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诺曹   作者:陈可羞   简介:   视角:主攻   陈江时一直记得高中班上的钱棠,那个家里有钱、性格冷淡又长得十分好看的男生。   钱棠是高三上学期转学走的。   因为他是同性恋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   再见是在十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有人喊来了钱棠,他还是老样子,只是酒量不好,没喝几杯就倒了。   大家都在开他的玩笑。   “钱老板应酬很多吧?怎么酒量这么差?”   “钱老板结婚了吗?让他老婆来接。”   “他不是那个吗?怎么可能有老婆。”   “男朋友总有吧?”   “男朋友……”钱棠醉得睁不开眼,但还是吃力地摸到手机,“我给他打电话……”   不多时,在外面抽烟的陈江时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讨厌你的我就像匹诺曹,每说一句讨厌你,鼻子就会长一分。   *受暗恋攻   *现实和回忆交叉着写   -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校园 暗恋   主角:陈江时,钱棠   一句话简介:讨厌你,但也喜欢你   立意:误会就是要解开才好啦~ 第1章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陈江时下班不过七点,天已全黑。   聚餐的地方就在他的公司附近,连公交车和地铁都不用坐,扫一辆共享单车就骑过去了。   把车停在餐厅门外,他拍了拍衣服上和头发上的雪花粒子,大步流星走进餐厅。   袁孟在今晚组织了高中同学聚会,他们毕业十多年,几乎每两三年就有一次,每次都会喊他,但他工作忙,每次都会拒绝。   这是他第一次来。   袁孟在二楼的花园里订了一个大包厢,外面寒风瑟瑟,里面暖气充足,推门而入,一阵热意迎面扑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呼。   “陈江时?”有人喊道。   “嘿,还真是陈江时啊,好久不见!”   人群中的袁孟满脸喜悦,赶紧走来,眉飞色舞地搭上陈江时的肩膀。   不过陈江时很高,他搭得颇为吃力。   “哎呀,你真来啦!”袁孟高兴得脸上都笑出了褶子,“你说要加班的时候,我都以为你不来了。”   陈江时说:“加完班就来了。”   “来来,带你认识一下。”袁孟把陈江时拉回人群,“你上次见大家都是十多年前了吧?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这些老同学。”   包厢很大,除了一张圆形饭桌外,还有沙发和电视柜等家具,大家或站或坐,粗略一扫,来了六七个人,本在三三两两地聊天,陈江时进来后,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陈江时和大家打完招呼,便被袁孟拉出包厢。   寒风一吹,两个人都精神了。   袁孟缩着肩膀,双手揣在兜里,把陈江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啧道:“不是让你打扮帅点来吗?你看看你,随随便便就来了,头发还是湿的。”   陈江时摸了摸头发。   是有点湿。   他头发上沾过雪,融化后就成了水。   拍了拍头发,又顺手往后一捋,陈江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   外面一件厚实的黑色长款羽绒服,下面一条深色牛仔裤,脚上一双帆布鞋,他经常跑业务,在其他公司来来去去,但不是什么正经的见面,就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同学聚会而已,又不是相亲。”陈江时笑了笑。   袁孟见状,噗嗤一下,也乐起来。   过去十多年,陈江时似乎没怎么变,脸还是那张脸,帅得人神共愤。   可仔细观察。   其实变化也大。   首先就是长高了,本来高中时候就有一米八几,全班最高,如今目测超过了一米九,其次也比以前稳重了,少了年少时无知无畏且莽莽撞撞的冲劲儿,眉眼间弥漫着一层上班族才有的倦意。   一样的是不笑时眉头下意识地锁起,脸色微沉,看着十分唬人,展颜一笑时,仿佛冰雪消融,面上春风拂过。   还是笑起来好。   袁孟暗想。   高中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哪怕以前感情再好,也慢慢淡了下来,他们都不是a市人,从华阳县来a市上学,在a市生根发芽,要聚集这几个人不容易。   以前陈江时也是他们集体中的一个,自从那件事发生后,陈江时慢慢远离了他们,高考结束,便切断了和他们的联系。   袁孟也是近两年才和陈江时走得近。   想到以前种种。   不由有些唏嘘。   “对了。”袁孟说,“你不是要问水木画室的事吗?我在微信上和杨绮说过了,既然她是那家画室的老师,塞个学生进去应该问题不大,等她到了,我再帮你提一嘴。”   陈江时嗯了一声:“麻烦你了。”   “顺嘴的事。”袁孟用胳膊肘轻轻撞了陈江时一下,开玩笑道,“还多亏了杨绮,要不是你邻居家那个妹妹想去杨绮在的画室,你这次也不会来吧?”   陈江时没有否认。   “嗐。”袁孟摆了摆手,“算了,外面冷死了,进去说。”   里面的人都围在桌前坐下了,见他俩进来,一个男同学笑道:“陈江时,听说你在国企上班,哪个企业?”   陈江时挨着袁孟坐下,说了自己的公司名字。   “好地方啊!”男同学叹道,“工作多久了?”   “毕业就在了。”   “考进去的?”   旁边的女同学说:“你这不是废话吗?”   男同学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多了,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对陈江时说:“不好意思啊,太久没见,有点好奇。”   陈江时说了声没事。   反正不是什么秘密。   杨绮还没来,大家也不急着叫服务生,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以前的事。   不少人把话题往陈江时身上抛,可惜陈江时少言寡语,几次过后,大家识趣地绕开了他。   陈江时双手抱臂,只是默默听着。   半个小时后,杨绮打来电话,说已经到楼下了,袁孟按铃喊来服务生,让服务生开始上菜。   不多时,包厢门被敲响,一个女人双手合十,一边进来一边抱歉地说:“我来晚了,刚从外地回来,路上还堵,实在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没事没事。”   “你来了就好。”   “其实也没等多久。”   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   袁孟立即起来,给杨绮安排位置。   杨绮扶着椅背,没有坐下的意思,张望一圈,说道:“还有位置吗?”   “怎么了?”袁孟问。   “还有一个人要来。”杨绮说,“他在楼下接电话。”   “还有人?”袁孟惊讶地问,“谁啊?”   他是这场聚会的组织者,早在群里确认好几遍,没听说哪个人临时要来。   杨绮正要开口,余光突然瞥见敞开的门外,顿时站直身体,冲门外招手:“直接进来。”   大家闻言,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   陈江时背对着门,把茶杯放到桌上,想了想,也转身看过去。   只见门外出现一道清瘦身影,来人是个青年,穿着一套黑白配色的单薄衣服,长得清秀,面带笑容,走进来后,开口说道:“这边开始为你们上菜哦。”   陈江时:“……”   旁边的袁孟干笑一声,抹了把脸:“哎哟,吓我一跳,我就说怎么对这个人没印象。”   服务生来了好几个,各自端着餐盘,鱼贯而入。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年轻男人,他和前面的服务生隔了半米左右的距离,手上没端餐盘,只拿着一个手机,他身形高挑,气质上也像是和前面几个服务生之间隔了一堵透明的墙。   年轻男人一进来,包厢里就安静了,只剩下服务生将餐盘搁到玻璃桌上的细微声响。   等服务生们离开,杨绮连忙把手提包放到椅子上,过去和男人说了几句话后,转向大家。   “钱棠,大家还记得吧?”   包厢里一片沉寂。   半晌,袁孟噌地起身,夸张地揉了把眼睛,不可置信地喊:“我靠,钱棠?真是你啊!”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诧地围了上去。   很快,只剩陈江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他动也不动,安静地望着被一群人拥簇着的钱棠,直到袁孟招呼钱棠在他对面落座,对方的视线冷不丁地撞了过来。   陈江时愣了一下。   钱棠嘴角微扬,对他点了点头。   陈江时这才颔了下首。   袁孟绕过来搭上陈江时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钱棠,你还记得江时吧?以前你俩还是同桌呢。”   “记得。”钱棠笑起来时,那双狭长的凤眼也惯性地微眯起来,“以前我和他的关系最好了。”   袁孟哈哈一笑。   其他人也发出起哄的笑声。   陈江时没笑,但也没看坐在对面的钱棠。   钱棠变了很多。   他心里想着。   声音、面容和气质都变了很多,以前是个有些高冷、也有些不好说话的少年,如今已经是个成年男人,那张总是冷冷淡淡的脸上已经可以挂起客套笑容。   他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吃完饭才十点不到,袁孟订了隔壁ktv的包厢,步行过去只用两三分钟,一群人刚坐下,服务生便抬了两箱啤酒进来。   陈江时走在最后,也坐在门边,他把目光投向杨绮,杨绮总是跟着钱棠,这会儿正吃着水果和一女一男聊天。   “对了,杨绮。”女同学问,“你怎么和钱棠联系上的?”   钱棠是高三上学期转走的,前脚刚走,后脚就换了所有联系方式,没人能联系上他。   杨绮说来也觉神奇:“我去画室面试,钱棠给我面的,他是画室的老板之一,你们说巧不巧?”   “你是说水木画室?”男同学问。   “对。”杨绮乐道,“现在钱棠是我老板,我这次就是跟着他去出差。”   男女同学纷纷哇了一声。   旁边有人闻言,说道:“钱棠不是说他开了一个工作室吗?怎么又开一家画室了?”   “工作室和画室又不冲突。”杨绮眉尾一扬,颇为得意地说,“只能说明我们老板厉害呗。”   “是是是。”那人看向钱棠,笑道,“以前高中时候,钱棠就是我们班上最优秀的,长得好看,成绩又好,都说他是我们华中的校草,现在也是他混得最好,都当老板了,要说起来,人和人之间真是不一样,有人出生就在罗马,有人出生就是牛马……”   钱棠没有反应,他靠在最里面的沙发上,脱掉的大衣放在腿上,身上穿着一件有些薄的黑色高领毛衣。   他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休息还是睡着了,暗黄的光线遮不住他脸颊上的红晕,他嘴唇微张,呼吸声有些重。   杨绮探头看了看,说道:“他喝醉了。”   “这么快就倒下了?”那人说,“我记得他才喝几杯吧?”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个酒桶吗?”杨绮说。   这时,其他人点好歌,关了包厢里的灯。   随着伴奏声响起,包厢里陷入昏暗,只有放着mv的屏幕光忽明忽暗,袁孟和一个男同学点了一首男女对唱的歌,两人都五音不全,唱得宛若鬼哭狼嚎。   陈江时看了一眼桌上的两箱啤酒,不知不觉已经去了半箱。   旁边的人想拉他喝酒,又听说他对酒精过敏,只好作罢。   几首歌下来,酒精的气味逐渐铺满整个包厢,几乎被轰轰吹着的暖气熏得发酵,酒味直往陈江时的鼻子里钻,让他感觉十分难受。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拎起外套抖了抖,起身一边穿上一边走出包厢。 第2章   包厢也在ktv二楼,陈江时沿着楼梯往下,走到大门前,吹了好一会儿风,才觉那股令人难受的气味消散不少。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袁孟打来的电话。   挂断电话,他来到ktv外面的一个阴暗角落,点上烟刚吸两口,就见袁孟匆匆走来。   袁孟喝得不少,脚步虚浮,说话大着舌头:“你怎么出来了?在这儿不嫌冷啊?”   张口就是一股酒味,说完还打了一个酒嗝。   袁孟想到什么,连忙捂上嘴巴,闷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陈江时不怎么介意的样子,吐出一口烟雾,看了一眼冷得瑟瑟发抖的袁孟,才说:“你上去吧,我抽完这支烟就走了。”   “走?”袁孟问,“你有事?”   “回去休息。”   “不是……”袁孟说,“你不是要找杨绮吗?”   说完拍了一下脑门,有些懊恼。   他吃饭时几杯酒下肚,人一飘忽,就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你等等,我这就上去跟杨绮说。”   袁孟转身要走,却被陈江时伸手拉住。   “算了。”陈江时说。   袁孟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   “不说了。”陈江时补充。   袁孟一时沉默,被酒精泡得生锈的大脑艰难地转了半天,在寒风中一个哆嗦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你邻居家那个妹妹不是想去杨绮那家画室吗?”   “杨绮只是画室的老师,在招学生的事上可能插不了嘴。”陈江时顿了一下,话在嘴边绕了一圈,还是说了出来,“你没听到他们说的吗?那家画室是钱棠开的。”   今晚钱棠也在,杨绮不可能越过钱棠做这个主。   要是他找杨绮,相当于就是找钱棠了。   而钱棠……   陈江时抿了抿唇。   十多年没见,记忆中钱棠的脸早已模糊,如今再次见到熟悉的人,那张脸没法和记忆中的模样重叠。   之前偷偷看过钱棠好几次。   他感觉到的只有陌生。   当然,不光是钱棠,其他人也很陌生,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   袁孟不清楚陈江时心中所想,听他这么说,才蓦地想起什么,高兴地拍了下巴掌:“我刚才就想跟你说了,这敢情好啊,钱棠的话不是更有戏吗?何况他是画室老板,一句话的事,今晚就能给你定下来,再说以前你俩关系那么好,也好开口。”   袁孟说着拉起陈江时的手,要把人往回拽。   然而没拽动。   回头看去,陈江时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他。   袁孟嗤笑:“以前你俩好得穿一条裤子,他撒泡尿,你都要在边上守着,这下不好意思了?”   陈江时还是没说话。   “不就是十多年没联系吗?现在联系上也可以继续做朋友啊。”袁孟说,“再说当年那件事也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他是很惨,可我们也很无辜……”   话没说完,陈江时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袁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还僵在半空。   “算了。”陈江时还是那两个字,寒风裹着他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很冷,“袁孟,你上去吧,我等会儿自己走。”   袁孟披着一身寒气回到包厢,酒意也散得差不多了,包厢里十分安静,没人唱歌,都围在沙发前。   “他平时应该应酬很多吧?怎么酒量这么差?”   “人家一个画画的,哪儿来的应酬?”   “不也是老板吗?”   “画室老板而已,你见过哪个画室老板喝酒应酬?人家搞艺术的,喝的是咖啡。”   “哎呀,别说这些没用的,杨绮呢?”   “出去打电话了,还没回来。”   “这怎么办?喊也喊不醒,只能等杨绮回来送他回去了。”   “杨绮也喝了不少,不好送吧?不知道钱棠结婚没有,让他老婆来接。”   闻言,所有人同时默了两秒。   一个女同学打破沉默,尴尬开口:“……他不是那个吗?怎么会有老婆?”   “那男朋友总有吧?”一个男同学调侃,“让他男朋友来接。”   袁孟听了一会儿,挤进去一看,只见钱棠抱着大衣歪倒在沙发上,面颊通红,双眼紧闭,原本打理妥帖的发型也被蹭得有些凌乱。   “怎么了?”袁孟问。   “钱棠喝醉了,他这样怕是一个人回不去。”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老张说让他男朋友来接他回去。”   被点名的老张立马撇清关系:“我开玩笑的!”   袁孟扫了一圈众人。   都是三十岁的人了,他还能猜不到这些人的小心思?   无非就是抱着八卦的心理,好奇钱棠如今的感情状态,虽然没有多大恶意,但是设身处地来想,没人愿意被一群不怎么熟悉的老同学打探隐私。   不过钱棠在读高中时就是他们班上的名人,这些人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行了,什么男朋友不男朋友,人家谈恋爱还跟你们汇报了吗?”袁孟怼了一句,上前把钱棠扶正。   他凑近看。   钱棠仍旧闭着眼睛,长睫在眼下落了两团阴影,十多年过去,钱棠的皮肤和以前一样好,完全看不出来和他们一样都三十岁了。   “钱棠?”袁孟喊了一声。   钱棠毫无反应,也不知道是睡得太沉还是不想动弹。   袁孟只好上手推了一下钱棠的肩膀:“钱棠,你醒醒。”   下一秒,钱棠脑袋一歪,本已坐好的身体又朝一旁倾斜,他双手抱着大衣,一侧脸颊陷进衣服里,稍稍蹭了一下,调整好位置后,又没了动静。   “……”袁孟叹了口气,站直身体,“等会儿我送他回去,有人知道他住哪儿吗?”   “杨绮可能知道。”老张回答,“但杨绮出去打电话了,还没回来。”   袁孟准备去找杨绮,却听有人嘿了一声。   “钱棠醒了!”   他立即转头,果然看到钱棠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只是眼皮沉重,眼神也不聚焦,明显醉得不轻,他正吃力地从大衣上爬起来。   旁边的女同学见状,伸手扶了一下。   等钱棠重新坐好,老张说道:“钱老板,还好你醒了,你再不醒,我们都说找你男朋友来接你回去。”   女同学瞪了老张一眼:“少说点。”   “开玩笑嘛。”老张讪讪一笑,闭上了嘴。   袁孟正要开口,钱棠醉醺醺地在身上摸索起来。   “男朋友……”钱棠垂着脑袋,长睫遮挡了眼眸,他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一边摸索一边像是自言自语,“等下,我给他打电话……”   包厢里本就安静,大家都没说话,反应片刻,意识到钱棠在说什么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卧槽……”有人压低声音,“真有男朋友啊?”   话音未落,就被旁边的人一胳膊肘撞去。   袁孟也是一脸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的震惊,眼睁睁看着钱棠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后,食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找到一个号码,拨打过去——这套动作倒是熟练。   钱棠将手机贴到耳畔,额前的碎发垂落,阴影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加上他始终垂着脑袋,站着的一群人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十分沉默。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消化完情绪后,都没在这个节骨眼上吭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钱棠没再出声,保持着低头拿手机的姿势,仿佛入定。   袁孟离得最近,隐约听见手机里面传来几声“喂”,还真是男人的声音,他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钱棠,趁着通话还没挂断,连忙从钱棠手里拿过手机。   大家都是男人,钱棠还醉成这样,他生怕对面的人多想,赶在对方说话前,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口:“你好,我是钱棠的同学,我姓袁,今晚是我们高中同学聚会,我们吃过饭了,这会儿在ktv里,钱棠喝了些酒,估计自己没法回去,你是钱棠的男朋友吧?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来接他一下。”   对面沉默。   袁孟等了一会儿:“你好?”   对面终于传来动静,却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是陈江时。”   “……”袁孟一愣,顿时大惊,“我靠,怎么是你?!”   楼下,陈江时挂了电话,把烟屁股摁灭在垃圾桶上,拍了拍身上的烟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ktv的二楼。   回到包厢,聚在沙发前的众人唰唰回头。   袁孟疾步走来:“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钱棠好上了!”   陈江时看他一眼,语气平静:“你觉得可能吗?”   说完,走到沙发前,发现钱棠倒在沙发上,像是已经昏迷过去,模样比之前狼狈不少。   他弯腰扯了扯被钱棠抱在怀里的大衣。   扯不动。   也不知道钱棠哪儿来的力气,都醉成这样了,力气还不小。   “他说给他男朋友打电话,结果打到你那里去了,我们让他再打一遍,他又不打了。”袁孟跟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你俩的动作真是迅速啊,这么快就交换手机号码了。”   陈江时想起刚才那通电话,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扭头看向才从外面回来的杨绮:“你们是一起来的吧?”   杨绮也才从得知自己老板竟然有男朋友的惊诧中回神,她明白他的意思,露出为难的表情,解释道:“是钱棠工作室的司机送我们来的,我没有那个司机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钱棠的住址。”   “你们画室的其他人呢?”陈江时说,“都不知道吗?”   杨绮尴尬一笑:“钱棠怎么说也是我们画室的老板,住址这么私密的事,没人好打听。”   陈江时收回目光,重新落到钱棠身上。   片刻,他再次弯腰,伸手抓住钱棠的胳膊。   隔着一层很薄的毛衣,他的手心感受到了钱棠皮肤的温度,可能是酒精让对方的体温升高,也可能是在包厢里吹了太久的暖气,他仿佛抓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当指尖扣下去时,整只手都很轻微地颤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来,高中时候他经常这样抓钱棠。   身后的袁孟还在唉声叹气:“算了,别费力气了,等会儿直接去附近酒店开个房间好了,我们刚才喊了半天,钱棠根本不理我们,问他住哪儿也不回答,怎么都不说话,而且刚才还是睁着眼睛的……”   话没说完,陈江时拉着钱棠坐了起来。   “钱棠。”陈江时喊。   钱棠似乎有了一点意识,长睫颤动了下,两眼慢慢睁开,他半垂着眼皮,吃力地抬头看向陈江时。   “走了。”陈江时说,“送你回去。”   钱棠表情冷淡,眼神里有着茫然,定定看了陈江时好几秒,点了点头:“好。” 第3章   钱棠身体无力,站都站不起来,陈江时站在边上,看钱棠几次起来无果后,伸手将人拽了一把。   结果人是拽起来了,却直挺挺地倒向陈江时。   陈江时本能想避,可身体是侧开了,脚还处在原地。   钱棠带着一身酒气,一头撞到他身上。   还真是不轻。   陈江时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立即伸出另一只手,准确抓住了钱棠的另一只胳膊。   钱棠低头抵着他的胸膛,身体贴着他,直往下滑。   他跟抱小孩似的双手掌在钱棠的腋窝下,尽量稳住对方的身形,不让对方坐到地上。   这一幕着实混乱,放到其他人眼里,陈江时和钱棠的这一番拉扯也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不过和醉鬼拉扯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大家看得心急,七手八脚地扶着钱棠在陈江时身上靠稳。   陈江时身体紧绷,表情也略显僵硬,钱棠靠在他身上的重量仿佛直接压在了他的神经上,让他感觉自己的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等其他人叽叽喳喳说完,他才收拾好情绪,抬手推了一下钱棠的肩膀:“知道自己住哪儿吗?”   钱棠睁开眼皮,仰头和他对视。   距离太近。   陈江时从那双黑眸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以及颇不自在的表情。   他抿了抿唇。   钱棠用了好几秒才将双眼的聚焦定格在他脸上,费力地思考片刻,点头:“嗯。”   嗓音很哑。   陈江时没心思关心这些细节,环视一圈周围,说道:“你们慢慢玩,我送他回去。”   “能行吗?”杨绮担心地问,还看了一眼歪歪斜斜靠在陈江时身上的钱棠。   陈江时低头,把同样的问题抛给钱棠。   “能走吗?”   钱棠点头。   “那走吧。”陈江时弯腰捡起钱棠落在沙发上的大衣,裹到钱棠身上后,便扶着钱棠往门口走。   钱棠脚步踉跄,几乎把半个身体压到陈江时身上,好在站是站得稳了。   其他人想要帮忙,但被袁孟抢先,袁孟让大家继续玩,自己跟上钱棠另一侧,和陈江时一起扶着钱棠走出ktv。   外面很冷,而且风大。   钱棠只裹着衣服,寒风直往各处衣缝里钻,他瑟瑟发抖,也直往陈江时身上贴。   陈江时感觉人在自己身上拱来拱去,拱得没完没了,他皱着眉头,用力将人从自己身上扯开,再和袁孟一起帮钱棠把大衣穿好。   袁孟的唉声叹气就没停过。   “果然人喝醉了都一个样,钱棠喝了酒也是这么难搞。”   陈江时一声不吭,扶着钱棠在路边站好。   袁孟打量一番陈江时的脸色,想到对方已经连着加了半个月的班,而且今天本来没想过来,他思索了下,说道:“不然你先回吧,我送他回去。”   陈江时扭头看他。   “放心,没问题的,再说了,我组了这场局,也该我送他回去,你帮忙拦一辆车就行。”袁孟说着,伸手拉过钱棠的胳膊,想把人往自己身上拽。   结果没拽动。   还是陈江时把钱棠推到袁孟身上。   陈江时没有多说,下去准备拦车,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袁孟的惊呼声。   回头看去,只见钱棠推开袁孟,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他后面就是大马路,袁孟吓得大惊失色,赶紧拉住钱棠。   可钱棠不让袁孟碰自己,一直挣扎。   眼见钱棠快要坐到地上,陈江时箭步上前,一把将钱棠拽起,下一秒,钱棠靠回他身上,又恢复了安安静静的样子。   只有袁孟心神未定。   “吓死我了,我靠,他的力气也太大了,拉都拉不住!”   陈江时说:“你去拦车。”   “啊?”   “我送他回去。”   “……”袁孟哪儿敢再提送钱棠回去的话,他根本压不住钱棠,要是钱棠出了什么事,他也担不起责任。   应了一声,他乖乖下去拦车,等出租车在路边停好,才又和陈江时一起把钱棠扶上车。   “你呢?”袁孟撑着车门问。   “我先把他送回去,完了再打车回去。”陈江时说。   “今晚辛苦你了。”袁孟拍了拍陈江时的肩膀,顺便往车里看了一眼。   钱棠坐在车后座的另一边,向司机报完地址后就垂着脑袋,既不说话也不闹腾。   袁孟眉眼微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少爷真是变了好多。”   陈江时一愣。   袁孟看他,眉眼间多了一分揶揄:“记得这个外号吗?好像还是你取的。”   陈江时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伸手关上车门:“走了。”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一个小区的大门外,小区保安认识钱棠,见陈江时扶着钱棠走近,惊讶地从保安室里出来。   “哎哟,这不是钱老师吗?喝醉啦?”   陈江时问:“你知道他住在哪一栋吗?我送他回去。”   保安反问:“你是?”   陈江时回:“他朋友。”   保安看了陈江时两眼,似乎在确认陈江时的身份,见钱棠没有对陈江时表现出抗拒的情绪,便说了句稍等,转身进了保安室。   很快,保安和其他人打好招呼,穿上外套出来,领着陈江时进了一栋单元楼。   单元楼的电梯需要刷卡才能使用,保安刷完卡,没有跟进电梯。   陈江时对保安说了谢谢。   走出电梯,一直昏昏沉沉的钱棠总算有了一点反应,抬头在陈江时耳边说:“零九一五。”   酒气扑到陈江时脸上。   陈江时偏头避开一些:“什么?”   “密码。”楼道里的灯光很亮,照清楚了钱棠绯红的面颊,他半眯起眼,含含糊糊地说,“门的密码。”   两人靠得太近,陈江时避无可避,还是闻得到钱棠身上的酒气,也沾得他满身都是。   他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原本打算把钱棠送到门外就走……   犹豫了下,他扶着钱棠上前,输入密码,把门打开,里面一片黢黑,看得出来没有人在。   “你家里没人吗?”陈江时没急着进去,先问了一句,他记得袁孟说钱棠是给自己男朋友打电话来着,却打到他的手机上了。   钱棠居然还留着他的手机号码。   但这也不奇怪。   这个手机号码是他高中时候就在用的了,用了十多年,哪怕高考完来到a市上学,变成了异地号码,他也没有换过。   只要钱棠没删他的手机号码,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他。   思索间,钱棠在他身上动了动,既没回答他的问题,也没说其他话。   “钱棠。”陈江时喊了一声。   钱棠抬头,一双凤眼半眯着,他似乎脑子不清楚,眼神也不聚焦,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嗯?”   “……”陈江时一时安静,等再开口,便换了句话问,“灯的开关在哪儿?”   钱棠仰头想了想,伸手摸索到墙壁上,啪的一声,室内灯光大亮。   他们站在门前,里面客厅的布置一目了然,和陈江时想象中的客厅不太一样,一眼看去,只觉很大很空旷,除了沙发和茶几,竟没几个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堆凌乱的绘画用品摆在没拉上窗帘的落地窗前。   里面灯光雪白,地板和墙壁也都白得发亮,看着分外冷清。   陈江时没换鞋子,也没给钱棠换鞋,他扶着钱棠进去,让钱棠坐到沙发上。   谁知钱棠的屁股刚沾上沙发,一只手就抬起来拽住了他的衣服。   陈江时本来要走,这下被拽得走不了,试图掰开钱棠的手指,可掰到最后一根时,钱棠忽然往前一靠,贴到他身上,同时两只手一起紧紧圈住了他的腰。   他顿时僵住。   钱棠也没了动静。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也有些凝固。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江时锈住的脑子才开始缓缓转动。   他又想到袁孟的话,双手扶到钱棠肩头,勉强在自己的身体和钱棠的身体之间撑开一点距离,然后问道:“钱棠,你家里的其他人呢?”   他和袁孟一样以为钱棠在和男朋友同居中,毕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今晚这几个同学里,动作快些的人早就结了婚,小孩已经上幼儿园。   可看这客厅的布置,丝毫没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甚至像一个工作室。   钱棠还是没有反应,像是没听见陈江时在说什么。   陈江时低头看了钱棠一会儿,沟通无果,只好再次尝试掰开对方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指:“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钱棠不言不语,却仿佛在暗自和他较劲儿,拼命将手指往他腰上按。   陈江时倒是可以直接掰开钱棠的手指,却担心这样做会伤到对方,几次尝试下来,两人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钱棠。”陈江时加重语调。   钱棠一动不动。   陈江时实在没有办法,弯腰看去,只见钱棠垂着脑袋,眼睛也闭上了。   他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的情况。   钱棠这是什么意思?   把他当成男朋友了吗?   他还以为钱棠在经历那件事后不会再让自己走上喜欢同性这条路,没想到如今连“男朋友”三个字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了。   也不知道钱棠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   陈江时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趁着钱棠稍有放松,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以极快的速度把人从沙发上拽起来,钱棠并不挣扎,可也跟没有骨头似的,人还没站稳就往他身上靠。   “站好。”陈江时说,“去把鞋子换了。”   倒过来的钱棠被他的手挡着,索性靠在他手上。   陈江时补充道:“你不换鞋的话,我马上就走。”   钱棠这才慢慢站好。   “换鞋。”陈江时说。   钱棠反应迟钝,用了两三秒才消化完他的话,点了点头,转身跌跌撞撞地往玄关走。 第4章   陈江时本在原地站着,看钱棠走得东倒西歪,还差点斜着摔到地上,只好上前把人扶稳,再扶着人走到鞋柜前。   钱棠拉开鞋柜,在里面找来找去,不知道在找什么。   陈江时再次把快要斜着倒下的人拉好。   “你的拖鞋就在地上。”他出声提醒。   钱棠到处寻找。   “脚边。”陈江时叹气。   钱棠终于看清楚自己脚边的拖鞋,哦了一声,蹲下身换鞋,等他磨磨蹭蹭换好,又开始在鞋柜里翻找。   陈江时眉心一下,忍不住把钱棠拉到身后。   “你找什么?我来给你找。”   钱棠靠在陈江时身上,低着脑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醉了过去。   “钱棠。”   听到陈江时喊自己的名字,钱棠才抬了下头,伸手指了一下鞋柜。   “里面有没穿过的拖鞋,你拿出来。”   陈江时探头一看,只见里面已被钱棠翻得乱七八糟,一通寻找后,他找到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双拖鞋,还是新的,吊牌都没扯掉。   他随手扯了吊牌扔鞋柜上,换上拖鞋,尺码意外的合适。   把钱棠扶进卧室,脱了大衣扔到床上,钱棠刚躺下去,又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起来。   陈江时以为出了什么事。   下一刻,钱棠伸手过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服。   陈江时:“……”   钱棠挪到床边,也不说话,只沉默地拽着陈江时的衣服。   陈江时试着掰了一下对方的手。   不仅不松,另一只手也拽了上来。   一阵安静后,陈江时开口:“我不走。”   钱棠抬头看他,表情茫然,眼神涣散,目光却一直钉在他的身上。   陈江时站在床边,垂眸俯视对方的脸,虽然过去十多年,大家都变了很多,但他还是从钱棠的眉眼间找寻到了以前的一点熟悉感。   都十多年了啊。   他突然有些感慨。   他和钱棠都有十多年没见了,原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   “钱棠。”陈江时低声说,“你是不是把我当成谁了?”   钱棠只是望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江时等了两秒,立马收住,看钱棠仍旧拽着自己不放,像生怕自己跑了一样,便又伸手将人从床上拉起来。   “去洗漱。”他说。   也不知道钱棠是不是听懂他的话,很配合地领着他去了卫生间。   在这种情况下洗澡是不可能的,只能进行简单的擦洗,再盯着钱棠把牙刷了,陈江时把人带回卧室。   这下钱棠甚至不肯往床上坐,拽着陈江时的衣服,跟牛皮糖似的往陈江时身上贴。   陈江时还想去卫生间洗把脸,眼下只能歇了心思,脱了外套坐到床边,这样才能让钱棠乖乖躺到床上。   钱棠似乎累得很了,脑袋刚沾上枕头,就很快闭上眼睛,只是面颊上的绯红始终没有消散,呼吸也重,看得出来酒精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陈江时的视线在钱棠抓着自己衣服的手上转了一圈,想了又想,到底没有出去倒水。   不然还不知道钱棠会怎么折腾。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陈江时摸出手机,见是袁孟打来的电话。   “你那边怎么样?”袁孟在电话里问,“你回去了吗?”   “还没。”陈江时听见床上的动静,偏头看了一眼侧身躺向他的钱棠,等钱棠没再动了,才接着说,“我在钱棠家里。”   “少爷还好吗?”   “……”陈江时说,“你是不是叫上瘾了?”   袁孟嘿嘿一笑:“这不是怀念从前嘛。”   陈江时沉默片刻,接上之前的话题:“他家里没人,我留下来照看他一会儿,要是有人回来,我就走。”   “没人?”袁孟惊讶,“他男朋友呢?”   “不知道。”   “没在家里?”   “嗯。”   “唉……”袁孟倒没多想,只以为钱棠的男朋友还没回家,“那你多留一会儿吧,看钱棠那样,一个人在家的话,出什么事也没人知道。”   “嗯。”   “对了。”袁孟想起来叮嘱,“钱棠怎么说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你注意一下啊,别让他男朋友误会。”   陈江时顿了一下,扭头看去,钱棠不知何时蹭到他身边,双手抱着他撑在床上的手臂,身体蜷缩成了虾仁形状。   这次安静许久,他才开口:“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陈江时顺便看了一眼时间。   快晚上十二点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到凌晨两点时,钱棠已经睡熟,可他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依然没有回来。   陈江时打量了这间卧室很多遍,怀疑钱棠和他男朋友并未住在一起。   这间卧室的布置倒是比外面客厅复杂很多,各种家具一应俱全,有了一点人生活的痕迹。   只是怎么看都只有一个人在住。   两边床头柜上放的全是绘画的相关书籍,马克杯只有一个,床边还立着一张用于床上办公的小桌子,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熬到凌晨三点,陈江时实在疲惫,想把手从钱棠怀里抽出,结果刚有动作,钱棠就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手。   他只好放弃,破罐子破摔地把钱棠推到床的另一边,自己也躺了上去。   闭上眼睛的下一秒,困意袭来。   陈江时没有挣扎,放任自己的意识下沉。   迷迷糊糊间,有个人贴了上来,手脚缠上他的身体,像一只章鱼一样地束缚住他,那个人手心的温度很高,在他身上到处摸索。   摸索到他胸膛上时,被他一把抓住。   他闭着眼睛,连那个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就有一个名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钱棠,你摸什么呢?”   这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   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夏天,在他那个老旧逼仄的卧室里,没有空调,只有一盏比他年纪还大的风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在他那张宽度一米五不到的床上,挤了他和钱棠两个人。   空气闷热,他俩都汗流浃背。   很快,那只手收了回去,像是迟疑了下,最后安静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陈江时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   华阳市一一年的夏天比以往几年都要长,明明到了九月中旬,可气温还在三十多度。   早上七点没到,太阳就升起来了。   陈江时走出居民楼,穿过楼下摆满杂物的小巷,走到巷口时,脚步一转,从后门进了楼下的一家面馆。   “三两面。”他对在厨房忙碌的老板说。   “还是素的?”   “对。”   走到食堂,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他坐在最外面的袁孟,才过去一个暑假,袁孟又长胖了一大圈,看上去虎背熊腰,一个人就能占一个长条凳。   他过去拍了一下袁孟的背。   袁孟正在卖力嗦面,被拍得咳嗽了下,赶紧伸手扯过一张纸,把嘴巴捂住。   陈江时在袁孟对面坐下。   袁孟咳嗽完,看向他的脸,吓了一跳说:“我靠,怎么肿成这样了?”   陈江时也不在意,看老板端着他的面出来,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肿就肿呗,过阵子就好了。”   袁孟说:“老姚肯定要说你。”   “说就说呗。”   面被老板放到桌上,陈江时说了谢谢,开始吃面。   袁孟捏着筷子,仔细打量了下陈江时的脸,脸还是帅的,就是额头右边那个肿得老高的包有些吓人,包上还泛着青,看着都疼。   想到昨晚发生的事,袁孟心有余悸。   他们几个和一中那些人结怨已久,还以为现在刚开学,那些人会消停一段时间,结果对面趁着他们放松警惕,招呼了四五个社会上的混子一起围堵落单的陈江时。   陈江时自然不是吃素的,硬是从包围圈里闯了出来,可惜不是全身而退,被夏文华那个狗东西一棍子敲在脑袋上。   等袁孟几人赶过去时,陈江时额头那里已经迅速肿了起来。   袁孟几人想让陈江时上医院,可几人加起来都凑不出一百块钱,小诊所又关门了,袁孟只好从家里偷拿一瓶红花油出来,也不管有用没用,先往陈江时的额头上抹了再说。   几个人聚在街头吹了一个多小时的冷风,各回各家了。   袁孟也把剩下的红花油带了回去。   明天还要上课呢。   嗦完面,两人各自付了各自的钱,一起往学校里走。   袁孟知道陈江时不想再说昨晚的事,便转移话题道:“对了,华阳河对岸不是建了别墅吗?暑假的时候就建成了。”   陈江时嗯了一声。   袁孟在开学时就说过了,当时班上不少人觉得惊奇,还讨论了好几天。   原因无他,实在是他们华阳市发展得不怎么样,虽然华阳市的名字里有着一个“市”字,但其实是一个县级市,由上面的梧桐市代管,还是梧桐市管辖下几个县城中发展得最差的那个。   要说唯一的好,就是华阳市靠着华阳山,被大大小小的山包围,风景不错,空气也比大城市清新。   大家都是小县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几乎没走出过华阳市,对“别墅”二字的印象仅来自于电视剧里和小说中,第一次听说华阳河对岸那片果树林后面那些小山丘要铲平了建别墅时,整个华阳市都议论了很久。   “我们之前还说别墅建成了也不一定有人住,我们华阳市的人多穷啊,哪儿来的钱住别墅,结果你猜怎么着?”袁孟眯起本来就被脸上的肉挤小了的眼睛,表情浮夸,“我昨天在窗台上看到有人搬进去了!”   陈江时哦了一声。   袁孟知道陈江时也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陈江时这个人无欲无求,似乎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正好。   那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不知道搬进去的人是谁,我只看到几辆车往里开,应该是拉货的车,你说他们怎么想的?跑来我们华阳市买别墅,是不是从梧桐市搬来的啊?”袁孟叭叭地说,“有机会我们过去看看,听说那头修得可好了,那片果树林之前不是刘老头看着吗?结果卖给了修别墅的那些人,好好一片果树林,就这么没了。”   袁孟啧啧两声。   还没啧完,冷不丁瞧见守在校门口的一道身影,顿时一个机灵,秒变严肃脸,同时从裤兜里摸出校牌挂到胸口上。   陈江时也摸出了校牌,只是拿在手里。 第5章   七点出头,校门口都是往里走的学生,两个保安一左一右地站着,视线在人群里搜寻,检查哪个学生没带校牌。   没带校牌的人会被拦下来,在本子上登记班级和名字,扣班级的表现分。   每周都有两个值班老师,每天早晚和保安一起在校门口站岗。   今天轮到了他们高二七班的班主任姚志刚。   姚志刚才三十几岁,就有了秃头的趋势,脑袋顶上那一圈头发日益稀疏,只能将两边头发往中间堆,再打上摩丝来固定。   他很高,也很瘦,像是骨头架子撑着有些宽松的衣服,空荡荡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表情无比严肃。   他的视线扫到袁孟身上。   袁孟忙喊:“姚老师好!”   姚志刚点头,对袁孟比了个手势:“还有十几分钟就上课了,还不快点。”   袁孟立即加快脚步。   他这一走,姚志刚的视线就落到了原本走在袁孟另一侧的陈江时身上。   陈江时跟没看到姚志刚似的,给保安看了眼手里的校牌,然后准备追上袁孟,结果刚迈出一大步,就被姚志刚厉声喊住。   “陈江时,你给我站住!”   前面的袁孟转身,投来同情的眼神。   周围都是往里走的学生,陈江时不好挡着别人的路,只好走到保安身旁,转头就见姚志刚脸色阴沉,抬手指着他,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姚老师。”陈江时说,“我带了校牌。”   姚志刚没接他的话茬,刚站稳脚步,就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你额头怎么回事?又去打架了?一天天的不学好,就知道在外面寻衅滋事!”   说话间,手指都要点到陈江时的额头上了。   陈江时偏头避了一下。   别看姚志刚长得面黄肌瘦,可嗓门出奇的大,周围这么多学生制造出来的嘈杂声都盖不住他的呵斥声。   一时间,不少学生扭头看来,瞧见被训的人是陈江时,都不怎么意外。   只有袁孟还在原地徘徊,看姚志刚说得口沫横飞,弱弱地插了句嘴:“姚老师,陈江时哪儿是打架,他是被打了啊,你没看到他额头上那个包吗……”   话没说完,姚志刚一记眼刀飞了过去。   袁孟身板一挺,瞬间噤声。   “你以为我眼瞎吗?我看不到他那个包吗?我是老师还是你是老师?轮得到你来教我?”   袁孟涨红了脸,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赶紧走。”姚志刚说。   袁孟不敢逗留,圆滚滚地跑了。   姚志刚转头看向陈江时。   陈江时已经把校牌揣回兜里,顺势双手插兜,没脸没皮地和检查校牌的保安并排站着。   “昨晚在哪儿打架?和谁打架?”姚志刚问。   “没打架。”陈江时说。   “没打架你额头上的包怎么来的?”   “摔的。”   姚志刚冷笑,他怎么可能相信陈江时的话,不过陈江时是一块硬骨头,既然对方不想说,他也懒得啃。   “学校是用来给学生们上课的,不是给你们这些人混日子的,你都这么不想学了,我不勉强,就在这里站着吧。”姚志刚说完,转身回了对面的位置。   陈江时没什么表情,保持着一个姿势,就这么站了快半个小时。   教学楼里的上课铃声早已响起,校门口过了热闹的时间段,变得十分冷清,两个保安都回室内休息了。   陈江时还在原地站着。   日头升高,校门口的建筑投下的阴影从陈江时脚下慢慢移动到不远处的空地上,陈江时整个人完全暴露在了阳光下,他脸上和脖子上都被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皮肤滑进衣服里,在胸口上打湿了一小块。   他抬手扯了扯胸前的衣服。   就在这时,消失的姚志刚重新出现,从教学楼的方向匆匆跑来,一边跑一边整理脑袋上不多的头发。   经过陈江时面前时,陈江时开口问:“姚老师,我可以去教室了吗?”   姚志刚没搭理他,一阵风似的跑出校门,站在校门口,张望了好半天,瞧见一辆黑色的suv车朝他驶来。   车在他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一个打扮精致且利落的女人下车。   “是姚老师吗?”女人问。   “是我是我。”姚志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和女人握手,见女人没有那个意思,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女人转头望向车里。   很快,车上又下来一个人,是一个年纪和陈江时差不多大的少年。   陈江时站在校门里面,和外面只隔了一条可伸缩的铁门,抬头就能看见那个少年的脸。   但他没有细看。   余光扫去,只觉少年的皮肤白得像是能发光一样,头发乌黑,对比鲜明。   少年明显不爱说话,下车后就在女人身旁站着,听姚志刚叽里呱啦地说完一堆话后,和女人一起跟着姚志刚往学校里走。   陈江时见状,索性长腿一迈,直接走到姚志刚跟前。   “姚老师。”   姚志刚似乎忘了他的存在,居然被他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走在姚志刚另一侧的女人和少年都将视线投到陈江时身上。   陈江时面不改色地说:“第一堂课快结束了,我可以去教室了吗?”   面对时陈江时,姚志刚脸上不复刚才的客气笑容,眉眼往下一撇,两眼跟瞪仇人似的微微往外凸起。   “陈江时,我警告你,不准在外面打架斗殴。”姚志刚厉声说道,“要是你再被学校通报批评,就算你爸找到校长那里,我也会把你从我班上踢出去,我班上容不得老鼠屎!”   陈江时说了个好。   姚志刚没再看他一眼,转身面向女人,笑容瞬间回到脸上:“李女士,教务处往这边走。”   陈江时也不自讨没趣,抬脚就往高中教学楼的方向走。   来到教室,地理老师还在上第一堂课,对于陈江时的迟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没问陈江时头上的包是怎么来的,摆手让陈江时进教室坐下后,接着讲试卷上的内容。   倒是教室后排的几个人发出高低不同的哇声。   陈江时走到最后一排的靠窗那头,屁股刚沾上椅子,坐在前面的袁孟就悄悄转过来。   “老姚又让你罚站了?”   “嗯。”陈江时从桌箱里找出地理课本,问同桌,“讲到哪里了?”   同桌推了推不比姚志刚薄多少的黑框眼镜,冷淡回答:“在讲期末试卷的第一道大题。”   陈江时啪的一下把课本放到课桌的左上角,继续在桌箱里翻试卷。   袁孟见状,目光落到陈江时额头的大包上,嘶了一声,悄悄转回去了。   第二堂课是姚志刚的数学课,铃声响了有半分钟,姚志刚姗姗来迟。   袁孟还在扭着身体和陈江时说话,突然感觉教室里变得热闹起来,两人一同朝门口看去。   只见姚志刚身后跟着一个人。   一个少年。   还是有些眼熟的少年。   陈江时很快想到早上姚志刚去校门口接人的举动,当时他就猜到班里要来一个转学生,没想到还真是。   袁孟不知道这一茬,又惊又诧地说:“转学生吗?”   讲台上的姚志刚拿着课本在讲桌上拍了拍,等下面安静后,他回答了袁孟的问题。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同学,从a市转来的,以后大家就是一个团体,要团结友爱,新同学刚来,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你们多帮助人家。”   姚志刚说完,对少年抬了下手。   “你自我介绍一下。”   少年点头,开口道:“大家好,我叫钱棠,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说着,钱棠拿起讲桌上的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个姓好。”袁孟扭头对陈江时说,“我喜欢这个姓。”   陈江时双手抱胸地靠在椅子上,两条腿大咧咧地岔开,坐没坐相,他看着漫不经心,实际上也是这样,虽然眼睛看着讲台上的新同学,但是以袁孟对他的了解,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的思绪早云游天外了。   果然,陈江时没有吭声。   只有同桌沈俊清忍无可忍:“袁孟同学,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转过来说话?”   袁孟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劲儿,瞪圆两眼,凶神恶煞地说:“我和你说话了吗?你叨叨什么?”   “……”沈俊清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可你影响到我了。”   “你在做什么国家大事吗?”   “……”   “再说其他人也在说话,你怎么不让他们闭嘴?而且你没在干正事啊,我怎么就影响到你了?”   沈俊清被堵得说不出话。   袁孟还要输出,却被陈江时打断:“好了,转回去。”   袁孟凶恶的表情猛地一收,有些委屈地看着陈江时。   陈江时想了想,补充道:“以后别老是转过来说话。”   班上的座位半学期一变动,按照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的成绩排序来,从高分到低分自己挑选,刚开学时,姚志刚就迫不及待地调了座位,现在前排没有空缺,后排又有陈江时和袁孟这种插科打诨的人,姚志刚思来想去,把新同学钱棠的座位安排在了讲桌旁边。   不愧是特殊的人,连座位也是特殊的。 第6章   下午第一堂课是体育课,陈江时是体育委员,上课铃声还没响,就顶着大太阳在操场上等着了。   今天又是三十多度的艳阳天,操场上没有任何阴凉地,集合的时候,大家叫苦不迭。   体育老师赵冬丽远远吹了一声口哨,等走近了,还没说话,就注意到了陈江时额头上的大包。   “你额头上怎么了?”赵冬丽问,“被人打了?”   陈江时还是那个答案:“摔的。”   赵冬丽显然不信,但看陈江时那副态度,便没有多问,只指了下医务室的方向:“去找校医给你看看,顶着这么一个大包,看着都渗人。”   陈江时没动:“跑完步再去。”   初高中的体育课就是摆设,由体育委员领着跑圈,再集合后就可以解散了,后面是整节课的自由活动。   赵冬丽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让陈江时清点完人数,然后领着班上的人开始跑圈。   一共跑两圈。   一圈四百米,加起来正好八百米。   陈江时跑在第一个,一直不快不慢地匀速前进。   他们班上有不少人运动神经不行,每周一次的阳光晨跑是能躲就躲,体育课上的跑步也很难跑完两圈,班上最胖的袁孟就是其中之一,跑完两圈能要他的命。   陈江时照例打算跑到第二圈就放慢速度,谁知才跑一半,后头突然响起一阵惊呼声。   “陈江时。”有人喊,“有人晕倒了!”   陈江时是体育委员,这会儿老师没在,大家只能喊他。   陈江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发现稀稀拉拉的队伍最后面的地上倒了一个人,但看不清是谁,被围上去的同学挡住了。   不过袁孟一向跑在最后。   陈江时皱起眉头,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跑,推开聚集的同学,却见倒在地上的人不是袁孟。   袁孟可没这么瘦。   这时,满头是汗的袁孟凑了过来,扯着他的粗嗓门,说话就跟开机关枪似的:“卧槽,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跑最后,这个新同学跑我面前,跑着跑着人就倒下了!”   陈江时蹲下身看。   新同学好像叫钱棠来着。   他对新同学的名字印象不深,印象深的是新同学的白皮肤和黑头发,感觉过于干净,之前新同学跟着姚志刚从他面前走过时,阳光在对方身上镀了一层光晕,挺虚幻的,不像一个真实的人。   后来听说新同学从a市转来,他心道一声难怪。   大城市的人当然不一样了。   “钱棠?”陈江时推了推钱棠的肩膀。   钱棠侧身躺在地上,浓密的眼睫遮挡了那双很有特点的凤眸,淡色的嘴唇轻轻抿着。   被陈江时推了好几下,他都没有反应。   “江时,这怎么办啊?”袁孟着急地问,他太胖了,蹲下去很艰难,只能弯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   陈江时摸了摸钱棠的背。   对方的皮肤很烫,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   “可能是中暑了,我送他去医务室,你去跟赵老师说一声。”陈江时做出决定,转身背朝钱棠,对其他人说,“你们把他扶到我背上。”   其他人闻言,七手八脚把钱棠扶到陈江时身上。   陈江时在大家的帮助下背着钱棠站起来。   没想到钱棠看着瘦弱,体重却不轻。   他原想独自把钱棠背走,咬牙站起来后,又不得不喊上两个同学,一左一右地从后面扶住钱棠。   一行人来到医务室,校医瞧见他们这个阵仗,赶紧上前将他们往里面引,让他们把钱棠放到病床上,一番检查下来,说十有八九是中暑了,先喂点温水,再观察看看,还是没醒的话只能输液了。   陈江时站在床边,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对方的脸色依然苍白。   嘴唇始终抿着。   他这一眼停留的时间有点长,收回目光后,见校医去倒水了,便对一起来的两个同学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他醒来。”   有个同学面露担忧:“他没事吧?”   “没事。”陈江时淡定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两个同学前脚一走,校医后脚端了一杯温水过来,还没走到床边,就被陈江时拦住。   “医生,你去忙吧,我来喂他。”   校医把水杯递给陈江时,叮嘱道:“给一点水润润嗓子就行,别让他呛着了。”   “我会注意的。”陈江时说。   等校医出去,他才来到床边,垂眸俯视床上那张安静的睡颜,过了约莫十秒,他弯下腰,用没端水杯的手去捏钱棠的脸。   他手的虎口对着钱棠的下巴,拇指和另外四指分别按在对方脸颊的左右两边,刚要使劲儿捏起对方的嘴以便灌水,就见那双狭长的凤眸突然睁开。   眸中燃着一股压不住的怒火。   下一秒,钱棠抬头咬在了陈江时手的虎口位置上。   陈江时:“……”   钱棠咬得不留余力,一阵钝痛让他手上一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硬着头皮没有松手,而是加大力度地捏住钱棠的脸颊。   那张好看的脸被捏得变形。   与此同时,虎口处的钝痛更加强烈。   钱棠双手抓住陈江时伸过去的手,吊起眼皮,长睫下的那双凤眸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陈江时。   正僵持着,脚步声从门口传来,随之响起的是校医的说话声:“你同学醒了吗?”   话音未落,陈江时和钱棠竟默契地一起松了力道。   钱棠松口将头靠回枕头上。   陈江时也迅速松开五指并将手收回。   “醒了。”陈江时回答,端着水杯站直身体。   校医从后面走来,朝床上看了一眼,钱棠还是一副虚弱的模样,半眯着眼,表情有些茫然,俨然刚从昏迷中醒来。   陈江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表演。   装得挺像。   要不是他手的虎口处还在痛,他都要以为刚才被瞪的十几秒是自己的幻觉了。   校医见钱棠一声不吭,解释道:“这里是医务室,你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晕倒了,你同学们送你来的。”   钱棠这才慢条斯理地坐起来,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也不知道是对陈江时说的还是对陈江时说的。   陈江时倒不在意,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神态自若地把水杯递给钱棠。   钱棠双手接过,捧在手里,没有要喝的意思。   “感觉怎么样?”校医问。   钱棠想了想,说道:“应该没事了。”   “头还晕吗?”   “只有一点。”   “有没有恶心想吐?”   “没有。”   校医一番询问下来,确认钱棠没有大碍,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这脸上怎么回事?之前还好好的啊,现在怎么跟被人掐了似的?”   钱棠埋头不语。   陈江时也假装没听见这句话,等校医说完,开口道:“医生,那我们回去了,等会儿还要集合。”   “回什么回?”校医扭头,视线从他额头上扫过,没好气地说,“脑袋上顶这么大一个包,都没想过来医务室看看吗?”   这下轮到陈江时噤声。   “算了,你过来,我给你处理一下。”校医往外走了几步,又想起来对钱棠说,“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你同学处理好了,你们一起回去吧。”   钱棠点头。   陈江时跟着校医去了隔壁,二十多分钟后,他从隔壁出来,站在门口,看到里面的钱棠已经躺回床上,枕头靠在背后,姿势颇为闲适。   钱棠手上拿着一个手机,正没什么表情地摁着上面的按键。   学校里明言规定不准学生们带手机,只要看到就会没收,但实际上的管理没有那么严格,只要不在课间玩手机就行。   不过带手机的人仍是少数,一个手机六七百块钱,比住校生一个月的生活费都多。   陈江时抬手拍了拍门。   钱棠听见声音,抬起下巴。   “回去了。”陈江时说完,在医务室门口等了两三分钟,才见钱棠磨磨蹭蹭地出来。   医务室在教务处这边,和操场之间隔着一段说短不短的距离,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都很沉默。   陈江时本就是个话少的人,钱棠不说话,他更自在一些,结果刚这么想完,就感觉到身后的人加快了步伐。   不多时,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并排而行。   “你刚才是故意的。”耳边响起钱棠的声音。   这是陈江时第一次和这个新同学说话,也是第一次仔细听这个新同学的声音。   他突然发现新同学的声音很好听。   吐字清晰,而且口音。   陈江时脚步一顿。   钱棠跟着停下,转身看他。   烈阳照着钱棠白皙的皮肤,乍看过去,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然而他的表情不太友好,眉心微蹙,嘴角习惯性地抿起。   钱棠的身高有一米七几,在班上的男生堆里不算矮,可在最高的陈江时面前就有点不够看了。   陈江时坦荡承认:“嗯,我就是故意的。”   给病人喂水可不是他那个喂法,他只是懒得陪这个新同学演戏而已。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钱棠语气不悦地问。   陈江时看着他说:“像你这样逃避跑步的行为,我见得多了,我给你的建议是,以后要装就早点装,别在跑步的时候装,连累了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在这么热的天里背你过来。”   钱棠一愣。   陈江时没有等待钱棠的回应,把话说完,转身就走。   每周五都是阳光晨跑的日子,顾名思义,整个初高中的学生都要动起来,以班级为群体绕着学校跑步一圈。   华中建在一块不平坦的地上,经过这几年的扩张,地势落差足有几十米,跑步一圈下来,几乎都是上坡下坡,比在操场上跑两圈还累。   陈江时作为体育委员,每次都要提前下楼招呼大家集合。   袁孟作为班上最胖也是最不能跑的人,每次都是被陈江时拽着下楼。   “唉,我真的不行,我跑不了。”袁孟还没开始跑,就热出了一身的汗,他叫苦不迭,苦着脸哀求,“江时,你就行行好,这次放过我,下周我一定跑。”   陈江时不容拒绝地说:“袁孟,不是我说你,你真的该减肥了。”   “我知道。”袁孟抹了把脸上的汗,“我下周开始减行吗?”   “不行。”   袁孟想打感情牌,可陈江时态度强硬,铁了心把他往楼下拽,他眼睛一转,顿时哎哟一声,双手捂住肚子。   “我肚子疼,我想上厕所。”   陈江时扬眉。   袁孟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思索片刻,陈江时居然点了下头:“好吧。”   袁孟脸色一喜,感谢的话还没出口,又听陈江时说。   “你先跟我下去,向姚老师请假,等姚老师同意了,你再去厕所。”   袁孟:“……”   想也知道姚志刚不可能同意啊!   别说他是能被人一眼看穿的假肚子疼,就算他是真肚子疼,姚志刚也能做出逼着他一边拉肚子一边跑步的事来。   姚志刚就是个死变态!   还特喜欢折腾人。   他就没见过姚志刚对谁手下留情过。   来到教学楼外的空地上,远远就看到了姚志刚在他们班级的位置上站着,陈江时要拉袁孟过去请假,袁孟赶紧身体后仰,用自身体重制止了陈江时的行动。   “算了,跑就跑吧。”袁孟说,“姚志刚能同意我请假才是天上下红雨了。”   陈江时闻言,也就松开了拽着袁孟的手,见袁孟一副像是要上刑场的绝望样子,便安慰道:“姚老师每次都亲自下来清点人数,就算我跳过了你,他也能把你揪出来,你早就上了他的重点关注名单,与其又被骂得狗血淋头,不如咬牙跑,等时间久了,就容易坚持了。”   袁孟唉声叹气。   等人下来得差不多了,陈江时开始数人。   数完发现少了一个人。   又按照座位对了一遍,最后确认是新同学钱棠没来。   如果没来的是其他人,陈江时会抓紧时间上去看一下,可想到上次体育课钱棠的行为,他没急着回去,转身走向姚志刚。   “姚老师,少一个人。”   姚志刚正在和其他老师说话,听到这话,一时怒火中烧,张口就骂:“我说了那么多遍所有人都必须下来跑步,一个人也不能少,只要腿没瘸,都给我跑,还是有人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陈江时说:“钱棠没来。”   姚志刚的怒骂声戛然而止,一脸怒气也跟潮水似的散了。   微愣过后,他摆手说:“钱棠的身体不好,跟我请过假了,以后的阳光晨跑,他都不用跑。”   陈江时:“……”   旁边的老师问:“姚老师,钱棠就是那个才从a市转过来的学生吗?”   “是他。”说起钱棠,姚志刚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是个好苗子。” 第7章   班上其他人都不知道钱棠请假的事,陈江时也没多说,时间一到,便带着集体跟在大队伍后面开跑。   跑完一圈,落在最后的袁孟意料之中地不见了踪影。   等陈江时随人流回到教室,就见袁孟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急吼吼地望着他。   “你又提前溜了。”陈江时说。   袁孟嘿嘿地笑,也不多做解释,跟着陈江时去前面接了水,又等陈江时把水喝完歇上一会儿,他才忍不住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   “刚才我第一个回来,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袁孟抬手挡在嘴边,做贼似的低声说。   陈江时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将汗湿的头发往后一捋,随手拿起课本扇风。   教室里没有空调,只有四扇转起来嘎吱直响的风扇,根本不够全班几十个人用。   “看到什么了?”陈江时知道答案,但也配合地问。   “新同学钱棠在教室里坐着,我问他去跑步没有,他说没有,我问他请假没有,他说跟老姚请过了。”袁孟的胸膛用力起伏两下,“老姚也太偏心了,上次我肚子疼成那样,他都不准我请假,可那个新同学什么事都没有,他居然同意了,这是区别对待,真是气死我了!”   袁孟说到气头上,拿起自己桌上的课本,放到嘴里咔咔地啃。   陈江时:“……”   他扭头朝黑板方向看了一眼。   钱棠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他的课桌靠着讲台,因此方向和班上其他人不一样,课桌的侧面挨着第一排一个同学课桌的正面。   那个同学是个男生,成绩在班上排名前几,这会儿正趴在桌上对钱棠说话。   钱棠单手撑着下巴,一边听男生说话一边翻看课本,时不时点头应一声或者说几句。   “看起来他适应得不错啊。”袁孟收好情绪,把课本往桌上一扔,也在顺着陈江时视线的方向看,“他坐那么前面,我还以为他融不进去,结果那么快就和罗彦林说上话了。”   罗彦林就是在和钱棠说话的那个男生。   因为成绩好,所以平时比较傲,颇为看不惯他们这些坐在后排的人。   袁孟一向不喜欢罗彦林,上个学期被安排到和罗彦林同一天值日,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成绩好的人都有共同话题吧。”陈江时随口说道,“他从a市转过来,姚老师肯定对他不一样,你就别想要同等待遇了。”   袁孟重重哼了一声,坐回椅子上,却一直目不转睛地朝钱棠那边看。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老师有事没来,科代表坐在讲台上监督纪律。   距离放学还有几分钟时,后排开始骚动,科代表拍了几下讲桌才让教室恢复安静。   不过铃声一响,教室里瞬间沸腾。   袁孟兴奋起身,扭头对沈俊清说:“沈俊清同学,我现在不说话不影响你吧?”   他嗓门粗,性子虎,平时说话像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一旦怪腔怪调就十分明显。   沈俊清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出袁孟话里的阴阳怪气,他一言不发地收拾课本。   袁孟这才看向陈江时。   “江时,打桌球去不去?”   陈江时也在收拾课本,周末放假两天,总不能像袁孟那样两手空空地回去。   但他也没像沈俊清那样带一堆东西,只收拾了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   “不去。”陈江时头也不抬地拒绝。   袁孟一愣,又说:“那去上网?今晚我们包夜!”   “不去。”陈江时起身把包往身后一甩,才问,“你有钱了?”   袁孟嘿嘿地笑,抬手将拇指和食指搓了搓:“我妈给了我五十。”   “那你自己去吧,我有事。”陈江时说着从后门离开教室。   袁孟赶紧跟了上来。   “明天放假啊,你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做吗?”袁孟说。   “不能。”陈江时和袁孟认识这么久,知道袁孟喜欢死缠烂打,不管对方怎么说,他都果断表示拒绝。   袁孟的眼神逐渐变得哀怨:“你不去算了,我晚上找老王他们。”   王昊几个和他们关系好,只是学的文科,在二班,到底不像他俩这样上课下课都混在一起。   走出校门,一辆公交车正好停在路边。   袁孟熟门熟路地上车刷卡,刚找到位置站好,就见陈江时也刷卡上了车,并穿过人群挤到他身边来。   陈江时的家离学校很近,在一条街上,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反而袁孟的家离学校很远,在华阳河边上,每天上学放学都要挤公交。   “你怎么上来了?”袁孟惊讶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送我回家。”   陈江时回答:“我取钱。”   袁孟:“……”   好吧,自作多情了。   陈江时他妈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就走了,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等爷爷奶奶也相继离世,便只剩一个人了,他爸在沿海城市打工,几年才回来一次,好在会不定时地往他卡里打生活费。   才几分钟的功夫,又有几个人挤上公交车,司机招呼大家站稳,关上车门后,慢慢启动车子。   这时,袁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连忙用胳膊肘撞了撞陈江时。   “你看前面。”   陈江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前门。”袁孟提醒。   陈江时很高,在公交车里依然鹤立鸡群,他依言转头,很轻松地看到了前门的一张熟面孔。   是那个新同学钱棠。   钱棠应该是最后一个上车,肩膀贴着车门,左手扶着座位旁的栏杆,右手拿着手机,他低着头,很专注地看着手机。   陈江时的视力好,还注意到钱棠戴着耳机,两条白色的耳机线从耳朵上延伸下来。   只看了一眼,他就收回目光。   “你说那个新同学?”   “就是他。”袁孟小声说,“原来他也要坐四路车回去,和我顺路了。”   陈江时皱眉:“你这么关注他做什么?”   袁孟一愣,顿时有种被戳中心事的羞恼,一张浑圆的脸霎时红透了,他稍微拔高声音:“我没有啊,我只是无意间看到他,跟你说一下而已。”   陈江时沉默地看着他。   对视片刻,袁孟绷着的肩膀蓦地卸了力道,他单手抓了抓头发:“我只是想到他是a市人,对他有点好奇,我在网上看到a市的图片,和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去a市玩。”   说着,又叹口气。   “可话说回来,我连梧桐市都没去过几次。”   说话间,公交车靠边停下,陈江时拍了拍袁孟的肩膀,转身挤下了车。   取完钱回到家里,天还亮着,陈江时仔仔细细地把家里打扫一遍,又煮了碗面吃完,天才黑下来,他洗了个澡,带着一身水汽坐到桌前开始写作业。   不知道写了多久,随便扔在床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陈江时的屁股仍旧黏在椅子上,转过身体,伸长手拿手机。   是他爸打来的电话。   陈江时也猜到了。   他一边坐回去一边接通电话,但没主动开口,而是重新拿起笔,无聊地转来转去。   陈阳深知他的性格,开门见山地问:“钱收到了吗?”   陈江时嗯了一声。   “是两千块钱吧?”   陈江时说:“对。”   “现在钱不好挣,你节约点花,放假自己去菜市场买点菜回来炒,比天天下馆子省钱多了。”陈阳一如既往地念叨。   陈江时转笔的动作一顿,语气平静:“吃面也叫下馆子吗?我以为大鱼大肉才叫下馆子。”   “一碗面四块钱,你自己买把挂面回来煮,一碗下来都要不了一块钱。”   陈江时不吭声了。   陈阳继续问:“学习怎么样?”   “还行。”陈江时说,“老样子。”   “老样子可不行,你现在上高二了,离高考就剩两年,学习要抓紧,不然到时候考不上大学,我可不会养你。”   陈江时笑了一下:“难道我考上大学了,你就会养我?”   陈阳一顿,经过一番思考,才说:“我肯定会帮你攒够学费。”   又说了一会儿,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在催促陈阳做什么。   陈阳连声应完,转而叮嘱陈江时:“有事打我电话,但别在学校里惹事啊,要是下次你班主任再给我打电话,我就不会接了。”   陈江时哦了一声。   陈阳急忙挂了电话。   陈江时放下拿手机的手,静坐了有一分钟,把手机放到桌上,接着写刚才没解完的题。   才写几个字,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他还以为陈阳没说完话,看也没看手机,接通电话就说:“又怎么了?”   然而耳边传来的不是陈阳的说话声,而是一阵粗重的喘息声,袁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江时……快……老王他们被堵了……”   半个小时不到,陈江时骑着一辆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冲上了通往华阳河对岸唯一的桥。   袁孟提前半个小时出发,甩着两节胖火腿,这会儿还在桥上哼哧哼哧地跑。   听见身后响起自行车铃声,袁孟回头,满脸欣喜。   “江……江时……你终于来了……”袁孟挥手,“载我一程……我要累死了……”   陈江时抓着刹车,放慢车速,他皱眉问:“你怎么才到这里?”   路灯照着袁孟那张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脸,晚上的气温不比白天高,却也并不凉快,袁孟跑了这么久,浑身是汗,整个人宛若才被人从水里捞起来。   “我真的……尽力了……接到电话就出门了……”袁孟说着要往车后座坐,被陈江时伸手阻拦。   “到底怎么回事。”陈江时的语速很快,“我刚才给王昊他们打电话,都没人接。”   袁孟深吸口气,迅速平稳好了呼吸,说道:“夏文华那个狗东西不是趁我们不在偷袭你吗?老王他们气不过,也去堵了夏文华,揍了夏文华一顿,夏文华他兄弟就在今早上给老王打电话下战书,说要约架,老王他们今晚就过来了。”   华阳河一边经过开发,都是住房,另一边还未开发,有很多起起伏伏的土坡,之前承包给了他们这里的一个有钱人,用来种果树。   由于果树林面积大,还只有刘老头一个人看守,很多混混就喜欢在果树林里约架。   袁孟也喜欢往果树林里跑,不过是为了偷果子。   “那些狗东西耍阴招,说公平约架,他们只有三个人,让老王也只带两个人,结果等老王他们过去,发现他们有七八个人,藏在树林里准备偷袭老王他们,还好老王机灵,也带了四五个人。”袁孟把剩下的话说完。   “他们具体在哪儿?”陈江时问。   “白房子那里。”   陈江时话不多说,骑车就要走。   袁孟见势不对,赶紧上前:“我呢?你不带上我啊?”   “你自个儿跑过去,这是我借的车,被你压坏了还要赔。”   “……” 第8章   白房子是刘老头之前住的地方,但自从后面的土坡被铲平,开发商过来建别墅后,刘老头就没住在那里了,房子自然而然地荒废下来。   陈江时一边骑车往白房子那边赶一边再次拨打王昊的手机号码。   还是没人接。   正要继续拨打第二次,突然听见前方传来的一些动静。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把手机放回兜里,又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放好自行车,做完这些,才寻着声音而去。   还没靠近,就隐约看到树林里有群人打成一团,不知道是谁被揍得狠了,吱哇乱叫的声音就没消停过。   陈江时冷着一张脸,想也不想地从树上撇下一截树枝。   他走进人群,借着从华阳河对岸洒过来的微弱光线,精准地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服。   那个人被陈江时猛地往后一扯,身体重心不稳,跟倒栽葱似的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陈江时顺势松了力道,一脚踏在那个人的胸膛上。   那个人闷哼一声,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夏文华。”陈江时冷声开口,“你真是像鬼一样阴魂不散啊。”   夏文华的额头上也有一处明显的淤青,面积比陈江时额头上的包还大,看着更加骇人。   树林里光线昏暗,夏文华又被踩在地上,以仰视的角度根本看不清陈江时的脸。   但他认得陈江时的声音,陈江时前脚话音刚落,他后脚就鬼哭狼嚎起来。   “我靠,陈江时来了,来人帮忙……”   话没说完,就被陈江时用力将树枝怼到了脸上,带着灰尘的树叶一下子塞进他大张的嘴里。   夏文华恶心得直反胃。   也是同时,其他人听见夏文华的喊声,摸寻过来,一眼发现人群里分外高大的陈江时。   “狗日的。”有人骂道,“陈江时,你小子终于来了,看老子今晚不弄死你!”   另一边,也有人喊:“江时小心,他拿了家伙!”   是王昊的声音。   不过陈江时已经看到那个人手里拎着的木棍,拎棍的姿势还很眼熟,让他想起上次被堵,夏文华喊来的那个混混。   当时混混趁他不备,飞起一棍敲在了他的额头上,他硬是忍着剧痛夺过棍子,也一棍打在了那个人的裤裆上。   还记得那个人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捂着裆部倒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这次那个人学聪明了,让旁边两个人上,先把陈江时束缚住再说。   陈江时自然不会站在原地傻等,趁着对方交流的两秒,他箭步上前,抬脚踹在其中一个人的肚子上。   那个人猝不及防,居然被踹得往后飞出半米。   另一个人见状,爆出一句粗口,然后扑向陈江时,他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半块砖头,直砸陈江时面门。   陈江时灵活地偏身一躲,扬手将树枝甩到那个人身上。   树枝上分着枝杈,还带着密密麻麻的树叶,被陈江时用力一甩,从那个人的脸上划到身上,别提有多痛,那个人甚至感觉脸上被划出一道口子。   没等他有所反应,陈江时挥拳砸在了他的一边脸颊上。   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蔓延。   他舌尖传来剧痛。   陈江时一脚踹在他身上,把他踹开,直奔拿着棍子的人。   那个人见势不对,准备先下手为强,扬起木棍想要砸到陈江时的脑袋上,却被早有防备的陈江时一把抓住。   陈江时扔掉另一只手里的的树枝,抬手掌到木棍中间,猛地往前一怼。   那个人还在和陈江时僵持,木棍一头抵在胸口上,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痛得龇牙咧嘴,双手下意识地松开。   陈江时趁机夺过木棍,反手挥到那个人身上。   另外两人急忙围上来,一左一右地抱住陈江时的手臂,还没发力,就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王昊一拳砸到脸上。   王昊扯开其中一个人。   陈江时再次踹开另一个人,这次他没留余力,抓起那个人的衣服,偏过身体,以一边肩膀为支撑点弯腰将那个人摔到地上。   王昊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陈江时低头看向剩下那个人,那个人痛得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见他逼近,惊恐万状,吓得连形象都不顾上,手脚并用地往后挪。   “哥……我错了……哥……别这样……”   那个人嘴里不知道是含着口水还是血水,说话时吐字不清,也断断续续。   陈江时走到那个人面前,抬脚就踹。   那个人哀嚎连天。   “你是夏文华的狗吗?还是你自己没长脑子,夏文华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陈江时用木棍抵住那个人的下巴,“夏文华把你当枪使,为了一点小事让你来找我们麻烦,你就屁颠颠地来了,真是够蠢。”   那个人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阵哭腔。   “这是最后一次。”陈江时说,“以后你再来找我们,我就报警,你想打架去和警察打。”   话音未落,王昊悄悄凑了过来,声音里有着一丝紧张:“江时,你报警了?”   “没有。”陈江时说。   王昊脸色难看:“可我怎么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正说着,袁孟姗姗来迟,人刚停下,就弯腰撑着膝盖喘个不停,好不容易咽下一口气,他张口就说:“完了,警察来了。”   “什么?”王昊惊愕地说,“你报警了?”   “我没有啊。”袁孟赶紧站直身体,双手摆得跟雨刷似的,“我怎么可能报警?”   这时,其他人都聚集过来。   警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亮,显然是冲着他们这边来的,一时间,几个人脸上都覆了一层急色。   对他们这些高中生来说,打架斗殴不是小事,要是被警察抓住的话,更是火上浇油,全校通报批评都是小的,甚至可能会被退学。   “卧槽,谁报的警啊?脑子有病吧?这种时候报警,生怕自己过得舒坦了。”   “是不是夏文华他们报了警?”   另一头,夏文华几人也在抱团,他们脸上的急色不比这边几人少,他们之中是有社会上的混混,初中就毕业了,但数量只有两个,剩下都是一中的学生。   “不是我们!”夏文华被人扶着,连声否认,“我们从没报过警,我们还怀疑是你们报了警。”   “我们可没报警。”王昊反驳。   一群人因警车的鸣笛声而休战,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个队伍,相互大眼瞪小眼了十来秒,王昊喊了一声:“我靠,还愣着干什么?都想进局子吗?跑啊——”   话音未落,他们这边的人立马散开。   夏文华几人见此情况,顿时急上加急,生怕落后一步,也做鸟兽散状地往树林里钻。   陈江时来这片果树林的次数不多,也就记得白房子的位置,他拉着袁孟走了一段路,走到华阳河对岸的光线照不过来的时候,迷失了方向。   袁孟用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照着手下,他气喘吁吁,走一步歇一下,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我真的不行了……”   陈江时也停下脚步。   他从袁孟的前面走到后面,凝神听了一下,听见他们来时的方向传来一些动静,没过多久,一阵干嚎声和呵斥声交织,在夜空上方回荡。   “有人被抓了。”陈江时说。   “是谁?”袁孟问。   “应该是夏文华喊来的人。”陈江时说。   “活该。”袁孟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又问,“那我们怎么办?继续走还是就在这里等着?先说好啊,我暂时走不动了,真的太累了,你也知道我是从家里跑过来的,这一周的运动量全在今天晚上了。”   陈江时又听了一会儿,没听见过来的脚步声,才问袁孟:“你自己能找出去吗?”   “能啊,我对这里很熟。”袁孟听出他话里的不对,忙问,“什么意思?我自己出去?”   “对,你休息好了就自己出去。”陈江时说,“我要回去看看。”   袁孟惊道:“你回去看什么?不怕被抓啊?”   “我的自行车还停在那里。”陈江时摁亮手机,用屏幕光照着前方,“自行车是借的,要是被他们收走了,会很麻烦。”   时间不等人,陈江时没多解释,简单交代完后,便拿着手机往回跑了。   他对这里不熟,大晚上也找不到方向,好在白房子在靠近岸边的位置上,只要朝着有光的方向走就行。   走了半分钟左右,前方突然传来交谈声。   “是不是两帮社会混子在这里打架?”   “鬼知道呢,砖头都带上了,还好没砸死人,不然我们今晚的事情就多了。”   “我真服了,大晚上瞎折腾。”   两道手电筒光随着交谈声晃来晃去。   陈江时原地不动,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结果下一秒,手电筒光便从他身上晃过,光束一顿,拿着手电筒的警察咦了一声,把光往回晃去,却只晃到陈江时转身就跑的身影。   “有人!”   两个警察反应迅速,拔腿就追。 第9章   陈江时不能把警察往袁孟那头引,只能拼命朝反方向跑,谁知没跑多远,又迎面撞上两个穿着制服的人。   “站住!”   其中一人怒喝一声,抢先追在陈江时身后。   陈江时本就身高腿长,还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体力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可他一路跑得磕磕绊绊,几次差点撞到树上,速度也就渐渐慢了下来。   要命的是都跑了这么远的路,追他的人居然不减反增,回头望去,身后乌泱泱地跟了一串人,像在串糖葫芦一样。   陈江时:“……”   他咬牙加快速度,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建筑群,几个转念间,调转方向直奔而去。   华阳河对岸除了新建的别墅楼外就没有其他住宅楼了,袁孟家住华阳河旁,从七楼的窗户望过去,可以清楚看到别墅区里的动向,比如最近有没有人搬进去之类,还会经常跟他念叨。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别墅区里貌似只搬进去了一户人家。   也就是说,剩下的楼都是空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卖出去。   陈江时计划找个空楼躲一下,可跑了几处地方,都发现别墅楼外面的庭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门旁高墙围起,墙头特意做了一排铁质的尖刺,他着急忙慌地看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以进去的地方。   别墅区这边都是楼房,不如果树林里容易躲藏,陈江时心知这样下去不行,追他的人太多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人,明明来的警车只有一辆,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他的体力耗尽,被抓到是迟早的事。   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一路寻找,终于看到两个半人高的垃圾箱并排而立,他没有犹豫,闪身躲到垃圾箱后面。   垃圾箱后面是一堵墙,和垃圾箱之间只有半米不到的距离,他蹲在后面颇为憋屈,却不得不尽量把头埋得更低。   凌乱的脚步声从垃圾箱一头响起,很快响到另一头。   但不多时,脚步声响了回来。   两个累得大喘气的人开始交谈。   “人呢?”   “不知道啊,刚才还看到他了。”   “是不是躲进楼里了?”   “算了,再找找吧,要是找不到,我们肯定会被杨经理说。”   等两人走远,陈江时仍旧蹲在垃圾箱后面,他摸出手机,看到了王昊发来的短信。   [王昊:你在哪儿?]   他第一时间把手机调为震动模式,才回消息。   [陈江时:我被追到别墅区这里了]   [王昊:我靠,我刚才就说他们一群人在追什么,原来是在追你,你也太倒霉了吧,夏文华他们好像有人被抓了,也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被带走,要是一中的人,记大过跑不了,你要小心啊,千万不要被抓,对了,我把你的自行车骑走了,不用担心]   一条短信一毛钱,王昊将省钱准则贯彻到底,能用一条短信说完的话绝不分成两条短信发。   [陈江时:我们这边有人被抓吗?]   [王昊:没有,我们都趁着那些人追你的功夫跑出来了,现在只剩你一个人还在里面]   陈江时:“……”   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他关了手机,准备再等几分钟就走,谁知刚这么想完,又有一阵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地从不远处朝这边走来。   陈江时瞬间紧绷肩背,把手机捏在手里,保持着一个姿势纹丝不动。   片刻,他慢慢侧头,将耳朵对着垃圾箱外面,方便判断来人的具体位置。   那个人似乎在垃圾箱外面停下了,然后不知道在做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要不是一路走来的脚步声格外清楚,陈江时都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那个人在垃圾箱外面凭空消失了。   难道是看到他了?   陈江时不太确定,毕竟两个垃圾箱说高不高,不可能完全把他挡住,凑近了肯定能发现端倪,可这边没有路灯,光线并不怎么明亮,他穿着一件黑色短袖和一条没过膝的深色牛仔短裤,要发现他也有一定难度。   就在陈江时考虑要不要往外看一眼时,垃圾箱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咳嗽。   陈江时一愣。   那个人朝垃圾箱走近一步。   紧接着,一个黄色的东西扔了过来——准确来说,是往垃圾箱里扔。   然而垃圾箱上面有一部分是空的,前后没有任何遮挡,也方便走在里面的人往垃圾箱里扔东西,陈江时眼睁睁看着那个黄色的东西从垃圾箱外面飞过来,穿过垃圾箱,啪嗒一下,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冰凉黏腻触感立即爬上皮肤。   他低头一看。   是一块吃完了的香蕉皮。   陈江时:“……”   他强忍住把香蕉皮抖掉的冲动,又听见外面响起一声咳嗽,与此同时,另外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那些人又找回来了,瞧见站在垃圾箱前的人,过来询问:“这位同学,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怎么奇怪了?”回答的人有着好听的嗓音,虽然有些沙哑,但是吐字清晰,也不像提问的人那样有着这里的口音。   “就是——”来人顿了一下,像是有所顾虑,含含糊糊地解释,“前面不是有一片很大的果树林吗?以前这里没建房子,很多人往果树林里跑,还成群结队地来偷果子,刚才我们巡逻看到一个可疑的人在树林里晃悠,就追着他过来了。”   “哦,这样啊……”回答的人拉长尾音,经过一番回忆,他说,“我没有看到奇怪的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去其他地方找找吧,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来人笑了一下,“看守这里是我们的工作。”   原来是保安。   陈江时心下了然。   难怪追他的人越来越多,敢情后面追他的人都是别墅区的保安。   那么垃圾箱前站着的人应该是别墅区的业主,所以保安不敢说出真实情况,担心业主多想。   保安叮嘱完就走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但垃圾箱前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动静。   陈江时摁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都晚上十点半了。   他抿了抿唇,拿起手臂上的香蕉皮,一边从垃圾箱后面站起来一边把香蕉皮扔进垃圾箱里,抬眼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双手抱臂地站在垃圾箱外面,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还真是钱棠。   他就说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钱棠穿着一身黑白配色的睡衣,是短袖和短裤的搭配,可能刚洗过澡,头发才被吹过,看上去分外蓬松。   “原来你就是那个奇怪的人。”钱棠开口。   陈江时的视线在他身上定了两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钱棠的声音:“出口没在那边。”   陈江时脚步一顿,立马调转方向。   钱棠的声音再次响起,憋着笑说:“也没在那边。”   陈江时再次顿住脚步,扭头看向钱棠,没什么表情地问:“从哪儿出去?”   钱棠抱臂走到他面前,离得近了,他发现钱棠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哪怕站在阴影处,存在感也十分明显,那双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嘴角扬起,整张脸像是在笑,却又有着幸灾乐祸的感觉。   陈江时拧着眉头,他一点也不喜欢钱棠这副表情。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钱棠说,“你们在树林里干什么?帮派火拼?”   陈江时噎了一下,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钱棠是他们班上的新同学,才从a市转来华阳市,他压根不了解这个新同学的性格,万一钱棠是个大嘴巴,回到班上到处乱说,容易给他和袁孟带来麻烦。   “没干什么。”陈江时说完,又问一遍,“从哪儿出去?”   钱棠没有回答,脸上渐渐没了表情,定定望着他。   陈江时也不说话。   下一秒,钱棠扭头就走。 第10章   几米外就有两扇铁质的院门,黑色镂空样式,门紧闭着。   钱棠径直走到门前,往上划开旁边墙壁上的密码锁,迅速输入几个数字。   啪嗒一声。   “请进。”一道电子女声响起。   陈江时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去,就看到了院里的别墅楼,二楼一处有暖黄的灯光亮起,不知道是卧室还是其他房间,落地窗擦得分外干净,哪怕他在楼下,也能看清窗边的单人沙发和落地灯。   想来刚才只要钱棠站在窗前,就能将他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   陈江时皱着眉头,见钱棠已经开门进去,也转身离开。   他朝着果树林的方向走。   但没走几步,身后再次传来钱棠的说话声。   “保安都在那边巡逻,你就这么过去不怕被抓?”   陈江时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钱棠在打开的铁门后,却没有进去的意思,铁门挡住了部分光线,阴影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模糊。   不过他的声线依然清晰:“也不知道那些警察走没走。”   陈江时愣了一瞬,随即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他突然转身走向钱棠。   钱棠似乎被他的气势汹汹吓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没来得及有下一个动作,就被陈江时一把拽住手臂。   “是你报的警?”陈江时问。   钱棠的上半身完全没入院里的昏暗中,他的身体微有后倾,以至于本来就有身高优势的陈江时在这一刻彻底占了上乘。   “什么报警?”钱棠的口吻还算冷静。   “是你报了警,对吧?”陈江时重复一遍。   “我没有。”钱棠立马反驳。   陈江时才不相信这个回答,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只是没过两秒,钱棠用力将手抽出,眉眼间多了一层愠色,一边往后拉开距离一边说:“你在胡说什么?你被追关我什么事?别往我身上赖。”   陈江时顺势松手,站在了钱棠刚才所站的位置上。   他第三次问:“从哪儿出去?”   钱棠之前还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现在已经明显不高兴起来,陈江时的手劲儿不小,手指扣在他的手臂上,虽然算不上疼,但也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我本来想说的,是你不珍惜机会。”钱棠说,“你自己找出去吧。”   说完,扭身就往院里走。   铁门失去了他支撑的力量,慢慢合上,但在最后一刻,被一只手从中掌住。   陈江时推开铁门,一言不发地追上钱棠的步伐。   钱棠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身后跟着一个人,回头对上陈江时的脸,他居然没有生气,只有一点惊讶。   “怎么?你要跟我回家吗?”   陈江时还是那句话:“从哪儿出去?”   钱棠看他一眼,抿唇继续往里走了。   陈江时犹豫片刻,也继续跟了上去。   别墅楼的大门关着,钱棠用指纹解锁,进去后换了地上的拖鞋,做完这些,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扔到陈江时脚边。   此时陈江时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他平时再怎么没规矩也没到随便进人家里的程度,之所以跟进来纯粹是被钱棠那副无赖的模样气到。   “我最后问你一次。”陈江时说,“从哪儿出去?”   钱棠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他:“你这是问人的态度?”   陈江时说:“要不是你报警,我也不会被追到这里。”   “你私闯民宅还有理啦?”钱棠说,“再说,我说了我没有报警。”   话音刚落,一个阿姨从里面走了过来,她没注意到门前的陈江时,先瞧见了钱棠,张口就说:“小棠,我们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别出去了,大晚上的不安全,而且你不是报警了吗?也不知道警察来没来。”   钱棠:“……”   陈江时面无表情地看着钱棠。   钱棠脸上难得有了一抹尴尬,但一闪即逝,他咳嗽了声说:“阿姨,你别说了。”   阿姨这才注意到陈江时的存在,看了看钱棠,惊讶地问:“他是?”   “他是我们班上的同学,是我们体育委员,来找我的。”钱棠说。   陈江时立即开口:“阿姨好。”   “哦,好好好。”阿姨脸上露出笑容,看上去异常惊喜,热情地说,“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倒水。”   陈江时本想直接问阿姨出去的路,可转念想到什么,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算是想明白了。   钱棠就是故意的,估计还记着上次在医务室里自己拆穿他并给他灌水的事。   呵。   小气鬼一个。   心眼比针尖还小。   阿姨匆忙走了,剩下陈江时换了拖鞋,不得不跟着钱棠来到客厅。   别墅里面很大,装修豪华,客厅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又璀璨又奢华的水晶吊灯,光芒折射而出,将整个客厅照得亮如白昼。   陈江时从未出过华阳市,也从未见过这么好的地方,一时间竟感觉自己不是走进别人家里,而是不小心进了一个宫殿。   但里面非常安静,除了他俩,再没其他人的身影,甚至他俩一前一后的脚步声都能隐隐在空气中回荡开来。   钱棠没有停下,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在楼梯上,陈江时又问:“钱棠,你能不能告诉我从哪儿出去?”   钱棠好笑地看他:“刚才不是最后一次问吗?怎么又问了?体育委员,你说话可不怎么算话啊。”   陈江时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真的,没和你闹着玩。”   “你怎么知道我在和你闹着玩?”钱棠笑得两眼弯弯,狭长的眼尾飞扬,灯光下,他尤为唇红齿白,顶着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可说出来的话十分欠揍,“我现在不想说,等我想说的时候再跟你说。”   陈江时:“……”   钱棠想到什么,好奇地问:“你怎么不问我家阿姨?你问她的话,她肯定会告诉你。”   陈江时当然想过问那个阿姨。   只是他也想到了钱棠向阿姨介绍自己时的语气。   总不能让阿姨知道自己这个同学来时不走正路,是从果树林里一路被警察和保安追过来的,何况体育委员多少也算一个班委。   陈江时没有说话,钱棠却猜到他在想什么一般,重新从头到脚地扫了他一遍,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奇。   他跟随钱棠来到卧室,看钱棠打开几乎占了整面墙的衣柜,从里面翻出一套睡衣。   “我要洗澡了,你自便。”钱棠径直去了卧室里的卫生间,不多时,里面有哗哗水声传来。   陈江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窗前,往下看去,果然看到了他之前藏身的两个垃圾桶。   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放着手机,屏幕亮着,显然是被人随手扔在这里。   也不知道钱棠坐在这个沙发上看了多久的热闹。   身后传来敲门声。   陈江时赶紧往回走了几步,站到卧室中间的空地上。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间卧室真是大啊,比他家的客厅和餐厅加起来还大。   那个阿姨端着一个餐盘进来,见陈江时束手束脚,笑着说道:“别光站着,那儿不是有沙发吗?随便坐。”   陈江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巨型衣柜前确实摆放着一套沙发和茶几的组合,上面零零散散地放了一些东西。   阿姨弯腰将餐盘放到茶几上,端起其中的杯子递给陈江时。   陈江时忙说谢谢。   “这是鲜榨的果汁,没放糖。”阿姨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按我的心意准备了一些点心和水果,你喜欢什么吃什么。”   这下陈江时真的感受到了拘谨,余光扫到几乎堆满餐盘的食物,一叠声地说了谢谢。   他端着杯子坐到沙发上,在阿姨满是笑意的目光中喝了一口。   阿姨站在茶几旁,既没有坐下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看了看卫生间的方向,她说:“小棠就是这样,有点小洁癖,你别在意啊。”   陈江时点头。   他当然不在意。   钱棠的洁癖是小是大都不关他的事。   “小棠说你是班里的体育委员。”阿姨又说。   陈江时还是点头:“是。”   “难怪长这么高。”阿姨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江时。”陈江时老实回答,“双耳陈,江河的江,时间的时。”   “住华阳市?”   陈江时嗯了一声,他不奇怪阿姨会这么问,华阳市周边还有几个很小的乡镇,那些乡镇里只有初中,很多孩子要上高中的话只能来华阳市住校。   阿姨哦了一声,想了想,说道:“小棠的外婆是华阳市人,以前跟着小棠他妈搬去了a市,现在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小棠和他外婆的关系很好,就一起转来这里上学,华阳市是他外婆和他妈的故乡,但他在这里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今年你们才上高二,还要一起相处两年的时间,小棠和你的关系好,你们之间也要相互照顾啊。”   陈江时:“……”   他想说他和钱棠的关系什么时候好过了?他和钱棠压根不熟,之前还有一点矛盾。   可这种话不能说。   “我们会的,阿姨。”陈江时应道。   阿姨像是放心下来,还要开口,旁边传来开门的声响,带着一身水汽的钱棠从卫生间里出来。   “阿姨,你在跟他聊什么呢?”钱棠夹着眉毛,虽然不知道阿姨对陈江时说了什么,但本能地下了逐客令,“你去忙你的吧,别管我们。”   阿姨很快出去了,顺便带上房门。   钱棠拿起茶几上的一根香蕉,一边剥皮一边躺到床上,咬了一口,才想起来手机没在手上,他坐起来到处寻找。   陈江时看他找了片刻,起身走到窗前,拿过放在单人沙发上的手机,转而递给钱棠。   “谢了。”钱棠接过手机,重新靠到床头。   陈江时站在床边,眼睁睁看着钱棠一边玩手机一边吃完了一根香蕉,然后随手把香蕉皮扔到床头柜上。   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本硬壳书籍,香蕉皮的一瓣正好搭在书籍的壳子上。   陈江时:“……”   说好的有点小洁癖呢?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拿起香蕉皮放回了茶几的餐盘上。   “你可真喜欢吃香蕉。”他说。   “是啊。”钱棠笑得没皮没脸,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最喜欢吃香蕉了。”   =   陈江时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面陌生的天花板。   室内的窗帘似乎没拉,暗沉的光线从窗外洒进来,他目光怔愣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猛地反应过来——   他这是……   没在自己家里。   哦对。   昨晚同学聚会,钱棠喝醉了,他一个人把钱棠送了回来。   陈江时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动作间感觉有人从自己怀里滚了出去,他没多想,一股脑地下床穿上鞋子,才边整理衣服边往床上看去。   钱棠裹着薄被,滚到了床的另一边,脸撞上那边的枕头,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   这种情况下,人不可能不醒。   陈江时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钱棠将手臂撑到枕头上,背对着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第11章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喝了酒的缘故,钱棠用了一点时间才让自己勉强清醒一些。   他坐到床边,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垂着脑袋又缓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转头看向陈江时。   四目相对。   这一刻,陈江时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一觉醒来,他们没在其他地方,而是在钱棠家的卧室里,昨晚还睡在一张床上。   要说他俩只是普通同学的关系也就罢了。   可他俩……   不行。   打住。   都是以前的事了。   陈江时张了张嘴,主动打破沉默:“醒了?”   “嗯。”钱棠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调,他揉着太阳穴站起来,似乎想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段,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说道,“昨晚谢谢你送我回来,耽搁你的时间了。”   “没有。”陈江时说。   钱棠冲他笑笑,眉目温和,可这副笑容怎么看都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陈江时看钱棠的头发和衣服都很凌乱,脸色也有着几分说不上来的难看,便说:“你先洗漱吧,我去外面。”   钱棠说了个好。   陈江来到客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等了有几分钟,才听见钱棠的脚步声。   钱棠从卧室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也梳洗过了,看着比之前精神一点。   “我听袁孟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加班,今天也要加班吗?”钱棠问。   “不用。”陈江时说,“今天休假。”   “那吃个饭再回去吧,都中午了。”钱棠说。   陈江时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不是中午,而是下午,都一点半了。   钱棠看他有些犹豫的样子,噗嗤一笑,眉眼间惯有的冷淡因他这一笑而消散许多,他弯着凤眸,说话客套而礼貌:“是不方便吗?”   陈江时看着钱棠。   钱棠变了。   这一点他在昨晚就感受到了,只是没想到今天还会这么明显地再感受一次。   以前他想象过钱棠成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以为像钱棠这种脾气不小的少爷即便步入社会也有家庭的保驾护航,被社会磨平棱角的事不会在钱棠身上发生。   可眼下看来——   钱棠似乎早从少爷壳里走了出来,当然,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方便。”陈江时接上了话,“一点多了,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   钱棠说:“那你坐会儿,我去做饭。”   说着往一个方向走。   陈江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自然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地在客厅里等着,追上钱棠的脚步后,跟在对方身后进了厨房。   钱棠熟门熟路拿起围裙系上,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门,往里看了一会儿,伸手取出几样食材。   余光瞥见站在岛台边的陈江时,他也不意外,偏过头说:“你来帮忙吗?”   “好。”陈江时答应得干脆。   钱棠似乎把家里的中央空调打开了,暖气铺满整个房子,刚起来时还觉得冷飕飕的,这会儿就感觉有点热了。   陈江时脱了外套放到外面餐厅的椅背上,挽起袖子回到厨房,只见钱棠在水池前清洗食材了。   钱棠穿着一套宽松的单衣单裤,都是棉质的,看上去像家居服,他也将衣袖挽到了胳膊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他低着头,清洗食材的动作十分熟练,没几下就把甩干净水的娃娃菜放到了一旁的沥水篮里。   陈江时走过去问:“需要我做什么?”   “你把剩下的清洗干净吧。”钱棠在水池里甩了甩手上的水,然后让出位置。   陈江时上前,洗干净手,接着清洗剩下的娃娃菜。   水池里竟然还放着一袋子活虾,虾的个头很大,但没什么活力了,应该是昨天买的,留到了今天。   陈江时六七岁的时候就在帮家里干活了,等上小学三四年级,他妈因病去世,他爸出去打工,他爷爷奶奶为了补贴家用每天都接散活,他只能自己买菜做饭,顺便把爷爷奶奶的两份一起做了,家务活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做了二十多年,闭着眼睛都能炒出几个菜来,但他没想到钱棠也学会做饭了。   钱棠明明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以前别说做饭,只是闻到厨房里的油烟味都要嫌弃半天。   陈江时清洗完娃娃菜,转头发现钱棠也将佐料准备好了,他问:“虾呢?”   钱棠反问:“你会处理虾吗?还要把虾线剥了。”   陈江时顿了一下,有些尴尬:“不太会。”   他自己下厨就没用过虾。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会做饭,但是由于工作繁忙,他很久没下过厨了,甚至休息时也只想在床上躺着。   钱棠看他一眼,说道:“你去后面等吧,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再喊你。”   陈江时扯了张纸把手擦干,又默不作声地退回了岛台边。   他眼睁睁看着钱棠把虾头全部去掉,又用剪刀剥了所有虾线,虾在他的手里挣扎,他面不改色,动作利落地结束了虾的生命。   陈江时看得走神。   等他回过神来,钱棠已经扭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目光相撞。   陈江时赶紧正了脸色。   钱棠主动开口:“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陈江时轻咳一声,不好直视钱棠的眼睛,可他的视线在半空中飘了一圈,还是不得不落到钱棠脸上。   说话总要看着对方。   只是很尴尬。   不久前从床上醒来的那一刻起,尴尬的气氛就若有似无地充斥在两人之间。   “没什么。”陈江时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钱棠没说什么,把头转了回去。   陈江时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上大学的时候。”钱棠打开抽油烟机,在一阵轻微的声响中,他头也没回地说,“我读大学时在外面租的房子,不可能一直下馆子,就自己学会了做饭,但我的厨艺很一般。”   说完,转头冲陈江时笑了一下。   “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陈江时说,“我不挑。”   “我知道你不挑。”钱棠背朝陈江时,从陈江时的角度,看不到对方此时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声音中所带的笑意,“还记得之前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你生病,我煮了两碗面条,你一碗我一碗,结果忘了放盐,还倒多了醋,你吃一半就吃不下去了,而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陈江时看着钱棠的背影,思绪在脑海中转了很久,他说:“记得。”   “你很厉害了。”钱棠说,“还能吃掉一半。”   “因为你说那是你第一次下厨,我不想扫你的兴。”陈江时随口解释了下。   然而钱棠一下子没了声音,只有忙碌的动作还在继续,过了片刻,他说:“都过去好久了。”   吃完饭,陈江时想洗碗,但钱棠没让,三下五除二地收好碗筷放进洗碗机里。   时间不早了,陈江时也准备回去了,钱棠让他稍等,回卧室换了一身衣服。   陈江时见状,忙说:“你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出去。”   “你找得到出去的路吗?”钱棠问。   “我找人问一下就行了。”   “我送你吧。”钱棠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走到玄关开始穿鞋,“正好我出去办点事。”   陈江时看钱棠都走出去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乘坐电梯下楼,外面天空依然阴沉,好在没有下雪,昨晚堆积的雪也被清扫干净了。   钱棠问陈江时:“你怎么回去?”   “我刚才搜了一下,附近有直达的公交车,我坐公交车回去。”陈江时说。   钱棠哦了一声,又想起来问:“那我们要加一个联系方式吗?”   陈江时一愣。   钱棠慢慢停下脚步。   陈江时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到了什么,也慢慢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去,钱棠穿了一件黑色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灰色的围巾,将半个下巴都包裹起来。   钱棠双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就这么安静地和陈江时对视片刻,蓦地笑了起来。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连普通朋友都做不了吗?”   “不是……”   陈江时想说什么,可大脑空白,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就是很诧异……   很震惊……   不知怎的,竟感觉这一幕像在做梦一样,虽然他的确曾无数次做过和钱棠和好的梦,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梦境的内容变得模糊,从触手可及到遥不可及,在两三天前,还像天上的星辰一样遥远。   他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和钱棠说上话的时候。   “我……”他的嗓子有点干,咳嗽了声,才挤出后面的话,“我们加哪个联系方式?”   “微信?”   “可以。”   钱棠摸出手机:“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都行。”   陈江时也摸出手机,看钱棠打开了自己微信名片的二维码,便将手机递过去扫了一下。   加上好友后,他顺手备注了钱棠的名字。   正要把手机放回兜里,一个来电闪了过来。   是他的室友容月打来的电话。   容月和陈江时一个大学毕业,以前是陈江时的学弟,两人在社团上相识,加了微信,但从没说过话,直到前年陈江时租了一套房子,在朋友圈里发了找室友的消息,容月才联系上他。   陈江时和钱棠站得很近,接电话时,他本能地往前走。   “学长。”容月在电话里问,“你晚上回来吗?”   “回。”陈江时说,“我现在就回去了。”   “那我们的晚饭怎么解决啊?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做?”   由于陈江时已经加了很久的班,早出晚归,连周末休息的时候都少,他俩也很久没下过厨了。   陈江时想了想说:“在家里做吧,不想出去吃也不想喊外卖了。”   “行。”容月也早吃腻了外面的东西,高兴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会儿先去买菜?”   “不急,等我一起吧。”陈江时说,“我要坐三十多分钟的车,快到的时候给你发消息,你在小区门口等我。”   挂了电话,陈江时才注意到钱棠不知何时一个人走到了前面,和他之间拉开了四五米的距离。   他赶紧追上钱棠的步伐。   钱棠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他的眼皮半垂,没有表情时,眉眼间散发着一股叫人不好靠近的冷漠气息。   只是没几秒,他似乎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陈江时,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这下又恢复了之前彬彬有礼的样子。   “打完电话了?”钱棠关切地问。   陈江时嗯了一声。   “女朋友?”   陈江时的目光落到钱棠脸上。   他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昨晚钱棠好像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一直揪着他不放。   说起来,他到现在也没瞧见钱棠那个男朋友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他竟想撒谎承认,可转念想到这种谎言太容易被戳破,也没必要撒谎的必要,便如实说:“不是,室友而已。”   “女室友?”钱棠又问。   陈江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钱棠。   他猜钱棠看到了手机上的备注。   容月的名字确实很中性。   钱棠面色如常地用脸刷开小区大门,走出去后,他补充道:“我没有故意偷听你打电话,只是觉得你俩关系很好,她还在等你回去是吧?”   “嗯。”陈江时这才说,“不是女的,是我学弟,我们合租一套房子。” 第12章   陈江时还在公交车上,就看到了站台上容月的身影,容月也瞧见了他,欢喜地朝他挥手。   “学长!”   “你怎么在这里等?”陈江时下车说,“不是让你在小区门口等吗?”   “又不远。”容月满不在乎地说,“走几步就过来了。”   两人说着,一起往回走。   公交车站离他们住的小区确实不远,可走过来也有七八百米的路,现在又是冬天,虽然没有下雪,但冷风吹在脸上还是跟刀刮似的。   陈江时半个多小时前和容月打的电话,也不知道容月在这里等了多久。   菜市场在小区西门旁,他们走过去用了十多分钟,这会儿是下午三点多,里面没什么人,摊贩们也无聊地玩着手机。   容月边走边问:“晚上吃什么?”   陈江时反问:“你想吃什么?”   容月想了想说:“炖排骨?”   陈江时没有异议:“可以。”   他们去了常去的肉摊前,摊贩认识容月,帮忙分排骨的时候,顺便和容月闲聊。   “你们什么时候放假?”摊贩问。   “你说过年的假吗?”容月笑道,“那还早呢。”   “不早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摊贩把切好的排骨装进塑料袋里,递给容月,“像你们这种白领很忙吧?”   “什么白领啊,打工人而已,我倒是不忙,但我朋友忙得很,有时候过年还要加班。”容月接过塑料袋,转身递给陈江时,“拿一下,我付钱。”   塑料袋递过去了,却没被接住。   容月已经摸出手机,正想扫码付款,感受到手指上依然存在的重量后,他疑惑地转头。   陈江时站在他斜后方,不知道在想什么,下垂的视线落在不怎么干净的地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学长?”容月喊。   陈江时蓦地回神,没有焦距的视线挪到容月脸上,又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一般。   “嗯?”   “你拿一下排骨。”容月好笑地说,“我要付钱了。”   陈江时终于注意到容月手上的塑料袋,连忙说了一声不好意思,伸手接过袋子。   容月付完钱,又问:“用排骨炖什么?”   “都可以。”陈江时跟在容月后面。   容月挑了几包玉米,又买了一节山药,走出菜市场,他笑着看向一路沉默不语的陈江时。   “怎么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昨天的同学聚会不顺利?”容月说,“昨晚你给我发消息说不回来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但你好像很忙,我就没问。”   陈江时皱着眉头。   容月突然歪头看他:“出什么事了?”   距离一下子拉近,容月吐出的热气甚至从陈江时脸上擦过,陈江时的眉头皱得更紧,不动声色地往旁挪开一些。   “也没什么。”他说,“只是昨天在同学聚会上碰到老同学了。”   “学长,你这不是废话吗?”容月说,“名字都叫高中同学聚会了,去的当然都是老同学。”   “我是说其中一个。”陈江时说,“之前和他没有联系,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没想到昨晚他也来了。”   “谁啊?”容月好奇地问。   “一个老同学。”陈江时回答。   “我知道是老同学,我问是哪个老同学,你跟我提过吗?”   “没有。”   容月好奇极了,很想追问,可看陈江时明显不愿多说,只能压下这份冲动。   他和陈江时一起住了一年多,关系自然在普通朋友之上,而且两人都在a市工作多年,虽然交际圈不算窄,但是真正走心的朋友也不多,因此工作之余的很多时候都是他俩一起呆着。   容月不仅知道陈江时的家庭情况,还很清楚陈江时的交友情况,连近两年和陈江时联系上的袁孟也见过几次。   只是没想到陈江时竟然还有一个这么在意的老同学。   可他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江时连关于那个人的一句话都没说过。   回到家里,容月拿过陈江时手里的排骨去了厨房,陈江时则回卧室换衣服。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扔到床上,等换完衣服,余光里瞥见一抹光亮。   是床上的手机亮着。   他扯了扯身上刚套好的厚毛衣,拿起手机一看,有两条未读的微信消息。   点进微信,一个头像是一幅风景画的对话框跳到了最上面,备注是钱棠的名字。   [钱棠:到了吗?]   [钱棠:到了吗?]   两条消息的内容一模一样,但发送时间不一样,第一条消息是半个小时前,第二条消息是几秒钟前。   陈江时盯着消息看了许久,直到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他下意识地收起手机,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在卧室里,身边没有其他人。   再说他也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有什么好藏的。   “学长?”容月在门外喊,“你还没换好衣服吗?”   陈江时拿着手机走过去,他把卧室门反锁了,开门前需要把锁扭回去,发出喀嚓一声轻响。   门打开,容月身上挂着围裙,手里拿了两根大葱。   应该是听见了刚才的喀嚓声,他开玩笑似的说:“学长,你换个衣服而已,用得着这么防着我吗?而且你门都关上了,我也不会直接开门进去啊。”   “习惯了。”陈江时没多解释,问道,“怎么了?”   容月说:“你上次不是买了姜吗?放在哪儿了?我找了半天没找到。”   “现在要用吗?”   “等下就用了。”   “好。”陈江时把手机放进裤兜里,走出卧室,顺手关上门后,便去厨房的冰箱上面一通翻找。   容月跟进厨房,看陈江时轻而易举地拿了装着姜的塑料袋下来,不由得感叹。   “长得高就是好啊。”   陈江时把塑料袋放到橱柜上,看了一眼容月:“你也不矮。”   “但是没你高。”容月说,“学长,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身高。”   陈江时笑了一下,又快收起笑容,开始处理塑料袋里的姜,处理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洗了手从兜里摸出手机。   他给钱棠回了消息。   [陈江时:不好意思,才看到消息]   [陈江时:我到家了]   那边秒回。   [钱棠:好]   陈江时等了一会儿,看对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准备收起手机。   就在这时,一通语音打了过来。   急促的铃声骤然在安静的厨房里响起,把一旁在切大葱的容月吓了一跳。   陈江时也愣了一下,犹豫片刻,他接起语音,把手机贴到耳边,但没有主动开口。   对面也安静了好几秒,才传来钱棠的说话声:“陈江时?”   陈江时的大脑有些空白。   他想起来,这是时隔十多年,钱棠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嗯。”他转身走到厨房门口,背对不断朝他看来的容月,“有事吗?”   “是这样的。”钱棠说,“刚才杨绮给我打来电话,说了你拜托她的一件事,你有个邻居妹妹想来画室学习?”   陈江时在承认和否认之间纠结了下,选择了前者。   “对。”他说,“我让袁孟跟杨绮提过,但我没想到杨绮在你手下做事,这件事还传到了你那里,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很客气。   对面闻言一静,过了好一会儿,响起钱棠的一声轻笑:“你今天中午还在我家吃了饭,怎么说不跟我这件事?”   陈江时实话实说:“你也说了是拜托人的事,我们这么久没联系,不好意思开口。”   “对杨绮就好意思开口了?”   陈江时顿时不说话了。   找杨绮帮忙只需要拉下脸,可找钱棠帮忙……   他从没想过。   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对钱棠提出请求的画面。   对面的钱棠也在沉默,不知道是不是不高兴了,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许久,先败下阵来,笑道:“我开玩笑的。”   陈江时嗯了一声。   “我是画室的老板,杨绮只是画室的老师,在招不招学生上面,我比她更有话语权。”   不等陈江时开口,钱棠又接着说。   “这样,你让你那个邻居妹妹先交一份资料过来,再找个时间带她来画室一趟。”   陈江时口有些干:“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钱棠说,“老同学之间不就应该相互帮忙吗?也许我以后也有要麻烦你的地方。”   陈江时想了想,没有拒绝:“谢谢你。”   “对了。”钱棠想起什么,“你那个邻居妹妹不会是多多吧?”   “是她。”   钱棠惊讶地说:“多多都上高中了?”   “对。”陈江时说,“高二了,喜欢画画,所以想走艺考生的路。”   “都高二了啊……”钱棠像是陷入回忆,“我也是高二认识她,那个时候她才三岁,都不爱说话……”   多多的大名叫余馨,以前陈江时还没考来a市,余馨家就在陈江时家的对面,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关系。   由于陈江时他妈和爷爷奶奶都走得早,家里就剩他一个小孩,余馨的爸妈和哥哥都对他非常照顾,因此即便现在陈江时已经不怎么回华阳市,他和余馨家的联系也没断过。   只是余馨在华阳市上学,平时没空,只能周末赶来a市。   以前从华阳市来a市要坐四五个小时的大巴车,如今通了高铁,两个小时就过来了。   余馨上午八点半出发,十点半到火车站。   陈江时在出口处等着,仗着人高,很容易就找到了挤在人群里出来的余馨。   余馨和她哥一样是个闷葫芦性格,几年没见陈江时,不自在都写在脸上,闷闷地喊了一声哥哥。   “累吗?”陈江时问。   余馨摇头:“不累。”   陈江时看余馨身后背着一个大包,伸手要接,却被余馨躲了一下。   “哥哥,我自己背。”余馨说,“没装多少东西。”   陈江时见状,没有勉强,直接切入主题说:“我们先吃个午饭,再去我住的地方休息一下,等到了下午两点,我带你去画室,可以吗?”   “可以。”余馨跟着陈江时往车站外走,抱歉地说,“哥哥,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这么客气?”陈江时笑了笑,“以前我也没少给你家添麻烦。” 第13章   今天周六,容月也在家。   按容月的意思,是让陈江时把余馨带回他们家里,同时他出去买菜做饭,三个人在家吃就行。   但陈江时考虑到余馨怕生,不好让余馨一来就和容月这么一个陌生男性同桌吃饭,索性和余馨在外面吃了。   等他们回到家里,已是中午十二点。   容月在自己的卧室里,坐在桌前玩电脑,听见外面的动静,他起身出去。   “回来啦。”容月说完,瞧见陈江时身后的余馨,“妹妹也来啦。”   陈江时指着容月介绍:“他叫容月,以前和我一个大学,现在是我的室友。”   余馨果然怕生,目光没在容月身上停留超过一秒就挪开了,低声说了一句哥哥好。   陈江时找出早就准备好的拖鞋让余馨换上,又领着余馨去了自己卧室。   他的卧室早收拾过,干净整洁,没有不该出现也不该让余馨这个妹妹看到的东西。   “今晚你睡这里,床铺我早上换过,是干净的。”陈江时拿过余馨脱下的背包放到椅子上,又说,“你困吗?困的话可以上床歇会儿。”   余馨赶了一上午的路,确实又累又困,要是平时,她肯定不会一来就上别人的床休息,可想到下午要见那家画室的老师,她不想在老师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能厚着脸皮上床养会儿精神。   陈江时打开空调,出去后把卧室的门带上,然后来到厨房烧水。   容月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学长。”   “嗯?”   “那个妹妹今晚睡我们这里吗?”   “对。”陈江时之前和容月说过这件事,也征得了容月的同意,不过眼下容月再问,他还是耐心解释,“下午我要带她去画室看看,也不知道画室那边是什么情况,要是耽搁到很晚,她只能等明天再回去了。”   “我记得去你们那儿的高铁不是连晚上八九点的班次都有吗?”容月说。   去年陈江时回去处理户口的事,由于时间紧,他不得不周五下班就走,坐晚上八点多的班次。   “高铁只到梧桐市,从梧桐市回华阳市还要坐半个小时的大巴车。”陈江时说,“大巴车在下午五点就收车了,晚上只能坐那些黑车,让余馨一个女孩这么回去,我不放心。”   容月哦了一声,这才没说什么。   十二点半左右,陈江时喊醒余馨,两人一起打车来到钱棠发在微信上的地址。   一下车,他们就注意到了不远处一栋呈半圆形的特色建筑,那栋建筑掩映在周围郁郁葱葱的草木中,一个显眼的logo悬于建筑之上——水木画室。   原以为画室只占建筑的一部分,等走近了,才发现整栋建筑都被画室承包,推开玻璃门进去,迎面就是一个长方形的白色柜台。   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后面,瞧见他们,起身露出礼貌的微笑:“您好。”   门前这片区域应该是整个画室的大厅,除了基本的前台和休息区外,再没其他布置,看上去十分空旷,但也由于地板等装修大致上呈白色,弧形的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整片空间过于干净,充斥着一股未来科技感般的高级。   余馨走在陈江时身旁,紧张到差点同手同脚。   陈江时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之前听余馨说起画室,还以为和见过的那些工作室一样开在写字楼里,只占几个平方或者十几个平方的面积。   原来还有这样的画室。   “你好。”陈江时对工作人员说,“我们和钱棠约了下午一点见面。”   “哦,钱老师是吧?您稍等。”工作人员坐回柜台后面,拿起座机的听筒拨了一个电话。   很快,她挂断电话,抬手为陈江时指明方向。   “往左直走是电梯,乘坐电梯上三楼,然后找到312室,那是钱老师的办公室。”   陈江时谢过工作人员,带着余馨来到三楼。   三楼的布置和一楼完全不一样,出电梯后,只有一条不算宽敞的蜿蜒走廊,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教室和办公室。   钱棠的办公室在最里面,门关着,陈江时叩了叩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请进。”   他推门而入,余馨跟在后面。   进去就看到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几乎填满整面墙壁,窗帘没拉,光线从外面铺洒进来,把整个办公室照得又明又亮。   落地窗前设有一张白色办公桌,钱棠从办公桌后起来,引着陈江时和余馨坐到前面的沙发上。   室内的空调应该开得很足,陈江时和余馨没呆多久就感觉到热了。   钱棠只穿了一件白色毛衣,下面是一条浅白色的牛仔裤,很春秋的穿着,也因这样,他看上去压根不像已经过了三十岁的人,倒像一个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   陈江时的视线从钱棠身上扫过,然后左看右看,就是没再往钱棠身上看。   钱棠临时烧水,为两人泡了茶,最后坐到和长沙发相邻的单人沙发上。   长沙发和单人沙发的摆设呈直角形状,余馨坐在和单人沙发挨着的长沙发那头,也是两人中间,被陈江时和钱棠夹着,女孩肉眼可见地变得忐忑和拘谨,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脸都不敢随便转一下。   陈江时还算自在,也悄悄松了口气。   虽然这么想很不地道,但他还是庆幸了下坐在那头的人不是自己。   “这里开了空调,要是你们觉得热,可以把外套脱了。”钱棠主动开口。   陈江时确实感觉很热,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开,往两旁敞着,又看了一眼余馨。   余馨双手捧着茶杯,动也不动,明显不好意思在这个陌生环境里脱衣服。   钱棠并未勉强,换了个话题问:“你从华阳市过来的?”   这是在问余馨。   余馨点头,一五一十地交代:“我早上走的,上午十点半到的火车站,江时哥哥来火车站接的我。”   “那挺辛苦。”钱棠说,“过来用了多少时间?”   “四个小时吧。”   “这么久?”钱棠惊讶地说,“从梧桐市坐高铁过来只要两个小时,华阳市和梧桐市之间只有十几公里的距离,再怎么也要不了两个小时吧。”   余馨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早上容易起雾,在大雾时上高速很危险,严重的话大巴车会拖延时间,本来早上去梧桐市的人不多,可拖延下来,位置就不够了,我怕坐不上车,所以很早就在车站等着了。”   钱棠一时沉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华阳市到梧桐市的路还没修好吗?”   余馨一愣,没听懂钱棠的话。   一直没吭声的陈江时回答:“还是那条老高速路,新修的路停工几年了,一年推一年,到现在也没修好。”   “都十几年了,这进度……”钱棠话音一顿。   话越说越多,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   安静片刻,他将话题抛回余馨身上。   “你过来一趟确实麻烦,如果要来上课,想好怎么安排时间了吗?”   余馨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快回道:“我和我妈妈商量过了,马上要放寒假了,我来a市租一个临时的房子,就不用两头跑,要是顺利,我暑假再来。”   “你现在高二吧?”钱棠说,“等高三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把文化课的进度赶完,到时候跟班主任请假,还是过来租房子住。”说起这些计划,余馨脸上有了神采,也没那么紧张了,“华阳市太小了,我向一个姐姐打听过,她说要找好的画室学习,只能去其他地方,近的地方就是梧桐市了,可就算在梧桐市上课,也做不到每天回去上学。”   陈江时双手抱臂地靠在沙发上,看余馨说得滔滔不绝,有些惊讶。   没想到余馨已经准备得这么充分。   起初他只以为余馨打算先来看看,至于要不要过来上课,还需回去仔细考虑。   显然钱棠也想到了这一点。   “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吧。”钱棠起身说。   陈江时在这个时候只起到一个陪伴作用,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有自知之明,一路不言不语,只是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参观到二楼的教室时,余馨尴尬开口:“钱老师……”   走在前面的钱棠回头:“怎么了?”   余馨小声地说:“我想去卫生间。”   钱棠指了一下方向:“直走过去就能看到卫生间的标志。”   余馨道了声谢,小跑着过去了。   二楼的布置和三楼差不多,出电梯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但两边没有办公室,都是用玻璃墙装修的教室。   今天周六,正是学生多的时候,几乎每个教室都亮着灯。   陈江时和钱棠不好进教室,只能在走廊上等着。   可没一会儿,余馨又小跑着回来了。   “钱老师。”余馨还是一副急样,白皙的脸憋得通红,不好意思极了,“我没找到卫生间。”   钱棠立马回道:“我带你去。”   “谢谢钱老师。”   余馨跟着钱棠走了。   陈江时本想就在原地等着,又转念想到余馨一个上高中的女孩被一个男人带去卫生间,哪怕那个男人喜欢男人还有男朋友,可听上去总归不对劲。   他没多思考,也跟上了两人步伐。   一路七弯八拐后,余馨进了卫生间,陈江时和钱棠在卫生间不远处的实墙前等着。   刚才在走廊上等,即便两人都不说话,也能透过玻璃墙看教室里的学生在做什么,这里前后都是实墙,左右除了他俩再无别人,看无可看,只能相互大眼瞪小眼。   陈江时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地板,从未觉得一个空间如此狭窄过,窄得仿佛在不断压缩,也将他和钱棠之间的距离不断收拢。   他感觉很不自在。   明明那天在钱棠家里都没什么。   可能是又有一段时间没见的缘故吧。   如此想着,余光里的身影当真靠近了些,陈江时一怔,瞬间收起所有思绪,扭头看去,只见钱棠竟已悄无声息地贴到他身前。 第14章   走廊本就不怎么宽敞,钱棠这样逼近,像是把所有空气都挤压走了一般。   陈江时的气息蓦地变重。   这一瞬,他差点连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本能地想往后避,可身体只是稍微往后一靠,就靠到了墙壁上。   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   他们头顶就有一盏灯,明黄的光线洒下来,落在钱棠浓密的眼睫上,下面那双黑眸定定望着陈江时。   下一秒,钱棠抬手。   与此同时,陈江时也抬手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钱棠的动作一下子顿住。   “你……”陈江时尽量仰头,视线放在钱棠的发顶上,吐出口气,才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   钱棠先是惊讶,然后笑了一下。   他继续伸手,从陈江时的头发上捏走了什么东西。   那只手从陈江时耳畔擦过,明明隔着一些距离,陈江时还是闻到了手上的味道。   是一种很淡的香味。   只用一两秒的时间,他就回忆起了那是护手霜的香味,是十几年前钱棠一直在用的那个牌子的护手霜的香味。   可他早忘了护手霜是什么牌子。   “你头发上有东西。”钱棠把手里的东西举到灯光下,转头对陈江时笑,“一根毛。”   陈江时仔细一看。   还真是一根毛,不过是一根绒毛。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容月有个发小在微信里卖羽绒服,缠着容月买了一件,容月花了两千块钱,买了一件疯狂漏绒的羽绒服,穿不出去,就只能在家里穿了。   陈江时从钱棠指尖拿过那根毛,想找垃圾桶扔了,可钱棠还堵在他身前。   钱棠也发现了这一点,往后退了两步。   陈江时立即往旁迈出一大步,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垃圾桶。   “扔地上就行。”钱棠说。   陈江时心里有些乱,也懒得找垃圾桶了,直接扔在地上。   “你今天没穿羽绒服,怎么还沾上羽绒服的毛了。”钱棠像是没话找话。   陈江时也不是第一次沾上这种毛,他习以为常,随意往身上拍了拍:“是我室友的衣服漏绒,他在家里穿,经常沾得我身上都是。”   “上次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室友?”   陈江时嗯了一声:“我就那一个室友。”   钱棠沉默片刻,笑道:“你俩关系真好。”   陈江时没吭声。   这话怎么回都很怪。   他和容月的关系是不错,可要是顺着钱棠的话承认下来,又好像他和容月在朋友之外多了一点什么似的。   气氛再次恢复安静,直到余馨从卫生间出来才被打破。   钱棠接着带余馨参观剩下的教室。   下午三点,他们结束参观,回到钱棠的办公室里,余馨拨通她妈的电话,让她妈和钱棠交流学费的事。   陈江时没再旁听,坐到沙发上看手机。   容月发了几条消息过来。   [容月:你那边怎么样了?]   [容月:晚上回来吃饭吗?]   [容月:我上午买了一些菜,你们晚上回来吃的话,我现在就准备上]   他给容月回了消息。   [陈江时:我们在外面吃吧]   [容月:怎么又在外面吃?你们中午不是才在外面吃了吗?]   陈江时想得比较多。   虽然他家和余馨家是门对门的邻居关系,以前他和余馨也经常见面,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余馨已经长大,性格上还内向怕生,他想尽量避免余馨在家里呆的时间,毕竟他和容月都是男人,和余馨一个女孩挤在一个屋檐下不合适。   等以后熟悉起来就好了。   听余馨的意思要经常过来a市,他把余馨介绍过来上课,也不能真的当个甩手掌柜不闻不问。   陈江时现在都想什么说什么,不喜欢把事藏在心里,这么想完,他也全部向容月说了。   容月输入半天,最后只发了两个字过来。   [容月:好吧]   陈江时感受到了容月低落的情绪,实话实说,这次余馨过来,他俩确实让容月多了一些不方便。   [陈江时:给你添麻烦了,我保证,就这一次]   这次容月回得很快。   [容月:学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添不添麻烦,我又没觉得麻烦]   [容月:晚上去哪儿吃?]   [陈江时:我等会儿看看,看好了给你发地址]   等那头聊完已是一个小时后。   余馨她妈加了钱棠的微信,说是后面再和钱棠商量余馨过来上课的时间,因为还要看学校的放假安排。   钱棠很好说话,也不让余馨她妈急着把学费交了,反正余馨要等放寒假才来上课。   说到最后,要挂电话时,余馨她妈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对了,钱老师,你还记得我吗?以前你到江时家玩,我们见过。”   “记得。”钱棠笑着回道,“你是周阿姨。”   余馨她妈又惊又喜:“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   “没有。”钱棠说,“以前我去陈江时家,我俩都没吃饭,你还叫我们过去吃饭。”   余馨她妈唉声叹气:“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钱棠说:“是啊。”   “那个时候多多才三四岁,就喜欢跟着你俩走,每次你俩做点什么,她就在旁边看着。”余馨她妈想起往事,忍不住笑出声。   手机开着免提,余馨也听到了这话,顿时羞红了脸。   “妈,你别说这个了……”   挂了电话,陈江时才上前,准备带余馨向钱棠告别,还没开口,就听钱棠问:“多多今天就回去吗?”   刚才余馨她妈喊了多多,钱棠顺势改了称呼。   “她明天回。”陈江时说,“从梧桐市回华阳市还要坐大巴车,下午五点就收车了,今天回去不方便。”   “那她住哪儿?”   “我家。”   “你家?”   陈江时看钱棠表情惊讶,便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补充道:“她睡我卧室,我睡客厅。”   上午余馨想在附近酒店开房,陈江时没让,他也想过自己去外面住,把卧室留给余馨,可那样一来,家里就剩容月和余馨两个人,他怕余馨不自在,想来想去就决定在沙发上将就一宿。   钱棠看陈江时有了主意,没再多说,他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起外套,转而又问:“你们现在要回去了?”   “嗯。”陈江时说,“时间不早了,找个地方吃饭。”   钱棠穿上衣服:“那一起吧,我也要走了。”   陈江时知道钱棠这是帮了他的忙,以钱棠在画室的地位,就算来了学生,也不该由钱棠亲自接待,画室的生意比他想象中好很多,听说早已不在对外招收学生,钱棠自然不差余馨这么一份学费。   他应该问下钱棠要不要一起吃饭。   然而直到走出画室,他也没将这句话问出口。   还是钱棠先问:“你们怎么回去?”   “我们坐地铁。”陈江时说。   “我送你们吧。”钱棠说,“我的车停在外面,你们到路边等一下。”   说着要往前走。   陈江时连忙喊住他。   “不用了,不麻烦你,我们自己坐地铁回去。”   钱棠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闻言回头:“你家是在琉璃苑附近吧?”   上次钱棠送陈江时到公交站,看到了陈江时坐哪路车回去。   “是。”   “正好我有点事要往那边走,送你们回去也是顺路。”钱棠笑着说。   陈江时看着钱棠,莫名想起上次他从钱棠家里离开,钱棠也说出去买些东西,结果一路把他送到公交车站。   他上车后一直往后面看,发现钱棠就在公交站上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方向。   随着公交车驶远,钱棠的身影也迅速变为一个小点。   他皱着眉头,压下了心底那些形容不上来的滋味,解释道:“我们不回去,先去吃饭。”   钱棠拉长声调哦了一声,问道:“去哪儿吃饭?”   “凯德广场。”陈江时说,“我室友在那里等着了。”   “我也顺路。”钱棠说,“我送你们。”   陈江时默了一瞬才说:“凯德广场在琉璃苑的反方向,你不是顺路琉璃苑吗?”   被找到话里的漏洞,钱棠依然面不改色,说话时也云淡风轻:“我突然想起来,我要去凯德广场那边办点事,后面再去琉璃苑那边。”   陈江时:“……”   钱棠看他沉默,脸上的笑容终于散去一些。   “我以为我们……”   “好。”陈江时吓了一跳,生怕对方在余馨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赶紧应道,“那麻烦你了。”   钱棠去开车了,陈江时和余馨在路边等着。   陈江时知道余馨不爱说话,所以从不找话题,余馨看着马路发呆,他便在微信上和容月说换餐厅的事。   冷不丁地,余馨低声开口:“哥哥。”   “嗯?”陈江时头也不抬。   “你和钱老师……”   陈江时猛地抬头,只见余馨也在扭头看他,秀气的眉毛轻轻皱着:“你们以前是不是吵过架呀?”   陈江时一时愣住。   “我记得以前你们那么要好,我妈还说,你和钱老师就是连体婴,有你在的地方,肯定有钱老师在,可我感觉你们现在好生疏了……”   =   陈江时在钱棠家呆到凌晨一点才走,因为钱棠想睡觉,嫌陈江时在自己卧室里呆着碍眼,便让阿姨开车把陈江时送回去。   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陈江时睡到下午才醒,还是被啪啪的敲门声吵醒。 第15章   陈江时以为自己在做梦,睁开眼睛盯着自家灰白的天花板看了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他起身走到门前:“谁?”   “我。”啪啪的敲门声戛然而止,王昊扯着嗓子嚷道,“我的老天爷,你终于醒了,我都以为你没回来,准备报警了。”   陈江时把门打开。   门外不仅站着王昊,还挤了好些个人,袁孟挤在最边上,却以肥胖之躯占据了大半位置,瞧陈江时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嘴里发出一道嘘声。   “臊不臊啊?衣服都不穿。”   “关你屁事。”陈江时转身往里走。   门外的人呼啦啦地涌进来。   王昊涌在最前面,跟竹筒倒豆子似的,那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江时,你昨晚没事吧?哎哟,袁孟说你被追到别墅区里面的时候,我吓得心脏都要停下了,我们在外面蹲到凌晨,看里面没有动静了,才敢各回各家,今天一醒就集合过来了,生怕你也被逮到警察局里。”   看来这群人也是下午才醒。   陈江时口干舌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后,抹了把脸问:“自行车呢?”   “在我家呢。”王昊说,“袁孟说你找人借的,我生怕磕着碰着,都没好意思骑回去。”   “等会儿我去拿回来。”陈江时说。   “拿呗。”王昊没有意见,又催促道,“你昨晚到底怎么了,倒是跟大家伙说说啊,我们都担心死你了。”   其他人跟堆积木一样地挤在沙发上,只有袁孟被赶到凳子上坐着,他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就是啊。”   “快说说。”   “昨晚你怎么回来的?”   陈江时转身靠在桌前,言简意赅:“躲到没人找的时候,自己跑出来的。”   “你知道出来的路?”王昊一针见血地问,“不是说别墅区和果树林分开了吗?别墅区那么大,你又从没去过,除非原路返回,不然很难出来啊,我们在果树林外面蹲了那么久,没看到你的身影。”   陈江时心说你们能看到就怪了,他是坐在车里出去的。   其实他可以直说碰到钱棠的事,可这个话题一旦扯开,就跟破了口子似的,他还要交代自己和钱棠之前的矛盾,否则难以解释钱棠为什么针对他。   还有钱棠报警的事。   王昊又不傻,肯定能猜到这上面来。   不过这些事可大可小,钱棠是报了警没错,可对方作为别墅区的业主,他们昨晚的行为确实威胁到了对方的安全,而且对方也替他躲过了保安们的追捕。   还有之前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大矛盾,要是被王昊他们知道了,再一闹腾,他和那个新同学之间就真的结下梁子了。   反复思考过后,陈江时三言两语就解释完了。   “沿着路走就行,只要找准方向,不绕圈,很容易就出来了。”   王昊还是一脸狐疑。   陈江时没给他质疑的机会,转头问袁孟:“昨晚被抓到的那个人呢?”   说起这个,袁孟就来劲儿了。   “昨晚被抓了两个,我们本来想去警察局看的,可想到你还在里面,就没去,我们现在去看?”   “行。”陈江时说,“你们去,有消息回来告诉我。”   “你不去啊?”   “我要去王昊家拿车。”   “那拿完车一起去呗。”   “拿完车要还车。”   “……”袁孟问,“你还谁的车?”   “余东哥。”   袁孟暴躁地往门上一指:“余东哥不就住在你家对面吗?还车需要多少时间?不就是门一开一关的功夫吗?”   陈江时平静地说:“把车还了,我还要出去买菜,我家没菜了。”   “……”   “还有作业没写。”   袁孟绝望地吆喝着其他人走了,剩下王昊等陈江时穿衣服。   陈江时把昨晚换下没来得及洗的衣服放盆里用水泡着,又倒上洗衣粉搅和几圈。   厕所里都是热气,才一会儿功夫,陈江时已经热得满身是汗,索性在厕所里接了盆冷水把身上擦拭一遍。   回到客厅,王昊在风扇下坐着,也很不好受的样子,时不时低头用身上的衣服擦汗。   “江时,你就不能让你爸出钱买个空调吗?每次来你家,我都要热死了。”王昊指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说,“你家这风扇都用多少年了,年纪比我们都大了吧?能不能让老人家歇歇?”   陈江时径直回卧室:“老人家不想歇。”   “你这是虐待老人!”   陈江时二话不说地抬起床前的台式风扇,放到王昊面前的椅子上,插上电后,将风扇对准王昊。   台式风扇也用了很多年,转起来嘎吱嘎吱地响,但转出来的风比吊扇的风大。   “这下行了?”陈江时说。   王昊对着风扇叹气:“以前我还羡慕你家里没人,要是谈恋爱了,可以把女生带回来玩儿,现在一点都不羡慕你了,就这环境,连空调都没有,玩个屁,一起回来玩蒸包子。”   陈江时懒得理他,回卧室穿衣服。   身后的王昊吹了声口哨:“身材真好。”   陈江时啪的把门关上。   王昊就是犯贱,这下也不嫌热了,把门打开一条缝隙,趴在门上说:“以后谁和你谈恋爱有福了。”   陈江时忍无可忍,拽起床上的枕头作势要砸过去。   王昊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王昊家离陈江时家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两人一来一回,只用了半个小时左右。   陈江时敲响家对面的门,来开门的人是周阿姨。   “周阿姨好。”陈江时礼貌地说,“我来还余东哥的车。”   周阿姨热情地说:“进来坐。”   “不进了。”陈江时说,“我还要出去买菜。”   周阿姨哦了一声,伸手拿车:“你余东哥出去了,等他回来,我跟他说一声。”   陈江时应道:“麻烦周阿姨了。”   等门关上,陈江时又回去一趟,拿了买菜用的布袋,才和王昊一起往楼下走。   这个院子是大杂院,顾名思义,里面没有小区,是由这边几栋楼、那边几栋楼这样组合起来的,陈江时家住在临街建起的三栋楼里,楼下都是对外出租的店铺,基本上是面馆和小饭馆,前面是堂食区,后面是厨房,每家店的后门都开着,占用了巷子里的空间,甚至有些污水也往巷子里倒。   王昊每次经过都要吐槽。   “多往你家楼下走几次,我连早饭都不想在外面吃了。”王昊故意把步子踩得很重,“你有没有发现这地都很黏鞋?”   陈江时面无表情:“你以后别来不就是了。”   王昊轻哼一声:“我还真不想来。”   陈江时没管王昊的抱怨。   王昊在他们几个当中家庭条件最好,他爸在假发厂里当经理,厂里效益好,他爸工资高,早在华阳市广场那四栋跟四大金刚似的罕见电梯楼里买了房,总共一百六十平,还是错层的,装修豪华,王昊的卧室里还单独配了一台电脑,这让王昊在学校里风光了好一阵。   他要是能住王昊家,也不想回来住这种地方。   这么想着,他突然想到了钱棠家。   钱棠家当真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尤其是一楼客厅,哪儿像人住的地方,分明更像用来招待客人的宴会厅,钱棠的卧室也比王昊的卧室大很多,光是那一整面墙的衣柜长度就比王昊的卧室长。   陈江时看了王昊一眼,对方依然一脸嫌弃的样子。   王昊只是来陪陈江时还自行车,眼下事情办完,他准备去警察局找袁孟他们汇合。   陈江时自然不去,一个人往菜市场走了,等他买完菜,才走到院子门口,就接到了袁孟打来的电话。   袁孟气急败坏,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卧槽,江时,你知道昨晚是谁报的警吗?”   陈江时皱起眉头:“怎么了?”   “是那个新同学报的警!”袁孟骂骂咧咧地说,“我就说夏文华那群狗东西哪儿来的胆子报警,原来不是他们报的,是钱棠报的,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有人搬进别墅区了吗?就是钱棠家,昨晚他听到动静,报了警不说,还让保安来抓我们,气死我了!”   那头的背景音里,还有王昊那个大嗓门的嚷嚷声。   “你凭什么报警?关你屁事啊!”   想也知道王昊在对谁嚷。   “……”陈江时问,“你们在哪儿?”   “步行街的铁桥这边。”袁孟信誓旦旦地说,“江时,你放心,兄弟们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陈江时:“……”   他满脸黑线地提着装满肉菜的布袋往院子里走了几步,随即脚步一停,抬手拍上脑门。   那些人是傻子吗?   昨晚还没闹够?   陈江时转头就往院子外面走,不一会儿,变成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又没几秒,他大步跑了起来。 第16章   陈江时熟门熟路地跑到步行街的铁桥附近,今天周六,步行街上人多,摆摊的、逛街的挤成一团,他从狭窄的路中穿过,走到一处时,转弯拐进两个摊贩之间的巷子里。   拥挤的路瞬间变得稍微宽敞了些。   这条巷子通往华阳市医院的住院部后门,以前走的人很多,自从医院把后门堵死后,巷子就基本上荒废了。   往里走了没多久,就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其中王昊的破锣嗓门最为明显。   “新来的就敢这么横?也不打听一下我们是谁,竟敢在我们头上撒野!”   陈江时:“……”   “我告诉你,你的行为惹怒了我,我很生气,今天你竖着进来,就他大爷的别想竖着出去!”   陈江时:“……”   “咋地?我跟你说话,你哑巴啊?你……”   陈江时箭步上前,仗着身高腿长,不由分说地挤进人群里,然后一把抓住王昊推搡钱棠的手。   王昊下意识地挣扎,甩了两下,没甩掉陈江时的手,这才感觉不对。   他回头对上陈江时没什么表情的脸,一时惊喜交加。   “江时,你也来了!”王昊激动地抽出自己的手,让出位置,把陈江时推上前,“快,这小子犟得很,让他道歉,他那张嘴跟蚌壳似的,撬都撬不开,你来让他吃个教训!”   陈江时被推到前面,冷不丁地和贴墙而站的钱棠打了个照面。   钱棠穿着一身浅色衣裤,可这巷子里哪儿都脏得很,只要不小心刮到蹭到,衣裤上就会弄脏一团。   陈江时的视线下移,注意到钱棠的衣摆处脏了一大片。   再看钱棠的脸,仿佛笼罩了一层乌云,阴沉得可怕,那双好看的凤眸正冷冷地盯着陈江时。   身后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上啊,江时,好好教训他一顿。”   “让他知道拳头能有多硬。”   “报了警还敢来警察局耀武扬威,藏都不知道藏一下,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最后一句话是袁孟说的,语气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陈江时把装着肉菜的布袋从右手换到左手,转身就是一巴掌拍到袁孟的肩膀上。   他这一下打得不留余力。   袁孟痛得跟猴子似的嚎叫起来。   “江时,你干什么啊?让你打前面那个人,你打到我身上来干什么!”   打的就是你。   陈江时心说。   “怎么回事?”他问。   袁孟揉着被打痛的一边肩膀,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钱棠,才委屈地说:“我们不是来警察局蹲点吗?想看看昨晚被抓到的那两个人,结果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不等袁孟自问自答,后面就有人说。   “我们看到你们班上那个转学生从警察局里出来,警察还对他嘘寒问暖,跟他说昨晚的情况,我们凑近一听,才知道昨晚是他报的警,原来他就住在别墅区里,警察今天把他喊来,也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   说到这里,大家又激动起来。   只有钱棠始终冷着一张脸,没说一句话。   陈江时扭头看向钱棠。   钱棠本在看着袁孟,感受到他的视线后,目光挪了过来,一瞬不瞬地和陈江时对视。   陈江时皱起眉头,直接拉过袁孟的衣袖:“都散了,各回各家,别在这里闹了。”   这话一出,现场安静了两三秒。   袁孟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钱棠,又看回陈江时:“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了?”   陈江时心里的想法很多。   首先是他们和钱棠没有实质性的冲突,他不想把事闹大,以后再多一个仇人,何况钱棠看着比夏文华他们机灵很多,心眼也多。   其次是他们和钱棠怎么说都是同班同学,王昊他们在其他班也就算了,他和袁孟却一周里有五天都跟钱棠在一起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姚志刚还那么看重钱棠,如果钱棠想给他使绊子,也就几句话的功夫。   最后是——   “这件事是我们理亏,他报警没错,换做我是他,我也会报警。”陈江时平静地解释完,又对钱棠说,“抱歉,昨晚是我们不对。”   袁孟几个人像是被陈江时的话噎住,每个人的表情都精彩纷呈。   钱棠没有说话,也没有丝毫动作。   陈江时看了一眼对方的衣摆,后退一步,把位置让给袁孟和王昊:“你俩也向他道个歉。”   袁孟和王昊同时跳脚。   “凭什么啊?”   “不是应该他向我们道歉吗?怎么变成我们向他道歉了?再说你刚才都向他道过歉了。”   陈江时问袁孟:“今天堵人的事不是你挑起来的?”   袁孟:“……”   他又问王昊:“你没在中间煽风点火?”   王昊:“……”   陈江时太了解这两个人,袁孟喜欢挑事,但遇事就往后缩,王昊没脑子,平时看着正常,但一被袁孟吹耳边风,就张着嘴到处咬人。   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不少事都是他们闹出来的。   甚至上次陈江时和夏文华在网吧里结仇,起因都是袁孟撺掇王昊抢了夏文华喜欢的人,夏文华气不过,跑来找王昊算账。   都是一堆糟心事。   陈江时暗叹口气,及时打住自己的思绪,言简意赅:“道歉。”   袁孟和王昊把心里千百个不乐意全写脸上,磨蹭半天,还是听了陈江时的话,没什么诚意地向钱棠说了抱歉。   钱棠仍旧没有说话,把目光垂向地面。   “正经一点。”陈江时提醒。   袁孟抿唇,一番酝酿后,重新开口:“新同学,今天是我们冲动了,我们不该堵你,也不该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你,我再次郑重地向你道歉。”   王昊也说:“我要说的话和他一样,对不起啊。”   一阵安静后,钱棠慢吞吞地抬起眼皮,但目光略过面前的袁孟和王昊,径直看向后面的陈江时。   “我报警的时候不知道你们也在里面,我家阿姨说听到那边有动静,可能是两帮社会上的混混在打群架,我担心有人跑来我家附近,我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老人,所以我就报警了。”   钱棠的声音轻飘飘的,但吐字清晰,即便隔着一定距离,也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本来还有怨言的袁孟和王昊同时一愣,都沉默了。   陈江时看了看天色,没再多说,吆喝着让袁孟和王昊一群人离开。   其他人走得快,剩下袁孟和王昊落在后面。   走出巷子,袁孟抹了把脸,对着陈江时欲言又止。   王昊挠着脑袋,尴尬地说:“原来他家里有个生病的老人啊,我们都不知道这个,还以为他故意报警针对我们呢。”   陈江时还是那句话:“换做你是他,你报警的速度比他还快。”   王昊哑然。   “这件事是我们有错在先,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陈江时又强调道,“今天你们不该这么做,本来昨晚的事都过去了,你们这么一闹,又把事闹起来了。”   袁孟扭扭捏捏地说:“我们不是道歉了嘛……”   “你看他接受了吗?”   “……”   “算了。”陈江时说,“天要黑了,都回去吧。”   袁孟贼眉鼠眼地往巷子里瞅了一眼。   “那个新同学……”   “以后再说。”陈江时打断了他的话。   等袁孟和王昊走了,陈江时就站在巷子口等,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钱棠出来。   他往里瞅了瞅。   可惜钱棠站在很里面的位置,天又黑了,巷子里不知何时变得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   陈江时只好倒回去走了几米,才模模糊糊地看到不远处的巷子中间站着一个人。   也不知道钱棠站在那里干什么,一动不动,跟枯死的木桩似的。   陈江时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望着钱棠。   钱棠似有所感,偏了下头,朝他看来。   沉默依然在空气中蔓延。   陈江时不说话,钱棠也像是在暗地里和他较劲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这么过了一两分钟,陈江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行为,再僵持下去也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而已。   “走不走?”他问。   钱棠终于出声,开口却是:“你管我。”   真是毫不客气。   很符合陈江时对这个新同学的刻板印象。   陈江时还真懒得管他,扭头就走。   外面的步行街随着夜幕的降临变得热闹,摊贩和路人增多,中间通行的路更加狭窄。   陈江时一路挤出步行街,转了个弯,准备朝自家方向走,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不对,脚步蓦地一顿。   回头看去。   在几个卖水果的摊贩中间,他一眼看到了钱棠的身影。   钱棠见他停下,跟着停下,眼神不闪不避,直勾勾地和他对视。   陈江时皱眉想了一会儿,没有多管闲事,继续往前走,走到大杂院的出入口时,他下意识地往回看。   谁知又看到了钱棠的身影。   钱棠刚停下步子,站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上,没什么表情地和他对望。   陈江时:“……”   这下他再迟钝也发现了什么。   略微思考后,转身走进大杂院。   他住的楼房在大杂院出入口的旁边,进去右转再走上一段路就到了,他没故意直走,而是闪身躲到了右边面馆的后门旁边。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正好是贴着他这边的墙壁走来。   陈江时心里默算距离,在脚步声快要从面前经过时,他猛地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那个人的去路。   那个人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   陈江时听出声音不对,定睛一看,来人根本不是钱棠,是一个认识的阿姨。   阿姨比陈江时矮很多,被陈江时这么突然地堵住,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咄咄逼人的气势环绕,陈江时像座巨山,随时都要压倒下来,阿姨的脸色都变了,直拍胸口:“江时啊,你这是做什么?吓死我了。”   陈江时也很惊讶,连忙后退:“不好意思,阿姨,我认错人了。”   退出一段距离,他才看到阿姨后面跟着钱棠。   钱棠眉眼飞扬,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陈江时:“……”   他深吸口气。   把阿姨送走,陈江时直接走向钱棠。   钱棠虽比那个阿姨高,但也比陈江时矮上一些,和陈江时面对面而站,他丝毫不惧,下巴微抬,似笑非笑地望着陈江时。   陈江时拧起眉毛:“你跟着我干什么?” 第17章   陈江时心里憋着气,语气并不友好。   但钱棠也不在意。   “听说你一个人住?”钱棠不答反问。   陈江时沉默片刻,也没回答这个问题:“怎么?”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钱棠是从哪儿听说他一个人住的,袁孟和王昊的嘴巴就是漏风的窗户,关不住一点消息,都不用钱棠套话,那俩傻蛋儿就自个儿噼里啪啦地往外吐了。   “我这个样子不好回家,借你家的卫生间用一下。”可能是有求于人的缘故,钱棠说话没再像之前那么拽。   陈江时怎么可能带钱棠回家?   他和钱棠根本不熟。   再说他不喜欢钱棠的性格,他身边的人都直来直去,夏文华那些人更是一根直肠通到脑子,像钱棠这种肚子里一堆弯弯绕绕花花肠子的人,他是第一次接触,而且接触下来的感觉很不好。   只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余光瞥见钱棠的手臂,手肘那块一片红,像是擦破了皮。   他愣了一下。   钱棠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低头看去,随即大大方方地抬起手臂,将那片被擦破皮的地方展示给陈江时看。   “这是你朋友的杰作,把我推到墙壁上擦出来的。”钱棠挑眉道,“现在你的朋友们都跑了,你总得替他们对我负责吧?”   陈江时:“……”   他想反驳几句,可又瞅见了钱棠衣服上的脏污。   之前在巷子里,光线没那么足,他只留意到钱棠的衣摆处有一片污迹,这会儿他俩就站在一盏灯泡下,灯光照清楚了钱棠身上的每一处。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钱棠很狼狈,手肘处擦破了皮,衣裤上多是脏污,和平时在学校里干干净净的模样对比鲜明。   其实想也知道王昊他们不可能完全不对钱棠动手,在他还没赶过去的十几分钟里,不知道王昊他们推搡了钱棠多少下。   不过钱棠聪明,知道如何在不有损自己尊严的情况下也不激化矛盾。   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最后,陈江时妥协叹气:“走吧。”   回去要穿过楼下那些馆子后门的那条路,地面本就黏鞋,经过馆子老板们的一通涮洗和倒水后,每次鞋底踩下去再拔起来都能听见嘶啦的声音。   陈江时习以为常,但钱棠走得十分吃力,走到一半,伸手抓住陈江时身后的衣服。   陈江时的步子一停,回头问:“干什么?”   钱棠抓得更紧,理直气壮地说:“我怕摔着。”   “你走慢点就不会摔着。”   “我走得够慢了。”   话音未落,钱棠一不小心,脚下蓦地打了个滑,他低呼一声,连忙攥紧陈江时的衣服,可身体重心还是没能撑住,直挺挺地倒向陈江时身侧。   陈江时也吓了一跳,顾不得拿手里的布袋,双手齐上阵地一把拥住要从自己面前倒下的钱棠。   随着布袋掉到地上的啪叽声,钱棠也撞进他的怀里。   撞了个结实。   陈江时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没想到钱棠看着消瘦,撞到他身上的劲儿可不小,他的胸口都在隐隐犯疼。   缓了片刻,他推开钱棠。   “你没事吧?”他问。   钱棠心有余悸,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没事。”   “没事就站好。”   钱棠这才从陈江时身上爬起来,站是站好了,却把他的衣服攥得更紧。   陈江时本来穿着宽松的上衣,被对方这么一攥,衣服变得紧身,薄薄一层贴着他的上半身。   天气很热,他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再这么一折腾,身上的汗更多了。   陈江时:“……”   他想说什么,可想了想,又算了,默默把嘴闭上。   捡起掉在地上的布袋,把露出来的肉菜往里塞了塞,地上多是脏水,打湿了布袋,也不知道有没有浸进里面。   陈江时的心情颇为糟糕,加上燥热,感觉自己也仿佛被人塞进了一个蒸笼里。   走上楼梯,身后的钱棠问了一句:“你们这里没灯吗?”   刚才那些馆子还没关门,灯光透出后门,足以照亮他们脚下的路,此时走在楼梯上,就漆黑一片了。   陈江时闻言,一脚踏在楼梯上,发出一声重响。   下一秒,楼梯间的灯泡亮了。   “原来是感应灯。”钱棠说,“你怎么不早点这么做。”   “我看得到。”陈江时回。   钱棠啧了一下,终于松开陈江时的衣服。   陈江时扯了扯衣服,布料黏在身上久了,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他家住五楼,这点高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钱棠来说就有点难度了,走到四楼时,钱棠的呼吸变得粗重。   “还有多久?”钱棠喘着气问。   “快到了。”   陈江时没有等钱棠的意思,反而加快脚步,一步迈两层台阶地走上五楼。   上去就看到对面邻居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悄无声息地盯着他。   陈江时视若无睹,摸钥匙准备开门。   身后响起钱棠一道咦声:“嘿,小女孩。”   小女孩没有回应。   “看什么?”钱棠像是又和小女孩较上劲了,“再看把你吃了。”   啪嗒一声。   小女孩用关门的动作回答了钱棠的话。   陈江时把门打开,看向钱棠,这句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总算说了出来:“是不是路过的狗都会被你踹上一脚?”   钱棠没听明白,但也知道陈江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当即沉脸:“你说什么?”   “没什么。”陈江时自然不会说第二遍,走进家里,顺手打开客厅的灯。   钱棠跟在后面,自觉地把门关上,但没急着往客厅里走。   “不换拖鞋吗?”钱棠问。   “不换。”陈江时说,“直接穿鞋进来。”   钱棠哦了一声,一边往里走一边飞快地环视四周。   陈江时家的面积不大,五十几个平方,两室一厅,客厅和餐厅在一个空间里,站在中间,还能一眼看清楚两个卧室的情况。   陈江时走进厨房,把肉菜从布袋里拿出,全部放到橱柜上,又把布袋扔进洗手池里,打算等会儿过一遍水。   忙完这些,他探头往客厅一看。   钱棠还站在客厅里,正在瞧墙壁上的全家福。   那是很久以前拍的照了,陈江时他妈和他爷爷奶奶都在,加上他爸,一家人抱着只有一岁的他在假的天安门背景布前拍了合照。   陈江时一直在这个家里住着,都快忘了墙壁上还挂着他和家人曾经的照片。   他已经好久没注意到那张照片了。   “钱棠。”陈江时喊。   钱棠回神,朝他笑了笑,指着照片说:“你小时候就长这么壮了。”   陈江时不置可否,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过来,厕所在这边。”   钱棠说了声好,跟着进了厨房。   厕所和厨房也是挨着的,陈江时扯了两节纸,沾湿了水,仔细替钱棠擦干净手肘那片擦伤附近的灰尘。   擦伤看着严重,实则伤得不重,只是面积有些大,看着有些吓人。   陈江时让钱棠站着别动,他从卧室的抽屉里翻出校医给他开的生理盐水和红霉素软膏。   他用盐水给钱棠清洗伤处。   钱棠的嘶声就没停下过,手臂抖个不停,最后实在没有忍住,猛地把手收了回去。   陈江时立即将横着的瓶身竖向拿好,不浪费一点生理盐水。   “好疼。”钱棠皱着眉说。   “一点轻微疼痛而已。”陈江时平静地说,“忍一下就过去了。”   钱棠听见“轻微疼痛”这四个不痛不痒的字就来气,张口要怼,却注意到陈江时额头上那个还没消下去的大包。   默了一瞬,他深吸口气,把手臂悬回洗脸池上。   清洗完伤处,陈江时把钱棠带到灯光下,继续用棉签给他擦膏药。   他擦得仔细,钱棠的脸色缓和不少。   但两人在厕所里呆了太久,厕所狭窄,像一个真正的蒸笼,还没擦完膏药,两人都已是大汗淋漓的状态。   钱棠忍无可忍:“好热啊,能把空调打开吗?”   陈江时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拧好软膏的盖子:“没有空调。”   “……”   钱棠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甚至怀疑陈江时故意整他,宁愿自己一起受热也不开空调。   直到陈江时转身离开厕所。   钱棠反应过来。   “你家真的没有空调?”   陈江时没有回答,回卧室放好生理盐水和软膏,关上抽屉,回到客厅。   不怎么明亮的白炽灯光下,钱棠仍旧满脸震惊,还仰着脑袋到处寻找。   “没有就是没有。”陈江时走到钱棠前面,开始下逐客令,“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钱棠收回目光,沉默几秒,说道:“我衣服还是脏的。”   “……”陈江时的表情慢慢裂开,连语调都拔高了,“你不会还想在我家里洗衣服吧?”   钱棠问:“你家里有烘干机吗?”   “……”陈江时反问,“你觉得呢?”   钱棠不说话了。   陈江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些凌乱,袁孟和王昊来他家的次数不少,经常对着他家各种吐槽。   可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家里有没有烘干机。   他家看起来是有那种精贵玩意儿的环境吗?   他家连洗衣机都没有——去年坏了,一直没买新的。   “你可以找条毛巾给我吗?”钱棠退一步说,“我想擦擦身上。”   陈江时没什么表情,盯着钱棠看了一会儿,才说:“有,你等着。” 第18章   陈江时孤家寡人一个,过年连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平时也不可能备些日用品在家。   他本想把自己用过的毛巾拿给钱棠,可转念想到对方那难伺候的性子,指不定又要各种挑剔,索性直接下楼买了一条新的毛巾。   等他回来,钱棠已经自觉坐在了沙发上。   他扯掉吊牌,把毛巾递给钱棠。   钱棠皱眉,没有要接的意思:“没洗吗?”   陈江时:“……”   他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去,想到为了这些小事和对方掰扯没必要,反正就是走两步的事。   于是他到厕所里把毛巾搓洗一遍,拧干水后,回到客厅,再次递给钱棠:“洗好了。”   “谢谢你啊。”钱棠道谢的速度倒是快,接过毛巾,仰头对陈江时笑,“江时,你真好。”   刹那间,陈江时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   出于本能,他张口就说:“别这么叫我。”   “为什么?你的朋友们不都这么叫你吗?江时。”钱棠疑惑且真诚地问,可那双凤眸里闪着狡黠的光,他藏也不藏,一看就是在故意恶心人。   陈江时还没傻到看不出钱棠的恶趣味,他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去了厨房。   很快,客厅那头传来钱棠的哈哈笑声,似乎觉得有趣极了。   有病。   陈江时心里骂道。   他算是发现了,钱棠和夏文华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都在恶心人,只是恶心人的方式不一样。   夏文华是一坨狗屎,踩到了不仅弄脏鞋子,还沾得一身狗屎味,而钱棠就是一条黏糊糊的鼻涕虫,黏上了不仅甩不掉,还要被爬得满身都是恶心的水渍。   直白了说,也是一个来硬的、一个来软的。   偏偏陈江时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事到此处,他宁愿钱棠突然爆发,和他打上一架,也好过这样黏糊糊地恶心他。   把肉和菜放进冰箱里,又顺便把弄脏的布袋洗了晾好,探头往客厅里一看——   钱棠还坐在沙发上,拿着毛巾又把自己的手臂擦拭了一遍。   陈江时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眼睁睁看着钱棠从手臂擦拭到小腿,擦得十分细致,也擦得十分缓慢。   他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   都晚上八点多了。   他感到心累,打开客厅的吊扇,又把放在卧室里的电风扇拿出来甩上,然后不再管钱棠,回厨房开始做饭。   等炒好菜已经半个多小时后,陈江时端着盘子放到餐桌上,扭头就见沙发上的钱棠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陈江时沉默地回望。   钱棠扬了扬手里的毛巾:“这个放哪儿?”   “搭凳子上就行,等会儿我来收拾。”陈江时说。   钱棠听话地把毛巾放到沙发前的凳子上,起身却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走到餐桌前,飞快地扫了一眼。   “你做的?”   “废话。”陈江时看钱棠表现得那么惊讶,心里不爽,一直憋着的情绪有所爆发,“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不是我做的还是你做的?”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还以为钱棠被怼了会不高兴。   没想到钱棠仿佛没感受到他话里的刺一样,脸上的惊讶程度不减,再看向陈江时时,表情变为佩服。   “江时,你好厉害啊。”   陈江时:“……”   那股才爆发一点的情绪顿时有了哑火的趋势。   钱棠用那双独特的凤眼看着他,正儿八经地说:“我不会做饭,所以我特别佩服在我们这个年纪就能下厨做饭的人。”   陈江时被对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颇不自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会做饭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钱棠这反应也太夸张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实在找不到话,索性什么都不说地回了厨房。   下一秒,客厅里传来钱棠哈哈的笑声。   陈江时解围裙的动作一顿。   他慢慢皱起眉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被钱棠当猴耍了。   端着添好的饭坐到餐桌前,陈江时看也没看钱棠一眼,更没问钱棠吃不吃饭。   钱棠似乎也没有留下来吃饭的打算,坐回沙发上,还在揪着刚才的事说。   “你知不知道你的耳朵都红透了。”   陈江时并不搭理钱棠,专心吃饭。   钱棠自顾自地乐了一会儿,突然一静,好奇地说:“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对了,你谈过恋爱吗?”   说着,人也从沙发上站起来。   陈江时听见钱棠走到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停下筷子,脸色不怎么好看地回头。   钱棠站在他的斜后方,眼皮半垂,目光俯视下来。   可能是身形清瘦的缘故,这样的姿态并未增加钱棠身上的压迫感,反而由于白炽灯光就在头顶,雪白的光线笼罩下来,让钱棠那张本就好看的脸莫名多了几分神圣。   但陈江时知道——   钱棠这个人阴险、狡诈、还喜欢恶作剧,是一只滑不留手滑不溜丢的狐狸。   此时,这只狐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和女孩亲过嘴吗?”狐狸问。   陈江时啪的一下把筷子放到碗上:“你有完没完?”   钱棠看他真的生气了,非常识趣,立马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我开玩笑呢。”   “一点都不好笑。”陈江时的忍耐度已经爬上巅峰,再次下逐客令,“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话刚说完,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陈江时没动,他听出了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可钱棠也没动。   陈江时只好提醒:“你的手机在响。”   钱棠跟才反应过来似的,慢吞吞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他态度冷淡,一阵嗯嗯哦哦后,说了一句:“就是上次那个同学,我们班上的体育委员,你不是送他回来过吗?直接来他家楼下接我。”   挂了电话,钱棠对陈江时说:“我要回去了,我家阿姨来接我。”   陈江时巴不得钱棠早点走,连饭都不吃了,扯了节纸擦干净嘴,起身就说:“我送你下楼。”   楼下黑灯瞎火的,他怕钱棠又出什么岔子,在他这里赖上了。   陈江时急迫的心情藏也不藏,钱棠自然看得出来,没说什么,转身过去打开了门。   楼下的馆子都关门了,大杂院里几乎没光,两人只能靠着手机屏幕的光往外走。   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终于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缓缓靠边停下。   驾驶位的车窗降下,之前在钱棠家里见过的阿姨坐在里面。   陈江时上前喊道:“阿姨好。”   “你好。”阿姨对陈江时笑道:“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陈江时说,“都是同学,没什么麻不麻烦。”   钱棠刚拉开后座车门,还没坐进去,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回头瞥了陈江时一眼。   陈江时脸不红心不跳。   谁还不会说好听的话了?   阿姨没多逗留,见钱棠上车,便和陈江时说了再见,在前面掉了个头后往回开了。   她从后视镜里看向钱棠。   钱棠还是老样子,靠在车窗边上,撑着下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   只要她不说话,钱棠也不开口,经常拒绝和人沟通。   其实以前还好,钱棠顶多就是少爷脾气,后来和他妈大吵一架,跟着他外婆搬来华阳市,人也逐渐变得孤僻。   倒不是她揣着大城市人的傲慢心理,可a市和华阳市的环境确实相差太大,用一个“天差地别”来形容都不为过,钱棠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连出去溜达都找不到地方,她很担心钱棠憋住病来。   还好现在钱棠交到了新朋友。   “小棠。”阿姨收回目光,主动开口,“以后有机会你再叫几个同学到家里玩,阿姨下厨招待他们。”   “好啊。”钱棠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那个姓陈的同学看上去不错。”阿姨说,“很沉稳,不像现在很多年轻人那么浮躁。”   钱棠噗嗤一乐:“你才见他两面,就能看出这些了?”   阿姨扬眉:“你以为我这几十年的眼光是白练的?”   钱棠笑了一声,又陷入沉默。   “怎么?”阿姨问,“有矛盾了?”   “不是。”钱棠拖长声音,顿了许久,才说,“这里真没意思。”   阿姨说:“你不是才交到新朋友吗?多和朋友一起玩就有意思了。”   “他也没什么意思。”钱棠往后一靠,仰头想了一会儿,嘀咕道,“但他那些朋友更没意思。”   阿姨无奈地笑。   周日晚上,袁孟准时带着作业出现在陈江时家里,王昊几人得知消息,一起赶来凑热闹。   可热闹是热闹,热也是真的热。   一群人挤在客厅里,只有天花板上的吊扇和一台电风扇卖力甩着,赶不走热气不说,甩到后面,连空气都像是被火烘过一样。   王昊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面前放了一个凳子,上面铺着两张折好的试卷,他埋着脑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吐槽:“下次去我家行不?我家开着空调,我还让我妈给你们准备零食和冷饮,咱不受这个罪。”   袁孟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面前的桌上一样摆了两份作业,他写字的速度不比王昊慢,唰唰就是两排。   抄完一道大题,他抬脚踹向王昊。   王昊嚎叫起来:“死胖子,你脚痒啊?”   “我看你是嘴痒。”袁孟骂骂咧咧,“还去你家,你家有作业给我们抄吗?去你家干什么?和你一起干瞪眼啊?”   其他时候不说,至少在抄作业的时候,袁孟是陈江时的忠实维护者。   他可不许别人说陈江时的一点不好。   要知道他们所有人里,只有陈江时一个人能支棱起来——哪怕也就支棱了一半。   但这够了。   他要的就是陈江时这种成绩说好不好、说差不差的人的作业,抄着放心,如果陈江时是个学霸,他还不敢抄。   王昊平时是个炮仗,可说话不经大脑,也没什么逻辑可言,被袁孟这盆水一泼,就原地熄火。   想到自己经常也有抄陈江时作业的时候,王昊表情讪讪,往敞开门的卧室里看了一眼。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陈江时的背影。   陈江时没和他们一起挤客厅,独自坐在卧室里的书桌前学习,他的周末作业早写完了,应该在预习后面的内容。   卧室里没有吊扇,唯一的台式电风扇已经拿到客厅抵着王昊他们吹,陈江时只好把窗户打开,桌上放着一把扇子,时不时拿起来扇一下。   “喂——”王昊压低声音,朝陈江时的背影努努嘴巴,问其他人,“他怎么了?我感觉他今天心情不好。” 第19章   “啊?”袁孟扭头,“有吗?”   其他人也是一脸疑惑。   王昊说:“他今天都不怎么和我们说话。”   袁孟更疑惑了:“难道他以前经常和我们吹牛吗?”   王昊:“……”   一群傻鸟。   可仔细一想,袁孟的话不无道理。   陈江时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以前他们过来抄作业,陈江时嫌他们吵,也经常一个人躲在卧室里。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袁孟把抄完的作业本收好,转身对王昊说,“亏你还是江时的兄弟,不知道现在江时的压力很大吗?他爸说了,以后考得上本科,就供他上大学,考不上本科,就自个儿收拾一下出去打工。”   王昊和其他人闻言,同时愣住。   他们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不过对于陈江时他爸那些不负责任的行为,倒是经常耳闻,街坊邻居都说陈江时他爸肯定在外面重新找了一个女人,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所以这么多年很少回来。   以前同情陈江时的人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发现陈江时并非自己想象中的好孩子,成绩一般,还和差生混在一起,打了几次架闹得全校皆知,也就慢慢不说什么了,甚至叮嘱自家孩子别和陈江时走得太近。   可那些人也不想想,陈江时家里没有大人,唯一活着的大人对他不闻不问,他能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厉害了。   王昊把笔一摔,忿忿不平地说:“江时他爸真不是个东西,说是在外面赚钱养家,这么多年过去,也没看他赚几个钱啊,房子是旧的,空调和洗衣机是买不起的,再过两年江时高中毕业,他就彻底甩掉了包袱是吧?”   王昊嗓门大,说话像是拿着喇叭在吼。   其他人听得直皱眉头。   “昊子。”有人对王昊嘘了一声,“你小声点,别让江时听见了。”   王昊挺起胸膛:“听见了又有什么?江时他爸就是很不靠谱,大家都知道的事。”   “那你也别在他家里说这些啊。”   “怕什么……”   王昊的话没说完,冷不丁瞧见卧室里的陈江时从桌前站起,转身就朝他们这边走来。   他顿时犹如被人掐住了嗓子,声音戛然而止。   客厅里的其他人也都没有说话,眼巴巴地望着陈江时,一时间客厅里静得只剩下两盏风扇嘎吱嘎吱甩着扇叶的声音。   陈江时的脚步没停,面无表情地从坐在地上的几个人中间穿过,然后去了厨房。   不多时,厕所的门被打开、又合上。   “原来是去上厕所啊。”王昊拍着胸口,明显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袁孟睨他:“瞧你那怂样。”   王昊做了个鬼脸,难得没说什么。   等厨房那头的开门声再次响起,王昊重新找了个话题,捡起笔捅了捅袁孟的后腰:“对了,你们班上那个转学生叫什么来着?”   “钱棠。”袁孟说。   “姓钱啊?”王昊问。   “对,金钱的钱。”   “这个姓好。”   “是吧?我也觉得。”袁孟回头,一张胖脸上半是羡慕半是嫉妒,语气也酸溜溜的,“人家不仅姓钱,家里也有钱得很,你以为华阳河对面的别墅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进去的啊?”   “都在说别墅贵,可到底有多贵?”其他人问。   袁孟看了王昊一眼:“反正比昊子家住的四大金刚贵。”   王昊不高兴了:“能不能别拿我和那个转学生比?有可比性吗?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土生土长的华阳人,我爸妈也没去a市打拼过,他们买得起四大金刚的房够可以了。”   袁孟看王昊生气,立马摆手:“行行行,不比了。”   王昊见状,还来劲了,站起身说:“你怎么不拿自己家和他比?你家比得过他吗?昨天我给你面子,没戳穿你,你还好意思说我。”   袁孟愣道:“戳穿我什么?”   “你是不是怕那个转学生?”王昊粗声粗气地说,“你说要给那个转学生一个教训,结果碰都不敢碰他一下,你是不是怂了?”   也不知道是王昊把话说得太难听了还是真的被戳中了,袁孟的脸砰的一下就红了。   “你放屁!”袁孟把笔拍到桌上,“一个转学生而已,我有什么好怕的?”   “因为他从a市来的,他家有钱,他还住在你家对面的别墅里,所以你怕他。”   “你胡说!”袁孟气得脖子都红了。   王昊冷笑一声,正要继续嚷嚷,却被从后面伸来的手推了一下,他愤怒回头,对上了陈江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作业抄完了吗?”陈江时问。   王昊的气势瞬间变弱:“没啊……”   “不想抄了就出去。”陈江时说,“你们去楼下吵,吵到明天都没人管你们。”   “……”   王昊抹了把脸,安静地坐回了地上。   陈江时又看向袁孟。   袁孟也赶紧坐回凳子上,咧嘴一笑,讪讪解释:“我们没吵,只是在说那个转学生……”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陈江时冷淡打断。   “以后离那个少爷远点,我们和他不是一路人。”   说完,陈江时径直回了卧室,还顺手带上房门,只听啪嗒一声,门板隔绝了里面和外面两个空间。   剩下客厅里的一群人面面相觑。   许久,有个人小声说:“昨天江时和那个少爷是不是留在最后了?”   “好像是。”另一个人接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感觉那个少爷的脾气很硬,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格,说不定趁我们不在找了江时的麻烦。”   王昊闻言看向袁孟。   袁孟耸了耸肩。   他和王昊一道走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是周一,天还没亮,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外面地上湿漉漉的,嵌了方形地砖的步行道由于年久失修,走在上面就跟走在雷区似的,稍不注意就会爆雷,地砖一翘,下面的泥水溅得满裤腿都是。   陈江时提着包子和豆浆来到教室,快吃完时,袁孟顶着一身雨水圆滚滚地跑了进来。   “江时,你猜我在校门口碰到了谁?”袁孟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张口问道。   陈江时瞥了一眼袁孟手里的伞,伞头还滴着水,也不知道袁孟是怎么打伞的,明明伞就撑在脑袋上面,还经常把衣服打湿。   他嚼着最后一口包子,没吭声。   反正袁孟惯会自问自答。   果不其然,袁孟坐下就说:“罗彦林。”   陈江时这才出声:“遇到他很稀奇吗?”   罗彦林的座位在他们教室的第一排,和钱棠的座位挨着,只要袁孟看向黑板,就能看到罗彦林的后脑勺,要是一不注意和转过头来的罗彦林对上视线,还能得到对方赏来的一记白眼。   “碰到他是不稀奇,但你猜我还碰到了谁?”这下袁孟等也不等,接着就说,“我还碰到了少爷,他家里人开车送他来的。”   少爷?   陈江时愣了一下,一时间没能把这个称呼和他们认识的哪个人对上号。   “就是新同学。”袁孟赶紧补充,“那个少爷。”   陈江时:“……”   这么称呼倒也没错。   他把喝干净的豆浆杯塞进装包子的塑料袋里,随便一裹,扬手便扔进了斜后方的垃圾桶里。   “少爷不愧是少爷,我们坐公交车来学校,他坐私家车来学校,档次就是比我们高。”袁孟话里的酸意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声音也怪腔怪调,“你是没看到,少爷从车里下来,罗彦林的眼睛都亮了,跟顶着一双灯泡似的。”   说着,往前排看了一眼。   钱棠和罗彦林走他后面进来,这会儿已经在座位上坐着了。   罗彦林一边收伞一边对钱棠说着什么,钱棠还没什么反应,罗彦林自个儿已经乐得合不拢嘴。   袁孟嘁了一声,开始说罗彦林的坏话。   “少爷没来的时候,罗彦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起,我还以为他有多心高气傲,结果少爷一来,他成了少爷的狗腿子,整天围着少爷打转,就差把少爷捧起来供着了,真是笑人。”   袁孟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直到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才意识到陈江时从头到尾都很安静,他翻着第一节课的资料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抬头往前排看上一眼。   感受到袁孟的沉默,陈江时终于停下翻书的手。   “说完了?”   “啊?”袁孟挠了挠脸,“说完了。”   “说完了转回去。”陈江时说,“上课了。”   “……”   袁孟默默转了回去。   周一早上都有周会,但外面的雨一直没停,周会自然而然地取消了,第一节课结束,学生会的人在广播里通知了上周提名“清洁先锋”的班级,点到名的班级需要去教务处领流动红旗。   陈江时是体育委员,领红旗这种跑腿的任务一般都是落在他身上。   他撑着伞来到教务处,碰到了也来领红旗的王昊,两人排队领到红旗,一起回了教学楼。   他俩的教室都在高层,沿着楼梯往上爬时,王昊脚步一顿,指着一处说:“那是你们班上的少爷?”   陈江时抬了抬眉,顺着王昊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楼梯斜上面的走廊围栏前站着两个人。   正是钱棠和罗彦林。   罗彦林将双手撑在围栏上,嘴巴一张一合,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钱棠垂眼看着手机,听得心不在焉。   陈江时嗯了一声,很快收回目光。   “旁边那个是你们班上的学习委员吧?”王昊也认出了罗彦林,啧了一声,“居然和少爷玩到一块儿了,果然臭味相投的人相互吸引。”   陈江时没有说话。   但他打心底里赞同王昊的话。   他不怎么喜欢罗彦林,也不怎么喜欢钱棠。   王昊的教室在四楼,陈江时和他告了别,独自走上五楼。   随着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走廊上的学生们纷纷回了教室,围栏前的钱棠和罗彦林也停止交谈,罗彦林往教室里走,钱棠却转身朝走廊这头来。   陈江时注意到前方钱棠的身影,不想和对方打上照面,本能倒回到楼梯间,亲眼看着钱棠进了姚志刚的办公室,才加快步伐回到教室。 第20章   这节课是地理课,老师没来,教室里闹哄哄的。   陈江时坐到椅子上,从桌箱里摸出地理课本,抬头才注意到前面空荡荡的,没有袁孟那圆滚滚的身体遮挡,视野一下子变得无比开阔。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袁孟像往常一样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进来,便伸手在同桌的课桌边缘拍了一下。   沈俊清正唰唰地写着资料书后面的题,听见响声,用食指推了推厚重的黑框眼镜,才扭头问:“陈江时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陈江时知道沈俊清不怎么喜欢自己和袁孟这类人,平时袁孟喜欢怼沈俊清,他则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即便说话也言简意赅。   “你知道袁孟什么时候出去的吗?”   沈俊清想也不想地摇头:“没留意。”   陈江时哦了一声,摸出手机,想了一下,给袁孟发了一条短信,还没等到回复,就在余光中瞥见一道人影走进教室。   他还以为是老师来了,立即把手机放回桌箱里,可定睛一看——   不是老师。   是钱棠。   班上有不少人盯着钱棠看。   钱棠视若无睹,面色如常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罗彦林本在看书,见钱棠坐下,连忙凑上去说了几句话。   过了片刻,老师也来了。   闹哄哄的教室很快安静下来。   老师喊了上课,大家起立问好,就在老师让大家坐下时,外面安静的走廊上猛然爆发出一阵怒骂声。   “你还想回去上课?上什么课?别上了,你那烂成绩考得上大学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教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窗户外望。   和怒骂声一起响起的是熟悉的嚎叫声。   陈江时皱起眉头,趁地理老师也在往外看的功夫,索性起身张望。   没过多久,就见姚志刚火冒三丈地揪着袁孟的耳朵从走廊一头过来。   姚志刚气得脑袋上都快冒烟了,从教室前门经过,对上教室里同学们好奇的视线,他停下来指着袁孟的鼻子骂。   “好好的学不上,躲在厕所里抽烟,平时滑不留手像泥鳅一样,今天可算被我逮住了,看到没?这就是你们的坏榜样,谁敢跟着他学?我也叫谁好看!”   教室里鸦雀无声。   连地理老师都被姚志刚的脸色吓到了,退回讲台上,拿着课本没敢说话。   姚志刚手上使劲,袁孟歪着脑袋哎哟求饶。   “厕所里那么臭,亏你呆得下去!”姚志刚说完,拽着袁孟朝办公室去了。   一阵安静后,地理老师拍了拍讲桌:“好了,上课。”   陈江时始终皱着眉头,往钱棠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钱棠上课的时候倒是认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笔一直握在手里,时不时低头写笔记。   上完上午的最后一节课,袁孟才被姚志刚放回来。   经过姚志刚一个上午的磋磨,袁孟像是一下子变沧桑了许多,来到食堂,王昊他们已经占好座位,瞧见他俩,几人的脸色都不好看,空气上方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显然躲起来抽烟被抓的人不止袁孟一个。   “是被举报的?”陈江时把餐盘放到桌上,在王昊身旁坐下。   “那肯定是啊。”王昊虽没被抓,但早从其他人嘴里了解过详情,身为抽烟游击队的一员,他的经验可谓丰富,只听其他人说上几句,就感觉到了整件事的蹊跷,“他们去的是老地方,要是有老师发现早就突击检查了,怎么可能等到现在?而且还是要上课的时候。”   “还有一点。”有个人开口,看向陈江时和袁孟,“来的人只有你们姚志刚。”   “什么叫我们姚志刚?我可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别乱放屁。”袁孟被这个称呼恶心得直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王昊问袁孟:“是不是你去的时候被他看到了?”   “不可能!”袁孟回得斩钉截铁,“姚志刚去了教务处,就在江时后面走的,我亲眼看他走了才敢去找杠子他们,绝对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了!”   “你觉得是谁?”王昊追问。   袁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抠着脑袋,半天没有挤出一个答案。   还是外号杠子的唐山刚说了一个名字:“罗彦林。”   “应该不是他。”王昊摇头说,“我和江时从教务处回来的时候看到罗彦林在走廊上。”   “那是不是沈俊清?”   话音未落,袁孟猛地瞪圆了眼,激动地说:“他才没有那个胆子。”   “不是他。”这句话是陈江时说的。   一时间,几个人都看向了陈江时。   还以为陈江时会准确地给出一个名字,结果等了半天,陈江时说道:“以后少在学校里吸烟。”   几个人:“……”   陈江时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一本正经地提醒:“吸烟有害健康。”   袁孟抹了把脸,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唉。   江时说得对。   阴雨连着下了一周才有放晴的趋势,外面地上还是湿的,但打扫公共区域的任务已经轮到高二年级的学生们头上。   公共区域的范围很大,划分出了十几片,由十几个高二班级抽签决定各自负责哪片区域。   抽签的事一贯落在各个班级的班委身上,上次是陈江时,可惜陈江时的手气不好,抽到了离他们高中教学楼最远的后山楼梯,罗彦林为此没少明里暗里地埋怨,起初陈江时还忍着,后来不想忍了,直接提议下次让罗彦林抽。   这天上午,第一节课结束,陈江时起身朝第一排走。   罗彦林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钱棠还是老样子,单手撑着下巴,坐姿懒散,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资料书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罗彦林说话。   “放七天假,一直呆在家里好无聊,和我们去嘛,一来一回也就两天时间而已。”   “不想去。”钱棠说。   “你这样让我也不是很想去了。”罗彦林嘀嘀咕咕地说。   钱棠挑起眉毛,扭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在余光中瞥见陈江时的身影,他的视线立即落到陈江时身上。   不过陈江时并不看他,走到罗彦林桌前,看对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便伸手在课桌上拍了两下。   罗彦林吓了一跳,说话声也戛然而止,转头先是瞧见陈江时那双已经长过课桌的腿,再一抬头,才对上陈江时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他愣了一下,脸上堆叠起来的笑容瞬间消失。   “有事?”罗彦林冷淡地问。   陈江时没急着说话,这才瞥了一眼钱棠。   真是稀奇。   他心想。   他和罗彦林当了这么久的同学,还是第一次看到罗彦林笑得这么灿烂,以前他都以为罗彦林不会笑,只会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臭表情。   这个少爷确实能耐,连罗彦林都驯服得了。   收回目光,陈江时说:“你还没去抽过签吧?我带你去。”   “什么签?”   “打扫公共卫生的签。”   罗彦这才想起什么:“现在去啊?”   “对。”   “这次轮到我了?”   “本来不是你,但上次你都那么说了,大家就把机会让给你了。”陈江时看罗彦林的屁股还稳稳当当地黏在椅子上,不由皱起眉头,“怎么?你又不想去了?”   罗彦林有些扭捏,要不是陈江时突然过来,他都快忘了上次抽签的事,他本不想应下,只是话赶着话,把他架了上去,谁都知道抽签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要是抽到好的地方,一切好说,要是像陈江时上次那样抽到不好的地方,那么谁都可以说上一嘴。   几个思绪间,罗彦林已经打了退堂鼓,可事都定下了,他这会儿来反悔,总感觉说不过去。   罗彦林不得不将眼神抛向钱棠。   他希望钱棠说点什么,那样的话,他就能借坡下驴地赖掉抽签的事。   然而钱棠丝毫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还和陈江时一起等着他的回答。   倒是从后排挤来的袁孟扯着嗓门嚷嚷:“不是吧,学习委员,上次啰里啰嗦抱怨个没完的人是你,现在拖拖拉拉不想走的人还是你,签你是不抽的,话你是要说的,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是吧?”   袁孟走了一路,嚷了一路,原本吵闹的教室竟被他嚷得安静下来,大家都注意到了站在罗彦林桌前的陈江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众目睽睽之下,罗彦林表情难看,脸红脖子粗地反驳:“我没说不去。”   “不去就走。”袁孟走到陈江时身旁,浮夸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麻烦挪动一下你尊贵的屁股,再不走就上课了。”   罗彦林又看向钱棠。   钱棠重新撑起下巴,原在注视陈江时,不知道想些什么,感受到他的目光后,偏头朝他看来。   四目相对。   钱棠凤眼一眯,那双好看的眼珠里流出些许笑意:“早去早回。”   罗彦林:“……”   他们要去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抽签,办公室就在楼上,等他们上去,其他人都到齐了。   抽签没什么正经程序,很随便的事,罗彦林随随便便地进去,随随便便地抽了一签,再随随便便地出来。   最后拿起纸张一看——   一至三楼的男女厕所。   罗彦林:“……”   袁孟探着脑袋看,在罗彦林急忙收起纸张前瞥见了上面的内容,足有两三秒的怔愣后,他发出几声河东狮吼。   “罗彦林——”   “你他大爷的——”   “你好意思说陈江时手臭,你这破手更臭好吗?居然让我们去厕所冲屎!” 第21章   打扫厕所的任务说简单很简单,可说困难也困难,简单在于厕所很小,三两下就打扫完了,困难在于里面的蹲坑是通的,一条直线从前到后,要想把厕所冲干净,需要接很多桶水站在第一个蹲坑旁往里倒,让水经过后面几个蹲坑,再掉进最后一个蹲坑的洞里。   用华中学生们通俗易懂的话来说——   就是冲屎。   陈江时沉默了,沉默地回到教室,沉默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沉默地从桌箱里摸出下节课要用的书本。   沈俊清见状,难得问了一句:“怎么了?”   陈江时抹了把脸,略微回神:“没什么。”   沈俊清没再多问,继续安静地做题,只是当他下午看到写在黑板边上的值日安排时,那份安静就维持不住了。   与此同时,教室里也有些骚动。   “打扫厕所?我靠,搞没搞错,居然是我们打扫厕所。”   “完蛋,这次要和屎打交道了……”   “不是抽签决定的吗?我们班上谁去抽的?这手气也太背了吧,十几个地方,刚好就把厕所抽中了。”   其中袁孟的声音最大。   “要说还是我们学习委员厉害,上次打扫后山的楼梯,他扫帚还没拿到手上,嘴巴就开始抱怨了,这次亲身出马,果然不同凡响,立马抽到一个大的,厕所好啊,没人敢抱怨,嘴巴一张,臭味儿就钻进去了。”   坐在袁孟前排的女生一脸嫌恶地回头。   “袁孟,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恶心?你自己还躲厕所里抽烟呢。”   袁孟两手叉腰,理直气壮地说:“我说得恶心而已,哪儿比得上学习委员,他害得我们连冲屎这么恶心的事都得捏着鼻子做。”   说完,转头冲陈江时抬抬下巴。   “是吧?江时。”   陈江时双手抱胸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还算平静,但也跟着吐槽一句:“他的手也是够臭。”   打扫厕所的任务有俩,一个是一至三楼,一个是三至六楼。   十八分之二的概率。   袁孟说得没错,罗彦林确实厉害。   前排,罗彦林装模作样地收拾桌箱,几乎埋到胸口的脸已经红透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罗彦林很委屈,小声向钱棠抱怨,“他们以为我就想抽到厕所吗?打扫公共区域是全班轮流着来,我还不是要去。”   钱棠还是撑着下巴的姿势,不过在玩手机,其他人都是偷偷摸摸地玩,只有他光明正大地玩。   片刻,钱棠慢慢反应过来,瞥向罗彦林。   罗彦林抬起脑袋,眼眶发红地望着他。   就这么对视了快半分钟的时间,钱棠突然开口:“你也知道抽签这种事很随机,是好是坏都没办法自己决定。”   罗彦林双眼一亮:“所以我……”   “所以你为什么上次要责怪陈江时呢?”   “……”   “你看,现在回旋镖不就扎在了你身上。”   “……”罗彦林的眼神从明亮化为黯淡,沉默许久,幽幽地说,“我还是你的朋友吗?你怎么帮着陈江时说话?”   “我只是在客观地分析事实。”钱棠说,“如果上次你没说陈江时,现在袁孟也不会这么说你。”   “好啦,我知道了。”罗彦林抽出课本放到桌上,不想再听钱棠说这种话。   钱棠看他这副反应,立马闭上了嘴。   罗彦林假装忙了一会儿,借着起身接水的功夫,他偷偷打量钱棠。   钱棠似乎完全不受刚才的尴尬气氛影响,已经收起手机,在看下节课要用的资料书,垂下的眼睫挡住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珠,他的嘴唇轻轻合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罗彦林心里酸酸涩涩,着实不太好受。   他想到袁孟对陈江时的态度,又想到钱棠对自己的态度,以前他总觉得袁孟和陈江时蛇鼠一窝,对人不是事,他的朋友一定不能像他们那样喜欢站队,要有原则性,要会判断是非曲直。   如今钱棠很合他的意。   钱棠从a市来的,家境优越,成绩优秀,几乎是条独狼,在学校里的朋友都很少,更不会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   而且钱棠对事不对人,即便面对他的抱怨,也不会一味地偏袒他。   哪怕刚才他是真的想要钱棠为自己说上几句话。   算了。   他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朋友吗?   接完水回到座位上,罗彦林调整好了心情,他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挂钟,主动对钱棠说:“要上课了。”   钱棠嗯了一声,他自然察觉到了罗彦林那点小别扭,但对方已经想通,他便没说什么。   “打扫公共区域的任务是怎么安排的?”钱棠问,“按照座位安排还是按照学号安排?”   “按照学号。”罗彦林说着,蓦地想起什么,“对了,你的学号是不是排在最后一个?”   “对。”钱棠说。   他是转学生,学号当然排在最后,而且班上的学号不是按照成绩排的,是按照高一下学期分科后的报名顺序排的。   “那你完了。”罗彦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钱棠扬眉:“怎么?”   “陈江时和袁孟的学号在你前面,你十有八九和他们一组。”   周末一过,从周一开始,高二年级的学生们就要利用每天的课余时间把各自负责的公共区域卫生打扫干净。   班长特意从姚志刚的办公室里打印了一张值日表,把每个人值日的时间写得一清二楚。   袁孟挤到黑板旁看完值日表,回来后的表情十分不悦。   “有两点。”袁孟说,“第一,我们每周四的早上做值日,也就是说未来两个月,我们每周四都要提前半个小时来学校。”   “第二呢?”陈江时问。   “第二。”袁孟说到这里,胖乎乎的脸往下沉了沉,“少爷和我们一组。”   陈江时并不意外。   钱棠的学号排在他们后面,自然要和他们一组,这么说来也是一件好事,以前他俩落单,别组都是三个人,只有他们组是两个人,现在钱棠来了,正好填补这个空缺。   只是不知道那个少爷是不是一个安分做事的人。   陈江时觉得不是。   周三下午放学,陈江时让袁孟先去外面等着,他在教室后面站了几分钟,看前排的人都走完了,才来到慢吞吞收拾东西的钱棠桌前。   他喊了一声钱棠的名字。   钱棠早在余光中瞥见他的身影,把背包的拉链拉上,才抬头看他。   “明天早上轮到我们值日,记得早点来学校。”陈江时叮嘱道。   钱棠想了想,回了个“好”,很好说话的样子。   但陈江时没急着走,还在桌前站着。   钱棠起身将背包甩到身后,看了一眼陈江时,停下要走的步伐:“还有事吗?”   陈江时说:“袁孟他们抽烟那次,是你向姚志刚举报的吧?”   话是疑问句,却是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   陈江时知道就是钱棠做的。   他以为像钱棠这种要耍无赖的性子,会像第一次否认自己没有报警那样撒谎,没想到钱棠想也没想地承认了。   “对啊,是我。”   陈江时倒是愣了一下。   “学校里有规定,学生不准抽烟,姚老师还说,要是看到有人抽烟就要积极举报,我看到他们抽烟,我举报了,有哪里不对吗?”钱棠真诚地问。   陈江时:“……”   “你的意思是我举报错了?我应该视而不见,放任他们躲在厕所里抽烟?”   陈江时看着钱棠的脸。   不得不说,这张脸很有迷惑性,难怪袁孟几乎把班上的人猜了个遍,都没猜到举报的人会是钱棠。   他视线下移,落到钱棠一侧的手臂上。   钱棠穿了一件白色卫衣,教室里有些闷热,他将衣服袖子卷了起来,露出那块早已结疤的擦伤。   钱棠注意到他的视线,抬手也看了看,放下手后,对陈江时笑:“这是你好兄弟们的战绩。”   所以才故意盯着人举报吧。   陈江时心里补充了这么一句,但没多说,只再次叮嘱:“明天记得早点来。”   从前门离开教室,就见袁孟站在外面探头探脑,见他出来,赶紧过来问:“你们说什么了?”   陈江时朝楼梯走:“我让他明天早点来。”   “就这?”   “就这。”   “一句话的事怎么说这么久。”袁孟嘀咕了一句,下楼梯时,他突然贴近陈江时,压低声音说,“我想起来一件事。”   陈江时没吭声。   没两秒,袁孟自顾自地接着说:“你说上次举报我和杠子他们的事是不是那个少爷做的?”   陈江时偏头:“你觉得呢?”   袁孟挠头:“我感觉他有那个嫌疑。”   陈江时正要说话,却转头瞧见跟在他们后面走出教学楼的钱棠,袁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钱棠。   “靠,猜来猜去真麻烦,我直接问他好了。”   袁孟热血上涌,不等陈江时有所反应,转身就朝钱棠走了过去。   “钱棠。”袁孟粗声粗气地喊。   钱棠摘下挂在一边耳朵上的耳机,向袁孟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上次姚志刚来厕所里抓我,是不是你举报的?”   陈江时没来得及抓住袁孟,只好跟在袁孟身后,其实他也有点好奇,袁孟来气势汹汹,钱棠会如何应对。   钱棠沉默两秒,反问:“抓你什么?”   他语气平静,清朗的音色和袁孟又沉又粗的嗓音对比鲜明。   袁孟下意识地咳嗽了声:“抓我抽烟。”   钱棠哦了一声,又问:“你抽烟怎么了?”   袁孟吹胡子瞪眼地说:“有人举报了我和我兄弟们抽烟,被姚志刚抓住,还被请了家长,我有个兄弟的屁股都要被打开花了,举报的人是不是你?”   钱棠慢条斯理地把耳机收回兜里,思索间,像是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袁孟在质问自己,那双凤眼顿时微微睁大。   他表现出非常惊讶的样子:“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我?”   袁孟问:“不是你吗?”   “不是我。”钱棠笃定地说,“你说是我,你有证据吗?”   袁孟一噎。   他胡乱猜的,哪儿来的证据。   “但我有证据。”钱棠说,“我课间不是在座位上就是和罗彦林一起去卫生间或者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休息,你不信的话可以问罗彦林,其他看到我的人也可以为我作证。”   钱棠说得一本正经,一双乌黑的眼珠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袁孟。   一番话下来,袁孟缩了缩脖子,前一秒还滔天的气势已然萎靡下来。   袁孟扭头看向陈江时。   陈江时:“……”   他无话可说。 第22章   最后,袁孟灰溜溜地拉着陈江时走了。   “我觉得少爷的话还是有点道理。”袁孟自言自语似的说,“要是他想对付我们,直接跟姚志刚说我们和夏文华他们打架的事就行,何必绕这么久的圈子?再说上次的误会都解开了,我们不怪他报警,他也不怪我们在他家附近打架,都说开了,他何必再举报我们?”   陈江时:“……”   “我真是错怪他了……”袁孟有些自责,“之前我还觉得他不好相处,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像罗彦林那样鼻孔朝天,现在看来,少爷还是很好说话,和罗彦林那个书呆子一点都不像。”   陈江时:“……”   袁孟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看陈江时一直没有反应,便用胳膊肘撞了过去。   “你怎么不说话?”   陈江时扭头看向袁孟,几番欲言又止之后,叹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第二天早上,气温骤降,陈江时特意从衣柜上面翻出几件外套挂上,来到教室时,天光刚亮,走廊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几道人影。   每个班委都有教室的钥匙,他打开教室门进去,吃完顺路买的包子豆浆,又坐着等了几分钟,才看到袁孟打着哈欠进来。   “早啊。”袁孟声音沙哑地说。   陈江时直接起身,拎起放在教室后面的水桶和两个拖把,走过去将手伸向袁孟。   袁孟接过其中一个拖把。   每天值日的人有十多个,男生负责男厕所,女生负责女厕所,一至三楼,一共六个厕所,先到先占。   他们的教室在四楼,去三楼最近,便理所应当地占了三楼的厕所。   袁孟拎着拖把走在前面,脚刚踏进去,就被里面飘出来的味儿熏得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我靠,好臭!”   所以说打扫厕所的活儿这么不受待见,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也就躲在厕所里抽烟的人忍得下去。   袁孟突然想起来,他初中学抽烟的时候也曾怂恿陈江时一起,却被陈江时拒绝了,唯一的理由是受不了厕所的熏陶。   现在看来,陈江时很明智。   陈江时把拖把靠到门边,又将水桶放到外面的水槽里,他拧开水龙头,让水哗哗掉进桶里。   “先把里面的坑冲干净,最后打扫地面。”陈江时面不改色地说,实际上他也快被熏晕过去了,只是不像袁孟那么咋呼。   也不知道三楼的人吃的什么,把厕所拉得这么臭。   “行,听你的。”袁孟也把拖把靠到墙上。   “一人冲一边,你先还是我先?”陈江时问。   里面的蹲坑只两条,正好他俩一人负责一条。   “我先吧,我真是受不了了。”袁孟捏着鼻子,看水接得差不多了,拎起水桶就往里走。   教室里的水桶只有三个,分给六个厕所,一楼只能合用一个,等会儿他们用完了还要给隔壁打扫女厕所的同学。   陈江时帮不上忙,只好到外面的走廊上等。   没多久,就见袁孟提着空水桶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他脚步飞快,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看上去像一颗滚得极快的球。   等球滚到自己面前,陈江时没忍住劝了一句:“袁孟,你真的该减肥了。”   “我不减肥是我不想减吗?”袁孟瞪向陈江时,还要说些什么,冷不丁想起自己本来要说的话,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我们这组不是有三个人吗?”   陈江时双手揣兜,冷静点头:“对,是有三个人。”   “总共就两条坑,我们一人负责一条,那第三个人干什么?”袁孟越说越生气,几乎暴跳如雷,“话说回来,第三个人呢?那个少爷呢?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没来!”   话音未落,陈江时便接上了。   “他来了。”   “那他人呢?!”   陈江时刚才瞥见了钱棠从一楼进入教学楼的身影,他在心里估摸着对方上来的时间,朝走廊另一头的楼梯方向抬了抬下巴。   “喏——”   袁孟满怀怒气地扭头看去,果然看到钱棠从楼梯间转过来。   钱棠走得很慢,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   远远瞧见他们,钱棠挥了挥手。   “他还好意思和我们打招呼,怎么不等上课了再来?”袁孟骂骂咧咧地说,“亏我昨天说了他的好话,他和罗彦林就是一种人,只知道耍嘴皮子功夫,事都推给别人做。”   袁孟抬脚要往钱棠那边走,结果发现对方正朝自己这边来,于是赶紧停下脚步,甚至后退两步,昂首挺胸地站在原地。   等钱棠走近,他正要开口,却被对方抢先。   “你们来得这么早?”钱棠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放松,眉眼微弯,脸上带了一点明显的笑意。   袁孟一愣,说道:“哪里早了,你都不看时间吗?”   钱棠这才想起什么,从衣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后,他说:“我家太远了,今早我家阿姨还生病了,我坐公交车来的,就耽搁了些时间。”   袁孟:“……”   钱棠抱歉地看着他:“不好意思,你心里不舒服的话可以说出来,今天确实是我不对。”   袁孟:“……”   对方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还能说什么?   之前还火冒三丈,可这会儿经过钱棠一番真心诚意地解释,怒火不得已散去大半。   袁孟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扭头看向陈江时。   陈江时正表情复杂地和钱棠对视。   在袁孟看不到的角度,钱棠下巴一抬,冲他扬了扬眉。   陈江时:“……”   他就知道。   刚才钱棠的“真心诚意”多少掺了水分。   也就袁孟每次都被钱棠骗得团团转。   “你先去教室吧。”陈江时说,“拖把在教室后面,我们的已经拿了,你拿你自己那个就行。”   “好。”钱棠说着要走,又想到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对了。”   他把东西递给袁孟。   袁孟定睛一看。   居然是一个很好看的纸盒,像是蛋糕店里会用的那种纸盒,不过看上去不知道比他们华阳市那些蛋糕店里用的纸盒精致多少。   袁孟两眼发亮,心里有所猜测,但还是矜持地问:“这是什么?”   “我家阿姨做的柠檬塔,”钱棠说,“她今早起来做的,新鲜出炉,没有隔夜,只是我一路带过来,肯定有点凉了,口感没有刚做出来的时候好。”   袁孟问:“这是给我们的?”   钱棠扬唇一笑,眉眼间惯有的冷淡全部消散,那张漂亮的脸看着十分柔和。   “我特意带了两个给你们。”   袁孟夸张地哇了一声,也不客气,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接过纸盒。   只有陈江时问了一句:“你家阿姨不是生病了吗?”   “也许我家有两个阿姨呢?”钱棠淡定地回。   “你家只有一个阿姨。”陈江时笃定地说。   钱棠轻轻哦了一声:“可能因为我家阿姨起得太早做这些,才在做完之后生病了吧。”   陈江时:“……”   钱棠前脚刚走,袁孟后脚就迫不及待地把柠檬塔才纸盒里拿出来,一个柠檬塔有巴掌大小,整体呈清新的黄色,中间涂有一坨奶油,才拿出来,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柠檬香。   “这就是柠檬塔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袁孟那张血盆大口几乎咬掉一半,陈江时看得直皱眉头。   “你洗手没?”   “我刚接了那么多桶水,早把手洗干净了。”袁孟说着,要把剩下那个拿给陈江时。   陈江时拎起水桶就往厕所里走。   袁孟在后面喊:“你不吃啊?”   “你自个儿吃吧。”   等陈江时冲完一条蹲坑,袁孟正好把东西吃完,他拿过水桶接着冲另一条,把水桶给了隔壁女厕所的同学,两人又开始洗拖把拖地。   外面的天越来越亮,时间不早了,逐渐有学生来上厕所,距离上课只剩十分钟时,钱棠才拿着拖把下来。   陈江时早就猜到钱棠会偷懒,故意留了厕所外面给他清理,见他过来,便拿起洗干净的拖把准备回去。   “我和袁孟把里面打扫干净了,蹲坑也冲干净了,剩下的你来打扫,不过分吧?”   陈江时的话是这么说,态度上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当然,钱棠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厕所外面的面积不大,只有一排水槽和一小片空地用于通行,只是刚才陈江时和袁孟洗了几次拖把,弄得地上都是水。   陈江时看钱棠没有说话,便喊上袁孟离开了厕所。   “留他一个人没问题吧?”袁孟把拖把扛在肩上,路上不停回头。   陈江时瞥他一眼:“才吃人家一点东西,这就担心上了?”   “毕竟有句话叫吃人嘴短……”袁孟小声补充,随即嗐了一声,“而且少爷一看就细皮嫩肉,没干过活儿,我怕他打扫不干净,扣了我们班上的值日分,下周拿不到流动红旗的话,姚志刚肯定逮着我们三个人一起骂。”   “所以你要回去帮他?”陈江时问。   袁孟仔细一想,立马摇头:“多的活儿都被我们干了,就剩下一点给他,要是还去帮忙,那这个值日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回到教室,上课铃声正好响起。   第一节课是历史课,老师已经在讲台上等着,铃声结束,便开始上课。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前排的袁孟突然往后一靠,扭头想要说话,却在余光中感受到了沈俊清投来的视线,立马又坐了回去。   不一会儿,一张纸条从前面递到了陈江时桌上。   陈江时还在认真听课,写完一段笔记后,才拿起袁孟递过来的纸条,上面就写着一句话。   [少爷还没回来]   陈江时皱了皱眉,朝第一排的那个位置看去。   那个特殊位置果然空着。 第23章   陈江时把纸条揉成一团,扬手扔进身后的垃圾筐里。   没几分钟,又有一张纸条从前面递过来。   [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陈江时有些不耐烦,抬头看了一眼正用余光瞟着自己的袁孟侧脸,没想到袁孟看上去还挺着急。   他回了纸条。   [要去你自己去]   把纸条递回去后,袁孟没了动静,但也没有向老师举手表示自己想出去的意思。   直到一节课过半,讲台旁那个特殊位置依然空着。   陈江时的目光不自觉地朝那边扫了好几次。   历史课不比其他课,老师几乎没有中场休息的时候,都是从头讲到尾,陈江时不得不举手打断老师的话。   他实话实说:“我们组有个值日的同学还没回来,我可以去看看吗?”   老师问了几句,便摆手让他出去了。   陈江时顺着楼梯来到三楼,大步跑到厕所。   上课期间的厕所很安静,但没看到一个人的身影,连该在里面打扫卫生的钱棠也没在。   陈江时找了一圈,只看到钱棠拿下来的拖把靠在厕所外面的墙壁上,拖把肉眼可见没有派上用场,上面的布条都是干的。   他想了想,又去外面找,转到另一条走廊上,才找到靠在围栏上的钱棠。   钱棠双手环胸,垂眼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地在那儿杵着,既没玩手机也没做其他事,不知道在想什么。   “钱棠。”陈江时走过去。   钱棠微微一动,转头看来。   即便隔着几米距离,陈江时也发现了钱棠的脸色有些苍白,钱棠的眉头拧着,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没有之前装模作样的笑容,陈江时竟觉得此时的钱棠顺眼不少。   钱棠的视线随着陈江时的步伐移动,等陈江时停下,人也站在了钱棠面前。   两人无声地对视。   钱棠抿起嘴角,眼神死犟,似乎打定主意不会主动开口。   过了许久,还是陈江时打破沉默:“你的卫生还没做。”   陈江时比钱棠高出半个脑袋,钱棠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向对方的眼睛,这样的近距离让他很不喜欢,因为此时陈江时的表情称不上友好。   然而他背靠围栏,退无可退,只能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地夹在陈江时和围栏之间。   “我知道。”钱棠说。   陈江时的下一句还没出来,就被这听上去理直气壮的三个字堵得结结实实。   他默了一瞬,本来不想说那些责备的话,可看钱棠这无所谓的态度,心里蓦地窜起一股火。   “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上课很久了?”   “我知道。”钱棠还是这三个字。   “那你还在磨蹭什么?”   “我有点累了,先歇一会儿。”   陈江时听到这话,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你什么都没做啊,你在累什么?”   他不自觉地加重语气。   钱棠被他这么一说,顿时不高兴了,眼神明显沉了下去:“你管我。”   陈江时:“……”   他真是有病,跑来和这个少爷说这些话。   懒得多说,他转身就走。   可走上楼梯,他又放慢脚步,他想起学生会的人会在第一节课下课后检查卫生,要是钱棠没在下课前把厕所打扫干净,班上扣分,拿不到下周的流动红旗,姚志刚肯定会把账往他和袁孟的头上算。   姚志刚从不放过找他俩茬的机会。   快走到教室门口时,袁孟偷偷发来短信。   [找到少爷了吗?]   陈江时只看一眼便把手机揣回兜里。   正要从教室前门进去,手机又震动了下。   拿出来看,还是袁孟的短信。   [要下课了,你快点让少爷把卫生做了,不然我们班上会扣分的,流动红旗是姚志刚的命根子啊]   陈江时在教室门外站住脚步。   很快,袁孟发来第三条短信。   [实在不行,你帮少爷做了吧……]   陈江时:“……”   他深吸口气,在进门和下楼之间犹豫半晌,双肩一松,妥协地吐出了那口气,然后下楼。   厕所里依然空无一人。   陈江时冷着一张脸,决定速战速决,拿起拖把打湿水开始拖地。   几分钟后,他便把厕所外面打扫干净,洗好拖把后,准备上楼,走时回头望了一眼。   钱棠躲在尽头右转的那条走廊上,有墙壁遮挡,看不到钱棠在做什么。   不过想也知道那个少爷不是在发呆就是在玩手机,毕竟没别的事可做。   陈江时拎着拖把上楼,可走到一半还是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感到哪里不对,回头往下走了两步。   但还没走下楼梯,又唰地转了回去。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真是有病。   那个少爷都让他别管了,他还凑上去做什么?   关他屁事。   这么想着,他果断抬脚往上走。   只是还没走到平台上,蓦地转身下楼。   “靠……”他忍不住骂了一声。   来到走廊尽头右转,果然又看到了钱棠的身影,钱棠从站着改为蹲着,后背微微弓起。   这么一看,少爷的身影真是单薄,哪怕穿着一件厚外套都掩盖不住。   他一声不吭地走到钱棠面前。   钱棠埋头盯着地面,余光中注意到陈江时的鞋子,愣了好一会儿,缓缓抬头。   在这种角度落差的对视下,陈江时几乎成了巨人,也像一堵高不可攀的墙,不由分说地挡了过来。   钱棠只看了一眼,便立马垂下眼皮。   陈江时已经知道这个少爷的性格有多别扭,没有浪费时间,伸手去抓对方胳膊。   他的动作把钱棠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抖。   陈江时毫不客气,直接把人从地上拎起来。   钱棠脸色一变,重重嘶了一声。   陈江时听见声音,这才停下动作。   “怎么了?”他问。   钱棠的眉头拧得可以夹死苍蝇,用力把胳膊从陈江时手里抽出,嘴唇嗫嚅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陈江时后退一步,把钱棠从头到尾地打量一遍,最后目光定格在钱棠脚上。   他犹豫片刻,蹲下身去抓钱棠的脚。   这次钱棠有所准备,却没有躲的意思。   他掀起裤腿一看,可惜有袜子挡着,看不到什么。   陈江时实在不想再去扯钱棠的袜子,又看了一眼,便放下裤腿,站起身问:“脚扭到了?”   钱棠抿着嘴唇,像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点了点头。   “怎么扭到的?”陈江时又问。   “还能怎么扭到的?”钱棠说起这个就烦,偏偏还找不到可以怪罪的人,一肚子火只能自个儿憋着,“还不是那厕所的地上太滑,我走上面差点摔倒,要不是我反应快,现在就不只是扭到脚这么简单。”   说着,又抱怨起来。   “你们学校怎么想的?水槽做得那么浅,拧开水龙头,水全部溅到地上,结果地上还要铺那么滑的地砖。”   得。   还是被他找到了可以怪罪的对象。   陈江时不想听这些抱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见钱棠说个没完,索性直接打断:“还能走吗?”   钱棠又不傻,见他如此敷衍,说话声戛然而止,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才说:“走不了,脚太痛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陈江时说着,拎起靠在围栏上的拖把回了教室。   他向老师说明了情况,老师有点担心,说让其他班委和他一起把钱棠送到医务室。   陈江时自然没干。   钱棠的脚扭到是真,但严重到不能走路的地步还不一定是真。   没必要浪费其他同学的时间。   来到三楼,陈江时又问一句:“还是不能走?”   “……”钱棠瞪他,“哪儿会好得这么快?”   陈江时只好背过身蹲下:“上来。”   钱棠没动:“你扶我回教室就行。”   “去医务室。”陈江时说,“扶你过去的话,要走到下节课下课去了。”   钱棠半天没有反应。   在陈江时准备扭头催促时,才感觉到有重量压到了自己身上,带着对方胸膛的温度,隔着几层衣服相贴,好歹不像上次背起钱棠时那般怪异。   当时他们穿着夏装,他还跑得汗流浃背。   这次做好了心理准备,陈江时背着钱棠慢慢起身,调整好姿势后,才朝楼梯走去。   “真重。”他说。   钱棠用手臂绕过陈江时的脖子,不乐意道:“我一米七几的个子,怎么可能轻?”   “你也是能耐,做个值日都能把脚扭了,在你之前,我们班上还没出现过这种例子。”陈江时的语气很平,不像袁孟那样怪腔怪调,但话里的阴阳怪气任谁都能听出来。   钱棠安静许久,突然抬手扯住陈江时外套的帽子。   领口骤然拉紧。   陈江时的呼吸变得不畅,本能地咳嗽了声。   “松手。”他厉声说。   “要不是你那好兄弟推我一把,让我手上挂彩,我至于扭到脚吗?”钱棠气愤地说。   陈江时:“……”   行。   又怪罪到王昊头上了。   估计此时坐在教室里上课的王昊不会想到,自己人在教室里坐,锅从天上来。   “你脚扭到关手什么事?你用手走路的?”陈江时反唇相讥,“a市来的人就是不一样,手和脚都分不清楚。”   “我手痛,做卫生的时候很吃力,受了影响才没站稳。”钱棠强调道。   陈江时蓦地一笑,偏头在余光里瞥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的钱棠:“你做过卫生?你那拖把的布条都是干的,别说洗拖把,你连厕所地上的水都没沾过吧?”   “我……”   钱棠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反驳不了,他急火攻心,用力扯了一下陈江时的帽子。   陈江时闷哼一声,二话不说拧起钱棠腿上的一块肉。   钱棠疼得直吸气。   “松手。”陈江时说。   “你先松。”钱棠说。   然而两人谁也不松,就这么僵持着,只有陈江时往前的步伐越来越快。   直到迎面走来一个老师,他俩同时松手。 第24章   经过中间的耽搁,等陈江时背着钱棠来到医务室,教学楼里的上课预备铃都响过了。   校医居然记得钱棠,见他俩又是这样的组合,不由得咦了一声:“这个同学又怎么了?”   “他脚扭了。”陈江时把钱棠放到医务室外面的椅子上。   校医蹲到钱棠面前:“哪只脚?”   钱棠说:“右脚。”   校医伸手卷起钱棠的裤腿,又扯开袜子一看,顿时嘶了一声:“扭得这么严重啊。”   陈江时站在校医身后,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校医起身朝柜台后面走,同时对陈江时说:“帮一下忙,把你同学的鞋袜脱了。”   陈江时:“……”   他上前一步,站到校医刚才蹲着的位置上,盯着钱棠那只脚看了一会儿,对钱棠说:“你自己脱。”   钱棠仰着脑袋,脸上带了一丝揶揄的笑。   “你有洁癖?”   “没有。”陈江时否认得很快,“我只是不想碰别人的脚。”   他感觉一个人的全身上下只有两只脚最脏,明明双手碰过的东西更多,按理说沾上的细菌也更多,可两只脚成天闷着鞋袜里,要是洗不勤快,那气味堪比生化武器。   陈江时从这学期开始决定好好学习,本来考虑过住校,可一想到初中住校时在寝室里看到的那些画面,就打消了想法。   钱棠没勉强他,弯腰自己脱了右脚的鞋袜。   当然,这种事也勉强不了。   陈江时干站着看,等钱棠整只脚都露出来,他惊讶地发现钱棠的脚背上青了一大块,而且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难怪说痛得走不了路。   陈江时表情复杂。   钱棠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你以为我说脚扭到了是在骗你?”   陈江时实话实说:“你的话不可信。”   这句话听得钱棠很不高兴,冷着脸哼了一声。   这时,校医忙完过来,见钱棠还在椅子上坐着,又对陈江时说:“可以把你的同学背进去吗?”   陈江时看了看钱棠又青又肿的脚,终于没有磨蹭,弯腰试图将钱棠打横抱起。   可惜钱棠看着很瘦,体重实在不轻。   他抱了两次都没能成功将人抱起,最后用的老方法,转身背对钱棠。   “上来。”   碍于校医在场,钱棠虽然阴着一张脸,但还是配合地爬上了陈江时的背。   校医让钱棠躺到床上,把右腿搭在床尾的铁栏杆上。   “先冰敷吧。”校医说,“你这情况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只能慢慢养着,以后小心一点。”   钱棠平躺在床上,黑发散在枕头间,他闷声说了谢谢。   校医用毛巾包好冰袋,站在床边,看了看床上的钱棠,又看了看站在她对面床边的陈江时。   “那这个……”   陈江时认命地说:“我来吧。”   接过冰袋,校医又嘱咐几句便出去了。   回头看向床上的钱棠,刚才那股阴郁早已烟消云散,这会儿嘴角翘得跟鱼钩似的,那股幸灾乐祸的劲儿都快从眼里溢出来了。   看陈江时始终面无表情,钱棠从慢慢收住笑意。   “你放心,我每天都有洗脚,我的脚不脏。”钱棠说完,又想笑了。   陈江时叹了口气,不想多说,拿过一张凳子坐到床尾,然后将裹着毛巾的冰袋贴到钱棠的脚背上。   钱棠左脚的鞋子没脱,不方便拿到床上,只能斜斜搭在床边,这样的姿势让他感觉不太舒服,没几秒都要动一下。   陈江时沉默地望向天花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可钱棠就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没过多久,他主动开口:“同学,你能好人做到底把我左脚的鞋子脱了吗?”   陈江时:“……”   他听不见。   “同学?”   他就是听不见。   