契约到来前,他们拟定了一个新的计划。”   ——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吊桥效应”。   两个人在性命垂危的时刻,很容易由于紧张心跳加快,产生类似于爱情的感觉。   即便不会深化到爱情那一步,患难与共的经历也会加深对彼此的信任。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大少爷因生性多疑导致契约频频失败,那就通过一些手段让他信任我。先将他逼入绝境,再让我出面救下他……从而博得他的好感。”   “不可能。”   祁绚想都不想,一口否决。   他笃定地说:“少爷根本不会相信,这只会引发他的怀疑。”   “……你先别生气。”   宿翡目露无奈,这人看上去冷冷淡淡的,怎么每回提到温子曳就容易激动?他们之间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不管他怀疑与否,只需要打开心扉的一角就可以了。”   “接下来,等我们逃得精疲力竭,就会再次陷入危机。而生死关头,正是一个人最脆弱、最无法思考、也最渴望力量的时候。”   “如果做到这个份上都无法成功,那就只好放弃这条路,另寻它法。”   他顿了顿,“到时候,也就没有必要留着这位棘手的大少爷的性命了。”   “……”   祁绚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虽然这都是过去的阴谋,最后也没有得逞,但他仍不由自主生出一丝后怕。   “所以呢?你们发动了那场袭击?”   他嗓音低沉,口吻硬邦邦的,宿翡听了长叹口气:“你冷静一点,我跟雀巢已经不是一伙的了,当然不可能按照他们的吩咐做。”   “要真让他们准备好,以有心算无心……温子曳现在哪有命在?我也一样。”   “不论契约是否成功,我的下场都是死路一条,又哪里会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   祁绚问:“你做了什么?”   “我去找了苏枝。”   “苏枝?”   这个名字令人意外,但祁绚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三年前真正发生的事,是苏枝与温子曳在星舰上一起遭遇了袭击。   按照宿翡的说法,她的出现并不在雀巢计划之中……   “你知道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二少爷成为温家的掌权人。”   宿翡说,“如果我和大少爷顺利契约,他们母子俩的存在就岌岌可危了,她自然不能对此坐视不理。”   “我找她的本意,是希望通过她的关系压一压事态,给自己留一些逃跑的时间。谁知道,那个疯女人竟然选择了直接动手……”   “趁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时,她以回家探亲的名义将大少爷骗走,打翻了雀巢的全部布局,让他们不得不仓促出手。”   很显然,苏枝打算先一步杀死温子曳,好让她与温形云立于不败之地,握有与苏家、与雀巢继续谈判的筹码。   可是……最后。   本欲杀死继子的她,却反而救下了温子曳的命。 第114章 就是她   灰暗的废墟下, 宿翡的讲述还在继续。   “苏枝出发那天,刻意避开了我,转而带上了几名大少爷身边的护卫。”   “那是她亲手安插在里边的、属于雀巢的探子。”   所以最开始,没有人察觉不对, 因为那就像最普通不过的一次行程。   护卫惯例暗中将温子曳的行程消息传回组织, 却得到了苏家惊骇的回复——他们从没听说过苏枝要回来, 省亲一事更是无稽之谈!   她是想动手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 雀巢连忙传令让那几个护卫稳住情况, 阻止苏枝对温子曳动手, 自己则匆匆调遣人手,按原计划安排截杀。   随后,就有了人尽皆知的那一场袭击。   “我被紧急传唤到过去,原本应该负责出手救下被围堵的大少爷,获取他的信任。”宿翡沉声道, “但,等我们找到那具星舰残骸时, 大少爷已经由于心神崩溃而昏迷过去,苏枝也死了。”   “就在这时, 苏启龙忽然提议:趁这机会,直接杀死大少爷。”   “为什么?”祁绚眉心拧紧,“不是还要你与他契约吗?”   宿翡问他:“你觉得大少爷难缠吗?”   祁绚微微颔首,岂止难缠?作为对手, 说可怕也不为过。   “雀巢也是这么想的。”   宿翡说,“苏枝嫁过去, 又与我搭上线以后,他们不是没想通过这些关系慢慢掌控温家,可惜每次一有动作, 就会被温子曳发现,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听说雀巢在第二星域的发展状况比第一、第三星域都不理想,原因就在于温乘庭。这对父子可谓是雀巢的心腹大患,如果有选择,雀巢根本不会留下他们的命。”   “而苏枝的死,给了他们这个选择。”   讲到这个地步,祁绚已经完全明白了:   之前,雀巢改门换路,希望从宿翡这边下手,是因为苏枝作为温乘庭的夫人,有足够的底气和他们叫板,不好控制。   可她死了,只剩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温形云。   就如小羊羔失去了守护的牧羊人,狼群终于可以随意分食。   更何况还有苏家这层关系在,苏启龙和苏望作为温形云的外公与舅舅,很容易博得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的信任,比对付温子曳简单得多、也稳妥得多。   温家不能再出第二个温乘庭了。   比起风险,他们更愿意多花些时间。   “于是,他们决定采纳苏启龙的意见,杀死温子曳。”   “我随其他成员一同撤离了现场,只留下扫尾的人。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他们正动手时,温家的警卫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及时赶到,温乘庭也不知怎么忽然回到中央星来,迫不得已,只好放弃。”   “不过大少爷虽然没死,精神力却被废了,人也似乎因此一蹶不振,在领人捣毁了雀巢总据点后,便颓丧地离开了温家。雀巢没有再冒险对他下手,将重心放在了二少爷身上。咳……”   宿翡清清嗓子,以此结束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祁绚沉默着,现在,他知道的或许比宿翡更多几分。   一切完全理清,三年前多方角逐而造就的悲剧,在这方狭小灰暗的废墟下,清晰地在他眼前展开。   ……但他总觉得还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祁绚阖目细细思索起来,倏然诧异地睁开眼睛。   他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奇怪了——   苏枝,这个女人的行动实在太过矛盾。   她将温子曳骗上星舰,是为了赶在雀巢行动前杀死他,保全自己和温形云;   可出发前,她却带上了雀巢的人,还给温乘庭发送了消息。   她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这样一来,雀巢很快就会派人拦截吗?   不知道温乘庭看到消息,意识到不对,会立刻折返中央星吗?   为什么星舰驶离温家后,她一直不动手?   杀死一个人的办法很多,倘若她有心,那几名护卫根本阻止不了。   因为温子曳已经毫无芥蒂地信任着她,只需要简单的武器、或者药物,一个擦肩而过就能置人于死地。   可苏枝迟迟没有,让温子曳安然无恙地活到了雀巢到来。   而这个时候,她其实已经失去了主动权,处境十分危险了——即便她能杀死温子曳,雀巢也能杀死她。反正都大张旗鼓地动了手,自然不介意多带一个走。不在温家,想要苏枝死还不是轻而易举?   祁绚看不懂她的做法。   明明是来杀人的,却表现得就像真的只是一次普通出游。   然后遇袭、抵抗、逃亡……   甚至,在生死存亡关头,推开温子曳,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自己则身受重伤。   苏枝会不清楚,一旦失去性命,她视若珍宝的孩子将会遭遇什么吗?   她费心筹谋、小心翼翼地演了那么多年戏,所有的忍耐和痛苦,甘愿就这样付之一炬吗?   她在等什么?在犹豫什么?   若不是在温子曳的记忆里见过苏枝的歇斯底里,见过那个披着慈母画皮的温柔女性满脸血污,露出恶鬼般狰狞的面目,见过对方在临死前怨恨的宣泄、字字锥心的诅咒……祁绚都快认为她对温子曳是真心的了。   她是将温子曳彻底当成了温形云,死前才回光返照地清醒过来吗?   还是说……   一个模糊的猜测浮现在脑海里,让祁绚迟迟没能下定结论。   “笃”。   就在他思索期间,头顶隐约传来敲击的动静。   隔着厚重的砖石金属,那声音极其细微,即便祁绚耳朵很灵敏,也不由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朝旁看去,恰好宿翡也抬头望来,两人对视一眼。   “是大少爷和二少爷?”宿翡眼睛一亮。   他们被困在这残骸里有段时间了,虽然有人说说话,不至于太压抑,但他受伤太重,身体因失血不断变得虚弱,再拖延下去很难保证意识清醒。   祁绚则抿了抿唇,低头打量自己一番,略微心虚。   尽管嘴上说着只是皮外伤、有把握……毕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坠毁,又不在前舱,有安全气囊保护,他的伤势还是有一点点重的,否则也不会没力气出去。   尤其右臂到脊背那一道长而深的豁口,看上去尤其可怖。   ……也不知道大少爷瞧见会不会生气。   “笃,笃,笃”。   头上敲击声又不紧不慢地响了三次,祁绚回过神来,用左手抓住一块翘板,用力抬起,制造出声音作为回应。   上面的人接收到讯号,立即开始救援,一阵刺耳的噪音过后,微薄的光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与之一同透进来的,是一句询问:   “请问……是有人在吗?”   祁绚和宿翡紧跟着一怔。   ——那居然是个女声。   ……   “滴滴”——   治疗所的门应声而开,两道身影匆匆走进。   “温少,温二少。”坐在桌边的女性合上书籍,微笑着起身相迎,“你们来了。”   “许小姐。”   敷衍地点头致意,温子曳很少表现得这么没礼貌,许忱不禁侧目。   但她很快就察觉到青年发白的脸色和满额冷汗,像刚经历过什么难捱的事情,心下了然——听说温大少爷在三年前那场事故后就对星舰产生了阴影,来得这么快,大概是全速,身心俱疲,不怪他这样失常。   她知道对方心中急切,也不多客套,比了个“请”的手势,便领着人往深处走去,停在一具治疗舱前。   隐私模式下,只能瞧见一抹雪白的色块,浸泡在营养液中一动不动,仿佛沉眠。   许忱解释道:   “我与阿凝外出,刚好路过那边,发现底下有艘星舰失事,就过去看了看,找到了他们。”   “两人受伤都不轻,我只好先把他们带回许家在第四自治区的私人诊所中接受治疗,接着就给你传了消息。”   温子曳上前半步,将手掌合在舱壁的玻璃上,失神了片刻。   直到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他才嗓音沙哑地开口:“这回……谢谢你。”   “不客气,你们之前也帮过我不少忙。”   许忱说,“温少也别太担心,祁绚的伤并不致命,自愈力也很强。到明天就会痊愈的。”   温子曳点了点头:“今天恐怕要叨扰许小姐了。”   许忱以微笑作为回应。   见两人聊完,旁边的温形云忧虑地看了眼治疗舱,随后问道:“许小姐,请问另一个人呢?”   “他伤的更重一点,在重症室里。估计要带上几天才行。”   转过身,许忱望向温形云,“二少这两天是出什么事了?我早上听闻你失踪的消息,原本还打算找温少问问情况,看能不能帮上些忙——是温少将你找回来了?”   “说来话长。”   绑架一事,追责到底还得怪到宿翡头上,温形云不大想提,含糊地笑了笑。   许忱见状也很识趣,委婉提醒道:   “二少既然回来了,也早点和家里打个招呼吧。否则也不知道还会传出点什么离谱的流言来,让温少为难。”   “让哥哥为难?”   温形云困惑了一下,转念也明白过来:就像宿翡之前说的那样,他失踪,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就是温子曳。   不过半天多一些,看许忱这个态度,外面估计已经流言蜚语满天飞了!   他又气愤又懊恼,顿感焦急地转身去找温子曳:“哥,终端借我用一下……”   “不必。”温子曳却朝他摇头。   他继而看向许忱,刚刚失去的风度再次回到了他身上,十分从容不迫、彬彬有礼地说:“形云已经回来这件事,还请你帮我们保密。”   “保密?”   许忱还没说话,温形云先发出疑问,“为什么?”   有外人在场,温子曳没有多做解释,不过神情柔和了些许:   “现在出面太危险了,听话。”   “……好,我知道了。”   温形云应完声,对许忱微微躬身,“麻烦你了,许小姐。”   “小事。”许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笑起来,“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不会到处乱传的。放心,我今晚也会歇在诊所里。”   温子曳也笑了一下。   “对了,早上的新闻,许小姐有关注吗?”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现在的联邦,只要没断网,谁不知道?”   许忱歪了歪头,“是指大规模精神力衰竭的事情吧,最高议会已经召开过好几轮了,到现在也没个章程。怎么,温少对这个有见解?”   “见解谈不上。你觉得真如胡家人在法庭上所说,这是他们的主对联邦降下的惩罚吗?”   “要我说的话……”许忱脸上笑意更浓,朱唇轻启,“无稽之谈。”   “哦?”温子曳来了兴趣般,“这么肯定?”   “难道温少相信神神怪怪的东西?”   许忱缓缓走到桌边,指尖在倒扣的书封上轻抚,长睫微垂,“我从小罹患精神力空洞症,空有A级的精神力,却脆弱至极,不能随意动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修过精神力医疗课程,进过几个前沿项目组……不瞒你说,这种病,在成因上与精神力衰竭症很相似,只不过前者是部分缺失,而后者是完全抽干。”   “哦对,”她抱歉地望了温子曳一眼,“说句冒昧的话,温少当年精神力崩溃时的症状,和我也很像呢。”   “什么存在,能不通过任何媒介、不分人群地抽干他人精神力?”   她摇头,“要当真有这样的人,岂不早就天下大乱了?”   闻言,温子曳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浓郁。   “英雄所见略同。”   他走到许忱身边,不动声色地打开终端,拍了一张照片。   身着长裙的女人倚在桌边翻书,体态婀娜,乌发披挂。   即便只是一道背影,依旧可见气质出众、优雅沉静。   温子曳眸光晦涩,找到蓝行的账户,点击发送。   不一会儿,蓝行的回复倏然跃出:   【——就是她!】 第115章 爱与恨   “好了, 走吧。”   温和女声在耳畔响起。   ……奇怪……这是谁?好陌生。   祁绚睁开眼,入目是星舰的乘坐舱,想要转头打量四周,身体却不受控制。   感官朦朦胧胧, 声色触味, 都仿佛隔了层纱。   与其说身临其境, 更像是居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感知着对方所感知到的一切。   “他”正端坐着, 身姿一丝不苟。   脚下微颤, 星舰平稳腾空。   座旁的女人还没有摘下帽子,悉悉索索朝窗外扭头张望,宽阔帽檐扫过面颊,带来一阵瘙痒。   沿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名少年在地面招手, 身形不断缩减,逐渐远去。   “既然舍不得, 就把他带上。不差这点时间。”祁绚听见自己说。   这个声音……少爷?   尽管比印象中更加清朗一些,但轻柔的语气、不紧不慢的语调, 全都熟悉到了骨子里,绝不会认错。   “不用了。”   注视着舷窗的女人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她顺手从一旁的托盘端出两杯热可可,放到两人面前的小桌子上, 转回脸来。   待祁绚看清她的面孔,瞳孔不禁微微收缩。   ……苏枝?   等等, 这是什么情况?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他又为什么变成了温子曳?他们在说什么?带上谁?   目光不经意划过舷窗,映出青年衣冠楚楚、秀致温润的模样。   没有眼镜遮掩,稍显青涩的眉宇间少了几分斯文气, 多了意气风发的飞扬。   福至心灵地,祁绚霎时明白了自己身处何方。   ——是三年前那艘失事的星舰!   莫非,他这是在……大少爷的记忆里?   发愣期间,母子俩的对话还在继续。   “苏阿姨,你最近对形云的要求是不是太严苛了?”   “是你太纵着他了,子曳,这样他会长不大的。”   苏枝的固执似乎让温子曳有点意外,以他当时对这位继母的了解,对方个性温柔 且耳根软,很少在某件事上这么坚持。   他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帮弟弟说说情:   “形云的表现一直很优秀,适当的鼓励与劳逸结合也很重要。”   “更何况,长不大并不是坏事,说明他被保护得很好、过得很开心。”   苏枝沉默了下,仍然摇头:“不够。”   她抬眸望了温子曳片刻,恨铁不成钢般咬咬牙:“等他什么时候能做得像你一样,什么时候才能休息。”   “……”   祁绚感到“自己”眉心轻蹙,手指屈起,一下一下漫无目的地敲击着扶手。   虽然看不见脸,但祁绚知道,大少爷此刻在发呆。   接着,不知想起什么,青年蓦地轻笑一声:   “我么?如果让我来选,我倒宁愿自己一辈子都长不大——苏阿姨,你听过彼得潘的故事吗?”   “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的童话吧。”苏枝也笑了,“你总喜欢这些天真的东西,明明自己也知道是假的,不怎么相信。”   视野放低,是温子曳垂了眼睫:   “正因为不相信,所以才喜欢。”   他落下的声音很轻,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以前,有个人对我说过,童话故事不一定都是假的。只是宇宙实在太广阔、太宏大,当概率平均分到每一个人头上,就变得和不可能一样渺茫……”   “但如果因此就否定了它的存在,岂不太可惜了吗?”   祁绚一怔,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好像是他说的?   对了,模糊的印象浮现在眼前,好久以前的某一天,为了逗小伙伴开心,他照例讲了一个童话给对方听,却得到了灵魂质问:可是这些都只是故事吧?   when很冷静地做了一通对比分析,最终得出结论:   童话的结局再美好再幸福,也都是假的,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   他自然不能苟同,揪着头发,苦思冥想半晌,才想出这么一套说辞,成功将人哄得喜笑颜开。   那时,他还说了什么来着?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别让别人知道哦。】   ——【其实童话发生的概率是会变大的!】   “每当你觉得悲伤、痛苦,觉得困难、煎熬,觉得前方一片黑暗,看不见未来时,概率其实就在幕后一点一滴地积攒了。”   “等它积攒到足够大,就会突然降临,然后偿还与你之前所有坏运气对等的幸福与奇迹。”   温子曳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念诵诗篇,回荡在乘坐舱中。   末了,他勾起唇角,怀念又怅惘地笑了一下,低声说道:   “所以每发生一件坏事,我都告诉自己:属于我的概率又增加了一点。”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童话里的奇迹会眷顾到我的。”   他抬起头,微笑地看着苏枝,眼眸盈盈发亮:   “之前有段时间,我其实已经不肯相信了。只是有时候,清醒地面对现实太难捱,总得找个办法哄哄自己。”   “但是现在……苏阿姨,我又觉得这是真的了。”   “……是吗?”   苏枝怔忡地望了温子曳一会儿,神色混乱而驳杂。   那时的温子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留意,但祁绚看得很清楚。   她的眼睛并不清透,瞳仁很黑很大,极长时间才会眨上一下,根本不是属于正常人的清醒眼神。   而当她定定看着温子曳时,那种疯癫更加明显。   忽而柔和,忽而深沉,忽而歉疚,忽而犹豫……像有数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在体内互相撕扯、竭力争斗。   果然,祁绚想,这个时候,苏枝已经疯到难以分辨现实了。   好一会儿,苏枝才将多余的感情压下,扭头看向窗外:“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语气复杂,近乎叹息。   温子曳一顿,眉峰慢慢聚拢。   他斟酌着,轻声询问:“苏阿姨,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高兴?”   苏枝忍耐的情绪再次被勾起,猛地回头,脱口而出:“你要我怎么高兴?”   说完,她愣了愣,失言般又将脑袋别了回去。   温子曳这下彻底确定了她状态的不对劲,祁绚发现他原本懒散靠在椅子上的脊背瞬间绷直了。   但他没有冒昧地继续发问,反而把话题带回刚刚所谈论的问题:   “苏阿姨,你有希望的结局吗?”   “结局?”   “嗯,就像童话故事那样,‘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我们的人生可以定格在一个美好的阶段,你希望那是什么样子的?”   “我?我所希望的……”   这个问题让苏枝再度恍神,她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希望我能简简单单地活着,身边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也不需要什么波澜壮阔,或者一点烦恼都没有的完美梦幻。”她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笑,“每天养养花、看看书,思考怎么做出好吃的点心给他们尝。工作忙碌点也没关系,只要隔一段时间能有空闲,一家人聚在一起,约好去哪个地方玩……”   “我可以拍很多很多照片,装订成册,未来翻开来就会想起当时的快乐。也许我还可以从各种地方带回各种花种,种在家里的院子里,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花朵养不活,会有人帮我一起发愁,研究该怎么办。”   “我照顾他们,他们照顾我,到我老、到我死。没有人会嫌我笨手笨脚、哪里做的不好、因为我没有价值而抛弃我……没有人会控制我的想法,约束我的自由。”   “就这样,充实、平淡,普普通通地过完一辈子……”   她露出神往至极的表情,“幸福快乐,就像童话一样。如果能实现,我就算去死也值得了。”   “可是……”温子曳却迟疑道,“前段日子,我们刚一起去过02系列景观星。你拍了很多照片,还带回当地特殊的月季花种说要养,我和形云帮忙找了种植资料,我们三个一起在后花园搭了一座小型花房……”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会成为苏枝梦想的“童话”:   “苏阿姨,你所希望的,现在不就已经实现了吗?”   苏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直勾勾地瞪向温子曳,一时间看上去甚至十分狰狞。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吃人般的模样让温子曳吓了一跳,他豁然站起,按住苏枝颤抖的肩,冷静地安抚道:“苏阿姨,你先别着急,来,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   他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苏枝肩头,嗓音似夜林唦唦,有着说服人心的奇异力量。   苏枝下意识听从他的话,急促起伏的胸口逐渐平息。   “好了,子曳,好了,我没事……”她回过神,疲倦不已,“对不起,可能是最近有点累,我的情绪失控了。”   “你没必要和我说对不起。”   温子曳重新坐下,端过小桌子上的热可可递到她手心。   他温和地说:“你与我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平时你包容了我很多坏脾气,我当然也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是不是最近遇见什么烦心事了?”温子曳问,“告诉我好吗?我会帮你解决的。”   他凑近的面容倒映在苏枝眼底,是无比的耐心、仔细、温柔。   苏枝瞧见,愣了很久。   祁绚其实很能明白对方这时的心情。   走近之前,大少爷是暗河上若即若离的一块冰,不可捉摸、顽固不化,只要敢靠过去,就要做好被刺伤的准备。   可一旦被接纳,就会明白这人的心有多软,再怎么在里头肆虐撒泼,折腾得鲜血淋漓,也会毫不犹豫地包容。   ……这种包容甚至是毫无底线的,很难拒绝。   掌心热气腾腾的茶杯,耳畔继子温声细语的关照,令苏枝眼中的犹豫不断扩大,一时间甚至压过了其它所有,将一切全部化作迷惘。   “是吗……是吗……”她自言自语,“原来我已经……不,这不对,我不该……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她陡然恼怒,猛地打开温子曳的手,颤巍巍将热可可放回桌面。   她死死盯着那两只杯子,一秒,两秒……伸出手,凶狠扫过,棕色的液体四处飞溅,大半泼洒在温子曳的衣服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不到……”   苏枝捂住脸,惶然地啜泣起来,“为什么命运总是在玩弄我?如果童话故事真的存在,为什么到今天还不降临在我身上?”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温子曳皱了皱眉,明显意识到不对。   祁绚也察觉到了不对,苏枝这时的情绪、看向少爷的眼神,分明不是母亲对于孩子的溺爱,说明对方至少目前还能分清。   另外……手边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温子曳没有留心,他却心底一紧。   她在崩溃什么?做不到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将热可可打翻?   意外?发泄?又或者——   苏枝原本,其实是打算对温子曳下手的?   这个问题注定无疾而终,祁绚甩开杂乱的想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温子曳眉峰紧蹙,看着苏枝沉吟起来,显然有了疑虑。   但最终,他还是耐心地弯下腰去,取出手帕仔细地擦拭溅到苏枝裙摆上的可可液。   “苏阿姨,”他说,“如果觉得不舒服,我们就回家吧。请医生给你看一看。”   “回家……”苏枝艰难地重复这两个字,“……家?”   “对,形云还在家里等我们。”   “形云——”   肩头一颤,苏枝情绪再次激动,“不行,不能回去!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温子曳问:“什么事情?”   “……”苏枝不说话。   温子曳有些烦躁地抿住唇角,不赞许道:“苏阿姨,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珍惜你自己,好吗?”   “珍惜……”苏枝缓缓放下捂住脸的双手,恍惚重复,“我自己?”   “嗯。”   温子曳蹲在她膝前,仰起脸,“如果你遇见什么难题,都可以和我们说。”   “你……”苏枝长久地愣神,“们……”   “我们,我和形云。”温子曳点点头,问道,“苏阿姨,你知道形云为什么那么努力学习吗?”   “因为他想让你为他骄傲,他想你能夸奖他。”   苏枝露出想笑、又想哭泣的表情:“形云……”   “至于……我。”温子曳顿了顿,“我也很努力地……想要保护你们。”   他的声音由于羞耻低落下去,“我会让温家更富裕、未来会让联邦更安定。近几年的袭击已经越来越少了,你看,我们都能去景观星游玩了。以后,肯定会更好……”   “你不是希望有这样的童话吗?你照顾我们、我们照顾你。”   他垂下头,呓语般地小声说,“你爱我们……我们爱你。”   “苏阿姨,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眼里,你、您早就和我的母——”   “子曳。”   苏枝打断了他。   气氛中断,温子曳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好久没有抬头。   发顶落下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   祁绚听见苏枝无比温柔的声音,她说:“你是个好孩子。”   看不见表情,他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说出了这句话。   这种温柔,究竟是对着她臆想中的温形云,还是真正的温子曳?   祁绚不禁想起先前他所困扰的那些疑问。   苏枝分明为杀死温子曳曾做了那么多准备,最后却以孤注一掷潦草收场,态度周折反复,有太多地方解释不清楚。   到现在,就连他也弄不懂了。   这个女人,到底是憎恨着大少爷,还是因移情深深爱着他?   亦或者,其实就和她本人一样,爱与恨,表与里,早已混淆不清?   温子曳换好衣服从隔间走出时,苏枝恰好放下手里的终端。   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朝温子曳微微一笑。   “我觉得你那位朋友的说法很有趣。”她说,“所以,我想试一试……”   “试?”温子曳不解,“怎么试?”   “今天天气不太好。”苏枝看向窗外,原本清朗的天气不知何时飘来几朵阴云,“我不知道一会儿会下雨,还是会放晴。”   “如果是下雨,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但,如果放晴了……”   ……   苏枝的话戛然而止,只剩一句模糊回音。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似笑非笑的一道声音:   【我的记忆好看吗?】   祁绚一个激灵,意识陡然清醒许多。   身体各处隐约抽痛,这种刺激让他立刻回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是什么个情况。   被许忱救上来后,他明明还拜托对方,等他伤好点再联系温子曳来着。   现在还没好多少,怎么大少爷就出现了?还跟他建立了共振?   ……貌似要完。   睁开眼睛,隔着治疗舱清透的营养液和玻璃盖,祁绚对上青年异常温柔的笑容,心道糟糕。   这个表情……一定、肯定、绝对是生气了。   见人醒来,温子曳扶了扶眼镜,也不多话,慢条斯理地念出手中的报告:   “右臂粉碎性骨折,左手手腕脱臼,肩臂肌肉损伤严重,背部皮肤坏死,内脏各处受创,皮外伤更是数不胜数……”   每念出一句,他的声音就更低一分,嗓音更沉。   最终总结道:   “试图瞒报军情,罪加一等。”   祁绚:“……”   精神力波将对方心底的恼怒清晰传来。   判断为无法轻易哄好的程度。   【少爷……】   祁绚心虚地低下脑袋,想了想,又抬起来,露出无辜的表情。   面前的玻璃被敲了两下,温子曳的笑容愈发灿烂。   “哦对,忘记说了,别打算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让我心软。祁绚,隐私模式开着,我看不见你的脸。”   每回都飞快被哄好,温子曳也总结出规律来了,对着自家契约兽那张漂亮过分的面容,有气也生不出来,必须屏蔽。   “一不看着你就出事,”他不快地皱了下眉,“我真该拿条链子把你拴在手上。”   “让我想想……这次要怎么惩罚你才好?” 第116章 人与狗   正值深夜, 雪白灯光将治疗室映如白昼,也照亮了青年阴沉的脸色。   温子曳没在说笑,他很认真地思索着“惩罚”。   天知道当他好不容易落地、循着信号去找祁绚,却只找到一片焦黑残骸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总是习惯思虑过多, 事前就将各种情况罗列、拆解, 鲜少出错。   但那一刻, 晶能点燃后的奇异味道大团大团扑面而来, 告诉温子曳他的契约兽被埋在了这片废墟底下……简直如同三年前的噩梦重现, 他始料未及, 素来精密的大脑“咔嚓”一声脱了轨。   要不是温形云及时拉住他,而许忱也恰在此时发来通讯,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会儿,许忱和温形云都早早歇下了,唯独他睡不着, 独自坐在治疗室里,凝视着玻璃仓中的白影发呆。   直到祁绚无意识地缠绕上他的精神力, 侵吞、窥探,传来如芒在背的战栗感, 温子曳才稍微觉得好上一些。   【少爷……你生气了?】   契约另一端,熟悉的嗓音随着海浪般平缓的情绪波澜层层涌来。   温子曳像是终于喘了口气,心有余悸的不安渐渐褪去,恼怒便一阵沸腾。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出了什么变故?是什么背离了他的掌控?   ——答案再清晰不过, 所有失控的源头,全赖这只雪原狼擅作主张。   必须惩罚, 严惩不贷。   温子曳丢开报告,白纸黑字雪片般散落在地上。   他张开掌心,按住玻璃仓冰凉的人影, 完全不理会祁绚讨饶的试探:   “好了,审问开始。”   温子曳眯起眼眸,声线微寒,“首先,出了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虽然猜到他已经知晓,祁绚依旧一顿:【……我做的很明显吗?】   “在失事星舰里发现了伤员,对方还是认识的人的契约兽,换谁都会立即联系他的主人。”温子曳淡淡道,“可许忱找到我时,你已经妥善地躺在治疗舱里了。中间那段时间在做什么?”   他又不傻,转念一想就能明白:许小姐是绝不会在人情世故方面犯迷糊的,那么只能是有人拜托她这么做。   温子曳轻嗤一声:“除了你,还有谁会多此一举?”   平时温柔可亲的主人表现得如法官般不近人情,说话含笑带刺。   祁绚知道这回轻易哄不好了,犹豫了下,只得乖乖作答:   【也没真不打算告诉你……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时的样子。】   他也算受伤的惯犯了,自然清楚自己的情况如何。   血肉模糊的贯穿伤、因断裂扎破皮肤的骨刺、近乎残废的右臂……不用看,祁绚都知道他的模样很吓人。   其实没什么,那些伤不过看着可怕,有联邦的医疗技术,不出几天就能好全,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祁绚不在意,但他知道温子曳肯定会很在意。   就像他可以忍受自己浑身找不出一块好肉,却无法忍受大少爷腕上哪怕蹭出一道泛红的痕迹。   人类是很脆弱的,大少爷尤其,他舍不得因为这点小事让对方难受。   契约心脏似的搏动着,忠实地将未能说出口的念头一并传出。   知道祁绚是在为自己考虑,温子曳却并不领情,不如说,他更火大了。   “小事?呵……祁绚,你觉得你对我来说,是件‘小事’?”   温子曳感到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如果哪天我受伤了,不肯告诉你,等养好再回来见你,还跟你说:看,我这不没事吗?一点小伤,不用担心——你觉得怎么样?”   祁绚连想象都不用,立即摇头:   【不怎么样。】   温子曳说:“那我也不怎么样。”   【……】祁绚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皱了皱鼻尖,下意识替自己辩解:【可这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温子曳冷笑,“哦,我知道了,你觉得我很柔弱?觉得我会因为见了一点伤、一点血就受到惊吓,然后小题大做?”   他越说越生气,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祁绚,之前在下城区时,你跟我谈论公平,叫我不要小瞧你。”   【少爷,你冷静点,我不是——】   温子曳不听他的争辩,他实在气狠了,疾言厉色地问:“而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你在小瞧我!难道这就是你的‘公平’吗?”   【我要是小瞧你,当时在星舰上就会跟你一块跳下去!】   “……”   【……】   空气沉默下去,他们听见相互急促汹涌的心声。   祁绚感受到温子曳不快之下压抑的强烈不安,温子曳则感受到祁绚难言的委屈。   ——我让他伤心了吗?一时间,两人浮起同一个念头。   温子曳心底酸软,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我本来没想对你发火。”   他将头靠在玻璃上,用温度迫使自己冷静,喃喃道,“也许你说的对,我可能有点被吓到了。”   祁绚望着青年近在咫尺蹙起的眉心,忍不住伸出手,安慰似的隔空贴了贴。   【那是因为我对你很重要。】他低声,【我知道的,少爷,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看见。】   但凡关乎他的事,温子曳的情绪总容易大起大落。   祁绚很喜欢、也很享受这种独一无二的在意,可同时也明白,这是一把双刃剑,意味着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到对方,哪怕他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喜欢温子曳,自然免不了小心翼翼,就像呵护一尊易碎的琉璃。   【最近事情有够你烦的了,雀巢也好、二少爷也好,还有温家那一堆问题……我帮不上忙,至少不能反过来拖后腿,让你为我也费神。】   说句实话,受了伤,谁不希望有人关心?   祁绚也喜欢看温子曳因为他着急、心疼,可那种想法太自私了。   喜欢是爱惜,不是一昧索取,他不能用那种卑劣的欲.望束缚他的少爷。   “你……你真的太……”   温子曳嗓音微微发抖,他自认已经是非常没有羞耻心的人了,即便以前从未和谁亲密接触过,调.情起来也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可现在,他脸颊滚烫,思维混乱,心脏跳得飞快,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心上人那样晕陶陶的,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被人放在心上认真地珍惜,竟然是这种感觉。   可是……   温子曳眼神一暗,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像你一样。”   他喜欢让这只雪原狼为他高兴、难过,喜欢看他打碎平静,因自己而失去控制。   相比起来,他的感情太阴暗也太沉重,但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卑劣的人,早已无法改正。   【那有什么关系?】   祁绚认真道,【少爷,我们的家庭、成长的环境、经历的事情都大相径庭,你不需要像我一样,这种事也没有对错之分,我喜欢的就是和我不一样的你。】   他笑了笑:   【不是要审问我吗?我的辩词已经说完了,法官大人,您打算怎么判决?】   温子曳陷入漫长的迟疑。   他思索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故意的恶劣:   “不行,有罪。”   【好吧。】祁绚问,【罪名在哪儿?】   温子曳却说:“以前都是你给我讲故事,今天,换我来给你讲一个吧。”   故事?祁绚怔了下,好奇:【愿闻其详?】   温子曳清清嗓子:   “这个故事,叫《老人与狗》。”   顾名思义,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老人,和一条狗。   老人没有结婚,无儿无女,父母也早早去世,一人一狗相依为命。   他们同一张桌子吃饭,同一张床睡觉,感情深厚,亲如兄弟。   闲暇时间,老人会坐在窗边念书给狗听,天气晴朗就牵着狗出门散步,他省吃俭用,给狗买最好的狗粮、最贵的补品。   狗呢,也是一条极通人性的狗,它会帮腿脚不好的老人干各种跑腿的工作,有次老人病发,是它跑出门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朝路人狂吠,这才救回老人一命。   对老人来说,这不仅是一条狗,更是他的家人;对狗来说,老人就是它的一切。   日子很宁静,也很幸福,就这样,光阴如梭,到了转折点的冬天。   这天,老人醒来,被窝冰冰凉凉,狗已不在身侧。   他本以为对方像往常一样,跑出门给他拿早餐了,没有特别在意。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到了中午,到了晚上,到了第二天,狗还是没有回家,老人着急了。   他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出家门,四处询问路人和邻居:有没有看见我的狗?   它不大,是条浅黄的土狗,和我一样是个老东西,左眼有一块黑斑。   大家都说没有,好心人看他可怜,便帮忙一起找他的狗。   可一群人从天明找到天黑,都没有找到狗的半分踪迹。   他们猜测狗是被谁捉走了,可没有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目击证明,老人不肯相信。   他们又猜是不是狗受不了这种清贫的生活,自己跑掉,另寻新主了,老人也不肯相信。   又过了好几天,还是没有狗的下落,他们决定放弃寻找,劝老人别再执着。   要是觉得寂寞,大可再买一只可爱的小狗,反正那都是条老东西,陪不了他多久了。   但老人不肯,他只要他的狗。   他找啊找,最后找到一个研究狗类习性的专家,希望从专家这边得到一点线索。   专家听完全程后告诉他:别找了,你找不到的。它的确是自己走的。   老人不可置信,怎么会呢?他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要是走,早就能走,何必等到今天?   专家叹了口气:因为它不是去寻新的富贵,而是去寻死。   一条狗的寿命远比人要短,即便它比老人晚出生很多年,也要走在老人前边。   它是怕老人舍不得,怕老人看到它的死状而悲痛,怕尸体腐烂的细菌感染给老人带来危险,于是选择在这最后的时日离开、独自迎来死亡。   这是它所能为老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感动吗?”温子曳问。   【……有点儿吧。】   “你猜老人得知真相后会怎样?”温子曳继续问。   祁绚想了想,伤心?感动?兼而有之?   “不,他很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他不需要这样的牺牲。他们本来就是老家伙了,早就做好过一天是一天、随时有人会死去的准备。”   温子曳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最后的时间,反而要打着‘不让他伤心’的旗号离开他呢?”   “没有准备的分别、苦苦找寻的艰辛、最后得知死讯的悲伤——你看,原本只是难过一次,现在难过了三次,难道不是更深的折磨吗?”   祁绚默然,他觉得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挺没道理。   “故事的结局,老人决定找回他的狗,哪怕只剩一具尸体。某天早上,他拄着拐杖,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最后找到了吗?】祁绚忍不住问。   “没有。”温子曳面无表情,“他一把老骨头,又是冬天又没人照顾,当然死在路上了。”   【……】   祁绚无语,怎么他给温子曳讲童话故事,温子曳给他讲地狱故事?   但他好像明白温子曳的意思了,确认道:   【比起看到我受伤,其实你更不希望我做类似的事?】   “嗯。”   温子曳转过脸,他眼瞳漆黑,嘴唇几乎触碰到治疗舱的玻璃,“不可以有事瞒着我,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行。”   “我讨厌这样,祁绚,隐瞒就会带来距离。”   他略略踟蹰,最终还是说出口,“你不要离我太远……我会害怕。”   【好,我知道了。】   祁绚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厘清症结,他痛快认错,【抱歉,少爷。没有下一次——我向你保证。】   温子曳抿了抿唇,眸中流转出一丝冰消雪融般的笑意。   他们只隔着薄薄的玻璃,祁绚看得清楚,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喉咙微微发紧。   他忽然很想抱住大少爷,亲一亲他唇畔难得的真切微笑。 第117章 哄一哄   【话说……少爷, 是不是该放我出去了?】   营养液里,祁绚无聊地吐了个泡泡。   在这里边睡觉还好,醒着就太折磨了,一点着力和活动的空间都没有, 浑身因伤口愈合麻麻痒痒的, 说话还得依赖契约。   “不行。”   温子曳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你伤太重, 必须静养。”   “况且, ”他幽幽盯住眼前的白影, “谁说我的问题结束了?刚刚那只是第一个。”   祁绚:?   【还有什么问题?】他眨眨眼,百思不得其解,貌似他也没干其它事情啊。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温子曳轻哼一声,指关节“噔噔”敲了两下玻璃,“你到底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不论如何, 他对祁绚的能力还是有数的。就算身体承受不住星舰坠落的冲击力,中途跳车还是没问题的, 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被埋在残骸下等待救援的程度。   【宿翡摧毁核心元的时候,整条右臂已经炸伤了。】祁绚解释道, 【我是能走,不过那样一来,他恐怕就活不了。】   “所以你就留下救了他一命?”   【嗯。】   温子曳差点没气笑了:“谁让你逞能的?”   【这不是逞能,】祁绚反驳, 【我有把握……】   “把握?”   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词汇,温子曳扶了扶眼镜, 冷冷道:   “你知道自己不在乘坐舱吗?星舰的大部分安全措施都布设在乘坐舱中,就算是联邦目前最坚硬的合金,也很难应对直接从高空坠落的冲力, 更何况是人体。你有什么把握?”   【……我看过星舰基本结构,安全系统里有外壳防坠落模块,这个模块独立于核心元,会在近地二十米时展开反重力支架,可以卸掉一部分落地的冲击力……】   “如果那也损毁了呢?核心元被强行破坏,能场稳定受到外力冲击,必然引起小型爆炸,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那个模块距离核心元很近,怎么办?”   要论科技知识,祁绚才堪堪入门,温子曳一秒就能找出数十个巨大漏洞。   他一点也不停顿,连珠炮弹似的发问:   “你测试过反重力支架的最大承受限度吗?你知道它可以卸去多少力道、从多高的地方落下才能保证你不被摔成饼吗?你知道坠落时压力的剧烈变化很可能引起能场的二次爆炸、在半空变成一个火球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情况比较幸运,上述情况都没有发生。你平安落地,但被埋在废墟下,急需救援。你的终端却因在中途剐蹭损坏无法发出信号,能场异动更进行不了通讯,周围还荒无人烟……我连你在哪里都找不到,你打算怎么办?活生生等死?”   温子曳越说越后怕,刚灭的怒火重新熊熊燃起。   他没有危言耸听,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早说过不要大意,你平时的谨慎都扔到哪里去了?那家伙就这么重要,值得你赌上性命去救他?”   祁绚被问得一阵沉默,直到这里才叹了口气:   【少爷,他是线索,我们很可能从他那得到雀巢的关键消息。】事实上也的确得到了。   温子曳道:“他就是能摧毁雀巢都不行。”   【他对我们没有敌意,也没有把二少爷怎么样,所作所为更像有难言之隐,不是个坏人。】   “和他好不好、坏不坏,有什么关系?”   【既然不是坏人,也不是敌人,我做不到在自己仍有余力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他死。】祁绚想了想,【他……他是我的同类。】   温子曳深深蹙眉。   “你是雪原狼,他是碧目狮,一个犬科,一个猫科,算什么同类?”他无法理解,“总不能是个兽人你都想救?你以前……”   他没说下去,以前,祁绚身上更多呈现的是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冷漠。   那是生存带来的必然,在资源匮乏的冰原星,所有兽人都是潜在的敌人,自然不可能拥有什么同胞之谊。   所以,即便之前目睹过一些兽人处境的水深火热,祁绚也始终没有太大波澜,顶多因自危而感到愤怒和戒备。   可现在……   垂下脸,长长的睫毛遮蔽了温子曳阴晴不定的眼睛,但他陡然变沉的心情瞒不过契约,也瞒不过另一端的契约兽。   祁绚既心疼,又有点无奈。   【紧要关头,我哪想的了那么多?】   救人也好、隐瞒也罢,都是下意识的判断,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看到了,觉得不能坐视不理,就这样。】   其实刚刚听完温子曳的质问,他也觉得有些托大。假如有什么万一,他都不能像现在一样好端端地和温子曳说话。   连他都开始心有余悸,更何况本就对星舰失事有阴影的大少爷?   这么想着,歉疚感就慢慢占了上风。   【是我不好,让少爷担心了。】祁绚软下嗓子,【你别生气。】   “……”   温子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尽管视野内只有一抹模糊的白影,却仿佛能瞧见白发青年柔和的微笑。   有什么在改变,他突然意识到,他先前是绝不会想象祁绚在笑的。   这只雪原狼表面的风雪似乎逐渐被擦拭干净了,露出那颗柔软的、炽热的心脏。   很早他就知道,祁绚的本性其实十分明朗,和他的精神波一样,如同盛夏的海浪,清澈、舒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让他忍不住心生喜爱,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除了这些,祁绚身上似乎还有某种微妙的变化,正在缓缓觉醒。   温子曳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不妨碍他感到很不舒服。   他们本来就是相差很大的人,再这么下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会不会迟早有一天,祁绚对他感到厌烦,最后选择离开?   下城区借when之口试探出的话还历历在目——   【虽然我挺喜欢他,他看上去也喜欢我。】   【可当我们的关系发生改变,这种亲密是否会延续下去?】   【我无法笃定。】   草芥般疯长的念头在心底摇曳,继而被温子曳冷酷按下。   他压抑着自己的心声,害怕这种偏激让祁绚听见,进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手指紧紧攥起,改变?不,不会变。   祁绚是他的契约兽,他是祁绚的主人。他绝不会让多余的事情发生!   【……少爷?】   久久得不到回应,祁绚直觉有些不对。   他能感受到温子曳心中一片晦暗,却不清楚对方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契约只能反馈浮于表面的思绪,有意隐瞒的话,除非强行入侵,否则无法进行窥探。   他皱着眉,再次叫了一声:【温子曳。】   “嗯……”温子曳回过神来,匆匆掩饰好情绪,“我没生气。”   【你刚刚在想什么?】祁绚问。   “没什么。”   温子曳别开眼睛,“到此为止吧,我有点累了。”   祁绚怔了一下:【等等……】   温子曳似乎放弃一般漫不经心地打断:“看在你是个伤员的份上,下不为例。惩罚择日再谈,你好好养伤,我也去休息了。”   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他步伐放得很快,生怕再多呆一秒,心底汹涌的阴暗感情就会喷薄而出,吓到他的契约兽。然而没走几步,背后便发出一道碎裂巨响,伴随着哗哗的粘稠水声。   “咔嚓”!   来不及回头,一只手臂从后拦腰截断他的动作,紧接着双手遭缚,交叠地按在头顶。   温子曳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就被整个儿按在了治疗室的办公桌上。   动作虽然不容置喙,但很小心,没有磕碰到哪里。   一道影子从上方压下,带着营养液湿漉漉的香气。   “啪嗒”。   水珠沿着青年雪白的发梢,滴落在温子曳颈侧,将他的衬衫洇开一片冰凉。   兽人出众的容颜极有压迫性地朝他凑近,绀紫色的瞳仁牢牢锁住猎物,犹如水中艳鬼寻仇而来。   “少爷,是你才说过不喜欢隐瞒,那会带来距离。”   分明占据上风,祁绚的表情却像在委屈地控诉,“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温子曳不看他,低声呵斥:“你伤还没好,就敢出来了?回去!”   “我不回。”祁绚冷哼一声,拧过他的下颌,“你把话说清楚。”   温子曳有点着恼:“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已经认错了,我……唔!”   嘴唇被牢牢堵上,尖牙惩罚性地在上面咬了一口,随即是胡搅蛮缠的侵占、吸吮。   温子曳浑身发抖,衬衣被营养液沾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微微发冷。   这种冷意与另一个人灼热的躯体狭路相逢,顿时迸发出可怕的战栗。   漫长的刺激持续了很久,直到脑海空白一片,头皮发麻,他才被略略松开。   祁绚蹭了蹭大少爷的鼻尖,灼热呼吸拂过青年红肿的唇瓣:“说不说?”   “你……”温子曳丢脸极了,哑着嗓子喊道,“祁绚!你别太过分……唔……”   “少爷,真的不说吗?你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   温子曳晕乎乎地瞪他一眼,主动亲了上去。   与其说亲,不如说咬,抵死纠缠。   明明是最柔软的地方相贴,动作却异常凶狠。   他不断向外宣泄着心中的焦躁,胡乱进攻,不得章法。而祁绚扶着他的腰,包容地一点一点接纳,引导着他,耐心地从粗暴化为温柔。   他心底回荡的那些激烈念头,也在这种亲昵下慢慢抚平,就像怪物吃饱了美食,餍足地躺了下去。   良久,温子曳靠在祁绚肩头平复着余裕。   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祁绚也没有再逼问他,两人安然地靠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温子曳闭上眼,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他抬眸看向祁绚,雪白灯光一瞬刺得他眯了眯眼。   “我……是不是很麻烦?”温子曳低声问,语气复杂。   祁绚思索了一下。   “也许吧。”他笑了笑,“可是我喜欢你这么麻烦我。”   温子曳难以启齿地停顿片刻:“……要是以后你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你就在为这种没根没据的事情闹别扭?”   祁绚哭笑不得,又觉得平时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大少爷居然会纠结这种问题,诡异的有点可爱。   “我不是你的契约兽吗?”他摇摇头,随口玩笑道,“要是哪天我变心了,你就一刀捅死自己,让我跟你殉情——这个结局少爷觉得怎么样?”   “挺好。”温子曳点点头,“我记住了。”   “……你来真的啊。”   温子曳没忍住笑,摸了摸他的脸:“谁让你招惹我的,要负责。”   见他终于高兴起来,祁绚也不禁弯起唇角。   挨个扣上扯开的衬衣纽扣,再架好眼镜,他怜爱地亲了亲温子曳的额心:   “好吧,我会负责到底的。我的少爷。” 第118章 不见了   一行人在许家的私人诊疗所呆了近五天, 祁绚身上的伤才堪堪愈合,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生粉疤痕。   他好不容易准许从治疗舱里“释放”出来,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快生锈了,正站在窗边活动僵硬的躯体, 温子曳则坐在桌前仔细审阅着新的诊断报告。   “外伤和撞击导致的内伤都没问题, 无感染和并发症, 右臂还需静养, 避免过度用力……”   他终于松了口气, 淡淡的微笑重新回到唇边, “嗯,基础的自由行动没问题,看来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说起来,少爷,家里情况怎么样了?”祁绚顺势问道。   被按在这里接受治疗, 温子曳以“病患不准插手公务”为由拒绝向他透露外界的形势,还没收了他的终端。   这五天来祁绚可谓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对联邦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平静。   温子曳瞥他一眼,这回没有再拒绝, 言简意赅地概述:   “精神力衰竭的舆论暂且被压下了,雀巢那边还没有其它动作。最高医学院宣布已经立项展开相应研究,承诺会负担所有遇害者的治疗费用,但目前进展不大。”   “形云失踪的事闹到了温乘庭那里, 这位议长大人最近忙的连觉都不怎么睡,看他可怜, 我跟他通了通气,告诉他形云在我这儿没什么事,他也没再过问, 专心宣讲安抚群众去了。至于温家,乱完就平息下来了,缺谁都一样转。”   他说得轻描淡写,祁绚却清楚现实绝无这么平静。   不提别的,光是温形云失踪一事,温家内部给温子曳带来的压力就不小,最近温青雪和温南夏联系大少爷的次数都变频繁了。   他走到温子曳身后,摘掉眼镜,抬手揉上太阳穴。   一边顺着耳根肩颈一路捏下去,一边问:   “还不打算让二少爷回去吗?”   温子曳舒服地眯了眯眼,干脆躺倒在椅背上,享受起来自契约兽的抚慰,懒洋洋道:“不急,再等等。”   “等什么?”   “等有心人的下一步。”   祁绚若有所思:“你觉得苏家会在这上头做文章?”   “苏枝已经死了,形云就是苏家与温家最后的联系。”   温子曳十指交握,眼中冷光微闪,“他们谋算多年,眼看胜利在望,现在突然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不可能甘心。”   “而雀巢安排的这场闹剧,也不会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总得有个盛大的收场——温家就很合适,不是么?”   事实上,这段时日他受到的攻讦比祁绚想象中还要严重。   身为继承人的二少爷失踪,作为直接获益人,中央星的流言已经差不多将他打成了罪魁祸首,警署和安全局都接到举报致电盘问过好几回。   家里也不安生,远程开会时常遇见阳奉阴违的状况,摆平费了他不少功夫。   不过,这些只是洒洒水罢了。   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出现之前,谁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触温大少爷的霉头。   “找不到形云,温家的权利只会一天比一天更聚拢在我手里。”   温子曳缓缓说,“我对苏家的针对有目共睹,雀巢可没法容忍我这么个‘有夫之夫’成为温家的掌权人,他们坐不住多久了。”   祁绚挑眉:“哪门子的有夫之夫?”   仰起脸,透过碎发缝隙,温子曳抬眼往上,与他对视片刻,伸手,轻佻地勾了勾兽人温热的脸颊:   “我都有契约兽了,可不就是有夫之夫?”   宿翡透露的消息,祁绚早趁这几天养伤时全盘托出,温子曳并不很意外。   不如说,这么一来,之前的很多疑点就能得到解释了。   他轻笑一声,嗓音缱绻:   “谁都知道温家大少爷找了个花瓶契约兽,沉迷美色,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紧,他们可找不到机会悄无声息地换掉你。这么一来,还怎么操纵我、渗透温家?”   祁绚被他柔和含笑的眉目迷惑一瞬,随即摆脱那只手,低头捏住大少爷的脸,根本不上当地咬牙:   “说的好听,你这分明是在拿自己当诱饵。”   温子曳见没糊弄过去,也收敛那副调情面孔,口齿不清道:   “效果应该不辍,计划三欢五次打乱,那帮人估计挺恨我……晃手,像什么样之?”   尽管他努力端正腔调,仍然奇奇怪怪的,听得祁绚忍俊不禁。   大少爷真可爱。   “……算了。”他叹口气,也不追究温子曳心里的绕绕弯弯了,反正他们都捆绑在一起,“我会保护好你的,少爷。”   “这话该换我来说。”   温子曳从魔爪下挣脱,扶好因玩闹滑落的眼镜,目光出奇的沉着。   只是祁绚站在椅后看不见,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认真。   “乖乖呆在我身边就好,其余什么也不用担心。”温子曳半开玩笑似的喃喃自语,“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我会给你像往常一样平静的生活。我保证。”   他后半句话说的太低,伴随“咔嚓”一道门响,祁绚没有听清。   不过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和温子曳一起朝发出动静的门口望去。   “温少,祁绚。”   推门而入的是许忱,许小姐今天换了一身装束,衬衣裙裤,头发盘起,仍然古典优雅。但她面上凝重的表情却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不迫,十分凝重。   温子曳从桌前站起,正色问:“怎么了?”   “最新消息——”   许忱微微喘了口气,看来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的,“第二批受害者出现了。”   “这回不仅仅只是拥有社会名望的小部分群体,还有许多普通人。今早八点整统一失去了意识,陷入精神力衰竭,目前统计到的人数已逾万计……舆论彻底压不住了。”   “另外,中央星各大家族,属苏家受害最为严重,留在中央星的直系子弟近千人,有一小半都……简直就像遭到了某种针对。”   她顿了顿:   “而反观温家,昏迷人数仅有七人,且,全都是二少爷一派的绝对支持者。”   温子曳轻轻笑了:   “原来如此,想把我推上风口浪尖么……”   “做的未免也太明显了。”祁绚冷声,“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是故意栽赃吗?”   “是不是栽赃根本不重要。”许忱摇摇头,“你说是故意,他们就能说是在打反心理。重要的是,放眼中央星,温家的确受损最为轻微,甚至说无关痛痒也不为过,太让人眼红了。”   “而且,有小道消息说你在前几天就开始筛选留在中枢大楼的人员,这七个里有五个被你调离了原岗位。”   说着,她打量温子曳的视线也带了几分深思:   “温少,莫非,你注意到了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只不过把跟苏家联系颇深的人踢了出去。”   温子曳挑眉,意有所指地说,“至于有没有特殊的地方,许小姐恐怕比我清楚得多吧?”   许忱笑了笑,没有搭腔。   这样的试探他们已经经历过好些个来回,彼此心照不宣,没有挑明。   许忱理了理鬓发,思忖着问:“这次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波,后续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温少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温子曳敲了敲桌面,“说句不好听的,许小姐,那些罹患精神力衰竭症的人,他们的性命,早就不由自己控制了。现在来想办法,为时已晚。”   如果宿翡没有说谎的话,他们的契约兽早就被“赐福”所取代,是生是死,只不过在对方一念之间。   除非有办法解除契约,否则,谁来都不管用。   闻言,许忱微微愕然,随即眼中迸发出激烈的光彩。   “你……”她又惊又喜,“你知道那是什么?”   温子曳则皱了下眉:“你不知道?”   他本以为,许忱就是那个与宿翡有联络的人,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那人知道的显然比她更多,至少,温子曳不觉得宿翡会不向对方示警。   许忱低声道:“温少,我不瞒你,我知道的东西不多,所以一直以来都做不了什么——几年前起,【他】就不肯让我掺和进来了。”   他?   温子曳顷刻想起蓝行告诉他的那场争执。   绑走他的女人在与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吵架……这就是许忱口中所谓的“他”?   他会是那个和宿翡联系、给温形云寄信的神秘人吗?   “他是谁?”温子曳问。   “我不能说。”许忱态度歉然,语气却很坚定,“事关他的安危,我不想冒哪怕分毫的险,还请温少理解。”   温子曳眯了眯眼:“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温少倘若能猜到,我当然也不会阻拦。”   许忱淡淡笑了笑,“他其实,一直希望你能找到他。而我只不过是把他所希望的,推到他身边去。”   “以下是我私人的请求,如果可以……”   她后退半步,朝温子曳深深弓腰,“还请温少帮一帮他。我谨代表许家,愿意为你提供任何支持。”   温子曳垂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沉默之中,忽然,走廊传来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   “哥哥,祁绚,许小姐!不好了!”   温形云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宿翡不见了!” 第119章 说服他   近几天, 温形云呆在诊疗所无所事事。   他从少年起生活就忙忙碌碌,不是钻研学业,就是学习持家,鲜少有轻松的时刻。突然甩手不干, 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   想帮帮温子曳的帮吧, 哥哥总跟祁绚在一起, 那气氛, 他自觉默默退出;   想在诊疗所找点什么事情做吧, 许小姐又笑眯眯地说怎么好麻烦客人, 温温柔柔地把他请出了工作室。   闲得发慌的他只好天天去重症室看望昏迷不醒的宿翡,督促一下治疗情况。   然而,今早他照例前去,一打开门,只瞧见满地狼藉。   玻璃碎片和营养液淌了满地, 治疗舱里空空如也。   他傻眼两秒,望见损坏的舱壁上用血刻出几个显眼的大字——   “抱歉”, 还有“谢谢”。   “……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温形云飞速说明了自己所看见的情景,皱着眉道, “他应该是自己走的,可凭他那个状态,能走到哪儿去?”   宿翡的诊疗报告他每天都会看,昨晚刚检查过, 伤势还很严重,离出舱还早。   他的体质不比祁绚, 恢复力更不用提,据说送来治疗时状态离濒死不远,直到今天还沉眠不醒也正常, 温形云根本没怀疑。   现在想想,恐怕那家伙早就醒了,只是装作昏迷的样子让他放松警惕,好找到机会离开。   这两天他自言自语的傻样估计也被看了个光。   温形云气得牙痒痒,但心里更多浮现的是担忧。   “走了?”   温子曳挑眉,虽然因为祁绚受伤,他不是很待见这个罪魁祸首,但看在对方提供了重要情报的份上,放人一马也不是不行。   没想到宿翡这么有骨气,说走就走,连养好伤都不肯。   他瞅着掩盖不住焦急之色的温形云,心底略微诧异。   之前分明连宿翡名字都记不清楚,怎么被绑架一回,这两人关系反而变好了?   “哥哥,我们得把他找回来。”   温形云匆匆说,“他这副作态,看来连温家也不打算回了。雀巢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失踪和他有关系,他一个人很危险的!”   “少爷。”祁绚也侧首看来,“于情于理,宿翡不该死。”   尽管宿翡曾经背叛了温子曳,却也阴差阳错救了大少爷一命。   同为兽人,祁绚可以理解宿翡的立场、共情他的遭遇。   更何况,他答应了放过对方,总不能刚放过就看人惨遭毒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温子曳轻轻“啧”了声:“我知道了。”   他望向许忱,微微一笑:“许小姐,刚刚你的请求,我可以考虑。我答应你,短时间内,我不会去找‘他’的麻烦,并尝试与他接触。不过这件事……”   “我明白。”   闻弦歌而知雅意,许忱知道他们现在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不方便找人,这正是她的机会。   她点点头,恢复了寻常从容的模样:“温少还请放心,不出一个小时,我会把他带到你面前。”   说完,许忱正要转身出去吩咐下属,温形云却先一步叫住她:   “……等一下。”   许忱不解:“二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温形云犹豫了一下。   虽然,作为他的预备契约兽,他和宿翡三年来仅限于认识。   但有过肩并肩的那一番深入交流,还从祁绚口中得知了后续的事,他觉得自己似乎离这只碧目狮近了许多。   温形云清楚宿翡的本性并不坏,可雀巢的骗局和理想的崩塌,令他对人的信任感全面崩盘,亲手将族亲推向死亡的负罪感又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使他很不惜命,行事容易走上极端。   他多疑又高傲,既然选择离开,就不会轻易回来。   如果许忱动用的手段太强硬,温形云担心会鱼死网破——那就与他们的初衷相背离了。   这么想着,温形云道:   “许小姐,你要是找到他的踪迹,还请先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   许忱怔了怔,瞥了温子曳一眼,神色征询。   温形云便可怜兮兮地跟着看过去:“哥哥……”   温子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给我个理由?”   “呃……”温形云想了想,“他的伤还没愈合,强来不太好,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   “你有把握?”   “没有。”   这回温形云答得很干脆,“但我想试试。”   “再怎么说——”他梗着脖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嘀咕,“他也是我的预备契约兽,我不能放任他不管。”   温子曳笑了笑:“形云,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主动要求去做什么事。”   温形云一愣,随即发顶便被按下,揉了揉。   “那就按你说的来。”温润柔和的嗓音传来,“哥哥会在旁边看着你。”   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仿佛有了倚仗,温形云的眼神坚定起来:   “……嗯!”   *   “呼……呼……咳咳……”   临湖的小栋别墅内,兽人翻出医药箱,正强忍痛楚,给腰腹破裂的创口绑上绷带。他的手法很粗鲁,但也很熟练,小心翼翼,没有留下一滴血渍。   终于差不多包扎完时,整个人已冷汗涔涔。   “这样不行……”   宿翡喃喃自语,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消失那么些天,雀巢联系不上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不对,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面色一狠,他从箱底扒出一管针剂,不由分说注射进手臂中。   麻痹的感觉顷刻传遍全身,知觉褪去,疼痛也随之消失。   宿翡活动了一下身体,勉强满意。   他快速收拾好东西,又清理干净痕迹,准备赶紧出发。   走出卧室,出门前,他不经意地扫了眼四周,目光忽然在餐桌旁顿了顿。   之前被温形云打翻的餐盘还倒在那里,地板上飞溅的残羹冷炙仿佛一张鬼脸,讥讽着他此回绑架行动的失败。   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宿翡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的涩然。   算了……这样也好。   先前他也是昏了头,大少爷找上门的速度太快,猝不及防下他居然想带二少爷一起走——仔细想想,那又有什么必要?   无非是多把一个无辜人拖进他的漩涡中而已。   敛去杂七杂八的念头,宿翡定了定神,正要推开门,门外却陡然传来动静。   “咚咚咚”。   敲门声令他脸色一变,后撤数步,警觉地眯起双眸。   而紧跟着响起的声音却让这种警觉化作了无奈。   “宿翡,开门!我知道你在里边!”   这家伙,总算叫对了一回名字——这居然是宿翡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他摇摇头,摆脱无厘头的想法,眉头蹙起。   二少爷为什么会过来?   他曾背叛了大少爷,又绑架了二少爷,虽有苦衷,但大多是为私欲。他不屑为自己辩驳,更不愿低三下四地向这群人求饶。   将他塞进治疗舱已是仁至义尽,宿翡自觉没脸呆下去,因此,刚恢复些许力气,他便决定离开。   反正他知道的东西全都说了,已经没有多余的价值,有和祁绚的交易在前,相信大少爷也不会过多阻拦。   宿翡不明白温形云找他是要做什么。   报复吗?似乎不是二少爷的性格。   沉思间,门外的人见门迟迟不开,也没有任何响应,便道:   “你不开门的话,我只好采取一点暴力措施了,提前致歉!”   “嗡——”   电锯的轰鸣声响起,宿翡脸都青了,眼见着门板已被一抹银光洞穿,暗骂一声,提着包转身就往楼上跑。   温形云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他到底想干嘛?!   不管怎么样,宿翡直觉最好别跟对方碰面——他们已经毫无瓜葛了,没必要再产生任何关联。   他的速度很快,几个呼吸就翻上了楼;温形云、或者说电锯的速度也很快,没一会儿大门就轰然倒塌。   二少爷正巧抓住楼道口的一抹残影。   “喂,别跑!”   他忙追上去,入目却空无一人。   在这边关了大半天,温形云很清楚房子的结构。   房门全都开着,一目了然,怎么看都藏不了人,他跑到同样大开的窗边向下张望,没瞧见人影。   温形云顿时急了。   “宿翡!”他放声大喊,“你身上还有伤!别乱来!”   树林与湖泊静悄悄没有回应,温形云狐疑地朝身后望了望,他不信宿翡能这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多半是藏在哪儿了。   “听着,”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没打算报复你,绑架这件事,在我这儿已经翻篇了,就当是你跟我讲妈妈的事的报酬。”   “你准备一个人离开、独自面对雀巢的追杀吗?但以你现在的状态,能坚持多久?连中央星都不安全,更别说其它鱼龙混杂的地方了……你会死的!”   在他视线的死角,窗台之下,宿翡踩着半截凸出的管道,面色复杂。   死?他心底冷笑,他可不怕死。   这条命苟且偷生到今天,他也受够了,既然不能继续卧底下去,不如彻底撕开脸皮。   他想得很清楚,哪怕是死,死前他也要在雀巢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而且,那些憋在心底多年的隐秘,他已尽数告诉祁绚……他相信以那个人的本事,再加上一个温大少爷,雀巢不会好过的。   然而,就像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样,温形云的声音不紧不慢自头顶传来:   “你不会在想,你不怕死,打算跟雀巢拼命吧?”   宿翡皱了皱眉,又听他嗤道:“懦夫,你这只是在逃避而已!”   不知为什么,被这个平时一直视为傻白甜的二少爷猜中心思、还被鄙视,宿翡格外的火大。   他清楚这是激将法,深呼吸几下,只在心底反驳:   这家伙又懂些什么?他根本不明白……   “你不会又觉得,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情,无法理解你的感受,所以在胡说八道吧?”   温形云的声音阴魂不散,宿翡再次被切中心思,无言以对。   “你错了,宿翡。”   温形云郑重地叫他的名字,“我明白——你应该知道我能明白你的感受。”   他说着,不禁也怅惘起来。   扭过头,温形云打量这处地方,才过去几天,他尚能清晰地记起,自己被宿翡绑架过来时的心情。   世界一夕崩塌,为之付出无数努力的竟是一件错事。   那种不知所措的绝望、迷茫,羞愧欲绝、自责自厌,他比谁都清楚。   “你把我带来这里关起来时,我虽然一直在反抗,但心里其实暗暗松了一口气。”   温形云轻声道,“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弥补肩头的过错。你的出现让我十分心安理得:因为,看啊,我是受害者,我是迫不得已,我不是主动想摆脱这一切……”   “当你提出我们一起走时,我甚至是窃喜的。”   宿翡沉默,他的确知道。   了解苏枝所作所为、又将三人关系尽收眼底的他,轻而易举就能猜到温形云的感受。   他们虽经历不同,可感受到的东西非常相似。   这或许,也是他愿意和二少爷说那么多的原因……   宿翡失神之际,温形云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说:   “但这是不对的。我只是在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你也一样,宿翡。”他说,“我们该面对自己。”   “……”   温形云恳切道:“你没必要自暴自弃,不论你之前做过什么,至少我们现在拥有同样的敌人,我们……可以是朋友。对付雀巢,还需要你帮忙。”   “所以,和我回去好吗?”   他说得真心诚意,不可否认的,宿翡死湖般沉寂的心弦被他拨动了。   但他仍在迟疑,他不知道这一次的选择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温形云等待片刻,四周还是一片静默,完全无人回应。   他有些焦虑地攥紧手指,难道宿翡已经走了?他对着空气剖白了半天?   不,他咬咬牙,决定赌一赌。   “告诉你一个秘密,”温形云大声说,少许窘迫,“连哥哥都不知道……”   “我其实,到今天也没学会游泳。”   这是什么意思?   宿翡的思绪被他打断,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上方一阵悉悉索索,青年爬上窗台,深吸口气,毅然决然地往楼下那汪人工湖扎去。   宿翡眼睁睁瞧着温形云从面前跌落,那双猫眼在看见他时睁得溜圆。   “宿翡,救命啊!”他干巴巴地表演。   “……温形云!你疯了吗!!”宿翡无语凝噎。   哪怕底下是水,这个高度摔下去,水面张力也够那脆弱的小身板喝一壶的,弄不好内脏都得折腾出血。   他来不及多想,跟着跳了下去,企图抓住这位乱来的二少爷。   却在半空被二少爷反向捞住。   望着因意料之外而露出诧异表情的碧目狮,温形云得意地笑了笑,将手里攥着的小圆片放到宿翡掌心。   “谢谢你的羽落装置。”他说,“现在物归原主。”   “哗啦……”   如同被一阵风托住,他们轻飘飘地落入湖心,泛起一道柔润涟漪。 第120章 碟中谍   湿漉漉的两只落汤鸡低着头, 老老实实站到跟前。   温子曳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对上自家弟弟赔笑的脸蛋,跟着也轻轻一笑。   “不错。”   简单两个字,仿佛夸赞, 温形云却起了满胳膊鸡皮疙瘩。   他顿时笑不出来了, 可怜兮兮地叫道:“哥哥……”   “这就是你的‘试试’?”温子曳凉飕飕地问。   温形云咳嗽一下:“呃, 至少挺有用……对吧?放心, 我有分寸。”   闻言, 温子曳笑容愈发灿烂:   “这个有分寸, 那个有把握,这么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都是跟谁学的?”   一旁祁绚无辜中枪,悻悻与二少爷对视一眼。   瞧着他俩如出一辙的装乖样子,温子曳扶了扶眼镜, 叹口气。   算了。   是他让温形云放手去做,对方也的确完好无损地把人带了回来, 乱来也是有预谋性的乱来,他挑剔都找不到地方, 只能揭过,将目光放到宿翡身上。   碧目狮注意到他掠来的视线,肩头一僵,规规矩矩朝温子曳鞠了一躬。   “……大少爷。”   他礼仪得体, 身姿笔挺,哪怕衣襟有淡淡血痕晕出, 也没有丝毫颤抖。   这一幕十分熟悉,令温子曳一时有些恍神。   在他还是温家继承人、宿翡还是他的预备契约兽时,他们就是这么相处的, 不近不远,再标准不过的上司和下属。   与他的父亲、宿翡的族叔一样。   然而当宿翡抬起头,温子曳又一下被拽回现实,那双碧青眸中浮现的并非他司空见惯的毕恭毕敬,而是从前不曾展露过的生冷凌厉。   “这才是你真实的性格吗?”   他端详着眼前不复沉默的青年,在星舰上时,他其实就想说了,“和你族叔一点不像,难为你装了那么久,我竟什么也没察觉。”   “大少爷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我身上过,怎么会察觉?”   听他开始翻旧账,宿翡心头一紧,但还是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毕竟跟了您几年,知道您的本事。多余的事情,我从来不做,只偶尔向外传递一些消息。”   “既然跟了我几年,你也应该知道——”   温子曳似笑非笑,嗓音冷凝,“我这个人,最讨厌背叛。”   “是,我知道。”宿翡扬起脸,高傲道,“可我不会认错的。”   “虽然我很后悔没有早点看清雀巢的真面目……但我绝不后悔当初踏出那一步。温子曳,你要是我,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倒没说错,只是我们立场不同而已。”   温子曳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但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以一种更加傲慢的姿态俯瞰宿翡:   “我没有亏待过你,你却背叛了我。这才是我眼中的事实。”   “虽然你没有听从雀巢的话对我下手,变相救了我一命,但如果不是你,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动手的可能。不是吗?”   “……”   宿翡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瞬间萎靡下去,无法反驳。   他们剑拔弩张地你一言我一语,祁绚和温形云在旁边都插不进话,直到这会儿才找到机会,哭笑不得地将两人隔开。   “少爷……你在生气?”   祁绚苦恼地皱了皱鼻尖,说实话,他的心是偏的,也清楚这件事是宿翡对不起温子曳。可先前大少爷答应得爽快,他还以为他不在意了。   温子曳瞅他一眼,通过契约淡淡反问:   【如果我说生气,你打算怎么做?】   祁绚并未犹豫:【那就按我答应他的,让他离开。】   【开玩笑的。】   温子曳对他的答案很满意,心情愉悦,就懒得计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平心而论,他自然不会轻易饶恕宿翡当年的所作所为,即便有再多理由也不行。   不过事情过去那么久,他倒也没那么在意了。   某些时候,温子曳不介意大度一点。   【既然形云想要他,你也不希望他死,就留着好了。免得不小心栽在雀巢手里,便宜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眯了眯眼,【只是我无所谓,他能不能接受就难说了。】   祁绚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少爷是故意激他?】   【对付多疑的人,不该谈真诚。】   温子曳说,他自己就是典例,清楚得很,【你对他越好,他越有疑虑。你如果严苛一点,跟他谈谈利益、谈谈条件,他才呆的安心。】   好吧,祁绚怜悯地瞥向宿翡,被大少爷拿捏住,自求多福。   另一边,温形云不知道自家哥哥八百个心眼子正转得欢快,盯着满面沉冷的兽人絮絮叨叨:   “你说话这么硬气干什么啊,哥哥他吃软不吃硬的。他既然同意我把你找回来,心里那关肯定已经过去了,你态度放好点,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毕竟你也是受害者,咱们握手言和,一起对抗雀巢才是正道……”   宿翡耳朵快被他念得起了茧子,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二少爷还是个话痨?   他心底一阵烦躁,尽管知道温子曳说的没错,但他也有他的坚持。   他们真的能合作吗?   他不免犹疑,本就不算坚定的想法再次动摇起来。   虽然很想就这么干脆离开,但,对上二少爷期盼的眼眸,宿翡就觉得脚底像被那些琐碎的念叨黏住似的,动弹不得。   他既无法对温子曳低头,又做不到就这样离开,一时僵持在了原地。   这时,温子曳幽幽道:   “宿翡,我可以再信任你一次,但前提有两个条件。”   宿翡如蒙大赦,表面却还有些抹不开面子,故作冷淡地偏了偏头。   “第一。”温子曳竖起一根手指,“这段时间形云不能出现在外面,我也有别的事情要做,你得保护好他。”   “可以。”宿翡不假思索。   “第二。”温子曳笑了笑,“我需要你回去,替我办一件事。”   “回去?”宿翡听出些不寻常的含义,“回哪儿去?”   “回温家,”温子曳不紧不慢道,“回雀巢。”   “你要我当间谍?”   “这份工作你应该已经很熟练了。”   宿翡皱了皱眉,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他说大少爷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原谅他,在这儿等着呢。   见他沉默,温子曳微微挑眉:   “怎么,不愿意?你要是能完成这两件事,从前那些就一笔勾销。不仅如此,作为同盟,我还会帮你,可比你一个人无意义地出去送死划得来。”   “不是这个问题。”   宿翡摇摇头,“我在这个节骨眼失联,上边估计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这时候再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根本无法取得信任。”   “放心好了。”   温子曳道,“这几天你的活动记录,我已经替你造好了。到时候你就这么说……”   宿翡仔细听完,眉头越皱越紧,感觉自己貌似上了温家这两位少爷的当。   “你早有准备?”他咬着牙问。   “有备无患。”温子曳微微一笑,“如何?”   “……成交。”   *   内环区,苏家。   “你是说,温子曳果真打算重新掌控温家?”   “是。”   乔装打扮后的宿翡抬起脸,“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这几日,他借寻找二少爷行踪为由来到第四自治区,就是为了暗中联系上我。他希望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暂代继承人之位。”   “为了避免被发现,我最近一直没敢跟组织联系,直到今天事情办完,回到温家,才找到机会偷偷跑出来。”   他一本正经地嘱咐,“苏家主,还请你尽快告知几位主上,温子曳很快就会有大动作了。”   苏启龙抚摸茶盏,沉吟着没有接话。   旁边苏望则有些坐不住,怒气冲冲道:   “所以形云果然是他下的手!他还跟我装傻!”   “我也趁机探听了一下二少爷的消息,可惜他太谨慎,瞒得很死。”   宿翡摇摇头,“我甚至不能确定二少爷是死是活……他要是已经狠心动手,事情就糟糕了。”   “混帐!”苏望豁然站起,“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去找他要人!”   宿翡不语,苏启龙先敲了两下拐杖,喝道:“坐下!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冲动,像什么话!”   “可是父亲,”苏望一脸不甘愿地坐了回去,“难道我们就这样任由那家伙破坏主上的计划?为了这天,苏家等了多久……”   “先不急。”   苏启龙看向宿翡,目中狐疑一闪而过,“温子曳为什么要找上你?”   宿翡凝重道:“你们不知道。温子曳……他的精神力已经恢复了。”   “什么?!”   苏望差点再次蹦起来,苏启龙倒像早有耳闻,脸色发沉。   “我一直是‘温家继承人’的契约兽,在温家已经是一个象征。他找到我,是希望我能配合他,成为他名义上的契约兽,帮他造势。”   宿翡深吸口气,有点困惑地说,“其实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告诉我精神力已经恢复,直接杀掉那只D级的月光犬,再与我契约不就好了?可他好像并不想这么干……或许是真有感情了?”   “他疯了吧?”   苏望难以置信,“你可是A+的兽人,和你契约,精神力很有可能突破到S级——为了他流言里的那个小情人,他连这个都不要了?”   宿翡不耐:“你问我,我问谁?”   他看了看苏启龙,中年模样的男人在听说这些话后陷入长久深思,眼中的那抹怀疑倒是慢慢消弭了。   他不动声色,起身匆匆道:   “行了,那家伙盯我盯得很紧,似乎没有彻底放心。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来这一趟,你们记得如实向主上报告。没什么要紧事别联系我,就这样。”   嘱咐完,他检查了番乔装,确认无误后谨慎地离开了苏家。   苏启龙没有挽留,苏望则死鱼般瘫软在躺椅上,神色发苦:   “父亲,怎么办?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苏启龙缓缓点了点头:“涅槃宫被剿灭后,上头就传出了相关风声,他那只契约兽似乎也不简单。这些东西,以宿翡的级别绝不可能打听的到,恐怕确有其事。”   苏望恨恨道:   “知道温子曳的精神力恢复,温家那群墙头草恐怕有一大半都要倒戈。我们辛辛苦苦这么久才收拢了一些人脉,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坐回继承人的位置?”   “他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要不是宿翡是我们的人,还真要被他得逞。”   苏启龙拄着拐杖,声音严酷,“但现在,他想都别想!”   “父亲有办法?”苏望眼睛一亮。   但见苏启龙老神在在地露出一个笑容:“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这时候冒出头,简直找死。”   “我倒要看看,温家能不能承认一个千夫所指的继承人!” 第121章 舆论战   第三波精神力衰竭症的出现仍然间隔五天, 早晨八点。   这一回受难人数比第二波稍有减少,但联邦依旧没能给出任何有效的防患方法。各界专家的分析层出不穷,众说纷纭下,人人自危, 局势越来越混乱, 民众恐慌也逐渐在这种混乱中抵达顶峰。   “游行抗议……这是第几次了?”   祁绚关闭落地窗的观景模式, 隔绝掉外界沸沸扬扬的呼吁叫喊声, 轻叹口气。   打开终端, 星网上的相关议论同样充满了不安和抱怨, 火药味愈发浓郁,即便官方暗中梳理调控,也捂不住悠悠众口。   未知带来猜疑,会有这种情况在所难免。   偏偏,即便祁绚知道真相, 也无法宣扬出去——   某种程度上,这的确能遏制雀巢的嚣张, 但同时也会造成比现在更严重的乱象。   到时候,不知多少人会为了自己的安危杀死契约兽, 也不知多少兽人会在压迫下爆发,两边的关系将变得无法修复,彻底动摇联邦根基。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作为兽人,他绝不希望看见那一幕发生。   研究进展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祁绚撑着下颌发呆。   温子曳最近早出晚归,回来还继续泡在实验室里, 一天到晚甚至见不了几面、说不了两句话。   说不寂寞是假的,但比起寂寞,祁绚更感到挫败。   尤其在温子曳敏锐察觉到他的失落, 强撑着疲惫的精神和他说话,却说着说着窝在沙发里倦极而眠时,他坐在旁边,望着大少爷青黑的眼圈,无法不感到自责。   明明说过不会让大少爷独自承担的,可这方面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摇摇头,祁绚捡起手边差不多翻完的书,摞在高高的书堆上,又挑出新的一本。   想并肩站在温子曳身边,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   【滴滴!】   终端的紧急联络提示音打破了空间的沉寂。   祁绚瞥了一眼,蓝行?   时间还不到他们平时训练的时候,是有什么事吗?   选择接通,苍白阴郁的少年投影在面前,面沉如水。   “祁绚,温子曳在哪里?我们联系不上他。”   蓝行开门见山,沉声问道。   他脸色很不好看,祁绚意识到不对,皱了皱眉,放下书:“少爷在研究所,通讯是关闭的。发生什么了?”   “出事了。链接我发给你,你看看。”   祁绚刚打开蓝行的通讯界面,入目便是几行意料之外的大字:   【精神力衰竭症有望痊愈——苏氏制药研究突破,已有两名患者治疗后清醒!】   【苏氏制药董事长苏启龙接受采访,辛酸表现披露世家背后黑暗!】   【手足相残、谋害血亲,联邦核心法不过一纸空文?带你走近豪门少爷的荒淫生活!】   这都什么跟什么?   祁绚眉心紧蹙,不用看内容,光是标题的几个关键词就够他明白情况了。   他按顺序依次点开,先是第一条新闻,以较为正式的口吻报道了苏氏制药的新一代研究成果。   针对目前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的精神力衰竭症,苏氏制药开发了数种药品,取得患者家属同意后,正在进行临床实验。   像这种蹭热度的医药公司最近实在太多,大多都是博人眼球,但苏氏不同。   一来,它本身就是联邦很有名望的医药界龙头;二来,它有实实在在的成果——   报道表示,在接受治疗的患者里,有两位短暂地苏醒过。   “苏醒?”祁绚目光一凝,这怎么可能。   那些人之所以会陷入衰竭,是被假契约兽们反向抽干了精神力。   难不成,被抽走的精神力还能还回去?   他点开报道中的现场视频,病床上,患者与家属相拥而泣,氛围极具感染力。   仔细看了看脸,发现的确是第一批受害者其中之一,是个小有名气的流行歌手。   评论区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欢呼雀跃:   【真的假的,别又是演出来博流量的。】   【拜托,人家可是苏氏制药,有必要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吗?】   【呜呜,太好了!联邦有救了!】   【我就说,那么多专家学者,业界大佬,官方都下场了,难道会连个反动派组织搞出的毛病都解决不了?太扯了。】   【精神力衰竭症患者不会在第一时间死亡,一般都有近一个月的缓冲时间,各项身体机能才会慢慢萎缩。保养得好或者进行冷冻的话还会更长,只要治疗及时就没问题!】   【感谢苏氏制药!我的老师有救了!】   【……】   总体而言,相信的人居多,许多看见希望的患者家属甚至开始感恩戴德。   祁绚有些不忍,这些家属又哪里知道,苏氏制药这位“救世主”,就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点开第二条,苏启龙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立即跳了出来。   男人坐在新闻发布会的主位,回答着各位记者的问题:   “……临床实验已取得一定成效,相信很快就会出现痊愈案例……”   “没错,这项技术一旦成熟,苏家会无条件提供给联邦。不论贫富贵贱,苏氏制药一直希望挽救更多的生命……”   冠冕堂皇的话不断被苏启龙说出,好像他真是什么为大众着想的慈善企业家。   有位记者忽然起身发问:“苏先生,您的脸色看起来很憔悴。我听闻前些日子,您向第一自治区警署上报了一起失踪案,请问是否与此有关?”   苏启龙愣了愣,沉默下去,半晌才长叹一声。   “今天是苏氏制药汇报研究成果的发布会,还请询问相关事宜。”   那记者不依不挠:“失踪者是您的外孙,不是吗?到今天依旧没有消息,难道您就不担心?”   “我怎么会不担心!”   苏启龙厉声反驳,他眼眸湿润地看向镜头,“形云是我的外孙,是我已经过世的小女儿为我留下的最后一样珍宝。他不明不白地失踪,我比谁都想快点找到他!”   “一想到他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受着折磨,或者……已经被害身亡。我就心如刀绞,每天都睡不着觉。但攻克精神力衰竭症刻不容缓,我抽不开身去慢慢寻找,只有求助于联邦警署……可惜到今天还没有消息。”   “是没有消息,还是不准有消息?”那记者又问。   这句话十分尖锐,苏启龙震惊地抬起头,嘴唇抖了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可最后,他还是颓然地低下头,说道:   “还请这位先生不要胡乱揣测,我相信联邦,也相信警署的各位,最后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   记者似乎还打算问点什么,两旁的安保则先一步上前,制住了他。   苏启龙从位置上站起,疲惫地说:   “发布会就到这里,有什么问题,可以关注苏氏制药后续的官方通讯,我们会一一尽力解答。谢谢大家。”   说完,他便拄着拐杖转身立场,明明还是中年人的形貌,身影却佝偻如耄耋之龄,看上去辛酸又萧瑟。   ……好夸张的演技。   祁绚无语凝噎,这家伙作秀给谁看呢?   可当他翻到评论区,差点被那一群叫嚣有黑幕的网友们惊呆了。   【什么时候联邦连失踪案都破不了了?满街摄像机器人都是摆设吗?】   【苏氏制药只是苏家旗下一个产业吧,苏家可是顶级豪门,那么有钱有势,居然连自家少爷都找不到?】   【等等,你们都不知道吗?苏启龙的小女儿可是温乘庭议长的妻子!那何止是苏家少爷,也是温家少爷,平时出门身边都一群保镖和兽人跟着的,根本不可能轻易失踪,绝对有内情!】   【之前要举行契约仪式的那个?听说是打算继承温家家业的,我还打算去一睹尊容来着,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取消了。】   【据说已经失踪十天了,恐怕凶多吉少……】   【天啊,苏董事长也太可怜了,自己为联邦医药苦心孤诣地钻研,疼爱的外孙却不知所踪,很可能已经惨遭不测……谁这么恶毒啊?】   【知情人士透露一句,温乘庭议长和苏家小女儿是二婚,上头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对方最近动静可不小——呵呵,言尽于此。多的不能说了。】   【@联邦第一自治区警署@联邦最高检察院没人管管吗?】   【……】   祁绚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潮,点开最后一条链接。   这条跟之前不同,并不是正规的公开报道,而是一个热度很高的讨论帖。   帖主先用IP表明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第一星域中央星内环区,实打实的上流社会居住地,不是有钱,就是有权,轻易进不去。   接着,它就开始揭露所谓的“内情”:   【我是真有点看不下去了,跑到这边偷偷说两句。   都看过苏氏制药的新闻发布会了吧?知道苏家家主外孙失踪的消息了吧?   这事儿其实在我们这边根本不是秘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温乘庭议长呢,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温子曳,小儿子温形云,两人同父异母,年龄差五岁,后者就是失踪的那位,刚成年不久。   大少爷从小丧母,跟着温议长在第二星域生活了十几年,后面搬回中央星,跟继母和弟弟住一起,听说三人关系还怪好的,相处起来就像真正的母子。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年前,苏夫人和温大少爷一道出门,遭遇星舰失事,只有大少爷活了下来。   哦,这边先说一下,温议长的基因不用多说,大少爷天生就有A+级别的精神力,还有只同样是A+的碧目狮当预备契约兽,从出生起就被选定为温家未来的继承人,风光得很。   然而,这事过后,他受到的刺激太大,精神力崩溃,温家找了许多办法,也止步于让他恢复到D级——大少爷就这么废了。   D级精神力,放在平常人身上能好好生活,可放在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身上,就完全不够看了。   于是,温家决定另立精神力等级B+的温二少爷当继承人。   这件事推行的很缓慢,温家内部有太多支持大少爷的人,反正过了三年,直到今年二少爷成年,才在生日宴上正式宣布由他来担任温家继承人。   可惜好景不长,前不久,二少爷本该在公众面前露面,当场契约那只A+的碧目狮,宣发都做好了,应该有不少人准备去看来着吧?最后却不明不白地取消了,说是临时出了一点问题。   所以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已经搬离温家三年的大少爷突然回来了,不仅回来,还带着他的那帮人,强势插手温家内部事宜。   契约仪式就是他要求取消的,那之后不久,温二少爷就失踪了。   谁也找不到人,温家乱作一团,现在已经有人提议让大少爷暂代继承人一职了。   多余的话我也不说,只单纯陈述事实。中央星有点家底的或多或少都知道,我可没说半句假话。   总之……你品,你仔细品。】   下面有不少人亮出身份,纷纷表示这些都是真的。   一时间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起来。   【我就说苏董当时表情不对!这下说得通了,不然谁有这个本事让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温议长不管管吗?这可都是他的儿子!】   【亲儿子也有亲疏之分啊,没听人家说大少爷小时候是跟着爹的?肯定更偏心大儿子一点。更何况他都没一个儿子了,还能再没一个不成?】   【什么人啊,心思真坏,自己没妈就去害人家妈妈不说,现在还要害弟弟!】   【不是,这妥妥犯法了吧?没人管?真就法外狂徒呗?】   【你真以为联邦法律能管到那些豪门世家头上?真闹起来了花钱找个人顶罪的事,人家可威风着呢!】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太对劲吗……好刻意啊……】   【只有你一个人呵呵,苏董可是研发出治疗精神力衰竭症的大功臣,说不定你回头就指望着人家活命呢,说这话丧不丧良心啊?】   【知情人士再补充几点:1.温子曳跟那个刚被捣毁的涅槃宫关系匪浅;2.中央星各个世家里,只有温家在这次风波里独善其身,患病的没几个人,说是大少爷提前审查过,因为这事,他在温家的支持率又上涨了;3.温子曳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精神力崩溃后搬离温家,到处浪荡,酒会开趴什么都玩,圈里都很有名。有图为证。】   【长得真是人模狗样,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这么狠毒,亲弟弟也能下手……】   【有句古话说,天家无父子兄弟。为了争权夺势,什么做不出来?】   【……】   见祁绚脸色渐沉,蓝行大概知道他看得差不多了,咳嗽一声:   “星网就是捕风捉影、人云亦云的,很多人只会看表面下定论,缺乏分辨能力……你不要放在心上。”   祁绚磨了磨牙,关掉链接,眼不见为净。   “真是泼了好一手脏水,苏家。”他眼里冷光直泛,一想到温子曳现在还住在研究所,尽心尽力地琢磨着解决办法,他就心疼大少爷。   “还好,苏启龙算来算去,就是没算到温子曳真把温形云当弟弟看。”   蓝行道,“有他在,你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这些舆论反击起来很容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祁绚思索片刻:“先去研究所接少爷回来。”   “好,我让其承过去。”   没有耽搁多久,三人便抵达了温子曳所在的研究所。   被叫出来时,温子曳一身防菌白大褂还没脱掉,揉着眉心,困惑地问:   “怎么了?”   看来他还没看新闻,祁绚抿住嘴唇,不太乐意让温子曳知道那些乌七八糟的言论,只言简意赅地说道:“苏家有动作了。”   温子曳微微挑眉,多看了自家小狗两眼:“谁惹你生气了?”   “……”   祁绚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憋得慌,胸口一股郁气不吐不快,却又不舍得让温子曳跟他一块难受。   言语如利剑,他尚且如此,更别说身为话题中心的温子曳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他的沉默并无半点成效,温子曳迅速查看了一遍终端,走上前,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了,乖。”   大少爷微微笑着,“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在意的人知道事实就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祁绚心底的委屈就耐不住了,低声道:   “他们说的太难听了,少爷……明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怕搞错了,被有心人当枪使吗?”   “没关系,到时候,他们就是我的枪了。”温子曳轻飘飘地说,“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从他按住温形云,不让人回去时,苏家会做出什么样的对策,他差不多就有数了。眼下毫不意外,早有准备。   比起这个,祁绚的困扰更令他在意一点。   他盯着雪原狼面无表情的脸,愣是从上边看到了十分的不高兴,不禁乐了:   “怎么,就这么委屈?”   “……我替你委屈。”祁绚撇撇嘴,小声咕哝。   温子曳心底顿时软得一塌糊涂,甜到不行。   要不是在外边,大庭广众,旁边还有余其承和蓝行在,他绝对已经亲上去了。   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结束……   他暗暗想着,愈发觉得苏家碍眼。   “少爷,你打算怎么办?”祁绚整理了一下心情,正色道。   余其承也跟着皱眉:“小曳,苏家这样煽动舆论,还搞出能治愈精神力衰竭症的噱头,是在给联邦施压……恐怕会很麻烦。”   “嗯,的确有点棘手。”   温子曳沉吟了一下,“这样一来,时间就不多了,我这边还差一点……”   他话才说了半截,忽然眼神一凝,看着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几名联邦警卫,凉凉一笑:   “好吧,看来来得比我想象中还快。” 第122章 小暗示   身着制服的联邦警卫将研究所门前团团围住。   “你好, 我姓张,隶属联邦中央星第一自治区警署01大队。”   一名青年出列,向温子曳出示了有关证件,面色严肃, “温子曳先生, 我们接到举报, 你涉嫌绑架、非法监禁和蓄意谋杀等多项罪名……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温子曳随意扫视一圈, 目光所触, 其余人全都紧张兮兮地盯住他, 如临大敌。   他微微挑眉,抱臂半开玩笑地问:   “这时候我是不是该说些经典台词?——‘你们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也敢来抓我’之类的?”   张警官额角滑下一滴冷汗,根本笑不出来:   “温先生,我们也是接到命令, 公事公办,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为难个屁!”   余其承反应过来, 大步插入两人之间,劈头盖脸地质问。   “你们有证据证明这些罪名成立吗?之前的调查查出和小曳有关系了吗?什么时候联邦警署可以罔顾是非、捕风捉影, 随便逮捕合法公民了?我现在举报你涉嫌这些罪名,你是不是也该被抓起来?谁下的命令?让他亲自过来跟我们聊!”   张警官被他说得脸色难看,心里也知道这次行动并不合规。   但……他垂下眼,硬梆梆地说:“无关人员还请不要妨碍公务。”   “有本事你就连我一块抓了。”   余大少丝毫不带怕的, 高大身形往前边一堵,将后面挡得严严实实。   他心知肚明, 这回的事情完全是针对温子曳来的,在舆论和精神力衰竭症的双重压力下,哪怕温子曳是温家的少爷也没用。   真让他们把人带走, 几时能出来就只有天晓得了。   蓝行跟在他后边,一双眼睛冷冷凝视对面,祁绚则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三人牢牢将温子曳护住。   场面一时僵持,打破这个局面的,却是温子曳的一声轻笑。   “好了,别这么剑拔弩张的,多大点事?”   他拍了拍余其承的肩,从身后走出,笑眯眯地看向张警官,“我跟你们走。”   “小曳……”   余其承忧心忡忡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一根手指竖了回去。   温子曳道:“干亏心事的又不是我,怕什么,他们还敢屈打成招不成?”   “可你弟弟的事,根本就和你没关系啊!凭什么你要被当成犯人抓起来?”余其承清楚来龙去脉,气恼得不行,“大不了我们也开个新闻发布会,澄清真相!”   温子曳摇摇头。   他还不打算这么快就让温形云出面,在那之前,任何澄清都只会有反效果。   世人喜欢跌宕起伏的故事,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远比亲如一家来得博人眼球。   在主观臆断面前,一切解释和辩驳都是苍白的。   因此,在拿出实质性的东西前,他根本没想过替自己伸冤。   “配合调查而已,又不是直接定罪。”   温子曳瞥了眼还在愣怔的张警官,“相信各位会给我一个公道的,我可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需要把手拷上吗?”   张警官如梦初醒,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私人物品不能带走,需要上交进行检查,包括终端。”他低声说明。   温子曳走到他面前,十分配合地摘下终端,并将口袋中的东西全部翻出,塞进了置物盒中。   他伸出手腕,任由一名警卫将手铐拷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歪了歪头,往后瞥一眼:“私人物品不能带走的话,契约兽呢?”   “契约兽……”   张警官抬起脸,顺着他的目光撞上一双昳丽而冰冷的眼瞳,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赶忙道,“不能跟去。如果非要跟着,必须进行严格控制。包括注射药物、佩戴枷锁等,与主人需保持一定距离,不能进入共振范围,一有异动,立即就地击杀。”   “那可不行。”   温子曳唇边的笑意淡去几分,“我家小狗娇贵着呢,碰坏哪里就糟糕了。”   “祁绚。”他唤了一声。   “少爷,我在。”白发青年上前,微微伏身,“您有什么吩咐?”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就由你看顾了。”   “……我明白了。”   祁绚垂下脸,温子曳抬起被束缚住的手,正好能落在他雪白的发顶。   温子曳安慰似的揉了揉,又仔细将凌乱鬓角理顺,笑了一下:“见不到我会不会很寂寞?我给你留点什么吧。”   他想了想,示意祁绚将他的眼镜摘下。   张警官原本已经避到一旁,随这对主宠黏黏糊糊,见状又连忙紧巴巴地凑过来,咳嗽一声作为提醒:   “私人物品需要上交检查,温先生。”   “我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脱衣服。”温子曳抬眸,懒洋洋地回道,“我都这么配合了,张警官就不能通融一下,满足满足我们的情.趣?”   “咳咳!”张警官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他窘迫地红了脸,看来传言有部分是真的,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和自己的契约兽搞在一起。   一副眼镜而已,好像倒也没什么关系。   张警官心里本就过意不去,迟疑着没能第一时间拒绝。   温子曳见他犹豫,爽快道:“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当场检查一遍。”   “……那就冒犯了。”   祁绚替大少爷取下眼镜,转交给张警官,后者让手下操纵仪器滴滴响了一通,最终摇头,确定这只是一样平平无奇的装饰品。   张警官松了口气,把眼镜递回去:“温先生还有什么诉求吗?”   温子曳却没看他,饶有兴味地朝自家契约兽扬了扬下颌:   “戴上,我看看。”   “……”   祁绚面无表情地满足了大少爷的恶趣味。   金丝架上青年苍白的皮肤,没有度数的镜片薄薄一层,像是在绀紫色的宝石上罩了一缕轻纱,璀璨的颜色若隐若现,光芒柔和。   说实话,祁绚的五官偏深邃,棱角锋利,并不很适合这种斯斯文文的装扮,这样一来反而掩盖了他容貌中的攻击性。   不过温子曳怎么看怎么顺眼。   就像给自己的地盘打上了专属标记,他脸上的笑容都真实几分。   “闻到我的味道了么?”温子曳低声问,语气暧昧。   大庭广众,其实谁都听得到,祁绚已经看到张警官尴尬地背过身去了。   他耳根发烫,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绷着一张脸,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真乖。”   温子曳赞赏地摸了摸祁绚的脸,笑吟吟道,“不用担心,耐心在家里呆着就好。”   他挪开视线,分别掠过余其承和蓝行,向他们点点头,微微一笑。   分明戴着镣铐,青年却从容如即将去参加一场晚宴,身姿笔挺地坐进警车里,扬长而去。   “祁绚。”   人刚走,蓝行就蹙着眉走过来,“温子曳刚刚跟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副眼镜里藏着什么吗?”   他可不相信那家伙是个不分场合的恋爱脑,非要把眼镜留给祁绚作伴,绝对有什么深意。   祁绚学着温子曳平时的模样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不知道。”   “不知道?”余其承纳闷,“小曳没和你说吗?”   他还以为温子曳早就通过契约与祁绚交代完了呢。   “嗯。”祁绚摸索着眼镜,忽的话锋一转,“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   到这种时候,还想着给他出谜题……大少爷的性格真恶劣。   余其承懵逼地看了看蓝行,后者没好气道:“所以呢?人被抓走了,一句话都没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先回家。”   祁绚按住镜框上仿佛破损的细微凹陷,“我去找样东西。”   温子曳的暗示很直白,毕竟时间非比寻常,他只是卖了个小小的关子。   在房间盛放香水的置物架后,祁绚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一个暗格。   柑橘调的香气似乎能透过眼镜浸染皮肤,和手里的小瓶子是一个味道,暗格就藏在瓶子底下,一按就“咔嚓”钻了出来,吐出一枚细小的芯片。   拈起芯片,祁绚脑海中不住浮现那双细长眼眸里闪烁的笑意。   ——“闻到我的味道了么?”   轻柔低哑的声音,缠绵得令人脸红心跳,只有他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这种游离于调.情与挑衅的简单小游戏,无关痛痒,却让他深深为背后隐秘的心照不宣而高兴、着迷。   大少爷在眼前被带走所产生的恼火渐渐消弭,祁绚心底一甜,忍不住笑了笑,将芯片嵌入镜框那处小巧的凹陷。   温子曳的投影跃入眼帘,吓了余其承一跳。   “唔,既然打开了这个投影,看来苏家下手比预料中要快不少。”   青年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于膝前交叉,思索着缓缓说,“实验恐怕还没有完成,光靠研究所里那帮人是做不出来的,得找个帮手才行。”   他眯起双眼,很快就有了决断。   “这副眼镜是一个小型辅助智脑,会同步传输实验室的研究数据,带它去唐校长那里啊,他会帮我们完成它的。”   “另外……”   投影的视线偏移,直直对上祁绚的眼睛,就像猜到他会站在哪里。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雀巢真正的目标在你。”   “等我回来。” 第123章 吃掉了   “……你们的来意, 我已经明白了。”   耐心听完情况,唐落秋合上手中厚重的古籍,长叹一口气,“但很遗憾, 我恐怕帮不了你们。”   祁绚皱了皱眉, 这位老者对他们一直都很和蔼, 没道理拒绝。   “是有什么难处吗?”他问。   唐落秋苦笑:“温乘庭议长可还没回第二自治区, 这么不顾温家脸面强硬地带走温家小子, 你觉得是谁的意思?”   答案显而易见——能不给三大议长面子的, 也只有最顶上那一位。   联邦现任首长,唐闻。   “苏启龙和他做了谈判,表示愿意无偿提供精神力衰竭症的治疗技术,前提是要将温子曳逮捕归案,还苏家一个公道。”   唐落秋无奈地说, “首长知道我们之间有联系,一早就特地致电给我, 暂时限制了我在联邦的大部分权限。”   “可是苏家根本没安好心!”余其承捏紧拳头,“他们跟罪魁祸首分明就是一伙的!精神力衰竭症多久以前就有, 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就找出解决办法?况且,能不能真的解决还不知道……谁晓得他们在耍什么花招?”   “这些,首长心里自然清楚。”   摇摇头,唐落秋道, “但他身处那个位置,要考虑的东西、衡量的因素太多。这回的情况已经失控, 必须先稳住民众情绪才行。”   “星网上的舆论你们也看见了,现在苏家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联邦骑虎难下, 只能先委屈温家小子一段时间。”   他也知道这话不好听,顿了顿,宽慰道:   “不过你们放心,警署的人有分寸。只是配合调查,肯定会保护好他的人身安全,让他进去避避风头也好。”   “只是,温家小子留下的这个实验就不得不先中止了。根据核心法规定,在审查结果下来之前,他参与的所有项目都需要封锁管辖。”   “可这个很重要。”祁绚沉声,“唐校长,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唐落秋为难地皱起眉:   “个人性质的私下实验已经明令禁止很久了,现在我各项权限不足,无法进入各大研究所,缺乏相关仪器……”   “也就是说,其实可以在私底下研究?”   祁绚想到家里的地下实验室,或许可以把唐落秋带去那里。   尽管会暴露温子曳的违规,但等搜查的人上门,本来也瞒不住,不如趁早将仪器转移,物尽所用。   然而唐落秋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眼神微黯,一时讳莫如深:   “我已经快三百岁了,老了,脑袋也糊涂,做不了什么研究。”   他踱着步坐回躺椅上,重新端起那本厚重的书,“辜负了温家小子的信任,我很惭愧。如果你们执意要违规继续他的实验,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但还请另寻高明吧。”   说完,他闭口不言,一副拿定主意送客的模样。   余其承本来还想再恳求一下,蓝行却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不要说了。”他瞥了唐落秋一眼,压低声音,“别忘记为什么会有这个规定。”   余其承愣了愣,突然想起,这条禁令是唐究当年所作所为的后遗症。   难怪唐落秋不肯松口……   他意识到自己差点对一个长辈心底的伤痕咄咄相逼,顿时愧疚不已。   “校长……对不起。”   “你们都是好孩子。”   唐落秋睁开眼,怔忡片刻,缓缓道,“这些交给大人来烦就好,你们还是上学的年纪,非得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不可吗?”   “唐校长,不是我们非要做。”祁绚说,“而是这些事主动找上了我们。”   唐落秋望着他的眼睛,知道祁绚没有说谎,心底一阵起伏。   难不成,涅槃宫那次并不只是意外吗?   如果是这样,或许这群孩子所处的漩涡,比他想象中更岌岌可危。   老者不由沉默下去。   祁绚等了一会儿,仍然没能等到他的回应,想了想,冷不丁问:   “那,要是我说——唐究根本无罪呢?”   唐落秋的眼神陡然沉凝。   “少爷的研究,我知之不多。”祁绚也不卖关子,直白道,“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个研究的前身,就是唐究当年的实验。”   “你们在继续那孩子的实验?”   唐落秋震惊地站起身,“你们到底知道什么?研究了什么东西?”   “这就要您亲自看一看才知道了。”   祁绚笑了笑,略带狡黠,尔后又很快正色。   他走到唐落秋身边,将折叠在口袋中的眼镜递过去,神情认真而笃定:   “少爷与我说,您不会拒绝的,里边大概率有您想要的答案。”   “……”   久久凝视着那副眼镜,唐落秋一阵恍惚。   一百多年了,他至今仍记得很清楚。   从小养大的乖巧孩子突然变成人人喊打的叛徒,所有人都对他说,唐究疯了,私自进行灭绝人性的研究,给联邦惹出了大麻烦,他不肯相信。   他与妻子有生殖隔离,没有孩子,特意从家里过继了一个,就是唐究。   小唐究天生就有很高的精神力,玉雪聪明,无论教他什么都能很快学会。   但他的情商却与智商截然相反,生性害羞木讷,不爱与外人说话。哪怕后来长大了,为人处世成熟许多,也依旧不太擅长交际,只在熟人面前能多讲两句。   唐落秋夫妇无疑是他最亲近的人,尽管年龄差已经是祖孙辈,三人相处起来却和亲生没什么两样。唐究成为研究员后,第一笔奖金就用来给养父养母买了礼物。   这样一个孩子,唐落秋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干出那种事?   妻子过世,唐究又出问题,短短时间内,唐落秋整个人都苍老许多。   他不顾脸面,回家恳求身为首长的叔叔。   叔叔什么也没说,只带他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唐究住所的地下实验室。   ——他在实验台的福尔马林里,看见了被肢解的妻子的头颅。   那是他的契约兽,他亲密无间的搭档,陪他走过大半辈子的人生伴侣。   因突发疾病过世后,分明已经被他和唐究亲手安葬了,如今却出现在这里,睁着空洞的眼眶直勾勾望向他,仿佛在诉说某种不甘和冤屈。   那一幕深深烙印在眼底,摧毁了他的心理防线。   早年,唐落秋其实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他决意要当上联邦首长,推动和北星域重新建交,改善人类与兽人之间的关系。   可自那天以后,他彻底颓丧,很快引咎辞掉了如日中天的工作,兜兜转转,最后留在晨曦学院当了校长。   一年又一年,居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过去这么久了,他心底的困惑与痛苦却没有丝毫消褪,反而随着他半只脚踏入棺材,愈演愈烈,无法释怀。   而现在,他似乎距离真相仅有咫尺之遥……   唐落秋蓦地笑起来。   “还真是不能小觑现在的年轻人啊。”   老人一边叹气,一边接过那副眼镜,有些浑浊的眼珠重新泛出清亮的光华,“算了,算了。一把老骨头,陪你们疯一次也无妨。”   祁绚长舒口气,既然唐落秋愿意松口,事情就好办多了。   余其承大喜过望:“谢谢校长!”   “既然叫我一声校长,照顾学生理所应当……嗯?”玩笑着,唐落秋翻动镜框,忽然轻轻发出一声疑问,“这东西……”   “怎么了吗?”祁绚不解。   “没什么,制式有点特别,看组装手法,不像正规工业流程出产的。”   唐落秋若有所思道,“运用的科技倒很前沿,信号很难被市面上常见的仪器检测到,一些地下组织或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会用到类似的技术。温家小子是哪里弄来的?”   “灰色地带……”   祁绚有些意外。   从他认识温子曳起,对方就已经戴着它了,他以前一直觉得大少爷戴的眼镜只是件装饰品,想不到其中大有玄机。难怪之前警署检查时没发现问题。   也多亏唐落秋见多识广,连这个都知道,否则光是怎么将数据从中提取出来就足够令他们头疼了。   也不见唐落秋如何摆弄,“咔嚓一下”,镜腿与镜框连接的折角处弹出一枚凸起。   他走到办公桌前,调出终端,将其插进接口中。   数据流映入眼帘,唐落秋草草浏览着,操控光标的右手渐渐颤抖。   “雀巢……契约……赐福……”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眼神几乎称得上锐利。   好半晌,唐落秋才脱力般跌坐到椅子上,闭了闭干涩的眼睛,面容严肃。   他的语气却呈现出难耐的激动: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校长,小曳的实验到底是什么?”余其承好奇地问。   唐落秋睁开眼睛,望着几人笑了笑:   “融合度,还记得么?”   “融合度?”   祁绚一愣,“反映主人和契约兽关系好坏的那个指标?”   他记得大少爷对他们不如余其承和蓝行这点耿耿于怀来着,也不知道现在再来测试会是什么结果。   “和雀巢有关的事,他在报告里全都交代清楚了。”   唐落秋沉声,“原以为只是不成气候的反动分子,没想到居然有这种手段,他们的来历和目的绝不简单。”   “死而复生的问题,还有这次的精神力衰竭症,你们已经弄清楚了?”   蓝行还不太了解具体情况,转头看向祁绚。   祁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一半一半。”   “我来简单解释一下吧。”唐落秋道,“根据目前的发现,雀巢的创始人们,也就是其他人口中的‘大人’,大致具备三种特殊的能力。”   “一,消耗某种能量快速再生。即使躯体被摧毁,也很快能通过残留的组织细胞重新分裂分化,恢复如初。看上去就像所谓的‘不死不灭’。而这种能量,初步估计与精神力有关。”   “所以涅槃宫主需要蒙骗信徒向他进贡兽人的血肉。”   这个蓝行早就有过推测,“因为兽人的精神力通过神经弥散在躯体内,以强化各个器官。而人类的精神力则存储在大脑中,并会随着死亡消散,很难摄取。”   “没错,”唐落秋颔首,“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比方说,提供精神力使用注入型晶能武装时。典例就是粒子装甲。”   这种武装是裸露在外,可以直接触碰到的,精神力与点燃的晶能一起交织在粒子表面,提供源源不绝的能量。   也变相方便了对面的吸收。   “这就是他们的第二种能力——抽取精神力,转化为上述所需的能量。”   唐落秋说:   “温家小子三年前的精神力崩溃就是由此引发,他猜测自己是在混沌之中感受到危险,下意识点燃了粒子装甲来保护自己,反而给了那群人可乘之机。”   “好在中途被前来救援的人打断,他的精神力也在经受刺激后有所突破,这才没有真正报废,只是短暂地崩溃了一段时间。”   “再迟一点,恐怕轻则精神力空洞症,重则衰竭……”   余其承已经慢慢张大了嘴,呆滞片刻,想通了什么似的一激灵:   “等等,精神力衰竭?那不就是——”   “就是现在所谓‘病症’的成因。”唐落秋予以肯定。   “可是,”蓝行蹙眉,“不是说他们没法直接抽取人类的精神力吗?总不能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开启了粒子装甲,什么都不做地被吸成植物人……”   祁绚冷声:“因为契约。”   蓝行一顿,余其承惊愕地瞪大双眼。   “契约?这怎么做得到?”   唐落秋深吸口气:“这就和温家小子所总结的第三种能力息息相关了——你们听说过涅槃宫的【赐福】吧?”   “嗯。”   何止听过,蓝行亲眼见识过涅槃宫中那群接受过赐福的禁卫。   “他们也有再生的能力,”他沉吟,回忆着在涅槃宫里时观察到的东西,“但似乎并不需要进食来补充能量,而且无法给予别人【赐福】。类似于母体和子体的关系吗?”   祁绚摇头:“如果他们想的话,其实可以。”   “怎么会?”蓝行不可思议道,“只要接受赐福就能获得这些能力,还不早就乱套了?那些‘大人’用什么来操控这么多人?”   “如果全都是‘自己’呢?需要操控吗?”   “……什么?”   听到的东西实在太离谱,超出认知,蓝行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余其承更是早早宕机。   祁绚攥紧手指,一字一顿:   “如果根本没有什么【赐福】,而是【赐死】……”   “如果在吞吃了兽人血肉之后,他们可以【取代】对方,变化出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基因、一模一样的精神力,甚至能继承契约,拥有部分记忆,从而学习和伪装自己……”   “又有几个人,能发现他们不是原装货?”   蓝行脊背紧绷,毛骨悚然。   “也就是说,现在‘罹患’精神力衰竭症的那些人,”他艰难出声,“他们的契约兽,早就被雀巢这样悄无声息地替换了?”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传染病、绝症,只是他们通过契约,抽干了那些人的精神力……!”   “就是这样。”   唐落秋道,“【再生】、【抽取】、【替换】,这三样,就是雀巢目前所展露的全部能力。”   “他们通过隐瞒、欺骗、春秋笔法、故弄玄虚……将自己塑造成了不死不灭、无所不能的【神】。”   “小究……”   他眼底流露出无比的哀伤,“那孩子当年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暗中进行研究。而他所研究的对象,从来就不是兽人,而是组建雀巢的那群……生物!”   福尔马林浸泡的妻子的头颅再次浮现在眼前。   这回,却并不是难以释怀的梦魇,唐落秋胸口涌现一股强烈的悲恸和愤怒——   那根本不是他的妻子、唐究的养母。   他的契约兽也根本不是因为急病去世。   ……她早就被它们吃掉了! 第124章 想办法   唐落秋不知道, 当初自己忙于工作时,究竟错过了多少事情。   更痛心于这些年里唐究所蒙受的污蔑、声讨。   “小究不是联邦的叛徒……”   心底最大的疑问解开,他眼眶不可避免地湿润了,颤巍巍地呢喃, “北星域的使者不是他杀的, 他也是受害者……”   他既高兴, 又悲哀, 一时间五味杂陈。   高兴唐究果然是无辜的, 他终于能问心无愧地说出这句话;悲哀人已经失踪一百多年, 恐怕早就尸骨无存。   祁绚料想到唐落秋的情绪不会平静,没有打扰这位老人宣泄般的自言自语。   此刻,他也有些失神,他想起涅槃宫主——准确来说,是占据了他某位叔叔模样的不明角色。   他先前还以为银月帝国出了叛徒, 是他的亲叔叔将祸端带回了北星域。   但现在看来,后面回去的那个“祁治珩”, 根本就只是冒牌货!   ……既然祁治珩是假的,那么, 他的儿子呢?   祁铭又是怎样一种存在?   祁绚心口忽然重重抽紧,头皮发麻。   总不能从祁铭窝在襁褓被抱回来时就被替换了吧?   不,那些家伙再怎么伪装,眼神也演不出来孩童的清澈。   祁铭应该是活生生存在的, 至少是存在过的。但雀巢为什么要费功夫折腾出一个孩子?这个举动有什么意义?   后来突然背叛他、又对他穷追不舍的祁铭,涅槃宫主口中的“1号”……真的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堂哥吗?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祁绚不禁迷茫。   他的亲身经历已无法作为判断条件,也许给他带来伤害的, 和他所以为的并不一致,也许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恨错了人?   这么想着,他甚至开始感到混乱。   究竟是他想多了,还是冤枉了人?如果是后者,那他所谓的释然,岂不是最荒谬的错位?   少爷……祁绚在心底默默念叨,要是少爷在就好了。   他现在好想见到温子曳,抱住他,告知自己的全部想法。   对方一定会温柔地包容他,无论对还是错,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温子曳身上就是有这种魔力,总是从容不迫地走在前方,路标一般指引着他,让他明白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会踌躇不前。   不想还好,一想到被带走的温子曳,祁绚就忍不住发起了呆。   说起来,少爷在警署还好吗?那些人真的没有为难他吧?   可就算不为难,也不可能舒服到哪里去。   大少爷娇生惯养的,平时吃穿用度都精挑细选,同住一个屋檐下,祁绚再清楚不过。警署里连杯热可可都喝不到,不知道要在里边呆上多久,多难捱。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尽快把人接出来才是最要紧的。   甩开杂念,祁绚看向唐落秋。   经过一段时间,他已冷静下来,继续查看起温子曳留下的那个数据包了。蓝行和余其承倒是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内容。   祁绚往桌旁靠了靠,望着晶屏上天书一样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好奇道:   “唐校长,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唐落秋朝他露出笑容。   “你刚刚说的东西,我早就清楚。”祁绚说,“但这些跟融合度又有什么关系?”   唐落秋思索一下:   “祁绚,温家小子说之前你和他们交手过,感觉很难对付吗?”   “如果是没有契约的情况下,的确很难对付。”   祁绚摇摇头,那种快速修复身体的能力的确有些难缠,“但进入共振态后使用晶能武装,束手束脚的反倒成了他们。”   “他们不精于格斗,自视甚高,而且……”   他略略迟疑,说出自己的判断:   “似乎很怕死。”   唐落秋点点头:“既然不难对付,那为什么不上报联邦,出动军队彻底消灭他们?就像对付涅槃宫一样?”   这个问题很奇怪,祁绚不解地回答:   “那些家伙又不会老老实实呆在那里等联邦找上门,以他们目前所展露出的能力,想找到人无疑是在海中寻找一滴水。就算千辛万苦找到了,也能像涅槃宫主那样金蝉脱壳。”   联邦实在太广阔、也太多人了,光是中央星,居住的兽人就达上百万。   如祁绚、宿翡这样高等级的兽人很罕见,大多都是C级、D级的族群,甚至没什么战斗力,遇到雀巢的人,恐怕连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下来,随便一个替换,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   上报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有可能导致兽人遭受更多限制。   ——毕竟,形势严峻后,谁知道上位者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这次会为了换取治疗方法向苏家妥协,关押温子曳,下回会不会为了安抚民众直接舍弃所有契约兽?   祁绚赌不起,所以即便知道许多内情,他们也只敢告诉可信之人。   譬如蓝行余其承,譬如温形云,譬如眼前曾忤逆家族、受尽嘲讽,也坚持和契约兽结婚的唐落秋。   “即便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无法随便说出去,反而要竭力隐瞒……”   老校长笑眯眯地,宛如教导学生那样循循善诱。   “损失已经造成,如何将负面影响最小化,才是接下来的课题。如果你是温家小子,究竟要怎么办,才能解决这次的问题?”   “如果是我……”   祁绚若有所思。   唐落秋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看来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什么?”余其承茫然左顾右盼,“校长,小绚,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祁绚问他:“你觉得,雀巢最害怕什么?”   “呃……”余其承CPU快烧干了,干嘛问来问去的,他只想知道结论啊。   他求助性地看向蓝行,少年沉吟着,吐出两个字:“暴露。”   “没错。”   祁绚道,“又是赐福,又是神罚,本质目的都是为了遮掩他们真正的能力。”   “换个角度说,我们不说出去,是为了避免多余的损失,可如果走投无路,公布真相也是一种办法——做得绝一点,现在就能让他们这么多年的辛苦白费,彻底一网打尽——只是会出现很多无辜的牺牲品就是了。”   “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比起制造混乱,首选肯定是避免暴露。这么一来,想让雀巢投鼠忌器很简单:只要透露出我们快通过这件事发现问题的端倪就行。”   “根据温家小子撰写的报告来看,小究的实验,简而言之是一种鉴定。”   唐落秋缓缓道,“这伙东西无论伪装得有多好,也不是没有破绽。小究曾是生物学领域的学者,他从细胞角度发现了一种辨别方法,可以区分被替代和没被替代的契约兽。只不过代价太昂贵,寻常人很难负担得起。”   “温家小子的实验,便是在这个基础上做减法,希望能找出更加普及的方式。”   余其承恍然大悟:   “融合度!”   “也亏他能想得到。”唐落秋笑着摇摇头,“外表、声音、性格、习惯、精神力……这些都能伪装,唯独一样东西,是伪装不了的。”   “那就是感情。”   “主人和契约兽感情越深,彼此之间越亲密无间,融合度就会越高。”   祁绚眼中流露出一丝鄙夷:“但他们根本不将人类视为同等级的生物,而以‘神明’自居。神明又怎么可能对一介蝼蚁敞开心扉?”   但凡被替换的契约兽,融合度不说是0,也绝对很低。   虽然现在大多数人的融合度也高不到哪儿去,但感情这种东西,总是可以培养的。   “温家小子的最终目标,是通过融合度与小究实验的结合,找出能简单分辨出雀巢人马的办法。”   “有了这个办法,我们就可以和联邦摊牌,取得全方面的支持了。”   “可惜,”唐落秋叹口气,“这个研究很早就具备雏形了,直到现在,也才完成一半不到。”   “我倒是可以接手继续做下去……但时间上不好说。”   祁绚蹙眉,他真不希望温子曳继续呆在警署里。   难道除了等待实验结果,就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吗?他颇为不甘心地想。   “不论如何,总要试试看。”唐落秋望着他,“如果没猜错,温家小子应该私下建立了实验室吧?以防被警署查封,先将仪器搬到我这里来。有任何进度,我会立即通知你们。”   “嗯……”祁绚回过神,轻轻点头,“好。”   事不宜迟,他们迅速动身,前往温子曳家中,在唐落秋的指导下将一件件必要的设备塞入空间钮中搬走,只留下没什么用处的一些基础器械。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   余其承和蓝行刚走不久,别墅外就停了一排星舰,警卫队强行破门而入,将沙发上的祁绚团团围住,出示了搜查证。   “依据联邦核心法,温子曳先生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将扣留亟待检查。”   说着,为首警卫朝后方比了个手势,属下立即四散开来,对整栋房子进行勘测,任何可疑物品都放入特制空间钮中带走。   仙蒂瑞拉领着白雪公主和一群小矮人锁在沙发底下,灯泡眼瑟瑟发抖。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可当切实地瞧见这一幕时,祁绚胸口仍然腾起恼怒。   一名警卫瞅见沙发底下的小机器人们,矮下身就要将它们拽出去。   祁绚忍无可忍,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在对方的惊呼声中豁然起身,冷冷盯着这群强盗一样的警卫。   “……住手。”   声音不大,却因异常沉凝,有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   一时间还在搜查的警卫们全都愣住了,掉过头来看向他。   警卫队长深深皱眉:   “你是温子曳先生的契约兽吧?还请配合执法,不要妨碍公务!”   “执法?”   祁绚打断他,唇边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请问我家少爷犯了什么法?”   “这……”   警卫队长为难之间,一道嚣张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   “你不知道自己的主人都做了什么龌龊事吗?”   男人大步走进屋中,笑容猖狂,一字一顿地数着:   “涉嫌绑架、幽禁、故意杀人……这些在进行逮捕时不都讲清楚了吗?外头可还上万人正联合签名,准备声讨他呢!”   祁绚循声看去,眯了眯眼。   “……苏望?” 第125章 有所求   苏望噙着冷笑, 大摇大摆地走近。   直到与祁绚面对面,他才止住步伐,冲一旁低下头的警卫挥了挥手。   “辛苦各位。”他微笑道,“容我跟这人私下说两句话。”   警卫队长犹豫一下, 低声提醒:“苏先生, 他是契约兽, 万一……”   “放心好了, 没什么万一。”苏望胸有成竹, “他不会对我动手的。”   队长于是点点头, 向下属们比了个手势,祁绚顺势松开钳制的那名警卫,对方畏怯地瞪他一眼,捂着通红手腕赶忙转身汇入大部队。   等全部人都出去后,苏望悠哉开口:   “你好, 祁绚,初次见面。既然能叫出我的名字, 想来不需要自我介绍了。”   “这些人是你叫来的?”   他拿腔作调的姿态太假惺惺,祁绚被恶心到了, 懒得跟他虚与委蛇。   “我哪有那么大能耐?”苏望失笑,“也就是看在苏家的份上,人家愿意卖我个面子而已。下令逮捕温子曳、搜查住宅及其私人物品的可不是我。”   话虽如此,他脸上的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祁绚冷冷一哂。   他就说这帮人怎么气势汹汹的闯进来就开始搜刮东西,按照联邦法律, 未定罪前,相应证物应当在审查后原地封锁才对,原来幕后有人指示。   苏望看他神色始终寡淡, 也不想把人惹恼了,清清嗓子: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过来?”   “不好奇。”   苏望噎住,想要发火,又硬生生按捺下去。   “你也别和我摆谱,我就直说了。”   他扫视一圈周围的狼藉,啧啧感叹,“真寒酸,温子曳就让你住这种地方?堂堂三大王族,就甘愿留在这种地方屈居人下,当那家伙的契约兽?”   祁绚皱了皱眉。   “为什么不加入我们?”   朝他伸出手,苏望神情突然染上一分狂热。   “你应该知道,你的叔叔祁治吟也是雀巢的一员。为什么你不帮自己的血亲,却要赖在一介人类身边?他又能给你什么?”   “你是来游说我的?”祁绚唇角扯出一丝讥讽,“‘一介人类’,说的可真难听。你不也是人类?”   “我?哈哈哈哈……”   苏望大笑出声,边笑边摇头,“分明在下城区时,你已经见识过大人们的手段了,居然到今天还认为我们是人类那种低等的存在?”   “是么?”   轻轻吐出两个字,眼睛一眨的功夫,白发青年便鬼魂般出现在男人身后。   锋利指尖刀刃一样抵上苏望的脖颈,祁绚语气幽幽:   “我知道那些兽人会死而复生,人类倒还没见过,既然你这么说了,就让我亲眼看看吧。”   “等、等等!”   苏望慌忙大叫,笑容戛然而止。   他感到冰凉的手指扼住了自己的嗓子,让他连呼唤外边的警卫都做不到,死亡如影随形,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闸刀。   “啪嗒”,冷汗沿着脖颈滴落。   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苏望终于喘过气来,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面。   兽人微微弯腰,自上而下地俯瞰他。   冰雪般严酷的神色融化一瞬,露出轻蔑至极的微笑,青年绮丽的样貌落在苏望眼底,宛如恶魔。   “呼……呼……你、你真是疯了!”   苏望惊恐地望着祁绚,有一瞬间,他觉得对方是真心想杀了他。   “一点小小的还礼。”   祁绚淡淡道,这张脸还是这样看比较顺眼,“你可以继续说了。”   “你懂什么?你知道那几位大人是怎样的存在吗?我好心给你机会,别不识好歹!”苏望攥紧拳头,气急败坏,“雀巢会给联邦带来新生,只有追随,才不会被新时代淘汰!”   “到那时,苏家就是功臣!主上会赐予我们不死不灭的永生……那些兽人只不过是占了战斗力的便宜罢了!”   “你从未见过有人类死而复生,居然也敢相信?”   祁绚嗤道:“早觉得你们苏家人不怎么聪明,想不到这种鬼话也能将你们耍得团团转。”   “呵呵……”闻言,苏望反而不那么生气了,鄙夷地说,“一昧否定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人这种生物,总是如此愚昧。”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尽可能从容地爬起来——尽管以他的个头,站着也依旧被祁绚俯视就是了。   祁绚瞧着他笃定的模样,歪了歪头:   “我说的不对吗?胡家不也是雀巢的人,现在全都躺在医疗所或实验室里,再过不久,就会因精神力衰竭症全身萎缩而死。”   “你看,雀巢放弃你们如此轻易,你们却还要为它卖命……”   “所以说你不懂。”   苏望打断他,“你不会真以为苏家有办法治好精神力衰竭症吧?”   “哦?”祁绚瞥他一眼,心道果然。   “那自然是主上的手笔。”   苏望傲然道:“祂们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想让谁活就让谁活。要是联邦乖觉点认错,说不定主上一高兴,就让那群罹患精神力衰竭症的人全都醒过来——也不是做不到。”   “这么厉害,”祁绚问,“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联邦的首长?”   “谁当上首长就杀谁,这么一来,联邦马上就是雀巢的了不是吗?”   “这……”   苏望卡壳,磕磕巴巴道,“主上和我们这群凡夫俗子不是同一个维度的存在,当然有祂们的道理,否则要我们这群下属做什么?”   不是同一个维度……么。   祁绚思忖片刻,决定继续套一套他的话。   “行了,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我是不会相信的。”   他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不过,我的确对你们使的手段有点兴趣。常理来说,那些人已经遭受了致命伤,非但没死,还迅速恢复了……听你的意思,我那位叔叔也还活着?”   “当然。”   有兴趣就好说,苏望暗暗松口气,引诱道,“毕竟是玉脊雪原狼,主上很看重他的能力,虽然涅槃宫毁了,但还是特地将他复生。”   看来哪怕是苏家,也不清楚“替换”的事。   至少苏望不清楚。   祁绚说:“我可是温子曳的契约兽,跟雀巢作对了那么多次,杀了好几个人,还领联邦军捣毁了涅槃宫。就算我真的愿意,你口中的那些‘主上’会相信我?”   “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苏望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指。   “?”   “祁绚,明人不说暗话。你的能力更胜你叔叔,去了雀巢,很快就会成为级别最高的存在,得到赐福,甚至获得请主上上身的殊荣。但就像你说的,毕竟你坏了我们不少事,想赢取信任不那么容易。”   苏望的语气极其富有煽动性,“不过,现在就有一个将功折罪的好机会放在你面前……只要你交出‘那样东西’,先前的一切都能既往不咎。”   “那样东西?”   这回,祁绚真心实意地困惑了。   见他眸中疑问不似作伪,苏望也有些着急:“你不是银月帝国的王子吗!离开北星域前,你父王或者母后就没有给你点什么?”   祁绚冷声: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也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才流落到联邦来的。那种情况下,母亲能把我送走就费尽全力了,还能给我什么?”   “那以前呢?礼物、或者赏赐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强调你要好好收起来的东西?”   “……没有。王宫的任何东西,只要我想要,都能随便扔着玩。”   这点祁绚没有说谎,他实在想不到符合描述的事物。   “怎么会……”   苏望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不死心道,“你再想想、再想想……也许是得到的时候太小,忘记了呢?”   “你到底要找什么?”   祁绚心里也咯噔一下,想起温子曳以前的分析。   雀巢显然对他有所企图,才会穷追不舍,难道就是苏望索要的这个东西?   但那到底是什么?他们怎么能肯定在他身上?   苏望恼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这样,”他踌躇一番,“我带你去见主上,你亲自问他。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戴上这个。”   祁绚定睛一看,苏望竟然从空间钮中取出了一枚标记环。   他的神情迅速结冰。   “你想我戴上你的标记环?”   “别这么抗拒,我知道你们这些北星域的兽人骨气很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时候惹恼了主上,遭殃的可是苏家,我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的。”   “……”   如果说刚刚祁绚还有那么一丝冲动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的话,现在,不需要理智控制,他已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仅如此,一想到眼前这人居然有给自己戴上标记环的念头,他便感到尊严遭遇了严重挑衅。   他只会是温子曳的契约兽,只会心甘情愿地戴上温子曳的标记环。   苏望算什么东西?   “——滚。”   “只是一层保险,以防万一,等你见完主上,我立刻就解下来……什么?”   那厢,苏望还在解释,一时半会没能回过神来。   祁绚懒得再和他装模作样,反正试探已经有了结果,他干脆拎起苏望的后衣领,在对方的挣扎与嚎叫中打开门,扔垃圾一样把人扔了出去。   “苏先生!”   外边等候的警卫见状,赶紧上前将苏望扶起。   “下回,记得让你那帮主上擦亮眼睛。”   祁绚站在门口,微微扬起下颌,“游说的话,至少找个机灵点的过来,别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在骗人。”   苏望被摔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在搀扶下站起,又羞又恼,面红耳赤。   “你跟温子曳果然是一伙的!”   “我是少爷的契约兽,”祁绚冷冷一哂,“我以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温子曳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给他伏低做小?”   苏望气得发疯,丝毫不顾忌形象,指着祁绚破口大骂,“我知道了,你操他操上瘾了是吧?难怪外边都传你们有一腿,我呸!你以为温乘庭养出的冷血动物有什么真心?他只不过把你当一条狗……”   “噌”——   破风声刮过脸颊,液体成股流下,滑进嘴里,呛出满口腥锈。   苏望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往脸上一摸,满手的血。   一张碎纸片刀刃般横嵌在眉心那处薄薄的皮肤里,险险被头盖骨挡下。   比起这个,对面青年毫无温度的视线更具威胁性,令他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   “你……!”   “管好你的嘴。”祁绚说,“不然杀了你。”   “刷刷刷”,在场警卫目睹这惊险一幕,立即训练有素地掏出武装,枪口齐齐对准这只兽人。   “当众伤人,你好大的胆子!”   警卫队长沉声喝道,额头滑下冷汗。   什么情况?他有点混乱,一张纸片,隔着这么远刺破了人的皮肤?   这是怎样恐怖的力气、精准的眼力和预判,还有……对杀戮的熟稔?   温家大少爷的精神力不是早就废了吗?他的契约兽不是只徒有其表的月光犬吗?   明明身边站着这么多武装到牙齿的同僚,他却陡然觉得处境倒转。   好在祁绚也没有出手伤人的意思,只冷然瞥了他们一眼,便转身打算关上门。   “祁绚!”   苏望连忙大喊,“你别太嚣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温子曳可还在警署里老老实实关着,真想对他做点什么,你以为谁能护住他?你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主人受到什么折磨吧?这世上,从外表看不出来就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可太多了……”   祁绚回过头,面无表情,苏望以为有效,也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了,快速说道:   “你不是喜欢他吗?只要你把那东西交出来,温子曳马上就能无罪释放,怎么样?”   “不怎么样。”   祁绚轻轻说,宛如讨论今天是什么天气一样稀松平常,“你敢动少爷一下,苏家就不用继续存在了。”   “当然,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会毁掉。你大可以试试。”   说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过身,回到屋里。   警卫队长刚要下令射击,被苏望脸色难看地挥手阻止。   “砰”!   门被甩上。   “彼得潘,开启别墅防御模式,禁止任何人进入。”   【是的,祁少爷。】   浅浅的光膜渗透墙壁,祁绚坐回沙发,一群小机器人从底下钻出,蹭了蹭他的腿,随后忙不迭地开始收拾满屋凌乱。   祁绚望着它们忙碌的影子,笑了笑,很快,笑容又隐没下去。   “少爷……”他喃喃自语。   不可否认,苏望刚刚的话,的确戳中了他最担心的地方。   他知道唐落秋、甚至首长肯定不会对苏家的所作所为坐视不理,放任他们伤害温子曳,可百密一疏,真有心动手,他不能笃定温子曳一定没事。   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地等下去实在太煎熬,他无法忍耐。   抱歉,少爷。   我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在外边乖乖等你回来了……那太慢了。   祁绚眸光沉沉,打开终端。   他要用自己的办法,把他的少爷救回来。 第126章 发布会   第一自治区, 警署看守所。   “滴”的一声,门扉开启,苏启龙拄着手杖走进去,一眼望见空旷房间中央, 端坐在椅子上看书的斯文青年。   即便换了身朴素的囚衣, 大少爷仍姿态优雅, 仿佛在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   苏启龙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他这副样子。   抬头, 挑眉, 温子曳朝来人笑了笑:“苏家主, 稀客啊。”   “看来温少在这边待遇不错?”苏启龙略带讥讽地开口,“还有书看。”   “联邦奉行人道主义,这点要求还是能满足的。”温子曳像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一样,点点头,“我不仅能看书, 还能浏览星网呢,只是没有账户, 无法发言就是了。”   “既然能登录星网,想必温少也清楚外边是什么个动向。”   走近几步, 苏启龙压低声音,“怎么样,被千夫所指的滋味好吗?”   “现在,联邦各地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辱骂你, 说你是社会的蛀虫、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败类。是你做的事和不是你做的事都成了你的罪,这一次, 谁都保不住你,温乘庭也不行!”   温子曳微微一笑:“我录音了。”   苏启龙:“?”   那张脸上陡然停滞的恶毒像一幅滑稽的画,成功取悦了温子曳, 他乐不可支地摆摆手:   “骗你的,我连终端都被收走了,哪来的本事录音?