钱棠安静两秒,突然要从床上坐起来,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找校医帮忙好了。”   陈江时瞬间收回目光,身体往前一倾,按住了钱棠要起来的肩膀。   他直接把钱棠往下按。   没想到钱棠十分配合,顺着他的力道倒回了床上。   “同学。”钱棠眉梢微扬,“你就帮帮忙嘛。”   不知道是不是躺下去的缘故,钱棠的声音没了之前的冷淡,听上去有点软,竟然有点像在撒娇。   陈江时慢慢坐回椅子上,和钱棠对视片刻,开口道:“你不能就这么躺着吗?”   “这样不舒服。”钱棠动了动左脚。   陈江时吸了口气,又吐出去,他把冰袋放到床上,伸手去够钱棠的鞋。   “抬脚。”   这会儿钱棠倒是听话,抬起左脚。   陈江时捏住钱棠后脚跟的鞋面,用力往下一拽,没拽掉,只好去扯前面的鞋带。   把鞋带扯开,才将鞋子拽下来。   钱棠的鞋子很干净,不是擦洗得干净,而是成色很新,一看就知道没穿过几次。   很符合这个少爷的作风。   陈江时随手把鞋子扔到地上,拿起冰袋,重新敷上钱棠的脚背。   病房门被校医顺手带上了,房间里分外安静,窗户紧闭,连外面的鸟叫声都听不见。   陈江时以为钱棠会习惯成自然地摸出手机玩,可等了半天,钱棠都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双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方向。   他视若无睹,专心看着玻璃窗外。   阳光出来了。   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   发了几分钟的呆,本想以这样的姿势保持到冰敷结束,可钱棠那道视线的存在感实在太强。   陈江时本就不像钱棠那样脸皮厚,被看久了,浑身像有鸡毛掸子在扫似的。   他忍无可忍地扭头,便撞上钱棠直勾勾的目光。   钱棠眉眼一弯,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我发现你这个人其实还不错。”   陈江时抿唇不语。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钱棠说,“你讨厌我,还送我来医务室。”   陈江时纠正:“我不讨厌你。”   钱棠一愣,很意外的样子,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白皙的皮肤。   那双黑眼珠子也亮亮的。   乍看之下,这个少爷的五官确实优越。   陈江时挪开目光,继续看着窗外说:“我只是不喜欢你。”   “……”钱棠的脸一下子拉得比马脸还长。   陈江时在余光里注意到这个少爷的表情变化,突然觉得十分好笑,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感觉这个少爷没那么讨人厌。   毕竟有时候看人逗候,也会觉得猴子也有可爱的一面。   冰敷完,校医跟钱棠说了一堆注意事项,看钱棠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脸色也一直不太好看,便又开了一些药。   她帮忙把钱棠扶到陈江时背上,笑着说了一句:“你俩的关系真是好,每次都是这个同学送你过来。”   这句话显然是对钱棠说的。   陈江时没有吭声。   谁知刚一站起,就感觉到钱棠的手臂圈上了他的脖子,接着胸膛也贴了上来。   陈江时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那是当然。”背后传来钱棠语调飞扬的说话声,“他可是我转学过来的第一个朋友。”   说完,推了一下陈江时的肩膀。   “是吧?”   陈江时偏头:“你能不能老实一点?”   钱棠顿时不说话了,想也知道这个少爷又不高兴了。   陈江时懒得管他,向笑个不停的校医告了别,抬脚朝教学楼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钱棠似乎消化掉了那些情绪,主动问道:“对了,你国庆假有什么安排?”   陈江时假装没听见对方说话,抿着嘴角,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钱棠又推他肩膀:“问你话呢。”   陈江时忍无可忍:“能不能安静一点?”   “不能。”钱棠冷了语气,“我是人,长了嘴巴,有嘴巴就要说话,不说话的人是哑巴好吗?再说,你的要求也太多了。”   陈江时:“……”   他又发现了。   这个少爷无理也能说成有理。   陈江时不想多说,默不作声地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以极快的速度赶回教室。   这节课是数学课,姚志刚在讲台上讲课,见陈江时背着钱棠回来,难得没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他赶紧放下课本,指挥着其他同学把钱棠扶回座位上。   陈江时也回了自己的座位。   屁股刚沾上椅子,前排的袁孟就转了过来,开口前先看一眼陈江时旁边的沈俊清。   “我就说两句。”袁孟说。   沈俊清垂眼翻着课本,没接话茬。   袁孟这才对陈江时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是让少爷打扫卫生吗?怎么扫着扫着把自己扫进医务室了?”   陈江时静坐片刻,缓缓叹出口气,才说:“还没开始打扫,人就摔着了,把脚扭了。”   袁孟:“……”   这时,姚志刚回到讲台上,拿起课本准备接着讲课。   陈江时提醒:“转回去。”   袁孟哦了一声,扭着腰转了回去。   下午放学后还要做一次值日,陈江时没喊钱棠,和袁孟一起带着工具下楼,三下五除二地打扫了卫生。   第二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各科代表们发完假期要做的试卷,姚志刚又来说了些话。   铃声一响。   放假了。   陈江时和袁孟拿起背包就从教室后门往外冲,冲到楼下,王昊他们已经在楼梯口等着了。   “去哪儿?”王昊兴奋地问。   “先找个地方吃饭。”袁孟说,“吃完去桌球室打几把,等九十点再去网吧通宵。”   “这个安排好。”王昊打了个响指,随即看向陈江时。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把头扭向陈江时。   以前陈江时做什么都和他们一起,但现在陈江时想考大学,很多时候没再和他们一起行动。   “江时,你呢?”袁孟问。   陈江时把手里拎着的背包往身后一甩:“我和你们一起。”   教室里,钱棠的左脚穿着板鞋,右脚却是一只拖鞋,昨晚回去后,他的脚又青了许多,半夜时疼得无法入睡,硬是熬到天亮才起来收拾上学。   今天一整天,他都没什么精神。   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钱棠还在座位上坐着,见罗彦林也磨磨蹭蹭的没走,便说:“我要等会儿才走,你有事的话可以先走。”   “没事。”罗彦林说,“明天不上学,我不急。”   钱棠闻言,没再说什么,垂下眼皮,继续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几分钟后,阿姨打来电话,说是从家里出发了,钱棠拿过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   罗彦林连忙背上背包,伸手要扶。   钱棠先他一步说:“不用,我自己能行。”   罗彦林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很快,讪讪收回。   钱棠杵拐杖的动作不是很熟练,好在走慢点也是能走,只是等他慢吞吞地挪到学校门口,家里的车已经在外面路边等了有一会儿。   罗彦林作为同学尽心尽责地看着钱棠坐上车后座,要帮忙关上车门时,钱棠将门抵住。   “你家住哪儿?”钱棠歪着头说,“我让阿姨送你回去。”   罗彦林一愣,忙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华阳市才多大,跑完一圈都要不了一个小时,送你回家也是顺便的事。”钱棠满不在乎地说。   罗彦林看了一眼钱棠,脸有些红,说了自家地址后,他轻手轻脚地坐到钱棠身旁。   车子启动,驶到路口慢慢转弯。   钱棠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地玉岩屋坐直身体。   罗彦林察觉到什么,也转头朝窗外看:“怎么了?”   “陈江时。”钱棠指了一下路口。   罗彦林探头顺着钱棠所指的方向看去,由于车子慢慢驶远,他只来得及看到一群学生模样的男生在路边围成一团,不由得撇了撇嘴。   钱棠刚好收回目光,见他这副表情,挑了挑眉,同样的话抛回去:“怎么了?”   “还有袁孟吧?估计又是和那些外班的混在一起。”罗彦林说起这些,语气十分不屑。   钱棠还是撑着下巴的姿势,偏着脑袋,饶有兴趣地说:“他们的关系好像特别好。”   “他们从小就上一个幼儿园,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听说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了。”罗彦林说。   “这么久啊。”钱棠感叹了一句,“真是不容易。”   “臭味相投罢了,那个王昊是我们年级出了名的差生,陈江时袁孟他们和那个王昊一起混到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罗彦林顿了顿,又补充道,“估计以后他们连大学都考不上。”   钱棠安静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我看过你们上次期末考试的成绩,陈江时在中下游,成绩说不上好,但也没那么差,现在才高二,他努努力还是有机会上本科线。”   罗彦林噗嗤一笑,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钱棠深深看了罗彦林几秒,嘴角蓦地往下一沉,之后的一段路里,都没再说话。   罗彦林自然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下车,他向钱棠道别。   钱棠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身体倾斜过来,“啪”的一下拉上车门。   罗彦林:“……”   车上,开车的阿姨从后视镜中观察完钱棠的表情,才说:“你妈回来了,在家里等你。” 第25章   钱丽上午回的梧桐市,她有不少同学定居梧桐市,等和那些同学见完面,已是下午四五点,她才打电话让家里的谢姐过来接她。   回到家,谢姐又马不停蹄地开车去接那个小子。   钱丽只回来住几天,衣物那些早让助理邮寄过来,这会儿两手空空,没有歇息的意思,抬脚就往楼上走,她之前送钱棠和钱玉勤回来,虽然只呆了一天,但也了解了这栋房子的布局。   二楼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房间。   她向左直走,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轻敲两下房门后,推门而入。   一股带着药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清新剂,这个房间的面积很大,由于家具不多,看上去有些空旷,靠近落地窗的那张大床上躺着一个老人。   老人之前应该在休息,被钱丽的敲门声吵醒,眼皮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   “妈。”   钱丽喊了一声,走过去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好久不见这个唯一的女儿,钱玉勤的态度称不上热络,闭上眼睛缓了片刻,才又睁眼哼了一声。   “你还知道过来。”说着,她自个儿从床上坐起来。   钱丽伸手想扶,可看对方那个脸色,又识趣地把手收了回来。   她上下打量钱玉勤,见对方还是老样子,也就放宽了心。   “这次放假,我让你们回去,你们不想回去,只好我过来了,正好这几天没有工作,我好好陪你们。”钱丽替钱玉勤捻了捻被角。   如今天气降温,谢姐给钱玉勤换了一床厚被。   钱玉勤闻言,直勾勾地盯着钱丽。   钱丽面不改色,还冲她笑了笑。   钱玉勤这才开口:“你那个男朋友同意你过来?”   “妈,你这是什么话。我过不过来还要他同不同意?”钱丽无奈地说。   钱玉勤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笑完,蓦地一顿,偏过头咳嗽起来。   钱丽连忙给她抚摸后背。   钱玉勤的年纪到底大了,虽然一直好好养着身体,但精神气还是大不如从前,连说话都不如从前那般有中气。   咳嗽完,钱丽起身倒了杯水给钱玉勤润润嗓子。   钱玉勤喝了水,把杯子还给钱丽,才接着说:“你不是打算和那个小白脸结婚吗?怎么没有下文了?”   说起这个,钱丽不由露出头疼的表情,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按了按太阳穴说:“还没定下来。”   “现在不急了?”   钱丽一听这话,顿时皱眉:“我什么时候急过?”   “你是不急,可我看你身边那个小白脸急得很,好不容易把你屁股后头的两个拖油瓶挤走,恨不得当天就和你去民政局领证……”   “妈!”钱丽打断钱玉勤的话,“你左一个小白脸右一个小白脸就算了,但我请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钱玉勤沉默片刻,轻轻摇头,不说话了。   母女俩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直到敲门声响起,不等她俩有所反应,门就被打开,钱棠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姥姥。”   钱玉勤立马换上一副和蔼的笑脸,朝钱棠招了招手。   钱棠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扑到床上,缠着钱玉勤腻了半分多钟,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床边还坐着一个钱丽似的。   “妈,你怎么来了?”钱棠趴在钱玉勤的怀里问。   钱丽的眉头拧成了结,视线从钱棠的头扫到脚,最后停在那只肿得跟个馒头似的右脚上。   “你的脚怎与言文么了?”钱丽不答反问。   “做值日的时候扭着了。”钱棠不以为意地说,“医生说没有大碍,养几天就好。”   钱丽本想仔细问问,可看钱棠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微妙地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了,她心里噌地冒出一股无名的怒火,训斥的话脱口而出。   “你是傻子吗?做个值日能把脚扭到。”   钱棠一愣,瞬间收起所有表情。   钱玉勤见状,也是笑容一收,不悦开口:“扭到就扭到了,又没扭到你的脚,你激动什么?”   “妈……”钱丽起身,看钱玉勤这么维护钱棠,头疼地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看他连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以后怎么做大事?而且你也太娇惯他了,他都十六岁了,不能总是躲在你怀里寻求庇护,你得让他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   “你也知道他才十六岁啊?”钱玉勤说,“他都没成年,你要他做什么大事?你十六岁的时候不还天天撒着脚丫子在街上疯玩。”   “……”   钱丽无话可说。   焦灼的气氛一直维持到晚上饭点,钱玉勤一般在房间里吃饭,饭桌上只有钱棠和钱丽两个人。   钱棠吃完,放下碗筷就走。   回到卧室里,他蜷缩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抱着平板划来划去,始终心不在焉。   没多久,房门忽被敲响,来人和他一样没有素质,不等他回应,就直接开门进来。   钱棠抬了下眼,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钱丽的身影,又迅速把眼皮垂了下去。   他余光撇着旁边的地板,眼睁睁看着钱丽那双穿着拖鞋的脚在半步之外停下。   钱丽开门见山:“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医院看脚。”   钱棠不情不愿:“我看过医生了。”   “校医总有判断不准的时候,再去医院看看,保险一些。”钱丽语气强硬,态度不容拒绝,“给你五分钟时间,我在楼下等你。”   说完,她转身就出去了。   钱棠磨蹭了半天,实在没有办法,还是瘸着腿起来换衣服,来到楼下,钱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打电话。   但想也知道她在和谁打电话,拧了几个小时的眉头终于松开,嘴角翘起,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意。   钱棠杵着拐杖,故意挪到钱丽的视线范围内。   果然,钱丽看到他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烟消云散,只是眨眼间,就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钱棠眯了眯眼,十分想笑。   来到车库,钱丽直接坐上驾驶位,钱棠把两个拐杖横放到后座,才一瘸一拐地坐上副驾驶位。   车子在导航的指引下缓缓驶出别墅区。   车内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落针可闻。   几分钟后,钱丽主动打破沉默:“新学校怎么样?”   钱棠双手揣兜,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你问的哪方面?”   “各方面。”   “那还用说?肯定都比不上a市的学校。”钱棠实话实说。   钱丽又问:“交到新朋友了吗?”   “交到了。”钱棠回答。   钱丽闻言,倒是有些意外,偏头看了一眼钱棠。   她对自己的儿子自然了解,从小父亲缺席,母亲忙于工作,只有一个姥姥惯得他无法无天,这样娇纵跋扈还阴晴不定的性格在a市都没几个朋友,来华阳市竟然交到朋友了?   刚这么想完,钱棠补充:“但人家和我不熟。”   “……”钱丽无语,“你这算哪门子的朋友?”   钱棠突然笑出了声,扭头看向钱丽:“我这不是和你学的吗?你明知道那个男的接近你是为了你的钱,把你当做跳板,可你自欺欺人地捂着耳朵,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是你的儿子,所以我和你一样,明知道那个人讨厌我,可我就是觉得他人不错,我像牛皮糖一样地黏着他,想和他做朋友。”   话音未落,钱丽猛地踩了一下刹车。   斑马线前红灯亮起。   车头险险擦过斑马线,   钱丽面色不佳,对着方向盘沉默许久,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勉强保持平静地说:“如果你答应我回去后对小秦态度好点,我可以考虑帮你转学回去的事。”   钱棠没有说话,半张脸藏在窗外光线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但嘴角抿得很紧。   “你不是想回去吗?”钱丽说,“当初你为了气我,使性子非要和你姥姥一起过来,结果没几天就后悔了,明里暗里地怂恿你姥姥让我把你弄回去,现在我就把话撂在这里,只要你答应我回去后做出改变,我立马把你弄回去。”   半晌,绿灯亮起。   钱丽收回放在钱棠身上的视线,启动车子向前。   这时,钱棠说道:“算了吧,我不稀罕。”   另一头,袁孟和王昊站在路边吞云吐雾,剩下几个人还在里面打桌球,他们和陈江时一起在外面等着。   才晚上八点多,去网吧包夜的话要二三十块钱,等十一点再去,价格会降到十五块钱。   在外面等得实在无聊,袁孟和王昊商量着找个地方吃点烧烤。   陈江时怕身上沾着烟味,特意站在了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位置上。   “你叫她出来呗,聊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今晚兄弟们帮你看看。”不知道说到哪个话题,袁孟又在怂恿王昊了。   王昊把最后一点烟屁股扔到地上,鞋尖踩上去,拧了几下,然后双手捧着手机,犹犹豫豫地按键。   “人家一个女孩子,我们这么多人会吓到她。”王昊为难地说。   “那就让她再带一个姐妹来呗。”袁孟挤眉弄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昊抓了抓头发,正纠结着,耳边全是袁孟叽里呱啦的声音,他忍无可忍,抬起一脚踹到袁孟硕大的屁股上。   “你滚远点行不?我自己来。”   “行行行……”   袁孟闭嘴滚到了陈江时身旁,手里的烟味也顺风飘了过去,见陈江时皱起眉头,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用力吸了两口烟后,把烟屁股扔到地上,并拍了拍身上的衣服。   “昊子真行,和一个女的聊了大半年,居然一次都没约出来见过,要我是他,早和那个女的发展到下一步了。”袁孟嘀嘀咕咕地抱怨。   陈江时知道王昊他们喜欢加一些女生的q聊天,那些女生变来变去,他从未关注过。   不过此时听到这话,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是那个叫什么薇的吗?”   他之所以记得那个女生,是因为那个女生是夏文华喜欢的对象,王昊故意和那个女生谈上恋爱,让和王昊走得近的他也惹上了一身骚。   “你说卢薇?”   陈江时回忆了下:“好像是。”   可那个女生都是王昊的女朋友了,不存在聊了大半年还没见面的情况。   “嗐。”袁孟摆手,“卢薇都是老黄历的事了,她和昊子在放暑假的时候就分手了,你还不知道吧?”   陈江时:“……”   他确实不知道,要不是夏文华经常来刷存在感,王昊他们都不会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女生。   “你不知道也正常,不是昊子不跟你说,是你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会听,估计昊子就懒得说了。”袁孟说,“现在你不是还要考大学吗?我们都不敢打扰你,昊子就更不敢和你说这些了。”   陈江时“嗯”了一声。   说不说的,他无所谓。   他也确实对谈恋爱的事不感兴趣。   这么想着,视线里突然闯入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不是轿车的外形熟悉,毕竟十辆里有八辆都大差不差,而是轿车前面的车标熟悉。   整个华阳市里,估计也就那个少爷家开那种车。   步行街这边的道路很窄,本来并行两辆车堪堪够用,偏偏医院开在这头,不大的大门外横七竖八地停放了许多自行车和摩托车,那辆车刚开进来一个头就卡住了。   车上的人按了两下喇叭,医院门口有保安执勤,见状赶紧下去开路。   陈江时扭头盯着那辆车。   袁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啧了一声:“我去,电视剧里才有的豪车啊。”   语毕,他顿了一下。   “等下,好熟悉的车,我记得少爷家也有一辆。”   才这么说完,副驾驶位的车门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进入两人视野。   “还真是少爷。”袁孟惊讶地说,目光扫向停好车后从驾驶位里出来的女人。   那个女人背对他们,看不见脸,但只看背影也能看出她和这个灰扑扑的小县城的格格不入,夜色遮掩不住她光鲜亮丽的打扮,一头卷发披在身后,时尚得像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   袁孟震了半天,情不自禁地说:“那位就是……夫人?”   陈江时:“……”   真是有病! 第26章   钱棠和女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医院门口。   袁孟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陈江时:“那个女人是少爷的妈吧?”   陈江时收回目光:“不清楚,应该吧。”   “看来少爷家里的人长得都不差啊,刚才那个女人从车里下来,我还以为来了哪个明星,吓我一跳。”袁孟说着,话锋一转,“对了,他们来医院干什么?”   陈江时说:“我哪儿知道。”   这话说得平心静气,可一向迟钝的袁孟竟在这个时候敏感了一回,默不作声地将眼神瞥向陈江时。   没一会儿,他猛地歪头看向陈江时。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袁孟身上的烟味直往陈江时的鼻子里钻,陈江时皱起眉头,立即后退两步。   “你干什么?”陈江时说。   “我没干什么,倒是你。”袁孟反问,“你怎么了?”   陈江时不明所以:“什么怎么?”   “我感觉你很不喜欢那个少爷啊。”袁孟说。   陈江时本想说那个少爷浑身上下就没有值得他喜欢的地方,可转念一想,那个少爷和袁孟到底是同班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再像上次那样结下梁子。   思绪转完一圈,他敷衍道:“你想多了。”   袁孟还要说话,王昊走了过来。   “江时,等会儿我有个认识的女生要来,和她的朋友一起。”王昊打了声招呼。   袁孟当即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真来啊?什么时候来?”   “她们在广场玩,刚从那边过来,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王昊说完,对陈江时抬了抬下巴,“你没意见吧?”   陈江时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最后只道:“你高兴就好。”   等了快半个小时,在里面打桌球的人都出来了,才看到两个女生手挽着手朝这边走来。   王昊和那个女生只相互发过照片,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都不太确定对方的身份,彼此看了半天。   还是袁孟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吴珊吗?”   女生紧紧抓着朋友的手臂,视线扫过袁孟身后的几个人,若有似无地在陈江时身上停顿了几秒后,她点了点头。   陈江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动声色地站到最后,随意往旁一瞥,又瞥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钱棠不知何时从医院里出来的,杵着拐杖站在自家的黑色轿车外。   但那个女人不见了踪影。   钱棠已经发现他们,面朝他们,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看。   陈江时看过去时,正好和钱棠的视线撞上。   钱棠唇角一扬,笑容在那张好看的脸上绽放。   陈江时拧着眉头,居然有种钱棠随时要走过来的感觉,还好半分钟过去,钱棠始终站在原地,没有下一步动作。   不。   还是有的。   陈江时眼睁睁看着钱棠从衣服兜里摸出手机,按了几下,将手机贴到耳边。   下一秒,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正拉着王昊和两个女生说话的袁孟咦了一声,拿出手机一看,随即手忙脚乱地走向陈江时。   “我靠,少爷来电话了!”袁孟震惊地说。   这一刻,陈江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电话?”   “少爷的电话啊!”袁孟举起手机,指了一下屏幕。   陈江时定睛一看,只见来电备注上写着“少爷”两个字。   “……”   陈江时内心的震惊不比袁孟脸上的少,他看了看袁孟,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两个字,有那么一瞬,甚至感觉哪里出错了。   “你怎么会有他的手机号码?”   “今天交换过的啊。”袁孟看陈江时的脸色不对,想起之前种种,顿时有些心虚,忙为自己开脱道,“上次我上厕所,少爷在走廊上喊住了我,说我们一起做值日,没联系方式的话不方便,就……”   袁孟悄悄瞟了一眼陈江时。   “……”   “那你说这个电话接不接啊……”袁孟为难地说。   “看你自己。”陈江时说。   袁孟挠了挠头,想到这两天早上钱棠都给他带了吃的,虽然说是家里阿姨做的,不值什么钱,但他又不是傻子,材料钱不是钱吗?   而且钱棠把话说得漂亮,还又解释了一遍上次的误会,想和他交好的意思很明显。   如果陈江时不在意的话,他也确实不怎么想和那个少爷交恶。   袁孟小心观察陈江时的表情,见对方将头扭向一旁,不想过多参与的样子,也就放下心来,他当着陈江时的面接通电话,为了表示自己和那个少爷的私交不多,还特意开了免提。   “喂,少……”袁孟的话锋及时转了个弯,“钱棠,你找我有事吗?”   陈江时站在旁边,他没想听袁孟和钱棠打电话,可架不住袁孟故意把手机举在他俩之间,钱棠那清朗的嗓音从袁孟的杂牌手机里传出,音质不好,听上去有点失真。   “袁孟。”钱棠说,“没打扰你吧?”   袁孟忙说:“没有没有。”   钱棠“哦”了一声,安静片刻,说道:“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袁孟好奇地问:“什么事?”   陈江时偏头看向钱棠的方向,钱棠站到了副驾驶位的车门外面,大半个身体正好被车辆之间的阴影挡住,要不是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对方,此时估计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与此同时,钱棠在手机里说:“我想知道陈江时的手机号码。”   “……”袁孟霎时没了声音,讪讪看向陈江时。   陈江时收回视线,和袁孟对视几秒,说道:“给他。”   挂了电话,袁孟把陈江时的手机号码编辑在短信上发过去,发完,对着手机愣了一下,才蓦然反应过来似的。   “他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要你的手机号码?他有事找你?”   “不知道。”陈江时说,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是那个少爷直接打电话过来,他不会接。   他感觉那个少爷不正常,不知道是脑子不正常还是行为不正常,这里还有袁孟和王昊他们在,他怕那个少爷作妖。   好在过去几分钟,王昊和那个叫吴珊的女生都说完话了,陈江时的手机也没有任何动静。   王昊带着吴珊和她的朋友过来,对陈江时说:“江时,我们打算去广场吃烧烤,红星路上面不是新开了一家溜冰场吗?吃完烧烤可以逛过去看看,你也去吧?”   陈江时点头:“去。”   反正今天他不是很想一个人在家里呆着。   王昊顿时眉开眼笑,向吴珊介绍道:“他叫陈江时,也是我的好兄弟,不过他和我不在一个班,他和袁孟一个班。”   袁孟对女生向来热情,她俩刚来的时候,袁孟就做了自我介绍,只是她俩明显对胖胳膊胖腿的袁孟不感兴趣。   这会儿听完王昊说完,她俩的眼神都亮了,遮遮掩掩的目光在陈江时身上来来回回地扫好几遍,吴珊朋友才想起什么。   “哦!”她说,“你就是那个陈江时啊?”   王昊扬眉:“你认识我兄弟?”   吴珊和她朋友都是二中的学生,居然知道陈江时的名字。   “认识啊。”女生看了看陈江时,那张脸的表情十分平静,但眉眼锋利,轮廓深邃,有些深的眼窝和较为宽的双眼皮让他看上去有点像少数民族,想象得到沉着脸的时候有多不好惹。   陈江时很高,王昊都不算矮了,可往陈江时面前一站,硬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下去了一截似的。   外貌这么突出的一个人,要是在喜欢来华中打望的二中学生里没人认识才是奇怪。   “我们班上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他,还经常来华中看他呢。”女生一边捂着嘴笑一边打趣陈江时。   其他人闻言,七嘴八舌地发出起哄声,还有人伸手推了陈江时一把。   “你小子可以啊,名声都传到二中去了。”   只有陈江时几乎没什么反应,下一秒,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感受到了兜里手机的震动。   “好了好了。”王昊扯着嗓子说,“先去广场,有什么话等找到位置坐下来再说。”   一群人兴致高昂,推推搡搡地朝广场走。   陈江时落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钱棠的方向,不知道钱棠什么时候走的,那辆黑色轿车也不见了。   他走了几步,到底没忍住,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未读短信。   打开短信。   果然是那个少爷发来的。   [钱棠:真热闹啊]   陈江时:“……”   他关闭界面,正要把手机放回兜里,冷不丁地又是一条短信进来。   [钱棠:他们在给你介绍女朋友吗?]   然后又是一条。   [钱棠:那个女生对你有意思]   然后又是一条。   [钱棠:你怎么想的?]   然后又是一条。   [钱棠:你喜欢她吗?]   陈江时:“……”   他狐疑地扭头看向钱棠不久前站的位置,要不是那辆车也开走了,他都怀疑钱棠躲在某个地方了。   他想到袁孟为了节约发短信的一毛钱,恨不得把所有要说的话都塞进一条短信里,那个少爷倒是奢侈,把短信当成q用。   他没打算回,收起手机,一道身影从前面的人群里落了下来,慢慢走到他身旁。   是吴珊的朋友。   后面只有他俩并排而行,陈江时想不在意女生的存在都难,他这才认真看了一下女生。   女生很高。   这是他唯一的感受。   在学校里能到他耳朵位置的女生真的不多。   剩下就是黑长直的头发披在身后,和吴珊以及很多女生一样,就像他和王昊他们一样,剪得很短的头发,差别不大的穿着,一看就是普通高中生。   “听王昊说,你现在很少和他们出来玩。”女生开口道,“今天是你这个月第一次和他们出来。”   陈江时“嗯”了一声:“最近出来得少。”   女生问:“那你去过那个溜冰场吗?暑假的时候就开了。”   “去过。”   “你会滑冰啊?”女生惊喜地说,“你滑得怎么样?”   陈江时顿了两秒,回答:“我在场外看他们滑。”   女生一下子沉默了。   手机再次传来震感。   陈江时用脚指头都能猜到是谁发来了短信,他本不想再看短信,可他和女生之间没话题聊,气氛着实尴尬,走了一段路,他还是摸出了手机。   刚点开短信界面,手机就接连震动,短信一条接一条地刷新,才几秒钟的功夫,新短信占满了整个屏幕。   [钱棠:进展怎么样了?]   [钱棠:表白了吗?]   [钱棠:是不是在交往了?]   [钱棠:恭喜你]   [钱棠:你谈恋爱了]   陈江时:“……”   他啪啪按着键盘,很快回了一条短信。   [陈江时:你是不是有病?]   钱棠秒回。   [钱棠:还有空看手机呢]   陈江时无话可说,把手机调成静音,一把塞回兜里。   来到广场,王昊张罗着在烧烤摊上找了两张桌子拼起来,又搬来塑料椅子,大家挤一挤,八个人勉强坐下。   王昊做东,位置也由他来安排,他气势汹汹地拽走了一屁股坐到陈江时身旁的袁孟,接着不停朝吴珊朋友比手势。   “美女,你坐江时旁边。”王昊挤眉弄眼,五官都要皱到一块儿了。   其他人毫不放过可以起哄的机会。   “刚才你俩还单独走在后面,怎么现在就坐这么远了?不要不好意思,都是自家人,你们就当我们不存在。”   “今晚昊子请客,我们都听昊子的,美女你快坐过去。”   “江时你也主动一点啊,你那屁股一直黏在椅子上,又没人往椅子上倒502。”   陈江时双手环胸地靠在椅背上,吸了口气,没等他说什么,女生已被吴珊推搡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吴珊顺势坐到女生另一边,王昊见状,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占据了吴珊另一边的位置。   其他人各自找到位置坐好,然后喊两三个人去拿菜。   王昊和袁孟他们本来就是一群话痨,今晚多了两个女生的加入,一群人更是像煮开的水一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就没断过。   陈江时只吃了一点东西,几杯饮料下肚,就感觉吃不下了,他今天的状态不是很好,哪怕难得和朋友们出来玩,也总是格格不入地游离在人群之外。   才过去十几分钟,他就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回家了,你们慢慢玩。”   陈江时说完就走。   王昊追上来,搭上他的肩膀,关切地问:“怎么了?”   陈江时说:“我有点不舒服。”   王昊仔细打量陈江时,发现对方确实没什么精神,今晚也是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也就没有勉强。   “回去好好休息。”   陈江时穿过步行街,回到之前遇到钱棠的地方,绕过医院右转,又走上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家在的大杂院外面。   摸黑走上楼梯,到最后一层时,他才重重一脚踏到地上,沉闷的声响唤醒了楼道间的感应灯,暗黄的光线照清了一张躲在对面门后的小脸。   陈江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和多多对视。   多多才三岁,不喜欢说话,就喜欢用那双跟葡萄似的黑亮眼睛盯着人。   陈江时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多多的眼睛和那个少爷的眼睛很像,不是外形像,而是眼神像。   可能因为他们都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   见多多没有吭声,陈江时也懒得说话,拿出钥匙开门。   这时,周阿姨听见动静出来,瞧见陈江时,连忙让他等一下,不多时,便拎了一袋子菜出来。   “这是我自己种的菜,你拿回去。”周阿姨不给陈江时拒绝的机会,接着就说,“反正不要钱,多的放家里也会坏掉,你就别跟阿姨客气。”   陈江时拒绝不掉,接过袋子,说了一声谢谢。   “没事。”周阿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你妈和你奶奶都是这几天走的,你想好什么时候去看她们了吗?”   “嗯。”陈江时说,“我明天就去看她们。”   “余东也放假,我让余东陪你去。”   “不了不了,谢谢周阿姨。”陈江时忙说,“余东哥都高三了,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我自己去。”   他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去的。   都习惯了。 第27章   陈江时都忘了他妈和他奶奶是什么时候走的了,当然也有没有刻意去记的原因。   他只记得他妈和他奶奶都是在国庆节前后走的,他爷爷则是在过年前走的,随着这三个人的离开,本来热闹的家逐渐变得冷清。   时至今日,他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甚至时间长了,他都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从他有意识起,他就是一个人在生活。   家里黑黢黢的,安静又冷清。   陈江时把周阿姨给他的菜拎到厨房,用小的塑料袋分装好后,全部放进冰箱。   之前还没什么胃口,走了一路回来,竟觉得有些饿了。   陈江时煮了一碗面,端到卧室的书桌上,他从抽屉里拿出复读机,放入磁带后,一边听英语课文一边吃面。   快吃完时,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下。   陈江时把课文听完,又把面吃完,收拾好碗筷去厨房洗了回来,才站到桌前拿起手机。   还是钱棠发的短信。   [钱棠:怎么样了?]   陈江时抿了抿唇,单手拿着手机,沉吟片刻,他用拇指按下几个键。   但很快,他的动作一顿,拇指悬在按键上。   略微思索后,他索性将打出来的几个字全部删掉,点进那串陌生号码,直接拨了电话回去。   钱棠应该是在看手机,嘟声才响起一下,他就接了电话。   “钱棠。”陈江时张口就说,“你是不是闲得很?”   钱棠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很闲,你看我扭了脚,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在家呆着,可不就闲着。”   “我看你没扭脚也很闲。”陈江时说。   钱棠被说一句还好,这都第二句了,他的笑声一下子没挂住,不高兴起来。   “就给你发了几条短信而已,你什么态度啊?”钱棠说,“而且我问袁孟要你手机号码的时候,你不是就在旁边吗?没有你的同意,袁孟怎么可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我拿到你的号码肯定联系你啊,难道我拿来留作纪念?”   陈江时:“……”   这伶牙俐齿的……   他说不过。   于是陈江时决定速战速决:“我同意是不想你为了这么小的事麻烦袁孟,那不代表我就想接受你的消息轰炸。”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   陈江时的口吻也不怎么好。   伶牙俐齿的少爷瞬间哑火,而且似乎气得不轻,从鼻孔里发出一道不阴不阳的哼声。   陈江时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以后你有事再来找我,没事别来烦我。”   钱棠说:“我有事啊。”   陈江时问:“你有什么事?”   “我作为和你一起上课的同班同学,作为每周四和你一起做值日的小组成员,我关心一下你的情感生活,这不是事吗?”钱棠理直气壮地说,“还是说你现在谈了恋爱,就要和我这个同学兼组员划清界限了?”   陈江时:“……”   “江时啊江时。”钱棠学着袁孟的口吻,“想不到你是这样重色轻友的人。”   “……”   陈江时脸上已经挂满黑线。   他和钱棠什么时候熟到这种程度了?   这种话再怎么也轮不到钱棠来说吧?   不对。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你别胡说,我没谈恋爱。”说到这句话时,陈江时的语气变郑重了不少。   “没谈?”钱棠很惊讶,“我看那个女生挺好的,你怎么不和她谈?”   陈江时皱起眉头。   他想应该是大城市的人比他们这个小县城的人更开放,就算是像王昊那么爱玩的人,也不会把谈不谈恋爱挂嘴边,毕竟大家都是学生,还被学校管着,总归和那些辍学混社会的人不一样,可说这几个字对钱棠来说好像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也不知道钱棠在a市是什么样子。   可能和现在的王昊差不多,甚至比王昊更爱玩。   想到这里,陈江时的表情又严肃了几分:“别人我管不了,但在我这里,高中生禁止早恋,要是被班主任抓到,是要请家长的,所以你以后别再开我这些玩笑。”   对面一阵沉默。   片刻,冷不丁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钱棠的笑声穿过手机,刺得陈江时的耳朵发疼。   陈江时沉着脸,挂了电话。   他以为那个少爷会把电话打过来,还特意站着等了一会儿,好在没等到电话。   陈江时松了口气,把手机扔到床上,然后坐到椅子上,开始写作业。   第二天还有事做,晚上十一点不到,他就上床睡觉了,然而闭眼熬到凌晨两点多才睡着。   睁开眼睛,外面已经天亮。   陈江时按着有些发疼的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来,醒了一分多钟的神后,下床穿衣洗漱。   他妈和他奶奶走得早,没像他爷爷那样火化,选的土葬,地点在华阳市下面一个乡镇周围的村里,那是他的老家,家里还没在华阳市买房时,他妈和他爷爷奶奶就带着他在老家生活。   去老家需要坐三四十分钟的大巴车到乡镇上,再走半个小时的路到村里,过程说得上坎坷,因为不管是到乡镇上还是到村里的路都没修,还是泥巴路,一旦下雨,路就变得泥泞,一脚踩下去,像踩进雪里一样,泥巴能在鞋底凝固成厚厚一层。   陈江时今天的运气不太好,明明出门前搜过天气预报,可大巴车才走到一半,窗外就飘起了雨点子。   他下车时,雨势变大了些,虽说不上是瓢泼大雨,但淅淅沥沥的雨幕足够让四周的景象变得朦胧。   陈江时用外套罩住买来的香烛纸钱,大步跑到车站里的雨棚下,他拍了拍外套上的水,才把香烛纸钱拿出来检查。   大巴车里没带伞的人不少,此时都挤在雨棚下,或担心或烦躁地看着雨幕。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半路突然下雨了,天气预报都说没雨啊。”有个女人抱怨。   “天气预报不一定准。”另一个女人接话,她手上拿着雨伞,但脚边东西也多,估计在等人来接,“从明天起就一直下雨,下到国庆节结束才停,那今天下雨不也有可能。”   其他人叹气:“好不容易放假,全下雨了。”   一群人愁眉不展。   陈江时站在人群后面,他个子高,可以轻易看到从车站里面开出来的返程大巴车。   他本想坐大巴车回去,可听了那些话,拿出手机搜了一下,还真搜到未来几天都会下雨,连今天的天气也改为了阵雨。   这样一来,什么时候去看他妈和他奶奶都没区别了。   犹豫过后,他把香烛纸钱塞回怀里,冒雨跑出车站,在超市里买了一把伞,又问老板要了一个大的塑料袋包好香烛纸钱,然后步行前往村里。   泥巴路已经变得十分泥泞,但今天是赶集日,走在路上的人不少,也许是走习惯了,深一脚浅一脚,速度还不慢。   陈江时跟随大部队前进,路上碰到了几个老家的远房亲戚,亲戚们认出了他,听说他来上坟,直夸他孝顺,随即又打听了几嘴他爸的消息。   “他很少回来。”陈江时说。   “哎哟,该说不说,他也太过分了,再怎么挣钱也不能把孩子撇在老家这么久吧。”亲戚说,“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他该把你接过去。”   陈江时的上半张脸藏在伞后,只有一双没有弧度的嘴唇和下巴露了出来,他没接亲戚的话茬。   亲戚兀自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锋一转:“江时,自从你爸换了手机号码,我就联系不上他了,你把你爸的手机号码给我说一下,免得以后我找他,还要到处打听。”   陈江时抬了下伞,整张冷冽的脸出现在亲戚的视线中,他的眼睛瞥向亲戚。   亲戚讪笑。   陈江时和他爸有时候真是像,尤其是没有表情地看人时,都有股唬人的劲儿。   亲戚打量着陈江时,陈江时也在打量亲戚。   他记得这个男人是他爸的堂哥,他爷爷还在时,男人经常给他爷爷打电话,他爷爷去世后,男人就在各种打听他爸的联系方式。   他也是后来回来上坟才知道,男人经常找他爷爷借钱,年轻时还经常找他爸借钱,他爸被这些亲戚打扰烦了,索性直接换了手机号码。   收起思绪,陈江时说:“要是你想借钱的话,我爸帮不了你,他现在的经济情况不是很好,连我的生活费都减了。”   亲戚一愣,脸上有着被戳中心事的尴尬,他将身后的背篓往上抬了抬,才说:“什么借不借钱的,我和你爸是兄弟,有事没事联系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那更没必要了。”陈江时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锅甩到他爸头上,“我爸不想和你联系,要是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他回头还要说我。”   亲戚猛地噎住,脸色不太好看:“你这孩子……”   陈江时没搭理他,长腿一迈,几步拉开了距离。   往常半个小时的路走了近一个小时,陈江时没去村里,从后山绕上去,他妈和她奶奶就在通往山上的路边,位置离得不远,没那么难找。   陈江时一年回来一次,平时这两座坟没人打理,坟上都长满了野草。   他将伞撑到一棵树下,把用塑料袋裹着的香烛纸钱放到伞下,穿好一起买的雨衣和塑胶手套后,开始打理坟上和坟周围的野草。   雨天路滑,拔草是个辛苦活,饶是陈江时再谨慎,也不小心摔了好几次,他的衣裤上都沾满了泥,一双鞋更惨不忍睹,几乎成了泥鞋。   时间从上午到中午,雨势渐小,最后居然停了,只是空中仍旧阴云密布,山上能见度不高,像是六七点天快黑的时候。   陈江时摘下手套扔到地上,拿出香烛纸钱,蹲到他妈坟前那一小片用水泥铺好的空地上。   地面还是湿的,好在天没下雨,多铺几层纸钱,总能把火点燃。   陈江时实在太累,拿来塑料袋垫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点好香烛,一张张地往不大的火堆里扔纸钱。   前方墓碑上不仅刻有他妈的名字,还刻着他、他爷爷奶奶以及他爸的名字。   他的视线落在他爸的名字上。   这一刻,一阵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无数个日夜的憋屈像棉花一样地堵在他的胸腔里,他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   可很神奇,他听见自己的说话声还是和往常一样。   “妈。”他说,“他们都说爸在外面有家庭了,你说是不是真的。”   回答他的是冷风扫过树叶的声音,随着树叶窸窣抖动,凝在叶片上的水珠也稀里哗啦地往下落。   山里很安静,刚下过一场雨,连虫鸣声都听不到,但时不时会响起鸟叫,叫声沉闷,像是老牛在叫。   陈江时静坐了一会儿,看火堆快要熄灭,才有所动作,往里扔了一沓纸钱。   “算了。”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爱咋咋地吧,他的心从不在我们家里,只要按时给我生活费和学费就行。”   烧完他妈这边的纸钱,还要烧他奶奶那边的纸钱,一来一回用了半个多小时。   他收拾好剩下的东西,把伞和手套全部塞进塑料袋里,拎着塑料袋下山。   山路泥泞,下山比上山艰难,更容易打滑,陈江时抓着路边的树枝和野草,走得分外小心。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陈江时找了个位置站好,把塑料袋从右手换到左手,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数字。   他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接起电话。   “哪位?”   手机里没有一点声音。   陈江时等了片刻,还以为电话没有接通,可看了一下,通话的秒数正在跳动。   他看着那串数字,眉心一皱,突然猜到什么。   “钱棠?”他问。   那边传来低低的一个“嗯”字。   “有事吗?”   “你没存我的号码?”   “没存。”陈江时说。   还以为那个少爷又要为此闹起来,没想到那边“哦”了一声,没声音了。   陈江时忍住了挂电话的冲动,拿出耳机戴上,继续下山。   走了几步,才听见钱棠问:“你在家吗?”   “没有。”陈江时说,“我出门了。”   “你出去玩了?”   “有事。”   “什么事啊?”   陈江时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钱棠也没客气:“我想去找你玩。”   “那不巧了。”陈江时心平气和地说,“我没在家,你去了也找不到我。”   “你什么时候回家?”   “还早。”   钱棠又哦了一声。   陈江时看对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反正电话不是他打的,不用他出电话费。   下山后原路返回车站,他在车站外找了些树叶把鞋底和裤腿上的泥抹掉,上车找了个位置坐下,发现他和钱棠的通话居然还没挂断。   “你到底有事没事?”陈江时说,“没事我挂电话了。”   钱棠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陈江时还是那个回答:“还早。”   钱棠略一沉默,说道:“那你快点……”   话音未落,声音戛然而止。   陈江时愣了一下,拿开手机,只见屏幕已经变黑,他按了几下键,手机毫无反应。   没电关机了。   回到华阳市,也不知道是几点钟,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暗得好像罩了一层幕布,陈江时走上楼梯,一如既往地没有喊亮感应灯,直到走到最后一层楼,他一脚重重踏在楼梯上。   感应灯应声而亮。   他出于惯性地朝对门看去,没有看到躲在门后的多多,才迈上最后一步楼梯。   转身正要掏钥匙,结果冷不丁地瞧见了蹲在他家门前的一个人。   陈江时的动作一顿。   同时,感应灯熄灭,楼道里瞬间陷入灰暗。   陈江时没再喊亮感应灯,就这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对面的人始终没有动静,他忍不住开口:“起来。” 第28章   陈江时的说话声不足以让感应灯变亮,说完,他抬脚踏到地上,随着灯光亮起,他走到那个人面前。   “钱棠。”   钱棠的右脚还肿着,也不知道是怎么蹲下去的,两个拐杖靠在一旁的墙壁上。   陈江时重复道:“起来。”   钱棠拧着眉头,抬头望向陈江时的脸,一副不悦的模样:“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说了我有事。”   “你有事还让手机关机。”   陈江时昨晚确实忘了给手机充电,但问题不大,手机于他而言就是用来打电话的,能打到他手机上的电话都没重要到非接不可。   不过他懒得和钱棠解释这些,看对方还蹲在门前,直接上手将人扯了起来。   钱棠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本来腿就瘸着,一时间没能站稳,连忙反手抱住陈江时扯自己起来的胳膊。   才一恍神,钱棠就跟布袋熊似的挂在陈江时身上。   陈江时面色不佳,要继续把钱棠从自己身上扯下去。   钱棠察觉到他的意图,哎哟直叫:“我脚痛啊,你别这样。”   陈江时的手都拽住了钱棠背后的外套,听到这话,动作略微一顿。   “你脚还没好?”   “都说了怎么可能这么快?才扭到几天。”钱棠不高兴地说。   陈江时松开钱棠的外套,把手放下:“那你自己站好。”   “你倒是把拐杖给我啊。”   陈江时实在无法理解,要是钱棠也不喜欢自己,何必来找自己,来了又是这样一副口吻,好像自己欠他一样。   他一脚踏亮楼道里的感应灯,匪夷所思地看了钱棠一会儿,才伸手拿过靠在墙壁上的两个拐杖。   他把拐杖递给钱棠。   经过几天的使用,钱棠对拐杖已经很熟悉了,就是在门前蹲得久了,他撑着拐杖的姿势不太自然。   果然,陈江时刚收回目光,就听钱棠开口:“脚麻了。”   陈江时不想理他,让他站到后面,摸出钥匙开门。   冷不丁的,钱棠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来。   “嘿,小女孩,又是你。”   陈江时扭头,发现隔壁的防盗门又被打开了一条缝隙,多多的半张脸躲在门后,一只眼睛透过门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陈江时:“……”   这多多真的是……   哎。   钱棠对他:“她叫什么名字?”   “多多。”陈江时说。   钱棠走到隔壁门外,微弯下腰,喊了一声多多。   陈江时看钱棠摆出一副期待回应的样子,想说别浪费力气,多多不爱说话,更不会喊人,连她亲哥都很少搭理。   可话没出口,安静的楼道里忽然响起了多多怯懦的声音:“谢谢哥哥。”   陈江时愣了一下,探头看去。   多多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阿尔卑斯棒棒糖,还是双头双口味的那种。   陈江时一默,立即将到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钱棠手里还拿着一个同样的棒棒糖,他用胳膊肘夹着拐杖,转身将棒棒糖递给陈江时。   “吃吗?”   陈江时看了一眼,没接:“不吃。”   说着回了自个儿家。   钱棠一点都不客气,一瘸一拐地跟着进来,朝对门的多多挥了挥手,他“啪嗒”一声将门关上。   “要换拖鞋吗?”钱棠站在门口问。   “直接进来。”   陈江时这么说着,自己蹲下去把鞋袜全脱了,起身后顺手脱了外套,他光脚踩在地上,拿着外套和鞋袜朝阳台上走。   刚把东西放洗衣台上,室内蓦地传来钱棠的惊呼声。   “陈江时!”钱棠似乎怒不可遏,嗓音变得有些尖利,“你今天去种田了吗?身上全是泥,我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   随之而来的是拐杖重重拄到地板上的声音。   钱棠来到阳台上。   “陈江时!”   陈江时这才偏头,只见对方那张好看的脸都扭曲起来,他的视线往下挪去,便看到对方的衣服上有一片明显的污渍,应该是从他身上蹭到的泥点子。   钱棠愤怒地用胳膊肘夹起两个拐杖,摊开双手。   “你看我的手!”   陈江时的视线落到钱棠手上。   那双手原本白皙干净,是典型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才会拥有的手,可这会儿上面也占满了泥。   陈江时还是第一次看到钱棠这么失态,说实在话,他感觉非常意外。   同时又有一点小小的新鲜。   他想到之前在医务室里,钱棠问他是不是有洁癖,他否认了,现在看来,这个少爷才是真的有点洁癖。   “谁让你刚才往我身上靠。”陈江时云淡风轻地说,他伸手拧开洗衣台上的水龙头,看水哗啦啦地流下,打湿了放在下面的衣服。   “我哪儿知道你身上这么脏,楼道里那么暗,你都不知道装一颗亮点的灯泡,我没看清你身上都是泥。”钱棠的嗓门越来越大,声音却越来越尖,他像是非常崩溃,保持着摊开双手的姿势一动不动,还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自己手上和衣服上的惨状。   陈江时把衣服翻了个面,打湿水后搓了几下。   “陈江时——”钱棠再次拔高声量。   只是喊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他摊开的双手被陈江时合拢后一起抓住,随即将他往前一扯,把手扯到水龙头下。   有些凉的水打湿了他的手。   “自己洗。”陈江时在旁边说。   钱棠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安安静静地洗手。   阳台上只挂着一盏泛黄的灯泡,光线扩散到阳台外面,被浓稠的夜色淹没,落在他们身上的光线并不明亮。   陈江时看着钱棠的侧脸,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   钱棠转头瞪他:“你才有精神分裂症。”   “那你一惊一乍的,多大点事啊,哪儿脏了洗干净就行,你叫得好像天要塌了一样。”陈江时说,“其实有洁癖的人是你吧?”   钱棠抿了抿唇,洗好手后,甩了甩手上的水。   “擦手的毛巾呢?”   “没有那玩意儿。”陈江时关了水龙头,“你要是不介意,擦自个儿身上。”   钱棠噫了一声,露出嫌恶之色:“你也太埋汰了。”   陈江时面不改色地往衣服上倒洗衣粉:“你要是介意,等手晾干就行。”   钱棠撑着拐杖站好,看陈江时把衣服上的泥都洗干净,才赶紧问:“我的衣服怎么办?”   陈江时扭头看向钱棠,本想让对方自己把衣服洗了,可转念想到这个少爷不一定亲手洗过衣服,到时候可能衣服没洗干净,还把阳台弄得一团糟。   而且有一说一,钱棠的脚还肿着,确实不方便长站。   想到这里,他暗叹口气。   以前他经常觉得家里太安静了,羡慕隔壁一家四口热热闹闹,甚至很多个夜晚感到孤独。   现在有钱棠在,他身边不安静了,也热闹了。   可怎么觉得这么聒噪呢?   他真的要被烦死了。   陈江时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咽下了所有想说的话,他只丢下一句:“你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洗干净。”   钱棠问:“那我穿什么?”   “你先去客厅等着,等我把你的衣服洗了,找一件我的衣服给你。”   还以为这个少爷会拒绝穿别人的旧衣服,结果只是略一犹豫,就麻溜地脱衣服了。   陈江时接过外套,多嘴问了一句:“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钱棠反问:“什么注意事项?”   “洗涤方式什么的。”陈江时说,他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知道有钱人洗衣服的时候事儿多,还会讲究能不能机洗。   “哦,这个啊。”钱棠了然,不以为意地说,“你随便洗吧,反正我也穿不了几次。”   陈江时:“……”   他还是低估了钱棠。   等把该洗的东西全部洗完,陈江时回到客厅,发现钱棠不知何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从卧室里找出一件较厚的外套搭到钱棠身上。   钱棠感受到他的动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嗯?”他嗓音沙哑,跟在说梦话似的,“陈江时,你干什么?”   陈江时重新拎起外套:“穿上。”   钱棠平时就是个刺头,没想到这种时候十分听话,伸手就往衣袖里套。   陈江时本来没想帮忙,见状也只好给他把衣服穿上:“自己拉。”   “拉什么?”   “拉链。”   钱棠哦了一声,慢慢把拉链拉上,做完这些,他靠回沙发上,有些大了的衣服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竖起的领口遮挡了他的下半张脸,他眯缝着眼,晕晕欲睡。   陈江时看了一会儿,轻哼一声:“你倒是舒服。”   他趁机洗了个澡,把换下来的单衣和裤子一起洗了,洗完打扫了一下家里的卫生。   忙完,外面夜色已深,他从冰箱里拿出周阿姨昨晚送的菜,又解冻了一块肉,开始做今天的午晚饭。   钱棠在一阵饭菜香中醒来,睁眼就见陈江时独自坐在桌前,端着碗筷吃饭。   他呆坐了几秒才摸到拐杖起来,走到桌前坐下,见自己面前也摆着一副碗筷,碗里还盛了大半的饭,端起来就吃。   陈江时瞥了一眼钱棠。   钱棠估计也饿了,吃得十分大口,不过吃相斯文,听不到一点咀嚼声。   见惯了袁孟和王昊他们犹如猪拱食的吃相,陈江时突然觉得还是钱棠这种吃相好,至少让他有胃口。   等吃完把碗洗了,钱棠还在桌前坐着,陈江时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钱棠抬头看他,可能出于角度原因,看上去有一丝可怜:“我能不能再在你家呆会儿?我和我妈吵架了,现在不想回去。”   陈江时垂着眼皮,冷漠地回:“关我什么事?”   钱棠见装可怜没用,立即眉心一皱,挺直腰杆说:“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不是应该互帮互助吗?你看我遇到困难了,不是应该帮我一下?以后我们有来有回,等你遇到困难了,我也会帮你。”   陈江时冷笑一声,也皱起眉头。   谁还不会摆脸色了?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陈江时一针见血道,“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朋友了?”   钱棠一愣,表情竟然变得正经起来,他用那双黑亮的眼珠紧紧盯着陈江时。   “陈江时,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可以的话,我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   这话听得陈江时也愣住了。   “我们做朋友吧。”钱棠两眼晶亮,趁热打铁道,“你对袁孟那么好,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也会对我好吧?”   陈江时:“……”   钱棠补充:“我也会对你好的,比袁孟对你更好。”   陈江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想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钱棠,你以前就是这么找朋友的?”   钱棠一顿:“什么?”   “在你眼里,是不是做朋友就和谈恋爱一样?只要我俩达成共识并进行了口头上的约定,我们就是朋友了?”陈江时深深看了钱棠一眼,“那你以前的友情都不怎么牢固吧?”   钱棠的脸色隐隐发青,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中了。   “我要写作业了,你自便吧。”陈江时说着,转身进了卧室。   他坐到书桌前,拿出英语试卷,写了几分钟,客厅里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他停下笔尖,回头看去。   客厅里已经没有了钱棠的身影,但下一秒,钱棠的短信发了过来。   [钱棠:我走了]   [钱棠:你的衣服下次还你]   陈江时把笔扔到试卷上,慢慢靠到椅背上,沉吟片刻,起身出去穿上鞋子。   他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看钱棠在大门外等了没一会儿,那辆熟悉的奔驰车开了过来。   驾驶位的车门打开,钱棠家的阿姨匆忙下车,跑到钱棠面前说了好些话。   钱棠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听得心不在焉。   最后,阿姨扶着钱棠上车。   等车开远,陈江时回到家里,坐回书桌前,接着做刚才的英语试卷。   可才写几道题,他就开始走神。   家里太安静了。   钱棠一走,他好像回到了白天给他妈和他奶奶上坟的时候,四周没有人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他扔开笔,又靠到椅背上,仰头抹了把脸,长叹口气。   突然感觉还是热闹点好。   要是那个少爷没那么聒噪和难伺候的话,他还是愿意让少爷在他家里多留一会儿。   =   陈江时和余馨在路边等了没多久,钱棠把车开了过来。   还是奔驰的车标,但颜色和外形都很低调,倒和如今钱棠的性格有点像。   车子在他们面前停下,陈江时让余馨坐到后面,他则坐到副驾驶位上。   “凯德广场?”钱棠向他确认。   “对。”陈江时系上安全带,看钱棠身体前倾,在电子屏幕上输入了凯德广场的目的地,他的喉头动了动,说道,“麻烦你了。”   钱棠扭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你以前可不会说这么客气的话。”   陈江时默了一瞬。   他突然想到,以前钱棠也不会对他用这么客气的态度。   哎。   他们距离凯德广场还有四五公里的路时,容月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在凯德商场里等着了。   “你们快到了吧?那我先去排队,今天周末,吃饭的人肯定不少。”容月说。   “等等……”陈江时说着,用余光看向一旁开车的钱棠。   钱棠似乎没有在听他打电话的内容,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专注开车。   陈江时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钱棠,你今晚有空一起吃顿饭吗?余馨也好久没见你了。”   前方红灯亮起。   钱棠停下车子,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陈江时。   “你不是约了朋友吗?”钱棠说。   “是我室友。”陈江时说完,又问电话里的容月,“容月,我带个朋友一起,可以吗?”   “可以啊。”容月说,“人多还热闹一点,你把你朋友叫上吧。”   陈江时这才对钱棠说:“他没关系。”   钱棠没怎么犹豫,点了下头:“好。”   前方的红灯换成绿灯,车子启动,陈江时也挂了电话,他立马点开微信,给容月发去消息。   [陈江时:你别去那家餐厅了,我另外找一家]   [容月:?]   [容月:为什么?]   [容月:那家餐厅挺好的啊,我们都去好几次了]   [陈江时:我朋友不喜欢吃辣,那家餐厅的辣菜太多了]   [陈江时:我另外选个口味清淡点的餐厅]   [容月:好吧]   陈江时选来选去,选了一家粤菜馆,他把餐厅名字发给容月,让容月直接进去点菜,今天他来请客。 第29章   陈江时几个人上楼,容月已经坐在餐厅里等着了,他的视线越过前面的陈江时和余馨,直接落到后面的钱棠身上。   陈江时见状,往旁让开一些,指着容月向钱棠介绍:“他是我室友,叫容月。”   说完,又对容月说。   “他是我以前的同学,叫钱棠。”   容月本来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遍钱棠后,忙站起身,向钱棠伸手说:“你好,哥。”   钱棠微笑着和他握手:“你好。”   “快坐。”容月热情地招呼。   陈江时让钱棠和余馨坐到一排,他则坐到容月身旁,容月还没点菜,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他把菜单递给钱棠。   “你看看点什么。”   钱棠接过菜单,随意翻了一会儿,又将菜单递给余馨。   “多多,你来点。”   余馨从坐下后就不怎么说话,她哪儿好意思在这个时候点菜,顿时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哥,你就点吧,别跟我们客气。”容月双手撑在桌子边缘,朝钱棠笑道,“这桌上都是自己人。”   陈江时偏头看了一眼容月。   容月笑得格外灿烂,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盯着钱棠。   他沉默片刻,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等服务生拿着菜单走开,容月问钱棠:“哥,你和学长是什么同学?应该不是大学同学吧?高中?还是初中?”   “高中同学。”陈江时回答了容月的问题。   “你们是老乡啊?”   “不是老乡。”还是陈江时回答的,但多的就不说了。   容月看向钱棠。   餐厅里有点热,钱棠脱下外套搭到椅背上,并将毛衣袖子往上挽起一些,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他身上的皮肤和脸上一样白,以前就白,如今竟到了苍白的程度,好像这十几年来没怎么晒过太阳。   陈江时看着钱棠的手,不自觉地走了神,直到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又将毛衣袖子放下去。   手腕上那几道浅横被袖口遮住。   “我不是他们那儿的人,我是a市本地人。”钱棠将手放到桌下,斯文地换了个坐姿,才接着说,“不过我妈的老家是他们那儿,以前家里有点事,就让我转学回去暂时读了一两年。”   容月露出恍然的表情,突然想到什么,看了看旁边略显僵硬的陈江时,又看了看钱棠。   “都十几年了,你们还能遇到,真是有缘分。”容月说,“像我和我的高中同学,一毕业就散了,天南地北的,就算我现在去联系他们,也不一定能见到面。”   说到这里,容月惋惜地叹了口气。   吃完饭,钱棠开车送陈江时他们回去。   陈江时还是坐副驾驶位,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钱棠的手,可惜毛衣袖口遮得严实,什么都没看到。   他想起钱棠之前的话,问了一句:“你等会儿还要去办事吗?”   钱棠疑惑地偏了下头:“办什么事?”   “你说你有事要去琉璃苑那边一趟。”   钱棠眉心微蹙,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哦了一声,语气淡淡地说:“今天不去了,后面再去吧。”   陈江时扭头看着钱棠。   钱棠在导航的提醒下将车停到路边,转头和陈江时对视,他眉尾微扬,似笑非笑的样子。   “你觉得我在骗你?”   陈江时蓦地回神,赶紧收回视线:“没有。”   钱棠笑了一声:“到了。”   陈江时看了一眼窗外,这才发现车子停在他们小区大门外的路边上。   后座的容月向钱棠说了谢谢,带着余馨下车。   陈江时也解开安全带,要下车时,被钱棠喊了一声,他回头看去。   钱棠把车子熄了火,身体稍侧过来,一只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他问:“多多一个女孩子睡你们那儿会不会不方便?”   没等陈江时开口,又说。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家还有两间空房,你和多多过来,一人一间,这样一来,多多去卫生间也会方便很多。”   陈江时一愣,他想起钱棠那个房子,客厅空旷得像一间办公室,只有卧室里才有一点人住的迹象,他都怀疑钱棠没在那个房子里长住。   钱棠的建议不错,可他没理由再这么麻烦对方。   让余馨去画室的行为已经够越界了。   “谢谢你啊,但不用了。”陈江时怕对方多想,认真解释了下,“我已经跟周阿姨说了余馨住我这里,换地方还要再和周阿姨说一下,而且余馨明早就走,将就睡一晚就行。”   钱棠没说话,安静注视着陈江时。   那双眼珠依然黑亮,五官依然精致,只是面部轮廓比年少时更加清晰,少了年少时的稚嫩,明明眉眼间能隐约看到年少时的模样,可仔细一看,却又感觉大不相同。   陈江时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了。   车内只有他俩。   可能是过于安静的缘故,陈江时又感觉到了一丝尴尬,他下意识地挪开目光。   “那我先走了。”   这次钱棠没说什么:“好。”   陈江时开门下车。   容月带着余馨已经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看钱棠的车驶远,容月好奇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才一边跟上陈江时的步伐往小区里走一边问:“学长,那个哥是做什么的?”   “画画的。”陈江时说。   “画画的这么挣钱啊?”容月咂舌,“奔驰都开上了。”   余馨走在陈江时另一侧,听到这话,小声说道:“钱老师很厉害的。”   “钱老师?”容月惊讶,“他还是老师?”   话都说到这里了,陈江时只好补充:“他开了一家画室,我今天带余馨去的画室就是他开的那家。”   回到住处,陈江时把客厅打扫了下,又拿出被褥铺到沙发上,余馨束手束脚地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上前帮忙。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一阵忙碌下来,居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还是准备洗澡的容月从卧室出来,瞧见陈江时在放枕头,便叮嘱一句:“晚上容易着凉,你那被子不是很厚,记得搭一件外套在上面。”   陈江时总共只有三床被芯,一床厚的、一床薄的、一床空调被,容月和他一样也是三床,两床厚的再用,陈江时只能把两床薄的一起装进被罩里,可即便这样,还是有些薄了。   “学长,你还不如去你那个同学家里睡。”容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之前车窗开了一半,容月应该听见了钱棠说的话。   “算了。”陈江时埋着头说,“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容月说,“我看你那个同学挺在乎你的,一个小忙而已,对他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陈江时弯腰整理被子,没接话茬。   容月兀自说了几句,看陈江时没什么反应,转身去卫生间洗澡了。   只剩余馨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   “江时哥哥,给你添麻烦了。”余馨攥着手指,不好意思地说。   陈江时站直身体,扯起嘴角笑:“不麻烦。”   翌日一早,陈江时起来把沙发收拾好,等余馨也洗漱好了,便带着她出去吃早饭。   赶到车站已是上午九点多,陈江时把余馨送到检票口,说道:“你回去和你妈好好商量,要是寒假要来,提前跟我说,我帮你看房子。”   余馨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陈江时挥手:“去吧。”   余馨往里走了几步,想起什么,转身说:“谢谢江时哥哥。”   陈江时笑:“不客气。”   余馨又说:“江时哥哥帮我也谢谢钱老师吧。”   陈江时脸上的笑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安静了两三秒,他没应余馨的话。   “亲自道谢才有诚意。”陈江时说,“你妈不是有他的手机号码吗?你回去了可以给他打电话道谢。”   余馨一愣,呆呆看了陈江时片刻,有些失落的样子,她低低地哦了一声。   目送余馨过完安检,陈江时看时间还早,回去在沙发上眯了一个多小时,起来后感觉头痛欲裂,他吃了一片止痛药,坐在椅子上缓了几分钟,等缓过劲儿,便把卧室里的床单被褥换了,中午随便炒了个菜,吃完就去公司上班。   他只请了一个上午的假。   但上午的事情不会因他请假而消失,全部被堆到了下午,他忙得脚不沾地,加班到晚上八点多才下班。   在回去的地铁上,不知道是不是地铁里的暖气开得太足的缘故,陈江时拉着吊环,感觉脑袋昏昏沉沉,胸口也隐隐发闷。   下了地铁,冷风迎面一吹,终于好受一些。   容月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学长,你回去了吗?”容月说,“我在新房这边,他们把我墙壁的颜色调错了,我还在让他们改,今天怕是要很晚才能回去了,你自己做饭吃,不用等我。”   陈江时说了个“好”。   容月听他的声音不对,忙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着凉感冒了?”   陈江时在路边找了个位置站好,拍了拍脑袋,才瓮声瓮气地说:“应该是吧,有点鼻塞。”   “那你得去诊所开药,现在天冷,感冒可不是一件小事,千万别耽搁了。”容月着急地说,“我陪你去吧,我这就回去,你在家里等我。”   “不用不用……”陈江时一连说了几个“不用”,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接着说,“我自己去,我直接过去。”   “你能行吗?”   “行。”   “那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这边弄完就回去。”容月想起以前的事,再三强调,“学长,你一定要去开药啊,不要不当回事。”   挂了电话,陈江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大脑没那么混沌了,才继续朝小区门口走。   只是走到一半,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他一时没能撑住,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这一坐就起不来了。   黑暗仿佛藤蔓,又像疯狂扭曲的虫子,从视线四周蜿蜒爬向中心,也就眨眼的时间,陈江时眼前黑了大片。   被他拿在手里的手机亮起,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他已看不清楚屏幕上的备注,只循着记忆将手指点在了接听键的位置上。   “陈江时?”   手机里传来一道熟悉的说话声。   “我在小区门口……”   陈江时的话没说完,眼前骤然黑了下去,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瞬间吞掉了他的所有意识。   “陈江时?”   那道声音似乎还在喊他。   黑暗中浮现出一张年轻的脸,那张脸长得十分好看,眼珠黑亮,眼尾上挑,鼻梁挺拔,嘴唇很薄,那双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陈江时?”声音就是从那双薄唇里传出来的。   那个人在喊他。   “钱棠?”陈江时不可置信,走到钱棠面前。   他发现钱棠比自己矮了特别多,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宽松衬衣,头发也有些长了,钱棠双手环胸,满脸不爽。   “你怎么回事啊?这种类型的题都教你好多遍了,这次考试只是换了几个数值而已,你就不会做了。”   陈江时诧异地望着钱棠。   这是……   十几岁的钱棠。   “江时?”   呼唤声再次响起,陈江时的思绪猛地一沉,他眼皮跳动,睁开眼睛。   一颗脑袋探入视线内,那个人看他睁眼,惊喜地喊:“你醒了?”   “钱棠……”陈江时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那个人嗐道:“我是袁孟啊。”   模糊的视线这才变得清明,他逐渐看清楚了袁孟的脸,愣了许久,视线转向其他方向。   他应该是在一间病房里,四周墙壁雪白,床边是病房里才有的柜子和摆设。   他想坐起来,但被袁孟按住了。   “医生说你疲劳过度,得多休息,继续躺着吧。”袁孟坐回椅子上,嘀嘀咕咕地说,“真不愧是以前的好朋友啊,一醒来就喊钱棠,我也在这里守你好久了呢。”   陈江时闭了闭眼,声音沙哑:“谢谢你。”   “也不用谢我,是钱棠送你来的。”袁孟说,“他和医生出去说话了,估计要过一会儿才回来,你先等等。”   陈江时扭头:“钱棠送我来的?”   “是啊,他不是给你打电话吗?结果你在你们小区门外晕倒了,还好你们的电话通着,他让路人帮忙照看你一下,然后赶过去送你来医院了。”   “你怎么来了?”陈江时问。   “我给你打电话,钱棠接的,他说了你的情况,我就过来看你了。”袁孟说。   陈江时真诚开口:“也谢谢你。”   袁孟一顿,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头,又转身看了一眼门口,然后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问陈江时:“你和钱棠和好了?”   陈江时仰躺着看天花板,沉默了下,回道:“我不知道。”   袁孟打量着陈江时苍白的脸,想到曾经自己也和陈江时断联了很久,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其实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换个角度想,如果我是钱棠,在遭遇那种事后,我也不想再和任何人有联系。”   袁孟唉声叹气。   “我就是觉得,同性恋也没什么,你看现在多少同性恋坦白自己的性向,网上还有那么多人用这个当噱头圈钱,怎么以前就那么封建,还用这个攻击人。”   陈江时慢慢抿起嘴唇。   袁孟劝他:“你想钱棠那个时候遭了多少罪,贴吧里全在说他,还往他的课桌上泼墨水,那些老师动不动叫他去办公室,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往他身上怪罪,他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心里绝对不好受,删了我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也很正常,他又不知道你一直在找他,肯定也不知道你为了找他还跑来a市,我要是他,我早就抑郁了……”   陈江时想起什么,眼皮一跳,出声喊道:“袁孟。”   “嗯?”   “别说了。”陈江时说。 第30章   袁孟看陈江时的表情不对,顿时噤声,静了片刻,他叹口气,伸手给陈江时捻了捻被角。   “你休息会儿,我去叫医生。”   袁孟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朝病房门口走,刚要开门,就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   紧接着,门被人从外面往里推开。   钱棠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见袁孟杵在门口,问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哦。”袁孟说,“江时醒了,我打算去叫医生来着。”   钱棠闻言,脸上浮出一丝喜悦,他立即后退一步,扭头朝一旁喊道:“哥,他醒了,你过来一下。”   不多时,才和钱棠分开准备回办公室的医生又被喊了过来,他跟着钱棠走进病房,对陈江时做完检查,说道:“本来只是着凉发烧了,但你这身体底子不行啊,像你这种大高个不至于一烧就烧过去。”   “他工作太忙了,又拼得很,周末加班就算了,平时还经常忙到晚上八九点才下班,有几次我晚上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公司里,饭都没吃。”袁孟连忙向医生抱怨一通,说完,又叮嘱陈江时,“听见医生的话没?以后你不能这样了。”   陈江时躺在床上,刚才缓了半天,现在已经没那么难受了,他哑着嗓子说:“辛苦医生。”   医生看他一眼,蓦地笑了起来:“你今晚住院吗?要住的话先去把手续办了,不住的话把这瓶水挂完就可以走了。”   “住住住。”这话还是袁孟说的,他拍了拍陈江时的被子,对陈江时说,“你都这样了,也不好回去啊,在医院里还有人看着你,明天再请个假吧,工作是重要,可身体更重要啊。”   陈江时还是想今晚就出院,他们公司对请假管得比较严,需要提前打报告和提交申请,再说他今天都请过半天假了,要是明天再请……   可话没出口,就被钱棠抢了先。   “那就住院吧。”钱棠说,“你的身份证在身上吗?还有之前的手续,也要补办。”   陈江时沉默了下,才说:“在。”   袁孟忙问:“社保卡呢?”   医生说:“我们医院支持刷电子社保卡。”   陈江时没带社保卡,只能让袁孟拿着他的身份证和手机帮忙去办手续。   医生和袁孟一起走了,病房里就剩下陈江时和钱棠两个人。   钱棠从柜子上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又脱了外套挂到衣架上,病房里开着暖气,他只穿着里面的衬衫。   “感觉好些了吗?”钱棠走到病床边问。   “好多了。”陈江时说,“今天谢谢你了。”   钱棠坐到袁孟刚才坐的椅子上,盯着架子上的输液瓶看了一会儿,才低头对陈江时笑了笑。   “医生说得对,你真的需要好好保养身体,以前我认识你那么久,都没听你咳嗽一声,这才过去多久,你就进医院了。”   听钱棠说起以前,陈江时不由得抿了下唇。   气氛有些安静。   钱棠问:“喝水吗?”   陈江时确实口渴,点了下头:“麻烦你了。”   钱棠起身走到桌前,桌上放有保温壶和已经消过毒的水杯,他看了看保温壶上显示的电子温度,才往水杯里倒了一半的水。   回到病床边,钱棠问:“我喂你喝吗?”   “不用,我自己起来。”陈江时有些吃力地从床上坐起,靠到床头。   他接过水杯喝了口水,   喉咙里的干涩终于缓解了些。   钱棠把杯子放好,又坐回椅子上。   室内的气氛再次恢复安静,两人面对着面,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钱棠打破沉默道:“你没醒的时候,我和袁孟聊了会儿天,听他说你和他是近两年才联系上的。”   陈江时一愣,没想到袁孟连这件事都说了,但不知道袁孟说到了哪一步。   他只是“嗯”了一声。   “王昊他们呢?”钱棠问,“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有。”陈江时实话实说,“但不多。”   钱棠叹息道:“以前你们的关系多好啊。”   陈江时将身体往下靠了靠,看着天花板:“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钱棠默了一瞬,冷不丁地说,“我们认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陈江时扭头看向钱棠。   钱棠坐在那里,双腿交叠,坐姿端正,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他身上的衬衫熨得平整,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松,但看着分外合身。   看得久了,他很难将现在的钱棠和以前的钱棠联系起来。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对方的手腕上落,又很快收回。   这一刻,心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像是钉在心底的一颗螺丝在一股无形的力道下开始松动,他再次望向钱棠,张了张嘴。   那句话涌到嘴边。   钱棠本来无聊地看着输液管里的水滴落下,感受到他的目光后,将头一偏。   陈江时的目光一下子撞进那双漂亮的眼珠里。   一时间,仿佛有一股气从喉咙里挤压上来,那句在他嘴边徘徊不定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吐了出来。   “那件事不是我说出去的。”   钱棠微微一怔,有两三秒的茫然和疑惑后,表情慢慢凝固。   对视许久,他淡淡开口:“那天在场的人除了你就是我。”   “我知道。”陈江时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天还有第三个人在,是那个人把那件事说了出去。”   钱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陈江时。   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明明如今回忆起来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可当那些话一字一句从陈江时嘴里挤出来时,又好像亲手撕开了一道陈年伤疤,底下的血肉还是鲜艳的。   连当年的痛感都变得真实起来。   “我……”陈江时说,“我不可能把那种事说出去,既然不是你说的,也不是我说的,那肯定是第三个人说的。”   钱棠抿唇不语,仍旧保持着优雅的坐姿,只是身形怎么看怎么觉得僵硬。   “可无论如何,我也给你造成了伤害。”陈江时垂下眼皮,“很抱歉。”   这句话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想说了。   这十几年里,他时常在想,要是当时他和钱棠没有走得那么近,是不是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钱棠平平淡淡地过完他转学两年的生活,然后回到a市,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又或许——   要是那天晚上他没有表现得那么震惊和激烈,没有开始躲着钱棠,是不是就不会被钱棠堵在学校里说了那些话。   “对不起。”陈江时说。   钱棠一直都很安静。   就在陈江时以为钱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钱棠忽然出声:“陈江时,你到现在都还以为我在乎的只有那件事吗?”   陈江时蓦地抬眼。   钱棠已经站了起来,那张脸上没了笑容,只剩一层冷淡,仿佛终于摘下了伪装的面具。   “你知道我从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那件事传出去又如何?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钱棠皱起眉心,深深看了一眼陈江时,语气变沉,像是沾上了一点哭腔,“我在乎的只有你怎么想。”   陈江时浑身一震,仔细看去,钱棠还是一脸冷漠,眼里没有沾泪。   但下一秒,钱棠猛地弯下腰来。   陈江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张好看的脸飞快逼近,紧接着,伴随着一股热气洒到他的脸上,他的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含住。   刹那间,有天雷地火在脑海里窜动。   他甚至没来得及分辨含住自己嘴唇的是什么东西,便下意识地伸手要把人推开。   只是双手抬到一半,脑海里窜进一个画面,他胸口一紧,硬生生地止住了下一步动作。   在钱棠试图用舌撬开他的齿关时,他将头往旁一偏,随即伸手抵在了对方的一侧肩膀上。   嘴唇上的余温尚在,刚才被另一张唇碾压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陈江时的大脑宛若被塞进了一团扯乱的毛线,他根本思考不了,只能张着嘴巴,本能地大口呼吸。   钱棠的气息也很粗重,他单腿跪在病床上,一只手紧紧攀着床头。   半晌,钱棠把腿收回,重新站到病床边。   陈江时这才默默靠回床头,他的表情有些呆滞,嘴唇还在发麻。   “我在乎的是这个。”钱棠开口,“陈江时,你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我,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陈江时看着前方的电视柜,脑子里仍旧一片混乱,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可宛若好像隔着一层膜,时远时近。   “你有男朋友了。”   “如果我说没有呢?”   陈江时一顿。   “陈江时。”钱棠重复道,“如果我说我没有男朋友呢?”   怎么可能?   同学聚会那天晚上钱棠还说给他男朋友打电话来着。   对了。   打电话。   最后那通电话打在了他的手机上。   陈江时呼吸一重,偏头看向钱棠。   “我……”   话刚出口,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病房门没锁,外面的人只敲了几下便直接推门进来。   “学长!”   容月拎着一个保温桶,风风火火地走到病床边,他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看陈江时一脸憔悴,急得团团转。   “学长,你真是要吓死我了,让你去诊所开药,结果躺到医院里来了,你怎么样了?没事了吧?”   说着,他伸手想摸陈江时的额头。   陈江时扭头躲开。   “我没事了。”   容月见状,也没多想,收回了手,絮絮叨叨地解释:“我接到电话就想来看你,但想到你应该没吃晚饭,还是先回家熬了粥,我特意买了山药,还加了一些蔬菜进去,现在吃点吗?”   陈江时摇了摇头:“我现在吃不进去。”   容月本来揭开盖子要倒粥出来,听到这话,又把盖子拧了回去。   “没事,等你想吃了再吃。”容月体贴地说。   “麻烦你了。”陈江时说。   “学长,你和我说这话就见外了啊。”容月佯装生气,又说,“你是不知道,我给你打电话,结果是你同学接的,说你在医院里,我恨不得当场长双翅膀飞过来,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得好好感谢你同学——”   容月转头,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空无一人。   “奇怪,那个哥呢?”容月转了一圈,没在病房里看到钱棠,“我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他了啊。” 第31章   周长乐给袁孟指了办手续的方向,便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等他忙完,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他想起来去陈江时的病房看看,结果走出电梯,从楼道外经过时,无意间瞥见了站在里面的一道身影。   本来周长乐都往前走了两步,大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随即倒回去。   探头一看。   嘿。   那道身影不是钱棠是谁?   钱棠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下面是一条偏休闲的黑色长裤,衬衫衣角全部捻进裤子里,勾勒出一截精瘦的腰肢。   之前钱棠穿着大衣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把大衣脱了,还是能看出有些偏瘦。   但也比前几年好多了。   前几年的钱棠真是……   周长乐收住思绪,站在楼道门口往里看,他原以为钱棠在打电话,可等了半天,楼道里都静悄悄的。   钱棠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前,白色的身影跟一缕游魂似的。   周长乐这才察觉不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小棠。”周长乐叮嘱,“外面可没病房里暖和,你穿这么少会着凉,回去把外套穿上。”   说着,他已经走到钱棠身后。   钱棠仍旧背对着他,“嗯”了一声。   周长乐走上前,偏头看向钱棠的脸,震惊地发现钱棠双目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落,打湿了整张脸。   不过钱棠始终面无表情,眼神冷淡地看着前方的某一处。   “你……”周长乐开口。   “我没事。”钱棠打断了他,语气和眼神一样冷淡,“哥,你去忙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周长乐犹豫了下,到底没走。   他在外衣兜里摸了一会儿,没摸到纸巾,只好作罢,安静站在一旁看着钱棠泪流不止。   许久,钱棠的情绪有所收敛,来得悄无声息,去得也悄无声息。   一切都静悄悄的。   周长乐放下环着的手臂,观察钱棠的脸色,试探着问:“那个陈江时……”   顿了顿,才接着说。   “是你以前去那个小县城后认识的人?”   钱棠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痕,低头静了片刻,又“嗯”一声。   “就是和你关系很好的那个人?”   “嗯。”   猜测得到证实,周长乐表情复杂,心里称得上五味杂陈,他重新环上双臂,深深看了一眼钱棠。   难怪最近一改以前恹恹的态度,突然变得积极起来,原来是找到主心骨了。   “你什么时候和他联系上的?”周长乐问。   “上次同学聚会。”钱棠坦荡地说,“我刚好招了一个员工,是我的高中同学,她要去参加同学聚会,我听说他也在,就和那个员工一起去了。”   周长乐哽了一下。   他有很多想说的话,可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甚至想抓住钱棠的肩膀,用力把这个糊涂表弟摇醒,他想说——   能不能清醒一点?   都过去十多年了啊!   十多年前那个人那样伤害你,现在也不会对你好到哪里去,就像他十多年前躲着你,现在也不会喜欢上你!   为什么要这样自轻自贱?   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   明明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挺过来了,为什么一念之间就把自己打回原点?   然而这些话全部堵在喉咙里,周长乐的内心在咆哮,好在面上还算冷静,他吐出口气,换了个话题说:“舅妈应该不希望你这么做。”   钱棠一时沉默。   “小棠。”周长乐叹气,“我和舅妈的想法一样,我们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另一头,袁孟拿着单子回到病房,就看到一个人坐在病床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袁孟大吃一惊,心想钱棠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对他冷冷淡淡,对陈江时就这么热情。   但仔细一看。   不对啊。   不是钱棠。   同样是长得好看,钱棠的好看有特色多了,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眼眸,不带情绪地瞥过来时,总会让人冷不丁地打个寒颤。   “袁孟哥。”容月笑着喊完,连忙起身,“来,你坐。”   袁孟摆手说:“你坐吧,那边还有一张椅子,我拿过来就行了。”   容月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了回去。   袁孟把单子折好,和陈江时的手机一起放到床头,又把身份证放回陈江时的外衣兜里。   做完这些,他才拖来一张椅子坐下,环视一圈,他问:“钱棠呢?”   “那个哥出去了。”容月说,“可能有什么事先走了吧。”   袁孟闻言,眼里闪过一丝微妙之色,表情也有一瞬的别扭,他看了看陈江时,没有吭声。   时间不早了,容月和袁孟明天都要上班,容月盯着陈江时吃完一碗粥,便收拾好保温桶准备离开。   袁孟坐在床尾,看容月一脸忧色,一直叮嘱个没完,不由得笑起来。   “江时,你哪儿是找了个室友?你简直像是找了个对象。”袁孟脱口而出。   以前他们经常这样开陈江时和钱棠的玩笑,陈江时和钱棠毫不在意不说,有时候还会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   可同样的话再说出来,只觉病房里的空气蓦地一静。   肉眼可见的,尴尬开始蔓延。   袁孟:“……”   他真想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脑袋上,说话不经大脑,嘴巴没用撕掉算了。   最后,陈江时说道:“容月,你先走吧,晚了就赶不上车了。”   袁孟自己开车来的,倒是比容月方便很多。   容月双手拎着保温桶,脸颊上的红晕都染到了耳朵上,他极不自在,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和袁孟告了别。   等病房门打开又合上,病房里只剩陈江时和袁孟两个人,陈江时才说:“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袁孟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忘记你那个室友真的对你有点意思了。”   陈江时抿着嘴角,不是很想说这个话题。   但袁孟就是好奇:“话说回来,他现在真是一点不藏着掖着,每次眼珠子都快黏你身上了,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也不避嫌。”   陈江时仰着看着天花板,还是那副死样子。   “你怎么想的?”袁孟问,“你俩住在一个房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觉得尴尬?”   “不怎么想。”陈江时终于开口,“他的房子已经在装修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会搬走。”   也是因为这个,陈江时才一直忍着。   袁孟叹了口气:“你说你都是什么运气啊?遇到的一个两个全是这种。”   说完,又问。   “那你呢?”   陈江时安静了几秒,反问:“我什么?”   “那个容月搬走了,你怎么办?”袁孟说,“你重新找室友还是一个人住?”   陈江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位置不错,房租也不便宜,他一个人承担的话有些吃力。   “我重新找房子,一个人住。”陈江时说。   袁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了又忍,没忍住嘀咕起来:“其实你不该给你爸那么多钱,他那么大的年纪,一意孤行又生一个,自己养不了,凭什么让你养?你大学四年也没怎么让他管啊,平时除了上课就是打工赚钱不说,毕了业不仅要还助学贷款,居然还要还他以前打给你的那些生活费,你自己说离不离谱?就算你去两趟a市花了他不少钱,也不至于还到这种程度吧。”   袁孟说得上头,陈江时这个当事人都没什么反应,他却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陈江时瞥了一眼袁孟通红的脸:“你冷静一点。”   袁孟抹了把脸:“我就是替你觉得不公平。”   “反正我也没当他是我爸。”陈江时平静地说,“他让我还钱,我就还给他,还完互不相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袁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知道陈江时前些年都在还钱,现在拼命工作是为了攒在a市买房的首付,其实陈江时大可以把华阳市的老房子卖了,他劝过几次,可陈江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直没卖。   要是当年陈江时没来a市找钱棠就好了,就不会光干净身上所有钱,还跟疯了似的问邻居借钱……   哎。   袁孟坐了一会儿也打算离开了,出去就看到钱棠一个人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坐着。   “你怎么坐这里?”袁孟惊讶地走过去。   钱棠似乎有点冷,抱着双臂起身,轻声解释道:“病房门没关,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你俩在聊天,就想在外面等一会儿再进去。”   袁孟不好意思起来:“我们又没说什么重要的事,你随时都可以进去,外面多冷啊,你快去把外套穿上。”   钱棠问:“你要走了吗?”   “嗯。”袁孟说,“明天还要上班。”   钱棠对袁孟笑了笑:“下次见。”   袁孟看着对方温和的笑脸,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对方和那个医生熟络地说话的画面,一时间心里有些不自在。   他压下那份情绪,和钱棠说了再见。   钱棠转身走进病房。   陈江时还靠在床头走神,见他进来,愣了一下:“我以为你走了。”   “准备走了。”钱棠一边说一边从衣架上拿过大衣穿上,消瘦的身形被大衣掩盖,看上去又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两人相顾无言。   钱棠开口:“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陈江时说了个“好”,眼睁睁看着钱棠走到门口,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   钱棠立即转身:“什么?”   “你之前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陈江时问。   钱棠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给陈江时打电话的事,要不是他打了那通电话,还不知道陈江时在小区门口晕倒了。   “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多多的事。”钱棠说,“不过后面我在微信上问了周阿姨,所以没什么事了。”   陈江时“哦”了一声。   钱棠走后,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陈江时躺到病床上,不多时就感觉困意袭来。   翌日上午,陈江时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他乘坐地铁回到住处,吃完外卖,进卧室里又闷头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陈江时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的呆,才起身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容月。   门打开时,容月还保持着抬手拍门的姿势,他焦急地上下打量陈江时一遍,才松口气。   “学长,家里又没其他人,你自己在家真没必要锁门。”容月半是抱怨半是认真地说,“刚才你半天没来开门,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都在考虑要不要把你这个门锁砸了。”   陈江时睡了一个下午的觉,也做了一个下午的梦,脑子昏昏沉沉,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我没事。”他忍着不适说,“你不用管我。”   “你现在可是病人,我怎么能不管你?”容月问,“医院给你开药了吗?”   “开了,把药吃完就差不多能好了。”陈江时说着,便要关门,“我再躺会儿,晚上你自己吃。”   容月见状,连忙把门按住:“等下,学长。”   陈江时吸了口气,看向容月:“还有事吗?”   “晚上不能不吃,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容月皱着眉说,看陈江时的脸色不对,伸手就要往他的额头上摸,“你脸色好差,是不是还在发烧……”   可话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伸到一半的手被陈江时一把抓住。   陈江时的力道很大,抓得他的手腕发疼,硬是将他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容月面色发青,仰头望着陈江时那张没有一点笑意的脸,心头生出了一阵阵的惊悚。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江时。   冷冽的气息像是外面的寒风,吹得他不停地打哆嗦。   他之前听袁孟说过陈江时没有表情的样子看着十分唬人,当时还不以为意,此刻只觉眼前的陈江时极为陌生,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学、学长……”   “容月,你太越界了。”陈江时说完,手上的力道蓦地一松。   容月赶紧把手抽了回去,连连后退,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半秒后才反应过来陈江时话里的意思,顿时瞳孔震颤,猛地扭头看向陈江时。   “学长你……”   都知道了?   剩下的话没说出来。   陈江时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并熟练地顺手将门反锁。   他躺回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散去不少,可一阵没来由的躁意填满了他的胸腔。   他没打算和容月摊牌的。   他也没打算和容月翻脸。   刚才的他就像一只喷火龙,他的情绪不受控,他的嘴里咬着火球,他的身体在膨胀,他随时都要炸开。   思绪翩飞间,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最后停留在他整个下午反复梦见的画面上——   钱棠的脸近在咫尺,双眼微合,垂下的眼睫轻轻抖着。   陈江时一把扯开罩在脸上的被子,他从床上坐起来,愣了许久,又倒回去。   真是疯了。   他心想。 第32章   后面有好几天的时间,陈江时没和容月碰过面,直到这天傍晚,下班后的两人在电梯里遇见。   容月脸上挂着一层藏不住的尴尬,讪讪向陈江时打了招呼:“学长。”   陈江时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回应了他:“下班了?”   “是啊。”   两人走出电梯,陈江时上前开门,容月安静地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陈江时要回卧室,他连忙喊了一声。   “学长。”   陈江时回头。   “晚上一起吃饭吗?”容月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去买菜。”   陈江时想了一下,没有拒绝:“我换身衣服,等会儿和你一起下去。”   才晚上七点多,外面的天就黑透了,密密麻麻的小雪从朦胧的夜幕中飘落,落到陈江时的身上和容月撑着的伞上。   容月紧紧抓着伞柄,从伞檐下偷瞄陈江时。   以前陈江时都和他并排而行,今天却不知不觉地走在了他的斜前方,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   从他的角度,很难看清陈江时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穿着深色大衣的高大身影,在飘散的雪花中,几乎和朦胧的背景融为一体。   容月忐忑不安极了。   他还没有傻到感受不出陈江时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以及明显有在划清界限的行为。   其实他从未想过捅破那层窗户纸,他对陈江时是有好感,同时他也清楚陈江时和自己根本不是一类人。   他喜欢男人,在高中的时候就弯了。   可陈江时是个直男。   以前他有幻想过要是陈江时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的动容,然而在经历了那天的事后,他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   现在的他只有害怕。   他害怕和陈江时再也做不成朋友,害怕陈江时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更害怕陈江时把他这个秘密说出去。   几天的徘徊后,心中的恐惧战胜了尴尬,他将伞檐往上抬了抬,望向陈江时的背影。   “学长……”容月讷讷开口,“那天的事……”   陈江时脚步没停,但头偏了过来:“嗯?”   容月嗓子发涩,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里面一样,他抓着伞柄的力道不断加重,心里进行了好一阵拉扯,才硬着头皮挤出几个字:“你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说得隐晦,可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没有胆量再把话说得更加直白。   还以为陈江时可能会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没想到陈江时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很轻易地点了下头。   “好。”   容月愣道:“……啊?”   “我说好。”   陈江时说完,兀自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菜市场后,用力拍了拍身上的雪。   容月反应过来,压下心头涌起的阵阵酸意,跟上去把伞收好。   “学长,要过年了,你那个邻居妹妹是不是也要过来上课了?”容月换了个话题问。   “对。”陈江时说,“她下周五开始放假,周六上午就过来。”   容月问:“房子找好了吗?”   “找好了。”   容月有些惊讶:“这么快?”   陈江时“嗯”了一声。   其实他压根没帮忙找房子,也不知道钱棠和周阿姨是怎么说的,最后决定让余馨住到钱棠家里,到时候他只要帮忙安排一下就行。   想到钱棠,陈江时又开始头疼。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   周六上午,陈江时去车站接到余馨,他本打算带余馨在外面吃完午饭再去找钱棠,结果钱棠跟掐准了时间似的,直接把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   “我准备做饭了,你带多多过来吃饭吧。”钱棠在电话里说。   “那太麻烦你了。”陈江时忙道,“不用准备我们的份,我们吃了再过去。”   钱棠不接他的话茬,转而又说:“你问下多多想吃什么,我在网上买,叫人送来。”   陈江时说:“真的不用……”   钱棠不说话了。   陈江时沉默了下,拿开手机,见通话时间还在跳动,他把手机放回耳边,妥协地对一旁的余馨说:“你钱老师说中午去他家吃饭,问你想吃什么,他给你做。”   余馨受宠若惊,想了想,小声回答:“我什么都吃。”   陈江时原话转达给了钱棠。   钱棠说:“那我随便做了。”   “好。”   “对了。”钱棠想起来问,“你还记得我家在哪儿吗?”   陈江时实话实说:“只记得小区。”   “我在微信上把楼号发给你,你可以在进来时问下保安怎么走。”   “好。”   “实在找不到的话给我打电话,我下去接你们。”   “嗯。”   随着话音的落下,空气也变得安静,钱棠停顿片刻,很突然的,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从手机另一头传来,落进陈江时的耳朵里。   这一刻,他莫名感觉耳朵里有点痒,同时,心弦仿佛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下。   他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来到钱棠家已是一个小时后,钱棠过来开门,他穿着一身不厚的居家服,两边衣袖挽到手臂上,身前系着一条浅灰色的围裙,室内的暖气争先恐后地涌出,赶走了陈江时和余馨一身的寒气。   余馨第一次来钱棠家,拘束得差点同手同脚,看钱棠把她的箱子推进客厅,她赶紧跟在后面。   陈江时换了拖鞋,走在最后。   这是他第二次来钱棠家,没想到客厅里已经大变样,钱棠重新添置了不少家具和摆设,还将之前随意堆放在落地窗前的画画工具都收了起来。   这下看着终于有了人生活的痕迹。   “钱老师。”余馨把手里的花束递给钱棠,“这是我在路边买的,那个阿姨卖的花都很新鲜,我就选了一些,希望钱老师不要嫌弃。”   余馨不好意思空手过来,在小区外面买了一个果篮,为了买花,还跟着导航绕了半天的路,还好在路边买到了。   陈江时见状,把拎着的果篮放到茶几上。   “这也是余馨给你买的。”   钱棠本在厨房里忙活,抽空过来开门,还没注意到余馨和陈江时手里拿着其他东西,他仔细一看,又惊又喜。   “谢谢你,多多。”钱棠接过花束,“真好看,我很喜欢。”   余馨面颊通红,两眼亮晶晶的:“钱老师喜欢就好。”   钱棠欣赏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找个东西装花,可厨房的锅里还煮着东西,他想来想去,视线落到陈江时身上。   “你能替我去厨房里盯一会儿吗?我把花放好就来。”钱棠说。   陈江时没有意见,他脱了外衣放到沙发上,来到厨房,没有看到想象中有些凌乱的局面。   钱棠把厨房打理得很好,清洗过的食材分好类后整整齐齐地放在不同的盘子里,要用的佐料也都拿出来放在了菜板上,只是没来得及处理。   一个砂锅搁在灶台上,被小火慢炖着,陈江时揭开盖子,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炖着一只甲鱼,看个头还不小。   陈江时愣了一下,冷不丁地想起了上次钱棠处理虾子时的娴熟手法。   钱棠还真是……   变化不小。   他把盖子放回去,挽起袖子,先把菜板上的佐料都洗干净了,准备处理时,身后响起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   只见钱棠端着一束花进来,把花放在岛台上,左看右看,又调整了下位置,才转头问他:“怎么样?”   “……”陈江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用什么东西装的花?”   “哦,这个啊。”钱棠看了看装花的东西,很自然地说,“这是笔筒,我洗了三四遍,洗得很干净了。”   陈江时:“……”   钱棠的表情有些无奈:“我家里没有花瓶。”   “没事,下次我买一个拿过来,你那个笔筒有点小了。”陈江时继续处理佐料,“葱要怎么切?切成段还是切成葱末?”   “要葱末。”钱棠挤到橱柜前,“我来吧,你别弄脏衣服了。”   陈江时顺势松手,把菜刀交给钱棠。   这个厨房的面积很大,几乎是他住处那个厨房的两倍,里面不仅装有岛台,还放了六把高脚椅以及两个专门放闲置物品的玻璃柜,就是没什么装饰,看上去更像一个豪华的样板间,只有岛台上那束和这片豪华背景格格不入的花让这间厨房多了一点温馨。   陈江时退到岛台前,等了一会儿,才问:“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没有。”钱棠头也不回地说,“你去客厅歇着,我这边忙好了叫你。”   陈江时没动。   钱棠处理好佐料,回头看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江时回答:“万一你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能搭把手。”   “你在这里,多多怎么办?”钱棠说,“多多一个人在客厅。”   陈江时倒没多想:“她又不是小孩了,不需要人一直陪着。”   “也是。”   钱棠说着,停下手里的动作,他将菜刀放回菜板上,转身看向陈江时。   “以前的事,就算了吧。”   陈江时一愣。   钱棠无所谓地笑了笑,用平和的声音说:“不管那件事是谁说出去的,总归说的不是假话。”   他低头静了一下,忽然喊道:“陈江时。”   陈江时“嗯”了一声。   “其实我一直都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把那种事说出去,我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我只是……”钱棠皱起眉头,像是想了很多话,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十几年说短不短……   不。   是太长了。   长得他不知道要如何用三言两语来说清楚自己的感受,长得明明经历了那么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可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我只是……”   钱棠喃喃开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   只是太难受了。   仿佛胸口被挖空一块,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   他真的太难受了。   =   天气预报说得没错,自从国庆假的第一天下了雨,后面连着几天都在下雨。   袁孟和王昊他们当不了街溜子,只能天天往网吧和台球室里跑。   他们约过陈江时几次,陈江时都拒绝了。   陈江时整天宅在家里,除了写作业就是看书和复习,可惜他的水平不够,光靠自学的话,进度缓慢。   期间,他爸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去看他妈和他奶奶。   “看了。”陈江时靠在椅子上,转着手里的笔,“放假第一天就去了。”   “烧纸了吗?”   “烧了。”   说起这个,陈江时想起来了。   “我买香烛和纸钱花了四十多块钱,过去的时候刚好下雨,又临时买了一把雨伞、一件雨伞和一双塑胶手套,一共花了六十八块钱。”   陈阳没说话。   陈江时等了几秒,直接开口道:“下次打钱记得把这笔账补上。”   话音未落,陈阳突然爆发:“你去看你妈和你奶奶出点钱不应该吗?几十块钱还要和我计较,她们是你的亲人,不是外人!”   陈江时停下转笔的动作,把笔扔到乱七八糟写了一半的试卷上。   他慢慢坐直身体。   “爸,你要搞清楚一件事。”陈江时垂着眼皮,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用不带情绪的口吻说,“不是我要和你计较几十块钱,而是你给我的钱越来越少了,让我不得不计较这几十块钱。”   没等陈阳开口,他接着说。   “如果你不想我计较这些钱,以后可以多打点钱来。”   “我不是才给了你两千块钱吗?”陈阳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   “你给的是学费还是生活费?”陈江时说,“如果是生活费,那这学期的学费还没给我,如果是学费,那剩下的几百块钱不够我后面几个月的生活费。”   陈阳一噎,都忘了还有学费这茬子事。   他想了想,问道:“你学费已经缴完了?”   “周阿姨垫的。”陈江时说。   其实不是周阿姨垫的,是他自己用存款垫的,他没向陈阳说实话,不能让陈阳知道他存了钱。   “行吧。”陈阳烦躁地说,“等下个月,我再给你打两千块钱。”   