苏家主,别紧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没必要给我压力。”   苏启龙深吸口气,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冷声问:“你究竟把形云藏到哪里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出来,还能给你一个从轻发落。”   “这话就好笑了。”   温子曳偏了偏头,“你到现在还觉得形云是我绑走的?不会吧?我都以为是你们苏家自导自演出来栽赃我的了。”   手杖“笃笃”敲着地面,苏启龙神色发沉:   “少跟我演戏,温子曳,你以为我会被你骗过去吗?——宿翡可是我的人!”   闻言,温子曳瞬间收敛了笑容。   苏启龙见状终于稍稍舒心,哼笑道:“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温子曳,你已经失去翻盘的筹码了。不管你的精神力有没有恢复,现在的温家,已是我们囊中之物,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结局。”   “死心吧,看在你和形云有血缘关系的份上,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今后别再回温家来,就还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否则……”   温子曳轻轻重复:“否则?”   “先是你,再是你身边的那群人,都会被逐个摧毁。”   苏启龙眼中寒光一闪,“比如跟你玩得挺好的余家那小子,比如温青雪温南夏那帮支持你的家伙,比如——你不是很喜欢你的那只契约兽吗?猜猜我们会对他做点什么?我记得他的长相是真不错……”   不等他说出更污言秽语的话,温子曳反手就将那本典籍重重拍在他脸上。   苏启龙毫无防备,被砸了个正着,鼻血唰啦窜出。   “温子曳!”他狼狈地捂住鼻子,神色像要吃人,气得发抖,“你……你竟敢……!你找死!”   “形云是在我这儿。”温子曳打断他。   “……”苏启龙惊疑不定地闭上嘴。   温子曳向他露出一个极其柔和的微笑,眸若春水,嗓音温润:   “没错,就是这样,不该说的别说。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反正我都沦落到这个境地了……你说对吧?”   “形云目前人很安全。”   静默之中,温子曳弯腰捡起那本书,瞧见上边沾染的血渍,嫌脏地“啧”了声,顺手扔到旁边桌上。   “但就像你说的,我已经失去了博弈的筹码,只剩下这么一枚。当然不可能轻易交出来。”   “你可弄清楚。”苏启龙沉声,“主动权在我而不在你,别以为我真怕和你鱼死网破。”   温子曳说:“哦,是吗?那就请回吧,随你怎么做。我倒要看看,失去形云,你们打算怎么掌温家的权。”   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苏启龙虽早有准备,还是免不了感到一阵挫败。   “……你有什么条件?”   最终,苏启龙妥协地问。   “很简单,”温子曳毫不犹豫,“放了我,并公开澄清我是被冤枉的,配合我挽回声誉。”   “不可能。”   苏启龙一口否决,他可还没傻到放弃这么好的局面。   让温子曳挽回声誉,然后呢?顺势将他推向台前,以愧疚心理赢得民众的支持?   温子曳的精神力已经恢复,还突破到了S级,要是给他这个机会,把温形云找回来也没用!他们根本争不过他!   他甚至契约了三大王族,那只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联邦的玉脊雪原狼……   对了。   “温子曳,你是不是觉得我真拿你没办法?”   苏启龙冷笑,“只要形云还活着,总能找出来。实在不行,问问你的契约兽不就知道了?听说你总跟他形影不离的,他应该很清楚吧。”   “很拙劣的挑拨离间。”温子曳点评。   “拙劣?呵呵……”   苏启龙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早猜到苏家也归属雀巢了吧。在涅槃宫时,难道你没有看见吗?那种足以令所有兽人疯狂的能力。”   “不死不灭,从古至今是多少人的追求。”   他笑道,“你就这么确定自己的契约兽不会受到诱惑,从而背叛你?”   “我知道你的契约兽来历不凡——玉脊雪原狼,居然有人能契约北星域的王族,自一百多年前的契约典仪后,恐怕还是第一次。”   “但越是能力不凡,越不肯受人控制,契约对任何有尊严的兽人而言都是屈辱,别看他表面听话,心底说不定早有反心呢?”   即便知道他在胡说八道,自己跟祁绚的关系根本和苏启龙想象中不一样,温子曳依旧感到很不快。   ——他讨厌这个假设。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声线微寒。   “雀巢已经在接触他了。”   “……”   “涅槃宫主,其实就是他的叔叔祁治吟。你说在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和压迫自己的主人之间,他会选择哪一边?温子曳,你还敢相信他吗?你还认为他一定不会说出形云的下落吗?”   温子曳神色沉郁。   被那双彻底冻结的漆黑眼眸盯住,苏启龙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他佯装可惜地叹了口气:“我本来看在形云的面子上给你一个机会,只是很遗憾。”   转过身,苏启龙最后看了温子曳一眼:   “在被你的契约兽出卖之前,你还有后悔的余地。”   “我随时恭候。”   手杖的敲击声逐渐远去,大门重新关紧。   看守所中,温子曳坐回椅子,从书架重新拿了一本书,却捧在手中,没有第一时间翻看。   如他所料,苏启龙暂时不会动他。   在找到温形云之前,苏家不会将事情做得太绝,能给唐落秋留下不少研究时间。   剩下的,只要等着就好。   等实验完成,他们就不会这样被动,有了和雀巢、和联邦公开叫板的底气。   只是……   他心不在焉地翻开扉页,捻着纸张,微微出神。   苏启龙说的恐怕是真的,雀巢仍不死心地去接触了祁绚。   他倒不担心对方恐吓的那些话,无稽之谈,祁绚怎么可能背叛他?   但,祁绚会不会将计就计地答应下来,可就说不准了。   毕竟那只小狗从来都只有表面乖巧,总是不听他的话以身涉险。   尽管温子曳很信任祁绚的能力,但谁知道雀巢还有什么底牌?担忧从来和信任不冲突。   明明前不久才承诺过他不会随便乱来的。   温子曳蹙了下眉,那回的惩罚他还没动手呢,总不能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思索一阵,温子曳决定还是不做无所谓的烦恼了。   他都特地嘱咐对方乖乖等着了,相信祁绚不会食言,节外生枝。   *   “不会节外生枝”的某人坐在桌前,无数盏闪光灯朝他打来。   感谢之前为了参加舞会,大少爷的针对性训练,现在,即使陷入人群正中,面对各色各样的目光打量,祁绚也能面不改色,照单全收。   “这位先生,听说你是温家大少爷的契约兽?”   “今天举办这场新闻发布会是有什么用意吗?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声誉吗?”   “为什么本人没有出面,反而把事情丢给一只兽人?我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你是怎么看待星网上的那些言论的?有人指控温先生也是反动派的一份子,这是真的吗?请正面回答问题!”   比起记者们还算温和的问话,发布会直播的网友讨论就丝毫不做掩饰了:   【哟,急了,大少爷急了,开发布会洗白了。】   【笑死,派个兽人出来顶锅,真有种。】   【你别说,豪门少爷就是豪门少爷,真会享受,契约兽这么好看,什么品种的?月光犬吗?】   【原来精神力是A+的天才,到头来只能契约D级的月光犬,只能说人在做天在看,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温子曳残害手足,践踏法律,肆意妄为,必须严惩!】   【……】   余其承瞧着这些话直皱眉,干脆关了弹幕,眼不见心不烦。   他略带忧虑地向台上看去:“小绚,没事吧……”   “他不是胡来的人,既然提出要这么做,肯定早就做好应对各种问题的准备了。”   蓝行抱着手臂,安慰了一句,“不用太担心,许小姐,麻烦开始吧。”   许忱点点头,和桌前的祁绚打了个招呼,放开话筒。   瞬间,清润的嗓音便传遍全场:   “安静。”   并不是很严厉的口吻,极平极淡,不知为何,令叽叽喳喳的人群顿时噤声。   他们看向台上端坐的白发青年,明明只是个没什么社会地位的兽人,名不见经传,气质却矜贵高傲,不怒自威。   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震慑力,无关于地位贵贱、声音大小、有没有发脾气。   祁绚一一扫过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今天,我代我家少爷开办这个发布会,是为了澄清星网上的一些谣言。”   “很多人说,是少爷绑架了二少爷、或许已经杀了他,为争夺权势不择手段。还有人说,三年前那场致苏夫人死亡的事故也是少爷所做。甚至有人说,最近席卷联邦的精神力衰竭症是少爷所为,为的就是趁机在温家站稳脚跟……”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你……您有什么证据吗?”一位记者问。   “证据?”   祁绚反问,“难道你们就有证据,证明是少爷做的吗?”   “这是诡辩!”那记者张了张嘴,“温家二少爷失踪也好、苏夫人遭遇的事故也好,还有精神力衰竭症,除了温先生,还有谁具备动手的能力?从逻辑和动机考虑,他就是第一嫌疑人!”   “不,你错了。”   祁绚摇摇头,“和这些事都有关系,有能力、也有动机下手的,除了少爷以外,还有一个……一群人。”   “什么?”   记者仿佛抓到一个大新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其它不说,苏夫人出事当天,只有温先生陪同,行程也只有他们知晓。如果还有别人,那是谁?”   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问题,祁绚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当然有啊。”   “——苏家,不就是吗?” 第127章 大反转   满堂哗然。   【苏家?】   【这家伙失心疯了吧?关苏家什么事?】   记者也被这个答案冲击到了, 愣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先生……”   “我姓祁。”   “祁先生,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苏氏制药董事长可是失踪人员的亲外公,已经去世的苏夫人是他的亲女儿,就在最近, 他们还研发出了能够唤醒精神力衰竭症患者的药物……”   “我家少爷也是受害者的亲哥哥, 你们不是这么说的吗?——利益跟前无血缘。”   祁绚不紧不慢地摊开手, 语气从容, “先别着急否定, 我们一个一个来。”   “你刚刚说, 之所以认定是少爷动的手,是因为当天行程没有别人知道。这点我承认,少爷当时身份敏感,出行必须严格保密,以保护人身安全。”   “但, 除他以外,还有人知道那次的行程路线。”   “——因为他们出门, 是为了回苏家省亲。”   伴随他不疾不徐的嗓音,无论现场还是直播, 所有人的思路全都不由自主地跟着跑偏。   【我知道了,既然是回苏家,那肯定早早通知了家里人!】   【这么看来,起码苏董事长是知道行程的吧?温子曳的确不是唯一一个。】   【拜托, 苏董事长为什么要对自己嫁入豪门的闺女下手?苏家虽然很厉害,但和温家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吧, 他难道疯了吗,自砍摇钱树?】   祁绚看见最后一条质疑,淡淡道:   “如果这株‘摇钱树’并不听话呢?”   “苏夫人嫁入温家后, 几乎就没有回到家里过。依苏家的规矩,不论远近亲疏,所有家族子弟的孩子都需要接回家抚养长大,二少爷却从小留在温家。这些事情,有条件的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没必要说谎。”   【嘶,这么说来,苏夫人跟娘家关系貌似确实不太好啊……】   【我作证!我是飞虹星住民,第二星域一个很偏远的小星球,以前苏夫人就在这里念书工作。当时我还奇怪,听说她是大家门户出身,怎么跑到这边来,跟普通人干一样的活?原来如此!】   【就算是这样,苏董事长杀死苏夫人又能得到什么?总不能因为关系不好就杀人吧?那我老板不早被我大卸八块……动机还是不足啊!】   “得到什么?不是已经显而易见了吗?”   祁绚说,“如果有人关注过前段时间二少爷原本打算举办的契约仪式,不难发现从布设到宣发,经手人全都是他的舅舅,苏望。”   “苏夫人死后,年纪还小的二少爷势单力薄,必定需要苏家的帮助。”   【卧槽,间接掌权了吗这不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目的也能同时达成。”   祁绚敲了敲桌面,凉飕飕地吐出两个字,“嫁祸。”   【……毛骨悚然了家人们。】   【意思是我们助纣为虐了呗?苏家想通过控制温二少爷掌权,肯定得先扳倒身为继承人的大少爷,一箭双雕!】   【不是,你们还真信啊?这不都是臆测!】   【其实怀疑是温大少爷干的也都是臆测吧……】   【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这事是温子曳的锅,怎么这么多人都信了谣言?你们能不能动动脑子,是不是都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那场事故里,苏夫人是丢了命,可温子曳也精神力崩溃了啊!从A+掉到D!要不是这样,他到现在还是温家继承人,哪轮得到温形云?】   伴随着这句话的滚动,空气为之一静。   随即,密密麻麻的文字山呼海啸般涌出。   【我去!!!是哦!!!】   【这么明显的问题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难道我是脑残?!】   【被带节奏了吧……我就说不能有那么多阴谋论。】   【不是,根本没几个人觉得苏夫人是他杀的好吗,大家不都在声讨温二少爷被绑架这件事?这总洗不白了吧?】   【就是!而且这下更说得通了,因为精神力跌落失去了继承人的位置,他肯定很不甘,于是对接任的温二少爷怀恨在心。】   【难道你还要狡辩这件事也是苏家干的?刚刚不还说温二少爷是他们掌控温家的媒介吗?怎么解释?】   祁绚任由他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一阵,等消化得差不多了,才在终端上操作几下,调出一面悬空晶屏:   “我说了,一个一个来。”   “现在你们所看见的,是中央星第一自治区警署对二少爷失踪一案的调查卷宗。”   他大方地展示给镜头,念出关键点:   “现场痕迹清除得相当彻底,判断为预谋性作案,具备相应的反侦查素养及专业仪器,不排除团伙作案的可能。”   “问题在于,”祁绚淡淡道,“谁能想到二少爷会突然跑去第四自治区?这一行动纯属临时起意,与警方判断的预谋性作案有所冲突。”   【所以是某个他信任的人把他骗到了那里去?】   【听说温二少爷的终端被找到了,并没有这样的联络消息,也没有删除痕迹。】   “其实,二少爷有一个习惯,家里人都知道。”   祁绚说,“他在心情烦躁时,会去给死去的母亲扫墓。而苏夫人的墓园,正是他的失踪地点。”   【也就是说,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个习惯绑走了他。】   【呵呵,越描越黑,小道消息,那天温子曳正大张旗鼓回到温家,提案取消了二少爷的契约仪式。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是谁故意让二少爷烦躁好给自己制造动手机会,已经很明显了吧?】   “是吗?可当时的与会人员都知道,二少爷全程没有进行半句反对,而是恍恍惚惚,整个人状态很不对劲。也就是说,早在那时他就遇到了一些问题,这才是导致他后续前往母亲墓园的真正原因。”   说着,祁绚在直播间上传了一个数据包。   “这是那场会议的全程记录,不相信的,大可以亲眼去看。”   【快进看了一段,是真的。】   【救命,进去想找找破绽的,被发言人帅了一脸。那就是温子曳?不愧是曾经当继承人培养的,好有气势,谈吐好清晰……】   【别花痴了,所以温形云为什么发呆?脸色看起来惨白惨白的。】   【笑死,这能说明什么?一个会议,就能洗清温子曳的嫌疑,转而把矛头对准苏家了?你倒说说苏家为什么要绑架温二少爷啊?】   祁绚平静地说:“因为二少爷知道了。”   【知道啥?我脑子不够用了……】   【窝草!窝草!不会是……知道了自己妈妈的真正死因吧?!】   【?!?!和前边串起来了!有道理!!!】   【天啊,自己的亲外公和亲舅舅谋杀了自己的妈妈,难怪神思恍惚。他既然知道,等反应过来肯定不会再帮苏家了,也就是说留着他也没用,甚至会被反噬,不如……】   【不如干掉继续嫁祸大少爷!把人彻底扳倒是吧!】   【什么鬼啊,这就怪上苏家了?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证据。”祁绚冷笑一声,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拍了拍手,许忱意会,领着一个低着头惴惴不安的男人走上台。   【这家伙……】   有眼尖的网友立刻认了出来,【这家伙不是前几天采访苏启龙的那个记者吗!就是他把这件事搬上台前的!】   祁绚瞥向男人,轻声:   “说话。”   “我……我……”男人在他过分冷漠的注视下瑟瑟发抖,语无伦次道,“我也有苦衷的!我很缺钱!我没办法!他说只要当众问出这几个问题就给我一大笔信用点,这种好事我怎么可能拒绝?我也只是随便问了两句话啊?不犯法吧?”   祁绚问:“‘他’是谁?”   男人忙招:“是苏望!我知道他,苏氏制药的总裁!”   “滚吧。”   一经允许,男人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台前,   祁绚垂下眼睫,霜雪似的白遮住眸中神色。   直播间此刻已经彻底炸了。   【我靠!自导自演!】   【所以这家伙是苏望找来的,那几个问题也是故意问出口的,为的就是引导大家网暴温大少爷……苏启龙那老登都是装出来的!】   【我的天哪,所以这一切真是苏家干的?亏我还觉得苏启龙可怜,特地写了检举信寄给警署要求彻查……我真的……】   【太棒了,我已逐渐理解了一切.jpg】   祁绚缓缓说:   “事情就是这样。”   “那天的采访过后,许多人向警署检举我家少爷。今天之所以由我来主持这场新闻发布会,是因为前两天,少爷已经被关进看守所进行审查了。”   眉心微带倦色,这两日为了搜集各种证据、编织证词,祁绚都没怎么合眼。   不过,正是这样疲态的减少了攻击性,令他看起来更值得相信。   毕竟,人总是对好看的、柔弱的事物格外宽容。   【苏家!苏启龙!苏望!他们才是真凶!欺骗我们的感情!】   【我靠我真的气死了,错怪了大少爷,还害他进局子……】   【太惭愧了,以后不弄清事情真相一定不乱说话……】   “舆论一下子逆转了。”   台下,一直盯着星网言论的余其承忍不住感叹:   “虽然还有人在质疑,但大多数都在指责苏家……小绚可真厉害……”   “的确。”蓝行点点头,“网友总是听风就是雨,这样戏剧化的发展才符合他们的心意。一个有逻辑、有证据、还有看点的故事,可比之前那个俗套的豪门争斗要精彩得多,各个媒体也会抓住流量进行报道。”   “这下,温子曳的风评总算挽回了。只不过想让警署释放他,目前还不够……”   不止蓝行一人想到了这点,激烈的讨论声中,忽然有人质疑:   【警署应该也有苏家的人吧?不然不可能凭这点嫌疑就把人抓走。】   【温家就不管了?我记得温议长还在中央星啊,自己儿子,他不救一下的吗?】   【救?怎么救?你以为苏家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地栽赃温大少爷啊?你们倒是想想在栽赃之前,苏启龙干了什么!】   【苏氏制药研发出了救治精神力衰竭症患者的方法……】   一时间,众人的义愤填膺逐渐冷却。   【对哦,我们还需要这个技术救人呢。】   【怪不得连温家的大少爷都抓,比起温子曳的清白,这个肯定更要紧。】   【之前不还有谣言说这个精神力衰竭症也是温大少爷搞出来的吗?】   【……等下,不会吧……】   【还记得温少契约兽说的话吗?“一个一个来”!】   【???静等反转!!!】   祁绚静静望着这些话,不带情绪地笑了一下。   其它都是假的,苏枝的死是由于雀巢,温形云被绑架则是宿翡的手笔,两件事都和苏家关系不大。   只有这个是真的。   可惜的是,直说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而现在,他已经让苏家的罪恶“真相大白”,接下来就好办得多。   “仔细想想,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凑巧,精神力衰竭症出现已久,偏偏在这时候得到了解决?”   “联邦有那么多比苏氏制药更大的医药公司,有那么多掌握最前沿技术的专业团队,他们对此一筹莫展之时,偏偏苏家研究出了办法?不觉得很蹊跷吗?”   他冷冷道:“我不信。”   “少爷教过我,联邦有句流传的古话,叫作‘解铃换需系铃人’。”   祁绚站起身,神情肃穆,“我怀疑,苏家跟胡家一样,都是雀巢的从属——”   “小子,话可不能乱说!”   “砰”地一声,发布会的正门被砸开,一帮训练有素的保镖闯进现场,将纷乱人群清理出一条过道。   苏启龙拄着手杖,身后跟着咬牙切齿的苏望,大步上前。   他眼睛圆瞪,望向镜头,声如洪钟:   “你们全都被他骗了!” 第128章 努努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望着台上坐姿端正, 却居高临下看向自己的白发青年,苏启龙攥紧手杖,胸口起伏,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气愤过了。   想他继任苏家、效忠雀巢, 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家族爬到今天这个地位, 腌臜勾当干了不知多少, 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被别人泼脏水的憋屈。   这只契约兽跟温子曳果真一个样!牙尖嘴利得很!   现场变故让那帮本来已被震慑住的记者们重新躁动起来, 一个个像闻见了肉味的苍蝇, 甚至不顾那些人高马大的保镖, 想要凑到苏启龙等人面前去。   “苏董事长,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对于祁先生的指控,您有什么话想说吗?”   “那名记者真的是您买通的?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苏氏制药成果的背后真的与反动集团有关联吗?”   无数问题接连涌出,苏启龙神情凝重,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原先只想将这件事交给联邦, 专心研发控制精神力衰竭症的药物,没想到你们为了洗脱罪名, 居然这样污名化苏家、还有苏氏制药无数人的努力……实在叫人寒心!”   “祁绚,”他眼中精光一闪, 喝道,“我要以诽谤罪起诉你!你敢接吗?”   “起诉我?”   正主终于出现,祁绚神情一冷。   他从演讲席上站起身,缓缓走下阶梯, 停在苏启龙对面五步开外,与他对视:   “很抱歉, 我是温子曳的契约兽,根据联邦相关法律规定,针对契约兽的诉讼应向其主人提起, 由主人参与辩护,承担经济纠纷。起诉我,你可能得先把我家少爷放出来才行。”   那双绀紫色的眼瞳在闪光灯下映若宝石,泛着无机质的冷淡,看得苏启龙一阵发怵,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别人不明白,他可是知道对面看似花瓶的兽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之前已被吓过一回的苏望。   见祁绚逼近,他竟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满脸色厉内荏。   苏启龙瞥见儿子这般不争气,顿时火冒三丈,倒是稍稍冲淡了心底的不安。   他咳嗽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身上,沉声问:   “释放温子曳?——这就是你污蔑我的目的?”   祁绚道:“怎么,敢做不敢当?”   “不是我做的为什么要认!”苏启龙满身正气地斥责,“小枝是我的女儿,形云是我的外孙,我怎么可能害他们?你少血口喷人!”   “就…就是!”苏望也回过神来,帮腔道,“刚刚那家伙也可能是被你收买了,至于那段视频,谁又知道是不是温子曳提前跟形云说了什么?正常人哪里想得到这些,除非你们就是凶手!”   “只知道拿些似是而非的东西骗人,你还能拿出什么证据?”   局势再一次扑朔迷离起来。   有人从气氛中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苏家二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信息差的作用下,进行误导太容易了,刚刚祁绚出示的那些,还不到作为“证据”妄下定论的程度。   祁绚说:“物证的话,我的确没有更多了。”   “看看、看看!”   仿佛打了胜仗的公鸡一般,苏望高声叫嚣,“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这不是诽谤是什么?”   “我的话还没说完。”   祁绚静静抬眸,“没有物证,但……有人证。”   人证?   苏启龙瞳孔微缩,没来由的心慌。   整件事里,谁当得起这个名号?总不能随便找个人过来假扮目击者吧?   他盯着祁绚,只见兽人低头看了眼终端,唇边逸出一丝微薄的笑:   “时间差不多了。”   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刺耳的警报声从门外传来,一群人身着警署制服涌入屋内,为首之人高声喊道:“第一自治区警署01大队办事,所有人举起双手,站在原地不要乱动!”   “什么?!”   苏启龙豁然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愣神,他很快便被制服,双手反剪背后,动弹不得。   一名面色严肃的警官走到他面前:“苏启龙是吗,我们接到报案,你涉嫌绑架、非法监禁和蓄意谋杀等多项罪名,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句话实在耳熟,说出这句话的人也很眼熟。   祁绚淡淡打了个招呼:“张警官。”   前不久才从他面前将温子曳带走的张警官嘴角抽了抽,着实有点尴尬,绷着脸沉默地点点头。   “……你们认识?”   恍然大悟一般,苏启龙愤怒地挣扎起来,“好啊!大庭广众,还有媒体直播,祁绚,你居然敢勾结警署人员擅自逮捕公民,真当联邦核心法不存在吗?”   “当核心法不存在的人是你吧!”   张警官神情一变,嫌恶地说,“与反动分子勾结祸害联邦,假装研发药物里应外合,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启龙失声:“一派胡言!这是诬陷!”   “是不是诬陷,等审查结果下来就知道了。带走。”   “放开我!放开!”一旁苏望也在负隅顽抗,不住嚷嚷着,“你们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便抓走别人!黑幕!绝对有黑幕!你们是受谁指使?!”   “本次逮捕证据确凿,指控成立,依据正规流程施行。”张警官皱了皱眉。   “不可能!”苏望大叫,“怎么就成立了?是谁指控的!”   “是我。”   一道声音穿透周遭的嘈杂,父子俩同时变了脸色。   青年从人群的夹道中大步走来,面容疲倦,一双猫眼却仿佛藏着灼灼火光。   他走到苏启龙和苏望身前,表情微微复杂,最终仍旧出声:   “外公、舅舅,好久不见。”   “形……”苏望惊愕地瞪大眼睛,“形云!?”   接二连三的变故把一干吃瓜网友都弄懵了。   【什么玩意儿???】   【形云?温形云?是那个失踪的温家二少爷?我没听错吧?】   【受害者怎么出现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苏启龙恍惚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你刚刚说什么?是你指控的我们?”   “事到如今,还演什么戏呢?”   温形云笑了一下,有气无力,显得十分憔悴,“不就是你们派人把我带走、关起来,甚至要挟我不听话就把我杀掉吗?要不是哥哥的契约兽及时找到我,你们恐怕还会颠倒是非下去,我估计也凶多吉少吧。”   “什么——”   苏启龙和苏望惊呆了,张警官瞧这两人还在装,不屑地呸道:“连亲外孙、亲外甥都下得了手,还倒打一耙率先哭惨,心思真恶毒!”   苏家父子简直百口莫辩,冤得差点喷出老血。   他们巴不得温形云没出事好吗!   “形云,你是不是被温子曳那家伙骗了?”苏启龙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艰难地堆起一个和蔼表情,“外公和舅舅怎么会害你呢?不要信他的话,我们才是你最亲的人啊!你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出来,谁也不会怪你的!”   “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肯承认吗?”   温形云失望至极地看着他们,想到什么,眼眶微红。   “你们是我最亲的人?那你们倒是告诉我,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苏望急急插嘴:“小妹的死你问我们做什么……”   “不问你们我问谁?!”温形云忽然拽起他的衣领,嘶吼道,“你就摸着自己的良心回答我!你敢说妈妈死的时候你们不在现场?!你说啊!!!”   因为激动,他俊秀的面貌一时竟显得扭曲狰狞。   苏望从来没见过这个可以随便搓圆捏扁的外甥这幅样子,一时间吓到了,心虚得说不出话来:“我……我……”   那磕磕巴巴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有鬼。   “无话可说吗?”   温形云将他丢下,声线沙哑,“反动组织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么做……不惜举族背叛联邦,不惜杀死血浓于水的亲人,不惜犯下累累罪行……”   他说着说着,真动了感情,浓郁的愤慨与哀伤让张警官这个见多识广的都不免动容。   在场无数道鄙夷的目光投向父子俩,苏望失魂落魄地喃喃: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我、我没有……”   苏启龙目光怨毒:“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苏家哪里待你不好?温子曳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帮他说话……”   “张警官,”温形云摇摇头,“可以把他们的嘴封起来吗?我不想听。”   张警官也很同情这位年纪不大,却被至亲蒙骗的少爷,立即点点头。很快有警卫将两人的嘴给堵上,只剩下“唔唔”的抗议声。   温形云走到一只直播机器人前,将脸对准镜头:   “事情就是这样,近来让大家费心了。”   他顿了顿,又说:“另外,有关精神力衰竭症的问题,也请不用太担心。”   “我被关在苏家时发现他们和雀巢有所勾结,不过,苏家对反动组织也没有完全信任,私下留了一手,我听他们隐晦提到了和精神力衰竭症有关的因素。”   闻言,苏家父子目眦欲裂,“唔唔”的声音不断响起,更给温形云的话添了一分可信度。   “契约兽。”温形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吐出三个字。   “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结合目前的研究,我们大致找到了一个观测方向——融合度。”   “如果和契约兽融合度较高,双方契约稳固,就可以避免引发这种病症。而融合度过低,或者契约动荡,则很容易导致精神力的崩溃。”   “更具体的情况还在研究,一经发现,很快会通知大家。在那之前,请各位注意防范,尽量提高与契约兽的融合度,以免给不法分子可乘之机。”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转头探询地看向祁绚。   祁绚点点头,宣布:“本次发布会正式结束。”   说完,他们也不顾那短短几句话引发了多大的浪潮,快步下台,同底下接应的余其承等人退回幕后。   刚一进休息室,温形云绷得直挺挺的腰背顿时松懈下来,倒在沙发里呻.吟:   “真是……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胡编乱造,紧张死了。”   “做的不错。”祁绚朝他点头,“你演得很像。”   温形云捂着脸:   “也不完全是演吧。你说的一点不错,最能骗过别人的手段就是在90%的真话里掺10%的假话。”   苏枝虽然不是苏启龙和苏望亲手杀死的,但她被雀巢害死时,他们的确也赶到了现场,这是无可反驳的事实。   许忱叹道:   “用真相来佐证假话,再用假话将局面引向最想看到的那一面……好手段。”   先让民众相信了温子曳的无辜,暂时平定了局面的混乱;又让联邦相信了苏家的反叛,连带着重视起“融合度”的问题。   最后,还小小地离间了把苏家和雀巢,提出契约兽这个致命的、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问题。   很难想象,在这场短暂的发布会中,这只兽人竟然做到了同时取信三方。   这样一来,温子曳的声誉得到了恢复,苏家落网,联邦将进一步推动建交,雀巢也会因此投鼠忌器……   想着,许忱不禁摇了摇头:“你跟温少一样阴险。”   祁绚眨眨眼:“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是夸你不错。”许忱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蹙起眉,“不过,你有考虑过之后的问题吗?”   “今天胡闹这一把,算是取得了一定成果。”蓝行冷静地说,“但先不说事情会不会向最好的方向前进——就算前进了,后续也很难跟上。”   “归根结底,我们的底蕴太浅,话语权太小,影响力太单薄。”   祁绚抿唇不语。   他当然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联邦太大,口舌太杂,没有官方的支持和表态,任何呼吁都很难落实,这大概也是温子曳坚持等到实验得出结果,向联邦获取支持再动作的原因。   而现在,手上最大的底牌已经打出去了,倘若不能及时落实,后面就很难再掀起这么大的浪潮。   得乘着这场风,把所有问题一口气解决才行。   他们还缺一个人,一个拥有足够名望与号召力的人……   祁绚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翻开终端。   “还是要去找他帮忙吗……算了。”   为了少爷出来就能回到往昔平稳的生活里,再努力一点就是了。 第129章 吵吵架   温子曳被释放时, 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打开看守所大门,入目就是端坐在椅子上观看录像的青年,半张侧脸淹没在窗外洒入的日光中,显得神色模糊不清。   【没有物证, 但有人证……】   清润嗓音由于收录环境过于嘈杂, 染上一层奇异质感, 张警官先是愣了一下, 才意识到对方又在看那场发布会的直播。   近些天是第几次了?   他摇摇头, 甩开乱七八糟的想法, 正色唤道:“温先生。”   温子曳转过脸,唇边自然而然浮现出客气的微笑:“张警官,早上好。”   “……早上好。”张警官摸摸鼻子,有点尴尬。   抓错了人不说,还由于上头的审批迟迟下不来, 不得不将这位大少爷多扣留几天,他实在无颜面对温子曳。   好在今天终于有了结果。   这么想着, 他语气不禁轻快起来:   “这些天辛苦你了,审查结束, 你可以走了。你的家人和朋友正在外边等你。”   “我知道了。”   温子曳关掉录像,对着黑下去的屏幕稍微整理了番头发和穿着,接着拿上之前被收缴的全部私人物品,不紧不慢地走出警署。   强烈的阳光令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等视觉适应外边的光线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不远处那辆敞篷轻轨车。   豪华加长版, 外形拉风,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口味。   “少爷!”   他发现轻轨车的同时,车上的人也发现了他。   伴随一声轻呼, 温子曳只觉眼前一花,身体就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揽住,腾空抱起。   白发青年明媚的笑脸代替了其它景色,那双紫宝石般的瞳孔在阳光下璀璨生光。   自家契约兽鲜少在外笑得这么开怀,可见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温子曳望着祁绚,不自觉被带得也笑了一下,但这个当小孩一样高举的姿势过于羞耻,他敛去笑容,拍了拍祁绚的手臂:   “好了,放我下来。”   祁绚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略微不好意思地放开他。   他真的想极了温子曳,有好多话想跟他的少爷说,还没张口,温子曳已越过他,朝轻轨车走去。   “小曳!你还好吗?”   余其承吹了声口哨,打开车门下来,照例要给好友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而这个拥抱才实施一半,他就感到衣角被扯住了。   往后一看,蓝行疯狂对他使着眼色,余其承沿他暗示的方向望去,祁绚跟在温子曳身后,方才的兴高采烈已重新封冻,幽幽地盯住他。   余其承差点被呛死,赶忙收回手,以一种夸张的姿势挠了挠头:   “哈哈……今天天气真好。”   温子曳奇怪地瞥他一眼,随口应道:“嗯,是挺好,你们人也挺多。”   温形云先不说,宿翡和许忱居然也来了。   座位塞得满满当当,难怪得开加长版。   温子曳神色自若地一一打过招呼,打开车门,坐进留下的那排空位,祁绚也顺势坐到他身旁。   温子曳不说话,祁绚也不说话。   车内陷入一种古怪的静默,只有余其承身兼双职,边开车边负责活跃气氛,叭叭地汇报近况:   “唐校长昨天才跟我们联系过,实验那边一切顺利,再过不久就能见到成果了。”   “第四轮大规模受害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不过时不时有零散的患者出现,看来雀巢还没彻底死心,仍在试探,好在大幅动乱基本都得到了控制。”   “现在大家对契约兽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校长趁机将融合度重新作为考核指标加入了学院课程,嘿,这个学期我的排名估计要往上翻不少,捡了个大便宜!”   “哦对,小曳你还不知道吧。”余其承絮絮叨叨,“之前骂你的人很多都在星网上公开道歉了,多亏小绚之前的发布会——”   “我知道。”温子曳打断他。   “啊?”余其承怔了怔,“你知道?”   “我在看守所又没断网,动静闹得那么大,怎么会不知道?”   温子曳垂下眼,淡淡说,“除了发布会,我还知道温乘庭宣布停止标记环的制造,呼吁民众不再用它来限制兽人的自由,让契约回到过去最纯粹的状态。联邦也藉此积极推动两方融合,并打算遣返上回从长乐天救出的那批兽人,从而与北星域重新建交,时间就选在明天。”   “原来你都清楚啊。”余其承笑道,“我之前还在想,温叔叔怎么对你不管不顾的,原来在这儿等着。”   “听说苏家落网后,苏启龙他们再次提出了抗议。”   温形云补充,他现在已经彻底舍弃了“外公”和“舅舅”的称呼,“他们和雀巢的联系很隐蔽,从苏家没能搜出什么证据,一连开了好几个会议来决定到底要不要相信我们的话,所以才不肯放哥哥你出来。”   “多亏有……有父亲大力支持,事态比我们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温子曳笑吟吟地。   余其承奇怪道:“什么意思?温叔叔不是为了救你出来才这么做的吗?”   标记环可是温家重点产业,连这个都愿意舍弃,温乘庭可谓下了血本。   如果不是为了温子曳,他着实不明白对方出手相助的缘由。   “谁知道呢。”温子曳轻飘飘地说,“或许有哪个傻瓜自作主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吧。”   “……”祁绚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几人又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当然,大多是余其承说话,温形云接茬。   考虑到温子曳才重见天日不久,余其承没有着急张罗聚会,只一路将人送回家,嘱咐完好好休息、隔两天再见后,便径直驾车离开。   后视镜里映出越来越小的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地走进家门,不像以前那样紧紧挨在一起。   余其承有些忧虑地皱起眉:“小曳和小绚是不是吵架了啊……”   “你也发现了?”温形云扒着后座往回看,“哥哥貌似很不高兴。”   “但小绚也没招惹他啊?警署不给探视,他俩到今天才见上面。”   “不知道,不过算了,床头吵架床尾和,用不着我们担心。”   温形云摇摇头,缩回脑袋,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话说,你以后别动不动去抱我哥。他是有夫之夫,你也是有夫之夫,对象吃醋了怎么办?”   余其承点点头,尔后纳闷:   “我怎么成有夫之夫了?谁吃我醋?”   “……你们还没在一起?”温形云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   他看看余其承,再看看有点受惊的蓝行,不是吧,这都过去多久了,余其承还没搞定?他看蓝行也不是对这家伙没意思啊?   “你不都强吻过人家了吗,”他压低声音,“蓝行不也没拒绝吗?不拒绝就是喜欢你啊,你怎么回事?”   余其承手一抖,车头差点打弯,赶忙刹车。   “什么?什么强吻?”   他震惊而茫然,“阿行喜欢我?”   “咳咳咳!”   蓝行陡然呛住,一张脸涨得通红。   温形云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不是吗?祁绚跟我说的啊,说你喜欢蓝行,但摸不清他的意思,为此非常苦唔唔唔……”   他话还没讲完,旁边宿翡就啧地一声捂住他的嘴,打开了车门。   “闭嘴吧,二少爷。”他无语地把人拎下去,对余其承道,“送到这里就行,我们自己回去。”   许忱也施施然下了车,关上门前,对蓝行笑眯眯地说:   “加油哦。”   余其承:“???”   蓝行:“!!!”   ……   祁绚不知道自己曾经的胡说八道已经暴露,还导致了一些不可名状的问题。   他现在心心念念,只有一件事。   ——大少爷生气了。   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让他有些迷惑,虽说不是完全猜不到温子曳在为什么恼怒,但他着实没料到对方会气成这样。   气得都不理他了……   祁绚抿了抿唇,乖乖跟在温子曳身后走进家门。   进屋第一时间,他立即脱掉了在外冷硬听话的表皮,从后牢牢缠住主人的腰。   “少爷,你不理我。”   他低声凑在温子曳耳畔,嗓音混杂着一丝委屈,“一周不见面,你不想我吗?”   温子曳呼吸微微一滞,想挣开他:“好好说话,别乱撒娇。”   祁绚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但是我很想你。”   这话换平时听见,温子曳早已心花怒放;即使现在还在气头上,他仍不可避免地心软了一下,舍不得再摆脸色。   他怎么可能不想祁绚?   他恨不得把两人的身体揉在一起,到哪里都不分开。   “……不是让你好好等着,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吗?”   温子曳绷着脊背,强忍住窝到温暖怀抱里的冲动,冷声质问,“那场新闻发布会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知不知道走入大众视野的危险性?”   明显从他语气里听出几分缓和意味,祁绚继续选好听的说:“这不是有少爷在?”   温子曳叹了口气:“放开我。”   祁绚眨眨眼,不是很乐意地松开了手。   温子曳转过身,仔细看了看他,随后一头扎进远离还没多久的怀里。   “为什么就不能让人省点心?”他闷闷地说,双手抱紧祁绚,近乎自言自语。   祁绚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在为你省心啊。”   “真想让我省心,就该听我的话。”温子曳抬起头,眉心拧紧,“我明明都安排好了,为什么还要擅作主张?甚至不惜去找温乘庭?你跟他谈了什么条件?”   “少爷,换作是我被关进警署,你愿意乖乖在家里等着吗?”   “这不是一回事!”温子曳略微焦躁。   祁绚还是无法理解温子曳为什么会这么反对,他又没去雀巢一日游,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解决了问题,有什么不好?   “怎么不是一回事?”   祁绚觉得这一幕很有既视感,只是角色颠倒了过来,“少爷,上回我冒险去救宿翡,你训斥我,说我不够爱惜自己。我承认,也答应你会改正。”   “但这次呢?”   “就像你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脆弱、需要保护一样,遇到问题,我也有我的办法来解决。”   “你的办法就是去求温乘庭?”温子曳才冷静一点的情绪又被他勾了起来。   这个字眼用得有点难听,祁绚皱了皱眉,也有些生气了。   他松开温子曳,退后半步,面无表情地说:“只是帮他做几件事,比起看你继续在看守所里待着轻松得多。”   他态度一冷,温子曳就更焦躁了,抽离的温度和触感令他浑身不安。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得先把人哄好……但唯独这件事,他不想妥协。   沉默片刻,温子曳才哑声开口:   “你不需要考虑这些,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   说着,他打开终端:“我会联系温乘庭,跟他重新谈条件。你和他的交易就此作废,明白吗?”   祁绚眯了眯眼,一把攥住温子曳戴着腕表的左手。   “我不明白,少爷。”   他十分失望,压抑着恼火,咬牙道,“难道我是你的附庸吗?” 第130章 冲突性   ……附庸?   足足愣神好几秒, 温子曳才消化了这个词语的意思,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羞辱感。   他难以置信,祁绚竟然这么认为?   温子曳自认不是什么坦诚的人,唯独这份心意从未有过隐瞒, 祁绚对他来说是什么存在, 难道到今天还需要一遍遍地强调吗?   “你在说什么?”他空前恼怒了, 嗓音发抖, 手指也在抖, “你就这么想我?”   “如果可以, 我也不希望这么想。”   掌心传来的颤抖让祁绚顿了一下,却仍寸步不让:   “可是少爷,如果你把我视作平等的存在,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我的选择?甚至像这样——”   他的目光落在温子曳的终端上,“——违背我的意愿擅自替我做主?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我的契约兽!”   温子曳咬牙, “从我们契约那天不就说好了,我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你得听我的话……”   祁绚没有接话,只直勾勾看着他。   温子曳不知为何越来越心慌,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不下去。   他们沉默地对视。   “……我以为你会说‘恋人’。”祁绚沙哑地说。   他放开温子曳的手,像是自嘲地微微笑了一下,“既然你还记得契约时我说的话, 你答应给我我想要的生活。那你还记得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   温子曳当然不会忘。   “平静、自由、有尊严。”他揉了揉攥痛的手腕,即使祁绚收敛了力气, 激动之下依旧有点用劲,“我都记得,正是因为记得, 才会这么做。”   他们现在都不冷静,祁绚也只是看似平静,这并不是交谈的好时机。   温子曳有意结束这场争执,尽可能压抑住情绪,放缓语调:   “你什么都不用管,交给我就可以了。财富、名誉、地位,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只要你乖一点,别再说这种话……”   然而祁绚没有因此罢休,冷冷打断他:   “你觉得财富就是自由,名誉和地位就是尊严?你觉得把所有问题都推到你身上,就是我希望的平静了?”   他的语气充满质问,温子曳无法忍耐这种氛围,高昂起头,肩颈绷成一线:   “为什么不行?有哪里不对?这不就是你当初想要的?”   “我……”话到嘴边,祁绚又咽下去,“好,既然你这么认为,那就是吧。”   “但我现在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他的生命中挤进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在未来的幻想中不可或缺,凡事不能再只考虑自己。   他身上有他的责任和骄傲,有很多需要去做的事,自然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地逃避下去。   这种改变是温子曳带给他的,所以他更加渴望能平等地站在对方身边,相互扶持,而非单方面地被给予。   “少爷,”他厘清思绪,郑重地说,“我们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明白吗?”   可他的话落入温子曳耳中,却如毒蛇一般扑咬向心脏。   改变?不一样?   不,他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积蓄已久的不安猛然爆发出来,温子曳看着祁绚,咫尺的距离,却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什么都不会变的……”他一把抓住祁绚的衣袖,色厉内荏地下令,“不要再继续说了,闭嘴,我不想听!”   “你究竟是怎么了?我们像以前一样相处有什么不对的?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对我的哪里不满意?”   “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   祁绚为他的油盐不进而焦急,“为什么你不明白?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并不是你的狗,不是无法自力更生的宠物!就算离开你——”   话刚出口,祁绚就有点后悔,他知道温子曳最听不得什么话:“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温子曳已经彻底听不进去了。   他脸颊煞白,就像一瞬被抽干血色。   一种尖锐的恐惧剖开他的心脏,钻入他的骨髓,整个人都被狠狠揪紧,耳畔嗡嗡作响,快喘不过气来。   ……离开?   祁绚想……离开他?   “别开玩笑了。”他轻轻说,胸口的痛苦抵达巅峰。   为什么他这样难过,祁绚却不能感同身受?   为什么他总是不驯服、不听话,执意要往与自己意愿相反的地方走?   温子曳眼眶通红,目光近乎凄厉。   如果人死后能化为水鬼,他觉得自己将毫不犹豫地拖着对方一道沦亡。   这一刻,他完全失去理智,只想看见祁绚后悔,向他低头,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   晦涩的眸光微微摇曳,他忽然冷笑一声:   “没有我你能做什么?”   “……什么……?”   “听着,祁绚,你是我的契约兽,按照联邦法律,你就是我的所有物!”   温子曳的语气带着刻意的残忍,他什么都顾及不到了,只一昧发泄着内心的恐惧,专挑最难听的胡话讲。   “你一个人,光是出门都寸步难行,更别说对抗雀巢。难道你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流落到联邦来了?当初你会留在我身边,不就是因为这个?事到如今却要和我谈独立?你凭什么反悔?凭什么说你变了?”   祁绚表情一片空白,温子曳清晰地从他眼中看见了受伤。   他成功了,毕竟他比谁都了解这只雪原狼,清楚对方的高傲和自卑,故意践踏着痛处。   可他非但没有预想中的半分畅快,反而心脏都紧紧拧成一团,被那双紫眸中的难过撕了个粉碎。   “不对,我没有这么想过,不是这样的!”心底有个声音焦急辩驳,“别这样伤害他,快道歉!”   温子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下意识地别过头,躲开祁绚的眼睛,他害怕再多看一秒,就会从中看见厌恶与愤恨……他受不了,他会疯的!   他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墙壁,感到自己攥住衣袖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   终于,掌心空空荡荡,祁绚将他的袖摆抽了回去,温子曳听到他冰冷的声音:   “如果你觉得我欠你,没有资格和你谈论平等的话,我会找办法还回去。”   指尖向内蜷起,一贯敏捷的思维像被按了暂停键,温子曳握住自己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无法思考,惶惑地等待着闸刀落下。   “说实话,我现在很生气。但我不想和你吵架,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祁绚说着,忍不住满腔委屈,他那样努力,明明是为了得到温子曳的夸奖,结果却闹成这样。   最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了横亘在温子曳心底的那一道隔阂。   “温子曳。”   他问,“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掌控我,我才不会离开你?你觉得如果没有契约,如果我不是你的契约兽,我们之间没有主与从的分别,我不听你的话……我就不会留在你身边?”   温子曳无法反驳,他难堪地垂着眼睫。   祁绚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推开门。   “你去哪儿?”温子曳一下抬起脸,受惊似的。   “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祁绚没有回头,“我暂时不想看见你,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大门“咔嚓”一声关上。   温子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有动作。   他缓缓走到走廊拐角,靠着墙壁脱离般滑落在地,目光迷离,漫无边际,直到触及对面置物架上的那只水箱。   尘封的伤疤被猝不及防撕开,血淋淋地涌出无数灰暗记忆。   他望向水箱中小小的坟包,一错不错,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独自坐在爱丽儿的墓前一次又一次登陆游戏,对着那个仿佛永远不会亮起的名字发呆。   好像他也成了那条轻飘飘死去的小金鱼,被埋在土下,沉溺于幽静的水底。   孤独,绝望,不断被抛弃。   他的人生似乎就是由这些周而反复地构成。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现实并不存在童话,他早知道,可他还是想要。   手中攥住一把沙子,越是渴望拥有,越用力收紧,沙子反而越溜得快……可他还是想要。   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宝物,打心底抗拒任何改变,可无论他怎么不愿意,最糟糕的事情仍然发生了。   ……他都在做什么啊。   *   祁绚回到家时已是深更半夜。   他看着毫无灯光亮起的屋子,略微踟蹰,拿不稳温子曳是不是已经睡了。   在外游荡了大半天,他差不多完全冷静了,仔细想想之前的争吵,自己其实也说了不少过分的话,最后还把温子曳一个人丢在家里。   他有点后悔,大少爷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再生气也不该这么做的。   轻轻推门而入,客厅空无一人。   祁绚抿了抿唇,往里走去,本来还在思考要不要去温子曳房间找他,走到一半,却被走廊拐角坐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他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是温子曳,青年蜷缩成一团,以一种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昏睡过去,瞧着可怜兮兮的。   祁绚顿时哭笑不得。   “这样也能睡着……”他叹口气,弯腰轻柔地把人抱起,上了楼。   没有开灯,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轻松找到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将温子曳放到床上,脖颈却被手臂死死搂住不放。   “弄醒你了?”祁绚小声询问。   没有回答,但有液体一滴滴地渗进发隙。   冰凉的触觉令祁绚一阵失语,他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胸口猛地抽紧:   “少爷……你在哭吗?”   “过会儿就好。”   温子曳的声音低低响起,平静的语调,完全听不出难过的痕迹。   他甚至笑了一下:“你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了,毕竟我说了很过分的话,让你那么失望和生气。”他喃喃地说,“我还想过你会不会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不回来要到哪儿去?”   “明天不是要遣返那些北星域的兽人吗,如果你往上申报,或者混进去,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祁绚挣开他的手捧住他的脸,月光从窗外静静洒入房间。   温子曳朝他微笑,漆黑的眼睛如同湖泊,面颊上蜿蜒出两道清澈泪痕。   祁绚一时间呆住了。   他惊诧地眨着眼,无法理解这样矛盾的画面,忽然难以遏止地心疼起来。   “少爷……”   “嗯。”   温子曳轻轻答应一声,说道,“其实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先不说难度,你总不可能现在回去自投罗网。但我忍不住会想。”   “所以你明白吗?”他握住祁绚的手,低下头,“有时候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的思维、语言、行为……它们完全靠感情驱使,我没办法,对不起。”   “我知道……”祁绚回过神,他意识到温子曳是在为白天的事解释,“我知道的。”   大少爷情绪敏感、脆弱,性格里藏匿着极端的执拗,这些他都知道。   当他冷静下来,他就不生气了,因为他很清楚温子曳的那些话完全出于口不择言,并不是真的那么想。   温子曳仔细看了看他,之前的冷漠和怒意就像他的噩梦一样,完全无影无踪。   “不生我的气了?”他问。   祁绚摇摇头,他欲言又止,最终露出一个复杂的眼神。他反握住温子曳的手:   “少爷,我们谈谈。” 第131章 别难过   “谈?好……谈什么?”   温子曳点了点头, 祁绚坐到他身边,手紧紧牵着他。   眼镜还没物归原主,月光洒在青年温润的眉眼上,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少了几分斯文气质, 表情毫无遮掩, 显得更加直接和真实。   他就任由祁绚怎么做, 简直能用“乖巧”来形容。   祁绚心中又酸又软, 摸了摸大少爷的头发,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的话自然而然从唇边流泻出来:   “你还在害怕吗?”   “害怕?”温子曳重复一遍, 思索着点点头,“嗯,我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   “怕……”   这回温子曳沉默的有些久,祁绚也不在意,他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大少爷做好倾诉的心理准备。   良久,温子曳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我怕你厌倦我, 不要我……离开我。”   尽管难以启齿,他仍然逼迫自己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祁绚没有着急否定, 想了想,说道:   “可我从来不会有这些担忧。”   “我知道你不会厌倦我、不要我、离开我。”他望着温子曳的眼睛,笑了笑,“因为我知道, 少爷喜欢我、需要我、舍不得我。”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温子曳微微恍神,随即有些自嘲地别开视线。   可祁绚不容许他的避让, 掌心捧住温子曳的脸,用指腹慢慢揩去颊边水痕。   “哪里不一样?”   他故意作出苦恼的表情,“是不是我平时表现得太含蓄了, 让你没有安全感?”   “不是的。”温子曳略略抬高声音,有些着急地反驳,“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我的问题。”   无论什么样的坎坷困境,似乎也不能磨灭这只雪原狼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暖平和。   当年心思柔软的银月帝国小王子长大了,依旧如同生机勃勃的太阳,而他不过是贪恋太阳光和热的阴影生物。在这段关系里,他才是毫无保留的被动方。   正因如此,但凡祁绚表露出一点点忤逆的意思,他就会疯狂地感到不安。   “我说过,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对别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即使生气,也记挂着不去伤害对方。”   温子曳拧眉,“我很自私,也很虚伪,有很多坏脾气。失去理智时什么我都做得出来,哪怕我其实并不希望你难过,事后一定会后悔。”   “我也说过,少爷,这些都没关系。”   祁绚耐心揉开他蹙成一团的眉峰,“不如说,我其实很享受。”   这是什么话?温子曳不解:“享受?不觉得让人窒息吗?”   “可你是因为太在乎我才会这样,不是吗?”   祁绚反问,“换成其它无关紧要的人,你根本不屑多看他们一眼,更别说生出什么情绪波动了。”   外人面前,温子曳总是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理性到冷漠的感觉。   这样的大少爷却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一点改变而患得患失,甚至失去冷静,暴露出真实面目,不得不说很令他自得。   祁绚闭上眼,贴住温子曳的额头,喟叹般地说:   “你一直让我觉得自己在被你需要,这很重要,以前从没有谁需要过我。因为你,我才有前进的动力和面对一切的勇气。”   “少爷,你绝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堪,我也绝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人的劣根性我也有,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方式不同,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只有适合与不适合,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他理所应当的语气让温子曳不禁失神。   ……声音、触碰、气息。   白发青年所给予的一切,汇集于感官,如同浸入最适宜的温水之中。   压抑的负面情绪被柔缓水波逐渐抚平,温子曳得到前所未有的肯定,心底的恐惧忽然消散殆尽。   他望了祁绚一会儿,呆呆地就想点头,却忘记祁绚正压在身前。   两人不小心撞在一起,额头传来的痛楚驱散了几分不真实感,温子曳忽然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那……”他恢复了表面的镇定,征询地看向祁绚,“就让这件事过去,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催促地紧盯祁绚,希望对方点一点头,顺着温存的气氛将此揭过。   但让他失望的是,那双雪白睫羽往下垂落,隔绝了他的所有窥探,兽人始终沉默着。   他又迷惘起来:“……你觉得不好吗?”   “我觉得不好。”祁绚抬起头,问他,“为什么要和以前一样?”   温子曳抿了抿唇,祁绚有几分好笑,大少爷这副样子,倒还真像小孩子在耍脾气,明明知道问题在哪里,还下意识地撒娇耍赖,妄图蒙混过关。   他伸出手,按住温子曳的胸口,感受着另一个人心脏的律动。   “你害怕改变,少爷。”祁绚笃定地说。   掌心下的心跳声猛然急促,像是在迎合他的话。   温子曳不吭声,祁绚也不介意,他缓慢而不容置喙地说下去:   “其实今天我会生气,不全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更重要的是,我察觉到了一个问题。”   “——你的心是关着的。”   “这是什么意思……?”温子曳神色沉了下去。   “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我也没有。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把它打开了,毕竟你看上去是那样欢迎我进去。”   祁绚说,他顿了顿,“我错了。”   他知道过去的那些经历和天生敏感的性格,让温子曳给自己筑了一座高墙,愈是靠近,愈是清楚这道防线的难以逾越。   他原本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肯定是那个例外,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这座高墙所保卫的王国中唯一的访客,毕竟他在温子曳心目中的地位是那样特殊。   可事实呢?   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他其实一直在外面,只是温子曳将周围装饰得花团锦簇,害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你从没想过放人进去,少爷,即使是我——不。”   祁绚的嗓音也略有抽紧,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承认这件事。   “应该说,尤其是我……对吗?”   在他复杂的语气中,温子曳不觉起了满背冷汗,近乎毛骨悚然。他极力想要否认,连连摇头,却有种整个人自里而外被剖开的幻觉。   心跳越来越快,他咬着牙,第一次痛恨起契约兽的过分敏锐。   祁绚知道温子曳内心的震动,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少爷,你喜欢我,毫无疑问。可你又下意识地抗拒任何变化,固执地想将我们的关系框死。”   “本质上,这是因为你对我的感情并不信任,对我们的未来感到悲观。”   “你害怕旧事重演,怕我像当年那样不辞而别。所以你想掌控我,对我做出种种许诺,希望能用外力牵绊住我……”   他冷峻的分析宛如一根针,深深刺入温子曳最深的伤疤。   温子曳终于忍无可忍,撕破表面平静的伪装,猛地揪住祁绚的衣领:   “就算是这样,我又能怎么办!”   他大口喘气,像一尾甩上岸的活鱼:   “我问你,在来到联邦之前,在看到爱丽儿之前,在上线发现【when】的留言之前……你会想起我吗?你还记得我吗?”   “对你来说,那只是一个童年玩伴不是吗?不小心走散了,也只是可惜一下,回忆和感情在漫长的时间里总会磨灭,不是吗?!”   他挣扎着想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一点,但失败了,不免露出一丝绝望的眼神,手背青筋凸起。   “我知道是我不对劲,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像我这样,因为短短两年的相处就记挂上一辈子,沉重得让人恶心!但我天生就是这种人,我要怎么改变它?我控制不了!”   “你已经离开过我一次了……那太痛苦了,我忘不掉那种感受。”   他像在哀嚎,又像在抽咽,“祁绚,失去你真的太痛苦了!”   “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没有人像你那样爱过我——哪怕在你眼里只是寻常的关爱——如果我不知道这些感受,我也不会知道被抛弃有多可怕,就像我从不会因为徐清渡不要我而难过一样。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晚了!更别说你现在给我的比当初多得多!”   “人的生命有那么长,你今天喜欢我,不代表明天也喜欢我。就算你一直喜欢我,万一我们因为意外再度分开,你又能记住我多久?不给自己留点余地,我会死的!咳咳……”   温子曳第一次把自己这样完整地袒露在谁面前,包括他心底见不得光的毒疮和脓液。   激动之下,他呛咳不已,打算再说点什么时,祁绚却一把拽开他的手,反过来狠狠抓过他的衣领。   攻守易型,契约兽恶狠狠地望进主人仓皇的眼底,瞳孔由于盛怒震颤不休。   “——你凭什么这么假定?!”   祁绚厉声质问着,目眦欲裂。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温子曳的心里话,然而却不能如料想中那么平静。   被轻视的气恼与酸楚的怜爱糅杂在一起,让他浑身的血液、骨缝,都仿佛涌动出一种灼热到尖锐的痛楚。既想把对方好好抱在怀里安抚,又恨不得咬穿那胡说八道的喉咙!   “我是没有你那样极端的热烈,但这就可以说明我的感情不够深刻了吗?你就可以觉得自己在我心里能随便抹消了吗?你觉得我是这样无情的人,谁都能轻而易举走到我的心里,谁都能被我轻飘飘地遗忘和放弃?!”   他神色严酷,语调则有一分颤抖:   “是,我承认,过去的【when】对我来说并没有重要到不可或缺的程度。”   “但你仅仅是【when】吗?”   “你喜欢我,难道也仅仅因为我是那个小时候陪你玩闹的网友吗?不是吧!在你知道我是他之前,你就会吻我了!”   温子曳胸口不住起伏,他的前襟被祁绚松开,手腕则被抓着,强迫性地按在兽人坚实的胸膛上。   心脏鼓噪,在掌心咚咚跳动,狂风骤雨一般,有着毫不输于他的急促。   “少爷,”祁绚声音逐渐放低,他问,“如果我说我现在和你一样痛苦,你会相信吗?我说我对你也有和你对我一样浓烈的感情,你会相信吗?我知道你喜欢我、需要我、舍不得我,你知道我也喜欢你、需要你、舍不得你吗?你会相信吗?”   温子曳哆嗦着,手指蜷曲。   他发誓他从那双剔透如宝石的绀紫眼瞳中看到了模糊水迹,湿漉漉地滴落在心口,漾起难以言喻的苦闷涟漪。   这种苦闷并不像撕扯着他的畏惧和不安那般尖刻,却好似揪住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绵长而经久不绝。   乍然间,温子曳似乎明白了祁绚在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伤心,他禁不住地心疼起来。   “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他屈服于这种截然不同的辛苦,一时间竟压过了积压许久的惶恐。   伸出手,轻轻抚摸祁绚不知何时探出的狼耳,温子曳涩然道:   “我会尝试去相信你,但我没办法现在就给你承诺。我保证我会努力,你不要难过……”   “……叫我不要难过,”祁绚抽了口气,镇静不少,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怎么又要哭了?”   “没有的事。”温子曳闭上眼睛,坚决不承认。   “你小时候也很爱哭。”祁绚喃喃道,“只要一用感叹号,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哭。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怎么看起来那么厉害,又那么脆弱啊。”   他抱住温子曳,两人一道滚进柔软的被褥里,眼睫碰着眼睫、鼻尖贴着鼻尖。   “少爷,如果是我曾经摧毁了你的感情,那我也会负责把它找回来。”   月光下,祁绚朝他的少爷微笑。   “我们从前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也能相遇,后来隔着那么长的时间还能重逢。南北两个星域加起来那么大,偏偏是我们,你不觉得是这是命中注定吗?”   “别害怕,”他亲了亲温子曳,“我们之间,有比契约更加深刻的联系。”   “我不会离开你,就算迫不得已地分开,最终,我还是会回到你身边来。”   温子曳沉默半晌,小声问:“你要怎么证明?”   “你要我怎么证明?”   “我听说……狼是十分忠贞的种族。”温子曳垂着眼,慢吞吞地说,“在认定的伴侣死去之前,不会二心。玉脊雪原狼也不例外。”   祁绚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   就算是他父王,也是在前任王妃死去很久后,才与母亲成婚的。   兽人奉行弱肉强食,交.配权也是争夺的资源之一。   其中不论男女,左拥右抱的不在少数,唯独身为王族的雪原狼反而始终遵照一夫一妻的规矩。   “但你早就是我认定的伴侣了?”祁绚有些奇怪,还要怎样?   温子曳突然倾身环住他的脖颈,唇瓣贴住兽人敏感的喉结:   “不够。”   他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柔和至极的笑容,在祁绚愈发幽深的注视下探出舌尖,故意舔了舔咽喉附近滚烫的皮肤。   “给我一点……更实际的证明。” 第132章 开窍了   问:和野兽滚上床是一种什么感觉?   温大少爷表示, 身体素质不及格的千万不要尝试,像他这样从小练过格斗术和柔韧性的,一晚上过来都差点把腰折断。   浑身酸痛不说,还到处都是咬痕, 什么王族雪原狼, 跟没断奶的狗崽子似的。   不过……   睁开眼, 睡醒后的茫然还没散去, 入目就是雪白馨香的玫瑰, 和比玫瑰更漂亮的一张脸。   白发青年伏在枕边, 微笑地看着他,浅浅的酒窝和尖尖的虎牙都仿佛抹了蜜糖。   见他醒来,探过头在他颊边眷恋地蹭了两下,语气黏黏糊糊:   “少爷,早安。”   温子曳怔了一会儿, 心底被不可思议的幸福包裹,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笑来。   “嗯, 早安。”   打完招呼,穿衣洗漱, 打理得差不多了,温子曳下楼走到餐桌边,正巧祁绚泡好两杯热可可端过来。   奶香和淡淡的甜味在空气中氤氲,小机器人们一早就开始了惯例的扫除工作, 咔咔嚓嚓的背景白噪音和午后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岁月静好。   这样的气氛中, 温子曳喝了一口久违的饮料,懒洋洋眯起双眸,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没睡好吗?”祁绚问。   温子曳微笑看他:“我睡没睡好, 你不是最清楚吗?是谁非要折腾到一大清早?”   祁绚耳根隐约泛红,他抿了抿嘴唇:“……是你先缠着我,叫我‘不要走’的。”   “我后来不也说‘不要了’吗?”温子曳挑眉,眼中划过一丝暧昧的戏谑,“可你放过我了吗?嗯?”尾调上扬,带着浓厚的鼻音。   他不说还好,一说,祁绚脑海里就浮现出各种见不得光的记忆。   ——好吧,故意把大少爷逼得边哭边求饶什么的,的确有点过分。   他脸颊不禁更红了,因为皮肤白皙而异常显眼,却还面无表情,似乎事不关己很冷淡的模样,逗得温子曳忍俊不禁。   他一笑,祁绚就绷不住了,羞恼地将一块面包叉进他嘴里:   “别闹了,待会儿还要出门的。”   “唔嗯呢(知道了)。”   温子曳见好就收,也不敢太过火,他腰还疼着呢。   吃完饭,两人稍微收拾了一下,就直奔唐落秋宅邸而去。   唐校长虽然是顶尖勋贵出身,住所却很简朴。   他年轻时非要与自己的契约兽结婚,几乎是被唐家扫地出门,要不是能力实在出众,连续两届首长又是他的直系血亲,连内环区都可能呆不下去。   温子曳和祁绚抵达时,余其承和蓝行已经在了。   作为唐落秋研究融合度的范本,他们基本上天天出勤,这会儿,唐落秋恰好在链接精密仪器测试融合度。   “96.17%,比上次测试下降了1.63%……”   唐落秋奇怪道,“前几次都很稳定,变化浮动在0.5%上下,发生了什么?你们昨天吵架了?”   “我们……”   “没有。”   异口同声的话重叠在一起,余其承和蓝行对视一眼,不自在地挪开眼神。   “怎么了?”   验证系统确认放行,温子曳走进时,便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小曳,小绚,你们来啦?”   看到他,余其承如蒙大赦,赶忙转移话题,“休息得还好吗?”   “不错。”温子曳随口答应完,转到唐落秋前面,浏览起数十块晶屏上的实验数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进度没有让你失望吧?”唐落秋笑呵呵地开了个玩笑。   岂止是没有失望,温子曳深深瞥他一眼,比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明明是半途才接手的工作,完成得却比他还好,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老人家。   “不愧是校长,水平比学生高得多,甘拜下风。”温子曳也微笑着和他玩笑,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年纪不小了,也该好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才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些天大概是不眠不休地在完善它吧?否则不可能得出这么多组数据。”   他按住唐落秋的肩,神情有几分认真的严肃,“唐校长,我把你当长辈才和你说这些话——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唐落秋愣怔片刻,失笑摇头:“唉……还是瞒不过你。”   揉了揉太阳穴,他面色泄露出些许疲惫,靠刺激精神的药物撑到现在,的确有些超过身体机能的负荷。   但他再睁开眼睛时,眸光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是迟暮之龄。   “劳你担心了,不过我心里有数,并不是在硬撑。”   唐落秋摇摇头,手指珍惜地摸索过桌上打印出来的实验报告,“早一点出结果,哪怕只是一个雏形,就能早一点说服联邦议会,早一点,替小究平反。”   “那孩子背着不属于他的骂名,实在太久了……”   “温家小子,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他恳切道,“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亲手完成它。”   温子曳在唐落秋的注视中沉默下去,最后叹了口气。   “随便你。”   他捋起衣袖,看到腕上的牙印后又不动声色地捋回去,冷声道,“往旁边去点,给我留个空位。既然想早点完成,就不要磨磨蹭蹭的。”   “……”唐落秋无奈一笑,“你这孩子……”   他感叹着,也不再废话,重新投入满屏的数据模型当中。   一老一少忙得热火朝天,祁绚看不懂他们的操作,也不在意,他也有他要去做的事情。   不过,在那之前……   他转过脸,看了看暂时没事干的余蓝二人,有些头疼。   这两位又是什么个情况?平时不一直如胶似漆的吗?   想了想,祁绚主动走过去,站在蓝行身旁,朝余其承点了点头:“余大少,借你家阿行一用。”   “我家……”余其承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一下子爆红,胡乱点了点头,“没事,呃,我的意思是你直接找阿行就好,不用问我的意见。”   蓝行一直负责教导祁绚契约兽的标准战斗方式,两人常常私底下说话,他早就习惯,并未多想。   倒是蓝行暗暗瞪了祁绚一眼,才不太情愿似的跟他走出门外。   一出门,不等祁绚询问,少年就率先含怨开口:“你跟温形云都胡说了些什么?”   “二少爷?”祁绚不解,怎么突然又扯到温形云?   “别装傻,温形云已经说漏嘴了。”蓝行咬牙,“你和他说,其承喜欢我,想要追求我,还……强吻……”越说声音越细微,脸越红。   祁绚恍然大悟。   当初他纠结和温子曳的关系时,曾和温形云征求过意见,他在二少爷眼里早就和少爷凑成一对了,哪还会有恋爱上的烦恼?只好随便扯了个谎。   “我当时只说,我有一个朋友……”他不好意思,有点抱歉地看向蓝行,“结果被二少爷误会了。”   “谁是你朋友。”蓝行轻哼一声。   他靠在墙边,看上去倒没那么生气了,抱臂道:“总之,昨天温形云把你跟他说的那些话捅了出去,其承听到了。”   “原来如此。”祁绚困惑,“但我记得,二少爷是误会余少喜欢你吧?全推到我身上来,说我在胡言乱语不就好了?以他那个个性,应该不会在意。”   “……是啊。”   蓝行垂下眼,顿了顿,“可是我……我看他似乎没有很排斥的样子,一时着急,干脆心一横,和他告白了。”   “然后呢?”   “然后?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跟傻了似的,一和他说话就神游天外。”   说着,蓝行眉心逐渐紧蹙,“就像你看见的这样,我们一直僵持到今天下午,一句话也没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觉得无法接受,看在往日情分上又不好直接拒绝我,所以才变成这样?你说我现在告诉他我是在开玩笑,他会相信吗?”   祁绚:“……我觉得他应该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吧。”   “也是。”   蓝行幽幽长叹口气,像极了患得患失的怀春少女。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祁绚宽慰道,“你总不可能一直瞒着他,迟早有天要说的,难道你打算当一辈子的契约兽?”   蓝行稍显意动,他当然不想,要不是怕把那个笨蛋吓到,他早把人骗上床了。   蛇类表达感情的方式简单粗暴,往死里缠住就完事。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祁绚决定快刀斩乱麻,这祸端毕竟是他惹出来的,放任不管良心有些过不去,“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替你探探余少的口风。只要他没有特别抵触的意思,那就是有机会。”   怎么说,他也是个合格的温学家了,大少爷那百转千回的心思都摸了个清清楚楚,更何况一眼能望到底的余其承?   他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也许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想法,必须逼一逼才行。”   蓝行左思右想,点头道:“好。”   在脱离余其承的思维框架后,他还是相当冷醒的:“现在方便吗?别耽误正事。”   “几句话而已,解决了,你们才能心无旁骛的继续。不是吗?”   祁绚说干就干,让蓝行回去后,立即打开终端联系余其承。   【昨天二少爷好像说了奇怪的话,我刚才问蓝行,他不肯透露,余少知道些什么吗?方便出来聊聊?】   没有让他多等,不多时,余其承就探头探脑地溜出了实验室。   关好门,还特地敲了敲,确认隔音效果很好,里边听不见声音后,他才松了口气,面向祁绚,满目深沉。   “小绚,糟糕了。”   他烦恼地说,“我发现一件大事!”   祁绚看他纠结的模样,有点意外,其实就他看来,余其承对蓝行的感情也没有多纯粹,为什么这样困扰?   慎重起见,他确认道:“是和蓝行有关?”   “嗯。”余其承点点头,看见救星似的,露出渴求的目光,“我发现……我好像喜欢阿行!”   祁绚:“?”   “怎么办啊,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过,昨天才被小形云点醒。”   余其承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紧张兮兮道,“阿行也听到那些话了,他会怎么想?从昨晚到今天他一直不跟我说话,是不是觉得无法接受,又顾及情分不好拒绝我……”   祁绚:“……”   这句话,好像有点耳熟。 第133章 去扫墓   望着眼前一脸忐忑的余其承, 祁绚的心情一言难尽。   这都什么跟什么?   “等一下。”他打断余其承的喋喋不休,试图厘清思绪,“你的意思是……昨天二少爷的胡说八道,成真了?你发现你真的喜欢蓝行?像我和少爷一样的喜欢?”   余其承点点头, 又摇摇头, 颇为不好意思地勾了勾脸颊:   “我没有强吻阿行啦……也不知道小形云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哦对, 他说是你告诉他的。”   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边边角角, 继续磕巴:“我以前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只知道阿行对我来说是不同的。昨天被说我喜欢阿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然后我才意识到:啊,这是真的。”   “我喜欢阿行,我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祁绚觉得嗓子有点噎:“蓝行呢?他难道就没说点什么?”   余其承一愣:“阿行要说什么?”   “他总该有点反应?”祁绚困惑,蓝行不是说他顺势告白了吗?   “嗯……”余其承努力回想, “阿行是和我说了两句话。”   “什么话?”   “‘温形云说的不是真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余其承模仿着蓝行说话的强调, 将嗓音压得又低又轻,随后泄气地塌下肩, “听得我心惊肉跳的,冷汗直冒,还以为他看出来我的心思了,在暗示什么, 脑袋一片空白……”   “然后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就这么回了家。阿行也不和我说话了。”他沮丧地低下头, “小绚,你说,他果然已经发现了吧?”   他要是发现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了!   祁绚深吸口气, 打开终端质问蓝行:   【你怎么跟余其承告的白?】   蓝行回了个:【?】   【这很重要?】   【这很重要。】   【我说,“温形云说的不是真的,你不要放在心上。”】蓝行道,【“我知道不是你喜欢我……正相反才对。”】   【……】   【怎么了?】   【余其承对我说,他喜欢你。】   发完这句话,祁绚没管蓝行那边如何天崩地裂,截图转发消息,退出界面,一气呵成。   “看眼终端。”   祁绚拍拍余其承的肩,决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我先走了,你和蓝行好好聊。”   他信步离开,没几秒,听见身后传来门扉打开的声音。   ……   三点一线的日子流水般淌过,一晃眼,已经迫近年中。   五月,盛夏的前哨,人心似乎也随着天气转热逐渐躁动起来。   “昨天,前几批大规模精神力衰竭的患者中又有五名陆续苏醒,但同时也有数十人的身体机能濒临崩溃,宣告死亡。”   “醒来的人里,有两人是坚定的主战派。其中一个更是有虐待契约兽的前科……”   抵着文件往前推了推,温乘庭双手交叉,撑在下颌处,一双深邃眼眸饶有兴味地望向对面兽人。   “现在,对研究方向提出质疑的人越来越多,声音已经压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   “目的已经达成了,不怎么办。”祁绚淡淡道,“人云亦云的墙头草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联邦怎么想。”   苏家被捕后和胡家一样集体陷入了精神力衰竭,他们的契约兽也在同一时间全部死亡,光是这点就足矣说明太多。   而且这段时间里,在温子曳和唐落秋的共同努力下,实验已初具成果。   前两天他们向首长提交了实验报告,今天一早就被召去询问相关事宜,相信再不久就能有好消息。   只要联邦愿意支持,接下来就好办太多了。   “目前看来,议会那边还是比较倾向于信任我们的。”祁绚说,“既然如此,这点小风小浪,联邦还不至于消化不了?”   他过于平静的反应让温乘庭一怔,随即了悟般点点头。   “原来如此,你早就预料到了。不……”他微微沉吟,“应该说,是你变相引导出的局面。雀巢那边有你的人吗?”   祁绚皱了下眉,他不喜欢被大少爷以外的人揣测心思,宿翡的存在暂时也不方便让外人知道。   “你是想逼雀巢放过那些患者?为什么?”   像是觉得有趣,温乘庭问道,“你明明清楚,雀巢不可能让所有人都醒过来,而醒来的那些人,为了证明你的猜测是‘误导’,多半会有意无意地站到你的对立面。”   “温议长,你觉得,一条生命可以仅仅用数字和立场去衡量么?”祁绚反问。   “他们对你的同胞可不算友善。”   “但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生活的寻常民众。”祁绚丝毫不为所动,“既然有办法让他们醒来,有一个是一个。更何况,我也不是单纯地想救他们。”   苏家落网,宿翡难免遭到怀疑。   这样提议多少能消减些他许身上的嫌疑。   温乘庭沉默片刻,露出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得祁绚浑身不自在。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仁慈。”   他不明不白地喟叹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   虽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祁绚也懒得深究,他拿过桌面的文件浏览过一遍,目光在最后一行顿了顿。   那是一则调遣批准。   “你要回第二星域了?”   “留在中央星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不回去恐怕要出什么乱子。”温乘庭道,“家里有子曳和形云照看,我很放心。”   祁绚摇头:“你知道,少爷回去是为了二少爷,未必会久呆。”   “别忘了我们的交易。”温乘庭提醒。   “你不用与我说这个,当时我就说过,我答应是因为我们目的一致。”祁绚神色微冷,“你希望看到少爷的能力,而我也希望他可以振作,但这不代表我会帮你劝他留在温家。无论如何,少爷的意愿才是第一位。”   他深吸口气:   “这回是该谢谢你,否则不会这么顺利。我可以继续给你做事,直到我们两清为止,其它就别想了。”   白发青年语气不容置喙,只一个意思:使唤他行,有关温子曳,一概不准。油盐不进得温乘庭不禁皱眉。   祁绚见他不说话,想了想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便站起身来: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温乘庭叫住他,罕见地犹豫一下,“……我还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祁绚转过脸,发现他不知何时也站直了身体,双臂撑在桌子两旁,头颅稍垂,看不清表情,语气却听得出有些复杂。   对这个男人而言十分难得的复杂。   温乘庭缓缓说:   “今天是苏枝的忌日,我打算午后去一趟第四自治区,形云也一起。家庭活动,劳你代我转告子曳。”   “苏枝的忌日?”   他会主动去探望苏枝,不得不说令祁绚有些惊讶。   先前他将当年的真相告诉对方时,温乘庭分明表现得很平静,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现在看来,或许还是放在了心上。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感情,真是个谜。   只是温乘庭究竟怎么想、心里是什么感受,就与他无关了。   祁绚说:“我知道了,不过少爷多半不会参与,你不用指望。”   “那可未必。”温乘庭却莫名地笑了笑,“如果是我去说,子曳肯定会拒绝。但如果是你……”他深深望一眼对面,“一半一半吧。”   “我待会儿还有工作,不送了。”   他朝祁绚点点头,“下午见。”   ……   “家庭活动?他是这么说的?”   听完转述,窝在沙发里的温子曳嗤之以鼻,“真冷的笑话,不适合他。”   祁绚问:“少爷打算去吗?”   “你觉得我会去吗?”温子曳反问回去。   祁绚摇了摇头。   苏枝曾经的所作所为给温子曳带来了多严重的创伤,他知道得最清楚。   那些记忆哪怕从局外人的视角看,也残忍得惊心动魄,温子曳恨她再自然不过,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他原谅。   像是猜到他会这么回答,温子曳忽而勾起一个狡黠的微笑:   “去看看也没什么。”   “……为什么?”祁绚怔了怔,不解地低下声音,“少爷,不用勉强自己。”   “不算勉强。”温子曳说着,略略出神,“只是觉得够了。”   祁绚皱皱鼻子,还想说点什么,温子曳却先捂住他的嘴,挑眉:   “你其实也希望我过去的,对吧?那就别磨磨蹭蹭……我总要放下的。”   最后几个字越来越轻,仿佛一道叹息。祁绚因此安静下来,不再劝阻。   温子曳说的没错,他心里是希望他去的,这说明苏枝带给温子曳的痛苦已经减淡,他可以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祁绚望进温子曳含笑的眼睛,突然就想通了温乘庭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不是自作多情,他很笃定,这是由于他才产生的改变。   “少爷……”祁绚不觉唤出声来,额头枕在温子曳肩上,心底柔软得不可思议。   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很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捉过温子曳的手放到唇边,珍而重之地厮磨着,轻轻长叹。   “尝试一下,只是去看看,不行就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不要怕……”   温子曳环抱住他,静静阖目:“嗯。” 第134章 终释怀   苏枝的墓园很安静。   正值夏初, 植株茂盛,午后天空飘了细细的雨丝,盎然绿意氤氲在水雾中,青翠欲滴。   空气有些沉闷, 温子曳穿着同样沉闷的一身黑, 与祁绚撑同一把伞进了墓园。   自从上回温形云在这边出事以后, 周围的安保就进行了加强, 需要严格审核才肯放行。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 因而墓园中人流稀少, 只零星三两个,像是与世隔绝。   过了桥,再往里走,就是苏枝长眠的地方。   隔着好一段距离,温子曳看见温乘庭和温形云的背影。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墓碑前, 同样衣冠规整。   温形云正细致地清扫着石头上的泥灰与落叶;而温乘庭一动不动,沉默地注视碑文,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子曳事前没有通知他们自己会过来,现在也不准备去打扰。   他刻意迟到了半小时, 两手空空没有买花,就这样静静站在茂盛的灌木丛后,宛如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瞧向那里。   雨落绵绵,呼地扑在脸颊上, 一点点湿润。   温子曳封冻的心湖也似随着这场应景的雨,圈起了一汪汪细小涟漪。   很奇怪的感受, 那座坟里躺着他爱了许久、也恨了许久的一个人,激烈颠倒的感情曾经那样折磨过他,让他只要想起一点, 无论好坏的回忆,就会三番五次地失态。   可现在,他虽不算完全没有感触,却也足矣用“平静”来形容。   平静得温子曳自己都有些惊讶。   “妈妈,你还好吗?”他听到温形云小声说话,青年已将碑面打理干净,蹲在墓前低头摆放五颜六色的花,边放边絮絮叨叨。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苏家没有了。苏启龙和苏望在被抓捕的第二天就昏死在看守所,他们的契约兽在同一时间于牢中自尽,诊断说,是精神力衰竭症。”   “苏家的契约兽有问题,包括妈妈你的,对不对?”   温形云失神地喃喃,“所以你才谁也不告诉,因为你知道你摆脱不了,一旦打破平衡,就会迎来不明不白的死亡……这些,我都不知道。”   他说着,语气不可自抑地伤心起来,他的妈妈背负了多少艰辛,有多别无选择,他过去竟然一无所知。   他哽咽的声音让不远处的温子曳也一阵恍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些往事。   苏枝的契约兽很平平无奇,既不善战斗、又没什么学问,鲜少被她带在身边。   但偶尔,他也撞见过两人凑在一起说话,姿态似乎十分亲近。   中央星大多数氏族子弟的契约兽都是从小跟在身边的,关系好点也正常,温子曳不觉得奇怪。可他无意间提起要不要将那只契约兽也接到温家时,苏枝却只笑了笑,没有答应。   现在想想,所有事情早有征兆,只是当年他太自傲,没有放在心上。   他难得和温形云有了一样的感受:过去看似寻常的、平淡的日子里,他们究竟错过了多少次发觉真相的机会?   “如果……”   温子曳忍不住轻声喃喃,“如果我以前更上点心,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苏枝周围的不对劲,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如果她没有被逼至绝境,是不是就不会选择欺骗他,更不会恨他?   与其说询问,他更像在自言自语。   祁绚转过头去看温子曳,青年垂下长睫,面容苍白,神色是难以言喻的惘然。   握紧伞柄,祁绚没有去打扰他的沉思,比起他人言语上的宽慰,他知道大少爷此刻更需要一点自我消化的空间。他只用安静陪在旁边就好。   目光从温子曳移向苏枝的坟墓,祁绚心底轻叹。   其实,他对这个女人的感官相当复杂。   她为了自己、为了温形云,欺骗了温子曳的感情,还以那种疯狂而决绝的姿态将谎言摧毁,令温子曳直到今日依旧不能遗忘那场噩梦,这是祁绚无法原谅的。   可她又的的确确充当过温子曳生命中缺失的母亲角色,将他从【ajxgon066】不告而别的阴影里拽了出来,单就这点而言,祁绚其实很感谢她。   况且,倘若三年前,苏枝没有把温子曳拉上那艘星舰。   雀巢袭击时,她没有替温子曳挡下那道致命的偷袭。   倘若她没有给温乘庭发送那条讯息,温家没能及时派来救援……   祁绚想,那他还能见到活着的少爷吗?   苏枝又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一切?真的只是阴差阳错而已吗?   雨丝交织成帘,从伞边滚落,两人各自陷入思索,宛如一场特殊的悼念。   不过,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父亲在场,温形云不好意思废话,念叨了几句后就结束祭拜,准备退回温乘庭身边,一转身却看见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哥哥?”   他惊呼出声,打破了雨幕的寂静。   温子曳望着他匆匆跑到跟前,有些手足无措地问:“你怎么来了……呃,我的意思是说,你……你不是……”   不用支吾清楚,温子曳也明白温形云的意思。   瞥了眼仍站在原地的温乘庭,对方似乎料定他会过来,一点惊讶的意思也没有,头都不回。   他扯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道:“只是过来看看。”   说完,温子曳以眼神示意祁绚,后者朝温形云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着伞随他一并走到墓前。   “你来了。”直到并肩,温乘庭终于看他一眼。   温子曳不客气道:“你不也来了。”   父子俩再无话可说,苏枝故去三年,他们都是第一回踏足这处地方。   遥远的记忆就像尘埃,积淀时毫无察觉,被扬起才意识到原来发生过那么多事。   温子曳不知道温乘庭有什么感觉,而他,在看到石碑上冷冰冰的两个字时,一瞬恍如隔世。   苏枝已经死了。   那个他曾视若亲母,又恨之入骨的女人,永远地沉眠在这里。   他的爱恨痛苦也好,温形云的左右为难也罢,还有苏家的没落……外界纷纷扰扰,与她再无干系。   “我的记性一向不错。”   温乘庭冷不丁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波澜,如同在陈述公务。   “我记得,她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兴趣是养花,为了做好喜欢的事情,能专注到连续几天不休息、不与人联系,我因此以为她出了什么事,闹过不少笑话。”   “她想做好一件事,一定能做好,但其它东西就不会被放在心上,所以看起来粗心大意、笨手笨脚,好像总是搞砸事情。”   “她的朋友都以为她很笨拙,只有我知道,她其实很聪明。”   说到这儿,温乘庭顿了顿,冷峻的面容抽动几下,似乎想泄露某种情绪。   可惜,真心实意的情况下,那张脸的肌肉坏死了般,最后强行挤出一个不像怀念,也不像悲伤的古怪表情。   “所以,在你心理出现问题,医生专家全都一筹莫展后,我决定把你送到中央星。”   温乘庭侧过脸来,看着温子曳,“我以为她能治好你。”   “……我没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温子曳略微诧异地与他对视:“这算是解释?”   “算是作为父亲没有尽到责任的歉疚。”温乘庭说。   “看不出来。”   温乘庭点点头,却也没再表示什么,继续望向雨中的墓。   他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半跪在地上,伸出手,仔细抚摸碑上的铭文。   “苏枝。”   隔了不知道多少年,温乘庭再度当面叫出这个名字,眼眸平静,无悲无喜。   他确实是个感情匮乏的人,这或许是件幸运的事情。   “我知道你那些话的意思了。最后 ,你给我发消息,和我说对不起。”   “要是我那天早一点看到……”   温乘庭没有说下去,假设对他这种过于理性的人而已毫无意义。   “你不该跟我说对不起,”他盯着墓碑,像盯着人的眼睛,迟缓地放低声音,“是我该和你说。”   “对不起。”   “要是我从未认识过你,也许你现在还过得很好。我很庆幸,也很后悔。”   祁绚眨了眨眼睛,从男人身上,他瞧不出任何庆幸与后悔,更别说用“很”来修饰。   说完这些,温乘庭阖目沉默片刻,即便伞被风吹偏,雨从斜方吹潮衣领,也一动不动。但这种沉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等他站起身来,就又是那位威震四方的联邦议长。   “我先走了。”他朝温子曳和不远处的温形云颔首,神情自若。   “……等等。”温子曳叫住他,“苏、她给你发那条消息时,是几点?”   终端通讯末尾都有送达时间,温乘庭过目不忘,回答得毫不犹豫:   “10:35:44。”   听到这个时间,温子曳眼眸微动,他别过脸,掩饰住自己的异样:   “我知道了,你走吧。”   温乘庭看了看他,没有追问,只对祁绚道:“子曳劳你照顾。”   祁绚瞧着温子曳沉着的神色——大少爷是冲他这边转头的,他能看得很清楚。   他对温乘庭轻轻颔首,只手扶住温子曳的肩膀。   “少爷,他走了。”   “……嗯。”   “发消息的时间……有什么问题吗?”   温子曳垂眸:   “星舰刚出发不久,我和苏枝有过一场争吵,你看到过的。”   经他提醒,祁绚起来,温子曳由于衣服上沾了可可液,去隔间换衣服的那会儿,似乎正是这个点。   苏枝是在那期间给温乘庭发的消息?   这就是她口中的“尝试”吗?   祁绚又想到回来以后,苏枝对温子曳说的那两句语焉不详的话。   【我不知道一会儿会下雨,还是会放晴。】   【如果是下雨,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但,如果放晴了……】   下雨,或是放晴。   她是在暗喻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假设,假设那天,温乘庭没有因工作耽误,及时收到消息,发现不对。   假设温家先雀巢一步来人,找到他们。   苏枝打算怎么办?   祁绚不知道。   但这个可能性的意义,非比寻常。   “少爷,如果我说……”   他不禁低声道,“苏枝那天推开你,救下你的时候,眼里看见的并不是二少爷……并不全是二少爷。”   哪怕她不肯承认,觉得自己对温子曳只有恨意。   可或许有一个瞬间,她的的确确作为“温子曳”的“母亲”,爱过他。   “你……会相信吗?”   温子曳怔然许久,才摇摇头。   “也许吧。”他说,“但那不重要了。”   苏枝和他,是有很好的时候的。   他从小就没有母亲,不知道人人歌颂的亲情母爱是什么感受。是这位继母给予了他尝试的机会,虽说,最后只是饮鸩止渴。   哪怕全是虚情假意,是作为温形云的代替,他也无法忘却她曾对他的好。   无法忘却她为他学做的点心,送到桌上的白玫瑰,每一次等他回家明亮的灯……还有最后的舍命相救。   他总会不经意地念起她来,接着便恼恨得发疯,无能为力的痛苦仿佛要把他整个人烧穿。   温子曳曾厌恶极了这样软弱的自己。   所以他试图将有关苏枝的一切从人生中剥离,就像当初离开第二星域,好像这么做,就能把过去远远甩在身后,永远封存。   但其实他做不到,他放不下,过去总会追上他。   因为那是丢不掉的、属于【温子曳】的一部分。   温子曳道:   “我不想再爱她,也不想再恨她。她欺骗过我,可也给过我长达七年的美梦,最后还救了我一命。”   “她已经死了,活人该对死人心存敬意,谁是谁非,没有再去议论的必要。”   “就这样吧。”   他终于敢承认,他就是这样矛盾的、沉重的人。有些人有些事,会永远地停留在他心里,这没什么可耻。   而他总要向前看的。   “形云,”温子曳抬高嗓音,“借你一朵花。”   他俯下身,从温形云带来的白玫瑰花束中抽出一枝,亲手放在苏枝墓前。   女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笑凝视他,与生前一般温柔。   雨仍在下,温子曳直起腰,退后两步。   “苏阿姨,”他缓缓说,“再见。” 第135章 多米诺   星盟历4061年6月, 联邦议会正式颁布《精神力衰竭症防控书》,对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彻底定性。   防控书对反联邦组织散布的“神力”、“天罚”之类说法进行了辟谣,表明该病症是一种基于精神力的波动感染,潜伏期长, 发作前并不致死, 需及时得到控制。   因此, 一旦出现个例, 必须立刻进行隔离治疗, 且对接触人群进行排查。   另外, 研究发现,高融合度下精神力不容易被这种特殊波长腐蚀,可作为衡量是否感染的标准之一。   联邦辖区生命星球的各个自治区全部设立检测厅,鼓励公民积极举报相关情况,如果属实, 专业人员将携带新型科技前去检测感染状况,将感染人士带离, 全方位保障联邦民众生命财产安全。   官方报告一经发表,就在星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事态已逐渐平稳的今天, 群众恐慌基本消褪,尽管仍存在忧虑,但生活重回正轨后,大多数人还算乐观, 对这则通知也接受良好。   甚至有好事者闲得无聊,特地去查了所谓的新型科技究竟是什么原理, 为什么连潜伏期的感染症状都能找出来。   结果原理没搞懂,倒是在附录里的研究人员名单中发现了亮点——   唐究,温子曳, 唐落秋。   三个名字单列一行,表彰在本次研究中具有突出性贡献。   后两个可以说耳熟能详,温大少爷前段时间在星网上大出风头,豪门算计吸尽眼球;而唐落秋,作为联邦S级精神力持有者之一,以及晨曦学院校长,本就很有名望,为人熟知。   可这“唐究”又是什么人物?   这人隐约觉得名字熟悉,又想不起来,干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截图发到网上,没一会儿就引发了热烈讨论。   【检测器的研发居然有温大少爷一份功劳?原来人家才是真正闷声不响做好事的,苏氏制药还倒打一耙,可真混蛋!】   【不愧是从小培养的大家族精英,他才多少岁就参与研究了?这脑袋也太好用了吧。】   【只是礼貌性鸣谢吧,温子曳精神力都降成D级了,大脑根本没法跟上研究所庞大的数据流。可能是在涅槃宫发现了什么情报,或者提供了重要素材,才被写上去的,不然很难相信他这么点大就名列在唐校长前边。】   【去查了一下唐校长的履历和政绩,吓人。】   【你以为晨曦学院的校长是这么好当的?我记得唐落秋本来就是科研领域的大佬,年轻时差一步就能当上议长,只是临到关头不知为什么,自己退隐了,后来兜兜转转去当了校长。】   【那么问题来了——唐究到底是哪位大拿,名字居然能写在这两人的前面?】   【是同名同姓吗?我怎么记得一百多年前和北星域建交的那次,选出的代表人就叫唐究?历史书上有写。】   【啊!就说为什么耳熟,是那个心理变态的疯狂科学家!】   【据说他连自己的养母都搬上了手术台,实验室里兽人解剖后的残肢堆了一地,当时进去搜查的警卫队都吓懵了。要不是把主意打到北星域头上,非要把王族骗走进行实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暴露!】   【这不可能是一个人吧???】   【不,等等……那个唐究的养父就是唐校长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像是印证网友们的怀疑,很快,联邦又发布了一则官方通知。   对星盟历3935年“结契事变”涉案人员、知名生物学家唐究的所作所为进行澄清和翻案。   本次研究之所以能进展迅捷,是因为在许多年前,就有一个人花费无数时间和精力,提前奠定了基础。   这个人就是唐究。   据推测,他当初应是意外发现了雀巢私下的反动实验,就此展开研究,却因身单力薄遭遇陷害,招致误解。   那个地下实验室里发掘的东西,一部分是雀巢故意伪造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让联邦放弃唐究,好除掉这个知晓了他们秘密的研究员。   而回到北星域告发唐究的祁治珩,很可能是雀巢通过某种手段假扮或者受到操纵,才导致南北星域断交到今日。   议会一致通过提案,决定取消对唐究的通缉,追奖一等功勋,数据库中的历史记录也会全部修改,并派遣搜救队前去唐究失踪的缀玉星寻找行踪。   南北星域重新建交势在必行,《兽人人权保障法》将搜集民众意见进行修订,严禁私下买卖兽人,虐待、滥杀契约兽。   接二连三几板斧下来,吃瓜网友们都有些回不过神,更别说某些居心叵测的存在。   联邦大刀阔斧的一系列举措,首次真正动摇了他们的根基。   而这,只不过是开始。   ……   内环区,萧家。   “该死!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伴随着愤恨的怒吼,一道身影从会议室中飞出,狠狠砸在曲面生态窗上。   特殊材料造就的玻璃质地坚硬,人类身躯毫无防备地撞上去,登时发出一记清脆的骨裂声。   青年惨白着脸,破烂一样从窗户上缓缓滑下,呛出大口鲜血,血中甚至掺杂着破碎的内脏。   可他根本来不及关心自己的身体,满目惊恐,挣扎着向会议室爬去:   “主人……主人……请您息怒……”   “事情、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个检测器只是个粗制滥造的雏形,查不出太多……咳咳……目前的成本也很高,只能在重点生命星上设置……”   一只脚从室内走出,踩上他往前伸展的手。   兽人脸色铁青,泄愤似的用力碾压着那只手,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   “但不管有多少弊端,已经出现这么个雏形了!以联邦科技的迭代速度,精细化和批量生产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百年布置功亏一篑,谁负得了这个责任?!你吗?你们萧家负得起吗?!”   “居然还让议会通过了建交提案,废物!废物!”   指骨碎裂,萧春昱惨叫起来,血、泪,还有冷汗混杂在一起,流遍那张原本称得上俊美的脸蛋。   分明痛极,他却还强撑着小心翼翼地赔笑,露出谄媚神情:   “是是……主人英明,主人教训得是,是我太蠢了,连这些都没想到……”   苏裘看着他滑稽的模样,一口气总算顺畅了些,也不挪开脚,眉头紧缩着思索起接下来的对策。   “南北建交原本不该这么快通过……这回原本是想放弃一些没用的副本,回收能量,顺便给联邦一点颜色瞧瞧。想不到苏家那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居然吃里扒外,反而推动了这件事的发生……”   “难怪先前很多事情不顺利,”萧春昱跟着骂道,“004大人和008大人的死,恐怕也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主人,萧家,只有我们萧家对您一心一意,万死不辞!您可千万不要放弃我们啊!”   他媚笑着去够苏裘的腿,被嫌弃地一脚踹开。   萧二少也不介意,他在外头狂得没边,现在却仿佛浑身都是软绵绵的骨头,没有丝毫尊严地匍匐在地,活像一条狗。   苏裘冷哼一声,不得不说,萧春昱这番话讲到了他的心里。   之前他就觉得,有些事情发生得太过刻意,像是有谁在幕后引导,而这个人必然十分了解雀巢。这回苏家反叛,倒是证实了他的预感。   “算了,南北建交也不是什么坏事,001那边应该侵蚀得差不多了。等封锁线打开,刚好还能告诉他那只雪原狼的事……”   他眯了眯眼,暗自计划着,瞥见脚旁浑身瘫软的萧春昱,烦躁地又一脚踹过去。   萧家老爷子身体不好,越来越不中用,战役后子嗣凋敝,只剩下这么个笑话似的二少爷。   忠心是忠心,没用也是真没用。   不过,眼下雀巢连番遭受打击,之后的势力还得缩水几番,可用之人不多了。   相比选些不够知根知底的人,再像苏家一样搞出事端,不如挑个放心的。   “行了,爬起来,交给你一个任务。”   苏裘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跟温子曳应该还挺熟悉?”   “呃……算吧,我们毕竟是同学。”萧春昱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我和他不太对付……但话还是说得上的。”   “那正好。”苏裘阴冷地笑了一下,“找个机会,让我跟他的契约兽独处。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做到。否则——”   “我明白了!”   萧春昱连连点头,“主人放心,这么简单的事我还不至于做不到。”   苏裘不屑地嗤了声,并不对他抱有太大希望。   温子曳那人可精明得很,长乐天一役后,显然也对萧家有所防备,想达成目的并不容易。   不过都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让这家伙去试试也无妨。   这么想着,他挥挥手,赶苍蝇一样支走萧春昱。   “滚去治疗吧,别把自己搞死了。”   “是!多谢主人!”   点头哈腰地恭送兽人离开,萧春昱咳嗽着,手指抹去唇边的血丝。   他踉踉跄跄地朝走廊相反的方向走去,拐过弯,进入房间。   雪白灯光在头顶绽放,映亮庞大的圆桌,以及桌上密密麻麻的多米诺骨牌。   相较上回来到这里,骨牌的数量又有所增加,一个紧紧挨着另一个,流转出温润的玉石光泽。   “咳咳……”   萧春昱一边咳嗽,一边捉住其中一枚骨牌,眸中谄媚褪去,呈现出无边的幽寂与冷醒。   指腹的血色浸透玉石,勾勒出上边图案的形状。   那是一株青涩的树苗,长在水潭中,头顶风和日丽,水面的倒影却电闪雷鸣。   “这一条线,结束。”   他喃喃自语,指尖一弹,小树苗撞倒三只眼睛的狮子,噼里啪啦连串倒下去,直到一处缺口停下。   “还缺一张新牌……才能连上……”   萧春昱思索着,从倒塌的牌堆里摸出一块玉牌。   这一枚上的花纹,是一只手和一只兽爪牵着的小孩。只是有道裂缝一只从兽爪往下蔓延,撕裂了孩子一半的身躯。   “你会出现吗?”他不知在询问谁,“你还活着吗?”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赌一赌了。”   他将牌插进空隙中,放好,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接着,他的目光移向尽头两枚交叠在一起的骨牌。   那是一顶王冠,和一匹狼。   它们屹立两道截然不同的轨迹中,奇迹般被身后的牌推动,迎来了相交,得以共同面对接下来的风雨。   “果然,当初让你们相遇是正确的……只有他才配得上当你的契约兽。”   久久凝视着,萧春昱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默念。   温子曳……   找到我吧,不要让我失望。 第136章 黑衣人   【亲爱的机修工刘先生, 您好!】   【现在是星盟历4061年5月28日,中央时间,九点整。】   【K-210星今日气候:晴,7-12摄氏度。整日光照时长:8h。】   【寒潮即将来临, 请做好防护措施, 注意囤积水粮以维持基本生命需求。下面为您播报联邦近期快讯……】   微薄的熹光中, 柜台上的大嘴猴收音机滋滋泛着杂音。   机械音平板无波的声调与叮叮咣咣的砸铁声交织在一起, 是这个又老又破的机修杂货店恒定不变的日常。   门口风铃撞出清脆响动, 提醒老板有客人造访。   “谁啊?”   男人顶着张被油污染黑的脸, 从底盘下探出脑袋,入目是十分熟悉的一身鸦青长袍与枯瘦手腕。   他这机修店位置开得偏,总有些三教九流的人会过来行个方便,那群住在【下水道】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们”就爱搞这种神神秘秘的行头,做个买卖跟怕丢了命似的, 刘老板可谓见怪不怪。   但眼前的来客,即使在老鼠中也是独一档的古怪。   打老刘几年前认识这家伙起, 对方就始终藏在那身长袍里,连眼睛都不露, 只留双手在外。   那双手粗糙、干枯、皲裂,结着厚厚的茧,看着像是个垂朽老人,还隐约散发出一股刺鼻气味。   不过他的声音还很年轻, 至少听上去比老刘小,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刘老板心里有些同情, 【下水道】那地方多乱,要不是有走投无路的理由,谁也不会好端端的人不当, 去当老鼠。   所以即使害怕被麻烦缠上身,大多时候,他都不会拒绝这帮人的交易。   “是你啊,也是,差不多到你进货的日子了。”   刘老板麻利地钻出身子,瞥了眼日历,手在裤腿蹭了两下,“这个月的零碎都给你留着呢,等下,我拿给你。”   黑衣人点点头,他不爱说话,就那样沉默而笔直在坐在柜台前的迎宾凳上,听大嘴猴嘚吧嘚吧地念新闻。   【星际当红小花与歌坛王子被爆深夜幽会,影帝惨遭劈腿……】   【新型电能驱动快车,长虫v2人气型号,限量发售!】   【星长昨日发表演讲,将进一步取缔能源结晶,全面停止相关科技的生产和使用,违者重罚,望各位公民踊跃举报!】   【你是否在为新增的年中征收而感到压力山大?是否忧虑精神力遭受创伤?可可乐精神力缓和液,纯天然科技基底,添加叶绿体精华,让你如向日葵般源源不断生产阳光,微笑一整天!快来抢购吧~】   “年中征收……?”   黑衣人似乎有些困惑,喃喃自语。   “是啊,上个月月底突然公告的。”刘老板找到货物,拎来柜台,嘴里嚷嚷着骂起了脏话,“那帮狗娘养的杂种,心眼*眼都黑透的畜生,本来一年两次征收就够呛了,还来个年中,存心不想让人活命了!”   “贝壳街那个老李头就因为过度征收得了精神力空洞症,他老婆也傻了,还没养回来多少呢,又要征收,回头寒潮又来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哟……”   刘老板叨叨地抱怨了一阵儿,扯开手里的皮口袋,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呃,你看,就这么回事,大家都挺难的。”他铺垫半天,终于说到正题,“我和我婆娘,还有我女儿,都得多备两支缓和剂。所以这次、不,往后货的价钱就没法跟以前一样了……”   “嗯。”黑衣人点点头,“我知道了,要涨价。涨多少?”   “这个。”刘老板悻悻地比了个数字,看见黑衣人摸口袋的动作顿了顿,像是有些为难,不由苦了脸。   他其实也明白价钱不合理,这人别的不要,单要他机修时拆下来用不到的金属零件,好的坏的都收。   那些垃圾本来都是要扔掉的,放着也只占地方,黑衣人愿意花钱收已经很难得了,涨价就有点过分。   但刘老板也是没办法。   “我实话实说了吧……最近来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了,实在是手头紧。”他局促地解释道,“寒潮要来,听说今年格外严重,还得多屯点吃的在家里。但粮票每家每户都是限量的,想买就要花额外的钱……”   “我没有那么多。”黑衣人打断他。   刘老板不禁大失所望。   他原本是想,对方既然愿意为这堆破烂出钱,说不定还挺富有,才支了这招。没想到其实和他一样是个穷光蛋。   “那算了……”他蔫蔫地低头称重,“就按平时的价钱卖给你吧。喏,抹个零,一共5000信用点。”   黑衣人接过皮袋,丢下五张点卡,望了愁眉苦脸的刘老板片刻,忽然说:   “我虽然没钱……不过食物或许可以帮你解决。”   “啊?”刘老板愣愣地看向他,猛地哆嗦一下,两眼瞪大,“喂,私下进行物资生产可是犯法的!”   “我住在下水道,执法队管不到那里。”   黑衣人说,他微微抬脸,刘老板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   清澈、直率,很难相信一只“老鼠”拥有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你只用回答我,要,还是不要。”   时间仿佛凝固,刘老板额上冒出了冷汗。   他心里突突的,思来想去,狠狠一咬牙:“要!”   只是拿点吃的而已,不给别人知道不就行了?要是能解决这个问题,他就有更多的资金去买缓和液了!   黑衣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过去。   瓶子裹着黑布,刘老板往缝隙里瞅了一眼,模糊看见絮状的乳白色流体。   “这是?”   “一种特殊的生物孢子。”黑衣人道,“可实用,饱腹感很强,不过缺乏营养,记得搭配营养液服用。养在不见光的水缸里,能长满一缸,明天我再送十瓶给你,渡过寒潮足够了。”   “就这么点小瓶子,就能过寒潮了?”   刘老板惊愕地瞪大眼睛,感觉世界观都被刷新了。   “宇宙中有许多神奇的生物,”黑衣人认真道,“了解它们,能帮你很多忙。”   他说得轻松,刘老板却从中听出了不寻常。   店里的大嘴猴播音器天天放些乱七八糟的星际新闻,从娱乐圈花边绯闻到K-210星的政策实施,有时候也会放些专家教授的讲坛。   但他模糊地感觉,那群专家可能也做不到黑衣人口中轻描淡写的事。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难不成真是什么大人物?   收好孢子瓶,刘老板愣愣地摸到桌上五张点卡,哑然失笑。   ……真是想多了,那种大人物怎么可能连几千信用点都掏得这么艰难?   交易完成,黑衣人提起皮袋,便打算离开这间狭窄的机修店。   大嘴猴充当背景音的一个名字却令他陡然一僵:   【……联邦决定,全体警署取消对唐究的通缉令,中央数据库中“结契事变”获权修改,追加表彰唐研究员一等功,派遣搜救队前去失踪星球寻查相关踪迹……】   他转过头,匆匆几步凑近大嘴猴:“它刚刚说什么?”   “什么?”   “这条新闻!往前调,重播一遍!”   刘老板懵逼照做,跟着听了会儿,恍然道:“哦……是这条,连着播好几天了。”   黑衣人问他:“怎么回事?”   “貌似是以前有个联邦科研所的人做了什么事,成为联邦A级通缉犯,最近平反了,查出来是被反动组织栽赃。”刘老板感慨,“过去那么久了,通缉都没找到人,恐怕早就死了,可惜……”   黑衣人没给他可惜的功夫:“谁查的?”   “这我哪儿知道?”刘老板绞尽脑汁回忆,“我听新闻说,前不久第一星域那边闹传染病,闹得挺严重,后来就是这个人以前留下的东西解决了问题。这才追封一等功的。”   “传染病?精神力衰竭?”黑衣人小声喃喃,“不,那个模型不可能解决得了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K-210星没有联网,消息闭塞,像大嘴猴这样的单向新闻接收器都很罕见。   刘老板费尽心思才弄来这么件宝贝,没事就爱跟人念叨两句外边发生的事,显耀自己博闻多识。   他听不清黑衣人在叽里咕噜个什么,老毛病又犯了,自顾自地开始议论感兴趣的八卦:   “说起来,这件事还有个参与的人,最近很有名。他那条新闻才叫精彩呢!本来以为是家族内部斗争,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弄到最后才发现对手是反动组织……跟看小说似的,可刺激……”   闻言,黑衣人就像捉住了救命稻草,问道:“是谁?”   “是个中央星的豪门大少爷,”刘老板见他感兴趣,更卖力了,“我记得是……姓温,对,温!温子曳!”   “温?温家?温子曳……”   黑衣人长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不再管喋喋不休的刘老板,转身,缓缓地向门外走去,手心皮袋叮叮哐哐,被他越捏越紧。   温子曳……   能发现他当年实验的问题,解决精神力衰竭,这个温子曳肯定知道许多雀巢的内情……和反动组织对立,可能已经交手过不止一次了……   如果都是真的,那他就是最合适继承那些东西的人。   “只要他还在继续我的实验,迟早能收到我发出的信号……”   光线逐渐黯淡,黑衣人沿着萧索的街道,走进更加萧索的巷口。   那双藏匿在阴影中的眼眸却越来越亮,仿佛看见了希望。 第137章 目的地   “奇怪的杂音波频?”   “嗯, 非常微弱,几近于无。   最开始我误以为是环境变化导致的,保险起见,更换变量重新测了几遍数据, 但始终断断续续存在那种干扰。 ”   温子曳拿出一枚灰扑扑的小盒子, 与喇叭状的仪器连接在一起, 将波段投影在晶屏上, 示意唐落秋过来看。   “我单独采集那段波频做了个接收器, 放大了它原本的数值。”   他指指曲线的峰顶, “这样看就很清楚了——的确有一种特殊频次的波频在向仪器传输信号。向前查询,这个信号大概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考虑到精度问题,这个时间还需要往前推。”   唐落秋点点头,示意了解:“有解析过信号吗?”   “已经得到解析结果了, ”温子曳道,“是一个坐标。具体数值有些模糊, 最多只能定位到第三星域霍特尔环带内部。”   “那么远?”唐落秋惊讶,“难怪这种隶属宇宙波频的强信号会变得这么微弱, 估计就是从第三星域传过来的……”   “霍尔特环带么,”他沉吟,“如果我记得没错,它是个小型陨石圈, 靠近南北封锁线,内部的宜居行星很少。而且由于陨石带的缘故, 很难与外界流通,治理艰难,科技水平一直十分落后。”   在中央星人眼里, 那边跟蛮荒也没什么区别了,唐落秋不禁有些疑惑。   到底是谁,居然能在那种地方折腾出宇宙波频?   信号又为什么会刚好被温子曳的实验仪器接收到?   ……只是巧合吗?   他想到一个可能,心脏咚咚地快速跳起来,嘴唇轻颤。   “唐校长,”温子曳见他似乎已经明白,只一副不敢确认的模样,便冷静指出,“你也经手过这部分,仪器在处理数据时会自动屏蔽不需要的波频,只有特殊的几段才能显示。是巧合的概率太小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轻声说,一字一顿,“这个实验的研发人……还没有死?”   “是不是,唐究,他在向我们求救?”   ……   正事说完,温子曳没有久留,从房间走出。   等在外面的祁绚自然而然地跟上去,与他并肩,两人沿着楼梯缓缓下行。   阳光透过泽菲尔大礼堂古典的花窗,在地上和身上细细碎碎洒下光斑,空气一时间十分静谧。   就这么不讲话地走在一起虽说也很好,不过温子曳熟悉自家契约兽的脾气。   他向旁边瞥了一眼,祁绚在外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但他看得出来,对方正在发呆,似乎有什么心事。   “在想什么?”温子曳问。   祁绚回过神,目光有几分复杂。他问:“少爷,唐究真的没有死?”   “也许。谁知道呢,毕竟他都失踪一百多年了,那个信号可能是个巧合,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发送的。”温子曳说着,扶了下眼镜,话锋一转,“不过就目前来说,是本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祁绚犹豫一下,“祁治珩,会不会也还活着?”   “祁治珩?”   温子曳想了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觉得,当初回到北星域的那家伙不是‘祁治珩’?”   祁绚点头:“雀巢是能取而代之,但取代的对象未必是本人,就像宿家那对双生兄弟一样。”   “如果祁治珩已经惨遭毒手,和他契约的唐究怎么会活下来?通过契约,很容易就能抽干他的精神力了吧?”   温子曳若有所思,的确,这倒是他忽略了。   “说得不错。毕竟雀巢当时想要栽赃唐究,假装成祁治珩最有说服力。”   可终究,“发送信号的人是唐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猜测,现在就讨论祁治珩的死活还太早了。   祁绚也清楚这点,他摇摇头,甩开心里漫无边际的猜测,问道:“我们要去霍尔特环带看看吗?”   “不着急。”   温子曳牵过他的手,握住,轻声安抚,“还不能确定那个波频信号是不是雀巢故意卖出的陷阱,况且,假设真的是唐究在向我们求救,凭他的能力,一百多年都没能传回消息,只能通过这么曲折迂回的办法发送信号,说明他完全陷入了困境,很可能处境艰险。”   “霍尔特环带有陨石圈包裹,寻常飞船无法穿越,星网的光导构架更不可能搭载过去,换句话说,一旦进去,就会与外部隔绝。那里地广人稀,还不能确定具体位置究竟是哪一块,情况不明,不能贸然动身,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祁绚乖乖点头:“听你的。”   温子曳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什么,眸中掠过一丝暗芒。   “差点都给忘了,我答应过许小姐,会尝试跟某人接触。”他喃喃自语,“也许他会带给我们一些惊喜,也说不定呢……”   走出古堡,外边正当午后,秋日柔和。   三五成群的学生来来往往,或笑或闹,洋溢着轻松的氛围。   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温子曳都快忘记自己还在上学。   不过学院的课程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就是了,只要他想,考多少分都易如反掌。   那么,以“万年老二”著称的萧二少,又如何呢?   他刚想到,迎面就闹哄哄地走来一堆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名俊美青年。   狭路相逢,温子曳停下步伐,对面瞧见他,也一个两个大眼瞪小眼地闭上嘴,中央那个原本满面傲然的青年更是一下子脸色漆黑。   不是萧春昱又是谁?   “哟,这不是我们休学了几个月,还顺便进了趟局子、差点出不来的温大少爷吗?”   不等温子曳开口,萧春昱率先冷嘲热讽起来,“怎么,今天是什么日子,把你都吹到学校来了?”   “没事干,就过来看看,多谢二少关心。”   温子曳露出招牌微笑,“刚刚去唐校长那里了解了一下情况,听说我没能参加的期中测试,二少还是第一名,真是可喜可贺。”   “哦对,”不给萧春昱喘息的功夫,他道,“刚才校长跟我说,下个月,学院会组织一场修学旅行,前往第三星域实地研讨,高年级的全员都要去。”   “南北封锁线不是计划要解除了么?好像是为了让大家提前了解边境情况、体验风土人情,据说优秀报告会在期末加分。加油保住你的第一,我看好你。”   说完,温子曳欣慰地拍了拍萧春昱的肩。   对方先是因他的情报愣了片刻,尔后气得脸色涨红,一把挥开温子曳的手:   “你当自己是谁?学院的老师吗!我是不是第一名关你什么事?”   温子曳也不介意,抽回手,笑意更深了点,似乎被萧春昱的反应逗乐了。   “再怎么说,我也是参与过联邦性科技项目的人了,名字可还写在研究鸣谢名单上呢。指导一下还没毕业的同学,不过分吧?”   “谁知道你耍了什么手段!”萧春昱冷笑,“指导我?我会不如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真让人伤心,”温子曳稍稍偏头,像在和契约兽解释,“以前我可一直是全校第一来着。”   萧春昱恨得牙痒痒,又反驳不了——温子曳说的全都是实话。   他气得神色阴晴不定,左思右想,突然有了主意,眼前一亮:   “喂,温子曳,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打赌?”温子曳笑了笑,“赌什么?”   “你不是说我们要去第三星域修学旅行,回来要写报告吗?”萧春昱昂起下颌,眉峰高挑,“这回谁的报告得分更多,就算谁赢。输家要答应赢家一个不超过能力范围的条件,怎么样?”   “有点意思。”温子曳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   手指指向对面的白发青年,萧春昱略带恶意地说,“把你这宝贝的契约兽借我使唤两天,不过分吧?”   温子曳唇边噙着的笑容倏然冷下去。   萧春昱见状,赶紧补充:“放心好了,我可没许凝那种奇怪的爱好,不会对他做什么的。打赌嘛,总得拿点看重的东西赌才有意思,你说对不对?”   “是这样。”温子曳说,“但你又能拿出什么给我?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温家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萧春昱咬咬牙,发狠般道,“苏家落网,内部动乱,缺少标记环的收入,还要承担那些□□的怨气,独木难支。”   “要是我输了,萧家的盘龙亭就是你的,怎么样?”   没等温子曳发话,其他人先震惊了。   “萧少,玩这么大?”   “一个报告而已,没必要……”   “闭嘴,我还真不信了。”萧春昱轻蔑地看着温子曳,“你不是说自己是真才实学吗?不是还参与过联邦性研究项目吗?这样的话,学生的实地报告根本难不住你吧?我的诚意你已经看到了,敢还是不敢?”   温子曳眸光微动,陷入沉吟。   萧春昱“呵呵”一笑:   “这就怂了?不敢就让开,我还有事去礼堂,没空陪你吹牛。”   温子曳抬眼看了看他,衣袖忽而被身旁的祁绚拽了一下。   他们交换了番眼神,温子曳这才点点头:“好,也不是不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萧春昱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兴奋笑容,又迅速收敛回去,“周围大家可都看见了,一起做个见证。”   他活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趾高气扬从温子曳身边擦肩而过,压低声音:   “等着瞧吧,温子曳。”   放完狠话,萧春昱便领着他的一帮小弟,浩浩汤汤往礼堂走去。   身后契约兽们跟上去时,温子曳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瞧见苏裘正瞧着祁绚,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冷笑。   不过这个表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他就低下头,恢复了往常的稳重。   如果不是有心注意,谁也不知道这只看似沉默的兽人还有这一面。   人流远去,温子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蓦地轻笑一声。   “果然,不能小觑任何人啊……”   “少爷?”祁绚露出探询的表情。   “我知道我们该去哪儿了。”   温子曳转向他,在祁绚手背上迅速画了个符号,动作隐秘,看上去只是拽了一下他的手。   祁绚念出来:   “——K?”   “K系列生命星球,坐落于霍尔特环带中心,现有181、210、239三颗经过开拓,作为人口聚集的宜居星。”   温子曳眯起眼,“看来,那里是雀巢在第三星域的根据地。”   “和唐校长打个招呼吧,我们恐怕真得来一场‘修学旅行’了。” 第138章 抵达点   “同学们, 跃迁已经结束,观景窗重新开启。”   “现在,大家能够看见第三星域的标志性天文现象——虹吸空洞!”   伴随着指导老师感叹的声音,飞船的天花板和墙壁褪去颜色, 变得透明起来。   辽阔的漆黑映入眼帘。   学生中发出一阵惊呼, 这种感觉就像亲身徜徉在宇宙里, 大团大团璀璨星云浮动在周围, 看上去触手可及。   它们大部分的形状很不规则, 小部分又规则得如同教科书上的标准图案, 依照某种规律旋转、移动,忽而分散,忽而紧凑。   更神奇的是,有几朵碰撞在一起的云朵正在以倒漏斗的流向缓缓消失,似乎有张深渊巨口跟在后边牛饮鲸吞。   景象绮丽而又奇诡。   指导老师的解说适时响起:   “第三星域位置特殊, 空间壁障厚度较薄,很容易遭到破坏。破坏后, 空间将会坍塌,形成乱流, 卷入周围的一切。这就是虹吸空洞。”   “飞船的航行路线必须避开虹吸空洞,否则一旦被卷入,重者当场撕碎,轻者也会被随机传送到宇宙的某个角落, 很有可能就此迷失。”   “不过,虹吸空洞的原理给了科学界启发。星盟历2728年, 跃迁技术就此诞生,这使得跨越星球乃至星域,不再需要漫长的时光, 使大规模移民得以实现。”   “另外,仅限第三星域,还有一种特殊的科技,虹吸球。”   “在强烈的外力作用下,它能击破空间壁障,引发和虹吸空洞类似的乱流。不过这种乱流就要温和安全得多,基本不会对人体造成太大伤害,传送的距离也有限。在装置配备齐全的情况下,追求刺激的人喜欢用它来一场落点不定的旅行。当然,非专业人士不要模仿,万一被扔到未经开发的地方可就糟糕了……”   夹杂着生活趣味的科普声中,飞船逐渐与空间站接轨,平稳着地。   调节好重力平衡,温子曳离开飞船,扑面而来一股湿冷的寒流。   不到十月,这颗名为阿尔法六号的观景星已经开始下雪了。   光线很暗,抬头,能看见一道圆环状的黑影悬挂在半空,如同乌压压的阴云。   ——那就是霍尔特环带,他们真正的目的地。   “好冷啊……”   余其承呵出一口白雾,裹紧外衣走到好友身边,小声嘀咕,“中央星最冷的冬天也没这么冻人吧。”   这次修学旅行是自主报名,他自然不会缺席,难得和温子曳当了一回“同学”。   温子曳瞥了他一眼,随口说:“这边光照时长短,当然会冷。”   “陨石带内部光照更少,K系行星得多冷啊?”娇生惯养的余大少想着就打了个寒噤,“居然有人能在上面生活,真不可思议。”   “八月往后就是霍尔特环带的寒潮期了,一直持续到来年三月结束。”   温子曳查阅过相关资料,知道得很详细,“不仅仅是冷,资源短缺、生产力不足、科技水平低下……每年这个时候,这边都会死不少人。”   在如今的联邦,这种情况可以说十分罕见了。   余其承拧起眉心,怔怔地问:“就没办法帮他们吗?K系行星也是联邦辖区吧?”   “事实上,联邦在援助上投入了大笔资金,可惜收效甚微。”   一道女声斜插而来,是许忱。   作为第三星域管理者的孙女,在这方面,她知道许多没有外传的详细信息。   “想要穿越周围的陨石圈往里输送物资,每一趟的花销都是笔天文数字。第三星域的空间壁障较薄,又有陨石带的特殊磁场干扰,搭设星网、建立跃迁点更是天方夜谭。”   许忱摇摇头,“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这令霍尔特环带内部的生态自成体系,管理起来非常困难,基本处于放养状态。”   “另外,由于这种环境下人类很难生存,K系行星上的兽人居住比例很高,巅峰时期可达一半,生活方式也更接近北星域。”   “一半?”余其承不禁咋舌。   温子曳则点点头:“这恐怕也是雀巢相中它的原因。”   兽人的血肉和人类的精神力都能给那群家伙提供能量,连中央星都有诸如涅槃宫之流的组织,很难想象封闭的K系行星上究竟是怎样一副光景。   闲聊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手续检查妥当,学生们被带进了有恒温系统保护的城市中,终于摆脱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状态。   毕竟是修学旅行,总体上还是以学生们的人身安全为重,选择地点十分保守。   入城后,指导老师们先是带着他们游览一圈,参观了当地的知名建筑、历史博物馆,体验特殊的文化风俗与饮食习惯,等到下午才宣布解散,有四个星际时的时间在城中自由活动,选择感兴趣的方向深入调查。   类似的研学活动发生过许多次,大家不疑有他,各自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地分散开来。温子曳等人也混在其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城市,乘坐星舰来到太空发射站。   准备好的小型飞船就停在不远处。   温子曳停下步伐,转头看向身后跟着的余其承、蓝行,还有许忱。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回去吧。”   没有人动。   “?”温子曳愣了一下,眉心不由蹙起,“这是做什么?”   余其承讪讪一笑,说道:“小曳,我们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只让你们两个过去……带上我们吧,飞船坐得下。”   “别胡闹。”温子曳语气冷淡下来,“之前不就说好了?你们在外负责接应,等我们的消息。”   “你又骗人了,小曳。”   余其承嘀咕,“刚刚许小姐才说过,里边既没网,信号也容易被磁场干扰,根本送不出消息。进去等于失联。”   “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   “……”   余其承很少这么强硬地坚持什么事,温子曳有些头疼。   这家伙平时温温和和、大大咧咧的,一旦固执起来可难缠得很。   “蓝行,”他决定另辟蹊径,“这是怎么回事?他冲动,你也跟着冲动?K系行星很大概率已经被雀巢掌控了,里面有多危险……”   “这不是冲动!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去!”余其承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找阿行,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有什么话就和我说!”   温子曳望了眼蓝行,少年冲他耸耸肩,满脸“我拿他没办法”的表情。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余其承半途截胡:   “嗯,我知道你想说我们跟去也没用,会给你添麻烦……我也知道你没有这么想,只不过是让我们放弃的说辞。你是担心我们。”   “但是,是一样的。”他认真凝视温子曳的眼睛,“我也会担心你们。”   “你和小绚是很厉害,但这不代表你们就不会出事。涅槃宫那回,你昏迷了那么久,久到我一度想过,要是你醒不过来怎么办……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余其承低下头,高大身形也有些垮台,“我也害怕跟过去会不会反而让你费神,但是果然,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朋友冒险,自己还呆在安全的地方等什么‘接应’……那种事谁做都可以,外边还有唐校长在,不会出问题的。”   “一颗星球那么大,即使你能接收到发送的波频,也很难精准定位,要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人?”   他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温子曳简直快气笑了:“带上你们就好找了?”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余其承听他语气有些松动,赶紧趁热打铁,“我真的好好考虑过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精神力也有B级了,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不会拖后腿!小曳,你就让我们跟你们一起去吧!”   温子曳不说话,幽幽地看了余其承半晌,见他始终神色坚定,只得叹了口气。   “真是精神力高了就飘了……”他扶了扶眼镜,“不比以前好糊弄。”   余其承知道他这是同意的意思,嘚瑟地扯开一个灿烂笑容:“只是这一次我不想再被你糊弄过去而已。”   “好了,”温子曳可没忘记还有一个人在,“余其承闹腾也就算了,许小姐,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想去?”   许忱微微一笑:“不可以么?我虽然没有契约兽,但精神力好歹有A级,还略懂一些医疗方面的知识,应该能帮到忙。”   “你的精神力空洞症可不能冒险。”   温子曳盯着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许忱从容道,“来之前,我已经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阿凝会接手我的工作。温少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生死有命,我只是不想再置身事外地活下去。”   温子曳思索两秒:“……你想清楚就好。”   “多谢温少。”许凝又笑了笑。   余其承愣愣地瞧着他们,不是,这就……同意了?   “喂,小曳!你也太偏心了吧!”他不满地嚷嚷,“为什么许小姐你答应得这么快,我可是死缠烂打了半天!”   “别废话,”温子曳凉飕飕横他一眼,“差不多该走了,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喂——!!”   拖长的抱怨声令凝重气氛一扫而空,蓝行首个忍俊不禁地笑起来,随即笑容蔓延到许忱唇畔,再然后是祁绚。   最终,温子曳眼里也不禁泛起笑意。   就在他们打算登船时,祁绚耳尖忽然一动,往后瞥去:   “少爷,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会是谁?   几人纷纷转过头,屏息凝神地盯着通道,不多时,深邃的黑暗中就响起“嗒嗒”的脚步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萧春昱?”   “哟,人还不少。”萧二少抱臂望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契约兽苏裘。   一一扫过在场的几张面孔,又看了看那艘私人飞船,他目露讥嘲:   “要不是有人看见你们朝城外走,特地跑去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温少居然还会临阵脱逃。这是想上哪儿去?”   萧春昱三言两语就点明了情况,温子曳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擦过苏裘,知道对方大概起了疑心。   不过,不对付自己人时,温大少爷可从未落入过下风。   他不慌不忙地走下悬梯,与萧春昱面对面,微笑道:   “二少这是什么话,临阵脱逃?你说我吗?”   “你可别忘记我们的赌约。”萧春昱皮笑肉不笑地提醒。   “当然不会,不如说,我久违地认真起来了。”   温子曳说:“这回报告的主题是研究靠近北星域的生命星球,不觉得阿尔法星太无聊了吗?有老师和安防人员保护,在经济繁华的景观星上游览,写出的报告只会充满何不食肉糜的笑料。”   “我可懒得在那种东西上费功夫,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   他朝萧春昱伸出手,“我要去更靠近南北封锁线的地方考察,萧少跟过来,是想一起吗?”   “你疯了?第三星域很多星球都有危险评估……”萧春昱咬牙。   “不承担一定的风险,怎么能有收获?”温子曳意味深长道,“萧少要是不服,大可以跟上来……如果你有那个胆子的话。”   “时间不早,就先失陪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气得跳脚的萧春昱,转身径直登上飞船。   轰然的启动声中,飞船缓缓腾空,萧春昱仰头望着那道影子,眸光晦涩地闪了闪,垂下脸时,神色已变为习惯性的谄媚。   “主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裘冷冷一笑:“怎么办?他们想送死,拦着做什么?”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他吩咐,“去,找辆飞船,装成星盗的样子,把他们往霍尔特环带里赶。”   等到了他们的地盘,人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随便拿捏。那所谓赌约还不是可有可无?   萧春昱立即点头:“是!”   ……   ……   昏昏沉沉醒来,嗅觉率先向大脑反馈出一股浓烈的机油气味。   周围很冷,但并不寂静,耳边叮叮咣咣,像有人在砸铁。   这是……什么地方?   尖锐的响动下,温子曳朦胧听见机械音平稳无波的报道:   【现在是星盟历4061年9月21日,中央时间,十六点整。】   【K-210星今日气候:暴雪,-33~-45摄氏度。整日光照时长:3h。】   【请注意防寒。】 第139章 养牲畜   K……210星?   关键词触发了开关, 温子曳几乎瞬间清醒过来。   发生的事故顷刻涌入脑海,失控的飞船、巨大的空洞、紧急释出的安全囊救生舱……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萧春昱伪装成的星盗飞船在身后穷追不舍,反而变相为他们领了路。顺利穿过陨石带后,接收器的信号反馈一下子变得十分活跃, 基本可以确定源头就在K-210星。   得知具体位置, 剩下的就是摆脱敌方追踪。然而, 就在你追我赶的途中, 意外突然发生了。   一个虹吸空洞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飞船航线上, 强烈的吸引力将两艘飞船不断往核心拽去, 眼见着就要四分五裂。   情急之中,飞船的应急系统启动,座椅变形,包裹成一枚枚救生舱,从船腹向外释出。   强烈的震动中, 天旋地转,他很快因撞击晕了过去。   再醒来, 就已经躺在了这里。   ——他这是获救了?其他人呢?   温子曳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   浑身上下像是被重物碾过一遍, 到处酸痛,有磕碰出的痕迹。   最严重的还要属右腿,似乎骨折了,动弹不得, 一碰就钻心地疼。   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温子曳皱皱眉, 忍着痛楚快速检查了一遍身体。   幸运的是,除了腿骨,其它地方只有一些擦伤。   特殊材质的衣服依旧清爽, 磨损不大,携带的东西也没丢。   确认基本安然无恙后,温子曳终于有空打量所处的环境。   破败的墙壁、发灰的天花板、简陋的床。   手边是一块天空蓝的布帘,将这块狭窄的空间与外界分隔开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正从帘外传来。   他的目光从门帘挪向杂乱的床头柜,上面摆放着各类生活用品:闹钟、茶杯、绷带、止血喷雾、开封的营养液盒等等。   他的眼镜也在上边。   看来这个地方的主人没有恶意,还试图对他施救,小腿上包裹厚实的绷带就是最好的证明。   温子曳将眼镜戴好,端详起那个闹钟。   现在是下午四点,距离飞船失事已过去十几个星际时。   钟表的外壳是金属制品,不算陈旧,型号却非常落后,像上世纪的产物风格。   最重要的是,它居然是电力驱动,而非联邦人习以为常的晶能科技。   温子曳眯了眯眼,打开终端,果然没有任何信号,只有最基础的功能可供使用。   这令他基本确定了朦胧中听到的那个讯息——   霍尔特环带内部,K-210星。   他成功抵达了目的地。   但温子曳的心情完全无法放松,他是没事,祁绚他们呢?有没有顺利降落?现在在哪里?   正思忖间,外头的砸铁声不知不觉停下了,帘子忽然被撩起。   蹑手蹑脚走进里屋的大叔对上一双直勾勾望来的漆黑眼眸,不禁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你、你醒了?”   中年男性,体脂率偏低,面黄肌瘦,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模样,只有手臂看上去有些肌肉。没有携带明显武器,走路姿势也不像练家子,真动起手,温子曳有自信几秒内制服他,哪怕自己的腿不太灵便。   威胁性不大,似乎只是个误打误撞救了他的普通人。   “是你救了我吗?”温子曳朝有些畏缩的大叔露出微笑,“谢谢。”   他本就相貌温柔、五官和润,一笑起来更是如同春风拂面,斯斯文文的,一看就像个好人。   显然,这副面容成功打消了对方的警惕,大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顺手的事,没什么。而且,你乘坐的那个东西里有很多值钱的零件……”   说着他也意识到不对,连忙补充道:“它摔坏了,我才拆完,还没动!”   温子曳瞧出他的窘迫,不在意地摇摇头:   “反正也坏了,既然对你有用,都拿去好了,就当是报酬。对了,我姓叶,叶温,这位——”   “我姓刘,”大叔道,“刘窦,这里是我开的机修店,叫我刘老板就行。”   “刘老板。”温子曳从善如流,“你有没有见到我的朋友?跟我乘坐着一样的东西……”   “没有,我只看见你一个人。”   刘老板摇摇头,“这种天气,你穿的那么单薄倒在路上,我还以为已经冻死了,过去一摸是活的,吓了我一跳。”   温子曳伸出手,掌心温热,与冰冷的屋子格格不入:“这是终端的保温系统,体温过低时会自行启动。”K系行星正处于寒潮期,他当然有备而来。   “终端?保温系统?”   刘老板眼神茫然,像在听天书,“那是什么?新研发的高科技吗?”   “……你不知道终端?”温子曳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终端可不仅仅为了联网,在眼下的联邦,它也是每个公民的身份象征。   就算是霍尔特环带内部,连终端都一无所知,未免也太离谱。   “终端在星盟历2099年就有了雏形,自晶能发掘后,能源问题得到解决,百年内就完成了全星域的普及,你不知道?”   “你说晶能?能源结晶?那不是早就禁用了吗?”   温子曳心底一沉。   他故意提到晶能,就是疑心那只电力驱动的闹钟。   难怪这里没有终端,K-210星竟然全面禁用晶能,是雀巢的手笔吗?他们对这颗星球的掌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小叶啊……”   刘老板欲言又止地打量着温子曳,这名捡回来的受伤青年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令对方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一眼就知道来历不凡。   他几番犹豫,试探地问:“你不是K-210星的人吧?外面来的?”   “我和朋友乘坐飞船时遭遇了事故。”温子曳点点头,没有隐瞒。   “哦,我就说,原来是这样。”   刘老板瞥了一眼他包扎草率的腿,讪讪地说,“外来人口都得向执法队报备的,超过24小时就算非法入侵,还会追究连带责任。从我昨晚把你带回来到现在有快二十个星际时了,再这么下去,算犯法的,你得赶快去报备……”   这种流程在有秩序的正规星球上都有,但温子曳从刘老板吞吞吐吐的语气里感到了几分不妙。   “当然没问题,不过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还伤着,朋友们也不知所踪。”   他垂下眼睫,作出无措模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报备一下?或者请执法队过来,我亲自跟他们说明情况。”   刘老板脸色变来变去,好半晌才叹了口气。   “那,那还是算了吧……你就在这边养伤,伤好了再说,不过有客人来时千万别说漏嘴。”   “这不好吧?”温子曳坚持,“既然超过时限会被判作非法入侵,还是早点报上去为好,况且你说了,有连带责任。要是后面被发现,你也会被追责,不如趁现在就跑一趟。”   “这天寒地冻的……”   “我可以把终端借给你。