陈江时适时提醒:“还有买香烛纸钱的钱。”   “知道了。”   陈阳没什么好说的,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学习之类的话,便要挂电话。   这时,陈江时又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嘀咕声。   那个女人经常和陈阳呆在一起,每次陈阳给他打电话,女人都在旁边听着。   以前女人不会说什么,这次似乎没忍住。   “怎么又要钱啊?还是两千,这笔钱可不少,你上哪儿找两千块钱?”女人说,“你儿子在老家花不了什么钱吧,小县城的物价多低啊,你别让他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   陈阳不耐烦地打断女人:“是学费,他这学期的学费还没打过去。”   说着,电话也被挂断。   陈江时顿了许久,坐回桌前,把手机放到桌上,他拿起笔继续做题,可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宛若一堆歪歪扭扭的奇怪字符,分开了看不懂,组合起来就像一堆黑色蝌蚪,在试卷上游来游去,绕得他头晕眼花。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然而没用,索性拿上衣服去洗了个澡。   洗完躺到床上,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铃声突兀地响起,陈江时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坐起来。   他睁眼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手机在响,于是起身摸到桌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出袁孟的名字。   陈江时躺回床上,接通电话,言简意赅:“说。”   “江时,外面雨停了,我和昊子他们在广场上玩,你来不来?昊子说他请客吃烧烤。”袁孟大咧咧地说。   “我不去。”陈江时拒绝。   “来嘛。”袁孟劝道。   “真不去了。”陈江时说,“你们好好玩。”   “别啊。”袁孟连忙压低声音,但说话还是抑扬顿挫,隔着手机都能想象到他那挤眉弄眼的表情,“昊子女朋友也来了,还带了她闺蜜,就是上次坐你旁边那个女生,人家刚才还问起你了,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对你有意思,你就来呗……”   陈江时真是听不下去了,直接挂了电话。   挂完才想起来——   王昊都有女朋友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陈江时把手机扔到枕头边,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觉,下一秒,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陈江时额角的青筋直跳,闭眼忍了一会儿,可铃声还是响个不停。   他忍无可忍,拿过手机,张口就怼:“袁孟,你是不是有病?我都说不去了。”   对面没有声音。   陈江时感觉不对,这才皱眉看了一眼屏幕。   又是那串陌生数字。   号码上方显示着此时此刻的时间——凌晨一点多。   “……”陈江时气道,“钱棠,你也有病是不是?” 第33章   对面还是没有声音。   要不是陈江时对这串数字的印象太深,深得几乎可以背下后面几个尾号,他都怀疑是其他人打错了。   闭眼等了一会儿,陈江时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开口道:“你再不说话,我就挂电话了。”   这时,对面终于磨磨蹭蹭地响起熟悉的说话声。   “陈江时,你的衣服还在我这里。”钱棠说,“已经给你洗好了,什么时候来拿?”   陈江时:“……”   钱棠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立即将嘴一闭,也不说话了。   沉默在手机内外蔓延开来。   陈江时揉了揉眉心,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卧室里没有开灯,但窗户临街,外面昏黄的路灯光穿透不厚的窗帘洒进来,把室内照得可以看清大致轮廓。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把手伸向床头柜,按亮了闹钟后面的小灯。   还是凌晨一点多。   他的手机时间没有出错。   陈江时抹了把脸,只觉有股火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让他恨不得把对面的人从手机里揪出来,再狠狠揍上一顿。   但等话从嘴里说出,又带上了深深的无力。   “钱棠,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钱棠一静,问道:“你都睡了?”   “不然呢?”陈江时双肩下沉,心里那股火气莫名成了一阵强烈的挫败感,“凌晨一点多了,你不睡觉我还要睡觉。”   钱棠安静片刻,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   “算了。”陈江时说,“你找我有事?”   钱棠“啊”了一声,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似的:“我就是想问一下,你的衣服洗好了,什么时候过来拿。”   陈江时深吸口气:“只是这个?”   “对。”钱棠难得没像平时那般说话要么冷冷淡淡、要么趾高气昂,他话里带了几分明显的试探,嘟囔着说,“不是还在放假吗?你也睡得太早了。”   陈江时:“……”   “反正你都醒了,不然你现在过来把衣服拿了,我在我家门外等你,你还记得我家怎么走吗?我家在八栋,你跟着指示牌走就行,每个路口都有指示牌,很好找的。”   陈江时:“……”   钱棠等了半分钟,期待地问:“你来了吗?”   陈江时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他躺回床上,把手机扔到一旁,想着钱棠会不会一气之下进行电话轰炸,要是那样,不如把手机关机。   然而几分钟过去,手机始终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边。   陈江时调整好睡姿,盖好被子,准备重新酝酿睡意,可不知怎的,之前的睡意已被接连两通电话搅散。   此时此刻,他的大脑无比清醒,窗外时不时响起的车辆行驶声和路人说话声直往他的耳朵里钻,不知道过去多久,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在窗外的雨棚上凝聚,滴答滴答地落在窗台上。   又下雨了。   陈江时心里叹气。   这个假期的雨就没停过。   他翻了个身,背对窗户,可还没酝酿出一点,烦闷的情绪就促使着他又一次从床上坐起来。   他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两点出头。   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既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短信。   那个少爷倒是安静了回。   陈江时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雨势不大,但已形成一片雨幕,遮挡了对面的楼房,地面也被打得湿透。   他在躺上床和坐起来之间反复了好几次,认命地拿起手机回拨钱棠的电话。   谁知嘟声刚响起,电话就被挂断了。   陈江时愣了一下。   然后继续拨打。   结果也是一样,甚至嘟声才起了个头,电话就被挂断了。   陈江时:“……”   他打开卧室的灯,编辑一条短信发了过去。   [陈江时:事不过三,你再不接电话,以后都别接我的电话]   发完,再打过去。   这次嘟声响了四五次,电话接通,钱棠也不说话,跟哑巴似的。   陈江时开门见山地问:“你在哪儿?”   钱棠瓮声瓮气地回:“干嘛?”   “我问你在哪儿。”   钱棠沉默了下,有些不情不愿地说:“还能在哪儿,就在我家外面啊,我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陈江时挂了电话,又给余东发了一条短信,没想到余东还没睡,直接回了一个电话过来。   “你在家?”余东问。   “对。”陈江时说,“余东哥,我……”   余东打断他说:“你开下门。”   陈江时赶紧拿起外套穿上,出去开门,对面的门也刚好打开,余东推着他的自行车出来。   陈江时借过几次余东的自行车,可这是他第一次三更半夜找对方借车,实在觉得不好意思。   “抱歉,余东哥,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我又没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余东和余馨是兄妹,但两人的性格天差地别,余馨内向,余东就十分外向了,还和陈江时唠起嗑来,“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外面还在下雨。”   陈江时说:“我去找个同学。”   余东恍然地哦了一声,以为陈江时去找同学玩,不过这也正常,好不容易放个长假,外面多得是疯玩的学生。   “那你记得带伞,别着凉了。”余东叮嘱完,又说,“我这几天都在家里复习,用不上车,你拿去用吧,等不用了再还我也行。”   陈江时连连点头:“谢谢余东哥。”   他里面还穿着睡觉时穿的衣服,得回去换了,匆忙往回走时,余东瞥见他的表情,冷不丁冒出一句:“江时,你别是去找女朋友的吧?”   陈江时一顿,表情茫然。   余东说:“看你急的。”   陈江时迟钝的大脑一下子转过弯来。   刹那间,他竟下意识将钱棠和“女朋友”三个字联系起来,一时间人都要吓傻了。   “啊?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哥,你误会了,真是同学,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一个男生。”   余东似乎也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立马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我开玩笑呢。”   陈江时一口气咽回肚子里。   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他心想。   外面的雨还没停,陈江时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掌着自行车的车头,夜里车辆不多,他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来到别墅区的保安亭外,才被拦下。   保安站在屋檐下,将手电筒光扫到他身上:“你找谁?”   陈江时停下自行车,单脚撑在一侧地面,他对保安说:“我找我同学,他住八栋。”   “八栋那家?”保安说,“那你等等,我要打电话确认一下。”   话刚说完,就听见一道喊声。   “陈江时!”   陈江时和保安同时愣住,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别墅区的雨幕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个人。   随着距离的拉近,陈江时慢慢看清楚了钱棠被淋成落汤鸡的惨样。   钱棠没拿拐杖,连伞都没撑,浑身上下只用一件眼熟的外套裹着,还好外套带了帽子,避免他的头发被雨打湿。   “陈江时。”钱棠抱着双臂,像是被冻得瑟瑟发抖,但声音响亮,语气里的喜悦浓烈得都能穿过雨幕传递过来。   陈江时眼睁睁看着钱棠走近,和帽檐下眉开眼笑的钱棠比起来,他的表情相当平静。   “叔叔,他是来找我的。”钱棠对保安说完,将头转向陈江时,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陈江时,仿佛不敢相信陈江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样,“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你在骗我。”   陈江时冷淡地喊了一声:“钱棠。”   他松开掌着车头的手,用食指勾住钱棠的一边帽檐。   “这就是你给我洗干净了的衣服?”   “……”钱棠的笑容在脸上凝固,逐渐转为尴尬,他急忙解释,“我真的洗过了,还烘干了,我本来是要还给你的,哪儿知道下雨了……”   钱棠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自己都要说不下去了。   陈江时收回手,二话不说将自行车掉了方向,他往前骑了一两米,又停下来,回头看去。   钱棠站在原地,斜飘的雨吹得他满脸都是,他抿着嘴角,一脸犟样。   可看久了,又觉得可怜兮兮。   “还不上来?”陈江时说。   钱棠一愣,随即又惊又喜,他连忙上前,侧身坐上车后座,顺势抱住陈江时的腰。   陈江时以前骑车带过袁孟和王昊他们,但那是读初中时候的事了,而且袁孟和王昊他们坐后面向来都是岔开两条腿,身体后仰,一双手撑在身后,几乎全程和他没有身体接触。   陈江时低头看了一眼圈在自己腰间的手,不自在地动了动:“你……”   钱棠探头:“怎么了?”   陈江时憋了片刻,吐出口气:“没什么。”   说着,他把手里的伞塞给钱棠。   “拿好。”   回程时后面多了一个人,速度自然变慢,陈江时一声不吭地蹬着车,并无和钱棠交流的意思。   可钱棠不是一个甘愿沉默的人,安静了没几分钟,就忍不住开口:“陈江时,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大晚上给你打电话?”   陈江时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埋头蹬车。   “陈江时。”钱棠不高兴地说,“我在跟你说话。”   陈江时这才“哦”了一声,只是话音刚落,又猛地拔地而起。   “钱棠!”   与此同时,他掌着的车头蓦地一偏,差点让整辆自行车失去平衡。   他手忙脚乱地将脚踩到地上,稳住重量后,扭头怒目而视。   “你在干什么?!”   钱棠被他这一声吓到,还保持着搂他腰的姿势,不过前胸已和他的后背拉开距离。   “怎、怎么了?”   陈江时一动不动地和钱棠对视半晌,看对方脸色苍白,嘴唇也被冻得变了颜色,便也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   但钱棠的行为的确让他猝不及防,刚才钱棠突然将整片胸膛贴上他的后背时,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他长这么大,从未和谁这么亲密过。   连关系最好的袁孟和王昊都没有。   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说出来时,有些别扭:“你别贴我身上。”   “我冷。”钱棠哆哆嗦嗦地说,他向陈江时伸手,“不信你摸我的手,我真的冷。”   陈江时垂眼瞥向钱棠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路灯光太白的原因,钱棠的手看上去比脸更加惨白,连指甲盖上都泛着一层隐隐约约的青色。   “我才不摸。”陈江时皱眉转身,“把伞撑好。”   钱棠撑好伞。   陈江时继续蹬车,没蹬一会儿,他问:“你又和你妈吵架了?”   钱棠还在为陈江时刚才的态度生闷气,腰也不搂,只是单手攥着陈江时一侧的衣服。   “说话。”陈江时说。   “你怎么知道?”钱棠没好气地说。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陈江时说,“你就这么出来,你妈不会说你?”   “她才不会管我。”说起这个,钱棠就来气,“就算我几天几夜不回家,她也不会在乎,她眼里早就没了我这个儿子,上次还是我姥姥叫阿姨来找我,她根本没有问过我……”   钱棠哽咽了下,说不下去了。   陈江时回忆起上次在医院外见过的那个女人,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女人显然不属于华阳市,也和他们这种小县城的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钱棠也一样。   他从不觉得钱棠和自己是一类人。   回到家里,钱棠异常沉默,陈江时暂时没管他,把自行车停到阳台上并用抹布擦干净后,才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裤扔到沙发上。   “去洗澡,洗完睡觉。”陈江时冷漠地说,“我只收留你一个晚上,明天不管你是回家还是重新找住处,都和我没有关系。”   钱棠拿起沙发上的衣裤,欲言又止。   陈江时刚脱了外套放到椅子上,正想回卧室坐着歇会儿,余光瞥见钱棠的表情,他扭头问:“又怎么了?”   “我洗澡的时候,你能不能在外面守着?”钱棠尴尬地说。   陈江时:“……”   “外面就是阳台,还没封闭,连门也关不上,对面那栋楼黑黢黢的,看着好吓人啊。”   “你在厕所里洗澡,在里面又看不到阳台。”   “可隔壁就是阳台。”   陈江时抓了把头发,身体累,心也累:“我就在卧室里,你怕什么?”   “卧室离那么远。”   “……”陈江时服了,在原地静站几秒,妥协地从客厅里搬了一个凳子到厕所外面,他一屁股坐下去,“行了吧?”   钱棠这才放心洗澡,等他洗完,轮到陈江时洗,坐凳子上守着的人便换了一个。   等两人黏黏糊糊地忙完,时间已经走向凌晨四点,重新躺回被窝里,陈江时的身心别提有多舒畅——要是身旁没躺着钱棠就更好了。   钱棠裹着另外找出来的一床被子,侧身面向陈江时,他背对窗户,脸沉入光影中。   “谢谢你,陈江时。”   陈江时仰躺看着天花板,“嗯”了一声。   “要是没有你,我肯定就在外面坐一宿了。”钱棠似乎来了睡意,声音变得模糊,“其实我很讨厌这里,要不是和我妈赌气,我一点都不想留在这里,但现在不一样了,这里有你。”   陈江时连“嗯”都没有了。   “你真好,陈江时。”   “我知道。”陈江时说,“睡觉。” 第34章   陈江时睡得一点都不安稳,总感觉身边有个东西在拱来拱去,拱到后面,还拱到了他的身上。   他睁开眼睛,就在有些亮堂的光线下看到一张凑得极近的睡脸。   “……”他深吸口气,才勉强忍住冲动没把眼前这张脸一把推开。   钱棠裹着自己那床被子,但有一半身体压到他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眉心蹙着,表情格外严肃。   他俩离得太近,钱棠呼出的热气直往陈江时的脖子里钻,像有只手在他皮肤上不停地挠,挠得他心烦气躁,又别扭得很。   “钱棠。”陈江时没压着声音,“你睡过去一点。”   钱棠毫无动静。   陈江时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索性伸手抵住人的肩膀,将人往床里面推。   好不容易推开,闭眼没躺多久,那重量又压过来了。   这次钱棠得寸进尺,一个翻身就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陈江时感觉自己的眉毛都快拧成两根打结的油条了,静了片刻,再次伸手抵住人的肩膀,将人一推。   钱棠跟死人似的翻了回去。   陈江时叹出口气,摸到床头的闹钟,按亮小灯看了一眼,才早上七点出头。   还能再睡会儿。   他放好闹钟,躺回床上,由于凌晨才睡,其实总共也没睡几个小时,刚闭上眼,就有困意袭来。   然而这一觉也没睡踏实,身边是没东西在拱了,可一直有人在挠,都不知道在挠什么,挠来挠去的。   这张床本来就不结实,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还好,一旦动起来,木头做成的床就吱嘎吱嘎地响。   陈江时听见嘎吱声又响了起来。   只是这次比较规律,响得很有节奏。   他翻了个身,皱着眉头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翻回去睁开眼睛。   外面似乎已经天光大亮,即便卧室里没有开灯,也能清楚看到眼前的一切,率先闯入视线的是一片雪白的背,正对着陈江时的脸。   陈江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钱棠是个什么姿势——   整个上半身都从被窝里挤出来,像虾仁一样地蜷缩着,几乎躺到枕头上,衣服不知怎的卷到了胸口以上的位置上。   钱棠穿着陈江时初中时穿的旧衣服,却还是大了许多,尤其是领口那里,无数次的清洗让衣服领口拉扯变形,此时松松垮垮地套在钱棠的一边肩膀上。   陈江时伸手要把钱棠的衣服往下扯,才发现钱棠将一只手伸到了背后,在用力地挠。   敢情这动静都是这个人挠出来的。   “钱棠。”陈江时睡也没睡好,心烦气躁地喊,“你能不能老实一点?”   但也知道钱棠肯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完,他攥住钱棠的衣服,把衣服往下扯。   扯到一半,钱棠挠背的动作蓦地停下,像是有了一点意识,迷迷糊糊地回头。   “陈江时……”钱棠口齿不清地喊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粉堆里滚了几圈的元宵,用勺子捞起来时还掉着白色的粉,黏黏糊糊的,混在口舌间。   陈江时打了个哆嗦。   他真是受不了对方这样喊他。   不对,任谁被一个刚熟悉起来的同性这么喊都受不了,亏得他和钱棠不怎么熟悉,要是袁孟和王昊这么喊他,他早就一巴掌拍过去了。   “躺下去,你都睡在枕头上了。”陈江时一边说一边又将衣服往下扯了扯。   可惜扯不下去,被钱棠的手挡着。   “陈江时,我背上好痒,你帮我挠挠。”钱棠似乎痒得受不了,摸到陈江时的手就往自己背上放。   陈江时的大脑还没消化掉那句话,手指就碰到了对方光滑的皮肤上,刹那间,只觉像碰在了刚剥了壳的鸡蛋上,偏高的体温仿佛沸水在他指尖上烫了一下。   他猛地一抖,把手抽回。   然后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不是没碰过别人的背,以前和别人一起打篮球,有些人打得热了,非要脱掉衣服光膀子打,打球过程中难免会有身体碰触,有一次他整个臂膀撞上一个人的胸膛,最大的感受就是那个人出了特别多的汗,皮肤相擦滑溜溜的,他心里涌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也是那次之后,只要有人在打球时脱衣服,他就会自觉下场。   不过上高中后,男生们逐渐有了羞耻心,加上旁边总有女生看着,也就没脱过衣服了。   陈江时的脑海里一下子飞过许多思绪,乱七八糟的,最后回到钱棠身上。   他这才发现不对,连忙稳下心神,拿开钱棠的手,定睛一看。   只见对方白皙的后背上出现了大片红疙瘩一样的东西,大大小小地分布开来。   钱棠还觉得痒,想用手挠。   陈江时用力抓住他的手,同时从床上坐起来,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按亮卧室的灯。   在灯光的照亮下,分布在钱棠背上的红疙瘩更显骇人。   陈江时真是吓了一跳,一时间睡意全无,他赶紧爬起来穿衣服,又在衣柜里一通翻找,找出一套不怎么穿的衣裤扔到床上。   “把衣服穿上,我带你去诊所。”   钱棠仿佛才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挣扎出来,在枕头上趴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爬起来坐好。   陈江时已经急匆匆地出去洗漱完,回来看到钱棠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手还在被子挠,只能上前把人从被子里薅出来。   “穿衣服。”陈江时郑重地说,拿起衣裤重新扔到钱棠身上。   钱棠拧着眉头,很不好受的样子,一向打理得好的黑发跟鸡窝似的顶在脑袋上也不在乎,只想伸手往后背上挠:“我背上好痒啊。”   “别挠了。”陈江时抓住他的手,“我家楼下就有诊所,赶紧穿衣服,我带你去看。”   “我背上怎么了?”钱棠问。   “应该是过敏了。”陈江时说,但他也不清楚,他向来皮糙肉厚,小时候回老家睡在桔梗堆里,身上别说长红疙瘩,连一点痒都不觉得。   但过敏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只因过敏的人是钱棠,他才这么紧张,生怕钱棠在自己家里出什么意外,到时候又要赖自己头上,要是红疙瘩长在他自己身上,他忍忍就过去了。   反正他一直以来都很会忍,连头上的大包都是忍到它自个儿慢慢消下去。   “陈江时!”钱棠怒不可遏,抓起衣服往床上一扔,气道,“你家里怎么回事?你这床单几百年都不换的吗?我睡一觉就过敏了!”   “我哪儿知道你?”陈江时说了半天都没见钱棠把衣服穿上,也来了脾气,“我天天睡都没问题,你一来就出问题,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钱棠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睡你的床睡过敏了,还是我的问题?”   “是你要来的。”   “是你来接我的。”   “你不给我打电话,我疯了才去接你。”说到这里,陈江时简直觉得钱棠不可理喻,又觉得昨晚特意借了自行车冒雨跑去接钱棠的自己简直就是犯贱。   他犯贱了才去把这个少爷接回来。   他哪儿知道这个少爷金贵成这样。   陈江时越想越气,憋着一肚子火,只要钱棠再说一句话,那堆火就能立马从他喉管里窜上来,把整个屋子都给点燃。   可等了半天,钱棠都没说下一句话,似乎看他脸色不对,识趣地紧紧闭上了嘴,一声不吭地拿过衣服。   等钱棠把衣裤穿上,陈江时肚子里的火也散得差不多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发脾气的人。   钱棠下床穿上拖鞋,走几步又开始挠背。   “别挠。”陈江时跟在后面,“去洗漱。”   “真的痒啊,痒死我了。”钱棠小心翼翼地隔着衣服挠背,被陈江时把手拍下去后,一直蠢蠢欲动。   趁着钱棠在阳台洗漱,陈江时又掀起他背后的衣服看了一下。   大片的红疙瘩确实吓人。   陈江时看钱棠痒得实在受不了,便用手背碰了碰其中一处,谁知刚碰上去,钱棠的身体便是一个激灵。   他还以为对方不喜欢被他这么碰,赶紧收回了手。   结果下一秒,钱棠弓着背往他身上蹭。   “再帮我挠挠。”钱棠说。   陈江时有些不自在地拉开距离,放下衣服,敷衍地隔着一层布料摸了摸钱棠的后背:“去诊所让医生看。”   这会儿时间还早,诊所都没开门,陈江时带着钱棠在隔壁吃完米粉又等了十来分钟,才看到认识的医生停好电瓶车后来开卷帘门。   陈江时带着钱棠过去,让医生检查钱棠的后背。   “就是过敏了。”医生放下钱棠的衣服,绕到柜台后面,看钱棠难耐地动来动去,仿佛浑身有虫在爬,便提醒道,“最好别挠后面,要是把疙瘩挠破就不好了,我拿个软膏给你,每天都擦,过不了多久就能好。”   医生拿了一盒软膏出来,顺带拿了一盒口服的药,细心说了药的服用方法。   “太痒了怎么办?”钱棠问。   “冷敷。”医生说,“每次冷敷十几分钟,可以减轻红肿和瘙痒的情况。”   钱棠哦了一声,恹恹的样子。   陈江时看他一眼,接过医生递来的两个盒子,问道:“我的床单和被单都是才换的,而且我都睡得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就过敏了?”   “每个人的体质不同罢了。”医生说着,想起陈江时刚才的话,又问,“你朋友盖的那床被芯是不是一直收在柜子里?”   陈江时一愣,点了点头。   “可能原因就在那床被芯上。”医生说,“被芯在柜子里放久了会长螨虫,要用的话最好趁着出太阳的时候拿出去晒一下。”   陈江时恍然。   其实那双被芯还是新的,买来给他爸用的,可惜他爸这两年都没回来,被芯拆了装不回去,便一直放在柜子里,一放就是一两年。   早知道他来用那床新被芯了。   陈江时问了两盒药的价格,准备掏钱,钱棠先他一步拿了一张红色钞票出来放到玻璃柜上。   “姐姐,你再看看他的额头。”钱棠指了一下陈江时的脸,“都这么久了,他额头上那个包还没消完,要不要开点药?”   医生看向陈江时。   陈江时都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转移到自己额头上的包上了,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早就不疼了。   “我没事。”陈江时说,“消得差不多了。”   医生问:“你涂药了吗?”   “涂了。”   才怪。   除了前面几天都在涂药外,后面都在摆烂。   “他说的假话,他根本没涂。”钱棠拆穿他,“我来他家几次,从没看他涂药。”   “……”陈江时无语地瞪向钱棠。   钱棠不客气地回瞪他。   这都什么人啊。   陈江时心里吐槽。   医生把陈江时和钱棠之间飞来飞去的眼刀看在眼里,乐了好一会儿,才打断道:“你家里有擦的药吗?”   “有。”陈江时忙说,“校医给我拿了药的。”   医生这才拿起钱棠放在柜上的钱,给他找了零,还拿了一个塑料袋让陈江时把两盒药装好。   不过陈江时没急着走,他拉着钱棠到诊所里面先把药涂了一遍,走出诊所,陈江时将装药的塑料袋往钱棠手里一塞。   “行了,你可以回去了,衣服下次还给我。”   钱棠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我怎么回去?”   陈江时知道钱棠在说自己的脚,这么些天过去,钱棠已经能做到不用拐杖自个儿一瘸一拐地走路了,但走不久就是了。   “你爱怎么回去就怎么回去,我家里脏,呆久了过敏,容不下你这么金贵的人。”陈江时说完,没给钱棠多余的眼神,转身就往大杂院里走。   走过转角,他停下脚步,躲在墙后偷看一眼。   钱棠站在原地,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面朝他这个方向,动也不动。   假期的大清早,连下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隐隐有艳阳升起的趋势,路上都是人,来来往往,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地从钱棠身侧走过。   只有钱棠安安静静地站在人流中。   陈江时可以确定钱棠没有看到自己,他看了十来分钟,钱棠也在路边站了十来分钟。   最后,他还是不争气地走了回去。   钱棠的目光搜寻到他,便一直紧紧黏在他的身上,虽然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是紧绷的感觉有在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走了。”陈江时冷着声音说。   钱棠没动。   “怎么?”陈江时皱眉,“你要在这里站到过年?”   钱棠这才开口:“我脚痛,你背我回去吧。”   陈江时:“……” 第35章   陈江时转身就走。   这回是真走,没躲在转角处偷看,他一口气回到五楼,开门进屋,把钥匙往茶几上一扔,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屋里门窗紧闭,分外安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一下接着一下。   就这么喘了好几下,才把嘴巴闭上。   他回来走得太急,心脏狂跳了一分多钟才恢复平静。   回想起刚才钱棠的话,他忍不住抓了把头发。   “有病吧。”陈江时自言自语地说。   他真的觉得钱棠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   他不认为自己和钱棠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好朋友的程度,肯定钱棠也是这么认为,可钱棠的做法太叫人匪夷所思,把他当成什么了?   都不是把他当成好朋友。   这是把他当成男朋友了吧?   陈江时想起晚上去接钱棠时,余东调侃他的话,现在想来,余东误会不无道理,哪个好朋友会做到这种程度?哪怕是袁孟和王昊在三更半夜里打电话让他去接,他也不一定会去。   不然就是把他当成仆人了。   谁让钱棠是个少爷?   谁让他最好使唤?   陈江时抓了半天的头发,摸出手机,从最近通话里找到钱棠的手机号码。   干脆拉黑算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在犹豫,还没犹豫出个结果来,防盗门就被敲响了。   沙发一侧正好对着门,距离只有一两米,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炸开,陈江时一顿,随即下意识地往后一靠,环起双臂。   估计是钱棠回来了。   不然直接让钱棠回家算了,一直呆在他家也不是个事儿。   陈江时实在有些生气钱棠理所应当地把他当仆人使唤的行为,有心想晾对方一下,本来屁股都离开沙发了,思绪一转,他又坐了回去。   敲门声还在继续,门外的人似乎笃定他在家并且会去开门。   陈江时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如同磐石。   就在他斟酌着要晾钱棠多久的时候,门外冷不丁地响起了余东的说话声。   “江时,你开门啊。”   陈江时一愣,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已条件反射性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他没再耽搁,急忙过去把门打开。   余东站在门外,带着一脸疑惑表情:“你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在上厕所?”   余东平常没事不会敲陈江时家的门,陈江时以为余东是看到钱棠在他家门外站着才帮忙敲门,可探头看了一圈,没在余东身后看到钱棠的身影。   收回目光,陈江时随意“嗯”了一声:“刚刚在忙,没来得及开门,余东哥,你有什么事吗?”   余东指了一下楼梯下面:“我刚从下面上来。”   陈江时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余东接着就说:“我看到你同学在下面等你,他的脚好像伤着了,走不了楼梯,我说扶他上来,他也不要,说和你吵架了,上来的话要被你赶下去。”   陈江时:“……”   他什么时候赶过钱棠了?!   陈江时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和钱棠这乱七八糟的关系,他几次张嘴都默默闭上了。   余东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适时递出台阶。   “毕竟是朋友,还是不要闹得这么僵,何况人家都找到楼下了,他的脚还伤着呢。”   陈江时叹气:“我知道了,谢谢哥。”   余东回了自己家里,陈江时看对面的门关上,才回去拿了扔在茶几上的钥匙。   来到楼下,就看到了钱棠的身影,手里依然拎着装了两盒药的塑料袋,脸上没什么表情,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可一看到陈江时从楼上下来,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紧绷。   陈江时几步走到钱棠面前。   今天还真是个艳阳天,太阳已经出来,金灿灿的,暖洋洋的,有一缕光穿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落到钱棠脸上。   钱棠比陈江时矮了半个脑袋,仰着头看他,皮肤沐浴在暖阳中,看上去又光滑又细腻。   陈江时发现钱棠的皮肤是真的好,不仅皮肤白,而且肤质像他平时吃的鸡蛋一样,找不到一颗痘痘或者曾经留下的痘印,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最喜欢冒痘,有时候袁孟和王昊去网吧通宵出来,额头上就会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大痘,红里泛白,还冒着油,一看就是一挤就破,感觉十分恶心,更不用说有些人脸上坑坑洼洼,跟月球表面似的。   所以陈江时很少和人挨得太近,顶多拍下肩膀,从不勾肩搭背。   说来钱棠真是异类,和他从小到大认识的男生都不一样。   陈江时放任自己的思绪飞了一会儿,才慢慢收住,他平淡地开口:“你不回去吗?”   钱棠抿了抿唇,不高兴地说:“我妈都没给我打电话,我回去干什么?”   “你姥姥呢?”陈江时问。   钱棠顿了一下,低头说:“我姥姥应该不知道我出来了,她身体不好,连卧室都很少出,我妈回来后就一直陪着她。”   陈江时懂了。   之前钱棠还能黏着他姥姥,现在他姥姥身边有了他妈,他和他妈不和,连带他姥姥也像是被他妈抢走了一样。   好奇怪的家庭关系。   陈江时内心吐槽,但转念想到自己的家庭也正常不到哪儿去,也就不说什么了,反正都是大哥说二哥。   “要么你自己上去,要么我扶你上去。”陈江时给出两个选择,“你自己选吧。”   钱棠歪头看了一眼陈江时身后的楼梯,皱起眉头:“你家在五楼啊,好难走,你就不能背我上去吗?”   “不能。”陈江时说。   “为什么?”钱棠锲而不舍地说,“你又不是没背过我,多背一次又有什么?”   陈江时没急着回答,平静地看了钱棠好半天,慢吞吞地说:“钱棠,我的确不是没背过你,但你知不知道,你很沉。”   “……”钱棠脸色一垮。   陈江时继续说:“而且我不是你的仆人,我没有你说什么就要做什么的义务。”   “我没当你是我的仆人。”钱棠忙说,“我当你是我的朋友。”   “那我更没义务背你了,朋友之间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而不是一直找对方的麻烦。”陈江时走到楼梯口,回头看钱棠仍旧站在原地,不由拔高声音,“你再不来,就自己上去。”   钱棠这才不情不愿地上前。   陈江时拿过对方手里的塑料袋,然后伸出另一只手。   钱棠扶住陈江时的手臂。   “走。”陈江时说。   钱棠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上楼梯确实比较困难,至少没下楼梯那么顺畅,但也不是不能走,只是走得非常慢。   陈江时还没说什么,钱棠就烦了,两只手跟藤蔓似的缠上陈江时的手臂,想往陈江时身上爬。   两人都在楼梯上,稍不注意滚下去的话很危险,陈江时不好把钱棠推开,只能将手臂横在胸前,尽量挡着不让钱棠贴近。   “自己站好!”陈江时故意呵斥。   “你就背我上去吧。”钱棠说话黏黏糊糊的,有点口齿不清,明明是在耍赖,可听起来像在撒娇,“陈江时,我脚痛,真的不想自己走了,我的脚都是肿的,光穿在鞋子里就好难受,刚才还走了那么久。”   久个屁!   从诊所回来也就四五百米!   陈江时无语:“你家里不是有楼梯吗?你的卧室还在二楼,你在家怎么上去?”   钱棠默了一瞬,回答:“我说我爬上去的,你信吗?”   陈江时呵呵一笑:“信你个鬼。”   陈江时知道钱棠就是想偷懒,还仗着他好说话,要是换个人在这里,指不定钱棠就咬着牙上去了。   他惊觉自己还是太惯着钱棠了,让钱棠以为多耍赖几次就可以蹬鼻子上脸。   不行。   不能这样。   他必须明确自己的态度,让钱棠知道他是个有脾气的人,他不可能钱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江时心里下了决定,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抓住钱棠身上的衣服,将人往外一扯,声严色厉地说:“钱棠,你再这样无理取闹我就……”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打断。   陈江时立即噤声,和钱棠一起抬头看去。   原来是周阿姨牵着余馨从楼上下来,另一只手上还提着篮子,看样子是要去菜市场买菜。   “周阿姨。”陈江时喊完,抓着钱棠的衣服又往里一扯,把对方扯到自己身上,同时让开楼梯中间的路。   周阿姨瞧见他俩,有些惊讶,目光还在钱棠的脸上停了好一会儿。   “江时,这是你同学吗?”周阿姨问。   陈江时“嗯”了一声。   钱棠这个时候倒是安静,完全没了刚才缠着陈江时闹腾的样子,他朝周阿姨笑道:“阿姨好。”   “好好好。”周阿姨脸上笑开了花,止不住地夸,“这孩子真是好看,长得跟明星似的。”   陈江时:“……”   他想起自己和袁孟对钱棠他妈的形容,也是跟明星似的。   这匮乏的形容词。   哎。   周阿姨又拉着余馨叫哥哥,但余馨害羞,躲在周阿姨身后不吭声,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视线一直在陈江时和钱棠之间打转。   直到周阿姨牵着余馨走下楼梯,她还仰着一颗小脑袋往上看。   “她一直在偷看我们。”钱棠不等周阿姨母女俩走远,张口就向陈江时告状。   陈江时懒得管那些,揪着钱棠的衣服问:“自己走上去行不行?”   钱棠不说话了,眼巴巴地望着陈江时。   陈江时:“……”   把人背回家里,陈江时又查看了下钱棠的后背。   其实涂了药还是痒,之前钱棠和陈江时闹矛盾分散了注意力,这会儿痒意回来,他又想伸手挠了。   陈江时心累得很,什么都不想管了,换了件在家里穿的旧外套,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作业。   也不知道钱棠是什么时候来的,自个儿从客厅里拿了凳子坐到旁边,他撑起一边脸颊看着陈江时写作业,突然出声:“错了。”   陈江时解题的笔尖停下,他皱眉看了一会儿,仍是不解。   “哪儿错了?”   钱棠伸手,指尖点在试卷上的一处。   “从经纬度可看出这个位置是s省,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水热资源丰富,土壤肥沃……”   钱棠说了很多,陈江时没听懂。   只有最后听懂了。   钱棠最后说:“所以应该选C。”   陈江时把写在上面的“D”划掉,重新写了一个“C”上去。   正要接着看下一道题,钱棠蓦地五指一张,一巴掌覆在试卷上,也遮住了下一道题的内容。   陈江时抬头看去:“你干什么?”   钱棠还是单手撑着下巴的姿势,脸颊被掌心挤得微微变形。   不知道是不是挨得太近的缘故,陈江时感觉钱棠脸上被挤出来的肉软软的,像袁孟初中时经常在上课时偷吃的棉花糖。   棉花糖白白的。   钱棠的脸颊也被台灯光照得雪白。   陈江时看了两眼,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开。   但钱棠紧盯着他,说话也不客气:“你跟我说说,为什么选C?”   陈江时:“……”   “你说了再写下一道题。”   陈江时这才开口:“不是你说选C吗?”   “原因呢?”   “原因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陈江时机智地回答。   “……”钱棠噎了一下,耐着性子继续说,“具体说说。”   陈江时说不出来,他沉默地望着钱棠的眼睛。   钱棠冲他扬了扬眉,无声地催促。   半晌,陈江时妥协:“我说不出来。”   钱棠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还是收回了手,同时坐直身体,拉着凳子又向陈江时靠近了些,前胸几乎贴到陈江时的手臂上。   陈江时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   钱棠毫无所察,说道:“你前面做的八道选择题里有四道是错的。”   陈江时:“……”   “这是第五道。”   “……”   “陈江时,我听袁孟说你想考大学,可以你这错题率,上本科线估计很困难。”钱棠丝毫没有转弯抹角的意思,每句话都说得一针见血。   陈江时紧握着笔,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钱棠说的,他都知道。   他可太有自知之明了,他连半桶水都够不上。   一阵安静后,钱棠才说:“你把试卷翻到前面,我都给你讲一下。”   时间从上午走到下午,两人在桌前一坐就是一天,午饭和晚饭都是陈江时在家做的。   吃完晚饭,外面的天也差不多黑了。   陈江时收拾好碗筷去厨房时,钱棠接了一个电话,等他回到客厅,钱棠恹恹地说:“我要回去了,我家阿姨过来接我了。”   陈江时愣了一下,他本以为钱棠今晚还会留宿,都准备好等会儿把钱棠睡的那床被芯换了。   但走也正常。   毕竟钱棠都在他家里呆过一宿了。   陈江时一时间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可能是已经做好准备了,突然计划改变,让他有点懵。   以及一点点的……   排斥。   不过这份情绪十分微小,并未在他脸上体现出来,他脱了围裙挂到厨房门后,问道:“现在就走?”   “嗯。”钱棠说,“阿姨应该快到了。”   陈江时换了一件外套,拿上钥匙,把钱棠送到大杂院门外。   不多时,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他俩面前,钱棠不情不愿地拉开车门,还没上车,驾驶位的车窗缓缓降了下去。   钱棠家阿姨的脸露了出来,她温和地对陈江时笑了笑:“晚上好。”   陈江时本来站在比较后面的位置上,见状上前说:“阿姨好。”   “小棠这两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陈江时客气地说,“都是同学,没什么的。”   阿姨看着陈江时,眉心慢慢蹙了起来,她犹豫片刻,为难地说:“小棠妈妈想见你一面,你可以和小棠一起回去吗?等会儿阿姨开车把你送回来。” 第36章   陈江时还没说话,已经坐上后排的钱棠就蓦地挺直了身板,他趴到前面椅背上大声嚷嚷起来。   “我妈什么意思?我朋友又不是她的下属,她说过去就过去,她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钱棠心里窝着火,说话也不客气。   听完最后一句话,阿姨的脸色都变了,连忙转头制止:“小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没想到钱棠比她还激动,要不是坐在车里,都要唰的一下站起来了。   “那你说我妈是什么意思?她凭什么这么使唤我朋友?”   陈江时闻言,透过驾驶位的车窗看了一眼后排的钱棠。   不愧是好学生。   现学现用有一手。   他白天才说了钱棠使唤自己,晚上钱棠反手就把帽子扣到自己妈的脑袋上。   “什么使唤不使唤,小棠,你把话说得太难听了。”阿姨似乎了解钱棠的脾气,知道和钱棠沟通不出什么来,叹口气后,扭头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陈江时。   陈江时就站在窗外,和阿姨离得很近,在路灯光的照明下,他能看清阿姨脸上所有的表情,显然阿姨也能看清他所有的动作。   其实他不太会拒绝别人……   从他对钱棠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   几秒钟的犹豫后,他绕过车头,拉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   他没坐后面,一是因为钱棠还在闹腾,二是因为钱棠把阿姨当成司机,可以理所当然地坐到后面,但他不能这么做。   刚扣上安全带,钱棠就趴到了他的座椅后面,整个身体都贴了上来,脑袋几乎凑到他耳边。   “你怎么上来了?”钱棠不高兴地说,“不是让你别上来吗?”   阿姨正在启动车子,偏头叮嘱:“小棠,坐好。”   钱棠用后脑勺向着阿姨,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像是在陈江时耳边叽叽喳喳地叫:“陈江时,你怎么这么听话啊?我妈让你去你就去了,我说的话你就不听。”   陈江时忍无可忍,扭头看去,结果因为钱棠凑得太近,鼻尖差点擦上对方的脸颊。   一阵温热的气息扑到他的脸上。   他吓了一跳,赶紧往后拉开距离,静下心后,才皱起眉反驳:“我什么时候没听你的话了?”   “今天早上。”钱棠振振有词,“我让你背我回去,可你不背,还把我扔在那里。”   “……”   陈江时一副震惊相。   要不是他就是被控诉的一方,看钱棠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他还真以为自己把钱棠丢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可那叫丢吗?   在诊所门口直走一百来米就到大杂院的出入口了,转进去走几米再右转就到他家楼下了啊。   换句话说——   诊所就在他卧室的窗户下面。   这种地方能叫丢?   陈江时沉默半晌,抹了把脸,几次欲言又止后,无力地闭了闭眼说:“坐好。”   钱棠看着他的表情,“哦”了一声,难得安静地坐了回去。   只有开车的阿姨多看了陈江时两眼。   车子驶进别墅区,最后停在别墅楼后面的车库里,陈江时再次来到这栋装修华丽的别墅楼,哪怕这次有了心理准备,走进去时,还是会被里面富丽堂皇的程度震撼到。   巨大的水晶吊顶悬挂在天花板中央,灯光开得很足,整个客厅亮若白昼。   阿姨招呼陈江时坐沙发上等着,又给他倒了杯水后,便上楼去喊钱棠他妈了。   钱棠也不上去,一屁股坐到陈江时旁边的沙发上,不断给他打预防针。   “我妈那个人很不好相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陈江时转头。   只见钱棠一本正经,眉宇轻轻蹙着,凝聚着化不开的担忧。   从进来的那一刻起,钱棠就表现得很坐立不安,他心里没藏住事,也可能是没特意去藏,全都体现在了脸上和肢体上。   陈江时感觉此时的钱棠像极了他小时候在老家经常见到的那只黑猫,黑猫是其他人家散养的,有时候不小心窜进他爷爷奶奶家里,东躲西藏,蜷缩着身体到处趴着,看似不动 ,实际上两只前脚一直撑着地面,稍有不对就会缩着尾巴跑掉。   如果钱棠有黑猫那样的尾巴,估计也是紧紧地贴在屁股上。   “没事的。”陈江时想安慰钱棠,可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他在余光里瞧见阿姨放在茶几上的杯子。   本来有两个。   他一个,钱棠一个。   但他刚才口渴,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杯子还在他的手里,剩下那杯没被动过,是钱棠的。   “你喝口水吧。”陈江时说。   钱棠扯了扯衣领,从沙发上坐起来。   陈江时见状,刚想把自己手里的杯子放到茶几上,顺便将钱棠那杯水递过去,就见钱棠很自然地向他伸出手。   接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杯子已被钱棠拿走,他眼睁睁看着钱棠仰头将杯子里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陈江时:“……”   他的手还抬在半空,保持着拿杯子的姿势,手指不自在地蜷了一下,慢慢握成拳后,放回腿上。   钱棠仿佛不知道那杯水被他喝过似的,以前嫌弃这嫌弃那,这会儿倒是不嫌弃他喝过的水了,弯腰把杯子放到茶几上。   还没说话,楼上传来脚步声。   陈江时循声看去,看到了放假第一天晚上和钱棠一起出现在医院门口的漂亮女人。   即便在自己家里,女人也穿戴整齐,甚至穿着外出时才穿的高跟鞋,跟鞋踩在贴了瓷砖的楼梯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陈江时没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的脸看,也不好直接将目光转开,便若有若无地盯着那双黑色细高跟鞋。   在他们这个小县城里,穿高跟鞋的女人不少,但很少有女人穿这么细且高的跟,毕竟大家都在为生活奔波,还要上班,鞋跟太高的话根本走不了路。   像女人脚上那么精致的鞋子,陈江时只在电视里看到过。   等女人走下楼梯,陈江时实时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这才把目光投到女人脸上。   女人和钱棠长得很像。   不。   应该说钱棠和他妈真是有七八分的相似,尤其是那双眼尾微挑的眼睛,因为眼皮很薄,所以双眼皮看上去十分明显,没有表情的时候,整个人都淡淡的,透着一股不好相处的感觉。   钱棠还说他妈不好相处,他自己平时也没好相处到哪儿去。   不过钱棠他妈很高,目测有一米七几,穿上高跟鞋竟不比陈江时矮多少。   钱棠也是一米七几,这个身高在他们班上算中等偏上,可真要和陈江时这种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比起来,还是差那么一点。   估计钱棠的身高随了他爸。   “阿姨好。”陈江时礼貌地喊。   钱丽点头,扯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但她笑得很客气,显而易见没有掺杂多少真心。   “坐。”钱丽说,“你是小棠的朋友,来我们家就当在自己家,放松一点。”   陈江时说了一句谢谢阿姨,坐回原处。   钱丽扫过茶几上的杯子,让谢姐也给她倒杯水来,随即在陈江时和钱棠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陈江时不好意思明着观察她,她却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打量陈江时,从头到脚,来回看了几遍。   就像谢姐说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镇学生。   衣着一般,气质一般,看上去性格也是一般,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   硬要说的话,就是长得不错,一双剑眉自带英气,眼窝有些凹,加上眉眼距离不宽,明明双眼皮不是那么明显,却有种眉眼深邃的异域感,最明显的是鼻子,非常挺拔,钱丽见过的帅哥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倒是很少见到这么完美的鼻梁。   就是沉默时带了一点凶相,像是会咬人的狼狗。   至于自己儿子——   钱丽眸光微敛,不动声色地转向钱棠。   钱棠紧贴陈江时而坐,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这个妈的防备,一双黑亮的眼珠紧紧盯着她。   再看钱棠身上那件明显尺寸不符的衣服。   钱丽:“……”   是条傻狗。   等谢姐把她的水端上来顺便往那个空杯里添了水,钱丽才将手轻轻搭上交叠的膝盖,手指在顺滑的长裙表面点了两下,她慢条斯理地说:“小棠半路转学过来,我还担心他对新环境不适应,交不到好朋友,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听谢姐说你俩关系很好,小棠经常去你家玩。”   陈江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只能也客气地扯了扯嘴角。   “我平时在a市工作,很少回来,这次还是趁着假期有空才能好来,听谢姐说你关于你的事,就想见见你,小棠长这么大,我还没听说他和哪个人特别要好过。”   钱丽说着,弯腰将茶几上的果盘往陈江时的方向推了推。   “吃水果。”   果盘里放了很多种类的水果,摆盘精致,看得出来谢阿姨费了心思。   陈江时连忙点头,随便拿了一个苹果。   钱丽看他一眼,扭头正要让谢姐把水果拿去切了,就见谢姐已经端着盘子过来,她把盘子放到茶几上,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切好的水果,还贴心地将装有叉子的小盒放到盘子旁边。   “吃。”钱丽又说了一句。   陈江时把苹果放回去,用叉子叉了一片切好的香蕉放进嘴里,没什么感觉地咀嚼着。   虽然钱棠他妈没说什么重话,但是不知怎的,当钱棠他妈坐到他对面并且将视线压到他身上时,他感受到了明显的压力,宛若一坐重山,牢牢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他如坐针毡。   不知道钱棠他妈看出来没有。   “妈。”钱棠粗声粗气地说,“你大晚上的把人喊过来,就是为了请他吃香蕉?在哪儿吃不是吃,你不如买一袋给他送过去。”   钱棠的态度算不上友好,但钱丽习惯了自己儿子的臭脾气,连眼神都没往钱棠身上偏一下,只看着陈江时问:“你叫陈江时?”   陈江时把叉子放回茶几上,“嗯”了一声。   “小棠经常过去打扰你,也给你的父母添麻烦了。”钱丽说。   陈江时很多时候不爱说话,但不代表他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他一向不爱在陌生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家庭情况,可钱棠他妈的存在感很强,每句话都像是老师站在讲台上扔出来的粉笔头,笔直地砸到他的脑门上,他被选中,不管如何回答,都必须给出回应。   “我爸妈没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陈江时表情平淡,垂眼看着茶几上的果盘说,“我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走了,我爸一直在外面打工,很少回来。”   钱丽眉尾一扬,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一个人啊?”   “嗯。”   “吃饭生活都是一个人?”   “嗯。”   “小学的时候就一个人了?”   “小学的时候不是。”陈江时说,“我妈生病前,我爷爷奶奶就从老家过来了,后来是我爷爷奶奶在照顾我,只是现在他们也走了。”   “你爸呢?”钱丽问。   “在外面打工。”陈江时重复了之前的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爸没想过回来照顾你吗?或者把你接到他身边去。”钱丽说。   陈江时言简意赅:“没有。”   “那……”   钱丽还要说话,钱棠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一张脸沉得仿佛能滴出水,用力拽起陈江时的衣服。   “走,我送你回去。”   陈江时借力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没有挣扎,就这么被钱棠拖着走了几步。   直到钱丽也站起来。   “你在闹什么?我和你朋友说话,没和你说话。”钱丽嘴上说着教训的话,但语气不轻不重,她似乎一点都不在乎钱棠的行为,不管是钱棠对她的还是对其他人的,在她眼里,就跟孩子玩闹似的,不痛不痒。   然而钱棠很生气,气到面红耳赤,抓着陈江时衣服的手因过于激动而隐隐颤抖。   “我还要问你在闹什么?你把我朋友喊过来就是为了调查他的户口?那是他的私事。”钱棠激动地说。   钱丽微微一笑:“我只是关心他。”   “我没看到你的关心,我只看到你把人当猴子一样地耍着玩,我朋友不是你的下属,别把你那套对下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放他身上。”钱棠的胸膛狠狠起伏两下,他盯着钱丽,还有很多话想说,但都没说。   说出来也没有意义。   钱丽不会懂。   她从来不会尊重他,更不会尊重他的朋友。   钱棠撇开脑袋,对一旁习以为常的阿姨说:“阿姨,可以送我朋友回去吗?”   谢阿姨看向钱丽,见钱丽没说什么,立即答道:“我去拿车钥匙。”   钱棠拉着陈江时在玄关等,钱丽走过来,对陈江时说:“阿姨已经了解了你家的情况,以后要是你有困难,尽管向阿姨开口,别的不提,借钱是可以的。”   陈江时这下连“谢谢阿姨”都说不出口了,闷不做声地被钱棠拽着。   其实钱丽说得非常真诚,配上那张漂亮而又有冲击力的脸,只看一眼,就能叫人晕晕乎乎。   可他不是傻的。   等谢阿姨拿着车钥匙过来,钱棠赶紧推着陈江时出去了。   夜晚的凉风迎面袭来,似乎一下子把钱棠吹清醒了,他瞬间安静下来。   走到后院的车库里,钱棠突然拉住了要上车的陈江时的衣服。   “对不起。”钱棠小声地说。   陈江时脸上并未有太多表情,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或者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但听钱棠说出这三个字后,他安静了很久,才默默将自己的衣服从钱棠手里扯出来。   “你道什么歉?”   “我……”钱棠语塞了下,“我替我妈向你道歉。”   “没事。”陈江时说,“这么问我的人多得去了,阿姨只是其中一个。”   钱棠仰头看着陈江时的脸,和平时一样,甚至比他们吵架时平和多了,可他心里就是堵得慌,他迫不及待地想说点什么。   “对了,我才知道你爸……”   话刚出口,就被陈江时打断。   “我要上车了。”陈江时说,“阿姨还在等。”   钱棠目送陈江时上车,又亲眼看着车灯被夜色中的绿植淹没,才转身回了别墅楼。   钱丽还没上楼,双腿交叠地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钱棠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   钱丽收起手机,抬头对上钱棠那双压抑着怒火的眼睛,笑了笑说:“一点小事而已,你至于这样吗?”   钱丽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钱棠差点压不住自己的脾气,只觉浑身血管里淌着的全是火焰。   “你太过分了!”钱棠没压住声音,他死死瞪着钱丽,眼尾泛起一点红,这是气的,“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朋友?你把我朋友喊来家里说那些话,你存心羞辱他!”   “我说了,我只是关心他,因为他是你朋友,所以我才问了一下他的家庭情况。”钱丽双手环胸 ,云淡风轻,“再说,你平时不就是这么对小董的吗?同样的事换到你朋友身上,你知道受不了了?”   钱棠一顿,气息猛地收住。   他直勾勾地盯了钱丽良久,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他妈是故意的。   因为上次送他去医院时拌了几句嘴,他说了那个男的的重话,所以他妈现在拿他朋友开刀,为了给那个男的出气呢。   刹那间,大半的力气从他身体里抽离,他只是盯着钱丽,盯得钱丽都有些不自在了,他终于开口:“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这么对我朋友,我不会让这种事轻易翻篇。”   说完,他转身上楼。   钱丽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惊讶中抽离出来,她和钱棠吵过很多次架,却是第一次被钱棠用刚才那种眼神盯着,竟然盯得她心里发毛。   反应过来后,她心里蓦地涌出一股气,冲钱棠上楼的背影喊:“还有,你不准走你爸的老路,我不会同意你学美术,就算你再跑出去几天,我也不会同意。”   钱棠头也不回,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转角。   另一头,陈江时回到家里洗了个澡,本打算看会儿书再睡,可他心里很乱,看也看不进去,索性早早躺上床酝酿睡意。   这个晚上,他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那个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在巨大又闪亮的水晶吊灯下,他和钱棠他妈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茶几。   钱棠他妈一直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那股油然而生的气势以及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隐隐约约的优越感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敢看钱棠他妈的眼睛。   他好像被钉死在了沙发上,双腿灌满铅,动也不能动,只有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   第二天醒来,陈江时盯着天花板走了许久的神,才下床去厕所洗了个冷水脸。   后面两天依然在家里呆着,没有钱棠闹他,家里仿佛静出了新高度,连没关紧的水龙头落下的水滴声都清晰地传入了卧室里。   陈江时把笔扔到资料书上,起身去厨房里拧紧水龙头。   水滴声骤然消失。   屋内恢复死一般的静。   陈江时站在水池前,怔怔看着水龙头,以前外面的车流声以及行人的说话声让他烦不胜烦,现在不知怎的,竟觉得外面也静得出奇。   他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思绪,准备回卧室里继续写题,防盗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了。   陈江时还没开门,便听见了外面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门打开,不宽的楼道里挤着袁孟和王昊等一群人。   今天是国庆假的最后一天,他们都是来抄作业的。   以前陈江时对他们来抄作业的行为说不上有多排斥,但也绝对不会表现出有多欢迎的态度,通常都是面无表情地把作业往餐桌上一放,自个儿回卧室独自学习了,还嫌他们吵,每次都要把卧室门关上。   袁孟和王昊他们自知讨人嫌,于是各个顶着讨好的笑脸,抱着自己的作业,一口一个“哥”地喊。   还以为这次陈江时也会按照惯例把作业往餐桌上一扔就回卧室,结果等他们各自找到位置坐好,转头就见陈江时也从卧室里拿了资料书和课本出来。 第37章   袁孟一如既往地占据了餐桌前最宽敞的一方,书本都放好了,就眼睁睁看着陈江时在自己面前停下。   “你坐过去。”陈江时抬抬下巴,用眼神示意餐桌里面。   袁孟都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茫然地挠了挠头:“可我一直坐这里啊。”   “我要坐这里。”陈江时说。   “……”袁孟立即将桌上的书本一合,一脸震惊地挪进去了。   其他人脸上的诧异只多不少,都扭头看陈江时。   陈江时恍若未觉,平静地抬脚将袁孟坐过的凳子踢过去,又重新拿了一个凳子过来坐下。   他翻开资料书,找到刚才复习的地方。   其他人面面相觑。   袁孟身体后仰,越过中间的陈江时,用口型问坐在地上的王昊:“他怎么了?”   王昊摊手,也用口型回答:“我哪儿知道?”   以前陈江时躲在卧室里,其他人虽然不敢闹腾得太厉害,但也不至于都一声不吭,现在陈江时在客厅里坐镇,高大的身形像山一样地压在每个人的脑袋上,都缩着头装鹌鹑,不敢说多余的话,一时间客厅里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刷刷声响。   还是陈江时察觉不对,抬头看向袁孟。   袁孟在余光里瞥见他的动作,连忙也把头抬了起来:“怎么了?”   “你们怎么不说话?”陈江时说。   袁孟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昊率先开口:“你不是不喜欢我们打扰你吗?我们说话肯定影响你。”   “没事。”陈江时无所谓地说,“你们随意。”   语毕,空气静了好一会儿,袁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歪着脑袋,单手转了好几圈笔,不可思议地说:“江时,你真的变了啊,以前你最讨厌我们在这个时候吵你了。”   陈江时垂眼划完一段重点,才说:“你们不说话的话,怪安静的。”   “哎呀,我也觉得好安静,我们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一句话都不说,那不成哑巴了吗?”王昊憋了半天,早就憋不住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拎着地理试卷问陈江时,“江时,我早想问你了,你这张试卷写得太花了吧,你看这道大题后面全是大叉,我刚才差点抄错了。”   “我这张试卷也是。”唐山刚扬起正在抄的英语试卷,他没好意思说抱怨的话,只小声说,“前面的选择题好多划掉重写的,第六题还重写了两次,江时,你确定写的答案是对的?”   听唐山刚这么一说,其他人都紧张起来。   尤其是王昊,立马扯着嗓子嚷嚷。   “江时,我们班和你们班只有四科作业对得上,我们只抄四科,你别错太多害了我们啊,那我们不如自己在家瞎蒙……”   话没说完,陈江时一记眼神飞去。   王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抹了把脸,讪讪闭嘴。   “要抄就抄,不抄就回去。”陈江时言简意赅。   “抄抄抄……”王昊坐回了地上。   其他人见状,也都不好再说什么。   陈江时又划了几段重点,可脑子里乱糟糟的。   不知为何,他又回忆了那个梦。   其实他在梦里看不太清钱棠他妈的脸,连钱棠他妈穿什么衣服都没具体梦到,可他无比确定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就是钱棠他妈,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藏不住轻蔑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哪怕现实里钱棠他妈并未如此表现。   梦里被凝视的滋味让人难以忍受。   陈江时放下笔,犹豫片刻,说道:“我们已经高二了,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如果你们想上一个好点的大学,我建议你们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不要再抄作业了。”   刚闹起来的客厅再次恢复安静,一道道又惊又诧的视线投向陈江时。   陈江时抿了下唇,补充道:“虽然我的成绩也没多好,但是在我们这几个人里,算最好的,要是你们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教你们。”   还是一片安静。   许久,王昊指着地理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问:“江时,你确定这里没写错吧?”   陈江时回头看了一眼。   最后一道大题是钱棠教他做的,因为涉及到了知识盲区,钱棠在课本上给他讲了好几遍,然后让他自己先在草稿纸上写完答案再写在试卷上,即便如此,他在试卷上还是写错了一些地方,解析里都是涂涂改改的痕迹。   “没写错。”陈江时说。   王昊这才放心,对陈江时比了一个大拇指,低头开始唰唰地抄。   陈江时:“……”   算了。   对一群牛弹琴。   袁孟还在细心叮嘱:“大家抄错的地方尽量少点,要是这次江时没发挥好,那我们的作业上全是错的了。”   “对对对。”其他人附和,“只空一两道大题就行,其他的都按江时的来。”   “要是错得多了,被老师注意到,说不定还要请我们去办公室喝茶。”   第二天收假,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姚志刚办公室的墙壁前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人。   姚志刚嘴角下撇,脸色青得可怕,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显然已经发过一轮脾气。   一个年轻女老师拿着教案从外面进来,瞧见墙壁前那几个高矮不一的学生,不由得问:“姚老师,都站一节课了,还没问出来吗?”   “嘴硬得很,跟蚌壳似的,掰都掰不开。”姚志刚恼怒地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回到桌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随即将水杯重重一放,“不说算了,那就继续站着,给我站到明天早上,看谁耗得过谁!”   “姚老师你消消气。”   女老师一边说一边把教案放到桌上,她想了想,转身走向墙壁前罚站的几个学生。   她是教英语的,在一众老师里年纪最小,也因为长得好看以及穿得时髦,很受学生们的喜欢。   说来也巧,女老师一共教三个班,其中两个班就是陈江时和袁孟的班以及王昊他们的班。   没等女老师走近,垂头丧气的袁孟和王昊几人已经抬头,眼巴巴地望了过去。   “付老师。”袁孟委屈地喊。   女老师耐心地说:“袁孟,你们要知道抄作业是不对的,你们觉得把作业交上来可以应付我们这些老师,可真正害了的人是你们自己,你们没把知识装进脑子里,以后怎么高考?”   袁孟被说得面红耳赤,眼神飘忽,都不敢直视女老师的眼睛。   “我知道错了,付老师。”袁孟小声地说。   “知道错了就好,你们才上高二,现在开始努力也不迟。”女老师说完,又问,“你们姚老师不是让你们交代抄了谁的作业吗?你们老实说了,也好早点回去上课,上节课都没听,下次讲了,你们又听不懂。”   “付老师。”王昊说,“我们说了啊,可姚老师不信。”   女老师问:“你们怎么说的?”   “我们实话实说的。”王昊没了平日的嚣张,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指了指站在最边上的陈江时,“我们抄的江时的作业。”   话音未落,旁边听着的姚志刚一巴掌拍到办公桌上。   “放屁。”姚志刚骂道,“陈江时什么水平,你们以为我不清楚啊?凭他那半吊子成绩,能写出这些答案来?我倒要看看我班上谁这么大胆,和你们这种人混在一起,还把作业拿给你们抄!”   姚志刚说得激动,抓起桌上的试卷给女老师看。   “付老师,你也教我们班,你来看看,这是陈江时的水平?他要是能做出这些题,早考我们班上前几名,还至于在中下游的位置挂着?”   付老师没接试卷,只安慰姚志刚:“姚老师,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   “怎么好好说?以前不学无术就算了,我就当我班上没这两个差生,现在倒好,伙同外班的人一起抄作业,骗谁呢?以为作业抄到试卷上就能装进脑子里了?”   付老师看了一眼说得脸红脖子粗的姚志刚,无奈摇头,将目光投向站在几人边上始终一声不吭的陈江时。   陈江时盯着地面,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姚志刚骂骂咧咧的声音已经飘得很远。   姚志刚看到他这副样子就烦,几步上前,果断将矛头甩了过来。   “陈江时,你说。”姚志刚抬手指着陈江时的脸说,“你的作业抄了谁的?”   陈江时抬眼就看到几乎点到自己鼻子上的手指,姚志刚比他矮得多,又习惯了弓腰驼背,仰头看他时,扭曲的表情显得颇为滑稽。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说过了,是我自己做的。”   “你放屁!”姚志刚说,“你对自己几斤几两重没数?”   陈江时不为所动,还是那句话:“我自己做的。”   “我再问一遍,你抄了谁的作业?”   “我自己做的。”   “抄了谁的?!”   “我自己做的。”   姚志刚气得转身找东西要教训陈江时。   这间办公室很大,放了五六张办公桌,此时正值课间,老师们都在办公室里,由于姚志刚闹出的动静太大,还吸引了不少同学从外面探着脑袋张望。   但没一个人上前阻止姚志刚的行为。   女老师试图说点什么,却被地理老师伸手拽了一下,地理老师冲她摇了摇头。   几个差生而已。   姚志刚想教训就教训吧。   其实早该教训了,不然以后惹出事来,倒霉的人还是姚志刚。   想到这里,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很同情姚志刚以及另一个班主任。   姚志刚找到一本不要的书,刚要往陈江时身上招呼,办公室门冷不丁地被敲响了。   姚志刚动作一顿,扭头看去。   敞开的门外那群看热闹的学生一哄而散,剩下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门口,还抬手保持着敲门的姿势。   阳光从那个人的身后洒入。   那个人逆光而站,姚志刚眯眼看了两秒才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一时间脸上暴雨转晴,笑容说来就来。   “钱棠啊。”姚志刚把书扔回桌上,“你有什么事吗?”   钱棠看也没看陈江时几人,走进来就说:“姚老师,我可以作证,陈江时的作业都是他自己写的。”   姚志刚愣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作业都是我教他写的,上面不是有很多涂改的地方吗?是他先写了一部分,我检查后让他改了的。”钱棠说。   这话一出,不仅姚志刚觉得惊讶,袁孟和王昊几人也都震惊得唰地一下将头扭向陈江时。   只有陈江时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一直看着钱棠。   但钱棠从始至终都没看他。   姚志刚好不容易消化完钱棠的话,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心里已经信了大半,只是回头看到陈江时的脸,又气不打一处来。   陈江时真是从没安分过!   其他的就算了,现在居然连钱棠都帮他说话,也不知道他俩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   钱棠可是他最看好的学生!   姚志刚心里有气,却不好直接发泄出来,他默了片刻,对钱棠说:“你说你可以作证,你怎么作证?”   钱棠瞥见办公桌上的试卷,拿起来一看,边角果然写着陈江时的名字。   这是一张地理试卷,他几乎把上面所有的题都跟陈江时讲过一遍。   环视一圈办公室,地理老师就坐在自个儿位置上,手里端着杯子,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张老师。”钱棠走向地理老师,扬了扬手里的试卷,“这个试卷,你有新的吗?”   “啊?”地理老师反应过来,放下杯子,拉开抽屉,“有。”   说着,抽出一张新的试卷。   钱棠说:“这张试卷上的题,我都给陈江时讲过,你可以随机抽几道题,让他讲给你听,如果他能讲出来,能说明作业是他自己做的吧?”   地理老师想了想,觉得钱棠的话没什么问题,她看向姚志刚,见姚志刚没有反对,便拿起试卷走向陈江时。   正好上课铃声响起,钱棠先回教室上课了。   地理老师抽了几道较难的选择题和判断题,陈江时都讲出来了。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没说话,只有姚志刚的脸越来越青。   地理老师压下心里的诧异,最后问了试卷后面的一道大题,这道题是她和另一个老师翻了很多资料书才找出来的,难度相当的大,其中还有一个小小的陷阱,没想到陈江时也答出来了,虽然答的过程有些磕绊,但思路都是对的,放在试卷上的话,她会给出全分。   地理老师忍不住多看了陈江时好几眼。   陈江时把试卷还给她,看向姚志刚:“姚老师,其他作业需要讲吗?”   姚志刚转头,对上陈江时的视线。   陈江时的眼睫很长,半掩住了那双有些淡的眸子,明明脸上没有表情,可怎么看都觉得极不顺眼。   姚志刚想了一下。   可能是陈江时太高了,肩宽腿长,总给人一种难以应付的感觉,那张脸轮廓分明,骨相突出,带了一点异域的凶相,怎么看都是一个不服管教的人。   而他最厌恶这种人当自己的学生。   他喜欢的是听话的、老实的、毫不反抗的。   姚志刚收敛了乱飞的思绪,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因陈江时刚才的话而蓦地腾起的怒意,他摆了摆手:“你回教室。”   袁孟脸色一喜:“姚老师,那我们……”   “你们继续站着。”   “……”袁孟瞬间有如被霜打过的茄子。   陈江时回到教室,老师正在讲课,台下学生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除了钱棠。   钱棠坐在讲桌一侧,后脑勺对着陈江时,十分认真地低着头看课本。   陈江时坐回椅子上,沈俊清难得低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陈江时弯腰从桌箱里找书。   “袁孟呢?”沈俊清问。   “他有事了。”陈江时说。   直到下午放学,袁孟才跟丢了魂儿似的飘回来,姚志刚给他妈打去电话,他妈在电话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估计回家后还要吃一顿竹笋炒肉。   “完了,以后我再也不能抄你的作业了,我的作业都要自己写了。”袁孟绝望地抱着脑袋。   陈江时懒得理他,起身将背包甩到身后:“走不走?”   袁孟还沉浸在悲伤中,两眼通红,嘴巴无声地张张合合,酝酿半晌,他悲愤地说:“你什么时候和少爷好上的?他还教你写作业,我再也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陈江时:“……”   他抬脚就走。   距离放学已经过去几分钟,学生们都散得差不多了,外面走廊上只有零星几人。   陈江时一出去就看到钱棠站在围栏前,双手插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神没有焦距,明显正在走神,那个位置正对教室中间的窗户,可以透过窗户看清楚教室里的一切。   似乎没想到陈江时走得这么快,钱棠猛地回神,愣了一下,赶紧背过身去。   当陈江时走到钱棠身后时,钱棠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变得紧绷。   陈江时站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在躲着我?” 第38章   钱棠没有转身,更没有接话的意思,他的身体像是绷成了一根弦,一直望着走廊对面的教室,也不知道具体在看哪里。   陈江时等了一会儿,钱棠都没任何动作,他只好出声喊道:“钱棠。”   钱棠终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但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   陈江时重复地问:“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没有啊。”钱棠说,语气故作轻松。   陈江时看了半天对方的后脑勺,着实忍无可忍,伸手搭上钱棠的一边肩膀。   谁知他的手刚碰上去,钱棠就跟被他的动作狠狠吓了一跳似的,双肩一抖,猛地转过身来。   两人四目相对。   陈江时目光笔直地望着钱棠。   钱棠的眼神却在飘忽。   “下午的事,谢谢你。”陈江时说。   钱棠愣道:“啊?”   “谢谢你替我解围。”   其实这话早想对钱棠说了,可他课间找了钱棠一次,本来钱棠坐在自个儿位置上休息,余光中瞥见他的身影,就赶紧躲到了教室外面。   起初陈江时还以为钱棠又在闹什么脾气,但转念想到这些天对方都安安静静的没来骚扰他,仔细一想,便隐约猜到了其中缘由。   钱棠似乎没想到陈江时会特意和他说这些话,愣了好一会儿,眼里闪过些许不自在。   他垂着眼皮,长睫在眼下的白皙皮肤上落了两团小小的阴影,阴影微微晃动,他的眼睫在颤,内心的情绪没能藏住。   “这没什么。”钱棠嘀嘀咕咕,“我又没说假话,你的作业就是你自己做的。”   钱棠低着头。   从陈江时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柔顺黑发中那个小小的漩。   陈江时感觉得到钱棠对自己话题的逃避,若在以前,他绝不会把同样的话说第三次,并且就在刚才,他已经产生了打消和钱棠继续沟通的念头。   只是看着钱棠这副和以往嚣张态度截然不同的低眉顺眼的模样,他心里仿佛有一条透明的丝线被轻轻牵动了下。   “钱棠。”话在陈江时的舌尖绕了一圈,还是说了出来,“你今天是不是在躲着我?”   钱棠抬起薄薄的眼皮,飞快地瞥他一眼。   “说话。”陈江时加重语气。   钱棠扭扭捏捏,犹豫半晌,吞吞吐吐地说:“我妈那样对你,我不好意思再跟你说话。”   果然如此。   陈江时心道。   “你以前不是脸皮很厚吗?赶都赶不走,怎么这下脸皮突然变薄了?”陈江时说。   钱棠闻言,一下子瞪圆了眼,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他那白皙的皮肤上以极快的速度漫了一层淡淡的红,那层红甚至蔓延到了他的耳朵尖。   陈江时看了一眼钱棠的耳朵。   之前都没发现,钱棠的右边耳朵上居然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长在正中间,但不太明显,要凑近了才能看见。   “你才脸皮厚!”钱棠骂骂咧咧地说,“陈江时,你是不是有病?刚才还感谢我替你解围,转头就说我脸皮厚,你是这么感谢人的吗?”   这下好了。   臭脾气少爷又回来了。   “因为一件小事就跟缩头乌龟似的躲躲藏藏不是你的作风。”陈江时说,“再说了,你妈那样对我,又不是你那样对我,你妈是你妈,你是你,我还是分得清的。”   钱棠拧着眉头,眼神阴沉,原本还像是膨胀到快要炸开的气球,结果冷不丁听见陈江时这么说,他表情一怔,眼里的恼怒顿时犹如潮水一般全部散去。   密密麻麻的雀跃染上他的眉眼。   但他故作矜持。   “你不生气了?”钱棠随意的口吻里夹杂了一点小心翼翼。   陈江时回答:“我从没生过你的气。”   钱棠下巴微抬,这下他再也掩饰不住,又惊又喜地望进陈江时眼里。   那双乌黑的眼珠里映出小小的陈江时。   陈江时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从钱棠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怎么说呢。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从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过,可这一刻,他似乎真真切切地透过对方的眼睛感受到了心底那股澎湃又刻意压制着的情绪。   很奇妙。   “你的背怎么样了?”陈江时问,“还过敏吗?”   钱棠摇头:“早就好了,我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陈江时嗤笑一声:“不愧是少爷,只有你家的席梦思治得了你的背。”   钱棠又不傻,瞬间听出了陈江时话里的讥讽之意,当即脸色一沉,一巴掌推到陈江时的胸口上。   还动起手了。   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陈江时看着高高大大,也被推得往后踉跄了下。   他皱眉拍开钱棠的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钱棠骂道。   “对,我是狗嘴,你是金子做的嘴。”   陈江时笑了起来,虽然是皮笑肉不笑,但是给人的感觉和他面无表情时完全不同,像有春风从他脸上拂过,连分明的棱角都变得柔和起来。   钱棠看得愣了下神。   直到陈江时说。   “你是少爷,我是仆人,行了吧?”说完又喊,“大少爷。”   钱棠回神,冷哼了下。   陈江时扭头看了看从教室前门出去在不远处等着的袁孟,还想问钱棠要不要一起走,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另一边传来一道焦急的喊声。   “钱棠!”   罗彦林从卫生间出来,瞧见钱棠和陈江时面对面地站在走廊上,陈江时身形高大,几乎把清瘦的钱棠夹在自己的身体和围栏之间,他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一边喊一边跑向钱棠。   陈江时立即后退一步,拉开自己和钱棠之间的距离。   罗彦林跑近,气还没喘匀,张口就说:“陈江时,你要干什么?钱棠下午才帮了你,你就这么急着找他麻烦?”   陈江时脸上笑意已散,斜眼瞥向罗彦林。   罗彦林的个子不高,比钱棠还矮半个脑袋,往陈江时跟前一杵,就像随手都可以拎起来的鸡仔一样。   平时在课堂上,罗彦林仗着学习委员的身份没少对陈江时和袁孟这些坐在后排的人颐指气使,可现在既不在课堂上,也不在教室里,走廊上还空空荡荡没什么人,罗彦林对上陈江时的眼神,不知怎的,竟感觉心里有些发毛。   但他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梗着脖子,像一只战场上好斗的公鸡。   陈江时懒得和罗彦林说话,扭头就走。   罗彦林一愣,刚酝酿起来的敌意没发散出去,脸上迅速爬满尴尬之色,他宁愿陈江时开口和他互怼,也好过把他当成一个透明人。   还是当着钱棠的面。   “他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耳朵聋了,连我说的话都听不见。”罗彦林脸颊通红,用力拽起放在地上的背包。   他刚才肚子痛,急着去厕所,本想让钱棠帮他拿一下包,可钱棠不肯,嫌麻烦,他情急之下只能把背包放到地上。   拍了拍背包上的灰尘,罗彦林记着刚才的事,还在抱怨:“他以为他是谁啊?拽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成绩排年级第一呢。”   钱棠一直没有出声,等罗彦林背上背包,才不悦地说:“谁让你找他麻烦?”   罗彦林诧异地看过去:“我找他麻烦?”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不可置信。   这话要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说话的人是钱棠。   一时间,罗彦林的表情变幻莫测,委屈和难过在他脸上交叠出现,他张了张嘴,许是上涌的情绪来得太猛,冲昏他的头脑,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反驳钱棠的话。   “明明是他找你麻烦啊,我看他找你麻烦,我才那么说,怎么变成我找他麻烦了?”   钱棠抱着双臂,见他情绪激动,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眉毛微扬,那双好看的凤眼转过来,深深看了罗彦林好几秒的时间。   罗彦林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珠,鼻尖蓦地一酸,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里溢出来。   他太委屈了。   他真心诚意地把钱棠当成好朋友对待,钱棠怎么能这么说他?   “他没找我麻烦,只是和我说点事而已,我知道你为我着想,可你真的太敏感了。”钱棠淡淡地说。   罗彦林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钱棠默了一会儿,问道:“等会儿我家阿姨来接我,要不要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依然冷淡,但话里已经给出台阶,罗彦林一听便知怎么回事。   钱棠是个知道分寸的人,会适时递出台阶,但钱棠也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如果他不顺着台阶下去,钱棠就会马上把台阶收走。   于是罗彦林顺坡下驴,点头应道:“要。”   另一头,陈江时和袁孟刚走出校门,就看到王昊几人在路边等着,一个个都垂头丧气,路边挂了一堆霜打的茄子。   没等陈江时走近,王昊就叽叽喳喳地抱怨起来:“江时,你老实说,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少爷好上的?他还教你写作业,教你就算了,你还不和我们说。”   陈江时一点都不同情王昊他们,其实这样正好,以后的作业各写各的,谁也别抄谁的。   “怪我了?”陈江时说。   “……”王昊一噎,讪讪挠头,“哎呀,我不是怪你,我就是觉得神奇,你和那个少爷居然联系上了,之前袁孟说起你俩,不是还相互看不惯吗?那个少爷给你俩带吃的,你嫌弃得很,碰都不想碰一下,每次说起那个少爷,你都很不耐烦。”   陈江时:“……”   他反思了下。   他和钱棠的关系在袁孟眼里都恶劣成这样了吗?   “不是我说,你俩冰释前嫌的速度也太快了,我和我女朋友交往的速度都没这么快。”王昊大咧咧地说。   其他人一个劲儿地点头。   陈江时一听到“女朋友”三个字就头疼得很,他不想解释什么,一把推开袁孟凑上来的那张写满八卦的胖脸,抬脚就走:“我回去了。”   刚走几步,一辆公交车从转角驶来,缓缓停靠在了路边,车门打开,里面三三两两地下来一些人,其中就有陈江时之前见过一面的两个女生。   她们率先看到陈江时,视线在他身上停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女生才将目光投向后面的王昊。   她高兴地朝王昊挥了挥手:“老公。”   吴珊很不好意思,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但周围人少,比较安静,她喊出的两个字还是飘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起哄声此起彼伏。   吴珊羞得抬不起头。   王昊倒是坦坦荡荡,推了一把挡在前面的人:“去去去,都走开点,别死不要脸地往我老婆跟前凑。”   说着,他走过去拉吴珊的手,但可能顾及到还在校门口,身后随时都有老师出来,没一会儿就放开了,把手揣进兜里。   “江时。”王昊喊住陈江时,“时间还早,一起玩会儿再回去呗。”   陈江时停下步子,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了。”   “一起呗。”王昊挤眉弄眼,目光扫过躲在自己女朋友身后的女生,意有所指地说,“你不是会溜冰吗?我老婆朋友想学,正好你教教人家。”   那个女生似乎没想到王昊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表情慌乱地想说点什么,却被陈江时抢先。   “说得你们不会似的,我技术不好,教不了人,你让袁孟教吧。”   陈江时余光瞥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从旁驶过,他没了耐心,转身就走。   剩下袁孟和王昊一群人站在原地。   吴珊贴着王昊,眼睁睁看着陈江时走远,小声问了一句:“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啊?没有吧。”王昊顿时顾不得会不会被老师看到,赶紧牵过自己女朋友的手,冲陈江时走远的方向撇了撇嘴说,“他就是那副德行,别管他。”   袁孟也出来打圆场说:“他是我们这几个人里成绩最好的,人家准备考大学呢,现在眼里除了学习,已经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王昊对袁孟抬抬下巴:“刘梦不是想学溜冰吗?你教她好了。”   刘梦就是吴珊的朋友。   “好啊!”袁孟答应得很快,眉飞色舞地对女生嘿嘿一笑。   可之前还对溜冰很感兴趣的女生已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她扯了扯嘴角,默默避开了袁孟的视线。   周三一过,又轮到陈江时和袁孟值日,这次他没提醒钱棠,结果周四早上,钱棠自个儿准时到了,手里依然提着一个精美的盒子。   袁孟远远瞧见钱棠手里的东西,两眼亮得跟灯泡似的,没等对方走近,他迎过去假惺惺地问:“怎么还带东西,你没吃早饭吗?”   “我吃过了,这是给你们带的。”钱棠顺势把盒子递给陈江时,“我家阿姨做的蛋挞,上面放了杏仁碎,你对杏仁碎不过敏吧?”   袁孟长这么大连过敏是什么都不太清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双手接过盒子,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了。   陈江时提着拖把和水桶站在一旁,简直没眼看。   “你吃吗?”袁孟问陈江时。   “都是你的,你慢慢吃。”陈江时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了。   如今已经进入深秋,天慢慢亮得晚了,这会儿才早上六点多,天空还是一片深蓝,能见度低,教学楼的走廊上和厕所里都亮着灯。   厕所里自然空无一人。   陈江时直接将打扫任务对半分,他一半,袁孟一半,剩下的钱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让一个大少爷打扫卫生也是帮倒忙。   他把拖把放到墙角,用桶接水往坑里冲。   经过一宿的发酵,厕所里面的味道实在难闻,陈江时早已习惯,还能面不改色,钱棠刚从外面进来,就被熏得立马退了出去。   “好臭!”钱棠在厕所外面喊。   陈江时拎着水桶出去,把桶往水槽里一放,拧开水龙头接水。   他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用外套领子把下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的钱棠,只有好看的眉眼露出来,那双眉毛都快拧成结了。   “你不用进去,在这里等着就行,等我打扫完了,袁孟下来打扫剩下的。”陈江时说。   “那我呢?”钱棠的声音从衣服里传出来,听上去闷闷的。   陈江时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在哗哗的水声里,他似笑非笑地睨向钱棠。   “你是少爷,什么都不用干,我和袁孟两个仆人干就行了,而且你刚才不是付过工钱了吗?”   “什么工钱?”   “你的蛋挞。”陈江时说,“每次要值日的时候,你就开始送吃的了。”   而且不是只送一次。   送的那些吃的还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便宜。   陈江时突然想起上下课都几乎和钱棠形影不离的罗彦林,以前罗彦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谁都鼻孔朝天,如今钱棠对罗彦林的态度说不上有多热络,罗彦林却像牛皮糖一样地黏着钱棠。   说不定钱棠也在罗彦林身上使了这些小伎俩。   陈江时转身认真打量钱棠。   不管他看多少次,都会觉得那双眼睛很有特色,乌黑的眼珠宛若两颗清澈的玻璃珠子。   钱棠不闹脾气时,看人的眼神总是淡淡的,像一朵攀附在高岭之上的壁花,睥睨着底下的人。   不得不说,钱棠的外表也很能唬人。   “我发现你挺会笼络人心的,袁孟也好,罗彦林也罢,都对你的印象很好。”水桶接了大半,陈江时关上水龙头,他一边提起水桶一边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句话我从小就听,但还是第一次见人把这句话运用得这么利索。”   钱棠有些不高兴,张嘴刚要反驳,却突然想到什么,他话锋一转:“你说蛋挞是工钱,可你不是没吃吗?”   陈江时挑眉看过去。   钱棠将外套领子往下扯了扯,露出白净的下半张脸,他看着陈江时说:“我另外付你工钱怎么样?”   陈江时说:“我不吃你的东西。”   “不是这个。”   “我也不要你的东西。”陈江时补充。   “也不是这个。”钱棠顿了一下,才说,“你不是想考大学吗?高一的内容落下那么多,高二的内容又跟不上,光靠你自学基本上没可能把分数提上去,我可以教你,给你补习。”   陈江时本来都要提着水桶往里面走了,闻言顿住脚步,他回头说:“你想要的不止是不打扫厕所吧?”   “报酬还没想到,要是你同意,就当欠我一次。”钱棠说。   袁孟在教室里把六个蛋挞吃完才拿着自己的拖把下去,陈江时已经打扫完一半,三言两语地给袁孟交代了剩下的事。   袁孟听得一愣一愣,看了一眼等在外面走廊上的钱棠,悄悄问陈江时:“少爷呢?他干的哪部分?”   “他没干。”陈江时说。   袁孟一阵沉默,肉乎乎的脸上挤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咬着牙说:“我知道你现在和少爷关系好,可你这胳膊肘都快拐到他脸上去了,我也是你的兄弟,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了,凭什么我什么都要干而他可以什么都不干!”   陈江时平静地回:“那你先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袁孟:“……”   他拎起水桶,圆滚滚地滚进厕所冲屎去了。   冲了一轮出来,探头往外一看,陈江时走了,原本站在走廊上的钱棠也没了踪影。   袁孟心里发酸,用力把桶甩进水槽里。 第39章   期中考试的时间定在十一月中旬,时间过得很快,国庆假一收,几乎是嗖嗖地往前跑。   华阳中学统一上早自习,但晚自习只有住校生才上,走读生全部自己在家自习,由于每天下午放学时间早,钱棠都会去陈江时家里呆两三个小时才让家里阿姨来接。   期中考试前一个周末,他索性住到了陈江时家里。   手机铃声响起时,陈江时还趴在书桌前做题,钱棠去洗澡了,他起身找了半天才从枕头下面摸到手机。   电话是王昊打来的。   接起电话,对面传来王昊兴冲冲的声音,夹杂在吵吵嚷嚷的背景音中。   “江时,晚上出来吃饭,吃完我们去唱歌。”王昊说,“我问我妈要了一千块钱,今天随便花。”   陈江时下意识地要拒绝,但话未出口,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到桌前,拿起摆在角落的台式日历。   今天是王昊的生日。   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咽了下去,他问:“几点钟?”   “‘好吃兔’知道吧?我定了六点半的位置,我们这会儿在红星三路打桌球,估计六点往广场那边走,你看着时间出门。”王昊特意叮嘱,“先说好了,我不要礼物,你人过来就行。”   陈江时“嗯”了一声,要挂电话,便听见吱呀一下厕所门打开的声音,他转头瞥见钱棠匆匆忙忙地从厕所里出来。   钱棠穿着从自己家里拿来的睡衣,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也不知道是刚好洗完澡还是听到动静后加快了速度,一出来就笔直地回了卧室。   “谁啊?”钱棠用口型问。   “王昊,他让我晚上出去吃饭。”陈江时直截了当地说,反正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什么好瞒的。   话才说完,余光里晃着白花花的什么东西。   陈江时的视线随意往下一扫,扫到了钱棠光溜溜的大腿。   钱棠居然没穿裤子就出来了。   陈江时吓了一跳,也不知怎的,好像视线被烫了一下。   他猛地将头抬起,顺势把视线挪到天花板上,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的恼怒。   “钱棠,你特么是暴露狂吗?出来的时候能不能把裤子穿上!”   钱棠被他吼得愣了一下,白净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   “你才是暴露狂,我穿了裤子的!”钱棠不甘示弱地回吼,随即将宽松的上衣往上一掀,扯起自己的内裤边缘,“这不是裤子吗?你眼瞎就去治病,冲我吼什么吼?”   陈江时低头一看。   穿的内裤。   还是三角的。   本来布料就少,被钱棠用拇指勾起边沿往旁一扯,布料绷紧,前面的形状勒得清晰可见。   陈江时:“……”   他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还好在窜上来之前,被他用力压了下去,他仰头闭了闭眼,才说:“你的睡裤呢?”   “在你床上。”钱棠还带着气,语气不怎么好,“我忘记拿了。”   “赶紧穿上。”   钱棠冷哼一声,伸手抓过床上的睡衣,转身去了客厅。   陈江时简直服了,坐到椅子上,撑着额头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手机还在通话中。   他拿开手机看了一眼。   电话没被挂断。   他深吸口气,找回自己的声音:“晚上我可以多带一个人吗?他那份钱……”   “可以啊。”王昊知道陈江时想说什么,声音一沉,“江时,你这么说就不够意思了,带个人而已,我还收你钱?太搞笑了。”   那边的人似乎听到了这些话,小声议论。   “带什么人?”   “江时要带人过来?带女朋友?”   “卧槽,这不声不响的……”   “去去去。”王昊扯着嗓子吼了一通,才问陈江时,“你要带那个少爷来?”   陈江时“嗯”了一声。   王昊愣了一下,又问:“少爷在你家里?”   “对。”陈江时不想王昊那颗没有脑子的脑袋里又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主动解释道,“要期中考试了,他在帮我补习。”   王昊这才恍然,拉长的“哦”声里,思绪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冷不丁的,他说:“袁孟没说错,现在你和少爷的关系真是突飞猛进啊……”   语气酸溜溜的。   陈江时感觉怪熟悉的,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袁孟用同样的语气说过同样的话。   陈江时:“……”   这一个个的。   挂了电话,穿上裤子回来的钱棠已经眼巴巴地看了好一会儿,着急忙慌地问:“你要去?”   “去。”陈江时把手机扔回床上,转头看到钱棠的嘴巴撅得能挂油壶。   “那我呢?”钱棠问。   陈江时本想说“你也去”,谁知钱棠跟炸毛的猫似的,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扯着他外套的帽子不放,要是钱棠有猫尾巴,估计早就炸成了鸡毛掸子。   他顿了顿,突然有心想要逗逗对方。   “你什么?”他明知故问。   “我怎么办啊?”钱棠扯着他的帽子晃来晃去,像个胡闹的小孩,“你出去吃饭了,那我怎么办?”   “你可以自己做。”陈江时说,“冰箱里有冷冻的肉,菜也买好了,你不是喜欢吃鱼香肉丝吗?把大葱拿出来切好,放进炒好的肉丝里就行了。”   钱棠动作一顿,抬手指着自己,仿佛见鬼一般,表情不可思议极了:“你让我做饭?”   “对。”   “你疯了吧?”钱棠大声说,“我连洗碗都不会,你居然让我做饭!”   说起洗碗,陈江时想到什么,把帽子从钱棠手里拽回来,起身走到客厅。   他拿起钱棠扔在沙发上的卫衣一看,浅灰色的衣服上沾了大片油渍,都腌入味儿了。   今天中午钱棠又一次嫌他炒的菜太咸,还有点辣,他一气之下把碗筷丢给钱棠洗。   钱棠在他家吃过这么多次饭,每次都是拿起碗筷就吃、放下碗筷就走,眼里没有一点活儿。   好不容易钱棠收拾起了碗筷,结果还没开始洗,装菜的盘子没拿稳,摔到地上,盘子碎了,地面脏了,钱棠的衣服上还溅了大片油污,最后碗筷是陈江时收拾的,钱棠受不了去洗澡了。   陈江时感到十分头疼。   “陈江时,你还没回答我,你出去了,我怎么办?”钱棠从卧室里追出来,扭着陈江时闹,“你不能出去,你哪儿都不准去,马上要考试了,你也不看看还有多少内容没复习完,你就在家里呆着。”   陈江时顺势把卫衣塞到钱棠手里。   钱棠抓着卫衣,也不知道是想到了哪一出,口不择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王昊一直在撮合你和那个女的,你出去就是为了见那个女的吧?”   陈江时皱起眉头:“什么女不女的?”   “我看到了。”钱棠嚷嚷,“就是王昊女朋友带着的那个女的,上次都找到学校门口了,我之前问你,你还说你和她没关系,原来你在骗我!”   陈江时一头雾水,简直听不懂钱棠在说什么。   但他可以确定,钱棠的脑子里又在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见对方还要说话,陈江时连忙开口。   “今天是王昊生日,他请我们出去吃饭,等会儿我们还要早点出去,给他买个生日礼物。”   “……”   钱棠霎时没了声音,保持着嘴巴微张的惊讶模样。   陈江时问:“你去吗?”   钱棠愣了片刻,点头:“去。”   “先把你的衣服洗了。”陈江时说,“我给你找件衣服,等会儿你穿我的衣服去。”   钱棠老老实实地抱着卫衣去了厕所。   然而少爷从来没有洗过衣服,连贴身衣物都有专用的洗衣机,他搓到一半,看上面的油渍还在,只能跑回卧室找陈江时。   陈江时拿着洗洁精走进厕所,就见洗手台上和地上都是水,拖鞋踩在地上,踩出一个个带了污水的印子。   那件昂贵的卫衣被揉成一团塞在放满水的洗手池里,浅灰色被水打湿成深灰色,有油渍的一面朝上,廉价得像一块用来擦地的抹布。   陈江时:“……”   他扭头看向钱棠。   钱棠穿着睡衣,衣服上沾了水,颜色也是深一块浅一块,他毫无所察,一脸无辜地和陈江时对视。   不多时,衣服被陈江时洗干净晾在阳台的杆子上,他找了一件不厚的毛衣给钱棠穿,等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一番收拾后,出门直奔步行街。   华阳市是一个很小的市级县,周围的乡镇不少,但真正发展起来的地方少得只有从县中心的转盘到广场的那条步行街。   步行街挨着华阳河的一条分支,一边靠河,另一边则是各种商铺。   陈江时带着钱棠进了一家卖体育用品的店,一阵挑选后,选了一个价格不便宜的篮球,他付完钱,转头没找到钱棠的身影,打电话过去,才知道钱棠已经溜达到隔壁的鞋店里。   鞋店面积很大,有上下两层,而且装修得非常好,进门就有一块几近五米宽的镜子,擦拭得一尘不染,映着店内明亮的灯光。   五六个售货员围着钱棠,七嘴八舌地介绍各种鞋子。   钱棠被拥簇在中间,众星捧月一般,他似乎早就习惯这种待遇,面不改色地听售货员们说话。   余光瞥见门口的陈江时,钱棠朝他挥手:“过来。”   陈江时走过去。   钱棠让售货员们把他看上的几双鞋子拿出来,对陈江时抬了抬下巴:“你试一下。”   陈江时站着没动:“你要买鞋?”   “给王昊买的。”钱棠说,“他过生日,我总不能只带一张嘴去。”   不过这家店里的东西可不便宜。   它占了整条步行街的黄金位置,可一天下来几乎没什么客人,袁孟曾开玩笑地说这种店一般开张吃三年,谁进去谁就是冤大头。   “不用你买。”陈江时说,“我买了礼物,你跟着我去就行。”   钱棠才不听他在说什么,拽着他坐到沙发上。   售货员们见状,热情地上前要帮陈江时脱鞋。   陈江时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篮球,摆手说他自己脱。   一连试了四双鞋子,钱棠仔细问了每双鞋子的舒适度,又问陈江时喜欢哪双。   陈江时想到王昊喜欢的颜色,指向其中那双最花里胡哨的鞋:“这双吧。”   “包起来。”钱棠对售货员说。   陈江时坐在沙发上穿回自己的鞋,拎着篮球来到收银台,只见钱棠已经结完账,刚让售货员把鞋子上的吊牌剪了。   售货员动作麻利,很快装好两双鞋子。   钱棠提起其中一双的袋子。   售货员见状,把剩下那双递给陈江时:“同学,这是你的。”   陈江时看了看递到自己面前的袋子,又看了看钱棠手里的袋子,这才猜到什么,拧起眉头。   “我不要。”他问售货员,“能退了吗?”   售货员尴尬地笑:“不好意思,刚才你朋友让我们把吊牌剪了,没有吊牌的话就退不了。”   陈江时:“……”   他拿起收银台上剪下来的吊牌,扫了一眼上面的价格。   九百九十九块钱。   是他两个多月的生活费了。   他闭了闭眼。   走出鞋店,陈江时还没缓过来,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才发现钱棠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看去,发现钱棠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手里拎着送王昊的鞋,没有发出一点动静,跟影子似的。   陈江时停下脚步,等钱棠和自己并排,才说:“我穿的鞋都买成几十块钱,这双鞋快一千了,够我买十几双鞋。”   “那不一样。”钱棠反驳,“鞋这种东西,价格和质量成正比,你没发现你两双鞋的鞋底都要磨破了吗?”   陈江时噎了一下。   他没想到钱棠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钱棠见他沉默,来了劲儿,一扫刚才的心虚,理直气壮地说:“你是我朋友,我送你双鞋怎么了?买一双是买,买两双也是买,一千块钱算什么?我买几盒颜料就没了。”   陈江时张了张嘴,想反驳回去,却想不到一句反驳的话。   鞋子被他拎在手里。   感觉沉甸甸的。   和另一只手上的篮球对比鲜明。   到餐厅时才六点出头,但其他人都到齐了,围坐在餐桌前嗑瓜子聊天,透过包厢玻璃瞧见外面陈江时和钱棠的身影,一群人大惊小怪地围到门口。   陈江时还没走近,就听见其他人大嗓门的说话声。   “还真来了啊?”   “我靠,居然不是开玩笑的,他俩现在的关系是真好啊。”   “他们手里提的什么?”   陈江时用力咳嗽,包厢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带着钱棠推门进去,把用网装着的篮球递给王昊。   “生日快乐。”陈江时说。   王昊双手捧过篮球,眼睛都亮了。   他们这群人里,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家里条件都很一般,零花钱是有,可架不住他们一天大手大脚地花,他没期望收到太贵的生日礼物,袁孟送的打火机才二十几块钱,他一样收得高兴。   因为期望不高,所以收到价值三位数的篮球时,王昊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他单手把篮球抱在怀里,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热情地邀请陈江时和钱棠入座。   “来来来,你俩坐我旁边,谁都不能抢你俩的位置!”   钱棠往里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把手里的袋子递给王昊:“生日快乐,这是我临时买的,你别嫌弃。”   其实王昊早就看到了钱棠提着的袋子,也瞥见了袋子上的logo,还以为钱棠给自己买的,结果袋子冷不丁地被递到他面前。   他当场愣住。   半晌,在一片哇声中,他随意将篮球往袁孟怀里一塞,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袋子。   剪下来的吊牌已被陈江时放了回去。   王昊拿起吊牌,看了一眼上面的价格,顿时惊得往后一倒。   最后,陈江时和钱棠的座位再次从“商务舱”升级为“头等舱”,他俩直接坐了王昊这个寿星及其女朋友的位置,吃饭时,王昊点了半箱啤酒,红光满面地拉着钱棠喝了半天。   包厢里闹哄哄的,只有陈江时和吴珊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今天吴珊没带她朋友,全场只有她一个女生,她格外拘谨,只是拿着筷子小口夹菜吃,陈江时则是不太舒服,一直靠在椅子上休息,他不喜欢喝酒也从不喝酒,想到今天是王昊生日,才被劝着喝了两杯,酒下肚不久,他的脑袋开始胀痛,很想睡觉,可又无法真的睡着。   身后有重量倚上来,是钱棠靠在了他的椅背上。   明明今天是王昊的生日,可钱棠成了今晚的主角,被所有人拥簇着。   王昊非但不介意,还拉着钱棠说个不停。   “少爷,这可是你说的,放假我们就去你家玩了,听说你家里还有佣人,别到时候拿着扫帚把我们赶出来。”   “放心,不会有这种事发生。”钱棠说。   “你家多大?”袁孟问。   钱棠将胳膊肘搭在陈江时的一边肩膀上,想了想才说:“两百多平吧。”   “才两百多平?”袁孟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我家都有一百二十平,你家只有两个我家那么大?不是说别墅都很大吗?”   “是一层两百多平。”钱棠补充。   “……”   “我家有三层半。”   “……”   “还不包括前院、后院和车库的面积。”   袁孟抱起脑袋,发出没见识的惊叫声。   声音吵得陈江时头疼不已,他抓住钱棠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往下扯了扯:“回去了。”   钱棠转头看到陈江时那张通红的脸,不由得一愣,他弯起手指碰了碰对方的脸。   烫得跟火烧似的。   “你怎么醉成这样了?”钱棠新奇地说,“我记得你没喝多少吧。”   陈江时摇了摇脑袋,似乎想把脑子里的醉意晃出去,可惜失败了,他没多少力气,抓钱棠的手不断下滑,最后变成揪着钱棠的两根手指。   “我想回去了。”陈江时半眯着眼,口齿不清地说。 第40章   正好这顿晚饭接近尾声,钱棠说要离开,剩下的人都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讨论等会儿去唱歌的事。   钱棠扶着陈江时从椅子上起来。   陈江时身形微晃,有些站不稳。   他索性拉过陈江时的一条手臂绕到自己脖子上,然后弯腰提起放在陈江时脚边的袋子。   “我们就不去了。”钱棠对王昊说,“陈江时喝醉了,我还是送他回去吧。”   王昊十分惋惜,嘀嘀咕咕地说:“早知道不让江时喝了,都忘记他是一杯倒了。”   说到这个,钱棠的话难得多了一些,好奇地问:“他酒量一直都是这么差吗?”   “他不喝酒,他说自己是未成年,不能喝酒。”王昊“噗嗤”一乐,哈哈笑了出来,“话说回来,你的酒量也太好了,这里除了我就是你喝得最多。”   钱棠没有否认。   未成年的确不能饮酒,王昊他们还要偷偷摸摸地躲在包厢里喝,为了买酒,谎称自己已经成年,在他以前生活的环境里,就没这些规矩了。   不过他很少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活动,酒量好纯粹是天生的,随了钱丽。   袁孟等人拥簇着王昊去收银台结账,钱棠扶着陈江时,没跟上去,站在餐厅门口等人出来。   十一月已经立冬,气温逐步下降,到晚上,夜风凉飕飕的,直往衣袖和衣领里钻,叫人止不住地打哆嗦。   钱棠看到吴珊抱着双臂站在门的另一边,他和吴珊完全不熟,甚至一顿饭下来说过的话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按照他平时的行事作风,只需要各不相干地站着,等王昊他们出来打个招呼完事。   可他转念想到什么,改了主意,扶着陈江时走过去。   还没走近,吴珊转头注意到他们,先开口问:“他没事吧?”   显然问的是靠在钱棠身上的陈江时。   陈江时确实醉了,但应该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他只放了一半的身体重量在钱棠身上,估计脑子也是迷迷糊糊,能听见其他人说话,却不想思考也懒得回应。   钱棠越来越觉得新鲜。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陈江时,温顺到几乎可以用“乖”来形容,让他想到发小家里养的那只大狗,每次他去发小家,都能看到那只大狗像跟屁虫一样地黏着发小,哪怕发小去卫生间,大狗也要趴在门外守着,他看得眼热,试图把大狗拉走,可大狗不走,他也根本拖不动几十斤重的大狗。   后来他也想养一只自己的大狗,可他妈不同意,他悄悄买了一只回来,他妈却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地把狗送走了。   钱棠的思绪飘远一瞬,又飘回来,他抓紧陈江时的胳膊,笑了笑说:“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   吴珊“哦”了一声,目光扫过垂着脑袋的陈江时,眼神颇为复杂。   钱棠问:“你朋友呢?她没来吗?”   “啊?”吴珊愣怔片刻,随即抿了抿唇,“她在家呢。”   “我以为她会和你一起过来,毕竟你俩的关系那么好。”钱棠语气平和。   “我是喊了她来着……”   吴珊小声嘀咕,目光又从陈江时身上扫过,等落到钱棠那张好看的笑脸上时,她突然反应过来——   对了。   钱棠怎么知道她朋友的存在?   今晚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前几次她带朋友来,对方都没在过。   钱棠不可能无缘无故问起她朋友,也就是说那些人肯定背着她们说了什么,其实用脚指头都能猜出来,无非是些她朋友多么喜欢陈江时的话。   想到这里,吴珊不太高兴,她勉强控制好表情,意有所指地说:“我朋友有自己的事,以后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她应该不会和我一起过来了。”   钱棠闻言,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明白了吴珊的言外之意。   他扭头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的陈江时。   也不知道陈江时有没有听进去吴珊的话,一直垂着脑袋,像是睡着了,脸上的红晕没有散去,整张脸跟猴子屁股似的。   钱棠忍住了用手碰陈江时脸颊的冲动,他抿起嘴角,却压不住上翘的弧度。   旁边的吴珊投来惊讶的目光。   和刚才客气的笑容比起来,此时钱棠脸上的表情真心实意了不少。   她这才发现钱棠身上的衣服有些过于宽松了,而且款式老旧,和他身下的牛仔裤以及脚上的板鞋很不搭配,看尺码的话,更像是把陈江时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她已经见过陈江时很多次,陈江时给她最大的感觉就是孤僻,不爱与人说话,和朋友们扎堆的次数也少,王昊经常打电话叫陈江时出来玩,都被陈江时拒绝了,她以为像陈江时这样的性格,身边只会剩下王昊和袁孟那种狗皮膏药似的朋友,没想到这个钱棠似乎和陈江时更加亲近。   可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男生之间会好到这种程度吗?   明明今天都不是陈江时的生日,一千块钱的鞋子也能说送就送?   吴珊看了一眼钱棠手腕上挂着的袋子,正要说话,身后猛然响起王昊爆的一声粗口,还没反应过来,王昊已跟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靠靠靠,姚志刚在前面!”王昊一把拽过吴珊的手,转头看钱棠还在原地,急得吼道,“快躲起来,要是被姚志刚看到,我们就完了!”   钱棠问:“躲哪儿?”   王昊哪儿知道躲哪里,回头望了一圈,见袁孟几个人在餐厅里疯狂朝他挥手,便说:“快快快,回餐厅里。”   餐厅在广场后面的一条巷子里,附近都是各种店铺,人声鼎沸,十分热闹,钱棠还没瞅见姚志刚的身影,就被王昊推了一把。   “快点。”王昊额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看了看靠在钱棠身上的陈江时,“需要搭把手吗?”   “不用。”钱棠说,“你们先进去。”   王昊也没客气,甚至不等他的话音落下,拽着吴珊就像一阵风一样地躲进了餐厅里。   钱棠扶着陈江时回去,他们的包厢已被打扫干净,服务员领了新的客人入座,大厅不大,只能容纳下五六桌的客人,站在门口一看,所有景象尽收眼底,除了收银台后面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偏偏餐厅的墙壁还不是实墙,是一整面的玻璃。   袁孟和王昊几人急成一团,想躲进包厢里。   然而包厢只有三个,其中两个里面都有人在,剩下那个也被预定了。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酒醒了大半。   除了陈江时。   陈江时被钱棠扶到空桌前坐下,背刚沾上椅子,就迷迷糊糊地靠了过去。   钱棠看陈江时的身体歪斜得快从椅子上倒下来,只好站到一侧,伸手揽过对方的肩膀,让对方的脑袋抵上他的胸口。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一幕。   只有被王昊挡在身后的吴珊多看了好几眼。   钱棠顺着袁孟和王昊的视线往外看,果然看到了姚志刚的身影。   姚志刚和一男一女站在路边聊天,路灯光落在那张干瘦的脸上,他表情严肃,不知道在和两个同伴说些什么。   “卧槽,他站在那里干什么?要聊天能不能滚远点聊啊?”王昊骂骂咧咧,他现在看到姚志刚就烦,姚志刚不是他的班主任,但经过上次抄作业的事,他对姚志刚的厌恶程度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班主任。   “他是不是在等人?”袁孟惊恐地说,“别是来吃饭的。”   钱棠说:“很有可能。”   在场的人同时一静,面如土色。   喝酒被逮到不是什么大事,可被姚志刚逮到就是大事了,姚志刚看不惯他们,只会把事情闹大,何况他们前不久才被姚志刚抓了小辫子。   袁孟烦躁地扯了扯头发:“早不碰到晚不碰到,喝个酒出来就碰到了,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有。”钱棠透过玻璃看着外面,“他好像要进来了。”   “……”   一群人当场吓成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钱棠团团转,有人提议直接冲出去算了,打姚志刚一个措手不及,能跑掉几个是几个。   王昊当即举双手赞成,一脸凶相地表示自己可以一马当先,必要的时候他会选择牺牲自己来保全其他兄弟。   袁孟感动得泪眼汪汪,转身紧紧抱住王昊:“昊子啊……”   钱棠:“……”   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得他头疼死了。   “你们都去卫生间里躲着,等我的电话。”钱棠果断下了命令。   王昊还很犹豫:“那你呢?”   “我没事。”   王昊又看向不知何时倒在钱棠怀里的陈江时:“那江时……”   “不用管他。”钱棠见姚志刚和他的同伴们已经走进餐厅,也伸手推了王昊一把,“快点。”   一群人你推我搡地往厕所跑了,厕所在大厅后面,和厨房一个方向,不过隔了一定距离,只是厕所很小,吴珊单独躲女厕所还好,袁孟和王昊几个人躲男厕所估计够呛。   但这不在钱棠的操心范围内,他把装了鞋盒的袋子放到桌上,让陈江时趴到上面,自个儿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   “姚老师。”钱棠远远地喊。   姚志刚还在一个包厢门外和服务员说话,听见喊声,扭头瞧见是他,脸上顿时绽放出欣喜的笑容,他三步并做两步地朝钱棠走来。   还没走近,就闻到了从钱棠身上飘出来的酒味。   姚志刚不满地皱起眉头:“你喝酒了?”   钱棠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下巴微抬,单手放在交叠的腿上,他乖顺地说:“我家里来亲戚了,今天是那个叔叔的生日,就陪他喝了几杯酒。”   姚志刚面露恍然,眉宇间那一丁点的不满瞬间消失,“未成年不要喝酒,今天这种特殊情况就算了,以后别喝了啊。”   钱棠点头:“我知道了,姚老师。”   “也不要抽烟。”姚志刚像是想起什么,语重心长地叮嘱,“你是好学生,不要跟那些差生学坏了,烟酒这些东西都要远离,就算以后你成年了,也要少抽烟,抽烟对身体有害。”   差生是谁,显而易见。   钱棠继续点头,只是脸上刻意的笑容有所收敛,慢慢恢复成了平日里淡淡的表情。   姚志刚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直到他的同伴们找来,他又骄傲地向同伴们介绍钱棠。   “他就是我说的那个转学生,从a市来的,他妈以前也是我的学生,今年他回来读书,他妈特意联系到我,当年八百多名考生,只有他妈考上了a大,现在在a市当老板,手下管着好几家公司,华阳河对岸的那个别墅区,他妈一回来就买了一栋……”   姚志刚的同伴们笑呵呵地捧场,一会儿夸姚志刚教得好,一会儿夸钱棠运气好,还能到姚志刚手里读书。   直到姚志刚和他的同伴们进了那间被预定的包厢,他们都没注意到钱棠身边还趴着一个陈江时。   钱棠给袁孟发了一条短信,然后扶着陈江时出去打车。   车上,陈江时似乎清醒了些,转过脑袋,车窗外的光影从他脸上飞速掠过,钱棠没看清楚,凑上前仔细一瞧,发现陈江时半眯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抬手在对方眼前晃了一下。   “醒了?”   陈江时没反应。   钱棠和陈江时对视片刻,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脸,倒是没那么烫了,他没忍住,手往前伸,用手指夹住了对方的耳垂。   意料之中软软的。   陈江时的耳垂很大,他早就注意到了,觉得不打耳洞真是可惜,一直想捏,今天总算如愿以偿。   捏了没几下,陈江时便拍掉了他的手。   但还在盯着他瞧。   钱棠忍俊不禁,用手掌挡住对方的眼睛。   陈江时微一偏头,半张脸从钱棠的手掌后面露出来,依然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你在看什么?”钱棠好笑地说。   “看你。”陈江时真的醉了,说话从没这么口齿不清过,像含着一口水,哪怕只说两个字。   钱棠一愣,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哪里不对,含含糊糊地撞进他的耳朵里,像有一颗石子滚落到胸腔里,碰撞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他心里乱了一瞬。   陈江时的眼神仿佛带了温度,让他感觉到了几分焦灼,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衣领,反手寻找车窗按钮。   找了半天没找到,前面的司机问了一句:“你找什么?”   钱棠说:“叔叔,可以开一下窗吗?”   “这么冷还开窗啊?”司机奇怪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话是这么说,还是把车窗降下一半。   冷风从窗外刮进来,钱棠总算感觉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他也许是有些醉了,脑子里多出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有什么好看的?”钱棠用双手挡住陈江时的脸,“别看了。”   这下陈江时没动,只有说话声响起:“你是好学生。”   嚯,原来听见了姚志刚在说什么。   “那你呢?”钱棠问。   陈江时想也不想地说:“我是差生。”   钱棠皱了皱眉:“你不是差生。”   陈江时顿了一下,似乎费了些劲儿才把他话里的意思分析出来,于是反问:“那我是什么?”   “你是好学生的好朋友。”钱棠厚颜无耻地说。   “……”陈江时沉默许久,“哦。”   回到楼下,陈江时终于能够独立行走,可惜跌跌撞撞,没走几步,身体又靠到了钱棠身上,手臂也回到了钱棠脖子上。   钱棠吃力地扶着他上楼,一脚重重踩到水泥做的楼梯上,五楼的感应灯应声而亮。   对面的门竟然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小脸躲在门后,悄无声息地望着他俩。   “多多。”钱棠笑着打了招呼。   余馨往后缩了缩,小声喊道:“哥哥好。”   钱棠应了一声,让陈江时靠到门上,从他外套兜里摸出钥匙后,将人拽起,用钥匙开门。   陈江时坐到沙发上就没动静了,垂着脑袋,像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被钱棠戳了一下肩膀。   “起来洗漱。”钱棠说,“洗完睡觉。”   陈江时慢慢仰头,眼睫微动,似乎很想睁眼,可眼皮太沉了。   钱棠等了一会儿,索性脱掉外套扔到沙发上,只穿着里面的一件单衣,他挽起袖子,去厨房烧了一壶水倒进盆里,用冷水中和,然后回到客厅。   陈江时还在沙发上坐着。   “陈江时,你倒是起来啊。”钱棠一边喊一边拽陈江时的手,陈江时被他拽起一半,眼看就要站起来了,结果重心没稳,往旁倒去。   钱棠吓了一跳,想拉对方,却被带着一起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钱棠只觉眼前光影一阵变幻,等他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攀在陈江时的肩膀上。   陈江时被他压在身下,下面是沙发,两个人的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面对面地贴得严丝合缝,他的额头碰到了对方的脸颊。   安静中,他听见了对方的心跳声。   怦怦的。   仔细听,又好像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喘了口气,双手撑到陈江时的胸膛上,抬头看去,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本来瞳色很浅的眼珠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漆黑的颜色,像一汪深泉,在他眼里渐渐流淌。   不知怎的,醉意又涌上来。   钱棠看得有些头晕,想从陈江时身上爬起来,可脑子里那些东西莫名开始活跃。   他的气息变重,撑在陈江时胸膛上的掌心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他想到了吴珊说的那些话,想到了之前几次从旁观者角度偷看到的陈江时和那个女生互动的场面,想到了那个雨天陈江时骑车载他回来的背影。   突然间,他意识到——   从心底深处那个隐秘角落涌出来的东西其实不是醉意,而是他一直强迫自己忽略的……   对陈江时的独占欲。   哪怕只是好朋友的关系,他也不希望陈江时对其他人的关注多于对自己的关注,哪怕他和陈江时才认识两个多月。   袁孟不行。   王昊不行。   那个半路冒出来的女生更不行。   都不行。   他看中的东西,都是他的,他看中的人,也只能和他关系最好。   “陈江时。”钱棠换了个姿势,几乎是跨坐在陈江时腰上,他弓起背,俯身下去,双手捧住陈江时的脸,“你答应我,高中时期好好学习,不要谈恋爱,不要找女朋友,好不好?我也不谈恋爱,不找女朋友,我陪你一起考大学。”   陈江时眨了眨眼,似懂非懂的样子,但表情仍旧茫然,眼神也有些不聚焦。   “好不好?”钱棠缠着他问,“陈江时,你回答我。”   陈江时微张开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钱棠立即用拇指按住那颗凸起的喉结。   “好不好?”   “好……”陈江时终于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一个字。   钱棠喜上眉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出于本能的,他低头亲了一下陈江时的唇。   这是谈恋爱的两个人才会做的事。   如果陈江时有了女朋友,应该也会和女朋友做这种事。   陈江时的唇很软,和他的耳垂一样软软的。   意外的,钱棠觉得自己不排斥。   甚至心跳加速,快得要从胸腔里撞出来。   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心里想。 第41章   陈江时是在一阵瘙痒中醒来,睁眼就看到一张凑得极近的脸,紧闭的眼睫几乎扫到他的鼻头。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人,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喘不过气,头晕、恶心以及一阵强烈的想要作呕的冲动像浪潮一样冲击他的感官世界。   他猛地推了一把身上的钱棠。   “起来。”   然而钱棠睡得跟死猪似的,只是眼皮滑动了下,随即将头一扭,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睡过去。   陈江时吸了口气,用力推开钱棠,爬下床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回了自己卧室的床上,之前给钱棠套的被子早收进衣柜里,床上只有他平时盖的被子。   此时此刻,他的被子被钱棠往身上裹成一个蚕蛹的形状,没留出一点给他就算了,钱棠还连人带被将一半多的重量压到他身上。   难怪陈江时感觉自己做了许久的噩梦。   梦里他被泰山压顶,仿佛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使尽全力也挣脱不了。   陈江时到厕所里简单洗漱完,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好在外套和裤子都脱了,低头一闻,衣服上散发着一股一言难尽的气味。   他脱掉衣服扔进洗手池下面的盆子里,把厕所里的灯光开到最亮,转身将背朝向镜子。   只见背上长出了大片的红疙瘩。   仔细看去,他背上的红疙瘩和上次钱棠过敏时长的红疙瘩差不多,应该也是过敏了。   陈江时扶着脑门,用混沌的大脑回忆完昨晚的事,他肯定不是在自己家过敏的,更不是睡在自己床上过敏的,应该是昨晚吃了什么东西。   说起来,昨天是他第一次喝酒。   陈江时头疼地将头发往后捋了捋,只穿着一条四角裤回到卧室,等他从衣柜里翻出衣裤穿上,床上的钱棠仍旧睡得死沉。   可能是昨晚受了凉的缘故,陈江时的鼻子有些堵塞,喉咙有些干痒,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也有些烫。   他走到床边,扯开被子一角往里看。   裹在里面的钱棠倒是穿得整整齐齐,睡衣和睡裤都没忘换上。   陈江时把被角一扔,想到自己以前是怎么照顾钱棠,又想到昨晚钱棠是怎么照顾自己,忍不住冷笑出声,心里的闷气几乎化为实质,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四下一望,找到了钱棠叠整齐后放在椅子上的衣裤,他拿起衣裤,直接扔到钱棠脸上。   看钱棠还是没醒,便伸手覆了上去,隔着衣服捂住对方的脸。   不多时,手下的人开始挣扎。   陈江时心里有气,有意多按了一会儿,直到钱棠也生起气来,突然一个翻身,抬脚往他身上乱踹。   他猝不及防,被钱棠踹到肩膀,还好对方力气不大,不仅踹得不疼,还被他一手抓住脚踝。   想不到钱棠的脚踝很细,他一只手便握住大半。   陈江时抓着钱棠的脚,顺势松开按着衣服的手。   钱棠一把扯掉脸上的衣服,气得脸红脖子粗,眼角漫出一点生理泪水,把浓密的睫毛打湿成一根一根的。   “陈江时,你有病啊?”钱棠扯着嗓子开骂,但说到一半,冷不丁对上陈江时难看的脸色,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消散在安静的空气中。   对视片刻,陈江时扔开了钱棠的脚。   钱棠反应迅速,立即把双脚收回被子里,重新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形状。   陈江时头昏脑胀,实在不想和钱棠算账,只简单地问:“昨天是你送我回来的?”   “对啊。”钱棠撅着嘴抱怨,“你还好意思说我重,你知不知道你也重死了,我把你扶回来,肩膀都快被你压垮了。”   “也是你扶我上床的?”   “对啊。”钱棠没好气地说,“这里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人做这些事吗?”   陈江时沉默许久,环视一圈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卧室,内心叹了口气,他低声说了谢谢,转身从抽屉的旧钱包里摸出一张五十块钱。   钱棠见状,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你去哪儿?”   “楼下诊所。”陈江时瓮声瓮气地说。   诊所里,医生面对陈江时满背的红疙瘩,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开完药后,她问陈江时:“你是不是感冒了?”   “应该是。”陈江时说,“能再给我开几副感冒药吗?”   医生问了陈江时的症状,还挺严重,便开了几副用小纸包起来的西药,结账时,她好笑地说:“你和你同学真是多灾多难,上次他过敏,这次你过敏。”   陈江时只是叹气。   医生问:“你朋友还过敏吗?”   “没有了。”陈江时回,“我把那床被芯收起来了,重新买了一套新的被芯。”   新被芯花了他两百多块钱,去步行街那家他从没进去过的水星家纺买的。   他真是疯了才买一床这么贵的被芯。   陈江时每次想起来都觉懊恼。   但医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还颇为羡慕地说:“你俩关系真好。”   陈江时拎着装了药的塑料袋走出诊所,看到钱棠埋头站在外面,下来时还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走路都昂首挺胸,这会儿就成了被霜打过的茄子。   “早上想吃什么?”陈江时问他。   钱棠额前垂落的碎发遮挡了他的眉眼,只能看到鼻梁和抿着的嘴唇,似是想了想,他小声说:“对不起啊。”   陈江时皱眉:“你道什么歉?”   钱棠扭捏半天,声如蚊呐:“昨天我占了你的被子,让你没被子盖。”   原来是为了这个。   陈江时倒是有些惊讶。   钱棠居然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问题不大,要是以前,他都头疼死了,眼下哪怕知道回去还要收拾家里的卫生,他也心如止水。   他已经麻木了。   “走吧。”陈江时平静地说,“去吃粉。”   由于突发感冒,今天的学习计划只能搁置,陈江时几乎在床上躺了一天,直到傍晚才爬起来,趁着头脑清醒不少,他让钱棠接着讲昨天没讲完的题。   袁孟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过来,一番嘘寒问暖后,试探性地开口:“江时,那个作业……”   没等袁孟把话说完,陈江时手里一空。   扭头看去,手机已被钱棠抽了过去。   山寨货手机漏音,钱棠又和他肩膀挨肩膀地并排坐在桌前,估计刚才听见了对面的袁孟在说什么。   钱棠把通话按成免提,张口就说:“不行。”   对面的袁孟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和自己说话的人不是陈江时,巨大的惊诧之下,他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是钱棠?”   “是我。”   钱棠的语气很淡,他向来很会变脸,面对其他人,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少爷样。   要说平时袁孟对钱棠只有羡慕,那么经过昨晚的事后,他对钱棠的感情就变复杂了。   除了羡慕外,还有一点崇拜和讨好夹杂其中。   “你还在江时家里吗?”袁孟问。   钱棠“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今天陈江时生病和过敏的事,言简意赅:“还有几道大题没讲完。”   “江时呢?”   “就在旁边。”   袁孟清了清嗓子,故作淡定:“钱棠同学,你能不能把手机还给江时,我有话要和他……”   这次话又没说完,就被钱棠打断。   “如果你想过来抄作业,免谈。”钱棠铁面无私,毫不拖泥带水,“上次你们几个人抄作业已经连累到他了,明明他没做错什么事,却要和你们一起在办公室里罚站,还受姚志刚的奚落,如果你们把他当朋友,以后这种事就别想着拖他下水了。”   袁孟蓦地一静。   陈江时听到这里,眼皮也跳了一下,他转头看向钱棠,眉心不自觉地皱起。   他觉得钱棠说得过了。   虽然他也不赞同袁孟和王昊他们抄作业的做法,但是劝学这种事本就很难,即便他们不抄他的作业,也会去抄其他人的作业,他从没觉得被打扰有多困扰。   然而钱棠依然坦坦荡荡,似乎在余光中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伸手覆上他放在腿上的手。   手心贴着手背。   钱棠抓了抓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讲话。   陈江时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等电话挂断,他不悦地说:“我和袁孟认识很久了,你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重。”   “我不是把话说得重,我只是让他知道你想努力学习的决心。”钱棠把手机放到桌上,第一次郑重其事地问陈江时,“陈江时,你真的想考大学吗?”   陈江时望着那双乌黑的眼珠,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钱棠把笔塞进他的手里:“那你就得重新规划你的时间,至少在袁孟他们和你拥有相同想法之前,不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周二上午,期中考试如约而至。   考试为期两天,考完一周后阅卷结束。   这天下午,班长被姚志刚叫去办公室拿成绩单,他出去时还十分正常,回来后就顶着一脸古怪表情,眼神往教室后排瞟了好几次。   罗彦林早从自个儿位置上站了起来,他一向关注成绩,又与班长关系不错,每次和去拿成绩单的班长对上视线,班长都会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因为他每次都是全班第一。   可这次,班长的视线与他交错而过,仿佛没看到他这个人,在他前面的钱棠身上停了两秒,随即投向他的身后。   他努力压下心头浮起的不安,扭头顺着班长的目光看去。   所有人都不在自己的位置上——除了陈江时。   陈江时似乎对班长手里的成绩单毫无兴趣,一直在埋头写着什么。   罗彦林表情僵硬地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前面的钱棠。   钱棠也埋着脑袋,不过是在玩手机。   这时,班长已在墙上贴好成绩单,周围的人蜂拥上去,一颗颗脑袋挤得像向日葵里结出的瓜子一样密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钱棠考了第一名!”   刹那间,挤成一团的人纷纷回头,一道道视线落到钱棠身上。   钱棠就坐在讲桌旁,也是人群后面,他慢条斯理地收起手机,换了个坐姿后,问道:“我是年级第几?”   凭借肥胖身躯挤到最里面的袁孟立马回答:“年级第二名!”   话音落下,此起彼伏一片哇声。   罗彦林的眼睛都瞪大了,之前他也是班级第一,却从未进过年级前五。   但仔细想想也合乎情理。   钱棠从a市过来,听说以前在一所很出名的中学里读书,师资力量不一样,钱棠自然能够轻松碾压他们这些小县城里的学生。   只是有一点。   罗彦林回头看了一眼陈江时,本想等前面的人散了再去看成绩单,可心中那些念头不断冒泡,他迫不及待地挤进人群。   还没看清楚成绩单上的字,又听袁孟一声拔高嗓门的惊呼:“卧槽卧槽卧槽!”   罗彦林心里一沉。   下一秒,袁孟喊:“江时,你考了第十六名!”   全班一共将近六十个人,以前陈江时的成绩都是中等偏下,在四十多名徘徊。   如今从第四十几名冲到第十六名,这个跨度不可为不吓人,一口气超过了班上一半的同学,要是对比年级排名,上升的名次更加夸张。   一时间,大家都忘了讨论钱棠考第一名的事,争先恐后地在成绩单上寻找陈江时的名字,生怕袁孟看错了或者在拿陈江时开涮。   结果是袁孟既没有看错也没有拿陈江时开涮。   陈江时就是考了第十六名,他排名靠前,名字前面白纸黑字地标了“16”这个数字。   教室后排,陈江时合上资料书,正要把书放进桌箱里,就感觉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   有短信进来。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个时候会给他发短信的人是谁。   陈江时四周观察下来,没看到姚志刚的身影,便重新打开资料书,摸出手机夹到里面。   他单手撑着脸颊做遮挡,飞快点进短信。   果然是钱棠发来的。   [钱棠:恭喜你]   [钱棠:比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进步了三十一名]   陈江时往上划了划,上面全是钱棠发来的短信,各种各样的废话,他回的时候很少,屈指可数。   毕竟他和钱棠不一样。   一条短信一毛钱。   对他来说,一毛钱也是钱。   陈江时把手机放回兜里,端起水杯起身,一路沐浴着其他同学的注目礼,他来到黑板旁的另一方,接了大半杯水。   回去时没走原路,而是绕过讲桌走向另一条通道。   钱棠的位置在讲桌那头,第一排的人都没在座位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   陈江时放慢脚步。   钱棠单手支着脑袋,坐姿散漫,随着陈江时步伐的停下,他慢慢仰起脑袋,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江时。   “谢谢你了。”陈江时轻声说。   说完,没等钱棠回应,端着水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没有回头看钱棠的反应和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看,好像多看一眼,脸颊上的火就要烧到他的胸口上。   怪难为情的。   他觉得。   手机又震动了下,拿出来看,还是钱棠发来的短信。   [钱棠:不用谢]   [钱棠:对了,下周是你的生日,你有想过怎么过吗?] 第42章   陈江时都不记得他上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他爷爷奶奶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让他请了袁孟和王昊他们来吃饭。   后来家里只剩他一个人,经济愈发吃紧,每年的生日就当成普通生日来过。   时间长了,他都差点忘了自己的生日是在每年年底。   [不过]   陈江时简洁明了地回了短信。   十二月初,一场大雨过后,气温再次骤降。   陈江时把春秋的衣服洗干净后装进衣柜上方的收纳箱里,压了一年的羽绒服和毛衣终于派上用场。   周五这天下午,连着阴了许久的天空放晴,一片和煦的光穿过堆积的厚云落到窗户外面还有些湿润的水泥地上,许是前些天一直在下绵绵小雨的缘故,空气中始终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土腥气。   罗彦林很讨厌这种气味,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课本在桌上摔得啪啪作响。   “罗彦林。”同桌不耐烦地小声提醒,“都是最后一节自习课了,你就忍忍吧。”   同桌还以为罗彦林急着想过周末。   罗彦林一脸没好气的表情,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还是识趣地把动作放轻了些,他瞥了一眼坐在前面的钱棠。   钱棠没玩手机,面前摊开一份试卷,却连选择题都还没开始做,他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望向窗外,显然是在走神。   罗彦林咳嗽一声。   钱棠毫无反应,连眼神都没往他这边偏一下。   “钱棠。”罗彦林伸手叩响钱棠的桌面。   很快,就见对方的眼睛眨了两下,视线偏移过来。   罗彦林将自己桌上做了大半的试卷递过去,他用笔指着后面的一道大题。   “我有点看不懂这个题型,你可以给我讲讲吗?”罗彦林说。   然而钱棠看也没看一眼试卷上的题,只是换了个姿势,从撑着下巴变为单手搭在课桌边缘,他用那双漂亮的眼珠注视着罗彦林,表情和眼神都很冷淡。   其实钱棠就是这么一个人。   罗彦林和他做了这么久的前后桌,从没见他开怀大笑过,更没有情绪非常外露的时候。   以前罗彦林觉得钱棠的性格已经形成,即便他和钱棠成为朋友,也不能以自己的想法要求对方,可现在换了一种心境,再看钱棠这副模样,他只觉浑身刺挠一般。   他感觉很不舒服。   只是下一秒,钱棠说出了让他更不舒服的话。   “试卷上的题都能在资料书上找到相应的题型,你找一下。”   说完,用没脱笔帽的笔在罗彦林的试卷上叩了两下,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催罗彦林把这张碍事的试卷拿开。   若在之前,罗彦林立马就这么做了,可在此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冲动,不仅静坐不动,还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钱棠。   钱棠眉心微蹙,向他投来不悦的目光。   “找题需要时间,你就看看会不会做,会的话给我讲讲,不会的话我再翻资料书。”罗彦林说。   这下钱棠把心里的不爽全部写在了脸上,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往下沉了沉。   “罗彦林,这是自习课,大家都在自习,在这么安静的情况下你让我给你讲题,你想什么呢?”钱棠有脾气就当场发了出来,说话毫不客气,“当伸手党当习惯了?让你看资料书还不乐意,我是你的补习老师吗?还是你要给我咨询费?”   钱棠说话的声音不大,有在刻意压制,但这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声音再小也传进了罗彦林同桌的耳朵里。   同桌本在做题,闻言抬了好几次头。   罗彦林没想到钱棠会这么不给他面子,甚至没等他有所反应,钱棠抓起他的试卷扔了过来。   刹那间,似乎有火花在他心里滋生,有一股气顺着他的喉咙不断上攀。   他张了张嘴,可惜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看了一眼被扔在自己桌上的试卷,原本平整的卷面被钱棠抓出了皱褶,像是刚从桌箱最里面翻出来,下一步就是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这一刻,罗彦林竟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他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许多画面,有钱棠和陈江时一起做值日的,有钱棠故意从教室后门进来往陈江时桌旁绕过的,有放学后钱棠刻意放慢收拾东西的速度等着陈江时一起走的……   他不是傻子,陈江时的成绩提升得那么明显,其中谁在背后助力,他不会猜不出来。   何况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和钱棠一起放学回家了。   明明他和钱棠才是朋友。   钱棠怎么能这么对他?只是讲道题而已,钱棠就这么不情不愿,钱棠给陈江时讲的题还少了吗?   罗彦林咬着嘴唇,良久没有出声,等他艰难地整理好情绪,钱棠早就在做自己的事了,表情轻松,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放学铃声响起,罗彦林拿起东西就走,但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躲到了厕所旁边那条走廊上。   班长有事经过,撞见他,顺嘴问道:“姚老师说等我们下周回来就换座位,你想好这次坐哪儿了吗?你是第二名,教室里的座位还是随你挑。”   罗彦林根本没心情讨论这些,敷衍地说:“到时候再看吧。”   班长说:“你和钱棠的关系不是很好吗?这次他是第一名,就在你前面挑,你俩可以做同桌了。”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起来,罗彦林的情绪就有些不受控了。   “都说了到时候再说!”   班长被他蓦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惊诧地看了他一会儿,扭头走了。   罗彦林平复好情绪,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陈江时和钱棠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陈江时还是老样子,话少得可怜,专心走路,只是没走几步,便有意放慢脚步,让钱棠跟上来和自己并排而行。   钱棠一扫面对其他人时的冷淡,扭着脑袋,不知道在和陈江时说什么,张张合合的嘴就没闭上过。   罗彦林悄悄跟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出学校,尾随了一路,最后眼睁睁看着钱棠和陈江时一起拐进一个大杂院。   他停在大杂院的出入口,脸色发青地看着通道里面杂乱的住宅楼。   陈江时就住在这里面。   他知道的。   楼上,钱棠把背包扔到沙发上,熟门熟路地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半杯水。   “今晚的安排是什么?”他问陈江时。   “先写作业。”陈江时一边说一边脱了羽绒服挂到衣架上。   这会儿还早,天都没黑,可以写一会儿作业再准备晚饭,但也写不了太久,因为做饭需要时间。   以前陈江时一个人吃饭,随便对付两口就行,现在多了一个钱棠,随之而来的是一堆注意事项。   比如钱棠不喜欢吃辣,也不喜欢吃得太咸。   要是连着三天吃一种菜,都能在饭桌上跳起来。   陈江时打开冰箱清点了一下昨天下午买的菜,顺便拎了一袋香蕉出来。   他把香蕉用水冲干净装进盘子里,回到卧室后将盘子放到桌上,没一会儿,钱棠进来往椅子上一坐,伸手掰下一根香蕉开始剥皮。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钱棠咬了一口香蕉,白皙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他仰头看陈江时。   陈江时简单收拾完桌面,“嗯”了一声。   钱棠眼睛亮晶晶的:“明天去爬山,我看华阳山上的风景不错,我们上去看看有没有下雪,还可以在上面露营。”   陈江时想了想说:“步行上去很远,我们爬上去都是下午了。”   “坐车上去。”钱棠冲他眨了眨眼,“我和阿姨说好了,她帮我找了一辆小巴车,明天上午送我们上去。”   “小巴车?”陈江时抓住重点。   “袁孟他们也去。”钱棠说,“我也提前通知他们了,他们都有空。”   陈江时觉得好笑,拿过钱棠吃剩下的香蕉皮,转身就走:“你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干什么?”   身后传来钱棠理直气壮的说话声:“我这不是通知你一下。”   晚上十一点,作业写了大半,陈江时和钱棠先后洗澡上床,钱棠磨磨蹭蹭,等他从厕所出来,陈江时都躺床上快睡着了。   陈江时这段时间实在很累,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起来一边背单词一边洗漱,晚上睡前还要在脑子里复习今天学过的内容,脑细胞都快耗光了,以前偶尔还会失眠,现在连失眠是什么感觉都忘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在做梦,有人在他身旁躺下,床面微微下陷,床下的木头发出嘎吱声响。   “陈江时?”他听见钱棠的声音,“你睡了吗?”   陈江时懒得回应,放任意识继续下沉。   可钱棠不如他的意,将他的被子一掀,像泥鳅一样地滑了进来,攀着他的一边肩膀,声音离得很近。   “陈江时?”   陈江时双眼紧闭。   “陈江时?”声音越凑越近,呼出的热气洒在他的脸上,“你真的睡了吗?”   陈江时感觉额角的青筋都在跳,被钱棠喊得不耐烦了,他翻了个身,连眼睛都没睁开:“你看我像是醒着的吗?”   他背朝钱棠。   谁知钱棠顺势趴到他的背上,前胸贴着他的后背,隔着两层薄薄的睡衣,肌肤相贴的触感隐隐约约地传递过来。   陈江时颇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可这一动,钱棠贴得更紧,像是为了将头凑过来和他说话。   “问你几个问题。”钱棠说。   “……”   陈江时都快被烦死了。   他还以为钱棠特意喊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脾气一旦上来,就很难退下去,何况睡到一半被人硬生生地喊醒,陈江时没了睡意,拧起眉头,硬气软发:“问。”   钱棠问:“科学的单词怎么说?”   “……”陈江时沉默片刻,回答,“Scientific。”   “致命呢?”   “Deadly。”   “询问。”   “Enquiry。”   钱棠顿了一下,突然问:“朋友呢?”   这个单词太简单,陈江时想也没想:“Friend。”   “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陈江时:“……”   敢情在这里等着他。   此时卧室里的灯没开,只有窗外的路灯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隐约照清屋内的摆设。   陈江时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钱棠的表情,但他感受得到对方扶在自己背上的手指在微微收拢。   手的主人并非内心毫无波动。   他睁眼望向昏暗中与床相对的书桌以及桌前日常摆放的两把椅子,这一刻,他似乎体会到了时间的流逝,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和钱棠已经认识这么久,甚至钱棠成为了那张桌子的半个主人。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以前是袁孟和王昊他们,现在即便加上钱棠,后面也一定会跟上袁孟和王昊他们。   只是这个问题是钱棠问出来的。   他知道钱棠想要什么答案。   逗弄对方的想法冒了出来,又被压了下去,他斟酌许久,回答:“钱棠。”   钱棠一愣,像是没听清楚:“谁?”   “钱棠。”陈江时回头,隔着一片昏暗与钱棠对视,他说,“是你。”   昏暗中,他听见了钱棠吸气的声音,不一会儿,钱棠在他身上摸索起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有一块冰凉的东西扣到了他的手腕上。   陈江时茫然地摸了一下。   好像是一块手表。   “陈江时,生日快乐。”钱棠轻轻按住了他试图抬起来的手,“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要一辈子做最好的朋友。”   陈江时看不清钱棠的脸,但他知道对方一定离得很近,因为他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洒在他脸上的热气。   他还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味。   是钱棠经常用的护手霜的味道,说是两种花香的混合,但陈江时从未见过那两种花,更别说闻到它们的香味。   距离太近了。   又看不清,他几乎有种钱棠的嘴唇随时都要贴上来的感觉。   “钱、钱棠。”他吐出口气,伸手推了一下几乎将身体压到他身上的钱棠。   视觉被蒙蔽,嗅觉、听觉以及触觉就会变得无比敏感,他被那股淡香包裹,安静中,他听到了自己和钱棠的心跳声,怦怦地撞击着胸膛,钱棠呼出的气息变得滚烫,仿佛要在他的皮肤上燃起火来。   他从未有过如此感受。   可能是卧室里太安静了,可能是黑暗作祟,也可能是他俩贴得太近,哪怕人和地点都没变,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空气中悄然滋生。   他突然感到惶恐,出于本能地要把自己从这种陌生状态中抽离出来,可还没起身,一只手按到了他在被窝中的某个地方。   陈江时一时如遭雷击,身体猛地僵住。   “你起来了。”钱棠的语气很轻,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刚才就一直杵着我。”   陈江时像是听懂了钱棠的话,又像是没听懂,大脑宛若生了锈的机器,运转起来发出咔嚓的怪声,他吃力地转了半天,终于消化完钱棠的话。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任谁被揉那个地方都会这样。   他掀开被子,一把抓住钱棠的手。   他不可思议极了,迷惘、错愕以及对自己的身体竟在这种时候产生这个反应的羞耻像一团被扯乱的毛球,结结实实地堵在他的胸口里,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别这样。”   “这有什么?都这么晚了,难道你要一直忍着吗?”钱棠那张好看的脸沉浸在昏暗中,只有口齿清晰的说话声钻入陈江时的耳朵里,满不在乎的样子,带了一点循循善诱的温和,“陈江时,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好朋友之间这么做很正常啊,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好怕的?”   陈江时大脑混乱,仿佛有一百只鸭子在里面叽叽喳喳地乱叫,他已经思考不了,只能下意识地继续按住钱棠的手。   钱棠的手背被他按住,可手指还有活动的空间,像在琴弦上轻轻拨动,让陈江时头皮发麻,一下子起了满手臂的鸡皮疙瘩。   他用力吐出口气。   “很舒服不是吗?”钱棠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离得很远,又像贴在他耳畔说的。   确实很舒服。   这点无法否认。   在攀上顶峰的那几秒里,陈江时的脑海里和眼前都出现了大片空白,有种身在云端的错觉,他的身体很轻,直到双脚缓缓落地,意识才逐渐回笼。   他摸到钱棠的手指,上面一片黏腻。   =   做饭用了大半个小时,钱棠已经是熟练工,连给陈江时打下手的机会都很少。   陈江时等了许久,才等到下一个活儿。   “你出去跟多多说一声,让她把手洗了,准备吃饭。”钱棠脱下围裙,随手放到高脚椅上,他顺口叮嘱,“对了,卫生间在电视柜右边方向,洗手液就在台子上,你记得告诉她。” 第43章   陈江时回到客厅,看到余馨还在沙发上坐着,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腿上,之前是什么姿势,现在就是什么姿势。   余馨有手机,虽然是她哥用剩下的旧手机,但也是之前花了大几千买的好手机,各种功能齐全。   不过余馨对手机的依赖性不强,陈江时总共见她两次,除了给她家人打电话的时候,就没看见她拿出手机玩过,这会儿也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电视,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正在播放一部无聊的电影。   陈江时问:“遥控器呢?”   余馨指了一下茶几。   陈江时弯腰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了,然后对余馨招了招手:“过来洗手,洗完吃饭。”   余馨听话地跟着他去了卫生间。   吃完饭,碗筷还是钱棠收拾的。   陈江时和余馨对这里不熟,连洗碗机怎么使用都不清楚,只能在旁杵着。   下午基本上就是忙余馨的事,不过那是钱棠要干的活儿,按理说陈江时可以直接回去休息了,但几次捕捉到余馨飘来的眼神,他犹豫片刻,决定再留一会儿。   钱棠特意让钟点工打扫了一间次卧出来,并把里面的抽屉和柜子全部清空,他给次卧换上了布满雏菊印花的淡粉色四件套以及米白色的窗帘,床头柜上摆有一个纯白的花瓶,里面高矮不一地插着几朵修剪好的花,走近后能嗅到淡淡的花香,都是刚插的鲜花。   书桌上还备有一台电脑,是组装的,键盘一眼就能看出是全新的,而且价格不便宜。   “电脑没有密码,打开就能用。”钱棠等余馨放好行李箱,走到桌前,指了指屏幕下面的按钮,“按这里直接开机。”   余馨受宠若惊,慌忙摆手:“谢谢钱老师,但我不会用电脑。”   “我们课余可能要用到电脑。”钱棠说,“你有空的话可以熟悉一下。”   余馨忙说了一声谢谢。   陈江时站在门口,不好一直盯着一个未成年小姑娘收拾东西,便转身去了客厅。   没过多久,一通电话打来,是一串陌生号码。   陈江时走到落地窗前接通电话。   对面恭恭敬敬地喊着“哥”,自称是陈江时之前登记过信息的房屋中介公司的员工,说为他挑了几套合适的房子,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带他去看。   陈江时简单问了一下几套房子的情况,离他公司近又相对便宜的房子几乎没有,员工说的房子都集中在一个较为偏远的地方,好的是价格相对实惠,也有套一的房子,他一个人就能承担下来。   当然,这种房子基本上不可能是新小区,都建成了十年以上,其中两套还是没有电梯和物业的老小区。   “哥,你今天有时间吗?我带你过去看看。”员工热情地说。   “今天有事。”陈江时回,“改天吧。”   “那明天呢?”   陈江时想了想,几套房子的条件都很一般,要是以前,他应该会再等等,可现在一想到自己和容月还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就感觉等不了。   没捅破窗户纸还好,窗户纸捅破了,他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装聋作哑。   “明天有时间。”陈江时说。   于是两人约定好明天上午在地铁口见。   员工又问了陈江时的微信号,确定微信号和手机号同号,才挂电话。   陈江时收起手机,转身发现钱棠不知何时从卧室出来,正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估计也听见了他刚才打电话的内容。   “余馨收拾好了吗?”陈江时状若无事地走过去。   “还在收拾。”钱棠笑了笑,眉眼微弯,让人如沐春风,“喝水吗?我给你倒。”   “麻烦你了。”   陈江时坐到沙发上,没等太久,就见钱棠端着一个圆形的餐盘从厨房过来。   钱棠倒了两杯温水,还准备了一盘水果,都洗干净切好了的。   他从餐盘里拿起一个叉子递给陈江时:“吃点水果。”   陈江时接过叉子,只吃了一颗草莓就把叉子放下了,他端着喝了一半的水杯,实在不知道干些什么,只能不断将目光投向余馨卧室的方向。   也不知道余馨还要收拾多久。   他打算等余馨收拾完就回去了。   余光里钱棠坐到他身旁,毕竟是在自己家里,钱棠不像他这般局促,反而拿出手机,一边翻看什么一边吃着水果。   很快,钱棠将两条腿都收到沙发上,侧身倚着沙发背,脑袋也歪向一边。   陈江时扭头看了一眼。   钱棠面朝向他,脸上的软肉被脑袋下面的靠枕挤出一点,沾着枕面的那只眼睛也被挤得微微变形,但即便如此,那张脸还是好看的,先天条件太过优秀,怎么造都没事。   陈江时自然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对方,正要收回视线,谁知钱棠蓦地将眼皮一抬,目光笔直地投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陈江时冷不丁地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珠里。   钱棠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十多年在学校门口第一次遇到时,陈江时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双眼睛,眼尾微扬,眼睫浓密,却不像有些人那样往上翘着,而是顺从地往下垂着,透过缝隙,隐约可见下面的眼眸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   这么多年过去,钱棠的外形和气质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可眼睛还是那样。   像十几年前一样。   陈江时一愣,有瞬间的恍惚,随即宛若目光被烫着一般,他几近慌乱地把头偏开。   心跳开始加快。   然而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拧成一团,在剧烈的冲撞中,伸出一双双无形的手,揪住他的神经,让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   他用力抹了把脸,又将头发捋到脑后,不知为何,竟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陈江时忍不住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把水杯放回茶几上,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钱棠像是毫无所察,关切地坐直了身体,顺势将两条腿放回地上。   陈江时目光飘忽,不敢再往钱棠身上落。   他摇了摇头,往余馨卧室的方向张望,看余馨还没出来,只好开口:“我要回去了,余馨就交给你照顾了,有什么事给我发消息。”   “这么早吗?”钱棠很惊讶的样子,把吃水果的叉子和手机都放到了茶几上,站起来说,“你不等多多出来吗?”   “让她慢慢收拾好了。”   钱棠明显有挽留的意思,可看陈江时态度坚决,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没说什么,走到卧室门口喊了一声“多多”。   余馨小跑出来。   钱棠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你江时哥哥要回去了,和他打声招呼吧。”   余馨不会遮掩,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把陈江时送到门口,她才难为情地问:“江时哥哥,你以后还过来吗?”   其实陈江时和余馨这么多年没见,关系早就变陌生了,但陈江时怎么说也是余馨的邻居,在这么大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余馨像浮萍一样没有依靠,除了钱棠外,只能下意识地依赖他。   陈江时了解余馨的心情。   对方只是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小姑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我有空就过来看你,我还知道你们画室的地址,到时候也可以去画室找你。”陈江时换好鞋子,叮嘱余馨,“你有什么事就给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平时听钱老师的话,在这里好好上课,不要乱跑,不要让钱老师和你爸妈担心,知道吗?”   余馨点了点头,乖巧应了一声“好”。   陈江时抬头要向钱棠告别,却见钱棠已经抓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然后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鞋子,眨眼的功夫就穿好了。   “我送你吧。”钱棠说。   陈江时还是坐公交车回去,钱棠把他送到公交站,看电子屏上显示陈江时要坐的那辆车还有四个站才到,便双手插袋地和陈江时一起等。   今天没有下雪,但气温很低,裹着冷意的风在空气中摩擦出呼呼的声响。   公交站四面漏风,钱棠站在风口处,外套的衣摆都被吹得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浅色的居家服上衣,他的裤子也没换,和上衣是一套的,在开了空调的室内穿正好合适,穿出来就显得单薄了。   陈江时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走到钱棠另一侧,找到角度站好。   他比钱棠高大,多少能挡住一点风。   刚站稳,就感觉钱棠默默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之间本来有半米左右的距离,经过这么一挪动,他俩的肩膀挨上了肩膀。   陈江时怔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想往旁让。   还没动作,就听见钱棠说了一句:“陈江时,我有点冷。”   陈江时的脚还没从地上抬起来,重心又落了回去,他身体略微僵硬地感受着钱棠的手臂压到自己的手臂上的力道。   过了一会儿,他才找回声音:“外面风大,你又没换衣服,先回去吧,我到了会在微信上跟你说。”   钱棠嘴上“嗯”了一声,身体却仍旧站在原地,他抱起双臂紧挨陈江时。   “我是想问你一件事。”钱棠突然抛出一个话题。   “你问。”   钱棠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带了几分懊恼,他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偷听你打电话,我想走开的,但我听你好像在找房子,就留下来听了一下。”   “没事。”陈江时无所谓地说。   反正钱棠不是不知道他一把年纪还在租房住的事,何况钱棠连他的室友都见过了。   可想是这么想,他还是感觉到了淡淡的难堪。   说句实话,其实他并不想让钱棠知道这些事,以前他不在乎被钱棠看到自己有多穷困潦倒,现在不同了,他会克制不住地多想。   他会想钱棠会怎么看待自己?   三十岁了还没有房子和车子,过得这么困难吗?明明那么拼命地考上了大学,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陈江时,你不是在努力改变命运吗?   你怎么还是混成这样了呢?   陈江时垂眼看着地面,尽量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都隐藏在刻意伪装出来的平静表情下。   “你明天要去看房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多多和你一起。”钱棠似乎担心陈江时多想,解释得很仔细,“你说的那个地铁站在城北去了,离我们这边很远,我开车载你更加方便。”   钱棠顿了顿,继续说。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多多。”   陈江时这才抬眼看向钱棠。   钱棠一本正经,诚恳地说:“多多第一次来我家,我和她到底没有你和她熟,如果你能多陪她一天,她也能快点适应新环境,要是明天还有时间,我想带她到处逛逛,你能和我们一起就最好了。”   钱棠说话是一如既往的口齿清晰,普通话说得十分标准,曾经还会语速稍快,像是有些不耐烦,如今每次说话都娓娓道来,像在讲故事一样。   陈江时沉默许久,在这么一番滴水不漏的话里,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余馨回卧室里翻出寒假作业,趴在书桌上开始写,写到一半,听见了外面开门的声响。   她放下笔,小跑出去:“钱老师,你回来啦。”   钱棠刚关上门,正在玄关换鞋子,闻言对她笑了笑,发现她脱了毛衣只穿着里面的一件单衣后,眉头皱起。   “怎么把毛衣脱了?你这样容易着凉。”   余馨吓了一跳,挠了挠头,红着脸解释:“钱老师,我太热了,那件毛衣是我妈织的,特别厚,我穿着一直流汗,就脱掉了。”   钱棠穿上拖鞋走到余馨面前,摸了摸她肩膀上的布料。   “这件衣服太薄了。”他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就这么穿吧,我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   余馨自知给对方添了麻烦,脸上红晕更甚,可没等她拒绝,钱棠便往里走了。   家里是中央空调,经过钱棠的调试,不多时,所有房间的温度都比之前高了一些。   整个下午,余馨都待在卧室里写作业,期间钱棠敲门进来了两次,一次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一次端来一杯榨好的果汁。   晚饭还是钱棠做的,做得十分精致,连摆盘都经过了细心设计,吃完饭,钱棠挽起袖子把碗筷收拾进洗碗机里,他出来对余馨说:“多多,我今晚有个应酬,等会儿就要出去,可能很晚了才回来,你不用等我,困了就睡。”   余馨坐在沙发上,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她写了一下午作业,打算看会儿电视就上床睡觉了。   她看着钱棠回卧室里换了一身衣服,又接了一个工作上的电话,站在落地窗前打了半个多小时,挂断电话,便出门了。   凌晨十二点多,余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声响,她披上外套出去,只见客厅天花板中间的大吊灯已经打开,擦得锃亮干净的地板反射着明亮的光,一个男人扶着钱棠跌跌撞撞地从门口进来。   冷风从门外灌入,吹起一股浓烈的酒味钻进余馨的鼻子里。   余馨怔愣片刻,看门还没关,赶紧过去把门关上。   扶着钱棠的周长乐还没反应过来,冷不丁地瞧见一个女的扶住了钱棠的另一条胳膊,他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他这个表弟家里什么时候有个女的了?!   靠……   他表弟不是喜欢那个姓陈的吗?   不对。   这女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小了? 第44章   好不容易把钱棠扶到沙发上,周长乐抹了一把额头上热出来的汗,喘着气站起来,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表弟家里的女孩。   仔细一瞧,确实年纪不大。   女孩脸庞稚嫩,眉眼间带着一股学生气,面对他从头到脚的打量,女孩畏缩地往后挪了挪,张口喊道:“叔叔。”   周长乐:“……”   他作为医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别的不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只用扫上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个女孩和钱棠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关系。   “你是谁?”周长乐懒得在大晚上兜圈子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在我表弟家里?”   本来余馨也很忐忑这个陌生男人是不是钱棠在外面结交的狐朋狗友,听到“表弟”二字,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一半。   “叔叔,我是钱老师的学生,我家住在梧桐市下面的华阳市,因为放寒假了想来钱老师的画室上课,所以暂时住在钱老师家里。”余馨双手朝内贴在腿侧,站得规规矩矩,她也老老实实地解释。   周长乐扶着钱棠躺到沙发上,又拿过一个靠枕塞到钱棠的脑袋下面,才重新看向余馨。   “你在读高中?”   余馨连忙点了点头。   “原来是个高中生啊。”周长乐感到惊讶,也为刚才自己差点跑偏的想法感到羞愧,他忙摆手说,“你钱老师今晚应酬,被那些人灌多了酒,你不用管他,我看着他,你快回去睡吧。”   余馨犹犹豫豫地走了,回到卧室,她没躺上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还是起来把衣服穿上了。   来到客厅,那个陌生男人没在,只有钱棠安安静静地仰躺在沙发上,他一只手垂落到沙发下,另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挡了一半的眼睛。   余馨以为钱棠睡着了,走近一看,却发现那双眼睛微微睁着,但目光涣散。   “钱老师?”余馨小声喊了一句。   失焦的眼神慢慢有了焦距,钱棠的大脑似乎运转得十分缓慢,过了半天,才将视线偏了过来。   “是多多啊。”钱棠声音沙哑,把手放下,试图从沙发上坐起来。   余馨见状,连忙上前搭了把手。   钱棠的皮肤很白,因此当酒晕在他脸上晕染开后,会格外的显眼。   尤其是在灯光下。   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脸上那层红甚至蔓延到了耳朵尖和脖子上,他的外套已经脱掉,里面是一件中领的黑色毛衣,领口挡住了延伸进去的红,剩下一双耳朵十分明显,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余馨第一次瞧见这副模样的钱棠,内心不免忐忑。   “钱老师,你还好吗?”   “我没事。”钱棠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没有没有……”余馨忙说,“我也没有睡着。”   “都这么晚了,你去休息吧。”钱棠说。   余馨点了点头,却没有走的意思,她看了看茶几上的玻璃水壶,里面已经没水了,便端起水壶往厨房里走。   还没走近,就看到之前那个陌生男人在里面忙碌。   余馨喊了一声“叔叔”。   周长乐回头,见余馨不仅又起来了,还穿戴整齐了:“不是让你睡觉吗?”   “我想帮忙。”余馨走到饮水柜前,把水壶放上去,开始接水。   周长乐在熬粥,抄起一把切碎的青菜扔进砂锅里,用勺子搅动几下,他回头看了一眼余馨。   “你从华阳市来的?”周长乐问。   余馨转头:“是的,叔叔。”   周长乐歪头想了一下,总感觉“华阳市”三个字好熟悉,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也不是他曾出差过的地方。   “你和我表弟是怎么认识的?”   余馨接好水,双手捧着水壶,老实巴交地回答:“我有个邻居哥哥认识钱老师,那个哥哥介绍我过来的。”   “哦~”周长乐拖长语调。   原来是熟人介绍啊。   不过真是奇怪……   他表弟什么时候愿意接这种顺水人情了?之前他托朋友的请求问过钱棠几句,钱棠的反应非常冷淡,让他朋友直接打画室的电话。   再说钱棠私下收这个学生就算了,居然还让人住到家里来了?   想到这里,周长乐顿时也不觉得自己之前产生那种想法有什么不对了,他只觉得可惜,要是女孩的年纪再大上几岁就好了,说不定是他这个迷途不知返的表弟准备“改邪归正”了。   余馨自然不知道周长乐在想什么,看对方没再提问,便端着水壶回到客厅。   钱棠仍旧倚在沙发上,也许是刻意调整过坐姿,他的双腿只是微微岔开,双手随意搭在腿上,头往下埋,额前垂下的碎发遮挡了他的眉眼。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雕塑,直到听见余馨走到面前的脚步声,悬在腿旁的白皙手指才很轻地动了一下。   钱棠慢慢抬头,漆黑的眼珠没有焦距,却清晰地映出头顶上吊灯散发出来的光亮。   他盯着余馨看了一会儿,嘴角扯出一点弧度,脸上的笑容很淡,但正好覆盖了他那显得有些冷淡的眉眼,他哑声开口:“怎么还没去休息?”   余馨倒了杯水:“钱老师,喝水吗?”   钱棠笑着摇了下头:“谢谢你,但我现在不想喝。”   余馨只好把水杯也放到茶几上。   “你去休息吧。”钱棠重复之前的话。   余馨抿了抿唇,没接话茬。   钱棠没勉强她,和她对视不出半分钟,目光又开始涣散,他半垂着眼皮,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地板上的某一处,神态略显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周长乐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个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蔬菜粥,他把碗递给余馨:“吃点吗?”   余馨摇头:“谢谢叔叔。”   周长乐收回碗,一屁股坐到后面的单人沙发上,他拿起碗里的勺子,趁热呼噜呼噜地吃起来,抬眼见余馨一脸惊奇地盯着自己,不由得问:“你一直站着不累?”   余馨眼睁睁看着那碗粥被周长乐几口吃掉一半,惊讶得半天才合上嘴。   “那不是给钱老师的吗?”余馨尴尬地说。   “给他?”周长乐说,“给他干什么?他不是吃了晚饭吗?我没吃晚饭陪他应酬那么久,粥是我给自己煮的。”   余馨:“……”   “你不坐吗?”   余馨只好坐到沙发一头,好一阵欲言又止后,等周长乐吃完粥把碗勺放回去,她终于忍不住问:“叔叔,我们不扶钱老师回床上躺着吗?”   周长乐刚摸出手机,一副准备开玩的架势,闻言暼向又把头埋了下去的钱棠,不怎么在意地说:“不用管他,他酒量好得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余馨还是一脸担忧。   “放心,你钱老师每次都这样,喝了酒想到伤心事有点伤感而已,等他想睡觉的时候就自个儿起来了。”周长乐又朝余馨摆了下手,“你去睡觉吧,我看着他呢。”   余馨不太放心,可架不住周长乐的催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周长乐拿着手机继续玩,一边玩一边在余光中注意钱棠的情况,果不其然,有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放下手机,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了两张纸出来,伸长手在钱棠脸上胡乱擦拭几下,又把纸塞进钱棠手里。   “你又来了。”周长乐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很是无奈,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他几乎咬着牙说,“我就不明白了,那个人究竟有哪里好,让你惦记成这样,以前就算了,现在人都在你面前了,你还有什么好哭的?不是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吗?”   他刚才对那个女孩说钱棠喝了酒就开始回忆往昔都是客气话了,钱棠是喝了酒就开始哭,哭得没完没了,眼睛跟两个水龙头似的,还是坏掉的水龙头,关都关不住。   这么多年了,每次都这样。   哪怕平日里装得再好,一喝酒就原形毕露。   有时候他都在怀疑很多年前舅妈打钱棠那次下手太狠,直接把钱棠的脑子打出问题了。   不过仔细想来,钱棠的脑子应该早就坏掉了,不然怎么会好端端地喜欢上一个男的?还是上赶着喜欢对方。   周长乐心里五味杂陈,看着钱棠。   钱棠紧紧攥着着手里的纸,低头不语,双肩颤抖起来。   不多时,又有豆大的泪珠从他眼中滚落。   碎发遮挡了钱棠的眉眼,周长乐只能看到源源不断的眼泪从碎发下滑出,淌过脸颊,在有些削尖的下巴上凝聚,最后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钱棠的脸还是很红,只是情绪上涌,像是哭红的。   周长乐唉声叹气,不断扯了纸往钱棠脸上怼。   钱棠既不反抗也不躲避,始终保持着一个坐姿,任由那些纸一张张的被他的眼泪浸湿。   周长乐心里憋着气,忍了又忍,第一次对自己这个表弟说了重话:“你真是犯贱。”   钱棠沉默许久,用沙哑的声音给予肯定:“嗯,我就是犯贱。”   翌日。   陈江时起了个大早,洗完澡,他回卧室拿起手机,才发现上面有余馨发来消息的提示。   点进去看,消息已经撤回了,是凌晨一点多发的。   陈江时发了一个问号过去,等了片刻,对方没回,便去卫生间找吹风机吹头发。   快吹完时,他突然听见卧室门打开的声音。   扭头看去,容月刚起来,穿着一身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边打哈欠一边往这边走。   陈江时立马关了吹风机,顺手拔掉插头。   容月这才注意到他,忙说:“没事,学长,你先吹,我等会儿再上也行。”   “你先上。”陈江时把吹风机塞进柜子里,走出卫生间。   容月的速度很快,方便完了顺便洗漱,等陈江时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他已经穿好衣服来到客厅里。   出租房的洗衣机放在阳台上,外面风大,容月没出去,而是抱起双臂站在打开的玻璃门旁,沉默地望着陈江时忙碌的身影。   陈江时很勤快,平时换下来的衣服能手洗就手洗了,如果是外套之类的厚衣服,他会问容月有没有脏衣服一起放进洗衣机里。   但这么多天冷战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各洗各的衣服的地步。   容月的目光从陈江时的头扫到脚。   陈江时很高,将近一米九,典型的倒三角身材,肩宽腰窄,此时穿着一件很厚的红黑横纹毛衣,从背后看,宽阔的肩背让他很想展开双臂拥抱上去。   他是真的很喜欢陈江时,还在学校里就对陈江时有意思了,不然不会撇下正在装修的房子又和陈江时一起续了一年的房租。   如果陈江时也是同就好了。   他不介意陈江时有没有房子和车,他甚至期望陈江时跟着他搬去新房。   容月心绪翻涌,又逐渐归于沉寂。   等陈江时调完洗衣机的模式,他如以往一般神态自若地开口:“学长,你今天有安排吗?”   陈江时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的盆子,转身看了一眼容月,他表情平静,之前答应容月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就真的做到了。   “怎么了?”陈江时不答反问,“你有事吗?”   容月挤出笑容:“也没什么事,你昨天不是出去了吗?我就问下你今天出不出去,要是不出去,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超市吧,想买点东西回来,顺便把菜买了。”   “要出去。”陈江时说,“我有事,可能晚上才回来,中午和晚上的饭你都自己安排吧。”   容月一愣,大脑还没转过来,便也如以往一般,下意识地问:“你去哪儿?”   “有点事。”陈江时用废话回答。   容月茫然地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追问,却忍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陈江时侧身从自己面前绕过。   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对了。”陈江时想起什么,转头对容月说,“我准备重新找房子了,你考虑一下还要不要住这里,房租是三个月交一次,我们下次交要等年后回来了,你要住的话,我另外帮你找室友,不住的话,我们月底搬走,押金不要了,我把你付的那一半给你。”   容月当场愣住。   陈江时八点出门,将近九点到钱棠家的小区门外,他给钱棠打去一个电话,没多久,就看到钱棠的车从地下车库的出入口驶了出来。   钱棠把车停在路边,降下车窗,对陈江时招了招手。   陈江时本来要绕去副驾驶位,见状凑到了驾驶位的车窗外。   今天的钱棠穿得很素,外面是一件驼色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他皮肤本来就白,乍一看,脸上也没多少气色,很是无精打采。   陈江时凑得近,注意到了钱棠眼下有一层很淡的青。   “我昨晚有个应酬,喝了酒没睡好,可以你来开车吗?”钱棠说完才问,“你会开车吧?”   “会。”陈江时说。   钱棠解开安全带下车。   陈江时坐上驾驶位,从后视镜里看到坐在后排的余馨,顺口问道:“余馨,你昨晚给我发了消息吗?”   余馨连忙看向外面刚绕过车头的钱棠,她抱着自己的背包,有些心虚的样子。   “我、我发错消息了。”余馨说,“我要发给我同学的。”   陈江时“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 第45章   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子才开不久,钱棠就靠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   陈江时把车内的暖气调高,等红绿灯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排的座位上放有一条叠好的薄毯,便让余馨递上前。   他抖开薄毯,对折过后轻轻盖到钱棠腿上。   钱棠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到,猛地坐直身体,睁眼望了过来,等看清楚他的脸,眼中的惊惶明显消散下去。   陈江时看着钱棠的眼睛,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些闪过的情绪,他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看了一眼前方开始倒计时的红灯,只道:“别着凉了。”   钱棠伸手摸了一下空调的出风口,笑道:“你把温度调得这么高,不觉得闷吗?”   “不闷。”陈江时启动车子。   钱棠回头看了看后排的余馨,本来余馨拘束地抱着背包,这会儿已经将背包放到一旁,羽绒服的拉链又往下拉了一截,露出有些厚实的高领毛衣。   “热吗?”钱棠问余馨。   余馨赶紧摇了摇头,但脸颊已经泛起一层红,明显是闷出来的。   钱棠伸长手从小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余馨,又把暖气的温度调低了些。   陈江时看着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我没事。”   “又没问你。”钱棠轻叹口气,有些无奈,随即眉眼弯了起来,好笑地说,“咱们别把孩子热着了。”   陈江时:“……”   对哦。   他都快忘了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一个比以前的他还沉默寡言的孩子。   剩下的路程,钱棠一直在睡,余馨也加入了昏昏欲睡的队伍,陈江时没去约定好的地铁口,直接把车开到了他要看房的小区门口。   车子停在路边,钱棠还没醒,陈江时替他扯了扯有点往下滑的薄毯,看了一眼后视镜。   余馨已经醒了,正在揉眼睛。   “我们等会儿吧。”陈江时对余馨说,“你钱老师好像没休息好,让他再睡会儿。”   余馨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去,点了点头。   车内十分安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都没说话,钱棠偏着脑袋睡得很熟,即便在睡梦中,他也抱着双臂,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一副自我保护的姿势,陈江时沉默地望着,直到身后传来余馨犹犹豫豫的说话声。   “江时哥哥……”   “嗯?”陈江时等了片刻,没等到余馨的下文,倒是想起什么,“你钱老师昨天晚上应酬去了?”   余馨似乎有些忐忑,拿过旁边的背包抱在怀里,她捏了捏背包的袋子,小声说:“钱老师吃完晚饭去的,过了十二点才回来,一个叔叔送他回来的。”   “一个叔叔?”陈江时一愣,猛地将头扭了过去。   余馨被他变化的神色吓了一跳,一双眼睛睁得溜圆,这么一看,居然和以前的钱棠有点像。   陈江时自知失态,立即整理好情绪,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他想到了袁孟叮嘱的话。   上次袁孟在医院看完他回去后发了很多信息过来,让他注意和钱棠保持距离,不管以前他俩的关系有多么好,毕竟已经分别这么多年,而且钱棠还是有男朋友的人。   要不是袁孟说起,陈江时都快忘了钱棠还有一个从没出现过的男朋友。   只是袁孟怎么会突然提起那个人?   陈江时觉得袁孟可能知道了什么,他有意多问,可惜袁孟闪烁其词,不愿多说。   陈江时沉默许久,问余馨:“那个叔叔呢?今天没和你们一起出来吗?”   余馨摇了摇头:“他昨晚在客厅里陪钱老师,我回卧室睡觉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家里只有钱老师。”   陈江时下意识地问:“他没留下来?”   余馨还是摇头。   其实她有挺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陈江时也发现自己问得有些多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回头吐出口气,很长时间没有动静。   等钱棠睡醒,陈江时才给中介公司那个员工打了电话。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一个夹着公文包的西装男踩着皮鞋小跑过来,年纪约在四十岁。   西装男跑到车后,探头探脑地看了好几次车牌,又不确定地趴在车窗玻璃上往里张望。   陈江时也在观察西装男,降下车窗问:“你是王哥吗?”   “是我是我。”小王忙不迭点头,脸上挂起热情的笑容,“是陈哥吗?”   陈江时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小王,欲言又止,最后“嗯”了一声,问道:“请问车停哪儿?”   之前小王听说陈江时坐地铁过来,便打算把自己的电瓶车骑上,看完房还能载客户一段路,昨晚听说对方改为搭朋友的车来,又想着随便把车停在路边好了,反正一共三套房子,一个上午就能看完。   然而现在再看这辆车——   小王后退两步,看了一下车头的车标和车型,沉默地把原本的打算吞进了肚子里。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讪讪抬手指了方向:“停小区的地下车库吧。”   地下车库距离小区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小王不可能自个儿步行过去,于是坐上了后排。   瞧见余馨,小王颇为惊讶,余馨穿着一件奶白色的羽绒服,头发全部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脑门,她本就长得显小,这副模样比昨晚披着头发只穿睡衣的时候更显学生气,一眼就能看出是个中学生。   “还有一个小妹妹啊……”小王说。   陈江时在前面说:“叫叔叔。”   余馨乖巧地喊:“叔叔好。”   “……”还想自称哥哥的小王噎了一下,忙说,“诶,你好。”   说完,他才注意到副驾驶位上还坐着一个人,不过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那个人的长相,只能看到搭在那个人腿上的薄毯,是米白色的。   可能是刚才一路跑来跑糊涂了,一时间,小王甚至忘了陈江时说过“搭朋友的车来”这句话,客套恭维的老油子话脱口而出。   “哎呀,你们今天是一家三口齐上阵了啊,我以为陈哥你一个人过来,结果老婆孩子都带上了,你们一家人的感情真是好啊。”   随着话音的落下,车内开始陷入沉默,小王迟钝地发现不对,还没说些什么,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慢慢转过头来。   小王:“……”   虽然对方长得好看,但很明显是个男人。   他就说陈江时看着年纪也没多大,怎么会有一个在上中学的女儿?   好在对方不仅没有生气,还和气地对他笑了笑:“你好。”   “你好你好,我姓王,叫我小王就行。”小王连忙从公文包里摸出自己的名片递上去,然后抬手示意前方,“陈哥,直接往前开,第一条岔路右转。”   “好的,王哥。”陈江时面不改色地转动方向盘。   停好车后,一行人乘坐电梯上楼。   三套房子离得不远,也装修得大差不差,只在户型和价格上略有区别,全部看下来,陈江时感觉一般,但钱棠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这里的房子都隔音太差了。”钱棠说,“楼上和楼下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小王面露尴尬,他们在参观最后一套房子的卧室时,清楚听见楼上有人走路,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当时钱棠就表示过隔音很差。   “我们公司离这里不远,不然你们过去坐坐?我给你们看下其他房源。”小王说,“我们公司还有很多其他小区在租的房子,各个价位的都有,连图带介绍都在我们电脑的存档里。”   钱棠看向陈江时。   陈江时抿着唇,还在犹豫。   钱棠便没说话,停下脚步,转身对落在后面的余馨招了招手。   余馨忙跑向他:“钱老师。”   “怎么了?”钱棠摸了摸她的肩膀,刚才他就看到余馨一直在扯自己背包的带子,“勒着了吗?”   余馨摇头:“没有。”   说着,又斜着肩膀扯了一下带子。   钱棠偏头看了看余馨身后的背包,顿时了然,伸手拎住背包上面的手提带:“脱下来。”   余馨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又要摇头,但看钱棠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度,硬是忍住了摇头的动作。   她磨蹭片刻,乖乖脱掉背包。   背包被钱棠拎在手里,还挺沉的,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陈江时。”钱棠反手把背包递出去,“你来背。”   余馨的脸都红了。   陈江时还在和小王说话,倒没多想,接过背包轻松甩到了自己背上。   只是没背一会儿,余馨想起什么,很不好意思地扯了下钱棠的衣服:“钱老师,我的水还在包里。”   钱棠吩咐陈江时:“你把包里的水拿出来。”   陈江时只好再次中断谈话。   他把背包从背后放到胸前,拉开拉链,翻开毛线帽、手套和一堆书后,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一个粉色的保温杯。   陈江时:“……”   怪不得这么沉,原来带着这么多家当。   他把保温杯拿给钱棠。   钱棠拧开盖子才把保温杯递给余馨,等余馨喝完水,他一边拧好保温杯的盖子一边叮嘱:“车库里冷,把衣服穿好。”   都不知道余馨是什么时候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的,估计在上面走得热了。   余馨“哦”了一声,立马低头拉羽绒服的拉链。   小王第三次被打断对话,只能忍着脾气耐心等陈江时把保温杯装回背包里,又眼睁睁看着陈江时重新将背包甩到身后,才笑着说:“陈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再想想好了。”陈江时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要中午了,我们下午还有事,就不和你过去了,等下次吧。”   小王哪儿能听不懂这些话的言外之意。   就是没戏了。   一时间,他脸上的笑有些绷不住,声调都拔高了些:“你那边过来也很远吧?跑这么一趟不容易,不如一次性看完,你说是不是?而且我们公司离这里很近,都不用开车,走几步就能到,孩子不是都走热了吗?正好过去坐着喝口水。”   陈江时说:“我们下午真有事。”   小王维持着笑道:“陈哥说笑呢,今天不是周日吗?有什么事比看房子还重要?”   “我们说好了带孩子出去玩。”陈江时指了指余馨,“孩子都跟着呢。”   小王:“……”   他看了看陈江时、看了看钱棠、又看了看余馨,似乎回想起了这一家三口一路来的互动,他的视线在三个人身上转了好几圈,又落到了旁边车头中央那个闪亮的车标上。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张嘴许久,却没能挤出一个字。   最后,小王是黑着脸走的。   陈江时把车开出地下车库,转弯经过小区大门,还看到了小王站在路边打电话的身影,小王脸色通红,看得出来情绪十分激动。   余馨趴在窗户上,小声说了一句:“那个叔叔是不是生气了?”   “不用管他。”陈江时说。   钱棠歪头看着陈江时。   陈江时掌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但能在余光中感受到钱棠的注视,他问:“看着我干什么?”   “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钱棠说,“我以为你要租第一套房子。”   陈江时是想租第一套房子来着。   趁红灯亮起,他停下车,转头和钱棠对视:“不是你让我别租吗?”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钱棠的外形和气质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但在刚才那几分钟里,熟悉的感觉真是扑面而来。   以前的钱棠别别扭扭,话不从嘴里说出来,只用行动上体现出来。   要是钱棠支持他租第一套房子,就不会用那些小事接二连三地打断他和小王说话。   钱棠显然听懂了陈江时话里的意思,稍有意外地挑了挑眉,不多时,扬唇笑了起来。   “原来你懂啊。”   钱棠的声音清晰又明亮,此时染上一层笑意,钻进陈江时的耳朵里。   久违的,陈江时体会到了羽毛扫过耳尖的感觉。   痒痒的。   好像连他的耳朵都轻轻动了一下。   “那个王哥不老实,看起来很真诚,实则谎话连篇,要是租了第一套房子,可能你会花很多钱在维修上。”钱棠说。   前面的红灯变为绿灯,陈江时启动车子前,惊讶地看了一眼钱棠:“你怎么知道?”   钱棠笑眯眯地说:“我不是说过我读书的时候在外面租了房子吗?我那个室友就是一个摆件,很多问题都是我自己解决的。”   陈江时默了一瞬,他之前就想问了,钱棠高三转走后去了哪里读书,考上了哪里的大学,又是如何度过中间这么多年的日子。   现在是个机会,可惜没等他顺着话题问下去,就听对方蓦地话锋一转。   “而且太远了。”   “嗯?”陈江时没听明白。   “这里太远了,离我那里。”   随着话音的落下,车内也静得落针可闻,后排的余馨如同一颗石头,完全融入了背景里。   陈江时一愣,还没说话,钱棠便自个儿接了话说:“你不是还要来我家看多多吗?住这里可不方便。”   气氛一松,恢复如常。   “也是。”陈江时扯起嘴角笑了笑,可心里空落落的。   “你后面有什么打算?”钱棠问他,“继续找那家中介公司吗?还是换一家?”   陈江时心不在焉地回:“我回头问问朋友吧。”   然而说是这样说,周末一过,周一开始就被巨大的工作量淹没。   现在陈江时为了身体健康,尽量不在下班时间和周末加班,如此一来,在上班时间里更加忙得脚不沾地。   等他打电话联系袁孟,时间已经过了快半个月。   袁孟在电话里抱怨连连:“大忙人啊,你可算有时间联系我了,你一住院,我火急火燎地放下手里的事情赶去看你,结果你呢?平时工作忙就算了,不工作的时候还要和你以前的好朋友联系感情,我就这么不被你放在眼里。”   陈江时心虚,被对方劈头盖脸地说了好一顿,最后才问:“你怎么知道?”   “呵。”袁孟冷笑,“我在同学会上加了钱棠的微信,他又发你们去海洋公园的照片又发你们一起逛超市做饭的照片,多出来的那个小女孩就是你的邻居妹妹吧?和他这么亲近啊?我刷他朋友圈的时候还以为在刷哪个博主的一家三口幸福生活呢。”   阴阳怪气的语调。   陈江时无话可说。   他最近太忙了,连碰手机的时间都很少,根本不知道钱棠发了那些照片。   “算了,说回正事。”袁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不是在找房子吗?昊子的表哥有套房子闲置,可以租给你,正好昊子这周五要来a市,我来做东,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顿饭,没问题吧?”   陈江时一下子没了声音。   “你不乐意?”袁孟问。   “不是。”陈江时说,“我怕他不乐意。”   “我先问过他了,要是他不乐意,我也不会问到你这里来,那就这么说定了啊。”袁孟生怕陈江时反悔,赶紧把话敲定下来,末了才说,“放心吧,都过去多少年了,昊子没把那件事放心上,他也一直很担心你。” 第46章   周五这天下午,陈江时还没下班就接到了袁孟打来的电话,说是已经在他公司楼下等着了。   陈江时处理完工作,准时打卡下班。   才六点出头,天没全黑,只是白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还是湿的,冷风吹在脸上,比平时更扎人。   陈江时在楼下的露天停车场里找了一会儿才找到袁孟说的雷克萨斯,还没走近,副驾驶位的车窗便慢慢降了下来。   “江时。”袁孟朝他挥手,“上来。”   透过车窗,陈江时看到了坐在驾驶位上的王昊。   这么多年没见,王昊变化不大,至少陈江时一眼就认出来了。   王昊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上夹着烟,冒着火星的烟头在昏暗的车内像一抹上下飘动的光,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他偏头瞥了一眼陈江时。   陈江时坐到后排,关上车门,顺便把车窗开到最大。   也不知道袁孟和王昊抽了多久的烟,烟味浓到有些呛人。   袁孟从兜里摸到烟盒,抖出半根烟,转身递向陈江时:“来一根?”   陈江时本想摆手,却见王昊也看了过来,犹豫了下,他抽出了那根烟。   “带打火机了吗?”袁孟问。   “没有。”   袁孟扬手扔过来一个打火机。   车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袁孟摸不准王昊到a市的时间以及陈江时下班的时间,便没提前预定餐厅,这会儿再看,小程序上显示他看中的那家餐厅前面已经排了几十桌人,没有办法,只能重新挑选地方。   剩下陈江时和王昊一前一后地坐着,都没说话。   直到王昊把烟抽完,回头发现陈江时还把烟和打火机捏在手里,不由得问:“你不要?”   “算了。”陈江时说。   “那给我。”王昊向他伸手。   陈江时把烟和打火机一起递给了王昊。   王昊点燃第二根,吐出一口烟雾后,才终于找到话题似的,斜眼睨着陈江时:“以前你说吸烟有害健康,劝我们不要吸烟,结果现在你自己吸上了。”   “以前没成年,现在成年了。”陈江时平静地回,“成年人有节制地吸烟是可以的,但我还是会劝你少吸烟。”   说着,看了看王昊手里的烟。   王昊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单手解开安全带,扭过一半身体看向陈江时,似乎还嫌看得不太清楚,他把烟衔在嘴里,抬手摁亮头顶的灯。   暖光的光线从头顶洒落下来。   王昊半眯着眼,表情复杂。   陈江时和他对视。   “你的变化很大。”王昊冷不丁地说,“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陈江时想说“你没怎么变”,但听到后面的话,他的话锋不由自主地转了方向:“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   王昊咧嘴一笑:“我们那群人里,别说重点大学,连考上本科的人都只有你一个,那个时候的你多风光啊,学校把你的励志故事印到纸上发给了下一任的高三生,大家都在讨论你,我们还以为你从此以后要飞黄腾达了。”   “这还不叫飞黄腾达?”袁孟头也不抬,百忙之中插话,“在a市的国企上班,这是什么含金量?我们这些人想进都进不去。”   王昊没搭理袁孟,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江时:“我感觉你很疲惫。”   袁孟顿时不说话了,装聋作哑地继续在手机上挑选餐厅。   陈江时沉默许久,答非所问:“这几天都在忙,确实很累。”   王昊仿佛感受不到陈江时对话题的躲避,吸了口烟,单刀直入地问:“都过去这么久了,你那些债也该还完了吧?”   话音未落,袁孟猛地咳嗽起来,他抬头对王昊挤眉弄眼。   可惜王昊视而不见。   “昊子。”袁孟只能出声提醒,“以前的事就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   “你不也说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袁孟暗示性地抬肘撞了撞王昊。   王昊指间的烟灰抖到了衣服上,他浑不在意,随手拍了两下。   他有在刻意压制情绪,可拔高的声调根本压不住。   “那我也憋了这么久,问一两句总行吧?而且当年他到处找那个人,难道不是我出钱出力地陪着?他要去a市,也是我旷课跟着他,我做了这么多,问一两句都不行?”   说到后面,王昊情绪激动,胸膛都剧烈起伏起来。   袁孟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到,连忙放下手机,半起身地拍着他的肩膀:“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消消气啊……”   “我不能问吗?!”王昊大声质问。   车窗没关,两个从旁经过的路人也被王昊吓了一跳,都走远了还在频频回头。   “你小声点啊……”袁孟的脸都快皱成苦瓜了,扯着王昊的衣服不敢松手。   他真怕王昊一个冲动蹦起来做点什么。   “你就说我能不能问?”王昊还在发疯,眼睛都红了一圈。   袁孟内心简直苦不堪言。   敢情王昊刚才的宁静都是在酝酿这场暴风雨。   “能问。”一直默不作声的陈江时突然回答了王昊的话。   王昊一愣。   陈江时抬了抬下巴,示意袁孟松开王昊,然后开口。   “我读大学时就在一边上课一边做兼职,但赚的钱只够生活费和一部分的学费,所以上学走的绿色通道,也就是学校帮忙贷的款,后面用奖学金把钱还了,至于欠我爸的钱,是在我毕业后工作稳定下来才开始还的,不过华阳市那套房子写了我爸的名字,他要把房子卖了,我没同意,他就以四十五万的价格把房子过户给我了,加上以前欠他的钱,一共六十多万的债务,我用了五年的时间全部还完。”陈江时说得十分仔细,语气也分外轻松,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末了,他问“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王昊表情怔愣,已经慢慢地坐回驾驶位上。   “对不起。”陈江时看着他说,“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   王昊彻底安静下来,仿佛被人点了穴道,感受到手指的灼烧后,他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赶紧把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   他有点蒙。   其实他不是生气,他只是委屈。   他可以不介意钱棠把陈江时抢走,可他介意陈江时为了一个钱棠要死要活,甚至怀疑是他在背后造谣,他和陈江时认识了十多年,陈江时却连这么一点信任都不给他。   这两年陈江时托袁孟向他道过歉,他没理会,袁孟识趣,从不在他面前说起有关陈江时的事。   他不知道陈江时的近况,他以为陈江时过得很好来着,毕竟就算当年欠了他爸一点钱,以后从名牌大学毕业,总能分分钟还完。   他真的没想到陈江时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你……”王昊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爸要卖房子,你就让他卖啊,卖了你还可以问他要一笔钱,你的学费不就有了?再说你又不回华阳市了,留着那套房子干什么?”   说到这里,王昊福至心灵。   他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难道你还等着那个人回头找你?你以为留下那套房子,就给那个人留下了一个找你的联系方式?”   陈江时抿着唇,没有吭声,相当于默认了。   “……”王昊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扶了下额,喘上气后,只对陈江时竖了一个大拇指,“陈江时,你无敌了,你和那个人真的是朋友吗?怎么跟演电视剧似的?别是在瞒着我们悄悄搞对象。”   陈江时面色一僵。   还好车灯已被关掉,车内外的光线都很昏暗,另外两人都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   袁孟当了半天的缩头乌龟,可算找到说话的机会:“我搞对象可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搞出一屁股债,就得到一套破房子。”   王昊启动车子引擎,面无表情地夸他:“因为你是个正常人。”   一场闹剧来得快也去得快,时间不早了,袁孟随便找了一家餐厅,开车过去只用半个小时。   只是开到一半,陈江时接到钱棠的电话,说是自己要回家一趟,问陈江时能不能帮忙接一下还在画室的余馨,顺便带余馨吃个晚饭。   陈江时问了一下王昊的意见。   王昊自然没有异议,在车载导航里输入了画室名字后,把车开到前方岔路口掉了个头。   “谁给你打的电话?怎么还把小孩送你这里来?”王昊随口问陈江时,“我有个朋友他前妻就是这样,一加班就打电话叫我朋友去接孩子。”   袁孟嫌恶地皱起眉头:“你这什么破比喻。”   王昊直乐:“你不觉得很形象吗?”   “不觉得。”没等陈江时说话,袁孟连忙回答,“那个人是江时的同事,找他帮个忙而已。”   一边说一边拿着手机啪啪地敲。   不一会儿,陈江时收到了袁孟发来的微信消息。   [袁孟:昊子现在对钱棠的怨气大得很,你先别说我们遇到了钱棠的事]   车子开到画室,余馨已经在外面等着了,陈江时下车帮她拿过背包,居然比上次还重,像装了一袋子的砖头一样。   两人坐上后排,陈江时让余馨喊人,余馨乖乖喊了两声哥哥。   袁孟生怕王昊从余馨嘴里问出关于钱棠的事,赶紧催着王昊开车,来到商业区,陈江时和袁孟带着余馨先下车,王昊开车去找停车位。   三人站在一家酒店的大门外,为了方便王昊寻找,特意挑了一个大logo正下方的位置,还没等到王昊,就见一辆轿车从另一头驶了过来。   陈江时以为车子要从他们面前经过,将站在斜前方的余馨往后拉了拉,自己也站到花坛边上。   但那辆车逐渐减速,很快停在了酒店大门正对着的一个小型喷泉旁,穿着制服的车童小跑上前,礼貌地接过车主手里的车钥匙。   喷泉里有水花溅出,水花时起时落,隔着喷泉,陈江时只是随意一暼,意料之外地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钱棠?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愣了片刻,转头定睛看去。   还真是钱棠。   今晚的钱棠穿得颇为正式,外面一件浅色的长款大衣,里面似乎是衬衫和西裤的搭配,他从副驾驶位上下来,和驾驶位上的男人一边说话一边被另一个服务生领着往酒店里走。   而那个男人——   陈江时见过,是他住院时遇到的那个医生,当时就能看出那个医生和钱棠有些交情。   只是没想到他们私底下熟络到这种程度。   陈江时猛然想起钱棠之前在电话里说要回家一趟,显然钱棠的家不会在这个酒店里。   他正愣神,袁孟注意到他的反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间表情变得颇为复杂。   袁孟探头看了一眼余馨,见余馨在朝王昊那个方向张望,便拉着陈江时往旁走了几米。   “我本来不想说的,别人的私事,我不好乱说,但你都看到了……”袁孟凑到陈江时跟前,嘀嘀咕咕起来,“我觉得那个医生就是钱棠的男朋友,上次你住院,我亲眼看到他俩从楼道里出来,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动作很亲密,肯定不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而且我问了那家医院的护士,那家医院是会员制的私人医院,不对外营业,钱棠应该是托了他男朋友的关系才把你送进去。”   陈江时愣在原地,不知怎的,竟感觉脑子里嗡嗡地响,仿佛有一群蜜蜂争先恐后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心里乱七八糟,已经听不进去袁孟的话。   都不知道这顿饭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王昊说要开车送陈江时和余馨回去,陈江时拒绝了,打车把余馨送回钱棠家里。   钱棠还没回家,室内一片寂静。   余馨问陈江时要不要进去坐一会儿等钱棠回来,陈江时冷不丁听见这个名字,心里莫名生出一阵恐慌。   他连拒绝都来不及,逃也似的坐电梯下去了。   回到家里,他洗完澡躺在床上。   心里很乱,可脑子里仍旧一片空白,他艰难又缓慢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钱棠有男朋友。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   可是他……   他似乎一直以来都在有意忽略这件事,甚至心里抱有一丝侥幸,他假装钱棠没有男朋友,因为他从未见过那个人,钱棠的生活也简单得和他这个单身汉没有两样。   而且钱棠在医院里说过——   “如果我说我没有男朋友呢”。   这是钱棠亲口说出的话。   虽然说得模棱两可,但是他信以为真了,即便袁孟特意发消息来警告他,他也闭着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陈江时没坐起来,伸长手摸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钱棠的名字。   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   就像今晚王昊压抑了许久的爆发,他之前努力维持的平静也犹如在被人用力踩踏后呈蛛网般裂开的冰面,伪装的表象破裂,底下的惊惶和无措像从缝隙中涌出来淹没了冰面的凉水。   他也被卷入其中,难以呼吸。   他把手机扔到床尾,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头里。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恢复安静,只是半个小时后,再次响起,这次对方明显急促了些,一连打了三个电话。   陈江时起身拿起手机,发现上面还有数条未读的微信消息,他抹了把脸,起来在卧室里走了一圈,还是没有接电话的勇气。   袁孟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响起,他不受控地反复回想钱棠和那个医生的关系,这个过程让他感到极为煎熬。   他很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或者将自己裹起来扔到哪个地方。   要是他不能思考就好了。   等铃声消失,他迫不及待地把手机关机,刚坐回床上,敲门声响了起来。   “学长。”容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的手机是不是在响?都响好久了。”   陈江时埋头将双手撑在床边,他抬头想回答容月的话,可干涩的喉咙挤不出来一点声音。   他的心情太糟糕了。   只怕一开口就要露馅。   “学长?”容月拍了半天的门,没得到回应,语气不由得变焦急起来,“学长,你在里面吧?你没事吧?”   陈江时好不容易咽下一口气,蓦地站起来,他走过去把门打开。   室内的灯光从他身后倾斜而下,将他本就高大的身形衬得更加像山一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沉浸在光影之中,眉眼锋利,但看得出来脸色极差。   容月一口气卡住,仰头愣愣望着陈江时。   “我没事。”陈江时听见自己的话都是飘的,他有些恍惚,有种自己随时会像火山一样爆开的感觉,他几乎是压着声音说,“不用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   说完,后退一步,把门关上,并顺手落了门锁。   不知道门外的容月是什么时候走,外面悄无声息的,陈江时没精力去关注那些,也不在意,他坐到桌前,打开电脑,试图做点什么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但不是他卧室门被敲响,而是有人在敲外面的防盗门。 第47章   陈江时的屁股仍旧黏在椅子上,没一会儿,他听见外面响起卧室门打开的声音和一阵脚步声。   是容月过去开门了。   他和容月住在这里这么久,两人都很少带人回来,更不会有人在晚上敲响他们住处的房门,可能是小区物业的人。   陈江时没放在心上,打开工作邮箱,点开其中一封未读邮件,正要静下心来开始看。   冷不丁的,他的卧室门被敲响。   又是容月。   “学长,外面有人找你。”刚才在陈江时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此时容月的语气十分冷淡。   陈江时深吸口气,放下鼠标,过去开门:“谁找我?”   居然还有人大晚上的来这里找他。   “你那个同学。”容月说,“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画室老板,是不是姓钱来着?”   “……”   容月说:“他就在外面,我要不要叫他……”   话没说完,陈江时的身体便已条件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他紧紧抓着门把手,表情呆滞,脑子里的空白在这一刻重新蔓延开来。   他差点以为自己产生幻听了。   门外的容月又一次被门贴脸,短暂的错愕后,一股无名的怒火窜了上来,他秀气的脸上青白交加,盯着紧闭的门看了片刻,扭头走向大门。   防盗门没关,但也没有打开,只留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钱棠站在门外,双手揣在外衣兜里,在暗白的楼道灯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   容月打开门,又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钱棠。   钱棠的外衣没有扣上,可以看到里面的衬衣和西裤,衬衣是肉眼可见的薄,外面只配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背心,这身穿搭颇为正式却极不保暖,能想象到钱棠应该刚从某个暖气充足的宴会厅里出来,坐着同样开了暖气的车来到这里。   可惜楼道里没有暖气,白天下了一场小雨,晚上冷风吹在身上跟刮在骨头上似的。   即便钱棠强装淡定,身体也在小幅度地发抖。   临近年关,越来越冷了。   容月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钱棠的时候,惊为天人,他没想到陈江时还有一个外形条件这么优秀的朋友,最重要的是——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钱棠也是那种人。   和他是一类人。   后来他委婉地向陈江时打听过几次,倒不是对钱棠抱有什么幻想,纯粹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   陈江时自然不会告诉他。   事实上,那几次陈江时的反应都有些激烈了,好像他是一头狼,在觊觎陈江时羊圈里那头唯一的羊。   容月心乱如麻,如坠雾中。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深究那些,他只知道自己不想钱棠进来,这里是他和陈江时的住处,钱棠只是一个外人。   “陈江时呢?”钱棠无视了容月明目张胆地打量,用冷淡的声音问。   “他还在卧室里。”容月说。   “也就是说他在家里,那我可以进去了吧?”钱棠把目光从容月脸上挪开,抬脚就要往里走。   可容月反应迅速,几乎是在他抬脚的同时,就猛地伸手掌到了门面上,门打开的弧度本就不大,他轻而易举地用手臂拦住了钱棠的去路。   钱棠脚步一顿,皱眉看向容月。   “能劳烦让一下吗?”   容月本来都睡下了,身上只穿了一套睡衣,不是很厚,他又在外面套了一件外套,他单手扯着外套,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   “不好意思,我刚才问过了,学长现在不想见你,不然他早就出来了。”容月说,“你先回去吧。”   钱棠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已经维持不住平静的表象,看着容月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上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俩相处还算融洽,这次容月连装都不装了,可能是发生过什么事。   钱棠想到陈江时突然开始找房子的事,心里有了一些猜测。   “让开。”钱棠拧起眉头,不再客气。   可容月始终保持着堵门的姿势。   “你进去也没用,他卧室的门关着,不会给你开门,”容月也不客气地说,“钱老师,我要是你,我会选择离开,何必这么自讨没趣。”   钱棠冷冷盯着容月,怒气在他脸上氤氲起来。   容月比钱棠稍矮一些,虽然心里猛打退堂鼓,但还是抬起眼皮,毫不避讳地和钱棠对视。   他就不信钱棠还能强闯。   气氛很快变得焦灼。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不远处的电梯在运作中发出轻微声响,钱棠眼皮半垂,整张脸冷得宛若一潭死水,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容月半晌,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当着容月的面拨打了陈江时的电话。   他将手机贴到耳旁。   容月看着他,一时间眼神里说不上来是同情还是什么。   “刚才那几通电话也是你打的吧?”容月主动开口道,“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接你的电话,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相互留点空间不好吗?”   这次连嘟声都没响起。   因为陈江时把手机关机了。   钱棠放下手机,有那么几秒,他表情吓人,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他看也没看容月,转身就走,只是走到一半,蓦地倒了回来,用脚上的黑色皮鞋抵住了即将被容月合上的防盗门。   容月一愣,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见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了防盗门的边缘,手指用力,指尖微微泛白,一下就把防盗门拉开了。   钱棠向前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随之而来的是钱棠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像山一样地倾倒而下。   钱棠松开皱着的眉,嘴角扬起,却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只比容月稍高一些,却仿佛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容月。   “你叫容月是吧?你刚才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正宫?大房?还是陈江时明面上承认的对象?”钱棠再次开口,语调已和之前完全不同,带着尖酸刻薄的嘲讽以及毫不掩饰的恶意,“你以为你是他的什么人?他见不见我轮得到你来决定?”   容月目瞪口呆,张着嘴却半天说不出话。   他难以想象这些话是从钱棠嘴里说出来的。   他甚至觉得钱棠再生气也不至于当场发脾气,因为钱棠看着就是一个教养很好的人,怎么可能说这些话?   事实证明他是错的。   “你喜欢陈江时吧。”   钱棠一针见血地捅破了容月一直含含糊糊藏着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在陈江时那里已经不是秘密,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   容月脸色煞白,几近惶恐地瞪着钱棠。   “谁跟你说的?”   陈江时说的?   “不用谁跟我说,你脑子这么简单,连心事都藏不住,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钱棠彻底摒弃伪装,讥讽笑道,“你知道你刚才拦着我的样子像什么吗?像跳梁小丑,仗着你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以为就能插手他的私生活?你不过是他的室友而已,等他从这里搬出去,你在他那里连室友都算不上了,你觉得你凭什么拦我?你房间没镜子吗?出来见我的时候都不照照你自己是什么样?”   容月整张脸由白转青,最后憋得胀红。   钱棠的每一句话像一把把尖利的矛,精准地戳在每一个他在意的点上,他有种自尊心被撕碎、被践踏、被剥开后攥出里面赤条条的真实的他的巨大羞耻感。   然而他来不及说些什么,钱棠抓住了他扶着门的手,一把扔开。   他重心不稳,往后踉跄了下。   钱棠趁机挤入室内,视线环视一圈,很快找到陈江时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他冷着脸直奔而去,才走两步,就被容月从后面抓住了衣服。   “我承认,我喜欢学长,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对他有意思了。”容月像是才冷静下来,声音平稳,但一双眼睛狠狠盯着钱棠,里面情绪涌动,“但你知道我和他为什么没戏吗?”   钱棠愣住,没有回答。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就这么短短一两秒里,容月成功从钱棠眼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心中了然,猜测得到证实,忍不住笑起来。   “因为学长是个直男,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不喜欢男的。”容月轻声说出了这句话。   随着话音的落下,果然看到钱棠的神态有了巨大的变化。   原来也是一个单相思的人。   容月笑着松开了抓着钱棠衣服的手,他的心态发生转变,看热闹不嫌事大,还鼓励道:“去吧,看学长会不会给你开门。”   钱棠杵在原地,仿佛被谁点了穴道,许久没有动静,明明室内没风,阳台前的玻璃门关得严实,防盗门也被容月掩上了,可他不知怎的感觉好冷。   像被扔进了冰天雪地里,他整个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直到开门声响起,陈江时的声音传了过来:“钱棠。”   钱棠白着脸转头。   陈江时单手撑在门把手上,站在门口,身形逆光,但能看到视线只落在他的身上。   “你来一下。”陈江时说。   容月愣了一下,满脸惊讶,他最先反应过来,忙说:“学长……”   陈江时没给容月说话的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抓起钱棠的手,回到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留下容月一个人脸色难看地站在客厅里。   这个房子的隔音不算很好,但刚才钱棠和容月的说话声不大,陈江时只知道他们一直在吵,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   反锁上门,他松开钱棠的手,走到床头柜前,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找到夏天时才用过的遥控器,把空调打开。   感受到热风传出后,他放下遥控器。   钱棠仍旧站在门口,脸上没有表情,两眼死死盯着陈江时,悄无声息得像一个幽灵。   陈江时抹了把脸,状若无事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钱棠没有说话。   不过陈江时已经猜到了:“余馨告诉你的?”   除了袁孟,只有余馨知道他的住址,总不能是钱棠打电话找袁孟问的。   “余馨呢?”陈江时看钱棠一声不吭,只能不断地找话题,“你就这么出来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吗?”   沉默了将近一分钟,钱棠终于开口:“为什么躲我?”   陈江时一噎,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你胡说。”   钱棠突然激动起来,大声打断陈江时的话,他注意到放在桌上的手机,大步走过去,拿起来一看。   还真是关机了。   钱棠猛吸口气,回忆如浪潮般上涌,冲得他头昏眼花,他眼前一黑,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手上也没拿稳,手机摔回桌上。   他双手撑在桌边,眉头慢慢皱起,转头看向陈江时,表情变得十分痛苦。   “原来我让你这么恶心吗?才见几次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甩掉我了。”   “不是……”陈江时想上前又不敢上前,他心里杂乱无章,都还没理出个头绪来,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喃喃地说,“我就是想静一下。”   “然后像以前一样假装我们从不认识?”   “不是……”   “你骗人。”钱棠抬了下头,还是没控制住泪水夺眶而出,他眼睛通红,似乎呼吸不过来,大口喘着气,“陈江时,你又这么对我,你以前这么对我,现在还是这么对我,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对我有多残忍?我掏心掏肺地对你好,我那么在乎你,可你把我当成瘟疫。”   陈江时还是蒙的,可看眼泪接连不断地从钱棠脸上淌过,他心口上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快要和钱棠一样喘不上气。   “我真的没有,我没想躲你。”陈江时抓住钱棠的手,却被对方甩开,他的手悬在半空,茫然又无措,“钱棠,我只是被吓到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从来没想过我们……”   钱棠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盯着陈江时。   陈江时顿了一下,大脑还没反应过来,那些在心里压了许多年的话脱口而出:“我后来去a市找你,我在你家外面守着,我让你家阿姨叫你出来,可你也没理过我。”   钱棠怔住:“什么时候的事?”   “高三那年寒假。”陈江时很久没回忆过那件事,哪怕过去这么多年,再回忆起来,那些细节以及当时焦灼痛苦的情绪仍旧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他闭了闭眼,哑着声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我只能去找你,地址是我向姚志刚打听的,我在你家附近的酒店住了一个月,后来被我爸抓了回去。”   那家酒店离钱棠家的小区最近,甚至从高楼可以俯视的钱棠家的别墅楼,但最便宜的房间也要一晚上一千多,他住了一个月,他爸过来结账时直接当着几个酒店工作人员的面给了他几巴掌。   当然,回去后也免不了一顿打,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下不了床。   将近五万块钱的房费让他在华阳市里一夜成名。   陈江时没说这些。   “第二次去a市找你是高三毕业后的那年暑假,我不知道你在没在家,最后是你妈见了我。”   陈江时说到这里,钱棠已经隐约猜到什么,他背脊僵硬,面无血色,手指紧紧扣住了桌子的边缘。   “你妈让我以后别去找你了。”陈江时看着钱棠说,“她说我的行为让你感到困扰,如果我再纠缠不放,你会选择报警。”   钱棠疯狂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来找我了,两次都不知道,我被我妈关在家里,她不让我和外面的人联系,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   陈江时扶住了他的肩膀。   钱棠剧烈喘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在白皙的脸颊上淌过断断续续的泪痕。   “陈江时,我真的不知道。”钱棠抓住陈江时的手,呜咽着重复这句话。   陈江时反手握住钱棠的手腕,掀起外套和衬衣的袖口,他看到了上面的几道浅横,不知道是用什么割出来的,痕迹有些杂乱,但应该过去了很久,新生出来的肉颜色较浅,是淡淡的粉色。   他将指腹覆盖上去。   钱棠的皮肤很凉,尤其是在冬天,这一点和十多前毫无变化。   其实钱棠根本没怎么变。   钱棠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钱棠,时间改变了他的相貌和气质,但没改变他这个人。   之前种种温和亲切以及好说话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眼下的钱棠才是最真实的钱棠。   “钱棠。”陈江时轻声开口,“对不起,我不想替自己狡辩,但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在我前面十几年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同性……”   钱棠猛地一顿,怔怔望着陈江时。   “我……”陈江时说,“我只是……”   太害怕了。   剩下的话没说出来,全被钱棠堵在了两人的唇齿之间。   钱棠双手攀上陈江时的后背,又抚摸上陈江时的脸,最后手指嵌入陈江时的发间,紧紧拽着陈江时的头发,他的吻和动作一样急促,牙齿几次磕到陈江时的嘴唇,哪怕尝到一点血腥味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身体用力贴了上去,恨不得和陈江时融为一体。   陈江时搂着钱棠的腰,一边承受对方如狂风暴雨般的吻一边步步后退,不多时倒到床上,再一抬头,钱棠已经爬上来跨坐在了他的腰上。   两人都气喘吁吁,衣衫凌乱。   钱棠话不多说,扔掉外衣,双手交叉地扯着毛衣从头脱掉,顿时身上只剩下一件被揉得有些皱巴的衬衣。   对视片刻,钱棠俯身而下,咬住陈江时的唇。   安静的室内除了空调运作的轰轰声响外,就只有两人唾液交换的声音以及压低的喘息声。   陈江时重新摸到钱棠的腰,衬衣在钱棠的动作下往上滑去,腰间没有遮挡,他的指尖碰到一片光滑的皮肤。   钱棠太瘦了。   以前是穿衣显瘦,现在是有点病态的瘦,腰细得似乎只用两只手就能将其握住。   不知道亲了多久,钱棠拉开一些距离,他的手往下探。   陈江时的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扶着钱棠的腰。   “恶心吗?”钱棠问。   陈江时轻轻摇头:“不……”   钱棠的手像灵活的蛇一样,可正要进行下一步动作,就被陈江时一把按住。   “在这里不方便。”陈江时说,“卫生间在外面,而且这里没套。”   钱棠垂着眼睫看他,低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后,弓身埋了下去。   陈江时吓了一跳:“钱、钱棠,你在干什么?!”   楼下车里,周长乐坐在驾驶位上,余馨坐在后排,一大一小两人关系不熟,没话题聊,就这么干坐着等了一个多小时,周长乐都忘了自己是第几次拨打钱棠的电话。   但一直没人接。   “多多,你再给你那个哥哥打一下电话,看他开机没有。”周长乐扭头对余馨说。   余馨应了一声,从背包里摸到手机。   刚拿出来,又听周长乐说了一声“算了”。   周长乐焦躁不安,可能是钱棠来得太急又去得太久,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多多。”周长乐改了主意,“你知道你那个哥哥住哪儿吧?”   余馨点了点头。   周长乐解开安全带:“那你带我上去,你钱老师这么久没下来,我有点担心。” 第48章   小区有点大,余馨带着周长乐七拐八绕地走了半天,终于来到单元楼下,两人乘坐电梯上去,余馨先敲响了门。   她敲得十分斯文,敲两下还要停下来等一会儿。   周长乐看不过去,两步上前,抬起手就把门拍得啪啪作响。   然而还是等了有一会儿,门才被打开,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后,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板着脸,表情看着颇为阴沉。   男人上下扫了周长乐一眼,语气不怎么好地问:“找谁啊?”   “容月哥哥。”旁边的余馨小声喊道。   容月这才注意到余馨的存在,紧皱的眉眼微微松开,脸色缓和些许。   “你们也是来找学长的?”容月问。   周长乐压根不知道容月说的“学长”是谁,他礼貌地回道:“不好意思,我们找钱棠,他上来找他朋友,一直没有下去,所以我们上来看看。”   “哦~”   容月拉长语调,表情竟然变得怪异起来,他的目光在周长乐和余馨之间转了一圈,忽然往旁让开。   “你们先进来吧。”容月抓着门把手,似笑非笑的样子,“他们估计在忙,你们要等一会儿才行。”   周长乐莫名其妙:“他们在忙什么?”   容月却不回答,指了一下那扇紧闭的门:“他们在里面,你去敲门吧。”   周长乐没动,看了一眼因掩饰不当而显得有些急迫的容月,瞬间想明白了什么,他客气地笑了笑,然后很不客气地拉着余馨坐到沙发上。   “既然他们在忙,那我们等会儿好了,反正不差这点时间。”周长乐说。   容月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他抱着双臂在原地站了片刻,看周长乐一副耐心等待的架势,余馨也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周长乐身边,面色不佳地扭头回了自己卧室。   还以为要等上半天,结果半分钟没到,卧室门就打开了。   钱棠率先走了出来。   周长乐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刚才那一点时间里,他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生怕不小心被余馨看到什么限制级的画面,便刻意用身体挡住余馨的视线。   