拜托你辛苦这一趟,我可以付钱。”   刘老板张了张嘴,实在想不到什么拒绝的话。他烦躁了抓了抓头发,泄气般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其实,我们星球对外来人口的管制很严格。”   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像你这种从外边流落过来的,报备后会被执法队带到收容所,听说那儿每个季度都要‘征收’一次,一日三餐什么的还得干活自己去挣。”   “征收?”   “就是抽取精神力啊!”刘老板纳闷地看着温子曳,“每年两次——现在变成三次了。你们那儿不抽吗?”   抽取精神力……   温子曳眸光微凝:“也就是说,如果我去报备了,就会被关到那个叫收容所的地方,失去自由,给他们打工,还要被抽取精神力?”   “你、你别怪我……”刘老板惭愧地别开目光,“要是被人发现我收留了外来人口,罪名很重的,我也会被关到收容所去……我只是个普通人,有老婆有孩子要养,不能冒这个险……”   温子曳并不生气,相反,他有些意外:   “既然罪名这么重,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稀里糊涂地交出去,反而告诉我实情?”   “你的腿骨折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到里边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刘老板说,“而且收容所那地方可乱了,什么人都有,你这么进去……”   他盯着温子曳的脸看了几眼,没好意思讲得太直白,只摇摇头,“会死的。”   “要是我把你骗过去,不就是害你送死吗?”   温子曳不知道对方把自己脑补成了多柔弱的小可怜,不过他还是承了这份情:   “刘老板,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说不上,”刘老板摆摆手,“良心过不去而已……总之,你暂且在我这里养伤,等伤养好了再去报备,你那堆东西我给你收着,到时候就说没过时限。不让别人知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温子曳点点头:“那就叨扰了。我身上还有些东西,信用点不能用的话,可以拿去变卖。”   刘老板也没推拒,他确实也不太养得起第四个人。   “对了,”温子曳似乎不经意地问,“报备的人会被带去收容所,契约兽也会被带过去吗?”   “契约兽?”刘老板愣了愣,“是你们那边兽人的叫法吗?”   “……算是吧。”温子曳眉心一蹙,已经快习惯这里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了。   “兽人怎么会跟人类呆在一起?当然是被送去养殖场……”   “等等。”   温子曳打断他,语气难以抑制地动摇起来,“你说,养殖场?”   “是啊。”刘老板奇怪地看着他,“那种危险生物,肯定得管制起来的。不然跑出来胡乱伤人、危害社会安全怎么办?你们出来还带着兽人?”   这说法让温子曳听得很不舒服,好像兽人跟没有智慧的牲畜一样。   而且,“养殖”这个词,让他不免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也是,温子曳想,连联邦公民都要被“征收”精神力,兽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他们的精神力融入血肉,想要攫取,可不得像养牲畜一样圈养着,宰杀食用?   温子曳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相比雀巢的丧心病狂,更令他不快的是刘老板理所应当的麻木态度。   他问:“不觉得很残忍吗?”   “什么很残忍?”刘老板不解。   “……在这里生活的人都和你一样,对这些东西习以为常吗?”温子曳喃喃,“不,也许比你更糟……长久洗脑的结果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忽然盯住刘老板,问:“你有没有见过兽人?”   刘老板被他骤然冷却的神色吓住了:“见、见过几次……”   “你觉得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差别?”   “这个……”   “很像,对不对?”   温子曳说,“光从外表上看,没有进入释放态的兽人与人类几乎没有不同;从生物学来说,他们与我们共属人科,都是拥有感情的智慧生物。”   “如果把他们当作牲畜对待,你怎么确定自己在别人眼里不是一种另类的牲畜?——或许已经是了,只不过他们被圈养在【养殖场】中,而我们被圈养在【收容所】、圈养在【K-210】星球……”   温子曳的声音很轻,落在刘老板耳里,却如同山岳般沉沉地压进心底。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他听见这个外来者质问。   中年大叔渗了满头冷汗,他下意识要反驳。   怎么能、怎么敢说这种话?要是被执法队听见了、被随便一个人举报出去,他们可就惨了!   但他又鬼使神差地说不出话。   这一刻,他想起贝壳街的被征收过度的老李头,想起对方傻了的老婆、和自己的妻女,想起冰天雪地里为了活下去发愁的每一天。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他们,难道不也是一种另类的牲畜吗?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刘老板慌乱地站起身,不想再听这个外来者胡说八道,摧毁他一直以来的坚持,“我还有事要忙,你好好休息,早点把腿养好!然后上报!”   撂下这句几乎算赶客的话,他撩起布帘,逃也似的钻了出去。   留下温子曳独自坐在床上,眼眸幽深。   收容所和养殖场……祁绚他们会在那里吗? 第140章 狩猎场   荒芜的广场, 被漆黑栅栏分割成一间间方形囚笼。   说是“囚笼”,其实每个都面积极大,可供上百人活动容身;如果不往天空看,有时候都意识不到这里是封闭的。   人头攒动, 正是午饭的时间, 囚犯们水流一样从各个囚笼门口淌向食堂。   兽人身体机能强悍, 日常需要的能量也更多, 去的晚了只能捡残羹剩饭, 根本填不饱肚子, 因此人群简直是挤破头皮往前冲,有些甚至抢出了火气,大打出手。   这种事在养殖场早已不是新鲜事了,其它人习以为常地绕过打起来的家伙们,继续铆足了劲涌入食堂。   麻木、残暴、毫无尊严, 如同失去理性、仅剩本能的原始动物。   一名与眼前乱象格格不入的白发青年冷然打量这一幕,维持着几日来始终的缄默。   “喂, 新人!”有人见他纹丝不动,高声招呼, “别发呆了,快过来!”   “苍叔,别管他。”另一个少年急急拉住同伴,“他从进来起就是那副死样子, 等熬不下去自然知道不行,你劝不动的。再耽搁下去, 连我们都吃不上饭!”   “可……”苍叔往后瞥了眼,咬咬牙,扯开少年的手往前一推, “小凯,你先去,我再跟他说说。”   “哎!”   名叫小凯的少年猝不及防扎进人堆里,再回头已经被裹挟着走出好远,看不清人影了,只好无奈地撇撇嘴,转头拼命往前钻。   没一会儿,广场上的人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苍叔走到青年身边,意图拍拍对方的肩,却被警觉性极高地避开了。   他一只手悬在半空,不禁有点尴尬,那青年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没有理会。   “新人啊,性子不要太倔。”苍叔叹口气,“倔的人在这里都活不长。”   “我以前也见过和你很像的兽人,一直不吃不喝,不肯低头,看见□□就叫嚣着放他出去,说什么侵犯了他的‘人权’……最后啊,没过多久就死了,逃跑的时候被一击毙命,尸体挂在那座钟楼上示警了很久。”   他边说边抬头,眯起眼往口中的钟楼看去。   透过栅栏的黑影,不远处高耸的建筑格外醒目。   它屹立在这群牢笼的正中心,指针一刻不息地走动着,养殖场的所有兽人就是依靠它来确认时间,重复着进食、活动、休息,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   “所以说,过刚易折,不要和规则对着干,性命是最重要的。”   苍叔收回目光,苦口婆心地劝道,“只要老老实实工作,攒够贡献票,迟早有天能出去,不急于一时。”   听到这儿,青年眸光微动,终于有了反应:“……有人出去过?”   这是苍叔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不由心中一喜,点点头:   “是啊。每块区域最前边的电子屏看到没有?上面可以领取各种任务,完成就能从□□那边支取贡献票。有足够的贡献票,做什么都行,购买食物、药物、商品,搬去更好的区域居住,离开养殖场,都不是问题!”   “任务?都有什么?”   “大大小小都有,大到辅佐□□巡逻核查,小到种田生产,不过不是什么任务都能接的,也要看个人能力。   总之,哪怕你只是D级兽人,勤快一点每天十张票肯定有的,能吃上饭。更舒服一点,甚至能在高级区域拥有自己的房屋……”   青年点点头。   原来如此,胡萝卜吊驴,适当地给予希望,方便更好地管理和维持稳定么?   跟长乐天一个性质的地方,雀巢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这名刚被关进养殖场的新人,自然就是因飞船失事不幸被抓的祁绚了。   他思忖一会儿,又问:   “那我想离开的话,需要多少贡献票?”   “十万张。”   苍叔怕数字太大打击到新人的积极性,赶紧补充:   “听起来多,其实也还好,如果你能加入巡逻队,每个月能拿到五千,省着点话可以攒下两三千,要不了几年就能走了!而且巡逻队的工作很轻松,还有空闲去做些别的,我见过最快的一个只用了一年多……”   “你确定他们离开了?”青年却陡然打断他。   苍叔呆了呆,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叫确定离开了?不离开要去哪儿?   “算了。”   祁绚摇摇头,放弃和他争辩,侧首扫视周围,很快找到了这只牢笼里的电子屏,朝那个方向走去。   苍叔跟着他走到电子屏前,屏幕上滚动着一串长长的任务清单,每条后边标记了可获得的报酬与领取要求。   没等青年询问,苍叔就解释起来:   “任务都有编号,不是唯一性的,你看中哪个,记住编号,每天早上和傍晚的固定时间□□都会过来,到时候报备就好,会有具体安排。领报酬时也是同理。”   祁绚静静看过一遍,忽然注意到最上方有一条置顶的标红字体。   他喃喃念出声来:   “000号年度任务【狩猎场】……报酬,十万?”   “那是什么?”他回过头,不解地看向苍叔,“十万,这不是可以直接出去了吗?”   “你也得有命出去才行。”   苍叔苦笑了一下,就知道他会问,“能直接给十万贡献票的任务,难度可想而知。那是集合全星球所有养殖场的一场大型任务。说真的,如果你有实力完成那个,在这边挣到十万也是轻轻松松。”   “全星球所有的养殖场……”   祁绚微微眯眼,“狩猎场……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你可算问到点子上了。”苍叔道,“所有的参加者都是猎人,也都是猎物。”   “现在是九月底,距离今年的【狩猎】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所有报名参加的兽人都会被带到狩猎场去,迎来为时一个月的厮杀游戏。”   “厮杀、游戏?”   这两个词搭配在一起,令人不由升起一种匪夷所思的荒诞感。   “是啊,游戏。”   苍叔语气无奈,“身份卑微的存在,拼尽全力想要获取自由,不惜和同胞浴血厮杀……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可不就是一场娱乐用的游戏、或者说,余兴节目?”   “一个月,狩猎场的范围每天都会缩小,场上存在的物资也不短锐减。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不断地杀死其他人……到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从那里走出来,完成这个报酬高昂的任务。”   “……”   “敢去报名的,不是试图一步登天的赌徒,就是对自己的实力极有自信的强大兽人,像我这样到今天还呆在D级区的家伙,进去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玩笑地指了指自己,苍叔沉默下去。   他注视着陷入沉思的青年,直到现在他也看不透对方,那张难得一见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同冰雪。   “和你说这么多,也不知道你能听进去多少。但我还是得多嘴一句:不要报名这个任务。就算你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至少在见识过A级区的那帮怪物前,不要冲动。”   “……我知道了。”祁绚回过神,点点头,“谢谢您。”   “什么您不您的……我也是看在你跟我有点像的份上才唠叨这么多,说不准是一家人呢?”   苍叔摆摆手,他跟这名青年都有一头醒目的白发,只不过对方蓄得有些长,发丝柔顺,扎在肩头如同流淌的月光。   “我叫苍空,白苍狼种,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苍叔’就好。”   他伸出手,又去拍祁绚的肩,这回倒没被躲开,“我在这儿还有个同族,年纪比你还小一点,叫苍凯,回头可以认识一下。”   “白苍狼……是银月帝国戴安王妃的表亲?”   不知是不是错觉,苍叔感到那双紫瞳中的冷意似乎消褪些许,略略柔和下来。   “表亲不敢高攀……不过的确和王妃的白狼种有些关系没错。”   他很是意外,“你也是从北星域来的?什么种族?”   “月光犬。”祁绚想了想,说,“我叫玄七。”   月光犬……   苍叔愣了愣,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态度冷淡的缘故,他总觉得这只兽人很深藏不露,没想到只是月光犬。   不过这也好,他暗自松了口气,没有战斗能力,就不会想去参加什么狩猎场了。   回头再拉着人,跟自己一块劝劝小凯那不省心的小子,年轻人更懂年轻人。   这么一来,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想着,苍叔脸上重新扬起笑容:   “月光犬?都是犬科,也算半个同族了。这样,难得有缘分结识,今天我请你吃顿饭。你挑几个容易完成的任务,记住编号,等晚上□□过来去申报一下……”   祁绚自然没有拒绝他的热情。   等苍凯鬼鬼祟祟兜着一口袋食物跑回来,两人已经完全混熟了。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老头子跟那个高冷新人笑眯眯地说话,凌乱地觉得自己可能错过很多东西。   “小凯,这边这边!”   苍叔瞅见人,忙挥了挥手,转头跟祁绚介绍,“这就是苍凯,叫他小凯就行。小凯,这是玄七,月光犬族的,难怪长相这么好。”   “什么小凯啊,我一点也不小!”苍凯不满地抗议。   不过抗议归抗议,他还是把两人拉去角落,掏出那一小包裹吃食递出去:   “喏,给你……你们带的。大中午不去吃饭,真是脑袋有病。”   “这孩子只是嘴毒了点,心肠很好的。”苍叔乐呵呵地接过食物,分给祁绚,“要不是他,我这把老骨头,早被欺负死了!”   “什么话!”苍凯窘迫得差点跳起来,“我、我才被带过来的时候,要不是苍叔你照顾我,拿吃饭的票给我买药,我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滥好心的是你才对吧,我这是报恩,报恩!”   祁绚看见他面红耳赤的脸,也知道对方确实没什么坏心思,性格倒是很直接。   “谢谢。”他接过食物,有点意外地打量了苍凯几眼。   “你吃就吃,看我干什么?”苍凯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祁绚说,他们只是吃个饭,却要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姿态,有点奇怪,“这里的兽人之间,还会相互欺负?”   “何止是欺负……”苍叔顿了顿,“贡献票可以被抢夺,弱肉强食在养殖场是很寻常的事情,只要别做得太过分,□□也不会管的。”   “别担心。”苍凯哼了一声,“这块地方没人打得过我,只要你别搞什么小动作,我稍微护着你点也不是不行。”   他瞥了眼祁绚的白发:“……看在同属犬科、苍叔又这么中意你的份上。”   “你这么厉害?”   “什么话!我可是B级兽人!包厉害的!”苍凯受刺激地挥了挥胳膊。   苍叔也摇摇头:“要不是我拖累,小凯早就赚够贡献票,到C区甚至更高的B区去了。”   “苍叔,不是早跟你说过别提这个了吗?”苍凯皱眉,“你救了我的命,我当然不可能丢下你不管。升到高层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而且……”   他微微犹豫,还是鼓足勇气说道,“要是我能赢下今年的【狩猎场】,我们就能直接搬到A区去住了!有独栋房子,可以吃饭、洗澡,挡风遮雨,不用再睡在外边,每天晚上害怕有人偷袭还要轮番守夜……”   “不行!”   苍叔激动地提高声音,“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去冒险!你才多大,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家伙!”   “不冒险又怎么办!我们怎么在今年内攒够贡献票出去?”   苍凯握紧拳头,“别以为我不知道,苍叔,今年就是你的最后一年了,到年底你还没能出去的话,就会超过养殖场限制的年龄范围,被带去处刑!”   “我……”   苍叔哑然,他求助地看向祁绚,“玄七,你也帮忙劝劝这孩子……”   祁绚问苍凯:“你打算报名,参加今年的【狩猎场】任务?”   “对啊,”苍凯没好气道,“你也别多说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今晚就去报名,谁都拦不住我!”   “那好。”祁绚点点头,认真道,“带我一个。”   苍凯:“?”   苍叔:“???” 第141章 混乱吧   “喂!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苍叔还没有反应, 苍凯先炸毛了。   他狠狠瞪着这只大言不惭的月光犬,差点没动手去揪对方衣领,“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容易的事情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祁绚坦然面对着他, 认真道:   “可我想了想, 我应该比你强。”   “???”   苍凯从来没见过这么自信的家伙, 一时间惊呆了。   等反应过来, 他气得直笑, 边笑边站起身, 指了指旁边的空地,没有丝毫废话:“来!”   “哎,你们这是做什么?”苍叔着急地插进两人中间,“有话好好说!”   “苍叔,你别管, 今天我必须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一点颜色瞧瞧。”少年揉搓着手腕,冷声说, “别以为年纪大点就能小瞧别人,你知道B级兽人是什么概念吗?”   祁绚眨了眨眼睛, 也不回答,往两旁一扫:“在这儿?”   “怎么,不敢么?”   “倒也不是。”   听他们刚才的话,苍凯在这只笼子里还挺有地位。   大庭广众, 他只是不打算让别人瞧见,省得引起骚动。   毕竟他只是一只“柔弱”的月光犬嘛。   “这样吧, ”祁绚朝对面伸出手,“我们换个方式。”   苍凯狐疑地看着他的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不肯在气势上落入下风,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没好气地啪一下把手摔了上去:“什么方式?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跟手下败将讲礼貌,你再客气也没……”   他说着,声音突然消弭。   手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重,下意识地想抽开,无论怎么用劲都纹丝不动。   苍凯的眼神逐渐变了。   一旁当和事佬的苍叔只见他们明明友好地握着手,少年脸上却如打翻了的调色盘般闪过各种神色。   从一开始的疑惑,到不屑,到震惊,到面色涨红、青筋毕露,再到颓丧的惨白……最终定格成难以置信。   交握的双手稳稳当当,白发青年单手抄兜,从容自若。   “不……不可能!”   苍凯死死盯着眼前的小白脸,失声,“你不是D级的月光犬吗?你怎么可能有这种力气!”   “我说我是月光犬,”祁绚点头,“但我可没说,我只有D级啊。”   青年松开手指,苍凯终于挣扎出来,踉跄地向后退了半步。   苍叔惊愕地瞧见他虎口泛红,关节不自然地扭动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发生了怎样一场无声的对决。   他和苍凯一道见鬼似的望向祁绚,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自己这是又捡了只什么怪物回来??   “不是D级?但月光犬族最高也只出现过C级兽人才对……”苍凯哑口无言,不甘心地问,“你到底是什么等级的精神力?跟我一样是B级?”   “……”祁绚没说话。   “A、A级?”   祁绚还是没说话,苍凯嗓音颤抖得快哑了:“总不能是……S……”   “不要猜了。”   祁绚摇摇头,“就算我告诉你,说出来的也不一定是真话。该告诉你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而现在,你只需要知道我很强……”   他望向中心钟楼,绀紫色的瞳仁微微收缩,“强到能离开这里。”   “——能带你们也一起离开这里,就可以了。”   “……你想做什么?”   听出他语气中的张狂,苍凯深吸口气,感觉自己莫名其妙上了一艘贼船,“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愿意听我的话?”   “你比我强,我认。”高傲的白苍狼少年低下头,咬牙道,“只要你说到做到,在处刑前把苍叔带出去,让我干什么都行!”   “小凯……”苍叔表情复杂,有点感动,也有点愧疚。   “话说回来,”祁绚皱眉,“‘处刑’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这里为什么叫【养殖场】?”苍凯反问。   他眼中溢满自嘲和讥讽:   “兽人为了进食,会养殖那些没有智慧的动物。而我们也是同理,像畜生一样被豢养起来,只是手段看起来更柔和、更‘人道’一点,显得不那么残忍。”   “但本质上是一样的。”祁绚冷声。   “没错,本质上都一样。”苍凯说,“所谓处刑,就是筛选出合适的兽人,带走、杀死、供人食用。”   祁绚发现他说到“食用”这个词汇时十分麻木,似乎早已习惯了被当成盘中餐看待。   “这个养殖场有很多规矩,一旦违反,□□就会记名。”苍叔补充,“记名超过三次,就会被带走,性质比较恶劣的还会公开处刑——就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只被挂在钟楼上的兽人。”   “除此之外,所有超过二百岁的兽人也会被处刑,因为他们基本无法再给养殖场带来利益。测试的是骨龄,根本没法谎报。”   祁绚沉默片刻:“没有想过反抗吗?”   “反抗?怎么反抗?”   苍凯眼神空洞,“从我出生起,父母就带着我东躲西藏。你听说过【下水道】吗?那里聚集着许多走投无路的兽人,像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苟且偷生地活着。我就是在那儿长大。”   “可后来,父母还是被抓走了,再然后我也被抓了……这颗星球上,兽人能够合理生存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养殖场。”   “只有从养殖场赚取许可,我们才能获得自由,这是唯一的活路……”   他诉说得悲哀,祁绚却陡然摇了摇头。   “不对。”   “真要像你说的,那些离开养殖场的兽人都去了哪里?”祁绚面容冰冷,“他们不是赚取到十万贡献票,赎回了自己的自由吗?他们在外面的哪里生存?”   苍凯不由瞠目结舌,艰难答道:“大概是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   “D区有很多兽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祁绚问,“有谁亲眼见过那些人?就没有一个是那些兽人的子嗣?D区没有,C区、B区、A区呢?有吗?苍叔,你在这里呆得久,有听谁说过类似的消息吗?”   “这个……”苍叔满额冷汗。   “你的意思是说……”真相呼之欲出,苍凯却难以接受。   “那些千辛万苦离开养殖场的兽人的确离开了。”祁绚攥紧双手,沉声道,“只不过,恐怕和那些被处刑的兽人去了同一个地方。”   他从不觉得雀巢有这么好心,居然会留下一条生路。   “什么攒够十万张票就能离开……只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苍叔双腿一软,“扑通”跌倒在地;苍凯也双目无神,仿佛信仰崩塌。   唯一的希望被掐断,心心念念努力争取的东西,竟然是通往地狱的门票,这种落差让人怎么接受?   他们很想反驳,但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告诉他们,这家伙说的没错。   ……或许,他们潜意识里早就明白了真相,只是一直不敢承认。   因为真相实在太过令人绝望。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苍凯比苍叔好一些,他来养殖场的时间还不长,没有那种人生奋斗几十年一朝落空的茫然。他喃喃道:“我们岂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了?”   嘴唇不住哆嗦,一瞬间,惶然、迷茫、恐惧,无数负面情绪填满了内心。   苍凯看向月光犬雪白的面容,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能这样平静。   “你不害怕吗?”他的嗓音由于扭曲几乎变了调,“如果真和你说的一样,你也走不了了啊,我们都没法离开这个地方了!”   “谁说的?”   短短三个字,从青年唇边逸出,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大底气。   “我说过,我很强。”祁绚重复,话语很轻,但振聋发聩。   “强到能离开这里——能带你们也离开这里。”   白发兽人剔透的紫瞳倒映着阳光,璀璨得耀眼,耀眼得凛然。   不止苍凯,就连浑浑噩噩地苍叔也不禁为之所迷,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澎湃的冲动——分明是没有任何保障的一句承诺,可他们莫名相信,相信这个人真的能突破绝境,在他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苍凯又一次垂下头颅,这回,没有任何咬牙切齿,心悦诚服、甚至态度尊敬地询问:   “你……您要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们尽可能地说服这里的兽人……报名参加今年的【狩猎场】任务。”   “狩猎场?”苍凯张了张嘴,“为什么?”   祁绚笑了一下,露出尖锐的、闪烁寒芒的虎牙:   “我说要带你们离开,【你们】,当然不止你和苍叔。”   “这个养殖场的所有兽人,有多少、要多少,来者不拒。”   两只白苍狼的心咚咚跳起来,终于意识到,这个外表矜贵的青年究竟要搞出一场多么大的闹剧。   ……又究竟会带来多么大的改变。   “苍叔,您在D区呆得久,应该认识不少人脉……D区就交给您。可以吗?”   “苍凯,在狩猎场开始前的这一个多月,你需要一路升到A区,把消息带过去。当然,我们会全力支持你。”   苍叔没想到自己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郑重地点点头。   苍凯也没有分毫畏缩,反而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感,握紧了拳头。   “可以。”   “没问题!”   “那就……开始吧。”祁绚凝视自己的掌心,片刻,倏然攥紧。   自从被关进养殖场,目睹里边种种离奇惨象后,他的心底就像烧了一蓬火。   那是源于血脉、源于刻在骨头里的责任的催促。   他是玉脊雪原狼,是兽人的王族,不能坐视子民牲畜一般被豢养,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牢笼之中。   还有……   “少爷。”他在心里默念,“事情闹大了,你们就能找到我了吧?”   “你说过,只要我想,就能做到……我会努力的。” 第142章 下水道   迷迷糊糊中, 余其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懵懂地睁开眼,看见灰蓝色的天,冻得一个哆嗦。   好冷。   怎么会这么冷?终端的保温系统故障了吗?   在救生舱里翻来滚去的昏沉还没完全褪去,他有些晕晕乎乎的, 尽管直觉哪里不对劲, 一时间却想不到什么问题。   只听见耳旁有人在争论:   “果然还是烤了吧, 烤焦后糊成一团, 什么样都看不出来, 没有心理障碍, 好下口!”   “要不要划拉几刀,放血去去味儿?”   “在那之前得先把衣服剥了吧,这什么材质,怎么撕不破?”   “不是……你们真要吃啊?这也下得去口?”   “他们吃得了我们,我们怎么就吃不了他们?家里已经没有口粮了, 再这么下去会饿死的,小五, 别任性!”   ……什么鬼……吃什么?   余其承茫然地侧了侧脸,正对上咫尺间一张少年的消瘦面容。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 那少年忽然瞪大双眸,“啊”地叫了一声:   “他醒了!”   顿时,那些讨论的嘈杂声音消失不见,余其承眨一眨眼睛的功夫, 面前就又挤进三个人头。   都是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一个横眉怒目有点凶悍, 一个细眉细眼十分精明,还有一个普普通通很大众的长相,视线却意味深长得叫人毛骨悚然。   他们把先前那个消瘦少年夹在中间, 神情警惕,谁也没有说话。   四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余其承,叫他浑身都不自在。   “呃……”想了想,余其承朝他们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嗨?”   “……”四名少年像是有些意外。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余其承问,他的视线从人转向周围的环境,是一条破败的、白雪皑皑的街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等看完四周,他稍微清醒了点,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的手、脚,都被绳子捆在一起——高大身躯就像翻着肚皮的青蛙,四脚朝天,吊在长长的铁杆上。   这个姿势不禁让余其承联想到烤架上的小乳猪。   难怪他总觉得大脑充血、糊里糊涂的——等等,这不是重点!   余其承:“为什么我会被绑着!”   闻言,四名少年纷纷露出无语的表情,细眉细眼的那个不可置信道:“你才发现??”   “得,二哥,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先前的瘦弱少年一拍脑门,“我看还是别吃了,省得智商被同化。”   “说白了,小五你就是不敢吧。”凶悍少年嘲笑。   “什么不敢,老四你别胡说!”唤作小五的少年急了,脸色涨红,“我只是……只是怕他脑袋有什么病而已,传染病很危险的!”   他们聊天完全没有避开余其承的意思,再怎么不经事,余其承也意识到了自己究竟为何落入这番窘境,以及接下来要面对怎样严峻的危机——   “你们……”他瞳孔地震,“想吃了我?!”   “没错。”   大众长相的少年咳嗽一声,挥手让老四跟小五别吵架,往前走了半步。   他似乎是这群半大少年的首领,余其承望向他,怎么看怎么正常。   “你们是食人族?”他难道没能逃过虹吸空洞,被扔到不知名星球去了?   少年摇摇头:“我们是兽人。”   “哦……兽人啊……”余其承松了口气,又奇怪起来,“那你们为什么要吃我?恐吓吗?兽人根本不吃人类,我们是同科目的近亲啊,基因天然有排斥的。”   “谁跟你们这帮畜生是近亲!”   老四仿佛遭受某种侮辱,气得眼睛发红,捏紧拳头,“是同科目又怎么样,你们不也会吃兽人?你们把三哥带走关进养殖场的时候,你们把兽人当成没有思想的野兽烹饪端上桌的时候,会感到基因的排斥吗?我呸!”   他狠狠啐了声,要不是被细长眼少年按着,差点直接冲上来揍人。   不过相比他的态度,余其承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我……我没有啊?我怎么可能吃兽人?我没有那种变态的癖好!”   他叫屈叫得真心实意,看上去也不像骗人,细长眼少年——按现在的称呼看,应当是里头的老二,冷冷开口:   “你可能的确没有,但那又如何?你的同胞在做这种事情。那四座大型养殖场就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更何况……”他幽幽地说,“人在极度饥饿时连同类都会食用,我们断粮三天了,根本找不到吃的,只嚼了一些草根、树叶,还有死老鼠。”   “你这时候送上门来,也是天意。”   老大接话,他手指微屈,尖锐的指甲瞬间弹出,逼近余其承的喉咙,“还有什么遗言就快说吧,说完我送你上路。”   一醒来就要面对生死危机,靠谱带飞的小伙伴们不知所踪,余大少简直欲哭无泪。   不过,他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了,大体上还算冷静。   “好吧,那我的遗言你们可听好了。”   英俊青年面容严肃,让对面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我有吃的。”   “……啊?”   “虽然没带什么鲜食,但以防万一,饱腹解渴用的营养液带了很多管,各种味道都有。比方说奥尔良烤鸡、红烧排骨、酱炖肘子、草莓冰淇淋、咖啡泡芙、蜜桃乌龙茶……”   余其承给这几只兽人花式报着菜名。   “咕嘟”。   一片静默中,不知是谁咽了咽口水。   “大、大哥……”小五本来就不想吃人,现在更是动摇,小声说,“要不……”   “别信他,人类总是满口谎话。”老二虽然也隐隐意动,却还留有理智,“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他乘坐的那个飞行器里里外外我们都找遍了,也没看见有食物,难道我们还要放他回家去拿吗?”   “回家?不,不用回家,我的家也不在这颗星球上。”   余其承坦然道,“食物就在我终端的空间钮里,只要放我下来,马上我就能拿给你们。”   老二质疑:“空间钮?那是什么?”   “你们不知道?”余其承惊讶,“联邦的一种科技,类似于次元折叠口袋,可以用来随身存放东西。”   “我拿食物换我的命,怎么样?这个交易你们做不做?”   几人面面相觑,这回,猜忌心很重的二哥也不吭声了——他也饿得厉害。   不是万不得已,谁想吃人?   他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心里也始终发虚。   “大哥……”   他迟疑地望向首领,老大扫过其它两人的脸,看见了他们眼中深深的渴望。   “好。”老大点头,“只不过在拿出东西之前,我会控制住你。要是你有什么异动,我立刻杀了你。”   “行啊。”余其承答应得爽快。   他毫无心机的模样让几只兽人放心许多,这个男人似乎真是个傻子,丝毫不明白口头交易随时可以反悔,主动权还是掌握在他们手中。   老大仍用锋利的爪尖抵住余其承的喉咙,示意老二和老四上前来,抬着男人的身体将绳子解开。   终于脚踏实地,余其承呼出口气,甩了甩晕眩的脑袋,又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脚。   身上的衣服尽管有防寒作用,但环境实在是太冷了,要不是正值午时,还有阳光,他恐怕早被冻得浑身僵硬。   “搞快点。”老大不满催促。   “我倒也想快点。”余其承伸出手,“我的终端呢?还我,空间钮在那上边——哦,终端就是我左手戴着的那块表,被你们拿走了吧?”   小五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来,嘀咕:“看起来还挺贵的,还想去机修店卖个好价钱呢。”   余其承接过终端,只是表带被粗暴地割断了,其余功能一切正常,心里终于有了点底。   精神力扫过,保温系统启动,浑身暖洋洋的,令他舒适地叹了口气。   没有耽搁,他探入空间钮,取出一支营养液,拨开管口:“喏。”   一股浓郁的香气散发出来,混杂着草莓和奶油的柔软甜味,顿时让四名饿坏了的少年眼睛都绿了。   站在对面的小五一个没忍住,下意识伸手去够——   余其承却让了一下,笑眯眯道:   “那个,其实啊,我还有一句遗言没说。”   “什么?”老大的注意力也被食物引走了,一时没回过神。   “就是……我现在还蛮强的哦。”   随着这声轻喃,营养液被倏然抛向空中!   所有人下意识都看过去的那个空档,粒子装甲火速覆盖全身,余其承从空间钮中抽出光能枪,鱼一样滑溜出去,反手顶住老大的脖颈,将枪口对准少年的太阳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准动!”余其承低喝,“这把枪能瞬间摧毁你的大脑,即使你是兽人也一样。”   “你……!”   营养液跌落雪地,甜蜜的食物洒了一地。   可哪怕是表现最馋嘴的小五,此时都对其视而不见,一脸紧张地看着余其承。   他们谁也没动。   “别冲动!有话好好说!”老二额角渗出细汗,试图交涉,但脱口而出的话更像恳求,“别杀他,我们都听你的!”   “你要报复的话,来找我好了!”老四吼道,“是我先提议吃了你的!跟大哥无关!”   “是、是我发现的你,把你拖了回来……”小五眼圈泛红。   “都是笨蛋吗!”老大身体僵硬着大叫,“趁现在快跑啊!我拖住他!快!”   他边说,边奋力用爪子去抠余其承的手臂,却绝望地发现这个人类皮肤竟然如钢铁一般坚硬。   “不行,我们已经失去三哥了,不能再失去你!”   小五拼命摇头,老大怒道,“那难道全军覆没你就高兴了?说什么没出息的话,你们也想被抓去养殖场关起来,当人类的盘中餐?”   “那就一起被抓走好了,说不定还能见到老三!”二哥咬牙,“一家人死也死的整整齐齐!”   “喂……怎么搞得我像坏人了?”   余其承目露无奈。   他叹了口气,放下枪,将手底下的少年往外一推。   猝不及防下,还在挣扎的老大踉跄跌了出去,被兄弟几个赶忙扶住。   余其承随手扔出一叠东西,落入小五怀里,对方愣愣地低头看了一眼。   是刚刚那种很香的食物,好多管,他一时都数不清。   “这……”他咬了咬嘴唇,充满疑虑地看向余其承,“你……”   “吃吧,看你们脸色都发青了。”余其承收回光能枪,粒子装甲还是防备地开着,他大喇喇地靠着刚才绑住自己的铁杆,席地而坐。   “不吃吗?”他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年们,恍然,“是怕我下毒?还是不会开?”   他又取出一支营养液,示范似的打开、吞到嘴里,含糊地说:“就这样,虽然味道一般般,但很快就会有饱腹感。吃吧。”   “……为什么?”   老大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有些分不清这家伙究竟是聪明还是傻了。   “你不愤怒吗?不憎恨吗?我们可差点把你吃掉——”   “吃不掉的。”余其承挥挥手,虽然终端被拿走了,但粒子装甲卡在腰带上,保命好歹没问题,“不是说了吗?现在我还蛮强的。”   “而且,愤怒和憎恨解决不了问题。”   他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我的恋人也是兽人,他是青血蛇族,发育迟缓,外表看上去跟你们差不多大。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穷凶极恶之徒,生不起气来。”   “……”   几人沉默了一下,小五小声:“你,你一个人类,怎么喜欢兽人?”   “还是青血蛇!”二哥磨了磨牙,“在北星域的黄金帝国,那可是大门大户,是王族倚重的近臣!”   “还有这回事?”   余其承倒真不知道,中央星的青血蛇族流落到联邦时,跟王族可沾不上关系。   “老二也是蛇族,赤磷蛇。”老大哑声说道,他在余其承对面坐下,拿了一支营养液开始吞咽,几乎有些介绍的意思,“我是冰原狐,老三是白苍狼,老四是金刚狒,小五是云峰鸟。”   “我们五个很小就认识了,父母没了后,就结拜成兄弟,一起觅食、生存、逃命……”   “可几个月前,我们被人类的执法队发现,老三为了掩护我们逃走独自引走了那群人。”   难怪感情这么好,余其承点点头:“所以你们说要吃了我,除了的确走投无路,也是为那个老三报仇?他被吃掉了?”   “还没有,”老大摇头,“不过迟早的事。进了养殖场,就是砧板上的肉,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端上桌。”   养殖兽人……   触目惊心的形容词,余其承听了有点反胃。   不过这种熟悉的操作,他用脚趾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中央星栽赃兽人,这边栽赃人类,雀巢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我想问一个问题。”   “说吧,作为食物的报酬,我知道的全都会告诉你。”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们也多少发现了这个人类的不同寻常。   “这到底是哪里?”余其承问。   “K-210星,”少年说,“一个被称作【下水道】的地方。” 第143章 扯大旗   “下水道?那是什么地方?”   K-210星日照越来越短, 清晨无光,积雪不化。   这个时候,正常居民不会出门,机修店总会接待一些特别的客人, 看起来藏头露尾、不怀好意, 据刘老板介绍, 他们都来自【下水道】。   刘老板本意是提醒温子曳离这伙人远些, 却不想这位大少爷对此格外有兴趣。   瞧那一副不会轻易罢休的样子, 他只好推开门, 冒着寒风领人往大路的反方向看去。   “喏,沿着这边朝下坡走,走到最深的地方,就是下水道了。”   指了指废墟一般被风雪掩埋的老街,刘老板说:   “那是一整片绕绕弯弯的胡同巷子, 跟老鼠打的地洞似的。里边住着的人呢,也跟老鼠没什么区别, 所以有这么一个名号。”   “在K-210星,那里可谓是最混乱、最无序的地方, 不在执法队的管辖范围内,因而聚集了许多社会底层的非法人士,包括罪犯、□□、教徒……听说,还有不少没被关进养殖场里的兽人。”   “也有兽人?”温子曳挑眉。   刘老板带着他缓缓走回机修店——有空间钮中的治疗仪辅助, 温子曳的伤势已经好很多了,能下床走几步路。一边走, 他一边回答:   “应该是有的,不过他们很仇视人类,遇到人就无差别攻击, 也没有来机修店的需要,我到今天都没见过。”   温子曳若有所思。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假设,唐究既没有被雀巢发现,又身陷囹圄无法逃离,他会躲在这颗星球的什么地方?   会不会就在下水道里?   “这边经常有类似的客人光顾?”温子曳没有结束这个话题。   “也不算经常吧……不然执法队就该严密监控了。”刘老板苦笑,“谁让离下水道近呢?附近就我这一家机修店,他们有需求,只好来找我。”   “不害怕吗?会不会有人闹事?”   这个问题可把刘老板心底的苦水勾了上来:“说实话,不害怕是假的。但你也看见了,我这家店啊,实在太偏僻,也没名气,根本没什么人会到这里来。都快吃不上饭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后来接触多了,其实也就那样,毕竟跟我一个做小生意的,也没什么恩怨,大部分都挺讲道理,眼熟了还能聊几句。”   “闹事的也不是没有过。有人不想结账,拿刀比着我的脖子威胁,可把我吓得够呛。”   现在回想起来,刘老板还心有余悸,“当时我差点就不干了,闭店回家歇了好几天,再开业时在门口捡到一封信,说不会再有人找我的麻烦,让我千万别关门。”   “问了客人,据说好像有某个组织放话要罩着我,后来就没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感觉还挺神奇。”说着说着,他不禁唏嘘,“就算是下水道的人,也有好有坏啊,谁都不容易,有时候也是被逼无奈……”   温子曳问:“知道是谁做的吗?”   “我在门口贴了快一年的告示,也没人认领。”刘老板说,“要知道是谁,高低得给他送个终生会员,服务免费。”   温子曳点了点头,又问:“还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客人?”   见讲了这么多,对面青年还满脸饶有兴味的模样,刘老板有点怂了:“……你不会是想去下水道吧?”   “谁知道呢。”   温子曳没有否认,微微一笑,“你刚刚也说了,有时候是被逼无奈。说不定,我之后真会到那儿去,当然弄清楚一点比较好;就算不去,当个故事听听也不错,可不是谁都像老板你一样有见识的。”   他这么一夸,刘老板心底那股显耀欲就上来了,呵呵笑道:   “那可不!我老刘怎么说也在这儿开了十几年的机修店了,下水道很多偏安一隅的人恐怕都没我知道得多!”   “印象深刻的客人……当然有不少。”他想了想,开始滔滔不绝地举例子,从满脸瘤子的“九头龙”讲到美艳风流的“人妖王”,都是十分有个性的家伙,温子曳听了好一会儿,却没找到需要的线索。   讲到后来,刘老板口干舌燥,又有客人来访,他们才结束这个话题。   原本,温子曳都不对从他这儿获取唐究的下落抱什么线索了,打算等伤好全了亲自到下水道调查看看。然而午饭时,刘老板端来食物,却随口说漏了嘴:   “说起来,家里吃的快见底了。那家伙上个月也没来,难不成是在下水道出了什么事吗……”   他愁眉苦脸,温子曳则陡然眯起眼,那家伙?   听上去应该也是下水道的居民,能被刘老板记挂在心上,两个月不来就念叨,肯定印象深刻,可刚刚的那堆人里却没有类似的存在。   刘老板刻意隐瞒了?为什么?   他一脸若无其事,像是不经意地问:“食物快没有了?我卖些东西补贴一下吧。信用点的事你不用发愁,不过该到哪里去买?和你说的这个人吗?”   刘老板意识到失言,咳嗽一声,却掩饰不住语气的慌乱:   “不不,他没有食物!我可什么都没拿他的!只是……只是这个人,每个月月底都会来店里买修理时余漏磨损的废物零件。最近都没来,少了一笔收入,我才觉得奇怪……”   “他要那些没用的零件?”   “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很古怪吧?”   看他没怀疑别的,刘老板松了口气,不禁又多说两句,“这人本来就很古怪,每次来都牢牢裹着身黑布,只露一双手,到今天我都不晓得他长什么样。”   “那双手看起来是个老人的手,但他声音其实还很年轻,听着文质彬彬的,完全想不到是下水道里边的人……”   刘老板越说,温子曳心中越定——找到了。   他先前一直有疑问,在资源稀缺的K-210星,唐究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发出了信号波。   如果是用大量废弃零件提炼相关元素,再进行重制的话,在环境条件合适的情况下是可以做到的。   这个黑袍人,很有可能就是唐究!   他正准备深入询问,外边突然炸起一道破空巨响。   那声音嗡嗡的,飞速由远及近,温子曳和刘老板一起看向窗外,只见一艘飞行器“呜呜”地喷着黑烟,在机修店附近盘旋。   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极了对小绵羊虎视眈眈的狼群。   “执……”刘老板吓傻了,呆滞地张大嘴,“执法队!”   执法队?   温子曳眉心微蹙,倒并不慌乱,只是奇怪为什么会有执法队找上门来。   是他的存在暴露了吗?   可谨慎起见,近来他一直安心养伤,没有什么动作。有外人来时,他要么躲在里间不出面,要么装成其它顾客,谁会想到刘老板竟有胆子藏匿天外来客?   【刘窦先生。】   飞行器缓缓降落,从中走出十数个身着制服的人影。其中一个拿着扩音设备,瓮声瓮气地喊道:   【执法队接到举报,你违反了K-210星居民治理条例,私下进行资源生产,情节严重,请配合接受调查!】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报出,刘老板脸色唰地惨白,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颓丧地跌倒在椅子里。   “完了……完了……”   他失魂落魄,嘴唇颤抖,“违反治理条例,轻则罚款,重则投入看守所……卖了我也交不出那么多钱……我就不该贪那点吃的,饿一饿又不会死!一切都完了!”   “先别急。”   温子曳嗓音柔和,刘老板抬头茫然地望着他,这种时候,这名青年居然仍从容不迫,身上流露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静。   “私下进行资源生产,那是什么?”他安抚,“你先和我说明白,事情或许还不到最坏的情况。”   被他温柔地哄着,刘老板下意识愣愣地倾吐:   “K-210星对食物之类必要的生存物资管理很严格……我也是没办法。今年营收不好,寒潮又严重,还多了一次年中征收……我女儿精神力比寻常人要差,一年两次已经是极限了,不多买几支缓和液的话,她会崩溃的!我也是没办法!”   他重复着“我没办法”,焦急到声音哽咽。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和这颗星球上所有兢兢业业活着的普通人一样。面对不合理的剥削,只能自己找办法,哪怕是铤而走险的办法。   被生活逼得喘不过气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通通爆发出来,刘老板弯腰捂着脸,绝望到泣不成声。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温子曳从他的语无伦次中大致理解了来龙去脉,他拍拍刘老板的肩,声音镇定有力,“放心,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宛如在和他唱反调一般,外边执法队的扩音器再度响起:   【刘窦先生,你的妻子和女儿已对此供认不讳,正在执法庭等候审判。】   【如果你仍选择抵抗,十秒后,我们将闯入店中,施行强制逮捕。】   【十、九、八……】   从听到妻子和女儿的那一刻,刘老板就从椅子上站起,面如死灰。   不过,或许是被温子曳所感染,或许是死到临头自暴自弃,他比刚刚冷静得多,不再六神无主,而是深深看了温子曳一眼:   “谢谢。小叶,你是个好人。”   “去里间躲着,等我们走了再混出去吧,记得带上你那些东西的零件,这家店很快会被查封。”   他哑声说,“我已经逃不了了,就算逃得了,我也不能丢下我的家人。但你不一样,能走一个是一个,出去沿着那条街往下,没有身份信息,就只能去那里……”   倒计时中,刘老板笑了笑,感叹道:   “你之前说有可能哪天真要去下水道,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说完,他没有挣扎,推开们,迎着那几名执法队员举起双手:   “我认罪!我的确违反了治理条例……”   执法队长挥了挥手,就有两个人冲上去,把这位胆小怕事的机修店老板双手反绞,按进雪里。   一番搜身后,他们松了口气:“报告!没有携带危险物品!”   执法队长点了点头,这人能搞到可食用的生物孢子,可见能力不俗。   保险起见,他们才没有贸然冲进去捉人,生怕中了埋伏,还特地先去家中抓住对方的妻子孩子作为要挟。   好在没有反抗,一切顺利。   “私自生产食用资源,扰乱环境,性质恶劣!”他下令,“用电击锁拷起来,带走!”   “——等等。”   一道出乎意料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心灰意冷的刘老板瞬间瞪大眼睛,回头叫道:   “你出来做什么!”   “还有同伙?怪不得认栽得这么干脆。”执法队长冷笑一声,举起枪,对准从屋中扶着门框,缓缓走出的青年,“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温子曳没有理会他的威胁,耐心地和刘老板讲:   “不是说了吗?放心,不会有事的。”   “我还有事情想问你,有关于那个来收零件的黑衣人……”   他微笑着,手中凭空多出一把光能枪,“稍等一下,把这群人解决了,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短暂的时间里,一片静默。   刘老板还没回过神,压住他的两个执法队员纷纷软倒下去。朝旁张望,只一眨眼的功夫,装备严密的执法队就躺了一地。   他傻眼地看着温子曳慢吞吞走到面前,手里还握着那把悄无声息的枪,双腿不争气的一软,跟着跌倒在地。   “放心,我没杀人。”温子曳体贴地解释,“只是弹药里添加了麻醉成分,让他们昏过去了而已。”   “小叶,你……你……”   刘老板艰难地吞咽着唾沫,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相貌温柔的斯文青年。   他浑身冷汗直冒:“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温子曳收好枪,笑了笑:“正常人。”   可他现在无论笑得多好看,刘老板也不敢相信了。   正常人,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正常人会随身携带武器?   正常人能在受伤的情况下几秒钟解决数十个人?   正常人谁敢违抗政府的逮捕,还笑眯眯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他这些天都和什么存在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啊!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老板快吓哭了,他实在想不明白,“既然你这么厉害,根本就不怕执法队,为什么要躲在我这里?我一个没钱没势的家伙,也没啥好图谋吧?”   “我初来乍到,又受了伤,只是想找个地方探听一下消息而已。”   温子曳看他这么惊慌失措,摇了摇头,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信用算是败光了。   “刘老板,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你被抓走的妻子和女儿,我也会一起救回来的,别担心。”   说到自己的家人,刘老板稍微振作了点,眼中透露出一丝期许:   “真的?”   “嗯。”   “那可是执法庭……”刘老板踟蹰。   “我代表联邦向你保证。”温子曳说。   “联……联邦?”刘老板再怎么没文化,也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怎么代表联邦?”   “也许你从每天的新闻里听过我的名字——”   温子曳朝刘老板笑了笑,“我不叫叶温,反过来才对。”   他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姓温,温子曳。”   “谨从联邦命令,前来K-210星调查现存的问题。” 第144章 救援局   “我警告你们, 袭击执法队的罪名比一般刑事责任还要严重,赶紧放了……啊!”   男人软绵绵地倒下去,颈上扎着一管针剂。   “体质不错,醒的真快。”   温子曳拍拍手站起身, 看向正奋力将身体挤进制服里的刘老板, “准备好了吗?”   “呃……呼!”好不容易套好衣服, 刘老板长舒口气, 接着忧虑地望向那两个被剥了衣服的执法人员, “好倒是好了……可就我们两个, 混进执法庭救人,真的能行吗?”   “该问的东西都问得差不多了,你跟在我身后别说话就好。”   温子曳穿的是那名队长的制服,身形差不多正合适,只是他稍微偏瘦, 不得不往腰两侧填充些假体。   做完这一切,他有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   顿时, 如松如玉的青年变成了步履如风的执法队长,眼如鹰隼, 充满着咄咄逼人的严酷。   要不是脸还是那张脸,刘老板根本不敢认他就是相处了好几日的叶温,哦不,温子曳。   该说不愧是上过新闻的世家大少爷吗……能在短短几面里记住对方的行为特征并加以模仿, 这是怎样卓越的观察能力?   心脏怦怦地跳着,既为接下来要进行的大胆行动, 也为今天颠覆三观的遭遇。   ——K-210的最高行政官、这颗星球的星长,很可能有问题。   联邦从未颁布过任何征收精神力的政令,更不会把兽人当成食材豢养。   他们都被骗了!   难怪政府对于外来者的态度如此苛刻, 一旦步入领地,通通有进无出,有难以跨越的陨石带保护,至今也没能传出确切消息。   不过……刘老板握了握拳头,深吸口气,忽然燃起熊熊斗志。   他们没有被放弃,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一定要救出家人,然后摆脱这种早就受够了的剥削生活!   吞下伪装胶囊,光学迷彩瞬间覆盖面容,声带颗粒度也被改变。   除了体型仍有细微差别,两人和床上绑着的家伙们一般无二。   再拎上一个扮成刘老板模样的倒霉鬼,飞行器一路畅通无阻,历经数个星际时,终于落在了执法庭前。   别说温子曳,就连从小生活在K-210星的刘老板,也是第一回亲眼看见这幢意义非凡的建筑。   说句“骄奢淫逸”也不为过,分明是执法要地,外观却宛如宫廷,来来往往的人皆身着挺拔制服,和机修店那片乡下地方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虽说心理准备做了半天,也找遍各种理由给自己加油鼓劲,可当真正站在这里时,刘老板还是不可避免地腿肚发软、狂咽唾沫。   “那个,小……队长,我们……”   他话才说了一半,前边温子曳就十分入戏地回头瞪了一眼:“执法庭前,肃静!”   “本来以你的职称根本不足以入内,这回是为了述职才特地把你也带来。记得了,谨言慎行,不该乱看的别张望。把人背好了,跟紧我后边!”   “是……是!”刘老板一哆嗦,腰杆立即挺直了。   “王烨,怎么?”门口有人被动静吸引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刘老板和他背上昏迷的男人,“不是接到一个举报,出去抓人?”   “可别说了!”   温子曳一脸晦气,面沉如水,“那举报里不是说,嫌疑人很可能私下偷偷进行资源生产?有这渠道和学识,估计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我还谨慎地多带了人和武器……结果还是小瞧人家了!”   那人一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么厉害?什么情况?结果怎么样?”   “喏,人在这儿呢。”   指了指“刘老板”,适时流露出一丝得色,又收敛回去,温子曳严肃道,“他使用的武器是晶能驱动,我已经收在证物盒里了,一会儿上交。包括之前举报的那个可食用孢子,这两种东西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我怀疑背后还有说法。”   “晶能武器?那不是违禁品吗!已经形成产业链了?!”   “十有八九,我必须跟庭长报告。”   “……你可算是立大功了!”那人感慨。   温子曳则故作谦虚地摆摆手:“我手底下的人可折了三个,遗体光靠我们带不回来,只好先留在那儿。这武器厉害得紧,为了躲它,我的腿都摔伤了,要不是拿他的老婆孩子威胁,还不一定能拿下。”   “对了,”他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两个女的好好关着吗?回头审问他,恐怕还用得上。”   “已经跟着上一批罪犯送进收容所了,逃不掉的,放心。”   那人瞥了眼温子曳的确还有些不便的右腿,知道此行的危险和功绩,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嫉妒,最后拍了拍温子曳的肩。   “进去述职吧,这算工伤,回头到医疗部免费治疗一下,不要多久就好了。”   温子曳点点头,招呼着兢兢业业的刘老板,堂而皇之地踏入执法庭的大门。   执法庭内部走廊纷繁,光靠执法队长招供的路线图很难辨认,温子曳干脆找到一个地位不高的杂物人员,让他帮忙架着“刘老板”在前边带路,沿途顺势观察着陈列布局。   就和刘老板说的一样,即便是执法庭,也见不到任何晶能驱动的设备。   所有科技的型号都相当老旧,性能也十分堪忧,因此人力需求较大,人来人往的,他们混杂在中间并不起眼。   路上遇见几个打招呼的,温子曳也神色自若地糊弄过去。   他先是让人把“刘老板”送去拘留室关着,随后前去医疗部治好了腿伤。   身手恢复正常后,温子曳愈发从容,领着真正的刘老板前去庭长跟前述职。   内容与刚才和同僚交代的大差不差,人证物证俱在,庭长并未怀疑。   为了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庭长立即盖章了职权申请,让温子曳亲自去审问,必须尽快找出线索。   拿到盖章,温子曳没有犹豫,立即通知行政部门,要求派遣专车前去收容所接人。   三下五除二,真正的刘老板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人就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收容所里,对面就怯怯站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行了,你们都先出去。”温子曳望着情难自禁的刘老板,朝收容所干事挥挥手,“我和她们单独说两句话,不要很久。”   门咔嚓关上,温子曳拿出隔音装置摆在桌上,启动以后,对还傻眼着的刘老板点头:“可以说话了。”   在两位女子警惕、畏惧的目光里,“执法人员”愣愣地盯着她们,“哇”地一声就嚎开了:   “老婆,囡囡!我对不起你们!受苦了没有?快让我看看……”   他冲过去就想抱住家人,妻子吓了一跳,赶忙把女儿护在怀里。   刘老板也吓了一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还处于伪装状态。   “是、是我啊!刘窦!”他激动得舌头打结。   妻子和女儿对视一眼,从这种熟悉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什么,犹犹豫豫地问:   “老刘?”   “爸爸?”   “哎!是我!是我!”刘老板又哭又笑的,冲上去紧紧抱住妻女,“别怕啊,我来救你们了……”   “真是爸爸?”女儿不可思议地拽着他的脸,“爸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什么整形手术这么快?”   “不是,这事儿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刘老板咧开嘴,“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   “你疯了?”妻子惊惶道,“这可是收容所,从收容所逃跑可是死罪……”   “别担心。他们等会儿就来不及顾你们了。”   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刘老板转头看到温子曳,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乐呵呵地说:“是,是。有小……小温先生在,肯定没问题!”   “不过,就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样,虽说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但我还是再确认一遍,也给你的妻子和女儿一个选择的机会。”   温子曳望向他们一家人:“选择跟我走,接下来可就回不了家了。今天闹这一场,执法庭很快就会发现受骗,恼羞成怒地追捕。我们只能逃到下水道里去。”   “当然,”他说,“我既然带你们进去,自然会保障你们的人身安全。”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下水道,宁愿留在收容所,一会儿可以检举我们,将功赎罪,撇清关系。这么一来,我们做什么也不会连累到你们。”   “要怎么选,就看自己。”   这一番话下来,刘老板的妻女不禁陷入沉默。   她们不像刘老板,知晓温子曳的身份,又听说了联邦的真实情况,心里有底;要她们违背认知中绝不可忤逆的执法庭和收容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强行把人带走并不是不行,但温子曳素来不喜欢逼迫,更何况下水道里究竟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存在危险,身边要是带着唱反调的人反而更不方便。   刘老板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欲言又止了好几回,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片刻,女儿率先开口,她看着刘老板,问:   “爸爸,你已经决定抛弃所有,跟这个人到下水道去了吗?”   “我没有抛弃,”刘老板恳切地摇了摇头,“不如说正相反——我是为了摆脱这种苦日子,让你们过上正常生活,才这么决定的。”   “那还说什么?”   妻子叹了口气,一挥手,“带我们走!别浪费时间!”   “你们……”刘老板意外地睁大眼睛,没想到说服她们不用费半点口舌,“你们愿意……?”   “把我们不由分说关进收容所的家伙,和我爸爸,傻子都知道相信谁吧!”   女儿笑了笑,小心瞥了瞥温子曳的方向,“而且,爸爸能穿着执法队的制服、换一张脸跑到这里来找我们……这种事情,可不是简单的骗子能做到的。”   “好……好!”   刘老板大喜过望,“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   他揽着自己的家人,抹了抹眼角,问温子曳:“小温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要一架飞行器,离开这里。”温子曳微微一笑,“不过,在那之前,得给他们制造一点麻烦才行。”   ……   “轰!!”   天摇地动,整片收容所都似乎摇晃了一下。   人群嘶吼、喊叫、哭泣、欢笑。   在不知是谁的号召声里,越来越多的人不顾看守恐吓,发疯般往光渗入的方向冲,乌压压的,蚂蚁一样汇成水流,自缺口处泄洪般涌出。   “发生什么事了?”   兽人皱了皱眉,循声看向远处,身后跟随的俊美青年立刻前去打探两句,回来禀报道:“听说收容所东门和西门同时发生了爆炸,墙壁被炸毁,大面积起火。许多犯人趁机从中跑了出来,现场很混乱。”   “炸毁?”   意识到什么,兽人眼神微闪,“难道,他们在这里……?”   他回头盯住满头大汗的负责人,冷声质问:“这一周的遣送名单呢?给我查!还有,弄清楚刚刚制造混乱、引发爆炸的到底是谁,必须把人找出来!听到没有?”   “是,是……”负责人腰都快弯到地上了,“我马上去!”   他们这厢说着话,殊不知背后,一架飞行器已名正言顺地载着逃犯起飞。   半空中,罪魁祸首俯瞰满地火焰,瞳仁中光影摇曳。   “这里也没有他们的踪影么……”   他有些烦躁地拧着眉,忽然,视线在舷窗外的某处定格,眼眸缓缓眯起。   熟悉的两道影子,就站在不远处。   虽说背对着这边,但温子曳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萧春昱和苏裘?他们居然在这里……也是来找人的?”   他盯了片刻,轻啧一声,自己该加快动作了。   只是,是角度造成的错觉吗?   温子曳不确定地想:这两个人……是不是变矮了? 第145章 两面派   K-210星的议政局, 是一整片圆环状的建筑群。   远看便高耸入云、恢弘华贵的楼宇,内部更是装饰得富丽堂皇。无数奇珍矿石点缀的吊灯缓缓旋转,投下万千斑斓光彩,映亮了沙发上斜躺的男人。   有少男少女跪在沙发两端, 柔情蜜意地给他喂食喂水, 嘘寒问暖, 好不惬意。   然而, 这宁静一幕很快被匆匆摔开的门响打破。   两道影子卷着雷霆之势, 一前一后闯了进来。   苏裘满面愠怒地看向男人, 沉声呵斥:“你倒也坐得住!”   “这又是怎么了……”男人抓了抓头发,咕哝一句从沙发上坐直,“二号,出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你要找的那伙人还没找到吗?执法庭那帮人无能成这样?”   他不提还好,一提, 对面脸更黑了:   “没有。一个都没。”   “真不像话,连几个外来者都发现不了, 我最近是不是对他们太温柔了?”   男人不屑地嗤出声来。旁边两名少年被他说得脸色苍白,立即垂头跪在旁边, 动也不敢动一下。   “别说找我这边的人了,先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好再论吧。”   苏裘冷笑,将刚刚得到的消息和盘托出,“东收容所发生连环爆炸, 墙壁大面积损毁,跑了不少人。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男人一惊, 顿时站起身,“怎么可能?收容所和养殖场的建筑材料,用的可都是联邦前沿科技。以那帮贱民的水平, 一辈子都不可能研究出破坏的办法……”   “肯定是他们。”   苏裘嘲弄,“我早提醒过你,那群家伙手段不简单,千万不能小看。八号已经死了,四号也吃了大亏,还在休养。六号,看来这么多年,你享受得连最基本的警觉性都丧失了,真以为事情很顺利不成?”   “当初让你留在霍尔特环带里,是为了替未来的圈养计划先行实验,不是放你享受的!别忘记我们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   六号被他念得脸上挂不住,却又反驳不了,最后只能把气撒在跪着的两人身上,一脚将捧着托盘的少年踹翻,骂道:“废物!滚下去!”   他没收劲,兽人的力气当然不是寻常人类能消受起的,少年身体转眼飞了出去,在少女的惊呼声中砸在墙壁上,叮铃咣啷随着镶嵌其中的宝石一起掉在地上。   那方托盘也打翻在地,方方正正、带着血丝的粉红肉块滚到了萧春昱脚下。   “主人。”   他像是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眼皮都没抽动,只小声提醒苏裘,“我看传来的报告上说,很多人往一个叫【下水道】的地方去了。温子曳他们会不会混在那里边?”   “下水道?那是什么?”   六号听见疑问,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忙清清嗓子:   “一帮阴沟老鼠的聚集地而已。想着不能逼太紧,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真想动手,剿灭还不是轻而易举?”   “要是你说的人去了那里,事情就好办了。”   六号拍胸脯作保,“我这就派人把下水道围起来,腾空的飞行器一律设沉,保证他们他们逃不出来。过不了多久,肯定有着落!”   苏裘半信半疑,六号走过去,按了按他的肩,让人坐到柔软的沙发里。   “放心交给我,好歹我也是这颗星球的主人。在我的地盘上,他们再厉害也势单力薄,二号,你也别整天死皱着眉了,偶尔放松放松,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拍拍手,少女扶着奄奄一息的少年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着新的托盘摆在桌上。   “喏,B级的肉,刚从养殖场送来的,还很新鲜,尝尝看?”   苏裘冷哼:“真会享受。”   不过,在六号的哄劝逢迎下,他的神情的确比之前和缓许多。   六号说的也没错,都到K-210星了,和外界断联,温子曳那帮人就是再有手段,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说来也是辛酸,他的序号分明在前,权限比六号要高好几位,仅次于一号,这么多年却只能在联邦过着忍气吞声的苦日子,好不容易弄出来的长乐天还被四号拖累取缔了。   精神力如此充沛的食物,真是好久没吃到过了。   想到这儿,苏裘勉强原谅了六号的“失职”,两人共同品尝起眼前的珍馐来。   等短暂的宴席结束,六号好声好气地送走了这位难伺候的同伴,一口气才松了没多久,房门又一次被砸开。   熟悉的面孔领着熟悉的人类风风火火走进来,只换了套衣服,他抬眸一看,大为头疼:   “又怎么了?”   兽人因他怨念的态度愣了愣,随即皱眉:“东收容所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没忘!多大点事儿,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六号满口答应,“下水道那边我马上就安排执法庭去守着,甭管想出来的还是想进去的全部抓起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   苏裘思忖着说,“我想了想,这样容易打草惊蛇,不行。还是得换个办法。”   “打草惊蛇……”   六号嘴角抽搐,不满地问,“我说,二号,你是不是有点被吓破胆了?这不行那不行的。惊了又怎样,难不成能插上翅膀飞走?他们真就那么厉害?”   “我在联邦那么多年的布置都快被搅黄了,你说呢?”   苏裘阴着脸瞪了对面一眼,六号缩缩脖子,又不敢吭声了。   “那现在怎么办?”   “先按兵不动,看看他们能搞出什么动静来。你讲的也不错,反正人都在K-210星上,跑不了。”   “行。”   不用费心,六号乐得自在。   他土皇帝当惯了,本来也不喜欢烦恼这些琐事,一听可以先放着不管,潇洒玩乐的心思又冒出头来。   “哦对,最近一直在帮你找人,差点忘记那件事。”他一拍脑袋,“下个月就是每年的狩猎表演了,怎么样,要不要去看?”   “狩猎表演?”苏裘困惑。   “对别人来说是表演,”六号咧嘴一笑,“对我们来说,可是一场盛宴!”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仔细品尝,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妙的滋味:“可精彩了,那帮低等生物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刚死的躯壳还沐浴着同胞的鲜血,肉质因战斗而紧绷弹牙……是绝好的前菜。”   “等他们自相残杀完毕,前菜也吃的差不多了,最强大的兽人走到面前,以为能就此逃出生天。作为胜利的奖赏,我将亲口告诉它接下来会获得的殊荣——作为我的盘中餐,被我亲手解剖、分食。”   喉咙里发出一声怪笑,带着血腥气的残忍:   “到时候,它脸上瞬间浮现的惊愕、懊悔、愤怒、绝望,汇作怒意流淌入千锤百炼的肌肉,精神力浸入皮肤、脂肪、血管、每一处神经末梢的细胞……这场盛宴的主菜就诞生了!鲜活得你无法想象!”   六号手舞足蹈地朝苏裘比划,炫耀他天才的想法:   “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就很可口?”   “……花样还真不少。”苏裘咬着牙。   “哎,现在可不就轮到你享受了?”六号只当他是嫉妒,笑眯眯地说,“你感兴趣的话,回头我让人给你准备位置。”   “下个月什么时候?”   “月初第一天。每年都是这个时候。”   “我知道了,前一天我会来找你。”   苏裘指了指萧春昱,“我最近还有别的事要忙,有什么动静,你派人告诉他就行。走了。”   说完,他起身,迈着比来时更加仓促的脚步离开。   议政局是最高执政官居住的地方,三楼往上禁止闲杂人等入内,只有一些鹌鹑似的男仆女仆正在打扫卫生。   走廊一片死寂,柔软的地毯吞吃了步伐沉重的声音,也吞吃了兽人难耐的怒气。   “……混蛋!”   往前直直走了一段路,眼见四下无人,传不出声音,他才忍不住骂了一句。   身后跟着的青年上前搭住他的肩,摇摇头:   “蓝行,你冷静一点,要不是那个家伙没什么戒备,你刚刚的异样就足够露馅了。”   “但愿人类被这么对待时你也能冷静!许小姐。”   “苏裘”转过头,寒声讽刺了句。   他对上青年平静的目光,凝滞片刻,低下头:“……抱歉。”   “没关系,自己的同胞被那样对待,会愤怒也正常。”许忱神情严肃,“你说的对,要是换成人类,我未必有你冷静。可是现在,我们不冷静不行,你明白吗?”   “我明白。”   蓝行深呼吸几下,平复了胸中强烈的震动。   他脸色还有些难看,按照六号的说法,所谓狩猎表演一年一度,雀巢不知在这颗星球上占据了多长时间,受害者何止千万。   他也不禁庆幸,还好是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而不是真正的苏裘。   ——说来也阴差阳错,他与许忱的救生舱坠落后刚好相距不远,两人幸运地直接会和。   不幸的是,他们正好身处议政局附近,是绝对的政治军事中心。   由于降落的动静,对面已经在搜索可疑人员了,很难逃出去。   于是许忱灵机一动,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两人装成苏裘与萧春昱的模样,直接与敌人会面。   通过随机应变的试探,他们得知萧家的飞船没有失事,他们已经接触过这颗星球的最高执政官,并要求对方帮忙搜查自己一行人。   一不做二不休,苏裘想赶紧找到温子曳等人,蓝行和许忱又何尝不想?   他们便继续利用这个身份的职权到处搜寻,顺便打听K-210星的相关消息。   好在苏裘一般不会在议政局久留,他们也不会,这么交错着穿身份,至今还没暴露。   “东南西北四个收容所都找过了,都没有消息,看来他们没被关在里边,就算关住,也应该已经逃出去了。”   蓝行想起东收容所的那一把火,有些可惜,他查看过□□的残骸,应该是温子曳的手笔。只差一点,他们就能碰头。   许忱叹气:   “养殖场的管理太疏松,一个一个去查,耗费的工作量太大,到现在也没消息……你觉得祁绚会在里边吗?”   “以他的实力,在不在都无所谓。”   蓝行丝毫不担心,他突然想到什么,面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不过,要是他真被捉到了养殖场里,今年的狩猎可就有好戏看了。”   “至于其承,”他摸了摸心口,距离太远,契约只有一点轻微的感觉,“他暂且也没事,人在东边,往好处想,温子曳也在东边,说不定两个人就在一起。”   “那我们接下来就往东边找?”   蓝行点点头,许忱在脑海里勾勒着地图,思索道:“东边么……我记得下水道也在东边。那里是不法人士的聚集地,混乱、无序,确实很适合我们这样的人落脚。”   “嗯,先跟大家会和。然后……”   蓝行眼底冷光微闪,“雀巢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他们说着,拐了个弯,准备从侧门出去。   刚走一段路,另一边的走廊也转出道人影,三人猝不及防地撞上,面面相觑。   对面的俊美青年盯着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身形稍矮些的许忱,瞳孔地震。   “你们——”   “小春?”   “萧春昱!”   异口同声的惊呼掐灭在喉咙里,蓝行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萧春昱在这里,那么,苏裘……   就像印证他的想法,遥遥的,苏裘的声音从走廊深处传来:   “怎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第146章 面具人   萧春昱脸上忽地一冷。   认识多年, 蓝行还是第一回看见这位萧二少露出如此漠然的表情,那双眼眸直勾勾盯来,漆黑瞳仁中泛出一抹无机质的灰。   “主人,”维持着这样陌生的神色, 他说话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熟悉, 恶狠狠的, 宛如在告状, “有两个不长眼的东西, 把油汤撒到了我身上!您看……”   听见是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苏裘登时没了兴趣,不耐道:   “这种事还要我教你怎么做?赶紧处理干净,然后滚回来!”   “是,劳您稍等!”   那声音里的谄媚劲儿,听得蓝行浑身不舒服, 而在看到萧春昱平静至极的眼神后,这种不舒服又化作了毛骨悚然。   这家伙……   尽管早就听温子曳说, 对方就是当初和许忱接头的男性,更是埋伏在雀巢的卧底, 蓝行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被萧二少那时不时犯蠢的样子欺骗了,真实的他究竟戴了多少副面具、拥有多深的心计?   他尚未回过神来,胳膊就被萧春昱一把抓住。   抬起头, 只见青年一手拽住一个,一边往前带, 一边沉声叱骂:   “不长眼的东西,过来!别脏了我家主人的眼睛!”   “大人,我们不是故意的, 求求您饶了我们吧……”   许忱识趣地变了道声线,柔弱地恳求起来,眼睛还朝蓝行眨啊眨的,示意他也演两句。   蓝行嘴角抽了抽,只好硬着头皮叫唤:“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闭嘴!”   萧春昱呵斥后,两人立即消音,许忱还特别敬业地漏出两声颤巍巍的哽咽。   就这样,他们有惊无险地从苏裘眼皮子底下溜走,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离开一段距离后,萧春昱随便找了个房间把两人推进去,关上门。   “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   他冷冷一哂,“竟敢装成我们的样子混进来,万一被发现,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我们……”   蓝行才开了个口,就被萧春昱堵了回去:“你会被直接吃掉。”   “而你,”他看向许忱,眼里讥讽更甚,“你会被抽干,精神力彻底崩溃。”   “谁让你掺和进这些事里来的?”   他的怒气显然很有针对性,声线扬高,尖锐刀锋般直直刺向许忱,“是不是距离上一次太久,忘记那种感受那种危险了?如果是这样,我不介意让你回想起来。”   “小春哥哥。”他愈是生气,许忱的笑容愈是明媚。   她牵住萧春昱的手不让他甩开,凑上前笑吟吟地说,“别生气,这不是还有你么?”   “我?”   见她跟膏药似的黏在手上,萧春昱也懒得挣扎了,但他脸色冷酷得吓人,嗓音更是充满不近人情的森寒,“许小姐,你还真是高看我。”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刚才你们被苏裘发现……”   “我会帮他杀了你们,然后想办法处理掉蓝行的尸体。”   这番话他说得真心实意,原本以为会吓住眼前的女人。   就算不能,好歹也要让她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带着她可笑的亲近知难而退。   可许忱只用柔和的眼眸凝望他,似乎看透了他的一切谎言和伪装,那样清醒的、甚至有几分怜爱的神情令萧春昱烦躁不已。   “小春哥哥……”许忱低声叫他。   “闭嘴!”萧春昱下意识斥责一声,伸出手,却捂住了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睛。   卷翘的睫毛在掌心挠了挠,痒痒的。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青年烫到般抽开手,后退一步,脸色难看。   “……我不是在恐吓你们。”萧春昱紧紧皱着眉,这会儿看上去有活人气多了,至少有属于自我的喜怒。   “我知道。”   许忱则仍是平静地望着他。   “要是你们暴露了,我一定会见死不救……”   “我知道。”   “说不定还会亲自动手!”   “我知道。”   “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萧春昱额上落下一滴冷汗,像是被逼到极致,脸色苍白地喃喃,“为了给大哥讨一口气,为了父亲死不瞑目的遗愿,为了弥补爷爷的错误,为了萧家在联邦数百年的名声和荣耀……”   这一回,许忱没再说“我知道”。   她眼中浮现出一丝凝重,声音发颤地问:   “那你呢?”   萧春昱一怔:“什么?”   “我问那你呢!”许忱质问,“你打算怎么办?你现在夹在雀巢与联邦之间,谁会顾惜你的死活?最后,即使你的愿望能够实现,你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吗?”   萧春昱面无表情:“我?……那不重要。”   尊严、自我、人生,这些东西早就被践踏得一文不值。   他存活的所有意义,只是为了终结这可悲的一切。   所以——   要聪明,但不能太聪明。   要优秀,但不能最优秀。   心思不能深沉,脾气藏不住一点,看上去好拿捏。   闹出笑料,因为没有谁会对一个丑角投入太多关注和警惕……   按照敌人的脾气一点点将自己重塑,变得无害、愚钝、谄媚,看起来毫无威胁,再不断地试探底线,暗中运作。   他怎么样,会落得什么下场,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是啊,对你来说不重要,我早知道会是这么个回答。”   许忱深吸口气,胸脯一阵剧烈起伏。   她笑了笑,寸步不让地抬眼,“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既然你眼中只有那一个目标,连自己都不在乎,又何必在乎我在哪里、是死是活?”她说,“我和你一样,正为了我想要的东西而不惜一切。”   萧春昱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淡定的许忱忽然咄咄逼人了起来,他死死拧眉: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离开得太久了,苏裘会怀疑的。”许忱避而不答,“回去吧。”   “……”   萧春昱盯了她片刻:“许忱,你最好别坏我的事。否则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许忱微微一笑,向门外比了个手势:“请。”   萧春昱冷眼剜着她,转过身,大步离开。   走到门边,却鬼使神差地停了一下,手搭在门把上,一瞬迟疑。   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背后有人重重地抱住了他。   “小春哥哥,”许忱闭着眼,小声说,“你救过我一命。”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空空如也地死去。”   ……   “小春哥哥,你好奇怪。”   夜幕中的郊外山坡坑坑洼洼,露水寒凉,少年的脊背却稳且暖。   女孩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趴在少年背上,困倦又安心地嘟嘟嚷嚷。   “什么奇怪。”明明是疑问句,说得却毫无波澜。   “你看起来……”女孩努力思索着形容词,“空空的。”   “空空的……”少年嗤之以鼻,“你当我是什么东西?泥塑的吗?”   “我只是这么感觉,你别生气呀……”   “我没生气。”少年说,沉默片刻,又垂下眼,“要是真空空的,那倒好了。”   “为什么?怎么好了?”   “因为我只有变得空空的,把自己丢掉,才能做好该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一定要把自己丢掉?”女孩摇头,死死扒拉他的脖子,“不行,小春哥哥,你别不要自己!”   少年被她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寒声威胁:   “再乱动,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女孩虽然不怕,但还是乖乖地安分下去。隔一会儿,又小大人似的摸摸少年的发顶:“小春哥哥。”   “做什么。”   “你要是不得不把自己丢掉的话。”她细声细气,豪言壮志,“就由我来替你保管吧!”   “……”少年步伐停了一下,“你?”   “谢谢你今天晚上救了我,还送我回家。”女孩说,“我会报答你的。”   少年顿了顿:“原来那时候你醒着……”   “我当然醒着,那么痛,根本睡不着。”女孩撇撇嘴,想起刚才遭遇的危险,仍心有余悸。   许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精神力天生A级,机敏聪慧,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从出生起,许忱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作为家族表率,一言一行都受到严苛训诫,没有分毫自由。   可偏偏,她被娇惯出的性格,又分外的强势、自我,反骨隐藏在看似乖巧的表面下,随时蠢蠢欲动。   许忱曾以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直到那天,她发现许多人正因精神力受损而痛苦,联邦对于此类情况的研究十分不足,于是人生第一次,萌生出了明确的目标——她跑去和爷爷、和爸爸、和妈妈宣布,她未来想要成为一名精神力治疗领域的研究员。   然后,她得到的不是夸赞和鼓励,而是,“啪”。   三次对话,三个巴掌。   慈祥的爷爷、温柔的父亲、和善的母亲,扇懵了她的理想,也扇碎了她自以为是的张狂。   他们说:小忱,你以后会成为许家的家主,带领许家、带领左.派、带领联邦,走向繁荣。   这才是你应当去做的,应当引以为豪的目标,而不是当什么没志气的研究员。   许忱不服。   凭什么她要听他们的?凭什么她想做的事情就是渺小的、他们口中说的事情就是伟大的?究竟是谁给予了这些三六九等的定义?   一怒之下,她决定离家出走,用最幼稚的办法施行这个年龄最大的报复。   然后,就像她和温子曳说的那个故事一样。   她误打误撞闯进了雀巢的领地,被兽人扑倒,她立刻启动粒子装甲意图保护自己,却发现精神力源源不断地被抽走。   大脑传来剧烈的疼痛,令她差点昏厥过去,然而许忱偏不肯就这么失去意识,强撑着神志装死,企图趁对方大意,找到逃走的空隙。   很遗憾,兽人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时,一道声音拯救了她,少年拨开灌木丛,脸色大变地喝道:   “八号,你疯了吗?你想杀死她?你知道她是谁吗?快住手!”   那兽人餍足地抹了抹嘴角,就像刚饱餐一顿,轻蔑地掐住跑过来拉他手臂的少年:“萧家的小子,我是不是给你脸了?别以为二号选择了你,你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咳咳……”少年被卡着脖子按在许忱身边,许忱瞧瞧眯开眼缝偷看,正对上一双盛满狠倔的眼睛。   “你……杀了我……也没用……”少年断断续续地说,“她是许家的……大小姐……想暴露就……继续……”   兽人冷哼一声,终于大发慈悲地抽回手,似乎确实有所忌惮。   “可她已经到这儿来了,还被我抽走了精神力,事情已经成这样,怎么办?”   “她年纪还小,记不清事的。”少年垂着头,坐起身来,“你去把这边的东西收拾一下,今晚就换个地方。至于她,我会负责处理。”   “你在命令我?”兽人被他的口吻惹怒了。   “不……”少年揉着脖子的动作停止了,他咳嗽着,比刚刚被掐住脖子时更艰难、更虚弱地说,“是在请求您,八号……大人。”   许忱看到他放在草地上的拳头攥紧了,隐约发抖。   她知道,这叫作“耻辱”。   “这还差不多。”兽人这才傲慢地转过身,挥了挥手,“把她安顿好,要是回头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是……您请放心。”   世界安静下去,许忱模糊瞧见少年朝自己走来,月光映入他的眼睛,照不亮其中的灰暗。她赶忙闭上眼,假装昏迷,不知不觉竟真的睡了过去。   醒来后已是半夜,少年谎称什么也不知道,只说会把她带回家。   她便装出害怕的样子,乖乖顺从,心里的好奇却愈演愈烈。   这个人跟她好像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明明很有个性和骨气,也很有自我的主张,可居然希望把它们丢掉。   但许忱很喜欢他原本的那双眼睛,她希望将它们留下来。 第147章 我帮你   天上飘来一朵乌云, 遮蔽了月亮皎洁的光。   少年半边脸颊淹没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对于这位“柔弱”大小姐逐渐暴露的本性,他稍有意外,但并不慌乱, 只侧过头, 对上一双没有分毫惧怕的眼睛。   “你既然醒着, 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似乎不在乎自己屈辱的一面也映入这双眸中, 他平静地说, “不过, 建议你最好忘记今晚看见的事情,像个普通女孩那样哭哭啼啼地回家里去,睡一觉,就当了做个噩梦。”   他慎重的告诫令许忱嗅到一丝不妙的氛围,尽管年纪尚小, 但她明白这回遭遇的事情有多不同寻常。   “那不是简单的兽人,对吗?”许忱好奇地问, 她的脑袋还隐约抽痛,“他能轻易突破粒子装甲, 对我的精神力发起攻击……我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事情。”   少年冷漠地说:“知道的越多,越对你没好处。”   “但我想知道。”许忱说,“在中央星,居然有兽人敢这样对萧家的少爷说话?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知道我是谁?”   少年眼底的乌云又增添一朵。   “那只兽人叫你‘萧家的小子’, 中央星应该没有第二个萧家吧。我见过萧叔叔,你跟他长得有点像, 年龄也能对上。况且……”   女孩伏下身子,抱紧他的脖颈,凑近耳畔小声, “你都把名字告诉我了呀,小春,萧春昱。”   缺少“哥哥”的后缀,这个称呼听起来有些轻佻。   萧春昱望见她眼底一掠而过的狡黠,忽然罕见地弯了下嘴角。   “不愧是许家被誉为天才的大小姐,许忱,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   他用嘲弄的语气夸赞着,波澜不兴的眼神涌现出某种恶劣,“你这么聪明,知道自己已经毁了吗?”   “嗯?”许忱不解,泄出疑惑鼻音。   萧春昱问:“是不是觉得头很痛?怎么都提不起精神,还很想睡觉?”   不用回答,光是听她那副没来由困恹恹的腔调,他心里就有数。   “听说你的精神力天生就是A级。”   说到一半,萧春昱故作讥讽的声音忽而低下去,“……真让人遗憾。”   “你是说,我的精神力被毁了吗?”许忱听懂了,“就因为那家伙的攻击?那么短的时间里?会怎么样?”   “轻则空洞,重则崩溃。运气再不好点,患上衰竭症也是有可能的。”   “哦。”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的镇定令萧春昱有些挫败,他不死心地问:“你知道这几个词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许忱咯咯笑了,“我将来可是想当精神力治疗领域的研究员的,这些病症都是最基础的东西呀。”   “你想当研究员?”   “嗯……”说起这个,许忱就想到自己挨的那三巴掌,叹了口气,这还是从小到大她挨的第一顿打。   “小春哥哥,”她将下巴支在萧春昱肩头,颇为失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怪没出息的?”   “什么叫没出息?”萧春昱反问,“你该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吧?”   许忱没想到会得到这种答案,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睛。   萧春昱啧了声,不情不愿地开口:“我的……大哥,萧青云。”   许忱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这个人的资料。   萧家大少爷,萧青云,照年纪算大不了萧春昱几岁,却和拥有A级精神力的二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有可怜巴巴的D级。不夸张地讲,萧家随便牵条狗——找个犬系兽人出来,都比他强。   天生站在权势的顶峰,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这位大少爷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放纵:中央星那一圈纨绔里,他是顶流。   像许忱这样被当成核心精英培养的孩子,萧青云的事迹都是长辈当作反面案例拿出来告诫的。   但萧春昱这时候提到他,是什么意思?   “你大哥他怎么了?”见迟迟没有下文,许忱忍不住追问。   萧春昱垂下脸:“他的精神力曾经崩溃过。”   月光铺就的银白小道坑坑洼洼,少年背着小女孩慢慢往山下走,只有一路上被踹开的碎石块知晓那冷淡语气下藏匿的烦躁。   “A+的精神力,比你、比我,更厉害的天才。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和温家那个远近闻名的少爷并名。”   “可现在,无论谁提到他,都只会不屑地说一句‘废物’。”   “发生了什么?”许忱小声问。   萧春昱面上飘过一缕阴翳:“……和今晚的你,一样的事情。”   “也是那只兽人?”   “不,是另外一只——但也没差。”   先前提过的疑问再次浮现,许忱眉心紧蹙:“它、它们,究竟是什么?精神力是人类和兽人大脑里最精密、也最神秘的东西,到现在联邦相关的研究还进展迟缓,它们到底怎么做到的?”   萧春昱没有回答,而是将话题绕了回去:   “你还觉得这是没出息的一件事吗?”   “如果你真能做到,你就能挽救我大哥的一辈子,就能替联邦挽回一个未来的S级精神力持有者,就能让那些因过度使用精神力而沦为残障的士兵重回巅峰、让因精神力受伤而陷入沉眠的民众苏醒过来,与家人团聚……”   “从来没有高等精神力的人才去研究怎么治疗精神力受损的疾病,因为需求量实在太少。那种人才,要么从政、要么从商,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想拥有挥霍不尽的财富。而放眼联邦,不幸的人只不过是很小一部分群体。”   “可要是你做到了,你就切切实实普度了千万人的苦难。”   “也许庞大的宇宙、漫长的历史中,这的确微不足道。但绝不会是什么‘没出息’的理想,就我来说,我觉得……”   萧春昱停顿一下,似乎在思索合适的形容词。   最后,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很伟大。”   再平铺直叙不过的语气,却令许忱浑身的血液都在徜徉,沸腾。   就是这个,她甚至有点想哭,原来想做的事被认可和肯定,是这么一种感觉。   “小春哥哥……”她搂紧萧春昱的脖子,喃喃,“我明白了,我是不会放弃的。”   萧春昱不太自在地偏过脸:“你先担心自己的精神力会不会崩溃再说大话吧。”   “就算崩溃了,掉到C级甚至是D级也没关系。我也不会放弃。”   许忱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无论我的努力对整体来说有没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我只有这么一辈子,我要自己去选择怎么度过。”   仿佛被她语气中的坚定刺伤,萧春昱神情再次变得阴郁。   他不轻不重地嘲了一句:“你才多大,就谈一辈子了。”   “你没有想过吗?”   女孩天真又成熟的发问,令少年不由迷茫。   但迷茫不过刹那,很快,他眼中也浮现出与许忱类似的笃定:   “没有,我不需要。我的一辈子,早就没有选择了。”   许忱问:“是因为那些坏家伙们?”   “嗯。”   “不能向别人求助吗?联邦没有人能对付他们吗?”   “那样是不行的。”萧春昱垂眼,“一旦暴露,萧家顷刻间就会不复存在。”   “我不是个好东西,没有舍己为人的想法。在家人和不认识的人之间,毋庸置疑,我会选择前者,哪怕我知道未来它们还会害死许多人……”   许忱打断他:“如果说出去,就能解决吗?”   “大概……”萧春昱犹豫一下,“不能吧。”   “那你为什么要羞愧?”   许忱理所当然地说,“既然不能解决,那说出去只是在害死自己的家人吧,与英勇就义、舍己为人无关,只是毫无意义的牺牲而已。”   “而且,小春哥哥。”她安慰,“自私一点不是错。”   “自私,不是错……”   萧春昱重复着,“自私不是错……?”   “我知道萧家是军阀世家,每一任萧家家主都是凭军功上位,历史上,为保护联邦和民众战死的也不在少数,所以也赢得了无数尊崇与支持。”   许忱振振有词:   “可就是因为很少有人能做到,大家才会尊敬呀。普通人都是利己的、自私的,如果这算错误,宇宙又有几个‘正确’的人?”   “……你这是诡辩。”   萧春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差点被一个小女孩绕进去了,“照你这么说,那些损人利己的家伙、那些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家伙,都是对的?”   “除了错,就是对吗?自私就等于主动伤害别人吗?不是这样的吧?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来不及顾惜,又怎么能指责他不去顾惜别人呢?”   萧春昱被她连连问得哑口无言,眼睑微微抽搐。   多可怜啊,小春哥哥。   许忱心想。   在其它微妙的感情诞生前,她最先感受到了怜悯。   她不禁问:“这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话,为什么要告诉我?”   “为什么……”萧春昱沉默,半晌才喃喃,“我也不知道。”   “我的确和你说的太多了,”他半是认真半是故意要挟,“在这里趁机把你解决掉,应该更加稳妥吧。”   “你不会的。”许忱不惧反笑,亲昵地搂住他,“小春哥哥……”   “要是没有人可以求助,就由我来帮你吧?”   “你?”   “对呀,我都知道这么多了,不能杀,就榨干我的价值。怎么样?”   萧春昱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她。   “不怎么样。”   他迅速否定,将女孩放到地上,往前轻轻推了一把:   “行了,别胡说八道。快到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   许忱一抬头,看到灯火就在不远处,熟悉的城市轮廓在光芒中展开,哨岗的警卫打着呵欠,一切宁静而祥和。   她转过头,打量着阴影中孑然一身的少年,他们像并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里。   这趟奇妙的离家出走,似乎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她马上就要醒了,但有人还困在噩梦里。   “小春哥哥。”   她往萧春昱的方向走了两步,扯住少年的衣袖,仰起头,“你不需要我吗?”   “我不笨,家世好,对你也算知根知底。”她像个循循善诱的推销员,竭力称赞着自己的好处,“一个人总是不行的,我会成为你最好的同盟,能帮你做很多事。如果你把自己丢掉了,我还会帮你保管好。”   “所以,小春哥哥。”   许忱再问一遍,脸颊沐浴着雪白的月光,“你真的,不需要我吗?”   “……”   这一次,萧春昱没有立刻拒绝。   一桩心照不宣的【交易】就此开始了。   回到许家后,许忱很快确诊了精神力空洞症,天之骄女一朝沦为废人。   她顺势低调下去,一边学习精神力方面的知识,一边暗中把持家务,打理着许家的基业,并不时和萧春昱暗通曲款,给予他隐秘的帮助。   没有人知道,表面是政敌的萧、许两家,二少爷和大小姐从小相识,相互牵连了许多年。   然后,突然有一天——   萧春昱找到许忱,冷漠地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联系我。”   “……你说谎。”   “我很好奇你的自信从何而来。你很聪明,但你的心思用不对地方,总是做些多余的事情。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害死我。”   “什么叫多余的心思?”许忱说,“小春哥哥,有些东西是不能抛弃的。”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是不能抛弃的,”萧春昱冷漠摇头,“只要能结束这错误的一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我早就做好了所有准备。”   “就这样,我不会再见你。”   “……我不需要你了。”   她的小春哥哥,似乎真的决定完全把自己丢掉了。   但没关系,因为她很擅长抓住她渴望的东西。   无论是想做的事……还是喜欢的人。 第148章 芬里尔   冷风凛冽的凌晨, 伸手不见五指。   太阳升起得越来越晚,昼短夜长,气温愈发森寒,在外呵一口气就会变成扑面冰花。   这样极端的天气里, 大多数人家已经关紧门窗, 燃好地炉, 抱着屯好的粮食准备过冬了。哪怕是一向混乱的下水道, 也看不到几个人影。   黑暗、低温、饥饿……寒潮降临时, 有太多致命要素。   就算不得不出门, 也不会选择在早晨或者夜晚,正午才是最好的时候。   然而眼下,本该寂静的街道却被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打破。   “我说二哥,你真没带错路吗?我怎么感觉这里刚刚走过了?”   身材消瘦的少年嘟嚷着,把脸往厚实的衣领里缩了缩。他身边背了个长条包裹、一脸凶厉的高壮少年则摇摇头:   “应该不会吧, 二哥记路一向厉害,还从没搞错过。”   “事无绝对, 万一就是这次出错了呢?”少年说着,瞥见最前边领路的二哥一脸沉郁, 连忙找补,“当然,二哥的能力毋庸置疑,我只是有种感觉!感觉!”   “小五的直觉一直很灵验。”负责殿后的少年走上前来, 环视一圈,皱了皱眉, “刚才应该留点记号在周围的。”   “抱歉。”狐狸眼少年转过头,眉头直打结,“我上回来时这条路明明不是这样……”   “不是你的错。”老大摇头。   下水道的区域十分庞大, 由无数个胡同组成。胡同两两之间还可能被暗巷相连,构成了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路线。   一场口角就会让一处巷口坍塌,一次贸易就能开辟出崭新的过道,岔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就算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方向感极好的老手,也不敢说能百分百摸清附近的地形。   他沉吟一会儿,很快有了决断:“芬里尔的据点在北边,大致保证向北前进就好。”   “话说……我可以问一句么?”   一个脑袋从高壮少年背后的包裹内探出来,竟是个样貌英俊的青年——这行人,正是余其承和他遇见的那四名兽人少年。   “怎么了?”老大转过头。   吃了余其承赠予的营养液后,四人对待他的态度好了不少,走也没忘记把他带上,也算不打不相识。   余其承问:   “你们要去投奔的那个【芬里尔】,不是这边专门的兽人组织吗?带我一起去真没问题?”   “下水道的北半边本来就是兽人活动的主要区域,你一个人类单独呆在这儿,很危险。就算你和寻常人不一样,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自保能力,也不太合适。”   老二解释完,轻哼一声,“再说,带上你还不用太担心食物的问题,顺手的事。”   “哎呀,二哥,这种时候就不要傲娇了嘛。”   小五笑嘻嘻地给他拆台,“余大哥,你不是说你跟你的同伴们失散了么?如果他们和你一样掉到下水道来,至少你那位兽人恋人,很有可能被芬里尔收编。去那找找总归是个办法。”   “就算找不到,只要你付得起代价,可以在芬里尔发布委托书。他们的势力算数一数二了,多少会有点消息。”   老大补充道,“不过芬里尔不接纳人类,有什么问题交给我们代理就好,也算食物的报酬。”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们。”余其承感动地露出一个笑容。   “也不是特意为了你。”老二嘀咕着扭过头,“我们以前就萌生过投靠芬里尔的想法,只是一直迟疑。”   “那种大型组织虽说有保障,但缺乏自由,需要听从上头的命令,遇到危险也不能自行逃走。我们从小野惯了,习惯有事情兄弟几个自行商量,就当了‘散户’……”   “那现在为什么突然决定去了?”   余其承问,他还没自恋到以为这种重大决定是因为他。   “之前我跟你讲过,小四被执法队的人抓走了,关进了养殖场。”   叹了口气,老大皱着眉说,“我们想救他出来,可单单靠我们这几个人,无疑是天方夜谭。”   “但最近,有消息说,芬里尔打算向外界反击,劫掠养殖场,救出那些被关押豢养的同胞们……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余其承点点头。   “芬里尔吗……这名字还真合适。”   “为什么这么说?”小五好奇。   “芬里尔是北欧神话里巨狼的名字。”   余其承虽然平时表现得不学无术,但好歹也是世家少爷,比这帮偏远星球的小崽子们知识面广阔多了,“你们兽人不就有一位狼王吗?”   “神话里的巨狼……狼王……”同为狼属的老二感触极深,“是在暗喻银月帝国的玉脊雪原狼吗?的确是个好名字。”   一提到玉脊雪原狼,余其承就不禁想到祁绚。   也不知道他和小曳怎么样了……   反正应该不会比他更倒霉,一醒来就被捆在架子上差点被烤吧。   想到这儿,他自己先乐了,被老四一巴掌按了下去。   “别乱动,”兽人瓮声瓮气,“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余其承赶忙缩回脑袋,重新在裹袋里趴好。   骤然加快的速度使发梢灌入两旁冷风,远不比平日蓝行带他前进时的凌厉。明明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连脸都可以不露,他却觉得还是青血蛇纤瘦冰凉的脊背更令人安心。   他手心紧攥成拳,放在胸口,沉默地听着咚咚的心跳。   芬里尔……   那里会有阿行他们的踪影吗?   *   “芬里尔?北欧神话的巨狼么……有意思的名字。”   宽阔敞亮的室内,戴着金边眼镜的斯文男性低下头,翻阅起手里刚送来的资料文件。   手下的人敬畏地望着他,没有贸然说话,静静等候着。   很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位看上去年纪不大、气质温柔的青年,入驻下水道不过半月,就组建出一个运转良好的交易行,并不断打响名声,向外扩张蚕食。   要不是寒潮严峻,每天能在外行动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个成果还要往上翻倍。   从属没有一个不对他心服口服,并抱有极大的信心:假以时日,【何时】交易行之名一定能响彻整片下水道,甚至是K-210星。   温子曳浏览完内容,唇边弯出一个饶有兴味的微笑:   “你是说,芬里尔最近打算有大动作?他们要对养殖场动手?”   “是,听说,芬里尔为此已经准备很久了。”   手下汇报道:“再过十天就是每年一度的狩猎表演。到时候,东南西北四个大型养殖场都会向无间峡谷运送兽人,让他们相互厮杀,并在全球进行娱乐直播。”   “芬里尔打算趁机破坏这一盛事,好竖立威名,吸引更多游离在外的兽人前来投靠。不过,他们内部在这桩方案上还存在分歧,没有完全确定下来。”   “具体是什么矛盾,有打听到吗?”   “消息来源不算可靠,据说,芬里尔很久没有出面管事的创始人突然现身,否决了这次的行动,招来了其它元老们的不满。   那位从前威望很大,曾以一己之力建立了芬里尔,平定了北边兽人相斗的乱象,还化解过差点被政府剿灭的危机,在整个下水道都是独一档的。   但他实在歇太久了,换作二十年前,芬里尔就是他的一言堂。可到今天,显然他的话已经不太管用,辛辛苦苦筹备那么久,芬里尔所有人的情绪都处在点燃边缘,大部分人更想按照原本的想法来,甚至因为他的阻拦而产生了怨气……”   屈指敲击着桌面,温子曳思索片刻,自言自语似的问:   “你觉得,那位创始人为什么要否决这个行动?”   “这……”手下微微犹豫,“那种人物,应该是有自己的道理吧。或许他发现了什么致命的问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情。”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说出来?”温子曳又问,“说出来,不就能说服芬里尔的其他人了吗?”   手下一愣,赶忙说:“也是,是我考虑不周。”   “不,你说得很有道理。”温子曳笑了笑,眼眸深处掠过幽邃神色,“也许,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神话里的巨狼……下水道里兽人的王啊……”   他靠在椅背上,忽然说,“请刘老板过来,我和他确认一件事。”   手下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点点头退下。   不一会儿,刘老板便精神奕奕地推门而入。   他面色红润、双眼有神,看着居然比半个月前年轻一点,显然近来生活得很滋润。看见温子曳,他就跟看救世主一样,乐呵呵地问:   “行长,你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温子曳朝他礼貌微笑,示意他坐下,“老生常谈,还是关于来你店里购买零件的那位。”   刘老板脸色瞬间垮下,摇摇头,有些惭愧:   “抱歉……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他们在收容所纵火离开后,执法队那边很快发现了不对,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后,立刻出动大批人马将机修店围住,严密监督,路过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抓起来,现在谁也不敢靠近那边触霉头,客人们自然不见踪影。   而想在下水道找一个连样貌都不知道的人,实在是大海捞针。   温子曳摆摆手,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差不多要找到他了。”   “真的?”刘老板差点从位置上蹦起来。   “是真是假,还要看你接下来的回答。”温子曳眯了眯眼,缓缓问,“刘老板,当初那个放话说要罩着你的下水道组织,是不是叫【芬里尔】?”   “对,就是它!”刘老板点头,又不由纳闷,“这跟你要找的那人有什么关系吗?”   “一个主要活动在北边的兽人组织,却维护一个由人类开在南边的机修店——做的实在也太明显。”   得到想要的答案,温子曳心情愉悦地起身,笑吟吟望向刘老板。   “走吧,我们接下来有桩大生意要做。”   “哦哦,好……”刘老板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又被突如其来的转折绕晕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话题是怎么从“找人”跑到“做生意”上的,干脆放弃思考,询问道:“行长,你打算和谁、做什么生意?”   “芬里尔不是要袭击养殖场么。”   温子曳扬起眉梢,“派人和他们说,何时交易行拿到了一批新型武器,威力极强,问他们想不想要。” 第149章 出问题   “代理首领又跟首领吵起来了!”   芬里尔核心据点, 随着一声吆喝,散播消息的那人顿时站在风口浪尖。   嘈杂声中,很快有人询问:   “老杜,真的假的?又怎么了, 还是为袭击养殖场的那件事吗?”   老杜摆摆手:   “嗐, 也算吧。貌似是有个人类的交易行, 拿到了一批干净武器, 要来跟我们做交易。”   “人类?!”   那人惊讶失声, 语气中立即充满厌恶, “疯了吗,芬里尔什么时候跟人类做过交易?联邦残害了我们那么多同胞……”   “就是,”另一人附和,“下水道这么多年,南北两边井水不犯河水的, 都是默认的潜规则了。哪家交易行这么大胆子打破平衡?新月?繁星?骆驼?”   他一连报出好几个有名的人类组织,老杜则通通摇头。   “是个才成立不久, 规模只有百人出头的小交易行,叫什么……何时。最近势头很猛, 可能遭到另几家打压了吧,居然找到芬里尔头上来了。”   “谁让我们规矩严格,不像其它一些过激的兽人组织,明令禁止对普通人类动手?”   “不过就算这样, 也太异想天开了。会不会是陷阱,想把我们的人骗去他们那边干掉?”   “去他们那边?呵呵……人家可狂了。”老杜讽刺一笑, “直接放话说什么‘为表诚意,隔日会亲自到场洽谈’。为了保密,还承诺只带几个身边人过来。”   此话一出,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在场的都是些元老级别的骨干成员,下水道一呆几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不怕死的人。   “就几个人也敢来北边?顶了天能带多少武器?凭人类脆弱的身体,路上就得被那帮饿鬼们活撕了吧!要钱不要命了?”   “我觉得不太对劲,谁知道人类又想耍什么花招,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又有人犹豫,“他们的武器确实好用,放他们手上真是暴殄天物。上回要有把枪,小路也不会……能拿到这批货,回头突袭时也会轻松不少吧?”   “这么想想也不是不行……一解燃眉之急而已……”   “你好歹也考虑一下,最近芬里尔招了不少新人。都是冲养殖场去的,和人类有深仇大恨……他们可不会管普通人和政府的差别。让他们听说芬里尔打算跟人类组织和平交易,他们怎么想?到时候,恐怕内部先乱了套!”   众说纷纭,一时间争执不下,最后只得问老杜:   “代理首领怎么说的?”   老杜也不卖关子:   “听说那批武器是从来没人见过的最新型号,很可能是联邦政府秘密研发的。代理首领决定答应。”   “是么……”   望着那些忿忿不平的兽人,老杜忽而神秘一笑:   “当然,只是表面答应——你们懂吧?”   此言一出,一干人心领神会,纷纷跟着露出阴险的笑容:   “懂,都懂!我就知道代理首领不会让我们失望!”   “芬里尔可不是什么想来就来的地方,只带几个人,看不起谁呢?”   “反正一个小交易行,做生意自己不长点心眼,怪不了别人……也不看看这么多年,哪个兽人组织和人类交易过?还要不要名声了?”   “动手时算我一个!执法队把我弟弟带走的仇,我一定要报!平时规矩不让,可憋死我了,这次就先拿他们出出气!”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群情激奋,老杜却收敛了笑容,在这时凉飕飕地泼下一盆冷水:   “别忙着高兴,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严肃道:“忘记一开始我讲什么了吗?代理首领跟首领又吵起来了,就为这事儿。”   气氛倏然沉凝下去。   “这……首领怎么说?”   老杜摇摇头:“首领不同意。”   “为什么?这么划算的买卖!”有兽人猛地站起,捏紧拳头,“吵了这么久,首领还是不肯同意这次的行动吗?”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老杜叹了口气,略带惆怅,“二十年前他突然消失、退居幕后,这么多年来,都是代理首领上下操劳,硬生生稳住形势,才有了如今的芬里尔。可他又在这种关键时候突然出现,表达反对……”   他的话勾起了在场之人的回忆。   当年那个强大、意气风发、带领他们杀出一片天地的那道雪白身影,即便过去许久,仍历历在目,如同芬里尔一枚坚不可摧的风向标,支撑着全部的希望。   他们曾坚信,对方会像这个名字一样,创造神话,改变这死水般屈辱困苦的生活。   但,一年,两年……到今天,已经二十年了。   兽人要么被送到养殖场,畜生似的圈养、驯化;要么龟缩在这暗无天日的下水道,当着见不得光的老鼠,苟且偷生。   二十年了啊……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们的首领借休养之名杳无音信,只剩一帮人无头苍蝇般乱窜。   好不容易才筹谋了这么一场反击,大家都期盼着能迈出离开下水道的第一步,期盼着,将压抑到极限的这一口气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吐出去。   这个时候,首领倒是又出现了,出现和他们唱反调。   所有人都沉默着,好半晌,才听见幽幽的一声叹气。   “首领他,早就不是我们当初认识的那个首领了……”   仿佛凭空苍老了好几岁,下定某种决心,老杜抬起头,哑声说,“现在的他,只会玷污‘芬里尔’的威名。代理首领这些年来的表现我们也都看在眼里,谁更适合首领的位置,不用多说。”   “是时候换人上位了……”   ……   高层的动乱,底下自然一无所知。   终于抵达芬里尔据点的四兄弟登记完身份,顺利通过审查,和其它新人一起派往以后暂住的大院。   而余其承——作为他们的“储备粮”,结结实实捆在老四背上充当挂件。   一路过来,他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对方一定要把他裹成蚕蛹:   这边对人类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善,不如说大多数都心怀怨恨。   哪怕顶着储备粮的凄惨名义,他也遭受无数白眼与恶意的注视,好不容易到地方,本还盼着能有个独立卧室,好自由行动一下,这些天来他实在餐风露宿得很辛苦,还颠得想吐。   然而,挤挤挨挨的大通铺和不算好闻的气味一齐涌入感官,娇生惯养的余大少瞬间变了脸色。   “余大哥,你忍一忍……”   见人满脸苍白,小五也知道他不太好受,毕竟还跟螃蟹一样绑着。   趁领头人在前边强调规矩的空档,他凑到余其承身边,偷偷替他松了下绳子,小声宽慰,“我们也没想到芬里尔的条件这么差劲,听说最近来的新人太多了,我们还得再经过一轮筛选才算正式加入,在那之前只能先凑合凑合了……”   “没事——”   绳子松开,只虚掩着当个伪装,余其承顿时好受许多,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下手脚,“我还好。是我非要跟过来看看,给你们添麻烦了。”   “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   小五刚露出一个微笑,就感到有人靠近,他赶忙直起腰,回头,撞上一个鹰钩鼻男人探究的眼神。   “你干嘛?”输人不输阵,小五率先出击,凶巴巴地质问。   鹰钩鼻看了看他瘦小的身躯,轻哼一声,指着余其承问:   “卖吗?”   “什么?”小五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拨浪鼓般摇头,“不卖!”   “话别说的这么死,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吧。”鹰钩鼻阴阴一笑,望着靠在墙角的英俊青年,舔了下嘴唇,“我出手很大方的,这么细皮嫩肉的人类不多见。”   余其承被他盯得打了个寒颤,瞬间醒悟过来这人的意思。   和小五他们闹着玩似的“吃人”不同,这家伙,是来真的!   他的表情一下子很不好看,瞧对方熟练的架势,恐怕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什么走投无路迫不得已,分明以此为乐趣!   “我说了不卖!多少钱都不卖!”   小五身子抖了抖,显然也意识到这家伙的变态之处。   他老母鸡护崽一样挡在余其承身前,狠狠瞪向对面,“快滚!别来烦我,这是我们的东西!”   伴随这声斥责,注意到情况的老大三人也靠近过来。   “怎么了,小五?”   小五赶忙告状:“大哥二哥四哥,你们来的正好!这个变态想吃余、我们的储备粮,打算强买强卖!”   “不好意思,”老大转过身,面向鹰钩鼻,“这是应急用的,暂时没有出售的打算。”   四人统一战线,尽管都只是少年,但气势半点不落人后。   鹰钩鼻见了,只好遗憾地耸了耸肩,边不死心地瞅着余其承,边说:   “要是改主意了就来找我。”他指指一个方向,“我就睡在那边,离你们不远。”   “呸!说了不卖就不卖!”小五朝他离开的背影吐口水。   经此一役,老大等人也不敢离太远了,四人围着余其承呆的这块角落搭了个窝,稍事休息。   “这样下去不太行。”   老大忧虑地望着余其承,压低声音,“刚才听领队说,最近收人标准有所变动,新人很难通过筛选,估计要在这地方呆一段时间了。”   “我们倒是没关系,管吃管喝,住的虽说差了点,好歹御寒避雪没问题,讲究不了那么多。但是你……”   光是吃东西就很成问题,众目睽睽,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营养液都不好拿出来。   “明天还是找个机会,我把你带出去吧,反正你也有自保的能力,比呆在龙潭虎穴里强。”老四郁闷地说,“奇怪,本来听说芬里尔是难得对待人类态度还行的兽人组织,怎么感觉这里的家伙比我们还残暴?”   “首先,我们根本不残暴。”老二纠正,“其次……咳,我们当初,不也差点把他烤了吃吗?想想最近来这儿的新人都是为了什么,你就清楚了。”   “我们那是……”   提起之前,老四不禁尴尬,“闹着玩儿么。我也没真觉得自己下得了嘴……”   不过这的确点醒了他,要不是认识了余其承,他对人类的印象可差得很。   三哥被抓走后,不说恨到想生啖其肉,也是十分迁怒的,只是最近有所改观而已。   相比他们的忧心忡忡,余其承倒还挺乐观。   “放心,我是来打听情报的,不是来送死的。”   他环视周围一圈,“不是说等级高的兽人会直接带去核心据点吗?这边应该没有打得过我的存在。”   “要是三哥还在就好了……”小五恹恹嘀咕,“他可是B级。他要是在,芬里尔不得巴巴地把我们迎进去?”   “别什么事都想着依靠老三。”老二敲了敲他的脑袋,“就是因为我们平时太依赖他,他才会被抓。这回,我们说什么也得把他救出来。”   “……嗯!”   他们兄弟情深,惹得余其承也有点思念自己的小伙伴们了。   他又何尝不是呢?平时总是依赖阿行和小曳,现在只剩他一个人,连能做点什么都云里雾里的……   虽说现在顺利到了芬里尔,却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余其承微微叹气,很快又振作起来。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虽然脑袋不好使,但心态好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肯定会找到办法的!   “对了,你们那个被抓走的兄弟,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我记得他是白苍狼,正巧,我失散的一个朋友也是狼种。”   “老三么?他叫苍凯,脾气有点别扭,不过心底其实很好……”   时间在几人的小声交谈中缓缓流逝,来到芬里尔的第一天,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了。   夜间,鼾声此起彼伏。   大通铺的环境实在恶劣,小五等人习惯了倒头就睡,不觉得有什么,余其承的少爷毛病却在这会儿犯了。   分明又累又困,疲惫到极致,他还是无法入睡,只得闭上眼睛假寐。   迷迷糊糊中,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颈边凉飕飕的。   一滴液体掉在锁骨上,余其承皱了下眉。   哪里来的水……?   他睁开眼,动了动胳膊,却发现自己被某个重物压住了。   一个鹰钩鼻出现在视野中,紧接着,是一双贪婪发红的眼眸。   余其承惊恐地睁大眼睛,这才发觉自己被兽人扑倒在地,制住四肢,张大的嘴和寒光森森的獠牙就悬在脖颈上空,那冰凉的液体,竟是他的口涎!   见他醒来,对方挤出一个迫不及待的笑容。   “就一口……就让我咬一口……”鹰钩鼻嘿嘿笑道,“我已经好多天没吃到人肉啦,真的就一口,一口就好……”   说着,他再也忍不住,疯了似的朝余其承的喉咙狠狠咬下! 第150章 杀了你   “当!”   清脆的崩裂声响起。   就算是鼾声吵闹的环境, 依旧惊醒了不少警觉的家伙,向声音源头张望而去——其中也包括了近在咫尺的小五四人。   除了一些特定的种族,大多数兽人的夜视能力都不错。当鹰钩鼻那张惹人嫌恶的脸扭曲地映入眼帘时,睡意的茫然还未消褪, 小五先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在做什么?!”   他看到对方牙缝间的鲜血, 还以为余其承已经出了事, 一下子双眼赤红, 扑上去厮打起来, “杀人犯!异食癖的变态!你怎么敢!”   鹰钩鼻捂住嘴, 闪躲不及:“呜呜呜呜——”   “呃,小五,你冷静一点。”老大从后边拽住暴走的少年。   小五愤然回头:“我怎么冷静?他吃了……嗯?”   躺在地上,余其承捧着被粒子装甲崩掉的两颗门牙,有点尴尬。   这个时候, 他究竟该说什么话比较好呢……   话说,这家伙到底用了多大力气去咬他?   “你、你没事啊?”小五眨了眨眼睛, 讪讪收回嵌进鹰钩鼻手臂里的尖利指甲。   他差点忘了,余其承可不是普通的柔弱人类。   “他唔系你们滴粗备娘吗?你责么紧张做什咩?”   鹰钩鼻用手遮住漏风的门牙, 却遮不住从嘴里泄出的嘶嘶风声。   他凶神恶煞地瞪着对面,眼神阴沉,择人而噬,可这副样子却别有一番滑稽。   “噗……”   小五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声更加刺激到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兽人, 鹰钩鼻气得释放态都出来了,耳翎抖擞, 居然真是一只老鹰。   “别以为唔怕你萌!”   一字一顿努力想把狠话放得有气势点,结果不尽人意。   鹰钩鼻干脆闭上嘴,禽类锐利的眼珠刺破黑暗, 猛地朝小五袭去。   盛怒之中,他的实力简直飙升。好在小五最不缺的就是敏捷性,当即一个闪身,躲到了块头最大的老四身后,抱着头大叫:   “没天理啦!抢别人东西暴露了还想当街杀人!大哥二哥四哥,快帮我揍他!”   用不着他说,及时反应过来的老大几人已迅速进入释放态,默契地将敌人团团围住,逐步收拢包围圈。   “这位先生,做的有点不地道吧?”老大眯着眼,“今天管事才讲过芬里尔的规矩,辖区内,成员不得拉帮结派、偷窃抢劫、斗殴谋杀……违者重罚,忘记了吗?”   眼见自己寡不敌众,陷入劣势,鹰钩鼻霎时冷静下来。   他讥诮地望了倒在地上装死的余其承一眼:   “背得倒四清粗,但你也鸡道,前提四‘芬里尔成员’!”   老大脸色微沉,尽量遮住身后看热闹的视线,压低声音:   “你一定要跟我们作对?”   “系你们要跟唔作对!”   鹰钩鼻冷笑一声,嘴角咧开,喉咙深处发出一记尖锐的、呼哨似的唳鸣。   这下,就连还在睡觉的兽人都被吵醒了,骚动越来越大。   “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人斗殴?”   “离远点,别掺和进去,管事来了!”   动静闹得如此大,管事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匆匆拨开人群,瞧着相互对峙的两方人马,把脸色一沉:   “大晚上的,做什么呢?下午才三申五令的规矩这就敢违反,不想在芬里尔呆了是吧?都过来!”   厉喝声令鹰钩鼻眼睛一亮,也不管缺掉的两颗门牙了,跑到管事面前点头哈腰地恶人先告状:   “领队的,唔要举表!他萌很阔能四混进来的奸细!”   “什么跟什么?奸细?”   他口齿不清,听得管事云里雾里,烦躁地把人挥开,随手指着一个距离较近的看客问:“你,跟我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那兽人说,“我在旁边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有人大叫,醒过来那小个子就追着他打……”   “是他先动我东西的!”小五忿忿反驳。   “动你东西?”   “是这样,领队的。”另一个兽人凑上来,他看见过鹰钩鼻想买人的全程,知道得更清楚点,殷勤地表现道,“老鹰是前些天就到这边的,有个癖好,爱吃人类;这几个是今天才来的,似乎也有同样的癖好,随身带了一个人类当储备粮。”   “老鹰看见后动了心,想和他们买下来,被拒绝了。兴许是不死心,趁夜来到这边打算偷吃,结果被发现了,两伙人就打了起来。”   他说得条理清晰,管事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点了点头。   “事情我知道了。虽然芬里尔有规定,禁止残杀普通人类,但你们毕竟还没正式加入,储备粮也算私有财物的一种,这个我管不了。”他将视线移向鹰钩鼻,“至于你……买卖不成想要强占,属于偷窃,跟我走一趟吧。”   “不不不!误废!介四误废!”   鹰钩鼻连连摇头,努力把话讲清楚,“领队的,你见过哪个人类,肉硬得能把兽人的牙崩掉?”   “嗯?”   管事看他一眼,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他们打掉的,是咬那个储备粮时磕掉的?”   “素哇素哇!”鹰钩鼻激愤不已,“下午我和他们交谈时就察觉不对,说这人是储备粮,但瞧他们的态度可不是那么回事!是不是我的同类,我一看就清楚!”   “我是起了疑心才三更半夜过来看看情况,没想到,这个人类根本没被绑住,还弄掉了我的牙!”   “他绝不是普通人,他们五个是一伙的!混进芬里尔很有可能居心不良!”   “你这是血口喷人!”小五着急了,满手心捏得都是汗,“领队的,你可不能信这家伙的鬼话!”   “四尊四假,很容易就能验证。”   鹰钩鼻冷笑,“你说这是你们的储备粮,那你们倒是把他吃了啊?”   闻言,老大心底一沉,迎着管事满怀疑窦的目光,知道这事儿恐怕不能善了了。   也算他们倒霉,没想到才过来第一天,就遇上鹰钩鼻这种货色……   余其承暴露,他们也不可能继续在芬里尔呆下去。这么一来,去养殖场营救老三的计划也泡汤了。   他死死捏紧拳头,侧首和老二相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事情算是解释不清楚了,被当成奸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们可不想试一试,先走为妙!   似乎感受到气氛的紧张,管事的眼神也逐渐变了,显然听信了鹰钩鼻的话。   就在他们绷紧肌肉、形势一触即发之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凭空响了起来:   “算了算了,没意思,不玩了。”   循声看去,本被绑住的青年轻轻一挣,绳子顿时散了满地。他站起身,身材甚至比在场许多兽人都要高大。   余其承拍掉身上的灰尘,抱臂笑眯眯地说:   “也别为难这帮小家伙,是我威胁他们把我带进来的。你是这地方的管事?正好,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再不济也找个上级过来,我有事跟他谈。”   他模样英俊,气质也是勋贵世家熏陶出来的从容大方,乍一看还挺唬人。   管事还从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人类,嘴都气歪了:   “你算什么东西,也想见我们的首……”   “砰!”   整栋建筑摇晃起来,天花板簌簌往下落灰,余烬和融化的雪水一起滴落,像一场连绵的黑雨。   屋顶开了个大洞,露出清亮的弦月。   月光下,余其承“呼”地吹了一下枪口,姿态潇洒,仿佛做了一件再微不足道不过的事,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别让我把话说第二遍。”   “……”   在场兽人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还有他手上那把貌似平平无奇的枪。   这是什么东西?武器?人类的武器什么时候有这种威力了?!   管事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忽然,眼神犹疑。   “好,你不要冲动,我马上去报告……”   余其承眨了眨眼,又皱了皱眉。   背后风声即至,伴随着一道狠辣的声音:“区区人类,也敢这么嚣张!找死!”   “当——!”   旧景重演,兽人锋锐的指甲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弹开,整个人收不住势,也跟着飞倒进人堆里。   余其承回头看了看,又转回身,意味深长地凝视冷汗涔涔的管事。   “现在可以去报告了吗?”   管事咽了咽口水:“可、可以……稍等……”   他终于意识到这件事不是他能解决的,一脸忐忑地离开了。   余其承扫视一圈周围,望见小五几人,旁若无人地招招手,故意颐气指使道:“你们,过来,把这块地方打扫干净,别脏了本少爷的鞋。”   “还有你们。”   枪口随便对准几个陌生人,他用下巴点了点鹰钩鼻,“愣着干什么?把他绑起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我的主意。”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反抗,只好把怨气发泄到鹰钩鼻身上,绑人的时候明里暗里踹了好几脚,搞得他鼻青脸肿,漏风的门牙也被布团塞住,样子好不凄惨。   余其承满意颔首,这才施施然坐在打扫干净的地方,一转手腕,从空间钮中取出茶杯,倒入营养液,轻抿一口,一举一动都十分矜贵。   更让人觉得他讲究得不简单,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位大少爷脑袋里其实已经兵荒马乱了。   好险好险好险!余其承借着喝水的动作偷偷松了口气。   他也是硬着头皮,死马当活马医,拿腔作调地表演了一番。   好在有联邦的科技支持,暂时镇住了场子。   但他心里清楚,这一行动还是相当冒险的,芬里尔不可能没有B级以上的兽人,倘若他们出手,自己也只有逃命的份了。但现在趁机逃走的话,小五他们肯定会受到牵连。   这四名少年本来就生活得不容易,还指望之后去营救兄弟呢,不能因为他而错失机会。   话说,小曳平时是怎么看人来着?对,就要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   余其承给自己鼓了鼓劲,眼眸眯起,气定神闲地端起杯子,愣是吧营养液喝出了香茗的错觉。   ……   “你说有人类混进了新人里?还拿着从没见过但威力巨大的武器?”   “是的,他还说要见芬里尔的首领!杜哥,我们怎么办?”   “这么嚣张?难道是……”老杜摸了摸下巴,“来的还挺快,只他一个人吗?”   “就他一个,挟持几个少年当掩护混了进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同伙。”   管事说着,想起那一枪,不禁有些心有余悸,“光是他一个人,那边就应付不来了,我从来没见过什么防具,居然能让人刀枪不入,身体比高等级的兽人还要坚硬。要是还有同伙……”   “真就那么厉害?”   老杜的好奇心完全被吊了起来,“带我过去看看。”   “不多带几个弟兄吗?”管事擦了把汗。   “瞧你这怂包给吓的。”老杜拍了拍他的肩,“怕什么?人家是过来跟我们做生意的,好好聊,先稳住了,想动手还轮不到你。”   管事彻底迷茫:“做、做生意?”   “上头的事少打听,今天可是很关键的日子,两桩好事凑到一起……嘿。”   老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走吧。去见我们芬里尔的‘贵客’。”   *   余其承一盏营养液还没喝完,管事就带着人回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紧张,迎面先瞧见一张带着伤疤的笑脸,喜气洋洋地伸出手:   “哟,这就是小叶行长吧?欢迎欢迎!”   余其承下意识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内心有些懵逼。   啊?我?我成行长了?   “早听说何时交易行的行长相貌堂堂、气质出众,果然不假。”   那兽人熟练地客套起来,“有独闯芬里尔的胆识,也难怪何时商行能在不到一个月里发展成这样。之前我手下的人不知道小叶行长会来,多有冒犯,在这里给你赔罪了——哦对,我姓杜,叫我老杜就好,哈哈!”   “哦……嗯。”   余其承缓缓点了点头,意识到这家伙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小曳行长……何时交易行?   等等,何时——when?   那不是小曳的星网名吗?!   他一个激灵,瞬间精神一振,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紧盯对面,显出几分锐利之色:   “我既然说过会来,当然不会食言。”   老杜被他这么看着,也是心头一凛:“是,只不过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我原本还不敢确定呢,才想着先过来看看。”   “开个小玩笑而已。”余其承深沉道,“什么时候谈正事?”   “这个,我们首领暂时有些不方便,交易的事情,可能需要多等一会儿,实在抱歉。可以先到会客厅坐一坐,我们也好招待。”老杜笑着说,“对了,小叶行长不是说会带亲信过来吗?让他们也一道来吧。”   我哪给你变亲信过来……   余其承心里嘀咕着,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没这个必要。谈生意,我一个人足够,他们在外边呆着就好。”   是打算一有变故就让手下动手接应么?   看来这人也不是纯粹的莽夫,还是给自己留了退路的。   老杜眼底闪过一道厉色,暗暗给管事比了个手势,随即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小叶行长,这边请。”   余其承轻轻颔首,走前,瞥了傻在原地的小五几人一眼,开始狐假虎威:   “哦对,这四个孩子是我路上碰见的,受了点惊吓,让我也有点过意不去。”   老杜闻弦歌而知雅意:“小事。你们是想进芬里尔?”他笑眯眯地看向少年们。   老大咽了咽口水,上前一步:“是……听说芬里尔打算袭击东养殖场,我们的兄弟被抓去那里面了,我们想救他出来。”   “原来是这样。”听罢,老杜眼里倒是带了一分真心实意的赞赏,“有这心思,到时候肯定也出的上力。”他对管事吩咐,“就不用慢慢审核了,让他们直接加入,回头正好一起参与行动。”   “是,杜哥!”   余其承满意地说:“麻烦杜先生了,我们走吧。”   他说着转过头,在心里跟这四只少年兽人告了个别,大步朝门外走去。老杜见状,赶忙跟上。   留下小五一行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怔怔盯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   “余大哥……原来来头这么大么?”   “嘘,你清醒点,他醒过来就遇到了我们,哪来的来头?”老二给他一记眼神,“没听见人家喊他‘小叶行长’?他名字里哪有ye字?把表情收收,别暴露了。”   “哦……”   那厢,跟着老杜前往会客厅的余其承还在应付各种试探。   从透露出的口风中,他大概理顺了情况:一个叫何时交易行的人类组织准备跟芬里尔做武器交易,双方约定好近几天会面洽谈,正巧被他截了胡。   余其承心底砰砰跳得厉害,十有八九,这个交易行就是小曳建立的。   也就是说,他只要在这边等着,很快小曳就会找上门了!   所以,他不仅不为拖延的交易时间而焦急,反而乐见其成。   而老杜那边,越是试探,越是觉得不妙。   这位行长看上去年轻,面相还带着几分傻气,城府却深不见底。   几番话术下去,居然半点底也没掏出来,就像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说起来,我刚刚从手下那儿听说了小叶行长的壮举。”   老杜眼珠一转,又开始新一轮的摸底行动,“一枪就能打穿特制的屋顶,还有办法刀枪不入,真有那么神奇?也是打算与我们交易的货物吗?”   “你说光能枪和粒子装甲?”余其承摆摆手,“这不算什么,我们那儿人人都有,想要的话好说。”   他可没胡说八道,这两样东西在联邦算是最基础的军事科技了。   人人都有?这算是示威?   老杜心底咯噔一下,他刚刚见过现场残留的痕迹,知道这两样东西绝对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他也是认定东西十分稀有,才敢揣测过来的就是叶温本人。   虽然何时交易行不过百余人,但如果他没说大话,凑在一起,破坏力可想而知!   兽人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忽然觉得,代理首领黑吃黑的计划,或许还要再好好斟酌一番才行……   这么想着,老杜也没有多余的心思继续套话了,把人在会客厅安顿好,找来手下照看后,立刻匆匆奔核心据点而去。   他心底波涛汹涌,而此时此刻,据点内部也绝不平静——   “祁治珩,退位吧,我不希望闹得太难看。”   长桌尽头,黑袍人正襟危坐,放在膝上的枯瘦手腕微微一颤。   “……什么意思?”   一头白发如水般从袍角流泻而出,压低的嘶哑嗓音徐徐响起。   在座有几人露出略带不忍的眼神,但谁也没有说话。   “你心里清楚是什么意思。”一名人高马大的兽人坐在他的对面,两人身形产生了强烈对比,“趁我现在还愿意叫你一声祁哥,还能好好谈,别再固执了。是,芬里尔是你建立的,可它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我说过,袭击养殖场只是送死。”黑袍人攥紧手指,“你们斗不过它的,它是你们无法想象的敌人。”   “又来了,又是这种不知所谓的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兽人愤怒地站起来,自上而下俯瞰他,牙关咯咯作响:   “自从二十年前你不告而别,再出现就变成了这样!和胆小鬼一样蜷缩着,甘愿当着阴沟里的老鼠,没有一点胆量!你根本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祁哥!你对得起这么多苦苦等你回来的兄弟们吗?你对得起那些相信你的同胞们吗?!”   “好了,成哥。”另一人沉声说,“祁哥情况特殊,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因为老子知道他已经废了,才会对他这种没种的样子忍耐这么久!”   “你知道为什么我始终只是代理首领吗?祁哥?即使你跟我说,你已经废了,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战斗,甚至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我也一直相信……相信你不会就这么放弃!相信你可以重新振作!你不能战斗,我们可以替你战斗!对付政府又不可能一人成军,你能做到的还有很多很多,为什么要放弃?!”   成六呼哧呼哧地喘气,吼声里满是失望。   然而,面对他如此激动的模样,黑袍人仍旧如同一滩死水:   “我没有放弃。”   “那为什么不同意这次的行动?你知道我们准备了多久吗?无数兄弟葬送性命,终于打听出了养殖场的防卫力量,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完全有一拼之力!”   黑袍人摇头:“不,你们还一无所知。”   “那就告诉我们啊!别一天到晚都在摆弄你那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古怪装置了!像以前一样告诉我们,现在的芬里尔究竟要做什么!!”   一拳将实木长桌砸了个粉碎,劲风将白发扬起,成六的影子投在黑袍人身上,衬得他格外瘦弱。   如此悬殊的差距下,他却稳稳当当地坐着,语气沉静:   “我说过很多遍,等。”   “……”   空气一时陷入沉寂,良久,才听见一声放弃般的嗤笑。   “呵呵,等……又是等。这个字我听了多少年了?我们等到什么了?!”   成六一把将黑袍人揪起,森然道,“我等不下去了!祁治珩,你从今天开始就不是芬里尔的首领了,我们不会再听你说的任何一个字!怂货!!”   “等下,代理首领,别这样。首领他的身体……”   有人看不过眼,忙来拉他,却被成六一把挥开。   他的面庞像是凝固的蜡烛,在怒火中一点一滴融化,滴落下惊奇与不可思议。   眼眸瞪大,铜铃般瞪着终于有些慌乱的黑袍人,兽人久久地端详着。   “你……你……”成六浑身都开始融化,一寸一寸地颤抖,“你……?”   他如梦初醒,不顾旁人阻拦,手臂青筋鼓胀,大不敬地将手中黑袍一撕两半。   “不……”   强横的力道下,黑袍人毫无反抗之力,微弱的挣扎没终究能敌过突如其来的暴行。   随着“刺啦”响声,黑袍碎片飘飘摇摇,露出被严严实实裹住的真面目。   男人跌倒在地,雪白长发顺势飘落——那竟然是假发!   他抬起头,一张和枯瘦手腕完全不搭调的年轻的脸,久不见光的苍白。   五官清秀,既不是想象中的残破焦黑,也不是曾经一见难忘的出离俊美。   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是……”成六回过神来,“你是当年跟在祁哥身边的那个人类?!”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这么多年,一直是你?!”   了不得的欺骗,遭受欺骗的这么多人都不可置信。   一个孱弱的人类,居然滴水不漏地骗了他们十数年?   羞辱像一记巴掌,狠狠扇在代理首领脸上,他又惊又怒,完全失去了理智,吼道:   “你怎么敢冒充祁哥?!唐究,我杀了你!!!” 第151章 生态园   蒲扇般的巴掌一把握住男人颈项, 力道之大,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其折断。   险要关头,大门猛然推开,老杜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代理首领, 我有事禀报——呃?”   他愕然望着屋内狼藉的一幕, 满头雾水。   他的出现令成六动作微微一顿, 也给了唐究喘息的机会。   下一秒, 呛人的烟雾蔓延开来, 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成六暗道不好, 伸出手去,却扑了个空。   等烟雾散尽,那道瘦弱身影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地黑袍与雪白碎发,昭示着刚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混蛋!”兽人一拳重重砸在墙面, 整栋建筑都抖了抖,他懊恼地咬牙切齿, “可恶!”   “他体力有限,跑不远的。”   有人冷静下来, 吩咐手下,“封锁据点所有门窗,别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去!”   成六也回过神,狠声道:   “一处一处搜!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老杜再没眼力见, 也明白自己闯祸了,讷讷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代理首领……”   “到底什么事?”成六心烦意乱地看向他。   老杜赶忙将事情说了一遍。他说完, 成六的气倒消褪不少,眉梢上扬:“他们的武器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可不是吗!”老杜振奋道,“要是能吃下来, 这回袭击养殖场,我们又能多几分把握!就是……”   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心里话,“这个交易行虽然才组建不久,但绝不是什么简单货色,恐怕来头不小。那位叶行长更是心思缜密,敢独自过来,肯定做好了充足打算。原本的计划,我觉得需要再斟酌斟酌。”   “斟酌个屁!”   成六冷声,换作平时,他或许真会好好考虑,但有唐究的变故在前,此时此刻,他对人类的观感降低到了冰点,“我跟人类没什么话好说!芬里尔绝无可能跟他们做什么交易!”   “那……?”老杜忐忑。   “那家伙在会客厅等着是吧?”成六眯起眼,揉了揉手腕,“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去会会他。我倒要看看,这位叶行长是什么个人物,能不能经得住老子一拳!”   他气势汹汹地朝门外走去,老杜等人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不一会儿,房间就昏暗下去,陷入无人的沉寂。   微弱光亮从窗外静悄悄洒入,地面暗格翻转,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枯瘦手指抓住地砖边沿,随即,男人缓缓从中爬出。   他只着单衣,在地暖关闭的房间内冻得瑟瑟发抖、脸色青白,然而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平静。   唐究钻出地洞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蹲在破碎的黑袍边,将那一缕缕雪白长发珍惜地挑出、聚拢成一束,捆在手腕上。   凝视那比月华更为皎洁的颜色,他的眸色有片刻柔和,又很快变得深沉。   “人类交易行……”唐究喃喃着重复老杜的汇报,“能发射激光的枪,包裹住身体的坚硬薄膜……”   “光能枪和粒子装甲……是他……”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语气逐渐欣喜若狂,男人仿佛遗忘了躯体的寒冷,焦急地推门而出。   “——我得去见他!”   *   “行长,芬里尔拒绝迎客,据点的门完全封死了,不让任何人进去,我说明身份也不理睬……现在怎么办?”   “封死了?”   温子曳挑眉,“能打听到发生什么了吗?”   “我问了守门的,给他塞了不少钱。”刘老板搓着手,有些肉疼地说,“他知道的也不多,据说,好像是上头在找人。”   找人啊……温大少爷双眸眯起,正好,他也是过来找人的。   他们要找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他想了想,对带来的几人招招手:“你们在这边等着,我进去看一看。”   “进去?”刘老板愣了愣,“你想强闯?太危险了吧?”   温子曳微微一笑:“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老老实实做这笔生意,想必对面也是一样。既然迟早要交手,不如先探一探底。”   他没有商量的意思,语气不容置喙。交代完毕,就直奔正题而去。   芬里尔的据点建设在胡同的最深处,层层分了好几个关卡,像是山上连绵的营寨。   外围防卫不强,甚至不需要动用科技手段,光靠一点声东击西的小计策,温子曳就轻而易举混了进去。再往里则是核心区域,遥遥的,能看见负责搜查的兽人来来往往,灯光点亮了冰冷的夜色。   这倒有些麻烦,温子曳想,毕竟他和兽人的五感、体能都天差地别,很容易被发现。   要是他家小狗在……啧,不能想,一想就没完没了了。   按捺下心底浮起的思念,温子曳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绕着阻隔的围墙走了一圈,边观察,边思索方案,还没完全确定好计划,意外就出现了。   ——一直随身携带的接收装置忽的剧烈震动起来。   自从降落在K-210星后,这东西就失去了效用。宇宙波聚焦的范围很广,几乎覆盖了整个星球,在太空中能够指引方向,但到目的地后却无法精准定位。   而现在,它却反常地发出强烈信号,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他现在距离发射源头十分之近,接收器无法负荷了。   唐究果然就在芬里尔!   温子曳将接收装置攥在手心,很快确定了一个大致方向。   那居然并不在核心区域,而是在……脚下!   没有停顿地,他立即想起唐究在中央星的那个地下实验室。   扫视周围,与记忆中烙印的实景一一比对,不难发现,虽然景观不同,但布局几乎一模一样。   再浅显不过的暗示,温子曳马上知道了通往地下的机关和通道在哪里——当初,作为唐究罪状的证明,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有所披露。   他走到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块前,蹲下身,在上边摸索了一会儿。   只听“咔嚓”一声,脚下顿时传来失重感,地皮急速下沉,头顶的光线不断远去,直到坠落停止,才完全闭拢。   一片黑暗中,温子曳朝前踏出一步。   他闻到潮湿的泥土和花香气味,听见流水潺潺,鸟雀啁啾。   微弱的荧光朝他晃晃悠悠飞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指,让那小家伙停靠在指尖。   伴随人类轻微的呼吸声,荧光闪烁,忽明忽暗。   接着,周围浮现了更多的光点,或是分散、或是聚拢,组成照亮前路的一盏盏灯。温子曳终于看清了地下的风景。   他正站在一个溶洞的洞口,钟乳石倒挂在头顶,晶莹剔透。   不知名的藤萝爬满了墙壁,灌木丛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茁壮生长着,它们的色泽和寻常植物不太一样,多数呈现蓝色、紫色,甚至是浅浅的白与粉,和五彩斑斓的结晶矿混在一处,令整片空间呈现出童话般的梦幻。   温子曳沿着石笋、晶石与植株交替生长的这条石子小路往里走,越往里,越宽阔,迎接他的是各色千奇百怪的蘑菇。   有些长得和树一样高大,垂下柳条似的菌丝;有些挤挤挨挨成一团,没有根,在地面滚来滚去,被尾翎极长的鸟雀追着啄食。   一汪绿湖躺在这幅画卷正中,剔透宛如玉璧。   湖中更是栖息了无数动物、植物、微生物,共同组成了这片生态园的一部分。   因从小被灌输各个领域的知识,温子曳鲜少陷入无知的境地,但此刻入目所及,一大半他都叫不出名字、说不出所以然来,不免有些惊奇地打量着四周。   他突然想起来——在失踪前,唐究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生物学研究员。   直到在湖中央看见一个与风景格格不入、乱七八糟拼接起来的金属装置,温子曳才仿佛从童话回到了现实。他走近那个装置,手中的接收器不堪重负,发出一道崩裂声。   这就是唐究发射宇宙波的装置?   温子曳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巨型的波长转换器,而真正的宇宙波,来源于深邃湖底天然形成的回音。   难怪在科技这样落后、资源也无比贫瘠的星球,对方还能找到办法向外发送信号。   