好在钱棠衣着整齐,面色如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画面出现。   周长乐悄悄松了口气,同时觉得好笑。   他一天到晚在瞎想什么?   他表弟又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   钱棠刚从似乎听见了外面的动静,瞧见周长乐和余馨,脸上没有多少惊讶,只温和地问:“你们怎么上来了?”   “还不是你一直没有下去,才上来看看。”周长乐走过去,一边说一边往卧室里面看。   这一看就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一道高大身影。   陈江时。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装了水的杯子,到厨房里把水倒掉,将杯子清洗干净放回卧室里后,才又出来。   周长乐没看懂陈江时这一串行为,还以为陈江时要给自己倒水,结果发现自作多情了,便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   虽然周长乐只在医院里见过陈江时两三面,但是就凭那种长相和身高,实话实说,要忘记很难,何况他早就猜到了对方和钱棠的关系。   只是第二次在这种地方碰到,周长乐心里要说不复杂是不可能的。   在周长乐观察陈江时的同时,陈江时也在默不作声地打量周长乐。   这个医生。   这个钱棠的男朋友。   这个看向他的眼神里明显揣了敌意的人。   陈江时心情复杂。   要说不久前他只是在意钱棠有男朋友的事,那么现在,这件事的性质完全变了。   钱棠变成了两脚两条船。   而他变成了介入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陈江时不知道对方大晚上找来这里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但一想到对方是钱棠名正言顺的对象,甚至不知道已经和钱棠交往了多久,他就感觉喉咙里仿佛卡着一根刺,没有痛到让他咽不下气的程度,可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根刺的存在。   对方像是站在阳光下,而他像是躲在阴影里,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你好啊。”周长乐走到陈江时面前,主动伸手。   陈江时和他握了握手:“周医生。”   “最近身体怎么样?”周长乐寒暄道,“没有再拼命加班了吧?”   “没有了。”陈江时说,“有在好好休息。”   “那就好。”周长乐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要想好好工作,首先得把身体养好,你这么年轻,以后有的是奋斗的时间。”   陈江时点了点头,看着周长乐的脸,不知怎的,突然喉咙发干,有点说不出话。   不过周长乐也没有继续和他攀谈的意思,扭头问钱棠:“你们的事说完了吗?”   “说完了。”钱棠说。   “说完就走吧。”周长乐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明天我还要上早班。”   钱棠今晚喝了酒,没开自己的车,他有意想多留一会儿,可惜眼下条件不允许。   而且隔壁房间里还有一个容月。   做什么都不方便。   陈江时看他们要走,连忙从卧室里拿出外套穿上,他说:“我送你们。”   一路下去,几人都没说话,只有陈江时问了几句余馨今天做了什么。   余馨一板一眼地全交代了。   周长乐的车停在小区门外的路边,正是陈江时今晚见过的那辆车,周长乐坐上驾驶位,余馨也自觉坐到后排。   只有钱棠故意落在最后,他悄悄扯了一下陈江时的衣服。   陈江时心领神会,跟着钱棠往旁走了几步。   “我明后两天有点事。”钱棠低声说,“我妈今天回来了,她呆几天就走,本来我今晚要回去的……”   钱棠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倒是陈江时朝车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周长乐刚好探出半个脑袋,做贼似的往他们这边瞅。   两人四目相对。   周长乐故作无事地把头收了回去。   这几秒里,陈江时没有说话,脑子里却想了许多,他不知道钱棠是不是在说谎,也许钱棠他妈真的回来了,也许钱棠只是找了借口,因为钱棠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和周长乐那个正牌男友单独相处,也有可能是最近他俩在一起的时间太多,引得周长乐不满,所以钱棠需要一些时间安抚对方……   总之——   不管怎样……   他是见不得光的那个。   刚才下来的路上,陈江时考虑过直接和钱棠摊开了说,可如何说是一个问题,说了会得到什么结果又是另一个问题。   如果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呢?   如果钱棠并没有太重视自己和他的这段关系呢?   如果说了反而让他和钱棠退回起点,连这层若有似无的暧昧关系都维持不了呢?   陈江时没怎么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上大学时,除他以外的三个室友都有女朋友,第三者插足的事在他室友身上发生过,室友怒火中烧,带着几个同学围堵了那个当第三者的男的,并把人揍得鼻青脸肿,这件事闹到学校里,室友还背了处分,后来每次在寝室里谈起这件事,室友都会用极其难听的话咒骂那个第三者。   陈江时虽不怎么插话,但心里对那个男的也不怎么瞧得上。   毕竟当第三者就是可耻的。   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第三者”这三个字联系起来。   陈江时心里难受、纠结、苦闷,却不敢表露出来分毫,甚至连问也不敢多问。   “好。”陈江时点了点头,“那余馨呢?”   钱棠露出抱歉的表情:“我不方便带她回去,只能让她留在家里了,明天我找个阿姨到家里给她做饭。”   “可以让她来我这里。”陈江时说,“上午我把她接过来,晚上再把她送回去。”   钱棠想了想,没有拒绝:“也行。”   余馨一个人留在家里还是太无聊了,过来总有陈江时陪着。   说完话,两人都安静了下。   钱棠忽然往前一凑,嘴唇贴到陈江时的脸颊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然后拉开距离。   “回头见。”钱棠说。   陈江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跟着那个一碰即离的吻轻轻颤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失落,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被牵走了,空落落的。   把钱棠送回车上,余馨趴在窗前喊:“江时哥哥。”   陈江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钱老师明后天都有事,不在家里,明天上午我过去接你,晚上你再回去。”   余馨还挺高兴,两眼亮晶晶的:“好。”   陈江时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把车窗关上,扭头就见周长乐面前的车窗还开着,拿起手机对他扬了扬。   “加个微信可以吗?”   陈江时往身上摸了摸:“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   “手机号能搜索到吧?”周长乐摁亮手机,拇指在上面点了几下,把手机递给陈江时,“我先加你,你回去后通过。”   陈江时:“……”   他看了看副驾驶位上的钱棠。   钱棠皱眉看着周长乐,虽不怎么高兴,但也没有阻止周长乐的行为。   陈江时只好接过手机,在搜索框上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他站在原地,目送车子开远了才转身往回走,进了小区,他从外套兜里摸出手机,点进微信,看到了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晌,闭了闭眼,终是没有点下去。   第二天周六,陈江时不用加班,本来可以睡会儿懒觉,可王昊要在a市逗留两天,他不得不早起先去钱棠家里接了余馨,再带着余馨和袁孟王昊他们汇合。   王昊不是第一次来a市,却从没有逛过a市的一堆景点,袁孟热情地安排好了周末两日游的路线,陈江时和余馨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只能当两个跟着走的工具人。   余馨又背上了她那个仿佛装了砖头的背包,每次休息时,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涂涂画画。   然而他们一路走走停停,余馨也被打断了很多次。   陈江时看余馨老实巴交,每次说走就走,一点怨言都没有,于是提议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东西。   袁孟和王昊都走累了,在手机上一番搜索后,找了一家位于半山腰的咖啡厅,前面是玻璃栈道,许多拖家带口的游客在上面拍照,再往后就是层层叠叠的大山,风景很不错。   袁孟和王昊爬了半天的山,都累得够呛,瘫在藤椅上不想说话。   只有陈江时看上去精神不错,只是时不时就要拿出手机看上一眼,眉眼间夹着焦虑,明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手机上周长乐又发了两条好友添加请求过来。   他犹豫许久,同意了申请。   他顺势点进周长乐的朋友圈,里面内容很多,最新一条是十几分钟前发的。   只看略缩小图,陈江时就准确地找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没想在这里点开图片,可手指不受控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大图便已占满整个手机屏幕。   图片中的钱棠穿着浅灰色的宽松毛衣,站在一个烧烤架前,正在忙碌,即便如此,他的袖口也将手腕遮得严严实实,他头微低,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和喜怒哀乐。   陈江时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有些东西越在意越要想,可越想就越在意。   他以前可以装作无事发生,经过昨晚,好像很多情绪都后知后觉地变成海洋把他淹没。   袁孟和王昊已经聊了起来。   “那个小孩到底是谁家的啊?”王昊憋了一路,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余馨不在的机会吐槽,“你们是不是给人当爸当上瘾了?昨天把人带着就算了,今天还带,那明天也带?”   袁孟噎了一下,讪讪笑道:“你猜对了,明天也和我们一起。”   “我靠,你们没事吧?”王昊真受不了,正要发火,却冷不丁地想起什么,“对了,那个小孩好眼熟,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袁孟心里一个咯噔。   王昊认识余馨他哥,其实只要说余馨是陈江时以前邻居家的女儿就行,可那样一来话赶着话,余馨住钱棠家里的事也会被扯出来。   如今钱棠的名字就像一个开关,稍摁一下,王昊就会暴跳如雷。   袁孟抹了把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但王昊想起来了,一拍脑门:“她是不是以前江时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   袁孟:“……”   “叫余什么来着?”   “余馨。”陈江时回答了王昊的话。   “对,还真是她啊?”王昊惊讶地说,“他们家搬来a市了?”   “不是。”陈江时说,“她准备学美术了,趁放寒假来a市上课,平时都住她老师家里,这两天她老师有事,我才带着她。”   袁孟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用拳头抵着唇,一边疯狂咳嗽一边在桌底下用腿碰陈江时的腿。   王昊不是傻子,看了看一脸不对劲的袁孟,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陈江时,再把“学美术”和“a市”两个字结合起来……   一个不靠谱的猜想浮现出来。   王昊把咖啡杯放回桌上,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然后你通过她认识了她的老师?”   “不。”陈江时说,“是我给她介绍了她的老师。”   “……她的老师不会姓钱吧?”   袁孟双手撑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   在王昊目光炯炯的注视下,陈江时淡淡“嗯”了一声。   他思绪很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袁孟和王昊为他操了很多心,他一方面不想瞒着他俩,另一方面,可能出于私心,他一想到自己刚确定下来对钱棠的喜欢,还没宣之于口,就要紧紧攥在手心里,藏在没有光的阴暗里,他就难受到难以呼吸。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图片上是周长乐的自拍,但只占了屏幕的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是不远处在烧烤架前忙碌的钱棠,阳光倾斜而下,洒在两人身上。   明明陈江时也沐浴在阳光中,他却浑身冰凉,好像只有图片中的那片阳光才会让人感觉温暖。   “我不想瞒你。”陈江时闷声说,“余馨的老师就是钱棠。”   尽管猜到了答案,王昊还是猛地坐直了身体,在他的重力下,藤椅的四条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陈江时平静地抛出了又一个炸弹:“我发现我喜欢钱棠。”   “啊?”这次是袁孟猛地坐起来,又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   周围的人纷纷扭头看来。   但他们什么都顾不上了。   王昊瞳孔地震:“我靠,你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了?”   袁孟尖着嗓子喊:“可他不是有男朋友了吗?!”   “什么?他都有男朋友了?”王昊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视线里陈江时那张脸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所以你不光喜欢钱棠,你喜欢的还是有男朋友的钱棠?”   陈江时沉默。   沉默等于默认。   “靠。”王昊再也受不了了,直接站起来,也不管周围有人没人,指着陈江时的鼻子,“陈江时,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原来以前你跑来a市做的那些事是为了谈对象啊?我早该猜到,谁特么为了一个兄弟把自己搞成那样?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对那个人有意思了,我就说呢,五万块钱的酒店说住就住,谁能有你这么大的手笔?我特么那个时候谈五百个对象都花不了五万块钱,以前就不说了,可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还说这种话,你这是上赶着想当小三吗?”   袁孟连忙起来抓住王昊的手:“别说了,都看着呢!”   “那就让人看啊。”王昊激动地甩开袁孟的手,“他都不嫌丢人,我们怕什么?”   “别说了……”   “他要当小三啊!”王昊直接推了袁孟一把,“你还是他兄弟吗?不把人骂醒,眼睁睁看着人往火坑里跳……”   话没说完,不远处听到动静的余馨跑了过来,王昊的声音戛然而止。   另一头,钱家的别墅后院,一群人还在聊天。   今天是钱丽五十七岁的生日,没打算大办,昨晚已经庆祝过了,今天只邀请一些亲朋好友过来BBQ,钱棠作为钱丽唯一的儿子,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这个家里,但是作为主人之一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今天的钱丽打扮精致,像只花蝴蝶一样在亲朋好友中穿梭,直到冬日的暖阳散去,夜幕即将到来,母子俩才一起送走客人们。 第49章   热闹的别墅逐渐变得安静下来,把最后一个人送上车后,钱丽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等她看向钱棠,表情已经变得冷淡。   “昨天怎么没回来?”钱丽用同样冷淡的声线问。   钱棠转头和钱丽对视。   他都快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和钱丽见过了,上次见面是四五年前,也是在钱丽的生日上,虽然钱丽一直保养得当,但是过去这么几年,还是能看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   曾经钱丽在他心中的形象极为高大,好像世界上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她只需动一下手指,就能把他死死地碾在地上。   如今再看——   其实钱丽也没多高。   钱丽一米六出头,比他矮了大半个脑袋,以至于站这么近时,他需要垂着眼皮才能俯视上她的目光。   “昨天有事。”钱棠说,“今天回来不也一样吗?”   钱丽斜眼睨了他片刻,突然冷笑出声,扭头就往回走:“你来我书房。”   钱棠站在原地,等钱丽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慢吞吞地抬脚,但没走几步,就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周长乐按住了肩膀。   周长乐和钱棠关系好,今天到处帮忙,这会儿自然没急着回去,只是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舅妈估计知道了余馨住你家里的事。”周长乐说。   钱丽很少回来a市不代表她不关注钱棠的情况,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似乎越来越在意钱棠,甚至安排了不少眼线盯着钱棠。   周长乐不觉得钱棠收留一个学生有什么不对,关键在于那个学生和谁认识。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学生竟然是那个姓陈的介绍来的,是那个姓陈的邻居。   他这个表弟真是脑子糊涂了,嫌平时的事还不够多吗?什么大事小事都往身上揽。   周长乐皇帝不急太监急,感觉自己嘴里都快长出燎泡了,他赶紧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燃根烟,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吞云吐雾中,他看到了钱棠那张云淡风轻的脸,还很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钱棠开口道。   “……”   周长乐把烟夹在指间,硬是摁下了撬开自己这个表弟的脑瓜看看里面装着什么的冲动,他表情复杂地将钱棠上上下下地扫了好几遍。   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脑袋这么不灵光呢?   这种级别的恋爱脑,估计僵尸来了都不吃。   “钱棠,我想采访你一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周长乐终于组织好语言,“昨天你给他打电话,他只是没接电话而已,都把你急成什么样了,还特意回去把余馨带上,你是怕自己一个人找过去吃闭门羹吧?”   钱棠看他一眼,没有否认。   “你真卑微啊!”周长乐只觉脑袋发胀,小时候和他妈一起看八点档的狗血电视剧都没被气成这样过,他把烟头扔到石板地上,鞋尖碾上去,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现在想和他和好了?之前受的那些委屈就算了?他那么对你,看着那些人孤立你、欺负你、背地里对你使那些阴招,你都全部不计较了?”   钱棠双手揣进外衣口袋里,相比周长乐的激动,他显得十分平静。   “那些事又不是他做的,我没理由把帽子扣到他头上。”钱棠说,“而且他跟我说了,后来他来找过我,只是我不知道,他才没有见到我。”   “等等……”周长乐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不是不喜欢你吗?他不是喜欢女的吗?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   周长乐顿了一下。   钱棠也不说话,只沉默地望着他。   答案不言而喻。   “你就这么信了?!”周长乐用力捋了一把头发,简直不可思议极了。   “嗯。”钱棠说,“我信。”   周长乐哑然失声。   钱棠来到二楼书房,敲门进去。   钱丽等了有一会儿,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钱棠坐到钱丽对面,顺手拎起茶几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钱丽十指交扣地搭在膝盖上,沉默地看着钱棠喝完半杯水,才开口道:“这几年我不在你身边,过得还算滋润吧?”   钱棠把茶杯放回桌上,坐直身体,对钱丽露出一抹和钱丽脸上别无二致的笑容:“很滋润,很幸福,很舒适,很自由……”   说到后面,钱丽的笑容绷不住,沉声打断了他:“所以你就自由过了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带?”   原来真是冲着余馨来的。   不……   应该是冲着陈江时来的。   钱棠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钱丽,虽然他早就做好了会被钱丽知道的准备,但没想到钱丽的速度会这么快。   “跟你没关系。”钱棠笑容不变地看着钱丽,平心静气地说,“那是我的家,我想带谁回去就带谁回去。”   钱丽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她的力道很大,拍得两只茶杯都微微晃动了下。   钱棠面不改色。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那个女孩和那个姓陈的是什么关系,要不是那个姓陈的,你会多收那个学生?还让那个学生住进你家里?”钱丽眉眼间都是隐忍的怒火,她几乎压不住暴躁的语气,“都过去十多年了,人家对你招手,你就跟狗似的跑过去,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觉得丢人,真是丢人现眼,我钱丽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儿子!”   要是往常,被钱丽这么一番羞辱下来,钱棠早就暴跳如雷,和她针锋相对。   可如今他仿佛在自己周身竖起了一圈铜墙铁壁,钱丽的尖锐语言根本扎不到他身上。   他甚至耐心等钱丽说完,才突然问:“那年高三,他是不是来找过我?”   钱丽没跟上跳转的话题,愣了一下。   钱棠直勾勾地盯着她,声音异常平和:“但被你拒之门外了,你没把这些事告诉我,放任他一直在外面等我。”   钱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往后一靠,慢条斯理地换了一个坐姿,冷笑道:“你们现在是相互通了气来找我秋后算账了?”   钱棠没接她的话茬,继续说道:“而且他总共找了我两次,寒假一次,暑假一次,他来了几十天,你都知道,可你不仅不告诉我,还故意不让他见到我。”   “对,就是这样。”钱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讥讽地笑了笑,“有件事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他的家庭条件不怎么样吧?为了堵你,住到了我们小区外的那个酒店,房费对他来说可不便宜,我都忘了他住了多久,最后好像是他爸来付的钱,还在酒店里大闹一通,以为打了他就能少些房费,结果还是分钱不少。”   说到这里,钱丽脸上重新挂起笑容。   然而钱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他抿起嘴角,眼神阴沉,差点控制不住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已经三十岁了,你想喜欢男人,我不阻拦你了,但那个陈江时不行。”钱丽用命令的口吻说,“陈江时配不上你,你好端端地过去读书,被他变成这样不说,他小小年纪还知道对你这颗摇钱树死缠烂打,要是你和他在一起,按你这样记吃不记打的脑子,估计被他啃得骨头都不剩,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钱棠沉默不语。   钱丽以为对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趁着打铁道:“你把家里那个女孩送出去,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也别让她去你画室上课了,至于陈江时那边,趁早分个干净,你要是想找男人,我给你介绍,我认识一些人,他们的后辈和你一样喜欢男人,不管是论家世还是论人品都甩那个陈江时十条街。”   钱棠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长睫掩着那双漆黑的眼珠,他脸上没有表情,默默望着钱丽。   钱丽仰头看他,皱着眉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钱棠终于开口,“但我拒绝。”   钱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明天还有你的朋友过来,我答应你回来两天,就不会食言,但这次之后,无论你在没在a市,只要没有特别大的事,都别联系我了。”钱棠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又悄无声息地松开,他原以为说出这种话会多少觉得难过,可实际上心里没有多大起伏。   可能他早就对钱丽这个妈没有多少感情了。   他没看钱丽一眼,转身要走出书房。   “站住!”   身后响起钱丽破音的吼声,随即一只茶杯投掷而来,从他身旁擦过,落在他的脚边。   地上铺了厚实的毯子,茶杯没碎,只咕噜噜地滚了一圈。   钱棠捡起茶杯放到一旁的柜子上,他转头看向钱丽。   钱丽突然间变得无比激动,那张保养得当的脸涨得通红,额间有青筋隐约浮现。   “你什么意思?你真打算以后都不认我这个妈了?钱棠,你真是比你爸还绝情!”钱丽不顾形象地嘶吼。   “我比不上你长情。”钱棠嘲讽道,“从我高中到现在,那个小秦也跟你十多年了吧,当年你为了他把我扔到乡下不管不顾,后来为了他跑去其他地方发展,你说我不认你这个妈,可你有把我当成儿子看待过吗?”   钱丽呼吸一顿,身体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我天天想着你、盼着你,我不把你当儿子把谁当儿子?你是我生的,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遗嘱都立好了,以后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钱棠看着激动不已的钱丽,明明心里有很多想说的话,却突然间觉得很没意思。   他整个大学和毕业后都没花过钱丽一分钱,但他并非徒手起家,他拿了姥姥留下来的一笔钱,那笔钱也是钱丽给的。   他和钱丽是母子,血缘关系这辈子都斩不断。   不过也止步于此了。   如今钱丽可能年纪大了,对爱情的渴望变少,开始渴望亲情,可他早已过了渴望亲情的那个时候。   “对了。”钱棠想起来说,“不是陈江时掰弯了我,真说起来,是我掰弯了他,也不是他对我死缠烂打,是我对他死缠烂打,如果不是那个女孩要来我的画室上课,我还找不到可以对他死缠烂打的机会,所以我不会把那女孩送走。”   钱丽怔怔站着,看钱棠开门要走,眼睛冷不丁地就红了。   “陈江时陈江时陈江时……”钱丽用尖利的声音说,“他就那么值得你稀罕吗?以前我和他开个玩笑而已,你就和我冷战了大半年,我打你电话不接,喊你回来也不愿意,要不是你在学校里遇到了那些事,你还想得起来我这个妈吗?后来你又是怎么做的?你说我对你不闻不问,可你自己也在疏远我啊,你大学跑国外去读书,你有想过跟我说一声吗?我还是从周长乐那里听到关于你的消息。”   话音未落,钱丽眼里已经噙着泪水,她用手掌抹掉还没掉出来的眼泪,不出几秒,便已恢复冷静。   “钱棠,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钱丽说,“你和那个陈江时断了,以前的事,我们都当没有发生过,以后我们……”   钱棠没等她把话说完,转身走了,轻轻合上的书房门隔绝了钱丽喊他的声音。   洗完澡,钱棠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床上,太久没有回来,整个房间对他来说都陌生得过分,他拿起手机,打开了和陈江时的微信聊天界面。   他下午在忙,没来得及回陈江时的消息,晚上抽空回复,陈江时那边不知怎的,似乎变得有些冷淡。   室内的大灯没开,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   光线把钱棠的侧脸照得分外柔和,但他眉心轻蹙,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慢慢滑动。   [陈江时:我们带余馨出来爬山了,她在那头画画,我们在这里坐着]   [陈江时:今天天气很好]   [陈江时:图片]   [陈江时:图片]   [陈江时:图片]   [陈江时:你那边在干什么?]   隔了三个多小时,钱棠才回复。   [钱棠:我刚忙完,下午在做事]   [陈江时:你在家里?]   [钱棠:嗯]   [钱棠:我妈这里]   [陈江时:我们还在外面,准备找个地方吃晚饭]   [钱棠:好]   钱棠还以为陈江时吃饭时会顺手发几张图片过来,结果等到现在,对面毫无动静。   他反复看了下午陈江时发来的图片,又点开输入框,打打删删了半天,消息还是停在他最后发过去的那个“好”上。   他们算是确定关系了吧?   他现在发消息过去的话会不会把陈江时逼得太紧了?总该给对方一点缓冲的时间。   钱棠心里想着。   虽然不管是他还是陈江时都没有正式说过交往的话,但是那种事只有情侣之间才能做吧?   可惜他没有谈过恋爱,这种事也不好去问别人。   钱棠难得有些头疼,叹了口气,揉着眉心躺回了床上。   与此同时,陈江时也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床上,他靠在床头,拿着手机,正在翻看周长乐朋友圈里白天发的几条内容。   如果钱棠没有骗他,那么周长乐应该是跟着钱棠回了家。   也就是说——   钱棠和周长乐已经发展到了见父母的程度,也许此时此刻,他俩就躺在一张床上。   陈江时闭了闭眼,立马打住思绪,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散思维,可摁在手机边缘的手指还是泛起了一层白。   他不可能不介意这种事。   可惜他压根没有身份和立场去介意,他甚至连发一条消息过去问钱棠在干什么都不敢,万一被周长乐看到……   陈江时将手搭在额上,半天没有动静。   直到余光中暼见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微信消息发了过来,他心头一跳,赶紧打开手机。   然而和钱棠的聊天框毫无动静,倒是和王昊的聊天框被顶了上来。   [王昊:视频号—婚外情案例分析,知三当三,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都有什么下场?]   陈江时:“……”   有病。   他本来不想搭理王昊,可实在闲得无聊,不找点事做又会胡思乱想,便点开输入框啪啪打字。   [陈江时:他们还没结婚]   [王昊:???]   [王昊:你要不瞅瞅你自己在说什么,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陈江时故意气他。   [陈江时:结了婚也可以离]   [王昊:?????]   [王昊:我靠]   [王昊:视频号—以案说法,第三者插足他人感情是否犯法]   [王昊:视频号—介入别人的感情,抢夺别人的幸福,真的会有报应……]   [王昊:视频号—小三被原配当街殴打,倒地血流不止……]   王昊疯狂刷屏。   陈江时:“……”   第二天早上,陈江时接到余馨去找袁孟和王昊,对方两人昨晚都没睡好,顶着大小不一的黑眼圈,看向陈江时的眼神里充满怨念。   陈江时只当看不见。   上午一行人去看了王昊表哥的房子,房子的地理位置和小区环境都很不错,里面简装,除了空调和洗衣机要自备外,其他家具都有。   王昊表哥不在a市发展,房子买来闲置了好几年,这次租给陈江时,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并未打算收太高的租金。   看了一圈下来,基本上是当场敲定了。   下午又去逛了景区,王昊明天要回梧桐市,袁孟特意把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可出了昨天的事,几人都兴致不高,只有余馨心情不错,一路都在纸上画画。   吃过晚饭,王昊把车开到钱棠家的小区外面,等陈江时把余馨送上楼,再分别送陈江时和袁孟回去。   陈江时带着余馨从大门进去,还没走近,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喊声。   回头看去,钱棠刚好也从一辆车上下来。   陈江时看了一眼后面那辆黑色轿车。   那是周长乐的车。   果然周长乐在钱棠家里住了两天。   陈江时已经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像是已经在雨里走习惯了,被冻得麻木,哪怕雨里夹起了冰雹,他也只感觉到砸在身上的东西稍微重了那么一些。   似乎也是看到了他,周长乐开门下车,远远地朝他笑了一下,然后和钱棠一起走了过来。   “又见面了。”周长乐主动开口。   陈江时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往钱棠身上落,怕被周长乐发现端倪,他对周长乐点了点头:“你好,周医生。”   “真是巧啊。”周长乐笑道,“刚才在路上的时候,小棠还跟我说你应该把多多送回来了,结果下车就碰到了。”   “是啊。”陈江时附和着,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根本没办法对着周长乐这个人笑。   周长乐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里,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同时,另一边的车里,副驾驶位上的袁孟眯眼看了半天才看清周长乐的长相,顿时直接弹坐起来,又在安全带的束缚下猛地靠了回去。   他的后脑勺撞在座椅上,还好不痛。   王昊满脸忧愁,刚点燃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瞅着袁孟“你发什么神经?”   袁孟抬手狂指陈江时那个方向。   王昊往车载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看过去问:“怎么了?”   “那个人是钱棠。”   王昊抽烟的动作一顿。   “旁边那个是钱棠的男朋友。”袁孟深吸口气,又认真看了看,然后确定道,“钱棠的男朋友好像在找江时的麻烦。”   “靠。”   王昊憋了一天一夜,理智什么的早被憋没了,他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甩,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第50章   袁孟快被王昊的行为吓死了,急忙要跟下车,结果又被安全带扯了回去,于是手忙脚乱地解安全带。   等他下车,王昊已经大步流星地朝那边走了。   “喂。”袁孟喊道,“车还没关!”   王昊头也不回地拿着车钥匙按了一下,那辆雷克萨斯的双闪灯亮了亮,这才咔嚓一声关上。   周长乐把陈江时拉到一旁,并未注意到身后气势汹汹向自己走来的人,他原本不想插手钱棠的事,可这件事闹到了他舅妈那里,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上几句。   何况他早就对这个姓陈的不满了。   他就不明白了。   陈江时是长得不错,性格还行,可拥有这两个优点的人虽然没泛滥到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地步,但也不至于稀缺到让钱棠铁了心挂在这一棵树上吧?   这个姓陈的到底有什么魔力,把他表弟变成现在这样。   周长乐扭头看了一眼一直往这边望的钱棠,又招呼陈江时往角落走了几步,才斟酌着开口:“我听小棠说了一些关于你和他以前的事。”   陈江时心里本就忐忑,听到这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能猜到,此时此刻,他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他有一种当小偷却被主人逮个正着的心虚,主人还未发话,他只能像鹌鹑一样装聋作哑……   周长乐是钱棠过了明路的男朋友,连钱棠家人都知道周长乐的存在,而他和钱棠偷偷摸摸、不清不楚、甚至从未好好谈过他俩之间的关系。   在周长乐面前,他永远挺不起腰杆。   王昊说得没错,他就是插足别人感情的小三。   他理应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听说他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你了,但当时你们之间闹了一点误会,最后不欢而散。”周长乐慢条斯理地说。   陈江时没有吭声,只是垂眼看着地面。   周长乐和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对方知道他和钱棠发展到哪种程度了?还是说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所猜测,所以才说了这些话来试探他。   有那么两秒,陈江时心里涌出一股冲动。   他想承认算了。   他直接告诉周长乐,他也喜欢钱棠,他不可能放弃钱棠,所以能不能请周长乐主动放手成全他和钱棠?   可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被他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他不清楚钱棠是怎么想的。   万一钱棠暂时还不想和周长乐分开……   陈江时的思绪很乱,喉咙里堵得慌,挤不出来一个字,只能麻木地听着周长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他在你们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就转走了,还记得吧?不知道是谁把他喜欢同性的事传得你们满校皆知,还在贴吧上造他的谣,逼得你们校长都出面了,给他妈打电话劝他退学。”   陈江时吐出口气,哑声回答:“记得。”   “其实他回a市后过得也不怎么样,他妈把他看得很严,怕他回去找你,雇了好几个人二十四小时轮流守着他。”周长乐说,“但他一直在闹,逮着机会就想跑,有一次还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   陈江时猛地抬头。   周长乐挑了挑眉:“窗户下面是绿植,二楼的高度也不会让他缺胳膊少腿,但他的手上和腿上都擦破了很大一块皮,他妈很生气,把他抓回来后关进了地下室的仓库里,你知道那种仓库吧?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狭窄的门,空气都不流通,里面放的都是陈年旧物,因为打扫得不勤快,下去吸一口气都感觉鼻腔里全是灰尘。”   陈江时从未听钱棠说起这些。   当然,他也不敢多问。   “那个时候的小棠真的跟疯了一样,倒没有吵着要回去找你,只是吵着要出去,但一有机会,他就往车站跑,买去梧桐市的车票。”周长乐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对了,你看到他手腕上那些割痕没有?”   “……”陈江时感觉自己的声音化成了羽毛,轻得都快听不见了,“看到了。”   “那些割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周长乐似乎觉得好笑,低头扬了扬唇角,“他被关进仓库后成天鬼哭狼嚎,想用割腕来吓唬他妈,结果反被他妈几句话刺激到了,用玻璃片把手腕割得鲜血直流,人还没送到医院,又开始后悔,痛得直哭,那天晚上他的眼泪就没干过,好笑的是,他都哭成那样了还找我要手机,要给你打电话。”   陈江时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长乐抬头和他对视,那张一贯带有温和笑容的脸泛着一层冷光。   “因为你,小棠一次又一次地和他妈冷战,因为你,小棠和他妈决裂,至今没有和好如初,因为你,小棠这十几年几乎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周长乐的语气逐渐变得尖锐,他直勾勾地盯着陈江时,“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很多不幸都是你带来的?如果他高二那年没有遇见你或者说没有喜欢上你,那他的人生该有多顺遂,他根本不需要承担这些原本不用承担的负担,他更不会在你们学校里遭受那些王八蛋的霸凌。”   陈江时愣在原地。   周长乐面色冷硬,紧逼上前:“小棠喜欢你,所以不想和你说这些,但我觉得你有权知道,你也应该知道他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他过得有多辛苦,以及他经历了什么,你只看到现在的他,你以为他过得很好,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和他继续相处……”   话没说完,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响起,以极快的速度走了过来。   没等周长乐有所反应,一双有力的手推到他的肩膀上,猛一使劲,他被推得踉跄,直挺挺地往旁栽去。   陈江时眼疾手快地扶了周长乐一把,下一秒,耳边爆发出熟悉的怒吼声。   “你特么的就知道说那个姓钱的有多不容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兄弟也很不容易,OK?”   陈江时:“……”   转头看去,便看到了王昊那张怒不可遏的脸,一双眉头几乎拧成麻花,嘴里都能喷出火来,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   后面的袁孟追得气喘吁吁,对上陈江时的目光,耸了耸肩,很是无能为力。   陈江时看了一眼听到动静后往这边走来的钱棠,连忙拉过王昊:“你们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们在车里等吗?你们先回去,我马上……”   王昊把手一扬,暴躁地打断他的话:“回什么回?要是我不过来,还不知道你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陈江时见说不通,只好用蛮力摁住王昊的肩膀,试图把人往回带。   可王昊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下子挣脱掉了陈江时的束缚,他几个箭步过去,表情狰狞地往周长乐的胸膛上一推。   周长乐早有准备,却还是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一时间也来了脾气:“你谁啊?”   “我是陈江时的兄弟。”王昊见钱棠带着余馨走过来,目光在钱棠脸上狠狠刮了一下,才落回周长乐身上,他扯着大嗓门说,“你要为姓钱的抱不平是吧?好啊,我也帮我兄弟说两句,免得你成天以为我兄弟对不起那个姓钱的。”   王昊撩了一把袖子,抬手指向钱棠。   “他一个转学生在我们那儿人生地不熟,不缠别人就缠着我兄弟,我兄弟好好一个男的,喜欢女的,现在被他掰弯了,他也喜欢男的了,你说这是谁的问题,是不是他的问题?”   周长乐长这么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但这一刻,他还是被王昊这副像是要烧起来的架势吓了一跳。   他甚至感觉要是王昊手里有一把刀,估计就直接抡过来了。   这什么人啊?   混□□的吗?   怎么看着比陈江时没有表情的时候还要吓人?   “你说姓钱的过得辛苦,我兄弟就不辛苦吗?我兄弟跑了a市两趟,见不到姓钱的人不说,还被耍得团团转,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欠下一屁股债,几万块钱啊,你觉得是小钱吗?都是他为了找姓钱的欠下来的,你说的好像我兄弟这十几年在花天酒地风流潇洒一样,他天天上班加班,人都要上吐血了,就是为了还那狗屁债务。”王昊激动得唾沫横飞,一张脸胀得通红,“还有他在我们那儿的房子,他爸要把房子卖了,他买下来了,就是怕姓钱的以后找不到他,几十万对你们来说可能只是小钱,但对我们来说不是小钱,你们知道我兄弟有多辛苦才走到这一步吗?他也全凭自己撑过来的,他没靠任何人啊……”   陈江时一把捂住了王昊的嘴。   “别说了。”陈江时的声音有些抖,他看也不敢往钱棠那边看,另一只手死死抓着王昊的衣服。   袁孟见状,也赶紧上来拖住王昊。   “算了算了……”袁孟愁眉苦脸地劝。   “凭什么算了?”王昊还在拼命挣扎,声音从陈江时的指缝间漏出。   “王昊。”陈江时蓦地冷下脸来,用力拽了一把王昊,“我让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王昊嚷道,“他都能说,我不能说?”   陈江时已经吐不出其他话,他一味地把王昊往回拉,嘴里说着:“别说了,真的……”   王昊一愣,扭头和他对视片刻,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我就说当小三见不得人吧,人家正牌男朋友都踩你脸上来了,你连吭也不敢吭一声。”   王昊气得险些背过气,又被陈江时抓着他后颈衣服的力道勒得差点呼吸不上来,气急败坏地开始无差别攻击。   “陈江时,我特么就把话撂在这里了,当小三没好下场。”王昊指着陈江时的鼻子骂,“钱棠以前再怎么喜欢你都是以前的事了,他现在有男朋友,他跟你不一样,他可比你聪明多了,没像你这样当十几年光棍,你想给钱棠当小三,在他正牌男朋友面前被数落得跟孙子似的,可他刚才有维护过你一句话吗?”   “等等等等等等……”周长乐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王昊话里的重点,他忙上前,瞳孔地震地望着王昊,“你在说什么?”   什么小三?   什么正牌男朋友?   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可这些字连起来,就变成了他完全不懂的意思。   “你少跟我装糊涂。”王昊指向周长乐的鼻子,骂骂咧咧道,“你和钱棠不是一对吗?你找陈江时说那些话不就是为了宣誓你的主权吗?我就直接说了,只要我王昊还喘着气,我绝不会让我兄弟和你俩掺和到一起,你俩爱咋地咋地吧,我祝你俩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哦不,你俩生不出来,那就百年好合吧。”   王昊一口气把话说完,一把抓起陈江时的手。   “我们走。”   扯了扯,没扯动。   回头看去,不仅陈江时杵在原地,另一只手还被不知何时上前的钱棠抓住了。   王昊皱起眉头:“松手。”   这时,一直站在最边缘的余馨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王昊哥哥,你好像误会了,周叔叔是钱老师的表哥。”   随着话音的落下,现场沉寂了有好几秒的时间。   周长乐也反应过来,气极反笑:“我说你怎么这么激动,原来你以为我和小棠是那种关系。”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钱棠。   “小棠是我妈妈的弟弟的孩子,就是我的表弟,我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气氛直接凝固。   王昊一脸呆滞,拉着陈江时的手慢慢松开,大脑跟生锈似的转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干净周长乐的话,他嘴里爆出一声粗口,胀红着脸将头转向袁孟。   “你不是说他是钱棠的男朋友吗?”   “……”袁孟哪儿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结结巴巴地对钱棠说,“你、你之前说你有男朋友,那天我看见你和周医生走一起,我就以为你俩……”   钱棠平静地回:“我没有男朋友。”   袁孟忙道:“可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你明明说给你男朋友打电话。”   “所以我不是给陈江时打电话了吗?”钱棠说。   “……”袁孟瞬间噤声,一阵错愕后,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冬夜的风呼呼地吹,把安静的几人都吹得头发凌乱,惊讶、诧异和尴尬等情绪在几人脸上交织,最后融为漫长的沉寂。   过了许久,周长乐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散了。”   “对对对。”袁孟拍了一下王昊,“你明早不是还要开车回梧桐市吗?快回酒店休息了,不然明天开车没精神,容易出事故。”   王昊还是蒙的,点了点头,跟着袁孟走了几步,又想起来看向周长乐。   周长乐连忙举起双手:“我真的是钱棠的表哥,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你兄弟也不是小三。”   吓得连钱棠的全名都叫出来了。   “……”王昊抹了把脸,“刚才不好意思了啊,我说话太大声了。”   “没事,能理解。”周长乐客气地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你兄弟身上出了那么多事。”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王昊被袁孟拽走了,甚至没等陈江时,那辆凯迪拉克灰溜溜地钻进了夜色里,周长乐还算镇定,和钱棠打完招呼才开车离开。   剩下三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陈江时开口道:“我送你们上去吧。”   钱棠“嗯”了一声。   余馨一个人走在前面,越走越快,不多时就没了踪影,陈江时和钱棠并排走在后面,路灯光拉长了他俩脚下的阴影,冷风瑟瑟,谁都没有先说话。   直到走到单元楼下,陈江时感觉到几根冰凉的手指缠上了自己的手。   很快,手心贴了上来,和他十指相扣。   钱棠的步伐慢了下来,偏头看着陈江时:“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陈江时尴尬得无地自容,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抱歉。”   钱棠笑了一声:“小三?原来你是这么想自己的。”   陈江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这件事是一个乌龙,也确实是他想得太多,其实钱棠早就说过,但他当时没信。   余光里有阴影靠近,是钱棠的脸凑了上来,柔软的双唇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我怎么可能让你当小三?”钱棠的手沿着陈江时的胸膛一路往上,揽过他的脖子,然后身体也贴了上来,“陈江时……”   钱棠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陈江时顺势扶住钱棠的腰,让人靠在自己怀里。   隔着几件厚衣,他总算不像之前那般很轻易地就能感受到钱棠的消瘦。   “我从头到尾只喜欢过你一个人,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过别人。”钱棠扯着陈江时的衣领,力道很重,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陈江时身上,他紧紧望着陈江时,“你也是这样吧?”   陈江时摸了摸钱棠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冰凉,他半抱着人走到屋檐下,找了个有圆柱遮挡的避风处。   “我也没有过别人。”陈江时回答。   “那个容月呢?”钱棠追问,其实他早就想问了,但他害怕自己逼得太紧,反而引起陈江时的反感,甚至有时候想到陈江时还要和容月继续住在一个屋檐下,他就恨不得过去把陈江时从那个地方拽出来,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再也不让陈江时回去。   陈江时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跳到了容月身上,但他还是回道:“我又不喜欢容月。”   “除了容月,还有王月、李月、张月……”   “没有王月、李月、张月。”陈江时说,“只有你,钱棠。”   钱棠抿了抿唇,微仰着头:“那我们现在是在交往了吧?”   “嗯。”   “我们是情侣了吧?”   “嗯。”   “陈江时,你也喜欢我吧?”   陈江时没有回答,直接低头含住了钱棠的唇。   =   早上,陈江时被手机铃声吵醒,眯着眼睛摸了半天才摸到枕头下面的手机,接通电话,对面传来袁孟朝气蓬勃的说话声:“江时,生日快乐,我们给你打几个电话都没接,你们怎么回事?是不是睡过头了?”   说话间,背景音里夹着其他人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我靠,他们还在睡啊?太阳都晒屁股了。”   “他们昨晚偷人去了吗?居然睡到现在,我都起来了。”   “肯定又在学习呗,少爷都在江时家里坐镇了,江时还不得快马加鞭地学起来。”   陈江时:“……”   他头疼地想了想,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更加觉得头昏脑胀了,想从床上坐起来,结果左手臂上压着什么东西。   扭头一看,原来是压着个人。   钱棠盖的那床被子早已不见踪影,他蜷成一团地缩在陈江时怀里,脑袋枕着陈江时的手臂,一只手从上面搂着陈江时的肚子,如果他们是站着的姿势,钱棠俨然像一只挂在陈江时身上的树袋熊。 第51章   陈江时习惯性地想把钱棠推开,但推了几下,没能推开,对方把他抱得太紧。   他又摸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都上午九点多了。   陈江时放下手机,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躺了一会儿,才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钱棠的背。   “钱棠,起来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喊,“你还去不去爬山了?不去的话就继续睡。”   钱棠睡得迷迷糊糊,脑子都没清醒,伸手在他胸口摸来摸去,也不知道在摸什么。   陈江时被他摸得心里起了火,一把抓住那只乱摸的手,用力捏了下去。   钱棠吃痛地嘶了一声,想收回手,却被陈江时抓得很紧,这才睁眼:“陈江时,你干什么呢?”   “你瞎摸什么?”陈江时把手扔开,起身抽回自己那只被钱棠压在脑袋下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保持了太久一个姿势,他的手臂又酸又胀,甩了几下都没缓解。   陈江时揉着手臂静坐了两三分钟,等钱棠顶着鸡窝般的头发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才下床走到另一边,捡起不知何时被钱棠踢到地上的被子,抖了抖后随手甩到钱棠身上。   钱棠猝不及防被罩个正着,闷哼一声,居然一下子没了动静。   陈江时拿起椅子上的衣服裤子套上,一边套一边说:“以后你睡自己的被子里,别老往我的被子里钻,你不知道自己的睡相很差吗?”   钱棠半天没有回应。   陈江时转头发现钱棠裹在被子里,便戳了一下对方脑袋的位置。   钱棠被戳得倾斜出一个六十度的角,又慢慢坐了回去,接着继续像根木头纹丝不动。   陈江时等了片刻,掀开被子,看到了钱棠那张拉得跟驴脸一样长的脸。   刚一对上视线,钱棠就冲他开炮。   “睡一下你的被子怎么了?你的被子是黄金做的吗?我睡不得吗?”钱棠嚷嚷起来。   陈江时忍住把被子罩回去的冲动,好声好气地说:“你睡相很差。”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钱棠大声反驳。   “至少比你好。”陈江时拿起钱棠的衣服扔到床上,补充道,“我睡觉的时候可比你老实多了。”   “那你也不能对我动手啊!”   陈江时都要走出卧室了,闻言停下脚步,好笑地问:“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了?”   “刚才。”钱棠说,“你又捏我手又往我头上扔被子。”   陈江时吸了口气,懒得多说,转身要走。   谁知钱棠猛地起身,爬到床尾,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昨晚才帮你撸出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睡一觉起来就翻脸不认人……”   “……”陈江时唰地转了回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钱棠的嘴巴。   钱棠脸小,他一只手就把钱棠的下半张脸捂得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凤眼,睁得圆溜溜的,带着恼意地瞪着他。   陈江时虽看不到自己的脸,但能感觉到脸颊和耳根都在发烫,那股灼热仿佛要蔓延到全身。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上都要冒烟了。   “别胡说。”陈江时呵道。   钱棠眨了眨眼,被捂着的嘴用力发出“唔唔”的声音,趁着陈江时不注意,他双手掰下陈江时的手,张口就说:“好啊,现在成我胡说了,你自己爽完就卸磨杀驴了是吧?我要告诉袁孟和王昊他们,让他们知道你……”   陈江时立即把手捂了回去。   “唔唔……”   钱棠挣扎无果,只能用眼刀在陈江时身上反复地刮。   僵持半晌,陈江时头痛地叹了口气,妥协道:“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把衣服穿上,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钱棠让家里的谢阿姨帮忙约了一辆小巴车,顺带配了司机,约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地点在陈江时家的楼下。   结果将近十点半,陈江时和钱棠才收拾好下楼。   袁孟和王昊他们在楼下等了快半个小时,也不知道蹲在地上抽了多少根烟,一个个没了出去玩的喜悦,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陈江时没有办法,也不好解释钱棠一直在家里磨蹭,只好一边发从家里带下来的牛奶一边挨个道歉。   司机倒没什么,他按天收费,在这里是等,去了山上也是等,去山上还冷得很,见人下来,司机清点完人数后,便启程出发。   王昊坐在副驾驶位上,咬着吸管把牛奶喝完,想起来问:“江时,你不是不喝这种牛奶吗?”   “我要喝。”钱棠说,“都是我买的。”   王昊啧了一声,晃了晃牛奶的空盒子:“买的都是特仑苏,还是少爷阔气。”   钱棠当即黑下脸来,一脚从后面踹在王昊的椅背上。   这一脚的力道不小,整个座椅都在抖,王昊吓了一跳,回头正要发火,却冷不丁地对上了钱棠的一张冷脸,窜到喉咙里的火焰还没吐出来,就像有一盆冷水泼下,悄无声息地被浇灭了。   “说过多少次不准这么叫我。”钱棠冷着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下次再被我听到,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车内也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以袁孟为首的几个人都跟缩头乌龟似的,眼观鼻、口关心,生怕钱棠的怒火不小心烧到自己身上来。   只有陈江时皱起眉头,抓过钱棠仍旧撑在椅背上的脚放下去:“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没事没事……”王昊抹了把脸,表情有些尴尬,连忙摆着手说,“是我的不对,我不该那样叫。”   说着,又把头转向钱棠。   “抱歉啊,钱棠同学。”   钱棠冷哼一声,垂着眼睫,还在生气。   “别管他,他就是这个臭脾气。”陈江时对王昊说,才说完,一只手像泥鳅一样地滑进了他的衣服里,下一秒,腰上的肉就被那只手隔着毛衣拧了一把。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陈江时面不改色,抓住钱棠的手,不客气地用力一捏。   钱棠不甘示弱,更加大力地拧他。   车内的气氛低迷了好一会儿,直到车子开上山路,司机突然想起来谢阿姨的叮嘱,对后面的人说:“对了,你们座位后面放了零食和其他吃的,要是饿了,可以在路上吃。”   袁孟坐在最后一排,听见有吃的就两眼冒光,扭着身体一阵翻找后,发出一声夸张的“哇”声。   “还有寿司啊?”袁孟激动地捧起一个足有六七层的木盒子。   “我让阿姨做的。”钱棠扬了扬眉,用平静的表情掩饰语气里的小得意,“你再翻翻,还有其他的,阿姨昨天下午就在准备了,她给我发了菜单,做了很多东西。”   这么一说,其他人都好奇起来,连沉默的王昊也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探着脑袋看袁孟又翻出了什么吃的。   车子一路开到山上,温度下降,车窗上凝结出雾气,路边逐渐有积雪出现。   到山顶上时,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放眼望去,眼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司机找了个空地把车停好,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帐篷等露营用品开始忙活,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帮忙。   要在雪地里扎帐篷不容易,首先要用雪铲把地上的雪清理干净,光是这一点就很费体力。   他们加上司机一共九个人,扎三个帐篷正好合适,划出来的营地范围不小,于是九个人分为三组,各自清理一部分雪。   钱棠从小到大很少干活,才几分钟就累得气喘吁吁,嘴里直哈白气,陈江时从车里找了一把折叠椅撑开,放在车旁,他伸手要拿钱棠手里的雪铲。   “你过去休息。”   钱棠不肯:“我这里的雪还没铲完。”   “行了。”陈江时直接抓住钱棠左躲右闪的手,把雪铲抽出来,“过去坐着。”   钱棠瞥他一眼,嘴巴撅得老高。   陈江时一看这能挂油壶的嘴就知道这个少爷又在闹脾气,把雪铲往雪里一插,逮着钱棠的帽子耳朵往下扯了扯,把冻得通红的两只耳朵遮住,才说:“王昊又不是故意的,他也跟你道过歉了,怎么还记着仇?”   “我没气他。”钱棠没好气地说,“你下次能不能别捏我的手?痛死了。”   陈江时拿起钱棠的手看了看,可惜钱棠下车后就戴起一副厚手套,他也不想在这么冷的天里揭开手套。   便又将手轻轻放了回去。   “好。”陈江时趁机讲条件,“你下次也收敛些脾气,他们是我朋友,又不是你敌人。”   钱棠闷声“哦”了一下。   陈江时重复道:“去休息,等我把雪铲干净了再过来。”   钱棠转身走了。   陈江时拿起雪铲,三下五除二地清理干净了大部分的雪,和王昊碰头时,他对王昊说:“刚才在车上……”   “嗐。”王昊打断他,“多小的事,都过去了。”   陈江时沉默了下,还是说了一句抱歉。   “其实他挺好的,脾气是坏了点,但大方嘛。”王昊没往心里去,把脚伸到陈江时的脚旁边,“你看我俩的鞋子,要不是他送我们,我们还穿不起这么贵的鞋子,袁孟他们都羡慕死了,而且今天出来,都是他给钱,我们没出一分钱,就是他这鞋子没给我选好啊,你的鞋子这么好看,给我选的鞋子这么灰扑扑的。”   陈江时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你的鞋子是我选的。”   王昊:“……”   陈江时补充道:“我的鞋子是他选的。”   “……”王昊气得弯腰挖了一坨雪就往陈江时身上砸,“我靠,原来是你这家伙的审美,我就说这么烂。”   将雪清理干净,扎帐篷又花了不少时间,等把一切事情忙完,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大家吃完东西就在山上玩,钱棠带了相机,让司机帮忙拍了一堆照片,看时间接近下午五点,便浩浩荡荡地回了营地。   冬天黑得又早又快,在山上感觉尤为明显,大家帮着司机从车上搬下来一堆炊具,没忙多久,天就黑了。   他们要在山上住一晚,因此司机准备充足,拿了几个大电筒挂在帐篷上,把周围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司机坐在小椅子上,熟练地在平锅上煎着牛排,香气飘得满营地都是,馋得袁孟走不动道。   陈江时站在旁边的小方桌前准备其余食材,抽空往袁孟翘起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去把车上的折叠椅都拿下来。”   “我去。”钱棠开口。   袁孟本来磨磨蹭蹭还想拖会儿时间,余光里瞧见钱棠要走,赶紧站起来。   “别别别。”袁孟忙说,“我去。”   “我去也一样……”   袁孟不等钱棠把话说完,转身就灵活地跑了,不多时,他抱着一堆折叠椅回来,一边撑开椅子一边接上刚才的话:“少……钱棠同学,我哪儿敢让你搬这些东西?你可是江时的宝贝疙瘩,现在每次扫厕所他连拖把都不会让你碰一下,这些重活更不会让你做了。”   陈江时听着这些话,心里简直臊得慌,扔了一小块洋葱过去:“闭嘴。”   袁孟一脸无辜,做了一个给嘴巴上拉链的手势。   其他人起哄地哈哈大笑。   连司机也笑了起来,给牛排翻了个面,在陈江时往锅里放洋葱时,司机仰头调侃:“今天上午你朋友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在睡觉,都没接着,我让他们直接上楼敲门,他们说不敢上去,你老婆也在,他们怕被你老婆骂。”   陈江时没听明白,茫然地问:“什么我老婆?”   “就是你老婆。”司机的眼神往钱棠的方向歪了一下,言外之意十分明显。   陈江时一愣,扭头看去,正好和钱棠看过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这一刻,似乎有许多片段从他脑海中闪过,走马观花似的,最后画面一闪,定格在昨天晚上钱棠抬起眼皮望向他的一瞬间。   那一瞬,他正好攀上顶峰。   不知怎的,陈江时竟然感觉浑身刺挠,拿着筷子的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立马低头,把盘里的洋葱全部倒进平锅上。   做好晚饭,大家热热闹闹地围着桌子或坐或站,钱棠在这个时候从车里拎了一个盒子过来,盒子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装着的生日蛋糕。   钱棠把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中间,拆了盒子,点上蜡烛,还拿了一个寿星帽要给陈江时戴上。   陈江时从没戴过这种东西,下意识地偏了下头:“能不能不戴……”   “不能。”钱棠的口吻不容拒绝,啪嗒一下就把帽子扣在了陈江时的脑袋上,人也顺势挤到了陈江时身旁。   王昊被挤得往另一边挪动。   另一边的袁孟不得不继续挪动。   位置是空出来了,可钱棠像黏在了陈江时身上一样,抱着陈江时的胳膊,一双乌黑的眼珠在明亮的光线下亮晶晶的,他高兴地说:“快许愿。”   其他人也一叠声地催促。   “许愿许愿。”   “许愿后年考上大学!”   “对对对,我们江时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   “这不是废话吗?”袁孟嘿嘿一笑,适时地拍起了马屁,“有我们全年级前几名的钱棠同学辅导,重点大学不是信手拈来?”   “对哦,钱棠同学可是学霸啊!”   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甚至开始争吵陈江时以后上哪所大学,吵到一半,才想起来没唱生日歌,又七嘴八舌地唱起来。   陈江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他认真地想了一下,许下了这几年来第一次在自己生日这天许的愿望——   希望以后少爷的脾气能收敛些,少和他吵架。   当然,能考上重点大学的话就更好了。   睁开眼睛,就见钱棠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吹灭蜡烛,一群人吵着分蛋糕,陈江时切了自己和钱棠的两块蛋糕后把塑料刀给了出去。   趁着其他人分蛋糕的功夫,钱棠悄悄问陈江时:“你许了什么愿望?”   陈江时暼他:“生日愿望可以说出来?”   “不能……”钱棠叹了口气,随即又振作起来,不死心地问,“那你稍微透露一下,和我有关吗?”   说完,眼巴巴地望着陈江时。   陈江时装出回想的样子。   钱棠耐心等着。   许久,陈江时终于开口:“你猜。”   “……”钱棠一张脸瞬间拉成驴脸。   山上气温低,饭菜凉得快,一群人没耽搁多少时间便将晚饭一扫而空,收拾完后,司机先挑了个帐篷休息,他明天还要开车下山,需要养好精力,剩下几个人给陈江时送完生日礼物,才准备分帐篷。   陈江时和钱棠自然睡一个帐篷,关键在于谁和他们一起睡。   如今钱棠威名在外,大家对他又敬又怕,都不太敢和他睡一个帐篷,私底下一番挤眉弄眼后,还是王昊勇敢地站了出来。   帐篷里铺有防潮垫和睡垫,每人都还分有一个羽绒睡袋,帐篷外的大电筒收了起来,每个帐篷里只留一盏小电筒的灯光,正好照亮整个帐篷。   陈江时在帐篷中间铺好睡袋,刚躺进去,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很快,袁孟压低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昊子,江时,你们睡了吗?”   王昊睡在最外面,起身拉开拉链,袁孟的脑袋探了进来,紧接着是第二个人的脑袋、第三个人的脑袋……   见帐篷里的三个人都还没睡,袁孟几个人手脚并用地挤了进来,帐篷里睡三个人刚好,可要容纳八个人就有些拥挤了,基本上躺不了,都只能坐着。   陈江时尽量挡在钱棠身前,不让其他毛手毛脚的人挤到钱棠,没一会儿就感觉到肩膀上多了一点重量。   扭头看去,钱棠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整个人也快倚到了他的身上。   钱棠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脸上却没明显的困意,他好奇地望着前面埋在一起的几个脑袋:“他们在干什么?”   陈江时没有说话,但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下一秒,就听袁孟惊喜地说:“找到了!”   袁孟抬高了手里的大屏幕mp4,一边找角度一边兴奋地说:“这是我在昊子的电脑里下的,特意为今晚准备的,高清无码,就是不知道内容怎么样。” 第52章   袁孟的动作极快,话都没说完,便点开了其中一个视频。   舒缓的轻音乐在安静的帐篷里流淌开来,有点古风的感觉,声音不小,却把帐篷里本就做贼心虚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司机就在旁边的帐篷里睡觉,这夜深人静的,有点动静十分明显,王昊急得狂拍袁孟的背。   “卧槽,你把声音调小点啊,生怕那个叔不知道我们在看什么吗?”   袁孟第一次用王昊的mp4,只知道开关键在哪里,找了半天没找到音量键,急得满头大汗。   还是唐山刚先反应过来,直接用双手捂住mp4的扬声孔,在一群人紧张兮兮地注视下,mp4的声音终于变小。   王昊松口气,紧绷的背蓦地卸了力道,他没好气地指着mp4说:“音量键在开关键的下面,你仔细摸一下。”   袁孟摸索了下,这才摸到微微凸起的音量键,试着按了几下,隐约从唐山刚指缝间流出来的声音慢慢消失不见,袁孟又在反方向按了一下,声音重新出现,只是若隐若现,听不太清晰。   “这样行了吧?”袁孟喘口气说。   他们折腾的这会儿功夫,视频的进度条已经往前走了几分钟,敷衍且粗糙的剧情结束,故事匆匆进入主线。   这居然是一部国产片。   里面男人一副书生模样的打扮,女人像是男的丫鬟,围着男人端茶递水,被男人搂入怀里后,女人娇嗔一声,两人推推搡搡,衣服一件件地落到地上,不多时,两人都赤条条地倒在了后面的床上。   时高时低的喘息声和呻吟声从扬声孔里传出来,本来音量不大,但由于帐篷里没人说话,安静得落针可闻,因此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见视频里的声音。   陈江时盘腿坐在帐篷边缘位置,双手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稳如泰山。   这不是袁孟和王昊他们第一次看这种东西。   之前看过很多次了,还都是在他家里看的,因为去其他地方看不方便,他家里没人,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前两次看的时候,陈江时还有些好奇,跟着他们一起看过,后来觉得翻来覆去都是那样,机械且重复的动作,千篇一律的声音,除了姿势的变化外毫无看点,便每次都自己呆在卧室里休息。   然而眼下他们全部挤在一个不大的帐篷里,根本没有可以避开的空间。   视频里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和时不时拍打在帐篷上的风声混在一起。   山上很冷,帐篷里的温度自然也低,哪怕铺有防潮垫和睡垫,也凉飕飕的。   几个人跟抱团取暖的企鹅似的相互靠着,不久前还瑟瑟发抖,此时就感觉体温上升,一阵燥意像藤蔓一样地爬上了脸和脖子。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声逐渐加重,紧接着,几乎到了此起彼伏的程度,帐篷里的动静甚至比外面的风声还大。   陈江时感觉身上越来越重,转头看去,发现钱棠整个人都靠在了他身上,不过那双凤眼依然炯炯有神地睁着,一眨不眨地盯着mp4的屏幕,似乎看得特别专注。   不同的是钱棠很安静,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像其他几个人那般喘气如牛。   陈江时顿了片刻,忍不住咳嗽一声,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慌忙将呼吸声压下去。   “袁孟,你不是说下的岛国片吗?怎么是国产片啊?”有个人问。   袁孟的一张胖脸比猴子屁股还红,抓了抓头发,解释道:“这些视频下载下来没名字,都是一串数字,我不好找,大部分是岛国片,但也有其他的,那些都是昊子下的。”   “我只下了两三个视频。”王昊催促,“你退出去,找一部岛国片来看。”   袁孟听话地退出视频,在屏幕上翻了翻后,他蓦地想起什么,把头扭向最角落的陈江时。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把视线投向陈江时。   陈江时坐在最角落里,一直没有说话,也没听见他发出的任何动静。   想到陈江时还是今天的寿星,袁孟客气地问了一句:“不然寿星来选?”   陈江时:“……”   刚要拒绝,靠在他身上的钱棠突然坐起来,往袁孟手里的mp4上指了一下。   “看这个。”钱棠说,“数字最多。”   袁孟一愣,随即挤眉弄眼起来,作势要把mp4递给钱棠:“钱棠同学,你坐那么远看不清楚,不然你来拿?”   钱棠立马收手:“不要。”   袁孟讪讪一笑,只好继续拿着mp4,在半空中找好角度后,点了一下钱棠刚才指过的视频。   mp4上的画面一闪,下一秒,啪啪的碰撞声以及高昂的叫声从扬声孔里传出,没有一点预兆,视频的镜头以极近的距离怼在了一对男女身上,男人还在不断耸动,高清的画质将每个细节都展示得一清二楚。   这画面太具有冲击性,帐篷里的人均是一愣,刹那间,几乎所有人的脸都跟充血一般,红到了耳朵根。   他们以前看的也是岛国片,但内容和这个视频完全不同,至少有剧情,会循序渐进,而且画质较为模糊,不太能看清楚很多细节。   哪儿像这个视频。   完全是怼着那个地方拍。   距离最近的袁孟大受震撼,看得连眼睛都挪不开了,刚喘了口气,就在余光中瞅见陈江时唰地站起来。   陈江时身高腿长,脑袋一下子撞上帐篷顶,他不得不低头俯视其他人,没等袁孟有所反应,便伸手拿过袁孟手里的mp4。   mp4上的画面还是那个画面,但看得出来视频里的男女已经换了一个姿势。   陈江时之前隔着一些距离,只觉视觉上和听觉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剩余的尚在忍受范围内,眼下近距离地一暼,不知为何,冷不丁地有一阵强烈的恶心感顺着喉管直往上爬。   有一瞬,他差点吐出来。   可能是镜头离得太近,他第一次这么近且清晰地看到这种活塞运动,仿佛鼻尖都能闻着味儿,令他作呕。   他的感官再一次受到刺激,闭上眼睛,凭借记忆摸索到mp4的开关键。   用力一摁。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包括帐篷里的所有人。   陈江时吐出口气,睁开眼睛,只见其他人都仰着头,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像一个个撑开伞盖的蘑菇。   他把mp4扔回袁孟怀里,指了一下帐篷外面:“出去。”   袁孟手忙脚乱地抱住mp4:“啊?”   “还有一个帐篷。”陈江时冷酷地说,“你们去那个帐篷里看。”   袁孟小心瞅着陈江时的脸色,赶紧点了点头,拉上其他人出去了。   王昊跟条尾巴似的跟在他们后面。   热闹又拥挤的帐篷里变得冷清,只剩下陈江时和钱棠两个人,受刚才的气氛影响,他俩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陈江时重新铺好睡袋,钻进去躺好,扭头瞧见钱棠还坐在自个儿的睡袋上。   “你想去看?”陈江时问。   钱棠摇了摇头,弯腰趴到陈江时的睡袋上,他将下巴搁在陈江时的肩膀位置。   “陈江时,我好冷啊。”钱棠黏黏糊糊地说,“我可不可以和你……”   陈江时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以。”   钱棠眉毛一竖,坐起身道:“我还没把话说完呢。”   陈江时压根不需要钱棠把话说完,说来真是奇怪,明明他和钱棠认识也没多久,可每天相处的时间太长,几乎是钱棠一抖尾巴,他就能猜到对方想做什么。   “你睡自己的睡袋,两个人睡一个不方便,还容易着凉。”陈江时说,“这是在山里,又不是在家里。”   钱棠也不说话,抓着陈江时的睡袋边缘,用一双乌黑的眼珠望着他。   陈江时索性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耳边响起钱棠的一声冷哼。   陈江时半睁开眼,就见钱棠顶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像泥鳅一样地滑进自己的睡袋里,躺下去后,窸窸窣窣了一阵,用冷漠的后脑勺对着他。   “我关手电筒了。”陈江时说,没等到钱棠的回应,便伸手把电筒光关了。   帐篷里陡然沉入黑暗。   山上没有其他光源,只有隔壁帐篷里的电筒光,然而十分微弱,很难穿过两层帐篷布透进来。   陈江时才经历了那种事,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并无太多睡意,他翻了几个身,始终找不到舒服的姿势,最后仰躺在睡袋里,睁眼望着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帐篷顶。   夜风拍打在帐篷上,吹得帐篷有些摇晃,发出吱嘎怪响,和外面时不时响起的杂音混合,在这深山里,要不是他们人多,还怪吓人的。   陈江时倒不害怕,他一个人住了几年,早就过了害怕的时候,正百无聊赖着,旁边忽然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转头什么都看不到,却明显感受到一个人的靠近。   很快,一双手摸索上来。   “钱棠……”陈江时叹气,他早就猜到对方不会这么老实地睡觉。   “陈江时,我真的冷,我一个人睡才要着凉,睡袋这么大,就让我和你挤挤嘛。”钱棠的声音在黑暗中更加显得黏糊不清,他一边说一边摸到陈江时的睡袋领口,扯开抽绳就要往里钻。   陈江时被拱得心烦气躁,伸手去摸手电筒。   结果刚摸到筒身,就有另一只手伸来,趁他不备,一把抽走了手电筒。   有“咚”的一声响起,不知道钱棠随手把手电筒扔到了帐篷里的哪个位置。   “钱棠!”陈江时倒吸口气,猛地拔高声音。   但下一秒,他想到隔壁帐篷里的那几个人,不得不把声音压下去。   “你能不能别闹了?”   “我冷嘛。”钱棠的脑袋似乎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近在咫尺,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全落在他脖颈的皮肤上。   陈江时只觉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陈江时,我冷得很。”钱棠扒着睡袋领口,虽看不到脸,但语气可怜兮兮的,“你再不让我进去,我真的要着凉了。”   陈江时:“……”   他挣扎了也就半分钟不到,缴械投降,松开睡袋领口由着钱棠摸黑滑了进来。   睡袋不大不小,容纳两个人刚好。   陈江时都怀疑钱棠故意选了这个尺寸的睡袋。   他把领口收好,侧身拍了拍钱棠的手臂:“好了,睡觉。”   钱棠也侧身而躺,跟往常一样,没安分多久,就像只多脚章鱼一样地缠上来。   一股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钱棠经常用的护手霜的淡香在鼻尖萦绕,陈江时吸了吸鼻子,不自在地动了两下,但挣脱不掉钱棠的束缚,在这睡袋里也没有可躲的空间。   “你之前的反应好奇怪。”钱棠小声开口。   陈江时本来不想说话,可架不住钱棠放在睡袋里的手一直在他腰间戳来戳去,他被戳得没了脾气,口齿不清地回:“什么反应?”   “看视频的反应。”钱棠将距离拉近了些,吐出的热气从陈江时的脖子上挪到脸颊上。   陈江时将头偏开一些,才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视频?”   陈江时一愣,睁开眼睛,看向钱棠的方向,可惜什么都看不到,连那双好看的眼睛都被黑暗挡了个严实。   “嗯?”陈江时反问,“你很喜欢?”   他都差点忘了,那个视频还是钱棠选的。   “我也不喜欢,拍得太露骨了,没有一点美感,难看死了。”钱棠像在批改学生作业一样,点评得头头是道,“我比较喜欢第一个视频,有剧情,而且拍得很委婉,像在看电影,不过是粗制滥造的电影。”   陈江时翘了翘嘴角,忍不住乐:“还挺有见解,以前经常看?”   “不经常,最开始好奇的时候看过几回,后面就不怎么看了。”钱棠说起来兴趣不大,问陈江时的时候,显然兴致更高,还趴到了陈江时的胸口上。   他俩几乎从并排躺变成上下躺。   陈江时甚至有一种自己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的错觉。   “你呢?”钱棠好奇地问,“你以前经常看吗?”   “看得少。”陈江时说,“这是第三次。”   “前两次呢?”钱棠追问,“也是和他们一起看的?”   “嗯。”   “在哪儿看的?”   陈江时抿了抿唇,感觉三更半夜不睡觉和钱棠讨论看黄片的事真是太奇怪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但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在我家里,我家就我一个人。”   钱棠默了片刻,冷不丁地跳了话题:“你是不是自己动手的时候也很少?”   “什么?”陈江时没听懂。   “就是自己撸的时候。”钱棠的声音变轻,仿佛化成一根羽毛从陈江时的皮肤上扫过,带来难耐的酥麻痒感。   话音未落,钱棠放在他胸口上的手便一路下滑。   他的手指将其包裹。   “陈江时……”钱棠清朗的声音带有一丝狡黠的笑意,像恶作剧过后的孩子,音量压得很低,也跟在说悄悄话似的,“你知不知道你昨天的量很大?憋很久了吧?” 第53章   陈江时突然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原本还算宽敞的睡袋仿佛在悄无声息地收紧,把他和钱棠死死勒在里面。   他不得不伸手抓住钱棠乱动的手。   “别乱摸。”   钱棠的手立马不动了,却还轻轻放在那个位置上,明明没什么重量,可存在感极强。   任谁被摸着那个地方都不好受。   陈江时要把钱棠的手拿开,然而钱棠慢慢使上力气,像在特意和他较劲一样。   “钱棠,你能不能别闹了?”陈江时皱着眉头,声音里带了一丝恼意。   他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楚钱棠的脸,但哪怕他们挨得极近,也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感受到钱棠温热的气息直往自己面门上扑。   他脸颊发烫,又有了要燃烧起来的趋势。   睡袋里面开始升温,有那么几秒,他宛若不在寒冷的华阳山上,而是回到了昨晚和钱棠窝在家里床上的时候。   “我没闹。”钱棠把声音放得很轻,有意无意似的,他往陈江时脸上吹了口气。   陈江时闻到了牙膏的清香气味,压过了钱棠身上的洗发水味和护手霜味。   实话实说,挺好闻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钱棠身上的味道一直都很好闻。   “陈江时,你没感觉到吗?”钱棠的手又动了动,“你都硬了。”   下一秒,手被陈江时死死摁住。   “所以我让你别闹了。”   陈江时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他用力抓着钱棠的手,把钱棠从自己身上推开一些,可睡袋里的空间着实有限,根本施展不开。   最后,他只是把钱棠的手掰到背后。   钱棠嘶了一声。   陈江时一愣,心里慌了一下,赶紧把手松开——其实他也没用太大力气。   要不是还躺在睡袋里,他就直接坐起来了。   “怎么了?”陈江时忙问,“扭着了?”   话音未落,钱棠嘻嘻一笑,又将身体的重量压了过来,他那只手重获自由,很快摸索到了陈江时的脖子上。   他双手搂住陈江时的脖子。   “陈江时,要怎么说你呢?”钱棠叹着气说,“看视频的时候,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和袁孟他们不一样,结果你也没比他们好到哪儿去,我轻轻一摸,你就硬成这样了……”   “钱棠。”陈江时又羞又恼,喘了口粗气,“你别说了。”   即便昨晚钱棠帮他做了那种事,他和钱棠之间也从未说过这么露骨的话。   他唯一庆幸的是帐篷里一片漆黑,虽然他和钱棠挤在一个睡袋里,但是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别别别,你怎么一直别个没完?”钱棠不满地控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以前和袁孟王昊他们没说过这种话?”   陈江时一时卡住。   说是说过。   袁孟和王昊他们更加百无禁忌,嘴上没门,什么荤段子都往外吐,还一起怀疑过姚志刚常去的那家洗脚店有额外服务,商量什么时候去逮人。   可……   陈江时“可”不出来,把一口粗气咽下去后,老实回答:“说过……”   “你看,朋友之间说这些话不是很正常吗?刚才他们还拉着你一起看片,你怎么不对他们说‘别’?”钱棠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什么,生气地拧了一下陈江时后颈的肉,“你还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骗人,你才没有把我当成你最好的朋友。”   陈江时抬手抓住钱棠的手,却被钱棠反手握住。   钱棠的皮肤很凉,手也很凉,贴上他热烘烘的手心,意外的舒服。   “我没骗你。”陈江时说。   “你就是骗我。”钱棠说,“你区别对待,你和他们可以,和我就不可以。”   “……”   陈江时把钱棠的手拿下来,谁知那只手一点都不安分,下一秒又跟泥鳅似的往下滑去。   他阻止不及,咬着牙说:“至少我和他们没做过那种事。”   “哪种事?”钱棠的声音里染上笑意,明显明知故问。   陈江时闭嘴不言,只是去抓钱棠的手。   两人在睡袋里闹腾,像打游击战一样,你追我躲,冷不丁地,陈江时嘴唇上碰到了什么东西。   软软的。   温温热热的。   他猛地一顿,身体僵住,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发出强有力的怦怦声响,甚至盖过了帐篷外面吹得呼呼作响的风声。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猜测,却忍着不敢细想。   旁边的帐篷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隐约传来一点动静,还能听见袁孟激动的说话声,随即像是被捂住了嘴巴,声音戛然而止。   陈江时生怕这边的动静也被那边听见,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时,那又软又温热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贴上他的脸颊,呼出的热气在他的皮肤上,他忍不住一个战栗,紧张得喉结上下滑动。   他现在确定了——   那是钱棠的嘴唇。   密密麻麻落下来的吻很轻,宛若春天的细雨,和断断续续的气息一起游走到他唇边时,便停下了。   “我帮你吧,陈江时。”钱棠又用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这么做很正常,说不定袁孟和王昊私底下也这么相互帮忙。”   陈江时不知道袁孟和王昊私底下会不会这么相互帮忙,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和他们这么相互帮忙。   想想就很恶心。   那种冲击感不比刚才看到那个视频时小多少。   但如果对象换成钱棠……   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睡袋里的两人都穿得不薄,费了些力气才把衣裤扯开,陈江时大脑混沌,有些思考不过来,黑暗放大了他的感官,当钱棠冰凉的手指包裹上来时,他脑海里空白了好几秒的时间。   到后面,他的呼吸已然变得粗重,在睡袋里回荡。   一只手捂上他的嘴巴。   他嗅到了一股腥味。   那是他自己的气味。   “小声点。”钱棠压着声音,将脸凑上来,“会被他们听到。”   陈江时立即把嘴闭上,睡袋里太热了,他感觉自己热出了一身汗,钱棠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隔着两层衣服的布料,相触的地方仿佛有火在烧。   他浑身又热又烫。   钱棠的嘴唇贴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咬了一下,然后跳过他的嘴唇一路往上。   陈江时可能被烧糊涂了,竟然抬手搂上钱棠的背后,他的手摸过对方的后颈,手指没入柔软的发里,张开手指,正好掌住对方的后脑勺。   他下意识地回应了下。   钱棠一愣,将他抱得更紧,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他的身上,落在他脸上的吻加重了些力道。   黑暗淹没了两人的视线,但彼此的喘息声就在耳边萦绕,这一刻,外面的风雪好像离他们很远,整个世界都缩小在这个不大的帐篷里。   凌晨两点多,袁孟和王昊几人才把一地狼藉的帐篷里收拾完,袁孟拎着一个装得胀鼓鼓的塑料袋,骂骂咧咧道:“卧槽,谁特么这么厉害啊,半包纸都快用完了。”   “半包纸而已。”王昊也是一个老油条,不仅不觉得尴尬,还嬉皮笑脸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袁孟,“你才厉害,上次用了整包纸。”   袁孟一脸得意,还没说话,旁边的唐山刚开口道:“他都擦汗用了。”   上次是在陈江时家里看的,大夏天的,陈江时家里没有空调,几个人一边看一边对着电风扇吹,都热得够呛。   看了两个小时下来,袁孟汗如下雨。   “……”袁孟自然也记得这件事,胖脸往下一拉,甩手就把塑料袋往唐山刚身上砸,“去去去,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唐山刚躲避不及,被塑料袋砸中肩膀,当场发出一阵嫌恶的声音。   “别拿装了这玩意儿的袋子碰我。”   “你自己的东西还嫌弃啊?”袁孟说。   “嘿,里面不也装了你的子子孙孙?”王昊对袁孟说着,拿过塑料袋塞进大的垃圾袋里,完了拉开帐篷门的拉链,让冷风灌入,吹散帐篷里的异味。   几人挨个洗漱完,王昊准备回自己的帐篷里睡觉,袁孟喊住他叮嘱:“你动作轻点,江时和少爷肯定早就睡着了,你别把他们吵醒了。”   “没有吧。”王昊说,“我之前还听见他们起来的声音。”   “他们起来了?”   “估计起来上厕所,我听见他们在倒水洗手。”王昊耸了耸肩,当时他们都在看视频,正上着头,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出去查看。   回到帐篷里,眼下一片漆黑,王昊没摸到手电筒,不得不拿出手机照明。   他把屏幕光扫向里面,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两个睡袋,里面只有一个睡袋,但睡袋领口处似乎挤着两个脑袋。   王昊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轻手轻脚地爬过去。   只见陈江时和钱棠都侧身而躺地挤在一个睡袋里,钱棠面朝帐篷那边,用背对着陈江时,而陈江时面朝钱棠,像是把钱棠揽在自己怀中。   两人都睡得很熟。   王昊看了一会儿,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怪异感,除了他爸和他妈,他还真没见过谁这么亲密地抱着睡觉。   可他爸和他妈是夫妻,一起生下了他,这么抱着睡觉不是应该的吗?   他想到钱棠经常在陈江时家里留宿,陈江时家里就一张能睡的床,两人肯定睡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抱着睡觉。   王昊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角落里找到自己的睡袋,轻轻抖开,铺到垫子上。   他脱了外衣外裤就往睡袋里钻,钻到一半时,余光瞥见旁边睡袋里的两个人。   他动作一顿。   犹豫片刻,王昊钻出睡袋,小心翼翼地把睡袋裹好,穿上羽绒服后,便抱着睡袋去了隔壁帐篷。   帐篷里还亮着光,拉链拉开,里面居然挤了五个人,五个脑袋齐刷刷地扭过来望着他,本该和司机睡一个帐篷的两个人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   瞧见王昊这副架势,袁孟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就要把帐篷门拉上。   王昊眼疾手快地把帐篷门扯了下来:“你特么发什么疯?外面冷死了,快让我进去。”   夜里风大,王昊在风里瑟瑟发抖,声音都在打颤。   袁孟只好让人爬进帐篷,嘴里跟着骂道:“发疯的人是你们好不好?自己的帐篷不睡跑来睡我们的帐篷,特么六个人怎么睡?叠罗汉吗?”   “都凌晨三点了,早上还要看日出,睡什么睡?坐到天亮得了。”王昊找了个位置坐好,立即抖开睡袋往里钻。   其他人或坐或躺,挤挤挨挨,场面看上去又跟不久前看视频时一样热闹。   袁孟没好气地往王昊身上踢了一脚:“你那个帐篷里就江时和少爷两个人,你睡里面多宽敞,跑过来干什么?”   王昊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就是觉得怪怪的。   睡在陈江时和钱棠的睡袋旁边怪怪的,真说起来,那感觉就像是让他睡在他爸妈的床底下一样,叫他浑身不自在。   但这种话不好说,王昊只指了一下唐山刚:“杠子还和那个叔睡一个帐篷,你怎么不问他跑过来干什么?”   “他和那个叔又不熟,这会儿回去吵醒人家多不好,而且人家明天还要开车回去。”袁孟似笑非笑地瞅着王昊那张别扭的脸,“别跟我说你和江时他们也不熟。”   王昊噎了一下,也不知怎的,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人家两口子睡一个帐篷里,我凑什么热闹?”   现场一静,反应过来后,都是一脸憋笑的表情。   “也是。”袁孟啧道,“江时都是有老婆的人了,成天被老婆管着,哪儿和我们这些单身汉一样。”   唐山刚说:“少爷不是男的吗?男的也叫老婆?”   “这你就不懂了,男老婆也是老婆。”王昊对唐山刚说,“你要是羡慕,你也可以找一个男老婆。”   说着,扭头看向袁孟。   “我看袁孟就不错,虽然长得没少爷好看,学习成绩没少爷好,也没少爷有钱,但是你俩臭味相投,能玩到一块儿。”   袁孟:“……”   他和唐山刚对视一眼,同时露出被恶心得想吐的表情。   翌日。   陈江时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钱棠的脸,近在咫尺,双眸紧闭,睡得很沉。   他的胳膊照例被钱棠枕在脑袋下面,由于长时间维持着一个姿势,麻木得都快没了知觉。   帐篷外面十分安静,连昨晚呼啸的风声都没了。   陈江时转头看了看帐篷门,看到有亮光从帐篷外面透进来,估计时间不早了。   他缓了片刻,慢慢将手从钱棠的脑袋下面抽出来,还未有下一步动作,钱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用沙哑的声音喊:“陈江时,你醒啦?”   “嗯。”陈江时把钱棠额前挡着眼睛的碎发拨开,又拍了拍对方肩膀,“该起来了。”   钱棠闭了闭眼,伸手抱住陈江时。   陈江时僵着没动。   钱棠贴在他身上赖了一会儿,仰起头问:“太阳出来了吗?”   陈江时伸手摸到放在头顶的手机,拿起来看了一下时间,居然都上午十点多了。   “太阳早出来了,天都亮了。”陈江时顾不得还想赖床的钱棠,一骨碌地爬出睡袋。   原本趴在他身上的钱棠落了个空,便只趴在睡袋上,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顶着一头凌乱黑发,眼里充满困倦。   “日出呢?”钱棠口齿不清地说,“我们不是要看日出吗?”   “十点多了,日出早过了。”   陈江时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裤子,转头瞧见钱棠的眼睛一眯一眯,似乎随时又要昏睡过去,他叹口气,上前让人在睡袋里躺好。   穿好鞋子从帐篷出去,外面天空早已大亮,阳光穿过云层洒在厚厚的积雪上,整个银白世界都反射着暖洋洋的光。   今天天气不错,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陈江时没走几步就看到司机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折叠椅上,叭叭地抽着烟,旁边袁孟和王昊几人或站或坐,围成半个圈,都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王昊不知道从哪儿折下一根树枝,蹲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圈,见陈江时走近,他一脸哀怨道:“老天爷,你终于起来了。” 第54章   “你们几点起来的?”陈江时问王昊。   “我们就没怎么睡。”顶着一对大黑眼圈的袁孟回答道。   “看日出了吗?”陈江时问。   “看了啊,我们所有人都看了,只有你和少爷两个人,像被谁下了药一样,叫都叫不醒。”袁孟说。   陈江时:“……”   他确实没听见有人喊他,眼睛一闭一睁,就从夜晚到了白天。   王昊扔掉手里的树枝,站起来抹了把脸,可能是昨晚没怎么睡的缘故,他看上去十分疲惫。   当然,除了开车的司机外,其他人都好不了多少,衬得精神抖擞的陈江时像个异类。   下山路开了三个多小时,一车人睡得东倒西歪,袁孟甚至打起了呼噜,鼾声震天。   钱棠也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脑袋歪在陈江时的肩膀上,要不是陈江时一直用手托着他,估计都能滚到座位下面。   司机挨个把大家送回家,最后剩下陈江时和钱棠两个人,都在大杂院门口下了车。   钱棠睡得昏昏沉沉,脑子都不清醒,被陈江时拉下车时,身体直往陈江时的身上靠。   陈江时不得不将人揽在怀里,和司机打完招呼后,转身撞上牵着余馨从院里出来的周阿姨。   他连忙扶着钱棠站好。   “周阿姨。”   钱棠眯缝着眼,认出周阿姨后,跟着喊道:“阿姨好。”   “你们好。”周阿姨看了一眼开远的小巴车,笑着问道,“你们这是才从外面回来吗?”   陈江时“嗯”了一声。   周阿姨看钱棠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也不和他们多说,只叮嘱道:“江时,阿姨家里又收了一些菜,给你的那些都装好了,等会儿你在家吧?阿姨让多多给你送过去。”   “在。”陈江时说,“谢谢周阿姨。”   回到家里,钱棠简单洗漱完,把衣服裤子一脱,便又裹进了被子里。   陈江时拿他没有办法,给人把被子捻好后,开始收拾东西。   袁孟和王昊他们送了一堆礼物,都用礼盒装着,面上裹了一层包装纸,还绑着丝带,他没急着拆,把礼物全部放到书桌上,然后洗了不要的毛巾擦他和钱棠昨天穿过的鞋子。   家里将近一周没有打扫,地面和家具上都落了一层薄灰。   陈江时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小时,忙完洗了个澡,才回到卧室里拿起钱棠送他的手表戴上。   门被敲响时,陈江时已经坐在桌前看书,打开门,就见个子小小的余馨抱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布袋子,大半张脸都被遮挡,只露出一双跟黑葡萄似的眼珠子。   陈江时连忙接过袋子:“谢谢。”   余馨仰头望着陈江时。   陈江时单手把袋子提在手里,准备关门,对上余馨的视线后,他顿了一下。   余馨不说话。   他也沉默不语。   一大一小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视半晌,余馨捏了捏放在肚子前的手指,终于小声开口:“钱棠哥哥呢?”   “他在睡觉。”陈江时说,“你想找他玩吗?”   余馨摇了摇头,在外衣兜里一阵摸索,摸出一颗阿尔卑斯糖递给陈江时。   “这是给钱棠哥哥的。”   陈江时有些惊讶,心想钱棠才来多久,居然就悄无声息地和余馨搞好关系了。   他接过糖,对余馨笑了笑:“我替他谢谢你。”   关上门后,陈江时先把装了菜的布袋子放到厨房里的灶台上,才一边剥开糖纸一边回到卧室里。   钱棠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整个头都埋进了被窝里,只有凌乱的头发散在外面,两个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到了床下。   还好陈江时不久前才拖了地。   他捡起两个枕头拍了拍,放回原位,扯开钱棠的被子,很快找到那张睡得通红的脸。   钱棠的眼睫又长又密,垂下来时,像两个小扇子一样覆在白皙的皮肤上,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陈江时觉得钱棠不仅眼睛好看,眼睫也为那张脸加了不少分。   即便睡相这么糟糕也没难看到哪儿去。   他轻轻拍了一下钱棠的脸。   钱棠半睁开眼。   陈江时把糖递到对方唇前,趁对方要张嘴说话的功夫,将糖塞了进去。   一股甜味冷不丁地在口腔中蔓延开来,钱棠一愣,脑子都清醒了些。   “这是什么?”他哑声问。   “阿尔卑斯糖,余馨给你的。”陈江时转身坐到桌前,翻开课本,“就这么一颗,只给你,都没有我的份。”   身后传来钱棠憋笑的声音。   陈江时没有理会,准备把之前的错题整理出来再做一遍。   就在这时,木床发出嘎吱声响,下床的动静代替了钱棠的笑声,陈江时停下动作,刚要转头,就感觉余光中有道阴影迅速贴了过来。   猝不及防的,温热的湿感落在他的唇旁。   虽然没有亲到他的嘴巴上,但他还是嗅到了从钱棠嘴里飘出来的那股甜味。   陈江时猛地僵住,大脑都空白了一瞬,他迟钝地扭过脑袋,迎上了钱棠那张弯着眉眼的脸。   “这下你也尝到了。”钱棠双手撑在他的肩上,身体的重量压了过来,“甜吗?”   上扬的尾音跟钩子似的,莫名在陈江时心里勾了一下。   陈江时直愣愣地望着钱棠,半晌,像是被这过近的距离吓到,有些慌乱地将头偏向一边,他抬起手又放下,随即又抬起来。   最后,还是用手背往唇边抹了一下。   “你注意点。”陈江时绷着声音说,“都快亲到我嘴巴上了。”   钱棠往前一靠,前胸贴着他的后背,双手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跟小孩玩闹似的前后晃了晃,才说:“这不是没碰到吗?”   “快碰到了。”陈江时强调。   “那也是没碰到。”钱棠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再说了,就算碰到也没什么,嘴巴碰嘴巴而已,又不是接吻,区别大多了。”   陈江时简直快被钱棠的强词夺理气笑了,扭过头问:“你好像懂得很多。”   钱棠挑着眉说:“昨晚那个视频,你不是也看了吗?接吻都是要伸舌头的。”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陈江时脑子里闪过的都是那些又清晰又没打马赛克的局部拍摄画面。   恶心感卷土重来。   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拿起笔,把注意力放回资料书上:“我忘了。”   钱棠趴在他身上,跟缠在他这棵树上的藤蔓似的,但笑起来时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歪着脑袋,伸手朝他下巴上挠了挠:“陈江时,你和人接过吻吗?”   陈江时扔开笔,抓住钱棠在自己下巴上乱摸的手。   “我只是一个高中生。”   “所以呢?”   “所以学习为重。”陈江时起身把钱棠推回床上,用被子将人一裹,“睡觉,睡不着就自个儿呆着,别打扰我。”   钱棠顺着他的力道躺回被窝里,浑身都被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头乌黑发丝和一张白净的脸。   “对了。”钱棠嘎嘣嘎嘣地把糖嚼掉,想起来说,“下周回学校就要换座位了,到时候我们做同桌。”   “再说吧。”陈江时回。   周一早上要开朝会,没有时间,周二上午下了第一节课,姚志刚便来教室让班长组织同学们换座位。   换座位的方式很简单,所有人都在走廊上等着,班长站在门口,按成绩名次从高到低地喊名字,喊到的人可以进去选座位。   钱棠是班上第一名,班长自然第一个叫他的名字。   钱棠进去后没急着选座位,而是靠在自己的课桌前,等班长喊到陈江时的名字,他才有所动作。   “坐哪儿?”钱棠问陈江时。   陈江时环视教室一圈,在他前面进来的人不多,也就十来个,很多前排的位置都空着。   他不想坐前排,不想每次上课都直面姚志刚那张像鞋底板一样臭的脸,但高三在即,一直坐后排肯定也不方便听课。   选了一会儿,他选了一个中间靠后的位置,也靠窗户,正好在袁孟前面两桌。   陈江时拍了一下靠外的课桌,反问钱棠:“你坐外面还是里面?”   “里面。”钱棠嘴上还没说完,屁股就已坐到了里面的椅子上,他将双腿交叠,单手搭在椅背上,朝陈江时抬了抬下巴,“以后就是同桌了。”   表情里的小得意藏都藏不住。   陈江时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在开口之前,却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当同桌挺好的。   至少以后再也不用去钱棠那边找他,还要被罗彦林暗戳戳地各种打量。   钱棠看陈江时笑,眉眼一弯,也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冬日的暖阳从窗户外面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头发镀了一层浅金,皮肤白得宛若刚剥了壳的鸡蛋。   但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盈满笑意,一眨不眨地望着陈江时。   陈江时看得愣神,心头微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一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尖擦过,等他伸手去抓,那个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教室外面,早就选好座位的罗彦林没在里面呆着,他无聊地抱着双臂站在门口,听班长一个个地念名字。   念名字并非挨着念下去就行,要等前面那个人把座位选好了,才能接着念下一个。   喘气的空档,班长瞥了一眼面无表情望着教室里面的罗彦林,他歪了下头,顺着罗彦林的视线看去,就看到窗前一站一坐的陈江时和钱棠。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和谐。   “你们真不坐一起了?”班长好奇地问。   罗彦林闻言,立马收回目光,拧起眉头,不耐烦道:“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要坐一起了?”   班长仔细回想,发现确实没这回事,不由得讪讪摸了下鼻子:“你俩不是关系很好吗?”   罗彦林没有吭声。   班长见里面的人选好座位,赶紧念了下一个人的名字,趁着这个空档,他观察着罗彦林的表情,小声问道:“你俩吵架了?”   “没有。”罗彦林冷笑,“连朋友都不是,吵什么架?”   班长一愣,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原来是绝交了。   怪不得最近罗彦林和钱棠都没怎么说话,明明座位靠在一起,却各干各的事,交流的次数少得可怜。   不过班长没当回事。   吵架嘛,多常见的事,以前罗彦林和袁孟也没少吵架,还差点打起来,现在不还是好好地呆在一个班里。   班长心里这么想完,继续念下一个名字。   只有罗彦林表面平静,实际心里堵得要命,他强迫自己不往陈江时和钱棠所在的方向看,可眼睛不听使唤,目光时不时地飘过去。   陈江时也坐到了椅子上,单手撑着下巴走神,钱棠侧身面朝向他,不知道在说什么,嘴巴一直张张合合。   陈江时一边走神一边听钱棠说话,偶尔敷衍地应一下。   钱棠也不生气,还越说越起劲。   罗彦林看得两眼差点冒火,他回想自己和钱棠相处的点滴,发现几乎全程都是他用热脸在贴钱棠的冷屁股。   钱棠什么时候对他这么热情过?   从来没有。   虽然钱棠口口声声说把他当成朋友,给他带吃的,让阿姨接送他,但是同时钱棠也把他当成宠物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每次和钱棠相处都要察言观色、小心照顾对方的情绪,一旦察觉到对方有一点不开心了,他就要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缓和气氛。   然而陈江时就不用这样。   罗彦林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心间苦涩酸胀,他这几天没有睡好,尤其是上个周末,几乎熬了两个通宵,只要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钱棠的脸。   他不觉得自己对钱棠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只是意难平罢了。   因为他是真的把钱棠当成朋友。   唯一的朋友。   等所有人都选好座位,上课铃声刚好响起,这会儿来不及搬桌子换位置,要等下午放学去了。   罗彦林选了第二排中间的位置,正对黑板,同桌还是以前那个,和他关系一般,一天下来说不上几句话。   下课铃声响起,他起身去厕所,出来时意外地碰到钱棠在外面洗手。   罗彦林犹犹豫豫地走上去,打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用余光打量钱棠。   话在他嘴里绕了一圈,终于挤了出来:“钱棠。”   “嗯?”钱棠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面色冷淡,头都没偏一下。   “你中午在哪儿吃饭?”罗彦林问,“回家吃还是去食堂里吃?”   他们学校里有两个食堂,走读生和住校生都可以办食堂里的饭卡,要是走读生中午懒得回家,便在食堂里吃了午饭直接回教室趴着休息。   钱棠也有饭卡,但他在食堂里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基本上都是回家吃饭。   罗彦林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已经看到过几次钱棠跟着陈江时他们去食堂里吃午饭。   “我不知道,看情况吧。”   钱棠脸上没什么表情,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才从兜里摸出纸巾把手擦干净,比起和陈江时说话时的热络,此时他的态度相当敷衍。   并且说完就走。   罗彦林愣了一下,到底没忍住追出去:“钱棠!”   钱棠走在前面,对他的声音置若罔闻。   罗彦林不得不加快速度追上钱棠,他伸手想拽对方,意识到对方不喜欢被人碰触后,又赶紧把手收回,改用身体拦住对方的去路。   钱棠这才停下脚步,只是眼里有了明显的不悦。   “又怎么了?”钱棠皱着眉问。   这会儿正是课间,走廊上十分热闹,人来人往不说,还有一些人从他们边上追逐打闹而过。   罗彦林本来不想在这么多人的地方说这些话,可他憋不住了,他再不说出来的话,他真的会像充满了气的球一样炸开。   “钱棠,我们还是朋友吗?”罗彦林本想用质问的语气,可话一出口,长时间压抑在内心的委屈便喷涌而出。   钱棠反问:“你觉得呢?”   “那我换句话问,你还把我当朋友吗?”罗彦林说,“你明知道我讨厌陈江时和袁孟,你还和他们混在一起,你甚至和陈江时当了同桌,你有考虑过我这个朋友的感受吗?”   钱棠用冷漠的眼神注视着罗彦林,片刻,才开口道:“同样的话我也想问你,你明知道我和陈江时的关系不错,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说陈江时的坏话?你不就是想要我在你们之间做选择吗?”   罗彦林愣住,刹那间,脸上染上一层薄红。   他没想到钱棠识破了他自以为隐秘的小心思。   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所以我做出了选择。”钱棠皮笑肉不笑地勾着嘴角,“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一刻,罗彦林只觉难堪至极,仿佛被钱棠一把拽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他赤条条地站在众目睽睽下,手足无措。   而钱棠仍旧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宛若身处云端,从上而下地脾睨着他。   他连钱棠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钱棠回到教室,就见陈江时拿着水杯站在他的课桌旁,等他走近,将水杯递给他。   “刚接的温水。”   钱棠接过水杯,才发现陈江时拿的是他的杯子,杯壁隔热,但也有一点点热度透出来,他双手冰凉,便将手心都围了上去。   陈江时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原地看钱棠喝了两口水,突然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啊?”钱棠茫然。   “我说罗彦林。”陈江时说,“他刚才找你麻烦了?”   钱棠恍然地“哦”了一声:“那倒没有,他就是问我和他还是不是朋友。”   还以为陈江时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没想到陈江时顺嘴就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钱棠眨了下眼:“你猜。”   陈江时:“……”   可算找着机会用这两个字怼回来了是吧?   他猜个屁。   陈江时扭头走了。   换座位就像一个时间节点,从换完起,就进入了寒假倒计时。   华阳市的冬天不像东北那样下着鹅毛大雪,但也经常飘起雪花,随着温度的逐渐下降,大家不得不裹得更厚。   期末考试的时间在一月十五号和十六号,考完当天,整个班级都洋溢着放假的喜悦和兴奋。   课代表们发完和山一样厚的试卷,姚志刚最后登场,叮嘱了一堆假期的注意事项。   寒假正式拉开帷幕。   袁孟早和王昊他们做了一系列的安排,从放假第一天起,一群人就撒开脚丫子疯玩。   陈江时也做了一系列的安排,不过是学习上的安排,他准备趁着假期将高一的所有科目内容全部复习完,查漏补缺,把基础打牢,这样一来不至于高三跟不上进度。   钱棠要辅导他学习,自然而然地住进了他家。   两个人一如既往地早上七点钟起床,出去溜达一圈顺便吃完早饭,然后开始了一天的学习,晚上六点钟结束,吃完晚饭并收拾了碗筷,稍微活动一下,便可以上床休息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大年三十这天早上,袁孟和王昊他们打来催命电话,说是约好了今天一起去钱棠家的别墅里跨年。   王昊出资买了几箱炮仗,用跳绳绑在自行车后座,几个人骑着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地等在大杂院门口。   陈江时下楼看到这个阵仗,沉默许久,恨不得装作不认识这群人,倒是钱棠高兴得很,围着几箱炮仗打转。   “江时,你找余东哥借下自行车。”王昊神采奕奕地说,“我们几个载炮仗,你载少爷,我们一起骑车过去。”   陈江时看了一眼马路边上堆积的雪:“你确定骑自行车过去?”   “对啊。”王昊说,“我们这么多人打车多贵啊,坐车里还闷,骑车算了。”   陈江时没有多说,上楼问余东借了自行车。   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冷风刮得脸颊生疼,昨晚下了雪,很多积雪没清扫干净,自行车的轮子不够防滑,骑在马路上直打滑。   袁孟和王昊几个人骑到一半就后悔了,尤其是袁孟,他长得胖,体能最差,在队伍后面拉出一大截的距离。   “等……等等我啊……”袁孟喘气如牛,冲着前面的人喊,“我靠……你们赶着投胎吗……一个个都骑那么快……”   话刚说完,骑在最前面的陈江时忽然调转车头,在后面兜了半圈后和袁孟并排而行。   袁孟骑得非常费力,胖脸涨得通红,一直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相比之下,陈江时就显得无比轻松,哪怕后座还载着一个钱棠。   钱棠从头到脚都武装严实,连口罩和耳罩都戴上了,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袁孟加油。”钱棠开口,语气里多少夹了一些幸灾乐祸。   袁孟用余光瞟去,只见钱棠双手抱着陈江时的腰,侧脸贴在陈江时的后背上,乍看之下,真是像极了陈江时亲亲热热地带着自己的女朋友。   但话说回来——   陈江时不就是载着自个儿的老婆吗?   “别特么来我这里秀恩爱……”袁孟断断续续地骂道,“好你个陈江时……之前说什么都不载我……还说借来的车不方便载我……原来是把后座留给你老婆……”   陈江时下意识地要反驳,但不知怎的,话在他嘴里转了个弯,他学着钱棠惯用的理直气壮的口吻说:“那你是我老婆吗?还想让我载你。”   袁孟发出愤怒的咆哮:“你重色轻友!”   前面的王昊几人听见动静,嘎嘎直乐。   钱棠也笑得停不下来,扯了扯陈江时前面的衣服说:“老公,别理他,我们到前面去。”   陈江时立马加速,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灵活得像翩翩飞舞的蝴蝶一样穿过前面几人的自行车,也穿过迎面而来的冬风,明明冷得叫人瑟瑟发抖,却有一种几乎要飞起来的自由。 第55章   钱棠提前和谢阿姨打过招呼,等他们到地方时,谢阿姨早已在厨房里忙碌开了。   一群人搬着几箱鞭炮来到客厅,放好鞭炮,都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陈江时跟着钱棠去厨房榨完果汁出来,就见袁孟和王昊几个人站豪华的水晶吊灯下,一个个仰着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我靠,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灯。”   “这灯怕是有两三米宽了吧?”   “得多少钱啊?一千有吗?”   陈江时走过去把装着果汁的盘子放到茶几上,看到自己的朋友们也是这么一副没见识的样子,他心里平衡了不止一星半点。   钱棠端了满满一盘水果和零食出来,也放到茶几上,他对在场的人说:“一楼随便进出,二楼是我的卧室和书房,本来可以让你们上去参观,但我姥姥的卧室也在二楼,她身体不好,很容易被惊扰,就不方便让你们上去了。”   “没事没事,我们不上二楼,在一楼和院子里玩就行了。”袁孟拱了拱手,装模作样地说,“有生之年还能来华阳河对岸的别墅里玩,我很知足了,感谢钱棠同学满足我的心愿。”   旁边的王昊一脸要吐的表情。   上午在院子里玩,吃过午饭后,钱棠把客厅里的液晶大屏电视连上游戏机,袁孟和王昊几个人的屁股就再也没有挪动过了。   可惜游戏机只有两个手柄,一次只有两个人能玩,其他人在边上眼巴巴地望着,按顺序上场。   陈江时对游戏的兴趣不大,和钱棠一起玩了一局便把位置让给了其他人。   钱棠不知道去了哪里,陈江时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才看到对方从楼上下来。   他站在楼梯口,对陈江时招了招手。   陈江时起身走过去。   钱棠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就往上走。   陈江时也不挣扎,等快走上二楼,才扯了扯钱棠的手:“去哪里?”   “看我姥姥。”钱棠回头说,“她想见你一面,可以吗?”   陈江时一愣,心里有些犹豫,但抬头对上钱棠直勾勾的眼神,还是点了下头。   两人向左直走,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钱棠随意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应,就一只手拧开门把手一只手拽着陈江时走了进去。   陈江时跟在钱棠后面,莫名有些紧张,他垂着眼皮不敢乱瞟,直到钱棠停下脚步,才抬眼朝前方看去。   