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惊叹唐究的天才,还是该感慨自然的鬼斧神工。   “有人吗?”温子曳提高声音,“唐究,你在这里吗?”   询问除了惊起几只飞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温子曳蹙起眉,不在么……   他绕过那泊绿湖,走上对岸的小山坡。   坡上花海荡漾,踩上去时,小腿肚都淹没在长长的茎叶中。行动间,鲜花倒伏,连绵成一浪一浪的波涛,香气浓郁。   波涛传递的尽头,一间木屋亭亭而立,往下俯瞰,生态园尽收眼底。   木屋没有上锁,温子曳推开门走进去,愣了一下。   隔着玻璃舱,一个俊美至极的男人阖目睡在床上,白发逶迤,甚至垂落到了地面。   看起来许久没有剪过了,但并不见脏,像是被精心养护过,与已经有些枯槁的肌肤不同,仍流淌着月华般的光辉。   各种由破烂拼接成的装置摆满床周,尽可能维系着男人的生命。   遗憾的是,尽管看得出尽了最大努力,也无法挽回对方风烛残年的魂火。   就肌肉的萎缩状态来看,他已经濒临死亡,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温子曳深深吸了口气,为男人熟悉的面容、与祁绚骨相相似的那张脸。   ……是祁治珩。 第152章 日记本   木床罩在密封的玻璃仓中, 只留下接入仪器的通道。   撇去这些冰冷的机械不谈,整栋小屋其实被装点得很漂亮,那些藤萝花枝、菌菇孢子,从窗外爬进室内, 绕着墙壁和桌椅安家, 连玻璃仓的外围也没放过。   长发男人在花团锦簇中沉眠, 就像传说中的睡美人, 等待被谁唤醒。   “这种情况, 就算搬回联邦, 醒来的可能性也很渺茫啊……”   仔细观察过对方的情况后,温子曳得出一个不太好的结论。   平心而论,唐究把他照顾得很不错,连冷冻舱都做出来了。低温放缓了新陈代谢,再加上S级王族兽人强健的体魄, 才勉强留下一口气。   温子曳推测,祁治珩不省人事的时间恐怕已经超过五年, 甚至更久。   到现在状态还称得上良好,在医疗条件落后的K系行星上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不管怎么说, 这家伙都是祁绚的叔叔,如果可以,温子曳还是希望他能活下来的。   温子曳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明显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看来, 平时唐究的确就住在这里,但他现在去了哪里?被芬里尔搜寻的那个人真的是他?   如果是这样, 他得赶快上去,把人救下才行。   “嗯?这是什么……”   挂满藤条的柜子,拨开来, 中空,原来是一个书架。   东西摆放有序,排列整齐,可见主人严谨的个性;阅读的书籍放在一边,手记放在另一边。   温子曳在里面看到了很多记录,比如植物的生长情况、兽人的体征数据、杂七杂八的图绘与设计稿……乃至记录开支的账本。   标题都简单明了地写在封面与侧脊上,挨个编排了序号。   但,唯独标注000的那一本没有任何题字,与周围的同伴们格格不入,似乎明晃晃地在朝人招手——“我很特别,快来看我呀”。   温子曳将它取出翻开,扉页的第一行字就吸引了他的视线。   【星盟历3925年11月2日,阴,微风。】   【母亲死了。】   这是……日记?   唐究的母亲,也就是唐落秋的妻子兼契约兽,死在距今一百三十一年前的冬天。   在那之前,她已经由于生病久卧病榻,唐落秋走访各地专家,希望能找到救治她的办法。   然而,十分突然的,就在他离家的那段日子,本来情况还不算特别糟糕的妻子却因急症发作一命呜呼,他们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便天人永隔。   而最后陪伴在对方身边的,只有唐究。   这也是谣传他杀害了自己养母的论据之一,但要温子曳来说,个中颇有蹊跷。   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只有唐究自己知道了。   温子曳眼神微凝,继续读下去。   【听闻母亲死讯,父亲赶回家中,痛哭一场。】   【他好像突然变老了,变得很憔悴。我不想他变得更老,所以什么也没有说。盘踞在我脑海里的念头太离奇了,我需要进一步地验证它。】   ……   【11月10日,雨,小风】   【母亲过完头七,在昨日下葬。趁雨夜,我把她挖了出来,抱进实验室。】   【我要弄清楚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在我决心成为生物学研究员的那天,母亲鼓励我,永远不要害怕质疑。相信自己的判断,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正确,这就是研究。】   【所以,我切下她的头颅、四肢,分割开躯干的血肉与脊梁,将样本分门别类地小心存放好。】   【尸体基础解剖后呈现的状态与正常兽人无异,我准备将器官组织切片,进一步观察。】   再下面,记录着简单的结论,看起来就像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疯狂科学家。   但温子曳知道他很清醒。   他不禁好奇:养母的死亡,到底让唐究发现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页,都是些漫长枯燥的数据和新发现。   这本日记并没有巨细靡遗地事事都记录下来,写的几乎都是比较重要的大事,包括关键性的实验进展。很长一段时间里,养母的尸身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就像真的只是个普通人,所有异样只不过误会和臆想。   唐究对自己判断的质疑也由此与日俱增——对敬爱的母亲下手,显然在人伦方面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难道我错了么?】日记中开始反复出现这句话,混杂在每一次的无疾而终后。   被雀巢顶替的兽人,的确与原本在生理上几乎没有差别,温子曳能想象到从无到有的困难。   他又翻过一页,眼神忽而一凝。   唐究的动摇终于抵达了极限,他暂停实验,开始回忆最初的质疑:   【……那是母亲去世前一天发生的事情。】   【连续三日的高烧,让我不敢接近她。母亲的身体太虚弱了,我不能把病菌传染给她。我吃了点药,独自在房间休息。退烧后,我出门打算去看她,她却已经站在院子里了,看到我出来,还对我笑。】   【她的病像是突然好了许多,这本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但我看着她,忽然觉得非常陌生——她不是母亲,我的直觉这么对我说。所以,我下意识问了她一句话:】   【“你是谁?”】   【她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才说:你这孩子真会开玩笑,烧糊涂了么?我是你妈。说完,她似乎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虚弱地回房了。】   【当天夜里,她因急症断气。】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这件事,包括父亲。因为这听起来太难以置信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觉得我是烧糊涂了。但,事情就是如此。】   【我有种异常强烈的感觉:她并不是死于急症……而是死于我的那句话。】   【她不是母亲。没错,要么是我疯了,要么这就是真相。】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拥有母亲的外表?她想做什么?真正的母亲去了哪里?……我必须弄清楚这一切。】   实验重启,唐究再次投身反复的假设与检测中,这种无用功一直持续了整整两年。   直到星盟历3927年,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我和那个人取得了联系,她告诉我,从上个月起,她就觉得自己的契约兽仿佛变了个人。】   【外貌、声音、力量,全都一模一样,对两人之间的秘密也了如指掌,只是演技不佳。如果连记忆都能侵占,岂不是和电影中的寄生兽一样?不,比寄生兽的能力更加全面,更类似于古语中的“夺舍”。】   【难道我们辨别它们的方法,只剩下虚无缥缈的感觉了吗?】   ……   【她死了,死于精神力衰竭症。】   【前天还很健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衰竭?我不相信这是意外。】   【实验有进展了,精神力!它们的精神力波虽然模拟得极其相似,但还是有细微差距。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结构……我需要更多的样本……】   ……   【雀巢,鸠占鹊巢,真是个适合它们的名字。】   【这个组织在联邦究竟发展了多久?它们似乎在兽人间有一定威信。为什么?从食物链的角度看,他们应该视对方为天敌才对。】   【听说它们也收人类,我该不该冒险去试试呢?……】   【残肢重生,它们居然能做到这种事情?这和现实的物质结构完全冲突,从能量守恒方面倒还说得通,通过兽人血肉组织中蕴藏的精神力吸收能量,用于夺舍和重构……但为什么我实验室里的样本从未有任何复苏的迹象?】   【“副本”,它们这样形容被夺舍的兽人。舍弃的“副本”就无法再次重生,所以我的研究才一直没被发现吗?】   【……“夺舍”……原来是这样进行的……母亲……所以你已经……】   【我好像暴露了……它们盯上我了。】   【不行,不能与父亲接触,会把危险带给他的。】   日记依旧简短,内容却愈发触目惊心。   可想而知,当时的唐究到底面临着怎样如履薄冰的境地。   研究越来越深入,唐究的处境也越来越艰险。   【星盟历2934年,11月1日。】   【这两天应该是母亲真实的忌日,在此悼念。】   【取代母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于这个问题,我需要做一个系统性的总结。】   【显而易见,它们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兽人,拥有一套成熟的运转体系,可以确定不是已知细胞生物的任何一种。我将其命名为“鸠人”。】   【鸠人,生命形态居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无实体(存疑),遵守宇宙基本定律。】   【可将人属动物的精神力转化为生命活动所需的能量,获取途径有二:进食、抽取。由于兽人与人类精神力的波长不同、分布情况不同,前者为主要获取来源。】   【进食:食谱为兽人,进食后,可复制该兽人的基因,由部分血肉作为培养皿,进行一比一的细胞再生,形成副本。再生过程极其迅速,但需消耗大量能量,具体多少与兽人本身的肌肉骨骼组织紧密程度关联,可以认为与精神力等级呈正相关。   同一副本可同时存在的数目唯一。结构类似于蜂巢,以鸠人的主意识为核心展开行动。】   【抽取:经由媒介达成,已知媒介为契约与部分科技。   将契约兽转变为副本后,鸠人将模拟其精神力波长,在原有契约的基础上进行反向契约。反向契约一旦达成,可无视空间距离,随时抽取主人的精神力。】   【鸠人数量有限,相互以序号称呼,目前已知最大序号为8,繁殖方式不明。共用基因库与能量库,但上位序号对下位序号具备管理权限。拥有个体意识,拥有感情系统,相互间存在竞争。】   【综上所述,可视为一种特别的入侵生命。   出现在联邦的时间不明,目的未知,从扩张势力的表现来看,野心和图谋绝对不小,不能放任。】   【但,副本即使受到致命伤害,也可通过能量再生,暂时没有发现彻底杀死鸠人的办法。不知道联邦高层有多少正遭受它们的威胁,随意披露出去只会让他们藏得更深,还不到时候。】   【靠近南北封锁线的霍尔特环带似乎是雀巢的重要据点,可光凭我一个人的能力很难在那里生存。】   【是不是该找一个同盟呢?……最近联邦打算与北星域建交,遴选进行契约的使者。兽人的王族……也许可以试一试……】   ……   终于,日记的时间线来到了星盟历2935年,也就是“结契事变”发生的那一年。   唐究的笔触久违地轻快起来。   【实验有了新的眉目。】   【与北星域使者秘密会谈,兄弟二人选择了相信我,真是太好了。】   【我们决定,在契约典仪过后就出发,前去霍尔特环带。一切都会好的。】   【母亲,如果人类死后能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还请你保佑我。】   【但愿一切顺利……】 第153章 动干戈   “我说, 你、你到底是谁啊?”   黑暗的偏僻小路中,余其承气喘吁吁,跟随着前方的脚步一刻不停。   那道背影瘦弱不堪,仿佛一折就断, 体力却出乎意料的好。余其承一路从会客厅被拉走, 到现在都没歇过。   进来就劈头盖脸一句:“嘘, 跟我走, 他们要来了”, 虽然听不懂谁要来了, 但他本能地感到这人没有恶意,便一头雾水地跑到了这里,速度放缓后,才找到询问的余地。   “就快到了……咳……再坚持一下。”   嗓音不再做粗噶的掩饰,恢复了原本的清朗, 听上去斯斯文文。   男人面容也是毫无攻击性的清秀,一看就不像个坏人, 还有点没来由的面善。若非如此,余其承也不会傻乎乎地跟上来。   他扫视一圈周围, 躲躲藏藏、绕来绕去的,他们竟快从核心据点出去了。   这家伙是要带他离开吗?这可不太妙,他还打算留在芬里尔等小曳过来的。   想到这儿,余其承平复了下呼吸, 问:   “到……哪儿?话说,我们为什么要跑?”   男人回头看他一眼:“你不知道?他们打算杀了你。”   “什么?”余其承一愣。   “表面上同意做交易, 其实是想把你骗到这里来,连人带货一网打尽。芬里尔已经不是以前的芬里尔了,人类独自留在这边很危险!”   “……”   男人说得恳切, 然而,原本乖乖跟着他的余其承却反而停下脚步,连带着男人也不得不停下。   “这样的话,我更不能走了!”   余其承清楚,他不过是个冒牌货,真正做交易的人还没到呢。   虽然对小曳有信心,但万一呢?万一中了陷阱怎么办?   见他忽然不肯配合,男人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余其承一咬牙,干脆全招了,“因为我根本不是何时交易行的行长啊,只是他们误会了,我才顺水推舟地混进来而已。”   “……什么?”   男人脸色登时一白,嘴唇轻颤着确认,“你是说,你不是温子曳?”   “不是。”   余其承摇摇头,突然又一顿。   这个人怎么知道小曳的名字?明明那个带他过来的兽人一口一个“叶行长”的,小曳用的分明是假名!   “你……”他容色微厉,反握住男人的手不让对方逃开,“你怎么知道小曳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小曳……”   男人喃喃念叨这个亲昵的称呼,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逐渐发亮,更激动地拽住余其承,“你认识温子曳?你是他的同伴?你也是从外面——从中央星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余其承点点头:“是啊,我叫余其承……”   “姓余……余家人吗?”男人张口,“我是——”   “找到了!在那里!”   远处传来的骚动打断了男人的自我介绍,他脸色一变,知道没有寒暄的时间了,人类与兽人的体质差距实在太大,看起来遥远的距离不过数秒就能跨越。   情急之下,他只有一拍余其承,低声厉喝:“启动粒子装甲!”   电光石火,余其承余光瞧见数道黑影朝他们扑来,下意识遵从男人的话。   “叮——!!”   硬物相撞的巨大嗡鸣响彻耳膜,爆发出的冲击力将两人掀飞出去,直直滚到墙根处才停下。   就连有装甲保护的余其承都七荤八素的,更不用说没做任何防护措施的男人,好在有人在前边挡着,伤势不重,还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用不算伟岸的身躯挡在余其承之前,抬头看向那只正搓揉着手腕的兽人,目光稍沉。   “连这边都安排了人手,芬里尔的大门已经没有驻守了吧。”他镇静地说,“没想到你为了抓住我,居然会做到这种程度。成六,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有关治珩……”   “少套近乎!我没有一个字好跟你这骗子谈的!”   成六甩着撞痛的手腕,獠牙毕露——在见到男人的第一时间,他就进入了释放态,可见心中盛怒。   “你以为我不知道祁哥已经被你害死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久都不出现!你还想拿他来威胁我?欺骗我?骗了这么久还嫌不够吗?!”   “你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乖乖给老子受死!”   他的种族是黑狼,与同为狼族的祁绚的释放态不太一样,兽化后甚至有毛发覆盖了脸庞,模样十分狰狞,就像一匹真正的野狼。   森绿色的眼珠在黑夜中犹如鬼火,紧盯男人不放,他一边示意手下把这块地方包围起来,一边缓缓靠近。   “原来你们俩是一伙的,难怪,明明是人类,却要跑到芬里尔做生意!”   成六望着余其承冷笑一声,“刚刚那个就是据说刀枪不入的防具?貌似也不怎么样嘛,我怎么好像听见了碎裂声?”   余其承走到男人身边,并肩而立,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对方说的不错,自己的粒子装甲在他手里撑不了几回合。   能轻松击碎B等级的装甲,这家伙,恐怕是A级兽人……不是他能对付的棘手货色啊。听他们交谈的内容,难不成是芬里尔的老大?   “余其承,”他听见男人小声叫他,“有枪吗?麻烦给我一支。”   “有是有……”余其承紧张地看着对面,这样安静的环境,兽人敏锐的感官能轻而易举将所有杂音收入耳中。   听到这话,他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像随时都会找机会扑上来。   B级使用范围内破坏力最大的镭射枪已经无声滑到手心,或许是忌惮这把从未见过的武器,成六没有第一时间轻举妄动。   他们这样默默对峙着,余其承颌骨边滑下一滴冷汗,嘴唇动了动:“你要什么等级的?”   男人毫不犹豫:“越高越好!”   【春雪】被抛了出去,蓝行不在身边,光凭余其承无法启动,他只能寄望这把救过他一回的管制级武装能再次救他一命。   “接好了!是霰弹!”   这句话就像一个信号,打破了现场凝成一线的僵局。   黑狼高举利爪,猛地扑了上来——目标自然是对他最有威胁的余其承!   “躲开!”   余其承一把推开男人,对方身上没有任何防御,在兽人爪下玻璃娃娃似的一碰就碎,得让他尽可能远离战况才行。   男人被他推得踉跄好几步,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人抿了下嘴唇。   春雪即刻对准周围逐渐逼近的芬里尔成员,雪片般的能量弹喷薄而出。   纷纷扬扬如同夹杂着红玫瑰的一场雪,直至落幕,污血涂地。   前方瞬间清出一条道路,连肉和骨都没有剩下,旁人才窥见这美景背后的杀机。   “这是什么鬼东西?!”   “让开!快让开!别蹭到我!”   人群顷刻乱成一团,也叫成六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有自己在还会出现这么大的损失,分明随手就能捏死的弱小人类,却能爆发出如此之大的威力!   “唐、究!”   新仇旧恨,令他不再理会无关紧要的余其承,嚎叫一声,红着眼眶朝男人扑去,“我要你的命!”   快要负担不住的余其承闻言一愣,随即大惊失色。   “唐究?你是唐究?!”   他赶忙去抓兽人的胳膊,“快住手!”   然而,只一愣的功夫,黑狼已冲出老远,转眼来到男人面前!   “死!”   “走!”   与兽人的嘶吼声一道响起的,是唐究更胜一筹的叫喊。   他举起春雪,霰弹朝四面八方飞散,逼退了来到近前的成六,击碎了阻拦脚步的高墙。   “去找温子曳!记住:芬里尔,实验室,我的东西放在那里!”   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沐浴在雪中,却只博得一时生机。   黑狼怒吼着,不顾受伤地接近、更近;凝望着即将取走他性命的利爪,唐究眼中竟浮现一抹复杂的释然,抓紧这最后的生机声嘶力竭:   “把那些带出霍尔特环带!带回联邦!带给……”   “带给我父亲,唐落秋——”   轰然的崩塌声中,烟尘四散,碎石飞溅,墙后,竟徐徐出现一道修长身影。   “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由你亲手交给他比较好。”那身影说。   突然出现的青年注视着因变故堪堪停住的黑狼,枪口上挪,瞄准了怀中双眼紧闭、胸膛却仍在起伏的白发男人:   “芬里尔的代理首领,再不住手,我不保证你们首领的死活。”   唇角挑衅地一弯,他偏了偏头,语气嘲讽:   “哦,还是说,你想趁机上位,干脆让我动这趟手?”   “祁哥!”   成六完全傻眼,不可置信地望去,双手微微发抖。   他下意识要靠过去,确定对方的生息,然而,却有道身形比他更快。   “治珩?!”唐究惊恐地看着男人,扑上去就要从温子曳手上夺回来,比生死关头还要焦急,“你怎么能把他带出来!他这个样子,失去冷冻舱根本活不了多久!你会害死他的!”   伸去扶人的手指穿过兽人的肩,唐究怔了怔,抬眸看向笑吟吟的青年。   “这是……”   “全息投影。”   温子曳作证似的举起双手,缺乏支撑后,男人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完全违反物理规律。   唐究:“……”   紧随其后的成六瞧见这一幕,简直暴跳如雷:“你骗我?!”   “别这么激动,代理首领。他的确还活着。”   温子曳淡淡道,“动动你的脑子思考一下,全息投影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想他真的死去,我劝你和你的手下全都收手。”   “看见刚才的反应,还不明白吗?”   他指向身边有些僵住的瘦弱男人,冷声说:   “唐究不是你们的仇人,而是救了祁治珩的恩人。恩将仇报,这就是芬里尔的规矩吗?真让我眼界大开。”   成六被他说得挂不住脸,又找不到反驳的地方,咽了半晌才质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敢擅闯芬里尔?”   “擅闯?”   仿佛听见什么笑话,青年微微笑了一下,“不是你请我来的么?”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叶温,何时交易行的行长。”   他转头对上唐究的眼睛,笑意染上几许温度,“当然,更常用的名字是……温子曳。”   “唐先生,久仰大名,幸会。” 第154章 三人行   “叶温?”   “温子曳……”   “小曳!”   三道惊呼异口同声地响起。   异于其它两人的疑惑和复杂, 余其承十分惊喜:“你来了!”   温子曳看见他,目光也不由自主变得柔和。   上下将人打量一番,他点了点头:“嗯,看起来没被人欺负。”   失散的人里, 论最让他牵挂的毋庸置疑是祁绚;但要论最让他担心的, 肯定是余其承。   他既没有蓝行和祁绚的武力值, 也不像许忱思虑周详, 还傻呵呵的对谁都怀抱善意, 带着世家大少爷未经风雨的天真。在有些地方, 光这点就足以致命。   不过好在,人找到了,没出什么事。温子曳脸上微笑不变,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你……”成六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完全糊涂了, “他……你们到底谁才是叶温?”   温子曳一挑眉,余其承则心虚地咳嗽起来:   “这个……误会, 误会嘛。我也是顺水推舟……”   这下成六总算明白过来,合着是自己人搞错对象了。   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生气继续打吧,挂念着祁治珩,更忌惮对方莫测的手段;化干戈为玉帛吧,想到刚才不幸阵亡的弟兄们, 又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好半天,他都杵着一动不动, 憋得脸都红了。   还是几个老伙计看不过去,安顿好下属,收拾完残局, 过来拉了拉他:“代理首领,你冷静点。祁哥的事情或许还有蹊跷……和他们谈谈吧。”   “……我知道了。”   成六长出一口气,转过身,瓮声瓮气地说,“跟我来会客室。”   *   四人对面而坐,相顾无言。   包扎成粽子的成六喝了口茶,总算是冷静下来。他清清嗓子,拿出首领的气势看向唐究:“说吧,祁哥究竟怎么回事?”   唐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向温子曳:“你去过了?”   “意外发现。”温子曳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地下生态园,点点头,“里边的东西我都看过了,这么多年……辛苦了。”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过男人,从那张憔悴的脸到清瘦身形,再到皮肤枯槁的双手。   ——那是长期直接触碰放射性物质造成的,即使讨巧地利用了湖洞,也要先将装置打造好。   这和唐落秋给他们看过的照片很不一样,满身沧桑,乍一看根本认不出来。   唐究当上研究员时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放眼联邦,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倘若在他醉心的领域深耕,到今天,恐怕早就成为学术大师、联邦杰出贡献人物,名利双收了。   可现实却是,这位卓越的研究员,刚刚洗清身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耗费了百年青春,不惜一切代价去探究雀巢的秘密,最后甚至只能龟缩在条件艰苦的下水道,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经历的变故、个中辛酸,又怎会是短短“辛苦”二字能概括的?   听到这句话,唐究却摇了摇头,掀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   倒也不是不辛苦,但他自己选择的路,他不后悔,并不需要别人同情或者安慰。   “你们在说什么?”被无视的成六不爽插嘴,“去过哪里?什么东西?别打哑谜!”   “没事,”余其承宽慰他,“我也听不懂。习惯就好。”   “……”习惯个屁!   眼见这只暴脾气的兽人又要发火,温子曳没有再绕弯子,直切正题:   “芬里尔是你和祁治珩建立的?”   唐究摇了摇头:“准确来说,是我、治珩、治吟,我们三人一同建立的。”   “等等,你在说什么鬼话?”成六忍不住反驳,“芬里尔是祁哥带领我们创办的,跟你、还有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有什么关系?”   唐究转向他,罕见地沉下脸色:   “治吟也是你们的‘祁哥’,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这……怎么可能……”   唐究说:“祁治珩、祁治吟,他们是双生子,从外表看几乎一模一样,能力也不相伯仲,有心伪装时,旁人很难看出差别。”   “那个时候……”他眼神有些恍惚,“治吟说,一个集群的首领最好只有一个,方便权力的集中。所以,他在外时一直以他哥哥的名义行动,尽量避免两人同时出现。”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他早就想好要那么做了。”   温子曳从他苦涩的语气里察觉到端倪,稍稍坐正了,轻声问:   “当年,被‘夺舍’回到北星域栽赃你的人,其实是祁治吟,对么?”   “……对。”   唐究闭了闭眼,“不过,它们以为那是治珩。”   温子曳蹙眉:“可是,记忆……”   兽人被吃掉后,记忆也会被鸠人攫取,方便伪装才对。   为什么会弄错?   他不禁想到宿驰宿骋那对碧目狮兄弟,他们也是双胞胎,调换了身份后,同样没有被发现。   难道其中有什么说法吗?   瞧出他的疑惑,唐究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学说假设,因为同卵双生子由一个受精卵发育而来,所以他们的精神力天生相互纠缠。”   “我们发现,当双子的一方还存活时,死去的另一方精神力不会逸散,而是会回归同胞身边。这样一来,鸠人得到的记忆就会缺失最重要的部分,而它们的攫取本就是碎片化、不连贯的,往往也发现不了问题。”   “于是……”   唐究双手交叉,握紧,眼皮垂了下去,“治吟假装成治珩,做了一个局,故意前去送死。”   “为的就是让那些家伙发现契约消失,从而相信……相信我已经死了。”   他深吸口气:   “只有我死了,它们才会放心,放弃追杀。毕竟一只并不通晓科技的兽人困在这里,根本翻不起风浪,而把失去兄弟的玉脊雪原狼逼得太紧,并不是什么好事。”   “就这样,他的牺牲,让芬里尔迎来了长达百年的喘息余地,也让我顺理成章地躲了起来,假装真的死去。”   “——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们刚来到K-210星时发生的事情。”   唐究再度看向成六:   “所以你才会觉得,芬里尔是治珩一个人拉起来的组织。因为后来,只有治珩还能出面。”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黑狼已经完全懵逼了。   “玉脊雪原狼?祁哥难道不是白狼种吗?”   他有些眩晕,虽然芬里尔打着神话巨狼的旗号,自封为下水道的兽人之王,可他真没想过自家大哥是货真价实的王族啊!   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到底是什么?   记忆?夺舍?鸠人?契约?追杀?   他怎么一个词都听不懂?   “你说的都是真的?”成六不可置信地看着唐究,“你和祁哥、祁哥们,都是外来者?为什么玉脊雪原狼会出现在联邦?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唐究说:   “契约典仪过后,我与治珩、治吟一起前来K-210星,寻找消灭鸠人的办法。却没想到,早在一百多年前,这里就已经被雀巢占据了,与联邦完全失联。”   “你在说什么?雀巢是什么东西?”成六眉头皱的想打结,“这颗星球的统治者不就是你们人类的联邦吗?”   “是这样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温子曳。   “我理解兽人的仇恨,毕竟谁也不想被当作畜生圈养,但……人类的处境,与你们难道有很大差别吗?”   “每年两次,哦,现在是三次了。”他语调微冷,“人类的精神力与大脑息息相关,是非常脆弱的东西。政府却不顾怨声载道,强行征收。”   “多少人类因此精神力崩溃,变得痴傻,甚至由于衰竭死去?多少人类无法忍受,愤而逃离,看看下水道里与兽人数量平分秋色的那些家伙们不就清楚了吗?”   说着,温子曳屈指敲了敲桌面:   “养殖场、收容所,养殖、征收。”   “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所以,真正的受益者是谁呢?”   他循循善诱的语气引导了成六,兽人下意识问:“是谁?”   “当然是这颗星球真正的掌权者。”温子曳淡淡说,“那就是我们口中的雀巢。”   “它是一个由名叫‘鸠人’的生物建立的组织,在联邦兴风作浪多年,是你们兽人、我们人类,共同的敌人。”   不得不说,这名青年虽只是温温柔柔、客客气气地陈述事实,却莫名让人信服。   成六心里已经信了一大半,可仍然有些难以接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祁哥从没跟我说过……?”   “因为鸠人可以伪装成兽人进行活动。”   唐究沉声,“你可以试想一下:一天,你出门行动,被鸠人发现,它们吃了你。于是它们从此获得了你的基因、记忆与精神力波,可以变成你的模样,使用你的身体回到芬里尔,而旁人对此一无所知。”   成六毛骨悚然地咽了口唾沫。   “芬里尔是纯粹的兽人组织,”唐究轻声,“这也代表极易混入雀巢的间谍。”   “没有人可以信任,包括现在,在我们眼前的你。”   “我没被替换!”成六立刻强调。   唐究没有与他争辩,而是叹了口气:“你以为,治珩为什么会躺在那里?”   成六一顿:“难不成……”   “这颗星球的掌权者一直十分忌惮治珩,当初,芬里尔到处都是它安插的棋子。这样一来,我的存在随时都有可能暴露,毕竟我还活着,还需要吃饭喝水、进行实验。”   唐究摇摇头,眸光晦暗,“那天,他学着他弟弟自投罗网,好险没直接死在议政局。好不容易活着逃回来,也身受重伤,中了难以代谢的毒——他故意中的毒。”   “这颗星球没有治疗他的手段,我只能制造一些生物毒素以毒攻毒。但他的身体仍然顷刻衰败下去……二十年前,你也看在眼里。”   “当时一直有传言,说政府要来下水道进行大清扫,大家都很恐慌……”   成六喃喃道,“祁哥单枪匹马去了议政局,回来后就宣布让我代理管辖芬里尔,说他受了重伤,已经被废了……原来,竟然是这样……”   “因为只有这样,那家伙才会放过芬里尔,默许下水道的存在。”   唐究冷声,“治珩废了,我和治吟死了,这颗星球再也没有知晓真相、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它当然可以高枕无忧。”   “……那毒还是太烈了。”他的语气忽然又跌落下去,“尽管我想尽办法,他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从那时候起,他开始穿上黑袍,佝偻下腰背,哑声说话,谎称自己外貌受创,不能见人。其实……”   “其实是为了方便你假扮他。”   温子曳神色复杂,“祁治珩一旦死了,鸠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尸体,S级兽人,可遇而不可求。”   “到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你们之间的契约,知道你还没死,让一切全都白费。”   “是。”唐究说,嗓音有一丝颤抖,“再后来,大概是十年前……他终于不能保持清醒。于是我披上那件黑袍,从此成为了芬里尔的首领。”   三人一起来到这颗星球,三人一起建立这个组织。   到最后,还清醒地活着的……却只剩他一个了。 第155章 多位面   一个脆弱的人类, 呆在全是兽人的地方,独自兢兢业业生活了十年。   尽管这十年里他鲜少出现在人前,但能隐瞒得滴水不漏,可见花费了多少心血, 又具备怎样惊人的缜密和胆识才能做到?   成六心里早已惊涛骇浪, 短短时间内, 他的世界观都像被打碎重塑了一遍。   他知道祁治珩曾独自去过议政局, 花费代价保住了下水道和芬里尔, 却不清楚对方的牺牲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更没想到以为居心叵测的唐究, 竟然也是他们的恩人;恨了这么久人类政府,到最后,他们原来是被第三方耍的团团转。   他情绪复杂地看着唐究,一腔苦水荡为愤恨,不甘心地咬着牙:“所谓的‘鸠人’就这么厉害, 一点对付的办法都没有?”   “……有。”   唐究闭上眼,轻轻咳嗽。   这个答案出乎成六预料, 他顿时振奋地瞪大眼:“是什么?”   “契约,”唐究睁眸, 静静看向温子曳,“和能源结晶。”   温子曳眼中划过了然,他的推测相差无几。   唐究对他的平静有些意外:“你……早知道?”   温子曳说:“有点猜想,也是阴差阳错, 遇见了个莽撞的鸠人。”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感谢当初那个占据了京九身份的家伙了。   要不是它贪图祁绚的等级, 贸然动手,还轻率大意地主动暴露弱点,后来对付雀巢绝无可能像现在一样顺利。   譬如唐究, 同样是契约了玉脊雪原狼的S级精神力的持有者,不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东躲西藏吗?   “原来如此。”唐究点点头,不免惆怅,“你比我运气好,我也是最近几年才弄清楚。它们模拟出的精神力波与能源结晶的结构很相似,只有用人类和兽人共振后激发的能源才能摧毁。”   “要是当初我就知道这些……治珩和治吟也不会……”   低声呢喃戛然而止,他没有说下去,只抿了抿唇。   但温子曳明白唐究心里很不好受。   这并非嫉妒,而是明明对付敌方的武器就抓在手里,却不知道使用;等知道时,已经什么都晚了。个中落差,简直命运弄人。   见他们没人再说话,空气一时沉默,成六问:   “所以契约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源结晶我倒是听说过,是被执法队严查的那种矿物吧,以前当成能源使用过,但因为对环境极其有害,所以取缔很久了……”   “对环境有害?”   余其承无语,“能源结晶可是目前最清洁的能源之一,就是因为有它存在,联邦的科技才会进入爆发式的增长阶段,普及开来。”   “所以这也是鸠人泼的脏水?”成六皱眉。   “越是畏惧什么,越要强调什么。”唐究回过神,淡淡道,“治珩中毒以后,那家伙以为高枕无忧,动作就明显起来。接二连三颁布的政令,都是为了确保这颗星球无法产生威胁自己的存在。”   以联邦的名义横行霸道,让兽人仇恨人类;又给普通民众灌输理念,让人类妖魔化兽人。   误会与隔阂日渐加深,哪怕是在下水道这种混乱地方也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之间完全失去信任,又不像中央星有条件进行培养,谈何契约?   唐究叹了口气:   “我一直要求芬里尔成员不准伤害普通人,可惜收效甚微。仇怨、报复、恶性循环……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势所趋,谁也无法阻止。”   “就这样,能源结晶矿全部被封,科技禁止流通,不听话的刺头和有学识的全部用莫须有的罪名关进收容所、抽干精神力,筛选外界传入的消息,潜移默化改变着民众的认知……”   一百年前他来到这里时,情况还未恶化到如今的地步。   可现在,连契约和能源结晶,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了。   “人类先是被夺走反抗的能力,接着被夺走反抗的意识。”   “而兽人不断地被捉入养殖场,一点点失去自己的生存空间。”   久而久之,居住在这里的人完全麻木。   不是习以为常的麻木,而是从不知晓还有其它选择的麻木。   “下水道不过是对方故意留下的‘喘息之地’,把不安定因素聚集在一起,就只剩乖巧的小羊羔了。等驯化得差不多,再一口气消灭这里,或者干脆等时间再长一些,等旧人死、新人生……”   “想象一下吧。”   在成六毛骨悚然的眼神里,唐究轻声描述:   “当所有兽人都是在养殖场中出生,从小接受里面的规矩,不知道他们原先是自由自在、像人一样生活在外面的。就这样,一代一代……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牲畜。”   唐究一字一顿:“这就是雀巢的圈养计划。”   “K-210星不过是个试行点,是鸠人暂时的温床。”   “它们真正的目标,是把全联邦、全北星域,都变成这副模样,把这个位面彻底变成他们的能量站。”   听到这里,余其承都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满心后怕。   温子曳则注意到他特别的说辞:“位面?”   宇宙是多元的,许多年前就有科学家提出过:同一维度或许存在着许多不同的位面。   各个位面诞生了不同的生命形式,理论上,可能会由于某个契机产生重叠。   兽人的出现证明了这一猜想。   在很久以前的人类历史上,其中并不存在兽人这类生物。   但,伴随着能源结晶的发掘、科技的诞生,它们就像对应纠缠的量子一样,忽然在许多地方发现了踪迹。   起初,由于双方体能上的绝对差距,人类处于下风,艰难地渡过了漫长时间;直到科技文明的兴起,情况才逐渐变好,双方慢慢有了平起平坐的地位。   也是在天秤平衡的那段时间里,人们发现了契约。   这种基于精神力的联系十分奇妙,印证了人类与兽人一体双生的学术猜想。   长于武力的兽人向人类献出宝贵的性命,长于智力的人类向兽人敞开复杂的心怀。   ——如今“不公平”的契约,曾被认为是最为公平的交换。   双方关系最好的时期,“人与兽人相互契约才是完整的个体”,这种言论一度成为主流。   只是后来,随着科技的进一步发展,人类也拥有了自保的强大手段。   粒子装甲可以守护他们脆弱的身体,层出不穷的武装能轻易杀死同等级的兽人。   于是风向再一次变化,战争重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最终,势弱的兽人退至荒芜的北星域,偏安一隅;而人类联邦得到充沛资源,开启了爆炸性的发展。   那些与兽人藕断丝连的历史先不谈,重要的是“位面”学说。   温子曳问:“鸠人是其它位面的生物?”   “十有八九,它们的生命形式太特别了,很可能本身就不存在实体,并非碳基生命。”唐究肃穆道,“而且,我猜测,目前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鸠人,只不过是先行的哨兵而已。”   “什么?”余其承失声。   就这么点,已经在联邦和北星域兴风作浪,要是能大规模入侵,那还得了?   “暂时还不用太担心,宇宙屏障没有那么容易被打破。”   唐究瞧出他的慌张,宽慰一句,话锋却又一转,“但,它们正在寻找打破屏障的办法,让两个位面重叠。毕竟只靠那点人,根本不可能圈养得了整个位面。”   余其承紧张兮兮地问:“那它们找到了吗?”   “似乎……有眉目了。”唐究迟疑地给出一个坏消息。   “是什么?”   “这个我不太清楚,貌似与联邦、与北星域三大帝国的机密有关,所以它们才想方设法地颠覆政权。”   温子曳一顿,几乎立即想到了祁绚。   戴安王妃不惜一切送他离开,雀巢又对他穷追不舍,认为“东西”就藏在他身上。   原来如此。   一切都能串起来了。   他的契约兽,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委以了不得的重任……加诸在这位小王子肩头的期望,比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这让温子曳既情不自禁地为祁绚骄傲,又有点烦躁。   “这就是你不肯同意攻打养殖场的原因吗?”   旁听半晌的成六语气沉重。   他听不太懂三人交谈的内容,这更令他意识到,唐究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芬里尔反击的底气在于这么多年下水道的顺风顺水,如果连这都是对方故意为之的话,那的确不是他们可以对付的怪物。   “无所谓的送死,只是其一。”   唐究的嗓音略带喑哑:“现在管辖着这颗星球的鸠人好逸恶劳、贪图享乐,不去招惹它,它一般不会主动出手,但养殖场是它们的根基,并不容许有人冒犯。万一这么做了,它记起治珩现在已成强弩之末,一时兴起过来抓人,那就什么都白费了。”   “在能将这些消息带回联邦的人过来之前,我不能冒半分险……不过。”   他看向温子曳和余其承,疲倦的面容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要等的人已经等到了。”   男人站起身,温子曳一怔,还未来得及阻止,他就结结实实朝这边鞠了一躬。   “温家少爷、余家少爷,拜托你们……千万要安然无恙地回到联邦。”   “唐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温子曳上前扶住他,“我们当然会回去,也会把你、把祁先生一起带回去。”   “我们……”   唐究微微苦笑,他并不抱什么希望,“我们已经这样了,只会成为拖累。回不回得去,倒也……”   “可还有人在外面等你。”   温子曳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唐校长——你的父亲,来之前,他拜托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父亲……”   “而且,”温子曳笑了笑,“联邦的医疗水平发展很快,祁先生这个状态,未必不能救活。”   唐究眼睛缓缓亮起,又黯淡下去。   “今晚的阵仗太大,芬里尔里一定还有雀巢的人。”他苦笑道,“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知道我还活着,是绝对不可能放我走的。与其连累你们,不如把我当成诱饵——”   “为什么要这么被动?”   温子曳却仿佛诧异,“当年追杀你们的那群鸠人,现在只剩一只留在K-210星不是吗?即使加上跟着我们一起来的那位,也不过两只,完全对付得了。”   “你们打算和它们直接对上?”   唐究有些急眼,“不行,这太危险了!我说过,只有共振态下激发的晶能才能真正消灭鸠人,否则就能无限复生……”   “那就让它们彻底去死。”   温子曳神色平静,“晶能、武装、契约兽,我们都有。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   “可是,”唐究疑惑,“你们的契约兽……在哪里?”   “谁知道呢,也许被关进养殖场里了。”   温子曳歪了歪脑袋,“只要动静够大,他们很快就能找过来。哦对。”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   “我家契约兽,还是你家契约兽的侄子呢。等回去,叔侄俩得好好叙叙旧。”   说完,温子曳也不管呆若木鸡的唐究心底遭受了多大的冲击,转头望向成六。   “芬里尔的袭击没必要取消。”他眉梢微挑,“不是说了?何时交易行会送一批武器过来,协助你们的行动。”   大少爷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难得的轻狂:   “就让我们……大闹一场好了。” 第156章 狩猎赛   “唐究?!”   议政局顶层, 传来稀里哗啦的碎响。   六号豁然站起,瞪视对面的兽人,“他真是这么说的?这些年,芬里尔的首领其实是唐究?”   “是的……代理首领气疯了, 要求封巷, 亲自领人去抓他。”   那兽人咽了咽口水,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突然就消气了, 把人带去会客厅谈话。我看情况不对, 有必要向您汇报,这才趁乱跑了出来。”   六号面色难看至极。   它下意识出声否定:“不可能,当年,我亲眼瞧着他踩中陷阱,瞧着祁治珩死在面前……”   主人身死, 契约兽随之同亡。   那时,祁治珩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 它们全都看见了!   “没错,虽然后来找到的唐究遗骸已经没办法辨认, 但一号吞噬了祁治珩的基因,确认过契约已经消失。”它喃喃自语,“没有问题,唐究不可能还活着……”   像要说服自己安心一样, 六号焦虑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里不妙的预感却愈发强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祁治珩, 不,祁治吟,变成了唐究?——等等!”   步伐猛地止住, 六号瞳孔骤然收缩。   芬里尔的首领,名义上是祁治珩,可现在在位的是祁治吟。   真正的祁治珩已经死了,身份都由一号顶替,回去了北星域;还留在K-210星苟延残喘的,应该是弟弟。   毕竟他们是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谁代替谁,旁人都很难发觉。   那,如果要是反过来呢?   如果曾经死在它们面前的家伙,其实是祁治吟;唐究中计的场面,只是故意做来蒙骗他们的假象;本尊其实早就回到芬里尔躲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越想,六号颊边冷汗越多,逐渐打湿了鬓发。   唐究的存在,一直是雀巢的心病。   它们来到联邦数百年,从K-210星发家,混得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原本就看不起这个位面的低等生物,后来更是目中无尘,觉得控制这个位面还不是易如反掌。   于是,一号部署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吞噬议长备选人的契约兽,用性命进行胁迫,为之后的圈养计划一路大开绿灯。   这实行起来并不容易,类似位高权重的人物,契约兽大多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每回出行都防卫严密。   它们想尽办法,牺牲无数,百年基业当作诱饵付之一炬,才勉强接近了两人。   一个是号称“联邦守护神”的元帅萧松年,另一个,则是唐落秋缠绵病榻的妻子。   彼时,那两位都是热门的议长候选人,运作得当,说不定还会成为下届首长。   然而,就在一号得手的第二天,它甚至还没见到远在外星的唐落秋,建立反向契约,就先在唐究面前栽了个大跟头。   生了三天病的青年推开门,与它相视几秒,竟然问:你是谁?   二十来岁,在寿命漫长的星际人眼里不过是个孩子。   却正是这么一个孩子,第一回给予了它们“惊恐”的感情。   ——这个位面的生物对它们一无所知,这是雀巢猖狂的最大倚仗。   一号不知道唐究究竟是凭什么认出了它,但倘若身为养子的唐究可以一眼发觉不对,那与妻子感情甚笃的唐落秋呢?   要是被他看穿,那可就不是能简简单单糊弄过去的事情了。   绝对不能冒险,一号如此判断。   于是它当晚就放弃了这具好不容易获得的副本,造成对方急病而亡的假象,转而协助二号控制萧松云。   对萧家的侵蚀很顺利,尝到甜头,它们很快把那次失败抛之脑后。   谁也没想到,忌惮的唐落秋没有造成威胁,根本不当回事的唐究,后来竟成了心腹大患。   等到发现问题时,唐究对雀巢的渗透和研究已经抵达了相当深的程度,短短十年,差点让它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就像被狠狠甩了一个巴掌,所有人脸上都火辣辣的疼。   它们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开始针对唐究展开行动,最终将人骗来K-210星,想方设法地杀死,这才松了口气。   为了预防唐究留下痕迹,它们故意演了一出栽赃的戏码,将对方塑造成丧心病狂的存在,让他呕心沥血的实验成果变为违禁品,在数据库中永远封存。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再后来,一号等人去了北星域,二号等人又回到联邦,留他独自在老巢善后。   它好逸恶劳、贪图享乐,上头没人管着便懒得理事。   况且品质优秀的副本都被选走了,手头只有一堆残花败柳,它可不想玩什么车轮战,副本的维持和重生还需消耗它们自己的精神力呢。祁治吟到底是只S级兽人,困兽犹斗,不如等毒性逐渐消磨他的生命,过些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替对方收尸。   就这样,它美滋滋地当起了一星之主,变着花样考虑怎么玩乐,只在芬里尔中安排了几个自己人,帮忙探听消息,没再多管。   可现在……   完了。   六号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悔恨难当。   早知道就赶紧斩草除根,把人干掉了!等什么等!   他就说,怎么到今天“祁治吟”还活着。   最开始它也满怀期待地馋过S级兽人的滋味呢,后来玩着玩着就给忘了……   唐究十年就能琢磨出那么多东西,给他一百年,哪怕是只在K-210星藏头露尾的一百年,他会做到什么程度?   二号还在这里,要是让其它人知道它搞出这么大纰漏,自己之后的评级……   不不,别说评级,事情再严重点,说不定会直接剥夺它的序号,把它发配到垃圾处理站去当一辈子苦工!   稍作想象,六号就打了个哆嗦,绝对不行!   它必须赶在二号发现前把唐究杀死!以绝后患!   可话虽这么说,唐究又不是什么好对付的简单货色,现在又身在芬里尔,一般手段根本动不了他;大动干戈吧,又怕被二号发现。   六号思来想去,都没找到什么好办法,烦躁得不行。   汇报的兽人见状,眼珠一转,主动谄媚地凑了上去:“大人,您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   “我要杀了唐究,但不能让别人知道。”六号瞥他一眼,“怎么,你有办法?”   “那家伙现在是芬里尔的座上宾,我一个小小角色,当然没办法动他。”   兽人话锋一转,“不过,您是什么身份?想杀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有的是人选替您动手。”   “哦……?”   他的溜须拍马成功取悦了六号,它懒洋洋地哼出鼻音,“说说看。”   “大人不希望有别人知道,也就是说,不打算动用直属力量,比如执法队。”兽人清清嗓子,“可还有无数像我一样的家伙,费尽心思也想让大人您多看一眼呢。”   闻言,六号微微坐直身体,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你是说——”   “今年的狩猎场,不是要开了吗?”兽人说,“能从中杀出来的,必然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许诺他们自由、给他们活命的希望,他们什么都能干!”   “芬里尔不是打算攻打东养殖场吗?您看,不如这样……一箭双雕……”   六号侧首听着他的话,脸上逐渐露出笑容。   “不错,就按你说的办!”   *   【欢度十一,与民同乐!】   【寒潮来袭,只能孤零零地呆在家里,无法与好友团聚?一日三餐,枯燥无聊,你是否也厌倦了这样重复的生活?】   【准备好摆脱寡淡的调味品,迎接猛料了吗?准备好用竞争、搏斗、厮杀的刺激,点燃你的神经末梢,攫取多巴胺了吗?准备好为你看中的选手下注,度过要么一夜暴富、要么破产跳楼的过山车之旅了吗?】   【一年一度的狩猎赛即将上映!打开投影仪,与家人和星长大人一起,享受这场盛大的表演吧!】   广告在显示屏上不断滚动,播放着往届的精彩瞬间。   鲜血与暴力构成的画面仿佛发生在另一个荒诞时空里,令人惴惴不安,也令人血脉偾张。   愈发沉重的生活压力下,这项“节目”变成了许多人的宣泄口。多年宣传下,兽人真实的生与死只会加强观看者的情绪跌宕。   每年狩猎赛期间,K-210星都会引发一波新的经济狂潮。   麻木的羔羊们不会去思考背后的现实与残忍,被气氛煽动着、裹挟着,乖乖交出一整年的积蓄,做着来年能稍微轻松一点的美梦。   而类似的美梦,也出现在即将参与表演赛的“选手”当中。   “胜利是属于我的!你们全都得死!”   “嘿嘿……出去……我一定能出去……”   “一群老弱病残也敢来狩猎赛?瞧不起谁呢?”   真正的狩猎还未开始,就有兽人忍耐不住,先下手为强。   一时间,空气中惨叫与腥味浮动,惹得人人自危。   所有报名选手根据养殖场的区域等级编号,分别被安排在四个密闭的大型囚笼中。   不比前三者经过筛选,人数稀少,D区囚笼实在关进了太多人。   哪怕原本的场地足够大,也显得有些拥挤。大多数彼此之间还互不认识,进一步加重了内心的孤立无援,以至于相互敌视、一点就着。   原本只是零星几个在争斗,推搡间,冲突如同风吹火烧般席卷了整片囚笼。   很快,就变成了一团混战。   “救命啊!杀人了!”   “别、别杀我!我不参加了!让我回去!放我出去!”   “求求你,我什么都会做的,放过我吧……”   一双手颤巍巍地贴住金属网,朝两旁的卫兵们拼命求救拍打;那些兽人却对同胞的惨状视若无睹,根本没有任何要管的意思。没多久,那双手的主人就被拖走,变成了抽搐的血花。   摄影球兢兢业业地在周围盘旋,将这一幕幕捕捉在镜头下,呈现在家家户户的投影中。   ——作为最不被看好,近乎于“炮灰”的一群兽人,D区选手一向没什么支持率。   大部分观众的目光都会落在前三个区域上,尤其是精英云集的A区。   为了压榨出他们的最后一点价值,管理者们默许在开赛前折腾出一些“有趣”的事情来,只要做的不是太出格,基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强者屠戮,弱者哀嚎。   这副景象,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噤若寒蝉的一个角落里,一群兽人靠在一起,满面畏惧地盯着这副乱象。   不知怎的,混乱似乎没有朝这边蔓延。   几乎捕捉不到看点的摄像球也不乐意光顾,让附近变成了稍微能喘一口气的安全之地。许多没什么实力的兽人慢慢聚集过来,因每一回的惨叫与叱骂惶恐不安。   这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中年男人忧虑地转过头,趁周围嘈杂,小声劝着身旁双手紧攥的白发青年:   “小玄,你冷静……现在还不行。”   青年满脸漠然,冷冷瞧着眼前自相残杀的景象,如同雕塑。   好半晌,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眼眸。   “……我知道。”   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哑声道,“救一个和救十个,孰轻孰重我还是能分清的。而且……”说着,青年朝后瞥了一眼,“既然我把他们连哄带骗地拐来了这里,自然要对他们的性命负责。”   剩下的话止于唇间,他神色忽而一顿,朝男人比了个遮掩口鼻的手势。   男人会意地捂住脸:“怎么了?”   “有人放毒。”青年说,“让大家注意点,别吸进去了,我去解决一下。”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白影就像最灵巧的游鱼、最轻盈的微风,精准掠过每一道空隙,最终停在一个于笼侧蜷缩的不起眼蝎族兽人面前。   一记侧砍,正阴笑的兽人无声无息歪倒,毒气的释放就此中止。   半空,摄像球好像察觉到了异样,朝这边扫过,却没能发现任何不对。   唯有一双绀紫色的瞳孔在镜头中瞬息而逝,如同含怒待放的荼蘼之花。 第157章 攻防战   城墙拔地而起, 仿佛巍峨连绵的山脉。   舰队停在巨大的城门前,放开后舱,一车车缚住手脚的兽人如沙丁鱼罐头般挤挤挨挨,被□□甩着鞭子驱赶下车。   祁绚仰起头, 被闷在狭小的车舱里太久, 乍见天日, 令他不适地眯了眯双眸。   远处是灰白的天际, 阴云遮天蔽日, 挡住了恒星漏下的光辉。   分明是正午, 却不见半点暖意,才下过一场暴雪,四周都被厚厚的雪堆掩埋,放眼看去,一片茫茫的白。   这种风景他熟悉到了骨子里,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冰原星;但很快,身后簇拥过来的嘈杂人群就将他拉回现实。   “都挨个按编号排好!跟紧了!”   □□来来往往, 每个负责管理一列。   虽说都只是配了枪的人类,真闹起来, 脆弱的小身板可能还挨不住几只D级兽人的围攻——毕竟K-210星没有晶能武装,失去粒子装甲的保护,人类简直就是剥了壳的螃蟹,好欺负得很。   然而, 在场那么多兽人,不见一个反抗出声。   他们早在长年累月的养殖生活中习惯了服从命令, 丝毫不敢忤逆掌管着生杀大权的□□。不一会儿,温顺的家畜们就训练有素地排好队伍,跟随带领进入城中。   越过高墙, 是一圈严密的哨塔和警卫;再往里看,则是无数漆黑的立方体,将辽阔土地分割成一个个笼场,密密麻麻排列开来,一眼望不到边。   熟悉的景象令众人不禁一愣,冰天雪地中麻木的脑袋终于恢复了些许思考能力。祁绚听到有声音奇怪地喃喃自语:   “养殖场……?”   没错,祁绚目光稍稍一沉。   出现在眼前的建筑群,和他们参加狩猎场前所居住的养殖场布局别无二致。   可他分明听说举办狩猎赛的场地是一个叫作“无间峡谷”的地方,不论怎么看,这里都称不上峡谷。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窃窃私语的揣测蔓延全场之际,最后一艘车舰里的兽人也送到了。   数量稀少的A区强者们缓缓走进场地,身后,巨门轰隆隆地降落,溅起浑浊烟尘,将来路彻底封死。   祁绚个子高挑,目力也极好,一眼瞧见了里边有段时间没见面的苍凯。   少年左右扭头张望,可惜碍于身高淹没在兽群中,没能望见想找的人。   他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祁绚略微放了点心,他让苍凯前去A区说服同一养殖场的兽人报名参赛,不知道事情办的怎样,但好歹人没受伤。   这么稍一分神,周围就传出一阵哗然骚动,祁绚回过神来,发觉不远处高耸的钟楼上,正慢慢垂下一块长长的幕布。   幕布一直垂至楼底,柔软的材质忽然像冻干失水般僵硬起来,变成了一块坚硬屏幕。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通过广播响彻全场:   【午安,诸位,欢迎你们来到东养殖场。】   “东养殖场?那不是最大的四座养殖场之一吗……”   “狩猎任务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东养殖场来?”   “喂,你们发现没有,这里的笼子都是空的!原本生活在这里的兽人呢?”   夹杂着惶恐的疑问声越来越大,□□们不得不挥动鞭子呵斥,才堪堪维持住了现场秩序。广播似乎瞧见了这躁动不安的一幕,含笑说道:   【相信诸位心里都很奇怪:明明报名参加了狩猎赛,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   【正在观看直播的大家想必也摸不着头脑:往届的地点都是无间峡谷,这回是打算做什么?】   【呵呵……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里已经被清空了,居住的所有兽人和管理人员全部转移到了其它地方,东养殖场已经成为了无主之地。】   【其余嘛,就由我们尊敬的星长大人亲自宣布好了。】   ——星长?   祁绚瞳孔猛然收缩,他看到钟楼上站起一道身影,从刚刚说话之人手中接过了扩音器。   而它身旁,有两道熟稔的影子端坐高席。   萧春昱和苏裘……也就是说,这位星长也是……   【咳咳,喂?听得见吗?】   男性浑厚的嗓音扩散开来,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玩味,【我亲爱的民众们,不亲爱的牲畜们,你们好。我是K-210星的星长,这颗星球的最高执政官,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六号大人。感到荣幸吧,不是谁都有资格聆听我的指示!】   甫一开口,那股目下无尘的傲慢味道就直冲祁绚耳膜。   雪原狼埋下脑袋,冰冷眼神中闪过一丝讥诮:果然是雀巢出来的家伙。   六号显然颇有兴致,开启了它的夸张演出,语气故作苦恼:   【最近,本星长听说了一个消息:一帮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只会危害社会的渣滓们,居然打算趁着狩猎表演这一盛事,袭击守卫薄弱的东养殖场,给治安造成严重混乱,反抗联邦的政权!简直胆大包天!】   【原本这种小事都是交给执法队处理,但这一回,它们搅合了本星长欣赏表演的兴致。所以,我临时决定——】   卖关子似的停顿一下,六号的嗓音陡然压低,阴森森地说:   【喂,是叫芬里尔,对吧?你们这群无法无天的老鼠们也在看吧?】   【真是对自己的实力高估得过分,居然敢放言挑衅本星长的权威。既然如此,你们也来成为这次狩猎表演的一环好了!】   屏幕骤然亮起,一列长长的表格现出真容。   “积分兑换”四个大字高高挂起,最上边一行小字令在场无数兽人呼吸急促。   ——养殖场通行证,一千积分!   【敢前来狩猎场的,相信都是畜生中难得拥有人格的勇士。为了钦赏你们的勇气,也为了庆祝今年的盛典,我决定给予你们一次机会!】   【你们不需要再自相残杀,直到决出最后一名胜者。这回,人人都有机会!只要凑够一千积分,你们就能获取梦寐以求的自由!】   【哪怕不能,也有无数丰厚的奖励等着你们。一积分一瓶营养液,十积分就能兑换治疗伤势的修复液……一百积分,你们就可以活着离开狩猎场!不用以性命去争夺唯一的出路!】   钟楼上的六号张开双臂,俯瞰巡视着自己的领土,话语极其富有煽动力:   【我宣布,本次狩猎赛,场地变更为东养殖场!】   【猎物变更为——芬里尔成员!】   【编外成员,每个一积分;正式成员,每个五积分;干部每个一百;代理首领一千!】   【另外,谁能拿下芬里尔首领的人头,本星长将亲自接见,授予你居住资格证。从此,你,还有你的配偶、子嗣,都不再是低人一等的畜生,而是和千千万万联邦民众一样,能够在K-210星安居乐业,享受执法队的保护!】   【如果表现优异,还能留在执政局,成为本星长的兽人近卫,拥有挥霍不尽的荣耀与财富!】   楼下兽人们空前振奋起来,□□连连挥动皮鞭都管不住。   哪怕刚经历过厮杀不久、气氛低迷的D区队伍,也一扫颓势,爆发出激动的嘶嚎,好像那许诺的美好生活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十分满意,六号点了点头:   【芬里尔的首领,听得见吗?】   【哪怕你现在感到恐惧、想要退缩也晚了,如果你们三天之内没有到场,我就会立即派兵抹除下水道!】   【不过,我是个仁慈的人,当然也会给你们活路。如果最后你们能赢得这场攻防战,占领东养殖场,我不会再插手这件事。】   【赛事期间,我就呆在这座钟楼上。哪怕我的人输了,我也无法立刻调遣人手,进行反击。能全身而退的机会,只此一次。】   【你……敢来吗?】   ……   “……他这么说。”   芬里尔会议厅,一众干部面对投影中嚣张的挑衅,纷纷沉默。   “代理首领,怎么办?”有人看向成六,“我们还要继续原本的计划吗?”   “这个混蛋!”成六深吸口气,额角青筋直跳。   东边位置偏僻、气候严酷,临近下水道。   哪怕议政局采取支援,也要付出长足代价,如果真的派遣大部队过来,他们也能及时躲回下水道去。   可攻可守、可进可退,芬里尔这才敢故意把攻打东养殖场的消息放出去,招募更多志同道合者外,也为了振奋气势,希望能够藉此改变K-210星上兽人的地位。   但星长偏偏来了这一招,让兽人迎击兽人。   就算能取得胜利,胜利也是建立在同胞们的尸山血海之上,根本达不到目的。   一时间,他不禁左右为难,下意识往会议桌的末尾看去。   “叶先生、唐先生、余先生,你们觉得呢?”   唐究眉头微蹙,目光移向温子曳:“……它是冲我来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用这种迂回的办法。”   温子曳双手交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打肯定是要打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家伙显然有所顾忌,并不是一边倒的威胁。”   “难道真要跟那群参赛的兽人互相残杀吗?”   成六忍不住插嘴,“明明我们是去救他们的,最后却要变成残害他们的刽子手?这是什么道理!”   “稍安勿躁。”   曲指敲了敲桌面,青年细长眼眸弯出一个寡淡笑弧,“谁说我们要杀人了?”   “可是……”成六迟疑。   尽管他不太明白那些空头支票对参赛者们有怎样的吸引力,但现场狂热的氛围一目了然,投影扫过的画面里,他看到太多双不择手段、失去理智的眼睛。   他不愿对他们动手,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带着芬里尔的弟兄们赶上去送人头。   “真动起手来,就是搏命,手上没轻没重的,可什么都没法保证。”   温子曳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你觉得,星长许诺的东西怎么样?”   怎么样,那还用问吗?   一条人命,折算成冷冰冰的积分,还要当作什么天大的恩赐。   成六瞬间嗤之以鼻。   “营养液也好,修复液也罢,这种基础的物资我们也有很多,哪怕储备不足,制造起来或者寻找代替品,也没那么困难……最重要的是【自由】。”   温子曳语气平淡,“那家伙有句话说的不错,会孤注一掷参加狩猎赛的,和安于呆在养殖场的兽人们不同。他们不惜拼上性命也想要的是什么?”   不用提示,成六也明白过来,喃喃道:“自由……”   “芬里尔才有多少人?别说能拿到一千积分从养殖场出去的,单单凑够一百活命钱,恐怕最后也没几个。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要想活下去,只能从并肩作战的同伴们身上抢夺……如此一来,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而我们不同。”温子曳轻笑,“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有我们能给。我们需要做的,从一开始,就只有展露自己的价值。”   “暂且不着急过去,先让他们混乱一阵再说。利益牵绊会诞生对立,也会诞生团体。有了团体,我们才好进行交涉、游说……策反。”   他眸光微沉,指了指桌面立体投影中的东养殖场地形图。   “现在,让我们想一想,最后该怎么带着那么多人,顺利地从这座城里离开。” 第158章 参赛者   作为K-210星四大养殖场之一, 东养殖场占地辽阔,几乎称得上一座要塞。   无关人员清空后,参赛者们如鱼得水,迅速融入了这片土地。   平时畏惧不已的管理区充作据点, 看守用的哨塔则成为重要战略物资, 堆放粮食和武器的后勤仓库更是人人争抢, 最后由一群A区强者瓜分。   托苍凯的福, 祁绚等人很快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去处。一群混杂了BCD区良莠不齐的队伍踏入仓库, 立即引发了不满。   “苍凯, 你说去接同伴,就接回来这么一群废物?”   一个蹲坐在建材堆上的大个子投来轻蔑眼神,“我们需要的是能合作的对象,不是畏畏缩缩、只知道扯后腿和抢积分的拖油瓶!”   “亏我还以为是什么能人,才落脚就巴巴地赶上去接。”另一个阴冷女子嗤笑, “也是,要再慢上一步, 估计就被别人随手宰了吧?”   她语气刻薄,引得旁人一阵嘲笑, 也叫苍凯涨红了脸。   少年冷声问:“我早和你们打过招呼,你们也同意我把同个养殖场的人都带来,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嘿,你不会要告诉我, 这些都是你那边的人?”大个子夸张地比划,“记得没错的话, 你那也不是什么大型养殖场吧,居然能凑出这——么多不知死活的东西?”   “就是,蒙谁呢?”   阴冷女人掩唇相讥, “谁不知道狩猎场任务九死一生?一年到头才有几个人报名?”   “半个养殖场的兽人都被我带出来了,有问题?”苍凯抱臂挑眉。   “……”察觉到他并非说谎,大个子和女人相视一眼,看出彼此的震惊。   狩猎赛往往会持续一个月,单打独斗很难长时间保持巅峰状态,因此抱团和结盟是常有的事。有些人甚至会以高额贡献票利诱,总有些为了能让家人、同族过上更好生活的傻子愿意跟来,充当垫脚用的炮灰。   可一口气找这么多炮灰,就有点丧心病狂了。   “……你疯了?之前可没说过要改赛制,你打算杀死半个养殖场的人替你铺路?”   女人皱眉扫过少年身后乌压压的人堆,提高声音,“喂,这小子许诺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乐意过来送死?知不知道狩猎赛到底有多凶险?”   “我……”没底气的一道声音从人群中钻出,“我只是听说,这次狩猎赛有办法逃出去……”   他的声音顿时引起无数附和: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有人找到了秘密通道?”   “大家都这么说,这么多人都报名了,万一是真的呢?”   “好像是从A区传来的消息吧,应该不会有错……”   一声又一声的补充,让谣言愈发离谱,女人脸色铁青。   她瞪着苍凯,咬牙切齿:“混蛋,你骗了他们!”   “什么叫‘骗’?”一道清润嗓音接话。   只见一名白发青年从苍凯身后走出,抬起头,露出一张堪称惊艳的脸。   撇去外貌不谈,他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气质,令女人不免心生好感,下意识将他划分为无辜柔弱的小白羊,语气稍稍缓和:   “你听不懂吗?意思是苍凯骗了你们!根本没有什么能逃出去的办法,这可是全星球瞩目的狩猎赛!”   大个子翘起拇指,指向高而窄的天窗:   “看见没有?那么多摄像球到处乱飞,星长甚至就在隔壁坐着,往哪儿逃?”   “就算退一万步,真有劳什子的秘密通道,那也应该在无间峡谷吧?”他沉声说,“我们现在却在东养殖场,到哪里去找原本的秘道?”   “别信这小子的鬼话了,清醒一点吧。”女人道,“动脑子想想,该怎么赚到一百积分,从这里活着回去才是真的,少做点一步登天的美梦。”   “……要是获得自由那么容易,我们也不会赌上性命,来这种地方了。”   说到最后,她的情绪也不禁低落。   然而,被欺骗的兽人们只是微微骚动,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反应。   “其实……”一个少女颤巍巍地出声,“我也知道不可能有那么好的事情……”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像你们那么厉害,我只是个D级短羽鹤,观赏品种,连赌上性命拼一拼的底气都没有。”   “今年我就成年了,之后等待我的就是不断地配种、生育……我真的受够了,可我也没有勇气去死。假如呢?假如这个消息是真的呢?就算是假的,让我怀抱希望死去,可能也不错……”   她说着说着,捂住脸恐惧地啜泣起来。   一旁苍叔拍了拍小姑娘的肩,叹出口气:“我今年一百九十九岁了,年底就两百。这个年龄意味着什么,你们应该也清楚吧?很快我就会被带走处刑。”   “就像你们说的,我们这种人,又弱小、又无能,来参加这种比赛,只是不知死活地送人头。”   大个子不自在地别过视线。   “我的大半辈子都在养殖场里度过,到今天,也算是开看了。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死的有价值一点,哪怕是被别人当成垫脚石。”   邻里左右都因这番话沉默下来,仅剩苍叔惆怅的声音飘散在仓库中。   没有谁真的想留在残酷的屠宰场,哪怕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羔羊也一样。   现在,他们还能以自己的意志出来赌一赌,再过几年,也许就和没有报名的那些家伙一样,彻底适应养殖场中的生活、接受自己身为畜生的命运,放弃思考,麻木地活完一辈子了。   “会选择到这里来的人,多半都是跟我一样,是心甘情愿被‘欺骗’的。就像你们愿意为了离开赌上性命参加狩猎赛一样,我们也愿意付出性命,去赌那一点点可能性……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可能性……”   “可是!”那阴沉女子再也刻薄不起来,咬住嘴唇,眼眸灰暗,“哪有什么可能性呢?就连我们这帮人也朝不保夕……”   “娜娜,别这么说,不是改赛制了吗?”有人劝慰她,“以我们的实力,拿到一百积分保住性命,应该还不成问题。”   “是啊,保住性命,然后呢?”   娜娜反问,“然后回到那个口口声声把我们称为‘畜生’,把‘像人一样生活’当成至高无上的奖励的那个鬼地方去吗?然后继续兢兢业业地呆上一年,等下一年继续参加狩猎赛,搏一搏那虚无渺茫的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吗?有那样的可能性吗!”   “——有啊。”   如水般沉静的声音贯彻始终,让女人激动的情绪陡然冷下来。   娜娜循声望去,祁绚正也看向她,与刚刚故意收敛后的无害不同,他神色冷酷,眼神凌厉如出鞘利剑,下颌微扬,浑身上下透露出无法忽视的强大与高傲。   女人被那种眼神刺了一下,有些恍惚,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在第一眼就生出好感。   对方和她不一样,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的眼睛没有任何犹疑,像是从未考虑过会被困在这里。   “那些传言的确都是假的,是我让苍凯放出去的,为的,就是将不想留在养殖场,还有精神拼一拼的人带走。”   青年眸光灼灼,像袒露在阳光下的两枚宝石,“根本没有什么神秘通道,无间峡谷也好、东养殖场也罢,我们能走的路永远只有一条——堂堂正正,从这里走出去。”   “走出去,说得简单……”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个子不忿地说,“哪怕改了赛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知道赢得一千积分有多难吗?”   他对上祁绚投来的视线,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算了,也没什么好瞒的,我告诉你们,我被抓进养殖场前,就是芬里尔的成员!”   “一千积分就能离开,说的好听……估计很多人乐观地觉得,哪怕杀不了首领、干部级别的,杀几个普通成员应该没问题吧?再不济,找几个人联手围攻,平均瓜分积分,也是个办法。质量不够,就用数量来凑,说不定呢?”   “呸!”   大个子啐了一口,骂道,“那狗屁星长,就是在给我们画饼!”   “你们知道芬里尔才多少人吗?你们知道芬里尔里哪怕只是编外成员,也在下水道那种地方混了很久,和执法队打过无数交道,身经百战,各个都藏了两把刷子吗?”   “代理首领可是A级兽人,干部至少都有B级,而且是同级别精神力中最擅长战斗的那些种族!而首领,虽然听说因为受伤很久没有出面了,但根据传闻,他很有可能是S级……S级兽人是什么概念,你们明白吗?”   他口沫横飞地一通质问,仿佛将心底积攒的压力通通发泄出来,气喘如牛。   “要对付他们,必须用数倍的人命去填,填到最后也凑不出几个出去的名额。别做梦了,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面对他的咄咄相逼,祁绚只摇摇头,“我所说的‘路’,可不是这种踩着同胞的鲜血和尸骨才能走下去的东西。”   “……那你到底是想……”   “我们为什么要和芬里尔对着干?”祁绚抬眼,似乎很奇怪地问,“他们想要袭击东养殖场,也就是说,他们打算解放原本被关在这里的兽人。既然如此,难道不是我们最好的帮手吗?”   大个子一愣,猛地明白过来,惊愕地瞪大眼睛:   “等等,你该不会是打算反抗星长?!”   “为什么不可以?”   别说是对面,就连早就有所意识的苍叔和苍凯,听到祁绚这么明目张胆地放话出口,也不禁浑身汗毛直立。   大个子失声:“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是多天方夜谭的事情吗?比对付芬里尔更困难十倍、一百倍!”   祁绚盯着他:“怕了?”   “什么——”   遭受侮辱的表情尚且凝固在大个子脸上,祁绚已挑起眉峰,带着异样的认真说:   “我觉得很生气。”   “你明明是原先属于芬里尔的人,现在居然宁可朝他们兵戎相见,也不愿意向真正的敌人举刀?既然有着赌上性命的决心和勇气,为什么不更大胆一些?”   想到先前的画面,祁绚眼神微微一动,声音随之低沉下去:“你是A区的,可能并不清楚这边的情况。D区在被带来这边之前……爆发了一场混战。”   “兽人们彼此厮杀,希望能在开赛前尽力博得更多的生机。杀戮和混乱一直持续到凌晨,流出的血铺了一地,就像染上腥锈气味的红地毯。   到处都是哭声、惨叫、求饶,到处都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我知道很多人在报名狩猎赛前就拥有了这种觉悟。为了生存相互残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   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止,告诉他们,今年的赛制有所改革,不需要头破血流地去争那唯一的位置。   或许是为了制造看点,或许是因为遗忘,那么多兽人的性命宛如轻飘飘的薄纸,就这么毫无意义地零落成泥。   “……我很生气。”   祁绚说,声音如凝寒冰,“为什么他们不在乎那些人的生命?为什么我们要乖乖充当取乐的表演道具?”   “为什么他们不把兽人当人,我们就也不把自己当人了?为什么明知道规则的不合理,而不去反抗制定规则的那个人?”   “难道你们真的不觉得愤怒、不感到屈辱、心里没有不甘吗?!”   质问一声比一声高昂,带着不容置喙的飓风,将一切自欺欺人的掩饰撕毁殆尽。   白发青年睥睨四下,容姿凛然,   满场鸦雀无声,只闻粗重的呼吸。   大个子双目赤红,青筋迸起,忍无可忍道:   “当然不是!”   “你以为我们会不恨那个狗屁星长,不恨那些为虎作伥的执法队?但能有什么办法?光凭我们这点人马,要怎么跟一星之长、要怎么跟联邦斗?”   他咬咬牙:“更不用说,不是谁都有这样的骨气,兽人内部根本无法拧成一团绳结。哪怕只是这场狩猎赛,也无法将所有人聚集到一起。”   “就算你能说服我,说服娜娜,说服在场的全部人也没用。还有很多A区出来的,连合作都不屑,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首领,根本不会听竞争对手的任何话。”   “为什么要说服他们?”祁绚蓦然问。   白发青年揉了揉手腕,语气淡淡:“说服不了,那就打到服气为止。”   “三天内,我要这个养殖场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声音。” 第159章 他是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狂妄, 这是大个子对眼前青年的评价。   他从高高堆起的建材一跃而下,身体绷直,投下山岳般的阴影。   “我是不知道你这家伙哪来的底气敢这么放大话,也许你的确有两把刷子, 但我提前给你上一课——不要太小看A区了!”   蒲扇大的巴掌伸来, 一把攥紧祁绚襟口。   用力, 拎起……拎不起来。   大个子:“?”   他的表情空白一瞬, 随即很快意识到这是某种较量, 眼神凝着, 沉喝一声,手臂肌肉疯狂鼓动——还是没能拎起来。   “结束了?”   一只手搭上他粗壮遒劲的小臂,被古铜肤色衬得雪白。   手掌修薄,骨节分明,连指尖都修剪圆润, 乍一看去,简直像尊艺术品。   祁绚蓦地一笑, 果然,他更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 而非长篇大论。摇唇鼓舌,那是少爷的领域:   “那,轮到我了。”   “轰——”   毫无反抗之力地,大个子玩具一样轻飘飘被他掀翻, 又重重砸在仓库的地板上,溅起一片浮灰。   旁边女人骇了一跳:“大金, 你在搞什么?”   “不是、咳咳!我……这家伙!”大个子艰难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他死死盯着那道正不紧不慢整理衣襟,表情轻描淡写的身影, 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这人好强!   “啪,啪,啪。”   有掌声传来,仓库边缘,一个始终冷眼旁观的男人边鼓掌,边向这边走来,口中赞叹:“精彩。”   “苍凯跟我说,D区藏着个比他还强的兽人,原本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他还是说得太保守了。”   “玄七哥,他叫卢实,我们养殖场里最强的兽人……A级长矛牛。”   苍凯凑到祁绚耳边小声介绍,“他貌似对你挺有兴趣的,也是因为这个,才留下来没有走。他其实……”   “差不多就是这样。”   卢实笑了笑,打断苍凯的话。视线扫过大金和娜娜的脸,他轻轻一哂,“不然,我也看不上这种小地方。这个仓库的位置,还是有点太偏僻了,物资也不够充裕,否则也不会落到几个B级兽人手上。”   娜娜脸色微变,没有反驳。   无论哪里都有实力划分,人人艳羡的A区也不例外。她与大金在外风光,可放到A区里还算不了什么。   真正站在顶峰的那批,是像卢实这样的A级兽人,他自然有足够的资本蔑视他们。   “你刚才的提议很有意思,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异想天开了。”   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卢实眼中只有祁绚一个,兽人话语戏谑,目光则带着审视,“不是没有人想过跟你一样疯狂的事情,只是全都失败了,芬里尔就是他们苟延残喘的遗骸。你又能做到哪一步?”   祁绚注视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眼神冷淡:“所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   卢实开始活动手脚,眼神逐渐锋利,“我和苍凯比划过,虽然只有B级,但他的战斗意识很不错。既然你比他更强,应该会带给我更多的乐趣?”   脸上露出一个兴奋的狞笑,男人歪歪头:   “不是准备打服全场?事先声明,那帮人里最厉害的可是有A+。如果连我这关都过不了,劝你早点放弃那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其实是个战斗狂。”   刚刚被截断话茬的苍凯在背后无奈地说,“今年之所以报名狩猎赛,就是因为在我们的养殖场里已经没有对手了,想出来找更强的兽人过招。”   “神经病啊……”大金无语,谁家脑袋正常的会为了打架参加这种比赛?   祁绚有些意外,原来养殖场里还关着这种家伙。   难得的,他在对面跃跃欲试的兽人身上看到了好久不见的旺盛生命力。不同于娜娜的绝望悲观、大金的自暴自弃、苍凯的孤注一掷、还有数不胜数的麻木不仁,一时间倒生出些欣赏。   “可以。”他欣然点头,“那就拿你第一个开刀好了。”   “看你对付大个子挺轻松的样子,应该也是A级兽人吧?”卢实傲然说,“我不在乎生活在哪里,只在乎有没有值得动手的对象。拿星长当目标似乎也不错,要是你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并没有说大话,我就帮你。”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刹那,两人同时行动,动作快得化为残影。   观战的人里,只有娜娜、大金和苍凯三人的动态视觉能勉强跟上,不禁心下骇然。   这就是A级兽人之间的战……   “咚”的一声,兽人重重扑倒在地面,额头磕地的清脆声响听得大金莫名一痛。   ……斗吗……   个鬼啊!   三人同时傻眼,见鬼似的望向轻描淡写的白发青年。   “玄、玄七哥,”苍凯狠狠咽了口唾沫,“这就……完了?”   “完了……”   回答的是还有些七荤八素的卢实,他揉着红肿的额头,从地面一跃而起,眼神虽有些复杂,却也爽快,“是我输了。”   “你很厉害。”祁绚给予肯定。   平心而论,卢实的确很强。正是因为他很强,所以战斗才结束得这么快——祁绚从来奉行扼杀一切危险的苗条,在察觉到对方真的有能力伤到自己时,立即拿出了全部本事,速战速决。   “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只证明我还不够强。”   卢实摇摇头,看向祁绚的眼神更为狂热,“按照约定,接下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奉陪。说吧,老大,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这么快就叫上老大了,还真是随性。   祁绚想了想,目光掠过娜娜大金,还有他们带来的那一群老弱病残。   “当然是按照之前说的,先将参加这次狩猎赛的人拧成一股绳。”   他说,“不过,这件事很危险,失败的后果也很惨淡,我理解你们的顾虑。如果有不愿意加入的,留在这个仓库里别添乱就是,我同样会庇护你们。到时候如果能成功,也可以跟着一起走。”   闻言,一干人面面相觑,还有这种不劳而获的好事?   "真、真的?不是又在骗我们吧……"   弱弱的询问声从人群中响起,对于这种质疑,祁绚十分坦然:   “事情如果顺利,多你们一个不多,少你们一个不少。不过,肯定是这边优先级更高。”   先前鼓起勇气说话的少女扯着衣角,羞惭低头:“可是,我真的不擅长战斗……打起来只会拖后腿,这样,也可以加入吗?”   “不,你们误会了。”祁绚说,“我并不打算让你们一起参与战斗,那种牺牲毫无意义,只是浪费。”   “不战斗?”少女一愣,“那我能做什么?”   “想要维持一个团体正常、稳定的运转,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每个种族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比如鸟族天生目力出众,能从半空进行侦测;雨林族对温度干湿更加敏感,能预知天气变化,等等。战斗的事,交给擅长战斗的人就好。”   祁绚微微矮下身子,与少女平视,神色认真:   “谁都拥有活下去的意义和价值,强者、弱者,在这方面等同。”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跟我走。我会为你、你们每一个人,都找到合适的位置……我们一起活下去,离开这里。”   少女紧紧攥住衣角,用力点头:“……嗯!”   建材堆上,娜娜眸色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幕。   白苍狼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同样向下凝望,轻声道:“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对吧?”   他喃喃自语:   “玄七哥很强。不仅仅是实力,他的心更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兽人都要强大。也正是这种强大,让他像发光体一样,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染力……让人能看见希望。”   娜娜沉默了一会儿,问:   “要是他不执意带上这帮人,或者狠心一点,把他们全当成工具,凭我们、再加上卢实,就完全无懈可击了。现在尾巴后边挂这么多拖油瓶,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什么叫拖油瓶?”   苍凯却反问,“如果对我来说,苍叔是拖油瓶的话;那对玄七哥来说,我不也是拖油瓶吗?刚刚他和卢实的战斗,你我插得进半点手吗?”   “……”   “强弱是相对的,如果不断舍弃弱者,那谁都有可能成为被舍弃的那一方。”   少年笑了一下,又撇了撇嘴,嘀咕,“他要是那样的人,我根本不可能这么死心塌地地跟他做这么疯狂的事情。”   娜娜无言以对。   苍凯又说:   “其实吧,有时候,我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每个兽人的生与死,都有玄七哥一份责任,所以他不愿意抛弃任何一个还想挣扎的人,尽己所能地去庇护我们。”   娜娜皱了皱眉:“没有谁必须对别人的性命负责。”   “所以我才说奇怪。”   苍凯垂下头,十指交叉,语气突然飘忽起来:“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吧……”   娜娜不解,他则怔怔出神:   “你知道吗,我以前生活在下水道。听说,芬里尔的首领是一匹白狼,所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寓意是下水道的兽人之王。”   “兽人之王……?”   “王者,泽被众生,民安所在。”   苍凯低低一笑,“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玄七哥给我的感觉的话,我觉得……”   仓库中,祁绚被兽人们团团围住,所有人都期冀而热烈地仰望着他,相信着他,崇敬着他。   “——他就是我们的王。”   “加入吧,你和大金。”苍凯回头看向发怔的娜娜,“让我们一起从这个鬼地方逃走,颠覆星长的统治,改变兽人的境遇。”   “像人一样活下去。”   娜娜很久没有回话,就在苍凯以为她要拒绝时,女人忽的背过身去,哼道:   “先说好,要是他不能让那几个A级兽人,还有A+那个,全都揍得像卢实一样乖乖听话,这事就免谈!”   苍凯愣了愣,噗嗤笑道:“没问题!” 第160章 双程线   狩猎场开赛第三天。   芬里尔毫无动静, 一片沉默。   会议厅中氛围严肃,成六推门而入,身上还滚着刚动完手的浓厚煞气。   “代理首领。”立即有人抬头招呼。   成六点点头,走到温子曳座位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凑过来时身上带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 温大少爷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稍微挪开些距离, 问:“外面闹得这么厉害, 连你都动手了?”   “一群什么都不知道、贪生怕死的家伙们罢了, 还想威胁芬里尔, 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兽人冷哼一声,“只不过苍蝇闹多了也烦,弄死几个杀鸡儆猴,免得坏事。”   “不说这个,”他摇摇头, 看向天书似的屏幕,“今晚就要动手, 你们好了没?”   “地形图差不多已经按照直播画面等比例复刻出来了,对面的信息也基本采集得差不多。”   温子曳轻碰桌面, 数据流自指尖蔓延开来,投影翻转,一座缩小后的“城市”凭空出现。   ——养殖场有进无出,内部究竟是什么构造, 芬里尔打探许多年也没有细节。   成六心下惊叹,实在很难想象, 居然有人能直接通过狩猎赛那些零散无序、视野狭窄的直播获取想要的情报,拼凑出完整的地图。   甚至,期间还统计了大部分参赛者的实力、种族、性格, 彼此牵连出的团体。   除了总能敏锐察觉到直播镜头,故意躲过去的那批人,所有出镜者无一例外,化作资料密密麻麻地躺在数据库中。   ……这只不过是对方三天内的成果而已。   他稀罕地打量着微缩版东养殖场,时不时看怪物似的瞥过温子曳。   漆黑眼眸倒映着城市中挤挤挨挨的建筑,温子曳若有所思:   “只不过……”   “只不过?”成六不知道他还有哪里不满意。   “事情有点奇怪。”   温子曳挨个点过几座大型仓库:   “和我预想的差不多,第一天下午,这帮兽人就围绕着战力顶尖的那几名开始了势力划分,随后是资源争夺……第二天基本全部成型。”   “养殖场中储备食物和武器的仓库,成为了他们的根据地。其中最强的几个团体分别占据了最好的那几个,按照实力排序,我将其分别命名为一号、二号……五号。”   点到名的仓库依次亮起,温子曳沉吟:   “为了吊人胃口,直播球很少去拍摄它们的首领,那帮人也不喜欢被拍摄,几乎从未出现在直播中过。但从下属的动作进行判断,还是可以得到不少侧面画像。”   “一号团体成员少而精悍,实力最强,以养精蓄锐为主;二号最为激进,收人荤素不忌,以利用为主;三号进攻性强,与二号针锋相对;四号则更加保守,稳打稳扎地逐步扩张。”   “至于五号……”   他顿了顿,眼眸眯起,“原本,我没有把它放到第一梯队里。”   成六见他打开了关于这个五号团体的资料库,跟着草草浏览一遍:   “以B级兽人为主要战力的团体啊……有什么不对吗?”   “人太多了。”   温子曳说,“他们收人比二号更不挑,目前为止,已经兼并了不少抱团取暖的D级兽人。但和二号不同,这群人并没有被当成不值钱的炮灰使用,主要战力还是原来那些。”   “人人都需要积分,人人都想活下去。头部吃肉,底下也需要跟着喝汤,一个稳定的团体才会诞生。”   “假设这些人的目标都是歼灭芬里尔、杀死首领,他们打算用什么和其它团体争斗?打算怎么应对缺乏积分带来的底层反扑?”   “这么说,五号的情况岂不是很糟糕?”成六忍不住插话,“一旦开打,不用我们多费心,等时间过去,自己就会反噬瓦解……”   “这就是最离奇的地方。”温子曳沉声,“它的运转十分有秩序,几乎能与一号媲美。”   越说,他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场比赛里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无私奉献、不图回报的人,五号究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很不同寻常。”   “还有?”   成六心里咚咚打起鼓来,弄不清楚的事情越多,对他们的行动越不利。   “大概是从昨晚开始,一直到现在,先是四号,接着是三号、二号,行动方针忽然发生了巨大变化。”   温子曳摘下眼镜,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尤其是常有碰撞摩擦的二号和三号,今天安静得过分。”   “这种变化太突然了,且没有任何直播画面可以解释,我倾向于发生在那几个首领身上……到底怎么一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是不是他们打算联手对付我们?”成六忐忑。   “你的人头只有一个,唐究也一样。”   温子曳瞥他一眼,语气有点疲惫的恹恹,“积分拢共只那么多,你觉得他们打算怎么分?要联手的早就联手了——譬如一号,就有三个A级。”   “当然,不是说绝无这种情况。只是发生的前提条件太苛刻。”   成六问:“什么条件?”   “绝对碾压的实力,足够令所有人上钩的诱饵,还有……信任。”   在一个原基调是生死之争的比赛里谈信任,简直荒谬,温子曳摇摇头,没有延伸这个微小的可能性。   他关闭投影,站起身,容姿端正,不见半分迟疑和泄气,静静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   “所有事情都瞬息万变,没有什么一定会在计划之中,总会出现许多变数。该做的准备,我们已经做完了,不用为这点变故感到慌乱。”   “一切就绪,走吧。”   温子曳宣布,“我们去救人。”   *   是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冷意包覆,洋洋洒洒的雪片鹅毛般从天而降,遮蔽了视野。   又一次探查无功而返,负责巡逻的人不免抱怨:   “已经第三天了,马上就快到截止时限,芬里尔到底来不来?不会真怕了,想当缩头乌龟吧?要是不来我们怎么办?”   “不来就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情了……行了,哨塔到了,进去吧。”   踢开积雪,门扉“嘎吱”一声打开,两人正准备进屋,前边那个陡然变了脸色:   “不对!”   他下意识将身后那人推开,凄厉的叫喊划破夜空:   “快跑,有——”   “——有敌袭!”   仓库大门被仓促撞开,雪地鹄扑扇着一翅膀的雪水,滚也似的跌了进来。   正在商议事宜的一群人倏然站起。   “终于来了吗……”卢实喃喃,扭过头去看座首,眼眸晶亮,充斥着跃跃欲试的战意,“老大!接下来怎么办?”   被一干兽人簇拥在正中间的白发青年淡然抬眸:   “还用我教你们?”   卢实愣了愣,随即扯出一个狞笑:“当然不用!”   “诱敌深入,请君入瓮。先兵后礼,瞒天过海。”一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微笑应承。   站在他对面的刀疤女人则不屑冷哼,“先打服,再结盟,蒙骗过星长,顺便拿下主动权——这么简单就能说明白的事情,拽什么文绉绉的词?死装。”   他们眼神相对,一瞬闪过霹雳火花,又被上方投来的视线压下。   祁绚略带告诫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后望向那个还在喘气不止的放哨人:   “巡逻两人一队,你的队友被抓了?”   “嗯……”雪地鹄哽了一下,低声道,“是他先发现不对,让我快跑,自己恐怕没能逃掉……”   “你和他都做得很好。”祁绚安慰,“芬里尔还要问明情况,不会擅动杀手,他没有生命危险。”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味道,雪地鹄立刻安心不少,点了点头。   “听好了。”   环顾一圈,在几个尤其躁动的兽人身上停了停,祁绚眼神微微凌厉,再次强调,“有客人来意不明,我们当然要好好招待一番。但是,芬里尔并非我们真正的敌人。”   “如果交手中途,有谁为了所谓的积分故意杀人,造成两边的对立……”   气温骤然一冷,在场所有属下,尤其是被痛揍过、伤还没好全的中年男人顿时浑身发寒,默默收敛起原本的小心思。   祁绚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对了老大,一号仓库那边始终不肯同意与我们交涉。目前狩猎场的主要力量就剩他们了,怎么办?”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那可是A+级别的九尾猫,没问题?”   祁绚轻哼:“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他从座上站起身,下令:“卢实,你领队去会会对面的意思,记得别太过火;小凯,华英,你们跟我一起去一号仓库。”   “是!”   ……   “你的意思是,有个人把所有团队的首领通通揍了遍,强行结成一队,打算一统狩猎场,好应对芬里尔的袭击?”   “就是这样……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只知道这么多!不要杀我!”   审讯那人没有理会俘虏的叫喊,转头问:“代理首领,怎么办?”   “叶行长?”成六也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斯文青年,等他的主意。   眉心微蹙,温子曳难得表现出意外。   没想到竟然真有人能做到这种事……那家伙,绝对不简单,此行或许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他扶了扶眼镜,垂眸沉吟:   “我们虽然不是来喊打喊杀的,不过既然对面想要动手,奉陪就是了。成首领,麻烦你带人闹出大一点的动静,试探一下对面的深浅。不要恋战,有什么不对就先撤走。”   “好。”成六应下,“你也跟来吗?”   “不。”温子曳摇头,“我有另一件事去做,拨一支小队给我。”   “没问题,不过你要干什么?”   “一号不是还没被染指么?我要赶在那人之前收编他们。”   成六一愣:“你带队?可是,那家伙肯定也不打算放过一号,万一刚好撞上他……”   “放心好了,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弱。”   温子曳微微一笑,“除了我家契约兽,目前为止,我可还没输过谁。我倒也想见识见识,那位出乎我意料的存在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这种能全力施为的情况下,温子曳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不如说就算是祁绚,在他动真格时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他披上外衣,利落转身,随口道:   “不放心的话,你那边结束后可以来找我。”   “就这样,现在动身吧。” 第161章 母女俩   一号仓库是整个东养殖场占地面积最广阔的建筑。   它处于四通八达的中心圈, 被无数覆雪的巨型牢笼包围。   远远望去,就像伏在蛛网上面目狰狞的捕食者,令人心生畏惧。   随行的芬里尔成员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里不禁一阵打鼓, 小声询问走在身前的青年:“叶行长, 靠我们这点人, 真的能行吗?”   “什么叫‘这点人’?”   温子曳瞥他一眼, 口吻略带玩笑, “和一号相比, 我们应该称得上‘人多势众’才对。”   那人讪讪:“但是人家都是B级以上……贵精不贵多,这哪里能比啊?”   非要说,芬里尔也不是凑不出和一号势均力敌的队伍。   然而温子曳根本不要,反手把那些厉害角色全部划给了成六,自己则随便凑了支良莠不齐的小队就走, 儿戏一样。   听说一号仓库里至少有三名A级,其中一个很可能已经达到A+, 这要是跟对面起了冲突,恐怕一个也逃不出来吧。   兽人的忐忑溢于言表, 温子曳却仍不以为意:   “我们是去结盟的,又不是树敌,整天想着打打杀杀做什么?放心好了,我不会乱来。”   想想也是, 一群人瞬间松懈。   近段时间,他们可是对这位叶行长机器般精密的头脑印象深刻、大为折服。真要打, 怎么可能不好好计划,谁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不过才放松没多久,不远处的动静就令他们再度绷紧神经。   “叶行长, 有人来了。”   温子曳仰起脸,夜色中,冰冷的风雪拂面而来,正前方陡然亮出两盏幽火。   清脆的抱怨声随之响起:   “你们有完没完?说了很多遍,没什么好谈的,我们不可能加入你们!看在还要保存实力对付芬里尔的份上才没直接动手,别给脸不要脸……咦?”   黑暗中浮现的,居然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探头探脑,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等等,你们是什么人?”   温子曳怔了怔,继而朝她微微一笑:“你好,这位小姐。我们来自芬里尔。”   他面相温柔,嗓音和煦,在冷厉的严寒之中犹如一缕春风。   对面情不自禁被迷惑片刻,才猛然回神。   女孩瞪大眼睛,失声:“芬里尔?!”   “为什么要惊讶?”温子曳歪头,“你们应该早知道我们会来。”   “知道是知道……”   他的态度太过自然,不知不觉间让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困惑起来,声音也下意识减弱,“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不对,你们过来做什么?好像也不对……”   她混乱地抱住脑袋,在“芬里尔是敌人”和“这家伙很友善”的冲突印象中来回翻转。   “既然想不通,不妨请我们进去坐一坐?我们没有恶意。”   俯下身,温子曳与她平视,眉眼柔和,看上去十分无害,“外面太冷了,又有摄影球到处乱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女孩又一愣:“啊?可是……”   “你在担心我们会做出对你们不利的事情吗?”   看穿她的纠结,温子曳唇角笑意愈浓,“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人类,身后这群兽人里最高等级也只有B-。你是A级吧,就算我们加起来,恐怕也不够你一只手打的,为什么要怕?”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女孩显而易见地开始动摇。   “听说干部的项上人头很值钱。”   温子曳扬起下颌,露出衣领中纤长、脆弱的颈项,循循善诱,“我在芬里尔多少说得上话,应该值不少积分……你真的要赶我们走?”   “我……”   女孩咽了咽口水,稀里糊涂、略带犹豫地让开路:   “那……好吧。你们跟我来……”   *   “——所以?你就这么把人放进来了?”   一号仓库,青年抱臂瞪着眼前的女孩,嗓音严厉。   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情,女孩心虚低头,嗫嚅道:   “我、我就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反正他们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肯定打不过我们嘛……”   “好了,宋唐,小月只是被骗了。”   一道冷锐女声斜插进两人之间,女孩如蒙大赦,呜呜扑进坐在圆桌旁的女人怀中: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有意添乱的!”   女人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一瞬柔和。但很快,这份柔和又被凌厉代替。   她抬起头,淡淡看向圆桌对面端坐的斯文青年,面色发冷:   “小月从小出生在养殖场,没有见过外面的坏人,又被我保护得太单纯。这件事不能怪她,是我没能考虑周全,想不到还会出现这种骗子。”   被冠上“坏人”、“骗子”之名的温大少爷丝毫不为所动,从容得宛如正身处自己家中。   “这话说的可不动听。刘首领难能一见,我只好出此下策。”   他微笑着看向蔫巴巴的小月,面容一如往昔的温柔亲切,“况且,我也没有欺骗她什么,只不过实话实说,让她放心而已。”   小月偷偷瞥他一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么好看的哥哥会是坏人。   她的母亲,刘宁——一号团体的首领,那只A+级别的九尾猫再次摸了摸女儿的头,把她按进怀里,嗤道: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话虽这么说,刘宁心中却越发警惕。   她有点摸不清对面这名年轻人的心思,但想也知道,他们需要芬里尔的命来换自己的命,芬里尔又怎么可能带着善意前来?   “虽然不知道芬里尔什么时候这么没骨气,连人类也能当上干部了……不过。”   女人冷笑,拍了拍手,“你们胆子的确不小,这么点杂兵也敢闯进来。难不成,是好心给我们送积分来的?”   随着掌声落下,之前教训小月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仓库里的其它人也纷纷起身,朝这边虎视眈眈。由B级及以上兽人构成的包围圈不断收缩,散发出巨大压力。   气氛霎时剑拔弩张,芬里尔的成员们不禁冒出冷汗。   “干部一个一百积分,正式成员一个五积分……虽然一网打尽也不算多,但好歹是个开门红。”   刘宁眼中凶光毕露,“不管你过来到底是想耍什么心眼,我都没有听的兴趣。很抱歉,为了我们这么多人的未来,留下性命吧!”   见她打算快刀斩乱麻,直接动手,温子曳遗憾地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他也是希望和平解决的。   逐渐逼近的黑影中,青年坐姿不动,只轻轻抬起眉梢,眸中流出一抹讥诮:   “对星长的话言听计从、深信不疑,不惜用同胞的鲜血取悦罪魁祸首……说什么芬里尔,你们的骨气又在哪里?”   “你!”   女人面庞上飞快掠过一丝屈辱。   温子曳接着不紧不慢地说:“让我猜猜……你居然带着女儿前来参加狩猎赛,报名时,应该不知道今年赛制改革了才对。那么,是打算献祭女儿,成全自己;还是牺牲自己,成全女儿?……多半是后者吧。”   小月倏然抬头,一脸震惊:“妈妈?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要一起从这里出去找爸爸么?”   “意思是,按照原本的规定,狩猎赛需要参赛者自相残杀,直至剩下最后一个人。”   “闭嘴!”刘宁怒吼。   她有些慌乱地扶住小月的肩:“不是这样的,妈妈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情急之下根本编不出来,她唯有搂住颤抖的女儿,恶狠狠瞪向那个揭穿谎言的青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温子曳沉声,“你根本不是在救她,而是正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推向最残忍的死亡!”   “你胡说!”   无法接受这种说辞,刘宁陡然暴怒,尖锐的爪尖挠破圆桌,与飞溅的碎屑一道掠向那张可恶的嘴。   然而,伴随一记嗡鸣,她的动作稳稳停在温子曳眉心处,不得寸进。   “这是……什么……?”刘宁盯着爪下水波纹一样颤动的透明薄膜,见鬼似的喃喃。   咫尺间,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青年站起身,朝她笑了一下。   【暴雨】沿着袖管滑至掌心,一个翻转,黑洞洞的枪口便对准兽人眉心。   温子曳悠悠开口:   “刘首领,我们不妨打个赌。”   “……赌什么?”   “赌你能不能从我手底活下来。”   简直无稽之谈,刘宁第一反应就是不屑。   她可是A+级别的兽人,区区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在已经近身的情况下赢过自己?   人类的武器是很厉害没错,但想对她造成致命伤害,就靠这把小小的枪?开什么玩笑。   可刚刚发生的那次碰撞不停在脑海中回荡,完全背离她有生以来的认知,一时间,强如刘宁也不敢托大,又没法在这么多下属面前服软,不免进退两难。   “放、放开妈妈!”   就在这时,小月突然冲上前来,猫耳高耸,凶巴巴地咬向温子曳持枪的手腕。   “小月,不行!”   刘宁大急,这么咬下去,女儿的牙都会被崩掉的!   但她完全来不及阻止,只能目眦欲裂地瞧着血花四溅——   温子曳蹙了下眉。   “咬够没有?”他低头看向挂在手臂上的猫族女孩,像是腕骨根本没有被兽人的尖牙洞穿。   小月眼神茫然,犹犹豫豫地松了嘴,瞧着自己造就的两个红窟窿发呆。   “叶行长?”芬里尔一名成员忧心唤了声。   温子曳摇摇头,示意无事,好在女孩年纪还小,发育不完全,即便是A级兽人,咬合力也没那么惊人,否则今天他的手是别想保住了。   收回枪,握住血流不止的手腕,温子曳看向母女俩。   刘宁心有余悸地拥住小月,和他对上目光,眼神复杂。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看得很清楚,分明是在小月咬上来的那一瞬间,这家伙连忙撤掉了身上诡异的薄膜,才会被咬伤。   “我说过,我们没有恶意,没打算做什么不利的事情。”   温子曳用完好的那只手扯过旁边倒下的椅子,重新坐下,笑容不变,“现在,可以给我一点信任,好好谈谈了吗,刘首领?”   刘宁迟疑片刻,牵着小月在他对面坐下。   “你刚刚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在把她推向死亡?”   “很简单。”温子曳说,“因为整场狩猎赛,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局。”   刘宁瞳孔震颤,她身后的青年也难以置信:   “你的意思是……星长在说谎?他根本不打算放我们走?”   “这不可能!”刘宁忽然情绪激动地否认,“我的丈夫、小月的父亲,明明就顺利离开了!我亲眼看着他走的!”   “是么……”   温子曳垂眸,“那他,是不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刘宁一顿,抱紧了怀里的小月。   小月却挣扎着伸出头来,回忆般喃喃自语:“爸爸走之前说绝对会想办法接我们出去的……他说过的!妈妈,爸爸不会骗我们!”   “可他没有回来,把我们丢在那个鬼地方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女人厉声反驳,声音却底气不足,带着痛苦与慌乱。   “他当然不会回去。”温子曳低声说,“……因为他再也回不去了。”   “你心里其实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吧。”望着女孩那双无措的眼睛,温子曳没有把话挑得太明白,“星长贪食兽人,尤其是拥有高等精神力的强大兽人……它怎会仁慈到放过上好的猎物?”   “噗通”。   有人跌倒在地,两眼无神。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能离开?我们拼死拼活争夺的,只是陷阱?”   也有人心生绝望,不愿接受事实。   “不,这不可能——你是芬里尔的人!你是骗子!这肯定是假的!”   “吵什么吵?都闭嘴!”刘宁回首痛斥,“我一个刚死了丈夫的都没说什么,你们倒先哭起来了,我可不记得收了这么群软脚虾进来!”   显然,她的威慑力相当管用,满屋子兽人顿时不敢造次。   刘宁喘了两口气,红着眼眶看向温子曳:   “证据呢?”   温子曳挑眉:“你想要什么证据?”   “……能说服我的证据。”   “那很简单。”温子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   “K-210星出了问题,有不明生物假借联邦之名圈养兽人。”他徐徐道,“一个多月前,我代表联邦来到这里,与芬里尔达成合作,才有了这场袭击。这个证据,足够吗?”   “足够了。”刘宁点头。   虽然事情听上去很离奇,她理解得十分艰难,但这更好地说明了眼前年轻人的来历不凡。   她又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总之,先把这个养殖场从星长手底下解放出来再说。”温子曳道,“所以,我来谋求合作。”   “我知道了……”刘宁深吸口气,闭了闭眼,作出自己的判断,“我愿意相信你。”   她睁开眼睛,神情已全然冷静下来,干脆利落地宣布:   “从现在起,我和小月将不再参与这场狩猎赛,首领就交给胡宇来当。”   一片哗然中,莫名其妙当上首领的青年满脸懵逼,随即弱弱道:   “可是刘姐……我也不想参加……”   “我选择相信他,本质上是因为我相信我的丈夫。”刘宁皱眉,“事关重大,你不用这么草率地做决定。”   “刘姐,你相信你丈夫,我也相信你啊!”   胡宇说着,转头去看其它人,“我们都是因为你才聚在一起的,是因为相信你能带我们出去才呆在这里的。既然你觉得他的话是真的,那我们就跟着你,大家说是不是?”   “就是!”   “原本我也不想对芬里尔动手,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它们了,袭击养殖场明明是件好事。”   “反正都是要赌上性命的,来之前我就做好觉悟了。与其成为别人的口粮,我宁愿为了抗争有尊严地去死!”   七嘴八舌,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刘宁的神情也越来越坚定。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再是狩猎赛的参与者了。”她深吸口气,看向温子曳,“不知道芬里尔还缺不缺人手?”   “当然。”   温子曳笑了笑,“随时欢迎你们加入。”   一场干戈就此化作玉帛,仓库里的氛围立刻轻松许多。   小月小心翼翼地走到温子曳身边,扯住他的衣袖,愧疚地问:“哥哥,对不起……你的手还好吗?”   “包扎过了,不打紧。芬里尔有治疗仪器,回去就能治好。”   温子曳摸了摸她的头,“不用抱歉,你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这很勇敢。”   “嗯……”小月奋力点头,稍微高兴了一点,拍着胸脯保证,“我也很厉害的!妈妈让我接下来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这到底是谁保护谁呢……温子曳失笑:   “那就拜托你了。”   “说起来,芬里尔打算解放这里,就不得不注意一个人。”   刘宁走过来,主动聊起正事,“他组建的团队已经打败了其它很有实力的A级兽人,还一直在试图接触我们,野心不小。”   温子曳颔首:   “我知道他。连你也没把握对付?”   “我没试过,但……”   刘宁摇摇头,“能同时把五个A级兽人收入麾下,还能撑起那样庞大数量的团队,那家伙绝对不简单。最坏的状况,有S级。”   “S级……”温子曳眯了眯眼。   他忽然想到什么,可还没等那个念头落实,心脏便传来一阵猛烈悸动,令他突然站直了身体。   与此同时,一号仓库外,沐浴着风雪的白发青年也下意识捂住胸口。   “少爷……?” 第162章 再相见   一闪而逝的波动, 快得简直像是错觉。   祁绚却不认为那是错觉,他忽然止住步伐,想到一种可能性。   蓝行和余其承的经历证明,契约融合度较高时, 只要距离不是太远, 就能隐约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虽说他和温子曳第一次测试时融合度只有63%, 但后来发生过许多事情, 有所提高再正常不过。   如果说, 少爷真的就在这里, 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这个封闭的养殖场中?   答案显而易见——芬里尔。   只有身为外来者的芬里尔,才有可能混入人类。   “也就是说……”祁绚睁大眼睛,“芬里尔袭击养殖场,背后有少爷的手笔么?那样就完全没必要动手了——糟糕!”   他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被他派去对付芬里尔的,是卢实那个不折不扣的战斗狂!   原本是想让卢实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先镇住对面,尽量减少伤亡。可假如温子曳也是芬里尔一员的话, 这些根本就是左右互搏、多此一举!   而且,万一有谁不小心伤到少爷……祁绚面色一沉。   尽管清楚温子曳自保绰绰有余, 但他仍然免不了担心。   “玄大哥,怎么了?”见他停下,紧随其后的其它几人不免奇怪,苍凯问道, “有什么不对吗?”   “……一号仓库的事先不着急。”   短暂的思索后,祁绚立即有了决断, “我们先回去,与卢实他们汇合。”   “哦,好。”苍凯没有异议, 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为什么?是不放心那边吗?虽说传言中芬里尔首领是S级,但他鲜少露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卢哥他们三名A级,实力应该绰绰有余,实在不行,跑也是能跑掉的……”   祁绚摇头:“我对他们很放心,正是因为放心,才必须回去。”   “芬里尔……”他低声说,“或许是自己人。”   ……   “你是说,那个快要统治整个狩猎场的家伙,很大概率是自己人?”   风雪中,刘宁的声音因失真和震惊有些扭曲。   “没错。”   伏在她背上的温子曳摸了摸心口,那种战栗般的震动似乎还未消褪,让他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我说是谁呢……应该早点想到的……”   难怪外边怎么找都没消息,他可怜的小狗,竟然被关在这种鬼地方。   “哥哥,”紧随在侧的小月看了看他,“你笑得好开心啊。”   被一个孩子这么说,温大少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作为掩饰。   “哥哥快找到自己的契约兽了,当然开心。”   “契约兽?那是什么?”   “兽人与人类契约后,就可以称为契约兽,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关系。”   小月眨眨眼,似懂非懂。   在她的印象中,人类大多是可恶的。平时大声训斥自己的□□、来来往往的警卫、还有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星长,都是“联邦的人类”。   同一个养殖场的叔叔阿姨情绪崩溃时,会对他们痛骂不已,久而久之,她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的观感。   但温子曳的出现又刷新了她尚未完全成形的认知。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又丝毫不会用异样眼神看向她的人类,被她咬伤也不计较,温温柔柔,说起话来从不见疾声厉色,令人如沐春风。   最重要的是,她能看出来,这位哥哥一定很喜欢和他契约的兽人。   那种发自真心的笑容是绝对藏不住的,仅仅提到,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禁感叹:“原来人类和兽人,也能好好相处,而不是一直关着我们啊……”   温子曳顿了顿,童言无忌,他反倒听出些辛酸来。   “虽然现在的联邦也还不够好,但……会的。我保证。”   他眼神渐渐悠远,想到很久以后的将来。   人类和兽人本就好好坏坏、分分合合,但至少,在他生命存续的这段时间里,他希望两方能够和平共处。这样,他与祁绚的关系才会长久。   埋头疾驰持续了一刻钟,前面便隐约传来鼎沸人声。   “怎么回事?”刘宁询问在前方探路的队员。   “是芬里尔的人,正在跟卢实那帮家伙打架。”队员说着,面色忍不住古怪起来,“只不过,看上去有点奇怪……”   “奇怪?”   温子曳皱了皱眉,他让成六搞出点动静试探一下对面的实力,那家伙究竟搞出来什么动静?   “很难形容,类似于……斗殴?角斗?”   队员绞尽脑汁地形容着,说得刘宁也不禁好奇起来。   “走,我们去看看。”   刚靠近,就听到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就是这样,代理首领,揍他!”   “再来一拳,打的他站不起来!”   “啊,他滚到那边去了,成哥小心!”   另一边,则尽是嘘声与嘲讽,以一男一女为首的两队人马冷眼旁观。   脸颊有道刀疤的女人不屑嗤道:   “卢实,你行不行啊?自己提出要一对一,别回头输了,没脸回去见老大!”   “罗雯,话可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和她相隔甚远的中年男人露出假惺惺的笑容,“小卢啊,你可千万别逞强,支撑不住就换我们来。”   “呸!”   乌泱泱人头围起的圈子里,一名青年正险险避开成六的攻击,转头大骂,“罗雯,马吉,你俩少搁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输了对你们——呃!”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成六冷笑:   “还敢分神,找死。”   那名叫卢实的青年挨了一记狠的,整个人直直飞出去数十米,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   但他很快又从坑里跳出来,揉着红肿的面颊啐了口,眼神极其兴奋,“继续!再来!”   两只A级兽人再度缠斗在一起,两旁下属们热火朝天地加油,天上甚至还有摄像球正殷勤转播。   ……场面和谐得宛如一场竞技比赛,温子曳都愣了愣。   “这是怎么回事?”他按住身前一人的肩。   那人回过头,看见他,也吃了一惊:“叶行长,您这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人群迅速散出一片空路来。   温子曳领着刘宁径直走到最前方,正是比斗最激烈的时候,两人都打出了火气与凶性,黑狼与长矛牛针锋相对,每一次交锋,身上都各自添上新伤。   “——停手。”   温子曳的声音算不得多高,音色低柔,但只这么一句话,让逐渐上头的成六一个激灵。   他硬生生停下进攻,吃了对面一撞,顺势后撤好几步,远远看向来人:   “叶行长?一号仓库那边解决了?”   闻言,刚准备乘胜追击的卢实也回过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刘宁?你怎么在这里?”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温子曳,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巡视:“你……你居然选择跟芬里尔结盟?为什么!”   不对付的罗雯和马吉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沉下脸色走到他背后。   刘宁冷哼一声:“我的决定,需要跟你解释?”   卢实看上去还想说点什么,温子曳却没那个耐心听下去。   他环顾一圈,没有找到想看见的身影,眉心轻蹙,问道:“你们的老大是谁?他在哪里?”   对于这个半路截胡的不明人物,卢实抱有极强的戒备,神色警觉:“关你什么事?”   温子曳说:“我要见他。”   “你算什么东西,我们老大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卢实嗤之以鼻。   说完,他看了看成六,眼珠一转,笑眯眯道:“不过嘛,也不是不行。只要你们代理首领打赢我,我就帮你引荐,怎么样?”   “哦……?”温子曳挑眉。   “或者,看你在芬里尔的地位不低,应该不是什么弱者。”卢实朝他勾勾手指,“你也可以选择亲自上场,怎么样?”   温子曳眯了眯眼眸:“我亲自上场么,你确定?”   “磨磨唧唧的,一点也不干脆。”卢实故意挑衅道,“该不会是怕死吧?”   “前提是你有那个能力杀死我。”   温子曳不疾不徐地朝他走去,“以及,你的老大愿意答应。”   “莫名其妙,老大为什么不答应?”   卢实撇撇嘴,跃跃欲试地揉搓手腕,准备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呃,老大?”   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像是仓促赶到,胸口起伏,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   略长的白发束在耳后,犹如流淌的月华,不是他那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的老大又是谁?   卢实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对面青年怔忡一下,继而露出无比柔和的微笑。   漆黑眸中漾开一缕春水,温润眉眼静静绽开,说不出的缱绻动人。   这缕暖融融的春水转瞬消弥了白发兽人面上的霜雪。第一次,卢实看到一向神情冷漠的老大笑起来,眼底迸发出强烈的惊喜。   “少爷?”   “是我。”   温子曳说着,不假思索地张开手臂,下一刻,果不其然被揽入熟悉的怀抱当中。   祁绚紧紧搂住他,他也紧紧环住双手,将自己埋入久违的、安心的巢穴。   心脏怦怦跳动,这回,不再是之前转瞬即逝、错觉一样的联系。   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力严丝合缝填入空缺的契约,让这一个多月来的忧虑、寂寞、忐忑,全部烟消云散。   “我好想你……”祁绚蹭着温子曳的颈窝,拖长声音,低声叹息。   “我倒是不想你。”   温子曳轻笑,在自家契约兽指控的眼神下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耳尖,“不敢想……否则一觉也睡不好了。”   一个多月不见,温大少爷哄狗本事不减,反倒变本加厉。   祁绚顿时晕头转向,只觉得呼吸都泛甜。 第163章 我姓祁   “老大……这位是?”   身后幽幽飘来一道声音, 唤回了祁绚抛之脑后的理性。   他一转头,对上卢实、以及卢实身后无数双求知若渴的眼睛。   天上摄像球滴溜溜地转着,将画面同步至K-210星的每一个角落。   雪原狼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窘迫。   以前在家里,跟少爷怎么撒娇怎么胡来都没问题, 可现在他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兽人的老大了, 大庭广众, 不能没有形象。   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祁绚轻咳一声, 神情瞬间肃穆。   温子曳只见他脸上残存的温软飞速褪去, 分明耳根还在泛红,气势却浑然一变。   不笑时,祁绚容貌中的冷酷便完全凸显,让人丝毫注意不到那过分精致的五官。简单的低眉、抬眼,已有了威严的雏形, 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   很新奇,也很有趣。   温子曳有点好奇对方会怎样介绍自己。   主人?但这帮兽人不懂契约的概念, 恐怕会误会成别的意思。   同伴?不管怎么说都太生疏了,他在小狗心目中应该更特别。   那, 恋人?   似乎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念头刚刚升起,温子曳就被牵住手,拉到了祁绚身边。   “介绍一下,”白发青年认真开口, “我的伴侣。”   众人惊愕的表情映入眼帘,温子曳也不禁怔了一下。   不是主人, 不是同伴,也不是恋人。   伴侣——一个联邦鲜少使用的形容词,对兽人而言却意义非凡。   比恋人更坚定、比夫妻更亲密, 一旦承认,意同半身。   尤其是狼族这类忠贞的种群,将谁视作伴侣后,在对方死前绝无二心。哪怕是死后,也很难再有下一个。   这样沉重的描述,居然说得这样随便,就好像天经地义……   一瞬间,就连被握住的手指尖都是麻痹的,胸口砰砰跳动,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温子曳不受控制地微笑起来,他的契约兽,总是会给他超乎想象许多的惊喜。   久别重逢又喂了一颗糖,心情好,大少爷说话就格外温柔客气。   他扶了下眼镜,朝对面颔首致意:   “温子曳,芬里尔的临时干事,幸会。”   “等下,”卢实还没从“老大有伴侣,我还差点揍了他”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有点转不过弯,“你是老大的人,却在芬里尔,也就是说——”   “自己人。”温子曳笑眯眯地,“都是误会。”   “所以……”   鼻青脸肿的卢实看了看同样鼻青脸肿的成六,刚才他们还在你死我活呢,这算什么?他心里实在有点不是滋味:“我们白打了?”   “有句古话叫‘不打不相识’,也是缘分。况且……”   视线从两旁毫发未损的人群身上一掠而过,温子曳轻声:   “从一开始,芬里尔的目的就不是杀死你们,而是救你们出去。”   “动手不过是想控制住局面,以防有人为了积分杀红了眼而已。”   “和这边的想法一样。”祁绚点了点头。   毕竟星长的话明晃晃将两方放到了对立面,为了自身安危着想,武力措施还是有必要的。   “我让卢实带人过来,是想先试探一下芬里尔的实力,没想到会变成这种局面……不,我应该早想到的。”   他扶了下额头,这家伙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战斗狂,又怎么会错过单挑芬里尔首领的乐趣?   闻言,卢实顿时心虚,他的确也是见猎心喜,一时上头,没有听祁绚的安排。   “不也挺好的么?”温子曳笑了笑,“没有发生大规模冲突,也没有产生伤亡,事情可比我想象中顺利得多。这么看来,他可算功臣了。”   温大少爷想安抚谁,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顿时,卢实心里那点别扭烟消云散,再去看成六,竟升起一种诡异的惺惺相惜。   不过他的想法,成六就不清楚了。   兽人走上前来,对其乐融融的场面不免糊涂,问温子曳道:   “叶行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和他……认识?”   “也是,差点忘记说清楚。”温子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就是他。”   短短三个字,却好像传达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成六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是吗,他就是……好像是有点像……”   死死盯着青年那头月华般的白发,还有骨相优越的脸,铁骨铮铮的大汉不禁热泪盈眶,那眼神,就跟看到了恩人的孩子一样。   祁绚不自在地皱皱鼻尖,眼中流露出困惑之色。   “老大,”卢实赶忙给他介绍,“这就是芬里尔的代理首领,成六。”   祁绚了然:“你好,我是这帮人的首领。”说到名字时,他微微一顿,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我叫祁……”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就被对面一把握住,激动地上下摇晃着。   “我知道,我知道……”   就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一样,成六自然而然地询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继承芬里尔?”   祁绚:“?”   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对面所有人都一脸理所当然;可回头望一眼自己人,平时威风凛凛、一呼百应的A级兽人们仿佛在梦游,表情迷幻。   “不是,我刚刚没听清,芬里尔的代理老大说了啥?”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听岔了……”   “你掐我一把,我怎么听他说要我们老大继承芬里尔?我在做梦?”   “……”   祁绚僵硬抬眸,对上成六坚定的、诚恳的眼睛。   说实话,要不是少爷也笑吟吟地站在对面,他绝对以为这是一场阴谋。   什么情况?他怎么就要继承芬里尔了?这是快进了多少剧情啊?   绀紫色的瞳孔由于无法理解而轻轻震颤,祁绚彻底迷茫了。   他怔忡地转向温子曳:   “少爷……?”   小狗求助的可怜模样实在难得一见,温子曳被逗笑了,忍不住伸出手,顺了顺他已垂落肩头的长发。   “嗯,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   他沉吟一下,“简单而言,芬里尔是你的两位叔叔伙同唐究一起建立的,就是这样。”   祁绚:“……?”   他被困在养殖场的这段时间,少爷到底都干了什么?   后头,卢实等人晕晕乎乎地掰着手指,试图理清情况:   “老大的叔叔,是芬里尔的创建者,芬里尔到今天还未更换过首领,也就是说……诶?”   “老大的叔叔,就是芬里尔的首领?那只传闻中S级的兽人?!”   “那老大你果然也是……”几人小心翼翼地仰头。   祁绚被他们看得心情复杂,叹出口气,干脆地点头:“其实,玄七是假名,该倒过来念才对。”   对面眨眨眼,不明白等级和名字有什么关系。   祁绚只好无奈地看回去。   “慢着。”苍凯第一个反应过来,“慢着慢着慢着……玄七、七玄,七……”   身为白苍狼一族,银月帝国戴安王妃的远亲支脉,他对这方面还算有些敏感度。此刻何止是震惊,简直是惊恐:   “你、你根本不是什么……高等月光犬……你……”   “我姓祁。”祁绚说,“祁绚,我真正的名字。”   “噗通”。   接二连三的声响,不仅仅来自这边,芬里尔中也有不少人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小凯,什么意思?老大的名字怎么了?”卢实有点摸不着头脑,嘀咕,“什么高等月光犬,哪有月光犬这么厉害?”   “你是蠢货吗!”   苍凯失声,“你知道所有兽人里,和月光犬外貌最为相似……不,月光犬是因为和谁相似才那么出名的,动动你的脑袋!”   “月光犬?啊,这我当然知道。听说这类兽人毛色如月,和三大王族的玉脊雪原狼……”   说到一半,卢实终于反应过来,狠狠咽了口口水,“玉脊雪原狼——”   “很久以前,K-210星发生了某种异变,有人背叛联邦,在这颗星球上施行了残酷的统治,征收精神力、圈养兽人,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一道轻柔的声音宛如讲故事那样徐徐响起:   “一百多年前,一名研究员和自北星域而来的两位王族兽人来到这里,发现了不对。”   “很可惜,他们也被星球上的当权者发现了。寡不敌众,他们被逼得东躲西藏,最后不得不住进下水道里。”   “为了反抗这种残暴的统治,芬里尔建立了。来自北欧神话的巨狼,暗示着来自北星域的王……”   听到这儿,成六不禁出神,芬里尔的许多老人也想到过去随祁治珩征战的岁月,眼神惆怅。   “遗憾的是,敌人实在过于卑鄙,他们最后还是失败了。”温子曳话锋一转,“不过……”   故事简明易懂、引人入胜。   但在场谁都清楚这不仅仅只是故事,而是曾经真实发生的事情,不禁愈发为转折心焦。   温子曳缓步走到祁绚身后,按住白发青年不算厚重、但十分可靠的双肩。   黑眸细长,在镜片后幽幽生光。   “失败并不代表放弃挣扎。”   “一个多月前,那两位王族的侄儿带人来到了K-210星。”   他面带微笑地仰起头,眼底殊无笑意,噙满了冷漠的挑衅。   祁绚已经回到他身边,那么,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从现在起,该畏首畏尾、束手束脚的,是【它们】才对。   半空中,摄像球嗡嗡转动着复眼,与地面渺小的人类对视。   就像能穿透屏幕,凝望着直播前千千万万的人一般,温子曳唇边翘起讥讽弧度。   “新王就在这里,芬里尔即将苏醒。”   “这一回,故事的结局究竟会怎么样呢……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   “砰咚!”   气急败坏扔出的果盘穿透投影中面目可憎的脸,跌落地面,发出沉闷声响。   六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额头青筋暴起。   在K-210星逍遥了一百多年,它已经忘记上回这么火大是什么时候了。   居然有人敢借自己取乐用的直播公然挑衅权威!最重要的是,他说的那个故事……   眼神凝重地瞥向身边,两道身影一站一坐,表情严肃。   六号的怒意不由变成了心虚,咳嗽一声,说道:   “二号,他们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没错。”   短暂的犹豫后,二号——准确来说,顶着二号壳子的蓝行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否认的必要,否认只会平白招惹怀疑。   蓝行将目光再次移向投影,心中大定。   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看到祁绚和温子曳……不过,很好。   有他们在,总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了。   这三天来心底始终紧绷的一根线终于松懈,蓝行暗自长出口气,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   六号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你要去哪里?”   “这还用问?”蓝行望着它,眯了眯眼睛。   他早发现,这家伙在雀巢的地位似乎没有苏裘高,一跟它摆脸色就会唯唯诺诺,最近尤其,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一点风吹草动都紧张不已。   于是他故意板起脸,训斥道:   “让你找人,找到今天就是这个结果?丢人丢到家了,还不如我亲自动手!”   冷汗唰地一下冒出,六号也站起身,磕磕巴巴地试图阻拦:   “等、等下,这太危险了!”   “他们都是S级,也就是说跟当初的唐究和祁治珩一样。现在的晶能储备也还充足,对我们来说威胁太大了。正面对上真的会死的!你可千万别冲动!”   “那你说怎么办?”   蓝行暂且停下脚步,现在的确不是离开的时机。   见他似乎冷静下来,六号不由松了口气,暗暗打起了小算盘。   芬里尔的据点它已经派人搜刮过一遍,没有找到任何留守的家伙。   也就是说,和它要求的一样,芬里尔倾巢而动,全员都进了东养殖场——唐究也一定藏在其中的某个角落。   要是二号贸然前去,发现对方还活着,后果将不堪设想。   况且,它说的又没错。   今天的二号怎么回事,以往它可是所有人之中最谨慎的那个才对……   疑惑一掠而过,六号没太放在心上。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出唐究,悄无声息地干掉他,再腾出手去对付那个温家的大少爷也不迟。   “你就尽管放心好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任何人走出东养殖场。”   六号神秘一笑,手指在屏幕前轻划,将投影画面切至钟楼。   这里是东养殖场的另一半,并不纳入狩猎场范围,荷弹实枪的执法队将周边牢牢包围,不放过半点可疑踪迹。   “他们一定以为我在这里……可事实上,那根本不是我,而是K-210星真正的星长。”   那个男人早已被他控制,选择了背叛联邦、投靠雀巢。   之前煽动人心的宣言,也不过是为了迷惑听过自己声音的唐究,提前录制好播放的。   “所以这又如何了?”蓝行眉头紧皱,他当然清楚东养殖场那个是冒牌货。   六号说:“我在城门下埋了整整十吨等离子炸药。”   “什——”   蓝行瞳孔骤缩,只听六号得意洋洋地解释:   “本来想铺满整个东养殖场的,可惜这东西产量有限,运送起来也比较麻烦,大动干戈很快就会被察觉。没办法,只好集中一点。”   “如果狩猎场的那帮家伙们能顺利解决对面,也不用我多此一举;如果不能,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状况,就像现在……也没关系。”   “他们只是一个幌子,是把芬里尔引入陷阱的诱饵。东养殖场有进无出,想从那里面离开,只有两个选择。”   “一,去钟楼,挟持【我】打开城门。”   “二,强行突围。”   “养殖场四面都是无法逾越的城墙,从那走根本不现实,唯一可能的通道就是城门。”   “也就是说,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无法绕过城门。”   “就算他们没有上当,我也有的是办法。比方说,让执法队成为新的狩猎者,继续这场表演赛,把他们逼入那个地方。”   六号从怀里掏出一枚遥控器,脸上流露出无边恶意:   “从走进去的那一刻起,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是困兽了。”   “我只需要在他们自以为接近成功的时候——boom!”   口中模拟着爆炸的声音,手脚一并夸张比划,它兴奋起来,哈哈大笑:   “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最后的赢家!绝望地去死!”   真是恶毒的兴趣。   站在沙发后的许忱用余光冷冷扫过它。   这家伙的本性和其它雀巢的人没什么两样,对生命的轻蔑深埋在馋懒馋滑的骨子里,甚至以此为乐。   执法队分明是它麾下的人,却根本不考虑,如果将兽人逼到爆炸范围内,他们自己也会受到波及。   要是像它打算的那样做,这些人都会死。   说白了,他们也不过是比寻常民众地位稍微高一点的普通人而已,根本不清楚自己听命的对象是什么牛鬼蛇神。   必须阻止它。   两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   想办法通知温子曳他们,或者……把那个遥控器拿到手。 第164章 交叉点   东养殖场某座仓库, 作战会议再度开启。   只是这一回,除了早已兼并的那些人外,第一仓库和芬里尔的领袖也赫然在列。   一方标准的会议室长桌上,温子曳与祁绚于两端相对而坐, 代表尚未完全融合的两队人马进行商谈。   “……情况我差不多了解了。”   温子曳十指交握, 垂眸思索着, “和芬里尔之前的统计没有太多出入, 不过顶尖实力比想象中更多一点, 是个好消息。你确定他们全都听从调遣?”   祁绚点了点头。   他清楚温子曳在顾虑什么, 狩猎场这群人和久经风霜的芬里尔不同,是短短三天内由原本彼此争斗的对手硬凑起来的,根基太虚。   别看现在声势浩大,弱点却很明显:一旦遭遇任何打击,都有分崩离析的可能;掌握话语权的那一批更是有自作主张、阳奉阴违的风险。   不过, 祁绚既然敢把他们收拢麾下,当然也早早考虑到这些弊端。   “还请放心, 少…温先生。”   他直起脊背,同温子曳一般交握双手, 从容道,“这里没有那种不听话的家伙。”   “哦?”温子曳眉梢微挑,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你用什么保证?”   “苍叔。”   祁绚不答, 而是唤了一声,“违抗命令、临阵脱逃、扰乱秩序、动摇人心, 都是什么罪名?”   白苍狼恭敬低头:“以死谢罪,连坐上级。”   “现在已经处理了多少人?”   “D级698人,C级361人, B级27人……A级,1人。”   芬里尔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只是三天而已,居然已经不声不响弄死了千余只兽人,尽管基数本来就大,在总体占比中不算多少,但光听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而且,竟然还有那么多B级,甚至A级也没饶过……还真舍得。   一时间,他们看向祁绚的眼神都变了。   分明对方看上去十分年轻,性格也很好说话的样子,想不到动起手来如此有魄力,难怪混乱的狩猎场能在短时间内迅速统一,该说不愧是王族出身吗。   “原来如此……”   指节轻点桌面,温子曳喃喃,“我说怎么没瞧见四号仓库的领头人。”   “假意归顺,带头策反,不肯放弃赚取积分。”   祁绚淡淡说,“我若还留着他,岂不是有点能力的人都敢跟我叫板?”   像是想到什么,桌侧右边一排人,尤其是互相不对付的罗雯和马吉顿时露出不自在的表情,仿佛心有余悸。   杀鸡儆猴,四号首领是被杀的鸡,而他们则是猴。   自从那晚目睹熟悉的脑袋血淋淋滚落脚边,而白发青年依旧一尘不染,恐惧便根植心底。   ——A级兽人又如何?只要犯错,说杀也就杀了。   那双色泽绮丽的眼瞳轻描淡写传达出这一讯号,叫他们再提不起任何忤逆的心思。   满场鸦雀无声,祁绚却若无所察似的,在沉凝气氛中望向温子曳:   “温先生可还有什么疑虑么?”   只是静静注视着,那满面冰霜的表情已带来莫大压力。   “嗯,倒是还有一个。”   温子曳轻声问:“杀了那么多人,觉得辛苦吗?”   他是有点惊讶的,尽管祁绚手上并不缺乏血腥。   但他很清楚,如果可以,这只心软的雪原狼绝不会选择杀戮。   祁绚怔了怔,听出温子曳语气中隐约的怜意,心情也有些复杂。   雷霆,雨露,为王之道。   尽管小时候他不曾考虑过继位的问题,可身为第三王子,耳濡目染的教育早已深入骨髓。他从未当过任何人的领袖,但一旦决定要做,可谓无师自通,得心应手。   狩猎场有太多不服管教、滥杀无辜的刺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信他的话,听话的人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精力挨个说服感化,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见血。   三天,一千多条性命。   有些是他亲自动手,有些由他过目下令,其它则是上行下效。   很快,局面就稳定下来,他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那些看来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尊敬、仰慕、畏惧。   就连从最开始就和他一起行动的苍叔苍凯,也慢慢将自己摆在了下属的位置,恭顺有余而亲近不足。   大概只有温子曳会问他这个问题了吧……   只有他的少爷,才会洞察到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幽微压抑。   祁绚心底疏忽一软,也想说点什么跟温子曳抱怨、撒娇。   可扫过底下许多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最终仍是脊背挺直,姿容端正地回应:   “没什么辛不辛苦,为了避免动乱,有必要适当威慑。”   “这是我身为首领应该做的。”   闻言,温子曳抿了抿唇,略微出神。   首领,是么。   这么点时间不见,祁绚已经完全是一个合格的、成熟的领袖了。   真是神奇的感觉,尽管他从未轻视过自家契约兽的能力,但对方总能做到更好。   仔细想想,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平起平坐地议论一件事情。   在联邦时,他的社会地位、权力财富,种种方面都远胜对方,出现任何问题,除非动用武力的部分,大多是依赖他来解决。   而现在不同,他有他的计划,祁绚也有自己的从属。   不再单纯作为“温子曳的契约兽”行动,和他人产生了新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是,怎么回事呢?   温子曳想,他应该觉得寂寞的。的确有点寂寞,可更多的居然是高兴。   以及……兴奋。   跃跃欲试,就像每一回在《星球大战》里并肩作战那样,无需交流,只凭默契,就能抵达更胜交流的同步。   像是印证他的想法般,在温子曳沉默下去的后一刻,祁绚也开始了他的发问:   “如果温先生没有其它问题的话,我也想了解一下芬里尔的情况。”   “可以,想了解什么?”   “这就是芬里尔的所有人了吗?”祁绚瞥了眼手中的资料,“似乎比我预想中少得多。”   “几乎称霸下水道的兽人组织,韬光养晦多年,不至于只有这些吧?”   温子曳笑吟吟地看他:“那你猜猜,其他人去哪儿了?”   大少爷一贯的猜猜看游戏,祁绚早已习惯,想了想说:   “要芬里尔参加狩猎赛,说的好听,是活命的唯一机会,可有唐究在,雀巢根本不可能放过你们。所以,无论谁输谁赢,这都是一条死路。”   “既然知道是死路,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地闯进来,那不是你的作风。”   “所以——芬里尔剩下的那群人,留在外面接应,寻找‘生路’?”   说实话,两人听上去针尖对麦芒的一问一答持续到现在,在场没几个人能跟上步调。即便是提前知晓内情的成六都云里雾里,什么死路生路,打什么哑谜。   然而,温子曳听完,却蓦地笑出声来。   “真不愧是你,”他夸赞道,“完全正确。”   祁绚承蒙夸奖,也不禁弯了弯唇角,稍显得意。   “那你不妨再猜一猜,生路在什么地方?”温子曳又问,“换作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祁绚陷入沉思。   城门早已关闭,即使能顺利出城,面对的恐怕不是自由,而是数以万计的执法队士兵。   人数、武装、物资,都数倍碾压,如果正面相遇,只会是卵击石。   K-210星在鸠人的畸形统治下延续了上百年,只余一方小小的下水道负隅顽抗,风中残烛般摇摇晃晃,随时可能被吹灭。   他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了,而现在,祁绚十分确定温子曳在和自己思考一样的东西。   一根蜡烛,是没办法照亮整个房间的。   光凭他们,无法改变整颗星球的现状。   所以他才会来狩猎场建立秩序,成为这帮兽人的首领。如今芬里尔加入,队伍只会进一步扩大——直到摧毁所有的养殖场,解放全部兽人。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   想要彻底颠覆雀巢的统治,让K-210星摆脱鸠人的控制,单单兽人还不行。   就像缺乏天敌的入侵物种会四处泛滥,想阻止泛滥,他们需要创造鸠人的【天敌】。   祁绚缓缓吐出两个字:“契约。”   “K-210的生态,在能源结晶的管制下无限接近于数百年前,晶能武装还未长足发展的时候。”   温子曳接道:   “长于武力的兽人向人类献出宝贵的性命,长于智力的人类向兽人敞开复杂的心怀——契约在当下,是最公平的‘交换’。”   和联邦现有的契约不一样,并非谁主谁从,也不存在灌输式的豢养,而是完全发乎自愿,双向选择造就的紧密联系。   这将是一个绝好的萌芽。   他们现在该做的,就是将不满的种子播撒到星球的各处,点燃人们——不管是人类还是兽人——被压榨这么多年的怒焰。   “原本我还头疼兽人这边该怎么办,想不到你已经替我把路铺好了。”   笑了笑,温子曳站起身,从桌后绕到桌前,鞋跟踏地的动静仿佛响在每一个人心底。   “你是玉脊雪原狼,是兽人的王。你将成为一杆不倒的旗帜,成为前赴后继的希望。”   他凝视着祁绚,眯了眯眼睛:   “而我,则会代表联邦,告诉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类,是谁导致了这一切的错误,又是谁,令他们的生活一塌糊涂。”   终于,温子曳走到了长桌尽头,与他座位相对的另一端,向同样起身的祁绚伸出手。   “我们会改变这一切的。”   温子曳目光灼灼,微笑尔雅,“合作愉快,祁首领。”   祁绚凝视他几秒。   “合作愉快,温先生。” 第165章 矛盾处   【上边有命令, 狩猎赛发生变故,要我们紧急处理。】   【全体都有!收拾好装备,集合!】   随着通讯器里一声厉喝,执法队原本疲懒的氛围一扫而空, 守在投影直播前的士兵们唰啦啦整理妥当, 训练有素地出门列队。   正值清晨, 天光黯淡, 伸手不见五指。   雪还未停, 冷风飕飕往脖子里灌, 即便有装备保温,也依旧冻得人一个哆嗦。   “嘶,真冷……倒霉透了,寒潮时还要上工。”   趁整顿期间,有士兵忍不住小声和同伴抱怨, “下一年我绝对要从养殖场调走,环境这么恶劣, 每年死亡率都创新高。”   “先活着回来再说吧,这回我们要对付的可是群亡命之徒。”   “还不是那群兽人一直闹腾。”旁边一人的怨念也被勾了上来, “上个月听说又有兽人发疯袭击□□,跟没脑子的野兽似的,也不想想□□死了自己还能活吗。天天闹事,难怪要把他们关住, 否则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喂,虽然我也不是帮兽人说话, 但你讲反了吧。他们闹事不就是因为被关着吗,换你成天被关在那地方,你乐意?”   “这当然不一样了。我是人类, 又不是兽人那种危险分子,一巴掌拍不死人,凭什么被关?”   理直气壮的双标逗笑了其他人,同伴伸手连连拍着他的背,却没有谁真的放在心上。   “可是……”一道弱弱的声音插进来,“你们看刚才的直播了吗?”   “我第一次看狩猎表演,总觉得怪怪的,进入释放态前,他们跟我们几乎瞧不出差别,顶多是身体素质好一点而已。我们有的感情,他们也都有……”   母女、朋友、上下级。   合作、敌对、因共同利益结盟。   小小一个狩猎场,和人类社会的缩影也并无区别。   让他看得心情复杂,周围同伴不以为意的态度更是有种诡异的残忍。   “其实,他们也只是想活命而已吧?”   “新人菜鸟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你只是还没真跟那帮怪物交过手。”旁边的老兵揉乱了青年头顶,“等吃过亏,你就会发现这种同情心很可笑。”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杀我,就不能和平相处吗?”   那名青年说着顿了顿,“而且,那个戴眼镜的人讲的故事……你们觉得是不是真的?以前,兽人并没有被圈养,我们也不需要每年都征收精神力……”   前半句话,大家还想嘲笑一下他的幼稚;可当后半句话说出来,一帮老油条也没声了。   奇怪的沉默蔓延开来,每个人都眼神闪烁。   显然,这个离谱的“故事”带给了他们不小冲击。   一片沉寂中,忽然有人不屑地重重哼了声,训斥道:   “危言耸听的话,一个两个的还当真了?对得起你们穿着的这身制服吗?对得起执法队的名号吗!”   众人一看,发觉队长不知何时站到身前,神情阴沉。   “一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霍乱人心的谣言居然都信,看来还是平时的训练少了。全队都有,回去每人记一次处分长长记性!”   没有参与讨论的人立即朝这边怒目而视,叫他们惭愧得抬不起头来,赶忙闭嘴。   见无人再私下议论,这支小队的队长这才稍稍消气。   一旁同僚玩笑道:“王烨,干嘛发这么大火?说着玩玩而已。”   “玩玩?”王烨冷笑,“妄议星长,让上头知道,几条命都不够他们花的。”   “嗨,都是自己人,谁会传出去?”同僚摆摆手,“而且你心里真不好奇?那家伙说得煞有其事的……”   “一个借他人身份在执法庭行骗,又炸了半个收容所的家伙能是好人?说的话能信?”   同僚眼神一变,恍然大悟:“所以他就是那个害你被降职的家伙?”   王烨没有回答,这件事实在是他难以忘怀的耻辱。   只是按规矩逮捕一个私自进行生产活动的机修店老板,却被人扒了衣服捆在床上,顶替身份大闹特闹。   天知道他被前来收拾残局的同事发现时是什么感觉。   回去后更是天都塌了,对方伪装成他混入执法庭,欺骗庭长,不仅带走了那个老板的家人,更一把火直接令收容局陷入混乱。庭长大发雷霆,桩桩件件连带的责任全部落到他头上,害他最后被调离执法庭。   他通过人脉四处打听,得知对方逃进了下水道,这才特地申请调来最靠近下水道的东养殖场,就是为了找机会出这一口气。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王烨眼前闪过直播中青年的身影。   那张极有辨识度的脸,他绝不会认错,就是这个家伙!   原来是只兽人,看地位,恐怕等级还不低,难怪随手一挥就叫他们全队倒下,还到处作乱。   低下头,王烨再次确认起自己的装备。   上回是他大意……这一回,他一定会将对方绳之以法,亲手雪耻!   ……   【现插播一条通知:】   【鉴于本场狩猎赛出现变故,现将进行赛制变更。】   【很遗憾地通知各位:你们愚蠢的行为浪费了星长大人的仁慈,对危害社会的蛀虫,执法队将予以清缴。】   【半个星际时后,真正的猎人会进入东养殖场,施行追捕。】   【就用生命中最后这半小时,懊悔、恐惧、哭泣、忏悔吧——不自量力的猎物们!】   广播冰冷的机械音回荡在东养殖场上空,同雪花一并飘落。   第一仓库中,刚睡醒的卢实打了个哈欠,缓缓走到门口。   经过半晚的治疗和休息,他的精神状态又恢复到了巅峰,此刻听着广播,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愈发躁动。   “打个赌,这通知绝对是星长、哦不、那个鸠人写的,真烂。”   正往下颁布命令的成六瞥他一眼:   “不管是谁写的,执法队要来了,这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重点。”   “我当然知道,”卢实嘿然,摩拳擦掌,“早看那帮家伙不爽,要不是他们,我也不会在养殖场。这下总算能报仇了,叫他们尝尝我的厉害!”   “很遗憾。”   温子曳抬头道,“执法队不能动。”   此话一出,别说卢实,就连成六都看了过来,全屋兽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卢实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温子曳搁下笔,并不在意视线中的隐约不善,“执法队不是敌人,而是同伴。”   “同伴?”这下可谓炸开了锅,卢实都给气笑了,“你知道我们之中有多少是被他们强行抓进养殖场的吗?在养殖场里,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你见过那种惨象吗?”   “执法队助纣为虐,结果你还要我们把他们当同伴?人类,你不要太嚣张,别以为你是老大承认的伴侣,我就……”   “好了,卢实。”祁绚从门外走进,抖落一肩的雪,“这件事是我和少爷一起决定的。”   卢实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我知道你们心存怨忿,觉得委屈。我也一样。”   祁绚环视一圈,毫不避讳地说,“我并不打算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但你也说了——助纣为虐,杀了他们,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反而会落入鸠人的陷阱。”   “陷阱?”   温子曳起身走到祁绚身边:   “执法队抓捕兽人,你觉得愤怒;兽人在反抗时杀死执法队,他们也会愤怒。仇恨不断循环往复,越积越深,两方相互敌视,最后称心如意的是谁?”   卢实一时间无法反驳。   温子曳继续说:“想对付鸠人,只有一个办法:人类与兽人缔结契约。”   “我宁愿死,也不想跟仇人搞什么契约!”卢实捏紧拳头,一脸屈辱,“老大,别怪我不顾大局,只是……”   “谁让你们跟执法队契约了?”   祁绚叹出口气,有点头疼,“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一点都不考虑大家心情的人?”   “呃,当然不是。”   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卢实讪讪一笑,“那为什么……”   “我问你,一个人类在你面前杀死一只兽人,你是什么感觉?”   “愤怒。”成六沉声。   “那反过来,又如何?”祁绚问,“当一个人类,看到兽人在面前残杀人类,会是什么感觉?”   “这就由我们人类来回答吧。”   温子曳转头唤道,“刘老板,你怎么想?”   刘窦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这个嘛,别说在面前了,过去新闻天天放兽人袭击案件就给我吓得够呛——又害怕,又生气,觉得怪不得要建养殖场把他们关进去。”   听到这话,卢实不禁忿忿:   “什么袭击案件?你们都要把我们抓走关起来了,还不给人反抗?”   “你、你说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执法队的!”   刘老板吓得直缩脖子,又有点哽了口气,看看温子曳,壮着胆子道,“再说了,也不是每一桩都是反抗啊,你以为杀人取乐的兽人很少吗?我们普通人在你们面前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你……!”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温子曳和祁绚同时轻咳一声,他们才肯罢休。   “所以明白了吗?”   温子曳道,“你们所认知到的,有多少是雀巢故意让你们知道的。这么下去只会没完没了,出现更多的牺牲。”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成为人类眼中的恐怖分子,可信度也会大大降低,契约更是无从谈起。”   “人类的身体很脆弱,他们并不了解我们时,自然会产生恐惧和排斥。就像低级兽人会恐惧高等级的兽人那样。”   祁绚点点头,“之前也说过,光靠兽人,是无法改变K-210星现况的。我们必须让对面也知晓真相,知道谁才是他们的敌人,洗清加诸在兽人头上的污名。”   “我们的目标,可不仅仅是逃离养殖场。”   他说,“而是让所有兽人都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那……我们到底要怎么做?”卢实被说服了,忍不住询问。   “雀巢为我们准备了这么难得的一个宣传机会,当然不能浪费。”   温子曳推正鼻梁上滑落的眼镜,转头看向窗外,微微一笑。   一枚摄像球晃晃悠悠地飞过,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放心,接下来,就暂时交给我们人类自己处理好了。” 第166章 是人类   一星际时后。   执法队装备齐全, 有序涌入狩猎场,开始寻找他们的“猎物”。   这不需要费太多功夫,因为猎物根本没有逃窜躲藏,而是正大光明站在了前往一号仓库的必经之路上。   人数不多, 尽显嚣张。   王烨一眼就看到被簇拥在正中心, 优雅矜贵的金边眼镜青年。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眼神一阴, 举起手示意身后小队停下, 与那堆人保持一定距离。其它领队也纷纷做出了类似的决定——这是和兽人交战时最能减少伤亡的办法。   随着嘈杂的机括声, 队员们迅速架好武器,严阵以待。   即便浑身上下都包裹在盔甲一样的作战服中,要害也都经过额外防护,可他们心里清楚,这在高等级的兽人面前和几层塑料没什么差别, 也就几爪子的事。   对面站着的至少都是B级,最强的那个, 甚至是S级的王族兽人,到底有多厉害, 谁心底都没谱。   空气一时僵持,所有人都在等,等敌方进入射程的那一刻。   然而,隔了好一会儿, 目标没有一个动作,神色自若地站着, 似乎根本没发现不远处的大批士兵一般。   什么情况?王烨皱起眉。   在前方设置了埋伏或者陷阱,等他们过去自投罗网吗?   可目前的距离已经很接近射程范围了,就这么自信, 不怕能开火?   他谨慎地挥了挥手,让自己的队伍又朝前行进一小段,几乎卡死在警戒线边缘。   只要再有一步,那帮兽人就会完全暴露在枪口下。   他们携带的是新型轨道弹药,威力巨大,哪怕是A级兽人,挨一下都不会好过,枪子铺天盖地,躲都没法躲。   人类的身体脆弱,武器可一点也不脆弱。   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趁不备近身,凭借顶尖的反应速度和身手碾压式地取走性命。   可即便距离濒临极限,也不见对面有半点反应。   事出反常必有妖,尽管王烨等得有些心焦,却也不敢拿自己的兵冒险。   遥遥瞪着那张斯文笑面,他狠狠一咬牙,换上一把轻装型铳枪,冲同僚打了个手势。   “喂,王烨,你别冲动……”   同僚想要阻止,但王烨根本听不进去。   他深吸口气,目不转睛地紧盯前方,一脚跨入警戒线内。   一步,两步。   就在他举起枪的刹那,准星中,青年忽然掉转过头,和旁边说了句什么,朝这边走来。   原本准备扣下的手指僵住,王烨因这番变故不知所措。   疯了吗?迎着枪口撞?   不,肯定是有恃无恐才敢这么做,不能轻举妄动。   可如果不开枪,难道任由他近身?   愣神间,青年已从容走出好远,不断朝他逼近。王烨的作战服里滚满冷汗,不住回想起闪过先前对方信手一挥,便不省人事的麻痹感觉。   当时他没能看清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想想,很有可能是蛇蝎一族的兽人,带毒。   不行,不能让他再靠近了!王烨厉喝一声:   “不准动!否则我就开枪了!”   他只是象征性地喊喊,已经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出乎意料的,对面竟当真停下了脚步。   两人隔着一段不长也不短的雪路凌空相望。   “这个声音……”温子曳打量着连头和脸都武装严实的男人,“王烨?”   王烨一怔,没想到居然会被认出来。   “是你啊。”   似乎觉得有趣,青年微微一笑,“我们还真有缘。”   “别说得我们有什么关系一样!”   感觉遭到侮辱的王烨青筋迸起,“我就是为了亲手将你缉拿才追到这里来的!”   “只不过借你身份一用,到执法庭和收容局走了一圈。”温子曳眸光微动,“……至于么?”   这三个字彻底点燃了王烨胸口的炮仗。   “走了一圈?你是指以我的名义欺骗庭长拿到权限,炸毁收容局正门,让许多囚犯趁乱脱逃,有些到今天还没抓回?”   他气得发笑,声音逐渐扭曲:   “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被降职,怎么会被调离执法庭,失去购买高级缓释剂的权利?我的——”   话语戛然而止,男人呼哧呼哧地粗喘着气,护目镜下一双眼圈通红。   “该死的兽人……你们就是群危害社会的蛀虫!你们全都该死!”他喃喃道,“我就算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去死吧——!”   子弹拖曳着火舌,一瞬喷薄而出。   巨大的后坐力令王烨身体倒掀出去,重重摔倒在雪地里,溅起几尺白浪。   他眼中却闪过一丝得逞快意。   ——违规私自改造的铳枪,看起来伤害不大,其实威力更胜大口径轨道弹。   他有备而来,独身行动,就是为了让对面放松警惕。   这么近的距离,哪怕等级再高的兽人都不可能毫发无损,他只需要乘胜追击……   “嗯?B3轻装型铳枪可没这么厉害,自己改装过吗?”   烟尘散去,疏疏落落的冷风中,温子曳随意掸掉肩头积雪,轻咦一声。   修长手指拨散蒸腾水汽,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王烨瞳孔一缩,难以置信:   竟然真的毫发无损!   “这不可能!”   他盯着不紧不慢向自己走来的温子曳,挫败、惊慌、憎恶,无数负面情绪涌上心头。   一时间也顾不得其它,将功率启动到最大,弹药不要钱似的倾泻而出。   高温使周围冰雪即刻蒸腾,这回,不再是变成遮蔽视线的白雾,连水汽都在刹那间蒸腾。   拜此所赐,王烨也终于看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躲避,没有反击,只是闲逛一样缓缓走在雪中,任由弹药在身前炸开,又被一层水波般的透明屏障挡下。   不止是他,身后,数以万计的执法队士兵全都目瞪口呆。   “怪、怪物!”   未知带来恐惧,恐惧促使他们举起武器,不顾一切地试图自卫。   “差点忘了你们。”   听到动静,温子曳抬眸一个响指。   所有人都听见手中枪支“咔嚓”一声,本该激射而出的轨道弹直接哑火。   最能依仗的东西也成了一坨废铁,相貌温柔的青年此时此刻成了鬼神般诡异的存在,那种恐怖,几乎一瞬摧毁了他们继续反抗的斗志。   唯有和跌倒在地的王烨一道傻眼,在寒风中僵硬屏息。   “知道吗,TK系列轨道武器一百多年前被联邦淘汰,是因为它们有个致命缺陷。”   “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倒转磁场的装置,就能令它报废。”   从口袋中取出一枚圆环,温子曳一边解说,一边将其扔到王烨面前。   接着,他也随圆环一并蹲下身去,朝男人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降职的事,我很抱歉。”温子曳说,“不过有一点我得纠正你——”   “我不是兽人,而是和你一样的人类。”   王烨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能一身单衣、不戴任何装备在冰天雪地的暗夜中自如行走。   能挥挥手就令一群人昏迷,改装后的弹药也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这样比一般兽人更强、更匪夷所思的存在,居然自称是人类?!   “少骗人了!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王烨动了动嘴唇,自暴自弃地破口大骂,“惺惺作态的家伙,不管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都不在乎!别摆出这么副和善面孔,真恶心,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来啊!”   温子曳并不置气,只问:“你不相信?”   “我信你奶奶个……”   腕骨吃痛,王烨猝不及防地松开手指,那把铳枪便掉转过弯,冰冷的枪口钉在眉心。   尽管叫嚣着“来啊”,可当真死到临头时,他什么念头也没了,浑身如坠冰窖,一动都不敢动,呼吸都蜷缩得又轻又缓。   朦胧中,他听到有人说话。   “冒昧地问一下,这家伙精神力有B级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样异物塞进手中,王烨下意识攥紧。   “你不相信的话,就自己体验一遍好了。”   和风细雨的轻柔嗓音瞬间凌厉,沉沉吩咐,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不想死就按我说的做。”   “把你的精神力灌进去,想象有液体正流遍全身——”   “就是这样。保持住,我要开枪了。”   等等……开枪?!   王烨瞪大眼睛,只听极近的距离,传来一声巨响。   “砰!”   火舌弹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灼热或者疼痛。   身前青年被巨大后坐力震得连退几步,才堪堪停下。   他扔掉铳枪,揉了揉震痛的手腕,看上去娇气得很,一点不跟想象中的“强大兽人”挂边,反而更像……   没错,就和他们一样,像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发胀的大脑慢慢冷静下来,王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我没死?”   他骨碌一下爬起,反复活动四肢,抚摸本该连头骨也崩碎的额头,“我……没事?”   他回过头,对上同僚与属下目瞪口呆的视线,知道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真的……硬生生吃了一枪。   毫发无损。   王烨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玩意儿,看起来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金属纽扣。就因为有这个,挡下了他改装后的铳枪?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粒子装甲,晶能武装的一种。”   “晶能……那不是……”   “没错。”温子曳点头,“K-210星早已取缔使用的能源。”   王烨咽了咽口水,哑声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证明我们是同类而已。”   温子曳走到他跟前,指了指那枚纽扣,“我也是人类,现在信了吗?”   “……”   沉默两秒,王烨忽然攥紧拳头,怒不可遏地指着对面嘶吼:   “你是人类?你既然是人类,为什么要帮兽人作乱?为什么要祸害自己的同胞?”   “就是因为你!我才买不了高级缓释剂,你知不知道我的女儿,我最后的亲人,每个月都在等它救命?!”   “她马上就要从一个只会喊爸爸的傻子,变成一个连爸爸都喊不了的植物人了!这全都是因为你!”   风卷雪吹,男人仿佛哀嚎的话飘散在空气中。   温子曳怔了怔,一瞬默然。   “是么,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才不顾一切地想报复我。”   他眼神浮现出痛切与怜悯,语气温和,“……你不想活了。”   那种感同身受的体谅,令王烨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   外人眼里,他风风光光,哪怕遭逢变故不幸降职,调离执法庭,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他愣是选择到死亡率最高的养殖场来工作,个中辛酸,不曾有谁理解。   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理解他的,居然是害他至此的敌人。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王烨呆呆地说,“我要杀了你报仇……”   温子曳摇摇头:“不对。你该杀的人不是我。”   “现在想起来推卸责任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不过是导致了你的降职。”温子曳说。   “可,是谁导致你无法购买精神力缓释剂的?”   “——是执法庭。”   “是什么导致你的女儿需要这东西来维持精神力的?”   “——是过度征收。”   “那么,究竟谁才是颁布征收令,不顾惜民众能否承受、导致一切悲剧的元凶?”   他对上王烨迟钝的眼睛。   在那包含了理解、鼓励、期许,理所当然的注视下,王烨着魔般地喃喃:   “是……星长大人……”   说完,满腹委屈有处宣泄,他忽然痛哭流涕。   温子曳仰起头,看向雪花凋零的天际,被特地带来的摄像球勤勤恳恳,不分好歹地进行着实时转播。   “我从没站在过兽人那一边,因为我是人类。”   “是来自外面的联邦,在没有征收,没有寒冷与饥饿,不需要为了一瓶精神力缓释剂去死的地方生活的……人类。” 第167章 问答题   外面的联邦……人类。   冷风吹拂, 那道单薄身影矗立在冰天雪地中,丝毫不畏惧严寒与黑暗。   执法队上千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像是想从这副强大到异常的表现中瞧出破绽。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他在描述什么?   没有征收、没有严寒、没有饥饿,不需要一年到头拼命奔波, 只为挣取几瓶精神力缓释剂的购买费……   那种生活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 他们究竟为什么在过这种辛苦日子?为什么独独他们在受苦!   多年习以为常的顺从和不断萌生的怀疑纠缠在一起, 最终揉碎在青年亲切温和的神色中:   “这颗星球的执政官背叛了你们、欺骗了联邦。K-210星长久封闭, 才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就像你们刚刚看到的。”   温子曳低下头, 望进王烨极端动摇的眼底, “我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你们,是因为这些武器早已被联邦淘汰。晶能武装诞生以来,科技进行了难以想象的迭代发展。”   “恒温系统使我不畏炎热与严寒,平衡系统让我在无光的深夜也能看清一切。”   “一个武装齐全、能源充足的B级精神力持有者,与同等级别的兽人几乎没有差别。”   “如果说他们的长处在于躯体, 我们的长处……”指尖在太阳穴上轻点,“便在于这里。”   王烨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干涩地吞咽着口水。   “——精神力。”   温子曳看着他,缓缓说, “它是人类最为宝贵、也最为强大的财富。”   “可你们的财富,却在不知道的时候,被剥夺了。”   不大的嗓音回想在死寂一片的空气中,犹如春夜朦朦细雨, 飘进所有人激荡的心湖。   即便不断对自己重复,这个人或许只是个骗子, 那些言论可能只是精心设计的好听话,心中的天秤也不受控制,逐渐开始了倾斜。   半晌, 王烨沙哑的声音才打破沉默。   “证据……”   他从地面爬起,掌心还死死握着那枚粒子装甲,“你还有什么证据?”   温子曳对上他的视线,明白对方已信了个七七八八,毕竟道听途说和亲身体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索要证据,与其说是想说服自己,不如说,他已经做出选择,准备说服自己的同伴了。   “证据么,很简单。”温子曳仰起脸,望向远处的天际,“如果你们还是无法相信,就去找他问个究竟吧。”   王烨愣了愣,追随他的目光看去。   护目镜加持下,能隐约透过风雪,瞧见钟楼的轮廓。   ——星长就在上面。   “你要我们去问星长?”他觉得离谱,“就算见到他的面,又能问出什么来?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承认?”   “不需要承认。”温子曳道,“听一听他的声音,你们就会明白了。”   “声音?”   “你们应该从新闻里看见过星长的脸,但近距离接触、听到他的声音,狩猎赛开场时还是第一次吧?”   王烨点点头,星长这些年深入简出,几乎从不参加会议、演讲,只有很久以前流传的照片被媒体争相报道。   温子曳道:   “开场时说话的,根本不是他本人。准确来说,那位才是这颗星球的当权者、如今真正的一星之长。”   “只要听钟楼上的家伙开口说句话,你们就能确认,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了。”   “或者……”   温子曳看向摄影球,原本用来监视和娱乐的道具,现在反而变成了他的专属舞台。   他笑了笑,挑衅道,“你也可以现在就站出来,对着直播亲自戳穿我的‘谎言’。”   “为什么不呢?星长大人?”   “难道是……你做不到吗?”   *   “该死!”   议政局内,六号大发雷霆,对着联络器大吼,“直播怎么还没有切掉?中控台的家伙都是干什么吃的?都想死了是吗!”   那端,操作员冷汗直冒地禀报:   “大、大人,平台有人入侵……窃取了转播权限,暂时无法关闭!”   何止是无法关闭,现在,不管是正在收看这场表演赛的还是没有收看的,只要打开投影,所有频道都在轮番放映,将画面传遍千家万户。   “什么?”   六号一愣,芬里尔的所有人都进去了的话,这会儿又是谁在外面捣乱?   难道说……它猛地一顿,想起不管怎么寻找,都始终没能看到唐究的身影。   除了他,还有谁拥有入侵官方平台的技术?   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不对,根本没上当!唐究不在东养殖场!   六号眼前一黑,又惊又怒。   “一群废物!赶紧关闭能源输送,强行切断转播!让执法庭派人加强巡逻,压下这些言论,谁敢公开议论,立刻入狱!”   “还有,立刻锁定入侵者的位置,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找出来!快去!”   挂断通讯,男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屁股倒在沙发里,目光涣散。   投影仍在放映,狩猎场的猎人与猎物们暂且达成一致,朝钟楼方向行进。   尽管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六号却已生出一种“完了”的错觉。   一旦真相公之于众,雀巢这么多年打下的地基就会从底层崩塌。   它不惧怕人类,也不惧怕兽人,但倘若二者一同反抗,那将是它无法镇压的麻烦。如果K-210星出问题,能量供给不稳,许多副本就无法正常维系……   到那时,就算唐究的事不暴露,它也将成为雀巢的罪人!   冷汗渗满后背,愣怔半晌,六号陡然抬头。   “还能救!”   “二号!”它迫切地走向蓝行,也顾不得思考为什么到这时候对方还如此沉默了,“快!帮我杀了星长!”   “只要他死了,再把行刺的脏水泼到芬里尔头上,不管怎么怀疑都死无对证!到时候再随便推个人上位就行了!”   蓝行一愣:“我?”   “你在说什么呢?我没有权限啊!”六号眉头拧紧,“K-210星星长的契约兽是三号同化的,我创造不了相应副本……你……”   它眼中狐疑之色渐渐浮起,下意识往后退去,边退边喃喃:   “你怎么回事……二号?不,不对劲……”   这些天来的异样在脑海中不断滚动,将兽人平静的脸庞渲染上一层诡谲。   “我哪里不对劲?”   蓝行眸色一沉,向前逼近,余光不经意扫过六号揣在口袋里,只露出小半个头的遥控器。   六号思绪混乱,有些说不出话来。   “等一下,你先别过来,我问你几个问题!”   “好,你问。”蓝行停下脚步。   见他不再靠近,六号终于松下口气,想了想说:“一号现在在哪里?”   “北星域,银月帝国。”蓝行回答得毫不犹豫。   六号似乎放下了些警惕:“它现在的主意识在哪个副本上?”   这个问题蓝行听得似懂非懂,皱了皱眉,决定瞎蒙:“祁铭。”   “这也答的上来……”   六号有些迟疑,北星域与联邦隔绝,按理来说,除了自己人,不可能得知那边的消息。   难道是它神经太紧绷,草木皆兵了?   “真不知道你对我的怀疑从何而来。”   见它不再咄咄逼人,蓝行沉下脸,继续朝六号走去,“照这么说,你是不是也该向我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啊?”六号懵了一下,“行,你问吧……”   “我们在找什么东西?”蓝行说着,心跳不禁快了一拍,“那东西有什么用处?”   “S+级的能源结晶。”   六号点点头,道,“假如它被触发,释放的波频会对我们的意识体造成致命伤害。但如果我们得到,就可以用来扩大屏障间隙,大规模入驻这个位面,到那时……”   它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们突然被推开。   “六号!外面在播的东西是怎么回事?你最近到底在折腾什么幺蛾子……”   质问声戛然而止,望见屋内的另一个自己,二号整个呆住,甚至忘记了刚刚的怒意。   萧春昱跟随在它身后,飞速压下目光中的忧虑,惊愕失声: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谁?!”   万万没想到,正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   蓝行眼眸一厉,干脆也不装了,径直朝六号冲去。   “你不是二号?!”   六号此刻也反应过来,自己被骗得彻头彻尾,顿时勃然大怒。   正欲动手,身后却贴上一道默默无闻的影子,趁它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蓝行身上时,许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抓住了遥控器。   “接着!快走!”   遥控器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落地窗前飞去。   时间在一瞬无限伸长,将六号狰狞的脸、二号伸来的手,全都变成一帧一帧的定格。   刹那间,蓝行深深看了许忱一眼,没有犹豫,转身朝窗台掠去。   他接住遥控器,撞破玻璃,随着“哗啦”一声巨响,身形扑入空中,极快地消失在众人视野内。   徒留满地狼藉,还有被两只兽人包围的许忱。   两个“萧春昱”隔空相望。   一者神色阴沉,另一者,则浮现出不属于这张脸的柔和笑意。 第168章 反抗者   惊天动地的“烟花”在东养殖场轰然炸开。   强烈的震动一直蔓延到钟楼下, 引起了温子曳等人的注意。   “怎么回事?”   祁绚拽着星长从楼顶跳下,轻巧地落在人群正中,将吓到腿软的中年男人随手仍在地上。   他看向远处冲天的火光,皱了皱眉:“是城门那边。”   “爆炸么……”温子曳点点头, 心里有了计较。   雀巢特意改换狩猎赛场地, 把他们引到东养殖场来, 想也知道是个陷阱。   不过, 以K-210星的科技水平而言, 能做到的埋伏不多, 在必经之路上埋炸药这种手段,虽然粗陋,但很有效,也在他的预想之中。   只不过,怎么现在就炸了?   别说他们这帮主力还在钟楼这边, 就算是底下那些人,也都还呆在各大仓库里待命。   这时候引爆, 百害而无一利,难道仅仅是个意外吗?   他的目光移向星长, 对方正也呆滞地凝望着那边,面如死灰。   “不,不可能……怎么这时候就……啊!”   喃喃自语还没结束,星长的衣领就被王烨狠狠拎起。   “声音真的不一样……”   尽管已经差不多相信了, 临到头来,他的语气仍有几分颤抖。   像是松了口气, 又陡然被压抑许久的盛怒掀翻,越提越高,“你这假货到底是什么人?他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还有, 为什么城门会爆炸?回答我!回答我们!”   星长的脸被怼到摄影球面前,瞳孔收缩,像是能透过镜头看到群情激奋的人群。   “我……”   他只发出一个字的挣扎,便想到什么似的赶紧闭了嘴。   王烨气急败坏地往那张曾十分尊敬的脸上栽了一拳,打得他嘴角出血、口歪眼斜,他也跟紧闭的蚌壳似的一声不吭。   “说话啊!下征收令的时候不是有无数理由吗?取缔能源结晶的时候不是义正词严吗?欺骗我们的时候不是谎话一个接着一个吗?现在怎么不知道说了?说话!!”   又一拳,陷进星长养尊处优的啤酒肚里,打得他浑身抽搐。   他不禁露出祈求的眼神,在场却没有人同情,甚至解气到恨不得拍手叫好。   再这样下去,恐怕什么还没问出来,人就被打死了。   温子曳轻轻一叹,拦住了还想再揍两拳的王烨和跃跃欲试的卢实等人,站定在瘫软在地面的星长身前。   “于舒达,星盟历3900年当选K-210星执政官,时至今日,任期一百六十一年。”   居高临下地俯瞰,眸光冷漠,是世家大少爷特有的压迫气势。   这副神情几乎顷刻将星长从这一百多年脱离世俗的时光里抽离,回到了上半辈子井然有序的社会当中。   “对执政星球的变故知而不报,协助作假隐瞒,私自变更管辖制度,迫害民众生命与精神安全……依《核心法》论,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没有等候回答,温子曳说:   “性质极其恶劣的反联邦罪,除剥夺一切个人权利外,躯体将被用于医疗研究。”   星长面色灰败。   K-210星的居民或许对眼前这名青年并不了解,即便知晓名字、知晓身份,心里也没有概念。可他不一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子曳这个名字,究竟代表了什么。   联邦温家,三大议长之一的长子。   他说出口的话,基本就是未来对自己的裁决。   用作医疗研究……星长下意识打了个寒噤,那可比死还难受。   “不要……温少,求你!”他拽住温子曳的裤腿,连连恳求起来,“我自首!自首!你说的都没错,我也不想这么干的!我也是被逼无……”   话还未说完,他眼神一直,呆呆傻傻地哼唧两声,整个人忽地晕死过去。   王烨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去验呼吸:“还活着……这是怎么了?”   “精神力衰竭症。”温子曳蹙眉,“他的精神力被抽干了。”   这个词汇,K-210星所有人都并不陌生。   每一年,都有无数人由于过度征收而衰竭,沦为植物人,最后不治身亡。   “一报还一报……也算是便宜这混蛋了。”   有士兵朝星长啐上一口,紧接着,男人软倒在地的身体就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王烨却顾不得撒气,他注意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为什么星长会突然衰竭?”   联想到对方刚才的话,他不禁后背生寒:   “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被逼无奈’?不听话就会被抽干精神力?可……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或机器,难不成一个人的精神力还能凭空被抽取吗?”   【没错。】   头顶广播发出“滋滋”的电流音,代替温子曳回答了王烨的问题。   【他只不过是第一个,很快,你们也将和他一样,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与狩猎赛开幕一般无二的声音饱含轻蔑:   【念在你们也是被诓骗的份上,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抓住这群四处作乱的家伙,回执法庭请罪。否则——】   “否则就像弄死这个傀儡一样弄死我们?”   打断它的并不是什么熟悉角色,而是执法队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   他浑身包裹在严严实实的作战服中,看不清脸,只能听出声音还很年轻。   “你觉得到现在,还会有人相信你的鬼话?”   “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能随便抽干别人的精神力,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大家心里看得其实很清楚。”   “回执法庭请罪就能免除一死?好大的威风啊,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为什么才会站在这里,试图用血肉之躯与所谓‘穷凶极恶’的兽人搏斗吗?”   他面朝自己沉默的队友们,语气沉痛,“我是为了给我妈挣取治疗费用。”   “她在去年精神力受损,只能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躺在床上,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因为我即将面临执法队选拔,她希望我能养好精神力,故意省下两瓶缓释剂给我使用,结果自己没能撑过年底的征收……”   “黄哥。”他唤了一声,人群中,又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下意识抬头。   “我知道,你是为了给自己的弟弟一个更好的前途,才到这里来拼命的。他的精神力等级不低,成绩也很好,将来有希望入选议政局,享受每年一次的征收减免。只是你家里太穷,连最低级的缓释剂也消费不起,他还正是大脑发育的时候……”   “黄哥”哽了一下。   “骆队,嫂嫂如今还好吗?我记得今年刚入队时,她还请我吃过一碗面。没想到才隔两个月,她就和你的爸妈一样,因为强行征收昏迷不醒了……”   “骆队”呼吸急促,默默攥紧了手里的枪。   “小方,我俩是一起来的。抱歉,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知道你是从收容所里发配过来的缓刑犯。罪名是为了保住相依为命的发小,闯进富商家里抢了两管缓释剂……”   “小方”低下头去,颤抖不止。   “还有许哥、芬姐、华哥……王队。”   年轻人一一数过,声音在雪地中回荡,格外苍凉。   “陈队走之前说过一个地狱笑话,她说,我们这些人啊,居然凑不齐一个完好无损的家庭。”他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没有理由,谁会乐意到这种死亡率奇高、又累又不讨好的地方当职?”   “我们的人生,始终徘徊在两个词的诅咒里。反复不停地征收、缓释剂,征收、缓释剂,征收、缓释剂……”   “——我真的受够了!”   抠住胸前象征执法队的徽章,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硬生生扯了下来,狠狠掷在地面,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回去,和被抽干精神力有什么两样吗?无非是一点点陷入绝望和直接去死!”   年轻人大喊着,竖起中指:   “我宁愿选后一个,傻*!我去你****!有本事你就把所有人都杀了!来啊,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别告诉我你做不到,你个**的废物!”   连串脏话带着盛怒,一股脑朝摄影球涌去。   他突如其来的暴行让执法队停滞片刻,尔后,无数枚鲜红徽章砸向摄影球,掉落在雪堆中,高高垒起。   士兵们嘶吼着、辱骂着,宣泄着压抑许久的情绪。   那种疯狂的颜色,就像冰雪也被点燃了一样。   温子曳立于火旁,任由他们发泄,缄默不语。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根本不需要什么有力的证据。   钟楼上的星长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声音和之前那道像也好、不像也罢。   怀疑和不满早早积压在所有人心底,只要一个契机,再简单、再拙劣都没问题。   因为火势的旺盛与否从不由点燃柴垛的火星决定,而是源自可燃物本身——源自于人本能的欲.望,不论过去多久、如何打压,都不会熄灭。   【疯了!全都疯了!】   【一帮愚民,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广播气急败坏,温子曳则微微冷笑。   “还是多关照一下自己吧,星长大人。”他说,“直播还没中断吗?看来议政局的技术部门也罢工了。像你们这种不懂人心的生物,用人、疑人、吃人,终会被人心反噬。”   【你别太得意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能对我造成什么威胁?】   声音阴沉下去,【大不了就再杀一遍,所有知情的、胆敢反抗的,全都杀死,杀到不敢再有忤逆为止!就像一百多年前一样!】   【人这种生物,不过是我等的食粮而已,跟猪猡、蝼蚁没什么区别!杀的多了,自然就知道害怕、乖乖听话了!】   “是么?”温子曳不以为意,“那我就等着瞧。”   【慢着。】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温子曳一顿——是苏裘。   【温子曳,这家伙是你们的人吧?】苏裘冷笑,【来,跟你的同伴们打个招呼。】   静默持续了数秒,随即传来女性痛苦的闷哼:   【唔!】   许忱?   瞳孔略略一缩,温子曳暂且维持了缄默。   【说话!听不明白吗?还想继续吃苦头?】   狠厉的威胁过后,对面缓缓开口,依旧是许小姐惯常的轻柔:   【……温少。】   【不用管我,来之前我就说过,我早就做好觉悟了……呃啊!】   【真是伟大啊。】苏裘阴恻恻地说,【不知道温少打算如何处置这位伟大的小姐?】   “……”   温子曳闭了闭眼,声音完全冷酷下去,“在我联系你们之前,倘若许小姐出任何问题,就不用谈了。”   不等苏裘提出质疑,他先一步扔出筹码:   “不要以为我在说笑,唐究还活着,我只说这么多。”   说完,不用他提醒,祁绚已上前一步,捏碎了摄影球。   ……   “六号。”   苏裘的声音冷凝如冰,“唐究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   六号浑身冷汗直冒,颤颤巍巍地摇头装懵:“我也不知道啊!”   苏裘长长吸了口气,勉强遏止住发怒的冲动。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还有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等他处理。   他看向被绑在椅子上的许忱,又看了看老老实实跪在一旁的萧春昱,露出一个残虐的笑容。   “我还真是,被骗得好惨啊……” 第169章 杀了她   苏裘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被寻找的敌人冒领身份, 共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近一个月之久,直到今天才意外撞破。   六号那个废物点心没发现不对就算了,自己居然也从未察觉,简直奇耻大辱。   苏裘不相信对面运气好到这种程度, 如果是有个人偷偷给他们扫尾, 暗中粉饰太平, 那就说的通了。   “来K-210星, 我只带了你一个人。”   缓缓走到低着头的萧春昱跟前, 苏裘眯起眼, 森然开口:   “这段时间里,为了管理联邦那边的副本,我几乎没空出门,平时的大部分事宜都由你在负责,居然出了这种问题。”   “萧春昱啊萧春昱, 你不会打算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吧?”   它的声音越来越冰冷, 冻得萧春昱肩头不住发起抖来。   “很、很抱歉,主人, 是属下失职了!”   青年匍匐在地,声线因恐惧而绷紧,“为了找到温子曳那群人,我大多时候都呆在外面, 忽略了议政局内部……也实在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大胆, 居然敢变成主人的样子混进来……”   这番话不假,苏裘心里清楚,但它咽不下这口被戏耍的怒气, 接二连三的不顺利又彻底激发了它的怀疑。   踱步到萧春昱身前,它俯下腰,一把薅住那头黑发,强迫对方抬起头来。   一张惊惧的脸显露在眼前,眼神一如既往的卑微。   苏裘向来很受用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堂堂萧二少,出身于联邦最受敬仰的军阀世家,却只能像条狗似的趴在脚边谄媚叫唤。   比起他那个铁骨铮铮的父亲、外柔内刚的母亲,还有分明已经屈从,却仍时常抵抗的议长爷爷要顺眼得多,也好用得多。正是因此,苏裘才会选择成为他的“契约兽”。   平心而论,要不是实在没有人选,它也不会怀疑到萧春昱头上。   可一旦开始怀疑,许多不曾注意过的蛛丝马迹,就浮出水面,似是而非。   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位许小姐。   “十几年前,雀巢在中央星的据点曾搬迁过一次,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小丫头。她误闯进来,被八号抽走了一部分精神力,差点伤及根本,最后患上了精神力空洞症。而当时,你也在场。”   “如果从那时起,你们两个就有了什么联系……”   苏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有段时间,你的确格外关注许家的情况。前不久温家的联谊舞会上,你还与她跳了一支舞,让两家联姻不了了之。”   一面数落,它一面仔细端详着萧春昱脸上每一寸肌肉的抽动、每一分眼神的变化,很快从中看见了掩饰不住的慌乱。   “还说不是你?!”苏裘陡然暴怒,抓起手中头发狠狠往墙边撞去。   兽人用力极大,丝毫没有留手,为了保命,萧春昱不得不撑起粒子装甲防御。   即便如此,他也依旧磕破了脑袋,忙不迭地大声争辩:   “主人!主人息怒!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我啊!我怎么可能有胆子骗您?求主人明鉴!”   声泪俱下的求饶令苏裘一停,不由稍稍听进几分。   倒不是真觉得萧春昱没那个胆子,纯粹是它左思右想,也还是不觉得这个从小看到大的蠢货能在眼皮底下诓它那么久。   “看在你跟了我那么久的份上,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它沉声喝道,“说!”   “是、是!多谢主人宽宏大量!”   收起喜出望外的表情,萧春昱擦了擦额角渗出的血与冷汗,从地上爬起,复杂地瞥了眼被捆在旁边,连嘴都被封住的许忱。   “其实,我……”   他捏紧拳头,有些窘迫地说,“我的确私底下跟她有联系。但并不不是像主人想象的那样相互勾结,我只是在……追求她。”   “追求?”   这个词完全出乎苏裘的意料,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我——”   萧春昱豁出去似的喊道,“我喜欢她!”   别说苏裘和不明白情况的六号,就是许忱这名当事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告白睁大了眼睛。   半晌,苏裘才听到什么荒谬的故事一样指着许忱,气笑了:“你说你喜欢她?这算什么解释,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萧春昱蔫巴巴地说:   “当年她误闯根据地,为防引起许家的注意,我把她送回了家,并且留意了一下她的反应——我不确定有关八号大人的事情她还记得多少。后来发现她患上了精神力空洞症,渐渐被家族雪藏,就没再关注。”   “没想到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又、又漂亮,又有气质。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关注过她的原因,我对她格外在意,在意着在意着,就喜欢上了……”   他说得忸怩,一副青春少男懵懂思春的模样,苏裘感到可笑之余,竟然觉得还挺顺理成章,不像是谎话。   它虽占着兽人的壳子,却缺乏相应的繁衍欲.望,不太能理解这种男欢女爱。   不过就它对人类的了解来看,这个年纪有喜欢的对象可在正常不过了。   仔细看看,许忱哪怕如此落魄了,外貌也依旧一等一的好,凛然从容,像只受缚的天鹅。   从长相、身段、气质、家世……种种方面考虑,中央星比她更优秀的适龄女子,五根手指能数过来,再加上小时候的因缘,不怪萧春昱会看上眼。   不过,苏裘也没有就此放过他:“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这种私底下的小事,哪能烦到主人您耳里?”   萧春昱谄媚赔笑,“更何况,我跟她本来也不可能在明面上有什么。萧家和许家当了那么久的政敌,我作为萧家未来的继承人,肯定也不可能娶她,只是玩玩而已,打发打发时间。”   “真的只是玩玩?”苏裘冷笑,“该不会跟她暗中透露了什么消息吧?”   “当然不可能!”   萧春昱坚定得就差对天发誓了,“事关主人的大计、萧家的存亡,我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出岔子?孰轻孰重,我当然清楚!”   “主人,您想想,我要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干嘛把他们逼到K-210星上来?不得早早通风报信,告诉他们这里很危险啊?”   “再说……”   萧春昱的脸色变了变,丢脸似的,憋屈道,“这娘们根本没看上我,喜欢的是温子曳那家伙。要不是温子曳跟他的契约兽好上,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订婚了。”   这些情情爱爱听得苏裘一个头有两个大,什么他爱她她爱他他爱他的,乱七八糟。   不过这倒也解释得通为什么许忱会突然掺和这桩事、萧春昱又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很讨厌温子曳了……   这么想着,苏裘心里怀疑的天秤再次倾斜些许。   “行了!”它眼神阴晴不定地闪烁片刻,见萧春昱还在滔滔不绝地表忠心,烦躁道,“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拿点更实际的证据出来!”   “证据?”萧春昱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看来,“不知道,主人想要什么样的证据?我、我当年追求她时的聊天记录……”   “那种东西,想伪造多少就有多少。”   苏裘顿了顿,忽然感到有趣似的笑出声,“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萧春昱。”   “是!”   它用手指,隔空在许忱身上画了一个圈。   “去,杀了她。”   “是……啊?”   萧春昱一怔,身子僵了僵,“您说什么?”   “要我……杀了她?”   “怎么,下不了手?”苏裘神情一阴,“不是知道轻重吗?我的话也敢不听了?还是说……”   “不不……我杀!我杀!”   萧春昱连滚带爬地走到许忱面前,盯着那双柔婉的眼眸,从空间纽中抽出一柄光子匕首,缓缓逼近。   背对着那两人,唯独许忱能够看见,青年脸上所有神色如同泼了水的油彩那样逐渐褪去,只剩下一双铅灰色的瞳孔,正轻轻收缩、颤抖。   他将刃口架在了许忱的脖颈上,许忱感到他的手指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不等被苏裘察觉到,萧春昱先掩饰性地放下手,转过脑袋:   “主人,真的要杀吗?”   他状似可惜地吞吞吐吐,“至少、至少死前,送我玩一玩吧……”   苏裘无语了一下。   到这时候还色心不减,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它都开始觉得丢人了。   “少废话,赶紧动手!”   “是、是……”萧春昱不敢再违抗命令,深吸口气,握紧了匕首。   “真是对不住了,许小姐。”   他的语气有点遗憾,“谁叫你偏偏插手了这件事,惹怒了我的主人呢?我早就警告过你……别离‘他’太近。”   在苏裘耳里,这个“他”自然是指温子曳。   但许忱看着萧春昱空洞的眼神,却再清楚不过,所谓的“他”究竟是谁。   她蓦地拼命摇头挣扎起来。   “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请示苏裘,萧春昱直接撕开她嘴上的封条,施舍怜悯似的,“说吧,遗言,我会好好记住的,毕竟我是真的喜欢过你……”   “——我不后悔。”   许忱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萧春昱的呼吸声沉了下去,他咬住牙,像是被激怒了:   “不后悔?呵呵,说得轻巧。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吗?你知道害死你的罪魁祸首是谁吗?就是‘他’!是‘他’毁了你的一辈子!”   “你原本可以安安分分地在联邦当你的许家大小姐,未来可以从政、可以从商,可以一步步实现你的理想,死在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你难道不懂吗?!”   “你以为这么大义凛然地因‘他’而死,‘他’就会感激你、爱上你了吗?那是不可能的,‘他’才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只会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哪怕付出你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你错了。”   忽然间,许忱微微笑了,视线仿佛一阵风、一场雨,轻轻抚过萧春昱沉郁的眉眼,和青筋迸起的额头。   “我知道‘他’需要我,所以我在这里。”   “如果我死了,我也不需要‘他’的后悔。因为从头到尾,都是我选择的、我想要的路,与任何人都无关。我任性的后果,我自己会承担。”   她闭上眼睛,扬起下颌。   “动手吧,杀了我。”   萧春昱凝望她半晌,胸口起伏,终于在苏裘不耐烦的催促声中,高高举起了刀。   然后——落下! 第170章 守护神   “啪!”   手臂悬停在半空。   匕首吞吐的寒芒距离颈项仅一步之遥。   萧春昱喘着粗气, 缓缓转头,望向那个千钧一发阻拦了血案发生的家伙,在看到苏裘的瞬间顿了一下,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   “主人……?”   “哼。”苏裘感受到掌心的力道, 清楚刚刚那一记是真下了死手, 甚至因为破防有些用力过猛, 心底的疑虑这才完全打消。   它撒开萧春昱, 看着许忱淡淡道:“行了, 留着她还有用。”   萧春昱眨眨眼, 贼心不死地说:“可是主人,温子曳那混蛋心眼可多,他的话不能信啊!依我看,不如把她交给我……”   “我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苏裘冷声, “我说过她还有用,没听明白吗?”   “是、是……”萧春昱尴尬地低下脑袋。   “把她带到别的房间关起来, 看好了。要再出什么问题,唯你是问!”   萧春昱一个激灵:“是, 主人!”   “带着人下去吧。”苏裘挥了挥手,视线转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原地消失的六号,深深吸了口气,“我跟它还有事要谈, 暂时别让任何人过来这边。”   *   “哗哗……”   水声填满整间盥洗室,没有开灯, 一片漆黑。   加热器也没有打开,水流只堪堪维持在没有冻住的温度,冰冷刺骨, 泼在脸上,仿佛脸颊都要结霜一般。   萧春昱将打湿的头发捋到后方,抬起头,盯着镜中影影绰绰的人形,和人形那张冻住似的、面无表情的脸。   水珠从睫毛滴落,沿着下颌线流下颈项。   下意识的,他伸手摸了摸咽喉,平摊在面前,是修长、干净的一双手。   ……正轻微地、不住地颤抖。   镜中浮现出女孩仰起头,献祭般露出颈项的姿态。   那双看似柔和、又比谁都有主意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无声催促。   催促他赶紧动手。   他清楚这是苏裘对自己的试探,有温子曳那番话在前,以对方的个性,不会这么鲁莽行事,如果自己流露出任何犹豫和破绽,后果不堪设想,多年布置都将功亏一篑,萧家也会不复存在。   扮演出让对方放下戒心的角色很容易,萧春昱向来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也向来懂得如何取舍。   所以,刚刚,他是真心实意打算杀了许忱。   匕首被颤抖的掌心握住,对着镜面,萧春昱将其横在咽喉旁,脉搏的鼓动沿着绷紧的刀刃传来,和心跳声融为一体。   如果苏裘没有阻止……   ……他就会用这把刀……   萧春昱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深深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被魇住了。   匕首慢慢按了下去,刀刃轻而易举割开皮肤,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前所未有的痛苦在胸口绽开,血、水、冷汗,糅杂着染脏衣襟,漆黑的空间亦随之扭曲、混沌。   “叮当”一声,匕首掉落在洗手台上。   青年的肩脊塌陷,双手一并掉落在洗手台上,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口喘息。   ——不是早就决定好了,什么都可以舍弃吗?   ——不是早就把属于“萧春昱”的一切全部丢掉了吗?   事到如今,为什么要迟疑?为什么要懊悔?   为什么……要害怕?   他看到自己露出奇怪的神态,如同一滩浑浊的油彩。   能在表演中精细操纵每一个微表情的五官不受控制,生出了意志似的疯狂挤压面部,最终,凝固成一个自暴自弃的笑容。   “该死的……”   萧春昱咬了咬牙,又往脸上泼了一遍冷水。   扯过外套胡乱穿好,拎高衣领遮住伤痕,他大步走出盥洗室,将门重重摔在身后。   “砰!”   房门陡然打开。   狭窄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靠墙的床铺,和监控摄像球转动的复眼。   许忱正坐在监牢的床边闭目养神,听见巨响,她抬起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容。   “你怎么来了?”   有些惊讶,也有些意料之中,她问候着,像是在招呼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你问我?”萧春昱顿了顿,唇边弯起诡异的笑。   他转过身,关好门,打开隔音装置,接着十分不怀好意地朝许忱靠近,“难道你不明白吗?”   余光瞥了两眼摄像球,许忱蹙起眉,似乎很不安地往里坐了坐。   然而,这注定是徒劳——青年扑过来的身体立即封锁了她的所有退路,将她死死压在床上,制住手脚,兽性大发地撕扯起衣衫。   在没有声音录制、仅存在画面转播的摄像球眼里,这就是一场活生生的强.暴。   “小春哥哥,”许忱装模作样地挣扎着,嗓音却暗含笑意,“你这是做什么呢?”   萧春昱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嘴唇贴住颈侧细嫩的皮肤,微不可察地颤动:   “演技太差了,表现得更抗拒一点。”   “抗拒你?做不到呢。”   恼怒被调笑的语气瞬间点燃,萧春昱翻身坐起,双手仍牢牢按住躺倒在床铺上、服饰凌乱的许忱,眼神阴沉可怖:“……你为什么永远学不乖。”   经过一轮“搏斗”,他严严实实的衣领松散开来,颈侧那道长长的创口翻卷着皮肉,呈露在下方的许忱眼底。   她的笑意忽然消失。   “你受伤了?”   “担心担心自己吧,许小姐。”萧春昱冷冷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吗?假如温子曳与那家伙有任何一点谈崩,你马上就会丧命!”   “我知道。”许忱平静回答。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双手越攥越紧,萧春昱的音调也逐渐升高,“我早就跟你说过,如果你们暴露,我肯定会见死不救!我会亲自动手!我会杀了——”   他说不下去似的一卡,许忱却轻声接上他的话:   “杀了我。”   “……”萧春昱狠狠瞪着她。   “我知道你没有开玩笑,我也没有跟你开玩笑。”许忱说,“小春哥哥,如果我真的死在你手里,那也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自责。”   “自责?我?”   萧春昱匪夷所思地嗤笑起来,“你觉得我到今天还会有这种感情?你难道刚才看得还不够清楚吗?”   许忱皱眉:“看清楚什么?”   “看清楚你心目中的‘小春哥哥’,在那帮人面前怎样摇尾乞怜,像条狗一样狺狺狂吠!看清楚他那副滑稽、狼狈、丑陋又可笑至极的姿态!看清楚他和你期待的、你以为的、你所想要的那个人——完全、根本、丝毫不一样!”   不假思索的话流泻而出,像在心底积压许久,萧春昱几乎是在嘶吼。   分明居高临下地压在许忱头顶,他却觉得动弹不得的是自己。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在所有人面前扮演一个愚蠢不堪、龌龊下流的丑角,这种习以为常的事情本该无法使他动摇才对。   可唯独刚才,唯独被许忱注视的时候,匍匐在地的他久违地感到了耻辱与惭愧,早就被抛弃的骄傲和自尊像是重新在脊梁中生长出来,刺痛着空无一物的内心。   那一刻,他甚至想要反击,想一拳栽在苏裘脸上,告诉所有人:   萧春昱不怕死,不怕精神力崩溃,不怕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碎。   什么样的折磨他都不害怕,因为没有什么比在她面前向仇敌卑躬屈膝更可怕。   可也是那一刻,他回忆起远在中央星的家人,止住了动作。   ——“联邦守护神”,联邦民众对萧松年的敬称,是萧家历代相传的名号。   无数代萧家人在战场浴血拼杀,从人类孱弱无力的时代一直奋战到如今,忠烈英魂睡满了整片陵地。   那是用性命堆叠起来的荣耀,是每一个萧家子弟引以为豪的精神象征,不容许任何玷污。   现任萧家家主,联邦第一星域议长萧松年,萧春昱的爷爷,也曾是恪守这份荣耀的一员。   他年轻时,联邦与北星域冲突频频,交战数回,全仰仗他在外领军,驻守边境星球,一呆上百年。   好不容易回到中央星,终于与等他许久的青梅竹马恋爱、结婚、孕育子女,可这也不过是悲剧的开端——   大儿子死于星盗围剿。   二女儿于恐怖分子的袭击中丧命。   三女儿在又一次的征兵中光荣牺牲。   即便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萧松年也不得不从悲伤中振作,丢下精神欠佳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亲自挂帅,又一回踏入枪林弹雨。   这是两方议和前的最后一战。   长年累月的征战亏空了萧松年的身体,也剥夺了他陪伴家人的时间。   等到他终于再次回到联邦,十几年已飘然而过。这十几年里,他挚爱的妻子郁郁而终,仅剩的孩子萧颂安也已长大成人,与他形同陌路。   好在对方没有责怪父亲的缺失,反而对他十分崇拜,萧松年将全部心力花在这个小儿子身上,要星星不给月亮,却浑然不知,他从外面带回了怎样的灾难。   他的契约兽早在战争中被鸠人替代,随他一起回到中央星,悄无声息地于萧家扎根。   就在萧松年为萧颂安过完成年礼,亲自为对方挑选过契约兽,顺利促成契约以后,它们明白,时机到了。   以妻子留下的唯一念想、最疼爱的小儿子为要挟,一切发生得理所当然。   迟暮英雄终究在残忍的现实面前低下头颅,联邦守护神为一己之私,放弃了守护联邦,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   一念之差,从此荣耀蒙尘,先祖蒙羞。   萧松年试图隐瞒这个秘密,可又怎么瞒得过自己的孩子?   难以接受父亲的所作所为,萧颂安联合妻子,试图上报联邦,却被雀巢发现。   作为惩戒,他眼睁睁看着二号抽走了他刚出生孩子的精神力,一个天生A+级别的天才瞬间沦为废物。敬仰的父亲跪在恶人面前磕头求饶,才堪堪留住他一命,从此和妻子一起当作人质被囚禁,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萧家悄无声息地开始腐烂,犹如死水。   萧春昱就出生在这样的一潭死水之中。   他同时聆听着家族的荣耀与罪孽长大,有着尽己所能疼爱着他的家人。   难以见上一面的父母、自暴自弃浪荡人间的大哥、还有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懊悔之中的爷爷。   一个错误连锁下一个错误,所有人都受到了诅咒,被困在由荣耀与耻辱构筑的怪圈当中,痛苦、悲哀、绝望。   如果能解开这道诅咒,挽回曾经的错误,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无所谓,“萧春昱”的存在可有可无。   ……萧春昱原本是这么决定的。   明明他已经抛弃了自己那么久,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乃至可以说,变成了雀巢的一条狗。   就算许忱对当初的自己怀抱好感,可看见现在的他,难道不感到失望吗?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上来?为什么要主动把自己送进这场诅咒中?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过正常人应有的生活?   太多的“为什么”堵塞在喉咙里,萧春昱凝视着身下的许忱,自言自语一般喃喃: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弃我?”   “因为我们约定过啊。”   许忱偏过头,在摄影球兼顾不到的死角、只有萧春昱能看见的地方,她静静微笑。   “如果你要把自己丢掉,我就替你保管好。” 第171章 很重要   十多岁的时候, 萧春昱第一次见到许忱。   不是上流晚宴纸醉金迷中勾心斗角的见,也不是学院里久闻大名遥遥一瞥的见。   他们曾有很多次可能会面的机会,又因各种原因而错过,总之, 萧春昱从没想过会在那种情况下认识这位许家大小姐。   更没想过, 她会主动迈入他所深陷的泥潭。   “也许可以利用”——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如此看待许忱。   就像对方自荐的一样, 许忱聪颖、灵巧、有想法有手腕, 还有庞大的资源和人脉作为底气。最重要的是, 许家与萧家不对付久矣,之间几乎没有利益往来,因此她的动作很难被雀巢察觉。   明面上,他们仍是毫无交集的萧家二少爷和许家大小姐,立场天然相对;暗地里, 从小到大,却不知私会过多少次。   就这样, 他们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相互陪伴了彼此的少年时期,惊险重重又一成不变地长大、成人。   不知道何时起, 萧春昱意识到一件事:许忱喜欢他。   少女望来的眼神从未遮掩,那些与正事无关的琐碎话题、毫无意义的仔细体贴,无不向他传递出类似的讯号。   许忱永远只有外表柔弱,内心则比谁都坚定大胆, 她感情细腻而不忸怩,表达热烈而不逾越, 只要和她呆在一起,就能明白自己是被放在心上珍重的。   被她喜欢的人大概会很幸福,萧春昱猜想, 但那个人不该是自己。   她值得更好的婚姻对象,而不是一个朝不保夕,尊严尽失,随时可能将她卷入祸水之中的叛徒。   疏远和冷待是最消磨人心的办法,说到底,他本来也不应当和许忱这么频繁地接触。对于那些暧昧的示好与亲近,拒绝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每一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萧春昱又莫名说不出口。   只能安慰自己:他还要仰仗利用许忱,不能太伤她的心。   下一次,下一次就不会这样了。   类似的“下一次”数不清的多,到后来,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任了许忱的“无用功”。任由她骗他来过生日,为他准备礼物,拉着他看书、辩论、分享微小的喜悦与郁闷……宛如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沉湎于少女缔造的美梦,几乎遗忘了自己肩头沉甸甸的职责,直到一记惊雷将他劈醒——   没有任何通知和铺垫,二号取代了他的契约兽,成为了“苏裘”。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萧春昱这才想起,早在他第一次违背意志,朝雀巢低头,厚颜无耻地阿谀谄媚时,对方便格外青睐他,打算选他做“主人”。   迟迟没有降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他松懈了警惕,差点被一击斩首,这是绝不能原谅的失误。   这回侥幸过关,今后呢?   在二号寸步不离身边的今后,任何一点差错,萧家和许忱都会万劫不复。   就像被一巴掌抽醒了那样,萧春昱陡然意识到,的确没有“下一次”了。   为了博取雀巢的信任,他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不,不对,连“萧春昱”这个人都不需要存在。   他必须彻底丢弃自我,才能做到天衣无缝的伪装,才能应对二号的狡猾和多疑。   丢掉“萧春昱”的第一步,就是与许忱斩断联系。   所以他找到对方,告诉她:我不需要你了。   时至今日,她能帮上忙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能取而代之的人选多得是。不过是他一直自欺欺人,舍不得、狠不下心。   但那一天他格外狠心,说出的话格外冷漠。   在少女试图维持平静的漫长沉默中,一种奇异的痛苦撕裂了他。   他明白过来,果然自己也是喜欢她的。可这种喜欢也随着“萧春昱”一起从他的身体里撕裂开来,被他抛弃。   他终究无动于衷地挂断了通讯。   从那天过后,他就没有再私下见过许忱。如他所愿,他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饰演得很完美。所有人——就连他的爷爷、父母,都以为他真的向对面妥协,来自家人的失望眼神也无法动摇他,萧二少越来越得宠,也越来越接近雀巢的核心。   萧春昱开始着手布置一切。   首先,他需要一个能站在明面上,引领所有的人。   那个人必须拥有见微知著的敏锐、与雀巢相对的立场、和卓越的精神力。幸运的是,中央星恰好有这么一个人,被冠以“废物”之名,自我放逐的天才。   温子曳。   人选定下,接着,这位天才还需要一位与他相匹配的契约兽。   这个步骤困扰了萧春昱很久,放眼联邦,条件合适的兽人寥寥无几。   余家的蓝行倒是还不错,可他也只有A级,还对自家少爷情根深种,不予考虑。至于温子曳原本的预备契约兽宿翡,和雀巢牵扯太深,容易引起关注,温子曳恐怕也不愿意要,同样不行。   就在他一无所获、甚至泄气地准备退而求其次时,雀巢那边突然闹出了动静。   它们一直在追捕的家伙终于有了消息——银月帝国曾经备受宠爱的小王子,其聪敏强大,联邦都偶有听闻,与温大少爷再般配不过。   萧春昱当机立断,暗中调遣北星域的走私飞船降落冰原星,先雀巢一步劫走那只玉脊雪原狼,和其它兽人一起带回了长乐天。雀巢翻遍整个冰原星也想不到,目标已经来到联邦,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人员到齐,一切就绪。再然后,就是不断地“出牌”。   故意在萧温两家的合作产业上动手脚,在祁绚出道第一战时,将温子曳引去长乐天。   以侵蚀许家为由,把八号取代的望川狼送给许凝,教唆他与温子曳赌斗,让生性贪婪冲动的八号暴露人前。   寄信给温形云,翻出当年苏枝的旧账,将知晓许多内情的宿翡送上门答疑解惑,进一步披露真相。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就像纯粹的巧合。   没有人知晓,这宛如多米诺骨牌般节节碰撞、串连成一条线的“巧合”背后,还有一双暗地里的推手。   ……除了许忱。   刻意摒弃这个名字三年有余,萧春昱没想到她会再掺和进来。   更没想到,在听到和她有关消息的那一刻,他居然久违地产生了动摇。   无论是联姻舞会上以身涉险,还是为揭露涅槃宫绑架蓝行,都是过界的插足。   尽管结果称心如意,使他的计划进行得更加顺遂,可萧春昱完全高兴不起来。别说高兴,他甚至没能忍耐住汹涌的怒意与担忧,主动去见了对方。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总是这样,如同他过去找无数借口搪塞自己的“下一次”,如同一个诅咒。   好像从小时候招惹上那个小女孩开始,从她天真地望着他,说出“我来替你保管”的那句话起,他的自我就真的被她攥到了手里,以至于每回和她相见,他就会痛苦、就会失控,就会难以继续伪装。   现在也一样,他色厉内荏地握住对方双肩,胸口苦闷得或许下一秒就要炸开。   他恨不得杀死许忱、再杀死自己,好彻底终结这场折磨。   可是,当那双眼睛微微弯起,流泻出笑意时,他又确实在其中瞧见了“萧春昱”的倒影。魔鬼一样诱惑着他,把他变成一团乱麻。   “——如果你要把自己丢掉,我就替你保管好。”   他听见许忱再次说出了那句诅咒,心脏不争气地跳动。   这不对。也不该。他不是来……   等等,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忽然回忆起自己鬼使神差的决定,萧春昱盯住许忱,声音沙哑,做着最后的挣扎:   “那只是小孩子说的俏皮话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约定,你没必要为了它,拖累你的一辈子。”   “你不是想当研究员吗?不是想研究出治疗精神力的办法吗?想想你的家人,你的人生,你的梦想……你确定要抛弃全部,来追寻一段不切实际、也不会得到回应的‘爱情’?”   “这些年里,精神力空洞症对你的身体、你的研究,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不是吗?有前车之鉴在先,你该思考一下更现实的问题,去争取真正该争取的幸福。许忱,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在同一块绊脚石上摔两次……”   “我当然有思考过。”   许忱打断他,“你不肯见我的这几年里,我思考过很多遍、很多遍。”   “我就非你不可吗?你对我而言有重要到这个地步吗?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不是青春期荷尔蒙泛滥造就的冲动?是否已经做好觉悟迎接最坏的结果?”   许忱紧紧攥住萧春昱的手,好像在尽力挣扎,萧春昱却知道正相反:她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眼神竟有一丝得意,好似抓到了梦寐以求的猎物般。   “答案都是肯定的。”   她说,眼眸晶亮,“在我心里,你已经跟我的理想同等重要了。”   “你是第一个肯定我的人。我希望未来,你可以在我身边,见证我走上那条路——这就是我想争取的幸福,缺一不可。”   “再说了……”   如同看穿了萧春昱的所思所想,许忱面露狡黠,“谁说这段感情不切实际,得不到回应了?你不是在这里吗?你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呀,我的小春哥哥?”   “我……”萧春昱沉默,“我来是为了……”   眸光闪烁,仿佛有镜面般的桎梏在其中破碎。   他猛地将许忱按倒,手指穿过细软发丝禁锢住她乱动的脸,粗暴地吻了上去。   “注意演技。”喘息之余,他不忘叮嘱。   许忱被他亲得喘不过气,乐中作苦,软绵绵地推拒着青年的肩,忽而感到齿关被顶入一枚细小硬物。   这是……?   她愣了愣,很快意识到那是一种微型医用类机器人,主要功能是麻痹。   萧春昱微微分开嘴唇,手掌急促朝下摸索,耳语道:“弄晕我,从我身上拿走秘钥,逃出去。那家伙暂时不会盯梢监控,沿着地下紧急出口走……放心,它顶多只是发怒,我有办法应付。”   许忱注视他片刻,把机器人送了回去。   随后抿紧嘴唇,贞洁烈女一样奋力抵抗起来。   “你!”萧春昱气急,“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到底是谁?”许忱瞪着他,“它们已经怀疑你了!我要是走了,你会是什么下场,你当我不知道吗?就算能再一次糊弄过去,它暴怒之下究竟会怎么对待你……”   “那些我已经习惯了,死不了。”萧春昱也瞪着她,“你落在它们手里反而更麻烦!”   “……”   许忱闭上眼睛,将他奋力推开。   这回不再是演戏,真正用上了力气。萧春昱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从床上跌了好几步才停下。   趁这功夫,许忱已逃到摄影球旁,将它重重砸到地上,触发了警报。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想亲你了,请回吧。”   剧烈的警报声中,许忱优雅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和头发,萧春昱则面沉如水。   “再不走,等人真来了,你还是会受罚。”许忱笑了笑,“那样我会心疼的。”   萧春昱凝重开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不等他说完,许忱便未卜先知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我知道我对你来说也很重要,也许,和你的家族同等重要?”   萧春昱没心思和她调笑:“许忱!”   “好了,别生气。”   许忱看向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好不好?”   “……你拿什么保证?你的脑袋吗?”萧春昱冷冷问。   “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为什么要冒险?”许忱笑眯眯地,“小春哥哥,你不要把自己困住了。”   “要学会相信同伴啊……” 第172章 计中计   十一月五日, 晴。   每年一度的狩猎赛,今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落下了帷幕。   城门洞开,星长被俘, 执法队不战而降。   这颗星球粉饰已久的“秩序”被血淋淋地撕开, 揭露出陈腐而残酷的真相。反抗的种子经由直播洒落千家万户, 在饱受折磨的人们心底生芽萌发。   东养殖场最高的钟楼轰然倒塌, 议政局和执法庭长年累月建立的威信, 与象征着官方统治的十三星旗帜一道溅落尘埃。   无需接应, 也无人阻拦。   猎物们和猎人们首次联手,将本就因爆炸而摇摇欲坠的城墙推倒,堂而皇之地走出了这片围困多年的狩猎地。   走出去一刹,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敌对的炮口,而是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和泾渭分明的两拨人。   一边, 是下水道见不得光的老鼠们。   一边,是颤颤巍巍执起粗劣武器, 用身体拦在士兵面前的居民。   正值午时,一天之中最珍贵的阳光穿透云层, 落在所有人脸上,恍惚得不真实。他们互相打量彼此,重新审视着曾以为正确和错误的一切。   最终,人群散开, 在这个难得没有下雪的日子,让开一条笔直的道路, 从东养殖场,一直通向曾令人闻之色变的下水道。   摄影球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热血于无声中沸腾。   …… K-210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与变革。   时隔半个月, 余其承和唐究一行人顺利回到了芬里尔。   才踏入据点,他们就被眼前挤挤挨挨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原本有大片空旷的据点,如今人来人往,热闹得像个游乐场。   里头的房屋不够住,开始在外围扎营,大大小小的鼓包填满了周围所有的胡同口,树上、水里、地底,哪里都有兽人栖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头攒动在登记处,排起一队长龙,场面蔚为壮观。   “我去……这是什么情况?”余其承震撼地喃喃,“狩猎场里有这么多人吗?”   “可远不止是狩猎场的人。”   前来迎接的温子曳听见这句嘀咕,不禁失笑,“托你们的福,直播在整个星球重复播放了一整天,这可比任何广告都有效果。他们有些是游离在外的零散族群,有些是下水道并入的小型组织。”   后面一块跟来的成六兴奋咋舌:   “你们是不知道,要不是严格规定了收人标准,现在芬里尔的规模还要翻上好几倍!最重要的是——这只是个开始!”   现在能抵达芬里尔的,原本就相距不远;K-210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肯定有许多准备投奔的兽人正在赶来的路上。聚集起来究竟会是怎样一股巨大的力量,简直难以想象。   “接下来,我们打算先挨个解放附近的几个小型养殖场,藉此也好好整顿一下芬里尔的兵力。”   黑狼首领攥紧拳头,“听说,议政局那边的亲卫团重出江湖,联手执法庭火速镇压了乱象。我们已经被传成居心叵测的反动势力,列为头等肃清对象了,不能大意。”   “亲卫团……看来它们终于坐不住,舍得动用【副本】了。”唐究蹙起眉。   余其承则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联手执法庭?也就是说,执法庭还是打算站在那边吗?”   “毕竟是既得利者,当然要帮忙维护自己的统治,即使有反对的声音,也很快被清理了。”成六鄙夷道,“养虎为患,贪心不足,真是蠢毙了!”   余其承问:“那,东养殖场的执法队呢?他们还在芬里尔吗?”   “他们……”   成六顿了顿,面色复杂。   说实话,虽然并肩作战了一回,可对于他们这帮常常和执法队打交道的法外狂徒来说,对方仍是敌人,“他们已经离开芬里尔了。”   “离开?可现在他们能去哪里?”余其承忧心忡忡,“执法庭肯定不可能再要他们了,如果芬里尔也不收留的话……”   “倒也没有那么糟糕。”   温子曳摇摇头,“他们自己也不希望继续留在芬里尔。两方从前有过太多冲突,积怨已久,彼此手上都沾过对面的血,这种矛盾无法在一朝一夕内化解。况且,他们还有自己的家人要安顿。”   “这边距离议政局最远,也最不受控制,如无意外,他们会将家人接走,入驻下水道。想必不过多久,西边又会多出一个强大的人类组织……在后面对付执法庭时,说不定有奇效。”   小小的玩笑带着些许宽慰之意,令余其承勉强好受了点。   他原本担心的就是自己人间相互冲突。   K-210星在畸形统治下过了那么久,人类和兽人的矛盾早就难以调节,比中央星那边还要严重得多。这种由血缔结下的深邃仇恨,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能有现在的局面,他已经知足了。   温子曳见他平静下来,才开口询问:“你们那边商谈得怎么样?”   “看完直播后,答应签署条约的人类组织达到了七成。”唐究回答,“同盟已经初步建立了,之后只需要更多的交涉与磨合,以及时间。”   “时间么……”   稍稍沉默,温子曳扶了扶眼镜,抬眸道,“跟我来一趟,有些事要和你们说。”   *   地下生态园,蓬勃依旧。   先前躲避执法队搜查时余其承就进来过,虽然不是第一回,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唐究在这里也明显比在外边放松许多,手指亲昵抚过摇曳的孢子藤萝,引得植物们一阵窃窃私语。   温子曳带他们径直趟入小山坡上的花海,嘎吱推开木屋的门。   进去前,唐究心有所感一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屋内不似过去几十年一般幽静,仅有仪器运转的滴滴答答。   一名白发背对着他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捧着一本书念出声。   唐究听了一耳朵,很快辨认出这是他科研笔记的其中一本。   没什么有趣的内容,有的只是枯燥无味的数据、异想天开的各种假设、和一遍遍重复的印证实验,以及他习惯性的碎碎念。   “这样不行”、“那样不对”、“找到了替代材料,可以造出新型器皿”、“预算捉襟见肘,是时候该倒卖些东西了”,诸如此类。   清润嗓音犹如泉水,以一种比寻常慢上许多的速度缓缓流淌着。   让人不禁好奇,这是什么念书方式,他又在念给谁听?   ……这屋子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   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唐究飞快走过去,一眼看见那氤氲着冷冻气体的玻璃仓中,被繁盛花叶簇拥的兽人王储,静静翕动着长睫。   尽管,只是微微掀起结霜的眼皮,像是仍然在沉眠。   可不知多少日夜反复凝视这张脸、观察对方每一丝变化的唐究,却足矣确认他的情况。   “治珩……你醒了……!”   压抑不住的激动令唐究弯下腰,伏在玻璃仓,几乎喜极而泣。   听到声音,床上的祁治珩眼皮挣动,又努力往上抬起一点。   浅紫色的瞳仁倒映出一张苍白面容,男人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控制脸部肌肉,露出一个浅淡笑容。   “他还说不了话。”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以目前的身体状况,他不能脱离冷冻舱,在低温下,连反应也很迟缓,每天能够清醒的时间不多,只有半小时……他要睡了。”   随着话音落下,祁治珩的眼睛不受控制般逐渐闭合,刚才的清醒宛如昙花一现。   唐究抬起头,白发青年放下书,礼节性地颔首。   “久仰大名,唐先生。”   祁绚说着,郑重朝他鞠了一躬,“多谢你这么多年的坚持,否则,叔叔他根本不可能有再醒过来的机会。”   “不……”   唐究回过神,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起身低头,语气羞愧,“如果不是我,治珩就不会变成这幅样子,治吟也不会……”   “谁都不想遭遇那种事,”祁绚摇头,眼中浮起冷光,“都是雀巢的错。”   唐究看着他,实话说,祁治珩与祁绚虽是叔侄,却没有很像。   前者俊美英挺,眉宇沉稳;祁绚则是令人更为惊艳的精致,长相别有一股冷意。   只有鼻梁和嘴唇的衔接、眉骨的走向,还有月华般的莹润长发如出一辙,让亲近之人能寻到一点熟悉踪迹。   虽然他早在直播中看过祁绚的模样,可当面见到,终究感觉不同。   遗传的确是很神奇的东西,即使样貌并不肖似,他依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某种与祁治珩、祁治吟十分相像的特质,顿感亲近。   没有自怨自艾下去,唐究深吸口气,心中仿佛挪开一块巨石,久违地释然一笑:   “嗯,你说得对。”   “所以……”他转头看向温子曳,“温少打算跟我们说什么事?和治珩的情况有关吗?”   “没错。”   温子曳站在监测仪器旁,对着屏幕轻叹口气,“当初,雀巢给祁叔叔下的是一种破坏性极强的神经毒素,我从执法队那边意外得到了对应血清,回来便进行了注射。”   “只是很遗憾,这么多年,毒素已经差不多摧毁了他的脏腑,现在致命的并不是毒,而是濒临衰竭的器官……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唐究抿住唇角,点了点头。   “治珩还能恢复意识,就很出乎我的意料了……”他扫视一圈四周,目光放软,“这些仪器或多或少都被你重新改装过了吧,现在的医疗设备,我不太看得懂,但想必费了不少心思。谢谢你。”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温子曳瞥了一眼祁绚,“他是祁绚的叔叔,也就相当于我的叔叔,更是对抗雀巢的功臣。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不过,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疗人员,尽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他顿了顿,略微为难地摇了摇头:   “再拖延下去,祁叔叔时日无多了。”   “为什么?”余其承听得着急起来,“他不是都醒过来了吗?”   “苏醒只是因为他想醒来——祁叔叔的意志很顽强,并且有着无与伦比的求生欲.望,所以在条件好转后,他的潜意识便催促他醒了过来。”   温子曳冷静道,“但这并不能阻止身体机能的持续衰竭,他的自愈系统几乎被破坏殆尽了,一旦脱离冷冻舱,细胞就会迅速坏死。即使有冷冻舱放缓代谢速度,剩余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带回联邦,采用最高等的医疗手段进行细胞修复,越快越好,或许还有恢复的机会。”   他语速下意识放快,有些不忍。   可以想象,刚刚才因祁治珩苏醒而喜出望外的唐究,此刻又将遭受何等的打击。   他也着实没有想到会这么巧,刚好赶上祁治珩醒过来的时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   唐究沉默片刻,抚摸着冷冻舱的玻璃,轻声说,“我知道。”   “早在五年前,我就知道治珩已经不行了,我所做的努力,只不过能让他多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而已。”   他垂下头,“……我以为他早没救了,只是他还不想死,我也不想他死,才毫无意义地坚持到了今天。”   “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毫无意义。”   唐究说着,居然笑了,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希冀,“他还有可能救回来,这种‘可能性’比什么都值得。”   温子曳愣了愣,犹疑地问:“你……不觉得沮丧?”   “没有什么好沮丧的,越早越好,不是吗?”   唐究对上他的眼睛,那副憔悴面容似乎重焕新生,“那我们就尽可能早一点,把他带回联邦去接受治疗。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我知道了。”温子曳点点头。   他其实还有些惊讶,该说不愧是能独自在这颗腐朽星球上躲藏了这么多年的人吗,唐究文秀的外表下,有一颗无坚不摧的心脏。   换成是他,假如没有祁绚在身边,他也会像唐究一样一往无前吗?   “少爷?”   他的出神被祁绚察觉到,雪原狼绕来后方,扶住了青年单薄的肩。   掌心温热,带来入骨的战栗。温子曳轻轻哆嗦一下,反握住祁绚的手,那些烦乱忧思瞬间冰消雪融,他正色起来:   “……我们没有时间了。”   K-210星的变革注定是一场浩大的持久战,压抑太久而产生的麻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活络。人们所遭受的痛苦、立场不同导致的仇恨,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释怀。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与在与议政局的分庭抗礼下,逐步建立新的秩序,用现实催化这种变动。   但,先不说祁治珩的身体拖不到那个时候,雀巢也没那么好糊弄。   对付它们不难,一对一正面交战,温子曳有十成胜算,可胜算再高,也没有机会。   就连当初的涅槃宫主,都能在千钧一发下逃走,真把对面逼急了,鱼死网破,它们大可以肆意破坏这颗星球,再弃之不顾、金蝉脱壳。   那么一来,将死伤无数。   人命在鸠人眼中不值钱,温子曳却无法不顾忌。   “况且,许小姐还在它们手里。”温子曳说,“这段日子,我一直没有回应,它们的忍耐差不多快到极限了。超过临界点,她的处境会很危险。”   唐究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温子曳微微眯起眼:“快十二月了。”   “每年年底,大约十二月中旬,联邦都会派人来霍尔特环带进行审查。偏远地区,只要稍作打点,审查不会很严格,大概在议政局转一圈、开个会,调取这一年来的经济报告,就可以结束了,很简单。”   说到这儿,祁绚已然明白了他的全部意思:   “可是今年,它们失去了能替雀巢粉饰太平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唐究恍然,“难怪你说时间不够……它们必须在审查员到来前解决全部问题,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不到了。”   要是让审查员发现不对劲,无论是先找说辞糊弄过去,还是扣留下对方,联邦都不会坐视不理。频繁接触下,K-210星的乱象很快就会暴露,到时候,再怎么可惜,它们也不得不放弃这里。   但这同样不是温子曳等人想看到的结果。   “一旦它们逃离K-210星,我们想再找到行踪就难了。鸠人最擅长浑水摸鱼,与其让它们不知到哪里去继续祸害什么地方,不如给它们还能挽回局面的错觉,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这也是他们没有上报联邦,独自前来的原因之一。   真想暴力解围,他现在就能带着祁绚杀到议政局去,不敢正面交战的可是对面。   温子曳垂眸:“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这次审查,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或者换一个更准确的词……筹码。”   “筹码?”   余其承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忽然明白过来,一拍脑袋,“对了,那个假星长,你们把他也带回芬里尔了!我们可以交换人质,把许小姐换回来!”   “那家伙?”唐究皱眉,“他不是已经陷入衰竭了吗?”   祁绚解释道:“鸠人抽取精神力导致的衰竭症,是可以复原的,中央星那些醒来的人就是佐证。”   “如果可以,雀巢不会轻易放弃这颗星球。”   温子曳说,“只要给它们一个能站住脚的理由,有所顾忌的就变成了它们。而这个理由,我可以给。”   “——交换人质。”   十指交叉,横在膝前,温子曳徐徐吐出四个字。   “为了换回同伴,所以‘不得已’才做出选择,让他们有了反击的空隙。”   他语气和缓,“芬里尔的名望越来越大,再不做点什么,就算联邦不来人,它们的统治也岌岌可危了。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就是坐卧难安的威胁。”   “所以……它们不会老老实实交换的。”唐究顿时心领神会。   “不如说它们如果老老实实交换人质,才让我困扰。”   眼尾下撇,将幽深神色拢在笑意中,温子曳意味深长,“它们想杀死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想杀了它们?”   *   从生态园回到地面,事情差不多也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落定尘埃。   扩招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芬里尔中人声鼎沸,一派欣欣向荣。   “继任仪式?”   听闻接下来的安排,成六满脸震惊,“可是……这……不是说祁哥已经醒过来了吗?”   祁绚摇了摇头:“叔叔他的情况不太好,即便醒过来,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不可能再胜任首领的位置。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换人了。”   成六仍然不死心:“就算祁哥不行,不是还有……”   “成首领。”唐究出声打断了他。   成六看过去,表情有点不自然,却见唐究表情认真,语气有几分释怀:   “就这么做吧。”   创始人都开口了,成六也不再挣扎:“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准备事宜。”   他一脸复杂地转身,正巧一头撞上匆匆跑来的苍凯。   顺利跟兄弟几个团聚的白苍狼少年比之前要活泼许多,也顾不上自己还被扶着胳膊,隔老远就冲祁绚等人喊:   “老大、温行长,外边有人闹事,点名要见你们!”   “闹事的一律就地正法,这都忘了吗?”成六皱眉,如果在芬里尔点名谁就能见谁,那还得了?“冒冒失失的。”   “你当我傻吗?”苍凯无语地瞪他一眼,“就是没人能正法他,我才来找老大的啊!”   “没人能对付得了?”   温子曳与祁绚相视一眼,倒是来了点兴趣。   要知道,现在芬里尔能打的家伙可不少,光是卢实那个战斗狂,就够寻常闹事者喝一壶的了。   “他叫什么名字?卢实他们呢?”   苍凯摇头:“卢哥和他周旋着呢。他没报名号,人也藏头露尾的看不清脸,只说什么等你们来了就知道了……”   一行人在他的讲述声中往外围走去。   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兽人,温子曳到场时,卢实正被四两拨千斤地来了个背摔。对面身量不高,风尘仆仆的黑袍下,体型甚至称得上纤细。比起爆发力,一招一式更偏向技巧。   祁绚只看一眼,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个情况;温子曳唇边也浮现出了然笑意。   “老大,你来了?呃……?”   自觉有点丢人的卢实揉着摔疼的脑袋,刚一抬头,就看到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英俊青年冲过去,猛地扑住了他的对手,速度快得连兽人都自叹弗如——至少黑袍人没能躲过去。   “小曳、小绚,是阿行啊!”   嗓音愉悦到像在冒花,像是要将这么多天潜藏在心底的忧虑一并发泄出来那样,余其承大叫着,差点没把怀里的人整个抱起来,“阿行,你没事,太好了!”   “你果然也在这里……”   黑袍人也松了口气似的,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容颜。   他轻轻抚着余其承的背,哄小孩一样,接着看向温子曳和祁绚。   青血蛇天生略带妖异和阴郁的眉眼柔和下来,“祁绚,温少,好久不见。”   “抱歉,懒得费功夫一层一层等通报,就试了试你们这边的人。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卢实悻悻揉着鼻子,走到成六旁边,莫名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祁绚拍了拍他的肩,聊作宽慰,走到蓝行跟前,促狭地眨了眨眼睛:“既然打了我的属下,我可不能置之不理。按照芬里尔的规矩,闹事者当严惩不贷。”   蓝行眉梢一挑:“哦,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也是打瞌睡送枕头。”温子曳失笑,“正缺人手呢,你就送上门来。”   “你们可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来的路上我都听说了。”蓝行说,“什么‘兽人之王’、‘星球救世主’云云,一点也不害臊。”   “噗。”   余其承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直起腰,一本正经地玩笑道:   “蓝行先生,很遗憾地通知你,你将被芬里尔征用,成为不害臊救世主的一员。请问你对这个惩罚有何异议?”   “没有异议。”蓝行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乐意为您效劳。”   “不过在那之前……”他微微正色,“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你们。关于雀巢一直在找的东西——” 第173章 准备好   “二号!”   门匆匆撞开, 苏裘满面郁色地抬头,看向来人:“什么事?没见我忙着吗?”   “那个温家的少爷发了通讯函过来!”六号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投影球递过去,“我还没看……”   苏裘眯了眯眼, 示意身后的萧春昱接过来。   后者拿到投影球, 轻车熟路地检查了一遍, 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打开。   一道万分可恨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面前。   “早上好, ‘星长大人’。最近过得如何?”   温子曳微笑问候, 即便只是影像, 嗓音也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落在六号和苏裘耳中,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讥讽了。六号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苏裘也不快地拧眉。   萧春昱见状,十分知情识趣地将画面加速,略过了前面阴阳怪气的环节, 很快续上正题。   “好了,废话不多说。再过半个月就是年底, 也不知道阁下的述职报告完成的如何了?”   “述职报告……哼,原来如此。”   终于得到有用的信息, 苏裘顿时坐直身体,冷笑一声,“考虑了这么久,果然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同伴吗?想拿这个来威胁我?”   不出所料, 下一刻,投影中的青年便拍了拍手:“如果进度不顺的话, 我想,或许是因为缺了什么东西。”   镜头转场,将床上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纳入画面。由于有一段时间只靠注射营养液为生, 原本富态的脸有些苍白——是被从东养殖场带走的星长。   “许小姐在那边叨扰得足够久,也是时候回芬里尔了,不是吗?”   温子曳的声音淡淡响起,尽管看不清脸,但可以想象出来,那双眼睛绝对殊无笑意。   “三日后的正午,无间峡谷,我会带着这份礼物等你们来。”   “当然,为了保证这边的诚意,我将独自前往。如果你们消息足够灵通,应该清楚那天是芬里尔的首领交接仪式,我的契约兽脱不开身,不必担心。”   “哔”的一声,画面消散。   “二号,他什么意思?”六号咽了咽口水,有种不妙的预感,“什么叫为了保证诚意,他将独自前往?”   “……意思是他知道我们害怕什么,蠢货!”   桌面上的摆件被苏裘狠狠砸出,伴随着恼怒的痛斥,“温子曳的精神力有S级,还契约了那只玉脊雪原狼!正面跟他们对上,我们是自寻死路!他拿捏的就是这一点!”   “不、这不可能!”   六号震惊得甚至忘记了躲闪,被砸了个正着也顾不上,双目圆瞪,满脸冷汗,“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我可什么都没说过啊!”   “你以为雀巢里只有你一个蠢货?”   苏裘简直给气笑了,喃喃自语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八号的死不是偶然。难怪四号也吃了大亏,到现在还在休眠,他们早就弄清楚我们的弱点了!”   “不行,这群人必须死,一个也不能放过,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联邦!”它咬牙切齿,“还有跟他们有关系的人,唐落秋、温乘庭、温形云……全部都……”   六号听得心惊肉跳,它不怕死,是因为知道自己死不了。   可如果对面知道怎么彻底杀死它们、泯灭核心意识的话……   “二号,要不,我们放弃这里吧。”   它弱弱建议,“联邦那么大,随便找个新的地方从头再来,躲着他们点就是了。又或者,我们还可以去北星域找一号它们,商量怎么办……”   剩下的话止于苏裘阴冷的眼神中。   “放弃?这么多年在联邦的积累,眼看就要得偿所愿了,你说放弃就放弃?”   苏裘寒声道,“别开玩笑了,就是因为一号那家伙办事不利,放跑了那只雪原狼,我们才会如此被动!”   它和一号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六号不敢再触霉头,赶紧扯会话题,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难道真要那他说的做,三天后到无间峡谷交换人质?”   “也不是不行,毕竟那女的留着也没什么用……”撇去心里的憋屈不谈,六号居然真的思索起可行性,“要不我们就把人换回来,审查缺了他可就麻烦了……”   “蠢货!”苏裘又骂,“你也算跟他们打过交道了,还没发现那群人长了一身心眼吗?按他说的来做?到时候怎么被阴的你都不知道!你觉得温子曳是那么老实的人?”   六号有点懵:“那他不管那丫头的命了吗?”   不应该呀,它心底嘀咕,就它看来,这群人总是莫名其妙在乎别人,十分“有情有义”。   苏裘则不屑道:   “性命?哼,人性都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能舍弃。”   说着,他不经意瞥了萧春昱一眼,嗤笑:“看看,被誉为‘联邦守护神’的萧家,不也为了自己背叛了联邦吗?”   “主人说的是。”   萧春昱一点不生气,反而在旁边赔笑,“人也就这么回事儿,什么情谊什么骨气,只不过利益还给的不够多而已。”   “你倒是比六号聪明点。”苏裘道,“说说,你觉得该不该去?”   “这个……以我对温子曳的了解,这家伙绝对憋着坏。”   萧春昱非常有私人恩怨地添油加醋,“温大少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中央星谁不知道?更何况我们还是敌人,他哪有那么好心主动让步?这多半是个骗局!”   苏裘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他要是真在乎许家那女人的命,也不会拖了半个月都不闻不问,到今天才来信。”   “说得这么恳切,一副挣扎了许久才忍痛做出决定的模样,还提出貌似有利于我们的条件,以为我会就这么相信?”它露出鄙夷之色。   “主人英明!”萧春昱恨恨说,“依我看,救人是假,想借此埋伏我们才是真的。这约,不能赴!”   “可是,”六号为难道,“这么一来,我们该怎么应付下个月的审查?”   不管选哪边都很不妙,这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感觉,真叫人糟心。   “已经是死路了,二号,我们也只能放弃这里了吧……”   它心中虽然憋屈,可到底还是死亡的威胁更胜一筹。   说实话,自打知道对面可能清楚怎么杀死它们后,六号就坐立不安,总觉得下一秒那俩家伙就会杀进议政局来。   可偏偏这种局面还是它亲手导致的,心虚所以然,它不敢反驳苏裘的任何决定。   “死路?你在说什么傻话?”   蓦地发出一记阴冷笑声,苏裘缓缓摇头,“这是我们的机会才对。温少爷这样诚心相邀,怎能辜负他的一番苦心?”   “我们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正大光明地去……叫他们相信我们真的上钩了才好。”   “啊?”   六号茫然地看它,什么意思?明知是陷阱,还故意往里踩?   苏裘却没有理会它的疑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嘴角扯出一个狰狞冷笑。   “走着瞧好了,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被逼入死路的到底是谁!”   *   继任仪式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消息不胫而走,插了翅膀般飞速传遍下水道、乃至更为广阔的地方,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理所应当的,神话中的巨狼应由真正的狼族之王来统领,进一步扩大它正值鼎盛的名望。   摄影球滴溜溜地滚在半空,预备将这场狂欢一般的盛事实时转播。   毫不避讳的动作完全瞒不住外人耳目,芬里尔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无疑,这是对执法庭赤.裸裸的挑衅:一个反动组织,竟然敢公开举办大型社会活动,实在嚣张至极。   可出乎意料的是,执法庭对此没有采取任何举措,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风平浪静。   就这样,在诡异的缄默中,芬里尔顺利迎来了万众瞩目的继任仪式。   而无间峡谷,也顺利迎来了不为人知的交易。   深邃的峡谷,山壁冲天,像要倒塌般朝里倾斜,掩盖了本就并不强盛的日光。   内部一片阴冷的漆黑,乍一看去,就像深不见底的水潭。   谷底修了一条长长的小路,路边石柱凝结有深褐色的血污。   过往无数兽人正是为了这条通往谎言的路,不惜手染鲜血,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谷底走出,滴落的血将石柱弄脏,又在经年累月的风干后化为残忍而美感怪诞的烙印。   腥臭的风从面前刮过,道路两端,两拨人遥遥相望,距离已足够接近,谁也没有贸然迈出下一步。   “真没想到,”面带微笑的青年率先打破沉默,风将他的声音送出很远,“居然是本人亲自到场,我还以为你们会派下属来应付。”   “更没想到……”   目光落在后方,桎梏着许忱的熟悉面孔上,温子曳缓缓道,“萧二少,好久不见,很遗憾在这里见到你。”   萧春昱脸色一黑,嗤道:   “少废话,温子曳,你不是早就怀疑萧家有问题了吗?现在又装模作样什么?”   “这可真是令人伤心。萧家是联邦的守护神,下结论得慎重一点才行,我哪里敢贸然给萧二少扣帽子?”温子曳笑眯眯地说,“不过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如果我能回到联邦,萧家恐怕就要不复存在了吧。”   “你……!”   萧春昱恼怒瞪眼,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一只竖起的手拦下。   “行了。”重瞳猞猁神情阴沉,“温子曳,激怒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别忘了,你的人还在我们手上!”   温子曳淡淡瞥了被捆住手脚、封住嘴巴的许忱一眼,貌似棘手般皱了皱眉。那种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神让苏裘再次确认了心底的想法,对面果真不在乎这个女人的性命。   什么交换人质,不过是降低戒备的托词而已。它余光扫过周围,暂且没有发现不对。   但有一件事它很清楚——温子曳绝不可能独自站在这里。   心底愈发谨慎,却没有表露在脸上,苏裘粗暴地抓过许忱,掣肘在身前,无声威胁。   “我说过不准伤害她吧?”   温子曳嗓音低了下去,有样学样地将躺在脚边的植物人拎到手里,“难道你们不想交换,打算鱼死网破了?”   “这位小姐可是在我们那儿好吃好喝地供了半个月,谁也没动过她半根汗毛。”   “是吗?”温子曳道,“让她开口说两句话,我需要确认一下她的状态。”   苏裘撕开胶带,许忱喘了口气,摇摇头:   “温少……我没事。你不该来的,和这群家伙谈条件,只是与虎谋皮。”   “说什么傻话。”温子曳柔和下眉眼安慰,“你被抓了,我们怎么可能不救你?别担心,我有数。”   拙劣的演技。苏裘将他的表现纳入眼底,只觉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刻意。   但这种刻意蒙骗过别人绰绰有余,至少,萧春昱就被两人“情深意切”的互动气得胸口起伏,拳头都捏紧了。   与许忱交流完毕,温子曳点点头:   “既然许小姐没事,事不宜迟,我们就开始交换吧。”   “慢着。”   苏裘则叫停道,“你是确认过了,我们这边可还没。”   温子曳眼中笑意一顿,慢条斯理地说: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若出尔反尔,对我做点什么,我可毫无还手之力。”   “这话说出去,你自己相信吗?”   苏裘不屑道,“我还没傻到以为,温少真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要是我真对你出手,恐怕根本也讨不了好吧。”   “那,你想怎么确认?”温子曳没有否认。   “很简单。”苏裘打了个响指,就像被打开某处的开关一样,温子曳手中,死鱼般的星长忽然有了动静,“叫他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做什么手脚,交换时,我们相互间不需要接触,保持安全距离,同时松手,让他们自己走回去。”   “你是兽人而我是人类,假如你中途反悔,趁他们走到一半时出手,我岂不是很亏?”   “那就我这边先放人,就当是我们的诚意了。如何?”   “……成交。”温子曳放开满面惊恐的星长,跟他低声说明情况,看上去不慌不忙。   苏裘心中微沉,直到现在,它也没想通温子曳到底打算怎么对付它。   它本以为,星长是那只雪原狼假扮的,靠近后会突然暴起,可刚刚输送精神力后,发现对方的确是本人。   眼前这个温子曳也不像假的……它瞥了一眼萧春昱,后者冲它悄悄摇头。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被蓝行和许忱骗过以后,苏裘就格外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光学迷彩不可能将一个人彻底改变模样,总会有些细节上的疏漏和延迟。   六号无心之下才会发觉不了,想骗过它的眼睛却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它早吩咐萧春昱在周围设下了扭曲光线的装置,到现在也没出现不对。   是真货吗?苏裘盯着对面,眯了眯眼。   “六号。”它压低嗓音,通过微型通讯器发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嘈杂的滋滋声后,六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切顺利,我混入芬里尔了,继任仪式刚要开始……】   人流骚动,推搡得它差点没站稳身体,欢喜而激动的叫喊填满耳膜:   “首领来了!”   “那就是我们的王!王啊,看这里!”   “我还是第一回亲眼看见王族,不愧是……”   与它们格格不入的六号又一个踉跄,只好先挂断通讯,暗骂一声,扯着嗓子大喊:   “不要往前挤!那边的小孩,别挡道!退后!全部退后!”   真搞不明白,当首领的又不是自己,有必要这么狂热地追捧吗?   还有这具孱弱的、垃圾一样的身体,大概只有C级吧,以前都只能给它当零嘴,就这居然也能当上护卫,芬里尔还真是没什么人。   满心憋屈,还要声嘶力竭地维护现场秩序,六号郁闷得要死。   芬里尔对它们的手段早有防备,将它以前安插的棋子全都拔了出来,上下戒严。   它何尝不想搞一具地位高点的身体,可对面跟缩头乌龟似的,根本不落单,好不容易才钻到空子替换进来,根本没有嫌弃的余地。   六号也只能宽慰自己:小角色不容易被发觉,它至少是安全的。   剩下的……只要带着那枚光线干扰器接近芬里尔的新任首领,看看那到底是不是祁绚本人,再报告给二号,它的任务就完成了。   可问题是——抬头,人山人海,一望无际。   它这种小角色,到底要怎么才能靠近得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六号累死累活,终于疏散好了人群。坐下来还没喘几口气,护卫队长便再度走过来,分配起了任务。   “刘阿,万利,你们负责检查仪式台;胡波,查查,王碧,你们负责……”   六号眼睛一亮,仪式台!   虽然不能直接和祁绚有所接触,但,要是把干扰装置藏在上边,不也一样吗!   趁负责检查仪式台的两人还未走远,它赶忙跟上去,抓住一个记忆中关系不错的,连声唤道:“老刘,你等等!”   “老杨?怎么了?”   见刘阿停住步伐,六号眼珠一转,扶着腰,面露痛苦:“我刚刚被人撞了一下,腰有点疼,仪式台那边工作比较轻松,能不能换我过去?”   “你还好吗?不行就跟队长禀明情况。”刘阿关切地说,“这种重要场合,肯定不会勉强你的。”   “队长那个个性,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擅离职守,肯定会被骂死。我可不敢触他霉头……”   还好这个老杨平时就性情懦弱,六号找的理由并没有招惹怀疑。   刘阿态度有些松动:“可是,私下交换……”   “我只能求你了老刘,只要你不说,万哥不说,谁会知道?一会儿的事!”六号忍耐着脾气,低三下四地恳求,“就帮我这回,回头给你俩送营养液,好吗?这个月发的我还没用……”   它一番死缠烂打,终于说动了刘阿,顺利走上仪式台。   这边搭建得很高,视角开阔,周围围着茂盛的花草,很方便藏东西。   六号混在检查设备的护卫里,趁没人注意,飞速将干扰器塞进花坛中。   成了!   按捺住窃喜,六号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糊弄起工作,最后和大部队一道离开仪式台。却没发现,一圈盛放的繁花中,微小的镜头犹如昆虫、繁星,反射出清亮的光。   ……   “跟预想中一样,雀巢果然来了。”   “不亲眼看到,它们是不会相信的。”无数道监控投影前,唐究坐姿端正,透过监控一错不错注视着那张凑近花坛、鬼鬼祟祟的面孔,“接下来,只要让它们相信,一切正如它们想看到的那样发展。”   “跟蟑螂一样,打又打不死,一不注意就溜远了,恶心得要命!”   卢实坐在桌上,倒胃口地咧了咧唇角,“我可不想跟这种家伙打架。”   “你?还是算了吧,真跟那帮怪物对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苍凯吐出一口气,“它们忌惮的,不过是老大和温行长而已。只要他们不在,我们和随意搓圆捏扁的棉花也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小曳那边怎么样了……真的能顺利骗过它们吗?我还是有点担心。”余其承喃喃。   “相信他们的安排吧。”唐究拍了拍他的肩,往身后看去,“所以……”   “我们的新任首领,你准备好了吗?”   黑暗中,一个盛装打扮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第174章 冒牌货   “嗡——”   一道洪钟般的震响后, 人群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陷入静默。   无数双眼睛殷切的凝视中,数列制服挺拔、器宇轩昂的士兵从两端入场,整齐停在仪式台侧。在他们的簇拥中, 几人迈步, 庄重地登上阶梯。   花团锦簇, 衬得白色长袍愈发一尘不染。   里三层堆叠出的款式, 从素白过渡到更加柔和的玉白, 边缘玄漆描金, 乌涂花纹样大朵绽放。这种花生长在冬天最冷的时令,在兽人历史中象征着尊崇、意志与力量,是王室的标识。   其实,哪怕没有这身衣服,所有人也能在第一眼时认出他是谁。   略长白发从耳后梳拢, 捆成一束置于胸前,在正午并不强烈的阳光下, 如同蒙上一层辉光,月华也似地流淌下来。绀紫色的眼瞳犹如两颗宝石, 镶嵌在深邃的眼窝中,为那张面孔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距离感,只是淡淡垂着,便不怒自威。   ——三大王族, 玉脊雪原狼。   青年的身份毋庸置疑,强大、美丽、高贵, 再没有谁比他更符合兽人对王族的幻想。台下有人甚至开始啜泣,为亲眼目睹了救世主的降临。   就像在湖面投下一块重石,刚刚平息的喧嚣再次涟漪泛滥, 议论、赞美、尖叫……听得六号酸倒了牙。   “一帮愚蠢的野蛮人。”它嘀咕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台上。   要是在这里的不是祁绚本人,一会儿干扰器作用下原形毕露,可就好玩了。六号幸灾乐祸地想,真期待到时候这帮愚民的反应。   这样万众瞩目的仪式上都敢弄虚作假,整个芬里尔的名望都将降到最低吧?   在它满怀恶意的凝视中,祁绚缓缓走向仪式台中央,逐渐靠近了干扰器。   还差三步,两步……一步。   蓦地,雪原狼停住身形,站定不动。   期待落空,六号一愣,急得差点叫出声来,好险忍住了。   尽管如此,它心底依旧像有蚂蚁在爬:为什么偏偏停在那里!为什么不继续往前?   公开的继任仪式有严苛章程,按照礼法,上任首领和继任者需要相对而站,由声名在外的尊长充当主持,进行授礼和交接。   干扰器作用范围有限,离得越近、效果越好。   它可是精心计算过的,挑选了一个距离继任者最近的位置,可为什么祁绚会在外围止步?那里站着的应该是主持才对!   不仅仅六号有疑问,一些了解相关仪式的,也不禁暗中嘀咕起来。   芬里尔背负老鼠的骂名在下水道东躲西藏许久,今天是难得可以正名的机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   虽说一个仪式代表不了什么,但既然以领头羊的名号自居,方方面面都该更为严谨。要是草台班子,凭什么取信于人?   然而,就像没听见底下的窃窃私语,祁绚不再动作,反而往后退了半步。   表现得就好像——这场仪式的主角,并不是他似的。   六号悚然一惊,突然想到:   芬里尔宣布要举办首领交接仪式,可从未说过,要继任首领的究竟是谁啊!   “诸位,日安。”   印证它的想法一般,祁绚开口,清润嗓音透过扩音装置徐徐响起,“欢迎来到芬里尔,见证这场迟到了近百年的继任仪式。”   随着话音落下,台下不禁一阵骚乱。   “迟到……近百年?咦?”   “这是什么意思?继任的不是祁首领吗?”   “开什么玩笑,除了王族,谁配引领现在的芬里尔!”   “喂,你小点声,再怎么说也是祁首领的决定……”   “我知道!可是——”   可是,许多兽人露出失望、质疑的眼神,他们所期盼的,是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强大领袖,是能彻底改变K-210星残酷现状的神明,是能将往日令人绝望的狩猎赛变成狼烟、点燃反抗烽火的救世主。   除了王族,谁还有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实力?   他们的心声祁绚虽听不见,却能想象出来。   事实上,在拒绝成为芬里尔的新任首领时,他就对眼下的局面有所预料。三大王族在兽人心目中的地位几近神话,更遑论是如此极端的境况。   仪式台很高,朝下看去,是熙熙攘攘的人头。   祁绚垂眸,抿了抿唇,再度开口:   “肃静。”   年轻的雪原狼面无表情,语气严酷。   这副模样吓到了因不忿喋喋不休叫嚷的家伙们,他们慌忙闭嘴,唯恐惹怒他们心目中的首领。   “我知道,各位对这一决定有许多疑问。”   一片静默中,祁绚缓缓说,“在解答这些疑问之前,我希望你们先解答我的疑问。”   “首先,请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在场兽人顿时一愣。   还用问吗?那当然是因为——不想继续原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因为在狩猎赛的直播中,看到了不再是鸡蛋碰石头的反抗,看到了摆脱现状的希望。   或是深思熟虑,或是头脑一热,骨子里长久压抑的不甘蠢蠢欲动,催促着他们蜂拥而至,就像被蜜糖诱惑的蚂蚁。   怕死吗?谁不怕?   加入芬里尔,就是与这颗星球的掌权者作对,随时有被一网打尽的风险。   可尊严尽失比死更可怕,被饥寒与黑暗刺穿的未来比任何伤口更要疼痛,如果不紧紧抓住这点希望奋力挣扎,还能怎么办?   “因为……”一个大汉突然打破沉寂,扯着嗓子大吼,“因为我活够了!”   “我受够东躲西藏地活着了!受够了根本没有伤害任何人,却要被关进养殖场,被当成畜牲对待的活法!受够了在下水道里老鼠一样见不得光的生活!”   他挺起胸膛,直视祁绚的眼睛:   “祁首领,你是玉脊雪原狼,是兽人的王!”   “是你的出现,带来了不一样的转机;是你率领狩猎赛中本该自相残杀着死去的人,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推倒了东养殖场的城墙,狠狠在议政局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你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他嗓音虔诚地发抖,“除了你,谁会令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臣服?谁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谁配成为芬里尔的新任首领?”   他的话引起周围人群深深的共鸣。   “没错!”   “就是这样,说得好!”   “我们不要别人来当首领,只有您可以引领我们,求您了!”   祁绚环视四周,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他说,声音平静地荡开。   “我知道,这么多年,兽人在这颗星球上一直遭受着可怕的压迫。”   “没有人敢反抗,因为反抗者早已用性命前赴后继地说明了后果。”   “想要维系尊严的人,不是四处奔逃,就是躲进下水道中,成为别人眼中霉菌一样的‘老鼠’,就像从前的芬里尔。”   说到这里,祁绚顿了顿,音调略微放低:   “我明白,你们有多辛苦、多么不容易、多渴望变革。我也明白你们心里一定积攒了许多委屈。”   他的语气始终没有太大波动,却比任何大喊大叫、嘶吼嚎啕更加有力。包括那名大汉在内,无数兽人不知不觉眼眶湿润,牙关咬紧。   “今年的狩猎赛上,芬里尔推翻了执法庭在所有人心中的权威,甚至公开和议政局叫板。”   “我们做到了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是个奇迹。所以你们怀抱着奇迹可以再一次发生的希望来到了这里。”   “你们将我的出现视为转折点,将王族的统领看作奇迹降临的必要条件,才会如此期盼由我来统领芬里尔。但……”   祁绚问:   “告诉我,究竟是谁,让芬里尔迈出了第一步的胜利?”   “是我吗?”他扫过台下每个人的脸,“是独独我一个人吗?”   “如果芬里尔不打算进攻养殖场,赛制将不会变更,想从无间峡谷走出来,一定会付出比现在惨烈千百倍的代价。如果狩猎场的参赛者一昧顺从星长的安排,我只会被群起而攻之,杀以献媚。”   “如果执法队的人没有缴械投降,厮杀会血流成河;如果下水道和养殖场附近的居民没有赌上性命前来迎接,我们也无法那样从容地离开……”   一桩桩、一件件,如果并未发生,奇迹有目共睹。   “正是这些没有发生的‘如果’,构筑了你们眼中不可思议的‘奇迹’,诞生了‘希望’。”   祁绚沉声说,“与我无关、与王族无关,没有任何人能操纵这样的局面。”   “我再问一遍——”   他扬高嗓音,双目凛然,“究竟是谁,带领芬里尔走向了胜利?”   “是……”   答案就在嘴边,却惶恐,胆怯,犹豫,困惑。自己是否如此重要?人们抬起头,凝视他们心目中的首领、他们的王,得到从未拥有过的肯定:   “是你们。”   “是为了自己、为了亲友、为了族群、为了同胞……出于各种理由来到芬里尔、站在这里,也不曾放弃挣扎的你们。”   祁绚深吸口气:   “真正能够成为芬里尔首领的,绝不是数月前才来到K-210星,完全置身事外的王族。而是无论如何艰辛也始终坚守在前,这么多年来与你们同甘苦、共进退的人!”   “或许他没有压倒性的力量,没有高贵的血统,会冲动、会犯错,并不是完美的领袖。可他,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理解你们心中的愤怒,因为他也是你们中的一员,也有着同样的愤怒。”   “成六首领,”祁绚转过头,看向台侧,“请上台来。你比我更有资格站在这里。”   片刻的等待后,一袭盛装的高大男人缓缓从队列之中走出。   他样貌粗野、皮肤黝黑,算不上英俊的长相十分刚毅。由于不习惯这种繁复的衣服,一步步走得很慢,却分外扎实。   与祁绚华而不实的服饰不同,他的打扮更加肃穆庄严,两肩包覆着铠甲,领口、衣袖收紧,显出如刻肌肉,气质凶悍。   在弱肉强食的兽人社会,这种装束才更像是一名首领。   成六走上仪式台时,另一边,唐究也登上了阶梯。   他不像其它两人般穿着郑重,而是裹着伪装祁治珩十数年的那件黑衣,以芬里尔最熟悉的形象出现在人前。   祁治珩无法离开冷冻舱,今天,便由他这位假冒的首领、芬里尔的创始者之一进行交接。   人员到齐,继任仪式正式开始。   唐究率先开口:   “一百二十六年前,我与治珩、治吟来到这颗星球,目睹了遍地惨状。”   “为了改变这一切,我们创建了芬里尔。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成功,只能退居下水道,保住最后一点生息。”   他捧着象征首领权柄的长剑,徐徐诉说,人还站在这里,神思却已飘远。   短短几句话,从他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无端有种风尘厚重,令听到的每一个人沉默。   “随着时间推移,芬里尔逐渐站稳了脚跟,然而好景不长,星长并没有放过我们。治珩遭到暗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那时起,他就在物色芬里尔的下一任首领了。”   成六怔怔听着,台后许多芬里尔的老人也目露悲戚。彼时的祁治珩,正如今时祁绚,意气风发、如日中天。   即便被逼至下水道,他们也始终相信,只要祁哥还在,就有翻身的那天。   然而,突如其来的卸任和消失让整个芬里尔一度陷入混乱,祁治珩宣布不再理事,从此深入简出,大家人心惶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就是成六站了出来,顶住骂名和风雨,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芬里尔。   从不被理解走到人人认可的“代理首领”,这匹黑狼十年如一日地付出了多少,他们最清楚,为防暴露不能频繁露面的唐究也看在眼里。   “祁绚说的没错,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站在这里。”唐究说,“没有你,就没有芬里尔的今天。如果不是治珩昏迷不醒,这场仪式早就应该举行了。”   他将剑高高举起,经由祁绚之手,交到了成六手中。   “从此,你就是芬里尔真正的首领。我们当年没能做到的事,希望你们能够做到。”   成六攥紧长剑,认真点了点头:“我会的。”   宛如放下一桩心事,唐究深深注视着对面。   “……治珩之所以谎称白狼族,是因为彼时败局已定,如果让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士气会迎来毁灭性的打击。”他忽然说,“你不要介意。”   “我明白……”成六嗓音沙哑,“我从来没有怪过祁哥。”   唐究于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下仪式台。背影萧疏,犹如一个时代的落幕。   成六紧盯手中璀璨如工艺品的长剑,面色复杂。倏然,就像下定决心,他正过身,不闪不避地直视台下,迎接无数道充满审视和不安的目光。   “诸位。”   他朗声道,“我是成六,这几十年来芬里尔的代理首领,今后的首领。”   “也许有人目前对我还不能服气,认为我不配领导所有人,无法与祁先生相媲美。这不要紧,就像当初也有许多兄弟质疑我无法代替祁哥管理芬里尔一样,我会用时间和事实向你们证明。”   台下人群攒聚的湖面似乎泛起一汪涟漪,成六垂下头,发自肺腑地感叹: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过这天。在决定攻打东养殖场时起,我已经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了。”   “这个世界荒诞、冷漠、充满绝望。多少年来,我们、以及我们的同胞们整日生活在不公的动荡中,被驱逐、被追杀、被囚禁、被豢养……我们的人格不被承认,尊严当成畜牲一般践踏!”   “更可怕的是,他们将此称作‘正确’,甚至很多兽人都曾习以为常,以为这就是‘正确’,麻木地苟延残喘。”   成六闭上眼,眉宇紧皱:   “下令时,一个兄弟问我,一定要这么做吗?很可能有来无回,芬里尔在下水道的日子并不非常难过,为什么不继续这样下去?”   “好问题,”他睁开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像从来没有人回答过我的‘为什么’一样。”   “无数次,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被这样对待?”   “只因为我们是兽人,因为我们生来拥有强悍的身体,就该过这种生活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每天都生活在困苦与恐慌之中?”   “究竟是谁标榜了它们的正义?谁赋予它们制裁兽人的权利?谁塑造了如此畸形的社会?”   “我们所承受的伤痛,难道是理所应当?难道我们是有罪的,所以必须忍耐残酷的命运?难道我们一辈子、世世代代,都只能不成人样地活着?”   成六捏紧拳头,近处的人甚至能够瞧见手背凸起的青筋。   他将这枚拳头横在胸前,狠狠敲击在自己的胸膛上,迸发出宛如从灵魂深处激荡的烈焰:   “不!”   “如果要我遗忘这股愤怒,将就地活下去,我宁愿死在枪林弹雨下,带着我的愤怒去地狱继续叩问!”   “我相信你们也一样——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奴隶、就是牲畜——正是清楚这点,你我才会站在这里,正是清楚这点的人聚在一起,才有芬里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当然,我也许不是非常优秀的领袖。”   “但我向你们宣誓,直到这条性命的尽头,我都会为了兽人能在这片土地上堂堂正正地活着而挣扎!再狼狈、再难看、再艰辛,芬里尔也不会停止怒号——即使我们只是卑微的老鼠,无数只老鼠也能汇聚为顶天立地的巨狼!”   “不必依靠任何人,今后,就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成六举起剑,剑尖指天,“从恶徒手里解放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   “共勉!”   最后一个字铿锵有力地落下,兽人额头渗汗,急促喘息。   眼前的湖泊静如止水,漫长的寂静过后,骤然涌起泼天的浪潮。   “——!!”   无意义的呐喊声嘶力竭,伴随着连绵不绝的掌声,成为新任首领诞生的礼赞。   “不错的致辞。”祁绚鼓着掌,低头微微一笑。   再抬头时,他敛去面上的动容,上前接过成六手中的礼仪长剑。   “接下来,我将暂留芬里尔,辅佐成首领对抗议政局。如无异议,继任仪式到此……”   “谁说没有异议?”   一道嚣张的声音打断了未尽之言,众人望去,只见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鹤立鸡群的白发男人。   瞧见他面容的那一刻,成六不免一顿,芬里尔的元老成员失声高呼:   “祁哥?!”   “他可不是你们的祁哥。”   祁绚跳下仪式台,在退散开来的人群中走到男人面前,两双色泽不一的紫瞳遥遥相对。   涅槃宫主曾使用过的,那具本属于祁治吟的身体又一次站在面前,里头装着的是谁,不言而喻。   祁绚冷冷道:“不过是个披着他人皮囊为非作歹的恶心东西罢了。”   “这句话,原路奉还。”   男人讥讽一笑,“我不是本人,难道你就是吗?”   “真正的祁绚根本不在这里,不是吗——冒、牌、货?” 第175章 辨真假   “冒牌货……?”   人潮一片哗然, 无数视线集中在两人身上,空气一时陷入凝滞。   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长发男人似乎十分满意这句话所造成的效果,嘴角挂着自得的笑容,丝毫不掩饰眼底恶意。   与之相比, 对面祁绚的反应就要平静太多, 只是微微垂眸, 仿佛听见什么笑话般不屑一顾。   “大言不惭, 你有证据吗?”   “死到临头还嘴硬!”   见他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男人面色一沉, 冷哼道,“想要证据?这还不简单——”   如此之进的距离,对于占据着S级兽人躯壳的它而言,拉近甚至不需要费一个呼吸。   眨眼间,修长五指便探至眼前。   宛如要扒下青年道貌岸然的脸皮似的, 曲指成爪,尖锐的指甲弹出, 闪烁着锋利寒芒。   “等你在我手下惨败,任谁都知道是真是假了!”   “老大!”   “保护祁首领!”   “快!护卫队的人呢?疏散人群!”   骚乱之中, 一名其貌不扬的护卫借机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不着痕迹地往外退去。   “二号既然已经来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是不是应该换具更强点的身体帮忙呢?”   摇摇头,六号保守的思想很快令它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 以我的权限可复制不了S级,这里那么多A级兽人, 我可打不过……就算不会死,也会痛啊,费那劲干嘛。真去了, 二号说不定还以为我想跟它抢功。”   “还是先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等尘埃落定再说。”   它随人流往出口疏散,嗤笑着打量身边慌张的兽人。   刚刚那种气氛真令它不舒服,不过是个废物在台上说了点漂亮话而已,居然激动成那样。   明明乖乖当口粮就完事了,它可仁慈地让他们活到两百岁才开宰,搞什么反抗组织,不知死活。   它倒要看看,等过了今天,见鬼的芬里尔还会不会存在!   “这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的老大,人人仰慕的兽人之王……”六号在心底讥讽,“怪他自作聪明过了头,没想到我们会将计就计,变更目标吧?”   “没了S级兽人镇场,我看你们拿什么跟二号打!”   ——没错,六号现在十分笃定,举办仪式的这名主持并非祁绚。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就在对方上前为成六进行交接时,它的确看到了。那头与月华争辉的白发隐约透出黑色,是光学迷彩解构时特有的波动。   和二号猜测的一样,参加继任仪式的,果然就是个用来迷惑它们的假货!祁绚本人根本不在芬里尔!   他的去向可想而知,既然这边的祁绚是假的,那边的温子曳就是真的。   这只忠心耿耿的契约兽,恐怕正躲藏在无间峡谷的某个角落里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故意挑选这天交换人质,又主动提出单独前往,一副为了救同伴下足血本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让它们放下戒心而设的骗局!就算前去交换人质的不是它们,换回来的是人是鬼,可就不知道了。   真是好大的手笔,好阴险的心机。   六号不由后怕,如果不是二号察觉到反常留了个心眼,它绝对会被骗得团团转!   卑鄙的联邦人,该死的联邦科技……   心中骂骂咧咧,它也没忘记正事,赶忙找了个借口离开护卫队,给二号送去消息。随后趁人不注意,将一根浸泡在溶液瓶中的小手指取出,扔到了人堆里。   它们虽能随时随地创造副本,但前提有一点,必须有寄生的载体。载体以原始基因最佳,多次复制后的尽管也能使用,效果却不好。   这根小指是当年从祁治吟尸身上摘取的,一直妥善保存,以备不时之需,今天,总算到了该使用的时候。   很简单的计划,再怎么样,敌方也只有两个人。   无间峡谷距离议政局很近,距芬里尔则远得很,哪怕乘坐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全速通行,也要花费至少半天时间。   有这半天,足够它们把芬里尔搅得一团乱,把祸及统治的这群人通通杀光!   联邦有句古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稍微换个思路,六号就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双S级的契约足矣杀死它们?   ——打不起,还躲不起吗。只要转移主意识,想抓到它们都难,更何况它们惧怕的只是温子曳和祁绚,对付其他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拿一个月后的审查加以威胁?   ——就算审查官发觉不对又如何?它们当初怎么操纵的星长,如今就能怎么操纵对方。也得感谢联邦人,越是位高权重,越爱把契约兽随身携带,给了它们顶替的机会。而这种人,往往也最贪生怕死。   二号说得没错,不怪他们着急下套,真正处于劣势、被逼到死路的,分明就是对面!   这是无法跨越的物种优势,连连吃瘪,它都差点忘记了,它们才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那一方!   什么人类、什么兽人,不过是口粮而已……   一边冷笑,一边后撤。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六号没能发觉,周围的人不知不觉中换了一批。   “报告,发现目标。”   “这就是传说中的鸠人吗?从外表看,还真跟老杨一模一样。”   “别大意,速战速决。首领说了,它们本事不大,逃命一流,要是让人逃了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来吧搭档,借我点精神力。”   窃窃私语沉寂下去,混杂在嘈杂人声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六号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回头远远望了眼仪式台,白发青年在二号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左支右绌,一切都和它们预想中一样顺利。   “是这段时间坏消息太多了吗?搞得我都开始疑神疑鬼了。”   它摇摇头,决定趁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这具身体的队长看起来不错,锻炼得当,精神力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真期待它待会儿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嘿……”   贪婪的笑意刚刚爬上嘴角,脑后便顶上某样冰冷机括。   透骨寒意一瞬刺穿大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六号仍带着笑,双目涣散,直挺挺地往下倒去,被左右两人飞快捞住。   “死了。”   它方才还念念不忘的队长吁了口气,朝对讲机汇报,“报告,芬里尔契约试行队一组,顺利完成任务!”   “很好,把尸体带走,别惊动仪式台那边。”   “是!”   失去灵魂的躯体被软软架起,同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一道并肩离开,草率至极的落幕,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   仪式台前,一边倒的交战还在继续。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   对于祁绚的一味躲闪,二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张狂,“堂堂玉脊雪原狼,兽人帝国的三大王族,居然是这么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真叫人惊讶!”   它心中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瞥了眼半空飞舞的摄影球,不禁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上回狩猎赛,他们就是反过来利用直播,打响了芬里尔的名号,将K-210好不容易奠定的局面搅得一团乱。   这回,也轮到它打出这记回旋镖,叫这群人尝尝舆论的厉害!   “别装了,你根本就不是祁绚,而是用光学装置假扮成他的模样,代替他参加这个仪式的下属。”二号故意扬高声音,“能在我手底下坚持这么久,你起码也是A级,让我猜猜看……”   “卢实?马吉?还是刚加入芬里尔不久的那几位?或者说,是混进议政局捣乱的那条蛇?”   对面并未回答,只不断后退,似乎想找准时机逃跑。   二号也没打算要它的回答,自顾自说道:   “这么意义重大的场合,你们引以为豪的王族却不在呢。他去哪里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难道要等我杀光芬里尔,才肯露面吗?”   “就让我来答复你吧——”   一把掐住青年脖颈,男人嘲弄大笑,“因为比起你们,当然是他那个人类姘头更重要!他们现在正在千里之外卖弄着小聪明,根本回不来!哪怕我血洗芬里尔,他也不会出现!这就是你们的‘王’!”   “……说完了?”   绀紫色的眼瞳泛出冷锐暗芒,凌厉得二号心头一紧。   紧跟着,手腕上可怕的力道印证了不详预感,一寸寸将它的骨头捏碎。   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A级兽人!二号当机立断切开手臂,挣脱了桎梏,惊疑不定地瞪向对面。   “说完了,就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祁绚抬起脸,神色淡淡,声线平静。   二号却感到自己如同被一只苏醒的猛兽盯上,浑身毛骨悚然,下意识绷紧肌肉。   “你?”它不可置信,“不,这不可能——六号分明看到——”   “你是说光学干扰装置?”祁绚轻轻一哂,从领口摘下一枚纽扣,捏碎。   瞬间,身上的伪装消失,一头白发转眼涂为漆黑。而那张脸却仍是雪原狼出类拔萃的那张脸,带着几分讥诮凝视着它。   “被同样的手段骗两次,你们还真是蠢到没边了。”   属于祁治吟的英俊面容气得涨红,对自诩心机深沉的二号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刚才不是很威风么?”而祁绚歪了歪头,仍在嘲讽,“正好,在场的人疏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终于能放开手脚,陪你好好玩一玩!”   二号思绪一团混乱,只凭本能闪躲。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完全打碎了它的计划,千钧一发的局面又令它无法静下心来思考现在的情况。   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祁绚真的会在这里!难道它的猜测从一开始就错了?   可它分明确认过,前往无间峡谷的那家伙没有丝毫伪装,就是温子曳本人才对!   来不及细想,手臂的疼痛先警醒了它:   事态不妙,祁绚在芬里尔,温子曳恐怕也离得不远。保险起见,还是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   可供转移主意识的副本要多少有多少,在有意戒备时,谁也别想杀死它!只要挑一个处在安全地方的……   就在这时,祁绚幽幽传来的一句话,却打消了它的念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少爷一定不会分开?”   “……什么?”   就像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二号陡然冷静下来,混乱的大脑也逐渐找到了方向。   它就说自己栽在了哪里……原来如此。   他们居然敢冒这种险!   “真是不知死活,温子曳不在,只有你一个人,当我还会怕你吗?”   二号盯着祁绚,像在看傻子。   手臂切断的地方一阵攒动,抽芽似的生生长出一条新的胳膊,左右扭了扭,适应着回来的感觉。   “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祁绚冷笑,“像你们这种占据别人身体的寄生虫,连最基础的作战能力都欠奉,杀多少次都易如反掌。”   “再说……”   他打了个响指,一阵刷啦啦的响动后,不远处忽然冒出几排黑洞洞的枪口,“谁磨死谁,可还不一定!”   二号愣了愣,意识到他果真早有准备,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它可没天真到觉得那只是普通的武器,芬里尔居然已经有这么多定下契约的兽人了?   虽说只是一群小虫子,还不能给它造成致命威胁,可多了也很烦人。   但……   眼神闪烁,二号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准确来说,它对上祁绚幽幽的眼睛,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阳谋。   温子曳不在这里——多难得!错过这一回,想再与祁绚单独交锋无异于痴人说梦。   留下,就是赌上彼此的性命。   要么它被困死,雀巢多年来的布置功亏一篑;要么祁绚亡于它的爪下,这颗星球上再也没有能阻拦它的家伙。   最重要的是,那枚它们找了许久的S+级能源结晶,很可能就在对方身上……   不得不说,哪怕有一定风险,二号也心动了。   像是看穿了它的动摇,祁绚道:   “很公平,不是么?用实力说话,成王败寇,在今天彻底做个了结。”   “呵呵……了结?”   二号缓缓抬头,“还真是天真,我何必跟你玩这个危险的游戏?主人身亡,契约兽也会一并死去,只要我回到无间峡谷,杀了温子曳,你也会跟着没命!”   “现在才意识到,太晚了。”   祁绚摇头,“苏裘的那具身体已经被少爷挫骨扬灰,你也能感觉到吧?没有载体,你不可能在无间峡谷复生,等你赶过去,少爷早就离开那里了。”   “你想杀掉我,现在只有我给你的这一个办法。”   他眼神轻蔑,“难道你怕了?要是这样,就夹着尾巴滚回你的老巢!”   “……”   “……嘿嘿……”   片刻,二号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拙劣的激将。你以为,我会像那帮蠢货一样上你们的当,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然后掉进早就设好的陷阱里?”   “我不会和你打的,祁绚,这不是我擅长的范围。”   它幽幽说道,话锋一转,“不过,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们送上门的大好机会。”   “你给的两条路,我一条都不会走……相信敌人的话,只会自掘坟墓。”   “最后,我再教你一个道理。任何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下后手,这是我……二号的习惯。”   男人眼中狡诈的光逐渐熄灭,尽管还在微笑、说话,却较刚刚要死板许多,就像早早设定好的程序。   “姓萧的身上,可有我植入的一部分血肉。无论何时,我都能借他的身体重生——”   “你说什么?!”   祁绚面色骤变。   “真是不自量力!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就在这里无能为力地祈祷吧,祈祷你的主人还安然无恙,能够从我手下逃脱,祈祷自己还有命活……呵呵……呵哈哈哈哈!”   没有任何多余的反抗与挣扎,空空荡荡的躯壳滑落在地,成为一具被抛弃的副本。   祁绚上前验了一下呼吸。同样的当居然   “走了。”他铁青的脸色重新镇定下来,朝后打了声招呼,“抬走,彻底焚化。”   “是!”   “呼……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仪式台旁的地道打开,余其承从中走出,摸了摸“祁绚”的脸,确认道,“没有受伤吧?”   “——阿行?”   “没有。我都躲开了。”   兽人将衣领上的另一枚纽扣摘下,容貌一阵晃动,现出少年阴郁的脸。   他捋起衣袖,拆掉藏在袖摆下的力量型附着装甲,松了松有些发麻的手腕。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还是留给它自己吧。”   蓝行冷哼一声。   “都说了,同样的当居然能上第二遍,还真是蠢到没边了。” 第176章 背叛者   无间峡谷。   回风穿过开裂的山崖, 穿过山崖下短道中相对而立的两拨人。   随着商谈结束,萧春昱松开许忱,让她向这边走来;行程约莫过半时,温子曳也在星长背上轻轻一拍, 将他朝前推去。   两名人质擦肩而过, 没有勾动任何争端, 唯有脚步沙沙。   一片静默中, 许小姐率先抵达目的地。   她的手腕还绑在腰后, 终端和携带的各种科技都被拿走了, 尽管换了一身保暖衣物,在这冰天雪地里依旧有点不够看,冻得脸色微微发白。   不过温子曳看她状态还不错,一点没有在敌方大本营岌岌可危等了半个月的恐慌。   “温少。”许忱低声,“抱歉, 这一回叫你费心了。”   “不。”温子曳摇摇头,“我来晚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相视一笑,温子曳替她解开束缚, 许忱没有逗留,径直登上峡谷外停靠的飞行器。   与此同时,星长终于也顺利回到了目的地。   “大、大人……”   他局促不安地嗫嚅,却没得到想象中的回应。迎面冷风吹得他一个哆嗦, 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漠然眼眸。   【……假的……】   【……我看见……】   极近的距离, 他听见兽人耳麦中断断续续的漏音。   “果然是个圈套……还好我早有准备。”   那双眼眸立即噙满阴鸷,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玩味与轻蔑,细看还有些许得色。   “主人。”萧春昱立即低声请示, “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我去那边一趟。”苏裘吩咐道,“你想办法拖住温子曳,别让他们察觉到异样,越久越好。”   萧春昱吃惊:“拖住?可是他的契约兽……”   他话音未落,苏裘的表情已大变模样,低下头,恭敬而温顺地站在旁边——主意识脱离副本时,残余意识会默认扮演原主,并将所见所闻保存在记忆中,。   “……”萧春昱的脸色一阵扭曲,最终狠狠瞪了无辜的星长一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星长只好赔笑:“萧少,大人这是?”   “还看不明白吗?”萧春昱嗓音发冷,“这次交换根本就是场鸿门宴,主人故意上当让他们掉以轻心。现在它前去芬里尔处理问题了,而我们需要继续把这幕戏唱完。”   “鸿门宴?”星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那我们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废话。”萧春昱语气凝重,“……S级兽人就埋伏在附近,知道是什么概念吗?”   “S级?!”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唯一的倚仗还走了,星长不禁心生绝望,躺了许久的双腿一阵发软,几乎站不住脚。   他的异样没能瞒过温子曳的眼睛。   青年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一笑:“怎么了?你们好像突然很紧张?放心好了,既然许小姐没什么事,这次交换也算圆满完成,我不会做什么的。”   萧春昱再次瞪了身边不争气的软骨头一眼,冷声回答:   “温子曳,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在你心里,许忱根本没那么重要吧?至少没重要到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营救的程度,谁知道你在耍什么心眼?”   “嗯?”温子曳却发现什么疑点般,朝前走了一步,双眼眯起,“怎么,现在轮到你说话了?”   “你要是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见他靠近,萧春昱慌忙找补,“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主人屈尊纡贵,开口跟你说话?要不是有把柄落在你手上,我们根本不会亲自跑这一趟!”   “行了!”他一摆手,“交易结束,这次就放你一马。下次再见,可就不会这么和平了……是吧,主人?”   “是。”副本顺从地点点头。   “这么说来,我还该感谢你们?”   温子曳却没有就此停下脚步。   许忱离开后,他似乎彻底没了顾忌,似笑非笑地不断拉近双方距离,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也对,是该感谢你们……没有像狩猎赛时那样,在无间峡谷埋炸药。”   “你疯了?”萧春昱的脸色难看到只差破口大骂。埋炸药,他们倒是想埋,可这么近的情况下发生爆炸,自己也会受到波及好不好?“你只有一个人,真动起手来,是你吃亏!别不识好歹!”   “那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杀了我?”   两人如临大敌又努力维持镇定的样子逗笑了温子曳,他张开手臂,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这么好的机会,难道要白白放过吗?”   “还是说——”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你们意识到什么了?”   伴随着他的话,峡谷地动山摇,巨大的爆炸声几乎震穿耳膜。   碎石和尘土簌簌往下跌落,火光就在不远处熊熊燃起,皮肤甚至能隐约感受到灼烫温度。   “你在无间峡谷放了炸药?!温子曳,你这个疯子!就不怕把自己一起埋了吗!”萧春昱破口大骂。   “我当然提前计算过用量。”   一声轻笑在背后响起,温柔低语仿佛来自地狱。   “你们太警惕了,居然真的什么也不做,否则我也不会启动这个方案。”温子曳叹了口气,“我可是很惜命的。”   咫尺之间,漆黑枪口对准青年的太阳穴。   萧春昱一瞬起了满臂鸡皮疙瘩,只听他在近乎幽寂的空气中缓缓说道:   “永别了,萧二少。”   精神力流转,点燃内置的能量结晶。   一枚光球从枪口吐出,朝前飞去,来自于S级管制型武装【暴雨】的威力远非粒子装甲能够承受,萧春昱意识到不妙,满眼惊惧:“不……”   “救命!主人救我!”   ——对于契约兽而言,保护自己的主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缺少主意识的苏裘遵从这具身体刻在骨子里的教育,不言不语闪身上前,将看似柔软可欺的光球抓入掌心。   从手掌到手臂,再从肩头蔓延全身。   眨眼功夫,裂痕遍布重瞳猞猁健壮的躯体,修复快不过破坏的速度,裂痕崩开更多细碎的裂痕,直到像玻璃制品那样寸寸粉碎。   齑粉飘扬在冰冷的峡谷中,与爆炸激起的粉尘融为一体,扑得星长满脸狼狈。   死了……?   他难以置信地抹了把脸,不敢相信最后的希望就这么简单地被扑灭。   他知道大人还能复生,可自己现在怎么办?   