只见落地窗前的大床上靠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背脊佝偻,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不知道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还是常年身体不好的缘故,她看上去非常干瘦,甚至于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都有点像干枯的树枝。   “姥姥。”钱棠扑到床上,抓过钱玉勤的手,指了一下陈江时,“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朋友。”   陈江时站在床边,略显局促地喊:“奶奶好。”   钱棠亲热地抱着钱玉勤的脖子,歪着脑袋,笑得没个正经:“你可以和我一起叫姥姥。”   陈江时懒得搭理他。   钱玉勤对陈江时点了点头,才吩咐钱棠:“你去拿个凳子过来。”   钱棠起身应了一声。   房间里就有凳子,不过在另一头,一来一回需要时间,这会儿功夫里,陈江时便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能感受到床上的老人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但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回去。   等钱棠拿来两张凳子,那种被打量的感觉才消失。   “坐吧。”钱棠拍了拍陈江时的肩膀,把人按到屁股后的凳子上,看陈江时坐下,他也顺势坐到一旁。   钱玉勤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开口道:“小棠经常在你家留宿,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陈江时连忙摆了下手,“我平时在家都是一个人,钱棠来了,家里还热闹些,而且他来给我辅导作业,要是没有他,我的成绩不会提升得这么快。”   “没打扰到你就好,他能交到朋友,我也放心了。”钱玉勤说,“小棠中途转学过来,我就怕他在这里呆得不适应。”   “我适应得很。”钱棠插话道,“在这里比在a市好多了,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新鲜,还不用看到那个男人的死人脸。”   钱玉勤闻言,皱了皱眉:“小棠,在你朋友面前就别说这种话了。”   钱棠轻哼一声,虽然满脸不服,但还是闭上了嘴巴。   陈江时之前经历过钱棠他妈的盘问,还以为这次钱棠他姥姥也会问一些关于自己家的问题,没想到一场谈话下来,钱棠他姥姥只问了他们在学校里的事,然后就东拉西扯地说起了别的。   “小棠喜欢画画,准备后面参加艺考,等你们上高三了,估计他还要经常回a市。”钱玉勤说。   陈江时诧异地看了一眼钱棠。   他从没听钱棠说起这个。   倒是好几次瞧见钱棠在看绘画有关的书籍,上次进钱棠卧室,桌上也堆放着画册和一些绘画用具,他还以为钱棠只是出于爱好对画画比较关注。   钱棠抿了抿唇,没精打采地低头抠着指甲:“姥姥,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钱玉勤问:“怎么就八字没一撇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不同意。”钱棠憋了许多话,欲言又止,最后顾忌陈江时在场,到底没有多说。   其实他有很长时间没和他妈联系了。   国庆之后,他单方面地开始了和他妈的冷战,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他妈主动几次后,也来了脾气,再也没找过他。   “我会给你妈做思想工作。”钱玉勤轻声咳嗽了下,抚了抚胸口,才正了脸色,郑重其事地对钱棠说,“小棠,你从小跟着我的时间比跟着你妈的时间多,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只要你自己觉得幸福,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阻止你,我也不会让你妈阻止你。”   钱棠猛地抬头:“真的吗?”   钱玉勤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但一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变明亮了几分:“姥姥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   钱棠又惊又喜,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他扑回床上,搂着钱玉勤黏黏糊糊地撒了好半天娇:“姥姥,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一直坐到饭点,谢阿姨推着钱玉勤的晚饭敲门,钱棠才拉着陈江时出去。   下楼梯时,陈江时问钱棠:“你想当美术生?”   “对啊。”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钱棠一脸无辜:“这不是还没确定下来吗?”   陈江时想了想:“当美术生是不是要去其他地方学习?”   “肯定要找一家画室或者一个培训机构专门学习绘画,我之前看了,这边只有梧桐市有两三家,但都不合适,我还是得回a市,我以前的同学给我推荐过一家画室,要是不出意外,我会去那里。”   陈江时“哦”了一声。   他对艺考的事不了解,不过既然钱棠有了主意,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然而钱棠刻意放慢了脚步,走下楼梯,索性停了下来。   陈江时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发现钱棠没跟上来,转头问:“怎么了?”   “如果我参加艺考的话,高三一年里可能有半年都在外面,那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变少了。”钱棠说。   陈江时点了点头,表情里有着一丝困惑。   这是肯定的。   从a市到华阳市的单趟大巴都要坐四五个小时,高三的事情多,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上毫无意义,想也知道钱棠很难经常回来。   钱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陈江时脸上出现其他情绪,顿时脸往下一沉,粗声粗气地说:“你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陈江时更疑惑了,“什么感觉?”   “我们高三一年里会有半年的时间见不到面。”   “我知道。”陈江时顿了一下,“然后呢?”   钱棠瞪他:“你就没有一点不舍得吗?”   陈江时沉默片刻,说道:“这不是艺考的必经之路吗?学校里只教文化课,你想学其他的,只能去外面,而且你刚才也说了,梧桐市是有几家画室和培训机构,但它们的条件都不是很好。”   钱棠:“……”   陈江时一看对方这脸色就知道自己的话没说到点上,他经过几秒钟的紧急复盘,一本正经地补充:“我们是朋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钱棠彻底沉默了,没什么表情地望着陈江时,那双乌黑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浮出,又被悄无声息地按下去。   半晌,钱棠只是叹气。   谢阿姨早已把楼下的晚饭做好,袁孟和王昊几个人在餐桌前围成一圈,但考虑到钱棠还没下来,谁都没有先动筷子。   等钱棠和陈江时一前一后地走进餐厅,一群人的眼睛都快望绿了,七嘴八舌地招呼他们坐下。   袁孟捧着谢阿姨给的葡萄酒,笑得见牙不见眼,跟主人家似的绕圈给大家倒酒。   酒足饭饱后,几个人搬着几箱鞭炮去外面的空地上放,放完一箱,觉得不够过瘾,又相互吆喝着往华阳桥上走。   别墅区很大,但住在里面的人不多,即便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路上也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再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路灯光不是很亮,勉强照亮一条小道。   其他人抱着鞭炮风风火火地跑在前面,陈江时和钱棠并排走在最后。   不知怎的,话题跳了回去。   “你放心,就算我有半年时间不在学校,我也不会让你在学习上落下进度,我说过帮你考上大学,就不会食言。”钱棠信誓旦旦地说。   陈江时转头看向钱棠。   夜晚很冷,钱棠又把帽子和围巾都戴上了,但没戴口罩,一张脸完全露在外面,冷白的路灯光让他的五官看上去颇为清冷,原本因喝了一些葡萄酒而显得有些红润的脸已经看不出来什么迹象,只能看到那排跟小扇子似的眼睫在皮肤上留下两团颤动的光影。   钱棠又和之前无异,仿佛吃饭时的那阵沉默都是假象。   陈江时还没迟钝到以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试图分析钱棠的心理,可他什么都猜不出来。   以他和袁孟王昊他们相处的模式,只需要冷处理,等过几天,矛盾自然消失。   只是这种办法明显不适合用在钱棠身上。   “好。”陈江时转动的思绪就没停过,他不好直接问原因,只得厚着脸皮再次强调,“谢谢你,钱棠,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从没说过这种煽情的话,以前对着袁孟和王昊那些不着调的人,也说不出这种话。   在钱棠面前,似乎就能很轻易地说出来。   钱棠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朋友。   和袁孟王昊他们不一样。   钱棠埋头看着自己往前走动的脚,良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陈江时的手背。   皮肤相触。   陈江时习以为常,没有避开的意思。   钱棠突然将手一转,一把抓住了陈江时的手,他没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冰凉的手指扣入对方的指缝,随即手心贴上手心。   陈江时脚步一顿,低头看去。   钱棠故意带着他的手轻轻晃了几下,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含糊:“陈江时,我冷。”   陈江时虽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十指相扣的手势是情侣之间才做的,两个男的这么牵着也太奇怪了。   不过还没来得及甩开,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钱棠的手上。   还真是冷得跟冰块似的。   “出门的时候让你把手套戴上,谁让你不戴。”陈江时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带着钱棠的手一起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戴了手套不方便放鞭炮。”钱棠吸了吸鼻子,“等会儿不是还要放鞭炮吗?”   “你放的时候再脱掉就行了。”   “脱掉放哪儿啊?”   “我说了我帮你拿着。”   钱棠默了一瞬,嘻嘻一笑,放在陈江时衣兜里的手用力夹了一下对方的手指:“我觉得这样挺好,你的手这么热,正好帮我暖暖,还用得着手套吗?”   陈江时简直懒得说他。   两人这样走了一路,到桥上时,陈江时才把钱棠的手放下去。   平时华阳桥上几乎没人,但今天大年三十,免不了有人和他们揣着同样的想法,因此还没上桥,就看到桥上零零散散地站了好几拨人,都拿着烟花筒朝向河面。   烟花在浓稠的夜色中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一朵朵绚烂又明亮的花。   陈江时抱臂站在边上,看着袁孟和王昊他们热情地围着钱棠一起放鞭炮,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说话声。   “哟,真是巧呢。”   声音一出,陈江时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他瞬间收敛神色,回头看去,果然看到了夏文华那张尖嘴猴腮的脸。   一个学期没见,夏文华相由心生,长得越来越丑了。   夏文华身后同样跟了四五个人,或抱或提了一些鞭炮,显然也是拿来华阳桥上放的。   陈江时面无表情地望着夏文华,没接对方的话茬。   在不远处疯跑的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赶紧停下动作跑了过来,看清楚夏文华的脸后,纷纷露出警惕的表情。   “夏文华,你特么真是阴魂不散,都大年三十了还缠着我们,你是狗吗?这么远都能嗅着味儿来。”王昊这个炮仗率先点燃,冲着夏文华骂骂咧咧,要不是袁孟几人拦着,他早就冲到前面去了。   夏文华本来还很淡定,被王昊劈头盖脸一顿骂后,也淡定不了了,指着王昊回骂:“你脑子有病啊?还是华阳桥是你家修的?你们能来我们就不能来?”   “不能!”王昊大声说,“我们先上来的,这座桥被我们占了,你们滚其他地方去。”   “草!”夏文华气得脸都扭曲了,把手里的甩炮甩到地上,“王昊,你特么是不是找打?”   王昊不甘示弱地撩起袖子:“来啊,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找打,大年三十的晚上不好好待在自己家里,跑这儿来触老子霉头,现在放假,老子能把你这张丑脸揍成猪脸!”   夏文华最讨厌别人拿他的长相说事,一说准跳脚,此时浑身的暴怒压都压不住,额头上青筋直跳,看向王昊的眼神跟淬了毒似的。   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王昊和夏文华两个人说话时像鬼吼鬼叫,吓得在桥上放烟花的其他人连忙往两边散。   不多时,华阳桥上就剩下他们这两波人。   夏文华在地上搜寻一圈,捡起一根和高粱一样粗的用过的烟花筒,他身后的几个人有样学样,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放好鞭炮,各自也捡了别人用过的烟花筒,都和夏文华手里的那根差不多粗。   王昊在晚饭时喝了几大杯葡萄酒,度数不高,但架不住他这么造,被夏文华等人一挑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大步向前,却在下一秒被陈江时伸手拦住。   “算了。”陈江时压着声音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别和他们计较。”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们在钱棠家附近,今晚又在这边留宿,最好不要惹事。   没等王昊开口,夏文华蓦地笑了一声:“哟,陈江时,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胆小了?该不会是被我上次那一棍子敲小的吧?真是不好意思,害你顶了那么久的大包,不然我再给你一棍子,正好来个左右对称……”   话没说完,忽听“嗖”地一声响,一发细小的烟花以极快的速度飞了过来,笔直地撞到夏文华的后背上。   夏文华猝不及防,吓得当场蹦了起来:“卧槽!”   紧接着是第二发烟花、第三发烟花……   烟花不是那种大烟花,更像是给小孩放着玩的小烟花,可怎么说也是烟火,易燃易爆,火星子在夏文华等人身上炸开时,他们连骂带叫,吓得连手里的烟花筒都顾不上拿,抱头鼠窜。   其中夏文华最惨,一不留神摔了一跤,额头磕在石栏上,肉眼可见地肿起了一个包。   陈江时等人顺着烟花来时的方向看去,就见钱棠站在上桥口,一只手里拿着烟花筒,另一只手用力在半空中挥。   “走啊!”钱棠喊。   陈江时没有犹豫,拔腿就跑,袁孟和王昊几人赶紧跟在后面。   “我们的东西拿了吗?”钱棠问。   袁孟气喘吁吁,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拿了拿了。”   钱棠又往地上一指:“把他们的东西也拿上。”   剩下空着手的两个人完全不带脑子,钱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群人带着一堆东西,一阵风似的往别墅区的方向跑。   夏文华几个人跟在后面又喊又叫,他们的鞭炮都是用压岁钱买的,花出去了真金白银,被抢的感觉可比被烟花炸在身上时痛多了。   十几个人你追我赶,还没跑到别墅区,前面一伙人就散开了,钱棠熟门熟路地带着陈江时抄小道,翻过一道围栏后,两人跌在松软的草地上,也甩开了追逐他们的声音。   陈江时抱着钱棠滚了半圈,被钱棠压在身下,他推了推钱棠的肩膀,示意对方起来。   可推了半天,钱棠都不为所动。   “钱棠?”陈江时喊了一声,结果抬眼就撞进了对方的眼眸里,那双眸子被不远处的路灯光映得星星点点。   钱棠不言不语,只专注地注视着他。   呼吸间,他闻到了那股甘甜的葡萄酒味。   晚饭时钱棠也喝了不少葡萄酒,葡萄发酵的气味浓得醉人,说来奇怪,之前钱棠身上的味道还很浅淡,这会儿就好像要将他淹没一般。   很快,他便找到了答案——   因为钱棠的脸逐渐放大,带着葡萄酒味的温软双唇贴了上来,正正好好地贴在陈江时的嘴唇上。   不过片刻,有湿润的舌尖探出,试图撬开陈江时的唇缝。 第56章   陈江时只觉耳边一阵嗡鸣。   这一刻,大脑里的空白仿佛发酵的葡萄酒,瞬间膨胀开来,朝着他的四肢百骸无限蔓延,又浸透出来,将他包裹,将他淹没。   只有两种下意识的想法在碰撞。   好奇怪。   朋友之间为什么会亲嘴?   他和袁孟王昊他们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别说亲嘴,就连平时不小心碰了下手,都会赶紧拉开距离。   可话说回来,这种事放在钱棠身上的话,似乎也没有太奇怪。   他和钱棠的相处方式本来就不一样。   陈江时是蒙的,还有一点无措,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叫他根本反应不及。   直到湿润的舌尖小心翼翼地在他口中探索了好一会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放在钱棠腰上的手连忙撑到对方的肩膀上。   他用力把钱棠推开,然后起身一个翻转——   钱棠被他压在了身下的草坪上。   不远处道路上的灯光洒过来,萦绕在两人之间的光线变得朦胧了些,空气也好像变得稀薄了些,以至于陈江时以俯视的角度有些看不清钱棠的脸。   但他能清楚听见钱棠的喘息声,如在击鼓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撞在他的耳膜上。   “陈江时……”钱棠口齿不清地喊。   陈江时却仿佛被这声音烫着,回忆起刚才那温热绵软的触感,他猛喘口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钱棠身上爬起来。   被冷风一吹,他清醒些许,见钱棠还躺在草地上,便伸出手:“起来。”   钱棠抓着他的手爬起来。   陈江时一声不吭地拍了拍自己身上和钱棠身上的草屑,又将钱棠歪掉的帽子戴好。   完后,两人面对着面,一时都没有说话。   陈江时的心脏狂跳,尴尬的情绪像有蚂蚁在啃咬他的神经,他强装淡定,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刚才那样是不对的。”   钱棠抬头看他,微张的嘴里吐出带了葡萄酒味的气息。   陈江时抿了抿唇,强迫自己注视对方的眼睛,说道:“关系再好的朋友都不会亲嘴,这是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   钱棠眨了眨眼,轻轻“哦”了一声。   陈江时等了半晌,没等到对方的下文,只好问道:“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钱棠的声音依然很轻,跟羽毛似的飘在半空中,“抱歉,刚才冲动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回到别墅,其他人都回来了,七倒八歪地坐在门口,喘气声震天,可见之前跑得有多激烈。   袁孟率先瞧见回来的两人,没什么力气地挥了挥手:“你们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   “走错路了。”陈江时回。   “怪不得。”袁孟表示理解,“这别墅区太大了,我也差点跑错方向。”   陈江时没在这个话题上逗留,反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早回来了,都等你们半天了。”袁孟并未发现回来的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刚才真的吓死我了,差点就被夏文华那个孙子追上,还好我机灵,从保安室前面溜进来,保安没见过夏文华,把他拦下了,不让他进来哈哈哈。”   一想到夏文华气得跳脚的画面,袁孟就乐得合不拢嘴。   只是笑了半天,面前的陈江时都毫无反应,甚至面无表情,他也讪讪地闭上了嘴,咳嗽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等钱棠开门进去,一群人抱着鞭炮跟在后面。   袁孟这才察觉到什么,悄悄靠近王昊:“昊子,你说那两口子是不是吵架了?”   “啊?”王昊一脸茫然,“哪两口子?”   “那两口子啊。”袁孟朝陈江时和钱棠的背影努了努嘴,一只手抱着鞭炮,另一只手放在嘴边防止声音扩散出去,“我感觉他俩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王昊噗嗤一笑,不以为然道:“就少爷那股作劲,他俩的气氛什么时候正常过?不是一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吗?”   “……”   袁孟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放心。”王昊安慰他,“夫妻吵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咱们习惯就好。”   谢阿姨已经为一群人安排好住处,陈江时睡钱棠的卧室,其他人则两两分组地睡一间客房。   十二点没到,陈江时便上楼回了卧室,他简单冲完澡,出来时发现钱棠不知何时上来了,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你不下去跨年吗?”钱棠说,“他们说鞭炮剩下浪费,准备等会儿过零点再出去把鞭炮都放了。”   大城市里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矩,小县城里就没这么多规矩了,一到零点,很多人聚集在广场上和其他空地上,鞭炮声会持续一两个小时。   以前过年陈江时不想扫其他人的兴,哪怕对于鞭炮的兴趣不大,也都跟在旁边看着。   可现在他心里很乱,实在提不起劲。   “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陈江时说。   钱棠从沙发上站起来,盯着陈江时看了一会儿,没有勉强:“行,那我下去和他们说一下。”   陈江时等人开门出去,才躺上床,他以为自己要过很久才能睡着,没想到脑袋刚沾上枕头,困意就像浪潮一样袭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身旁的床面突然微微下陷。   有人躺了上来。   一股熟悉的沐浴露香像一双无形的手一样从他的身后笼罩过来,他睡得迷迷糊糊,想睁开眼却实在没有力气。   “陈江时,你睡了吗?”钱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江时“嗯”了一声。   “新年快乐。”钱棠说。   陈江时还是“嗯”,他已经困得挤不出一个字。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陈江时感觉到有人钻进了他的被窝里,一双手从背后伸来,紧紧搂住他的腰。   “陈江时。”钱棠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声音发闷,“你怎么这么迟钝啊……”   大年初六,陈阳终于想起来给自己这个儿子打电话。   接电话时,陈江时刚从周阿姨那里提回来一袋子菜,还没来得及收拾。   电话那头,陈阳一如既往开口就问:“打给你的钱收到了吧?”   “收到了。”陈江时说,“谢谢爸。”   其实打钱都是年前的事了。   陈阳年底拿了一笔奖金,金额不少,所以难得大方一回,一次性转了五千块钱过来。   “收到就行,你一句话都没有,过年连一声‘新年快乐’也不给我这个当爸的说,我还以为你没收到。”   陈江时把手里的菜放到灶台上,拿起一旁开着免提的手机,将手机贴回耳旁。   “新年快乐,爸。”陈江时十分配合。   然而陈阳还是不高兴,说话夹枪带棍:“钱给多了就是不一样,又是‘谢谢’又是‘新年快乐’,我这个儿子什么时候这么礼貌过?”   “……”陈江时沉默片刻,并没惯着对方的意思,“你不是也没和我说过‘新年快乐’吗?至少我前几年每年都有给你发短信,但你从没回复过。”   “我是你爸!”陈阳拔高声量,“你给我发消息不是应该的吗?难道还要我这个当爸的来问候你?”   “爸,我也是为你着想。”陈江时平静地说,“要是我的短信被那个阿姨看到,她找你闹,到时候为难的人还是你,我安静一点不是正好不打扰你的新生活吗?”   “……”   陈阳霎时没了声音。   他被噎了个结结实实。   他这个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以前跟闷葫芦似的,他问一句,对方才答一句,只要他的话说多了,对方就不说话了。   陈阳诧异之下,心里砰地生出一股被戳中的恼怒,他条件反射地用更大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是不是那些老头老太婆又和你嘴碎了什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些人爱嚼舌根,少听他们说那些话……”   陈阳一生气就控制不住情绪,唧唧歪歪说个没完。   陈江时听了半分钟,把手机切回免提模式,放到一旁的凳子上,继续处理周阿姨给的菜。   看陈阳说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开口:“爸,我上学期的期末考了班上前十五名。”   陈阳一愣,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我想上大学。”陈江时说,“你上次说要是我考上大学,你就给我准备学费和生活费,这话还算数吧?”   陈阳哑了很久,结巴地问:“你、你没骗我?”   “你不信可以打电话问姚老师,或者我拍照把成绩单发给你。”   陈阳没吭声。   他和自己这个儿子相处不多,但这么多年来还是了解这个儿子的性格,闷是闷了点,却不会说谎,更不会在成绩的事上说谎。   而且考大学这种事又不是说谎就能考上。   “大专不算。”陈阳总算挤出一句话,“至少本科。”   “我说的就是本科。”   陈阳想起什么,赶紧补充:“三本也不行,一年学费一两万,我没那么多钱供你,必须二本以上。”   陈江时“嗯”了一声,没有异议。   “不过你先好好学习吧,你们离高考还有一年多,早得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陈阳话锋一转,又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你以为考大学那么容易?还是二本,你这班上前十五名怕是不够用,你起码得到前五名。”   陈江时顿了一下,重新拿起手机,一字一顿地说:“要是我考上二本以上的学校,你就给我准备学费和生活费。”   “我说了等你考上再说……”   陈江时强硬地打断陈阳不耐烦的话:“你先答应我。”   “……”陈阳妥协,“好好好,我答应你。”   三月开学不久又换了一次座位,陈江时和钱棠往前挪了一排,距离倒数第二排的袁孟又远了些,袁孟苦叫连天,倒是之前坐在陈江时旁边的沈俊清成了袁孟的同桌,经常趁着袁孟去前面找陈江时,他也拿着试卷去找钱棠讲题。   袁孟很看不惯,为此不止一次地拉着陈江时蛐蛐:“那个沈俊清的脸皮真厚,以前那么看不惯我们,现在还不是借着我们和少爷拉近关系,要不是看在我们的面子上,估计少爷才不会搭理他。”   陈江时瞥了一眼袁孟气歪的脸,淡淡纠正:“他只是看不惯你。”   沈俊清对陈江时的态度还不错,就是不喜欢经常转过来找陈江时说话的袁孟。   有一说一,袁孟确实影响到别人了。   “我们可是好兄弟,看不惯我不就是看不惯你吗?”袁孟竖着眉毛,凶神恶煞地说完,又挤眉弄眼起来,“江时,你给你老婆吹吹枕边风呗,让他别给沈俊清讲题了,我真看不惯沈俊清,傲得跟什么似的,我在自习课上打个喷嚏都要被他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次考了全校第一。”   陈江时转了转笔,正要说话,就见上完厕所的钱棠从教室前门回来,他把笔一收,对袁孟说:“要上课了,回你的位置上去。”   袁孟看了一眼钱棠,撅着嘴巴哼了一声:“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   陈江时抬脚要踹袁孟的屁股。   袁孟见状,赶紧扭着圆滚滚的身体走了。   晚上一起做作业时,陈江时便和钱棠说了这件事,倒不是因为袁孟和他蛐蛐了那些话,而是他确实也觉得沈俊清找钱棠找得太频繁了,有时候下课钱棠想休息一会儿,沈俊清就带着问题来了。   高二下学期的学习任务本来就在逐渐加重,他们已经开始提前预习高三上学期的内容,钱棠平时要帮他辅导作业不说,闲暇时要练习绘画,周末还要回家上绘画补习课,时间十分吃紧。   “他不是你以前的同桌吗?”钱棠好笑地看着陈江时严肃的脸,“我看他学习挺努力的,想到了以前的你,就想着帮他一下。”   “他又不是我。”陈江时说,“你下课没事就趴着睡会儿,要是他来找你,你别理他。”   “那不好吧。”钱棠撑着下巴,故意拖长声音,“毕竟都是同学。”   “我来帮你拒绝。”陈江时说,“你当没听见就行。”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沈俊清便拿着试卷跟在袁孟后面走了过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喊钱棠的名字,就听陈江时开口:“沈俊清,你以后有不懂的题还是问老师吧,问班长或者学习委员也行。”   沈俊清一愣,立马看向钱棠。   钱棠坐在里面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绘画书,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俊清不是傻子,陈江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很明显经过了钱棠的同意。   他的脸有些红,当即就想转身回去,可心里隐隐有些不甘,绷着声音说:“我问钱棠几道题而已,又没问你。”   “你打扰到我了。”陈江时说,“你每次都来我的座位上问,我一走,你就坐过来了,还要我在旁边站着,所以你找其他人吧。”   说着,陈江时没再看沈俊清,拿起自己和钱棠的杯子去前面接水。   袁孟生怕沈俊清又厚着脸皮坐到陈江时的座位上,屁股一歪,在沈俊清反应过来之前坐了下去。   等陈江时端着杯子回来,沈俊清已经没在了。   袁孟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起来让座一边给陈江时竖大拇指:“好样的!”   陈江时懒得理他,把水杯放回桌上。   钱棠也放下了绘画书,侧脸趴在桌上休息。   陈江时把袁孟赶走,回头就见钱棠的眼睛要眯不眯,十分困倦的样子,仔细看去,还会发现那白皙的眼下有一层浅浅的青色。   “睡会儿吧。”陈江时坐到椅子上,对钱棠说,“上课了我叫你。”   钱棠还是半眯着眼,被眼睫遮挡的乌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陈江时。   陈江时翻开课本,本想看一下书,却被钱棠专注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他摸了摸脸,索性转头和钱棠对视。   钱棠眨了眨眼。   陈江时伸手挡住对方的眼睛。   等了一会儿,再挪开,那双眼睛还在盯着他看。   “你不睡会儿吗?”陈江时只好收回手。   “趴着睡太难受了。”钱棠说。   陈江时想了想,挪着椅子朝钱棠靠近了些,他把肩膀递过去:“不然你靠着我睡?”   还以为钱棠会拒绝,结果话音没落,钱棠就坐起来,接着脑袋靠了过来。   陈江时尽量将肩膀压低,让钱棠靠得舒服一些。   他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多久,低头一看,钱棠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正好一道暖阳从窗外洒进来,落在钱棠的头发上和一边脸颊上,衬得他的黑头发和白皮肤更加颜色分明。   陈江时垂眼看了片刻,抬头看向窗外。   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外面的天空上挂了一轮暖黄的太阳,窗外绿意盎然,树枝早已长出大片叶子。   春意太浓。   感觉夏天都要来了。 第57章   五月立夏,一场雨后,气温猛地上升,班上许多人换上了薄衣服,每次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天花板上的几盏吊扇都转得嘎吱直响。   期中考试结束后的这个晚上,陈江时和钱棠难得没在家里学习,他们跟着袁孟和王昊他们在广场上吃完烧烤,然后去了溜冰场。   上次那家新开的溜冰场已经倒闭,这家溜冰场又是新开的,就在陈江时家后面,场地比上次那家还大。   王昊很大手笔地付了所有人的入场费,拿了一堆塑料袋让大家去里面领溜冰鞋。   溜冰场里光线昏暗,音乐开得震天响,可能是在搞活动的缘故,来得人不少,挤成一团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跟黄蜂过境似的。   陈江时挑了两双较新的溜冰鞋,把钱棠拉到里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递了两个塑料袋过去。   “把塑料袋套脚上,再穿溜冰鞋。”   钱棠接过塑料袋放到腿上,弯腰开始脱鞋。   陈江时的速度很快,穿上溜冰鞋后,又等了几分钟,钱棠还在费力地穿鞋。   那边的袁孟和王昊他们都穿好了,扯着嗓子喊陈江时的名字。   陈江时朝他们挥手:“你们先进去。”   那群人呼啦啦地滑走了,剩下陈江时蹲到钱棠脚边,把凌乱的鞋带重新扯好。   溜冰鞋的鞋带很长,还捆得又密又结实,确实很难穿好。   陈江时也不急,整理好鞋带后,才慢慢系紧。   他没有抬头,却能猜到钱棠应该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保持着弯腰俯身的姿势——因为热气都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你会溜冰吗?”陈江时问。   “不会。”钱棠的说话声果然离得很近,“这是我第一次进溜冰场。”   陈江时贴好最面上的魔术贴,撑着膝盖站起来,他对钱棠伸手:“你试试看能不能起来。”   钱棠抓住陈江时的手,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虽然有些重心不稳,但是勉强能滑起来。   陈江时带着钱棠进入溜冰场,并未加入围着场地疯滑的袁孟和王昊他们的队伍,他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让钱棠扶着杆子练习。   只是钱棠才练习几分钟就耐不住了,要陈江时拉着他的手围着场地绕圈。   陈江时劝了几句,钱棠不听,他没有办法,只好照做。   溜冰场里的人太多了,踩着溜冰鞋横冲直撞,陈江时担心钱棠被那些人撞到,不得不一直贴着墙边的栏杆走,他起先只是一只手牵着钱棠,后面看钱棠实在走得磕磕绊绊,便两只手一起牵住对方。   结果手刚伸过去,就被钱棠一把抓住。   钱棠手上使劲,借力拽着自己往前滑动一截,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力道没控制好,他一下子撞到陈江时身上。   陈江时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好。   可钱棠好像在这个时候来了兴趣,怎么都不自己好好站着,靠在陈江时身上东歪西倒。   陈江时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根本是故意的,他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推了一下钱棠。   只见钱棠跟一只灵活的燕子似的倒退着滑了一截,原地转了个圈后,稳稳地停了下来。   陈江时当场笑出气音,把手搭到栏杆上:“你不是说这是你第一次进溜冰场吗?”   “对啊。”钱棠一脸诚恳,“这的确是我第一次进这种溜冰场。”   “你还说你不会溜冰。”   场里的音乐太大声,钱棠又往前滑了一些,趁着音乐落下去的功夫,他说:“我没骗你,以前的确没滑过旱冰。”   不等陈江时有所反应,钱棠嘻嘻一笑,眉眼都弯成了月亮形状,五彩斑斓的灯光在那双清澈的眼里宛若流淌的星光。   钱棠一脸狡黠,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   “我只在冰场上滑过。”   “……”   陈江时真是无语,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了,一把抓过钱棠,在对方背上拍了一下,钱棠才不是会老老实实挨打的人,当即扯着陈江时的衣服反击。   两人在角落里扭成一团。   另一头,王昊在溜冰场外接到吴珊,袁孟几个人像甩不掉的尾巴一样跟上去,嫂子长嫂子短地喊。   吴珊被喊得极不自在,胀红着脸坐到椅子上,伸手接过王昊递来的塑料袋和溜冰鞋。   “这是三十六码的鞋,三十五码的鞋子没有了。”王昊叉着腰站在一旁,“你试试合不合适。”   吴珊点了点头,弯腰换鞋。   袁孟几个人在后面的栏杆上趴成一排,嬉皮笑脸地起哄:“昊子,嫂子大晚上跑过来,你就这么对人家?主动点呗。”   王昊刚才疯了半天,滑出一脑门汗,这会儿才把气喘匀,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我还不够主动吗?”   “你主动个屁!”袁孟疯狂朝着吴珊的背影努嘴,“溜冰鞋多难穿,你倒是搭把手啊,别让嫂子一个人在这儿穿。”   “昊子,我说真的,你得多向江时学习。”唐山刚也一本正经地说,“看江时对他老婆多好,我还看到他跪在地上给他老婆穿鞋。”   王昊:“……”   他骂骂咧咧,作势要踹袁孟几个人。   吴珊见状,连溜冰鞋都顾不上穿了,赶紧起来打圆场:“没事的,我可以自己穿,不用他帮忙。”   “听见没?”王昊开始赶人,“滚滚滚,都滚远点,别在这里碍事。”   袁孟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滑走了。   王昊抹了把脸上的汗,看吴珊又坐回椅子上,便对她说:“别理他们,他们就是一群傻子,嘴巴没门,什么都往外漏。”   吴珊扯了扯鞋带,没在意袁孟他们的话,她好奇地抬头问:“他们是不是说陈江时有女朋友了?”   其实唐山刚说的是“老婆”。   但这两个字太亲密了,吴珊年纪不大,也是第一次谈恋爱,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王昊倒是脸皮厚,嗐了一声,摆了摆手说:“你见过他老婆,就是钱棠,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少爷,住在华阳河对岸别墅区里的那个。”   吴珊愣了一下,手里提着的一只溜冰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她震惊地问:“他俩真的在谈恋爱?!”   “噗——”王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也震惊地回,“你说什么呢?他们可是两个男的,两个男的谈什么恋爱?”   说完,他看自己女朋友两眼睁得溜圆的模样,心头一软,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对方的头发。   周围人多,吴珊下意识地躲了躲,不过一张脸红得更厉害了。   “你真可爱,这种话都信。”王昊蹲到吴珊脚边,甜滋滋地望着自己女朋友,“他俩关系好,大家开他们的玩笑罢了。”   吴珊半天才回过神来,轻轻“哦”了一声。   王昊催促道:“快把鞋穿上,我带你进去溜几圈。”   吴珊这才继续扯鞋带。   王昊就蹲在旁边看,想到刚才唐山刚的话,他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帮吴珊穿鞋。   吴珊来溜冰场的次数不多,穿鞋没他熟练,他作为男朋友,自然应该搭把手,可他始终觉得人的脚没有手干净,要是像他那个邋遢同桌一样不爱换袜子,臭味能熏得人一天都吃不下饭。   他盯着吴珊穿着彩色袜子的脚看了许久,到底没把帮忙的话说出来。   “你慢慢穿,我在前面等你。”王昊撑着膝盖站起来。   他突然很佩服陈江时,只是和钱棠关系好而已,还真把钱棠当成自己女朋友来照顾了。   如果是他,他肯定做不到。   别说女朋友,就算是老婆,他也不想跪在地上帮对方穿鞋。   储物柜也在休息区,就在一排排座椅旁边,租柜子要钱,按小时计算,王昊租了两个柜子,刚好塞进他们所有人的外套,从柜前经过时,他听见了一阵手机铃响。   是一首英文歌。   王昊的脚步顿了一下,仔细一听,感觉歌的前奏有点耳熟,之前应该听过。   他停下来找了找,发现铃声还真是从他租的柜子里面传出来的。   他们这几个人只用时下流行的中文歌当手机铃声,从来不用英文歌,会这么做的只有钱棠。   如果是其他人的手机在响,王昊就直接摸出钥匙把柜子打开了,可对象是那个少爷,借王昊十个胆子也不敢随便在对方的衣服兜里找手机。   他看了看还在穿鞋的吴珊:“你穿好了吗?”   “马上。”吴珊说。   “那个少爷的手机在响,我进去跟他说一声,不然你后面进来?”   吴珊连忙加快动作:“别啊,里面那么黑,我进去找不到你,你等等我,马上好了。”   王昊本来要走,闻言只好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吴珊穿好鞋子已经两三分钟后了,他拉着吴珊的手滑进溜冰场。   场里又暗又闹,放的歌嗨得飞起,他俩瞪着两双眼睛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在角落里休息的陈江时和钱棠。   “钱棠,你的手机在响。”王昊溜过去说。   隔着一定距离,钱棠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什么?”   “我说——”王昊扯着嗓子,又滑近了些,他用手挡在嘴边,凑到钱棠耳边说,“你的手机好像在响,是不是有人给你打电话了?”   说话间,他闻到了钱棠身上的淡香。   像是沐浴露和洗发水混合的香味。   还挺好闻的。   王昊吸了吸鼻子,心想难怪陈江时经常和少爷黏黏糊糊,还经常睡在一张床上,少爷确实比他们这些人爱干净,长得好看不说,衣服也换得勤,头发还经常清清爽爽的。   钱棠点了点头,往后一滑,在自己和王昊之间拉出一些距离,他问:“确定是我的手机吗?”   “你的手机铃声是一首英文歌吧?”   “对。”   “那就是你的了,我们的手机铃声都是中文歌。”王昊说,“刚才你的手机一直在响,你还是去看看吧,万一有什么急事。”   钱棠也是这么想的,拿过柜子钥匙,说了一声谢谢,随即脚上一蹬,踩着溜冰鞋就跟蝴蝶似的飞走了。   王昊盯着钱棠的背影看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陈江时:“我靠,少爷不是不会溜冰吗?”   “你也信?”陈江时说完,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等他来到休息区,钱棠刚挂断电话,从鞋柜里抽出自己的鞋,坐到椅子上准备换上。   陈江时察觉不对,上前问道:“怎么了?”   “我姥姥出事了。”钱棠抬头,眉心皱得很紧,“阿姨说她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昏迷了,现在已经叫了救护车,要送去人民医院。”   陈江时二话不说找到自己的鞋,坐到钱棠身边开始扯溜冰鞋的鞋带。   “你干什么?”钱棠看他一眼。   “我陪你。”   “我自己去。”钱棠说,“今天刚考试完,你留下来和他们玩吧。”   陈江时的速度比钱棠快,穿好鞋子,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他和钱棠的外套,他没接钱棠的话茬,三两下穿上外套,又拎起自己和钱棠的溜冰鞋。   把外套扔给钱棠,他以最快的速度锁上柜子,将钥匙和两双溜冰鞋一起还给坐在收银台后的老板。   钱棠拍了拍他的背:“他们的衣服还在柜子里。”   “让他们来找老板拿,我们去医院。”   陈江时言简意赅地说完,见钱棠还把外套抱在怀里,便扯过外套让对方穿上,然后拉着人风风火火地跑出溜冰场。   溜冰场离医院不远,七八百米的路,打车还更浪费时间。   陈江时一路拉着钱棠跑。   跑到医院,陈江时还好,钱棠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软得站不稳,只能靠在陈江时身上。   救护车还没来,等了有半分钟,才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响,两人赶紧凑上去,只见救护车的后门打开,两个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下来。   担架上果然躺着钱玉勤。   “姥姥!”钱棠喊了一声,想凑上前,却被陈江时从后面拉住。   陈江时把钱棠的手攥得很紧,见人情绪有些激动,索性直接将人按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抚道:“我们别挡着他们的路了,先跟在后面看情况。” 第58章   谢阿姨也跟来了,她最后一个下车,瞧见前面抱得跟连体婴似的两个人,连忙上前喊了一声。   “小棠。”   钱棠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转身抓住谢阿姨的手。   “阿姨,我姥姥怎么样了?”   “本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但你也知道,你姥姥年纪大了,身体还不好……”谢阿姨的眉宇间笼着一层愁色,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唉声叹气起来。   过了一会儿,才自责道:“都怪我,我在楼下,没及时看着你姥姥,她在床上躺得太久,可能想下来走走,喊了我,但我没听见。”   “没事。”钱棠自己也六神无主,拍了拍谢阿姨的手背,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安慰对方,“等会儿看医生怎么说,都在医院里了,肯定没事。”   他们跟在医护人员后面上楼,但被拦在急救室外,焦急不安地等了几分钟,才见一个医护人员开门出来。   谢阿姨忙问:“护士,我家老人怎么样了?”   “要做检查才行。”医护人员说完又问,“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谢阿姨指了指自己和钱棠:“我们都是。”   “你们进来一下,我们需要了解病人的基本情况。”   几人跟着医护人员进入急救室,钱玉勤躺在病床上,依然昏迷不醒,床旁的柜子上摆放了一些仪器,两个医护人员正在摆弄仪器。   戴着口罩的医生站在床的另一侧,开口询问钱玉勤摔倒的原因以及其他情况。   当时在场只有谢阿姨一个人,这些问题只能由她来答。   钱棠站在后面,脸上泛着病态的白,陈江时本来在急救室门口等着,见状上前抓住钱棠的手。   他轻轻捏了一下对方的手。   钱棠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随即立马回握住他的手,力道很大。   医生问完事发情况,又询问了钱玉勤的病史,等谢阿姨把一切交代完,便让医护人员给钱玉勤做检查。   陈江时和钱棠几人又被请到了外面的休息区。   等待的过程十分磨人,谢阿姨不安地走来走去,钱棠虽然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但是他的状态看上去比谢阿姨糟糕很多。   陈江时一直跟在钱棠身边,他能理解对方的心情,也许之前接到电话时并未料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   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妈打工的那家服装城给员工们安排了体检,结果他妈被检查出癌症,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需要去大医院进行更详细的检查才行。   他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他妈回来,他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说起他妈生病的事,他妈和他爷爷奶奶都很淡定,以为只是一场小病,花几万块钱就能治好。   想到即将花出去的钱,他妈还很心疼。   后来他奶奶陪他妈去大医院检查,查出癌症晚期,一家人的天都塌了,在那之后,他印象中只有他妈越来越憔悴的脸以及越来越枯瘦的身体。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感觉自己像是泡在了医院的消毒水味里。   陈江时从回忆中抽离,扭头看到钱棠一向挺直的背微微弓起,手肘搭在腿上,垂头望着地面,仿佛有一层阴霾的乌云罩住了他整个人,也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   碎发落下的阴影遮挡了钱棠的眉眼,从陈江时的角度,只能看到阴影外的一点鼻尖以及抿紧的薄唇。   他不自觉地向钱棠靠近了些,犹豫两秒,还是伸手抓过了钱棠的一只手。   钱棠没有抬头,却仍旧很快地回应了他,反握住他的手后,身体顺势斜靠过来。   陈江时只觉肩膀一沉,下一秒,钱棠的气息便从耳畔飘来,对方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带起一阵痒意。   就这么保持了片刻握手的姿势,他才发现钱棠的手比之前还冷,指尖紧紧扣在他的手背上,在小幅度地抖。   陈江时紧了紧钱棠的手,一起揣进自己的衣兜里。   “会没事的。”他说。   钱棠没有说话,只是又往他身上靠了一些。   谢阿姨数不清转了多少圈,转头就看到座椅上的两个人不知何时又靠到了一起,若在平时,她难免会在心里犯嘀咕,觉得他俩的关系也太好了,可眼下钱玉勤还没醒来,她根本无暇思考其他。   “小棠。”谢阿姨走过去问,“你们喝水吗?我去买水。”   钱棠点了点头:“麻烦阿姨了。”   陈江时抬头见谢阿姨的脸色也很难看,便起身说:“我去买吧,你们在这里等着,万一里面有什么事找你们。”   谢阿姨想了想,没有拒绝,对陈江时扯了下嘴角,挤出一抹苦涩的笑:“真是谢谢你了。”   医院里面没有卖东西的地方,陈江时只能去外面的步行街上找超市,才走几步,就感觉到几滴水落到头发上,他看了一眼夜空,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等他在超市买了水出来,落下的水滴已经变得密集。   雨势说来就来,不多时,变成了噼里啪啦地往地上砸,泥土混合灰尘被水打湿后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难闻腥味。   陈江时折回超市买了两把伞,然后一路跑回医院。   谢阿姨和钱棠还在休息区等着。   他把超市的塑料袋放到座椅上,先递了一瓶水给谢阿姨,等谢阿姨接过,才又拿起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钱棠。   谢阿姨注意到袋子里的伞,问了一句:“外面下雨了吗?”   “刚下。”陈江时说,“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就下得很大了。”   谢阿姨把水放回袋子里,搓了搓手臂:“我以为还要晴几天,结果这么快又降温了。”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医护人员终于开门出来喊钱玉勤家属,说是病人还没醒,但检查下来没什么大碍,可以先申请住院,后面挂几瓶水观察一下情况。   谢阿姨去办住院手续,陈江时和钱棠随着医护人员的队伍一起往住院部走。   住院部在医院后面,是一栋单独的楼,好在两栋楼之间修有连廊,上面有雨棚挡着,雨飘不到他们身上。   陈江时拎着塑料袋走在最后,没一会儿,就见前面的钱棠放慢脚步,很快和他并行。   钱棠的手有意无意地碰了过来。   陈江时把塑料袋从右手换到左手,手背贴了上去,感受了下钱棠手的温度:“很冷吗?”   话音未落,钱棠的手摸了过来,用力攥了一下他的食指和中指,然后摇了摇头。   这几天温度逐步上升,钱棠穿得很薄,里面一件单衣,外面一件还没单衣厚的卡其色衬衫外套。   外套的领口竖起,遮挡了一半的脖子。   陈江时抽开手,把塑料袋递到钱棠手里,他脱了外套披到钱棠身上:“穿上。”   钱棠看了一眼陈江时穿在里面的短袖,愣道:“你呢?”   陈江时接过塑料袋,装模作样地活动了下肩膀:“我不怕冷。”   钱棠没再说话,把衣服塞回陈江时手里,没等陈江时反应过来,便一声不吭地脱掉了自己的外套。   他重新拿过陈江时的外套,又将自己的外套塞了过去。   “你穿我的衣服。”钱棠说。   陈江时看钱棠动作灵活,三两下就把他的外套裹到了自己身上,不过外套有些大了,穿着松松垮垮,下摆还盖过了屁股。   “把拉链拉上。”陈江时提醒。   钱棠乖乖拉上拉链。   进了住院部,夹着雨的夜风全被大门挡在外面,周遭的温度终于变暖了些,陈江时没穿钱棠的衣服,只随便披在身上,两个袖子在脖子前挽了个结。   他们跟着队伍来到病房,站在门口看医护人员们忙碌。   把钱玉勤安置好,其中一个人才问他们:“你们都要守夜吗?”   陈江时率先回答:“对。”   “多盯着这两个输液瓶,输完了跟护士说,记得还要多观察病人的情况,有什么问题就找护士。”医护人员叮嘱。   钱棠忙问:“姐姐,我姥姥没事吧?”   “基本上没问题,只要人能醒来就好。”医护人员回答完,又说了一下厕所和开水房的位置以及一些住院的注意事项。   等人一走,病房里便安静下来。   这是一个两人间的病房,但靠里面的那张病床没人住,整个床都被塑料袋套着,别说躺上去,连坐都没法坐,病房里唯二能坐的地方只有两张病床旁配的两把椅子。   陈江时将两把椅子放到一起,正好他和钱棠一人一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砸到窗户外面的雨棚上发出霹雳哐啷的响声,钱棠担忧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尘埃落定,只觉疲惫和困意同时上涌。   他坐了没多久,脑袋开始往下一点一点。   等谢阿姨来到病房,钱棠已经靠在陈江时的肩膀上睡着了,陈江时坐得笔直,一只手抓着放在腿上的塑料袋,另一只手举在肩膀上托着钱棠的脑袋。   见谢阿姨进来,陈江时下意识地想要起来,意识到钱棠还靠在自己身上后,又只得坐回去。   “没事,你坐着。”谢阿姨忙说,“医生怎么说?”   陈江时把医护人员说过的话大致说了一遍。   谢阿姨松了口气,走到床前观察了下钱玉勤的状态,又看了看正在滴水的输液管。   最后,她对陈江时说:“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家休息吧,都耽搁你这么久了。”   说着,谢阿姨伸手要拍钱棠的肩膀,想把人喊醒。   可手还没碰到钱棠,就被陈江时抬手挡了一下。   他的动作有些突然,没收住力,手背碰到谢阿姨的手心上。   谢阿姨当即愣了一下。   陈江时没来得及多想,脱口而出道:“阿姨,钱棠刚睡着,你还是别叫醒他了。”   “……”   谢阿姨的表情略显怪异,似乎想说什么,想来想去又忍住了,尴尬地收了手。   “不好意思。”陈江时补充道。   谢阿姨看了一眼钱棠的睡姿,这才发现钱棠哪儿是老老实实地靠在陈江时的肩膀上?分明是两只手都搂上了陈江时的腰,整个人跟多脚章鱼似的几乎要缠到陈江时身上了。   按理说,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把钱棠从陈江时身上扯下来,他们已经麻烦了这个同学太久,总不能还让对方和他们一起在医院守夜。   谢阿姨心里不好意思极了。   可看眼下,她哪儿好意思把钱棠从陈江时身上扯下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才是外人,钱棠和陈江时更像一家人。   这个莫名升起的想法让谢阿姨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片刻,她说:“你们明天还要上课吧?”   陈江时点了点头。   “那你还是快回家了,不然明天上课没精神。”谢阿姨说,“你放心,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什么事,你可以明天放学再来。”   陈江时沉默半晌,偏头看了一眼钱棠。   钱棠双眸紧闭,睡得很熟。   谢阿姨心领神会,上前轻轻拍了拍钱棠的背:“小棠,醒醒。”   钱棠实在犯困,被拍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回笼,迷迷登登地睁开眼睛,他的目光都不聚焦,口齿不清地问:“阿姨,我姥姥醒了吗?”   “不是。”谢阿姨轻声细语地说,同时拉过钱棠的手,“已经很晚了,你朋友要回去了。”   话刚说完,钱棠蓦地瞪圆了眼,他扭头看向陈江时。   “你要走了?”   陈江时说:“很晚了。”   谢阿姨见势不对,赶紧打圆场道:“你朋友陪了我们这么久,也很累了,让他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钱棠额前的碎发往两边分开,白皙的额头上枕出了一块清晰可见的红印,他又惊又诧,但很快,脸色肉眼可见地往下沉去。   他默默盯着陈江时。   陈江时假装没看到钱棠哀怨的眼神,从塑料袋里拿了一把伞出来,剩下的东西连袋子一起递给谢阿姨。   “阿姨,那我走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让钱棠给我打电话。”陈江时说。   谢阿姨说了一连串感激的话。   陈江时起身扯了扯衣服,转身要走,却感受到了身后的一道阻力,回头看去,发现钱棠的手正用力拽着他的衣摆。   “小棠。”谢阿姨轻声呵道,“别任性,你朋友都帮我们这么多忙了。”   钱棠埋着脑袋,也不说话,弯曲的手指紧紧攥着陈江时的衣服,就是不松手。   谢阿姨尴尬地朝陈江时笑了笑,试图掰开钱棠的手指。   然而掰了半天都是徒劳。   “小棠,你真是……”   谢阿姨责备的话还没说完,陈江时一屁股坐了回去,很快,钱棠的双手跟藤蔓似的缠了上来,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谢阿姨的声音戛然而止,安静片刻,出去找护士另外要了一把椅子。   第二天早上,钱玉勤终于醒了,但意识模糊,话也说不清楚,医生过来做完检查,表示病人仍旧需要住院观察。   钱棠向姚志刚请了一天的假,陈江时没法请假,只能回家简单洗漱完强撑着去了学校。   几乎一宿没睡,他整天下来都昏昏沉沉的,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他一直趴在桌上睡觉,连放学铃声都没听见。   “江时,你怎么还在睡?都放学了。”袁孟过来推了一下陈江时的肩膀。   陈江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想继续睡觉。   袁孟察觉不对,伸手摸向他的额头,顿时“嘶”了一声:“你是不是发烧了?”   陈江时把头埋进双臂之中,顺便挤掉袁孟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他闷声说:“你先走,不用管我,等会儿我自己回去。”   “那可不行!”袁孟的态度难得强硬了一回,连忙要扶他起来,“走走走,我带你去开药。”   陈江时心里烦躁,可架不住袁孟一直在耳边吵吵嚷嚷,他烦不胜烦,索性坐起来收拾东西。   还好今天是周五,有明后两天的休息时间。   袁孟要带他去校医室,可校医室在这个点都关门了,没有办法,只好去他家楼下的那家诊所。   骤降的气温让路人们都重新穿上了厚衣服。   雨下了一天,还没停下的意思,地面湿漉漉的,脚踩上去,能沾一裤腿的水,两人各自撑着伞,袁孟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你怎么回事啊?不是陪少爷给他姥姥守夜吗?怎么把自己守出病了?”   一阵冷风吹过,陈江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这雨下得没完没了,加上昨夜气温骤降,他穿着短袖在冷飕飕的病房里坐了一宿。   不感冒才怪。   但陈江时懒得说这么多,只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句。   来到诊所,医生都见怪不怪了,给他量完体温后开了几副药,叮嘱他按时吃,要是过两天还在发烧,只能打针输液。   陈江时被袁孟扶回家里,把药吃了,换了一身衣服,往床上一躺,就感觉两眼阵阵发黑,脑子里像拴着一根线一样,拽着他的意识不断下沉。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响起。   袁孟帮他接了电话。   “喂,哦,我是袁孟……”袁孟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里,“嗐,你老公生病了,在学校里趴了一天,我刚送他回来,这会儿躺床上呢……”   陈江时很想问是不是钱棠打来的电话,可他连眼皮都睁不开,更没力气开口。   不知道睡了多久。   恍惚间,有冰凉的东西贴上他的额头。   他本就浑身发烫,脸颊上仿佛有火在烧,冰凉的温度让他感觉好受不少。   他慢慢吐出口气,终于找到一点睁眼的力气,模糊的视线里逐渐映出钱棠那张白净的脸。   是钱棠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钱棠突然俯下身来,眉心蹙着,脸上的表情颇为严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怎么还在发烧?吃药了吗?”   “吃了。”陈江时回。   “在哪儿开的药?”   “楼下。”   钱棠收回手,起身离开卧室,不多时,他端了一个装着水的塑料盆回来,把盆放到床边的椅子上,将毛巾打湿水后拧干,然后覆到陈江时的额头上。   陈江时浑浑噩噩,在凉意袭来的瞬间,只觉蔓延在血管里的火都熄灭了大半。   他哑着声问:“你姥姥怎么样了?”   “下午有所好转,人也清醒了,她在医院里住着不适应,阿姨又给她办了出院手续。”钱棠摸了摸陈江时的脸,又替他捻了捻被角,“我妈今晚过来,应该会呆几天再走。”   “没事就好。”陈江时说。   钱棠坐在床边的另一张椅子上,沉默地捏着被子的边角。   陈江时歇了一两分钟,才扭头看去,随即发现钱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双肩都明显地沉了下去。   “怎么了?”他问。   “陈江时,对不起……”钱棠低声说,“昨晚我应该让你先回来。”   陈江时想坐起来,可身体实在乏力,想了想还是算了,他说:“感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我躺两天就好了。”   钱棠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就是我没办法做饭了。”陈江时说,“你回去吃吧。”   钱棠立马站了起来:“我做。”   陈江时狐疑:“你会做饭?”   “不会。”   “……”   钱棠自信地说:“但我可以现学,我在网上搜一下菜谱,按照菜谱做,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陈江时:“……”   他怎么感觉这话的可信度这么低呢?   钱棠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把外套一脱,放到椅子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   陈江时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听见厨房那头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到底放心不下,头晕目眩地从床上爬起来。   他找了件外套披上,抱着双臂来到厨房。   还没进去,就差点被从里面飘出来的满天油烟呛到。   “钱棠!”陈江时用力咳嗽两声,捏起拳头捶了捶厨房的门,“把转扇打开!”   钱棠身上系着一条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围裙,手里拿着锅铲,正一边偏头咳嗽一边卖力地翻炒着锅里的菜。   听见声音,钱棠拔高声音:“什么?”   “我让你把转扇打开!”   “什么?”   “……”陈江时面无表情上前,伸手往墙上一拍,“啪”地一声打开了灶台上方的转扇。   转扇运作的声音很大,本就吵闹的厨房一时间像是挤了十几个人一样。   陈江时真的不明白,钱棠炒个菜而已,居然能弄出这么多声音,生怕楼上楼下的人不知道他们家里在炒菜。   他往锅里看了一眼。   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原来面目的食材糊成了一堆湿哒哒又黏糊糊的东西。   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钻进陈江时的鼻子里,直往他的天灵盖上冲。   他闭了闭眼,更加感觉头晕目眩,缓了好半天,才憋着气问:“锅里炒的什么?”   “肉。”钱棠无法分心,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   “还有呢?”   “还有……”钱棠炒个菜跟在和人干仗似的,架势摆得十足,看炒得差不多了,才关上火,接着说,“好像还有青椒和西红柿,对了,我还放了半个洋葱在里面。”   “……”陈江时问,“所以这是一道什么菜?”   钱棠回得理直气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冰箱里就那点东西,我还能做什么菜?随便拿了几样出来切好就扔锅里了。”   陈江时突然想起什么:“你洗菜没?”   “当然洗了!”钱棠十分诧异他会这么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铲子在锅里碰得啪啪作响,“我是那么没常识的人吗?”   陈江时叹气,很想回一个“是”,但他不敢。   等钱棠把菜铲进盘子里,他问:“饭煮好了吗?”   钱棠动作一顿。   陈江时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忘了?”   钱棠抿了抿唇,刚才一顿操作猛如虎的架势明显消了下去:“我哪儿知道还要煮饭?”   “你吃饭的时候怎么没忘要饭?”   钱棠死鸭子嘴硬:“那能一样吗?”   陈江时端起盘子看了一眼,又看向讪讪的钱棠。   尽管钱棠特意找了围裙,可还是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狈,酱油撒在围裙上和衣服上,晕出大大小小的污渍,可能是之前切过洋葱的缘故,钱棠眼眶周围还泛着红,脸色却被刚才的油烟呛得发白,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可怜兮兮。   “算了,别煮饭了,下面柜子里有挂面,你把锅洗了,煮两碗面。”陈江时一边端着盘子往外走一边叮嘱,“对了,别在面里倒老抽,颜色太重了,倒生抽就行。”   钱棠的声音从厨房里飘来:“老抽是什么?生抽又是什么?”   陈江时:“……”   等钱棠煮好面端上桌,外面的天都黑了,陈江时把盘子里的菜分到两碗面里,他拿起筷子把碗底下的佐料搅匀,挑起面吃了一口——   钱棠正拿着纸擦额头上的汗,不由得期盼地望着他,两眼晶亮。   “味道怎么样?”   陈江时面无表情地把面咀嚼完,咽下肚里,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好吃。”   “真的吗?!”钱棠激动地说,他忙碌半天,累得人快垮掉了,甚至有些后悔亲自下厨,不如就在楼下打包饭菜上来。   可这会儿看着陈江时大口吃面的样子,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满足感。   刚才的劳累都不值一提了。   他觉得浑身轻松。   “真的。”陈江时吃得快,几口就吃了一半,他放下筷子,对钱棠说,“你也尝尝。”   钱棠把用过的纸扔进垃圾桶里,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下一秒,垃圾桶里多了一口面。   “陈江时!你骗我!这面酸死了!”   陈江时没忍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嗓子发痒,又埋下头打了两个喷嚏。   最后,还是听见动静的周阿姨让余馨过来敲响他们的门,把饿着肚子的两个人带过去吃了晚饭。   回到家里,陈江时洗漱完躺回床上,钱棠从衣柜里翻出自己留在这里的衣服,熟门熟路地洗了个澡,换上睡衣也躺上床。   两个人各盖一床被子,并排而躺。   室内的灯已经关上,只有外面的路灯光隐隐约约地从窗帘另一面透进来。   陈江时睡了几个小时醒来,脑子清醒不少,他摸了一会儿没摸到手机,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只能看到窗外的天还没亮。   被子里热哄哄的,他抬脚踢掉一半,刚想翻身,就感觉到怀里趴着什么。   伸手一摸。   他摸到了钱棠的肩膀。   钱棠又不知何时钻进了他的被子里,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身上。   陈江时按着对方的肩膀,习惯性地要把人推开,可还没使劲,身上的人就动了一下。   “醒了?”钱棠的声音在模糊的黑暗中响起。   陈江时一愣:“你是醒了还是没睡?”   “还没睡着。”钱棠说着,伸手探上陈江时的额头,语气变得轻快,“太好了,已经退烧了。”   陈江时“嗯”了一声,他自己也觉得身上轻松不少,昨天那种仿佛被架在火堆上烤的难受感消失殆尽。   “几点了?”陈江时问。   “不知道,可能快天亮了吧。”钱棠说。   陈江时想把钱棠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可钱棠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双手蓦地搂住他的腰,一下子将他抱得很紧。   没等陈江时开口,钱棠喊了一声:“陈江时。”   “什么?”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钱棠说。   陈江时的注意力都在钱棠搂着自己的手上,他本来就热,被对方这么抱着,被窝里的温度像是在急速升高。   那种灼热感又来了。   “你说。”陈江时耐着性子回。   钱棠沉默片刻,在陈江时身上换了个姿势,他的呼吸靠近,气息落到陈江时的脖颈间。   “陈江时,你反感我吗?”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但陈江时早就习惯了对方的莫名其妙。   “我什么时候说过反感你了?”陈江时反问,拍了拍钱棠的肩膀,“下去,我要起来了。”   钱棠没动:“那就是喜欢我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些,陈江时看不清钱棠的脸,但能清楚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在自己的皮肤上。   像有羽毛扫过。   他禁不住一个战栗,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混沌的脑子里有一道思绪闪过,他没抓住,只本能地推搡钱棠,并试图用转移话题的方式来打破这片不知怎的变得莫名的气氛。   “你先起来。”陈江时催促。   “陈江时,你喜欢我吗?”钱棠喋喋不休地追问,“你也是喜欢我的吧?你都能接受我们做那种事,你也是不反感我的吧?”   陈江时猛吸口气,似是出于对危机的本能回避,他没给钱棠再次开口的机会,用力将人推开。   然而刚坐起来,钱棠便又贴了上来。   这次钱棠没有开口,双手紧紧缠上他的脖子,用唇寻找他的五官,贴上他嘴唇的同时,一只手往下探去,撩起他的衣服,不由分说地摸上他的胸膛。   陈江时吓了一跳。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在华阳山上那晚的记忆卷土袭来,冲击得他大脑空白,像有一盏大钟在他脑海中撞响,嗡鸣声让他许久听不见其他声音。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不得不往旁边偏了一下,避开钱棠的唇后,又抓钱棠的手。   钱棠也不安分,半跪在他身上和他拉扯。   陈江时心里揣着火,都有了直接把钱棠从床上推下去的冲动,却又不得不在拉扯间护着对方不摔下去。   他感觉到钱棠的手在自己身上疯狂游走,煽风点火一般,当冰凉的手指碰到那个地方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下一秒——   钱棠突然埋身下去。   紧接着,一阵温暖又带着湿润的触感包裹上来。   陈江时猛地一顿,当他意识到钱棠此时此刻在对自己做什么后,人都傻了,仿佛被人一记闷棍敲昏了头。   等他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抓起钱棠就往外扔。   “砰”的一声重响。   钱棠撞到了床尾旁边的衣柜上,嘴里发出一道闷哼。   陈江时的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无数念头相互撕扯,撞得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扯好衣服跳下床,打开卧室的灯。   有些昏暗的白炽灯光霎时充满整个房间。   钱棠跌坐在衣柜前,似乎摔得不轻。   “钱棠,你疯了吗?!”陈江时抹了把脸,不可置信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59章   钱棠抬头,整张脸被灯光照得苍白,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扶着衣柜站起来。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钱棠慢吞吞地说。   他直勾勾地盯着陈江时,既然窗户纸被捅破,那便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陈江时内心震撼,犹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站都有些站不稳,身体轻飘飘的,更像是在做梦。   他宁愿自己是在做梦。   “陈江时,你真是够单纯,你到现在都以为我只是把你当成好朋友吗?”钱棠开门见山地说,“好朋友之间会毫无顾忌地亲来亲去?好朋友之间会给对方撸?好朋友之间会像我们这样相处吗?”   陈江时胸膛起伏,张着嘴,声音却全部卡在喉咙里。   他反驳不了钱棠的话。   “我喜欢你,不是对好朋友的那种喜欢。”钱棠说,“是我想抱你、想亲你、想和你睡觉的那种喜欢。”   “……”   “陈江时,你能明白吗?”   陈江时一口气吸回肚子里,宛若在岸上挣扎半天终于跳回水里的鱼,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摇着头说:“不,我不明白。”   没等钱棠说话,他立即补充。   “钱棠,我只当你是我的朋友,和袁孟王昊他们一样的朋友,我从来没想过那些……”   陈江时心乱如麻,说话也找不到重点,他回忆起过往种种,像是在知道电视剧的大结局再看重播内容,很多以前没注意过的细节都有了新的解读。   可他是男的,钱棠也是男的……   他俩都是男的啊!   两个男的怎么能说喜欢?这不正常,要是传出去,肯定会被别人看成变态。   其实两个男的之间就不该做他们做的那些事。   陈江时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么想的,仿佛被温水泡着的青蛙,逐渐适应水的温度,对那些事接受良好,直到现在回头看去,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和钱棠那么亲密。   陈江时用力抓了一把头发,太阳穴疼得要炸开。   他极力抑制住从胸腔深处窜上来的情绪,勉强保持冷静地拿过钱棠叠放在椅子上的衣服。   “你回去吧。”陈江时看也不看钱棠的眼睛,手在空中举了半天,对方迟迟没应,他直接把衣服塞到对方怀里。   钱棠试图开口:“你是没想过还是不敢想……”   “我没想过,从来没有。”陈江时转头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到他的唇上,仿佛被烫着一般,连忙挪开。   钱棠顿时不说话了,只是盯着陈江时,眼神微微发冷。   僵持期间,陈江时穿上外套,他本想把裤子换了,可钱棠也在,他已经不好意思再毫无想法当着钱棠的面脱裤子。   “走吧。”陈江时说,“我送你回去。”   钱棠还是没动,怀里抱着衣服,面无表情。   “钱棠!”陈江时喊了一声,语气里有了一点不耐烦。   他快受够了这个气氛。   要窒息了。   他感觉有一条无形的绳子勒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变得焦躁不已,每喘口气都无比艰难。   钱棠抿了抿唇,眼里略有闪动,似乎有什么情绪浮上来,又被掩了下去。   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地绕过陈江时往外走。   陈江时立马跟上去,没等钱棠把鞋换好,他伸手将门打开,看钱棠走出去,才慌慌张张地穿鞋。   楼道里的灯泡有些坏了,亮起来的时候一闪一闪,灯光本就昏暗,这下看上去像在拍恐怖片一样。   陈江时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拉上门,转身发现钱棠站在楼梯中间,仰头望着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钱棠顿了顿,见陈江时没有拒绝,便继续轻声说,“陈江时,你真的觉得我们做的那些事是朋友之间能做的吗?你换个角度想,如果袁孟或者王昊要和你做那些事,你愿意吗?他们也是你的朋友,可你对他们和对我是不一样的吧?我在你之前不是没有其他朋友,只是我分得很清,朋友是朋友,而你是你……”   钱棠一口气说了很多,听上去絮絮叨叨。   楼道空旷,他的声音很小,却还是在楼道中回荡起来。   “我就是想问——”   钱棠吸了口气,两眼定定望向陈江时,有点长了的碎发让那双好看的眉眼若隐若现。   “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不一样的感觉?”   陈江时站在门旁,以俯视的角度看着钱棠,楼道中间没有灯光,蔓延上来的黑暗吞噬了钱棠的大半个身体。   他也看不清钱棠的脸。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这大半年里和钱棠相处的点点滴滴走马观花似的从他脑海里闪过,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和钱棠不该是这种相处模式,他如何对待袁孟和王昊他们,就该如何对待钱棠。   他从没想过自己喜欢男的。   甚至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男的还能喜欢男的。   “钱棠。”陈江时双手放在外套兜里,他捏紧钥匙,又慢慢松开,形状不规则的钥匙柄咯得他手心疼,他叹了口气,“我不喜欢男的。”   钱棠说不出话,半晌,他的头微微偏了一下。   陈江时似有察觉,回头看去,发现隔壁的防盗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缝。   缝里没人。   他的视线往下落去,才瞧见躲在门后的矮小身影,唯一露出来的一只大眼睛正好奇地盯着这边。   陈江时立即把所有声音都咽下去,正想着要不要说什么,一道人影晃到余馨后面。   “多多,你的豆浆还没喝完,在这里干什么?”余东把余馨扯到一旁,刚要关门,注意到了外面楼道里的陈江时。   他“嘿”了一声,把门推开。   头顶的灯光闪了闪,余东和陈江时打完招呼,才看到站在楼梯中间的钱棠。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感受到了一点奇怪气氛:“你俩怎么站在外面?没带钥匙?”   陈江时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他要回去了,我送他下去。”   “哦~”余东露出恍然的表情,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朝钱棠笑道,“这么早,外面天都没亮,今天又不上课,不多睡一会儿再走?”   楼道里很安静,钱棠也很安静。   只有陈江时浑身紧绷。   他担心钱棠一气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就这么过了好几秒,钱棠终于开口:“不了,我想回去。”   陈江时悄悄松了口气,赶紧对余东说:“余东哥,我们先走了。”   “太早了,估计不好打车。”余东问,“江时,你要不要骑我的自行车送你同学回去?”   陈江时摆了摆手,催着钱棠往楼下走。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漆黑的天空刚过渡到深蓝色的程度,但离天亮还早,路上别说行人,连路过的车辆都没有。   万籁俱寂中,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站着。   这会儿的确不好打车,等了十多分钟,钱棠打电话让谢阿姨开车过来接他。   陈江时回到家里,从枕头底下翻出手机看了一眼。   才早上六点多。   他脱了外套躺回床上,原以为要过很久才能睡着,没想到闭上眼睛没多久,意识就变得模糊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梦中全是钱棠的脸,有高兴的、有悲伤的、有愤怒的、有难堪的,还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   在一阵敲门声中,陈江时猛地睁开眼睛。   他盯着熟悉的天花板看了许久,意识回笼,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头很疼,不知道是睡得太久还是一直在做梦的缘故。   敲门声还在响。   陈江时下床拉开窗帘,让不太明亮的光线照进室内,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到客厅。   打开门,外面是牵着余馨的余东。   “你怎么样了?”余东说,“我才听我妈说你昨天生病了,还是袁孟送你回来的。”   陈江时抬手探了下自己的额头。   他的手和额头的温度都很高,分不清还有没有在发烧,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已经没了,就是睡得太久,脑袋昏昏沉沉,好像浑身都使不上劲。   “应该没事了。”陈江时说。   “开药没?”余东问。   “开了。”   “饭前吃还是饭后吃?”   陈江时艰难地想了想,回答:“饭后吃。”   “那正好,我妈让我叫你过去吃饭,吃完回来吃药。”余东说,“我妈说了,你这几天不舒服的话,到饭点直接过来,反正就是添一两双碗筷的事。”   陈江时觉得太麻烦人家了,下意识要拒绝,话没出口,就被余东拽着手往外走。   “走走走。”余东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不然饭菜都要凉了。”   陈江时忙说自己想换身衣服。   余东生怕他走掉似的,让余馨先回去,他盯着陈江时把衣服换好,出去时,余东想起来问:“对了,你和你那个同学没吵架吧?”   “哪个?”陈江时大脑混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还能哪个?当然是和你最铁的那个呗。”余东好笑地说,“你俩好得都穿一条裤子了,连我妈都知道他家住哪儿,我妹成天‘哥哥’‘哥哥’地喊他,没想到你俩还有吵架的一天。”   陈江时抿着唇,把门关上,低声回了一句:“没吵架。”   “没吵架?”走在前面余东回了下头,表情惊讶,“那是怎么了?”   陈江时顿了顿脚步,沉默了有好几秒,挤出几个字:“性格不合。”   余东“噗呲”一乐,然后没忍住笑出声。   “你俩真是……”余东用力拍了拍陈江时的肩膀,“朋友而已,怎么跟处对象似的,性格不合都来了,说得我还以为你们分手了哈哈哈……”   周末两天,陈江时几乎都在床上躺着,什么事都没做,还在周阿姨家里蹭了两天饭。   然而周一早上起来,疲惫感非但没有消失,还像巨山一样压在他的脑袋上。   他浑浑噩噩地出门,楼下店里碰到袁孟,都把袁孟吓了一跳,米粉呛进喉咙里,红着一张胖脸疯狂咳嗽。   陈江时沉默地扯了一张纸递过去。   袁孟好不容易缓过来,把纸扔进垃圾桶里,捏着筷子说:“卧槽,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第60章   陈江时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吃了两天的药,烧早退了。   “我病好了。”陈江时没精打采地从筷筒里拿了双一次性筷子。   “真的?”   袁孟不信,伸手要探陈江时的额头。   然而手还没伸过去,就被陈江时拽着筷子一头用力敲在手背上。   他惊叫一声,触电似的收回手。   “我靠,你干什么啊?”袁孟抓着自己的手,疼得龇牙咧嘴,“我关心你还被你打!”   陈江时收起筷子:“用嘴关心,别动手动脚。”   袁孟听到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你的仇人,碰你一下怎么了?我们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以前碰你的次数多得去了。”   陈江时没搭理袁孟,接过老板递来的碗,开始嗦面。   “陈江时啊陈江时,你真是没良心。”袁孟也不嗦粉,还在叽叽喳喳,“你和少爷才认识多久?就天天抱着睡,浑身上下都被他碰完了吧……”   陈江时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坐直身体,同时抬脚踹向桌子。   桌腿摩擦地面发出“刺啦”声响。   袁孟吓了一跳,声音戛然而止,他缩着肩膀,极为错愕地望着陈江时。   这会儿坐在店里的人不少,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扭头看来。   陈江时脸上没有表情,眼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和袁孟对视片刻,低头继续嗦面。   袁孟沉默半晌,也继续嗦粉。   可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他了解自己朋友,虽然脾气称不上多好,但也不会暴躁到这种程度,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脸色这么难看的陈江时,之前被姚志刚误会抄作业的时候都没这样。   难道又是陈江时他爸说了什么?   袁孟猜来猜去也只能往陈江时他爸身上猜,去学校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瞅着陈江时,一路欲言又止。   直到来到教室,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陈江时居然没和少爷一起上学!   之前就算少爷晚上不住陈江时家里,也会第二天早上在大杂院门外等着,他经常去陈江时楼下的店里吃早饭,却很久没碰到陈江时了。   他今天甚至有种回到了认识少爷前的感觉,少爷没转学过来时,他和陈江时时不时会在店里一起吃早饭。   他们来得不早,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钱棠也在座位上,不知道来了多久,桌上摊着课本和资料书,从他们进门起,他的目光便笔直地投了过来。   袁孟走在陈江时后面,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喂。”他拍了一下陈江时的背,“少爷怎么自己来了?他没等你?”   陈江时没吭声。   袁孟又拍了拍。   陈江时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偏了下头:“不知道。”   袁孟:“……”   说了什么废话。   他的座位在陈江时和钱棠的座位后几排,要从陈江时桌旁经过,还没走近,就朝钱棠挥了挥手:“钱棠同学,你来这么早啊?”   钱棠的状态倒是比陈江时好一些,但也只有一些,外面的天色还没大亮,教室里开着长条的白炽灯,雪白的灯光落在钱棠身上,把他的脸色衬得很没血色。   他对袁孟点了点头,目光一直黏在陈江时身上。   袁孟放慢脚步,狐疑地看了看钱棠,又看了看默不作声坐到椅子上的陈江时,很快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吵架了。   原来是吵架了啊……   袁孟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毕竟陈江时的圈子不大,在这么几个人中,只有钱棠有本事把陈江时变成这样。   想到这里,袁孟心里又冒起了酸泡。   偶尔吵架也好。   他邪恶地想。   不然陈江时和钱棠总跟夫妻似的隐形不离,以两人之力孤立他们所有人,有时候王昊他们不在,他都不好意思一个人跟着陈江时和钱棠,总感觉自己像电灯泡一样。   预备铃声响起,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   陈江时趴着补了会儿眠,起来发现钱棠还在盯着他看,他的视线飘过去,又迅速收回来,状若无事地从桌箱里翻课本。   “陈江时。”钱棠低声喊了一句。   陈江时动作一僵,过了两秒,把课本放到桌上。   他深吸口气,扭头看向钱棠。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钱棠眼下有着一层淡淡的青色,眼里都疲惫,看来这个周末也没休息好。   在他观察对方的同时,对方眼眸微动,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你病好了吗?”钱棠问。   “好了。”陈江时干巴巴地说,完了又补充,“谢谢关心。”   话音未落,钱棠明显卡了一下,他嘴唇微张,愣愣望着陈江时,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没话找话:“我们还是朋友吧?”   陈江时“嗯”了一声:“我们还是同学。”   钱棠彻底陷入沉默。   早自习结束,全校师生都要在操场集合开朝会。   陈江时没等下课铃声响完,起身就走。   走了有一段路,才听见身后响起袁孟的呼唤声,他转头看去,只见袁孟扭着胖乎乎的身体跑得气喘吁吁。   气温还没回暖,袁孟却跑出了一脑门的汗。   “你……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袁孟喘着粗气,吹胡子瞪眼地说,“你赶着投胎啊……”   陈江时往后看了一眼,没在越来越密集的人群里看到钱棠的身影,但他还是推了袁孟一下。   “走了。”   袁孟哪儿能不清楚自己这个朋友在想什么?   本来还没把他们吵架当回事,可眼下看来,情况似乎比他想的严重。   “江时,你和少爷吵架了?”袁孟开门见山地问。   没想到才一句话而已,陈江时就跟应激了似的,立马回答:“没有。”   袁孟瞧着陈江时紧绷的眉眼,“切”了一声,等把气喘匀,他用胳膊肘撞了撞陈江时:“说呗,什么事?我看看我这个局外人能不能帮你们两口子调解一下?”   陈江时一言不发,推着袁孟往前走。   “说话啊。”袁孟催促。   陈江时张了张嘴,只觉喉咙里涩得慌。   他要怎么说?   说他和钱棠的确像袁孟开玩笑说的那样天天抱着睡?说他和钱棠早就亲过了?说钱棠已经用手摸过甚至用嘴含过他那个地方?   这些话要他怎么说?   要是真的说出来了,袁孟会怎么看待钱棠?   再进一步说,袁孟是个大嘴巴,不一定保守得了秘密,要是转头又和王昊他们说了,钱棠该如何面对王昊他们?   陈江时想了许多,想到头疼的感觉又上来了,他抓了一把头发。   “没什么好说的。”陈江时说着,兀自加快脚步。   他是体育委员,要负责班级集合以及清点人数,硬着头皮围着队伍走了一圈,发现少了一个人。   钱棠没来。   “陈江时。”姗姗来迟的姚志刚手里提着豆浆和包子,他对陈江时招了招手。   陈江时小跑过去。   现在姚志刚对他的态度缓和不少,说话早已不像以往那般尖酸刻薄:“钱棠身体不好,以后需要点名的事直接跳过他。”   陈江时点了点头。   姚志刚看他一眼,说道:“马上期中考试了,有信心考进前十吗?”   陈江时听得有些恍惚。   曾经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听不到姚志刚用这么心平气和的口吻和他说话。   “我争取。”陈江时回答。   “好。”姚志刚说,“去吧。”   陈江时跑到队伍前面站着了。   朝会结束,大家按照班级顺序解散,袁孟凑到陈江时身边,啧啧称奇:“不容易啊,想不到有朝一日老姚还会对你和颜悦色。”   陈江时说:“我也想不到。”   “都是托了少爷的福。”袁孟说。   他虽然吃味自己总被陈江时和钱棠排在外面,但是真看他们吵架的话,他心里也不好受。   毕竟大家都是朋友。   于是袁孟提醒。   “哎呀,你比我更了解少爷的性格,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话是不饶人,可每次帮忙也不含糊,之前他不让我和昊子他们抄你的作业,可每次我拿着题问他,他都会很认真地给我讲。”袁孟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把声音压低,苦口婆心地劝,“少爷多好哄啊,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少爷比昊子以前那些对象好哄多了吧?就一两句话的事,等会儿回到教室,你主动一点,和少爷说几句。”   陈江时抿唇不语。   袁孟问:“你听见没?”   陈江时慢慢吐出口气,才说:“听见了。”   回到教室,钱棠果然还在座位上,正低头看手机,余光瞥见陈江时的身影,立即抬头看了过来。   袁孟走在陈江时前面,见状立马激动回头,朝陈江时挤眉弄眼。   “有戏有戏。”袁孟用口型说,“主动一点,知道吗?”   陈江时“嗯”了一声,然后在袁孟眼巴巴的注视下,坐到椅子上,拿出下节课要用的书后,他往桌上一趴,开始假寐。   袁孟:“……”   陈江时看不到袁孟的表情,也不知道身旁的钱棠是什么反应,他实在疲惫不堪,大脑里宛若拖着几头犟着不肯走的牛,运转得十分艰难。   他真的很想一觉睡过去。   一整天下来,他和钱棠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期中考试的时间定在周四和周五,考完又要调整座位,陈江时想往前冲几名,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专心学习。   周五考完已是下午,所有人都得回教室一趟。   教室被用作考室,桌椅还是乱的,没有恢复原位,陈江时在教室后面找到自己的桌椅搬回去。   往旁一看,钱棠的位置是空的。   钱棠还没回来,桌椅也没来得及搬。   袁孟要去前面接水,从他桌旁路过,问了一句:“少爷的桌椅呢?”   “不清楚。”陈江时坐在椅子上,正用纸擦桌上的灰,他头也没抬,“应该还在后面。”   “少爷还没回来吧?”   “对。”   “那你不帮他把桌椅搬过来?”袁孟瞪着眼睛,有些大惊小怪的样子。   之前几次考完试,陈江时都会先搬钱棠的桌椅,把钱棠的桌椅擦干净后,再搬自己的桌椅。   陈江时把纸扔在桌上,想了想,要站起来。   只是站到一半,他又坐回去了。   “等他自己回来搬。”陈江时垂着眼说。 第61章   上课铃声响起,班上的人都差不多到齐了,钱棠才从外面进来。   陈江时听见脚步声,回头瞧见对方,条件反射地就要起来让位置。   但钱棠先他一步停下了。   钱棠看了一眼陈江时桌旁空出来的小块地方,脸上没有太多惊讶或者别的表情,又沉默地看了陈江时片刻,转身往教室后面走了。   袁孟正在偷偷玩手机,余光里瞥见钱棠的身影,表情一下子变得不自在起来。   似乎纠结了下,最后把头埋得更深。   不过钱棠看也没看袁孟,径直走过,走到唯一剩下的桌椅前,确认了一圈,先搬着课桌往回走。   陈江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头撞上袁孟投来的视线。   袁孟收起手机,双手挡在嘴边,用口型问:“真不帮忙?”   陈江时没有回应,他自己心里也乱得很。   袁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起身对钱棠说:“钱棠同学,我帮你。”   说着接过钱棠手里的课桌。   钱棠没有拒绝:“谢谢。”   “嗐,客气什么?”袁孟说。   课桌不轻,要搬着它在已经恢复原位的过道里走并不容易,袁孟挪一步歇一下,搬得颇为艰难。   好不容易把课桌放回去,他忍不住瞪向陈江时。   陈江时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跟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杵在自己的课桌旁。   袁孟想说一两句,可见钱棠搬着椅子走近,于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教室里的吵闹声持续到姚志刚出现才逐渐消失,姚志刚拿起粉笔盒拍了拍讲桌,教室里鸦雀无声。   姚志刚照例讲了一下昨天考过的几道数学题,又发了几张周末要做的试卷,最后才说:“下周出成绩就换座位,大家做好准备。”   下面一片叹气声。   座位换得太勤,刚和新同桌处好关系就要分开,很多人都不适应。   “瞅你们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姚志刚骂骂咧咧,“不想换座位就往前面考,考进前十,那不是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哎哟,姚老师,又不是每个人都像陈江时那样幸运。”有个学生嚷嚷起来。   “对啊。”旁边的人附和,“我们又没有年级第一帮忙辅导,怎么考进前十?”   说陈江时没关系,可话扯到了钱棠身上。   姚志刚不高兴了,横眉竖眼地用手拍着讲桌。   “你们有什么问题找老师,老师亲自给你们辅导,难道老师还比年级第一差了?”   下面的人顿时不吭声了。   “学习不好就好好学习,少给自己找乱七八糟的理由。”姚志刚指着刚才说话的两人的鼻子骂,“要是你们把这点心思用到学习上,还会考出吊车尾的成绩?”   那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撇着嘴不敢反驳。   姚志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环视下面一圈,转身要走。   钱棠在这时举手:“姚老师。”   姚志刚停下脚步,回头见是钱棠,难看的脸色瞬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钱棠啊,有什么事吗?”   钱棠站起来,对陈江时说:“可以让一下吗?”   陈江时立马起身。   钱棠有事要和姚志刚商量,把姚志刚喊到教室外面去了,他俩前脚刚走,教室里后脚就热闹起来。   袁孟三两下收拾好东西,来到陈江时桌前,拍了拍对方的桌面:“你真的打算和他绝交了?”   陈江时的动作也很快,抓起背包要走。   谁知袁孟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也不知道从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竟然一下子把他按回了椅子上。   陈江时猝不及防,皱眉看向袁孟。   袁孟少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看上去严肃又正经。   “你跟我说实话。”袁孟把声音压到只有他俩能听见的程度,“真的要绝交了?”   “绝交”这两个字的重量不轻,像一记闷锤一样地敲在陈江时的脑袋上。   他有些头晕目眩。   垂着脑袋坐了一会儿,陈江时闷声开口:“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我看你是知道得很。”袁孟的语气颇重,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几天他皇帝不急太监急,为了这两口子的关系,上火得嘴里都长了两个燎泡。   陈江时又不说话了。   “你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之前我还劝你去哄少爷,现在看来,需要被哄的人是你才对。”袁孟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你和少爷的关系不是最好了吗?到底出什么事让你变成这样?少爷都对你主动示好那么多次了,你真是跟个石头似的,每次都无动于衷。”   陈江时抹了把脸,想站起来,却又被袁孟按回椅子上。   袁孟生怕按不动他,把背包往身后一甩,两只手都按在他的肩膀上。   陈江时抬头望着袁孟的脸,张了张嘴。   袁孟催促道:“你说啊。”   陈江时哑着声说:“我说不清楚。”   袁孟:“……”   每周五晚上都是袁孟和王昊几人一起疯玩的日子,今天也不例外,一群人去了溜冰场,滑到天黑,又在广场上吃烧烤。   王昊和吴珊分手了,这几天都在调理情绪,好不容易调理过来,今晚终于有心情问一下陈江时和钱棠的情况。   “他们之前不是好好的吗?少爷姥姥出事,江时还在医院陪了一晚上。”王昊说。   袁孟头疼地按着太阳穴:“我也不知道啊,突然就这样了。”   “是不是那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唐山刚问。   “没有吧。”袁孟仔细回忆,“第二天江时发了一天的烧,放学后我陪他去诊所开了药,把他送到家里,少爷还给他打了电话,是我接的,我跟少爷说了他生病的事,少爷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   “那就是那个晚上出的事?”唐山刚说。   其他人闻言一愣,也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   “他们那晚吵架了?”王昊猜测。   “什么架能吵成这样?把朋友都吵没了,而且江时不是病着吗?哪儿来的力气和少爷吵架?”袁孟想了半天,还是毫无头绪,只得捧着脑袋唉声叹气,“你们说他俩奇不奇怪?好的时候像连体婴,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不好的时候又连陌生人都不如,随手帮个忙也不肯。”   “不然说他俩是两口子呢?”其他人揶揄道,“你见过哪对夫妻扯了离婚证还和和气气的?不都打得脸红脖子粗?”   一阵安静后,几人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原本沉重的氛围变轻松不少。   王昊拍着袁孟的肩膀说:“你放心啦,你看我们身边多少夫妻,离了婚又复婚,他俩感情那么好,复婚是迟早的。”   “就是就是。”其他人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扯了离婚证的夫妻也可以一炮泯恩仇……”   话音未落,王昊一脚踢到说话的人小腿肚子上。   那人“哎哟”一声。   王昊瞪他:“玩笑话可以说,但也要有个度,什么炮不炮的,话真难听。”   周末两天,陈江时一直呆在家里学习,顺便抽空把家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   周一这天,天气回暖,天刚亮起来,就有一缕缕晨光穿过玻璃洒进教室里。   下朝会回来,陈江时旁边的位置仍旧空着。   袁孟去前面接水,路过时问了一句:“少爷呢?”   陈江时说:“不清楚。”   “我记得他早自习的时候就没在吧?”   陈江时“嗯”了一声。   袁孟瞅着陈江时冷冷淡淡的样子,本来还想扯上几句,想了想又算了,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陈江时把作业交完,趁着课间去了一趟教务处,领了流动红旗回来时正好碰到姚志刚从楼上下来。   姚志刚应该有事,脚步颇为匆忙,但还是喊住了他。   “钱棠要回a市的事,你知道吧?”姚志刚说。   陈江时脸上没有表情,眼里也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沉默了有几秒钟,回答:“我不清楚。”   “他没跟你说?你俩不是关系最好了吗?”姚志刚奇怪地问了一句,不过没有多想,转而又说,“他准备艺考,学画画,上周联系到了一个老师,听说那个老师很难约,还是因为这两个月在a市出差,才同意给他上课,所以他这两个月要频繁回a市,已经向我请过假了,以后上课不用记他的考勤,你回去跟班长说一声。”   “好。”陈江时应道,随即想到什么,又问,“那他的座位呢?”   “什么座位?”   “这周出成绩了要换座位。”陈江时说。   姚志刚随意地摆了下手:“要是他没回来,给他保持原位就行,反正他每次都是班级第一,第一个选座位。”   陈江时回到教室里,把流动红旗挂到黑板上,又和班长说了钱棠的事。   坐回座位上,他的大脑空了许久,然后拿出下节课的课本,开始预习后面的内容。   钱棠的座位一空就是半个月,这期间,班上换了一次座位,陈江时换到后面和袁孟成了同桌。   时间从五月进入六月,夏天的脚步跟在逐渐上升的温度后面悄然而至。   陈江时从他爸的卧室里翻出闲置了一年的风扇,放到自己卧室里的凳子上,晚上他坐在桌前写作业,风扇就嘎吱嘎吱地转。   冷不丁的,一道像是小石子敲击玻璃的清脆声音响起。   陈江时停下笔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风扇。   他以为是风扇发出的声音。   但风扇只有嘎吱声响。   看了片刻,他将目光放回资料书上,继续做题。   然而下一刻,又是一道清脆声音。   这次他听清楚了,语阎乄是前面的玻璃窗发出的声音,他皱了皱眉,抬头看去。   玻璃窗关着,窗帘也拉得很紧。   他起身掀开窗帘一角,探头往楼下望,这一眼便望到了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路边,仰头看着窗户方向,脚边的阴影被路灯光拉得很长。   那个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扬手一扔。   “啪”的一声。   又一颗小石子砸到陈江时的窗户上。   陈江时:“……”   他放下窗帘,坐回椅子上,刚拿起笔,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想也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陈江时坐着没动。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消失,但没一会儿,连着两条短信进来。   他拿过手机,打开短信。   里面的内容十分简洁。   [钱棠:下来]   [钱棠:不然我直接喊你名字了]   陈江时深吸口气,经过一番挣扎,还是放下了笔。   家里冬冷夏热,他在家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老头汗衫和一条短裤,找了件短袖换上,才穿着拖鞋往楼下走。   这会儿才晚上七点多,夜幕降临不久,路灯光刚亮起,正是街道上最热闹的时候。   楼下的馆子们生意很好,桌椅摆到了外面的空地上,挤挤挨挨,吵吵嚷嚷。   钱棠已经走到大杂院门外,似乎刚从a市过来,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脑袋上扣着一顶灰色的棒球帽,风尘仆仆的感觉。   没等陈江时走近,钱棠抬头朝他一笑,帽檐下那张好看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疲态。   但等陈江时走近,他又不吭声了。   陈江时等了有一分钟,没等到钱棠开口,反而是他觉得燥热难耐,似乎背后的衣服都汗湿了一块。   他主动问:“刚从a市过来?”   “嗯。”钱棠说,“谢阿姨没空,我自己坐大巴车回来的。”   “那你不回去休息?”   “好久没见,我很想你,也想看看你。”钱棠抬手摘下帽子,他的头发似乎剪短了些,又被帽子压了许久,有些贴头皮,但即便这样,也不会让人觉得难看。   陈江时盯着钱棠的头发,对方摘帽的动作有些粗鲁,头发中间翘起了一小簇。   他良久没有说话。   “陈江时。”钱棠喊道,“你不是说我们还是同学吗?”   “嗯。”陈江时闷声挤出一个音调。   “可你对我是不是太冷漠了?”钱棠说,“你对其他同学也是这样吗?”   陈江时的目光从钱棠的头发上落到对方身后,路边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大门宽度有限,哪怕他们的说话声再小,也难保不会被任何一个人听见。   陈江时考虑过带钱棠上楼,只是这个想法刚一生出,就被他本能地按了下去。   安静过后,他说:“我们到里面说。”   马路对面,罗彦林和班长眼睁睁看着陈江时和钱棠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大杂院里。   他俩今天做值日,桶被其他人摔坏了一个,剩下一个由几个人轮着用,拖到天快黑了才把卫生打扫完。   为此罗彦林的脸色一直很臭。   路上班长都没怎么说话,直到此时,才找到话题说:“钱棠不是在学校里吗?怎么跑来找陈江时了?”   “很奇怪吗?”罗彦林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他比我们先走,来这里不是很正常?”   班长讪讪开口:“他拎着行李包来学校,我还以为他要住校了。”   “他只是看一下他的座位而已。”   “这有什么好看的?明天到学校不就看到了,用得着特意跑一趟吗?”   班长嘀咕完,见罗彦林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杂院门口,便说:“走了走了,天都黑了,我肚子都饿扁了。”   走了几步,发现罗彦林没跟上来。   “罗彦林?”   “你先走吧。”罗彦林抬脚就走,却是朝马路对面的方向走,“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要找钱棠。” 第62章   “罗彦林?罗彦林!”   班长焦急地喊了两声,但罗彦林走得头也不回,他犹豫片刻,咬了咬牙,穿过马路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罗彦林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罗彦林绝不是突然有事找钱棠。   大杂院只有门口的通道有灯,再往里走,很多地方都一片漆黑,还好周围的住宅楼里亮着灯,可以照清前面的路。   整个院子宛若一张幽深的大嘴,也不知道通向何处,看着十分吓人。   班长紧跟罗彦林的脚步,蹑手蹑脚地藏到一处转角后面。   “罗……”   话刚出口,罗彦林猛地转身,一胳膊肘撞在他的胸口上。   “嘘——”罗彦林将食指抵在唇前,压着声音,恶声恶气地说,“别说话。”   班长吃痛,点了点头,把所有话都咽下去。   罗彦林深深看了班长一眼,才接着说:“是你自己要跟来的啊,我可没叫你。”   大杂院很大,越往里走就越冷清。   到他俩躲藏的地方,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也安静得只能听见时不时从住宅楼里传来的小孩子的叫嚷声。   罗彦林轻手轻脚地往前挪了挪,班长紧随其后。   他俩竖着耳朵,很轻易地听见了不远处的说话声。   “我觉得你误会了自己的感情,你转学过来,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认识的人不多,所以才会以为……”   是陈江时在说话。   但说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他俩探着头往前看,在昏暗的光线中,勉强看到两道相对而立的模糊身影。   一高一矮。   显然高的人是陈江时,矮的人是钱棠。   钱棠手里还拎着行李包,低头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陈江时,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上高中了,我也快成年了,我还没傻到分不清楚自己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你也说了你在上高中,你只是一个高中生,难道我们目前不该以学习为重吗?明年这个时候的高考就轮到我们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想别的?”   “可喜欢就是喜欢啊,喜欢一个人是能控制住的吗?”钱棠有些激动。   “你不是喜欢。”陈江时纠正,“你只是依赖。”   “是喜欢。”   “不是。”   “是。”   “不是。”   两人跟斗嘴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往来了好几个回合,然后同时没了声音。   陈江时还算冷静,一直站在原地,只有钱棠的情绪起伏不定,在粗重的呼吸声中,他蓦地往前迈了一步。   罗彦林和班长像壁虎一样地趴在墙壁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俩对视一眼,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疑惑。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钱棠有喜欢的人了?   可这和陈江时有什么关系?还是说钱棠喜欢的那个女生和陈江时认识?   班长极小声地问:“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罗彦林没有回答,只不耐烦地“嘘”了一下,再转头看向钱棠的身影时,不知怎的,他心里莫名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   他和钱棠认识的时间不短,却从未见过钱棠和哪个女生走得最近,钱棠和班上的女生相处得还不错,但也只是表面上的不错,钱棠私底下从不联系任何一个女生。   至于外班的女生……   那就更没有了。   罗彦林的思绪在这一刻转得很快,他只用几秒的时间就把钱棠所有接触过的人过滤了一遍,最后一个人名留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呼吸一窒,抠在墙壁上的五指慢慢曲起。   他的目光有所偏移,从钱棠身上挪到了陈江时身上。   陈江时。   钱棠接触过最多的人是陈江时。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一般,下一秒,钱棠开口:“陈江时,我对你的喜欢就让你这么害怕吗?让你这么急切地想要疏远我、躲避我,我在你眼里已经是瘟疫一样的存在了吗?”   刹那间,罗彦林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发出“轰”的巨响,以至于出现了大面积的空白。   他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因为这就是他的猜测。   钱棠喜欢陈江时。   这件事如此在意料之外,又如此在情理之中,也在这一刻,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想明白了很多之前让他觉得无比费解的事。   怪不得钱棠那么关注陈江时、怪不得钱棠那么偏袒陈江时、怪不得钱棠为了陈江时甘愿和他翻脸……   原来钱棠是个同性恋。   原来钱棠对陈江时抱着那种心思。   罗彦林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些想吐。   可能是被恶心到的。   其实他不排斥也不讨厌同性恋,他的小叔就是同性恋,在a市工作,交了一个a市本地的男朋友,他和小叔的感情很好,也是家里唯一知道小叔性向的人。   所以他想和钱棠做朋友。   并不因为钱棠来自大城市,只是因为钱棠也是a市人,让他觉得亲切。   只是眼下,不管是曾经的亲切也好、后来的埋怨也罢,都被滔天的恶心感覆盖,他拍了一下已经呆若木鸡的班长的肩膀,绕过班长,匆匆朝大杂院外面跑去。   不一会儿,班长也跑出来,看他站在路灯下面,脸色被昏黄的灯光衬得难看,喘口气问:“你怎么了?”   罗彦林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只用阴沉的眼神死死盯着大杂院里面。   片刻,视线转到班长身上。   班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得拔高声音说:“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做什么。”   罗彦林沉默许久,冷不丁地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笑:“是,你没做什么。”   班长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罗彦林话不多说,扭头就走。   班长不情不愿地跟上去,他本来不想和罗彦林说话,可刚才的事让他太过震惊,直到现在都没消化过来。   “我的天啊,钱棠竟然喜欢陈江时?他俩都是男的吧?男的还能喜欢男的?”   “咋了?同性恋犯法?”罗彦林张嘴就呛。   班长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说:“罗彦林,你心情不好冲我发什么脾气?我招你惹你了?”   罗彦林一愣,似乎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班长会发这么大的火,气势瞬间弱了下去:“我没有心情不好,也没冲你发脾气。”   班长抹了把脸上的汗,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心里的恼意甚至盖过了对刚才那件事的震惊。   他没有多说,转身加快步伐甩开了自己和罗彦林之间的距离。   罗彦林杵在原地,脸色晦暗不明,眼睁睁看着班长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他才拿下背在身后的包,拎在手里,动了动被带子勒得发疼的肩膀。   半晌,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打车回到家里。   他爸没在,他妈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的动静,问道:“这么晚才回来?”   罗彦林沉默地换好拖鞋,把背包扔到沙发上,走到饮水机前接了半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水杯,他说:“我不是打电话说了今天要打扫卫生吗?”   “你是说了,可我不知道你要打扫到这么晚,饭都做好了,你还没回来,我和你爸就先吃了,你那份在厨房里,你自己放微波炉里转一下。”   罗彦林他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见自己儿子毫无反应。   “彦林?”罗彦林他妈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疑惑地问,“你这孩子怎么了……”   话音未落,罗彦林猛然爆发。   “怎么了怎么了……我还要问你们怎么了,一个个都在问我怎么了,我没怎么,我好得很!”   罗彦林他妈吓了一跳,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儿子这么失控的样子,她连忙从沙发上起来,刚要说话,罗彦林便已抓起背包大步流星地回了卧室。   卧室门被甩上。   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罗彦林顺手把门反锁,扔下背包,衣服也没换,直接扑到床上,他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裹起来。   黑暗中,他呼吸不畅,从口鼻里喷出的热气仿佛化作水蒸气,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明显的湿意。   他瞪着眼睛,脑子里不受控地回想以前的事。   他发现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像一只被人戏耍的猴、像一条被人逗得团团转的狗。   他的一片真心被辜负。   他把钱棠当朋友,可钱棠只把他当成挡箭牌,因为喜欢陈江时,不敢光明正大地和陈江时来往,所以向他抛出橄榄枝。   也许在他为自己和钱棠成为朋友而沾沾自喜的时候,钱棠心里还在笑他是个傻子。   他真的是个傻子。   罗彦林扯开裹在头上的被子,起身坐到桌前,他桌上放了很多东西,电脑和键盘摆在正中央,两边都是凌乱的书本和文具。   电脑后面是窗户,玻璃被他妈擦得干净明亮,台灯光照在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脸。   他抬眼看去,看到了自己通红的眼睛。   他和玻璃中的自己对视几秒,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弯腰按了一下放在桌下的主机。   这天晚上,陈江时又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凌晨两三点才睡着,他又断断续续地做起了梦,梦里全是钱棠质问的声音。   “陈江时,你这么讨厌我吗?”   “陈江时,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陈江时,我是瘟疫吗?你要这么疏远我、躲避我,宁愿去后面和袁孟坐同桌也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   梦里也有他解释的声音。   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太奇怪了。   不是说男的不能喜欢男的,只是说这么遥远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退一步说,如果钱棠对他的喜欢真是那种喜欢,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应该是悬崖勒马,尽早将那种喜欢扼杀在摇篮中。   他们还是高中生。   他们明年还要考大学……   不知道睡了多久,陈江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睁眼就见窗外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穿透不厚的窗帘,将整间卧室照得分外明亮。   他怔愣了下,随即猛然意识到什么,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   拿起手机一看。   