就凭他们两个人,哪怕没有那只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S级契约兽,光温子曳一个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团灭!   “萧少!”趁飞尘蒙眼,星长忐忑地躲到萧春昱背后,讷讷道,“能一枪干掉A级兽人,他手上绝对是管制级的武装。我们对付不了的,还是赶紧逃吧……”   “逃?”   萧春昱问,“你想逃到哪儿去?”   “飞行器应该就停在附近吧?有没有什么烟雾弹闪光弹之类的,我们先……”   星长建议到一半,忽然看清面前青年的神情,声音戛然而止。   没有分毫刚才的恼怒与慌乱,对于苏裘的“英勇献身”,萧春昱似乎并不意外,不如说,镇定得如同就在意料之中。   那双铅灰色的眼神毫无温度,像在注视一个死人。   心口传来剧烈疼痛,星长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一把匕首没入胸膛,末端渗出血红色泽,很快在冰冷的气温中结出鲜艳霜花。   “你……”他艰难地蠕动嘴唇,多少愕然也无法说明他此刻的心情。   但那早已不重要了,萧春昱拔出匕首,随意甩了两下,在他跌倒的、昏沉的视野中,朝施施然收起枪的温子曳走去。   没有半点剑拔弩张,更没有刚刚生死一线的紧张对峙。   原来是这样……星长的眼睛逐渐失焦,他终于明白为何会走到这种地步。   但他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   “这还是第一次,我们能敞开来说话吧。”   望着对面卸去伪装、显得有几分陌生的萧二少,温子曳微微一笑,“萧二少,你可真是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   “我很抱歉。”萧春昱顿了一下,“但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当然,我能理解。”温子曳点了点头,“不如说……或许我应该感谢你。”   很早之前他就隐约感到了不对劲,种种“巧合”将他一路推向今天,如同一个巨型的连锁反应。事到如今,萧春昱暗地里究竟做过什么,他心中基本有数。   因此这番话真心实意,没有半点客套。   也许萧春昱是为了自己才将所有人卷进这场争端,但无可否认的是,温子曳从中获益许多。   涅槃宫的行动令他得以与余其承坦诚摊牌,寄给温形云的信则让他撕开了好哥哥的伪装,如果没有人把他推至悬崖边缘,温子曳一辈子都不会放弃粉饰太平的谎言,也就无从自心底的泥沼解脱,像现在一样释怀。   最重要的是——他把祁绚送回了自己身边。   这才是超乎全部算计、奇迹一般的巧合。   想到这里,温子曳唇边的微笑不免真实许多,他看着萧春昱,就像在看一个神交已久的朋友。   “重新认识一下吧。”伸出手,“温子曳,幸会。”   这种友善大过恶意的注视让萧春昱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太习惯。   挑起眉,不管怎样,能赢得温子曳的感谢对他而言有益无害。他沉默片刻,与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轻轻吐出那个久违的名字:   “萧春昱。”   “之后……就拜托你了。”   他眼中冷光微闪,松开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我会尽全力配合的。希望待会儿我们也能合作愉快。” 第177章 意料外   一地残垣中, 尘埃四溅。   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萧春昱匆匆逃窜,时不时就地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躲开身后追击。   聚能子弹在地面炸出一个个坑洞, 将这片峡谷摧毁得不成模样。   爆炸导致的碎石和冷热相撞腾起的烟雾反而成为了最好的障眼法, 他矮身窝进一块板状山岩后, 捂住口鼻, 阻止沉闷的呼吸引发注意。   “二少, 别躲了, 快出来吧。”   猫戏老鼠般,温子曳不慌不忙走在萧春昱逃窜的方向上,嗓音柔和,“我有很多时间和你玩这个游戏,只不过耗时太久的话, 我也会没有耐心。”   “如果你向我投降,告诉我一些有关你主人的小秘密。看在萧家曾是联邦守护神的份上, 也不是不可以饶你一命……”   “反正你的主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管你说什么它都不会知道的。这个交易很划算, 不是么?”   萧春昱没吭声,只把身体又往里缩了缩,屏息凝神。   煞神从他躲藏的石板旁走过,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躲着一个大活人。   “呼……该死的……”   直到温子曳走远, 萧春昱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翻开石板, 从底下爬出,准备绕到后方逃出这个鬼地方。   “噌——”   伴随一道破空嗡鸣,耳畔一热又一痛, 萧春昱伸手摸了把,子弹灼热的气流贴着皮肤擦过,蹭破一大块皮,血流如注。   他僵硬转头,脖子就像发条拧紧那样发出“咔咔”响动,直到视线内出现一张微笑的脸,才陡然停滞。   “……找到你了。”   与之一同停滞的,是萧春昱的心跳。   惊惧中,他发出一声大叫,不顾一切抬起手中枪械,调动全部精神力进行触发。   火舌喷薄而出,淹没了那道恶鬼般的身影,萧春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冷汗从额角滑落。   他想爬起身,手臂却因后坐力一阵发麻,两腿也软得面条没什么差别,只能努力往后蹭动,看上去狼狈极了。   与他的狼狈截然相反,硝烟和水汽中,青年拂开灰烟,毫发无损、纤尘不染地从中走出。   是那样温柔的相貌、优雅的姿态,金边眼镜摇晃着细链,显得他愈发斯文,唇边浮现的亲切微笑更是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可看在萧春昱眼里,无异于最狰狞可怕的恶鬼。   “别过来!”他绝望地吼叫,“温子曳,你杀了我,萧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真的很好奇,如果首长和民众知道我们的守护神早已叛变,像异族低头,萧家还能不能在联邦拥有如此尊崇的地位与名望。”   温子曳笑容不变,脚步不停,“而你,还能不能做高高在上的二少爷,前拥后簇,一呼百应。”   他终于走到萧春昱面前,粒子装甲轻而易举挡下所有无力的挣扎。   长靴抬起,轻轻一踢,萧春昱的枪就此脱手,在地面跳了数下,摔进不远处的坑洞中。   又一脚,本就处于强弩之末的萧二少彻底宣告脱力,龇牙咧嘴地躺倒,手臂被牢牢踩住。   温子曳低头,与枪口一道居高临下地盯住他。   “选吧,萧二少。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我……啊!”   似乎踩到伤口,萧春昱惨叫起来,“住手!混蛋!”   “想让我住手只有一个办法。”温子曳淡淡道,“你清楚怎么做。”   “把你知道的东西全都告诉我——你不会想见识更多折磨人的手段的。”   萧春昱胸口急促起伏,他狠狠瞪着温子曳微笑的面孔,忽然啐了一声:“呸!”   “休想!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是不会背叛主人的!你们这帮蠢货,根本不明白自己招惹了怎样伟大的存在——啊!!”   剧痛令他虾米一样蜷起身体,温子曳冷笑:   “看不出来,我们二少还挺有骨气。真是雀巢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啊……”   “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就没有让你活下去的价值了。”枪口顶上萧春昱的眉心,冰冷至极,带着一丝死亡的味道。   温子曳眯了眯眼睛:   “给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三。”   萧春昱只顾惨叫,根本无力回答。   “二。”   “呃啊啊啊啊啊啊——!!!”   “一……嗯?”   感到些许不对,温子曳皱起眉,视线往下挪去。   一只手破开萧春昱的腹部,如同从血肉中长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咔嚓”一声,巨大的力道几乎要拧碎腿骨,温子曳反应极快,立即开启了粒子装甲,情况却变得更加糟糕。   精神力由那只手源源不断地被抽走,很熟悉的感觉,他眼神一凝,当机立断朝自己右腿开了一枪。   拇指炸毁,受缚的脚得以脱身,温子曳顾不得疼痛,连连往后退去,隔开一道安全距离,惊疑不定地瞧着那只手。   “这是……什么?”   受伤的拇指转瞬修复,那只手主动将自己从萧春昱的腹部割下,断面柳枝抽条似的朝外延伸,飞快有了人形。   “不可能……”温子曳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难看至极,“你把苏裘的残肢缝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你疯了吗?!”   “呵呵……”   萧春昱从地上勉强爬起,止住腰部的血,尽管脸色苍白,神情却十分自得,“想不到吧,温子曳!你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这点——”   他狂热地盯住那道残躯,“以为摧毁了主人的一具躯壳就能为所欲为了?真是痴人说梦!主人是比人更加高等的物种,不死不灭,你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蚍蜉撼树!”   温子曳可没心思听他吹捧,轻松的笑容不翼而飞,变得无比凝重。   他一边飞快后退,一边重新取出【暴雨】,朝对面射去。   “没用的!”   人形发出诡异笑声,因咽喉肌肉还未完全长好而显得分外古怪。   它将自己生生剖开,一分两半,半边身体主动迎上弹道,另一半则重新开始生长。   “来吧,多开几枪。”嘶哑的声音如影随形,“S级武装威力很大,可耗费的能源也很惊人。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源结晶可供消耗……”   “啧,怪物。”   温子曳抿住唇,连续开了好几枪,随后转身就跑,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可他跑得再快,也不敌兽人。   一只手臂从半空甩至前方,横亘在必经之路上,令他不得不刹住脚步,才没有一头撞进苏裘的胸膛。   “……”   刚才被抓住的脚踝隐隐作痛,温子曳缓缓朝后退去。   “温少,看到我,是不是很惊讶?”   躯体终于完整,猫戏老鼠的变成了重瞳猞猁。二号讥嘲地看着对面青年,欣赏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发笑,“我没有踏进芬里尔准备的陷阱里,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   “主人!”萧春昱爬起身,从背后包夹过来,表情谄媚,“您可真是神机妙算……不过这家伙的契约兽一直没有现身,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您千万小心!”   二号摆摆手,说实话,萧春昱刚刚宁死不屈的表现的确出乎它的预料,令它心情愈发不错,难得愿意解释两句:   “不必担心。那只雪原狼还在芬里尔呆着,哪怕插上翅膀,一时半会儿也飞不过来。”   “在芬里尔?”萧春昱愣了愣,“也就是说……”   “我还是小看了你的胆量。”   二号望着温子曳,“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一个人过来。利用思维定势引我入局么……要不是我留了后手,还真上了你们的套。”   “不过。”   它露出玩味的笑,“你们也没想到,我还留了后手吧?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说话间,它没有耽搁,一步一步向温子曳走去。   “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温子曳目光沉冷,不断用余光扫视周围,似乎想要找到逃生的路线。然而,他亲手造就的这片废墟令可能性微乎其微。   “温子曳啊温子曳,我承认你很聪明,给我们添了不小的麻烦。”二号说,“可惜作茧终自缚。马上,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当年八号没能吸干你,是我们的疏忽,才导致了后面的种种不顺。”   它舔了舔嘴唇,眼神垂涎,“但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注定你要带着S级的精神力,送进我的嘴里!”   随着这声厉喝,它陡然暴起,朝温子曳扑去!   后者反应不可谓不快,刹那间就欲往旁边躲闪,可人类的身体机能跟不上反应速度,脚下一错,被碎石绊倒在地。   漆黑瞳孔中,兽人的身影不断扩大,二号狞笑着,探向脆弱的咽喉——   它紧紧盯着温子曳的眼睛,想从中看到让人欲罢不能的恐惧,可并没有,有的只是平静,犹如深井般波澜不惊。   心头浮现某种不妙的预感,二号在自己身形背后窥见了另一道影子,一道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影子……   祁绚?!   它猛然急停,侧翻出去,胸口被炸出一个硕大焦黑的窟窿,离心脏仅仅一步之遥。   缭绕着两种精神力的能量萦绕不去,滋滋破坏着这具躯壳,令细胞完全无法自行修复。   虚弱感包裹全身,二号却顾不得这些,回过头,白发青年将温子曳从地上扶起,眉目冷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祁绚不该还在芬里尔吗?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怎么可能赶得过来?   如果芬里尔的那个不是祁绚,又能是谁?如果那是祁绚,眼前的这只兽人又是怎么回事!   冲突的判断扰乱了它,不对,冷汗直往外冒,中计的到底是谁?它输了?它的猜测全都在对方意料之中?   不不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能再留下去了,它根本打不过这两个人的联手!   会死!绝对会死!   “主人!”   就在这时,二号听见萧春昱紧张的呼唤。   “还有一拼之力!契约!我们也有契约!”   脑海中传来微妙的共振,那是模拟苏裘进行的反向契约。   对了。二号混乱的思绪似乎找到了一条崭新出路。   虽然这具躯体只有A级,萧春昱也只有A级,但这可比单打独斗划算多了!有契约和没有契约,完全是两码事!   它下意识接受了契约,精神力与萧春昱紧密相缠。过了两秒才堪堪记起,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直接离开这具身体就——   电光石火间,一枚光球已飘飘悠悠冲它袭来。   二号想要躲开,萧春昱却早有准备似的,先一步拦在身前,似乎打算用身体拦下这一枪:   “主人小心!”   真是条好用的狗,二号想,不免有些可惜。今天萧春昱必死无疑,好在他为自己挡下这一击,也算死得其所。   趁这空档,它得赶紧脱离主意识才行……   “主人,”萧春昱却忽而转头,幽幽道,“您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二号愣了愣,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顿时惊愕。   那是怎么一种眼神!   混杂了无边无际的怨毒、憎恨、轻蔑,像一柄锐利的尖刀,刺穿所有伪装,像是最浓郁的墨水打翻,在纸面迅速印染,最后充斥满铅灰色的瞳仁。   在联邦活动这么些年,强行控制过无数人,二号见过许多人仇恨的眼睛,却没有哪一双令它如此畏惧、畏惧到毛骨悚然。   而这眼神,竟然来自于刚刚还要为它去死的这条蠢狗?   蠢狗看着他,嘴唇开合:   “您忘记了……就算是虚假的契约,也是一种联系。”   “有这种联系在,你根本走不掉啊,我的好主人!”   光团从他脸侧穿过,正中二号眉心。   兽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了问题。   “是你!!!”   它发出怒吼,试图报复这个骗子,抽干他的精神力。可湮灭已然开始,从额头炸开颅骨,几乎瞬息泯灭了它的意识。   萧春昱摇摇晃晃地扶住额头,即便只有短短一瞬,他的精神力仍然遭到了巨大破坏,疼痛难当。   可他脸上反而露出了微笑……好像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终于迎来了解脱。   “我做到了……爷爷,父亲,母亲,哥哥……许忱……”   “我做到……”   喃喃自语还未吐尽,他的精神终于不堪负荷,整个人晕倒过去。   祁绚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和温子曳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轻微的忧虑。   “少爷,他还能醒过来吗?”   “不好说。”温子曳连续多次触发【暴雪】,精神力也濒临干涸,忍住头疼叹了口气,“先把他带回飞行器,交给许忱吧,她对精神力有点研究,兴许有办法挽回。”   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中,二号不该躲开那突兀一击。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或许它潜意识中对这种顺遂察觉到了不对,才会在那种关键时刻闪躲过去。   本以为这次还是要失手了,却没想到萧春昱会用这种激烈的手段将自己与鸠人同时架上火堆——他当然明白这么做的后果,可他仍然这么干了,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祁绚“嗯”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温子曳看见他眼中浮现焦急之色,朝自己伸出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力亏空的缘故,面容模糊不清:   “少爷,你怎么在晃?”   温子曳愣了愣,突然想起,前来霍尔特环带时,老师在路上的科普。   “……第三星域位置特殊,空间壁障厚度较薄,很容易遭到破坏……”   “破坏后,空间将会坍塌,形成乱流……这就是虹吸空洞……”   “……虹吸球模拟类似的原理……追求刺激的人喜欢用它来一场落点不定的旅行……”   他面色一变:“糟了!”   【暴雪】威力极强,对周遭空间也会有破坏辐射,他刚才多次发射,恐怕对这片空间造成了不可逆的损毁。   尽管不会造成真正的虹吸空洞,但原理大致类似于虹吸球的形成,也就是说……   “把萧春昱丢下!他现在精神力透支昏迷,根本没法保护自己!”   就在温子曳开口的第一时间,祁绚毫不犹豫地照做,用巧劲看准一块没有碎石的泥泞空地,尽可能远地将人抛了出去。   同时,他也没忘记捉住温子曳的手,将人牢牢抱进怀里。   空洞无声呼啸,将周围一切吞噬殆尽,片刻后,才缓缓收缩,直至消失。徒留一地狼藉。   又过了一会儿,一架飞行器在附近降落。   许忱慌忙从中钻出,只在泥泞地上找到了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的萧春昱。   “小春哥哥……”   她抬起头,茫然环视,没能瞧见想看到的那两个人影。   “温少?祁先生?你们在哪里?”   无人回应,无间峡谷唯剩寂静孤风,满地疮痍。 第178章 回故居   冷……   好冷。   模糊的意识中仿佛有星云旋转, 不知飘荡了多久,忽然送入一阵刺骨寒风。   温子曳感到自己像是躺在一块冰上,与冰面接触的那部分皮肤很快没了知觉。   求生欲令他本能地寻找着热源,这并不困难, 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是处温暖巢穴。他一头扎进巢穴中, 触感不硬不软, 还有种好闻的、熟悉的气味。   紧绷的身躯顿时松懈下来, 温子曳几近无意识地喟叹一声, 安心将脸往深处拱去。   “……少爷?”   “巢穴”动了, 更紧密地包裹住他。   声音朦朦胧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怎么样?醒醒……”   “身上好冰,怎么回事……终端故障……不行,体表开始失温了,再这么下去……”   那个声音似乎还说了什么, 但温子曳听不清,也无法思考。   寒风中仅存的暖意令他逐渐昏沉, 不知不觉陷入沉眠。   又不知过去多久。   温子曳悠悠醒转,只觉得眼皮分外沉重。   四肢无力, 浑身虚软,他的身体像被什么缠住了,一动也动不了,毛绒绒的长毯卷在腰上, 厚实又暖和。   之前可怕的寒冷就像一场梦,奋力睁开眼, 入目是片昏暗山洞。   光线熹微,从身后打来,连岩石的轮廓都不甚清晰。   下意识的, 温子曳抬起头想看得更清楚,颊边却蹭过一道湿热呼吸。   他怔了怔,只觉颈上传来轻微瘙痒,余光瞥见一截柔滑白发因他的动作自肩头抽走,带着浸透的体温擦过耳垂,在那点皮肉上烫了下。   一双手臂牢牢环在腰间,尾巴盖在手臂上,如同一床松软棉被。   周围没有风也没有雪,只有火焰燃烧的哔剥动静和近在咫尺的呼吸,细听,还有细碎、清脆的响声,像贝壳相撞。   温子曳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整个都被抱在怀里。   手脚八爪鱼般与身后之人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因而寒冷失去了乘虚而入的缝隙。   对方是谁也不必多说——他只稍稍一动,正打盹的青年就苏醒过来,嗓音不见半点含糊:   “少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   一出声,温子曳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   祁绚却早有准备似的,不知从哪摸来一碗温水,送到唇边喂他喝了一点,低声说道:“你发烧了,不要乱动。”   润过喉咙,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终于减轻了些。   温子曳轻轻咳嗽,摸了两把自己的脸和额头,入手果然一片滚烫。   他往上推了推眼镜,扶住额头,梳理着混乱的大脑。   如果没记错,他们原本应该在无间峡谷。   好不容易才弄死二号,过度使用武装造成的能量外溢却导致了空间壁坍塌……   他低头看向手腕,终端在乱流中受到失灵了么,难怪恒温系统没起作用,他又穿的单薄,差点冻死。   不过,K-210星的气温还未降到冰点,就算没有恒温系统,也不该冷成那样。   温子曳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们究竟被送到了哪里?   扫视四周,眼睛适应黑暗以后,看得比刚刚更加清楚。   这儿的确是一处山洞,洞口是两块岩石削出的“门”,缝隙拿干草和苔藓填得严严实实。门前挂了一道帘子,是用植物死后的茎秆与布条编就的,中央还串了一圈兽牙兽骨,类似于风铃,他听见的清脆响动正是由它发出。   门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冰冷空气从那里流窜进来,穿过熊熊火堆变为暖流,流至洞中,让温度并不像外面那般彻骨。   洞窟里的地面铺了厚厚的干草与兽皮,踩上去十分柔软;石壁也做过处理,钉挂着一圈布皮,中间以一些不知名的植料填充、干花点缀,将寒意隔绝在外。   手边架着煮沸的锅炉,再旁边是个圆木桩做的小柜子。刚刚喝的茶杯就放在上边,同样也是木头雕成的一对,杯壁刻了乌涂花的花纹。   他们坐在称得上是张床的地方,祁绚靠着床头,温子曳靠在祁绚身上。   外面兜头罩了几层皮毛和软毯,被闷在里面的两人则衣着单薄,皮肤几乎是赤.裸地贴在一起,方便共享兽人温暖的体温。   尽管温子曳只是简单打量几眼,却不难判断出:   这里曾是某个人的“家”。   只是有段时间没住人了,角落、墙壁都有积灰。   什么人会住在山洞里?——确切地说,什么社会还会让人像野生动物一样住在山洞里?就算是联邦最落后的星球,也不可能连村镇都无法建立。   恶劣的天气、原始的生活方式、还有祁绚对这一切莫名的适应和熟稔……   温子曳心里逐渐有了答案。   “我们这是在……冰原星?”他轻声问。   祁绚微微一顿,像是有点惊讶他居然这么快就猜出来:“嗯。”   温子曳挑眉,饶有兴趣地又打量了这个洞窟一遍,尤其在门口风铃和近处的茶杯上停了一停:“——你家?”   祁绚眨眨眼:“……怎么看出来的?”   温子曳想了想:“对你的直觉?”   祁绚被逗笑了,低头蹭了蹭自家少爷发烫的脸颊。   “真没想到,有天我还会回到这里。”他喃喃说,在温子曳看不见的角度,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尽管在冰原星生活了整整十年,可他虽对这个地方谈不上厌恶,却也没有丝毫怀念。   他最艰苦的少年时期是在这里渡过,日复一日的风雪磨平了他被娇生惯养出的天真与幼稚,教会了他如何狩猎、如何独自生存、如何识别人心险恶,让他变得强大、也让他变得孤独。   被带去联邦后,过了最初那段适应期,祁绚就没有再记起过这里。   没想到阴差阳错,命运如同在画一个圆圈,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祁绚心想,也不知道该说他们幸运,还是不幸。   没有被送到万米高空或是地心深处,直接坠入死地,历经乱流也没有受伤,还掉在他故居的附近,应该称得上运气很好。   但哪里都行,偏偏是冰原星,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极夜、寒潮。   十一月,正值冰原星条件最为恶劣、资源最为匮乏的时候。这里科技落后,几乎没有人类活动,兽人多以种族划分进行着部落式的群居生活,时常为了一点食物大打出手,是死亡频发的季节。   最重要的是,他们该怎么离开?   冰原星可没有机械文明,温子曳的终端也损坏了,空间钮打不开,他们总不能凭空搓出一艘飞船。   等人来救?可谁会知道他们在这里?南北封锁线还未解开,联邦与北星域的建交刚开始萌芽。就算解开封锁,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对荒星进行开发。   祁绚心情略略沉重,他还好说,但温子曳呢?   失去科技的支持,人类无疑是一只被拔光牙齿的老虎。在联邦那种高等文明下精心奉养出的脆弱躯体,连一点严寒都足矣要了他的命,他该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然而怀中青年却很淡然,并无半点为之发愁的意思,反而感到十分新奇似的观察着祁绚过去的居所,还有心思开玩笑:   “怎么会不幸,难得能来你的家里做客,”   “觉不觉得我们这个样子很像盆栽?被埋进土里,长在一起……”   他边说,边转过身子,伏在温暖的怀抱里,笑着伸手捏了捏雪原狼皱起的脸和耸立的尖耳。   “把释放态收回去吧,一直这样会很难受的。只是发烧而已,很快就能好了。”   祁绚抿住嘴唇,耳朵动了两下,有点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少爷……”他唤道,欲言又止,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这声低落的叹息飘飘悠悠,羽毛般落进温子曳心底。   大少爷眼神一软,抱住契约兽的脑袋,嗓音带着柔和笑意:“怎么,谁惹我家小狗不高兴了?”   祁绚垂下雪白眼睫,将下颌搁在他肩头:“……我有点担心。”   “担心?”温子曳用手指梳着他长长许多的头发,“没什么好担心的。”   “如果是担心K-210星那边,鸠人已死,有余其承他们在,情况很快就会稳定下来,只是我们暂时看不到了而已。”   “如果是担心我们这边……就更没有必要了。”   温子曳轻笑一声:“你不会让我出事的,对不对?”   “当然……”祁绚紧紧搂住他,声音埋在肩颈里,闷闷的,像是撒娇,“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少爷。”   “我知道。”温子曳见祁绚情绪好转,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不禁又开始调笑,“现在我没家底也没地位,养不了你,可不是什么少爷了。不如说,离开你我甚至无法生存,是你养着我才对。让我想想……我该怎么称呼你?”   “少爷、殿下、或者主人?”他咬了一下祁绚柔软的耳尖,得到敏感的轻抖,“你喜欢哪一个?”   “……”   祁绚喉结滚了滚,有点羞窘,有点好笑。他摇摇头,眷恋地闭上眼睛:   “不管在哪里,你都是我的少爷。”   温子曳满意地笑了笑:“乖孩子。”   既然是乖孩子,就该有奖励。   手指从发顶下滑,沾着冷意滑入毯中,摩挲着兽人挺直的脊背。温子曳也将脸埋在祁绚肩头,这让他们瞧起来就像湖面交颈的鸟儿,是一个亲昵、又略带暧昧的距离。   “太冷了。”温子曳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沙哑,他想自己的确是生病了,一想到这里是祁绚的旧居,每一样东西,都汇集着他所丢失的那些岁月,就迫不及待生出一种病态的渴望,“我们做点坏事来取暖,好不好?”   大寒的世界,封闭的空间。   只有这里是温暖的、静谧的,没有任何外界的纷纷扰扰,好像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祁绚面红心跳,几乎就要被蛊惑了。   但临到头来,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克制住冲动与欲.望,摇头。   “不行。少爷……唔。”他捂住温子曳咬他的嘴,看向那双因遭到拒绝而眯起的眼睛,“别乱来,你还在生病。”   温子曳缓缓眨了眨眼,拂开那只碍事的手。   “听说生病后感觉会不一样,我早就想试试了。”他低声说,推着祁绚的胸口倒在床榻上,脸凑过去。   笑意一点一点从春水似的眼底蔓延、滴落,落在祁绚眼中,就成了火。   “——你不想试试吗?我的少爷,我的殿下,我的…主人……”   门口风铃摇晃出脆响,火焰熊熊,遮蔽了亲吻带出的水声。   祁绚仰起脸,承受着温子曳突如其来的强硬胡闹。   他的拒绝被吞入腹中,双手渐渐也失去了拒绝的意志,拥住送上门的猎物,反客为主。   就像一个盆栽中的植株,一起晒太阳、一起喝雨露。温子曳的根往下扎,他则往上长,撞在一起,湿黏地纠缠起来,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温子曳小小哼了一声,尾调喑哑,就像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   在这不算宽敞、也不算精致,藏匿了许多风霜与回忆的洞窟里,他们遗忘了所有事情,只剩他们两个人,只有彼此。   呼吸和心跳交融,没有寒冷,唯余情热。   久久缠绵。 第179章 忆往昔   冰原星临近南北封锁线, 与K-210星相比,距离恒星更远。   十一月底,已不见任何光照,整颗星球陷入漫长的黑暗。缺少日出日落, 也无钟表计时, 时间的流逝变得不甚分明。   温子曳不太清楚他们胡闹了多久, 或许一天或许两天, 累了就蜷在一起睡觉, 渴了就喝水。   也不知是不是雪原狼身上滚烫的热度驱走了寒凉, 他居然不知不觉中退烧了,除去因过分餍足而略感疲倦以外,一切都很好。   洗完澡,用被子一裹,倒回收拾干净的床上, 钻进熟悉的怀抱中。   皮肤贴着皮肤,手指勾着手指, 发丝缠着发丝,呼吸连着呼吸。   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简简单单地依偎在一起,却亲密得恰到好处,像冰天雪地蜷缩在火堆旁抱团取暖的两只小动物。   多久没像现在一样悠闲了呢……   温子曳眯着眼,懒洋洋地发呆。   自从卷进雀巢的阴谋里后, 他们就总在为各种理由奔波忙碌,鲜少有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如说从小到大, 身为温家大少爷的他几乎都没有这样放纵过。   偶尔来一回,似乎也不错。   身上盖着的毛毯厚实又暖和,比鹅毛更轻巧, 比羊绒更柔软。   他突然有点好奇这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伸手戳了戳祁绚的肩。   白发青年睁开惺忪的眼睛,转过头来,神色毫不设防。   那种仿佛雄狮吃饱喝足后慵懒的模样瞧得温子曳手痒痒,干脆拿毯子蒙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留出的一双瞳眸由于受袭微微睁大,漂亮的绀紫色,在黑暗中莹莹生光,像极了两颗绚丽的宝石。   温子曳忍不住盯着欣赏了一会儿,直到祁绚眼中出现明显的疑问。   “怎么了?”   “没什么,看你好看。”温子曳伸出手,指腹从青年眼睫一路摸到下颔,饶有兴致地问,“说起来,这里的东西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   “茶杯、风铃、墙上的干花……呵呵,我猜也是。”   温子曳笑了笑,艰难谋生之余,也还有这种“闲情雅致”,是祁绚的风格了,“这条毯子也是你亲手缝的?用的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我好像不认识。”   祁绚点头:   “银树猢,这种生物只生活在偏远的寒冷地带,联邦似乎没有相关记载。它的毛皮防水防尘、柔软保暖,很适合用来做被褥。”   他的视线在屋里转悠一圈,也生出几许感慨。   在冰原星风吹雪打整整十年,这个洞穴寄托着他太多回忆。   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现在看来,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喃喃自语:“别说家具,连这处洞穴都是我开凿的,建在附近最高的山崖下,地势陡峭,不容易被发现,鲜少有人会上来。”   银月帝国的王城就建立在高山之上,这也是祁绚对家乡另类的一种追忆。   托这个习惯的福,即便他离开快一年,这里也没有人侵占,稍微打扫一下就能入住。   “很厉害,布置得很漂亮。”   像是明白他心中复杂的感情,温子曳摸了摸祁绚的头发,并不吝啬夸奖。   他也是真心这么认为——纵观整间住所,大到筑造、木工,小到雕刻、缝纫,独身一人,居然能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用最粗糙的材料建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可见其中难度。   温子曳对这里每一样物品背后的故事都很感兴趣:“是怎么学会的?这里没有书,也没有老师指导,一个人慢慢折腾吗?”   “差不多。”大少爷赞叹的眼神令祁绚十分受用,心里难免生出一丝得意,下意识多说了两句,“有些是照着记忆里王宫的东西做的,有些是和生活在这里的部落偷学的……”   “偷学?”温子曳兴致勃勃,“怎么个‘偷’法?”   “就……”祁绚眨眨眼,含糊道,“就混进去,然后看人家怎么做啊……”   “哦——”温子曳故意拖长音调,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我知道,就像你在联邦装成月光犬那样?”   “不过以冰原星的气候,应该没有月光犬会在这里生存吧。”他想了想,“白狼族倒是可行,不过玉脊雪原狼的毛色和白狼还是有着不小区别的。”   祁绚啧了下,感觉有点丢人:“所以最后被赶出去了……”   冰天雪地、物资匮乏,一个半大少年,当然是跟着集群更容易生存。   他又不是什么喜欢自讨苦吃的人,初来乍到,还是混过几个部落的。   只可惜,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习性和外貌上的不同让他极其容易暴露,每次都呆不了太长时间。   冰原星的部落对于像他一样混入的外族异常严苛,不过,倒也有看在他小小年纪能力出众的份上想留下他的,只是另有条件——必须跟本部落的女性结婚,繁衍后代。   当时祁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一群大人三言两语敲定完了自己的一辈子,当晚就往他屋里塞了两个大姐姐,吓得祁绚连夜出逃,好长一段时间没敢再到那块地盘活动,可能到今天还在追杀他。   温子曳想象了一下少年祁绚花容失色的样子,顿时乐不可支,笑成了一团。   祁绚无奈,掐着他的脸颊没好气地哼道:“我要是答应了,现在你可笑不出来。”   “你才不会答应。”温子曳也轻哼一声。   不高兴明晃晃地写在他脸上,祁绚又好笑起来:“是、是,少爷说的都对。”   他顿了顿,继续说:   “几乎所有部落对外族都有这种要求,他们愿意接纳强者、或是天赋出众的孩子,前提是他们要为部落留下子嗣……后来,我就慢慢歇了此类心思。”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祁绚略微出神,“我与他们生长的环境、接受的教育大相径庭,不管呆多久,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每一回被部落驱逐,他都会受伤,伤势从轻到重,有次甚至濒临死亡。   平日里瞧见他就笑眯眯的大婶、狩猎队里看好他的大叔、还有总叽叽喳喳围着他玩闹说话的兽人幼崽,一旦清楚他并非自己的同族以后,眼神陌生得近乎仇恨。   祁绚不忍下重手,他们却不会留半点情面。大人会用平时给他递食物的手执起刀枪,试图杀死这个居心叵测的外人,就连岁数不大的小孩子也会朝他扔石头。伴随着谩骂与声讨,他像落水狗一样仓皇逃离。   在这里,外族等同于敌人,无论善意恶意,无论是否朝夕相处,只要被发现,一律格杀勿论。   这条铁律时时刻刻提醒着祁绚:冰原星没有他的同族,他不会被任何人真心接纳。哪怕他愿意留在某个部落娶妻生子,也始终只是外人,寄人篱下,遇到危难会被第一个放弃。   “……但我总要有个能去的地方。”祁绚说,“于是就有了这里。”   他语气平淡,温子曳却清楚,事情必定不可能和他说的一样轻松。   祁绚在冰原星曾度过一段艰难而漫长的岁月,他早就知道。   可现在,躺在这间写满风霜的屋子里,艰难与漫长仿佛有了具象。   他早该想到,祁绚最初来到联邦时对所有人的警惕来源于何处,又为什么会对简单的触碰应激。有那么片刻,温子曳心底痛苦得难以呼吸。   可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轻轻抚摸雪原狼的头发。   祁绚接受了这种恰到好处的安慰,他抱住温子曳,蹭了蹭大少爷温暖的颈窝,就好像顷刻充满了能量。   “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他亮晶晶的眼眸落在各个角落,迫不及待地给温子曳介绍起自己的杰作,“我也遇见过不少好事。”   温子曳挑眉:“比如?”   “比如——你刚刚不是问这条毯子么?”祁绚道,“银树猢可不好对付,在冰原星,这家伙是传说中雪怪一样的存在。”   “它们长得像猩猩,但不能直立行走,智商很高,狡猾凶残,喜欢寻找独行兽人居住的洞穴、冰屋,偷走贮藏的食物,偷窃后还会做好标记,方便下一次再来搜刮。一旦发现目标受伤,就会召集附近的同伴发动突袭。”   他矜持一笑:“可惜,那次踢到铁板,遇上了我。”   “银树猢的皮毛很有用处,做被褥、做衣服都很好,还能拿出去交易。我故意等到半夜,它们聚齐起来后再动手,简直大丰收。家里还有一件斗篷,你穿上出门就不会受冻了,是深黑色的,很衬气色。”   “我还留了里边最大一只的獠牙,喏,就在那边的风铃上边。冰原星栽在我手里的野兽,有一种留一枚,没有獠牙,就用骨片代替。开始是想制成项链,慢慢的越串越多,就变成了这样……”   “最中间那个地位比较特殊,是我人生中第一只猎物,叫潜雪鳄。皮甲坚硬耐寒,能在雪地里自由穿梭,这种生物常常游走在冰河中,攻击前来取水的动物。   我也是偶然撞见它的,冰原星的雪很脏,底下埋了许多尸体,不能喝,需要另寻干净的水源,它藏身的那片湖泊是唯一没有完全冻住的地方。遇到类似的异常现象一定要提高警觉,可没有那么好的事……”   “墙上的花好看吗?听人说,这叫伊里斯,彩虹的意思,也寓意希望。因为这种花对温度很敏感,几度的差异就能让它完全变换颜色,从暖到冷,一年时间共能变出十几种,趁不同时令摘下做成标本,就会像这些一样五颜六色的,像不像留住了时间?”   “哦对,还有这对杯子,是我跟一个老爷爷学的。他也是独行者,年纪大了抢不到食物,我看他可怜,就分了他一点,他教了我这个。   听他说,他的部落全员都很擅长木雕,只可惜已经覆灭了……我做了两个,打算请他喝杯茶,结果一觉睡醒,他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所以之前还没有谁用过,少爷,你是第一个。”   “还有……”   炫耀般的讲述滔滔不绝,祁绚难得有这么多话,连一块石子都能说出花来。   或是刺激,或是欢快,有时也不经意透露出背后的艰险。   更多的,则像一卷崭新的世界向他徐徐展开,温子曳安静听着,就好似一同分享了那十年的悲喜与寂寞。   ……   在冰原星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如祁绚承诺的一样,他将温子曳照顾得很好。   这只雪原狼足够仔细和上心,有些方面温子曳自己都没能注意到,他却早早做好了安排。衣食住行,对如今的他们而言手到擒来,不如说,单纯为生存而考虑,不用再顾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生活久违的轻松。   “滴答”。   沙漏翻转,自制的钟摆砸出一道嗡鸣,进行着开启新一天的晨报。   温子曳睁开眼,眼底还有几分尚未消散的朦胧困倦。   昨晚又胡闹了一宿,他翻了个身,思考要不要违背生物钟,睡个懒觉。还未挣扎出结果,手心先摸到身旁凉透的毯子,顿时坐起身来。   “祁绚?”   他唤了一声,没得到回应,不禁蹙眉。   祁绚几乎不会在他睡着的时候离开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心底微沉,温子曳扯过衣服,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   下床走到洞口,正思索着要不要出去看看,石门先一步打开,一道身影逆着风雪,带来一股扑面凉意。   看见温子曳,来人愣了一下,皱皱鼻尖,瞥了眼计时用的沙漏,小声嘀咕:“还是没来得及么……”   温子曳仰头捧住祁绚的脸,温度冰冷,可见在外面呆了有段时间。   他扫干净兽人发梢和衣襟上的雪水,随后握紧对方的手:“这么早,不多睡会儿,做什么呢?”   祁绚轻咳一下,问:“少爷,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温子曳愣了愣,转头看向墙面挂着的日历——他和祁绚才来到冰原星的那几日做的,“一月二十二?”   一个熟悉的数字。   极夜容易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这里度过近两个月了。温子曳自然也没能注意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一大捧花扑到面前,浅紫色的,像璀璨的晶石。   “生日快乐,少爷。”祁绚朝他露出笑容,“今天,我有个地方想带你去。” 第180章 公平吗   极夜天的雪原一派死寂。   不知潜藏了多少危险的黑暗中, 温子曳任由祁绚牵着手,朝未知的方向走去。   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昏沉天幕,星群黯淡, 万籁俱静, 天底下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但这并不寂寞, 走了多久, 祁绚就说了多久的话。   就像温子曳熟悉联邦一样, 他无比熟悉这个曾生活十年的地方, 总有数不清的东西可讲。   这里长着的植物能做什么用、那里活动的野兽有怎样的习性、如何根据星辰辨别方向、怎么试探雪地里是否藏匿陷阱……   很有趣,宛如在进行一场冒险游戏。   温子曳这个“菜鸟”亦步亦趋跟在“大佬”后边,一路畅通无阻。   于是人人畏惧的雪原褪去了残忍的色彩,向他展露出最纯洁无瑕的风景。   冰霜覆盖的千年老树,陡峭到像被参差不齐砍断的雪白山脉, 水晶似的茂盛灌木。   兽人聚集的部落,远远望去如同蚂蚁。   闪烁着荧光的细小飞虫萦绕在灰绿色的食肉藤边, 是张致命灯网。   瀑布冻结,湍流凝固成清透的工艺品, 刺穿断桥,形成一道高耸的天堑。   还有高崖、巨鸟、深坑、黑湖……   联邦有许多观景星球,从自然到人造一应俱全,身为温家继承人, 眼界也是必修课的一环,温子曳自然见识过无数瑰丽风景。   但那种被安排好去参观的感觉, 与置身这种未经开发的荒野截然不同。   来到冰原星后,祁绚虽也带他去过不少地方,不过出于安全考虑, 基本还是绕着居所打转,还从未离家这么远过。温子曳玩得很尽兴。   走走停停的旅途持续了许久,终于,祁绚止住步伐,停在一个洞穴前。   “就是这里。”他转头对温子曳露出一个笑容。   温子曳有点好奇地打量着洞穴——准确来说,这应当是个隧道,不知通向哪里。   乍一看去,黑洞洞的,平平无奇,但他总感觉哪里违和。   “它……”多看几眼,温子曳很快察觉到异样,“在动?”   话说出口,他愈发笃定。入口仿佛有生命般,一张一合地“呼吸”着,尽管轻微,可只要盯着注视片刻,很容易就会得出判断。   会呼吸的洞穴,这是哪门子外星生物?   “不。”温子曳摇摇头,又推翻自己的说法,“不对,不是它在动。”   他走近两步,听到隧道深处传来呜呜的风声,即便浑身都裹在银树猢皮毛做成的厚实斗篷中,也仍旧扑面一阵寒意。   呼出的白雾模糊了镜片,他将眼镜摘下,细细凝望洞口的石壁,不过片刻便发现了端倪。   洞口栖息着许多藤壶一样的生物,长相和岩石融为一体。它们吸附在石壁表面,腹部有节奏地一鼓一瘪,远远瞧去,就像是这个洞穴在蠕动。   祁绚的介绍声适时传来:   “洞穴虫,喜冷喜阴湿,以岩石上的微生物为食。”   他走到温子曳身边,朝人眨眨眼,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它的伪装和山岩非常相似,不仔细看很难发觉。不过,在冰原星,见到它只意味着一件事——”   “前方有水源。”   “不过这个时令,肯定是结上冰的水源就是了。”他伸手试探地摸了摸洞穴虫的甲壳,“它们现在正处于休眠期,体表温度会和洞穴融为一体,可以通过它来判断里面的气温。”   温子曳新奇地听着,也伸出手想感受一下,却在半途被截住。   “嘘。”   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祁绚轻声道,“别吵醒它们。”   他自然而然地握住温子曳的手,稍微用力一带,毛绒绒软绵绵的大少爷就落到了怀里,被他打横抱起。   尽管这一举动出乎温子曳的预料,不过他并不慌乱,适应良好地环住白发青年的肩,长睫掀起,笑吟吟地抬头:“这是要做什么?”   祁绚一本正经:“前面的路比较难走,我当然要尽职尽责,护送到底。”   “护送?”温子曳挑眉,这个说法很有意思,“这么说,你是守卫公主的骑士咯?”   “哪有公主?”祁绚佯装疑惑地瞧了瞧左右,“这里只有我的少爷。”   温子曳被逗笑了,慢条斯理地戴回眼镜,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你说得对。我也没见到什么骑士,这里只有我们银月帝国的天才小王子。”   小王子失笑:   “那就请少爷把衣服裹紧了。接下来,风会很大的。”   *   玩过游戏的都知道:冒险即将落幕,在迎接最终奖励前,需要面对最艰难的考验。   不过,对温子曳来说,这个考验结束得太快,以至于四周安静下来时,他还有点恍神。   耳畔似还残留着隧道中刀割般的风声,剧烈的失重感和寒气无孔不入,哪怕他已尽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也依旧不由自主地颤抖。   “少爷,到了。”   清润嗓音犹如一团温水,唤回了温子曳晕乎乎的意识。   他感到祁绚用下颌蹭了蹭他的头顶,像是安慰或者褒奖;随后,身体被放下,他试探性地踩实地面,脚底一阵打滑。   祁绚忙扶住他,温子曳牵着他的手慢慢站稳,这才有心思观察周围。   他们正站在一望无际的冰湖上,冰层结得很厚,呈现出幽静的冰蓝色,清晰地倒映出第二片天空。   朦朦清光降临大地,明亮的光辉裹挟着纱雾般的柔粉、蓝紫,像由无数种颜色变幻揉杂,却和谐得浑然天成,像缓缓流动的云彩,又像一条镶嵌着星辰的璀璨丝绸。   视觉带来的迷幻与错乱欺骗了大脑,如果不是重力作用,简直难以分清究竟哪边是天、哪边是地。   “冰湖,极光……”   温子曳喃喃自语。   眼前画面倏然与记忆中模糊的印象重叠在一起,令他不禁想起很久以前,他和祁绚建立契约时,曾在对方心底窥探到的一鳞半爪。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真的细细算来,距今其实也不过一年。   他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共感之中,冰原星苍茫的天与雪、冰冷的风与夜、绚烂的冰湖与极光……还有只身游荡在天地间的雪原狼。   孤独、寂寥,却又平静、宁和。   那种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温子曳非常好奇。   彼时他无法理解,只是风景而已,为什么能使祁绚遗忘平日的种种艰难与困顿,流连忘返?   从小到大,他看过无数美好的风景,却从未感受到其中的价值。   可现在,温子曳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这片足矣与太阳媲美的天光,躁动的心忽然变得安定。   “很美,对不对?”   祁绚与他并肩,同样仰望着上方的极光,轻声说,“只是翻过一座山,头顶就好像换了一片天。”   温子曳轻轻“嗯”了一声,下意识露出微笑。   他转头看向祁绚,笑容却忽地收拢,视线凝固在白发青年的侧脸上。   那里赫然出现一道薄薄白霜。   “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温子曳眉心紧皱,小心地碰了碰,惊觉祁绚原本温热的皮肤一片生冷。意识到什么,他回身看向他们来时的隧道,“是那里面?”   “不要紧。”祁绚主动用面颊贴上他的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已经出来了,很快就能缓过来。”   温子曳不说话,嘴唇略微颤动,语气懊恼:“我居然没注意到……”   他一向自诩缜密,对待祁绚更是百般用心。   寻常时候,只要对方有半点变化,即便只是稍稍低落,他也能迅速察觉。   这种事,稍微多考虑一下就会知道了。那隧道里有多冷、风有多酷烈,哪怕是全程被祁绚回护的他也有所知觉。   雪原狼是十分耐寒的种族,可再怎么说都有极限。要当真丝毫不畏严寒,就不会留着这件斗篷了。   为什么没能注意到?   他现在……就失常到这种地步吗?   一瞬间,这些天来始终不去细想的种种压抑被点破,刚才明朗几分的心情再次蒙上一层阴云。   一直以来,温子曳都是信奉事事掌握在自己手中、鲜少依赖他人的性格。可自从来到冰原星后,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   这里没有成形的文明与社会,有的只是粗糙且排外的集群。   他既缺乏独立生活的知识,也没有足矣自保的实力。终端损坏,失去科技支持后,再高等的精神力也没有意义,要是离开祁绚,他恐怕一天都活不下来。   这种感觉糟透了。   尽管温子曳有意识地控制着情绪,并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做,但失权的不安始终萦绕在心底,累积到今天,被强烈的自我怀疑点燃。   温子曳紧紧攥住斗篷,克制住双手的颤抖。   他凝视着祁绚脸上的淡淡笑意,不希望在这种时候扫了他的兴,深呼吸几回,总算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他解开斗篷,不由分说罩在祁绚肩头,伸出手,捂得温热的掌心覆上兽人冰冷的面颊。   霜花在手中缓缓融化,体温贴在一起,很快相互交融。   温子曳呵出一口白气,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阴郁,低声说:“是我不好,我早该想到的。”   见他神色不对,祁绚便没有拒绝,认真强调道:“真的不要紧,我又不是第一次来。有一点冷而已,很快就……”他觉得大少爷有点小题大做,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子曳瞪了一眼,不得不把剩下的半截吞回去。   “要是以前没人说你,那就由我来说!”温子曳嗓音发沉,各种斥责在嘴边转了半晌,还是没舍得。   放弃地皱皱眉,他别过脸,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   “……别太逞强了。”   “我知道你厉害,可家里的机器人累了还知道休眠。你连机器都不是,难道还指望全包全揽吗?”   祁绚微微一怔,真没想到有天这句话会从温子曳嘴里说出来。   最会全包全揽、把自己当机器使的可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他无奈之余,又有点好笑,反握住脸上的手,只是片刻功夫,就有些冻僵的征兆。   祁绚盯着温子曳闪躲的眼睛:   “逞强的到底是谁?”   “我……”温子曳不快地抿住唇角,实在恼火这具弱不禁风的身体。   祁绚叹了口气,倾身拥住他,斗篷将两人密不透风地裹在一起。   胸膛贴着胸膛,能听到彼此凌乱的心跳。   “少爷,”静静听了片刻,祁绚笃定地说,“你不高兴。”   “……”   温子曳试图用沉默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他着实不想现在深入这个问题。   祁绚也不逼他,随意在附近找了一块平石坐下,将蚌壳般的大少爷牢牢锁在在怀里。   极光流转,映照在他们脸上,一片静谧。   良久,祁绚缓缓开口:“少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是“故事”,可温子曳很清楚,又是借物喻人的把戏。   不过他没有阻止,那股难堪劲消褪以后,心里其实也有点好奇祁绚想讲什么大道理。   小时候,对方就经常这么哄他,这么想着,温子曳不觉露出怀念的微笑。   祁绚清清嗓子,非常套路地开头: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娇生惯养的小王子。   小王子的家乡被毁,他被父母拼命送走,流落到一个冰雪王国。   在这里,他不再是人人簇拥的殿下,更可怕的是,他不得不孤身一人应对接踵而至的严寒、饥饿、以及同类相残的惨烈厮杀。   一路上,他遇到过许多难关。   喝了雪水发起高烧,才知道必须寻找干净的水源。   好不容易来到湖边,冰河下,却有鳄鱼虎视眈眈。   被部落驱逐、被群居的猴子欺负、被孩童骗进陷阱偷袭……   这个地方真是太讨厌了,小王子无比思念家乡、思念温柔的双亲。   可再怎么思念,他也无法回去,他的家乡被恶徒占领,父母生死不明。一想到这里,他心底就十分迷茫,不知道自己如此努力地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直到有天,他被招惹上的敌人聚众追杀,意外闯入一个山洞。   山洞极其寒冷,内部周折如同迷宫,困死过许多人,是远近闻名的死地。   敌人不敢追来,以为他会就这么死去,殊不知小王子误打误撞,竟然摸索着走了出去。然后一睁眼,看见了璀璨的冰湖与极光。   这片被山谷环抱的冰湖上空,由于磁场特殊,竟然产生了与众不同的风景。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状态很糟糕。”   祁绚说,“身体伤痕累累,心里也紧绷到了极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半死不活地在湖面躺了很久,被迫看了很久的风景,心里居然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只是翻过一座山,头顶就换了一片天。人人畏惧的死地,却反而救了我。”   “那时候我想,或许我们的人生也是一样。说不定哪天跨过眼前的难题,就会变得大不相同……所以,即使找不到离开的办法,我也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直到有一天被带到中央星,遇见你。”   白发青年凝视着天幕出神,眼眸色彩之绚丽,丝毫不亚于极光。   他笑起来,虎牙若隐若现,酒窝像盛了蜜糖。   温子曳的心脏再次狂跳,却并非因为急躁和不安。   目光从那张引人入胜的侧脸移向上空,耀眼的光芒,此刻被赋予了不仅仅惊艳的另一种意义:它“救”过祁绚的命。   ……他好像有些真心喜欢上这里了。   “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你想听吗?”祁绚附在耳边轻声询问。   温子曳点点头,他于是继续往下说:   “随着小王子越长越大,经验、眼界与能力逐渐提升,没有谁能再伤害他。”   “他过上了自给自足的悠闲生活,时不时还会四处旅行,在冰雪王国中寻找回家的办法。”   “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但在这趟漫无边际的旅程中,他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新的烦恼。”   “——寂寞。”   长大后的小王子已经有了许多东西:遮风避雨的家、柔软的床铺、暖和的斗篷,干净的水源,充裕的食物。他还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保护自己,和想要保护的所有人。   于是他不禁幻想,如果他能有一个朋友就好了。   如果他有一个朋友,他要带对方去家里做客。   他们可以一起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打滚,他会用最精致的食物招待他,把亲手雕刻的那套茶杯拿出来对饮。   也许朋友会对他无聊时琢磨的小玩意儿感兴趣,他的兽牙风铃、用伊里斯花装点的墙壁,每一样家具里都藏着他的故事。   外出时,他会让朋友穿上银树猢皮做的斗篷,无忧无虑地一路玩耍。带他看遍这片雪原不被留意的风景。   最后,他要带朋友来这个“秘密基地”,和他分享全宇宙最漂亮、最特别的冰湖和极光。   对于故事里的小王子而言,朋友是没有具体形象的象征符号。   对于故事外的小王子而言,他有一个距离非常非常遥远的、也许已经厌烦他的朋友。   ——“如果when在这里就好了。”   年少时幼稚又不着边际的幻想,祁绚从未想到真有实现的一天。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原本是想让你开心的。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过来这里。”   “谢谢你愿意陪着我、听我说话。这些天,我真的很高兴。”   他将下颌搁在温子曳肩头,喃喃道,“高兴到甚至觉得,要是能这样一直留在冰原星,或许也不错……”   “那就一直留在这里好了。”   温子曳垂下眼,抚摸他滑落的长发,“没有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没有必须承担的责任,没有让我们分离的危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他声线温柔,如同在描绘一个花团锦簇的未来。   “就这样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   然而,祁绚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那是不行的,少爷。”   缱绻气氛戛然而止,得到的拒绝太过坚定,温子曳不由生出一丝错愕。   “为什么……?”他问,“你刚刚不是还觉得,也不错吗?”   他知道这只是说笑,正因为是说笑,他才会这样任性地提议。   雀巢还未连根拔起,温家也好、银月帝国也罢,都还处于动荡中心。有一堆人等着他们回去,他们当然不可能一辈子停留在冰原星。   说这种话,不过是顺势给不知多久才能结束的返乡之旅添几分慰藉,温子曳相信祁绚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更加不解。   “这样下去不好吗?你不喜欢?”   “我是喜欢。”祁绚承认得很爽快,但他话锋一转,“可是少爷,光我一个人喜欢是不行的。”   温子曳一怔,有点急切地转过身,想要辩解。   “谁说只有你一个人喜欢?我也……”   他也喜欢和祁绚单独呆在一起,去各种地方赏景、约会,说说不完的话。   他们很久没有像这样悠闲地生活过了,他应该很高兴、很喜欢的——   ——对上那双仿佛什么都看透的绀紫色眼瞳,温子曳陡然失语。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脑袋里“嗡”地一声鸣叫。   他的焦躁、慌乱、急迫,在这一刻通通凝固,冷却。他以为自己会表现得很狼狈,可他居然十分冷静。   推了推眼镜,温子曳沉默须臾,问:“怎么知道的?”   祁绚顿时露出无奈的表情:“少爷,就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我也很了解你。”   “冰原星不适合你。”他抱紧温子曳,“寒冷、荒芜、原始,这里没有利好你的东西,一切对你而言都陌生且危险。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依靠我……这种滋味不好受,我当然清楚。”   “是啊……你当然清楚。”温子曳一阵出神。   祁绚怎么会不清楚呢?没有谁会比他更明白这种感觉了。   才来到中央星时,对联邦、对科技一无所知的雪原狼,不正面临着相似的窘境吗?和现在的他如出一辙,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连商店的门都打不开。   而当时的他的怎么做的?   为了驯服这只强大的兽人,袖手旁观,等他面对陌生制度的倾轧毫无反抗之力,撞得头破血流,这才悠哉地前去扮演“救世主”,半逼迫半诱哄地签订了契约。   那之后,哪怕两人感情升温、关系转好,哪怕知道祁绚就是他挂念许多年的ajxgon066,他也始终占据着地位的绝对上风。   他是温家倾力培养的大少爷,骨子里有着难以磨灭的高高在上、咄咄逼人。他的确喜欢祁绚,认可他的能力,也尝试着去理解他、尊重他……可这些,在他心底,都只是为了博祁绚欢心所做的“妥协”与“让步”。   他并不真正理解祁绚所处的困境,自然无从明白那种感受。   直到来到冰原星,风水轮流转,他也终于尝到身份调换的滋味,这才幡然醒悟。   没有人会喜欢屈居人下,这段时日,祁绚肉眼可见地多话起来,自由、肆意,眉目间满是飞扬的神气。这是在联邦鲜少能看见的。   温子曳惊觉他们是如此相似,就像他喜欢照顾祁绚、喜欢被对方依赖一样,祁绚其实也喜欢照顾他、喜欢被他依赖。   这是人天然的劣根性,是占有欲和成就感的共同作祟,只是以往,祁绚的这一面遭到了他的压制,为了让他高兴,往往表现得十分乖巧。   当然,温子曳也愿意让祁绚高兴,适时表现得柔弱一些。   但要他这么在冰原星上过一辈子,他真的愿意吗?   温子曳不假思索就能得出答案——不愿意。   ……可他,一直理所应当地认为,祁绚是属于他的,以后会留在联邦,永远呆在他的身边,当他的契约兽。   从未询问过对方是否愿意。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是与否,他都无法坦然接受。   要是不愿意,说明祁绚心里决定终有一日要离开他;要是愿意……   “这不公平。”   温子曳小声说。   这句话,祁绚对他说过不止一回。   曾经他听到时还不以为意,认为自己已经给足了这只雪原狼公平。可现在,温子曳发现他的性格实在卑劣,自私到了极点。   他和祁绚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他永远学不会那颗太阳般温暖、极光般绚烂的心,总是敏感多思、自以为是。   即便如此,温子曳也希望能给祁绚他所感受的一切,想学祁绚爱他那样爱着对方。至少,他想证明,他的感情是同样纯粹热烈、不输于任何人的。   所以留在冰原星也没关系,他对自己说,他可以克服这种不安——   “但我不需要你委屈自己。”祁绚却对他说,“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公平’。”   “少爷,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表达喜爱的方式,没有高低之分,只有合适与不合适。”契约兽盯着自家主人失去精明的眼睛,郑重道,“你喜欢我,自然觉得我哪里都好。可我也一样,我喜欢你,觉得你哪里都好,没有要改正的地方。”   “你会觉得不公平,恰恰说明我们之间,早就已经公平了。”   他说着,又笑起来,额头抵着温子曳的额头,亲昵地挨蹭,“就算天秤因为意外和摩擦有什么倾斜,我们也会用自己的办法让它变得公平,不是么?”   “我认识的温大少爷,可不是什么会乖乖听话的角色……我喜欢你必须依赖我、无法离不开我,但我更喜欢那个意气风发、在游戏里也无法无天的大魔王温子曳。”   他亲了亲温子曳的后颈,像一匹狼盯准了自己的猎物。   “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做就好,我希望我的感情不是束缚你的枷锁,而是保护你的铠甲。”   说完,祁绚顿了一下,“现在,我重新再问一遍。”   “——少爷,你觉得我们一直留在冰原星生活,这样就好了吗?”   温子曳的眼神逐渐褪去茫然,他深深看了祁绚一眼,惯常的微笑回到唇畔,从容摇头。   “不,我们必须离开。” 第181章 水牦牛   “其实,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回到家后,温子曳摘下眼镜,放到祁绚手里。   “这个东西貌似比终端更高等一点,没有因为空洞失灵, 它有对外联络的功能, 只不过波长很微弱……如果有飞船接近冰原星, 应该能接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   话虽如此, 也只是个慰藉。   毕竟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刚好有飞船路过这颗星球?   换作联邦境内, 说不准还有希望,可北星域本就没多少太空飞行器,更遑论冰原星靠近南北封锁线,偏僻荒芜。想赌那点可能性,难如登天。   所以温子曳才没对祁绚提起, 不是刻意隐瞒,而是没必要。   不过现在, 既然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也要离开,可能性再微小都不能放过。   眼镜细细的金边在火光映照下闪烁, 祁绚翻看一遍,好奇地问:   “说起来,少爷,你以前的照片里都没有戴眼镜。之前唐校长做研究时, 说这看起来是灰色地带那边常用的科技手段,想不到比终端还要先进……你从哪里弄来的?”   温子曳捻了捻颊边的头发, 不太自在地说:   “是别人送我的。”   “嗯?”疑惑地发出一道鼻音,祁绚原本只随口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 看到温子曳的态度后却不得不上心,“别人?谁?”   “……徐清渡。”   “徐清渡……你的母亲?”意料之外的名字,祁绚将东西递回去,“她不是失去音讯很久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她当年离开前留下的,只不过没有直接交给我,而是寄放在了朋友那里。除此之外,还有那块怀表。”   镜框重新架上鼻梁,垂下两条细链,衬得青年十分白净斯文。   温子曳侧过脸,“本来是作为我的契约礼物准备的,在她看来,这是比成年更加重要的事情,值得庆贺。但你也知道,我二十二岁那年出了意外。”   是苏枝的那件事。   祁绚点点头,弄明白了:“你母亲嘱托的那位朋友以为你的精神力被毁,未必还有恢复的机会,也许一辈子也无法建立契约,干脆直接把这个给了你?”   “准确来说,”温子曳淡淡道,“她觉得徐清渡留下的礼物也许能安慰到我。”   他随即没什么感情地微笑一下:   “可惜的是,我并不恨她,也并不爱她,她对我来说和陌生人没什么差别。不过东西倒是不错,我那时不打算继续留在温家,但事情还无法脱手,需要一个新的账户方便管理,就拿来用了。”   话虽如此,祁绚心想,这件“安慰”的礼物恐怕还是发挥了作用的。   否则温子曳也不会一直带着它们。   看破不说破,他体贴绕开这点不可言传的小心思,扯回原本的话题。   从来到冰原星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开始思考如何离开。   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生存问题,他们讨论过许多可行的办法,然而收效甚微。周边部落一个不落地打听完,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将思路一一罗列,又逐个划去,祁绚皱皱鼻尖,盯着纸面道:   “这么看来,尝试修复终端恐怕是最有希望的办法了。冰原星靠近联邦领域,说不定能接上星网。”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说不定很有效。”温子曳沉吟,“只是有些险。”   不必多言,祁绚立刻心领神会:“你是说,祁铭——不,一号?”   “它肯定还在找你。”温子曳颔首,“之前有消息说你在冰原星,这里说不准还有它留下的副本。联邦和北星域封锁多年,鸠人之间互通消息没那么容易。不过……”   他摸了摸腕表,蹙眉,“没有能源结晶,尽量还是避免和它们正面对上为好。实在不行的时候再考虑这条路吧。先将修复终端作为第一目标。”   之后一段日子,他们仍像先前一样各自分工。   祁绚外出寻找消息,温子曳则留在家里,尝试用现有的材料修复终端。   只是在后者的强烈要求下,祁绚走得更远了些,有时一连三四天都无法赶回来;他不在的时候,温子曳就把洞窟整个封住,只留一个透气窗,以免被不速之客发现。   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总算有了新的进展。   时隔七天,祁绚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带回一个好消息。   “是一个定居在南边的部落,水牦牛族,那里几十年前曾有外来者闯入,后来死了,飞船也留在了那里。这些年估计损毁得厉害,型号也比较老旧,但修一修说不定真能使用,至少能离开这里,去往北星域更繁华一点的地带,实在不行,零件也能拆来修终端。”   有了具体方向,接下来就顺理成章。   水牦牛部落的消息,是一个刚从南边搬来不久的小部落传出的。   所在地距离这里十分遥远,在出发前,两人好好地收整了一番行李,准备好饮水和干粮,才堪堪上路。   路上,祁绚也和温子曳稍微介绍了一下情况。   “水牦牛是冰原星的常见种族,难得的大型部落。因为人多,有大量的食物需求,所以对外贸易十分频繁。听说他们将击败外来者的事迹当作荣耀四处宣扬,过去也试图将飞船高价售卖,不过没有人理会就是了。”   “最近,他们在和南边的另一个大型部落争夺地盘,打得不可开交。战火殃及池鱼,许多小部落不得不举家搬迁。我们这次过去,估计也会被卷进战事里,一定要小心为上。”   事实证明,他们很有先见之明。   在长达近两个月的风雨兼程后,温子曳和祁绚逐渐靠近了南边领土。已是五月份,冰原星漫长的极夜终于过去,正值一年中最温和的时节。   可当温暖的阳光照拂大地,展露在面前的却并非什么生机勃勃的模样。   血和尸体在微微融化的积雪上肆意流淌,冷兵器带来的疮痍,从视觉上看,比热武器更加触目惊心。   “……居然连同胞的尸体都来不及收整了,看来我们来的不太凑巧。”   温子曳将脚边兽人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站起身来,“这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水牦牛族恐怕没有闲心思接待我们。”   他们前来交易,自然做了不少准备,只可惜这些东西,肯定还不到能打动整个部落的地步。   “也只能试试了。”   祁绚摇了摇头,忽然凝重地看往一个方向,面色一冷。   “少爷,到我背上来。”他道,“有人在靠近。”   闻言,温子曳也不含糊,缺乏装备的他无疑在这方面帮不上忙,好在粒子装甲还戴在身上,在能源耗尽前,护住自己应该不成问题。   两人屏息以待,很快,就有三个黑点从不同方向飞速将他们包围。   “喂,你们是什么人!不许动!”   为首是个长相英武的女性,肩背宽阔,肌肉高耸,一身皮甲利落飒爽,手上的大刀面目狰狞,充满了威慑感。   她厉喝一声,将刀架在身前,随行的两个男人也一同拔出刀,警觉地望着他们。   “大姐头,一个白头发,一个黑头发,都不是赤蜥族。长相……也差得有点远。”   还不等祁绚应答,其中一人已经无视他们,自顾自地开口,“会不会是那群外援?”   “很有可能。”女人眯了眯眼,果断下令,“绑起来,带走,回部落交给族长处置!”   “慢着。”   见他们如此不客气,祁绚的声音也冷酷下来。   他抬头看向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人,“你们是水牦牛部落的人?”   “是又怎么样?”   “是,我就没找错地方。”祁绚淡淡道,“带路吧,我们正想去你们部落找族长。”   两句话反客为主,女人愣了愣,两个小弟也有点懵逼。   不是,现在的俘虏都这么嚣张吗?   “你是不是搞错了情况?”女人嗤笑出声,两眼紧盯对面的白发青年,“带路?找族长?说什么傻话,不会真以为是请你们过去做客的吧?”   “蹭”的一下,巨刀在半空划过一道弯弧,刀锋离鼻尖咫尺之遥。   “要是我想,现在就是你们的死期,想清楚再说话!”   祁绚极冷地笑了一下。   “想清楚再说话的是你。”   话音飘落在空中,从面前腾挪至耳边。   女人还未反应过来,身前两个“俘虏”就不见了踪影,她一顿,惊讶地转头想要寻找,脖颈先抵上一抹冷锐。   “大姐头!”两小弟尖叫。   “不准动,”祁绚瞥了他们一眼,“不想她殒命的话,你们也是。”   “什么时候……”汗珠从额上滑落,女人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两个人敢大喇喇出现在水牦牛领地上的原因。   她已是部落里管辖一个支队的队长,十分受族长器重。可在这个年轻人手底下,却走不出一个回合。   要知道,因为战事频发,她身经百战,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警惕。   会败得如此轻易,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速度、胆识、战斗经验……这家伙绝对都是顶尖的!   心念急转,想明白后,她不在挣扎,冲小弟怒吼:“还愣着干什么?”   “跑啊!别管我!回去告诉族长,外面来了两个至少是B级往上的兽人!很可能就是赤蜥族的帮手!”   小弟们对视一眼,咬咬牙,没有犹豫,转身朝来时方向逃去。   祁绚没有阻拦,等到他们背影消失,才说:“我要是想动手,他们逃不走的。”   “呵,是吗?”女人表情不屑,心里却也泛起嘀咕。   她刚刚都做好舍身赴义的准备了,想着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拖住对方,结果这人居然动都没动一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你的意思是,你对我们没有敌意?”她试探道,“刀还架在我脖子上,你觉得我会相信吗?要是真想证明,就把我放了。”   祁绚一眼看穿她的打算,并不上当:“我一旦松手,你就会逃走。”   “这都不肯,还说没有敌意。”女人冷笑,“行了,我死也不会屈服的,杀了我。”   “……”真是个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祁绚慢慢皱起眉。   “放我下来吧。”身后忽然传来温子曳的声音,“我和她谈谈。”   他从祁绚背上跳下,在女人警惕的注视下走到前方,温和地微微一笑。   “你好。”   冰原星多是些成天活在争夺和残杀下的兽人,阴郁冷漠的见多了,这样彬彬有礼、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的,还是第一回看到。   女人皱了皱眉,将脸转向一边。   “怎么?硬逼不行,改让小白脸施展美人计了?以为我会吃这套?”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胳膊被拧紧了,刀刃也更靠近脖颈,心里莫名其妙。   不是,她又没说后头那家伙,他生什么气?   温子曳看到女人皱眉,笑容愈发灿烂:   “多谢夸奖。外貌有时候也是一种优势,能让谈话更加顺利,不是么?”   “我可没夸你。和你们也没什么好谈的!”女人道。   温子曳没有理会她带刺的话语:“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温,温子曳。他姓祁,祁绚。我们从北边来,刚到这里,找水牦牛族,是为了和你们做一个交易。”   女人嗤笑:“做交易?你们有半点做交易的样子吗?”   “关于这个,我也很无奈。”温子曳叹了口气,“谁让你们一上来就动手,根本不给人解释的机会?我们只是出于自保,才制服了你,你看,直到现在,你们也没有任何人受伤不是么?”   “……”女人沉默一下,倔强道,“那又如何?现在本来就是特殊时刻,怎么戒备也不为过。别人逃都来不及,生怕被波及,你们倒好,一头闯进来。什么交易会比性命更重要?可别和我说你们不知道,我才不信!”   “关于赤蜥族和水牦牛族的争端,我们在路上的确有所耳闻。”   温子曳说,“我理解你的质疑,在这种紧要关头,怀抱戒心是件好事。若不是我们十分着急,这场战事还不好说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会这时候过来叨扰。”   “至于被波及……”   他看了一眼祁绚,自家契约兽还是老样子,和陌生人接触时全程冷着一张脸,半句废话都不愿多说。   真可爱。他笑了笑,眉目间的温柔添了几分真心实意,向女人道:“他的实力你也见识到了,只要小心一点,哪怕被很多人围困,我们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女人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显然有些动摇。   见状,温子曳向祁绚轻轻点头,示意他松开对方。   祁绚收起匕首,轻轻一跳,落在温子曳身后,忠实扮演着沉默的骑士。   “好了,该解释的,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温子曳扶了扶眼镜,笑吟吟地,“这位小姐,不管相不相信,你都可以走了。也希望你和部落带句话,我们很快会来拜访,没有恶意,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女人审视着他们,没有直接离开。   好一会儿,她才谨慎开口:“你们……真只是来交易的?这么着急,是想要什么东西?”   “只有水牦牛族才有的东西。”温子曳道,“听说,几十年前,这边降临了一群外星人。”   “你是说那个大铁疙瘩?”女人吃惊,“那有什么用处,宣传了几十年都卖不出去,搬也搬不走、敲也敲不碎、火都烧不毁。空占地方那么多年,碍事的要死。”   这么看来,或许飞船的保留程度比想象中更完整。   温子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也不瞒你,”他正色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冰原星的原住民,而是因为意外流落到这里来的。想要离开,就只能借助那样东西。”   “你们也?”   女人更惊讶了,来回扫视着温子曳和祁绚,“我就说不太像本地人……难怪……”   “也?”温子曳注意到她的用词,稍稍思索,眼前一亮,“难道说……你们之前说的,赤蜥族的外援,和我们一样?”   女人点头:“虽然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不过的确有人这么说。”   “可以再和我们聊聊他们的事吗?”温子曳问,“说不定,我们就可以不去打搅水牦牛族了……”   女人却摇了摇头,将手中大刀收回背上。   “不,我改主意了,你们跟我回部落。”她沉声道,“不管是外援的事,还是交易那个铁疙瘩的事,族长都更清楚。你们想知道,就随我来吧。”   说完,她也不等两人答复,径直往回狂奔。   温子曳和祁绚相视一眼,也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   “我叫哈克因,是水牦牛族第九支队的队长,也是族里第九强大的战士。”   回到部落前,哈克因总算稍微放下些许戒备,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   谈及身份,她脸上不由露出骄傲之色,不过很快,这种骄傲就在看到面容冷淡的白发青年时瞬间消褪。   她盯着祁绚,说:“我本来以为我在族里已经足够强大,就连第一战士,我也敢和她硬碰硬地干上一场。虽然肯定会输,但绝不会输得那么轻易。”   “你……到底是什么种族,什么等级?我觉得,你恐怕比我们的第一战士更加强大。”   “白狼。”祁绚说,“A级。”   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精神力等级,都不是能随便往外说的,只好搪塞一下。   “果然是A级……”哈克因早有预料,看向温子曳,“你呢?”   比起一看就深不可测的祁绚,她更在意这个外表温润无害、说话慢声细语,极有气质的青年。他的一切都和冰原星格格不入,因而说自己是外星人后,她毫不犹豫就相信了。   强者总是和强者为伴,她十分好奇,祁绚身旁的温子曳又是什么实力。   “我?”温子曳看出她的试探,笑了笑,“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是个人类。”   “人类……?”   哈克因直接愣住了,“就是那种,跟我们长相没什么差别、但是没有兽态的生物?”她用一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注视着温子曳,“没有强健的身体,没有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孱弱到极点,可就是莫名能打败兽人、将他们掳走的生物?”   温子曳打量着她,确定哈克因眼底只有惊奇而并无敌意,这才点点头,露出笑容。   “我想是的。”   “真神奇……”哈克因喃喃道,“我居然有天能亲眼见到人类……我能摸摸你吗?”   温子曳的笑容顿了顿:“这个……”   “不行。”祁绚代替他冷冷回答。   “我又没问你的意见。”哈克因皱眉,“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伴侣关系。”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一怔。   温子曳不由莞尔,祁绚唇边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哈克因都不知道该先震惊哪一边了,总觉得眼睛莫名有点疼。   她摇摇头:   “好吧……强大的战士和孱弱的人类是伴侣……我相信你们不是赤蜥族的间谍了。”   无他,凭赤蜥族萎缩的小脑,根本不足以想出这么离谱的剧情!   三人一路说着话,视野渐渐开阔,周围也变得干净不少。   别说血水和尸体,就是积雪,也被扫得很薄,一看就经常有人来往。   “快要到了。”哈克因说。   话刚出口,遥遥就听见沉重的奔跑声,他们眼神一凝,警觉地眺望对面,哈克因忽然松了口气。   “没事,”她摆摆手,“是我的族人。”   水牦牛族身形高大、肩背宽阔,一大群朝外整齐地奔跑,那种声势,踏得地面都在震动。   “就是这个方向!我们巡逻时撞上的,那两个人把大姐头扣下了!”   领头的两个人十分眼熟,其中一人激愤不已,“大姐头拼命才让我们跑出来,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怎么样,会不会已经被……呜……”   “哭什么哭!”   一个蒲扇大的巴掌拍在他背上,领头的中年女人冷哼,“哈克因是我的女儿,骨子里有和我一样的骄傲,死也死得其所,而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哭泣,而是用血为她复仇!她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哪怕是死,也绝不能和敌人混在一起——”   “呃,可、可是族长。”另一人的语气忽然磕磕绊绊起来,“大姐头她……混在一起了啊……”   “什么玩意儿?”   中年女人一愣,抬首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女儿正朝自己招手。   在她身后,一黑一白两个青年沉默矗立。   “就是他们?”族长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个白头发的,一个黑头发的,是他们没错啊……”两个通风报信的小弟更怀疑,反复揉着眼睛,哇地一下就哭出来。   “大姐头,你没事呜呜呜呜——”   “啪!”   一人一个巴掌,拍在肩头,哈克因把两个扑上来的小弟按住:“我能有什么事?”   两人小心翼翼地往后看了一眼,心有余悸:“他们、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哈克因。”说话间,中年女人也安顿好族人,走了过来。   看着完好无损的哈克因,她眼眸微微湿润,不过也只是一瞬。   大笑起来,她拍着女儿的肩:“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们部落最年轻的支队队长,不愧是我的女儿!”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她转向温子曳二人,神色有着一族之长的威严,语气却还算温和,“二位客人,我是水牦牛部落的族长,哈利奇。既然你们和哈克因一起回到部落,说明之前都是误会一场。”   “的确是误会。”温子曳微笑,“不过现在,误会已经解开了,也算和哈克因小姐不打不相识。”   哈克因插嘴道:“母亲,他们其实是想跟我们部落做交易。”   “做交易?”哈利奇不解,“什么交易?”   “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先回部落再说。”   一行人怒气冲冲地来,皆大欢喜地折返。   等到了部落,短短时间里,温子曳已和哈利奇相谈甚欢。   水牦牛族长拿出热奶和蒸肉招待他们,部落的屋子虽说没有山洞坚固,可远比山洞干燥温暖。   “也就是说,你们想要那个没用的铁疙瘩?”   听闻来意,哈利奇点了点头,了然道,“我明白了,那东西可以卖给你们。只是,二位打算用什么来交换?”   “恕我直言……”她带着笑容,“虽然它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可这么多年,也成了部落荣耀的精神象征。虽然不想和你们狮子大开口,但很遗憾地说,你们恐怕买不起。”   早在来前,温子曳就知道这场交易没那么好谈。   对于哈利奇的不客气,他并不意外、也不生气,从容笑道:“当然,我和他才来到冰原星不久,又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身无长物,会这么说也正常。”   “不过,既然哈克因小姐把我们带了回来,说明她认为我们有买下那艘飞船的资本,不是么?”他吹着牛奶杯口的热气,始终没有入口,“有什么条件,请族长大人直说吧。”   “好!”   哈利奇哈哈一笑,“不愧是能说服我家那倔丫头放下警惕的人,温,你长了一张巧嘴。那我也不卖关子了。”   她的目光移向祁绚,逐渐变得探究:   “听哈克因说,你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仅仅只用一招,就击败了她。”   “我的女儿虽然还小,却已在族中排得上号,说是年轻一辈的第一人也不为过。她既然这么说,看来你的确有两把刷子。”   “在提出条件前,请先和我过过招吧。”   ……   训练场外,哈克因来回踱步。   她瞧了瞧身侧满脸平静的温子曳,不解地问:   “温,你就不紧张吗?那可是我的母亲,曾经族里第一强大的战士!”   “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但那也是因为她当上了族长,才退位让贤。真动起手来,如今的那个第一战士,恐怕根本打不过她。你就不怕他受伤吗?”   “不会。”温子曳安抚性地冲她笑了一下,“他们动手有分寸。”   “也是。”哈克因想了想,奇怪地嘀咕,“就是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温子曳笑而不语,他说的有分寸,指的可不是哈利奇。   两人又等了一段时间,哈利奇和祁绚并肩走出,看起来都没有受伤。   哈克因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怎么样,母亲?我说祁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战士吧?”   “……”哈利奇眼神复杂,深深看了祁绚一眼,随即拍着女儿的肩大声笑起来,“是是是,的确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战士。哈克因,你可真是为部落找来一个救星!”   “也差不多是时候告诉我们,条件到底是什么了吧?”   温子曳上前,屈指敲了敲臂肘,“我猜,跟赤蜥族那群外援有关系?”   哈利奇面向他,叹了口气:   “没错……温,你真是敏锐得可怕。人类都是这样的吗?”   “过奖。”温子曳只笑笑。   “好吧,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水牦牛族和赤蜥族的这场争斗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双方差不多也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有了休战的意向。   再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哪怕能赢也会元气大伤,被别的部落渔翁得利。   可一山不容二虎,他们本就是为了争夺这片领地的资源才生出摩擦,继续下去,和以往也没有区别。更何况,双方死伤无数,再也无法和平共处。   所以,两方族长共同商议下,签订了一份契约。   ——五场比试,五局三胜。   选出族中除族长以外最强大的战士,输了的那方,必须全族搬离这个地方。   “一开始,胜利的天秤无疑在我们这里。”哈利奇道,“论单兵作战,赤蜥族自然不敌我们水牦牛。连续两局的胜利,冲昏了我们的头脑,没有意识到契约中的陷阱。”   “可是,第三局,他们派出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那个人,只是随手一击,就打败了我们的族人。”说到这里,哈利奇不禁攥紧了掌心,“第四局,第一战士也落败了……同样,只是随手一击。”   温子曳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就是赤蜥族请来的外援?”   “没错!虽然都是红头发,可我确定,那家伙绝不是赤蜥族!”   哈克因愤怒道,又无力地低下头,“可是契约上的确也没有写不允许找外援来参加比赛……是不是赤蜥族的族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其实,如果没有你们,最后一场,我是打算卸任后亲自动手。”   哈利奇深吸口气,看向祁绚,“不过现在,显然有了更好的选择。”   “母亲?!”   没料到哈利奇会有这种觉悟,哈克因惊讶道,“你、你的意思是……你也打不过祁?他比你更强大吗?”   “他打败我,也只用了一招。”哈利奇低声说。   哈克因大脑有点停止运行了:“什、什么?”   “祁,你根本不是A级兽人,是S级,我说的没错吧?”哈利奇说,“白狼族的说法也是假的,你恐怕是……”   她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低下骄傲的头颅。   “如果说有谁能打败那个人,也只有你了。”   “请你们……帮帮水牦牛族,帮帮我们部落吧。”   祁绚不置可否,温子曳则淡淡笑着,取回了主动权。   “可以倒是可以,只不过,解决整个部落的变动,换来一个对你们没用的铁疙瘩,这对我们来说似乎不太划算?”   “条件还可以再提,不过,难道你们对赤蜥族的那个外援不感兴趣吗?”   哈利奇忽然抬头,眼神灼灼,“据说,他们也是前不久才从别的星球降落到这里来的。上一场比赛,尽管第一战士输得很惨,可她发现了很关键的一件事。”   “那个家伙……额头有第三只眼睛。”   温子曳眯起眼睛。   “赤发,三眼……”   他转头望向祁绚,得到对方同样凝重的颔首。   “少爷,是三大王族,赤日帝国的三眼赤焰狮。” 第182章 赤焰狮   三眼赤焰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温子曳的第一反应——对方是披着假皮的鸠人, 一号的副本化身。   难道说,赤日帝国也已经被雀巢侵占了吗?   他想到的问题,祁绚也想得到,两人相视, 纷纷看见彼此眼底的凝重。   温子曳问:   “有关那群外援, 尤其是那只出战的兽人, 你们还知道多少?如果真是外来的王族, 帮赤蜥族做事, 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哈利奇摇头:“赤蜥族把他们藏得很深, 第三场比赛才现身。我们也试图派人打探过,可收获不多。”   “只知道他们大概有七八号人,或许更多,大半个月前突然出现在附近,被赤蜥族请了回去。要说许了什么好处……”她迟疑地顿了顿。   “这段时间, 赤蜥族似乎在找人。”   找人?   温子曳眼神微沉,果真是一号寻来了么……它是怎么知道祁绚回到冰原星的?   如果是这样, 他们绝不能自投罗网。   他已兴起拒绝的念头,就算飞船再怎么难得, 他也不会拿祁绚的安危开玩笑。不过出于谨慎,他仍多问了两句:   “他们想找的人,有什么特征?”   “抓来的赤蜥族俘虏说,是个黑头发, 长相和女人一样的男人。”   这个回答全然出乎意料,温子曳一时怔了怔。   这两点跟祁绚完全靠不上边, 不说发色,单论长相,雪原狼也是凌厉而冷淡的精致, 非要说,倒是温子曳更符合这一描述。   显然,有人也这么想。   哈克因随口感叹道:“这么看,温,你还挺符合他们找的条件的。”   不过温子曳五官虽线条柔和,却不会予人雌雄莫辨之感,和男生女相当然挨不着关系。   找的不是祁绚,又是七八个人结伴而来,危险性一降再降。   温子曳思忖片刻,无论是三眼赤焰狮,还是他们乘坐的飞行器,机会都很难得。错过这次,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看见离开的曙光。   衡量一番,他询问地看向祁绚,白发青年朝他点点头,神情并未因即将到来的强敌有半分动摇,反而显得跃跃欲试。   “既然如此……”   温子曳低眸一笑,“第五场比赛,就由我们来会会那位赤日帝国的王族好了。”   *   “人,还没有消息吗?”   沉寂的空气中,响起两声“笃笃”敲击。   清脆的响动,却无端端予人一种莫大压力。   阴影中,七道身影或坐或卧,或站或靠,一句话还未说,只齐齐斜过眼睛,便令赤蜥族族长额上冷汗直冒,尴尬地陪着笑:   “这个,我已经发动全族尽力去找了,只不过冰原星范围太大,以赤蜥族的势力,很多地方还没法伸手过去……”   “你的意思是,我找个人,还得先帮你们一统天下才行?”正中间,满身匪气的女人冷哼一声。   “不不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赤蜥族长连忙否认,“要不是水牦牛族一直跟我们作对,也不会到现在还一无所获。”   “您是不知道,我们很多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族人都被他们抓了……”   “行了。”女人显然没兴致听他狡辩,不耐烦地一挥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回要是还找不到线索,自己收拾收拾滚蛋!”   “是、是。”赤蜥族长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确认,“那,后天的最后一场比赛……?”   “既然答应下来委托,【争渡】就不会食言。”   女人嗤道,“阿琰会继续上场,只是和之前一样,输赢我们不会保证,明白吗?”   “当然!有祝琰大人出手,我们就放心了。”   赤蜥族长顿时喜笑颜开,一点也没把对面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前两次,三眼赤焰狮的碾压局有目共睹。   有他压阵,谁能让赤蜥族吃败仗?   那群野蛮又不自量力的水牦牛们,就等着后悔吧!   仿佛已经看见死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败的惨淡模样,赤蜥族长心中一片愉快,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转角处,沉寂的室内转眼便喧闹开来,如同炸了锅。   “我说老大,这土著有点不靠谱啊,看起来心眼贼多。”   个头高大的汉子粗声粗气,声如洪钟,“他是真找不到,还是根本没上心找?”   “两者兼有吧,我看找是找了,但也没多认真。”一个戴眼镜的文静少女说,“毕竟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换我我也不愿意丢。”   “想使刀,也要问问自己会不会被割伤……”   矮小女性靠在墙角,阴恻恻地笑了声,“他要是不老实,我也正缺实验材料……呵呵呵……”   “老大,我早说过,有这时间,不如我们直接开着飞船在冰原星巡游一圈!”   冰天雪地仍一身短袖马甲的青年叫嚷,“开个广播全区域喊名字,我就不信人会不上钩!”   他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扎了一头长马尾的女人痛击:   “符大憨,你能不能动点脑子?冰原星那么多兽人,我们能对付,我们要找的那位应付得了吗?到时候引来一圈麻烦不说,还容易引起对方的戒备,根本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脑子不好使,就少出点馊主意!”   “靠,符小可,你居然敢打我?还骂我蠢?”   “拜托,我说你脑子不好使,什么时候骂你蠢了?”   “这不一个意思?!”   “咦,你居然能听出来,让我好好吃惊啊~”   “符、小、可!”   打闹中,到处乱成一团,其他同伴却完全见怪不怪,各干各的,连热闹都懒得看。   赤发青年无视了正在互殴的两人,走到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的女子身旁,犹豫一下,低声问:   “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嗯……”   女人嗑完手中最后一粒瓜子,拍了拍手,随意一笑,“干完这票就走咯,既然赤蜥族不老实,找个老实点的盟友不就好了?”   “我看那个什么……水牦牛就挺不错的!正好,她们输了决斗,按照契约得搬走。”   “这叫什么正好?”祝琰哭笑不得,“人家不把我们当成仇人就不错了。”   “哪有一辈子的仇人呢,不过立场不同而已。”   细长双眸微微眯起,她露出一个相当狡黠的笑容:   “到那时候,我想,水牦牛族应当很想打败外来的那群小蜥蜴,抢回这片她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吧?”   “毕竟,契约上只说另一方得离开,可没说不准回来。离开一天也是离开嘛~”   “老大……”   正厮打的两人停下动作,转来的脸上写着相似的无语凝噎,随后异口同声,“你可真是太卑鄙了!”   女人不禁哈哈大笑:   “洛寒、洛可,别忘记我们【争渡】的宗旨——卑鄙无耻贪婪狡猾,那是对星际雇佣兵至高无上的赞美。”   “准备准备,清点好家伙,后天比赛一结束,我们就出发!”   ……   时间一晃,来到两日后。   攸关一族的第五场决斗如约而至。   赤蜥族族长顶着头蜷曲红发,趾高气扬地走到哈利奇面前。   “哈利奇,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敢过来。上回,你们部落最强的战士已经落败,我很好奇你究竟打算派谁上场。”   他嘲弄一笑,“该不会,你打算舍了这张老脸,亲自动手吧?你们水牦牛不是一向自诩光明正大,不屑耍这种腌臜的小手段吗?”   身后助阵的赤蜥族人配合发出哄笑。   笑声中,哈利奇沉稳地望着对面,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   倘若没有天降及时雨,她也许会觉得分外耻辱,因为她的确准备这么干。   但现在,她显然已不在意如此肤浅的挑衅,淡淡道:   “胜负还未可知,杜里,别高兴得太早。”   切,装模作样的女人。   杜里双眼一眯,不明白哈利奇何来的底气。他将视线转向她身后,高大身躯遮住大半的边角后,落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看起来不太像水牦牛族的战士啊……也请了外援吗?这就是哈利奇的仰仗?   可笑。   他不屑更甚,放眼冰原星,谁能和身为王族的S级三眼赤焰狮媲美?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哈利奇。”他阴恻恻道,“只要水牦牛族愿意成为我们赤蜥族的附庸,我可以考虑作废契约,让你们留在这里。”   “这儿是水牦牛一族世世代代的祖地,你应该也不希望成为弄丢祖地的罪人吧?”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哈利奇神色毅然,“我们就算是死,也不会向别的部落屈服!”   “敬酒不吃吃罚酒。”杜里见她油盐不进,只好冷哼一声,转身返回。   族长不欢而散,底下的火药味就更浓了。两方人马比谁声音大似的,举着武器相互叫嚣起来。   在这样愈发热烈的氛围下,石台高高架起,两边立柱燃起篝火,雀跃地迎接着即将登台的两位战士。   【去吧。】   温子曳和水牦牛族站在一起,兽人高大的身躯将他整个淹没,祁绚望不到他,听到的声音却近在咫尺,一贯地从容、柔和。   尽管知道少爷看不见,祁绚还是点了点头。   从哈利奇背后走出,他沿着阶梯,一步步登上耸立的石台。   无数道目光汇集在他脸上,好奇、探究、不屑、恶意、期待……众多意味不同的视线中,忽有一道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直直刺来。   祁绚抬起头,只见对面一群分辨不出的赤发人中,陡然亮出一抹鲜艳的红。   不同于赤蜥族仿佛血液干涸后的暗红色,那是如同火焰、玫瑰、黄昏天边燃烧的彤云一般,灼人眼球的红。可与这张扬的颜色毫不匹配的,当他冷冷凝目望去时,看到的竟是一张十分秀丽的脸。   五官精致、眉眼恬静,说是雌雄莫辨也不为过,勉强能分辨出是个年轻男人。   迎上祁绚咄咄逼人的视线,那赤发男人却是一怔,随即像是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朝他笑笑,收敛了视线。   没有任何掩饰实力的意思,男人脚尖一点,轻轻落在台面。   动作简单利落,宛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树叶。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祁绚在心里给出评价:   【看来不是个光靠血统的草包。】   温子曳自然也看到了对方刚刚露的那一手,不禁有点好奇:   【和你相比呢?】   祁绚轻哼一声,以示回答。   明明面无表情,温子曳却能感受到他强烈的自信、以及难得沸腾的战意。   他于是也不多说什么,低头微微一笑:【是我说了傻话。】   “你好。”   石台上,还未正式开始,年轻男人率先向祁绚表达了友好,“我叫祝琰。”   姓祝……果然是赤日帝国的王族,还真是一点也不遮掩。   既然他不遮掩,祁绚也懒得遮掩,反正等呆会儿打起来,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   “祁绚。”   “祁……果然。”   祝琰了然颔首,温和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虽说很想和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既然各为其主,就请你拿出真本事来,我们先一决胜负再谈其它吧。”   祁绚道:“如你所愿。”   号角吹响,呜声震天。   S级兽人动真格的交战,令两人身影在空气中连绵成无数道残影,每一回碰撞都是一触即走,默契地将力量波动控制在不伤及旁人的程度,彼此间又能分出高下。   温子曳看得眼花缭乱,不清楚风暴中心究竟是什么情况。   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白雪盖过赤日的趋势越来越强——是祁绚占了上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他心底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下太久,局势却骤然逆转,赤日大盛,几乎将白雪融化殆尽、逼入死角。   【少爷。】不等温子曳询问发生了什么,祁绚先一步沉声开口,【不对劲。】   【对面……很可能有帮手!】   帮手?温子曳一瞬理解了他的意思:   契约!   这只三眼赤焰狮也是契约兽,他的主人就在附近,他们进入了共振的协同作战状态!   祝琰是S级兽人,换而言之,能契约他的,多半也是S级。   双S级的契约,整个星际都找不出几对,居然会在北星域的荒星上碰头……   不过,对面打不过就作弊,真以为没人发现得了吗?   温子曳眯起眼,当下不再犹豫。   【有契约的,可不止是他们……祁绚。】   【我在,少爷。】   精神力相互缠绕,巨网铺开,纠缠的五感将感知到的一切纤毫毕现地呈露。   瞬间,颓态尽消,祁绚的反击汹涌有力,祝琰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只能凭多年养成的战斗经验急速后撤。他神色愣怔,似乎没反应过来:   “你……你也……?”   “诶?阿渡,你说什么?停手?现在?”   男人像是在通过契约和主人沟通,也不知都说了什么,手忙脚乱,“什么?他很有可能是——”   他方寸大乱,祁绚也好、温子曳也罢,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俯冲上前,一把绞住祝琰脖颈,将人按倒在地。   祁绚沉声道:“你输了。”   “……”   祝琰却只呆呆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如梦初醒,眼神变得十分和善。   不,与其说和善,不如说是……   祁绚不确定地想:慈爱?   “小曳子,是你对不对?”一个女声从人群中跳出,“快让你家契约兽住手,别打啦,都是自家人!”   闻声,温子曳忽地一窒。   “徐……”他眨了眨眼,不可思议地喃喃,“徐清渡?” 第183章 母与子   “呦, 小曳子,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面前,一身劲装的短发女人笑眯眯地打着招呼。   她径直闯入水牦牛中, 以一种难以理喻的自来熟, 亲亲热热、旁若无人地搂住温子曳的肩:   “怎么, 不认得我吗?”   “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你妈, 徐清渡。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温子曳:“……”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种玩笑似的不着调, 心情可谓复杂到了极点。   被锁住的肩下意识挣动,却又很快放弃。   徐清渡,温子曳当然认得,他生物学上的母亲,胚胎另一半基因的提供者。   幼年时期, 他还曾以对方为课题,展开过一段漫长的调查。   她不同人生阶段保留下的音像, 他尽数阅览过,样貌、声音、乃至说话的语气, 都熟悉到骨子里。以至于刚刚徐清渡只是说了一句话,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二十多年过去,岁月并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她的面容依旧年轻、活泼、靓丽,眉宇间喷薄出意气风发的恣肆。和往日的那些照片并无两样。   就像在打量一个无比谙熟的陌生人, 又仿佛是角色从电影中走出一般不切实际。   温子曳盯着她,神色怔忡。良久才垂下睫羽, 低头扶了把眼镜。   扶到一半突然僵住,手指在镜框边缘略略蜷曲,不自在到了极点。   好在, 很快就有人解放了他的不自在。   “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哈克因半是困惑、半是惊愕,她亲眼目睹徐清渡从赤蜥族那边冲过来,显然,这位纤瘦女性是台上那只赤焰狮的同伴,赤蜥族可恶的外援。   她却声称是温的母亲?   ……其实倒也有迹可循,光看两人的脸,不难发现他们五官神似,轮廓有着如出一辙的柔和。   可哈克因仍有些犹疑:哪有母子俩跟第一次见面似的,还做什么自我介绍?   经她一打岔,温子曳遭到冲击的大脑终于冷静,摇了摇头。   “抱歉,我可能需要先确认一些事情。”   他转向徐清渡,将肩上的那只手推开,抬起头,“我知道你,徐清渡。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徐清渡也不介意他有点冷淡的态度,抽回手臂抱在胸前,挑眉:   “来找你啊。”   “找我?”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温子曳愣了下:“所以,你们让赤蜥族找的人,就是我?”   “嗯?你知道啊,没错!”   四目相对,徐清渡爽快点头,那双细长上挑的狐狸眼端详着温子曳,眯起笑了一下。   “我就说嘛,儿大像妈,照着我的样子找绝对错不了。你小时候和我小时候长相简直一模一样,尤其是眼睛。”   “阿琰他们还批评我太乱来,看,这不顺顺利利地找着了?”   “这分明就是阴差阳错……”   几句话间,赤焰狮和雪原狼收回了剑拔弩张的姿态,回到各自主人身边。   姿容秀丽的男人扶额,似乎哭笑不得;徐清渡则丝毫不在乎,揶揄地拍拍他的肩:   “也算有你一份功劳啦,要不是你打不过人家,我也不会出手。我不出手,哪儿还能发现小曳子就在这里?”   “不过还真让人惊讶呢。”她上下扫视祁绚,满脸惊奇,“居然是只玉脊雪原狼……温家如今已经厉害到这种程度,能直接契约王族的兽人了?不可能吧?”   “多半是和我们当年差不多的情况,因为意外相识了吧。”   十分习惯徐清渡话题跳跃的幅度,兽人附和一句,继而温和地朝温子曳与祁绚开口,“不好意思,太自说自话了。虽然已经认识,但还是容我再做一遍自我介绍。”   “我是祝琰,阿渡的伴侣。不介意的话……”他红了红脸,“叫我父亲也可以。”   “……等一下。”   祝琰的直接和徐清渡的热情一样令温子曳有点招架不来,只觉刚刚才平复下来的混乱又一次被三言两语挑起。   他抿紧嘴唇,唇畔客套性的假笑僵硬得几乎维持不住:   “我们——我想,我们应该没有那么熟?”   话刚出口,他就不禁有点后悔,温大少爷鲜少如此不给人面子。   即便是不喜欢的人,想拉开距离也要讲究不着痕迹,这是温子曳从小到大被教导的礼仪。   更遑论,从伦理而言,徐清渡是赋予他生命的存在。不管两人间是否有感情,都注定了她在他心目中地位的特殊。   长睫垂下,遮住视线,温子曳紧张得甚至能听见加快的心跳声。   心底横生一种怪异的恐惧,他害怕看到对面两人好意被拂的尴尬、热情落空的冷却。   这种感情没有来由,仿佛从出生就扎根于他的心底,像是婴孩赤.裸裸地躺在父母面前。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看起来是不是狼狈的、难堪的,脸上的微笑如同固化的体面,正被一丝一毫慢慢抽走。   漫长的沉寂,也许只是瞬息,在温子曳回过神前,恰到好处地,祁绚往前走了半步。   高挑身躯遮住视野,将温子曳护在身后。   雪原狼回过头,眼眸清凌凌地倒映出青年绷紧的面容,安慰地露出一个笑容。   尔后,那笑容又迅速冰消雪融,冷冷掉转过脸,语气强硬:   “少爷说得没错,我们没有那么熟,如果记得没错,几分钟前我们还是敌人。”   “就算从身份上来说,你们是少爷的妈妈和后爸,也请给我们一点接受的时间。”   徐清渡“啊”了一声。   “这孩子好护食哦,不愧是小曳子的契约兽。”   她挠挠短发,和祝琰嘀咕一句,眼中不见任何失落或者沮丧,“说的也是,真不好意思,平时跟雇佣兵那群老流氓打交道惯了,风风火火的,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她居然会为此道歉,别说温子曳,连祁绚都有些愕然。   迎上女人笑眯眯的、和温子曳相似的那张脸,他顿时也摆不出严酷的神色了,睁大眼睛,支吾其词:   “这……也没有……”   “是吗?那太好了!”   显然,徐清渡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代名词。语气刚软和一点,她就不客气地凑上前,拉住祁绚的手开始喋喋不休,“真是个好孩子。你叫祁绚对么?绚丽的绚?很适合你的名字。”   “今年多大啦?家里排行第几?跟小曳子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契约的?是什么关系?难道说跟我和阿琰一样?”   连珠炮弹般的发问令祁绚方寸大乱,他一面慌张,一面转头求助温子曳:   “诶?呃,这、这个……少爷……”   “少爷?这是什么称呼,怎么不直接喊名字?”   徐清渡愣了愣,“现在年轻人流行这种情趣吗?嗯,回头要不要让阿琰试试叫我小姐呢……算了,这不重要。”   “我该怎么叫你好呢?”她兴致勃勃地端详祁绚,“小绚?哦对,你可以跟小曳子一样,喊我妈妈的,虽然他还没喊过……不然。”   那双细长眼眸亮晶晶地,期待望来,“小绚你先叫一声听听?”   “我——”   祁绚涨红了脸,血色被雪白皮肤衬得格外明显。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事情突然从紧张刺激的战斗变成了紧张刺激的见家长环节,和会面温乘庭的那回感觉截然不同。   明明,徐清渡才是那个在温子曳生命中缺失的那个人?   “我,呃,妈……”   他努力地操控着喉咙,最后还是败给了心底的荒谬和窘迫,闭上嘴,战败了一样,垂头丧气地回望温子曳,表示自己招架不来。   转过头,入目却是温子曳在暗暗偷笑。   “少爷!”   这下祁绚可不满了,他到底是为了谁才会陷入这种诡异的局面啊!   “呵呵……”   温子曳一边笑,一边走到祁绚身边,扶了扶眼镜。   抬起头,这么闹过一番,他终于能平静地注视徐清渡,他的生母。   “你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哦?”徐清渡含笑看着他,“你想象过我吗?那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出身于小家族的长女,几乎凭一己之力令徐家跻身上流,在最著名且历史悠久的晨曦学院独领风骚,人人追随。   天赋异禀、能力卓越、极富人格魅力。   她是中央星精英里的精英,是“优秀”乃至“完美”的代名词,某种意义上而言,比温乘庭更加符合社会对杰出人才的定义。   但她同时又是叛逆的、不惧反抗的,任何制度都不能规束她,她似乎总是清楚地明白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为此可以舍弃什么,笔直地朝着最想要的未来前进,从无迷惘。   这一点和温子曳截然相反,他连一个温家都做不到彻底放弃,而徐清渡当年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家族。   身份,财富,社会地位,前半生来积攒下的一切,甚至是与家人与朋友的联系……都会随着离开化为乌有。   她心知肚明,但她仍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二十多年全无音讯。   就连将眼镜送给温子曳的那位朋友,问及时也只摇头,表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与徐清渡取得过联系。   尚且有感情基础的人都说丢就丢,更何况他这个占着血亲名义,却从来没有相处过一天的,最亲密的陌生人?   不是没有想过有天他可能会见到徐清渡,在他对母爱尚有憧憬的年纪,不知想过多少次。   每一次,他都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他在徐清渡眼里,恐怕什么也不是。   “我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我。”   温子曳缓缓说,“以为你是个冷漠、强硬、只想着自己的家伙。”   一直以来,他似乎的确太将把臆测中的形象当真了,以至于徐清渡用这样大的反差态度对待他时,不由兵荒马乱。   要是对方表现得像陌生人一样,他反而会觉得理所应当。   “但现在看来,你远比我想象中更……”温子曳顿了顿,笑了一下,“更不靠谱。”   徐清渡:“喂!”   温子曳又接着道:“也更热情、更亲切、更有人情味。”   “更像……我期待中的母亲。”   这回轮到徐清渡卡壳了。   “你说你是为找我而来,也就是说,你接收到了我的求救信号,特地降落在冰原星上。”   温子曳思忖,“但南北封锁线还未解开,你会出现在北星域,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难道说,这二十多年来,你一直都呆在这边,才没能回去吗?” 第184章 雇佣兵   “喂……”   “我说!老大, 虽然打断你们感人的重逢很不好意思,但母子谈心的事情,能不能等解决了这边再干啊?”   幽幽的抱怨声从远处传来,成功阻止了徐清渡还未脱口的长篇大论。   一帮人转过头, 只见几名青年男女横在暴动的赤蜥族人前, 眼看着左支右绌、就快拦不住了。   徐清渡咳嗽几下, 掩盖过眼里牵连而出的复杂波动, 回身呵呵一笑。   “也是, 说来话长, 之后再慢慢告诉你们吧。”   右手高举,在半空搓了个响指,短发女人脸上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肆意妄为的狂放神采,口中发出一记呼哨:   “【争渡】全员都有,到我身后, 集合!”   “等的就是这个~”   仿佛这一声令下让他们找到主心骨般,刚刚还有点没精打采、散散漫漫的几人眼睛登时一亮。   迅速击退面前敌人, 行云流水地翻身后撤,不出数息, 已稳稳当当站在徐清渡身后,七道身影整整齐齐,一个不少。   他们不全是兽人,温子曳看得出来, 但每一个都是绝对的练家子,战斗意识极其出众, 彼此间配合默契。   “争渡”……团队的名字吗?   很有徐清渡的风范。   失去掣肘,赤蜥族长终于领人轰轰烈烈地冲了过来,哈克因等水牦牛当仁不让地迎上前, 警戒地瞪着对面。   “杜里,你这是想做什么?”哈利奇叱责,“按照赌约,你们已经输了,现在应该回部落收拾收拾包裹,滚出这里!”   “开什么玩笑!”   赤蜥族长脸色阴沉,视线掠过哈利奇,停顿在那队人为首的徐清渡、以及站在她身后半步的祝琰身上,百般隐忍,语气才没那么冲,“我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徐清渡撇撇嘴,“愿赌服输,这个道理三岁小孩都明白吧?”   “怎么会输的!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徐清渡的脸色冷淡下来,“我说过,接下的委托,【争渡】不会食言,只是胜负不会向你保证。我们在这场战斗中尽了全力,问心无愧,但输就是输了,没什么可争辩的。”   “行了,懒得跟你废话。有这功夫,不如和我家小曳子多说两句。”   她挠挠头发,“架打也打了,虽然你们没帮忙找到人,不过我自己先找到了,算你们占次便宜。就这样吧,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煮熟的鸭子在嘴边飞走,别提有多难受。   杜里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蓦地,发出一声咬牙切齿的冷笑,“堂堂赤日帝国大皇子,居然会在这种穷乡僻壤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兽人,你让我相信你们已经尽全力了?我呸!”   “分明就是你们言而无信,里应外合!”   他失控地指着温子曳,又指着徐清渡,“你们跟水牦牛族串通好了来骗我是不是?没错,肯定是这样,什么星际雇佣兵,什么三眼赤焰狮……都是假的!都是骗局!”   “我早该想到的,王族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可能整天跟在一个不三不四的人类女人屁股后边乱跑?你们——”   徐清渡眯了眯眼。   耳畔刮起一阵风,风停,赤蜥族长的话也戛然而止。   “是不是我太给你好脸色看了?”   祝琰对着那个拧下的脑袋轻声细语,秀丽的五官溢满戾气,“竟敢这么说话,真以为争渡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   “今天本来是个好日子。”   他随手丢下一枚皮球似的丢下头颅,滴溜溜滚到赤蜥族脚边,死不瞑目的眼珠倒映着族人们胆寒的脸。   “阿渡好不容易才找到小曳子,心情正好。我不希望还有人不长眼地来打扰——三天内,赤蜥族,我见一个、杀一个。”   “愿赌服输,明白么?”   “明白、明白!”   族长死得轻而易举,巨大的武力差距,天堑般横亘在所有剩余的赤蜥族人面前。   也许的确是祝琰这段时间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表现让他们遗忘了,三眼赤焰狮可不是什么仁慈的君主,赤日帝国,向来以残暴、激进的统治而出名。   他们顿时提不起任何反抗心思,忙不迭地点头,在水牦牛部落解气的奚落目送中灰溜溜地远去。   “唉……总是这样。”   人一走,祝琰又变回了刚才柔柔弱弱的文秀模样,擦掉手上的血,叹气,“不杀鸡儆猴一下,就麻烦得不得了。”   他朝回走,一众水牦牛见到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与之相反,【争渡】的一干人则迎上前去,徐清渡佯装谴责地拍拍他的肩。   “这么好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就让你给抢走了。倒是也让我在小曳子和他对象面前耍耍帅啊!”   “就是就是,”一个油头粉面、穿着短袖马甲的青年帮腔,“一点发挥的余地都不给!琰哥真不讲义气!”   祝琰无奈叹气,回眸对上温子曳和祁绚的目光,心虚地红了红脸,“呃,这个,但愿你们没有被吓到……我平时不这样,真的。”   “放心好了,你小爸很有原则的,不会胡乱动手。”徐清渡笑嘻嘻道。   “小爸……”   温子曳嘴角一抽,觉得比起刚刚血腥的一幕,还是这个称呼更具杀伤力。   不过,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没想到在自己面前好好脾气的祝琰,居然是这么个一点就着的个性。   【争渡】……徐清渡选择同行的伙伴们吗。   逐一扫过在场性格各异的一群人,温子曳垂眸笑了笑,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   成功取得比赛胜利,赶走赤蜥族,温子曳和祁绚得到了水牦牛部落的盛情招待。   作为和他们关系千丝万缕的徐清渡一行人,尽管因先前的比试而有些龃龉,但鉴于最后祝琰露的那一手,哈利奇并未对这群人厚脸皮的蹭饭行为发表意见。   庆祝祭奠办得热闹,吃饱喝足后,哈克因端着酒,过来敬了二人一杯。   “温、祁,这次多亏了你们,大恩不言谢!”她豪爽地笑,“你们想要的铁疙瘩就在后山,等明天一早,我就带你们去……”   “铁疙瘩?哦,是那架破飞船吧?”   一旁,徐清渡闻言,懊恼地揪住发梢,“我真傻,怎么就忘了,你们流落到这里肯定要找办法离开,水牦牛族的飞船就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好了,反正人也找到了,行动圆满完成。”祝琰和她碰了碰酒杯,“可以返程了。”   “说的也是。”   后悔这种感情,徐清渡向来只留三秒,三秒后将酒水一饮而尽,一抹嘴角,大笑,“来,庆祝顺利找到小曳子,干杯!”   “干杯!”   快活的空气里,温子曳和祁绚被热情地簇拥着,迫不得已随他们一齐高举酒杯。   酒水从喉咙滚落,生出一股辛辣的暖意。   温子曳捂住嘴唇呛咳两声,眼里瞬间凝聚起一团水雾。   “给。”   晃动着琥珀色液体的杯子递到面前,温子曳顿了顿,抬头,望见徐清渡失笑的面容。   “果汁,小孩子还是喝这个吧。”   她撑着脸,篝火摇曳地闪烁在眼瞳深处。   “我二十六岁了,不是孩子。”温子曳没有接,扶正眼镜,强调,“我能喝酒,酒量还不错。只是这边的酒为了取暖加了很多刺激性的东西,一时没注意才……”   “嗯嗯。”徐清渡由着他说,手却仍端着,“果汁。”   “……”温子曳微微犹豫,最终还是垂眸拿了过来。   “来来来,小绚也来。”见他接受,徐清渡似乎兴致更高,也给祁绚端了一杯。   雪原狼哭笑不得地和大少爷排排坐,捧着甜蜜的果汁面面相觑。   温子曳尝了一小口,温热的,有股浆果烤过的别样风味。   “味道不错吧?这是大凯家乡的特产哦!”   徐清渡笑眯眯地说,指着虎背熊腰的大汉介绍,“喏,这就是大凯,铠甲熊族的,他是洛寒的契约兽。”   “我我我!我就是洛寒,符洛寒!”   单穿马甲的青年积极举手,他旁边的马尾女孩也毫不相让,“我,符洛可,叫我小可就好啦!”   “他俩是龙凤胎,洛寒是哥哥,洛可是妹妹。”   祝琰说,又指了指角落里看上去十分阴沉的矮小女子,“那是杨离,洛可的契约兽,石竹鼠族。”   女子抬头,发出一道“咯咯”的古怪笑声。   “她有点怕生,这是她友好的表现哦。”徐清渡补充。   “他们四个,再加上我和阿琰,就是【争渡】佣兵团的核心战力成员了。还有一些编外人员,这次没有跟来。”   温子曳点头:“你们好。”   “好,好啊!”   “小曳子好!”   “哎呀,好乖啊,跟老大一点不像呢~”   “嘿嘿,你好……”   七嘴八舌的一通招呼后,温子曳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个没有介绍的角色:一名戴着眼镜的少女。   徐清渡了然他的困惑:“这位是小雪,你丛雪姨姨。别看她长得嫩,其实和我差不多大,是跟我和阿琰一起从中央星离开的老伙计。”   “她主要负责【争渡】的科研部分,对飞船啊、武装啊、终端啊,还有医疗方面,都很有研究,完全是人形百科全书!”   少女望来,扶了下颊边的眼镜:   “你好,小曳子。老大从我这儿拿的东西,你到今天还戴着呢。”   温子曳一怔,从她暗示性的动作中回过味来,摸了摸鼻梁上架着的金丝镜框。   “这是你做的?”   丛雪幽幽道:“你那个是完善后的第一版,我本来打算留作纪念的,结果老大喊着见面要给见面礼,硬生生抢走了……我当年就隔着培养皿看了你一眼,抱都没抱过。”   不知为何,温子曳从她的视线中读出一股微妙的遗憾。   “哎呀,我们是同伴懂不懂,同伴的事,怎么能叫抢呢?”   徐清渡打着哈哈,“那会儿我两袖清风的,什么也没有,资金全部用来打造飞船和造假身份了,想留点什么,只能靠你们了嘛!”   “……算了。”   丛雪懒得和她计较,看向温子曳,“也亏留下了这个,不然谁知道你们会在这种偏僻的星球上。”   “所以,”温子曳说,“你们果然是特地来找我的——因为接收到了我发出的求救信号?”   “没错。”丛雪点头,“我们的眼镜共用一个核心系统,只要在同一片星域里,就会有所感应。你们来到北星域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   她瞥了眼徐清渡,毫不留情地出卖道:   “告诉你妈后,她吓了个半死,慌里慌张发了好几天的疯,找我们模拟过几十次和你见面要说什么话的场景。”   “要不是发现你们的位置一直没有变动,意识到大概出了什么事,才忙不迭地出来找人。不然我们恐怕到现在还在陪她角色扮演唔唔唔——”   丛雪朝锁住自己的女人发出控诉哀鸣。   “你别听她瞎说。”徐清渡心虚道,“我哪有那么没骨气……”   “你就有!”丛雪挣扎。   “闭嘴!话真多!”徐清渡恼羞成怒,开始和丛雪互殴。   温子曳怔忡在原地,察觉到她刻意躲避的神色,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对于这场会面手足无措的,不止他一个人? 第185章 趋同性   夜幕中, 徐清渡和丛雪滚成一团。   祝琰和其他争渡小伙伴们见怪不怪,符家兄妹甚至开始喝彩开盘,赌谁能赢得这场肉搏的胜利。   “那必须得是老大啊,小雪那科研人员的脆皮小身板, 还不够老大一只手揍的!”符洛寒握拳呐喊。   “切, 知识就是力量懂不懂?”符洛可拐了他一胳膊肘, “忘记自个儿被小雪那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折腾多惨了?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我才不信小雪舍得用那些折腾老大……”   一群人旁若无人地吵吵闹闹, 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与亲密。   “他们就这个德行, 混不吝惯了, 别介意。”   和其他人相比,曾是帝国皇子的祝琰就安静多了。他含笑望着闹腾的队员们,和温子曳轻声解释,“小雪的话,虽说调侃偏多, 但也不作假。”   “阿渡她其实……一直,一直很想见见你。可真要见到你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紧张。”   “紧张?”   开口的是祁绚,他注视着祝琰的眼睛, 不闪不避,“意思是,她对少爷有感情?”   “……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以联邦人的角度,应该用【基因】来形容更合适吧。”   祝琰笑了笑, “就算从未见过面,也无法否认彼此之间斩不断的联系, 不是么?不管怎么说,你都是阿渡的孩子,而阿渡是你的母亲, 你对她、她对你,都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温子曳不置可否,而祁绚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尖锐,问:   “哪怕这个孩子并不是你和她的?”   他不是温子曳,不知父爱母爱为何物。雪原狼小王子是在双亲关爱下长大的,比谁都清楚真正合格的父母该是什么模样。   这么多年,也许温子曳早已没有怨怼,甚至为对方的热情而受宠若惊。可他不允许。一想到那个可能性,他就忍不住生气。   如果当年,徐清渡没有选择远走高飞;如果她履行到哪怕半点身为母亲的责任,而不是擅自制造出新的生命又擅自丢弃;如果她拿出现在十分之一的热情对待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温子曳又怎会像现在这样,高傲又敏感,固执又脆弱,对他人的爱充满期待却又忍不住怀疑?   她让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早明白了“抛弃”的含义,现在这种迟来的关切和在意,究竟算什么呢?   大少爷不明白,但他必须替他的少爷问个明白。   祁绚的疑问宛如一把尖刀,戳破了貌似和谐的纸面,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祝琰的笑微微收敛。   他望进祁绚眼底,顿了顿,才无奈地再次露出笑容。   “那是她迫于形势、迫于现实、迫于我的软弱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如果你一定要个答案的话,我可以回答你,是的,她曾为此后悔过。”   说着,他观察着面前两人的脸色。   但很遗憾,就像猜到、或者不在乎似的,平静一览无余。   就连刚才还颇为咄咄逼人的祁绚,也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真让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祝琰苦笑,“我原本担心话说得太开,会伤你的心。”   “对我而言,诚实远比任何粉饰更动听。”温子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垂眼抿了一口,他没有阻止祁绚的发难。事实上,他自己恐怕也渴望着真正的答案。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仍需要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脸颊醺然泛红,借着酒意,温子曳喃喃道:   “要是她真和表现出来的一样对我毫无芥蒂,是个溺爱孩子,尽职尽责的‘好妈妈’,我倒会不知道怎么办。毕竟在我眼里,她丢下我,缺席了我的人生足足二十六年……”   “不是丢下!”   祝琰着急争辩道,“你出生后不久,【争渡】成立,第一次启航。可旅途才开始,她就后悔了,她说不应该这样草率地决定一个人的出生,更不应该把你丢给温乘庭,那个机器人自己都没活明白,根本教不好孩子。”   “于是我们匆匆折返,打算回到中央星。但事与愿违,途中,飞船遭遇了虹吸空洞……”   那可不是人造的小打小闹,而是宇宙中九死一生的惊险灾难。温子曳与祁绚不禁侧目,没想到他们这样倒霉,不过祝琰并没有过多诉苦,而是深吸口气,仿佛想藉此驱散记忆中的阴影与遗憾:   “就这样,我们连船带人一起被卷到北星域来,在这边游荡了二十多年。”   追寻自由也好、想要回头也罢,都成了妄谈。   命运如此令人猝不及防,随随便便一个浪头,就会将计划好的船只掀翻。   “——这就是事情的全貌。”   祝琰恳切的看着温子曳,“不管你信不信,起初,为了回去,她找过许多办法,一次次地尝试,又一次次无功而返。二十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你,却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没有丢下……没有忘记……么。   这是个让人不自在的答案。温子曳躲开他的视线,觉得自己像在做一场漫长的梦。   有什么习以为常的冰冷在心底慢慢消融,尽管只是一点,可又如此鲜明。令他在冰天雪地中,生出连指尖都滚烫的错觉。   “为什么……没有找到办法?”   他近乎呓语地问。语气较先前的淡薄,多了一分柔软的埋怨。   一年两年,五年六年,他都可以理解。   但徐清渡从没有出现过,从来没有。   南北封锁线,那种东西连联邦的走私团伙都拦不住,真的能拦住她二十多年吗?黑吃黑也好、差人带信给温乘庭求助也罢,办法多的是。   即便情感上想要相信,温子曳的理性仍源源不断地发出疑问。   祝琰不怕他问,他就怕温子曳问都不问。   确定了对面青年平静表象下潜藏的在意后,赤焰狮反而松了口气,叹息道:   “关于这点,我要向你道歉。”   “我们才来到北星域时,阿渡很着急。她渴望回去,于是我们想了各种办法。二十多年前,南北两边还较为戒严,能出入封锁线的,只有一些背景过硬、武装也不可小觑的星盗和走私团伙。”   “他们数量稀少、行动谨慎,即便我们整日在封锁线附近来返,也打听不到一丁点消息。”   再怎么说,【争渡】也还是个刚成立不久、只有三个人的菜鸟团队。在宇宙中行走的经验为零,更没有任何关系。   别提找人,飞船能源即将告罄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补给,最后没办法,祝琰一咬牙,干脆带着她们回到太乌星,那是赤日帝国王宫所在之地。   身为大皇子,尽管离家出走多年,祝琰还是有着不小班底的。   依靠他的人脉资源,【争渡】在短短时间内打响了名气,不是作为星盗或是走私犯这种北星域常见的人类团体,而是作为徐清渡最开始想做的——星际雇佣兵。   接受委托,赚取报酬。徜徉在浩瀚星辰间,不管雇主是人类还是兽人,纷纷一视同仁。   这样的理念,一开始并不被赤日帝国接受。   大多数兽人对人类的认识,要么只存在于“传说中”,要么尽是些负面内容。由于星盗和走私团的猖狂,甚至很多带有敌意与仇恨。   但徐清渡并不退缩,她做这些可不仅仅是为了挣钱。   找到能回去的门路尚且遥遥无期,她必须做另一手准备:经由祝琰的关系,尽可能改善联邦在北星域的印象。倘若两边能够和平建交,封锁线自然会解除。   她从相对繁华的太乌星落手,依靠过硬的实力和丛雪的黑科技,逐步积累起口碑。   符家兄妹、以及他们的契约兽,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加入的。   而【争渡】的频繁活动,也给一些生活在这边的人类走了明路。   他们中有像徐清渡等人一样,意外流落到这边的,也有父母祖辈就生活在这里的。   但在以尊崇武力、科技低下的北星域,他们的处境向来十分艰难。很多游走在各处的星盗就是由此诞生。   【争渡】出现后,他们领悟到这是一个机会,无数雇佣兵团体犹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渐渐的,太乌星的兽人开始习惯这些弱小、又意外能捣鼓懂复杂东西的人类的存在。   器械修理、贸易交往、在不同星球间辗转来返……赤日帝国因此开始考虑接纳祝琰的建议,与联邦商议和谈。   境况的转好,让徐清渡看到了回去的希望。   “大概是我们来到这边的第五年,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祝琰说,“有几个走私舰队,在靠近封锁线的数个星球搜刮掳掠,疑似来自联邦。”   “消息来源很可靠,阿渡立即准备出发一探究竟。那天我们久违地逛了集市,她买了不少东西打算带回去,我还听到她和熟悉的兽人大婶咨询,五六岁的小孩子喜欢什么东西……我很久没见她那么高兴了……”   他仿佛沉浸在那段回忆中,说出的话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透过描述,温子曳几乎也能看到那个在集市中蹦蹦跳跳、积极规划着要带什么特产回去当礼物的徐清渡。   可他知道,一切不过镜花水月,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什么可恶地打断了她?   祝琰说,他要为此事道歉……   电光石火般,不妙的预感窜进脑海。温子曳蹙起眉心:“赤日帝国出事了?”   祝琰愣了愣,看向他,点一点头:“该说不愧是阿渡的孩子吗?没错。”   “就好像历史重演,”他眼神一阴,“准备完全的【争渡】出发到一半,突然有家里的飞船追上我们,火急火燎地叫我回去。”   “……我的父王驾崩了。兄弟姐妹为了争夺王位乱成一团,使者请我务必回去坐镇。”   “这件事,原本也不需要全体出动,其实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再不济,由阿渡陪着我,让其他队员继续也行。但,事情的蹊跷和严重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   “发生了什么?”温子曳问。   “阿渡发现,那个使者有问题。”   祝琰的面容突然冷峻,目光中隐约闪烁着憎恨,咬牙切齿,“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和谁都爱唠嗑两句,呆在赤日帝国五年,王宫上下都认识了个遍。”   “恰好,追来的使者,是她平日里很熟悉的一位。我打算跟那人折返时,她拉住我佯装要讲体己话,私下告诉我——”   “‘这不是本人。’”   一瞬间,温子曳睁大眼睛,祁绚豁然僵直。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鸠人!” 第186章 弥补我   “鸠人?”   陌生的词汇令祝琰一怔, 瞧着脸色凝重的两人,不确定道,“你们……知道?你们也遇见过考皮族——我是说,那帮会模拟兽人外表的怪物?”   “何止遇见过。”温子曳唇边笑意微冷, “老对手了。”   也是, 一百多年前鸠人就通过假扮祁治吟来到了北星域。作为三大帝国之一, 赤日帝国又怎会逃得了侵蚀?   只不过他没想到, 赤日帝国的沦陷甚至比银月帝国还要早一分, 居然二十年前就死了王。   “……看来你们经历了很多。”   祝琰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你们应该也清楚那帮家伙的棘手程度,以及危害性。”   “那天,”男人蹙起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脏东西, 神色嫌恶,“多亏阿渡敏锐, 发现了来人不对劲,我才逃过一劫。”   对方显然是冲着他的性命而来, 这并不罕见。   争渡的竞争对手也好、赤日王室的明争暗斗也罢,祝琰早就习惯了被刺杀。   一开始,他们并未放在心上,只照例捉住活口, 打算盘问一番情况。   眼见行动失败,使者毫不犹豫选择了自杀。它兴许是想掩饰些什么, 可恰恰是这一死,让祝琰发觉了不对劲。   他自暴戾严苛的王朝长大,不知看过多少双临死前的眼睛,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也没有哪一双像这般轻飘飘,好像生死都无所谓。   而它死后的尸身愈发佐证了事情的不同寻常——没有化妆、没有科技,那张脸的的确确由血肉构成,连颈后的黑痣都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本人。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到底是什么手段,才能让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   它是谁?有何目的?   浓重的不安刺入骨髓,祝琰匆匆折返,发现狮王暴毙这件事竟是真的。   说是死于急症,却不见尸身,王宫乱作一团。   他的父王年轻力盛,尚在当打之年,膝下子嗣众多。除他以外,光是成年的弟妹就有十余人,背后牵扯到赤日帝国的各族势力,平日便相互勾心斗角,现在王位空悬,更是搅成了一滩浑水。   但祝琰从这种看似寻常的状况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血亲间的自相残杀,在帝国历史中不算稀罕。可狮王死得蹊跷,还没看到尸体,子女就野心勃勃地打了起来,实在不像他那帮极富城府的弟妹们会做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显然已经失控了。若说这之后无人推波助澜,祝琰一万个不相信。   那个伪装成近臣的家伙想杀了他,然后呢?   它能变成近臣的样子,会不会也能变成他的样子?   那么,现在正争权夺势的人里,有没有谁已经中了招?   怀抱如此令人胆寒的猜测,祝琰再怎么不愿趟这浑水,也不得不以身入局。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赤日帝国的大皇子,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崩塌。更何况,再没有上位的野心,他也天然是所有人的眼中钉。   他无法抽身,徐清渡又怎会独自离开?   她于是放弃了那个难得的好机会,携【争渡】返程,协助祝琰控制住太乌星的局面。   “……这比想象中还要难很多,和考皮族的对抗,花费了我们漫长的时间。它们的存在实在太不合常理了。”祝琰说。   考皮是徐清渡起的名字,“copy”的谐音。   以兽人为食的怪物,能够复制粘贴般化身为他人,连记忆也一并攫取。有心掩饰时,最亲密的家人都可能无法发觉。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它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固定之躯,因此不会被杀死。   “小雪说,它们很大概率是比我们更高维度的生物,生命以现阶段无法解析的形式存在着。”   “从□□上夺走一个人的性命,这很容易;但要如何从精神上、或者说灵魂上杀死一个人,至今,我们也没能找到办法。”   祝琰抿唇,目光晦暗下去,“这二十多年,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勉强维持住赤日帝国的权柄。三大帝国是兽人心中不倒的旗帜,要是它们出了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   祁绚沉默着,温子曳则轻轻叹了口气。   这也难怪。   北星域和联邦不同,契约在这里几乎销声匿迹。缺乏“天敌”的威胁,“入侵物种”自然会泛滥成灾。   很早之前温子曳就对帝国的情况有所设想。以他看来,北星域才是鸠人发育的最佳温床。   “赤日帝国的运气很好,遇到了你们。”   温子曳摩挲着指腹,“该说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好呢?争渡的出现,带动了太乌星佣兵组织的发展……我想,佣兵的活跃,应当离不开契约兽和晶能武装吧?即便这在北星域很罕见。”   “你的意思是——”   祝琰不是傻子,立刻听出了他的潜台词,“考皮族害怕契约兽与晶能武装?”   温子曳颔首:   “丛小姐的想法与我们这边的结论一致,鸠人、你们口中的考皮族,来自高维文明。你可以理解为,它们的生命是一种高维度的波频,只有特殊的能量形式可以对它们造成真实伤害。”   “而这种能量,就是共振状态下,被精神力触发的晶能。”   “原来是这样!”祝琰顿时两眼放光,喃喃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它们一直在回避与我们正面交锋……”   加入争渡的最低要求,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契约兽伙伴、或在科研方面得到丛雪的认可。起初只是为了挑选精英,没想到竟意外达成了令敌人忌惮的条件。   要是这个消息准确无误,赤焰狮的眼神陡然发生了变化,对局面的影响可谓是颠覆性的。   这意味着赤日帝国可以不再被动挨打,真正拥有了反击的底气。   “没想到和你随便聊聊,居然聊出了个不得了的消息。”   祝琰语气一转,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对小辈的温和包容,更加郑重、也更加复杂,半开玩笑地说,“小曳子,你还真让人惊喜。”   “不过,这件事太重要,我得赶紧告诉大家才行。抱歉,先失陪一会儿。”   目送男人匆忙离去,温子曳垂眼,不疾不徐地品了口烈酒。   这回他没有被呛到,只是乌眸含水,视线迷离地移向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好吗?”   祁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什么?”   温子曳回头看他,白发青年蹙着眉,冰冷表情在篝火映照下也未曾融化。   “还能是什么……”   祁绚一副被问住的模样,继而似有些忿忿不平地磨了磨牙,“少爷,他特意说了这么多,目的很明显吧?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嗯?嗯。”温子曳漫不经心地应道,“他希望我能体谅徐清渡。我知道。”   从一开始,祝琰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来意。他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如果温子曳有心责怪,该受到责怪的是他,而非徐清渡。   “不是谁都能这么平心静气地接受爱人与别人的子嗣的,他居然肯主动当说客。”   眯起眼,温子曳想起祝琰对他小心翼翼的表现就觉得好笑,轻呵一声,“看来,我的这位‘小爸’一点委屈也不愿意她受。心思够细,也够用心,不怪徐清渡喜欢他。”   “……我也一样的。”祁绚闷闷说。   这话说得没首没尾,温子曳不明所以地转头:“什么?”   祁绚猛地凑近,两人几乎鼻尖挨着鼻尖。   他凝视温子曳微微讶然的神色,双手撑住身前的地面,肩头倾斜。这个动作就像将大少爷整个虚揽进了怀里。   他们刚刚都喝了点酒,如此之近的距离,温子曳有点分不清呼吸间缠绕的酒气究竟来自于谁。   虽然私底下,祁绚一向表达直白,贴来抱去也是常有的事;但有外人在时,出于王室的礼仪教育,他的契约兽总会保留些许矜持。   周围还有那么多人,甚至徐清渡和祝琰就在不远处,温子曳没想到祁绚会突然靠过来,不禁意外地挑起眉梢。   “怎么了?”   他看着祁绚的眼睛,绀紫色的两枚宝石在夜晚闪闪发亮,似有千言万语,辛苦地忍耐着。   温子曳一时有些出神了,下意识摸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小声询问:“你是不是醉了?”   祁绚摇摇头,他喉咙梗了梗,才缓慢开口。   “祝琰不愿意让他的爱人受委屈。”雪白睫毛扑扇一下,他认真道,“我也一样的,少爷。”   “他们感情好不好,我不在乎;徐清渡有什么难处,是不是为此耿耿于怀、难过自责,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你的感受。”   “最后为什么要把话题岔开?鸠人的事,之后找个正式场合再说明明更合适,不是吗?”   祁绚了解温子曳,就像温子曳了解他。   正因比谁都要了解,所以他才明白,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在回避。”祁绚笃定地说,“你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温子曳叹了口气。   好吧,尽管他也没打算瞒着祁绚,但连这种幽微情绪都分毫不差地捕捉到,这只雪原狼是不是快变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   “倒也算不上回避……”他心底小小别扭了一下,“只是觉得没必要继续。”   祝琰也好,丛雪也好,乃至整个争渡——这个以徐清渡为核心建立的团队,每个人对待他的态度都尽可能的亲切爽朗。相处时,温子曳不难感受到对面的小心翼翼。   如此呼风唤雨的一群人,为什么偏偏对初次见面的他这样体贴?   答案并不难猜,只会是因为徐清渡。   她关心他的感受,在乎他的态度。她想见他,却又为此局促不安。   祝琰说的一点不错,他们不愧是母子,连这方面都很像。不知所措,就先表演出“得体”的模样,一旦被揭穿,就只好用玩笑打闹来掩饰心虚。   温子曳呼出一口白雾,仰望它在半空上升、消散。   氤氲水汽模糊了不远处女人的侧脸,下颌相似的弧度,令他心底一阵触动。   “她对我感到歉疚,所以祝琰想要替她背负这种歉疚。”   他说,“再往下聊,等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大概就要乞求谅解吧……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知道她曾为丢下我而感到后悔,知道他们没能回联邦见我的理由,就已经够了。”   温子曳说着,垂下头,轻轻笑了一下。祁绚从他脸上看到十分柔软的神色,“这已经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了,再多下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或许我会将这些年的不顺全怪到他们身上,或许我会向他们索取补偿,又或许我只是把内心的话说出口……无论那种举动,都可能轻易伤害到她——他们就是要将这种权利赋予我。”   “但这是不应当的。没有人做错了事,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温子曳摇摇头,他比谁都清楚这种权利有多可怕。来自亲近之人的责怪,是锥心之言,是在梦中也无法遗忘的冰冷箭矢,能将胸腔贯穿。   他花费多长时间,经历多少曲折,才逐渐从阴影中走出。   所以他不能、也不愿意对别人这么做,哪怕这只是一个假设。   “当然,也许是我多想,毕竟寻常人不像我一样敏感,受不得半点否定。不过,既然预料到这种可能性,就不该由其继续发展。不是么?”   说完,温子曳长舒口气之余,莫名空落落的。   他还未细究这股失落,衣领就被往下揪,躲闪不及地靠进祁绚怀里,一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肩,按在肩胛上的指腹略微颤抖。   “可是他们……”   急促的呼吸洒在耳畔,祁绚的语气带着孩子气式的固执,“她就是亏欠你。”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哪怕是迫不得已,她也的的确确丢下你两回。”   “第一回她把你带来这个世上,让你成为她追求自由的筹码;第二回她也没有选择你,比起愧对的未曾谋面的儿子,当然是身边的人更重要……她就这么放弃了回到联邦,留在了北星域……”   不是不能明白,祝琰的为难,徐清渡的苦衷。情非得已的事情,谁都不想看见,谁都为此痛苦。   祁绚不是什么心肠冷硬的人,不如说大多数时候,他比温子曳更容易动摇。   可唯独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能原谅。   要是连他都觉得可以理解,把这些轻飘飘地揭过去,所有人和乐融融、亲如一家。徐清渡和祝琰是避免了被伤害,可温子曳受到的那些伤害要由谁来负责?   谁来弥补他孤独的童年,谁来给他一个交代?   祁绚握住温子曳的手,触觉冰凉,他不禁握得更紧,喃喃道:   “我知道你不可能不在意,也不可能因为得到解释就轻易释怀……只是比起自己的感受,你更习惯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温子曳一直如此,记挂在心上的人,都会无微不至地关注。   对谁好,就好到没有边界,处处考虑妥帖,有时不惜压抑自己。   “他们对你有愧疚,那就让他们道歉、解释、补偿。”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规定有苦衷就必须体谅。为什么要反过来担心他们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受伤?”   祁绚心疼得厉害,一想到小时候那个寂寞到只能在游戏里寻求关爱的【温】,喉咙就像被谁拧住了,几乎委屈地问出声。   他替温子曳委屈。   “……为什么不任性一点呢?”   像小孩子一样不讲道理,只因为受到了一点点倏忽,就又哭又闹、大喊大叫。像那样不会惧怕被讨厌、被丢弃,和不被喜爱的任性。   温子曳摸了摸祁绚的头发。   真的有些醉了吧,情绪起伏得不寻常,但这样急于为他声讨的样子也很可爱。   心底的失落不知不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温暖的充盈。   不是没有想过,假如徐清渡没有等到离开联邦才开始后悔,假如他们当年能顺利回来,他在五六岁的年纪重新拥有了母亲……   那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和现在完全不同?   温子曳曾无数次介怀自己的敏感、忸怩、口不对心。他喜欢祁绚什么都敢轻轻松松地坦白,仿佛没有任何顾虑,骨子里是从小被宠爱大的热情与温良。   可如果他不是现在的他,他和祁绚大概也不会有今天了吧。   他并不喜欢的自己,却有另一个人打心底深爱着,不愿他受到半点亏待。   世上万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如果这是相遇的代价,他觉得没什么不好;如果是这样,他似乎……可以喜欢上现在的自己。   “也许你说得对,”温子曳想了很多,才缓缓说,“但那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了。”   他的声音异常柔和,祁绚没有从中听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他偏过头,嘴唇差点贴上温子曳的脸颊,不解地问:   “那……你想要什么?”   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回答了他。   “如果你觉得我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那就多可怜可怜我吧。”   温润嗓音在晚风中缠绕,夹杂着模糊笑音,很细微,像潸然的雨和雪,“比起其它补偿,还是换成这个更划算。”   又来了,又来避重就轻地哄他了。   祁绚拧眉:“少爷——”   随即,他看到温子曳双眸弯出狡黠的弧度,镜框上拴着的细链摇摇晃晃,使那副面容沾染了平素罕见的顽皮:   “够任性吗?”   “……”祁绚哑口无言。   温子曳忽然又正色起来:“我会说的。”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想要什么,我会说的。”他微微一笑,“当然了,就算我不说,也有人能看出来,然后他就会替我说,说完了还要想方设法哄好我。”   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因压力过重而不安的时候。   儿时他每次不高兴,就会打开那个游戏,在聊天框里顾左右而言他。每一次,都会被对面准确无误地看破,然后他的坏心情就会荡然无存。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后也还是会这样,对不对?”   温子曳故意拖长声音,“我的——‘好朋友’?”   祁绚重重叹了口气。   他没办法反驳大少爷的诡辩,只好自暴自弃地点头:   “对。”   讲故事、做游戏、聊新的话题……从前,他就总能把哭成团的小伙伴从聊天框的冰冷文字后揪出来,他总能轻轻松松哄好他。   而现在就更简单了,因为他们正面对面地靠在一起。   比起言语,肢体动作更加直接有力。他总有办法。   祁绚撩起温子曳的额发,捂住他的眼睛,在青年微蹙的眉心还以一吻。   然后,那点忧愁就像被施展了魔法般,轻而易举从大少爷的眉宇间抹除了。 第187章 新目标   “小曳子,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第二天一早,告别水牦牛部落后,徐清渡向温子曳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们正在前往争渡飞船停靠处的路上,经过昨晚聚会的一通乱闹, 相互间熟悉了不少。闻言, 符洛寒率先响应:   “先跟我们一块回太乌星吧, 北星域现在太乱了, 赤日帝国好歹安全一点!”   “符大憨说的没错。”符洛可这回总算没和哥哥呛声, 点点头道, “虽说祝琰哥还没当上狮王,手下能用的人还是不少的,找回联邦的办法也容易些。再不济,太乌星是佣兵工会的大本营,高悬赏发布任务, 总会有路数。”   他们的建议很中肯,但温子曳想了想, 还是摇摇头。   “我们不着急回联邦。”他说,问出一个斟酌已久的问题, “难得来一次北星域,在回去之前,我希望弄清楚一件事。你们……了解银月帝国的近况吗?”   他话音刚落,祁绚就几不可见地颤了下,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紧攥成拳。   始终用眼角余光注意着他的温子曳在心底轻轻一叹。   自打来到北星域,他们就一直避免谈论到这个话题。   原因无他——离家十数年, 银月帝国实在很难安然无恙。   当初,狼王态度蹊跷骤变,戴安王妃用尽手段令祁绚假死脱身, 可她自己却留在了那个迟暮的王宫中。   饶是温子曳有意安慰,也说不出祁绚的父母还活着这种天真之言:如果这是真的,情况只会更糟、更残酷,因为那大概率是鸠人化身的赝品。   他太清楚那一丝希望的折磨,既渴望奇迹降临,又恐惧不断逼近的残酷现实。   昨晚祁绚坐立不安,好几回差点直接去找祝琰,最后还是欠缺了一点勇气。   不过,温子曳深知这件事不能逃避下去。祁绚狠不下心做决定,他不介意当回恶人,在背后推上一把。   “银月帝国?”   徐清渡瞥了祁绚一眼,清楚这是为谁问的话,不动声色。她沉吟着思索一会儿,最终遗憾地摇摇头,“这个我还真没什么消息渠道,抱歉。”   意料之外的模糊回答让温子曳微微皱眉,也引燃了祁绚潜藏在心的急躁。他忍不住开口询问:“赤日和银月,这些年里难道没有一点往来?不是近况也可以,只要是有关王室的……”   剩下的话消弭于徐清渡抱歉的神色里。   祁绚抿住唇角,这不应当。   在他还生活在宫中时,三大帝国之间的关系虽算不上有多亲近,但彼此来往密切、交流频繁。   所以,发现祝琰是赤日帝国的大皇子后,祁绚笃定他一定了解银月帝国的处境,这才惴惴不安纠结了一晚上。没想到,竟然半点消息都没有。   他不禁看向祝琰,后者走在徐清渡身边,感受到视线,顿了顿才开口:   “你说对了。赤日和银月,已经快十年没有往来了。”   “什么?”祁绚一怔,“为什么?”   祝琰没有直接回答,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他:   “我算是想起来了,祁绚,难怪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你就是银月狼王从前最宠爱的那个小儿子吧?原来你没死。”   “我想想……大概就是你的‘死讯’传出后不久,狼王和王妃悲痛过度,数月不肯见人,再出现时突然下达了一个政策:切断所有对外贸易,边境全面封锁,禁止通行。”   “封锁?”   “嗯。其实,我们发现考皮族的存在后,曾派遣使者与银月、白星两大帝国报信。”祝琰说,“白星帝国也遭遇了一些问题,于是我们很快与那群老虎取得了联络,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互帮互助。但银月……在使者抵达国境的第一之间,就拦截了飞船,将他们尽数斩杀。”   祁绚眼瞳一缩:“斩来使……”   “没错,不斩来使,是三大帝国自古以来的共识。”祝琰肃穆道,“不论关系差到何种程度,哪怕正在交战,只要还留有一点理智,没有王会如此下令。”   “换句话说,”徐清渡语气凝重,“银月内部的情况,已经严重到超乎想象了。狼王在用这种手段,试图向外传达一个讯息——”   “亡国之难,勿近。”   亡国。   两个沉重的字眼兜头砸下,祁绚差点忘记了呼吸。   即便他已经花费许多年做足了心理准备,这种状况也并非没有设想,可当它快要应验时,他才发现准备得再多都不够。   他的父母,他的故乡,他的国土……   如果这些都从世上消失,他没有了来处,也失去了归途。那他究竟要何去何从?   无尽的茫然浮于心头,一丝锐利的恐惧从脊柱向上蔓延,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劈开。   祁绚的面容刹那苍白,周身一切按下暂停键般静止了。   脑袋乱糟糟的,好像想了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犹如被森冷刺骨的水裹挟,两耳闷闷,外界任何动静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清晰。   直到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将他从水底拽出。   “对鸠人来说,局面越混乱,它们越能浑水摸鱼。这不可能是它们的意愿。”   没有多余的言语宽慰,温子曳只是冷静地分析着,“而银月至今仍在封锁当中,换句话说——下达这个政令的人还活着。”   他望向祁绚,脸上毫无忧虑,一如既往地从容微笑着。   “这是个好消息,祁绚。你的父王很可能没事,你该高兴才对。”   “……少爷。”祁绚怔怔。   “嗯?”   “谢谢你。”   温子曳眉尾上挑,模样有些愠怒:“你跟我道谢?”   祁绚低低笑起来,刚才的忧虑冰消雪融。   他的神色重归平静,眼神也变得坚定。无论如何,有些事他必须去面对;同时他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一个人独自面对。   徐清渡将他们的交流纳入眼底,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兴冲冲地提议:   “要不要到玉蟾星走一趟?”   “什么?”祁绚吃了一惊,玉蟾星,那可是银月王宫的所在地,银月帝国的核心。   “你们不是想了解银月的近况吗?还有什么能比亲眼看看更直观的?”   徐清渡则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说起来,考皮族很久没有活动了,我正头疼怎么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呢。可谓一举两得!”   “小雪,”她说做就做,“【争渡号】的储备能源还有多少?能支持几回跃迁?”   丛雪淡定地扶了下眼镜:“够从冰原星到玉蟾星来返十次往上,武装也十分齐全,我们出发前做足了远行准备,你随意挥霍。”   “很好!”徐清渡夸赞一句,“那么……举手表决,同意的请伸手!”   “没有。”   “无!”   “我还没去过银月呢,好兴奋哦~”   刷啦啦,一排手臂高高扬起,仅剩没有举手的一人得到了争渡全体成员的注目。   “小绚。”徐清渡问,“你有什么意见吗?”   祁绚眨了眨眼,实在没反应过来,这件事怎么就风风火火达成了共识。   等等。   他意识到什么,转头去看温子曳。   大少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佣兵团中,端起右手,笑吟吟地:“少数服从多数哦。”   “可是……呃。”祁绚皱了皱鼻尖,对这样的局面有点无措,“是不是太草率了?”   他不是不愿意回去看看,正相反,徐清渡提出建议时他心脏都跳漏了一拍。   可说到底,在场真正与这件事有关系的人只有他,最多再加上个温子曳。现在的银月不可谓不危险,贸然前往,要冒的可是生命风险。   他们和争渡相识不过一天,为什么这帮人……答应得这么理所当然?   “别想太多了。”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回头,祝琰微笑着,似乎很明白祁绚的心思,“争渡向来都是这样的,为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自己。”   “人活一辈子,要是事事都瞻前顾后、考虑周全的,那多没意思!”   符洛可叉着腰神采奕奕,“而且,考皮族狡诈又猖狂,哪儿能放任它们不管?之前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对抗到今天了,现在知道了它们的弱点,还有什么可怕?”   “好久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小朋友了……”她的契约兽杨离窃窃发笑,“真可爱……”   “一想到能报上回的仇,我就迫不及待!”符洛寒手痒难耐地虚空打了一套军体拳,“大凯,你说我们直接杀上月之巅怎么样?”   “找死爷不奉陪。”大凯无语。   “我没有其他意见。”丛雪淡淡说,镜片上反光一闪,“不过先说好,你们起码得弄至少一具考皮族死后的尸体给我研究,我是指真正的死亡。”   祁绚:“……”   真真是一派乱象,各聊各的。   “喏,看到了吧?”祝琰耸耸肩,“总之就是这么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够危险的地方,【争渡】也不屑去。”   他说这话时,秀丽无害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犀利的神气,比起抱怨更像是骄傲,深深为之着迷。   祁绚默然,该说什么好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过,要是你真的很介意——”祝琰体贴入微,“可以把这回的行动视为一场单纯的交易。”   “交易?”   瞧出白发青年面无表情背后的迷茫,祝琰不由笑出声:   “我们可是职业雇佣兵啊,只要给够赏金,哪怕刀山火海、出生入死,也会完成雇主的任务。”   “顺便说,【争渡】在业界的口碑,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哦?”   “我想,”他的视线移向温子曳,揶揄,“你家少爷,应该很乐意为自己宝贝的契约兽支付这笔酬劳?”   “当然。”温子曳微笑着,十分阔绰地点了点头,“小钱而已,荣幸至极。”   “那就这么决定了!”徐清渡一锤定音。   话音落地,他们也恰巧抵达了目标。【争渡】的飞船静静停靠在原本赤蜥族部落的后山口,犹如一只蛰伏的巨兽。   徐清渡站在这只巨兽前,昂起头颅。   “争渡全员都有,新一任委托——”她意气风发地宣布,“前往银月帝国,打倒考皮族!”   “出发!” 第188章 小叶子   飞船在太空中平稳前行。   从瞭望台仰头往天看, 一片漆黑。星辰流动着,流速十分缓慢,让人隐约生出时间流逝也如此缓慢的错觉。   温子曳独自坐在甲板上,舱内气压失衡而产生的风拂过面颊, 宇宙浑浊静谧。   突然, 有道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怎么一个人呆着?”   回过头, 女人轻巧跳过脚边的障碍物, 一头短发在半空中扬起, 眼眸笑眯眯地弯出弧线。   是徐清渡。   “在这里想什么呢?”她走到青年身侧, 匪里匪气地打趣着,“小男朋友不在旁边,寂寞了?”   “他被某人的契约兽叫走了。”温子曳抬起脸,唇边带笑。他瞧着徐清渡,歪了歪头, “我以为,是你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徐清渡大大方方承认。   她也不嫌脏, 把杂物踢到一边,径直落座。   甲板昏暗, 不知何来的亮光闪烁在她眼底,清冽而深邃。她像是解释、又像征询地望向温子曳:   “因为我一直很想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可以。”温子曳一口答应,语气早有预料般平静,“聊什么?”   “这个嘛——”   徐清渡摩挲着下巴, 神情肃穆地沉吟片刻,吐出一句话: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子曳’吗?”   “?”   温子曳愣了愣, 一时间不明白该说点什么。   他预想过自己和徐清渡之间终将迎来一场谈话,就像他和祝琰先前的交谈一样。这回他无法再拿鸠人的情报糊弄过去,徐清渡大抵也不允许这样糊弄。   如此郑重地把祁绚支开, 他原以为徐清渡会说些更敏感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者如祝琰一般直接表达惭愧与歉疚。   他都设想好了,一旦她道歉,说“对不起”,他马上就可以回应——“没关系,我不怪你”。然后他们冰释前嫌,彻底把这件事揭过去,就这么简单。   可他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母亲,似乎并不打算走寻常流程。   “子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重要吗?   一个用来称呼的符号而已,他连是谁给取的都不清楚,难道背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含义吗?   猜不透徐清渡的意图,温子曳状似思考一会儿,谨慎地摇摇头:“不知道。”   徐清渡忽然叫:“小曳子。”   她眨眼的频率变快了,温子曳注意到,这显然是个提示。   谜底并不难解,念两声就会明白过来——子曳,叶子。温子曳“嗯”地答应一声:“谐音吗?”   但叶子又代表着什么?   一般来说,新叶是希望,落叶是归根,自然的意象怎么解释都能说得通。问题在于,徐清渡在这个名字里蕴藏了怎样的寄托?   这回温子曳思考的有些久,期间,他感到徐清渡的视线一直在他脸上滚动。   他不自在地垂下眼睫,试图让自己放松,情况却并没有变好,于是他的思绪也开始混乱了。   他搞不懂,徐清渡想表达些什么?她在渴望怎样的回答?他该说点什么才好?   温子曳迟疑着。   即便他曾研究过徐清渡那么长时间,曾自诩非常了解这个女人,此刻也不禁深感棘手。   人的内心不是数学题,没有固定的运算、正确的答案。他不希望由于错误的回复破坏两人如今还算和谐的相处,只得摇了摇头,以示告饶,静候下文。   然而没有下文。   面面相觑,漫长的对视里,温子曳后知后觉:“……没有了?”   “嗯,没有了。”说出这句话时,徐清渡看起来松了口气,“就只是谐音而已。”   温子曳眨了两下眼睛,眉心蹙起。   ……总觉得被捉弄了。   但徐清渡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沉凝下去,让他没办法以玩笑过渡这个话题。   她脸上的轻快消失了,转移到了她的声音里,听上去很小、很遥远:   “联邦的胚胎培养技术真的很成熟,如果忽视伦理条例,制造一个新生命只需要两场基因提取手术。这件事由温乘庭全权负责,所以,直到你‘出生’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你。”   一个孩子能有多重?   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   此前,徐清渡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我啊,不害臊地说,从小都被夸赞着‘优秀’长大。”她说,眼睛没有焦距地落在空中,“从偏远的小星球一步步往外走,一直走到中央星,同龄人别说比得过我,就算想跟上来也绝不容易。有任何争执,我总是对的;遇到难关,我也总能安然度过。我总是走在正确的最前方。”   “还在上学时,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我就是世界中心。”   这话说出口,徐清渡咳嗽两声,被自己逗笑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久经风霜后对过去不成熟的包容。温子曳大致能明白这感觉,就像他回头看五年前的自己,也觉得幼稚又笨拙,逞强得好笑。   “可以理解,”他说,“你有那个资本。”   徐清渡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是啊,任何人都这么觉得。因为我的人生,早年实在太一帆风顺了。”   她在静默之后发出感叹,“天赋、机遇、运气,这些困住许多人一辈子的东西,在我眼中都理所当然。很多事情,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他们管这叫优秀,可这不是,优秀是社会的正确。”   “而当我偏离社会,我就不再正确,也不再优秀了。”   她侧过头,细长的眼微微眯起,一瞬凌厉。温子曳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那场联姻。   试想,一个小家族出生的女人,仗着顶尖的精神力和过人胆魄一路平步青云,在联邦最高等学府搅弄风雨,最终被数一数二的世家瞧上,嫁入豪门,诞下继承人,从此拥有数不尽的权势和财富……是不是就像人为编造的故事一样完美?   可如果她爱上的不是那个世家家主,而是一只来历不明的契约兽呢?   如果她不愿意留在繁华的中央星,而是梦想着混迹三教九流,成为一名星际雇佣兵在宇宙中漂泊呢?   和一个涉及联邦政权核心的庞然大物联姻意味着什么,获得的好处有多无法估量,不夸张地说,只要徐清渡点头答应,与她有关的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改变。   温子曳能想象到,那种“正确”会给徐清渡带来多么沉重的压力。   “自从温家提出联姻的邀请后,一切都变了。”   谈及往事,徐清渡仍有一丝哂然,“那段时间,我听到的否定比从小到大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每个人都这么说。父母、朋友、师长、族亲……”   “最可怕的是,”她转头凝睇温子曳,“他们并非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是在为我好。为了我能过得开心愉快,为了将来我不会后悔,为了延续我从小到大的‘正确’与‘优秀’。”   “而我不愿意,是因为我太年轻、太天真,因为我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孩子’。”   她喉咙里发出两声荒谬的笑,自言自语似的,“就像忽然集体失忆,他们遗忘了我以前的所有作为,遗忘了那些连大人也做不出的成绩,遗忘了我个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我会和谁结婚。突然间,谁都能因为这件事轻蔑地踩我一脚。”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人生忽然只剩下一条路,为什么我对未来的选择被剥夺了……”   空气沉寂在她不甘的尾音中,过了片刻,徐清渡抹把脸,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抱歉,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能够平静对待了,可还是有点失态。”   她望着温子曳笑了笑,“和想象中不一样吧?我并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超人,我也会迷茫、害怕、因为他人的目光患得患失——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温子曳摇摇头。   尽管徐清渡说的模糊,但不难猜测,那一定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她笃信自己的正确,却要面对所有人的否定,对于从小到大听惯了支持与喝彩的人来说,那种伤害比什么都巨大。他可以理解。   很神奇,分明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样。   这个女人——他的母亲——传闻从小到大都独领风骚的俊杰,徐清渡,居然也有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鲜活的人突然从完美的塑像中蹦了出来,和之前他发现她也会无措一样。   她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强大,他却反而感到两人的距离愈发拉进了。   “然后呢?”温子曳轻声询问。   徐清渡问:“你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温子曳扶了把眼镜,抿住唇。   不知不觉,他的心态和起初变得不同了,原本他根本不打算聊得如此深入,也不想泄露自己真实的心声。但……“如果我是因为这件事而出生的,我想我有权知道得更加详细。”   “好吧。”徐清渡笑了,“总而言之,我屈服了。虽然不是一开始。”   她的目光放远:“大概一整年的时间里,我与他们不断僵持、抵抗。”   显然那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徐清渡蹙起眉,温子曳发觉她这副模样也和他很像,“那一年里,我伤透了他们的心,他们也伤透了我的心。”   “我尝试过所有可能的办法,试图让我的选择得到理解,但全部都失败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固执,他们也是。没有一方愿意退让,于是我和那群人——尤其是我的父母,关系越来越紧张。”   “理所当然的,最终,我们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父亲将我大骂一通,斥责我‘不负责任’、‘不识好歹’、‘愚蠢’、‘自私’。”   “其实我明白,一定程度上,他说的对。”   徐清渡垂下头,“我之所以是我,除了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也和家族的供养息息相关。”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我绝无可能获得这般成就。眼界、学识、实践……太多东西,想不落于人后,想和那些出身显赫的大家子弟相媲美,空有天赋和努力远远不够,还需要大量金钱的堆砌。”   “【徐清渡】的存在,离不开徐家倾力帮扶。”   “因此当我有回馈之力时,绝不该忘恩负义地拒绝……这是【规矩】,也是【常理】。无论从道德层面、还是从社会层面上看,我必须为了徐家的发展奉献出自己的幸福,天经地义。”   “我明白。”温子曳点点头。   应该说“非常理解”。不会有几人比温子曳更理解这份恩惠所带来的责任,“这就是【家族】。”   “……是啊,这就是家族。”   徐清渡赞赏地望着他,“尽管我明白,我依旧不甘心。”   “我大声反驳,坚持自己的主张,认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来偿还我所得到的一切。可父亲只问我一句话。”   “他问我努力一辈子,是否能抵得上温家所带来的十分之一?如果不能,我就没有资格摇头。要是我还执迷不悟,就得向徐家所有人下跪、磕头、道歉。”   温子曳毫不怀疑徐清渡做得出来,事实上徐清渡的确做得出来。   “我点头说好,如果这是我欠家里的,如果这样就能将一切偿还干净换去自由,我愿意,哪怕这很丢人,哪怕会摧毁我的自尊心。我让他立刻把人叫过来。”   “他不会。”   “显然不会。这只是个逼我就范的小小威胁。”徐清渡耸耸肩,对温子曳的判断予以肯定,“不过,我的油盐不进更加激怒了父亲,他大发雷霆……闹得很难看,说得也很难听。”   “我的母亲生怕父女反目成仇,对此感到无助又难过。争执暂且平息后,她哭着问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谁诓骗了你、想要毁了你?”   温子曳能听出她故作诙谐的语调,看得懂她高扬的眉眼和夸张的撇嘴,底下深埋着悲哀。   他意识到,这大概比任何话都更令徐清渡受伤。   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叙述骤然变得偃旗息鼓。   徐清渡苦笑起来。   “我可以鼓起勇气对抗父亲,对抗家族,对抗我心中的亏欠感。可如果连她都这么认为,难道我坚持做我想做的事情,真的是个错误吗?”   “我开始动摇,开始质疑,我渴望有任何一个人能赞同我……我问阿琰怎么办?这大概是平生第一回我问别人该怎么办,把他吓了一大跳。”   她下意识咬住的牙关松懈了,嗓音重焕活泼,瞬间从沉重回忆中跳了出来,很好笑地问:   “你猜他知道后做了什么?”   祝琰么,温子曳想象了一下。   他这便宜小爸看模样清秀文弱,可从他对付赤蜥族的雷厉风行来看,骨子里恐怕是个狠角色。   当他弄清楚徐清渡的困境,尤其是发现她快被人从身边夺走……   “我猜,”温子曳慢吞吞地说,也有点好笑,“总归不可能是什么和平的手段。”   “他去刺杀了温乘庭。”徐清渡说。   温子曳顿了顿,虽然想象到不会和平,但也没想到竟然这么激进。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问题产生的源头?   很原始的思考方式,有点祁绚的风格,不愧都是北星域出身的兽人。   但是显然,“他失败了。”   毕竟温乘庭还活得好好的,倒是祝琰为什么还活着,温子曳不禁感到好奇,“温家没有追究吗?”   “没有。阿琰挑了温乘庭独处的时候动手,这件事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念出那个名字时,徐清渡一副“你懂的”的神色,耸耸肩,“他那个人……怎么说好呢?性格称不上正常,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深有感触。”温子曳莞尔。   “不过我必须得感谢他这一点,否则我恐怕再也见不到阿琰了。”   徐清渡撑住下巴,忽然转过脸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子曳。   “小曳子。”她叫道,“你知道吗,才见到你时,我觉得你和温乘庭真的非常像。不是外貌的相似,而是神似。”   被水牦牛高大身躯环绕的青年,半边脸陷在毛绒斗篷的侧领里,眉眼尔雅,言笑晏晏。   那仿佛铭刻在五官上的微笑,乍一看去亲切又温柔,盯久了才会发觉,连唇角弧度都不会变化,从皮肤里沁出的虚情假意,像戴惯了的一张面具。   “说真的,我其实吓了一跳。”女人夸张地咋舌,“我知道他不会养孩子,可也没想到……居然会糟糕成这样。”   温子曳眉梢挑起:“糟糕?”   这是几个意思?   “像温乘庭不好吗?我不是替他说话,不过也许你不知道,在你离开后不久,他一跃成为了联邦最年轻的议长阁下。从能力方面来说,应该无可挑剔。”   他观察着徐清渡的神色,“还是说,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但不是讨厌的那种不喜欢。”   徐清渡眨了眨眼睛,“非要说的话——我可怜他。”   可怜,真稀罕的形容词。   温子曳有点希望温乘庭本人也能在场听听了,他期待对方的表情。   不过平心而论,那个男人身上没多少值得可怜的要素,他很意外徐清渡的评价。   “为什么?”   “失去感情是一种生理缺陷。”徐清渡说,“想必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我听说温家没出事前,他还算个感情丰富的三好青年,但当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冷漠得像个机器了。”   “阿琰莽撞的刺杀失败后,他私下与我取得了联系,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告诉他了?”   徐清渡点头:“这是事实,没有不好承认的地方。更何况,很多话我早就想说出口了,见到他,就像找到泄洪的阀门。”   “我终于有机会直接和他本人声明:我不愿意嫁给他,因为我有心上人,因为我的一辈子不可能只属于中央星,我要离开这里,我需要自由。”   “温乘庭非常平静地听完了。”   她深吸口气,嗓音突然变得滞涩,“然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这场婚姻并不必要,但孩子是必要的。”   “……他,或者说温家,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直到迎上徐清渡直勾勾的眼神,温子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话题回到了一开始,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沉默着,皱了皱眉:“嗯。”   除了这个字,似乎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像突然从故事跌回现实,之前的津津有味立即消失,温子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所以你们达成共识,策划了一场虚假的婚姻。”   他慢条斯理地说,“温乘庭凭借这有名无实的关系通过联邦伦理法案审核,用你们的基因制造出了我。而你摆脱了两难的困境,着手准备雇佣兵团的事情,最后与祝琰、丛雪一起离开中央星。”   “——以上就是当初所发生的事情的全貌,是吗?”   “基本一致。”徐清渡点头承认。   “这么一来,家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名望与利益,温乘庭得到了他想要的继承人,阿琰和我也得到彻底的自由……而所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场没什么感觉的基因手术……”   “现在听上去很可笑吧?”她闭上眼,面容讥诮,“但我那会儿真这么想。我以为这么做就能让所有人都得到满意的答卷。”   “事实上的确如此。”那双眼眸复又睁开,倒映出温子曳安静的侧脸,“计划进展得很顺利,我也不再和父母争吵,变回了从前那个令他们骄傲的女儿。鲜花与掌声以比从前更加迅猛的方式回到我身边,我又是正确的、优秀的徐清渡了。”   “我很满意,阿琰很满意,父母很满意,温乘庭很满意。所有人都满意了。”   “……除了你。”   盯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的青年,徐清渡不禁出神。   见到温子曳前,她总觉得对方是个孩子,印象一直定格在婴儿的模样上。可其实已经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前,她自以为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为此沾沾自喜,一头扎进【争渡】的创立和对未来的安排中,没有去培育中心探望过哪怕一次。   她没有当母亲的实感,对她而言那并不是她的孩子,比起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更近乎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做完基因提取手术后,他们就没有关系了。   直到出生那天,温乘庭把即将出发的他们叫过去,询问她,打算叫这个孩子什么名字?   没有任何准备地,她怀里多了一个新诞生的小生灵。   婴儿发出响亮啼哭,他抱起来柔软又脆弱,却那么沉地压在了心上,让她手足无措。而温乘庭的问题,更是打她一个猝不及防。   她的大脑罕见地一片空白,眼睛慌乱地四处乱瞟,瞥见窗外飘零的树叶,下意识脱口而出:   “叶子……子叶。”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作为小名或者昵称感觉尚可,但作为正式用名未免有点草率。   即便她从来没有给谁取过名字,却也很清楚,这种伴随一生的东西,应该慎之又慎、反复斟酌地决定,应该拥有丰富的寓意、美好的祝愿,而不是如此仓促地从一片凋零树叶上获得灵感,随口赋予。   但温乘庭没有任何意见,只点头:   “子曳,孩子的子,摇曳的曳,温子曳,好。”   她决定字音,他决定字形,尘埃就此落定。   她失去了修改的机会,就算能改,她也不知道该改成什么样。   她该管这个生来注定要背负众多期望与责任、人生从此刻开始就已注定的孩子叫什么?即将远行的她到底有什么资格为他取名?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徐清渡脑海中盘旋。   当按照原计划登上飞船,却找不到想象中应有的兴奋和轻松时,徐清渡才惊觉,从那天起,她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个孩子的哭声。   他被温乘庭从自己怀里接走时哇哇嚎啕,感情之充沛,和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不像温乘庭那个扮演着寻常人类的冷漠机器。   ……像她。   是她创造了这个生命,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他们流淌着相似的基因。   所以,如果她不希望人生被束缚在责任中,她又凭什么觉得这个孩子希望?   她可以想无数理由来反抗肩头的枷锁,然后逃走,可她凭什么觉得一个孩子可以?   “你让我发现,其实问题一点都没有解决。”   徐清渡自嘲一笑,“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的办法,其实只不过是在逃避而已。一个孩子不应该出于“爱”以外的理由而诞生,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已经太晚了。我失去了最后一个补救的机会。”   她抬起头,看着温子曳,看了很久。   “——我很抱歉。”   温子曳下意识张了张嘴,事情最终还是按照他预想的方向进行了,奇怪的是他却无法说出那句轻飘飘的“没关系,我不怪你”。   他做不到。他竟然做不到?   温子曳不禁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恼火,他以为他已经足够成熟,早就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   可到头来,他和那个魔怔般打探着有关生母消息、在反复的揣测中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的六岁幼童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与徐清渡共情了吗?不仅仅是她本人,还有她口中那个听上去处境可怜的孩子?   “没你讲得那么糟糕。”   急于反驳心底迟疑,温子曳沉声搬出不知说服过自己多少遍的理由,“我接受了比谁都良好的教育,享受到寻常人家难以想象的富贵与权利。就像你所说的,正因受惠于这一切,我才是今天的我。”   他暗自握拳,声线转冷。   “如果你要将之称为‘错误’,与否定我无异。还是说,我确实让你失望了?我像温乘庭,所以你也可怜我?”   这突如其来的怒意让徐清渡一愣,她抬眼盯了满脸风雨欲来的温子曳一会儿,忽然“扑哧”笑出声来。   温子曳被笑懵了,而徐清渡抓了抓头发,长舒口气:   “哎呀……你终于肯对我发火了。”   “什么?”温子曳蹙眉,他在徐清渡面前似乎一直节节败退。   “说你像温乘庭,那只是第一印象。”徐清渡摇摇头,“多说两句话就会发现,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你比他柔软太多了。”   柔软,这对温子曳而言也不是什么好词,和软弱没什么差别。但徐清渡一副理所应当“我在夸奖你”的样子,又令他无法辩驳。   “出发前来冰原星的路上,我想象过很多遍你我见面会是什么样子。我在你的人生里完全缺席,什么也没给你留下,现在却忽然跳出来自说自话,很莫名其妙吧?”   徐清渡说:   “也许你根本不知道我还活着,会被吓一大跳;也许你会责怪我、对我发脾气、不认我甚至憎恨我。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毕竟,我不知道你长成了怎样一个人。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可能性了,但你表现得比我预想中任何可能的情况更好。”   “你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我,我的恋人、我的朋友。你承认我的身份,包容我的接近,耐心听我解释当年发生的全部。”她语气逐渐无奈,“你像是对我毫无芥蒂,让我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好像我们可以就这样相处下去……”   “为什么不行?”温子曳终于找到机会反问,“你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你没有后悔吗?难道你是故意不回来见我的吗?”   “退一万步说,好,你是!那又如何?谁规定母亲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谁规定了她不能更爱自己?”   “……”   徐清渡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怜爱,她轻声喊道:“小曳子。”   “你在用道理说服自己。”   温子曳身形一僵,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珠,瞬间感到自己被看透得彻底。   “你不是温乘庭,不需要学着他的样子做事。用理性操控情绪,这只是在勉强自己。”徐清渡说,“长此以往,反而会导致一段关系的崩塌。”   “我不会——”   “即便你能做得很好,”徐清渡打断他,“你的心也会受伤。”   她仰头看向廖阔的天:“诚然,你说的有道理。我当然可以有我的理由、我的选择。我说我后悔离开中央星,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但即便没有遭遇虹吸空洞被困在北星域,我恐怕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在你和我之间,我早已做出选择。我是个自私的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远近亲疏,只是很少有人会面临这种选择。”温子曳下意识说,“换作是我,我也会选我自己。”   “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徐清渡微笑起来,“所以,我也想理解你。”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   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认真的注视中,温子曳无法再敷衍自己。   他是怎么想的?   温子曳低下头,指腹抵着眼镜,调整了番呼吸。他鲜少对祁绚以外的人敞露心扉。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六岁,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有母亲。”   徐清渡未曾病故,这件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至少徐家心知肚明。   因此,他们对待温子曳的态度十分奇怪,能避则避,提及徐清渡时也总小心翼翼的,很快就被过分敏锐的孩子发觉了端倪。   比起“我没有妈妈”,“妈妈不要我”显然是一个更为沉重的打击。   前者,他尚可抱有一份自我安慰的幻想:他的母亲只是去世了,如果她还在,也许温乘庭就不会那么冷漠,忙碌到十天半个月见不了一次面;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爱他,这天经地义。   可幻想被打破了,以一种最令人失望的方式,让他的存在如此尴尬、如此可笑。   “就像你猜测的那样,我埋怨过怒,讨厌过你,也恨过你。”   温子曳说,承认这点让他觉得丢脸,他闭上眼睛,“我非常不甘心……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好?我比别的孩子差劲?我不讨人喜欢?”   “我想我至少要知道为什么,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是怎么想的。”   “所以你才这么了解我。”   听见徐清渡的小声惊叹,青年长长的眼睫动了动,嘴唇抿了起来:   “我了解你,又不了解你。我想象你的模样,揣测你的内心。然后我发现你的人生的确不需要我,你不是那种甘愿囿于家庭的人。你是成熟的、精明的、理智的、正确的,所以你一定是在深思熟虑后做出了这一决定——毕竟,你不爱温乘庭,当然也不会爱我。你追求了你所希望的未来,这才是天经地义。”   “然后这件事就结束了,到此为止。我结束了对母亲的幻想,认清了现实。”   徐清渡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这种平淡的态度让温子曳好受不少,很多东西,也能更自然地脱口而出。   “但是……在那之后,我反而没办法继续讨厌你。也许了解你的人都没办法讨厌你。”   眼睛眯开一道缝,星光渗进来,温子曳悄悄瞥向徐清渡。   “你太耀眼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会想到你。虽然那只是我对你片面的认识,但你,的确曾充当过许多次……我的底气。一想到我身体里流淌着你的基因,你的血脉,我就觉得我能做到,然后我真的能做到了。”   “所以,”他顿了顿,“说我完全没有怨言,那不可能,但我的确不怪你,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徐清渡缓缓点头,声音怕惊扰什么一样轻:“嗯……我知道了。”   她接受了他的意见,温子曳心中仿佛落下一块大石:“更何况,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这副眼镜、终端,还有你的八音盒,你小时候的游戏、玩具、童话书。除此之外,你还给我写了一封信……”   在徐清渡本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它们帮过他许多忙,给他的童年带来过关怀与慰藉。   那封口吻如同友人打趣般的信,更是一度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徐清渡心中并非不值一提……   “等下——等等等等!”   错愕的叫声打断了温子曳的回忆,他睁开眼,望向徐清渡,只见她一脸疑惑地问:   “信?那是什么?”   “眼镜和终端是我给的没错,可也只有这个了。那会儿我浑浑噩噩,走得仓促,临走前才想到该给你留点东西……”   “什么?”   温子曳猛地一怔,不可置信。   “可是……那确实都是你的东西……”他睁大眼睛,茫然自语,“如果不是你……那会是……”   他们不说话了,心底同时浮现出同一个名字。   ——温乘庭。   温子曳的手指忽然有些抖,他突然记起来,这些东西,的确都是那个男人以“徐清渡遗物”的名义交给他的,在他开始探究徐清渡的存在以后。   这太离谱了,太超乎想象了——温乘庭,那个失去感情、只为家族服务、没有一丝温情的机器,他生物学上的父亲——他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和空闲,替他找来徐清渡幼年时的物品,甚至模仿徐清渡的口吻亲手写了一封信?   从未想过的可能性,颠覆了他从小到大的认识,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温子曳曾渴望过母爱,父爱,则是最初开始就不曾奢望过的东西。   那个眼里只有工作,活像被定死了程序的家伙,他看待他就如同看待下一枚嵌进联邦政权的齿轮。   温子曳一直以为,温乘庭对他的期望,完全出乎于对自己培养出下一任机器的信心。   那和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认可无关,难道不是吗?天底下哪有父亲在听闻孩子精神力崩溃后看望的第一面,会对他说“家族的继承人不会变更”?   “是吗……这样啊。”   徐清渡喃喃,“那家伙,原来也不是一点感情都不剩了。”   她的话令温子曳的胸口突突跳动起来,他捂住脸,试图遮挡失控的表情。   徐清渡看着他,犹豫了下,还是靠近一点,手轻轻搭在青年弓起的脊背上,抚摸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缓慢地拍了拍。   “小曳子。”   她说,“我和他,我们恐怕是世上最失败的父母了。”   “即便如此,你依旧成长为了这样出色的人。既不像温乘庭一样冷漠,也不像我一样自私。”   “你比我们要柔软得多,优秀的多……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也很骄傲,能有你这样的孩子。”   “……我猜,温乘庭肯定也这么想。”   这无疑是极高的赞赏。   温子曳心中仿佛有巨石落海,潮起潮涌,难以平息。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东西,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直至目前的人生,对双亲的空缺已习以为常。   而就在今天,就在这短短时间里,全部变得不一样了。过去不敢奢望、早已放弃的,突然从无到有,成几何倍地返还给他。   关怀、肯定、认可、赞许……还有……   爱。母亲的爱,父亲的爱。   “这算什么?”   温子曳在心底问自己,没有答案。背上传来轻柔的力道,他感到眼眶微热,却又有点想笑,他猜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奇怪。   好久,他才喑哑作声:   “你说的……‘优秀是社会的正确’。”   “嗯,是啊。”徐清渡点头,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可社会是由人所构建,念错读音的字,错的人多了,就会变成对的。也许你觉得过于感性很糟糕,但我说它是非常宝贵、非常优秀的品质——它总有一天会是,我保证。”   “就像……嗯。”   她想了想,飒然一笑,“我一直管你叫小曳子,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这是当年的我多么草率就确定下来的名字。”   “我用它来提醒自己,也用自己赋予它新的、更好的含义。比如说……”   她伸出手,猝不及防揉乱了温子曳的脑袋:   “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名,不是吗?”   连串的笑声在瞭望台上响起,温子曳也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徐清渡的笑点。   他将碰歪的眼镜扶稳,看着天幕下乐不可支的女人,像是被她的欢快感染了,唇角莫名冒出一点弧度。   说来很不可思议。   二十六岁这年,他好像突然重新有了父母。 第189章 产业链   “什么?三千万?你怎么不去抢?!”   骤然拔高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地下市场中, 仍因内容招惹来不少侧目。   男人不得不将斗篷兜帽再次往下拉了一点,忍耐着怒气和老板低声争辩:“之前说好……每个人三百万,哪有突然翻倍的道理?”   “最近风声紧,就这个价。”   老板轻蔑地掀起眼皮, 视线掠过面前藏头露尾的三人, 嗤道, “出境名额可不是什么好搞到手的东西, 不信你去问问, 回风星除了我费犬, 谁还有这人脉?三个人三千万,便宜你们了!没钱就别惦记,穷鬼。”附赠一个鄙夷的眼神。   “你!”   男人气得不轻,手臂却被旁边两名女性一左一右地拉住了。   “阿弟,别冲动。”年轻的声音清清冷冷, 劝住男人后,转向老板, “给你三千万,确定能把我们送出封锁线?”   “当然了, 做生意要讲信誉。”老板拍着胸脯吹嘘,“你们可不是唯一找上门的,先前经我路数顺利走掉的,何止上百个?”   “小姑娘, 我也不是乱诓,现在银月内乱, 多少人都想到外面避避风头,之前跑了几个达官显贵,可把狼王陛下气得不轻。回风星毗邻赤日帝国, 免不了受牵连,最近查得是越来越严。”   “再这么下去,别说三千万,给我三个亿我都不敢做!有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女人没有被他天花乱坠的诉苦打动,但也没有试图反驳,只点点头:   “我知道了,不过,短时间内凑齐三千万,这不可能。”   她微微一顿,将另一边略矮小些许的女人往前轻推,“她一个人走,一千万足够了吧?”   “等等,小零……!”   一个人的抗议显然得不到效果,姐弟俩相视一眼。   “能走一个是一个。”男人咬牙点头,“我们回头再想办法。”   他继而凶神恶煞地望向老板,“喂,你该不会还想坐地起价吧?我是…穷鬼不错,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可想好了再说话!”   虽说看不清脸,但男人身形高大,嘴唇下獠牙锐利,发起怒来别有一种难言的威慑。老板咽了咽口水,怂了:“行,一千万一人,你们现结。”   “钱不是问题,但我有额外要求。”女人说,“我们必须亲眼看着她穿过哨塔,坐上飞船。”   “这个——”   老板眼珠子尚未为难地轱辘转过两圈,对面就不容置喙地给出了满分答卷:   “加一百万。”   “……成交!”   *   “那儿就是银月帝国的封锁线。”   在宇宙中徜徉两个月后,“争渡号”终于接近了银月边境。   徐清渡打开电子地图,指尖在某处划出一道弯弧,“以争渡号目前的速度,大概半天便能抵达最邻近的哨塔。”   温子曳朝窗外望去,尽管还未进入辖区,这边的气氛已和之前大不相同。   透过舷窗不再能看见飞行器或者补给站点,遥遥的,一条亮银色“飘带”星河般斩头露角,在寂静而黯淡视野里格外夺目——那是由成千上万座哨塔连绵一片的风景。   “原来它长这样。”   他身边,祁绚站在舷窗前,声线低沉。   “哨塔是银月的太空军事基地,由我大哥负责主持建造……用于防卫边境。以前,我从父王那儿看过设计图。没想到,今天已经有如此规模了。”   “大哥?”   温子曳毫不费力地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么个人,“祁铭背叛你后投靠的对象,你同父异母的长兄?”   “嗯。”祁绚点点头。   “他叫祁斌,是父王与先王后的孩子。”见温子曳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祁绚下意识多说了两句,“除了他,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是先王后所生。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关系不错,但和我都不太对付——尤其是长兄。”   倒也正常,毕竟涉及到王位继承,很难有人能在天资横溢、备受宠爱的弟弟面前保持平静。   “我记得你也不喜欢他。”   温子曳想起来,以前他们聊天时祁绚曾提过一嘴,抱怨哥哥姐姐很烦云云。   “我当然不喜欢。”祁绚理直气壮,“我不喜欢所有不喜欢我的人。”   “他总是针对我,还有母亲……明明我们从来没招惹过他。在祁铭那件事之前,他就总爱跟我明里暗里比这比那,明明大我二十来岁,一点也没个长兄的样子。”   回忆起从前的不愉快,他嫌弃地皱皱鼻子,轻哼一声。哼完却又垂下眼睫,语气怔忡。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儿时幼稚的喜恶离他太远了,比起曾经的种种龃龉,他更希望那些讨厌的哥哥姐姐们还安然无恙。   “就是那件事后,父王将哨塔的监修权交给了大哥。他离开玉蟾星,前往边境……后面我和他几乎没再见过面。”   祁绚说,“祁铭一直跟着他。银月的混乱,很可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温子曳点点头,眺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如果说从那个时候狼王就开始建造防卫哨塔,是不是代表他早有封锁之心?   看来,这位银月国主对鸠人的存在并非完全一无所知。   舱门打开,丛雪拿着一摞纸质报告走进。   “我联系佣兵工会交流了一下现有情报。”她将手里的东西人均一份发下去,“银月的封锁非常严密,这些哨塔的巡查强度高、范围相互覆盖,找到漏洞偷渡不太可能。”   徐清渡飞快翻阅了遍报告,摸着下巴“啧”地一声:   “看样子,各个哨塔的数据都会直接上传中央系统,并不孤立。有什么问题,立刻就会被发现,然后群起攻之……唔,强闯的方案也pass,比想象中还要棘手啊。”   打草惊蛇倒还算轻的,问题是他们中除了身份敏感的祁绚,还有祝琰在,一旦被发现,很大概率会上升为帝国之间的矛盾。   “真的假的?这么谨慎……”   提议强闯的符洛寒遭到否决,整个人都蔫了不少。他懒得看手里那叠厚厚的情报,嚷嚷道:   “明着来不行,偷着来也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我想不到。”   “蠢货闭嘴。”符洛可给了他脑袋一下,“没人指望你这个脑袋被肌肉灌满的笨蛋,听老大和小雪怎么说。”   “小曳子。”   而徐清渡却先看向温子曳,“你觉得呢?”   “三个办法。”   报告不长,很快就翻完了,温子曳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地梳理着思路:   “这些哨塔的科技水平不高,采用的侦测手段为视讯号。如果给争渡号添加隐形模组,就能躲过它们的侦测。或者知道巡查仪的具体结构,可以制造出相应的屏蔽器。”   “隐形模组是联邦那边的新技术吧?”   丛雪摇摇头,“很遗憾,北星域没有那个技术,也没有支持制造的条件与时间。而想知道巡查仪的结构,就必须进入哨塔,要是我们能做到,也不至于停在这里商讨了。下一个。”   温子曳颔首,翻过几页:   “情报上说,银月帝国封锁多年不允许通行,但事有例外。”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侧头望向祁绚,后者眼里掠过一丝杀意:   “是祁铭。”   “他还在找我。”祁绚放下报告,面容冷峻,“银月境内没有我的行踪,当然要去境外找。看来,他现在的权力可大得很,能直接无视最高政令。”   “啊,我明白了!”   符洛寒眼睛一亮,“我们强闯不了哨塔,但可以守株待兔,打劫他麾下的飞船!只要做的干净,没人会知道是我们!好好好,这个我喜欢!”   祁绚闭了闭眼,尔后摇头。   “抱歉,少爷。”他道,“这固然是个办法,但有风险。稍有不慎,我们就会和祁铭——和鸠人直接对上。”   “我想杀了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过于冷静的态度让温子曳稍感意外,目光不禁放柔。   他知道祁绚并不害怕与鸠人直接交手,但相比心中仇恨,这只心软的雪原狼永远会优先选择身边之人。   “当然。”温子曳微笑,“我本来也不打算采用这个方案,就优先级来说,这是最末等。”   “你倒是也动脑瓜子想想啊,符大憨。”   符洛可又开始敲哥哥的脑袋,“说着简单,人家的飞船哪是你说遇上就遇上,说劫持就劫持的?我们有多少时间慢慢等?”   符洛寒龇牙咧嘴,他的契约兽长叹口气,弥补上搭档的智慧:   “果然还是第三个吧。”   “无论从可行性还是安全性来说,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丛雪表示支持。   祝琰也点点头:“我同意。”   符洛可举手:“同上!”   “那就这么决定咯?”徐清渡笑眯眯。   “等等?慢着?发生什么了?”符洛寒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我漏听谁讲话了吗?什么方案?你们都知道什么了?”   “没关系……”角落里,杨离幽幽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小可他们的,应该没问题……”   “不可能啊。”符洛寒一脸怀疑人生,“什么时候符小可这么聪明了?她跟我智商分明是一个水平!”   “但凡你俩看一眼小雪给的报告……”符洛可翻了个白眼。   “好了。”徐清渡拍拍手,几个活宝这么一闹,气氛轻快不少,她笑着制止进一步的玩闹,“其实说来很简单。人不是机器。”   “银月帝国的封锁线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并非全部由程序控制,每个哨塔都有军官驻守。”   “银月内乱,里面当然会有人想出来……这么一来,就给了他们从中牟利的机会。”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温子曳抽出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中央。   “在编α63号哨塔,韦德上尉,这行的惯犯,收取大额金钱,将人偷渡出境,十年间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如果消息可靠,下一次放行……就在明天。” 第190章 一家亲   天光熹微时, α63号哨塔准点进行了交班。   韦德走进办公室,脱下军帽随手扔在操纵台上,一边哼歌,一边给叼着的烟卷点上火。烟雾缭绕中, 他眯起眼, 神情惬意。   “韦德上尉, 容我提醒一句。”   还未离开的同僚见状, 忍不住开口, “最近发生了不少大事, 上头抓得严,你可别在这紧要关头掉链子……”   不等他说完,韦德便挥了挥手,打断道:“这话说的,掉什么链子?我这么老实本分的人, 可不敢搞小动作,你别瞎说啊!况且我们这边又不是重要据点, 出问题哪里轮得到α63,你就放心好了。”   同僚犹豫一番, 还是没有把话捅破。   对于这位同级平日里的小动作,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就像韦德所说,小打小闹, 谁会在乎?可不知为何,今天他有种格外不好的预感。   “算了, 你自己注意点,我走了。”   他身影刚一消失,韦德就不屑地吐出一朵烟圈:“婆婆妈妈的, 烦死了。自己胆小还想拉上我,没门。”   座椅转了一圈,他想到马上就要到手的巨额资金,不由笑逐颜开。   七点整,报时器滴滴作响。他随手摁下一个按钮,打开了哨塔的出入舱门。   很快,几道身影踏出通道,站在了这间除却上尉、理应不该有任何人进入的办公室中。   韦德随意一扫,眉头微皱。   “费犬。”他嗓音低沉,不怒自威,“你不是说,这趟只有五个人吗?”   “是是,上尉,就五个。”   地下集市里鼻孔朝天的老板,此刻满脸谄媚,陪着笑,指指身旁两个斗篷人,“他们是我之前和您提到过的,家属,多付了些钱,只来看看,不上飞船。”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韦德点点头,目光在其中明显是男性的家伙身上一顿。   奇怪,他摸了摸下巴,总觉得这身形好像在哪里见过?   “怎么藏头露尾的?”他盯着那人鼻孔出气,“把帽子摘了。”   “……我想我们有保留身份的权利。”黑袍男压低嗓音。   “哦?”韦德没料到他会拒绝,眉梢抬起,“不肯暴露身份,难不成你们是帝国通缉犯吗?”   “阁下应该没有规定,通缉犯不允许出境吧?”男人并不让步,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仿佛合该如此。   这种发号施令惯了的口吻,以及隐约熟悉的声线,令韦德进一步加深了怀疑。他深深皱眉,思索着熟悉的来源,然而思路尚未成型,就被一道尖锐的喊叫打断。   “韦德上尉!”   一个身材矮小圆润的老头嚷嚷道,“开什么玩笑,你竟然允许通缉犯和我们一道坐上飞船?这不行!太危险了!谁知道他们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我可是交了全家的钱,你得保证我们能顺利离开!”   充满颐气指使的语气引走了韦德的注意力,等看清说话的人是谁时,他不由露出一个略微讥讽的笑容,故作惊讶:   “瞧瞧这是谁——朱华公爵,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矮小老头重重哼了声,按捺住不快,但刻在骨髓里的高傲仍然透过语气流露出来:“这还用问吗?狼王现在不知道发什么疯,又是封锁银月全境,又是加强刑罚、胡乱处决的,我看他脑袋有问题!再这么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找茬找到我身上来?不走难道留着受罪吗?”   韦德还没说什么,斗篷男就忍不住开始冷嘲热讽:   “我当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呢,平时亏心事做多了,看到狐朋狗友们接连倒霉,吓破胆子了吧?”   “你!”老头满脸涨红,梗着脖子瞪向韦德,“上尉,听听,这种生活在阴沟里的家伙根本没有任何知性与德行可言!我严重质疑他们的跟来的目的,以及拒绝让他的同伙上飞船!”   “这我可说了不算。”韦德耸耸肩,“他们也给了钱——虽说是一人份。”   闻言,朱华公爵就像斗胜的公鸡般昂首挺胸:   “我说呢,原来是连赎身钱都付不起的底层。韦德上尉,我多出一千万,这艘飞船我包场,如何?”   “这个嘛……”韦德眼睛一亮,状似犹豫。   “两千万!”朱华公爵不假思索,反正银月的货币,等离开后也没地方流通,“除此之外,这个也可以给你。”他摘下小指上的戒指。   韦德接到手里看了看,嘴角上翘,转头看向那边三个沉默的斗篷人。   “很遗憾,这位客人。”他说,“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如果你出不起更高的数额,我只能请你们离开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这回开口的,是旁边的较为高挑的女性。古怪的是,韦德再次感到了没来由的熟悉。   他心脏突突跳了两下,仿佛某种预兆,难不成,这些人其实很危险?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可是帝国千挑万选出的精英,就算对面闹起来,想要制服也就轻轻松松几分钟的事,能翻出什么水花?   戒指在空中转过一圈,被攥进掌心。韦德不以为意地作出回答:   “做了又如何——”   面前掠过一阵风。他的眼睛眨动一下、两下。   脸颊一痛,似乎有什么气味腥锈的液体缓缓流淌,伴随着后知后觉的疼痛。   韦德这才注意到,他竟在一瞬间被放倒在地,男人沉而有力的臂膀与膝盖顶住他的四肢,探出指尖的利爪切豆腐似的割破皮肤。   这不可能!他整个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眼神瞟向两旁,试图找到可乘之机,然而却绝望地发现同样被摁倒的朱华公爵——以及他的妻子、儿女,还有费犬。   相较而言,他似乎更幸运一点,因为显然那个女子更为心狠手辣。   老头连叫嚷声都没有发出,喉管割破,发出“嗬嗬”气音;其他人也晕倒在地,没了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由于动作过大,女人的斗篷被风带开,一头苍白如雪的秀发云朵般飘出,令韦德的大脑随之变得一片空白。   白色。   白发。   她……他们是……   “韦德,这名字有点耳熟。”男人的声音幽幽传来,不再刻意压低,变回了原有的清朗,“你在我麾下干过吗?”   韦德僵着脖子,一寸寸从白发女人的背影上挪回视线,和白发男人四目相对。   他露出了和已经咽气的朱华公爵一样的表情:双眼圆睁,喉咙嗬嗬作响,半天才发出艰涩的声音:   “大皇子……殿下?”   “您不是——不是已经——”   “死了,是吗?”男人露齿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阴冷,“你觉得我会被祁铭那个二五仔扳倒?”   “不!”韦德惊叫,“祁斌殿下,我曾是您的直系下属,怎么可能盼着您……”   “行了,少说废话。”   女人转过身来,那张线条流丽的脸因沾了血,愈发冷艳。   韦德快背过气去了——一个祁斌就够他喝上一壶了,居然还有个比大皇子更雷厉风行的大公主,银月还未封锁时,祁零的凶名可是连赤日和白星都有所耳闻。   “阿弟,你要留着他?”   果不其然,祁零一张嘴就令人魂飞魄散。   “我可搞不来这玩意儿。”祁斌朝操纵台努努嘴,“阿姐,你会吗?”   “你在开玩笑?”祁零嗤了一声,走到操纵台边,盯着密密麻麻的键位按了按太阳穴,“这种东西可不在我们的学业范围内。联邦传过来的偏门玩意儿,兄弟姐妹里,也只有‘那家伙’会钻研吧。”   祁斌扯了扯嘴角,嘀咕:“早知道当年不嘲笑他旁门左道了……”   他们迅速瞥了眼角落里最后一个斗篷人,又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这副模样令韦德愈发目露绝望,他颤颤巍巍地探头,这位又是何方神圣?   斗篷人走过来,她同样是一位女性,身量教祁零矮上不少,姿态端庄。   她站在操纵台边,放下兜帽,露出温婉的侧脸,像是想起什么,眼底流泻出柔和的怀念:“他有一个联邦朋友,教过他很多东西。”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出现之人依旧超乎韦德的想象。   “戴安王妃……?”   戴安转过头,俯瞰着地面上的他。即便是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她也不会予人傲慢之感,神情宁静而温和:   “小斌,先放开他吧。”   祁斌皱皱眉,小声警告两句,依言松开手。   韦德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颠覆了他的认识。   如果记得不错,大皇子一脉与王妃向来不对付,他们怎么会混在一起?大皇子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听她的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   “韦德上尉。”   被轻柔的呼唤叫回神思,韦德紧张地看向王妃。   “王宫出事了,是陛下把我送出来的。”戴安说道,“现在,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银月帝国,还请你助我们一臂之力。”   “您……您客气了。”   韦德诚惶诚恐地答应,他哪敢不答应,后头两个凶神还盯着他呢,“我这就打开通行道,安排离境的飞船。您打算去什么地方?”   “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一会儿跟我们一块上飞船。”   祁斌冷声,“记住,你可以耍小心思,偷偷触发警报或者向上级通风报信,但在我死之前,一定会先要了你的命!”   “不敢!”韦德快哭了,他不就暗度陈仓挣点外快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大皇子与大公主一左一右地监督下,他向操纵系统输入指令,很快,一艘小型汽艇从舱内释放出来。   几人陆续登上飞船。   “啧,本来想偷偷把安姨送出去的,这下好了。”   终于落座后,祁斌面朝窗外,隔空对公爵的尸体啐了口,又瞪了韦德一眼。韦德缩了缩脖子,总觉得大殿下变化不少。   “能一起走,也是好事。”戴安说,眼中忧虑一闪而过。   “只希望此行顺利……”   飞船伴随着隆隆声,从哨塔出发,慢慢远离了银月帝国的边境线。   回风星在视野内越来越小,舱内不再有人说话,对未来的迷茫同时覆盖在所有人心头。   然而,这股惆怅的氛围还未持续多久,就被一声响亮的炮轰击碎了。   火舌擦着舰身窜过,在太空中炸出一朵漂亮的烟花。不损一分一毫,却带来剧烈的摇晃和震动,祁斌抓住座椅,怒吼:“这又是什么情况?!”   “大皇子殿下,敌袭!是赤日的飞船!”   韦德惊叫起来。   “可恶。”祁零对这方面知道得更多一点,咬牙,“我们有多少武装?”   “大公主殿下,这只是哨塔的一艘备用汽艇……”韦德欲哭无泪,他怎么就这么倒霉!还没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下小命可算完了。   “别着急。”戴安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刚刚那一下只是威慑,没有破坏飞船,看来对面有交流的意愿,并不打算上来就伤人。”   “既然这艘飞船价值不高,说明他们不是为钱财而来,很可能有其他目的……韦德上尉,能联系上吗?”   她的话音刚落,飞船的广播就滋滋响起。   【喂?喂喂喂?听得到吗?……什么破飞船,好老旧的型号。】   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失真。   戴安定了定神:“可以听见,请说。”   【哦~还挺镇定的嘛,那我就直说咯。】   那边顿了一下,笑吟吟地开口:   【你好,打劫。】   【人和飞船,全部留下来。】 第191章 面对面   毫不掩饰的土匪行径, 令整艘飞船陷入静默。   韦德已经完全放弃思考,瘫软在座椅上。无论是被银月王室劫持,还是被赤日帝国来的星盗劫持,对他一个小小的边防上尉而言似乎都没差。   祁零祁斌两姐弟神情也并不好看, 原本被公爵破坏了偷渡出境的计划就很麻烦了, 现在居然还招惹上其它敌人。他们身份特殊, 一旦被抓, 后果不堪设想。   在座之中, 只有戴安王妃尚能平静。   “你们是什么人?”她调整语气, 略带惊惧地询问,“为何袭击我们?有什么目的?”   女声混不吝地嬉笑着:   【哎呀,虽然可以理解你们不安的心情,但很遗憾,这些我不会回答的。你们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乖乖听话就好。】   戴安颔首:“……我知道了。”   “我们刚从银月出逃,身上没有多少钱财, 更没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她提出条件,“只要你们答应不伤及性命, 无论要做什么,我们都会尽力配合。”   【我最喜欢识时务的人了。】   对面夸赞一声,【放心,我们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家伙, 只是借飞船一用。你们要是听话,回头就找个机会放你们出去……废话不多说, 我们赶时间,把对接舱展开吧。五分钟内,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   通讯挂断,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安姨,我们不能被抓。”   一来一回的短时间内,祁零已恢复冷静,说道,“赤日帝国也流传着银月王室的影像,难保不被认出来。就算他们没发现——”她瞥了韦德一眼,“这家伙为了活命,肯定会招供出去。”   祁斌磨了磨牙关:“真麻烦,果然还是杀了吧?”   就在韦德吓得魂飞魄散,就差抱住大皇子的腿狂诉衷肠时,戴安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小零,这人听上去大大咧咧、吊儿郎当,却什么都没有透露,下令也十分雷厉风行,可见性情油滑,不好对付,不是什么善茬儿。”   她柔声指出:   “倘若我们没有按照她的话去做,为了节省功夫,她一定会动手。敌方不知有多少人,但敢在银月边境劫持飞船,肯定不简单,反抗的话,我们很难有胜算。”   “这也未必!”祁零抿住嘴唇,“以我和阿弟的实力,在对接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话——”   “她连我们有多少人都没有问。”   戴安说,嗓音依旧平静,“甚至给了我们商议的时间。”   “这表明,她对自己人的实力极有信心,认为可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我不认为她是个愚蠢到妄自尊大的人。”   她指了指控制台屏幕显示的画面:   “小斌,你曾经被任命进行银月的军事训练,那种舰船,你见过吗?”   祁斌不甘心地摇摇头。   “银月最先进的战舰看上去都不如它出色。”戴安喃喃,“这不像北星域的科技水平,可舰身确实绘制着赤日帝国的图腾花纹……他们绝非普通人。”   “难道我们真要束手就擒?”   祁斌焦躁道,“安姨,我们不能把希望赌在他们良心大发上!你知道的,要是消息不能送出去,后果究竟会有多严重!父王已经……”   “已经多半……”他哽住,没有说下去,眼圈通红,“我们是银月最后的希望了。”   “嗯。”戴安宽慰般搭上他的肩,悲色自眼底一闪而过,“我知道。”   “所以,一会儿展开对接舱时,你们趁机坐救生舱离开。”   “离开?我们?”   祁零立即反对,“不行,要走也该是你走。安姨,我们比你更适合留下来,你也比我们更适合去找【他】。”   她顿了顿,像是想为这句话增添说服力,“你知道,我们跟他……以前关系并不好。见到我们,他只会加强戒备。”   戴安摇头。   “放心好了,他是个心软的孩子。”她像是想起什么温暖的回忆,面上浮现出淡淡微笑,“他会相信你们的。”   不等其他两人再出言反驳,戴安又道:   “听我说。小零、小斌,刚刚那人与我交谈过,知道我的存在,如果发现人不在,肯定不会罢休。我必须留在这里。”   “况且,留下和逃走,所要面临的风险是一样的,甚至你们的处境会比我更加凶险。也许中途会被发现击沉,也许会被卷进太空乱流,也许会漂泊到没有生命或文明落后的荒星……就算能够安然无恙地逃脱,之后也还得面对许多问题。而我至少能够保障我的性命——实在不行,自报家门回到月之巅当人质,也总好过没命。”   长长一段话,她一口气说完,语气柔和,却没有拒绝的余地。   姐弟俩无话可说。   “不要为我担心。”戴安走近他们,将小指上的戒指摘下,放进祁零手心,“有更重要的职责在等你们,拿着这个定位器,去吧,替我找到他。”   祁零深吸一口气,摒弃犹豫,握紧了那枚戒指。   “保重。”   她最后深深看了眼戴安,随即毫不留恋地大步转身;祁斌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回头。   “安姨,你有没有想过?”分别在即,他终于敢问出在心底埋藏了许久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也许他早就——”   “我相信他还活着。”   洞悉他的未尽之言,戴安摇摇头。她垂下雪白长睫,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详神色,双手在胸前交叉,祈愿般地说道:   “我的孩子……小绚他,一定还活着。”   *   侧翼展开,两艘大小悬殊的飞船缓慢靠近,舷梯降下,拼接在了一起。   争渡号的控制台前,徐清渡摩挲着下巴,发出一记饶有兴味的笑声。   “哦……声东击西?金蝉脱壳?很聪明嘛。”   “每次老大这么笑,准没好事。”   符洛可嘀咕着,头顶马上挨了一下,徐清渡边揉手腕,边十分流氓气质地用手肘指了指投影屏幕:“喏,你们自己看。”   就着她刻意放大的画面,温子曳在平铺的侧翼后,窥见了一抹乌光。   刚好处在侧翼的阴影下,和太空相比格外微不足道,比那艘寒碜汽艇更加渺小的蛋壳状飞行器,正顺着边沿偷偷前行。   如果不是争渡号的侦测仪足够先进,如果不是徐清渡的眼神足够老辣,恐怕很难发现如此模糊的端倪。   “趁展开对接舱时从视觉死角逃脱么……的确是个办法。”   温子曳眸光微动,“看来里面的人身份不简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安抚敌方的同时另辟蹊径……也许误打误撞,我们劫持了了不得的家伙。”   “不过很遗憾,他们也碰见了了不得的家伙们。”   徐清渡勾唇一笑,做了几个伸展动作,“对接舱里说不定也有惊喜等着我们。兵分三路,怎么样?一路留守,一路抓人,一路照常会面。”   她跃跃欲试,祝琰无奈地朝温子曳丢出一个笑容,站到徐清渡身后;温子曳眯起眼,对她突如其来的比拼兴致适应良好。   “可以,怎么决定?”   “掷骰子吧。”徐清渡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骰子,显然是个惯犯,“还有谁要报名?”   符家兄妹为了一展身手激烈猜拳时,温子曳望向祁绚,玩闹的心思淡去几分——他的小狗正反常地发着呆。   “怎么了?”他轻声询问。   “……没什么。”祁绚迟疑了下,“只是,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刚刚那个说话的女人……”   尽管声音由于那边的设备落后,传过来彻底失真,还断断续续。   可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认识她。   “不过最近几天,我总是心神不宁。”   祁绚用手背碰了碰温子曳的脸颊,替大少爷把金丝眼镜扶正,“或许是距离银月越来越近的缘故吧。”   “一会儿把人抓回来就知道了。”温子曳顺势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   祁绚“嗯”地应下,暗暗瞅了眼徐清渡那边,发现她还忙着摇骰子,不由加重了掌心的力道。   结果很快出炉,他们负责前去搜捕逃兵。   “刚才说话的家伙应该是他们的主心骨,我猜她还留在原地,我和阿琰去会会她!”   徐清渡摆摆手,与祝琰一前一后,迅速消失在架设好的通道里。   “我们也走吧。”   温子曳不甘落后,拉着祁绚就往释放层走,随便挑了一艘专门收容救生舱的牵引舰钻入。   伴随着一阵低沉嗡鸣,争渡号将躯壳细长的小型舰船吐出,顿时,犹如离弦之箭般朝目标冲去——   “什么情况?!”   狭窄的救生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祁斌惊叫一声,与他对面而坐的祁零透过瞭望镜看了一眼,脸色一变。   “阿弟,”她握紧拳头,“我们被发现了,救生舱不受控制,在朝他们飞过去。”   祁斌眉头深深皱起,也凑过去,分享了瞭望镜的视野。   “是释放出的小型飞船?……看上去,载不了几个人。”   他们相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事到如今,也只能放手一搏了。”祁零冷声。   “我可早就憋得不耐烦了!”   祁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暴戾的笑,一路逃亡压抑的脾气在此刻通通爆发,“还真当我们是软柿子,谁都能捏一把了?敢来抓人,就做好被抓的觉悟!”   “等有了俘虏,不愁没有谈判的机会……阿姐,我们走!把安姨换回来!”   ……   与此同时,牵引舰中。   祁绚站在舱内的收容槽前,做着动手前的最后准备。   不知为何,他心底的预感愈发强烈了,这种预感在看到救生舱被捕捉上来时抵达了顶点。   隔着小小一扇舱门,他罕见地开始出神。   直到一声巨响,混合着收容槽碎裂的哗啦声,和温子曳急促的呼唤,在耳旁迸溅而起:   “祁绚!”   劲风扑面,一左一右。   戛然而止。   等回过神来,祁绚发现自己已下意识做出反应——不知为何,来势汹汹的两道攻击在中途忽然停滞,于是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面朝下方按倒在地。   温子曳匆匆上前,扫视一番情况,发现祁绚浑身完好无损,且颇有余力地一手一个按住袭击者,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便是恼怒:“你在发什么呆?”   “少爷,我——”   祁绚心虚地打算争辩,手掌下的俘虏忽而难以置信地挣扎起来。   “你、你管他叫什么?!”   隐约有些崩溃的男声,不知为何十分谙熟。祁绚低下头,入目是凌乱的深色斗篷,和斗篷上披散的……雪白长发。   祁绚一愣。   如同月华流淌的颜色打乱了他的思绪,令他下意识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失去力道桎梏,两名白发人终于互相搀扶着起身,抬起脸,是阔别许久,久到略带陌生的容颜。祁绚不禁目露怔忡。   而怔忡的不止他一个,对面也同样神色复杂。   “祁绚……居然真的是你。”   不管怎么打量眼前青年,祁斌都很难将他与记忆中的那个弟弟对应上。   印象里,备受父王宠爱、母妃骄纵的天才小王子,总是一脸阳光灿烂,天真得让人厌烦。这人却气质冷淡,眉眼聚拢着一团尚未消散的肃杀之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除去银月王族标配的白发紫瞳,和从小到大都漂亮到过火的容貌,祁斌几乎找不到相像的地方。   可从五官熟悉的踪影里他又能确认,这千真万确就是他最讨厌的小弟。   祁斌无意识发出的感叹让祁零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与谁面对面后,她僵硬地试图扬起嘴角:   “……真是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   “大哥——大姐?”   话音未落,便被一声喃喃打断。   祁绚的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频频移动;表情也从起初的恍惚、错愕,逐渐变得惊喜,眼中一瞬迸发出极其明亮的光彩。   “你们还活着?太好了!”   发自内心的高兴语气,令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就在祁绚按捺不住上前,想凑更近点说话时,一条手臂伸出,挡在了他的面前。   “等等。”   祁斌皱眉看去,正对上镜片后细长上翘的一双眼。   制止祁绚的青年,和他们相比显得要纤瘦一点,看起来不像孔武有力的种族,甚至不像兽人。面貌秀致,斯文尔雅,尤其是唇畔浮动的笑容,如同春溪潺潺,暗冰乍融。   那双乌沉沉的眼眸看不透情绪,带着审视的视线令他浑身不适。   “先别着急。”青年与祁绚轻声细语完,回头便由晴转阴,“你们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祁斌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证明?这还需要证明?   他略觉羞辱,没有管对方,只一昧盯着祁绚:“也才过去十来年,怎么,你已经连长兄长姐都不认得了?”   “虽说他记性一向很好,但毕竟当年你们不太熟。”   论冷嘲热讽的水准,祁斌自然不能和温大少爷相提并论。   他轻轻一笑,张口便又引得男人怒目而视:“况且,谁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话听着实在像骂人,祁斌的脑筋还因这突如其来的会面糊成一团,根本没法多加思考,被刺这么一句,气极反笑,本能地反驳道:   “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虽然这种性格,的确和我那位傲慢得不得了的大哥一模一样。”   祁绚摇摇头,想到什么,刚刚融化几分的神情再次冻结,眼神也褪去温情,重归警戒,“但少爷说的没错,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某种生物的伪装?”   祁斌更内伤了,看起来想吐血:   “那个称呼是怎么回事!祁绚,你居然对这家伙如此谄媚,究竟还有没有半点身为银月王族的骄傲和尊严?”   “行了,阿弟。”   祁零喝止了情绪有些失控的弟弟,不留情面地揭短道,“想想逃亡路上,我们迫不得已给别人伏低做小的时候还少吗?”   “我……”祁斌顿时一脸菜色。   祁零拍了拍他的肩,谨慎地看了一眼温子曳,说道:“‘某种生物的伪装’么……很遗憾,我的确无法向你们证明清白。不过,也许有人可以。”   “祁绚,我知道当年你和我们关系不好,无法交付信任也理所当然。”她停顿一下。   “但如果是她的话……”   无端的,祁绚心口突然开始砰砰跳动。那种微妙的预感重新出现在胸中。   ——“她”? 第192章 再相逢   戴安阖上眼, 安静地坐着。   吵闹的某位边防上尉被她打昏过去,塞进了仓库,主舱除她以外空无一人,一旦放缓呼吸, 身旁就会陷入漫长的寂静。   她对此并不陌生, 还在银月帝国时, 她独自度过了数不清的寂静日夜。偌大宫殿中什么也没有, 宫外则是一片惨烈的鲜血淋漓。与那种地狱般的景象相比, 现在的处境实在算不了什么。   等待并不漫长, 五分钟时限一到,对接舱通道准时响起鞋跟与金属地面碰撞的声音。   嗒、嗒、嗒……   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属于两个人的脚步由于过度同频混合在一起,形成更加沉重的压迫感。戴安睁开眼睛, 脚步声停在入口,状似礼貌地敲了敲墙壁。   “请进吧。”   好脾气地配合着对面, 她没有从座椅上站起。   她背对着门,正襟危坐。徐清渡走进主舱时, 只得到这么一道端庄的背影。   “只有你一个人?”徐清渡挑眉,明知故问。   “这艘汽艇并不大,女士。”戴安回答,“我不喜欢有人打扰我的清静。”   “但据我得到的消息, 这种偷渡生意,一次一人可不划算。”   “只要付得起相应价钱, 他们会答应的,如果不相信,您可以自己前往银月试一试。”   语气不卑不亢, 柔中带硬。   明明作出的是得体回答,却又暗藏试探——她甚至猜到了他们的目的是通过偷渡飞船进入银月。徐清渡笑了,这很有趣。   她原以为这边会有一场硬仗要打,然而对面丝毫没有反抗,温吞如水地接纳了一切。静水包容,可静水也幽深。   这家伙果然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徐清渡眯起眼眸,朝身后的祝琰比了个手势,让他守在入口;自己则上前,几步跨坐到女人身边。   这一举动似乎惊扰到了对方,她微微侧脸,面容在垂落的白发遮掩下模糊不清,这显然是刻意的。   但徐清渡没有追究这种细枝末节,仿佛朋友闲聊般主动打开话匣:   “哎,你好像不怕我?”   “什么……?”戴安愣了愣,不得不说,徐清渡出其不意的举措打乱了她的步调。   这人应当就是劫匪的首领、刚刚与她对话的家伙了。她为什么不立刻把她抓起来,或者审问一些别的东西?   难道她没有看穿她拙劣的伪装、故意回避的态度吗?不,她一定已经了然于心,只是故意不去戳破。   比想象中还要棘手,戴安心下一沉。   看来,她的身份并不能作为掩护祁零祁斌离开的烟雾弹了。   好在她的确没有从这个劫匪身上感受到太多凶戾气息,也许事情还有沟通的余地,只要他们的立场并不冲突。   于是短暂的思索后,戴安选择了一个保守的回答:   “如果你想伤害我的话,我会害怕的。”她转过头,轻声问,“你会吗?”   借着假发缝隙,戴安终于找到机会瞧清来者模样。   出乎意料的十分清秀,短发,眉眼精致利落,像是刀锋割出的工艺品。   但区别于无机物的冰冷,女人眼中含笑,看上去十分明朗。对于她试探性的询问,很爽快地摇了摇头:   “我说过,只要你——你们听话,我们什么都不会做的。”   她话里有话,戴安心头一紧,意识到事情多半已经败露,祁零他们被发现了。   然而劫匪点到为止,没有挑明他们的小动作,笑吟吟开口,客气得宛如不是一个威胁:   “那么,现在,我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请吧。”   戴安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徐清渡对她的配合感到满意,点点头,想了想道:“为什么要冒险从银月离开?”   “如果你们想到银月去的话,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建议。那已经是一处泥潭了。”   戴安言辞恳切,“封锁的这些年里,律法一年比一年严苛。如今,只要犯下任何一点小错,就会被处以极刑。”   “栽赃、陷害、相互指责……在性命面前,人会变得疯狂且不择手段。一切都乱了套。”   比设想更加糟糕的情况令徐清渡直皱眉:“狼王不管管吗?”   闻言,戴安唯有苦笑:“政令与律法就是他本人亲自颁布的,这种乱象是他一手导致,怎么管?”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徐清渡抬头与祝琰对视一眼,神情凝重。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时候前往银月。”   见她沉默,戴安又道,“可以的话,请打道回府吧……律法的严苛,只不过是给混乱一个明面上的理由,许多潜藏在暗处的危险还不为人知。”   她的口吻不觉带上一丝祈求,徐清渡听后,表情慢慢柔和下来。   “很抱歉,我们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戴安欲言又止,徐清渡却没有给她进一步劝说的机会,继续提出下一个问题:   “狼王尚且在位,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戴安王妃的消息?什么都可以。”   戴安一怔,犹疑道:“你们……去银月是为了找戴安王妃?”   “也不全是。”徐清渡往舷窗外瞥了眼,话题忽然一转,“说起来,救生舱里是你什么人?”   她的跳跃完全不讲道理,以至于戴安根本反应不过来:   “我——什么?”   “在我们的人把他或他们带回来之前,”徐清渡说,“还有一小会儿时间可供我们闲聊。”   “……”   “放心吧,我说过不会伤害你们。”徐清渡笑眯眯地,“你陪我聊了这么久,这个承诺当然作数。我想,我们不是敌人。”   她又问了一遍:“宁肯自己留下当幌子,也要送出去的人,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意?还是说,真的只是单纯闲聊?戴安拿不稳。   空气静默了一段时间,最终,她叹了口气:   “他们……算是我的孩子。”   “算是?”这个措辞很特别,“不是亲生的吗?”   戴安摇摇头。   “他们的母亲很早之前就去世了,我是继母。”   “看来你们之间感情很好?”徐清渡兴致勃勃。   “怎么说呢……”   这样平和的、仿佛谈论八卦一样的情形让戴安感到放松,她回想起过去,不由轻轻笑起来,“实话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关系并不好。我认识他们时,都是快成年的孩子了,对于我的存在,他们多少有些抵触。”   “后来,有次他们遭到陷害,差点丢了性命,我看不过眼,就顺便搭了把手。那之后,我们又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直到我打算离开银月,半途遇险。”   “这回换作他们救了我,并且决定跟我一起走。路上又发生了许多事,不知不觉就亲近起来了。”戴安说着,莞尔一笑,“说到底,他们都是好孩子,虽然脾气有点糟糕。”   “你也是位好母亲,”徐清渡说,“否则他们不会亲近你。”   “也许?”   得到夸赞,戴安却并不高兴,反倒微微落寞。徐清渡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挠挠头发,清咳一声: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有个孩子……我才当上母亲不久,还在摸索学习。”   她几乎把“教教我”三个字写在脸上了,戴安看得好笑:“婴儿的话……”   “不不,你误会了。”徐清渡摆摆手,“我儿子今年二十六岁。”   戴安:“?”   她实在不明白,拥有一个二十六岁的孩子,怎么能称作“才当母亲不久”。   不过,这个年纪误打误撞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表情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要柔和:   “是么……好巧,我也有一个亲生孩子,也是男孩,今年二十六岁。”   “咦?真的?”徐清渡惊讶,“他也在救生舱里吗?”   戴安摇头:“……他十五岁那年就离开了。”   徐清渡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还没等她咂摸出自己究竟忽略了哪里时,戴安已缓缓呢喃出声:   “是我亲手将他送走的,我不得不把他送走。如果继续留在银月,他的处境会很危险,敌人已经盯上他了。为了他能安全长大,也为了未来的希望,我必须这么做。”   “他很乖,非常聪明,而且体贴。烧得迷迷糊糊,还想着替我擦眼泪,安慰我不要哭……我不后悔把他送走,那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可我真的……非常想念他……”   她的嗓音一直又轻又柔,即便哀伤也是轻柔的哀伤,却无端端令人心头紧揪。   徐清渡情不自禁覆住她的手背,问道:“你没有想过去找他吗?”   “当然有。”戴安顿了顿,“离开银月,就是为了去找他。”   ……合着是她坏了人家好事。   徐清渡尴尬地收回手,悻悻摸了摸鼻尖:“好吧,为了感人的母子再会,我会放你们走的。他现在人在哪里?或许我还能帮个忙。”   “当年送他离开的飞船在中途坠毁了,所幸救生舱里也安装了定位器。”   戴安犹豫一下,决定相信直觉。   这个女人虽然油滑,却一身清正,他们既然没有利益冲突,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那颗星球十分偏远,从地图上看,是一处靠近南北封锁线的蛮荒,据说叫作……冰原星。”   徐清渡的表情凝固了。   “冰原星……”她喃喃着起身,“冰原星?”   戴安不解:“怎么了?”   “等等,等等等等,等一下。”徐清渡呻.吟着捂住脑袋,感觉晕晕乎乎的。她走到戴安座位前方,蹲下身,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态度撩起她披散的长发,观察她的面孔。   这突如其来的打量令戴安身形一僵。   随即,在对方愈发惊愕的眼神中,她明白了自己不可能继续隐瞒下去,干脆主动站起,将鬓发撩至耳后。   银月帝国气候偏冷,许多星球常年积雪覆盖,白色毛发的兽人并不罕见,又不是玉脊雪原狼那般特别的玉白,这也是徐清渡没放在心上的原因。   但现在,她猛地想起,银月的戴安王妃,是一只白狼。   “你是……”望着那张脸,徐清渡哑然。   “我就是戴安,银月帝国的现任王妃。”   戴安朝她颔首,“之前你说,你们前往银月,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找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这个……哎呀!”   徐清渡的表情迅速从惊讶转向窘迫,焦虑地咕哝,“完了完了,这下搞砸了,我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   “那个什么,戴安王妃——”   她正要堆起笑容,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如同离弦之箭,前一刻还十分遥远,下一刻便近在咫尺。   祝琰的疑问紧随其后,接着,“砰”!   急刹伴随喘息,昭示着来人的慌张。   到嘴边的话重新咽回去,徐清渡抓了把头发,指指背后:   “这个嘛,还是本人和你解释好了。”   满室莫名的气氛中,戴安不免提起了心。她想到某种可能,又担忧上天不会如此眷顾于她,转过头的瞬间,一道雪白身影撞入眼帘,像极了月之巅夜半时分,滴落水潭的那捧光。   不是十五岁时卧病在床,虚弱得奄奄一息的苍白少年,不是她记忆最清楚的那张脸。   更成熟、更凌厉,每根线条都朝最出众的方向伸展,比她任何一次的幻想更要引人注目。   这样的一名青年,于门口怔怔看着她,那双飘荡着水雾的绀紫色眼瞳,不止一次在她的梦中浮现。   戴安脑海中响起孩童清脆的笑声与呼唤,穿过王宫静谧的回廊,穿过午后暖风吹拂的庭院,穿过大片大片盛开的铃兰花,穿过病床、药碗与眼泪,穿过十数年的时光,与现在重叠在一起。   “——母亲!”   身体先于思绪,戴安张开手臂,将那具不再能被称作孩子的身体拥入怀中,眼眸怔怔,不可置信地蓄满眼泪。   “小……绚……?”   确认着怀中实感,她低头,捧起青年的脸。   一寸寸地端详,一寸寸地抚摸。   的的确确属于玉脊雪原狼的白发,的的确确还留存着熟悉踪影的五官,的的确确,那双眼睛虽平添许多风霜,注视着她的神情却一如往昔。   祁绚深深吸了口气,声线颤抖:“是我,母亲,真的是我……”   “你……你长大了。”   戴安笑起来,眼角不受控制地坠下泪珠,哽咽着喃喃,“小绚,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你长大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感动的母子相会再度上演,徐清渡蹭到来晚几步的温子曳身边,戳了戳他的肩。   “小曳子,我们好像打劫到了不得了的人……”   她心虚着,没得到回应,转头发觉青年早已浑身僵硬,表情空白,如同一尊石雕。   徐清渡一愣,随即露出坏笑,啊,差点忘了。   这应该……也算一种见家长? 第193章 见家长   “现在可以相信, 我们不是‘某种生物’的伪装了吧?”   等到母子二人的情绪差不多平静下来,祁斌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祁绚转过身,盯着他,直到男人明显不自在地露出“你干嘛”的表情时, 才抬眉弯眼, 面上浮现浅浅笑意:   “嗯。大哥, 这么多年过去, 你还是一点没变。”   虽说未必是什么好话, 但语气中的怀念毋庸置疑。祁斌被噎得哑口无言, 却也莫名生出几分惆怅。   他对眼前这个神色冰冷的青年并不适应,记忆中曾经最讨厌的小弟,分明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幼稚家伙。庄严的王宫是他的后花园,每一寸土地都响彻过他的笑声。   彼时祁斌只要从回廊路过,遥遥就能瞧见少年无忧无虑的身影。   游戏、看书、小憩, 做任何感兴趣的事情。成天挂着笑,颊边酒窝凹得深深, 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而一旦招惹到他,立刻就能得到居高临下的不屑。   父王宠爱, 母妃娇纵,月之巅最天赋异禀的小王子,再怎么不合群,也备受推崇。   有些东西太过明亮, 就会刺得人睁不开眼,刺得心底阴暗无所遁形。   祁斌必须承认, 当年他和祁绚不对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嫉妒。   ……可到今天,那些争锋相对的回忆, 竟然也显得岁月静好了。   思绪回笼,祁斌“嘁”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你倒是变化不小。”   “所以,”他扫视周围,视线尤其尖锐地定格在那位“少爷”身上,“这些人是怎么一回事,能拜托你为我们解释解释吗?”   原本他以为,祁绚和他们一样,为了生存迫不得已低头弯腰,折损了身为银月王族的骄傲。可赶来的路上,他又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口口声声叫着少爷的那人从不对祁绚的擅作主张发表任何意见,比起主从,关系更像是同伴。   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来历不明的赤日飞船、超乎北星域的科技水平、油滑老练的星际劫匪……   和这些家伙混在一起,可想而知,祁绚的经历绝不寻常,并非他们想象中在偏远荒星游荡了十几年那么简单。   经祁斌一提醒,祁绚才反应过来,双方刚刚有过摩擦,正都等着他这个中间人发话。   他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睫:“说来话长……对了。”   “母亲,”白发青年以一种异常快乐的神情,牵着戴安的手,迫不及待将她带到一个人跟前,介绍,“这是温子曳。”   戴安笑吟吟地任他施为,尽管多年不见,祁绚的确变化许多,但找着什么宝物就想向她炫耀的孩子脾气一点没变。   她打量着这位名叫“温子曳”的年轻人,对面三个人里,他并非距离他们最近的,偏偏被祁绚排在了第一位,足矣说明很多东西。   “你好。”   一个简单的微笑,却令温子曳浑身僵硬,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的沉默让祁绚有点奇怪,转过头:“少……”   “您好!”   直觉快于思维,打断了即将脱口的那个称呼。   温子曳以生平最大的努力,向戴安勾勒出一个最为柔和亲切的笑容——他从来没有哪天如此感谢过温乘庭、感谢过温家从小开始的精英教育,即便现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也能凭借肌肉记忆露出毫不动摇的表情。   “很高兴见到您,祁绚的母亲、戴安王妃,我听他很多次说起过您。见到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如此郑重的招呼,简直像在举办一场重大外交仪式,从眼皮到小腿都绷得紧紧,生怕有丝毫怠慢。   见状,祁绚不由愣了愣:   “那个,少……”   再一次,他的话被斜来的一记眼神逼退。   祁绚有点委屈地看回去,只见温子曳侧了侧脸,飞快对他比了个口型:   【不要叫我少爷。】   祁零祁斌怎么看待他们,温子曳当然无所谓,但戴安不行。   她是祁绚挂念已久的亲人,是他最重要的存在之一。   试问天底下哪个疼爱孩子的母亲乐意听见娇惯的宝贝恭恭敬敬叫人“少爷”?更遑论祁绚出身不凡,从前只有别人这么叫他的份。就连过去不对付的大哥都对此颇有微词,温子曳不敢冒险。   倘若因为这种已经和情.趣没什么两样的称呼破坏了第一印象,他替自己感到冤枉。   又飞快转回头,温子曳扶了下眼镜,平素的伶牙俐齿荡然无存:   “我是祁绚的……朋友。温子曳,温度的温,孩子的子,摇曳的曳,您叫子曳就好。”   好吧,祁绚算是看出来了。   他的少爷现在受到了极大惊吓,以至于完全不在状态。左脸写着“努力”,右脸写着“紧张”,额头上还要贴个“不想被讨厌”。   说真的,好可爱。   他忍不住笑了,笑声同时招来两个人的注视:“母亲,他就是【when】。”   嗯?   温子曳缓缓眨了眨眼。   戴安则露出惊讶的表情:“when?你那位联邦的人类朋友?”   “是他。”祁绚予以肯定,“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真没想到……”戴安轻笑起来,“当初小绚就很想见见你,我也一样。”   她望来的眼神忽而异常温柔,甚至染上一丝怜爱。   温子曳被看得脸热,又眨了眨眼,濒临宕机的大脑才反应过来他们说了什么话,豁然望向祁绚,满目不可思议:为什么戴安王妃会知道他!这家伙究竟都和自己的母亲说了他什么?!   他当年……他当年又固执,又别扭,还爱哭,时常要祁绚想法设法地哄。   除了麻烦就是麻烦,温子曳想不到第二个形容词,顿时眼前一黑:原来他的第一印象早就荡然无存了。   “什么什么?什么when?小曳子的别名吗?”   徐清渡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插进来,反倒让温子曳找到一丝喘息的余地,“你们在小时候就认识?怎么认识的?也和我说说嘛!”   “哦对,”她朝戴安露齿一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徐清渡,争渡佣兵团的团长,小曳子的妈妈,或许也会是未来一段时间里赤日帝国的王妃?这么看来,我们也很有缘分啊。”   一串头衔听得戴安直发怔:“赤日……王妃?”   “可不是么,喏。”徐清渡亲热地拉住她的手,朝身后努努嘴,“那是祝琰,我的爱人。我想你们应该认识?”   戴安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赤红的发色,若非一直站在暗处默不做声,早已成为视线焦点。   等看清那张脸,她不由发出一声小小惊呼:“赤日的大皇子?”   “现在跟狮王也没差吧,毕竟他父王已故多年。”徐清渡说。   戴安点点头,这件事发生在银月封锁前,她自然有所耳闻。   不过那会儿只是听说狮王暴毙,赤日王室陷入继任斗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内乱,还未得到结果,她便自顾不暇了。   “看来赤日的境况不错。”她松了口气,又微微迟疑。   逐个扫过眼前三人,祁绚儿时的联邦玩伴when、when的母亲、赤日王族。   既然温子曳是人类,那么徐清渡也该是人类,可她又声称祝琰是她的爱人……就算是联邦,目前应该也没有技术能突破生殖隔离吧?没有吧?   看出她的疑惑,徐清渡大大方方地说:“小曳子是我的孩子,不是阿琰的。情况比较复杂,等日后有空我们再聊。”   她这么一说,戴安就明白是自己想岔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做了几十年的王妃,她自然懂得人情世故,意识到内情敏感后,贴心地转移了话题:“小曳子?是说子曳吗?很可爱的名字,很适合他。”   “是吧!”   徐清渡一副找到知己的模样,笑眯眯地,“喜欢的话,你也可以这么叫他,小曳子肯定欢迎。”   “咦,但是……这不好吧?”戴安瞥了眼温子曳,实在没从早已凝固的青年身上看出任何欢迎,“你毕竟是他母亲……”   “这有什么?”徐清渡一挥手,“你迟早也会是他母亲的。”   戴安笑容一顿:“?”   祁绚瞅着连笑都快维持不住的大少爷,感觉人无助得快碎了。   好可怜。   但他忍不住想笑,这可能是自他离开银月以来笑容最多的一天。一边笑,他一边朝温子曳伸出手,掌心摊平在面前。   “少爷,来。”   温子曳盯着祁绚表情柔和的脸,稀里糊涂,下意识将手覆上。   十指自然紧扣。   温子曳这才猛地回神,转头对上戴安若有所思的眼眸,心脏咯噔一下,砰砰在胸腔里搏斗起来。期待与惶恐分不清哪边更盛,由此产生的忐忑却成倍叠加在一起,令他胆怯低头,不敢再看下去。   然而祁绚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地、不容置喙地抓住他。   无声的宣誓中,戴安收敛了柔色,略显严肃地唤道:“祁绚。”   “是的,母亲。”   “你长大了,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选择,也相信你具备相应的能力与责任心。”戴安说,“但事关重大,作为你的母亲,我必须过问一句——你确定自己做好决定了吗?”   祁绚慎重点头。   “不会后悔?”   “绝不。”祁绚沉声,“我很清楚我将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也很清楚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以前我做任何事都只凭兴趣,从不考虑未来。但是现在,我确定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为了走向我心目中的未来。”   “……我知道了。”   戴安带着一丝复杂闭上眼,继而,重新露出她一贯的温柔神情,“你真的长大了,小绚。我很遗憾这些年没能陪在你身边,但我也很高兴,没有长辈的庇护与教导,你依旧如此出色。”   她走上前,凝视着温子曳:“子曳……小曳子,可以这么称呼你么?”   温子曳抿住唇,僵直是脖颈在她亲切的目光下逐渐软化,点了点。   “小曳子。”戴安微微笑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对小绚的照顾。没有你,我猜他不会顺利走到今天。”   “我才是……”温子曳低声,“总是他在照顾我,如果……”   如果没有祁绚,他根本就走不到今天。   扑面而来一阵铃兰花的香气。   他与祁绚同时被戴安拥入怀中,她喟叹一声:“今后,也拜托你们彼此照顾下去了。”   “祝福你们……我的孩子。” 第194章 骗了你   在某位边防上尉的“好心”帮助下, 争渡号顺利穿越封锁线,悄无声息驶入银月境内。   “人继续绑着扔仓库里了。”   祁绚拍拍手,躺进争渡号比之前那艘小型飞船不知舒服了多少倍的座椅里,不屑道, “要我说, 直接杀了最干脆, 省得日后坏事。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才落地, 他脑门就迎面挨了一击。   等大王子抓着“凶器”——一枚瓜子气势汹汹地寻找犯人时, 罪魁祸首已笑眯眯地主动开口:   “小孩子家家, 别这么偏激嘛。坏人自然有法规惩处,我们是一般路过良好公民,可没有权力随便剥夺他人性命。”   “小孩子家家?”祁斌差点气笑了,上下扫视这个名叫徐清渡的无聊人类,“你以为自己比我大很多岁吗?”   “唔, 我今年快五十了,按星际平均年龄算还正年轻, 可能的确不大你多少。”徐清渡闲闲嗑开一粒瓜子,“不过你弟弟跟我儿子是一对儿, 你我差了一辈呢。”   “你!”   一提到这件事,祁斌脸色就开始发青。   “再说,多个朋友多条路,谁知道他后边还有没有用?”徐清渡乘胜追击, 丢给人一个“你还嫩”的眼神,“银月的大王子殿下, 学无止境啊。”   懒洋洋的嘲讽腔调,听得祁斌额头青筋暴起,拳头紧攥。   他身旁的祁零微微摇头, 告诫地唤了一声:“阿弟。”   祁斌忿忿:“阿姐!这家伙一直在找我茬,你看不出来吗?”   “谁让你……”祁零没说下去,她实在不想回想之前那个意识到祁绚和他家少爷是什么关系后,跳出来大喊“我不同意”的蠢货。   是,她知道祁斌脾气暴躁且幼稚,也清楚从很早开始,祁绚就是近乎他心结一般的存在。   跟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孩子样样攀比也就算了,现在发现对方“走歪了路”,居然比本人还着急,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捏了捏额角,祁零皱着眉,没再管满心郁闷的祁斌,转向戴安欲言又止。   “怎么了?”戴安注意到她的眼神。   “安姨,”祁零最终仍是说出了口,“你真的要回银月吗?”   戴安点点头,望着身侧的白发青年笑了笑:“我想离开,本就是为了去找小绚,现在人既然已经找到,自然没有一走了之的理由。身为银月的王妃,我当和银月生死与共。”   “倒是你们……”   她难得露出一点纠结,像是斟酌许久般缓缓问,“小零、小斌,你们确定还要继续和我一起行动吗?前往玉蟾星时会路过你们居住的星球,在那里分别,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轻飘飘的“分别”二字,惹恼了本就烦躁的祁斌。他顿时急了:   “这是什么话?在你眼里,我和阿姐就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吗?”   “什么苟且偷生?不要这么说自己。”戴安不赞同地蹙起眉,眼中流露出一抹歉疚,“只不过,我实在耽误你们太久、也牵连你们太多了。此行并不安稳,如果继续把你们卷入危险当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别开玩笑了!”   祁斌豁然站起,愤怒地瞪了戴安一眼,在看到她身旁的祁绚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坐下去,双手烦躁地插入发间。   “我知道,我知道。”他嘀咕着,“他回来了,他比我有用得多,当然不需要我继续跟着……”   “啪”。   额头再次遭受瓜子重击。   祁斌对徐清渡怒目而视,后者则似笑非笑地看回去:   “作为过来人,我有必要提醒一句:下结论前,还是多交流两句比较好。你确定自己清楚别人的想法吗?你确定别人清楚你的想法吗?”   “我……”   他哑口无言,徐清渡又问:   “如果都不能确定,那你要如何保证,感到的痛苦不是来源于误会和成见?”   祁斌愣了愣,犹疑地望向戴安。   戴安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祁斌下意识闪躲开来,僵硬片刻,又慢腾腾挪了回去。   “安姨,”他嗓音沙哑,下了很大决心般,“你实话跟我说,不必顾忌我们的心情,我现在只想听实话。”   “要真是担忧涉险才这么说的话……为什么你不阻止祁绚跟你回银月?祁铭一直在找他,你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处境会比你更危险。”深深吸口气,祁斌飞快道,“我知道你从小就疼他,要星星不给月亮,比谁都希望他能够平安快乐地生活。”   “所以,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为什么还要让他趟这浑水?”   提出质疑,他却没有给人作答的时间,更近乎喃喃自语地,仿佛想一口气将心底埋藏已久、想说但不敢说的东西尽数吐出:   “我能找到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不愿意我们跟来。出于保密、不够信任、或者其它之类的原因?”   “不!”戴安惊愕,“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怎么不会这么想?”祁斌激动反问,“难道你跟我们透露过真心话吗?安姨,你真当我们傻到连那些错漏百出的借口都看不出来?当我们不知道你一直在对我们说谎?”   这下,失语的变成了戴安。   她显而易见的心虚和惭愧加重了祁斌的鼻息,大王子粗喘着气,咬牙:   “你说祁铭为了夺权幽禁父王,我们信;你说再这样下去银月必将大乱,我们信;你说你想找到祁绚,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只有他能打败现在的祁铭了……我们也都信。毕竟当年,我的确像条落水狗一样,在那家伙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差点被杀死!”   “但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对现状的古怪一无所察?席卷整个银月的灾难,会只是政变那么简单吗?还有父王……他过去是那样贤明的君主,为什么会偏信偏听至此,连妻子、臣民的性命都罔顾?”   祁绚去世,戴安幽禁,紧接着便是颁布丝毫不合理的封锁条例。   他、阿姐、还有小妹,作为先王妃所出一脉,背后多少有支持的势力。被重用的数年令他高估了自己在父王心目中的地位,斗胆进言,父王却因此大发雷霆,革职除位,连连削封,才害得他们谁都能踩一脚,给了祁铭下手的机会。   倘若不是戴安出手相救,偷偷把他们送出王宫,祁斌早已没命。   这些往事如鲠在喉地缠着他,叫他耻辱,银月堂堂大王子,居然只能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作为死人活着。   “十年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   祁斌掩面,遮住赤红的眼圈,“就当看在……我们同行几个月的情分上,安姨,求你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要是真有什么事情,我们不适合知道,你也说吧,你说出来,我们就走了。”   “……抱歉。”   长久的沉默后,戴安颤抖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并不是你们不可信任。”   “起初对你们说谎,的确是出于谨慎考虑。有些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何况你们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她眸色哀戚,双手无知无觉交握成团:   “我的到来打乱了这一切……你们救下我,还想方设法帮助我离开。我明明清楚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可是,我实在与外界隔绝太久,除了依靠你们,我没有其它办法……我……利用了你们。”   “你们宽慰我,自己再怎么说,也是银月帝国的王子、公主,不能眼睁睁坐视不理。”她摇摇头,“但这些不过是托词吧?是为了找理由保护我,回报当年的恩情……”   “可你们对我越好,我越难以开口说明实情,更无法自私地继续把你们拖进这一切……”   “你错了,安姨。”   打断她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祁零。   大公主神情冷峻,从口袋中摸出一枚戒指,递到戴安眼前: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你才跟来,你让我们带它走时,我们根本就不会答应。”   戴安一顿,又听她道:   “不敢开口讲真话的人,不止是你,我和阿弟也一样。”   “我们没你想象中那么单纯善良。偿还救命之恩?那种事情,早在我们救下你时就一笔勾销了吧?”   “那为何……”戴安不解。   祁零说:“因为我们想知道真相。”   “安姨,你真的很不会撒谎。每当我们谈及相关问题时,你的遮遮掩掩、含糊其辞,早就把你出卖了个彻底。我们早知道背后肯定藏着什么,可又没办法强行逼你开口,为了弄清这一切,只好一路随行,会那么照顾你,也多少有刻意博取信任的缘由在。”   “准备和你一起离开银月,前往冰原星,也是因此。”祁斌道,“因为不管怎么旁敲侧击,你都对所知讳莫如深。小妹便提议说,干脆跟你去见祁绚,你肯定会告诉他真相。到时候,不管是偷听还是其它什么,我们总能得到答案。”   “所以,我们只留了小妹看家……这才是……现实。”   隐瞒在温情表象后的心机逐一揭开,祁零瞧着戴安苍白愣怔的脸颊,不忍地别过头,把戒指往她手心一塞。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枚戒指里不止是定位器,还有你打算告诉祁绚的真相吧?”   “我没有偷看,但现在祁绚人就在这里,你可以说了。至于要不要当着我们的面……随便你。”   戴安捏紧了戒指,一会儿,又缓缓松开。   她注视着正等待着审判、目露紧张的雪原狼姐弟,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看?在逃生舱里,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吧?”   “因为我们又不是真的毫无感情!”   祁斌恨恨闭眼,“我当然想看,我想知道,我想很久了!但比起等待那么久的真相,你得知一切后对我们无比失望——这种想象,盘踞在我的脑袋里,让我没办法动手!”   “从玉蟾星,到呈露星,到天鸣星……到回风星,几个月的遥远路程,途径十几个星球落脚,东躲西藏、患难与共,这些经历都不是假的。你利用我们所以怀抱愧疚、想要弥补,我们从开头就另有打算,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无动于衷?”   “你骗我们,我们骗你。你救我们,我们救你。”   祁零咬了咬嘴唇,“就让这些一笔勾销吧。安姨,拜托,我们也想知道银月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想从你口中,堂堂正正地知道。”   “现在,你愿意和我们说了吗?” 第195章 命脉线   “……母亲。”   就在戴安因遭受冲击而出神时, 祁绚轻声开口:   “你知道吗,这些年里,我一直都在后悔。”   他握住戴安搭在膝上的冰冷双手,舷窗外微薄的光线映入绀紫色的虹膜, 一刹产生了奇异华彩。   “我很后悔为什么当初不能更努力一点, 没有变得更强一点。为什么我明明有人人称道的天赋, 却空虚地挥霍了这一切。为什么我那样幼稚, 只顾着自己玩乐, 而没有长成一个可靠的人……如果我足够强大、足够成熟、足够可靠, 你们是不是就不会什么都瞒着我?至少,我不会一无所知地在变故中离开银月。”   重逢以来,他首次端出如此严肃的态度与戴安说话,也是首次提起过去迫不得已的假死与分别。戴安眼神一阵动摇:   “小绚……”   “请不要向我道歉,我明白的, 母亲。”祁绚说,“你们不说, 是希望能够保护我们。要是有的选,你肯定也不愿意做出这种选择。但那种不甘心,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品尝第二次……我相信。”他看向发愣的祁零祁斌,笑了笑,“大姐和大哥肯定也一样。”   他过去有着被骄纵出的高傲脾气,对这几位哥哥姐姐, 素来不屑一顾。   尤其祁斌,本就总爱处处针对他, 后来还和祁铭联手,让他吃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一次亏。那之后,两人就被他视为一伙, 双双拖入黑名单。   现在回过头看,祁铭究竟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那个很可能从来没存在过的堂哥,也许只是鸠人出演的一副皮囊,将他们骗得团团转。他跌了跟头,祁斌也好不到哪儿去,以至于现今拥有如此相似的心情。   他们的视线交会,不知是不是也被这种相似触动了,祁斌嘴唇蠕动,千载难逢地应和了他的话:   “一样……一样的。”   “安姨,即便父王对我的所作所为失望,剥夺了我的头衔,我也仍是他的大儿子,银月帝国的大王子。”他恳切朝戴安弯腰,“我不怕被卷入危险,即便我会为此而死。不如说,半知半解地掺和进来,才更致命。”   他的郑重和坚定再次令戴安沉默,片刻后,她妥协地闭上眼睛。   “没有失望。”她说。   “你……你们的父王,一直以能有你们这几个孩子为傲。”戴安把戒指戴回小指,长长叹息,“他把你们赶走,是为了保住你们。因为你们是他最大的软肋。”   三只雪原狼同时怔住。   “所以,”祁绚皱眉,“父王果真是受到了胁迫……”   祁斌比他更着急:“我就说那些政令不可能出自父王之口!”   然而戴安摇了摇头。   “政令是他下的,银月的乱象,可以说,正是由他一手推动。”   “不会的!”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了祁零的预料,她难以置信,“父王怎么会做这种事?他比谁都看重银月的子民……从小他就教导我们……”   “玉脊雪原狼是银月王族,身为王储,我们的骨与血天生是为守护兽人而诞生。这是使命,是责任,更是铭刻在灵魂之上的荣耀。”祁绚沉声。   儿时耳熟能详的教诲在耳边徘徊不去,他深呼吸,只觉空气中充斥着灼烧般的炽热,从肺腑遍及胸腔,沿着心脏向全身扩散,血液沸腾。   他比祁零祁斌知道得更多、猜到的自然也更多。戴安尚未说明理由,他便无师自通了一切。   倘若是他……倘若他处在父王那个位置。   他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这是建立在银月帝国存亡之上的一场博弈,对吗?”   “什么意思?”祁零猛地望向他。   “如果说,不这么做的话,”祁绚吐字冰冷,“银月将迎来更严重的灾难……你们会怎么选?”   “灾难?有什么灾难会比这一切更恐怖吗?”   祁斌无法想象,“祁绚,你知不知道现在的银月变成了什么样子?”   “因为饥饿偷了块饼,明天就会出现在处刑名单上;不小心踩到邻家田地,马上就会被举报,枭首示众;律法一日比一日严苛,所有罪名都归于死刑,要么清清白白、谨小慎微,要么一条道走到黑,偷窃不如抢劫,抢劫不如杀人,杀一人不如杀全族……惨案遍地,民不聊生,枉死冤魂不知凡凡,月之巅血流漂杵,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像死水一潭。”   “谁也不敢说出口,但谁心中都在说……暴君……刽子手……为什么还不去死?”   他惨笑一声。   “你告诉我,还能怎么严重?”   祁绚平静道:“要是我说,不这么做的话,有人会被吃掉。吃掉他的怪物化作他的模样,拥有他的记忆,代替他在亲戚族人身边生活。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个个吃掉,又一个个化作怪物,然后这种怪物再向朋友、邻里、路过的每一个人动手。怪物越多,每天的进食量就越多,直到一个星球挤挤挨挨全是怪物,披着居民原本的外衣,状似寻常地生活,再向下一个星球蔓延。”   “怪物的个数足够多了,他们不再掩饰爪牙,开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兽人沦为圈养的猪猡牛羊,麻木地接受着投喂和训练,好培养出最适口的肉质;优秀个体不断□□以产生更多的食粮,孩子从小就被洗脑,以成为完美的盘中餐为傲。偶尔还需要满足怪物的恶趣味,拼命逃亡,在愚弄和绝望中被端上桌。”   “有些地方实力强劲,团结一心,或许运气也不错,自以为赶走了怪物。可它们只是潜伏在人群中,等待相应的时机卷土重来。而你即便知晓它们的存在,却无法辨认究竟谁才是那只怪物,你因为恐慌疑神疑鬼,不惜杀掉身边的所有人来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怪物无法被杀死,无论死去多少次都能死而复生……”   “……如果我说,银月面对的是这种灾难。”   他看着祁斌瞪大的眼睛,问,“你觉得如何?”   “——什?什么?”祁斌磕磕巴巴,“这是什么?怪物?天底下还有这种怪物?”   “……有的。”   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戴安按住额角,满心疲惫,“祁治珩,你们的叔叔,从联邦“逃回”北星域的那个生物,就是这种怪物。”   她的肯定,对姐弟二人而言无异于山呼海啸般的冲击。   祁斌完全傻眼,一向冷静的祁零也惊恐地睁大双眸,好半晌才找回说话的能力:“可是,可是,如果真有这种东西存在的话,父王又是怎么?”   “他真正的兄弟在多年前,曾从联邦发来示警。”   戴安说:   “从那时起,他便半信半疑地开始准备了。等祁治珩回到银月,打过照面后,他才敢真正确定:因为回来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祁治珩,而是他的同胞兄弟祁治吟。怪物故意借祁治珩的身份离间三大帝国与联邦……他向赤日与白星传讯,狮王刚愎自用,并不相信;虎王又恰好处在政变关头,无暇他顾。光凭他一人,阻止不了重新设立南北封锁线的呼声。”   “好在,不知为何,怪物没有迅速扩张领地的意思,反而谨小慎微,徐徐图之。趁它自以为伪装得很好时,他假意试探,发现它们正在寻找什么。”   祁斌下意识问:“什么?”   “三大帝国世代守护的圣晶。”戴安答道,“用联邦那边的叫法,应该称之为,S+级别的能源结晶。”   “它们十分迫切地想将圣晶纳为己有,反倒证明这便是掣肘它们的命脉。圣晶一向由三大帝国的王室暗中接替保管,它们无法确定究竟在哪一位王手中——恰好,那时,正轮到你们的父王守护,他意识到后,立刻把它藏了起来。”   于是,博弈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寻找圣晶的怪物为了取信于人,始终藏于暗处发展,它伪装成祁治珩,试图涉政,而狼王分明清楚这是一只杀死了兄弟、披着人皮的怪物,却不得不假装一无所知,与它周旋。   后来,多年的无功而返和处处受挫令怪物逐渐意识到什么,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祁治珩多了一个孩子,王族多了一只玉脊雪原狼——祁铭。随后,“祁治珩”便去世了。   这是怪物的反向试探,狼王十分清楚,它起了疑心。   为了打消怀疑,他明知祁铭很大可能有鬼,依旧不得不把人接入王宫生活,佯装自己在祁治珩死后已放下戒备,暗中另做准备。   “……小绚。”   戴安忽然柔声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刚刚小斌问我,为什么我要让你涉险……也许你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她说,“因为,你就是你父王的准备之一。”   这话完全出乎意料,祁绚不禁困惑:“我……?”   “我得知这一切,是在你出生后的第二天。”戴安说,“他在我床边守了一夜,一夜未眠,我醒来后,他将这些年的汲汲营营全盘托出,告诉我你天生就有S级的精神力,假以时日,必然会成为比他更加强大的存在。他问我,愿不愿意让你承担如此重责。”   她眼神一瞬锐利:“我告诉他……既然你有这样的天资,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那么,也许这就是你生来的使命。攸关全银月、乃至整个北星域甚至是联邦的生死存亡,他也好,我也好,你也好,都没有任何逃避的理由。”   “我替你答应了。”   “从那时起,你就注定要背负这一责任。谁都可以逃走,但你不行,你必须面对。”   戴安的神情重新和缓下来:“我把这一切强加于你……你会怪我吗?”   祁绚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的荣幸。母亲。”   他们承担得如此无畏而理所应当,不禁让温子曳心情复杂。   原来他和祁绚,他们是一样的,从诞生起,生命就被赋予了与年岁并不相符合的重量,未来早已注定。   可他们又如此不一样。   祁绚从不知晓加诸在肩头的重任,狼王与戴安试图在风雨到来之前保护他,这种保护反而令他错失了得知真相的机会,迷惘地在冰原星上游荡十年。而他,则过早知晓了诞生的意义,为此而活,人生都毫无选择地被框死。   无数巧合造就了他们,相似而截然不同的两人,奇迹般地两次相遇。   除了命中注定,温子曳找不到第二个词来形容这般特别的缘分。   他们命中注定会缔结契约,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命中注定共同面对这片宇宙的灾难。   那么,自然也会迎来命中注定的胜利。   ——他是如此坚信着。 第196章 当年事   曾经, 银月帝国人尽皆知,狼王膝下四子,他最偏心戴安王妃所出、那位天赋异禀的小儿子,说句溺爱也不为过。   虽生在王室, 但祁绚从小感受到的, 是父母与任何普通人家一般无二的爱。   只有丁点大时, 他甚至能爬上自家父王头顶, 拽着象征银月王权的冠冕玩耍, 无法无天。   狼王威严, 教育子嗣一向肃穆大过温情,独独对他格外疼宠。政务再繁忙,每天也会抽出空来见面,询问课业、或者问候闲聊。   因此,从小与他相伴的祁铭也沾光得到不少关照, 待遇一度令大王子眼红不已。   就连祁绚本人也感到奇怪过:在他眼中,父王一向公允,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地方如此失衡?   而直至今日,他们才明白, 原来不是祁铭沾了祁绚的光,正相反才对——狼王早知这名侄子大有问题,却故意将他安置在戴安名下,与祁绚作伴, 用意不言而喻。   祁绚是负责看住他的一道防线,是施加监视最好的借口。   “祁铭的出现, 是变化的节点。”   戴安说:   “他的诞生,伴随着‘祁治珩’的死亡。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怀疑, 这个孩子是否也是怪物的一张虚假皮囊?”   “但婴儿很难伪装,成人不会拥有白纸一般清澈干净的眼睛。要么,他的确是你的堂兄,怪物们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培育出的玉脊雪原狼;要么,他是怪物新诞的后代,单纯懵懂只是一时表象,很快就会展露獠牙……”   他们对怪物知之甚少,除却祁治珩两兄弟寄回信中寥寥几笔,只有多年来不断试探和摸索的结果。   仅靠这些,根本无法判断对面的用意:   也许它们察觉到什么,生出了疑虑;也许这只是另一个不轨图谋的开端。   “关注得太明显,容易打草惊蛇;可放任自流,又会失去它们的动向……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把他放在你身边。”   她神情歉然,这无疑是将祁绚置身险境。   一旦祁铭有什么问题,年幼的祁绚首当其冲,毫无还手之力。   但的确不会有什么,比两个孩子的交际更自然、更不着痕迹了,更何况祁绚从小就聪慧机敏。如果祁铭和怪物有任何联系,或者表现出不妥之处,很快就会被发现。   时隔多年未见,祁绚对母亲的心思依旧一目了然。他摇摇头,握紧戴安的手:   “我明白。我很高兴,在我不知道时也能帮上你们的忙。”   “尽管他没有伤害你,已是万幸。”   戴安瞧着他,叹了口气,“祁铭的背叛或迟或早,终将到来,这不是你的错。”   “我清楚这一切,却无法阻止你与他交好,以至于后来让你那样伤心……那时,我犹豫过要不要把事情全部告知与你,可最终还是放弃了。”   即便早已下定决心让祁绚承担对抗怪物的职责,可无论是她、还是狼王,私心都想把这个时间点尽可能地往后延长。   那年祁绚还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会因为和朋友断联而惊慌失措,烦恼着堂兄的背叛、大哥的嚣张,牙痒痒地发誓不再和他们有半分往来。   他是他们千疼万宠、倾注了数不清心血的孩子,就算这份偏爱另有缘由,感情也不作假。   娇纵到大,没养出什么眼高于顶的恶劣脾性,反倒乖巧又贴心。   每当看到少年的无忧笑靥,戴安就禁不住心一软再软,想着再等等,等等也不要紧,还不到打破平静的时候。   如果可以,她愿意将幸福表象一直维持下去,直到他长大成人,能经风雨。   然而终究是他们托大,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敌人。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   话间,戴安下意识吸了口凉气,神情沉凝起来,“祁铭只是怪物扔出来的烟雾弹,吸引注意力的幌子。”   “在我们光顾着剖析他的一举一动时,银月王族麾下……各大世家部族,早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几大核心星球,也变故频起。形势转瞬危如累卵,超出了我们的控制。”   “小绚。”她反握住祁绚,又看向祁斌,“小斌。”   “你们的争端,就源于这些势力在背后作祟。祁铭从中挑拨离间,构陷小绚,是它们认为自己羽翼已丰,刻意给予的警告。”   两人同时一怔,相顾无言。   那场争端……如今想来,实在是过于幼稚的一场较劲。   因为相互讨厌,又年轻气盛,不肯落于下风,铆足了劲想取得胜利,却不知给了真正敌人投机取巧的空隙。   结果谁也没想到,他们的命运自此迎来重大转折——祁绚失宠,在软禁与冷遇中度过三年;而看似得到重用的祁斌,又因信任祁铭,走向了另一个深渊。   “那之后,祁铭便不再遮遮掩掩,代表那群怪物,彻底与我们撕破了脸皮。”   戴安说,“疏远小绚也好、外调小斌也罢,冷落热待,都是他保护你们的方式。所谓倚重祁铭,不过是表面上的妥协:他妄想染指银月政权,多次咄咄相逼,你们父王只得想方设法从中斡旋……”   为君为王,泽被子民。   面对怪物的种种不合理要求,狼王无力阻止,唯有竭力阻止灾祸扩散。   它们渴望兽人血肉,那就择有罪者代替无辜;应当论处极刑之人耗尽,便择次一等;监牢里的囚犯耗尽,只有加严律法,收容更多罪人。   以退为进,依靠妥协忍让暂且堵住怪物们的嘴。   以身对赌,用圣晶下落作为筹码,将祸患根源尽可能留在王宫,留在玉蟾星,留在银月帝国。   “别怪他,他也是人,力有不逮。这已经是他所能给出的、让大多数人存活下来的最好局面了。”   戴安长叹一声,不忍掩面。   “政变是假,可处境是真。它们折磨他,威胁他,用他的臣民、用你们、用我的生命恐吓他,月之巅冤魂万千,它们告诉他这些人是因他而死,将不堪重负的抱怨和咒骂转述给他听……因为他不肯交出圣晶。”   “他让我把小绚送走,让我救下小斌、小零还有小雅,把你们也远远送走。他将我藏在王宫里,状似冷待,最后找到机会也把我送了出来……”   “直至今日,他也仍在坚持,在王宫中对抗着它们的威胁。”   “父王……”祁绚心神俱震。   祁零久久沉默,祁斌则重重一拳砸在墙面,面容因悲痛扭曲。   “那群怪物!还有祁铭!我绝对要杀了它们!”   温子曳与争渡佣兵团虽无法对这种哀切感同身受,却也不由肃然起敬。   银月狼王,实在不负盛名。   “母亲,”缓过神来,祁绚急切追问,“我和它们打过交道。它们一直在找我,说圣晶在我这里……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从蓝行那里得知这东西的用途后,他们也在寻找。   鸠人想用它扩大位面屏障的间隙,他们也想用它来消灭鸠人——一旦触发,就会释放出能造成致命伤的波频,尽管如何触发、释放的波频又能传播多大范围都尚未可知,但这是他们目前发现,能将它们彻底从本位面驱逐的唯一途径。   可以说,哪一方先掌握圣晶,哪一方就立于不败之地。   但迄今为止,他们听说过的唯一下落,就是在祁绚手中,本人却毫无印象。   “别急。”   瞧出他眼中紧迫,戴安从伤感中挣脱,安抚地笑了笑,“小绚,你还记不记得,送你离开前,我们做的那些‘游戏’?”   祁绚点头,他当然记得。   装病,假死,将父王骗来……这样的游戏,即便当时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意义,直觉也先一步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尽管他故意冷落了我们,假装对你十分失望,可终究没能偏过它们。它们——祁铭,对你我紧盯不舍,所以我既无法告知你真相,也无法联系上你父王,只能利用这种方法暗度陈仓。”   “在你……快‘死’的那一天,它们终于松口,让他前来见了你最后一面。”   “也就在那时,他将圣晶藏在了你身上。”   “我的——身上?”祁绚疑惑,“可是……”   可自他在冰原星上醒来,孑然一身,从未发现随行有什么特别的物品。   难道说,由于飞船失事,遗落在宇宙中了吗?   然而戴安很坚定地摇头:“不会丢的,一定还在你身上。出于安全考虑,他并没有告诉我具体放在了哪里,但他对我说过一句话——”   “那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祁绚不明所以,身侧,温子曳却忽而想到什么,缓缓眯起眼眸。   他直起腰,按住祁绚攥紧的手背:“你的父王来看你时,你有意识吗?”   “没有。”祁绚摇头,“那时,我因为服药,整日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他真的来过,还以为是幻觉。”   “那么,”温子曳又问戴安,“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戴安也摇摇头:“他朝那帮怪物大发雷霆,它们怕他走极端,又见小绚几近昏迷,便没有强留。至于我,它们不放心让我与他碰面,将我也带了出去。”   “那个时候,王宫是不是死了不少人?”   “嗯。它们一不高兴,就爱拿宫人开刀……那天也……”   她见温子曳露出了然之色,愣了愣,突然脸色一变,望向祁绚。   “难道说——”   “的确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温子曳低声,“除非身死,否则永远不可能丢。”   “祁绚,你的父王,还真是信任你啊。”   祁绚抿唇,目光从茫然转向惊愕,最终归于坚定。   “我不会辜负他的信任。”他朝温子曳郑重颔首,“我会结束这一切。”   “少爷……帮我。”   “当然。”温子曳看向窗外,远处繁星与近处流光交织,在镜片上映出一片斑斓色彩。他屈指将镜框顶回原位,笑意漫不经心,“这不正是我们此行原本的目的么?”   “也让它们蹦跶得够久了,是时候把这么多年的账,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   “马上就要抵达玉蟾星了。”   祁斌看着窗外喃喃。   遥遥看去,那颗为行星带环绕的巨大星球仿佛霜雪覆盖,呈露出大面积的雪白,反射着模糊柔光。   他被任命建设封锁线时,曾多次出入这里,谙熟的景象令他心脏一阵跳动,莫名开始紧张。   “喂,祁绚。”他叫了一声,扭头,“你们真有把握……杀死祁铭,还有他背后胁迫父王的那群怪物?”   祁绚对上他仍怀质疑的眼神,轻哼一声。   “我和少爷不会输。”   相比他冰冷的语句,温子曳的态度要柔和许多。他彬彬有礼地对祁斌微笑着:   “毕竟也不是第一回较量了,只要知道杀死它们的方法,便不足为惧。”   祁斌嘁地转过脸,果然,哪怕到今天他也还是对祁绚喜欢不起来——他那位少爷更是令人不快,看似亲切,交谈起来毫不掩饰骨子里的傲慢。   ……他绝不承认这是因为对比之下,显得自己很可有可无。   “话说回来,”祁零皱着眉头,“我还是有点疑问。你们有没有想过,祁铭,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熟悉的名字让祁绚和祁斌一顿。   “还能是什么东西,跟那群怪物一伙的,当然也是怪物。”后者嗤之以鼻。   “可就目前的情报来看……它们应当没有自我繁衍的能力,前来这边的个数相当有限,否则也不必费力找什么圣晶。”   祁零道:   “如果祁铭真是一样的怪物,他怎么能在婴儿时期骗过所有人?如果他不是怪物,而是兽人,是真正的玉脊雪原狼,又为什么要和怪物为伍?现在四处作乱、寻找你的家伙,还是不是原本的祁铭?”   她的疑问有理有据,但注定谁都无法作出解答。   “……这不重要。”   一会儿,祁绚皱皱鼻尖,“他既然做出选择,就是我们的敌人了。无论他是鸠人还是兽人,站到我面前时,我都会动手杀了他。”   “也是。”祁零不知想起什么,眼神闪了闪,叹口气,“是我多想了。走吧。”说完一马当先,快步走在最前方。   “对了,阿姐。”   看着她的背影,祁斌忽而想起一件事。   “我们离家这么久没有音讯,小妹该着急了。去月之巅前,我们是不是该把她也接过来?” 第197章 出事了   祁斌口中的“小妹”, 是祁绚的二姐,祁雅。   直系的哥哥姐姐里,祁斌总和他作对,他最了解;祁零时常协助政务, 也老在眼前晃悠;唯独祁雅, 话都没说过几回, 祁绚真不熟。   印象里, 她性格内向, 安安静静, 鲜少在人前发言;天赋也平平无奇,身为玉脊雪原狼,却比有些旁支的孩子还不如。   不知是不是在意这点,除了必须出席的大型聚会,她基本不会露面, 说穿了,没什么存在感。   但毕竟是一母同胞, 祁零和祁斌十分照拂这位小妹,三人向来联系紧密。   因而, 祁斌突如其来的提议并不奇怪。   “把她接来?”   祁零闻言身形一顿,回首摇了摇头,“阿弟,此行凶险, 还是别把小妹也牵扯进来了。”   这话听着关切,祁斌却并不赞同:   “阿姐, 不管怎么说,小妹也是玉脊雪原狼,是父王的女儿, 她有权利也有义务知晓这些……我当然希望她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可等真打起来,玉蟾星肯定要陷入一段时间的混乱,没有我们在,她的处境只会更危险。于情于理,放到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他说得有理有据,祁零无可反驳,短暂的沉默后,却依旧摇头。   “阿姐?”祁斌不明白这有何好犹豫的。   他还想再争辩两句,然而祁零根本不听他说话,径直跳下舷梯。   自家姐姐说一不二的个性,祁斌比谁都清楚,只好妥协地朝下大喊:   “至少给她报个平安吧!喂!阿姐?”   声音没能传过去,视野内已经看不见祁零的影子。   祁斌莫名其妙,根本不明白自家姐姐闹什么脾气。   回过头瞧见站在一旁的祁绚和温子曳,面色一黑,知道让他们看了笑话。   温子曳一眼瞧出对面的不自在,好歹也是祁绚大哥,如今化干戈为玉帛,他也不给人难堪,体贴绕过祁零的离开,开口问道:   “祁雅小姐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远。”   争渡号没有走正经飞船轨道,而是偷渡进入的玉蟾星,降落地点距离月之巅有段距离,却很靠近祁斌原本住的家,“全速的话,一天之内可以来回。”   “找到临时落脚点后,我们会在这边呆上几天。”温子曳说,“期间,无非是收集消息,做足相关准备,行动自由。”   他点到为止,笑吟吟地牵着祁绚,走下舷梯。   祁斌愣了愣,眼前一亮,突然觉得祁绚找的这个人类伴侣顺眼许多……至少脾气不错。   *   “喏,小曳子,你的终端。”   一大早,温子曳刚出房间,迎面就抛来一块表。   他接到手里,抬眉,丛雪在餐桌旁催促地盯着他:“有部分功能目前没办法修,不过武装库应该可以打开了。快给我瞧瞧现在的联邦,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她哈欠连天,眼周青黑,双眼却精神奕奕——自打从温子曳那边拿到损坏的终端,这位研究员已废寝忘食地研究了快两个月,终于在今天有了成果,十分迫不及待。   温子曳也不磨蹭,精神力一扫,【暴雨】便滑至手心。   来到北星域后,缺乏武装保护,他总感到束手束脚;现在,老伙计冰冷坚硬的触觉填补了欠缺多时的底气,他不禁心情大好,枪支在指间华丽地打了个转,递到丛雪面前。   “的确可以,谢谢雪姨。”   “这就是你说的,温家收藏的S级管制武装?”   丛雪惊叹一声,爱不释手地接过来,对光四处打量,“外形看起来跟最普通的光能枪没多大区别,它是怎么能承载得了S级能源结晶瞬时释放的巨大能量、把它转化为子弹吐出的?真不可思议……”   “想不到温乘庭把这个都给你了。”   徐清渡叼着餐勺,“这是温家压箱底的宝贝了吧?他自己手里恐怕都没有。”   “是我回到中央星那年交给我的,”温子曳走到她对面,拉开凳子坐下,徐清渡将盛好的早餐推给他,“后来出了事,他也没提收回去,我就一直保管着。按照规定,管制武装的每一回取用和交接都得向联邦中央系统报备,流程太长了,麻烦。”   “还好没还回去。”徐清渡笑眯眯地,“这下对付那群怪物,也算有点底气了。”   “哦对,我记得B级以上的能源结晶在联邦就属于管制品了吧?”她突然想起来,“那玩意儿在北星域太难搞到手了,争渡也没几颗……你带了多少?”   温子曳扶了扶眼镜,唇角微翘。   要知道他们去K-210星前,可是做足了准备,通过温形云的权限,几乎把温家仓库洗劫一空。对付鸠人有许多问题需要担心,唯独能源这一块——   “管够。”   风轻云淡的两个字,令徐清渡愣了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哎呀,不愧是温家大少爷,说话就是气派。”   她揶揄地挤挤眼睛,“那我们这回的启动资金,可全都仰仗您咯?”   温子曳差点呛着。   还没从徐清渡的玩笑里缓过来,面前又端上一杯散发着甜香气味的奶棕色液体。紧接着,一道清澈调笑响在耳畔:   “大少爷,请用茶。”   温子曳抬起头,祁绚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退开两步,在他身旁落座。   徐清渡招呼着忍俊不禁的戴安,让祝琰再添双筷子。   “……”   说不上羞恼更多,还是好笑更多。   温子曳无语片刻,望着眼前一群人,终究弯起眼角。   笑容刚朦朦浮现,他意识到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赶忙低头掩饰,观察起祁绚端来的东西。   “这是……热可可?”   “附近的商店有卖可可粉,不过味道和家里的不太一样。”祁绚回想起出门购物的经历,不觉皱了皱鼻尖,“连日常买卖都得出示具体证件,详细说明住址和用途,买少了要问为什么,买多了问干什么……难怪城里气氛到处都很压抑。如果不是有大姐在,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难免脱层皮。”   “银月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神情微微低落,很快恢复寻常。   对祁绚而言,比较记忆中的过去是一种缅怀,而这种缅怀只会往他旺盛的斗志中添一把火。   温子曳瞥了眼对面仍在说话的两位母亲,在桌下悄悄伸手,勾了勾自家契约兽垂落背后的发辫。祁绚侧头看来时他一脸若无其事,享用着阔别许久的心爱饮品。   嗯,甜甜的。   ……   平静的早餐时光没有持续太久。   杨离一脸“大事不妙”地闯进大厅,扶着门弱弱喊道:   “老大!你看见祁零殿下没有?她——”   很遗憾,扫视一圈,她并未找到希望的那道身影,喃喃地将剩余部分补充完整:“……她和我说完话后突然神情大变,慌里慌张地跑走了……”   徐清渡皱起眉。   “出什么事了?你跟她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打了个招呼,祁零殿下随口问我祁斌殿下有没有起床,貌似有什么事想找他。这个大家都知道,祁斌殿下说今天要回去找祁雅殿下一趟,早早就出发了,我如实告诉她后,她就……”   “就追出去了?”   戴安不解:“她之前不知道?这件事,小斌没有告诉她吗?为什么?”   “担心被她再次否决,或者闹小孩脾气吧。”   祁绚将前天发生的争吵大致复述了遍,沉吟:   “我原以为,大姐是出于安全考虑才不愿意回去找二姐的,毕竟她一向心思缜密,行事谨慎。但不管怎么说,她这回的反应也太大了,不像因为大哥的擅作主张生气,更像是……”   更像是担心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问题。   什么问题,让祁零如此瞻前顾后,笃定强如祁斌都无法解决?   温子曳和祁绚相视一眼,暗道糟糕。   “——祁雅不对劲!”   *   黄昏的小巷。身影飞掠。心跳急促。   “呼……呼……”   “没事的小妹,没事的,你再坚持一会儿……”   祁斌从未如此拼命地奔跑过,只恨自己还不够快。   背上女子的声息愈发微弱,仿佛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他听着她痛苦的低喘,眼眶一热,仿佛又看到那幅撕心裂肺的画面。   原本他想着,既然阿姐不让他把小妹接过去,兴许有自己的考量,回来报个平安也就完了。   于是他见到小妹,只含糊两句,说还有事要忙,叫她别担心。   小妹没多想,很高兴地说要留他吃饭,让他出门帮忙买点食材。只这么短短功夫,意外就发生了。   回家推开门,迎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坐榻上,祁雅瞪大眼睛虚弱呻.吟,另一道白发身影伏在她腹部,大口撕咬、吞吃……   祁斌几乎是疯了一般扑上前去,将人踹开。   他看清那张脸,祁铭,是祁铭,那家伙找过来了。如果不是祁雅及时拽住他,不断呢喃着“快逃”,也许他已经失去理智,和这个毁了他半辈子的怪物决一生死。   可祁雅还有救——这个念头阻止了他。   换作其它兽人,如此严重的伤势,基本已经可以宣告死刑了,但他们是玉脊雪原狼,天生有着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更何况,争渡的医疗条件比北星域平均水准要好上许多,也许那群联邦人会有办法,他们一贯以这些手段著称不是吗?   “他们肯定能救你!”像是说服自己,祁斌一而再再而三地和祁雅保证。   他必须赶紧把人带回临时据点,顾不得那么多了……   “阿弟!”   混乱的思绪骤然被一道呼唤中断,祁斌猛地抬头,看到祁零满面焦急地朝他跑来。他大喜过望,脚步不留神地踉跄一下,因此错过了姐姐后一句尖锐的警告:   “把她扔下!快!!!”   ——把【她】扔下?谁?   ——他唯一可以扔下的人,似乎只有……   “噗呲”。   利爪从最不设防的背后贯胸而出。   剧烈的疼痛麻痹全身,祁斌瞪大眼,瞧见胸前被鲜血染红的纤长手指……不可置信,缓缓扭头。   “祁雅”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198章 及时雨   “阿弟!”   当面目睹弟弟的惨状, 祁零愤而上前,和祁雅交起手来。   作为这一代直系王族中天赋最差的孩子,祁雅本身只有A级,自然不可能是祁零的对手, 没一会儿便落入颓势。   祁零也不与她缠斗, 把人狠狠踹进一栋建筑物后, 趁烟尘四起, 赶忙跑到祁斌身边, 小心将他扶起。   “你……你这个傻子!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别过来吗!”   望着祁斌胸口那个凄惨血洞, 祁零眼圈瞬间红了,咬咬嘴唇,硬是把哭腔咽了回去,利索地进行一番紧急处理,抱上人就开始往回跑。   “想走?”   祁雅从废墟中挣脱出身, 阴冷一笑。   她——或者该说是“它”,身上原先濒死的重伤,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本来看那小姑娘断了气,你又恰好进来, 想着装成她跟在你后边就能找到人才没动真格,没想到居然被发现了。”   “那,只好借你们的身体一用了!”   祁斌捂住胸口,咬牙切齿, 眼眶通红。   原来自己还是晚来一步!在他回到家里时,小妹就已经……   “混蛋!我杀了你——”   “别说了, 保存体力。”祁零冷声捂住他的嘴,“我们走。”   她丝毫不与祁雅纠缠,足底一踏, 避开袭击,下一秒人已窜至数米开外,几下消失在巷口。   ……   飞驰的风里,祁斌浑身发冷。   意识逐渐模糊时,他脸上被重重拍了两下,祁零冷而脆的嗓音如一把冰刀,将眼前迷雾割开一道缝隙:   “醒醒,阿弟,不准睡。”   “我……咳咳!”祁斌努力睁开眼,表情比哭还要难看,“阿姐,把我丢到随便一个地方藏起来,你快走。祁铭……祁铭也在……你一个人……带着我跑不掉的……”   “别说傻话。”祁零道,“你身上血腥味这么重,往哪儿藏?”   “可是……”   “闭嘴!你想我连你也失去吗?!”   “……”   迟到的钝痛在心底复苏,祁斌克制着,仍无法按捺下汹涌的眼泪:“阿姐……小妹……小妹她被……”   他想听祁零说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   没有哭泣,没有悲哀,没有叹息。有的只是轻颤的双臂,和略微抽紧的呼吸。   沉默中,祁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阿姐……你……为什么会跟来?”   祁斌惊诧欲绝,“为什么……你之前让我把她扔下吧?你早知道小妹变成了怪物?可是我们……我们离开玉蟾星前……她还好好的不是吗?”   他听祁绚介绍过那种叫作鸠人的怪物,即便模仿得了外皮,也绝对模仿不了内里,亲近之人在相处中总会有所察觉。   所以祁斌很确信,自己刚回来时见到的祁雅就是本人。   那么,祁零又为什么会未卜先知?   “……阿弟。”   祁零嘶哑开口,“我跟小妹,你更相信谁?”   “什么意思?”祁斌急了,“我为什么要在你们中间做选择?”   “意思是,在这趟回来前,我们接触的人是祁雅没错。”祁零说,“但她……有问题。”   祁斌脑海里“嗡”地一声。   “有问题?能有什么问题?”   他厉声争辩,心中突兀攥出一丝惶恐,“你不肯让我把她接过去,连和她报个平安也不愿意,就是因为这个?你怀疑她?你觉得她……会对我们不利?”   事情的发展太过荒谬,他甚至精神许多,说话都不带喘了。   “就是这样。”   祁零冷冷道,“还记得才救下安姨那会儿她的表现吗?她不断催促我们打探安姨的目的,最后又怂恿你跟她一道前去,找到祁绚的下落再回来……”   “只因为这个?这能代表什么?我们不也这样想吗?”   祁斌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充满质问,“阿姐,那可是小妹!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小妹!”   “从小看到大——祁斌,我问你,你敢说自己真的了解她吗!”   祁零的吼声掐断了他剩下的话。   “她出生后不久母妃就去世了,我们沉浸在悲伤里,照看过她几回?她先天不足,天赋差人一等,你知道在王宫中传出多少难听的闲话吗?你知道她听见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你不知道,因为你当时整天忙着跟祁绚争来斗去;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当时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我们知道的只是她一天比一天更不爱说话,一天比一天更内向!”   “……这些都是后来,祁铭告诉我的。”   顿了顿,祁零自嘲一笑,问,“阿弟,你知道她跟祁铭关系很好吗?”   祁斌一愣:   “祁铭?!等等,可是——她,他们——”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祁零低语,“因为祁铭,我们才沦落到这般田地,要不是安姨搭救,我们未必能活下来,祁雅也一样。”   “她也差点被祁铭害死……你想说这个,对不对?”   她冷笑:   “我当初也是这么以为的。”   “既然走到这种地步,再要好也该恩断义绝了。我问过她,如今对祁铭是什么看法,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像是已经对祁铭失望透顶。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躲藏一起生活,越来越亲密。”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从一开始,他们就在演戏呢?”   “演戏?”   祁斌呆若木鸡,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震惊,大脑近乎停止转动。   祁零摇摇头:“你想护着她,我又何尝想怀疑她?只是随着一些事情的发生,我莫名出现了这种感觉……但我没有任何证据,光凭直觉,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所以从未跟你提起过。”   “可如果假设,祁雅本身就是向着祁铭那一边的话,很多‘巧合’就能得到解释了。”   “为什么我们能安然无恙地逃出王宫,为什么在玉蟾星这么久都没有人找上门,为什么安姨好巧不巧,偏偏被追杀逼到我们面前……”   她每吐出一句话,祁斌的心就往下坠沉一寸。   这些问题,他并不是没有觉得奇怪过,但那点奇怪在对家人的信任面前不堪一击。   如果换成别人说这些话,他宁可相信是自己蠢笨,没能认出鸠人伪装的小妹,可偏偏说这些的人是阿姐,是祁零。   “还有,”祁零深吸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让我们追上安姨,一起去找祁绚,自己却不跟来?‘看家’?那个破屋子有什么好看?她明明是想——”   想留下来,给祁铭通风报信。   想作为锚点,怕他们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   而现在他们回来了,说明已经找到祁绚,因此她第一时间通知了对面。   “为什么……”祁斌无法继续否认,痛苦地捂住双眼,“为什么小妹要跟那群害惨银月的怪物为伍?她难道不怕被卸磨杀驴——就像现在发生的这样?”   “你觉得她对鸠人了解多少?”   祁零反问,“你觉得它们会告诉她,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在她眼里,她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听从更亲近的表哥的话,根除祁绚这个‘祸患’而已。   我们离开王宫已久,早就没了争权夺势的心思,往好一点想,恐怕她甚至不觉得这是对我们的……背叛。”   两人双双沉默。   而就在这沉默的间隙中,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巨大的崩响!   砖石飞溅,堵塞了道路。祁零将祁斌护在怀里,刹住步伐,警惕地盯着烟尘中那抹身影。   白发男人朝她咧开嘴:   “抓到你们了。”   是祁铭!   祁零眼瞳一缩,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然而还未等她跑出这个巷子,另一端,情形再现,祁雅缓缓走出,同样咧开嘴:   “想跑去哪儿?”   一前一后,两面夹击,如出一辙的笑容带着浓稠恶意,仿佛玩弄着被逼至死角的小虫子。   祁零额角滑下一滴冷汗,利爪暗暗探出指尖。   “放弃挣扎吧,”祁铭一步步轻描淡写地向她走来,另一边,祁雅照镜子般迈开步伐,“乖一点,我还能让你们死个痛快。”   “可惜了,原本你们可以活命的。”   “至少能活过今天……”   男声与女声交替着从两头逼近,宛如一场盛大的二重奏。日头西落,橘黄色的光将阴暗小巷一分为二,场面说不出的诡谲。   “你们……果然是同一只怪物。”祁零冷声。   “怪物?呵呵,戴安那个女人,已经把这些都告诉你们了吗?”   “看来这几个月里,你们相处得很好,也不枉我特地把她赶到这边来。”   猜测得到亲口印证,祁零却高兴不起来。她从祁铭身上感受到强大的压力——和天赋不佳的祁雅不同,这家伙虽也没到祁绚那么惊才绝艳的地步,但好歹也是玉脊雪原狼,这些年来不知搜刮了多少资源堆砌在自己身上,躯壳锤炼得肉眼可见的强悍。   如果说倘若说祁铭本人,她还有一争之力,可面对能无限再生的怪物,祁零不打算白费力气。   她扫视祁斌,尽管还在奋力试图睁开眼,但意识显然已濒临沉寂。   “……对不起……阿弟……”   祁零缓缓松开手,把祁斌轻放在地面上。   带着伤员,她绝对逃不掉;但选择放弃祁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必须回去,把这边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家才行。   “怎么,终于学聪明,决定放弃了?”   嘴上讥讽着,祁铭却显而易见提高了戒备。   “放弃?沦为你们这群怪物的口粮吗?然后助纣为虐吗?少开玩笑了!”   祁零下颌高抬,神色凌厉,“我们是银月帝国的王储,就算死,也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说罢,她从怀中抽出一柄泛光匕首,最后深深望了祁斌一眼,猛地向他扎去!   ——争渡给他们防身的武装,旧型能源驱动,无需精神力触发。一旦碎裂,瞬间爆发出的能量足矣使现在毫无防备的祁斌尸骨无存。   “你疯了?!”   祁铭反应很快,看见祁零拿出匕首时就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眼见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他气急败坏,想也不想地扑过去,企图阻止。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匕首刺进祁斌心口的刹那,祁零终究不忍心地闭上眼睛。   “叮!!”   没有意料中的声浪,没有气流的冲击。   腕骨一痛,被踢到麻筋,不受控制地撒开。祁零睁开眼,只见那柄匕首高高抛至半空,于暖光中熠熠生辉。   随即,落入一只修长手中,打了个圈儿。   “好险赶上了。”   温润嗓音如三月春风,祁零怔怔抬头,只见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青年斯斯文文将匕首递来,眼眸微弯。   “给。以后可不能随随便便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祁零小姐,否则有人会伤心的。”   应和着他的话般,更前方一点,白发青年紧盯对面,沉声道:   “大姐,带着大哥,往旁边退一点。”   “接下来——就交给我们了。” 第199章 月之日   “啊……”   看清来人, 祁铭口中发出一阵长长喟叹。   双眸紧盯眼前面容冷酷的白发青年,描摹着五官残留的熟悉轮廓,饥汉望见米山般迫不及待:“祁绚,真的是你……”   声线湿冷黏腻, 祁绚眉心一蹙, 漠然回视。   阔别多年再见, 他发觉自己已经快记不清祁铭的模样了。对面那个容貌俊美的白发男人, 怎么看怎么陌生。   这也难怪, 他们闹翻时, 彼此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现在长大了不说,祁铭连芯子都换了一个,自然找不到任何过去的痕迹。   但是也好,那种过去, 如今也没有去回忆的必要。   “是我,又怎么样?”他冷冷反问。   “呵呵呵……终于肯露面了?”   祁铭大笑起来, “那老不死的跟我遮遮掩掩,以为我真不知道, 当年你根本就是装死吗?我的好表弟,这些年,你可真让我好找!”   这声“表弟”听得祁绚直作呕。   “闭嘴。”   他嫌恶的眼神毫无掩饰,祁铭微微一顿, 眼神刮过后方,在祁零手里的匕首上停了停, 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   “看起来,你们似乎对【我】很了解?奇怪了,戴安那个女人, 知道这么多东西吗?”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素未谋面的年轻男人。   直觉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人身上。   迎上祁铭打量的视线,温子曳不闪不避,大方地朝他弯起眼睛。   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令祁铭愣了下,双目眯起。   说真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挑衅他了。   单从外表看,黑发黑眼,并非三大王族。身形高挑,并不瘦小,可比起兽人总要羸弱几分。还有那把怎么看都不像北星域产物的匕首……祁铭眸光一暗。   “联邦人类?”   脸上的轻率几乎顷刻收拢,他以前所未有的戒备瞪视着对面。   尽管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两人之间流转的眼神、举止站位凸显出不言而喻的信任,无不说明他们关系的亲密。他好歹也在联邦呆过一段时间,深刻明白人类与兽人的这种亲密意味着什么。   契约……   祁绚居然与人契约了!居然有人能契约得了祁绚?   也就是说,这个人类的精神力——男人表情变换,最终定格在惊疑与警觉上。   温子曳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   “你貌似比你的同伙们要聪明一点。”   见祁雅已护着祁斌,缓缓挪到巷道角落,盯着另一头的祁雅随时打算撤离,他上前一步,与祁绚并肩而立,笑意不减,“但也只有一点。”   “有人告诉过你,你装得根本不像本人吗?”   他刻薄启唇,表面的亲善尽数转为讥诮:   “——一号?”   连序号都被摸清了吗……   那帮蠢货、饭桶!究竟都把什么要命的东西透露出去了?!   一号心底暗骂,却极快地收敛好神色,重新变得不可捉摸。   男人缓缓朝前踱步,褪去“祁铭”的伪装后,它的眼神愈发傲慢:   “哦?那我可要请教了,哪里不像?这些年来,我自认为还挺下功夫的?”   “毕竟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你说是吧……祁绚?”   话音未落,眨眼功夫,原地仅剩残影。   没有给予任何回话的空间,它与祁雅同时向中央扑去,目标直指人类脆弱的躯体!   速战速决!   然而,祁绚和温子曳同样早有准备。   释放态浮现,前者展臂一捞,后者便轻巧地翻上肩头,正正好与两道攻击擦肩而过。   精神力在巷中密密麻麻铺开蛛网,一切纤毫毕现,落入祁绚眼中。   又一个眨眼的功夫,伴随两记枪响,祁雅被头颅贯穿的巨大冲击力带上半空,血花绽放,身体重重滚落于地。   炸毁的半张脸上,眼睛木偶般瞪大,盯着前方。几步开外,祁零抱着祁斌,站在阴影里。   一明一暗,她们眼眸相对,却有一双逐渐失去生机。   即便清楚那不过是被鸠人役使的一具躯壳,祁零仍旧下意识一颤,别过脸去。   顿了顿,又转回头,将祁斌放下,手持匕首缓缓接近。   ——她还记得,一旦成为鸠人的副本,只要还有血肉剩余,便能借之重生。   只有彻底摧毁这具身体,才不会影响之后的战局……   “不打算断肢重生一下么?看样子,一会儿要彻底没机会了。”   温子曳瞥了眼毫无再起之意的祁雅,目光挪到前方,一号捂住焦黑的右臂,因痛苦而不断粗喘着气。   他挑起眉,煞有其事地点评:   “你的体术,貌似也比你的同伙好一点,是特地训练过吗?还真是难为你了。”   含笑之语,丝毫不掩居高临下,一号抬起头,满面怨毒。   它不再抱有任何蒙混过关的心思了,眼前两人看似举重若轻,实则谨慎规避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倘若不是对它们的存在知根知底,绝不会做得如此干净,以至于找不到半点可乘之机。   举手为刀,切掉断臂截面被能源灼伤的部分,一条臂膀再次抽条生长。   一号站起身,祁绚眯了眯眼,没有轻举妄动。   而它也按兵不动地盯了祁绚片刻,忽然咧开一个古怪的笑。   “表弟,”它又开始演,声调拖长,极其阴阳怪气,“你现在还真是变得好威风。”   “也是,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毕竟你拥有这么出众的天赋。天生的S级,跟我们这些后天养出来的可不是一个概念。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你未来会将所有人都踩在脚底……现在找到了契约对象,更是如虎添翼。”   分明在夸赞,男人的表情、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它像是完全入了戏,再不见一号那股傲慢劲儿,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祁铭】毒液潺潺的冷嘲热讽。   祁绚冷冷望着它发疯,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多年不见,你变了很多嘛。”   “祁铭”露出一种迷离的眼神,仿佛在这只威风凛凛的雪原狼旁边,窥见了过去骄纵任性的小王子,他想象着、对比着。   “我记得你以前很爱笑,天天笑,一个人自娱自乐也能笑得很开心,不知道哪里好玩。我当时还问过你,你的酒窝是不是笑出来的,要是我天天练习和你一样的笑,是不是也能长出来?”   少年人童言稚语,百无禁忌,关系最好的时候,什么话都能调侃。   有些心事,透过调侃小心翼翼地传达出来,却不被放在心上。   祁绚天资聪颖,身份高贵,就连样貌也格外被上苍偏爱似的,笑起来侧颊微凹,干净又神气,说不出的美好。   哪怕再看不惯他的人,见着也会心软几分,不像他,再怎么努力扯开嘴角,也显得心事重重,望而生厌。   他曾羡慕祁绚的酒窝,就像羡慕他的天赋、羡慕他的父母、羡慕他的一切。   要是自己也有就好了——自卑地渴望着,开着玩笑,而那个被羡慕的对象却懵懂不知,“天生的”,他这么说,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其它话题。   是啊,天生的。   生来就被赋予的东西,抢也抢不走,学也学不来,只能仰望。   以前是,现在也是,不论过去多久,都好像没有变化。   祁铭定定看着祁绚,那张脸毫无动摇,仿佛冰雪铸就的堡垒。   即便听到他怀念地追忆过去,那些无忧无虑、没有掺杂任何肮脏算计的时光,也事不关己般,仅有慎重与戒备。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   “果然……你早就不记得了吧?”   “虽然你这些年变了许多,但这种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祁铭摇头,近乎喃喃自语,“还是和以前一样……”   “一样讨厌!”   蓦地,攻势再度展开,他发狂般直指祁绚,就像真的失去理智,被愤恨冲昏了头脑。   祁绚皱皱鼻尖,轻松还击,有些莫名其妙。   而祁铭还在笑,哂笑,话语滔滔不绝,仿佛要将心底压抑已久的脓疮一口气吐出:“你知道吗,表弟,我最看不惯你总装得这么无辜。”   “狼王爱你,王妃爱你,他们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你面前任你挑选,你众星捧月地长大,从不知‘烦恼’两个字怎么写。你不在乎得失,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你,对你是喜欢还是嫌恶,觉得你厉害还是奇怪……”   “还记得有次你问我,为什么大家一见到你就退避三舍?”   “哈,你还真有脸问!为什么,你自己居然不清楚?——就因为你永远是这种态度,永远傲慢而不自知,永远不明白人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奋力追求的东西被他人弃如敝履,又是什么感觉!”   伤痕不断出现在那具躯体上,无法自愈,逐渐鲜血淋漓。   祁铭却不管不顾,左支右绌地边护住要害躲闪,边嘲弄大笑:   “其实我也不喜欢你……从来都不喜欢。每次你叫我‘表哥’,跑过来跟我说话,分享什么东西时,我都烦得不行,可还得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你!”   “你根本不关心我的处境,不记得我从出生就失去了父亲,不知道母亲是谁,在王宫里寄人篱下,堂堂王族,被拉来当哄你陪你的玩具。   所有人都觉得,我得到的一切都是沾了你的光,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人会承认,他们只会认为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   “而你呢?你对这些一无所知,单纯得让人恶心!”   小巷已在不断交手中摧毁得不成模样,他们从这头打到那头,祁铭也从那头讲到这头。   他的抱怨,他的渴求,他的憎恶。   他的小心思和真心话,他藏污纳垢的半生。   祁绚面无表情,纯把这些话当过耳云烟。   有关祁铭心底阴暗的一角,早在他们决裂时就显露过端倪,他那时已伤心过了,如今自然不会再为之动摇。   他的防范依旧滴水不漏,手下则愈发凌厉,占尽上风。   伤势渐重,气息奄奄,逃路也被封死,祁铭却并不慌忙。他没有继续指责谩骂,话锋一转,想起什么好事似的勾唇:   “好表弟,你可能不知道。我私底下一直偷偷跟别人说你。”   “说你脾气差、王子病、看不起人,表面装得大方,实际一点小事都会记恨很久,会暗中使绊子,在狼王那儿上眼药,所以他们一个都不愿意和你玩,都害怕你……你为此落寞的时候,我安慰着你,心底不知道有多快活!”   “可惜,你有了那个游戏机后,居然交到了新朋友。”   “那个叫when的家伙……每次听你提到他,我就不爽。凭什么你这种家伙也有人敢亲近?你得到了那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别人也总该有点你没有的东西,这才公平吧?”   “所以啊,跟你摊牌那天,我趁你不注意,摔坏了那个游戏机。”   “你不知道我想那一天想了多久,做梦都在幻想那个画面。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那个表情,那个表情!足够我回味一辈子!我——”   “砰”!   弹道来自毫无防备的另一侧,深深嵌入太阳穴,于颅内炸开。   可惜,没有致命的波频,这一击充其量只是打断了他的话,祁铭连半分迟钝都不见,挂着破碎的脑袋朝后急退数米,拉开了两边距离。   “呵呵……”   他,或者说它,瞧着温子曳冰冷的眼睛,以及终于有一丝色变的祁绚,获胜般捂住脸:   “哦对,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一开始,没有谁怀疑你的死亡……是我,是我啊!”   “我知道你不可能这么容易死掉,我笃定背后定有蹊跷,我向那些大人进言,信誓旦旦地保证,它们想找的东西肯定被你带走了……”   说到这儿,一号再装不下去,笑得浑身发抖。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虽然不能理解这个位面的生物所谓的感情,但不得不说,还真是很好用的东西!”   “刚刚那些话,可不是我胡编乱造。”   它的手挪向胸口,在心脏上方摁了摁,“全都是这孩子的肺腑之言。”   “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你们好像很了解【我们】,但这点,肯定不可能知道。”   “——兽人死前残留的最浓烈的情绪,是肉质最好的佐料,不同的情绪,品尝起来滋味不同。一般,都是恐惧、悲伤、惊愕或者愤怒,这些都很美味,但不是我最喜欢的。”   它像个津津乐道的美食家,迫不及待想将自己的发现分享给全世界:   “我最喜欢的味道,名为‘嫉妒’。”   “只是可惜,这种味道实在可遇而不可求,至今以来,我也只在两个人身上品尝到过……”   “一个是祁铭。”它笑着指指自己,又指指后方,“另一个,是那位小姑娘。”   “……”   “不怪他俩相处得好,毕竟有着同一个讨厌的人——那就是你,祁绚。”   “因为嫉妒,他们拉近了关系;因为嫉妒,他们选择了背叛;因为嫉妒,他们双双送了命。而就算是死,占领他们内心的居然还是嫉妒,急不可耐、要置你于死地、疯狂的嫉妒!来自你的两位血亲!”   “……闭嘴。”   “戴安受囚十年,祁斌奄奄一息,狼王也离死不远了——你以为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银月帝国变成这副模样,是谁害的?是你!祁绚,我承认你很厉害,可你这个人,当的还真是失败啊!”   “我叫你闭嘴——!”   失去冷静的一枪,自然也失去了准头。   出现破绽的那一瞬,一号眼底精光闪烁,整个人刹那肢解成数份,分别激射向祁绚和他背上的温子曳。   血雾中,蠕动不断的残肢犹如肉虫,一时难以判断杀机来源。祁绚回过神来,下意识把大少爷抱到怀里,直觉性地朝一个方向躲开。   生死厮杀出的战斗嗅觉再次救了他一命,肩头狠狠撕开一道豁口,鲜血飙溅。   一号得意的狞笑才露出一半,却发现背对着它的祁绚抬起手臂,看也不看,对准额心便是一枪——他怀中,温子曳紧盯这边,替他校正了方向。   上当了!   脑海里警铃大作,只来得及留下这个念头。   近在咫尺的爆炸卷起强劲风浪,祁绚护着温子曳的头,顺势踩过一串屋檐落地,回首看了一眼。   祁铭尸骨无存,显然,这具躯壳也被一号及时抛弃。   “……它跑了。”他怔怔道。   下一刻,脖颈被不容置喙地拉下,两耳被拢进手心,声音与外隔绝。   “它胡说八道。”   温子曳低声,眼镜滑下鼻梁也顾不上,白净皮肤泛出一阵血潮,看起来比祁绚本人更生气。   “太阳很耀眼,仰望太阳时被光芒刺痛,难道是太阳的错吗?”   他质问着,笑也不笑了。   “祁斌也嫉妒你,可他堂堂正正地嫉妒,不喜欢就不喜欢,对着干就对着干,自己也知道承认,面对共同的敌人还会统一战线。”   “这两个倒好,背地里耍阴招。要真不乐意拿你给的东西,大可以学习别人,不跟你亲近,而不是既要又要,从你这儿得了好处,还要把自己的卑鄙责怪到你身上……厚颜无耻。”   祁绚见他气狠成这样,有点好笑:“嗯,我知道,我没有因为这个难过。”刚才大多是为了蒙骗一号装出的失态。   虽然,并非完全不介意,那么难听的话,出自曾经要好的表哥的真心;不太熟悉的亲姐姐也在暗暗厌恶自己,甚至不惜做到这个份上。   不止鸠人作乱,同时也是来自于人心的恶意为银月招来了灾难……   实在太过讽刺。   祁绚心情复杂,埋头抱住他的少爷,又撒娇式地索吻。温子曳当然任由他亲来亲去,一边黏糊喘息,一边喃喃细语:   “有被你刺痛的人,也有很多被你照亮、被你温暖的人,还有仰赖你才能活下去的人。”   “祁绚……你……你是太阳。”   “银月的阴霾迟早为你而驱散……”   *   “该死!该死!该死!!”   月之巅,王宫外,求饶、嘶吼、哀嚎、谩骂,不绝于耳;宫内,一名近侍麻木的面容重焕神采,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它在紧要关头转移了主意识,可还是有些太迟了,本体受到一定损伤。   尽管不算很重,却如同狠狠扇在脸上的两巴掌,扇得一贯自诩足智多谋的它丢尽脸面。   气冲冲地听了片刻受刑之人的惨叫,一号这才略感舒心,继而,它又想到那两个难缠的家伙,狠狠皱起眉。   它没有留存祁铭的身体组织,无法再生,失去王族S级兽人的躯壳,它更加没有胜算。   阴晴不定地原地沉思片刻,一号冷哼一声,转身走进主殿。   哒……哒……   长靴踏出的脚步声,在空旷殿中回荡,一时掩盖住了门外动静。   高座上,一人因此睁开眼睛。   他已过中年,五官如刻,眉目俊美,却充斥着沉痛与疲惫。脸色苍白犹如金纸,嘴唇乌青,神态憔悴,瞧上去,像是重病缠绵,命不久矣。   然而当他用模糊双目看清来人的那一刻,那双干涸嘴唇不禁浮现出笑容。   “看来……你吃了很大的亏。”   嘶哑的声音,在殿中低低回响,一号才按捺下的火气又翻涌起来,阴沉着脸走近。   它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对祁绚会有如此之大的敌意了,和祁铭的记忆无关,那种东西根本不配影响它。   全都是因为这个男人,银月狼王,祁治权。   他是一块啃不下吐不出的死肉,是喉咙里卡的鱼刺,是硬生生凭一己之力,把时局拖延至今的家伙。有时它都得赞赏一句有魄力——爱民如子的王,日日听闻帝国上下水深火热,这种折磨不亚于炼狱,可他偏偏冷得下心,毫无动摇。   这种不动摇跟祁绚真是该死的相像,或者说,祁绚像他。   “老不死的东西,”一号嗤道,“先数数自己还有几天可活吧。”   多年来,它没有一天不想杀了祁治权,毕竟,只有他死,自己才能取而代之,获得他的身份地位,还有记忆,才能知晓圣晶究竟被藏去了哪里。   可还未等它动手,祁治权就先一步动手了。   ——足矣破坏脑域的生物剧毒,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就会沿血管瞬间爆发,摧毁所有肌体细胞,腐朽成一滩脓水。   兽人死后,精神力逸散于皮骨血肉,这些精神力携带着他们生前的记忆。它们正是通过进食尸体将其掠夺,才能读取到死者的生平。   祁治权这么做,无疑堵死了它们的路,一旦他死去,就会彻底失去圣晶的线索。   不过缠缠绵绵这么久,一号的确也有些不耐烦了。最重要的是,它可不是信口开河,这种生物剧毒潜伏于心脏,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遍全身,就算它不动手,祁治权也已是强弩之末。   现在的他,不见半分S级兽人的强大,气息微弱,随时都有可能毙命。   一号目光闪烁,眼下没什么可与祁绚媲美的躯体,而他还保存着祁治权盛年时期的基因。   与其等到那个时候,不如……   它的沉默仿佛某种预兆,祁治权意识到什么,平静出声:   “怎么,等不及了?”   “我也没必要等了,”一号冷哼,“你真当我不知道,圣晶被你那个小儿子假死带走了吗?这些年留着你,只是怕他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而已。”   “而现在,既然他已经回来……”   剩余的话,消失在狼王骤然睁开的眼瞳深处。   “小绚,他回来了?”   回光返照般,那张惨淡面容神采奕奕,竟有几分当年的风采。   祁治权端详着一号的脸色,慢慢地,慢慢地朗笑出声。   “原来如此……让你吃了大亏的,就是小绚吗……”   一号被笑得愈发恼怒:“够了!你还不明白?他回来,说明你已经没用了!死到临头,你还敢笑?!”   “呵呵……死?你以为我会怕死?原本我也没多久好活了,不是么?”   祁治权摇头。   “我是笑你……笑你们这群怪物,和我一样命不久矣……”   他奋力坐直身体,以所能维持最体面的姿态,于王座之上,宣判死刑。   “我死后,银月将拨云见日,而你们——”   “来与吾陪葬!” 第200章 临战前   “伤在心口, 好险最后避开了心脏,处理也比较及时。先用营养液泡着,放心,能活。”   三两下处理好昏迷不醒的祁斌, 又看了眼明显松口气的祁零, 徐清渡挑眉, 转身望向正在包扎肩头伤口的祁绚。   “你们火急火燎地出门, 火急火燎地带俩伤员回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尤其是我们小曳子, ”她端详着温子曳,半是调侃半是安抚,“难得见你这么生气,谁招惹你了?说说看?”   “一个死人。”   想到祁铭,温子曳依然有点不快, 原来这家伙就是导致祁绚当年不告而别的罪魁祸首——还是故意的。   偏偏他早已被鸠人吞噬,算账都没处找, 只能自己生闷气。徐清渡这么一问,可算捅了马蜂窝。   他面容沉冷, 非常主观意味地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末了不忘对某位“死人”的短暂生涯进行点评。言辞辛辣,直切痛点,虽半个脏字没用, 但祁绚觉得倘若祁铭还活着,听完能怄得吐血三升, 直接躺进棺材里结束自己羞愧窝囊的一生。   大少爷如此耿耿于怀,他倒真没多少心思去在意那些话了,只剩熨帖。   有人在你生气前替你生气, 心疼你所遭遇的一切不公与坎坷。有这么一个人陪在身边,过往那些虚情假意又算得了什么?   仔细想想,小时候,他所认定的“最好的朋友”,本来也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祁铭,而是相识不过一年、面都没见过的when。   谁对谁好、真心假意,其实潜意识里早有端倪。   祁绚不知不觉露出一个微笑,颊边酒窝深深。他永远不会被这种家伙伤害,因为他的感情只会留给真正爱他的人。   戴安绕好最后一圈绷带,虚抚一下他受伤的肩膀,眉心紧蹙:   “没想到,小雅居然……”   她太轻视鸠人的心计了,自以为顺利脱逃,实则中了早早布下的圈套,行动完全被猜透、利用。若非祁绚这些年另有奇遇,掌握了对付它们的办法,现在的情况可想而知有多糟糕。   千防万防,终究没能防住身边人。谁能料到堂堂银月二公主,竟会对迄今的乱象视而不见,甘愿成为对面的眼线?   可事到如今,人已经丢了性命,再怎么责怪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祁零眼睫翕动,望着浸泡在营养液中陷入休眠的祁斌,沉默半晌,忽而起身。   她走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低头琢磨着新型武装的丛雪面前,深吸口气,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你好。”   丛雪迷茫抬头:“你好?”   祁零问:“听说你的精神力等级不低,有A吗?”   “那必须有,我已经A+了。”丛雪立即得意地挺起胸脯,“有望成为争渡佣兵团除阿渡以外第一个S级持有者喔!”   祁零道:“我记得,你还没有契约兽?”   “是啊,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我又不是战斗人员,没那个……”   “你看我怎么样?”   “……需要……诶?”   丛雪愣住,戴安惊愕,徐清渡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眯了眯眼。   见她不回复,祁零继续毛遂自荐道:   “我是S级兽人,玉脊雪原狼,从小一直在进行战斗训练,成绩尚可,整个银月能打过我的人不超过十根手指。负责的政务大多为军事管理方面,当过禁卫军统领、要塞司令、最高军衔坐到了上将……我自认为履历还算不错,也不算愚笨,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契约?”   “啊,呃,嗯……”   无比认真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在开玩笑。   丛雪彻底糊涂了,不住地扶着眼镜,“是的,是的,祁零小姐,我当然知道你是一名很优秀的兽人……只是……你真的明白契约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   这些时日,祁零已经充分了解了,“意味着我的生命从此掌握在你一念之间。”   “这样……你也愿意?”丛雪哑然,“为什么?”   “我想亲手对付那群怪物,至少帮得上忙,而不是只能逃跑。”   祁零脸色冷肃,“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的实力非常有信心,这种自信平时是立身之本,面对这帮不能以常理看待的怪物时,却太过致命。”   “我明明察觉到祁雅的不对劲,可出于各种原因没能说出口;发现阿弟没听我的话回去后,更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追他,完全忘记了敌人根本不是我能对付的……”   说到这儿,祁零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甘。   “这次,如果不是祁绚跟他少爷及时赶到,我们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或者更糟糕一点,回来的不再是我们。一旦记忆被夺走,它们就会摸清这边的底细,那样一来,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深想。”   “而就算是现在,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原先敌明我暗,从长计议也好、出其不意也罢,都大有可为。现在呢?它们已经知道祁绚回来了,知道他有一个契约对象、有办法对付它们……”   “我们失去了先机,而这都怪我。”   “是我的严重失误导致了这一切,所以,我不会逃避。我希望找到办法弥补我的过错。”   “这就是你找到的办法?”丛雪忍不住开口,“和我契约?”   “是。”祁零点头。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讲话条理分明,可见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   “不需要你上场协同战斗,把自己藏好,借我一点精神力就好。契约过程中我绝不会有半点反抗,如果事态不对,请直接杀了我。”   “还有——”   “我知道形势所迫,现在让你做出选择,对你不公平。”祁零认真地望着丛雪,没有半分玩笑和退缩,“如果今后,你有了其它想要契约的兽人,到那时,我甘愿赴死。”   她退后半步,深深弯腰,郑重鞠了一躬:   “丛雪小姐,请……助我一臂之力。”   “……”   “呜哇,好沉重的觉悟。”吃瓜群众符洛可发出惊叹,“雪姐,你什么打算?听起来不错诶,三大王族当契约兽,错过这村没这店啊!”   她说的没错,契约祁零,简直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更何况丛雪的精神力本就濒临突破,有望藉此一跃迈入S级。   老实说,这种诱惑实在很难拒绝。   丛雪望了祁零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   “我……”   “——谁在那里?!”   陡然爆起的一声质问打断了她的话,只见一道黑影拂过,门口,杨离拎小猪仔似的揪住一个胖墩少年的后脖颈,回头冲徐清渡禀报:   “老大,这家伙偷听!”   “放开我!”小胖墩在她手里奋力挣扎着,一张圆嘟嘟的脸涨得通红。   温子曳打量两眼,想起了这是谁:   他们目前所在的临时落脚点,是栋废旧商业大楼,从一只鼠族商人那儿租来的。这熊孩子正是对方的子嗣,签合同时见过一面。   “暗影鼠族幼崽?不愧是天生藏在影子里的种族,气息隐蔽得不错……”   杨离戳了戳小胖墩的脸,森然发笑,“要不是我嗅到了同种的气味,也很难发现你……嘻嘻……小朋友,是你父母叫你来的吗?”   “小朋友”被抓到自己的“老妖婆”吓得花容失色,瘪瘪嘴顿时哭出声来:   “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外来商队!一群大骗子,我要向禁卫军举报你们!”   他们进入玉蟾星后,走祁斌的地下渠道伪造身份,装成外星商队进的城。   问题在于,谈条件时出面的一直是徐清渡和温子曳,他们窝藏了一堆银月王族,外加一位赤日王族,自然行事谨慎,轻易不会让外人看见。这些天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这孩子是怎么识破的?   “离姐,先放下他。”温子曳说。   杨离依言照做,却也没给小胖墩逃跑的机会,大凯默契地上前一步,高大身躯死死堵住门口。小胖墩没找到破绽,不甘心地梗着脖子,僵在原地。   “安心好了,我们不会伤害你。”   温子曳在他身前蹲下,平视他的眼睛,“只不过,任谁被劈头盖脸地指责都不会高兴,对不对?我们做生意的,很在乎名声,话可不能乱说。谁告诉你我们不是正经商队的?”   他长相温柔,语调和缓,微笑淡淡却足矣使人放下戒备。   然而小胖墩见了他,却跟见了鬼似的满脸惊恐,连连后退一屁股撞上大凯的腿:   “你!你你……就是你!狼王陛下发布的通缉令上的人!”   “通缉令?”   “没错。”小胖墩鼓起勇气,“你别想糊弄我……我认得你的脸,就是你们害死了祁铭殿下,触怒了王。陛下金口玉言,可不会乱说!”   “我、我爹已经去报案了,如果你们对我做什么,一定会判刑的!最严重的那种,在月之巅就地处决!”   色厉内荏的威胁,没有被在座任何人放在心上。   孩童短短几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十分明显,各人神色各异,气氛沉凝。   戴安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母亲!”   祁绚慌忙扶住她,她则苦笑着摆摆手:“没事……我早预想过这一天。”   “他对自己太狠,本就命不久矣……多活一日,就是多一天的折磨。这些年,他亏欠的人太多了,心中早有死志……这样也好……”   “不……”   祁绚喃喃,戴安的话戳穿了他心头最后一点侥幸。真正的狼王不可能下达什么通缉令,即便是被胁迫。   会这么做的,只有鸠人。   也就是说,他的父王,已经——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是因为我吗?”祁绚咬牙,嗓音颤抖,“是因为它们找到我了?所以认为父王已经没有用处了?……是我的到来害死了他?”   “胡思乱想。”   戴安轻斥一声,而祁零同样面色惨淡,直直睁着眼睛:“照这么说,该算在我头上才对……”   “哎哎哎,什么你的我的他的错?”   徐清渡抬高音调,搅乱了空气中的沉闷。   她一合掌,眉梢挑起,有别于平时的大大咧咧,神情沉稳坚定,“这种事情,哪能赖到自己人身上?千错万错都是对面的错,都振作点!大战在即,自乱阵脚怎么行?”   到底是带领争渡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领袖,一番话下来,压抑的氛围为之一清。   温子曳趁机走到祁绚身边,低声:   “别让你父王的心血和牺牲白费。”   和血亲生离死别有多痛苦,他虽未曾经历过,但想想就能明白。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沉湎于悲伤中。   他们还有场硬仗要打。   “……我知道。”   祁绚深吸口气,眨了眨泛红的眼圈,目光再度沉静。比起先前,更多了一份被愤怒点燃的坚定,“我知道的。”   “公然下达通缉令,无非就是想逼我们出来。”他冷声,“看样子,它已经做好应对的准备了,并且对自己很有信心,迫不及待,想要拿到我这里的圣晶。”   不过,他们又何尝不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那就如它所愿。”   “我们,杀上月之巅。” 第201章 人非人   天色未明。   一声狼嗥似的警报声打破了夜的静寂。   靠近市郊的一栋废旧大楼被飞行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帝国禁卫军身着机铠、全副武装,却仍不敢大意,一道道命令雪片般飞向各编队:   “封锁全区,疏散周边民众, 不要走漏消息!”   “都打起精神来!对手是偷渡潜入银月、杀死祁铭殿下的穷凶极恶之徒, 实力可见一斑。要是放跑了人, 陛下追究起来, 全部论疏忽罪处斩!”   话虽如此, 可谁心里都没底。   祁铭死得突然, 那场发生在居民区的战斗声势不小,有不少人远远目睹,据说局面近乎一边倒地结束了。爆炸发生在半空,最终尸骨无存,徒留满地废墟。   连那位殿下都无法抵抗的敌人, 想也明白强大到何种程度。   就算真的藏身在这栋楼里,他们能对付得了吗?   “可恶, 这么厉害的角色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祁铭殿下可是如今王室的独苗了,难怪陛下如此雷霆震怒, 关押了一堆世家子弟。”   “何止是关押?都打算当众处决了!现在王宫外跪遍了求饶的勋爵贵族,陛下见都不见,看来是铁了心要发落。”   “这?!王究竟在想什么?这些部族可是银月的根本啊,如此一意孤行, 就不怕……”   “嘘,慎言!你也想被处决吗?”   这些年来, 祁铭已近乎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狼王。   他的暴毙之于银月,无异于一场颠覆性的地震。   月之巅早已流言纷纷,禁卫军中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 作为只听命于狼王的亲卫,纵使心底疑问不断,也不会擅自置喙王的决定。   紧锣密鼓的安排后,大楼四下已水泄不通。精兵队列整装待发,千百支枪炮口瞄准目标,预备一有不对就开火。   “总帅,都安排好了。”   禁卫军总帅点点头,正欲谴人强行破门。   然而就在这时,伴随一道机扩开合的脆响,大楼门扉缓缓敞开。   “芜湖——”   几乎是将目光向里探去的同一时刻,大蓬烟雾散开,两艘小型舰艇一前一后,擦着墙壁窜出,以势不可挡之势撞破大门,冲向天空。   “嘿~亲爱的朋友们,今天天气不错!”   飞出的舰艇中,一个样貌俏皮的女子倚靠在窗边,朝外邪邪吹了声口哨,“要不要跟你们小可姐姐玩一场又紧张、又刺激的空中追逐战呀?”   “符小可,都什么时候了,别玩了!”   另一艘飞艇里,赤膊青年扫视周围,连射数枪,枪枪不落空。   前方挡路的几艘飞船船身受损,无法保持平衡地栽落下去,露出一小片空隙。   飞艇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空隙,青年不忘向后方挑衅地比着中指:   “就这点人,也想拦住我们?回娘胎里再造个五十年吧!”   伴随着引擎巨大的“呜呜”鸣响,舰艇在烟雾中直冲云霄。   ——嚣张,太嚣张了!   一干禁卫军反应过来,气得脸色发青。总帅毫不犹豫地下令:   “开火,击沉他们!”   他身经百战、眼光毒辣,自然瞧得出这两艘飞艇虽有改造痕迹,原身却是再普通不过的载人飞行器,大抵是从地下黑市里买来的二手货,型号早就从军用中淘汰。   尽管兽人普遍以锤炼自身为重,并不过度依赖这些机械,但想用这么落伍的东西逃出包围圈,未免也太看不起帝国禁卫军。   火舌喷吐,密密匝匝的弹道从四面八方射来,仿佛狂风骤雨织就的一张大网,要将两只渺小飞虫一网打尽。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面对几乎没有生存空间的追逐,飞虫们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动作闪避开来,穿过弹药重重包围,就像长了一双能将动作放慢十倍、足矣看清所有破绽的眼睛。   那种敏捷,完全超乎他们对操纵飞船的认识。   “总帅!”下属的声音绷紧,“他们越过包围圈,向月之巅去了!从轨道看,目的地很可能是王宫!”   “什么?!”   总帅一愣,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倘若叫他们闯入宫中,以如今的刑罚论罪,可不止革职那么简单,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快!通知月之巅剩余的驻守力量,调集人手!务必把他们拦截下来!”   “是!”   ……   月之巅近月。   名为“银月”的卫星环绕着玉蟾星周转不休,在每一个晴朗的夜晚落在山巅。   庄严宫殿沐浴月华,犹如冰雪铸就的另一轮月亮,只要抬头就能瞧见,是帝国子民心头不朽的象征。   禁卫军团日夜不休地驻扎在堡垒前,他们从各个眷属星球选拔而来,□□与精神无不千锤百炼,是负责护卫王室的强大战士,同时也是抵御外敌的最后一道坚实防线。   只是今日,这道防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裂缝——   突如其来的临时调遣令布防完全乱了套,骚动、议论和抱怨不绝于耳,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到处都是破绽。   【报告老大,诱饵计划执行顺利!】   耳机中传来符洛可雀跃的禀报,听起来玩得很开心。   “做得很好。”   徐清渡称赞一声,“不过,也别闹过火,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了解~再溜他们一会儿,我们就带王妃他们回争渡号去。剩下的就交给老大你们了,等你们的好消息!】   通讯中断,徐清渡的眼神随之凌厉起来。   “那家伙,抓了一堆危及银月根本的重臣勋贵,准备处死。”   转述着从另一边得到的消息,她面色肃穆,对上温子曳和祁绚的眼睛,“看样子,它们也没傻到指望禁卫军能抓住人。大张旗鼓放出消息,无非是想把你们逼出来……打算怎么办?”   温子曳仰头看向月之巅,王宫已并不遥远。   建筑群静静蛰伏月下,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可想而知,里面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猎物上门。   “正合我意。”   他眯了眯眼,“它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恰巧我也对自己很有信心。总归本就有这么一仗要打,还省了找它的功夫。”   “看来我们的指挥官已经有了想法。”徐清渡笑了一声,搭住祝琰的肩,挑眉,“那我们这些小兵就任你安排咯?”   如此严肃紧张的时刻,她还能开出玩笑来,好像并没有承载一国兴衰的使命,也不曾肩负许多无辜的性命,只不过在玩一场游戏。   这种松弛的态度感染了温子曳,他顿了顿,不禁微微一笑。   指挥官吗……令人熟悉的称谓。   《星球大战》里,玩家扮演的就是星球基地指挥官,通过调度资源进行兵力发育,再通过部署兵力四处抢占资源。   为了防止太过和谐而失去发育的动力,系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随机刷新一只宇宙级BOSS,如果不能杀死它,本服务器就会被摧毁。   这么想想,和现状也挺像。   只不过他们将要面对的家伙,比系统的任何一只BOSS更加不讲道理。非要形容的话……   “BUG。”祁绚突然开口。   温子曳转过头,对上他看来的眼睛:他们貌似在想同样的事情。   “大魔王”的威名除了到处出征烧杀抢掠玩家,也由一具具BOSS的尸体堆砌而成。温子曳在游戏里打赢过很多局,也遇见过不少棘手情况,越是困难,越能激发他的挑战欲。   其中最艰难的一回,也是他差点就满盘皆输的一回……来源于一个BUG。   准确而言,是玩家制造的外挂。   有人入侵系统,制造了一只数值离谱的BOSS,操纵着它到处搞破坏,企图摧毁这个服务器。排行榜上鼎鼎有名的大魔王,自然也在目标之列。   按常理来看,那只BOSS绝无可能被玩家杀死。   但他——他们最后还是做到了。   温子曳下意识嘴角上扬。   充足的物资储备、卓越的科技水平、强大的顶尖战力。   以及最重要的——大魔王和他的小伙伴站在了同一边。   那是他和祁绚第一次联手,也是他们共同击败的第一个敌人。   自那以后,《星球大战》D3022星域服务器玩家达成了统一共识:   当【when】和【ajxgon066】不再内斗,并肩作战,那么结果毋庸置疑。   所向披靡。   *   “陛下,冤枉啊!祁铭殿下的死与我无关!”   “血嘴鹰一脉为银月征战多年,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参与谋害王储?”   “他们从小就在宫中长大,是什么样的人您最清楚!处决一事,还请三思!”   “王……您究竟在想什么?杀了他们,银月还有什么未来?您真的要银月灭亡才肯罢休吗?”   “暴君!你这么做会遭报应的!”   “……”   皎洁月光透过花窗,明明灭灭铺满地砖,也映亮地砖上跪伏的一圈人。   无用的哀求持续到声嘶力竭,意识到狼王并不会回心转意后,积攒已久的不满和怨怼骤然爆发,变为激烈的辱骂。   然而,说情讲理也好、痛斥羞辱也罢,王座高高在上的身影始终无动于衷。   他只招招手,让近卫把意图反抗的家伙拖走,眼睛都懒得睁。   像是等待着什么。   嗒,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狼王抬起头,嘴角颤抖,扭曲出一抹笑容。   “这就来了么?”   “虽然没指望那群废物能拦得住,不过居然连拖延一会儿都做不到……哼,算了,废物就是废物。”   它喃喃自语,望向紧闭的殿门,缓缓起身。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殿内嘈杂为之一顿,还以为陛下终于被他们的诚心打动,数名老臣面露喜色:“王……”   “它可不是你们的王。”   一道声音温和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殿门轰然倒塌,月光下,粉尘中,地面拉出长长两道身影。   黑发青年低眸扶稳眼镜,但笑不语;白发青年目光直刺座上,犹如利剑。   冷冷续道:   “只是鸠占鹊巢的怪物罢了。”   这番出场着实有些震撼,来不及思考他们话中的意思,先有人受惊地跳起来:   “什么人!竟敢擅闯王宫!禁卫军呢?近卫呢?都去哪儿了?保护陛下!”   他想也不想就冲到门前,试图用身体防御歹徒可能的袭击。   然而意料之外的,没有攻击,只有一声浅浅叹息。   “邱司老师。”对面说,“是我。”   熟悉的名字令老臣一怔,仔细打量,开口之人的容貌也熟悉得过分。   白发,紫瞳,精致而不失凌厉的五官……逐渐与记忆中还未长开的某位少年重合在一起。   他揉揉眼睛,不可置信:“祁、祁绚小殿下?!”   “什么?谁?”   其他人纷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这个名字实在太过久远。   在兽人长达二百年的寿命里,十五岁就夭折的幼崽,足矣让任何人惋惜。而所有夭折的孩子中,又属陨落的天才最令人痛惜。   祁绚,恰好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邱司还记得十数年前,他担任各位王储们的格斗课老师。   那时最为头疼的学生,就是这位备受宠爱的小王子。   明明有着比谁都聪颖的天资、灵敏的思维、惊人的战斗直觉,却总偷懒耍滑,应付了事。听说在其它课上,只要不感兴趣,也会如此糊弄。   糊弄得过别人,却糊弄不过心肠冷硬的邱司。   他性格耿直,说一不二,即便面对王妃的求情也不为所动,给小王子打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不合格,还状告到狼王跟前。   理所当然的,祁绚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他本以为那种生来尊贵、受尽宠爱的孩子,一定会因此记恨于他,可从主殿出来,少年只扬起稚气尚存的脸,向他宣扬:   “下一次,我肯定会从你手里拿到合格!”   一个称不上约定的约定,邱司却记了很久。   那是他唯一一次从谁身上,看见所崇敬的王的影子。   可惜,这个约定并没有实现的机会。   因为祁绚死了。   银月封闭至今,政令一日离谱过一日,任谁都看得出不合理。   王爵勋贵、显赫高官,死的死、跑的跑,剩下他们这帮宗室的老骨头还在苦苦支撑。不知多少次,他幻想过:如果,如果那位小殿下还在的话,银月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小殿下,您——”又惊又喜,邱司还欲多问,祁绚却摇了摇头,轻轻将他推开。   “抱歉,老师,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祁绚眼神沉沉注视着上方,狼王俯首,饶有兴味瞧着这一幕,“有什么话,等我杀了它再说。”   “杀了我?”   狼王缓步走下阶梯,王袍曳地,拖出长长一道波纹。   逐步暴露在月光下的面孔俊美,神态威严,唯独一双绀紫色的眼瞳,满怀邪佞,令整个人气质大变。   “祁绚啊祁绚,你好大的胆子,这是想弑父吗?”   “闭嘴!”   即便早有预料,可当亲眼看到属于父王的那张脸露出他人的表情时,祁绚仍出离愤怒了。   他冷冷瞪视对方,一字一顿:“就凭你这种货色,也配冒充父王?真叫人恶心!”   “恶心吗?呵呵……呵哈哈哈!”   狼王蓦地大笑起来,目光偏移,意味深长地看向邱司,语气陡然阴森。   “我很遗憾,这里会让你恶心的,恐怕不止我一个人?”   祁绚眼瞳一凝,猛然转头看向邱司。   “老师……!” 第202章 王非王   “老师小心!”   电光石火间, 祁绚毫不犹豫将邱司拉到身旁,替他挡下背后的袭击。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偷袭者力所不逮,倒飞而出, 身体重重摔在人堆里, 引发了新一阵的骚动。   “那是……老游?为什么……”   邱司惊魂未定, 时间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人群中又是几个熟悉的面孔突然暴起, 战斗没有任何预兆, 瞬间展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片混乱中, 邱司踹开又一个意图袭击祁绚同僚,“老鹰,你们疯了吗?他可是小殿下!”   “没用的。”   子弹贴着耳畔刮过,眨眼将对面纠缠的疯子射倒,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邱司回过头, 望见那个和祁绚一并闯入主殿的黑发青年。   如此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局面,他仍显得斯文从容, 沉静黑眸藏在镜片后,仿佛已洞穿一切。   “他们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想活命, 就别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你是?”邱司下意识问出声。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响。   不知何时,主殿的一大块地砖被人掀起,狠狠砸来;从前不善格斗的小王子干脆利落放倒试图阻拦的障碍物,以难以看清的速度再次挡在前方。   “轰——”   利爪抓豆腐似的刺破砖块, 露出狼王獠牙森森的脸。   两只容貌相似的玉脊雪原狼隔着石砖相望,□□撞在一起, 力场扭曲制造出的气浪团团铺开,吹动他们的鬓发和衣角。   父子会面,一者狞笑, 一者冷酷。   “你可真是大胆。”狼王瞥了眼邱司,不知是称赞还是嘲讽,“就不怕那位‘老师’也是假的,从背后捅你一刀吗?”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祁绚沉声,“你们这些怪物再怎么伪装,也破绽百出,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   “哦?看来你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狼王一顿,嘴角的笑容愈发扩大,“希望你一直这么有自信。”   “我承认,一直以来,我们都太傲慢,轻视了人性。这毕竟是由人统治的位面,这么做是错误的,难怪多年来都进展不顺,总会出各种各样的岔子。”   “所以,我充分地反省了。我决定向你们学习。”   它的声音很轻,近乎呢喃,隐没在激烈的交战声中很难听清。   “这是我学到的第一个道理:你们这些悍不畏死的家伙……比起自己,似乎总是更重视别人的性命?”   “就让我来验证一下好了——”   话音落地,狼王拼着胸口被击凹的重伤脱离战局,后退半步。   它吐一口血,指着祁绚,对周围人群高声指使:   “你们都在磨蹭什么?这就是杀害祁铭、冒充吾儿的歹徒,杀了他们!”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无辜的吗?现在就是证明清白的机会,杀了他们,我就饶恕你们的罪行!”   面面相觑。   有人还搞不清情况,踟蹰犹疑时,有人已嘶吼着冲上前去。   有人领头动手,有人便不甘落后,一时间,真真假假,全都蜂拥上前。   “杀了他们!”   “擅闯王宫,居心叵测,先把人拿下!”   “祁绚殿下病故多年,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肯定是装的!”   一句句声讨,一张张面孔,数量太多,难以分辨。   这群人显然经过精挑细选,无一不是熟识的容貌。祁绚扫视一圈,皱了皱鼻子,终于感到一丝棘手。   照顾过他的宫人、保护过他的近卫、教导过他的师长。   非议过他的大臣、孤立过他的孩子、招惹过他的勋贵。   对他好的,对他不好的;他喜欢的,他不喜欢的……   共同组成了他视若珍宝的过去。   狼王在包围圈外虎视眈眈,那戏谑神色仿佛在无言催促:   不动手吗?动得了手吗?分得出谁是真谁是假吗?   不杀它们,面对围攻还能否不露破绽?   杀了它们,其中必有无辜,内心还能否如此坚定?   它清楚得很,这些人加起来也费不了祁绚多少功夫,但它要的,就是那一点因斩断过去而生出的动摇。   关键时刻,这点动摇足以致命。   同样的,祁绚也很清楚它的险恶用意。   几番试图直接朝狼王下手,都被半途干扰,对方铁了心要与他纠缠,逼他做出选择。不动用大规模杀伤性武装的情况下,战况只会越拖越久,越来越糟糕,体力消耗,正中敌人下怀。   祁绚满面冰霜,心底已渐渐挣扎出了结果。   正当他下定决心,注视着那群人的眼神冷酷下来时,一双手绕过脖颈,捂住了他的眼睛,令他动作一顿。   “少爷?”祁绚喃喃。   “我来。”温子曳贴在他的背上,手稳稳端起枪,轻声,“你会原谅我的,原谅我,比原谅自己容易……对不对?”   无需回答,光束射出,在地面轰然炸开!   震耳欲聋的响动中,碎石飞溅,超乎想象的威力掀翻了半壁主殿。夜风携卷月光洒入深坑,空气为之一静。   这枪没有击中任何人。   因在最后,祁绚侧了侧身子,让弹药落了空处。   温子曳的嗓音在半空淡淡响起:   “是谁在哄骗你们冲锋陷阵、罔顾你们的性命、把你们当枪使,又是谁不忍心伤及无辜,三番五次手下留情?”   “睁开眼睛看看那个躲在你们身后的人,那还是你们的王吗?你们追随的王,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投机取巧、残忍乖僻、随心所欲的家伙?是这样一个说杀就杀、说饶就饶的暴君?”   “我只警告一次,下一次,即使他不同意,我也会要了你们的命。”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   有人第一时间跳出来反驳,话才露了个头,眉心便有鲜血缓缓淌下,身体无力倒地。   温子曳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下,望向脸色阴沉的狼王:   “这个,还是挺容易看出是假货的。”   “……”   黑洞洞的枪口下,众人失声。   静默中,忽然传来一记长叹:“十年了……”   邱司从角落中走出,神情悲哀。   刚刚的骚乱中,只有他和零星几人发觉蹊跷,没有轻举妄动,可惜那时,他们劝阻不了被鼓动到大脑发热的人。   “自从小殿下‘去世’,银月已经封锁了十年,民不聊生。”他沉痛道,“我一直试图为王的所作所为找到理由,一直没能找到。”   “从前的银月如何自由、如何繁盛,全都仰赖他的贤明。可从何时起,我们贤明的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武断’、‘残暴’、‘专横’?”   邱司看着目光闪烁的狼王,摇摇头,又看向一旁的祁绚。   白发青年以一种令人陌生的成熟,轻轻冲他点头,和印象中那个贪玩的少年截然不同。   这种不同,反而让邱司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闭了闭眼,“比起这样的‘王’,我更愿意相信‘来历不明’的小殿下!”   “祁绚殿下,”他仰起脸,“请下令!”   “全部离开王宫。”   祁绚冷冷盯住狼王,不给它作乱的机会,一挥手,“留在这里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邱司毫无犹豫,转过身。   “我……老臣在外候您凯旋。”   他走得爽快,有几人很快跟上他的脚步。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回过味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不多时,殿内便只剩下一堆麻木的人偶,同狼王一道,幽幽注视着仅剩的两人。   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温子曳松开祁绚脑后扎起的小揪揪——让祁绚侧过身,失去准头的罪魁祸首。   他扶了扶眼镜,迎上狼王表情阴冷的脸,轻蔑嗤笑。   “利用人性?不好意思,那种事情我从小就在做了,是行家。”   “……”狼王咬牙。   “好了,碍事的家伙都走了,热身差不多该结束了。”温子曳仿佛谈论今日天气一般,语气随意,“我们……开始动真格的吧?”   话音随枪响一并落地,密集的爆炸声中,只能瞧见无数残影。   不多时,主殿就摧毁得不成模样,在一次次凶狠的交手中摇摇欲坠。   “没用的!”   逐渐落入下风,被逼至王座死角,狼王却气极反笑,“不管你们这群虫子怎么挣扎,也没有用!我们是比你们更高维的生物!是凌驾于这片位面的存在!就算清楚我们的弱点又如何?只要我有所提防,就不可能真正死去!”   它的意识在殿中来回转移,数十张嘴同时开口说话:   “这具身体死了,就去找下一具!你们知道银月帝国,不,整个北星域,有多少兽人是我们的副本吗?你们要将他们统统杀光吗?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还有一丝意识残留,就有无数次卷土重来的机会!”   “现在杀了我,你们的一生都将活在猜忌与恐惧之中!来啊,你敢动手吗?!”   祁绚面色微沉,挡下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对方见状,愈发猖狂。   “祁绚,我承认你是很强,单打独斗,不会有人是你的对手。可惜成也契约,败也契约。只要这个人类一死,你也会跟着暴毙,不需要我动一根手指。”   “你们感情再好,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总有疏漏的时候。”   主意识再次回到狼王的身体内,獠牙毕露,声音仿若诅咒:   “你可以杀我千次万次,但我只用杀你一次!   “你杀我一次,我就用千万条人命陪葬!”   “你……还敢杀我吗?”   最熟悉、最敬慕的人,说着最可怕、最有力的威胁。   如此具备冲击力的画面,即便以祁绚的坚定,都忍不住微微恍惚。   狼王抓准了这一丝恍惚。   不知何时藏在手里的枪,像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那样瞄准雪原狼肩头的人类,极近的距离,“砰”一声脆响。   血洞浮现在额心正中,成股鲜血浇了满脸。   “这不……可能……”   眼前两人毫发无损,狼王不可思议地瞪着双眼。   可惜,它再也没有机会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眸中神采消散,缓缓倒了下去。   同时,满殿兽人也随之倒下。   接连的扑通声仿佛某种讯号,王座平移,露出后面藏匿的秘道。   祝琰和徐清渡从中缓缓走出。   “看来我的准头没有退步。”   红发男人挠着脸微微一笑,徐清渡同样露出满意神情,冲枪口吹了声口哨。   就在刚刚,他们蓄谋已久地一人一枪。   一枪贯穿狼王眉心,连大脑一并搅碎;一枪弹开射向温子曳的子弹。   “配合得很好。”温子曳从祁绚背上跳下,下意识夸赞了一句。   徐清渡把类似的话咽回去,十分新奇地挑起眉梢,也不介意,笑眯眯地朝温子曳点头:“你们也是。”   气氛慢慢松懈下来,祁绚走到狼王的尸首前,半跪下身,合上那双无神的眼睛。   “父王……”   他喃喃,“都结束了……”   “——怎么可能就这样结束呢?”   蓦然间,一道声音如此回应他。   一只手破开尸体的胸腔,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径直朝祁绚心口探去! 第203章 死非死   一串血珠洒落。   手臂洞穿腰腹, 在伤口中肆意搅动。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祁绚咬紧牙关,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手,五指用力,从伤口中硬生生抽了出来, 就像从土里拔出植物的根须。   “根须”上连接着血淋淋的“土块”, 看上去无比诡诞。   更为诡诞的, 是隔着尸体传来的声音。   “反应还真够快的, 我原本的目标可是心脏。”   尸体仍是尸体, 没有死而复生, 这道声音并非来自咽喉,而是从胸膛深处透出,破开的血肉边缘鼓动,宛如另一种形式上的……心跳。   随着“心脏”跳动,又一只手从中闪电般弹出。   “祁绚!”   温子曳脸色一变, 枪口连发,将那具张牙舞爪的残躯击飞。   他迅速来到契约兽跟前, 扶住祁绚因疼痛下意识蜷缩的身体。   掌心触及一片黏腻,他深深呼吸, 强行压下脑海中眩晕似的焦急,飞快从空间钮中取出应急药品。   “妈,祝琰叔,那边先交给你们。我替他处理一下伤势。”   “放心。”   徐清渡从温子曳身边走过, 顺手拍拍他的肩,盯着不远处畸形的尸首, 扭了扭腕骨,“小曳子可是第一次叫妈妈,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必须好好表现一下——阿琰!”   “我在。”   祝琰温声回应,火红额发高高捋起,第三只眼赫然睁开。   与此同时,重重摔在墙上,又吃了好几发枪子儿的尸体破破烂烂,在地面蠕动着。那双手撕开表层血肉、剥开胸膛和肋骨,新生的肉块仿佛蛇类蜕皮般,眨眼便从中钻出。   狼王咧开嘴,面对飞掠而来的两人,不紧不慢地一抬手。   瞬间,殿中原本已经倒下的兽人们重新站起身,摇摇晃晃,丧尸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几人扑去。   杀死一个,又有一个。   杀死一群,又有成群结队的傀儡不断自门口涌入大殿,源源不绝。   “少爷,我没事。”   有祝琰和徐清渡在前面盯着,几乎没有兽人能闯过来。   祁绚直起身,持枪警戒着周围,瞥见大少爷不太好看的脸色,低声宽慰了句。   不是逞强,虽说看上去可怕,但毕竟没有伤及要害,这种程度只能说略微影响行动。   温子曳抿唇不语,只点点头,手下飞快地包扎好。   他自然清楚伤势并不致命,除却心有余悸,更多的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狼王会死而复生?   他很确信,刚刚他们彻底杀死了对手,否则也不会放松警惕。   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作假,但唯独在死亡来临的刹那,那种生命走到尽头时流露的天然恐惧,以及反射性的生理抽搐,根本无法伪装。   况且,狼王复苏的过程和往常见过的鸠人再生不太一样,是从体内钻出的新个体。   体内……?   温子曳愣住,灵光一闪,打通了来龙去脉的症结。   “原来如此。”他望向对面,“刚刚那家伙不是你。”   “你将复生的媒介藏在它的身体里,用同伴的命,换取我们一时大意,好趁机下手。我说的对吗……一号?”   皎洁的月光下,群魔乱舞,狼王回首,面上落着云的阴影。   它笑了笑:   “同伴?你是指七号?”   “别开玩笑了,它怎么配跟我相提并论?我们可不是同一阶层的存在。非要说的话,就像你和他,他和她。”它依次指过四人,眯起眼,“是主仆呢。”   挑唆太明显,祁绚跟祝琰都懒得理它。   一号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着:   “不过说实话,你们能如此轻易地杀死它,着实出乎了我的预料。七号跟着我锻炼了那么多年,要是重排序号,起码能位列前三……看来,二号栽得不冤。”   “话还真多!”   徐清渡翻了个白眼,又一次试图靠近。   可惜那群傀儡副本实在烦人,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好几回差点击中正主,都被自杀式扑上前的兽人挡了下来。   “放弃吧,我和七号不一样。”   一号摇摇头,“我和你们交过手的那群残次品们都不一样,它们操控副本的手段太过粗糙了,根本做不到像模像样的袭击。”   它轻蔑地叹了口气。   “包括二号也是,总那么愚蠢、自以为是、轻率大意。不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不明白怎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呵呵……愚蠢、自以为是、轻率大意?”   徐清渡露出讥诮笑意,“你是在骂你自己吗?”   “你该不会以为,光靠这群杂兵,就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了吧?那也——太小瞧我们!”   她踩着祝琰的手,猛然高高跃起。   “小曳子,小绚!”   厉喝如同一个信号,温子曳和祁绚对此瞬间做出反应,两人同时踩着仅存的墙面跳离原地。   不知何时,被完全摧毁大脑、无法复生的兽人躯壳堆满主殿,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则密密匝匝环绕在一号周围,被精湛枪术封死去路。   炸响连绵不断,子弹和光束犹如密集雨珠,在地上溅起尘烟。   半空中,温子曳同祁绚一道握住【暴雨】,对准那块地方。   “砰”!   黑洞似的光球飘飘悠悠,荡向那群挤在一处的“肉山”。   湮灭从最外围向内传播,悄无声息,犹如一场盛大的连锁反应。   地面开始坍塌,墙壁无声凹陷。   在能量涟漪波及自身之前,一号终于发觉了不对劲,大吼一声,将周围的傀儡副本扫开。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手指不经意碰到,火烧火燎地开始裂解,一个呼吸间便遍及整条右臂。   一号当机立断,并指成刀,忍痛连着肩胛骨全部削下,顺着坠落的大块碎石跳出囹圄。   “呼……呼……”   当它粗喘着气,回过神来扫视周围时,却发觉整个主殿已残破得不成样子。   伫立千年完好无损的偌大堡垒,竟只剩下半壁残垣。   “这是什么……”它忌惮盯住那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枪,“人类的新型科技?”   “这种东西,还真是日新月异得令人不快……!”   “——那就去地狱不快吧!”   碍事的家伙们已伴随着坍塌滚下山巅,将一号赤裸.裸地暴露在月光下。   祁绚与祝琰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同时朝它启动了武装。   属于温子曳和徐清渡的精神力网完全算准了它闪躲的空间,将它逼入死角。   避无可避,一号只好用剩余的肢体遮挡住要害。   手臂洞穿,然后是左腿,再然后是右腿。   新的肢体还未再生出形状,就被打散开来,不多久,那具身体就没了人样。   分明陷入绝境的是对面,两人却眉心紧皱,突然停手。   一号重重摔落在天台上,呛出污血,猛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   “七号虽然愚蠢,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杀掉这具躯体,我的主意识就会离开,混入人群,然后残杀更多的人……你们不敢杀我!不仅如此,还得求着我不要走!”   一号边笑,边蠕动着血肉,没多久,四肢就重新长了出来,站起身,毫发无损。   “打到现在,你们的精神和体力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吧?何必呢。”   它瞧着对面两只兽人,摇摇头。受伤的祁绚不必多说,就算是祝琰,也因过度使用精神力而露出几分疲态。   “出其不意是个好办法,或许也是唯一的办法。可惜,你们暴露得太早了。”   “你们杀不了我,这是维度高低注定的。”一号仰起脸,宣布审判,“事到如今,无论做什么都只不过白费力气。”   夜露深浓,圆月高照。   它有恃无恐地朝对面走去。   “好了,闹剧上演到现在,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伸出手,那双不属于它的绀紫色眼瞳中,露出深切的贪婪,“把圣晶给我,我让你们死个痛快。”   回答它的,是再度端起的武装。   “又在做无用的挣扎了,你们这些人,总是学不乖。”一号摇摇头,瞥了眼祁绚手中换上的【暴雨】,“这种强度的武装,每次使用,都要耗费不少能源与精神力吧?你们还能用几回?”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温子曳帮祁绚端稳他的枪——激战之中,他的伤口又开裂了,失血令他的手臂轻轻颤抖。他眯起眼,焦躁和忧虑在眉心一闪而过,声音依旧镇静得听不出情绪:   “口口声声叫嚣着我们不敢杀你,难道不是一样吗?你又何尝敢杀我们?”   “杀了我们,你就永远找不到你想要的圣晶。”   “闭嘴!”   被戳中脊梁似的,一号暴怒,“你以为我还会受这个威胁吗?祁治权那老不死的用这东西拖延了一百多年,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   “找不到又如何?等我吃了你们,夺得你们的记忆,自然能知道圣晶的下落!就算你们毁掉自己的尸身,我也可以去找你们的亲人、朋友……一切可能知道的人!就算谁都不知道,那我就找!一年两年,百年千年,总能找到!这个位面迟早是我们的!”   “好大的口气。”温子曳嗤道,“百年千年?倘若你们的寿命真有那么漫长,也不会着急寻找圣晶的下落了。也许你们是比我们活得稍微久一点,但我猜,也没多久。另外,你们在这个位面还无法繁衍。近些年你们的作风明显激进了很多……是不是??”   一号表情一阴。   温子曳笑了声,乘胜追击:“看来我猜得都对。这样下去,即便我们不动手,你们也会自取灭亡了。”   “在我们灭亡前,这个位面的文明会先一步灭亡。”一号冷声,“真以为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会顾忌什么吗?”   “文明灭亡?就凭你们?”   像听了不得了的笑话般,温子曳忍俊不禁,“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的文明。”   “我承认,虽说你们总是表现得没什么头脑,但有一件事做的很对——这些年里,一直在暗中发展,没有把自己摆在明面上。”   他叹了口气,“人性天然是自私的,倘若你们的存在传播开来,猜猜大家会做出什么决定?”   “击毁你们存在的地方,清除你们涉足的所有生命星球,乃至于,杀死所有可供寄生的兽人……”   嘴唇开合,轻描淡写吐出一串胆寒词汇:   “反物质湮灭弹,化学疫病,传染性稍微强一点的生物剧毒……光是我能想到的办法,就不下于十种。就像你说的,科技这东西,实在日新月异得令人不快。”   “胡说八道!”一号半信半疑,“要真这么容易,为什么到今天也没这么做?兽人也好人类也好,分明一直被我们耍得团团转!”   “那是你们的运气。”   温子曳的嗓音冷淡下来,“真论起来,你可要好好感谢一下我们这些发觉你们存在的人。若非我们一直兢兢业业帮你们保守秘密,真捅出去——哪怕只是捅去联邦高层,你们早就没命在了。”   “哈!你们会有这么好心?”   “兽人文明也是组成这个位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受到侵害的生命星球更是无辜。若非万不得已,谁想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   温子曳笑了笑,“我说了,人性天然都是自私的。就我个人而言,我站在这里,而非上报联邦的理由很简单。”   他侧过头,温柔地看向祁绚。   “因为我爱他。”   “可笑!”   一号简直匪夷所思,这人的话在它听来根本不可理喻。   “上一秒还在说什么自私,下一秒就要为了别人冒生命危险,你觉得我会相信?”   “那么多年,你吃了那么多兽人,得到那么多段记忆。”   温子曳却反问,“难道从他们的记忆中,你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感情吗?”   “我——”   一号哑然。   一瞬间,沉没在无数副本中的记忆碎片汹涌上浮,犹如强酸撞入汽水,产生出大量气泡。那些东西,是独立在它的文明以外,始终不能消化的部分。   它卡了一下壳。   而温子曳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劈手夺过【暴雨】,指向一号,一枪射出。   这个举动更是超乎一号的理解范畴:它完全不明白这个人类在做什么。   没有注入兽人精神力的子弹,哪怕威力再强大,也无法对它造成致命伤害。他明明很清楚,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用功?   就在它的全部注意被眼前的能量球夺去的刹那——   一支匕首携着千钧之力,自天灵盖狠狠贯入!   “你这怪物!去死!!!”   受到巨大冲击,匕首瞬息裂解,释放出巨大能量,将一号的表情定格在茫然上。   它的身体破碎开来。   “轰——!”   堡垒的最后半壁,终于也紧跟这道爆炸轰然倒塌。   ……   一块石板掀起,纷飞的灰尘中,祁绚矮下身,将护在怀里的大少爷小心放下。   温子曳咳嗽两声,望着眼前的废墟,扶了扶将掉的眼镜。   “所以说……出其不意是个好办法。”   他轻轻耸肩,“暴露得太早,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死了……吗?”丛雪钻出脑袋,小喘着气,“我还是第一次从那么高的地方,那么快地飞下来过,在S级兽人背上都跟坐过山车一样吗?真吓人。”   “小雪,”徐清渡看着她,努力憋笑,“你这是什么装扮?”   也不怪她想笑:丛雪整个人都缩在一个铁疙瘩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还是刚刚才钻出来的。被祁零背在背上,就像背了个巨大龟壳。   “我可是个柔弱的科研人员,跟你们这些从小锻炼的变态不一样。”丛雪抗议,“离爆炸那么近,不做好防护怎么行?”   “辛苦了,雪姨。”   温子曳道,又看向脸颊和手臂都被烧伤的祁零,“祁零小姐也辛苦了。”   “不。”   祁零摇摇头,目光灼灼,“我该感谢你的信任。把最后一击交给了我,让我也有……为父王报仇的机会。”   一步步棋逼至天台,一句句话动摇心神。   一个陷阱连系下一个陷阱,不论何种发展都有备用方案,犹如蛛网铺展,慢慢裹住猎物,挣扎也只会越缠越紧。   她实在叹为观止。   从月之巅往下看,能瞧见万千灯火。   黎明将至,天色一点一点亮起,不知为何,温子曳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总觉得仿佛遗漏了什么,心情愈发不安。   这种不安就像他与祁绚曾在《星球大战》中第一次联手的那场BOSS战,以为血条已经见底,对方却靠外挂又一次回满了状态。   “祁绚……”   “少爷……”   祁绚一同开口,眉心也是紧皱的。   他不确定地望着温子曳:“刚刚,那家伙爆炸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黑色的液体?”   “黑色的液体?”温子曳摇摇头,那种时候,他必须闭上眼睛,以防有碎屑伤害眼球,“没有,那是什么?”   “不知道。”祁绚说,“我本以为是血,但——”   “阿渡?!”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温子曳神色一凛,转头望去,只见徐清渡嘴唇发白,虚弱地倒进祝琰怀里。   她张口吐出一个字:   “毒……”   不必多说,温子曳也感受到了手脚的无力与麻痹。   他双腿一软,朝后倒去,祁绚下意识伸手去接,动作却也因毒素有所迟缓。   只是稍稍一顿,另一双手已替他接住了人。   祁绚的瞳孔猛然一颤——那里只有一双手,从废墟中伸出。   先是手臂,然后是肩颈、躯干、双腿……脑袋。   犹如草芥疯长,血肉逐渐构筑出人形,阴魂不散地笑着,掐住青年脆弱的咽喉。   “你们……还真叫我惊讶。”   一号的声带还没完全长好,嗓音粗噶,别样的阴恻恻,“居然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你……”   模糊的视野中再次出现狼王的脸,温子曳嘴唇蠕动,“没死……?”   “很遗憾,你们遇上了我。”   一号露出属于最终胜者的傲慢神色,“唯一一个能将主意识分割成两半的奇才。”   “不用挣扎了,”它看着对面试图站起身的白发青年,“死后就会爆发的生物毒素,将躯体化作一滩脓水,沾之即麻,哪怕兽人也不例外。”   “这可是我和你的父王学来的招数。怎么样?被自己的文明击败的滋味?”   “原来……如此。”   温子曳勉强笑了笑,“还真是……BUG中的BUG……输得……不冤……”   “废话少说!”   一号捏住他的脖颈,冷冷瞪着祁绚,“选吧,到底是乖乖交出圣晶,还是看着他死?”   “哦……差点忘记了,他一死,你也会死。”它像是想起什么,转头望向另一边,“那就,先从他们下手,如何?”   “别管我!”祁零拼尽全力大叫,“祁绚!死也不能把圣晶给它!给了它,我们也还是会……”   “多嘴!”   一号神情一阴,就要把她抓过来杀鸡儆猴。祁绚却先一步沉声:   “别动她!”   “如果你还想要圣晶的话……”他垂下头,感到耻辱般,双手在膝边紧握,“就别动任何一个人。”   “看来果然在你这里……”   一号先是一喜,又再度警惕起来,“别想耍什么花招,要知道,死是一回事,痛苦地死去是另一回事……”   它拽起温子曳的头发,将那张因疼痛微微扭曲的脸展示给祁绚,“你应该不会希望他受到什么折磨的,对吧?”   “……”   祁绚沉默许久,像在经历漫长的心理斗争,最后赤红着眼眶抬起头:“先把少爷还给我。”   “你觉得自己还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圣晶给你之后,会不会出于泄愤而食言?”祁绚冷冷道,“把他还我,至少我能给他个干脆。”   “为什么……祁绚……”祁零痛苦地呻.吟起来。   “抱歉,大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少爷被……”祁绚闭上眼,如斯绝境,他冰冷的面容却浮现出一丝柔软,“我……”   “我爱他……”   “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对这番手足反目的戏码感到满意,一号想了想,不认为这群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将温子曳丢垃圾似的扔到祁绚身上。   “圣晶在哪里?”   祁绚将温子曳扶到怀里,握住他的手,闻言,轻轻一颤。   像是清楚无法反抗,他缓缓按上脖颈,从颈环的空间钮中取出一枚光华流转的晶石。   一号立即夺过,视线狂热:   “圣晶……没错,和王室里的记载一样,雪白的光……”   “我终于得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它兴奋不已的笑声中,祁绚缓缓抱紧温子曳。   “少爷。”   像是准备好了迎接接下来的命运,他露出一个冰消雪融的微笑,颊边酒窝浅浅,语气温柔,“你愿意,同我一起赴死吗?”   “我的荣幸。”   温子曳喃喃回答着,闭上眼。   他贪婪地感受着祁绚的拥抱、声音、气味……从未有一刻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他仰起头,以一种全然包容的奉献姿态环抱回去。   近乎麻木的双手握紧【暴雨】,枪支侧翼弹出锋利长刃。以一种似要将两人性命一并葬送的狠劲,从背后刺破雪原狼毫不设防的皮肤,沿着之前的伤一点点割开血肉,剖开骨头。   而祁绚只稳稳地拥他入怀,低声闷哼,垂下脸来。   他们接吻。   眼睫相触,又在同一时刻睁开。   “等等,不对,这东西根本不是——”   【祁绚,你相信我吗?】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少爷。是生是死,我们都一起。】   【好……那我们就——一起!】   契约最后一次链接,两股精神力疯狂交汇、缠绕、融合,最深的祈愿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刃尖触碰到某样坚硬物件时终于找到了出口。   奔涌。交汇。缠绕。   无需仪器测量,温子曳清楚地感受到,属于另一个人的灵魂正与他缓缓融合。   95%……98%……99%……   100%!   雪原狼玉色的脊骨中,一抹柔和白光蓦然透出。   这一刻,他们的意识仿佛超脱了躯壳,和远处晨曦一并升起。 第204章 想当然   一记清脆鸣响过后, 意识仿佛漂浮在半空。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又晕陶陶的。   发顶被一双有力大手来回抚摸;柔软的怀抱,耳边谁在轻轻哼歌。   早晨的图书馆安安静静,午后的庭院自由自在, 夜晚, 山巅滴落水一般的月光, 漫天星子犹如宝石, 缓缓旋转。最终, 旭日东升。   温子曳睁开眼时, 胸口还仿佛萦绕着梦里那种无与伦比的平静。   曾经他这样询问过祁绚: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平静地生活。”祁绚这样回答。   ……原来这就是他想要的平静。   “醒了?”   床边有人说话,温子曳晃神好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徐清渡。   他挣扎着起身,脑海中却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脸色一白, 好险被扶住手臂才没摔下去。   “精神力严重透支,能这么快醒过来真是万幸。”   徐清渡摇摇头, 将他小心放倒在枕头上,神情无奈, “别勉强,先躺着吧。来,喝点水。”   温水入喉,嗓子里的干涩消减, 头疼也缓过来许多。温子曳终于有精力去关注其它问题。   “我们……成功了?”他还有点恍惚。   “是啊,成功了。”徐清渡说, “托你们的福,圣晶被触发了,释放的波频一下就杀死了那只怪物。这下是真死了, 死得透透的,银月各地藏匿的副本也随之暴毙,乱套了好一阵。”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戴安暂代狼王主持大局,那些存活下来的王爵和大臣也都在帮她,还有祁零跟祁斌——他也醒了,恢复得不错。”   温子曳努力接收着话里的信息,徐清渡说着说着,却突然深吸口气,伸手掐住他的脸颊。   在温子曳猝不及防的茫然眼神里,她狠狠将那两团软肉搓圆捏扁:   “你们也太乱来了!就没想过万一触发不了怎么办?那可是S+级别的能源结晶!S+!是说能到就能到的吗!”   “那时候……唔。”温子曳口齿不清地辩解,“也没其它办法……”   圣晶就是对付鸠人最有力的武器,这点他们早知道;但如何才能使用它,一直是个难题。   很久之前,温子曳心里隐约就有了想法:也许,他们可以复刻余其承和蓝行那一回的情况。   唐落秋校长说过,当两人拥有统一的、足够强烈的愿望,并且内心毫无间隙之时,契约共振会令精神力相互重叠,融合度抵达巅峰。   那种状况会带来一些独特的变化,譬如余其承和蓝行精神力的提升。   他与祁绚在契约前本就已是S级,在那一瞬间的刺激下,很有可能超越极限,让精神力攀升至从未听闻过的S+,触发圣晶。   而如果他与祁绚不能毫无间隙地达成那个状态、或者情况有其它变化,那么,至少【暴雨】会将圣晶摧毁。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幸运的是,温子曳赌赢了。   既然赢了,一切好说,温子曳知道那时的擅作主张肯定让徐清渡等人受到惊吓,勉强从那双魔爪下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放心,我有把握……”   “你有个屁的把握!”徐清渡一把把他抱进怀里。   温子曳怔住。   “……真是太乱来了……”她喃喃,语气里夹杂着深深的后怕,“哪怕什么都很顺利,你有想过圣晶触发后会发生什么吗?那么近的距离,能源结晶在瞬间释放的大量能量,足以破坏你们俩的身体机能……你们今年才二十六岁……甚至还没从基础学院毕业……才这么点大……”   “我跟阿琰也是双S级,在准备后手时,为什么不让我们来?”   “一号最在意的就是我们,节外生枝,更容易让它生疑。”温子曳轻声说,“而且,那只是最后不得已时采用的杀手锏。我也没想过会被逼到那一步……”   徐清渡沉默着,胸口起伏。   她短短的发茬挠到他的脸颊,怀抱并不像祁绚印象里的戴安,柔软馨香,能清晰感受到有力的手臂和粗糙的脸颊,衣襟有股被阳光晒过的清爽味道。   温子曳略一迟疑,反手抱住她的背。   “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妈妈。”   很神奇的感觉。   他找不到语言形容这种淡淡的充盈,只觉得和梦里的触动异曲同工。好一会儿,徐清渡才松开手,拍拍他的脑袋,表情看起来又恢复如常。   “可不是嘛,”她抱怨道,“你跟小绚一口气睡了大半个月,要不是小雪做过全身检查,说只是精神力干涸需要睡眠恢复,我们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哦对,小绚比你早醒几天,现在正忙着呢,我去叫他。”   徐清渡关上门,温子曳目送她离开,顺便环视了一圈房间。   非常古典的装潢,透过窗户能瞧见晴朗的天,和一片花田。   再往远处看,是坍塌到只剩一半的主殿。就方位判断,他现在应该身处城堡另一侧的某个房间。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苏醒开始就产生的违和感挥之不去,温子曳拿过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   冰凉触觉令他找回了一点熟悉,可还是有什么地方格格不入,让他十分在意。   直到房门被匆匆推开,白发青年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温子曳才陡然反应过来:   “契约……”   他感受不到和祁绚的契约了!   脑海伴随这个念头抽搐地疼了一下,温子曳的脸色顿时惨白,身体也跟着晃了晃。他却浑然不觉,睁大眼睛直直盯着祁绚,无意识地探出手:   “祁绚,我们——”   “少爷。”祁绚见他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立即走到床边半蹲下来,握住那只手,“没事的,我在这里,没事的。”   十指交扣,掌心被密密填满,最大程度安抚了心底的恐慌。   即便如此,温子曳仍有一段时间说不出话。   如果说世上有什么联系无法切断,那一定是契约。   它将他们死死绑在了一起,精神、生死、乃至不可捉摸的灵魂。由此达成的关系比血缘更牢固、比感情更稳定,不用担心随时事情,也不用害怕遭遇背叛。   不知何时起,他已深深依赖起这种联系提供的安全感,骤然失去,一时间连冷静思考都做不到。   “为什么?怎么回事?我们的契约呢?”温子曳抓住祁绚的手。   祁绚摇摇头,安慰地抚摸着他的鬓角和耳廓。   指腹与发丝、皮肤接触沙沙作响,传递来的温度令温子曳多少好受了些。可他瞧见祁绚柔和的神情,意识到他平静的情绪再也不能感染他了,一想到这点,温子曳的焦躁就仿佛更上一层楼。   “契约不见了,我醒来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祁绚说,“这些天雪姨帮我们做过一些检查,根据推测,很可能是触发圣晶的后遗症。”   “历史上从未记载过有人的精神力能抵达S+,那被判断为种族的极限。那时,大概是圣晶产生的能量波频影响到了我们,精神力在突破桎梏的同时,也超出了契约所能约束的范畴……”   “那就再契约一次!”温子曳攥紧他的手,语气久违的强硬。   祁绚顿了顿,这种微妙的犹豫让温子曳一愣,心底炸开无数疑虑。   好在,如今他已经学会如何将这些疑虑问出口:   “你……不愿意吗?契约让你的性命强行和我绑在一起,让我们能随时察觉彼此的情绪……你是觉得不舒服……唔?”   一个吻封住了后续的话。   直把又胡思乱想的大少爷亲到难以呼吸,祁绚才满意地拉开距离,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想什么呢。”   “我怎么会不愿意?难道你觉得只有你需要我,而我不需要你吗?”   温子曳将混乱中掉进被单的眼镜捡起来,摸摸红润过度的嘴唇,乖多了:“那为什么……”   “我们的精神力透支得太厉害,雪姨说一时半会儿不能进行契约,否则会对双方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   “‘一时半会儿’,是多久?”   祁绚抿了抿唇,不太高兴地:“……短则半年,长则三年五年。”   两人同时叹气。   “真久。”   “也太久了……”   温子曳看着祁绚,祁绚半是委屈半是失落地看着他。   寂寞的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着,温子曳忽然觉得失去契约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对了少爷,有一个好消息。”   祁绚忽然想到,“三大帝国与联邦一直有没切断的通讯手段,只是荒废太久,这些天一直在尝试修缮,刚刚似乎有反应了。”   “和联邦通讯?”温子曳愣了愣。   “嗯。”祁绚点点头,“之前白星帝国那边多次发起过提议,和联邦重新建交,可惜赤日的情况并不稳定,银月更不用说,这件事就搁置了……现在,我们想打开南北封锁线,恢复北星域和联邦的来往。”   “而且,”他面上浮现出明朗之色,“我们可以和家里报个平安。”   温子曳揪紧被单,心脏砰砰跳动。   自从他们被虹吸空洞意外带来北星域,已经过去大半年。余其承他们,还有留在中央星断后的温形云和唐校长,肯定早就急坏了。   关心的人生死不明、杳无音信,那是怎样一种焦灼,他太明白。   “……带我去。”温子曳坐不住,扶着祁绚的手臂就要下床。   “你才醒,银月没有联邦那么好的医疗条件,肌肉会有些僵硬。”祁绚拦了一下,随后在温子曳不甘的眼神里将人打横抱起,笑音清脆,“走,少爷,我带你去。”   “我们去见大家!”   ……   走进联络厅前,在温子曳的坚持下,他还是取得了自主行走权。   尽管嘴上说的随意,但毕竟不是真的只见几个朋友那么简单,涉及到国家层面的联络,场合往往严肃而正式。   来前,他特意换了身正规服饰,并仔细打理过仪容。   确定自己看上去还是那个风度翩翩、游刃有余的温大少后,温子曳这才敲了敲门。   “请进。”戴安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两人推门而入,偌大的联络厅中,一道屏幕十分显眼。   戴安王妃身着王服坐在屏幕前,两边是祁零和祁斌,身后站着一排大臣。   “来得正巧,”她转头笑了笑,“我们刚聊到你们呢。这边坐。”   温子曳和祁绚依言在她左右坐下,抬头,对上一双打量的眼睛。   ——联邦现任首长,唐闻。   “您好,唐首长。”   微笑在唇畔浮现,温子曳不卑不亢地说,“虽然您应当认得我,不过正式见面,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温子曳,温乘庭议长的长子。”   “真让人意外……原来王妃阁下说的‘帮助了银月的熟人’,是你。”   唐闻似乎有些惊讶,他的视线扫过温子曳,又落在祁绚身上,尤其在那张眼熟的脸上定了定,神情划过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银月王储曾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哪里。”祁绚冷淡而不失礼貌地颔首,“承蒙照顾,感激不尽。”   客套话讲完,唐闻也不绕圈子,看向戴安道:   “银月的意愿,我们已经了解了。很高兴阁下赞同打开南北封锁线,与联邦重新建交。这件事如何落实,我们将在一个月后的跨域峰会上与三大帝国正式商讨。届时,还请赏光。”   “不过,希望到时候出面做决策的,能够代表整个银月帝国。”   “我明白,”戴安目光闪了闪,“还请放心。”   “另外……”   唐闻将视线移向温子曳,“方便借用一点时间吗?有些私事,我希望和温家小子单独聊一聊。”   “当然,请便。”   戴安站起身,其余人跟在她身后依序离开。   祁绚皱眉瞥了一眼屏幕,对温子曳点点头,也随众人一道走出联络厅。   大门阖上,室内空无一人,唐闻终于开口:   “你们还活着,真令人高兴。这半年里,K-210星都快被搜救队翻了个底朝天,族叔亲自来拜托我好几回,真令人头疼,那地方现在可是严禁无关人士进出的。”   说着,他耸耸肩,表情褪去程式化的捉摸不透,略显无奈。   “让您为难了。”温子曳说,“可以的话,能否让我和他们说几句话?”   “我已经让人发消息通知他们了,待会儿你们有半个星际时可以慢慢聊。”唐闻支起手臂,“现在,让我们先聊聊吧。”   温子曳微笑:“唐首长想聊些什么?”   “鸠人的事情,我已经清楚了。”唐闻说,“唐究回到联邦,带着他这些年的研究一起,解决了不少麻烦。”   “涅槃宫的事件,还有雀巢……看样子都和它们息息相关吧?辛苦你们私下调查、与它们展开对抗,避免了灾难进一步在联邦蔓延。”夸赞到此话锋一转,“这几回,就算功过相抵,揭过了。但没有下次。”   “是。”温子曳垂眸应声。   他清楚,没有在得知情况的第一时间上报,这项罪名就足够他们喝一壶了。   唐闻虽然告诫得严肃,却是轻拿轻放的意思,多半还是看在结果不错、且自家长辈唐落秋也参与其中的份上。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联邦来?”   “我么,”温子曳有点意外,唐闻居然会关心这个,“大概……至少要等南北封锁线解开吧。”   话虽如此,他心底不禁掠过一抹迷茫。   回去联邦?当然,他肯定要回去,和祁绚一起。   但祁绚的身份已经暴露,真的还适合在这种关键时期呆在联邦吗?   再者,他才和阔别十年的母亲重逢,才回到生养自己的国土……他真的还愿意回到联邦吗?   温子曳眼神动摇,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下意识觉得祁绚会跟着他,他们只是暂留北星域,解决完事情就会回去。   可他们之间,不该存在这种想当然的不公平。   何况,祁绚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契约兽了。   ……如果祁绚对他提出,希望他留在银月的话……   他……会留下来吗?   就在这时,屏幕中,唐闻突然说:   “如果你同意,而一个月后的峰会举办顺利,联邦会派飞船来接你。”   “温子曳,现在的联邦需要你——温家更需要你。”   “你的父亲,温乘庭议长,三个月前在第二星域受到了鸠人的袭击……” 第205章 再相聚   一刻钟后, 温子曳从联络厅中走出。   “祁绚。”他一眼看见阳光下,和戴安正说些什么的白发青年,止住步伐,远远出声, “首长给了我们一点时间, 可以和余其承他们说说话。”   “……嗯, 好。”   祁绚明显顿了一下 , 才对戴安点点头, 朝这边走来。   他有什么心事, 温子曳看得出来,恰好他也有。   不过现在实在不是谈论这些的好时候,他将那些念头压入心底,神色如常地坐到屏幕前。   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   一阵嘈杂的黑屏后,两张放大的脸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共同挤到了镜头前。   “小曳(哥)!”   “祁绚(小绚)!”   “你们没事!”   “太好了,太好了……”   演双簧似的, 余其承和温形云一唱一和,语气从激动变得哽咽。   温子曳很想轻松地调侃一句, 以此驱散这么久以来他们寻人不得的恐慌。   可瞧见那副憔悴样貌,他一时失语,又觉得那些话太过轻佻,不合时宜。   余其承也好温形云也好, 前者是辗转酒局的花花公子,后者则时常正装出席重大场合, 平时都是很注重仪表的人。   现在呢,头发一个赛一个凌乱、一看就知道缺乏打理,眼袋沉重眼圈青黑, 面色黯淡,似乎还比记忆中消瘦几分,下颌还有没来得及刮的胡茬。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泪光闪烁,好似他随便说个字就要哭了。   好半晌,温子曳叹口气: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狼狈,余其承抹了把脸,有些郁闷。   流落在外的分明是小曳和小绚,为什么对比而言他比较像个野人?   某位注重形象的兄控更是默默挪到镜头外,火速开始整理外表。   他们让开一点,后面的人才有机会露出面容。   蓝行、许忱、唐究、唐落秋……甚至还有个宿翡。   “好久不见。”   蓝行仔细打量一番对面二人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看样子,你们过得不错。首长突然叫我们过去,说你们从北星域发来通讯……真吓了我一跳。”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祁绚目露歉疚。   “没事就好。”蛇族少年沉默一下,摇摇头,别过脸,“真的……没事就好。”   尽管没有另两位那么直观,但他们也没精神到哪儿去,一个个眉心间都有挥之不去的郁色。许小姐更是肉眼可见的轻减很多,满面倦容。   温子曳扫视完,有个人始终没找见,不禁心底微沉:   “萧春昱怎么样了?我们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K-210星还好吗?”   “说来……话长……”   余其承努力抽气,试图让语气不那么哽咽好说清楚,可惜收效甚微。   蓝行没办法,只得截过话头:   “发生了挺多事,先从你们失踪那天讲起吧。”   按照计划,他们顺利干掉了二号和八号,鸠人的主意识消亡后,遍布K-210星的副本也随之暴毙。各大养殖场彻底解放,在芬里尔预先安排好的人手协调下,一切有条不紊地发展着,这颗星球终于随着抗争的胜利重焕新生。   本该是天大的喜事,可还不等庆祝,许忱就匆匆带回了坏消息。   ——温子曳和祁绚无故失踪,萧春昱昏迷不醒。   “她调查过现场情况,告诉我们,很有可能是因为能量聚集引发了空间壁的坍塌,人为制造出了‘虹吸空洞’。”   蓝行说:   “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在第三星域也有不少先例,十个里七个都回不来。我们怀抱一丝希望,也许那个空洞并不大,没有把你们送走太远……结果一无所获。”   在K-210星找了一个多月后,他们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效率低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祁治珩和萧春昱的状况太差,必须尽快得到妥善治疗。一行人不得不暂且打道回府,再派遣专业团队进行搜救。   “祁前辈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人也苏醒了,只是脏器还太虚弱,不能长时间脱离治疗舱。”许忱缓缓道,“至于小春哥哥……他的精神力受创严重,有轻微的衰竭现象,到今天仍在昏迷。”   “萧家倒了。”她突然抛出一条大新闻。   “二号死后,所有萧家成员的契约兽在同一时间死去,这根本瞒不过去。我们在K-210星寻找你们的踪迹时,萧松年找到首长坦诚了一切,卸任入狱。出于对萧家历代英杰的敬意,也为联邦的稳定考虑,高层并没有公布这件事。但如无意外,直到老死,他都将在狱中度过。”   顶梁柱的倒塌,大规模的职位变动,以及政局风向的倒转……再怎么不敏锐的人,也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中央星的势力竞争向来如此,管你曾是雄狮还是卧龙,一旦暴露颓态,豺狗就会一拥而上,将其瓜分殆尽。   这尊守护联邦多年、呼风唤雨的庞然大物,终究以最普通的形式落下了帷幕。   “……勉强也算保住了晚节。”温子曳敛眸,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相信萧二少醒过来,也会对这个结果感到欣慰。”   许忱“嗯”了声,微微一笑,神情并没有太多沮丧:“我会让他醒过来的。”   “唐先生将他这些年的研究成果一起带回了联邦,K-210星作为重要战略地,被联邦接管。不过在成六他们的运作下,芬里尔和新执法庭已顺利平定了乱象,大部分话语权还掌握在当地人的手里。因此,我们还能在附近继续搜寻你们的行踪。”   蓝行大致说明完情况,耸耸肩:“不过,看样子是做了无用功。你们原来跑到北星域去了。”   “看衣服,是银月王庭的制式?”憋了半天的宿翡插嘴,“你们现在在银月帝国?”   “嗯。”   祁绚点头,随即言简意赅将这半年来的经历总结了一下,听得对面目瞪口呆。   “恰巧遇到小曳的妈妈,如今在当佣兵,继父是三眼赤焰狮?”   “潜入银月,打败一号,夺回王权?诶?那枚S+级能源结晶也找到了?还触发了?!”   余其承感觉大脑有点不太够用。   “怎么感觉……小曳你们出去一趟,”他喃喃自语,“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所以接下来还有我们什么事?”   “当然有你们的事。”温子曳好笑,“一号死了,可不代表鸠人已经全灭。无论北星域还是联邦,在我们没有发现的地方,一定还潜藏着它们的踪迹,现在可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   “也是。哦对,还有一件事……”   余其承迟疑地看向镜头外,温形云慢吞吞地走过来,低声:   “那个,哥……家里……出了点问题。”   “我知道,首长已经和我说明了。”温子曳平静道,“他现在怎么样?”   这个“他”,自然是指温乘庭。   “不太好。”温形云深吸口气,“联邦知晓鸠人的存在,又得到唐究先生的鼎力相助后,有了充足准备,沿K-210星顺藤摸瓜,找到好几颗被大规模驻扎的生命星球,迅速展开封控,并对雀巢余党进行猛烈打击。”   “或许是被逼急了,三个月前,它们在各地组织了大大小小的袭击。主要针对联邦的关键政员和公众人物……父亲首当其冲。”   “该说不说,到底是你们温家人。”蓝行道,“他硬是拼着精神力受损,当场反杀了那只鸠人。代价是现在还在医疗机构里躺着没醒。”   “再加上同属一个派系的萧家失势……”他瞥了眼温形云,“温家的日子,最近不太好过。”   “本来情况就很糟糕了,家族里那群老家伙还固执己见,念叨着什么要求稳求稳,就是不肯按父亲昏迷前的安排推行!”   温形云想起来就咬牙切齿,愤而告状,“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他们的小心思?不就是觉得父亲恢复不了,哥哥你不在家,我年纪又小……想让家主一脉换个人坐?”   温子曳眯起眼,屈指在膝头敲了敲,倒也不意外。   虽说都姓“温”,但家族并非由血缘联结在一起的东西。   温家每年都会从各个领域吸纳新生人才,而这些人在经历漫长的时间考验和传宗接代后,最终彻底融入温家,冠有温姓。因此内部不和与争抢资源也是常态。   他很清楚,等峰会顺利结束后,联邦就会正式公布与北星域建交的消息。   温家本就处于风雨飘摇的时期,倘若不能抓住先机彻底转变立场,后续必然被当成和谈的牺牲品。   现在根本不是“求稳”的时候。   但,光靠形云,看来镇不住那帮老狐狸。   显然温形云也是这么想的,表情羞愧:“明明哥哥留下的那群人一直在帮我,我却光是维持住现状就精疲力尽了。要是我的能力更强一点,哪怕有哥哥的一半……”   “形云。”   温子曳打断他的话,“我说过,你不逊色于任何人。在回到中央星接任前,我为此准备了十年有余。即便如此,起初也遇到过不少麻烦。”   “经验不足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弥补的东西,不要着急。”   “嗯!”温形云抹了把脸,重重点头。   “这段时间累坏了吧?”   温子曳一一扫过这群人,端详着他们的脸,铭记下每一丝疲惫,神情不知不觉越发柔和。   “谢谢你们,再等一等就好。”   “我……很快就回来。”   半个星际时过得很快。   这种缺乏媒介的长距离通讯对目前的银月而言负担太重,能留下这半小时的私人时间,温子曳已很满足。   屏幕熄灭,室内昏暗下来,联络厅中的两人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们心照不宣地看向彼此。   即使现在失去了契约,温子曳发现,他依旧知道祁绚那张缺乏表情的冷脸下在想些什么——他是如此了解这个人,就像了解另一个自己。   “少爷。”   终究还是祁绚先一步开口,垂着眼睑,像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   “你要走了吗?” 第206章 我爱你   门缝透出薄雾似的光晕。   温子曳捧住祁绚的脸, 借着这抹光,缓缓用视线描摹他的每一寸线条,尽可能平静开口:   “‘你要走了吗’,这句话的前提是, ‘我会留下来’。”   祁绚抿唇, 没有否认。   他低声说:“刚刚……母亲在询问我的意愿。”   “一个月后的峰会非常重要, 在那之前, 银月必须恢复一定程度的秩序。父王已故, 如今群龙无首, 她问我,要不要成为……新的狼王。”   闻言,温子曳眼皮一跳,却不怎么意外。   “虽然她对我说:觉得责任沉重不想接手,或者有其它更想去做的事情也没关系。如果我选择拒绝, 她会继续代父王执政,后续从宗室里择人继位。”祁绚顿了顿, “但我觉得……大概不能这样。”   “少爷还记得我们对付一号时,被它利用的那群人质吗?”他问。   “他们中, 有些是贵族,有些是臣子,有些是侍奉王族的世家子弟。”   “鸠人死后,银月各地都传来兽人大规模暴毙的消息。对一无所知的民众而言, 这无疑是巨大的惊吓,足矣点燃封锁十年里积攒的所有不安。”   “为了平定暴动, 这段时间里,他们或自发、或有意,打着我的名义做了许多事……现在, 外面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   祁绚轻叹口气,复述苏醒后听见的种种传闻:   “什么【狼王罹患重病,被不轨之徒夺权篡位】,【小王子假死脱身,忍辱负重,磨砺多年,终于了结一切】……”   “真是老套的故事。”温子曳笑出声,“不过,真相的确差不多老套就是了。”   镜片后,乌漆眼眸流露出揶揄意味,他调侃地捏了捏祁绚的脸:   “也就是说,现在银月上下都把你当成救世主,希望你赶紧继位?”   也不知是被掐出来的还是窘迫的,那张冰雪般白净的面颊一红,祁绚不自在地嘟哝:“差不多吧……总之,传得很夸张。”   “原来如此。”温子曳点点头,“祁零和祁斌呢,他们对此没有意见?”   “他们……”提到这个,祁绚不禁无奈。   何止没有意见,这些传闻背后甚至有他们在推波助澜。   “大姐说她现在已经是雪姨的契约兽了,按照之前的约定,没有人身自由,以后要跟争渡一起离开,当不了新王。”   “至于大哥,他很不服气地对我喊了句‘别不识好歹’,就气冲冲地离开了,后面让人带话说伤势还要继续休养,让我自己看着办。”   这也难怪。   银月已在苛政中风雨飘摇了十年,所有人都在渴求变动,渴求一个崭新的、英明的、可靠的主心骨。而祁绚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一缺口。   强大、仁慈、安定,又是自幼出名的聪敏过人、天赋异禀。   他的死亡是一切的开端,他的回归则为银月带来转机与希望。   单单是存在本身,祁绚就被赋予了太多传奇色彩,有什么能比一位传奇人物成为新王更振奋人心呢?   祁零也好、祁斌也罢,哪怕是在民众中本就颇有威信的戴安王妃,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倘若最后成为狼王的是他们,可想而知会传出多少不利于统治稳定的流言,银月又需要耗费多久才能迎来和平。   温子曳看得清楚,他知道,那俩姐弟和戴安王妃只会看得比他更清楚。   不过……   “既然你母亲顶住压力给了你选择的权力,说明在她眼里,你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不辜负她,你必须慎重地、为自己考虑这件事。”   “祁绚。”温子曳直视他的眼睛,确认地问,“你想成为银月的新王吗?”   答案毋庸置疑。   祁绚没有沉默太久,认真点了点头。   “我曾许多次后悔,后悔我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做,只顾及自己玩耍享乐。”他显然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脸上仅存的犹疑随着说出的话,渐渐消失殆尽,“现在,我的国家需要我,我的臣民需要我,我的亲人需要我……我很高兴,我终于也可以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我不会逃避我的责任。我想带领银月走过眼前的困境。”   他的神情愈发坚定,微垂的头颅与眼睫也不闪不避地抬起,一张年轻面容闪烁着久经风霜的沉着与矜傲,“我能做到,我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所以……”   祁绚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成为王。”   即便身处暗处,那双绀紫色的明亮眼瞳依旧熠熠生辉。   月华般的雪白长发自肩头流泻,凛然姿容,犹如初见,又比初见更多一分从容与笃定。   温子曳后脊升起过电般的战栗,一时看得入迷。   这块由他小心翼翼呵护、尽心尽力打磨的宝石,终于绽放出了比期望中更加璀璨的光华。他与有荣焉。   “那就去吧。”温子曳用指腹摩挲两下他的脸,松开手,露出一个浅淡笑容,“我相信你能做到,我……很期待,你当上狼王时的样子。”   “少爷……”   祁绚眨眨眼,方才初具规模的威严瞬间消失。   他一把握住温子曳抽离的手,抱住他,脸埋在大少爷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温子曳抚摸他的头发。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祁绚喃喃,“直到你和余少他们说出你很快就回去这句话前,我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会留下来陪着我,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   “我没有考虑你的心情。”他吸了口气,“或许是,我在潜意识里拒绝思考这个问题。对不起。”   “一样的啊。”温子曳笑了,“这样的话,我也应该对你说声对不起。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觉得你一定还会跟我一起回去联邦。彼此彼此了。”   祁绚顿时将他抱得更紧,一点没有松开的意思,像在赌气。   温子曳心底酸软,语气则愈发温柔:   “其实我们早就明白,银月之于你,就如同温家之于我。这是我们成为‘我们’而被赋予的责任,无法置之不理。”   “我和首长商量好了,他会在南北封锁线打开一个关口,允许接我的飞船通行。那艘飞船是目前联邦速率最高的科技,大概还有十天就能到。   等到那时,我会随飞船一起回去。而你,就留在这里当你的狼王。我们……”   他平静地说到这里,脸上的微笑终于裂开一道缺口,嘴唇抖抖索索,狠狠一咬才将话续了下去:   “我们……要暂且分别了。”   一直以来,他都非常害怕,害怕祁绚离开他。   温子曳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口说出这句话,主动做出这个决定。   心脏跳得飞快,眼前也开始晕眩。温子曳不得不扶住祁绚的肩,将头轻轻靠上去,像两只鸟儿交颈。   祁绚蹭了蹭他的脸。   “总觉得,少爷变得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温子曳问。   “我还以为我们会吵架。”祁绚想象道,“你会因为我的决定很不高兴,勒令我跟你一起回去,但我没有妥协,于是你以为我打算再次抛弃你……糟糕一点,可能会把你惹哭吧?我都想好怎么哄你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温子曳不满地挑起眉: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蛮不讲理?”   “怎么会,少爷是全宇宙最讲道理的人。”祁绚一本正经,“除了某些情绪失控的时候。”   温子曳想起往日一二三事,无话反驳。   他磨了磨牙:“……那还真是抱歉了,我知道我很难缠。”   “不难缠,”祁绚讨好地亲了下大少爷修长的颈侧,“明明就很可爱。”   “现在我们没有了契约,又要分开不知多长时间。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舍不得,少爷,我舍不得你。”他的声线低下去,“要是闹起来,干脆把你强行留在银月好了——一瞬间,我也产生过这样恶劣的念头,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真坏啊。”温子曳轻轻说。   “少爷就不坏了吗?这回不彼此彼此了?”祁绚问,最后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们就要分开了,你真的……没有不安吗?”   “……”   怎么会没有呢?   温子曳想着,揪紧了他肩头的衣服,指尖抓得布料满是褶皱。   分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能见面,不能说话,不能像现在一样紧紧拥抱,感受对方的触碰、温度、气息。   意味着高兴不能分享,难过不能安慰,任何想法任何情绪,都隔着遥远的星域,难以传达。   意味着早晨醒来,床头不会看见沾着露水的鲜花;疲惫时,不会品尝到奶味和甜度都正正好好的热可可;倘若难以入眠,不会得到安抚的吻,更不会有人用清澈的嗓音在耳畔哼出宁静的摇篮曲……   光是想想,就寂寞得难以忍受。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祁绚喜欢他,温子曳已不会再质疑这一点,但人是会变的。   遭遇、经历、对事情的看法、由此产生的喜怒哀乐……如果这些都不能及时知悉,他们会不会变得越来越陌生?这种亲密无间的信任与默契,会不会被时间冲淡?到那个时候,祁绚还会继续喜欢他吗?会是和现在一样的喜欢吗?   浓郁的苦涩在胸口炸开,几乎是实质性的不安令心脏越缩越紧。   温子曳不再压抑,任由它自齿关流出。   “怎么会……没有不安?”他断断续续地说,“北星域和联邦假设的信号塔不同,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连通讯都做不到,你懂那是什么意思吗?你会和当年一样杳无音信!”   “还没分开,我就快受不了了。等你成为狼王,真的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精神力恢复后,银月的王有可能委身做我的契约兽吗?如果可以,我真想罔顾你的意愿,强行把你带走。可我知道不行,你会伤心的。”   “要是契约还在就好了,”温子曳忍不住想,那样一来,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没出息,“至少我们还有斩不断的联系……”   “没有契约也不要紧。”祁绚却道,“少爷,我们之间……有比契约更加无法斩断的联系。”   “什么?”   温子曳目露迷茫,祁绚略略拉开两人的距离,伸手按住他的心口,又牵着温子曳的手覆上自己的胸膛。   心跳一如往昔地搏动着。   “爱。”   “爱?”   这个字眼令温子曳感到恐惧。   他曾为探知徐清渡的爱上下求索,也曾被苏枝的爱困顿三年。   那种东西虚无缥缈,又比喜欢更加沉重。像是一副枷锁,一旦说出口,就会永世受困,再也没有挣脱的办法。   可即便恐惧,当他陷入祁绚明亮的眼瞳时,他依旧受到了引诱。   “你对一号说过不是吗?你爱我。”祁绚神色委屈,“难道那是随口乱说的吗?”   温子曳摇摇头。   祁绚的委屈转眼消散,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我不信,除非你再对我说一遍。”   “我……”   很简单的三个字,只是嘴唇上下一碰,没有任何约束力。   但温子曳的嗓子不由自主开始颤抖,他庄重地、近乎肃穆地凝视对面,发誓般沉沉出声:   “我爱你,祁绚。”   “我也爱你,温子曳,我的少爷。”   祁绚阖上眼,“不管过去多久,不管距离有多遥远,哪怕相隔在宇宙两端,我也会一直思念你。”   “这份思念将永恒贯穿我的生命,然后终有一天,把我带回你的身边。” 第207章 交易品   “……这是什么?”   温形云盯着眼前甩来的一沓文件, 神情微沉,看向来人。   三男三女,都上了一定年纪,后边还跟着几个年轻小辈, 眼熟得很。这段时间就属这群人跳得最凶, 仗着资历老、人脉深厚, 开始蠢蠢欲动。   没想到今天居然勾结在一起同时发难, 恐怕是在背后达成了某种协议。   “本季度以来温家各个行业的营收报告。”   领头的中年男人目露嘲讽, “二少爷不妨自己打开看看。”   会议室其它人的视线全部聚焦过来, 温形云皱了皱眉,迫于压力,不得不照办。   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他本就预感不妙的心咯噔一下。   不管这些人有没有在私底下动什么手脚,数据不太好看, 并一直下行,这点无法造假。   温乘庭被确诊精神力受损后, 温家的经济形势不可避免受到了冲击——像是笃定这位风头无两的议长大人再也无法苏醒、即便醒来也会变成废人一般,许多合作伙伴说翻脸就翻脸, 落井下石者不在少数。   哪怕温形云茶饭不思地扑在工作上,也无法挽回颓势。   合上文件,温形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从容,抬头看向中年男人:   “情况我了解了。父亲昏迷至今, 产业受到影响在所难免……”   “二少爷管这仅仅叫‘受到影响’?”   中年男人夸张地做着手势,“三个月内, 整体营收下降了两个点!二少爷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概念,再这样下去, 要不了多久,底层的许多产业就要赤字关停了。到那时,温家会沦为整个中央星的笑柄!”   “更何况,近来上面变故频繁。上回如此动荡是什么时候,大家都记得吗?”   他转过身,向与会成员大声宣扬,“是百年前,与北星域建交失败、战事频频的时候!”   “那时,温家凭借标记环一举跃入顶层权贵,渐渐发展成如今的庞然大物。现在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想从我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效仿温家当初的成功!二少爷,现在可不能再说这种幼稚话!”   “那你想怎样?”温形云问。   “高位有能者居之。”男人仿佛就等他这句话,胜券在握地笑起来,“投票表决吧。议长昏迷不醒,温家却不能一直等下去。”   “你的意思是,要在这个节骨眼进行家主之位的交接?”温形云冷声。   “您的年纪还是太小了,阅历太浅,把温家的船舵交到这样一个小孩子手里,谁能放心?”   男人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不如说,对面按捺不住脾气,不再顶着那张一脉相承的笑容,令他愈发肆无忌惮。   “二少爷,家族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这半年来,怎么也闹够了吧?”   温形云脸色一变,这下彻底阴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   男人语气中的嘲弄更加明显,“为了寻找在修学旅行里失踪的大少爷,半年里,你调派了多少搜寻飞船和空间学方面的专家?你知道一天的花费有多惊人吗?”   “怎么,我可不知道温家已经艰难到这个地步,连这点钱都出不起。”温形云道,“更何况,从我个人账户里支的账,和家族没关系。”   “话虽如此,那些飞船、专家,还有消耗的能源结晶,可都是有钱也买不着的资源。就为了找一个废物,值得这样大动干戈?还以为他是以前那位身价无数的继承人吗?”   “收回你的话!”   温形云豁然起身,胸口因愤怒不住起伏。   若非身后宿翡及时按住他的肩,手里捏紧的文件已经砸到了对面脸上。   “我有说错吗?”   见他被激怒,男人脸上的笑容不禁扩大,“失踪的人,自有过错方和警方搜寻。温家纵使有增援的条件,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享受的,否则岂不全乱了套?”   “再说,半年了,到现在还没消息,恐怕凶多吉少。为一个死人如此铺张——”   “哦?我怎么不知道,只是出门游玩半年而已,居然已经成了死人?”   一道笑语从门口传来,打断了男人的话。   不知何时,会议室的门无声无息敞开,青年逆着光的影子在地面拖长。斜切的光线犹如幕帘,一点点将来人模样显露山水。   乌发,白肤,长睫直而密地垂在眼前,映入一汪细长深潭。   风尘仆仆,一身休闲外衣还没来得及换下,却丝毫不予人仓促之感,举手投足从容优雅,是从小培养出的严苛仪态。   抬起脸,柔和笑容镌刻唇边,温润似春夜一场连绵的雨。   “哥哥!”温形云的愤怒瞬间烟消云散,惊喜地叫出声来。   “大、大少爷?”会议室里,一干人目瞪口呆。   温子曳微微一笑。   他的眼镜不知去了哪里,精致眉眼毫无遮掩,以至于分明是和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容都莫名凌厉。   恍惚间,这些人还以为看见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温家继承人。   中年男人最先回过神来,心底暗骂一声。   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没想到这个节骨眼里温子曳居然回来了!他不是死在外面了吗?   不知为何,面对和宿翡契约后精神力已经抵达A级的温形云他都能面不改色,可迎上这位早就废掉的大少爷,他没来由地发怵。   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定了定神,朗笑一声:“大少爷回来了?这半年是去哪儿了,真让人好找。”   不等回应,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说,“也巧,我们正在商量由谁来暂代温乘庭议长管理温家呢,马上就要进行投票表决。当然,既然大少爷回来,其中肯定也有你的一票。”   温形云被他的厚脸皮惊呆了:   “谁同意……”   “投票表决,是吗?”温子曳比了个手势,制止温形云继续说下去,笑眯眯地一点头,“没问题。”   “父亲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联邦暂且没有医疗手段能令他快速清醒。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温家不能没有决策人,是该选出一个。”   他无比自然地穿过走道,在高位落座,淡淡道: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   男人一愣,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合作伙伴,几人也是一脸沉凝,不明白为何大少爷今天这么好说话。   难道他不明白,自己这边做足了准备吗?   温家上下,大部分关节已经被买通,投票表决的胜者只会是他!   心底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盛,男人按捺住那股慌乱,默默安慰自己。   不,不会有问题的,这家伙只是在虚张声势,故意想要吓退他。   没错,这对父子惯爱玩这样的伎俩,他是不会上当的。从逼迫温形云易位开始,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凝重的空气在会议室弥漫开来,许多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   说是“暂代”,谁都明白,权力一旦交出去,哪有可能要回来?   倘若温乘庭还是原来那位大权在握的联邦议长,自然没有问题,但他精神力受损,根本没可能重返巅峰了。   此刻若是站错了队,直接关乎到未来的职业发展,他们当然慎之又慎。   这般气氛下,饶是男人再有把握,也不禁捏了把汗。   他暗暗瞥向温子曳,却见对方双手交握,十分惬意地闭目养神;另一边,温形云居然也没有半点慌乱,似乎对结果非常有信心。   奇怪,他们究竟还有什么倚仗?   男人心底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而这时,伴随“滴”一记鸣响,代表结束的红光闪烁,所有人屏息凝神。   “表决结果如下:”   温形云起身,看了眼终端屏幕,露出“我就知道”的得意笑容,高声宣布,“温子曳先生,以78%的票权支持率当选。恭喜!”   说完,他一马当先,用力鼓起掌。   嘈杂掌声中,中年男人面色惨白,不可思议地将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   “什么?不,这不可能!”   11%?为什么他的支持率会这么低?   “温子曳!你做了什么手脚?!”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温子曳,大少爷并未回答,甚至连一眼也未施舍,只礼貌性地起身向他人致意。   倒是温形云满眼讥诮:“就凭你这老登,也敢跟哥哥比?还想当家主,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做梦!”   男人气得脸色铁青,血涌上头,猛地一拍桌面:“不行!这是阴谋!我不同意!”   “你们都忘了吗?”他扫过会议室中一排排眼熟的脸,这些人里不知有多少之前讲好却临时变卦,疯了,一个个都疯了!   他指着温子曳:“这家伙早就被废了!精神力只有D级,甚至玩闹似的契约了一只月光犬!”   “你们要让这样一个人带领温家?他有什么资格?光是每天要处理的信息流就足够把他的大脑塞爆!真希望温家就此分崩离析不成?!”   “不好意思,”对于他的控诉,温子曳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变化,“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把枪。   扣下扳机的刹那,男人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躲让开来——这显然多此一举,因为温子曳瞄准的根本不是他,相隔很大一段距离。   “砰”!   漆黑光球与会议室的合金墙壁相撞,眨眼间蚕食出一个大洞,洞口不断向两旁滋滋扩展,期间没有逸散任何声息与烟雾。   就像那坚硬无比,足以防范B级以下所有武装轰击的墙壁是纸糊般,水轻轻一点就化。   男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这是……”   他震撼地回过头,额头碰上冰冷枪口。   那把外貌平平无奇,可温家谁也不会错认的武装被温子曳握在手里,指向他。   “【暴雨】……S级管制武装……你……”   “我已经和联邦中央系统进行过报备,获得了两次使用权,刚刚用掉一次。”   温子曳轻笑,嗓音依旧柔和,如同耳语:   “真希望第二次不会浪费在你身上。”   男人浑身如坠冰窖,心跳快得像要跑出胸膛。   怎么回事?温子曳为什么能使用【暴雨】?S级武装不管以什么效率运转,前提都是触发S级能源结晶进行能量供给,也就是说——   “你的……精神力……”   “不知怎么就恢复了,”温子曳玩笑似的说,“又不知怎么就突破了。”   他收回枪,笑了笑:   “刚刚只是开个玩笑,我怎么会当众杀人呢?违反联邦核心法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做,你说是吧?”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顿时令男人脸色灰败。   完了,他想,彻底完了。   这人什么都知道,连他暗地里干的那些不法勾当也一清二楚。那句话可不是随口一说,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要不是温家正值风雨,他这一脉又还有用处,恐怕那一枪……真的会落下来。   家族内部肃清渣滓,哪会顾忌什么法律?   腿一软,他直挺挺地坐下,再没了出声的力气。   室内鸦雀无声,有人目露畏惧,而更多的,却不由自主回想起曾经……大少爷还是继承人时,温家上下万众一心,从未担忧过未来。   大少爷还是那位大少爷。   那么,温家——   “承蒙厚爱,今后就由我暂代温家家主,二少爷负责协助。”   沐浴在各色复杂的视线中,温子曳手掌一抬,“青雪,南夏。”   长桌两旁,提前收到消息的温青雪和温南夏应声站起,按捺住激动神色,来到他身后。   一道投影在会议室中央浮现。   “关于今后温家产业的安排……”   *   走出温家中枢大楼,午后阳光正好。   温子曳被太阳晃得眯了下眼睛,一旁温形云还按捺不住激动,絮絮叨叨:   “哥哥怎么回来得这么快?银月帝国距离联邦那么远,我还以为没三四个月都见不到你……”   “首长烧了两颗S级能源结晶才把我带回来,当然快。”   温子曳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久违的触感,让他终于有了些许回来的真实感。   “对了,”温形云一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祁绚……他人呢?怎么没看见他?”   “……”   温子曳正欲开口,忽然听得一记呼哨。   庞大阴影自头顶落下,最新款的载人星舰停在面前,“咔嚓”弹出舷梯。   身材高大的青年却等不及地纵身一跃,落地也不顾没站稳,踉跄着大步踏来,给了温子曳一个重重拥抱。   “小曳,你回来了!”   “怎么也不打声招呼,要不是阿行发现有没见过的飞船落在温家附近,推测是你,我都不知道这件事!让我看看,瘦没瘦?在外面没受伤吧?过得还好吗?”   看见那张一如既往热情的英俊傻脸,听着耳边熟悉的一长串碎碎念,温子曳深深吸了口气,回抱过去。   “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抱那么紧做什么?”   酸溜溜的嘀咕声,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温子曳失笑地松开手,把余其承推到蓝行怀里。   “喏,还给你。”   余其承哈哈大笑,也重重抱了抱身旁的少年,顺带还在他脸上吧唧一口。   蓝行板着的脸瞬间红透:“你干嘛,这还在温家!”   “有什么关系嘛,管天管地还管别人谈恋爱?”   余其承理直气壮,温子曳微笑补刀:“温家可没这个规矩。”   “……”蓝行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看你这么精神,就知道在外面过得不错了。祁绚人呢?”   “怎么,不忙着和我叙旧,一个两个上来就问他?”   温子曳调侃一句,轻飘飘道,“过段时间,你们应该可以在跨境峰会上看见他。”   “……”   几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轻松消失了。   “什么意思?”蓝行蹙眉,“他没回来?”   “他要参加跨境峰会?但那不是三大帝国和联邦的——”温形云猛地意识到什么,看向温子曳,讷讷,“不会吧?”   “祁绚要当狼王了?”宿翡眼神闪烁,“我就知道……”   “但那也就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绚都不能回来了吧?”余其承忧心忡忡,“小曳你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这是我们商量后的决定。”   温子曳面色寻常,“走吧,劳烦你送我回家。为了准备今天这场会,我可从前天开始就没合眼了,得好好休息一下才行。”   他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余其承与蓝行对视一眼,便也不再说什么。   星舰腾空,缓缓滑入轨道。   “说起来,小曳你的眼镜去哪里了?”途中闲聊时,余其承随口问,“我和你认识到今天,你都一直戴着,突然摘掉我还有点看不习惯。”   “卖掉了。”   “卖了?”温子曳那个性格,居然会把私人物品卖人,余其承纳闷极了,“你很缺钱用吗?”   “是以物易物。”   温子曳说着,似乎觉得车里有点热,随手扯开衣领最上层的纽扣。   “哥?!”温形云眼尖瞧见了他颈上露出的漆黑一角,惊得差点跳起来,“标记环?谁给你戴上了这个?”   “嘘。”   指腹贴着沾染了体温的项圈,温子曳眼底浮现出浅浅笑意,“别这么大惊小怪,都说了。”   “这是……交易。” 第208章 毕业证   星盟历4062年7月。   一场横跨联邦与北星域三大兽人帝国的峰会准时开启。   会中, 双方对一百多年前的建交失败进行了深度反省,在当事人唐究与祁治珩的共同佐证下,确认并公布了第三方的存在。   ——以精神力为食,属于另一空间维度的智慧生命, 从空间裂缝偷渡而来, 企图侵占本位面。百年间一直以反联邦组织的名义进行活动, 挑拨离间, 是人类和兽人共同的敌人。   他们将其命名为【鸠人】。   针对这种能够通过复刻基因伪装成本人的怪物, 在公布存在的同时, 联邦推行了一系列应对政策。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基于先前精神力衰竭事件延伸出的检测项目。   据研究所示,鸠人对兽人精神力的模拟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区别,而将这种区别放大,发出警示, 就可以将它从人群中找出。   这项技术由唐家、温家合力研发,最终决定以新型标记环的形式发布推广, 并全面取缔旧型标记环的使用——这一回,不仅仅契约兽, 人类自己也需要长年佩戴以确保人身安全。   单方面压迫契约兽的时代终究迎来了结束。   联邦正式宣布与北星域建交,打开南北封锁线,前者出技术,后者出人力, 进行跃迁点和信息塔的铺设。   当这一浩大工程连通三大帝国首都星与中央星时,停摆多年的契约典仪将重新在议政大楼前的钢铁科技树下开展, 人选待定。   ……   星盟历4063年1月。   银月帝国发表讣告,悲切宣布狼王祁治权在对抗鸠人的过程中不幸牺牲。   其在位期间励精图治、爱民如子,面对鸠人入侵最大程度保全了银月的秩序, 为此不惜献出生命。   出于节俭考虑,葬礼一切从简,持续了整整七日。   举国哀悼。   同年2月,新任狼王登基。   赤日帝国、白星帝国分别送上贺礼,联邦也不远迢迢发出祝贺。   而当部分庆典影像从北星域流传至联邦后,星网爆发出猛烈的讨论浪潮,主题围绕“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新任狼王看起来有点像温大少爷的狗”经久不衰。   不过,这种影响南北星域和谐交往的娱乐八卦很快被官方压下,变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道消息。   比这更值得讨论的是,有关精神力治疗方面的研究终于提上日程。   萧家不复辉煌,温乘庭仍在昏迷,联邦两名议长之位空悬。   曾经略显势弱的许家俨然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许家大小姐许忱趁机提案,将过去并不受重视的精神力衰竭案例摆上明面,带头成立了第一个项目组,投入大量资金进行相关药物与技术的研发。   一张数年前签署的捐献协议静静躺在她工作台的抽屉里,按照协议内容,萧春昱自愿成为该项目组的第一位临床实验体。   自幼年生出的梦想,和最想走向的人合二为一。   新鲜出炉的许医生因此有着孜孜不倦的动力。   ……   星盟历4065年7月。   鸠人策划的一起大规模袭击案不攻自破,数颗被占领的生命星球得到解放,举众哗然。   凭借这一出色政绩,温子曳正式步入仕途,受任星长。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并未选择留在第一星域或前往父亲曾经就职的第二星域发展,而是主动申请了第三星域某偏远星球的管理权限,在建交伊始的种种混乱中毅然奔赴第一线,负责与北星域的对接。   余其承、蓝行作为他的副手,一道赶赴K-210星协助治理;温形云则留在中央星继续学业,同时以继承人的身份接手温家事务。   就在温子曳赴任第三星域的前天,一支在星际逐渐斩头露角的佣兵团悄无声息来到联邦。   徐清渡回了一趟徐家,与祝琰一起。   她与阔别近三十载的父母发生了如何谈话,除当事人外谁也不知道。   但当她过来送行时,沉淀在眉宇间的风霜一扫而空,温子曳看见了影像中那位曾叱咤晨曦学院的优等生。   “优等生”拍着他的肩,大肆发表“私底下的脏活就交给我们”等一系列传出去会被警方就地逮捕的放肆言论。而她的新晋团员——银月大公主头一回见识到传闻中的联邦,在无良龙凤胎及其契约兽的怂恿下四处折腾,某红发男子更是差点被媒体拍到正脸。   鸡飞狗跳,乱七八糟。   还未上任,温星长就先化解了一场外交纠纷,不为人知的政绩多添一笔,可喜可贺。   ……   星盟历4066年,11月。   祁治珩结束了漫长的治疗周期,确定身体机能已完全康复。   尽管躺了这么些年,他的素质已无法重回巅峰,但比起才被带回来时器官衰竭的濒死状态,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作为第一只由联邦医疗团队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王族兽人,他所代表的意义非同凡响。   公开发表感谢后,祁治珩最终决定留在联邦,促成银月帝国与联邦友好来往。   而他的契约者,唐究,在罪名洗刷后重新回到了第一研究所,从事他所热爱的生物探索。   此外,作为发现鸠人的最大功臣,他被任命为相关项目组的第一负责人,与科研组老当益壮的唐落秋一道,继续该领域的研究。   ……   星盟历4068年,9月。   银月帝国爆发大规模动乱,四方支援。   星盟历4070年,1月。   动乱以难以想象的迅速与平静落下帷幕。   这位在任不久、还过于年轻的狼王陛下,首次向全星际展露了他的獠牙与铁血手腕,往日仁慈的贤名之上,更添一分不可进犯的威严。   同年5月,联邦召开二十年一度的议长大选,填补空悬已久的议长职位。   温子曳以在位不到五年的惊人政绩成功入围,顺利当选,一步登顶,顶替父亲温乘庭,刷新了“联邦历史上最年轻议长”的记录。   温家重回巅峰,一时间风头无两。   而有关温大少爷不学无术、放浪形骸的流言,不知不觉已成为笑料。   ……   时间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来到星盟历4072年。   这一年,是温子曳与祁绚分别的第十个年头。   也是这一年,从联邦通往北星域的跃迁点终于竣工。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日子里,经由双方努力,人类和兽人的关系得到极大改善。虽然还有些陈年顽垢、人心成见难以清除,但细水长流的磨合下,总有一天不再会成为问题。   一切都有条不紊,向着和平的未来前进。   *   6月,夏初。   契约典仪正式定期,为确保双方代表的安全,身份暂且保密。   距离这场备受关注的盛事还剩十天之时,凌晨,一艘从外观看来平平无奇的飞船在中央星某处交通亭低调降落,没有引起任何媒体的注意。   “来了来了!”   “那就是银月的飞船?狼王真的会来吗?”   早早等候在交通亭中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   他们隶属联邦外交馆,大多数还很年轻,首次负责如此重要的接应工作,紧张之余,又免不了好奇。   要知道,北星域王族的影像在联邦向来禁止公开传播,如今难得有机会能亲眼一睹尊容,叫人怎么不兴奋?   “行了,一个个的像什么话?都站好!”   后方明显年长许多的女性呵斥着,“你们代表的可是联邦的脸面,要是出了什么洋相,可是外交事故,有你们好看的!”   叽叽喳喳的嘈杂为之一静,一帮小年轻你看我我看你,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眼珠子却仍不安分地到处乱转,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见状,那女性无奈摇头,抱歉地看向身旁:   “真不好意思,温议长,他们还缺乏相关经验……”   “无妨。”   柔和嗓音响起,语气亲切得令人顿生好感。   “我挑选他们,本就是为了让气氛不那么拘谨,这样正好。放轻松,狼王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出声男人身着制服,气质斐然。   他瞧上去同前边那些人一般年纪,柔顺乌发长及后颈,额前碎发捋起,露出秀丽眉目,一笔一划,线条极其温柔,唇边勾勒的笑意更是如春风拂面。   光看长相,很难相信这是联邦首屈一指位高权重的存在。   然而与平易近人的外表截然相反,那双细长眼眸又过于深沉,为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不可捉摸,连微笑也变得瞧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联邦三大议长之一,温子曳,温议长。   刚从第三星域回到中央星,主动请缨负责此回迎宾。   玩笑般的宽慰令女性松了口气,别说那些初出茅庐的新人,就算是她,也头一回面对如此重量级的人物。两边都是。   好在,这位温议长比想象中更加随和,没有一丁点架子。   “是我太死板了。”她笑了笑,将视线转回飞船。   晨曦柔和的光芒在天边跳跃,伴随“吱”的一声,舱门打开。   几只随侍打扮的兽人率先走出,接着是衣着郑重的大臣与勋爵。   数十来人的簇拥中,年轻的王缓步走下舷梯,长袍一角被风扬起。   太阳为他的侧影镀上一层淡淡金辉,那头霜雪也似的白发仿佛要融化般,自肩头流泻背后。遥遥一瞥,如寒风扑面,慑人非常。   那堆刚才还好奇不已的小年轻们顿时不说话了,像被掐紧了脖子。   怎么说……的确是和传闻里描述的一样,有张无懈可击的脸。   可任谁看见他,第一印象都绝不会停留在相貌上。   那扑面而来的凛然杀气,从血与火中洗练出的凌厉眼神,来自北星域独有的野性风尘,以及长久以来身居上位的沉重威仪……即便有心收敛,也不折不扣吓了这帮从未离开过中央星的小家伙们一跳。   一时间,竟都磨磨蹭蹭起来,不敢上前。   女人眉头一皱,正要硬着头皮顶上,温子曳却先一步上前。   “欢迎来到联邦,银月之王。”   他向来人伸手,露出微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联邦第三星域的议长,温子曳,很高兴见到你。”   狼王低头看着伸到面前的手。   沉默的打量延续了一秒,两秒……   久到其它人不禁暗暗捏了把汗,思考是不是哪里没做到位让对面产生了不满时,他才屈尊纡贵般点点头,握上那只手。   “祁绚。温议长,幸会。”   嗓音清润,语气平淡。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声简单的招呼后,温议长面上笑意更深。   有他站在狼王身边,就如寒风吹进春光,周遭突然变得和缓下来。   分明一冷一暖,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时刻笑着,并肩时却莫名和谐。   鹌鹑们终于敢壮着胆子抬头,暗搓搓打量这位年纪轻轻就登上王位的兽人。   从近处看,容貌优势体现得愈发淋漓尽致,进一步削减了气势上的可怕。   只不过,为什么戴着眼镜?   ——由纤细金丝编就,两端垂有细链,伴随动作左右摇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种与兽人印象不符的东西,怎么看都是联邦产物,却无比自然地出现在兽人之王身上。那双冰冷如无机物的瞳眸经过镜片遮掩,竟平添了几分人情味。   难道是银月帝国为表达友好,故意所为吗?想在着装上融入联邦?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不再畏缩,热情得让对面根本招架不住。   一片和乐融融中,唯一明白真相的人深深望着那副金边眼镜,下意识轻抚被衣领遮住的脖颈,随即,忍不住笑起来。   他放下手,紧盯狼王的眼睛不放,嘴上则十分客气地打起官腔:   “诸位从银月帝国千里迢迢过来联邦,舟车劳顿,一定很累了。还请随我前往大使馆稍事歇息,午时,唐闻首长将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望务必赏光。”   “祁绚陛下,您意下如何?”末了,他不忘刻意地加重咬字。   对于这般若即若离的撩拨,祁绚只眨眨眼,无可无不可地:“嗯。”   温子曳看了他两秒,没能从那双镇静的瞳孔深处发掘任何波澜。   他于是收回目光,淡淡撇了下唇角,转身:   “……请随我来。”   事先安排的星舰已在对面停好。   就在祁绚打算登车时,温子曳忽地朝后招招手。   一人从他背后冒出,低头绕去前方,替他们拉开车门。动作敏捷,很容易看出是只兽人,之前并不在迎接的队列里。   祁绚一顿,走进去前,似乎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了望那家伙:   “这位是?”   兽人受宠若惊:“您好,我是温议长的随行护卫——”   “您也清楚,”温子曳自然而然接过话茬,彬彬有礼地微笑着,“我们人类身体脆弱,总得添点保障。因此,联邦人普遍会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岁间与兽人缔结契约。”   “我今年三十六岁。”   他不无暗示性地轻声耳语,终于如愿以偿,看见那张冷淡脸孔神色微变。   联邦议长发出一道几不可闻的促狭笑音。   他若无其事朝祁绚比了个“请”的动作,后者面色飞快恢复如常,也若无其事地走进舱内。   只是擦肩而过时,温子曳听见了清晰的磨牙声。   *   “温议长,人已全部安顿好了。”   “嗯,辛苦你,去休息吧。”   “我?可是……”   兽人下意识拒绝。   虽然他现在干着副手的活,真正任务却是保护这位议长的安危,按照规定,轻易不能离身。   之前忙前忙后有所疏忽也就算了,工作时间丢下人去休息,也太失职。   再说,正值关键时刻,就算中央星加强了安保力量,谁知道会不会混进来什么奇怪的东西?要真出什么问题就惨了。   像是猜透他的想法,正阅览着终端文件的男人抬起眼,微微一笑:   “放心好了,银月狼王就在这儿,能出什么问题?”   说的也是,那兽人目露犹豫。   温子曳便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苦恼之色:“事实上,我有一点私事需要处理……”   “我明白了。”兽人终于松口,“倘若您有任何情况,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   下属离开后,温子曳却并不着急做什么,继续坐在公共休息室中看他的文件。没多久,身后响起一串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他依旧没动。   一双手从沙发后环来,某样湿润柔软的东西贴在耳根处,再次发出疑问:   “——他是谁?”   即使早有预谋,被熟悉的力道圈在怀里时,温子曳仍愣了愣。   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低低一笑:   “阔别十年,第一句话就对我说这个?”   耳畔呼吸停顿两秒,而后,伴随一阵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温子曳被掐着腰举起,晕头转向地被按在门上。   虚掩的门“咔嚓”落锁。   “难道不是少爷的错吗?”祁绚半是抱怨,半是指控,他们鼻尖抵着鼻尖,眼睛对着眼睛,“你真的太坏心眼了,一点没变!”   “是啊……你也是。”   温子曳摸了摸他的脸,对那久违的触觉微微恍惚,“十年了,我还以为你当这么久的王,应该变了不少。但现在看来……你也好像一点没变。”   自见面以来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落定实处。   尽管这些年来,他们之间并非毫无联系。   信件、传话、游戏……到后来星网铺设开,在虚拟中会面也是常有的事。但到底不一样。   那时候温子曳以为已经够满意了,可当这个人真正站到自己面前,能够触碰、拥抱,他才知道相比而言有多微不足道。   刻意抛弃在记忆深处的渴望逐渐复苏,从心脏向皮肤奔涌,填满每一寸骨头,他听见血液在耳膜处潺潺,整个人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你在这里,祁绚。”   温子曳喘了口气,喃喃自语,“你回到我身边了,真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   “……我可不是梦。”祁绚嗓音渐沉,“少爷不信,要不要试试看?”   他没有等回话。   胡乱的、灼热的吻铺天盖地,迫不及待。   尖牙时不时惩罚性地轻轻咬一下嘴唇,若隐若现的一丝疼痛令温子曳更加目眩神迷,他愉快地笑出声来,仰头勾住对方肩颈。   鼓励的态度令祁绚压抑许久的欲.望彻底开闸,拥抱密不透风,想要将这个恶劣的家伙融入骨血。亲吻的力道越来越重,夹杂着绵长的思念,誓要扫荡每一寸柔软角落,不允许任何躲闪,直至窒息也不肯松开。   “哈……!”   空气中牵出一道银丝,被温子曳缓缓舔掉。   场合不对,时间也不允许,两人注视着彼此,非常有默契地让开一点,避免擦枪走火。   平复好一会儿呼吸后,祁绚摘掉早已歪斜的眼镜,将其架在温子曳的鼻梁上,物归原主。   “还是这样比较合适。”   他仔细打量一圈,神色难以想象地柔软下来,好像那个冷冽威严的狼王只是错觉,“少爷……我好想你。”   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温子曳有点意外,还以为祁绚会缠着那只兽人的事不放呢。   他心底骤然一软:“还肯叫我少爷?”   虽说早已变成情趣,但本质上,仍是一个尊卑极重的称呼。   温子曳以为脱离了契约兽的身份后,祁绚会改成直呼名姓,毕竟他骨子里的骄傲和自尊并不逊色于自己,乃至犹有过之。   “私底下还是能叫的。”祁绚抿了抿嘴唇,有点苦恼,“我毕竟当了狼王,人前总要庄重一些……”   “你要是敢当众这么喊,明天声讨我破坏联邦和北星域友好往来的檄文就得塞满星网头条。”温子曳好气又好笑。   “可少爷总会有办法的,”祁绚看着他,“不是吗?”   温子曳眯起眼,在那道一错不错的目光中意识到什么:“你确定?”   “你难道不是这么打算的?”祁绚笑了,颊边绽开一枚梨涡,“不然为什么是你亲自来迎接?议长大人?”   温子曳一顿,也露出笑容。   即便这么久过去,他确信自己变了许多,也确信祁绚变了许多,但有一些骨子里的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比方说,默契。   “已知的鸠人序列中,由一至八,除四号外已全部消亡,但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十一号十八号。我们需要一个彻底的解决方案。”   温子曳慢条斯理地说,“而目前,触发圣晶时发出的波频,是已知唯一一种无需正面对抗就能杀死它们的办法。按照首长的意思,这回的契约典仪可不仅仅是一个象征,联邦已经制造出了能够收录那种波频的仪器。”   “经过研究,确定契约在达成和解除时,能有一瞬间超出极限。换而言之……”   “为了再次触发圣晶,他们需要一名S级兽人和一名S级的人类缔结契约。”   祁绚自然而然补上温子曳未尽的话,“而你和我,我们恰好满足条件。”   “或者说,”他握住温子曳的手,“没有人会比我们更合适。”   “你愿意?”   “当然。”   “契约会把你的命和我栓在一起,狼王陛下。”   温子曳半开玩笑式地警告,“现在,你是自由的。但倘若再次落到我手里……这一次,说什么我可都不会再放你走了?”   祁绚轻声道:“我的荣幸。”   “如果你还有所怀疑的话……”他想了想,低头亲一下温子曳的手背,“或许,我可以给你一点证明?”   温子曳挑眉:“什么证明?”   祁绚慢吞吞地拿出一样眼熟的物件。   漆黑的颈环,和温子曳现在挂在脖颈上的那枚十分相似。   “听说现在标记环改版了,没有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能。”祁绚说,“不过我这枚让人加了一点东西,和过去一样,只能用录入的精神力打开。”   “只要你不解除,它会永远系在我的脖子上。”   说着,他半蹲下身,仰起脸,引颈受戮般虔诚地闭上双眼。   “要不要提前把我栓起来?”祁绚笑着问,“我的少爷?”   温子曳的眼神一瞬沉了下去。   他接过颈环,亲手扣在狼王修长的颈上,左右打量,满意得不得了。   “既然如此,我也送你一件回礼。”   在祁绚不解的眼神中,温子曳凑近他的脸,伏在耳边轻飘飘地说:   “那只兽人,起初的确是派来给我契约的。不过我拒绝了。”   祁绚笑得更甜了,明知故问:“为什么?”   “契约兽每人只能有一个。”温子曳说,“很不巧,我这边的名额占满了。”   “不管是以前、现在、未来。不管你在或不在我身边。我的契约兽都只会是你。”   “我拴住你的同时,你也把我拴住了。”   他指指自己的心脏,微笑,“——用这个。”   祁绚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像看到了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发光体,呼吸发紧,心头滚烫。   “我真高兴。”   他蓦地扑上去,抱住温子曳长长叹气,“我知道你不会有别的契约兽,你只会要我,因为你只爱我,我有这个自觉。”   “但是,会把这个解释当成礼物送给我,少爷。”   祁绚问:“你是不是也开始有我只会爱你的自觉了?”   居然是在为这个高兴……   温子曳怔忡片刻,神情逐渐变得柔和。   “可能吧。”   *   契约典仪迎来了无比盛大的开始与无比顺遂的结束。   银月狼王与联邦议长的组合虽惊爆无数人的眼珠,却也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与欢呼。他们彻底将联邦和北星域的命运绑在一起,无法分割。   星网仍在因这件事沸腾时,两位风口浪尖的主角却异常平静。   他们在第二天偷偷去领了证。   ……毕业证。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联邦史上最年轻的议长大人,由于没有契约兽,至今尚未从晨曦学院毕业。   “温同学,祁同学,恭喜你们以排名第一的成绩顺利毕业。”   将证书交到面前两人手里,唐落秋笑呵呵地捋着胡须,“真不愧是当了议长和狼王的人,一箭三雕,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对契约者以100%的融合度从这所学院里毕业了吧。”   “以在校期间测定最高的融合度为准,不是吗?”   温子曳坦然受之,“我们成功触发了圣晶,全宇宙观看转播的公民都能作证。”   唐落秋失笑,摇摇头,问:   “虽说你们早已事业有成,但作为校长,我还是例行公事地问一句:你们想好未来要做些什么了吗?”   ……   走出教学楼时,阳光正好。   温子曳与祁绚像每一对校园情侣那样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在林荫道上闲逛。   “打算在联邦呆多久?”   “半个月吧……那边局势还没有完全稳定,我得回去压一压阵。”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温子曳的预料,却还是迅速令他的心情糟糕起来。   但是显然,他的情绪也并未出乎祁绚的预料。   作为《温大少观察学》的资深研究员,他的准备十分充分,俯身用一个轻柔的吻堵住了议长大人的所有抱怨。   亲完,他眼眸一弯:   “不会多久的,我向你保证。现在跃迁点已经建成,想要见面,随时都可以。等鸠人完全消灭,我就把事情都推给大哥,回来找你。好不好?”   温子曳迅速被哄高兴了:“对你大哥好点。”   “我对他很好啊,”祁绚无辜道,“我看他很乐在其中,再过几年我就退位让贤。”   “少爷呢?”他问,“打算一直留在第三星域当议长吗?”   “我可不是某位只知道工作的机器。”   温子曳嗤之以鼻,“听许小姐说,精神力治疗的研究成果已经初见成效了,等那人醒过来,烂摊子就丢给他管。反正他还年轻,轮不到我来操心。说不定比你快得多,要是那样,就换我去找你。”   “那就说好了。”   祁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转头朝温子曳笑了一下,“等到我们都不用再管这些事的时候,就不用停留在哪个地方了。到那时,少爷想去哪里?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温子曳被问得一愣。   曾几何时,祁绚似乎询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   如果有选择,会选择做什么样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迎接什么样的未来?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来着——“我不知道。”   现在他真的有的选了,现在的他……知道了吗?   不是作为温家继承人,而是作为温子曳的他,有答案了吗?   温子曳想了许久,一会儿看头顶的天,一会儿看脚下的草。   “我不知道。”他最终仍是这样说。   “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尝试的东西,有很多地方想和你一起去,不过,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那就慢慢一起想吧。”   祁绚握紧他的手,“反正……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滴滴】!   从终端冒出的响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温子曳打开消息通知瞅了眼。   “怎么了?”   “妈妈说难得大家都在,今晚一起吃顿饭,叫我们准点在繁花轩碰头。”   温子曳说着,突然灵光乍现,有了个好主意:“说起来……”   星舰在他们头顶呜呜划过,卷起的气流散发出晶能点燃特有的气味。   它不知从何处开来,又将去往哪里,在下一个交通亭也许会进行跃迁,跳往某个星域的某个星球。谁知道?毕竟——   宇宙广阔,星辰浩瀚。   这个世界太大,有着太多的人和事,聚散和悲喜,盛衰和生死,并不会为单独的个体而停滞,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他曾浑浑噩噩,沉湎于过去,害怕改变,害怕未来。   但世上确实有些东西,无论在怎样的未来里都不会改变。   他现在知道了。   所以,已不惧怕迎接任何未来。   温子曳对祁绚露出微笑:   “或许,组个佣兵团玩玩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