已是上午十点。   陈江时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抓过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一边换一边接起电话开了免提。   他把手机扔到床上。   还没说话,袁孟大嗓门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卧槽卧槽卧槽,江时,你怎么还在睡啊?你都旷两节课了!不对不对……我不是说这个,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啊!”   陈江时当然知道出大事了。   他迟到就算了,还旷两节课,到学校里肯定少不了姚志刚的一顿骂,说不定还要罚站办公室。   陈江时本就被昨天的事搞得心烦意乱,这会儿听着袁孟激动到结巴的说话声,只觉心里更加烦闷,像有两个人在他耳边一左一右地击鼓,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深吸口气,把套好的衣服往下一扯,耐着性子说:“我睡过头了,马上去学校,姚志刚到没?”   “老姚早来了,都守了我们一节早自习,他知道你没来,还让我下课给你打电话,但你一直没接,你睡得太死了……”袁孟叽叽喳喳地说了有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不对不对,出大事了!”   “……”陈江时换上裤子,拿着手机往厕所走,“还有什么事?”   “少爷的事。”袁孟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把贴吧链接发你q上,你自己去看。”   “钱棠?”陈江时顿住脚步,“他怎么了?”   “你看了就知道了。”袁孟没有多说,又叮嘱道,“赶紧来学校啊……”   陈江时没等袁孟把话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他打开q,点进袁孟发来的链接,华阳中学的贴吧名和钱棠的名字一起跳转出来,还夹着其他几个字。   陈江时一眼就扫到了其中“同性恋”三个字。   他一下愣住,这三个字仿佛带了尖刺一般。   他的大脑有两三秒的空白,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于烟鱼尾。   但他没有看错,帖子的标题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华阳中学高二年级第一名钱棠是个变态同性恋,他喜欢男的,我同学亲眼看到他向一个男的告白,被那个男的拒绝了,还恼羞成怒……]   陈江时的手在抖,眼前发黑,他赶紧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再睁开眼。   手机上显示的仍是那串刺目的字。   他看了一眼发帖时间。   是昨天晚上九点三十六分,那个时候钱棠已经过来找完他,被他催促着回家了。   他和钱棠的话被人听见了?   是谁?   毫无疑问,绝对是他们学校里的人,也极大可能是他们班上的人。   陈江时的脑海里闪过好几个人的名字,却抓不准究竟是谁,他往下翻看帖子,经过一宿的发酵,帖子里已经堆起高楼。   [是我知道的那个钱棠吗?他是同性恋?一点都看不出来]   [就是那个钱棠,连着两次都考年级第一的钱棠,除了他还有第二个人吗]   [多大仇多大怨啊,把人家的事发学校贴吧里……]   [重点是钱棠表白失败还恼羞成怒吧?被他看上的那个男的也太惨了,又不是谁都喜欢男的]   [恶心死了,男的喜欢男的,真恶心,我想到都要吐了,哕]   [这是心理变态]   陈江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赶到学校里的了,他甚至在路上把发帖人的账号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   可惜有效信息约等于无。   账号是新注册的,主页里没有任何发帖以及留言的记录,连华阳中学的贴吧都是临时关注的。   只有账号名能看出一点信息——   江河与时间。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发的帖。   学校里是上课时间,老师在上第三节课,陈江时喊了“报告”进去,屁股刚落到椅子上,袁孟的脑袋就凑了过来。   “你看帖子了吗?”袁孟悄声问。   陈江时低头用衣服擦掉脸上的汗,他一路跑来,又累又热,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   “看了。”他说着,目光再次飘向钱棠的座位。   是空的。   钱棠没在教室里。   “钱棠呢?”陈江时问,“他来学校了吗?”   “来了,上早自习前来的,但一下早自习就被老姚叫走了,现在还没回来。”袁孟表情复杂,掩耳盗铃地用书遮住自己的半边脸,欲言又止地问,“江时,那个帖子不是你发的吧?” 第63章   “不是我。”陈江时回。   袁孟也察觉到自己这话问得很不妥当,不由得讪笑一下,忙为自己找补道:“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我就是看了那个发帖的账号,觉得那个名字取得太有针对性了,里面的两个字合起来不就是你的名字吗……”   话音未落,一个粉笔头扔来,正好砸中袁孟眉心。   “说够了吗?”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不然我把位置让给你俩继续说?”   班上其他同学纷纷转头。   袁孟脸上腾地一红,跟弹簧似的弹回自己座位上,端正坐好。   老师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讲课。   然而陈江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声响起,他起身就往教室外走。   “江时,等等我!”袁孟一边喊一边追出来。   陈江时头也不回,不仅没有放慢脚步,还三步并做两步,越走越快。   他一口气冲到姚志刚的办公室,连门都顾不上敲,推开门便径直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只有三个老师在,其中就有姚志刚,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低头翻看课本。   余光里瞥见陈江时的身影,他抬起头,被陈江时冷硬的表情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姚志刚问。   陈江时张嘴就反问道:“钱棠呢?”   “什么?”   姚志刚蒙了一下,才想起来什么,清了清嗓子,瞬间找回自己的气势。   “陈江时,你今天迟到了。”姚志刚用手拍着办公桌,“你没来上早自习,还没给我一个理由。”   陈江时好像听不见姚志刚在说什么似的,重复问道:“钱棠呢?”   “什么钱棠不钱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别人,你迟到的事还没给我一个交代,你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旷课了……”   “我问你钱棠呢!”陈江时蓦地拔高声量,打断了姚志刚滔滔不绝的话。   姚志刚又惊又诧,目瞪口呆地仰望比自己高了一个多脑袋的陈江时,陈江时的身形太过高大,脸色也太过难看,他的眼神里莫名带上了几分惧意。   但也只维持了两三秒的样子。   在其他两位老师的目光中,恼羞的情绪很快覆盖了姚志刚的脸,他抓起水杯重重放到办公桌上,指着陈江时的鼻子骂:“这是你和老师说话的态度吗?你是在学校里,不是在社会上,还当自己是个混混?”   躲在门外偷听的袁孟不得不硬着头皮跑进来,苦着脸说:“姚老师消消气,江时就是担心钱棠……”   “他是钱棠的什么人?钱棠有什么事轮得到他来担心?”姚志刚越说越气,反手指向墙壁,“给我站到那里。”   陈江时站在原地没动。   他面无表情,两眼死死盯着姚志刚。   袁孟心里苦不堪言,赶紧推着陈江时过去站好,又好声好气地哄了姚志刚好几句话,最后唉声叹气地说:“姚老师,我们和钱棠关系好,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是真的担心钱棠,你就跟我们说说吧。”   姚志刚坐回椅子上,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等怒火平息了些,才答:“他回家了。”   “啊?”袁孟问,“他不来上课了吗?”   “他请了两天假。”姚志刚说。   “他走了?”   “走了正好,让他在家呆两天,免得听别人胡说八道,现在的学生真是太闲了,什么谎话都在网上编。”   说起这件事,姚志刚又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会上网,连贴吧是什么都不清楚,要不是教务处的老师给他打电话,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在网上被人编排成那样。   华阳中学的贴吧是几个学生在管理,里面没什么规矩,也不限制发帖内容,因为创吧以来还没有人在上面说过不好的话。   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指名道姓的帖子。   姚志刚毕竟活了几十年,还是知道“同性恋”这三个字是怎么回事,以前也听谁说过哪个人有同性恋的倾向,可他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同性恋”这么近。   不过他不相信帖子的话。   他只觉得荒谬、离谱、简直不可理喻,如果他能把发帖的人揪出来,他一定要让教务处给那个人记上一个大过。   姚志刚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抬眼发现袁孟还在自己桌前杵着,一个劲儿地朝陈江时努了努嘴。   “你还有事?”姚志刚问。   袁孟立即收回眼神,嘿嘿笑道:“没有没有……”   “那还不回去上课?”   袁孟圆滚滚地跑了。   姚志刚吐出口气,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然后看向跟个闷葫芦似的站在墙壁前的陈江时。   要是以前,他才懒得和陈江时废话,直接让人在办公室里站一个上午就行。   但现在不能这么做了。   姚志刚走到陈江时面前,仰头打量对方的脸。   陈江时垂着眼皮,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坚毅的轮廓和深邃的眉眼让他看上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按地上揍一拳。   但凡是个老师,都不会喜欢这种学生,哪怕只是长得像个刺头。   姚志刚收起思绪,酝酿了下,说道:“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要高考了,你想好考哪所大学没有?”   陈江时老实回答:“到时候看分数线够得着哪所大学。”   “你现在这个成绩,上本科线是稳的,如果要上一所好点的二本,还是有点悬。”姚志刚抬手张开五根手指,“起码得进班级前五。”   陈江时低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好学习,把成绩提上去比什么都强,别成天搞幺蛾子。”姚志刚训斥道,“你家情况和别人家情况不一样,你家里只有你爸,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爸着想吧?你爸养你多不容易,听说在外面打工几年了,都不怎么回来。”   陈江时垂眼看着地面。   “我对你的期望不多,未来一年再把成绩往上提几十分,争取考一所好点的二本学校,二本和三本的差别不光在学校上,还在学费上,有些三本学校一年要花一两万,你爸给得了那么多钱吗?别以为成绩超过去年的本科线就万事大吉了。”   陈江时依然静默不语。   姚志刚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摆了摆手,让陈江时自个儿回教室了。   中午放学,王昊几人在楼梯口等着,瞧见陈江时和袁孟下来,躲在后面偷偷抽烟的王昊连忙把烟头扔到地上碾了两下。   他抬头张望一圈,问道:“少爷呢?”   “请假回去了。”袁孟说。   王昊闻言,明显松了口气,挠了挠头,嘀嘀咕咕地说:“没在就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了。”   其他人没说话,但显然都看到了贴吧里的帖子,表情里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一丝微妙。   去食堂的路上,陈江时一直在看手机。   那个帖子还在,并且关注人数持续增加,帖子一直飘在首页,下面说什么的人都有。   陈江时看得焦躁不安。   袁孟和王昊他们也在说这件事。   “你们说少爷真的喜欢男的吗?可我感觉发帖的那个人在编故事。”   “我也觉得那个人在编故事,就是说得太真了,除了少爷喜欢男的和向男的表白这两件事外,其他信息都是对的,连少爷平时上下学有车接送都知道。”   “少爷以前谈过恋爱吗?”   “肯定谈过,以少爷那种条件,不早恋不是白白浪费资源吗?”   “谈的女朋友?”   “这谁知道?又没人敢问。”   “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少爷谈男朋友,不对,我是想象不出来两个男的谈恋爱,两个男的有什么好谈的?脱了裤子都一样,这对象处得和兄弟有什么区别?”   “快别说了。”袁孟拽了一把王昊,朝前面陈江时的背影挤眉弄眼。   王昊这才反应过来,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等在食堂里打完饭坐下,沉默了一路的陈江时才喊了一声王昊的名字。   “你认识贴吧的管理员吗?”陈江时问,他记得王昊也玩贴吧,以前在华阳中学的贴吧里发过一些帖子。   “认识以前的管理员,现在的不认识。”王昊说,“以前的管理员都上大学去了,全换了一批。”   “你说他们认识现在的管理员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王昊想了想,从兜里摸出手机,“不过我可以问问。”   下午上课前,陈江时又跑了一趟教务处,办公室的门没开,他等到上课铃声响起,才见一个老师慢吞吞地从楼下上来。   看他在楼梯上站着,老师张嘴就说:“同学,刚才都打铃了,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陈江时说:“老师,我有事要说。”   老师本想催陈江时回去上课,可看他一脸焦急,还是把人喊进了办公室。   陈江时说了一下帖子的事。   老师认真听完,向他保证道:“这件事你放心,我们已经在联系人删帖了。”   陈江时追问:“能找到发帖的人吗?”   “不好找吧。”老师说,“那个人只在网上发帖,又没透露现实中的信息。”   “管理员可以帮忙找吗?”陈江时说。   老师正在整理资料,顿时噗嗤一乐,扭头看向陈江时。   这个学生长得人高马大,相貌生得很好,估计着急上火,在这阴凉的楼里都热出了一身的汗,毛躁的模样让他略显凶相。   “同学,我理解你担心朋友的心情,但这种事真的不好办。”老师说,“管理员又不是我们老师,好像都是学生,我们连管理员都联系不到,别说让他们帮忙了,而且不管是学生还是我们老师,都有正经事做,哪来的时间帮忙找人呢?”   不等陈江时说话,老师开始赶人。   “行了,你也别在我这里耽搁时间了,快回去上课吧。”   这天晚上,陈江时几乎没合过眼。   撑到早上五点,他起来穿上衣服就去了最近那家网吧,在电脑上把发帖人的信息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又发了十几条私信过去。   发帖人都没回复。   想也知道不可能回复,事实上那个人在发完帖子后没有对任何一条回帖进行回复,像销声匿迹了一样。   陈江时切回贴吧主页,点击发帖,鼠标移动到输入主题那一栏。   他打打删删许久,终是没发出去一个字。   这件事已经闹得很大,万一他的解释非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还火上浇油了,到时候流言只会传得更广。   他深吸口气,往后倒到椅子上,缓了缓后,拿起手机点进通讯录。   他翻到钱棠的电话。   拇指在按键上按了一下,在电话拨出去的瞬间,又心虚似的飞快挂断。   安静良久,他叹了口气。   陈江时踩点来到教室,屁股刚坐到椅子上,就被冷着脸的姚志刚喊到了办公室里。   姚志刚早上亲眼看到他从网吧出来,以为他上了通宵的网,逮着他就是一顿臭骂,让他在办公室里罚站了两节课的时间,还当着他的面给陈阳打去电话。   陈阳在电话里不停说着好话,也把陈江时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回到教室,袁孟终于说了这两天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帖子已经删了,昊子通过以前的管理员联系到了现在的管理员,让管理员帮忙删的。”袁孟说,“昨晚昊子回去还查了一下那个人的账号,什么都看不出来,就是个一次性的账号,专门用来发那个帖子,估计发完就丢了。”   陈江时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钱棠的位置。   还是空的。   钱棠没来。   袁孟小声问他:“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要不要去看一下少爷?也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陈江时的大脑还有些混沌,他愣愣盯着那个空位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想去就去。”   “我肯定和你一起去啊,我自己去多尴尬。”袁孟忙说。   陈江时没有吭声。   袁孟看他片刻,叹着气说:“其实我昨晚想了很久,不管少爷喜不喜欢男的,他是我们的朋友总没错吧?我们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就疏远他,要是昊子不乐意就算了,他本来就排斥这些,可你是少爷最亲的人啊,难道你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少爷划清界限吗?”   “我……”陈江时一张嘴就卡壳。   “除非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而且少爷是向你表白了,那我肯定劝你和少爷划清界限。”袁孟开玩笑地补充道。   陈江时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反驳:“那种鬼话连篇的帖子你也信?”   袁孟反问:“所以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陈江时一时噎住。   晚上,陈阳又打来电话,这次不像早上那样般暴怒,反而心平气和地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上大学吗?要是你不想上了,我这边有个位置,在办公室里录入资料什么的,正好你会点电脑,等明年考完你就过来上班。” 第64章   本来陈江时躺在床上,听到这话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回来时天还没黑,便一直在床上呆着,这会儿外面的天都黑透了,屋里也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隐约光亮让他看清屋内的摆设。   他听见自己喘了口气,沉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上大学了?”   陈阳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冷笑。   他很少这样笑,准确来说,他几乎不在陈江时面前笑,向来都是一副愁眉苦脸或者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过此时此刻,他笑里夹着讥讽,听上去阴阳怪气。   “是吗?那你一天发什么神经?我看你的心思压根没在学习上。”陈阳说,“不如你现在就别学了,直接来我这里打工,省得我还要多给你交一年学费。”   “不,我不上班。”陈江时想也不想地拒绝,“我要上学,我还要考大学。”   陈阳顿了一下,突然爆发,猛地拔高声调:“那你就是这样考大学的吗?不是旷课就是去网吧通宵,都要上高三的人了,还让班主任给我打电话告状,在电话里把我骂得跟孙子似的,就这样还想考大学?考个屁的大学!”   陈江时埋头坐在床上,黑暗像海水一样地淹没了他。   但他的声音无比清晰。   “我要考大学。”   “我刚才说了这边有个位置,做文员的,要求不高,会点电脑就能上班。”陈阳说,“开给外人的工资是两千五,那个主管是我的朋友,要是你来,可以开到三千,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真的觉得你来上班比参加那个高考……”   “爸。”陈江时坐到床边,再一次坚定地说,“我要考大学。”   陈阳顿时没了声音。   两人隔着手机僵持。   半晌,陈阳先妥协了。   “陈江时,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陈阳郑重其事地说,“不要再让你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否则就算你明年考上大学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也都自己想办法解决。”   挂断电话,陈江时又在黑暗中坐了快一分钟的时间,起身打开卧室里的灯。   他去厕所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打开风扇,坐到桌前,开始写今天的作业。   袁孟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江时,我们去看少爷吗?刚才我妈给了我五十块钱零花钱,我们去超市买点零食再去。”   陈江时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一旁,他手里握着笔,唰唰地写完一道大题,才提笔说:“我在写作业。”   “……”袁孟无语,“写作业和看少爷不冲突,我们过去一趟又花不了多少时间,你看完再回去写呗。”   陈江时想了想,又说:“我把自行车还给余东哥了,他这几天要用车,没空借给我。”   “那就打车。”袁孟不耐烦了,“你直接打车过来,我给你报销车费,行了吧?”   陈江时不说话了。   沉默中,袁孟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什么,不可思议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去?”   陈江时没急着回答,笔在他的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他的食指没接住。   笔飞出去,撞到墙壁上,又落到地上。   陈江时弯腰捡起笔,在草稿纸上划了两下,笔尖已经变得粗糙,吐出来的墨时多时少,他抬起笔看了一眼,发现笔尖里面的小圆珠子摔没了。   他放下笔,低头看着自己答得密密麻麻的几道大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袁孟,我还是想考大学。”   “哈?!”袁孟震惊,“你在说什么?”   袁孟莫名其妙极了。   “我只是让你去看少爷而已,和你考不考大学有什么关系?你想考就考啊,手和脚都长在你自己身上,还有人拦着你不成?”   陈江时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算了,挂了。”   他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这会儿时间还早,楼下的饭馆们正是客流量多的时候,陈江时家的楼层不高,卧室窗户又正对外面街道,他坐在窗户前,能清楚听到楼下谈天说地的声音。   以前都没觉得有什么。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无比吵闹,像有一千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让他心绪不宁,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逼着自己看完一道题,实在忍无可忍,拿过一张纸撕成两半塞进耳朵里。   可惜收效甚微。   勉强做完一道大题后,他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他从抽屉里找到便签纸和双面胶,笔尖飞舞,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考大学。   他将便签纸贴到窗户旁的墙壁上,这样每天坐在桌前都能看到。   “我要考大学。”陈江时看着便签纸,自言自语地说,“我必须考上大学。”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考不上大学的后果。   他没有父母和家庭托底。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钱棠请了好几天假,直到第二周的周一,才出现在早自习上,他迟到了几分钟,顶着前面几排同学的目光走进教室。   袁孟还在打瞌睡,惊醒过后,连忙撞了一下陈江时的胳膊,小声提醒:“少爷来了。”   陈江时被撞得笔在草稿纸上飞出一条斜线,他顿了顿,将草稿纸往上一拽,在空白的地方继续算数。   “我说少爷来了。”袁孟在他耳边重复。   “嗯。”陈江时的眼皮都没抬,“我知道。”   他在余光里看到了。   袁孟本来还很激动,可看他态度冷淡,满腔情绪也逐渐冷却下来,他盯着陈江时看了一会儿,默默闭上了嘴。   早自习后是朝会,陈江时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等他出去,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从教学楼到大操场之间有几百米的路,人流像溪水一样地朝一个方向涌,走在陈江时前面的两个人是外班的,他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显然认识钱棠。   “我就说张兰长那么好看还被拒绝,原来他喜欢男的,张兰输就输在不是男的上面。”   “张兰向他表过白?”   “你不知道?也就上个月的事,听说张兰还哭了。”   “真的不懂他怎么想的,好好的正常人不当去当一个同性恋,可惜那个帖子被删了,我还想看看其他人怎么说。”   “现在可不敢在贴吧里说他的事,管理员高强度巡逻,逮到就是一个禁言套餐,昨天我不信邪,发了一个帖子……”   话没说完,小腿肚子上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有人从后面踢在了他的腿上。   说话的人惨叫一声,脚步一个踉跄,痛得脸都白了,回头看去,却见后面的人都在各说各的,没人注意他这边。   “操。”说话的人张嘴就骂,“谁特么踢我?”   “没人踢你啊。”回答的人是个胖子,一脸无辜。   说话的人环视半圈,没找到可疑的人,骂骂咧咧地把头转了回去。   袁孟赶紧推着陈江时往前走了。   若在以前,他还会劝陈江时几句,毕竟在学校里,要是被姚志刚逮到,绝对没好果子吃。   但想到刚才那两个人的对话,袁孟只觉得陈江时的力道还是小了。   他低头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两个傻玩意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贴吧里的那些起哄的帖子肯定就是他们这种人发的。”   陈江时默不作声地走到队伍前排站好,看人都到齐了,便开始清点人数。   钱棠站在前排靠左的位置上,他清点人数时免不了要从钱棠身边经过,为了避免对视,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在钱棠周围的小范围地方里有所停留。   好在钱棠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一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走到后面,陈江时转头,视线才从钱棠的背影上扫过。   钱棠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就是许久不见,又瘦了不少,以前是清瘦,现在有种消瘦的感觉。   那天晚上没看得太清楚,此时发现钱棠的头发剪了很多,一双耳朵和白皙的脖颈都露了出来,看上去倒比以前精神许多。   在他的视线第三次扫过去时,姚志刚挡在了中间。   姚志刚双手背在身后,弓腰驼背地和钱棠说话。   陈江时见状,收回思绪,专心清点人数。   距离七月初的期末考试只剩半个月不到,时间变得紧迫,开完朝会,姚志刚顺便开了一个临时班会。   如今高三生已经毕业,他们都是准高三生,等下学期开学,将彻底迈入备战高考的状态。   学校里不要求走读生上晚自习,但高三的情况不一样,不管是住校生还是走读生,都强制要求上晚自习,姚志刚在这之上多加了一个要求,能住校的人都可以选择住校,集体生活能让大家相互影响,共同进步。   姚志刚慷慨激昂地说了半个多小时,甚至占用了半节课的时间。   天花板上的几盏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初夏的太阳已经升起,黄灿灿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铺满了大家的课桌。   大家都听得昏昏欲睡。   袁孟趴在桌上,脸上盖着一层怨气:“上晚自习就算了,还让我们住校,不如杀了我。”   陈江时难得没有看书,双手环胸,往后靠在椅子上,他一直没有说话。   袁孟抬手撞了一下陈江时。   陈江时这才回神,看向黑板的眼神里有了一点焦距:“干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袁孟不满地说,“我怎么感觉你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别哪天你变成哑巴了,我都不知道。”   陈江时满不在意地说:“没有的事。”   “没有才怪。”袁孟撇了撇嘴,又在心里叹气。   以前他们老觉得陈江时是个闷葫芦,这下好了,陈江时真变成了一个锯嘴葫芦。   唉。   下午放学,陈江时和袁孟在学校门口等王昊他们出来,远远地瞧见了钱棠的身影。   钱棠现在都是独来独往,课间也不和人说话,他一边走一边看手机,走到学校门口,停下来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在门口等着。   陈江时和袁孟就站在距离钱棠不远的位置上。   陈江时没什么反应,袁孟藏不住心事,脸上写满尴尬,时不时往钱棠的方向偷瞄。   瞄着瞄着,他突然激动起来。   “我靠,来了来了!”没等陈江时问什么来了,袁孟飞快地说,“少爷过来了!”   说完就不说话了。   因为钱棠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陈江时转头就对上特钱棠那张没什么血色也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莫名跳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   钱棠今天穿了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和陈江时身上的大尺码黑色短袖对比鲜明。   袁孟站在两人中间,话都不敢多,贼眉鼠眼地看来看去。   很快,钱棠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那个帖子吧?”   陈江时眼皮半垂,“嗯”了一下。   “是你发的吗?”钱棠问。   袁孟被这直白的问话吓了一跳,刚要帮忙回答,就见陈江时摇头:“不是我。”   钱棠的脸色没有变化,长睫掩着那双漂亮的眼珠子,他凤眸微眯,目光一错不错地看了陈江时将近半分钟的时间。   “发帖人的账号名字和你的名字很像。”   “我也觉得。”陈江时没有否认,解释道,“但我不玩贴吧,之前都没注册账号,我的账号还是几天前注册的,可以给你看。”   一个手机号只能注册一个账号,陈江时只有一个手机号,之前为了在贴吧里发私信,他随便注册了一个账号。   陈江时摸出手机,在浏览器里搜到华阳中学的贴吧,正要点进去,冷不丁地想起了他发给那个人和贴吧管理员的私信。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如果点进他的账号主页,不知道会不会被钱棠看到他发的那些私信以及他冒充路人在帖子里和其他人吵架的内容。   陈江时突然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熟悉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了不远处,车上的谢阿姨按了一下喇叭。   钱棠没有回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江时。   片刻,他后退道:“算了。”   说完,转身朝车走去。   几天时间眨眼而过,周四这天早上,陈江时和袁孟要做值日,天微亮就来教室了。   没想到教室门开着,里面已经来了几个同学,都围在一张课桌前,小声议论着什么。   听见陈江时和袁孟的脚步声,几人同时没了声音,转头看向他们。   陈江时皱了皱眉,大步走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黑色墨水泼满的课桌,墨水流到课桌边缘,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掉进桌箱边上,浸湿了里面的课本一头。   这里是钱棠的位置。   显然这也是钱棠的课桌。   陈江时立即伸手拿出被弄脏的课本,用纸擦了几下,根本擦不干净,反而他的手也被墨水染黑。   “袁孟。”陈江时喊,“你帮我接盆水来。”   袁孟放下背包,赶紧去了。   两人忙活的时候,其他几人就在边上看着,毕竟墨水的吸附能力强,溅上一点就很难洗干净,谁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眼睁睁看着陈江时和袁孟把课桌擦干净,其中一个男生才撇清关系道:“墨水不是我们泼的啊,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有了。”   另一个女生说:“我进来的时候,教室的窗户是开着的,估计有人翻进来了。”   “太过分了吧,翻窗进来就是为了往人桌上泼墨水。”   “神经病真多。”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陈江时没有搭腔,埋头把事做完,将被染得乌黑的抹布扔进盆子里,拿起盆子走了。   钱棠上午没来,向姚志刚请了假,下午快上课时才来学校。   看到桌上几本被染黑的课本,他愣了一下,随即没有多问,坐到椅子上,安静地把晾干的课本收拾进桌箱里。   坐在周围的人都在观察他的反应,但没一个人和他说话。   钱棠也没有主动向人开口的意思,把纸打湿水后,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课桌。   敲门声响起,姚志刚站在教室门口,对钱棠招了下手。   “钱棠。”姚志刚说,“你跟我来一下。”   钱棠平静地把用过的纸扔进挂在桌箱下的垃圾袋里,起身往教室外走。   教室里的人偷偷瞄着钱棠,原本嘈杂的说话声一下子降下去不少,不过只要是钱棠经过的地方,说话声都会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钱棠周围仿佛隔出了一片真空地带,将他与外面的世界分开。   准确地说——   此时此刻的钱棠更像一座孤岛,无人登陆。   陈江时没有抬头,专心写着资料书上的题,直到袁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少爷又被喊去办公室了,这都多少次了。”   陈江时的笔尖没停,唰唰地在纸上游走,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袁孟仿佛知道他不会回应,继续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觉得喜欢男的也没什么,我在网上查过了,有些人的性取向是天生的,就像我天生喜欢吃大米饭一样,谁不让我吃饭,我就跟谁急,所以少爷真的挺可怜的,他什么都没做错,被那群傻玩意儿指指点点不说,还动不动就被那些老师喊去办公室教育。”   说到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我要是少爷,我就不来了,这破书谁爱读谁读。”   第二天是周五,也是上学的日子,然而像是为了印证袁孟的话一样,钱棠没来学校。   又是一周,钱棠依然没来,也没听说他去a市学画画的消息。   六月过完,七月初的期末考试如约而至,学校安排了考号,考试前一天,所有人都要留下来布置考场。   考试为期两天,考完就放暑假,因此大家都提前把教室里的东西搬了回去,只有钱棠的桌箱还是满的。   班长正让人把钱棠的课桌搬到教室后面藏着,一道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请问钱棠在这班上吗?”   陈江时转头看去,发现来人竟是谢阿姨。   谢阿姨也看到了他,连忙朝他走来:“陈同学,我来收拾小棠的东西,你知道他的桌子在哪儿吗?” 第65章   谢阿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剩下班上的人活也不干了,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钱棠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是他家里人来啊?他又请假了还是直接不读了?”   “马上就高三了,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不读了?就算转学也要重新适应环境吧。”   “新环境再不好适应能有现在的环境不好适应?我估计他真的要转学了。”   “刚才怎么就没人问一下那个阿姨?”   袁孟“砰”的一脚踹在旁边的课桌上。   教室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来来来,你们谁要问?我打电话帮你们问。”袁孟用手背抹掉脑门上热出的汗,大声说道,“正好我知道钱棠家里的电话,我帮你们打电话问。”   现场没人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动声色地散开了。   两天考试结束。   第二天下午,所有人都要回教室一趟,把桌椅归位后,科代表们开始发暑假作业。   姚志刚最后来到教室,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多小时。   然后,暑假来了。   其实陈江时很讨厌夏天。   他家里没有空调,即便什么事都不做,也会热出一身的汗,汗水粘在身上,浑身像是涂了胶水一样,湿漉漉的、黏糊糊的,让他极不舒服,每隔一会儿就想用冷水擦一遍脸。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他早习惯了。   八月初的气温爬上巅峰,白天已然高达四十度,陈江时家里跟蒸笼似的,热得仿佛连空气都扭曲了。   他坐在桌前做题,旁边的风扇转个不停,嘎吱声在安静的卧室里回荡。   细密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汇聚到下巴上,一滴滴地往下落。   他放下笔,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盆子边缘的毛巾,打湿水后擦了擦脸,感觉凉爽了些,便把毛巾扔回盆子里。   今天太热了,外面的烈阳炙烤着大地,马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的身影,楼下一排饭馆也没有任何动静。   陈江时拿起笔,目光落回试卷上,思绪却不自觉地乱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去年的这段时间,虽然已经开学,但是高温持续不降,一盏年纪比他还大的风扇根本赶不走空气中的热意。   他和钱棠经常并排坐在这张书桌前,钱棠怕热,总是对着风扇吹,吹久了又嫌风扇的噪音大,吵得耳朵疼。   那个时候钱棠特别聒噪,总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陈江时耳边就没安静过。   现在回想起那些事,明明已经过去一年,可好像发生在昨天,很多画面都历历在目。   突然,敲门声响起。   陈江时蓦地回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地起身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周阿姨,感受到和打开的门一起扑出来的热气,眉头都快拧成结了。   “哎哟,你这家里真是热死了,蒸包子都没这么热。”周阿姨看了一眼陈江时的衣服,本来是浅灰色,因为被汗水湿透,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深灰色。   陈江时喊了一声“周阿姨”。   他整个人仿佛才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汗涔涔的,但他一副麻木的样子,似乎压根不觉得热。   周阿姨看得直叹气。   “我说了多少次让你过来,你怎么就是不听,反正我家里空调开着,一个人是用那些电,几个人也是用那些电。”周阿姨伸手要抓陈江时的手,“走走走,上我家,你余东哥出去打工了,正好房间空出来,你晚上睡你余东哥的卧室。”   陈江时手上都是汗,没好意思碰周阿姨的手,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走!”周阿姨的态度不容拒绝,“你今天必须上我家。”   陈江时之前一直拒绝周阿姨的好意,这会儿想了想,破天荒地点了下头:“周阿姨,我收拾一下东西再过去。”   “行。”周阿姨说,“你必须来啊。”   生怕他后悔一样,周阿姨不准他把门关上,收拾到一半,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陈江时回头,就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余馨从防盗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   对上他的视线,余馨往回缩了一下,片刻后,又慢慢将头探进来。   “哥哥。”余馨小声地喊。   陈江时十分惊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心想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余馨第一次主动喊他。   心里的惊讶还没散去,又听余馨问道:“钱棠哥哥呢?”   陈江时:“……”   所以喊他就是为了问另一个哥哥吧。   “他在自己家里。”陈江时答。   “钱棠哥哥好久没来了。”余馨趴在门边,期盼地问,“他什么时候来玩?”   闻言,陈江时收拾试卷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埋着头,一边继续收拾一边说:“看情况吧,我们都上高三了,时间不充裕,你钱棠哥哥还要学画画,时间更紧张。”   余馨轻轻“哦”了一身,小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落。   陈江时收拾好东西,转头瞧见余馨的模样,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钱棠以后都不会来了。   他再怎么安慰余馨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陈江时在周阿姨家里住了大半个月,一日三餐也是在周阿姨家里吃的,他想给周阿姨伙食费,但被周阿姨拒绝了。   这大半个月里,陈江时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早起晚睡,精力全部花在了复习高一和高二的课本上面,顺便把之前钱棠给他买的几本资料书全翻完了。   余馨在家的时间也多,有时候周阿姨不在,她便黏着陈江时,看陈江时在饭厅写作业,她也自个儿坐在一旁图图画画。   时间长了,陈江时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去年和钱棠一起写作业的时候,只是钱棠可没有余馨这么安静。   钱棠真的闹腾死了。   时间一晃到了九月初,天气就像去年一样,高温持续不降,报名这天,阳光晒得每个人都睁不开眼。   陈江时和袁孟在教室里填好报名表,然后去教务处排队交钱。   王昊几人已经在教务处楼下等着了,几个人围成一个圈,不知道在说什么,把声音压得很低。   唐山刚瞧见两人走近,连忙咳嗽了下。   其他人立即闭上嘴巴。   “怎么了?”袁孟敏感地察觉到不对,指了指唐山刚说,“好啊,你们几个别是在说我俩坏话。”   “嗐。”王昊抓住袁孟的手放下去,大大咧咧地将人肩膀一揽,“我们用得着背地里说你俩坏话?我们都光明正大地说!”   “去你的。”袁孟好笑地给了王昊一记肘击。   一群人打打闹闹地往楼上走,只见两间交钱的办公室外已经排起长龙,他们排了快半个小时,才把学费交上。   后面就是老流程,各自回教室集合,等着领书。   由于他们都没办住校手续,领完书后还要回家一趟,把东西都放了,吃过晚饭再来学校上晚自习。   回教学楼时,王昊有意落后其他人几步,在后面喊了一声陈江时的名字。   陈江时心领神会,也放慢脚步,和王昊并排而行。   他没说话,等着王昊主动。   王昊似乎有些纠结,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摸了摸鼻子,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件事,他们都让我别说,但我觉得大家以前是朋友,你俩的关系又最好,还是应该和你说一下。”   听到这里,陈江时便确定了王昊要说钱棠的事。   “没事。”他淡淡道,“你说。”   王昊抓了一把头发,蓦地话锋一转:“我不好说,等下你跟我去教室就知道了。”   王昊他们的教室在陈江时他们的教室楼下,这会儿很多人还在教务处排队交钱,教室里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散散十来个人。   陈江时还是第一次来王昊他们的教室,他没从前门走,直接从后门来到王昊所在的最后一排位置上。   王昊走在前面,点了一下自己的课桌:“你自己看。”   陈江时在课桌前停下,朝王昊所指的地方看去。   他看到了两排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刻得歪歪扭扭的字——   [钱棠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真恶心]   王昊的课桌很旧,用得久了,桌面上透出一层不太干净的深棕色,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各种图案和字。   那两排字在上面尤为显眼,因为刻痕很深,而且刚好刻在课桌的正中间。   陈江时站在桌旁没动,垂眼死死盯着那两排字。   王昊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脸色沉得吓人,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没进来的唐山刚他们,也忍着没吭声。   半晌,陈江时抬头:“这是你的桌子?”   “这是我的桌子,但这些字可不是我刻的,我也是今天过来才发现这些字。”王昊生怕陈江时误会自己,忙解释道,“上学期放假前不是要布置考场吗?我的桌子用来当考桌了,我找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陈江时没有表情地看着王昊,等待下文。   王昊被陈江时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他和陈江时从小就在一起玩,认识十多年,还是不太习惯对方用这眼神和这表情看着自己,总感觉下一秒就有拳头要挥到自己脸上了。   他不自在地挪开目光,继续说道:“在你和袁孟来之前,我们找人打听了一下上学期考试坐在我这张考桌上的人,好像是你们班上的人,具体名字不清楚,你们班上应该贴了考号吧?你可以回去看看。”   陈江时问:“你这张桌子的考号是多少?”   “1427。”   陈江时没等王昊的话音落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袁孟看他疾步如飞,喊了几声也没反应,匆匆忙忙地跟在后面跑上了楼。   他们的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围着说话,陈江时直接从前门进去,走到黑板旁,找到那张还没来得及撕掉的考号表,就贴在上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表旁边。   考号顺序从前往后,依次排列下来。   陈江时很快找到了14号考场的27号座位。   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沈俊清?”袁孟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怎么是他?他和少爷的关系不是……”   陈江时扭头就走。   袁孟被他凌厉的气势吓了一跳,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手忙脚乱地抱住他的一只胳膊。   “江时,冷静啊!”袁孟语速飞快地劝,“不要在教室里惹事,被老姚逮到会吃不了兜着走,大了还会记过,你不是要考大学吗?别在这种时候掉链子啊!”   陈江时甩了甩手,没能甩开袁孟的束缚。   袁孟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张胖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整个人都跟树袋熊似的挂到陈江时身上。   “放开我。”陈江时烦躁地说。   “那你答应我不要胡来!”袁孟强调,“我们可是在教室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陈江时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许久,才吐出来。   “我什么都不会做。”陈江时说,“你松手。”   “真的?”   “真的。”   “那你发誓——”   陈江时不耐烦了,趁袁孟不备,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沈俊清上次的考试成绩仍旧没对得起他平时的努力,甚至后退了两三名,好座位轮不到他选,还是坐在教室里的倒数第二排。   陈江时回到自己座位上时,沈俊清难得没有学习,而是坐在椅子上和前排的人聊天。   聊的也不是学习,而是到现在都没出现的钱棠。   “他应该没有退学,我早上在姚老师的报名表上看到他的名字了。”前排的人说。   沈俊清皱着眉头,露出同情的表情:“我觉得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不重要,每个人的成长经历不一样,造成的结果也不一样,贴吧上的那些人说得太过分了。”   “是吧?我也觉得。”前排的人说,“钱棠人挺好的,那些人不了解他,只知道在网上诋毁他。”   沈俊清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冷不丁地感受到一道视线,他侧头看去,便对上了陈江时笔直看过来的目光。   莫名的,他开始心虚。   “不说这个了。”沈俊清转移话题道,“你这学期不是要住校吗?办住校手续了吗?”   陈江时收回目光,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入定,直到袁孟撞了撞他。   “你在想什么?”袁孟说,“你这脸色怪吓人的。”   陈江时问:“你觉得发帖子的人可能是谁?”   “什么?”袁孟没跟上他的思维。   陈江时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袁孟靠到桌边,双手托着下巴,认真想了一会儿:“沈俊清肯定有很大嫌疑。”   陈江时“嗯”了一声:“还有呢?”   “罗彦林?”   其实袁孟和王昊他们都没怀疑过罗彦林,曾经罗彦林和钱棠的关系那么好,就算后来疏远了,也不至于在网上搞出那种事。   只是有了沈俊清在前,他还是提了一嘴罗彦林的名字。   毕竟曾经大家也都觉得沈俊清和钱棠的关系不错,现在看来,古话说得没错,果然人心隔肚皮。   “嗯。”陈江时说,“还有呢?”   袁孟又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说道:“你说有可能是夏文华他们吗?过年的时候少爷不是往他们身上放了鞭炮吗?夏文华那么记仇,估计早就打听过少爷的消息了。”   “还有呢?”陈江时说,“接着说。”   袁孟终于问道:“你问这些是有什么打算吗?”   陈江时默了一瞬,回答:“是有一个打算。”   袁孟眼前一亮:“你想到找出那个人的方法了?”   “没有。”   “那你有什么打算?”   陈江时没有说话,摸出手机,给王昊发了一条q消息。   两天后的下午,沈俊清独自去学校外面吃晚饭,结果被几个人拖到广场后面的一条巷子里。   等他晚上回到教室,已被揍得鼻青脸肿,额头上似乎被人敲了一棍,高高肿起一个包,看着比去年陈江时脑袋上的包还吓人。   沈俊清一路哭着回来,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衣服又脏又皱,整个人狼狈不堪。   教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让班长找人送沈俊清去医务室。   沈俊清没有理会朝自己走来的班长,他抹了把脸,直奔罗彦林的座位。   罗彦林早吃完饭回来了,正在复习白天学过的内容,余光里瞧见沈俊清的模样,嫌恶地皱起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沈俊清气势汹汹地开口:“你认识夏文华吗?”   “谁?”罗彦林一愣,眉头皱得更深。   “夏文华。”沈俊清说,“你发短信威胁的那个人,二中的。”   罗彦林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沈俊清正在对自己兴师问罪。   可他连夏文华是谁都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罗彦林把笔拍到书上,起身和沈俊清对视,“还有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没有发短信威胁过任何人,也不认识什么二中的人。”   说着,他上下打量沈俊清。   沈俊清捏紧双拳,两眼发红地瞪着他,浑身微微发抖。   “你被打别赖我身上。”罗彦林冷漠地说,“说不定是你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你不知道而已,与其在我这里找存在感,不如多想想你之前做了什么事。”   这话宛若一把火,扔进了沈俊清这一滩汽油里。   他“轰”的炸开了。   “少装傻,明明是你为钱棠打抱不平,怀疑那个帖子是夏文华发的,你发短信骂他,还威胁他要把事情捅到学校里,他跑来堵你,结果把我认成你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罗彦林又惊又诧,环视一圈周围的人,忙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叫夏文华的人,我也没有帮钱棠打抱不平!”   “不是你会是谁?”沈俊清表情狰狞,要不是有其他人拦着,都快扑罗彦林身上了,他扯着嗓子,崩溃地喊,“你和钱棠关系好,只有你会这么做!”   “我和钱棠早就没那么好了!”罗彦林面红耳赤,也大声反驳,“你怎么不问陈江时?他也和钱棠关系好。”   “就是你!”沈俊清大喊,“是你做的好事!”   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劝架的和看热闹的把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陈江时和袁孟站在前门外面的走廊上,王昊几人也在旁边探着脑袋看。   “昊子,还是你厉害啊。”袁孟忍不住向王昊竖起大拇指,“才两天就让火烧过来了。”   王昊站没站相地靠在栏杆上,双手往后一搭,不以为意地说:“也就办一张电话卡的事,多简单。”   “多亏我们昊子这几年谈的女朋友多,练了一身和人聊天的本事,三言两语就把夏文华那个蠢货哄得团团转。”旁边的人起哄道。   王昊略带得意地摆了摆手,装模作样地表示事情既已过去,便不再多提。   只有陈江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室里,始终没有出声。   等沈俊清被班长几人拽去医务室,他才说道:“发帖子的人可能是罗彦林。”   袁孟和王昊几人闻言一惊。   “你怎么知道?”袁孟忙问。   “猜的。”陈江时说完,迈开步子从前门走进教室。   教室里已经安静下来,罗彦林被沈俊清拉扯半天,头发和衣服都很凌乱,他面带不悦,坐在椅子上整理衣服,察觉到陈江时的停留后,他才抬头。   陈江时站在他的课桌前,高大的身形像一堵墙一样,面无表情地看下来时,压迫感油然而生。   罗彦林刚才面对沈俊清,还能理直气壮地回击,此时看着陈江时,不知为何,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陈江时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沈俊清脸上的伤维持了小半个月才消下去,这小半个月里,他经常找罗彦林的麻烦。   直到一个下午,罗彦林也被那几个人拖到广场后面的巷子里打得鼻青脸肿,沈俊清终于消停了。   钱棠还是没来上课。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过完国庆,暑气消退,气温一下子下降到二十度。   这天上午,天空灰蒙蒙的,能见度很低,一场细雨来得悄无声息,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   下第一节课,陈江时被袁孟拽到外面的走廊上,顺着袁孟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钱棠。   钱棠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脑袋上扣着一顶浅灰色的棒球帽,他低头跟在谢阿姨身后,刚从姚志刚的办公室里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很急,不多时,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朦胧的雨幕里。   陈江时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半天没有回神。   第二节课是姚志刚的课,上课前,他先说了一件事:“钱棠退学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   袁孟赶紧举手,抢着问:“姚老师,我刚刚还看到钱棠了,怎么就退学了?”   “他来办退学手续。”姚志刚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打开课本,“好了,开始上课。”   袁孟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江时。   陈江时还是那副死样子,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也半天没有动静,被他撞了好几下,才如梦初醒似的翻开课本。 第66章   教室窗外的树枝逐渐变得光秃,似乎昨天还绿意盎然,今天就已飘起白色的小雪花。   跨完年后,期末考试也就离得不远了。   但高三的寒假要补课,只放大年三十到大年初七的几天,所以白天考完,晚上所有人都要回教室,继续上晚自习。   陈江时收拾好东西离开考场,袁孟已经在楼梯口等着了。   今天没有下雪,但是风大,从四面八方地灌入教学楼里,袁孟穿着羽绒服,也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个球。   余光里瞧见陈江时的身影,袁孟忙跑过来。   “晚上去哪儿吃饭?”袁孟问。   陈江时手里拎着笔袋,转弯走下楼梯,他想也没想地回:“食堂。”   “啊?”袁孟发出不满的声音,“又去食堂?”   陈江时回头看他一眼:“我自己去,你不是要找昊子他们吗?”   “我们一起呗。”袁孟跟上陈江时的步伐,叽叽喳喳地劝,“食堂多难吃啊,以前还能将就一下,自从上个月换了厨子,我是真的一口都吃不下去,再说你中午也是在食堂吃的,晚上就和我们一起去学校外面吃饭呗。”   这下陈江时头也不回:“我不去。”   袁孟一路跟着陈江时回到教室,把桌椅搬回原位,眼睁睁看着陈江时擦干净桌椅后要往食堂走,他也只好去楼下找王昊他们。   王昊几人早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等了半天,看到袁孟下来,朝他身后一阵张望。   “江时呢?”王昊说,“又不来?”   “他去食堂。”袁孟耸了耸肩。   王昊深吸口气,想说什么。   袁孟望着他。   “……”王昊又泄下气,“算了,我们走吧。”   一行人下了楼梯,便看到前面陈江时的身影。   陈江时独自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身上穿着那件已经穿了几年的黑色羽绒服,他明显比去年长高一截,羽绒服也明显短了一点。   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   陈江时走在人群中,却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周围竖起一圈高墙,将他和人群隔绝开来。   袁孟和王昊几人停下脚步,看了许久,唐山刚忍不住开口:“你们有没有觉得江时变了很多?”   袁孟收回目光,唉声叹气:“我看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他现在话也不和我说,人都快钻进书里去了。”   “他越来越孤僻了。”王昊说。   在场没人反驳。   一开始还能玩笑似的说几句陈江时失恋了的话,现在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唐山刚打破沉默,问袁孟:“还是联系不上少爷?”   “压根没法联系。”袁孟抓了把头发说,“手机号打不通,q把我删了,重新加他又没反应,我上次还跑去他家敲门,结果开门的人不是谢阿姨,是一个没见过的阿姨,她说少爷不在华阳市了,我问少爷在哪儿,她也不说。”   有时候袁孟都觉得神奇,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能消失得这么彻底,好像全世界都没了那个人的踪迹。   不过更多时候他希望自己拥有电影里的特异功能,只要他打个响指,特异功能就能将他传送到钱棠身边。   但想也知道不可能。   就像钱棠不可能回来一样。   陈江时在食堂里吃完饭,回到教室,已经有不少人先他一步回来,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今天考试的内容。   陈江时回到座位上,拿起杯子去前面接水,经过第二排时,忽然被班长叫住。   班长拿着今天下午考过的理综试卷,指着后面的一道大题问:“陈江时,你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陈江时垂眼看去。   那是一道地理题,一两句话根本讲不清楚。   “我记得资料书上有这种题型,老师讲过,你可以翻一下。”陈江时说。   班长就是懒得翻才问,便追问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陈江时安静片刻,回答:“忘了。”   班长:“……”   显然这是一个借口。   但对方都这么说了,班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看着对方接完水往回走。   等陈江时走远,同桌转过来问:“班长,你说他这次能考第一名吗?”   陈江时上个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三名,进步神速到让班里所有人大开眼界,连姚志刚对陈江时的态度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知道,可能吧。”班长摸了摸鼻子,不确定地说。   同桌感叹:“他的变化好大。”   “是啊。”班长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同样坐在第二排的罗彦林。   本来钱棠走了,罗彦林又可以稳稳坐在第一名的位置上。   现在看来,第一名还是悬了。   罗彦林正在做题,似有所觉,抬头看了过来。   两道目光撞个正着。   班长一愣,赶紧把头偏开,拿着试卷坐回椅子上,继续和同桌讨论上面的题。   晚自习没上成自习课,三节课被姚志刚和另外两个老师平分,用来讲这次期末考试的试卷。   课堂上一片哀嚎,答错的人不在少数。   这次的题出得很难。   等下课铃声响起,袁孟和陈江时打了招呼,起身去楼下找王昊几人,他们约好晚上一起去广场吃烧烤。   陈江时收拾好晚上要用的书本,和笔袋一起装进背包里,才离开教室。   回到家里。   家里又黑又冷。   陈江时按下灯的开关,略显昏暗的白炽灯光顿时赶走大片黑暗,灯光洒在因使用时间过长而显得暗黄的地板上,让这个家看着更加冷清,也更加没有人气。   他把背包扔到沙发上,到厨房里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正吃着面,陈阳的电话打了过来。   “下晚自习了吗?”陈阳问。   陈江时咀嚼完嘴里的面,“嗯”了一声。   以前陈阳还会和陈江时聊一会儿天,试图联络一下他俩之间少得可怜的父子感情,但如今陈江时的脾气越来越怪,陈阳也就懒得白费工夫,每次打来电话都直切主题。   “我跟你说一件事。”陈阳说,“马上要过年了,我手上的工作还没忙完,今年就不回去了。”   “好。”陈江时说。   他应得太快,陈阳没来由地噎了一下,才问:“你一个人在家里过年没问题吧?”   “有问题不也这样过来了,我又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过年。”陈江时把筷子放到碗上,平静地说,“你前几年也没回来。”   “因为我要工作啊,我得挣钱,不然谁给你生活费?你以为你的生活费是大风刮来的吗?”   “我知道。”陈江时说,“所以随便你,你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不回来。”   “……”   陈阳已经很久没像今晚这样怄得慌了,以前和这个儿子打电话,多的只有生气。   他气这个儿子成绩差、爱闯祸、性格还随了他那个死掉的老婆,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花他的钱,却没有一点回报。   然而此时他只觉得怄,好像有一团棉花堵在他的喉咙里,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他以前都不知道这个儿子还有这浑身是刺的一面。   火气刚爬上来,旁边冷不丁地响起一声轻微的咳嗽。   是女人的声音。   陈江时也听见了。   下一刻,陈阳硬是将火气压了下去,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找你还有一件事,你去我那个卧室床尾对着的柜子里找一下房产证,我之前放在抽屉里,已经忘记在哪个抽屉了,好像是中间的抽屉,你从中间找。”   陈江时看了一眼陈阳的卧室。   门关着的。   他很久没进那间卧室,也很久没有进去打扫卫生,估计里面的灰尘都堆了很厚一层。   他坐着没动:“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要房产证做什么?”陈江时问。   “不做什么。”陈阳说,“你帮我看一下房子的总面积,要精确的数字。”   陈江时顿了一下,问道:“你要卖房?”   这句话像是踩到了陈阳的尾巴,他一下子跳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卖房了?我只是问一下房子的面积而已,问一下就是要卖房?”   说到一半,陈阳蓦地话锋一转。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陈江时只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态度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就算我要卖房又怎样?我自己的房子还不能卖了?你吃喝拉撒不要钱吗?你以后上大学不要钱吗?不卖房哪儿来的钱给你?你上次还说要考大学,想上大学的话就别管这么多,帮我找到房产证,把房子的面积告诉我……”   陈江时没等对面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很快,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陈江时瞥向来电,等了几秒,才接起电话。   对面传来陈阳气急败坏的声音:“陈江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礼貌了?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挂我电话……”   “我不同意卖房。”陈江时冷淡地打断了陈阳的咆哮,“房产证上有我妈的名字,我妈不在了,她的东西有我的一部分,我不会让你卖掉这个房子。”   说完,再次挂了电话。   他直接将手机关机。   把手机放到桌上,陈江时静坐了有一会儿,才拿起筷子开始吃已经坨掉的面。   十几分钟后,他洗完碗筷坐到桌前,把背包放到桌上,但没急着拿出书本,而是先拉开了桌子右边上面的第一个抽屉。   里面放的都是些他认为贵重的物品,其中就有之前被陈阳放在另一间卧室抽屉里的房产证。   他从纸袋子里抽出房产证翻看了下,又把房产证放了回去,拿起放在房产证下面的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丝绒面料的盒子。   这是一个精致的手表盒。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去年钱棠送他的生日礼物。   陈江时对手表的需求不大,但也一直带着这块手表,直到上个学期他和钱棠之间发生那些事,才将手表摘下来收进了这个盒子里。   他用拇指抹了抹表镜,正要把手表放回盒子里,余光忽然瞥见抽屉里面多出来的……   一叠纸?   还是有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   陈江时愣了一下,把手表和盒子一起放到桌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那叠纸。   将纸抖开,一把钥匙和一张轻飘飘的便签纸从中落出。   钥匙直接掉到地上,便签纸则飘到了他的腿上。   陈江时弯腰捡起钥匙,目光落到便签纸上。   上面有着钱棠的字迹,但只有短短几行。   [这是说好给你找的题]   [钥匙也还你了]   [就算那个帖子是你发的,我也不怪你]   陈江时盯着便签纸看了许久,把便签纸放到手表旁边,又把钥匙压到便签纸上。   他重新拿起那叠纸,发现分明是几叠装订好的试卷,加起来足有五六厘米的厚度,试卷上搜集了各地的考试真题,不像是一整张试卷打印出来,更像是在电脑上整理好各种题型后分别打印在每张纸上,因为试卷上的题很乱,顺序都被打乱了,内容上也毫无关联。   陈江时的手有些抖。   怔愣过后,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好像抓着一个滚烫的山芋,他将试卷甩到了桌上。   这一晚,他又梦到了钱棠。   事实上他几乎每晚都在做梦,每晚都在梦到钱棠,只是之前梦的都是不清不楚的片段,今晚他很清晰地看到了钱棠的脸。   钱棠静静地注视着他,表情非常难过。   陈江时从梦中醒来,摸了下脸,感觉到了一手湿润。   他以为都是汗。   可站到镜子前时,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又红又肿,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眼皮,有些刺痛。   来到学校,袁孟昨晚熬到凌晨两三点才睡,也是一脸恍惚,早自习上都在断断续续地打瞌睡。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声响起,扭头一看,陈江时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到预备上课铃声响起,陈江时还没醒,袁孟伸手推了推他。   “江时,上课了。”   陈江时睡得很沉,被推了好几下才有动静,他从双臂间抬起半张脸,半睁着眼看向袁孟。   袁孟刚要开口。   陈江时突然口齿不清地问:“钱棠呢?”   袁孟一愣:“啊?”   陈江时也愣了愣,立即坐起来,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从桌箱里找出下节课要用的书本。   袁孟沉默地望着陈江时那张发白的脸,张了张嘴,只说了一句:“昨晚没睡好吗?”   “嗯。”陈江时抹了把脸,“一直在做梦。”   “梦到什么了?”   陈江时僵了一下,看向放在桌上的笔袋,笔袋是透明的,可以清楚看到里面装着一张折叠成了小方块的便签纸。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便签纸。   半晌,他说:“我要去找钱棠。”   “你还做这种梦?”袁孟宽慰他道,“你可能是最近的学习压力太大了,才会梦到你去找少爷,毕竟以前都是少爷在辅导你学习……”   “不是。”陈江时转头看着袁孟,他仍旧一脸倦意,但吐字已经清晰,“我说我要去找钱棠。”   “……”袁孟呆了两秒,震惊出声,“啥?!” 第67章   下晚自习后,陈江时回家翻出日历,把过年那几天用红笔圈了出来,他本来是将日历贴在窗户旁的墙壁上,想了一下,又扯下来贴到床头的墙壁上。   这样早上起来和晚上睡前都能看到日子。   他从抽屉最底下翻出存折以及用来存放现金的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清点了一遍。   存折里有三万多,现金有八百多,都是他这几年省吃俭用从陈阳给的生活费里节约下来的。   第二天中午,陈江时在食堂里吃完饭,没急着回教室,而是带着存折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银行。   他取了两万块钱出来,在银行的厕所里,用几张草稿纸将现金包裹成厚厚一沓,又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最后才放进背包里。   走出银行,正要回学校,旁边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咳嗽。   一道人影从转角走过来。   陈江时扭头看去,看到了王昊那张被冷风吹得泛青的脸。   王昊双手揣兜,缩着脖子,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藏进衣领里,他走到陈江时面前,先往银行里面看了看,又看了看陈江时。   “你来银行干什么?”王昊开门见山地问。   陈江时的目光往王昊身后扫了一圈,没瞧见其他人的身影,才反问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跟着你来的。”王昊也不绕弯子,一边说一边在裤兜里摸索,摸出一根烟点燃,他吞云吐雾地睨着陈江时,“你去取钱了?”   “明知故问。”   王昊夹着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取了多少?”   “两万。”陈江时实话实说。   “我听袁孟说,你打算去a市找少爷,这两万块钱就是你给自己准备的路费?”   陈江时“嗯”了一声。   许是他的表情过于正经,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王昊渐渐也笑不出来了。   王昊吐出一口烟雾,把陈江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眼神陌生得好像这十几年来第一次认识对方。   “你认真的?”   “嗯。”   “没开玩笑?”   “嗯。”   这会儿是工作日的中午,银行里没什么人,但不代表完全没有,站在门口太过显眼,陈江时让王昊赶紧把烟抽完,他俩回学校说。   在操场里找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有半人高的乒乓球台做遮挡,陈江时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他准备买放假前一天下午的车票,等到a市,差不多就是晚上了,到时候再看一下钱棠家附近有没有酒店,反正他轻装上阵,带不了多少东西,要是没找到住的地方,也可以在网吧将就一宿。   只是不知道a市的网吧要不要身份证,如果管理严格,未成年不能入内,那他只能另想办法。   王昊从头到尾地听完,表情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几次欲言又止后,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我们所有人都联系不上少爷了,你要怎么找他?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不知道。”   “……”   “姚志刚应该知道。”陈江时说,“我准备去问他。”   王昊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陈江时一向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何况这次做了这么充足的准备,只怕他的嘴皮子都劝干了,也无法让陈江时改变主意。   他只是想不通——   “江时,我也不怕你说我冷血,这些话早就想跟你说了。”王昊抹了把脸,犹豫了下,才说,“要是少爷是我们华阳市的人,也和我们从小认识,那我绝对举双手支持你去找他,可他不是,他是a市人,我们和他认识满打满算只有一年,一年多短啊,你看现在他都离开半年了,以后时间会越过越快,等你考上大学甚至毕业工作之后,你再回头看,会发现少爷只是你几十年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根本不值得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大费周章地去找他,所以你这是何必呢?我们退一步说,你去a市找到他了,你打算怎么办?和他重修旧好继续做朋友吗?”   陈江时低头看着乒乓球台,一时没有吭声。   华阳市的冬天不仅下雪,天空也时常处于阴霾状态,乒乓球台的两人都穿着深色外套,从远处看,几乎要和灰扑扑的背景融为一体。   半晌,陈江时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王昊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撑在乒乓球台上,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江时。   “你还想和他做朋友吗?”   陈江时垂着眼皮,目光已经落到自己脚下,但脸上浮出一层茫然,摇了下头:“我不知道。”   “那我们再退一步说,如果他不肯见你,你又打算怎么办,一直在a市和他耗着吗?”   陈江时又不说话了。   他实在回答不上王昊的问题,他心乱如麻,也从未想过这些可能性,或者说他不敢想。   他仿佛在摸着石头过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昊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一口气猛地提上来,将那张冻得发青的脸憋得发红。   “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去找他?”王昊最后一次问,“带着你好不容易存起来的两万块钱去找他?”   这次,陈江时回得很快。   “嗯。”他说,“我要去找他。”   王昊忍无可忍,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陈江时的衣服。   陈江时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晃,却没挣扎。   “陈江时,你特么是不是疯了?”王昊火冒三丈,几乎压不住自己愤怒的声音,“说好的考大学呢?你不是还要考大学吗?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陈江时任由王昊抓着自己的衣服,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垂眼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些的王昊。   “你说话啊!”王昊大吼。   陈江时终于平静地开口:“昊子,我已经作出决定了。”   “狗屁决定!”   王昊只觉滔天的怒火快要将自己的理智燃烧殆尽,他眼前发黑,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滚。   眼前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陈江时吗?   为什么他感觉好陌生?   自从钱棠离开,陈江时越来越不爱说话,也越来越不爱和他们一起活动,他想要改变现状,可每次都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对方渐行渐远。   他感觉陈江时周围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高耸入天,将陈江时和他们隔离开来,他们进不去墙内,陈江时也不愿意从里面出来。   “你真是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王昊用沙哑的声音骂,“我倒了血霉才交上你这么一个朋友。”   陈江时沉默许久,张了张嘴:“抱歉。”   下午,陈江时便去找了姚志刚。   姚志刚果然知道钱棠家的地址,但不愿意说,陈江时连着几天都去姚志刚的办公室门外守着,前前后后去了十几次,姚志刚才松口。   这天下午,下课铃声响起,陈江时起身就走。   他的背包装得鼓鼓囊囊,里面塞满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要穿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   走下楼梯,就见王昊已经在教学楼外面的空地上等着了。   王昊没带背包,但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   陈江时愣了一下。   王昊仍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走上来问:“姚志刚跟你说了吗?”   陈江时点头:“说了。”   “你爸今年还是不回来吧?”   “嗯。”   “车票买了吗?”   “还没有。”陈江时说,“我打电话问过了,车站说票很多,现场买来得及。”   “那还等什么?”王昊转身,“走呗。”   两人打车来到车站,买了下午六点二十分出发的车票,等了十来分钟,司机开始吆喝验票。   陈江时和王昊坐到大巴车的第一排,不知道是不是时间有些晚的缘故,坐车的人很少,除了他俩只有零星几个。   时间一到,司机准时发车。   王昊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直没有和陈江时说话的意思,偏头看着窗外。   陈江时则看着王昊的侧脸,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对方一下:“昊子,谢谢你。”   “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王昊没有回头,对着窗户粗声粗气地说,“我是看在少爷曾经送过我一双鞋的份上,也去看看他。”   陈江时看了一眼王昊脚上的鞋。   和他的鞋颜色不一样,不过是一个款式。   都是钱棠送的。   大巴车在高速路上开了四五个小时,抵达a市时,夜色已深,时间将近晚上十二点。   陈江时提前查过路线,a市的车站在城北,钱棠家在城南,打车过去起码要几十块钱,他们可以坐地铁一号线过去,但地铁在这个点早收车了。   两人商量了下,决定先找家旅馆住下来,剩下的事等明天再说。   他们找到的旅馆开在一条七拐八绕的巷子里,从外面看上去不太干净,里面也是如此,白色的被褥和床单上有泛黄的污渍,房间里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潮湿气味。   这家旅馆唯一好在比附近的其他旅馆便宜,一晚只要一百块钱不到。   当然,对陈江时来说还是贵的。   华阳市的旅馆一晚只要三四十块钱。   从下午奔波到凌晨,两人都很疲惫,没有心情洗澡,洗漱完便各自躺床上了。   黑暗中,陈江时没有睡着,睁眼望着天花板的方向。   旁边突然响起王昊的声音:“江时。”   “嗯?”   王昊翻了个身,似乎面朝向他,身下的床发出嘎吱声响,过了一会儿,他问:“这是你第一次来a市吧?”   “对。”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但以前几次都是跟着我爸妈来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来。”王昊说,“a市真大啊,一个车站抵得上几十个我们华阳市那个小车站了吧。”   陈江时顿了一下,感叹道:“是啊。”   第二天早上,两人起来退房,在街边的早点铺买了豆浆和包子吃完,然后边走边问地找到了地铁一号线的入口。   陈江时从没坐过地铁,王昊坐地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两人在地铁里一通折腾,还是工作人员领着他们买票进去。   还好钱棠家的小区好找,出地铁没走多久就到了。   钱棠家的小区其实是一片别墅区,背靠a市出名的湿地公园,里面全是矮楼,被郁郁葱葱的绿植挡得密不透风,站在马路边上往里看,连里面的一个楼顶都看不到。   两人围着外面的墙走了快半个小时,才看到别墅区的保安室,旁边是别墅区的门,有两扇厚重的黑色雕花大铁门以及左右两边用于行人出入的小通道。   几扇门都关着。   陈江时上前,敲了敲保安室的玻璃窗。   很快,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   “你好。”陈江时说,“可以开下门吗?”   保安来回打量了几眼陈江时和站在后面的王昊,问道:“你们找谁?”   “找我们同学,他住在这里。”陈江时回。   “哪栋?”   “十八栋。”   保安落下一句“稍等”,转身回了保安室。   陈江时走到玻璃窗前,看见保安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座机话筒,熟练地按了几个键。   “他在干什么?”王昊凑上来问。   陈江时收回目光,回答:“应该是在给钱棠家里打电话确认。”   “我靠,a市的小区都管理得这么严吗?”王昊震惊地说,“我家小区连登记都不用,跟保安打个招呼就进去了。”   陈江时没有说话,但同样觉得惊讶。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而且这个小区的门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小区的门明显不一样,不是一推就开的门,反而像是他在网上才看到过的旋转门,旁边装着一个刷卡的机器,可能需要认证才能进去。   王昊在旋转门前看来看去,陈江时便在旁边等。   没一会儿,保安出来说:“你们同学没在家。”   陈江时问:“家里没人吗?”   “有人。”保安说,“但人家说你们同学没在,让你们别等了,赶紧回去吧。”   王昊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道:“哥,我们从梧桐市坐了四五个小时的大巴车过来,就是为了找我们同学,这面都没见着,怎么可能回去?不然你把门开一下,让我们进去……”   话没说完,就被保安果断拒绝。   “那不行。”保安态度坚决,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人家业主都这么说了,我还让你们进去,那不是失职吗?”   王昊说:“我们又不是小偷,进去找人而已,和你失不失职有什么关系?”   “别说了,你们回去吧。”   外面风大又冷,保安的脸都被吹麻了,他不想多说,摆了摆手,转身进了保安室。   王昊气得直乐,抬脚想跟上去,却被陈江时一把抓住。   “算了。”陈江时看着打开又合上的门,语气还算冷静,“我们先找住的地方,然后我自己过来等。”   王昊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走了。”陈江时提起王昊放在地上的行李袋,拉着王昊往外走。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   钱棠他妈。   如果那个女人在家,且不说钱棠是否愿意见他,那个女人就有很大可能不会让钱棠和他见面。 第68章   小区外面是一条大马路,公交站和地铁站都在附近,交通倒是方便,然而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商圈,只有几栋修得极高的写字楼以及隔得很远的其他小区。   剩下全是绿化。   连马路中间那目测有一米多宽的分隔带里都种着树。   今天是大年三十,但路边行人稀少,只有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陈江时和王昊沿着马路走了很久,连一家商铺都没看到,更别说找到旅馆。   最后,陈江时问了另一个小区的保安。   保安指着他们来时方向的几栋写字楼说:“那里有一家酒店,你们走近就能看到招牌,不过价格嘛,都开在这地段上了,那肯定不低,如果你们想找便宜点的地方,怕是不太好找。”   “哥,我们还是学生,千里迢迢地来找同学,身上没带多少钱。”王昊眼巴巴地望着保安,“你再想想,这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住处。”   保安的视线在陈江时和王昊之间打了个转。   “你们都是高中生?”   王昊咳嗽一声,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我们上大一了。”   “当我傻呢?”保安呵呵一笑,“连高中生和大学生都分不出来。”   王昊:“……”   保安又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江时,才问王昊:“你们都不住在a市吧?从哪儿来的?”   王昊没有吭声,默默把头扭向陈江时。   陈江时也没回答这个问题,向保安道过谢,转身就走。   王昊见状,连忙跟上。   保安在他们身后扯着大嗓门说:“高中生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大年三十还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不怕你们父母报警啊?嘿,现在的未成年人可真行……”   陈江时越走越快,直到快看不见保安的身影,才停下脚步。   王昊已经走得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喘了好一会儿,抬头问道:“我们今晚住哪儿?”   “去那边的写字楼看看。”陈江时说。   于是两人原路返回,果然还没走近,就看到了保安说的那家酒店,大门是他们在电视剧里才看到过的旋转玻璃门,走进去后,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酒店大厅干净整洁,而且装修豪华,长达几米的工作台后面坐着两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   瞧见他们,工作人员同时起身,其中一人说道:“您好,请问有预定吗?”   王昊在他们几个人中算是唯一见过世面的人,却也在这个时候显得束手束脚,走到工作台前,看着前台女生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他红着脸挤不出一个字。   还是陈江时开口:“你好,我咨询一下住宿价格。”   “什么时候入住呢?”   “今晚。”   工作人员看完电脑,报出一堆价格,由于房型不同,很多房间的价格也相差甚大,陈江时要了高楼层的一个标间。   工作人员领着他们上楼,等他们进去,礼貌地将门关上。   王昊沉默一路,终于爆发,把行李袋扔到地上,震惊地说:“一晚上一千六百多啊!你确定要住这里?”   陈江时走到落地窗前,往外看了看。   写字楼很高,十二层以下都被这家酒店承包,这个房间在十层,朝向正好,他站在窗前,可以清楚看到钱棠家所在小区的每一栋楼。   片刻,他收回目光,转头对上王昊那张不可思议的脸。   “确定。”陈江时说,“房费不用你出,我自己给。”   “……”王昊头晕目眩,身体往旁一栽,倒在了柔软的床上,他张开双臂,表现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叹着气说,“算了,我不管你了,你爱咋咋地吧,反正是你自己存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仍旧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那可是一千六百六十六块钱!   都够他们在广场上吃好多顿烧烤了。   陈江时平时节约得连冬天的羽绒服都舍不得换,现在为了找人,一千多块钱花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唉。   好在房费包了一日三餐,酒店餐厅在二楼,是自助餐,只在固定的时间段营业,两人中午下楼吃完饭,陈江时准备再去钱棠家的小区外看看,王昊无事可做,自然和他一起。   两人这一看便是一个下午。   直到天黑,他们都没等到钱棠进出小区,保安赶他们走不成,又往钱棠家里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还有人接,第二次直接被挂断了。   保安再不敢打电话过去,见陈江时还在保安室外面守着,不得不出去劝。   “你回去吧,你同学都明说了不想见你,就算你站到明天大年初一,照样见不到他。”保安穿得不薄,却也抱着双臂,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声音都打着颤,“马上要过年了,你不回去和家里人一起跨年,选择在这里活受罪,我要是你,马上回家,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看春晚。”   随着话音的落下,一阵冷风从陈江时脸上刮过,像有密密麻麻的针落下来。   刺得他皮肤生疼。   他偏头看向王昊。   王昊也是抱着双臂的姿势,已经冻得脸色微微发青,他们也都穿得不薄,但架不住在风中站了几个小时。   陈江时沉默了下,说道:“走吧。”   这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不在华阳市过年,还记得去年过年,他们在华阳桥上放烟花,和夏文华几个人起了冲突,被追着跑了好久。   之前王昊一直觉得那段回忆并不美好,可这会儿想起来,发现其实还挺热闹。   至少比在酒店里热闹。   “也不知道袁孟他们在干什么,一个个都不回消息。”王昊躺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手机。   陈江时站在窗前,没什么表情地往外看。   “外面有人放烟花吗?”王昊问。   陈江时回神,回答:“没有。”   “一个都没有?”   “嗯。”   “真无聊。”王昊翻了个身,小声嘟囔,“怪不得少爷喜欢留在华阳市,还是我们华阳市好啊,每次过年,大家都放烟花,可热闹了。”   王昊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突然话音一顿。   他坐起来看着陈江时,问道:“你说少爷现在在干什么?”   陈江时一愣,半晌,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知道。”   另一头,钱丽把车停进车库,没来得及锁车,下了车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走。   谢阿姨早在门口等着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瞧见钱丽,眼睛都亮了一下。   “他人呢?”钱丽压着怒火问。   “还在仓库里。”谢阿姨指了指后面。   钱丽冷笑一声,脱下外套递给谢阿姨,连鞋都没换,大步流星地朝着仓库的方向去了。   家里的仓库由地下室改装而成,里外各有下去的通道,家里的通道在厨房旁边,打开门能看到往下直走的楼梯。   仓库装修过,并不像电影里那样阴森吓人,反而十分亮堂,看上去和外面的客厅差别不大。   只是地下室到底和外面不同,还没走到底,钱丽就感觉到胸口处凝着一股闷气。   地下室里没有窗户,氧气不够流通,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前些天一直在下雨的缘故,空气中夹着若有似无的潮湿气味。   钱丽夹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她早就不记得今天是钱棠被关在这里的第几天,钱棠在家里呆不住,逮着机会就往外跑,前几次都被抓回来了,最后一次竟然一口气跑去了城北的车站。   当时钱丽还在合作公司的会议室里谈事情,接到家里谢姐打来的电话,脑子都空白了。   等她在车站里找到钱棠时,钱棠手里捏着去梧桐市的车票,正在排队检票。   钱丽气疯了,到家就把钱棠关进了仓库里。   她觉得钱棠就是从她上辈子追来的讨债鬼,所以这辈子要这么折磨她,让她心力交瘁。   她真的在钱棠身上耗费了太多精力。   走下最后一步楼梯,钱丽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冷冷盯着坐在实木酒架前的钱棠。   仓库分为两个部分,左边用来堆放杂物,右边则整齐地摆放了两排实木酒架,上面放置满了钱丽收藏的各种酒。   谢阿姨特意往仓库里搬了一张折叠床和一把折叠椅,好让钱棠有地方躺着或者坐着休息。   这会儿钱棠便坐在那把简易折叠椅上,双腿很随意地往两边分开,他脚下有一瓶摔碎的酒,玫红色的液体在深色的地砖上蔓延,像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地图。   钱棠穿着一套纯棉质地的浅色居家服,但衣服已经变得和他的头发一样乱糟糟,上面沾着酒渍和一些明显的污渍,他手里捏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酒瓶碎片。   钱丽看了一眼钱棠那双明显睡眠不足的青黑眼眶以及苍白的面色,随即目光往下落去,在那块酒瓶碎片上停了好几秒,一股滔天的怒火以极快的速度爬上来,刹那间,仿佛把她的理智全烧没了。   “之前不吃不喝跟我抗议,现在又要表演割腕自杀了是吧?”   钱丽抱起双臂,下巴微抬,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实际上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了,连我这个妈在你心里也没有一点分量。”   钱丽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嘴巴里蹦出来。   钱棠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这阵子瘦得厉害,有些体力不支,身体摇晃了下,靠到身后的酒架上,才站稳脚步。   “我要出去。”钱棠说,“放我出去。”   “又去找你那个姓陈的同学?我说你要不要脸?你在学校里闹出那种事,你看他搭理你吗?”钱丽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要是他知道你之前三番五次地想回去找他,估计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你以为你是个香饽饽吗?你回去就是个笑话!”   钱棠用力喘了口气,一张脸青得吓人,但那双眼睛一直盯着钱丽。   “我要出去。”他重复道。   “不行。”钱丽不容拒绝地说,“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呆着,哪儿都不准去,给我呆到开学再说。”   钱棠大声喊道:“我要出去!”   “我说不行……”   这次钱棠没等钱丽把话说完,抬脚就往楼梯方向冲。   钱丽一把将他拦住。   钱棠本就感觉头晕目眩,又被钱丽狠狠一推,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一根棍子搅了一通,强烈的绞痛感让他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一时间,所有情绪和疼痛一起爆发,他将酒瓶碎片抵到自己的手腕上,用嘶哑的声音嚎叫。   “你这是在囚禁未成年人,你这么做是在犯法,你把我关在这种破地方,我要报警,我要让警察抓你!”   钱丽也在气头上,本要去夺钱棠手里的酒瓶碎片。   闻言,她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收回了手。   “好啊,你报警啊,看警察抓我还是抓你!”钱丽甩开谢阿姨劝她的手,“我早该让警察把你带走,让他们把你送去精神病院,你这种疯子留在家里也是折磨我和其他人,我欠你的吗?其他人欠你的吗?”   钱棠两眼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他已然听不进去钱丽说的任何话。   “我要出去!”   “不行!”钱丽也很激动,“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当同性恋的吗?你知不知道校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什么心情?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啊!好好的书不读,跑去当同性恋,早知道我就不送你回去读书了,什么样的男人生什么样的儿子,你和你爸那个窝囊废一样不让人省心,也学美术就算了,好好的人还变成了这么一个妖魔鬼怪回来。”   “钱丽……”谢阿姨再次拉钱丽的手,“快别说了……”   钱丽再次甩开谢阿姨的手,怒火中烧地指着钱棠的鼻子。   钱棠大吼:“你可以说我爸,但你不能说我!”   “你和你爸一个德性,凭什么不能说你?我连他带你一起说,顺嘴的事!”钱丽口不择言道,“你以为自杀能威胁我?你想死赶紧死,我以后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一个同性恋儿子要来干什么?我活到这个年纪还跟着你丢脸,不如早点死掉!”   “天啊!”后面的谢阿姨震惊地喊,“钱丽,你怎么能这么说?”   钱棠没再说话,因为在谢阿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将酒瓶碎片尖利的一端推入了手腕的皮肤下。   鲜红的血液几乎是一下子喷射出来。   钱丽离得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眼前一片血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子里。   耳边响起谢阿姨的尖叫声。   “天啊!小棠!我的天啊……”   陈江时和王昊在酒店里一住就是好几天,住到大年初六,眼见明天就要上课了,可陈江时还是没有回去的打算。   王昊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个晚上,见陈江时铁了心留下来,便也硬着头皮陪对方旷了两天课,直到他妈打电话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不得不灰溜溜地走了。   陈江时给姚志刚打去电话,自称头疼脑热不舒服,还要再请几天假。   姚志刚倒也好说话,叮嘱陈江时好好休息,家里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提出来。   王昊走后,陈江时每天都在小区的大门外守着,从白天守到晚上,连保安都认识了他,有时候会出来和他聊天。   转眼到三月初。   这天中午,陈江时回酒店餐厅吃饭,才走到大厅,就看到工作台前杵着一个有点眼熟的人。   那个人转头看到他,原本焦眉愁眼的脸瞬间爬上一层怒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扬手就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大厅里本就安静,响亮的巴掌声让两个工作人员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陈江时被打得脸往右偏,牙齿咬到舌头,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同时,酸痛感也以极快的速度霸占了整个右边的脸颊。   陈江时深吸口气,回头喊道:“爸。”   话音还没落下,陈阳又是一巴掌甩在他的右边脸颊上。   疼痛感像无数根针一样落下来,细细密密,又绵绵不绝,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能猜到脸上肯定有了一个又红又肿的清晰巴掌印。   他顿了片刻,把头摆正,继续喊道:“爸,你怎么来了?”   他已经有两三年没看到陈阳了,陈阳的变化不大,但并非没有,耳朵上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白了很多,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尤其是眉心处的“川”字痕迹,像有两条深深的沟壑。   此时陈阳表情狰狞,愤怒到恨不得将他撕碎。   “我怎么来了?你还有脸说这句话,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在这里住到死!”陈阳破口大骂,“你脑子出问题了吗?要不是你们班主任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我还不知道你旷了这么久的课,不是说考大学吗?你就是这样考大学的?还读个屁的大学,跟着我打工算了!”   说话间,陈阳气不打一处来,又给了陈江时一巴掌。   陈江时被推搡了好几下,却始终默不作声,低头看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   陈阳的嗓门大,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像来找茬的一样,吓得工作人员连忙喊来经理。   经理小心翼翼地在中间劝和,帮忙把陈江时放在房间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后,让陈阳先把这一个月来的住宿费结了。   住一晚上一千六百多,一个月便将近五万块钱。   陈阳听到这个数字时,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第69章   陈阳在酒店里闹了一通,最后没有办法,还是结了将近五万块钱的账,他几次闭眼,要晕不晕,摇摇晃晃地往地铁口的方向走。   路过之前问过路的小区,那个眼熟的保安瞧见他们,走过来问:“在酒店找到的?”   陈阳点了点头,对保安说:“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你把人找到就好。”保安摆了下手,“虽然我还没结婚,但是我有个侄子和你儿子差不多大,也上高中了,要是我侄子和你儿子一样乱跑,我哥也要担心死,做家长的就是省心不了,一旦遇上小孩叛逆期,管都不知道怎么管,管多了怕小孩心理出问题,管少了又怕闯出什么事来。”   保安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可陈阳实在没心情听下去,埋着头赶紧走了。   父子俩坐地铁来到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大巴车票,回程四五个小时的路,父子俩几乎没说过话。   回到大杂院,刚进去就撞到周阿姨牵着余馨从里面出来,瞧见陈阳,周阿姨差点没把人认出来。   “陈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阳敷衍地应了两句,转头对陈江时呵道:“还不跟上来!”   在周阿姨惊讶的目光中,陈江时一言不发地跟着陈阳上楼,关上门,陈阳让陈江时把背包放好,然后找了一个衣架,二话不说就往陈江时身上招呼。   也就一天时间,陈江时旷课跑去a市玩了一个月还花费将近五万块钱的事便在周围传播开了,因为陈阳觉得自己被酒店坑了,跑去报警,想要警察帮他把那笔钱要回来。   结果当然不了了之。   陈江时在床上躺了一周,身上的淤青还没消散,陈阳只好去楼下诊所买了膏药回来让他自己擦。   三月本该嗅到春天到来的气息,可今年的冬天就像去年和前年的夏天一样漫长,阴霾始终占据天空的主色调。   有时候陈江时躺在床上,都感觉到灵魂似乎从身体里飘出来,浮在半空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听见陈阳拉椅子的动静。   余光中,对方坐到床边。   “陈江时,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陈阳终于把自己从暴怒的情绪中剥离出来,他单手撑着膝盖,一本正经地说,“之前你说想考大学,哪怕家里没钱,我也尽量支持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五万块钱啊,我要工作多久才能赚到这么多钱,我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攒一笔钱不容易,你就这么替我花掉了。”   陈江时怔怔望着天花板,半天没有反应。   “你说话啊!”陈阳开口。   陈江时吐出口气,慢吞吞地说:“我明天开始回学校上课。”   陈阳一愣,竟然没说什么,他坐直身体,搓了搓手,才说:“你们班主任说你的成绩进步很快,上次考了班上第一名,在你们年级上排十几名,再加把劲的话,考重点大学都不成问题。”   陈江时没有说话。   陈阳抹了把脸,继续说道:“我和你妈都没文化,本来也没奢望你考大学,但你要是能考上,我不会阻止你上大学,只要你成绩好,一切都好说。”   说完,顿了顿。   陈江时似有所感,转头看向陈阳。   陈阳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找不到房产证吗?”陈江时说,“我藏起来了。”   陈阳噎了一下,拔高声音问道:“你藏哪儿了?”   “藏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陈江时说,“你死心吧,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卖房子。”   陈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陈江时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出的钱,我有权利处置这套房子!”   陈江时语气平静:“这也是我妈的房子。”   “你妈都死了,死多少年了!”   “死了也曾经是你老婆,不管她死多少年,这套房子都有她的份。”陈江时的声音不大,但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阳,眼神直勾勾的。   陈阳望着这张和亡妻有几分相似的脸,有瞬间的恍惚。   “爸。”陈江时说,“大家都说你是抛妻弃子的人,你也不想真的成为大家口中的这种人,对吧?”   “……”   “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还是说你在那边认识的人比我更重要?妈妈和爷爷奶奶都走了,我只有你了,可你常年不回来,能容纳我的地方只有这个家了。”   陈阳张了张嘴,可声音卡在喉咙里。   第二天早上,陈江时起来上学,发现隔壁卧室里的陈阳已经不在了,桌上多了一张对折的纸条,里面包着两千块钱现金。   陈江时翻看纸条,没看到陈阳留下的字迹。   来到学校,他前一个月的“光荣”事迹早传开了,大家不知道他去a市做什么,便各种胡乱猜测,甚至有人说他网恋上了a市的一个富家千金,所以跑去一掷千金追求人家。   陈江时对所有传言都不予理会,比以前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他每天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将一日三餐的时间压缩到了极致,也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他心里拔地而起了几座大山,将他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春天一过,便是夏天。   高考时间在六月的七号和八号,陈江时把座位换到了教室前面的第二排,和班长同桌,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尽全力做最后的冲刺。   下午,理科综合考试结束,走出考场,刺眼的阳光迎面洒下,陈江时微眯起眼,看到了楼下空地上围在一起的袁孟和王昊几人。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和他们说过话了。   他在围栏前站了一会儿,才拎着笔袋下楼,从空地上路过,袁孟和王昊他们已经不知何时走了。   回到教室,姚志刚早在讲台上等着了,所有人都很兴奋,讨论完今天的考试内容,又开始商量晚上班级聚餐的事。   陈江时坐在座位上,从头到尾都没吭声,等姚志刚说了聚餐地点以及吃完饭后去ktv的安排后,他起身走在队伍最后。   餐厅是姚志刚提前预约好的,但包厢坐不下他们这么多人,只能所有人都坐在外面的大厅里。   姚志刚特意订了几箱啤酒,每桌发两瓶,剩下的放在角落,谁想喝就拿。   毕业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所有人都喝了酒,连陈江时也喝了小半杯,他对酒精过敏,不多时就感觉浑身像是有火在烧,触碰到衣服布料的皮肤痒得仿佛有蚂蚁在爬。   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混沌,撑在桌子边缘,慢慢站起来。   他甩了甩脑袋,似乎把脑子里的酒意甩出去了些,目光在大厅里环视一圈,很快定格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陈江时朝那个人走过去。   罗彦林今天考得中规中矩,心里没底,被其他人劝着喝了不少酒,他正靠在椅背上想事情,肩膀冷不丁地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仰头一看,看到了陈江时通红的面颊。   陈江时低头和他对视片刻,扬唇笑了起来,眉眼间的凶意一扫而光,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作用,看着莫名有几分亲切。   “喝醉了?”陈江时问。   “有一点。”罗彦林以为陈江时也是来敬酒的,忙摆手说,“我俩就别喝了,我真的喝不下了,再喝要吐了。”   “行。”陈江时说,“那就不喝了。”   罗彦林看陈江时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又想到这两年半来两人之间种种的不对付,顿时有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不管以前有何恩怨,今晚过后,他俩就要各奔东西,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上一面都说不准。   想到这些,罗彦林第一次在面对陈江时的时候如此心平气和。   以前的厌恶也好,嫉妒也罢,都将烟消云散。   “说起来,我们好像还没有好好说过话。”罗彦林站起来拍了拍陈江时的肩膀,一张干瘦的脸同样在酒精的作用下胀得通红,他大着舌头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要是以后有机会见面,我们还能相互称一声‘老同学’。”   陈江时笑着看他:“以前那些事,还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不会。”罗彦林说,“你也是,别往心里去。”   “我也不会。”陈江时说着,话锋蓦地一转,“对了,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事?”   陈江时往旁看了一眼,没直接说:“这里人多又吵,不好说话,我们出去说吧,外面安静一点。”   罗彦林没有多想,跟在陈江时后面往餐厅外走,其他人都没注意他俩,只有班长朝他们这边看了好几眼,似乎想过来问什么,想了想又忍住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把头撇向一边。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餐厅附近一处光线昏暗的空地上,再往前走就是围起来的工地,这里十分偏僻,除他俩外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四周都是不知道停了多久的车。   夏天的风热烘烘的,迎面吹来,不仅没有让人清醒半分,反而更加昏昏沉沉。   罗彦林实在走不动了,缓缓停下脚步。   “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事吗?”罗彦林冲陈江时的背影说,“这里没人,就在这里说吧。”   陈江时闻言,也停下来,他背对罗彦林,沉默了两三秒,突然转身扬起拳头砸到罗彦林脸上。   罗彦林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左边脸颊上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他整个人都朝右手方向偏离。   几乎飞出了半米左右的距离,他撞到一辆落满灰尘的车上,又从车上滑下去。   他倒在地上,痛得五官都拧成一团,好像有一个巨轮从他脸上狠狠碾过。   陈江时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箭步上前,抓起他的衣服,竟硬生生地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又是两拳落在他的肚子上。   罗彦林发出惨叫,身体都缩成了虾仁形状,不知道是酒还是什么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到他的衣服上,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开始飘散。   陈江时手上一松。   罗彦林倒回地上,如海水般涌来的疼痛将他淹没,他的身体在不断抽搐。   陈江时站在他身旁,无动于衷地低头俯视着他,高大的身形宛若一座巨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不远处树枝阴影的晃动下显得比平时更骇人。   “你……”罗彦林狼狈地缩在地上,又惊又惧吓又不可置信地说,“你疯了吗?为什么打我……”   陈江时猛地弯腰,再次抓起罗彦林的衣服。   他嫌前面有不明液体,只抓住罗彦林肩膀上的布料。   罗彦林个子矮小,还瘦得跟猴似的,哪怕拼了命地挣扎,也被陈江时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   “发帖人是不是你?”陈江时沉声问道。   “什么发帖人?”罗彦林扯着嗓子喊,“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陈江时用力将罗彦林抵到后面的车上,车窗上的灰尘被罗彦林的身体抹掉大半,剩下一堆挣扎的痕迹。   “一年前发帖子的那个人,诋毁钱棠的那个人,是不是你?”陈江时呼吸粗重,表情近乎狰狞,他死死瞪着面若土色的罗彦林,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是你对不对?是你发的帖子!”   罗彦林顾不得浑身疼痛,似乎被他此时的模样吓得六神无主,疯狂摇头,惊慌失措地说:“不是我……”   “就是你!”   “真的不是我……”   “敢做不敢当,孬种。”陈江时一把揪住罗彦林的头发,让对方仰头和自己对视。   “你和沈俊清都不是好东西,钱棠帮你们不少,可你们翻脸不认人,沈俊清那个白痴被打了后还知道避着点,可你呢?罗彦林,你恩将仇报,在网上造谣钱棠,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一年来,我只要看到你的脸就好恶心,想到你背地里做的事,想到你经常光明正大地和其他人说你和钱棠曾经做过朋友,我就想吐,你知道吗?我真想直接吐在你这张让人倒胃口的脸上。”   这一年来压在心底的情绪像火山一样爆发。   弥漫在胸腔里的酸意和酒精一起在他的脑子里挥发,他头晕目眩,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也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揍了罗彦林多久。   最后是袁孟带着王昊跑来将他拉开。   王昊他们班上也在附近聚餐,吃到一半突然接到袁孟的电话,两人匆匆赶来,老远瞧见陈江时把人往死里揍,两个人都吓得大惊失色。   “陈江时!”王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推开,“卧槽,你有什么毛病吗?你要把人打死了!”   袁孟热得满头大汗,赶紧挡在中间,用身体阻止陈江时扑向罗彦林。   转头看去,罗彦林被揍得那叫一个惨,鼻青脸肿不说,嘴角淌出的哈喇子里混着血,不知道是牙齿掉了还是只被打松了。   罗彦林的脸上和身上都是灰尘,头发也乱得惨不忍睹,他缩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一边呜咽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袁孟问。   “发帖子的人不是我。”罗彦林说,“我都不知道钱棠喜欢男的,怎么发那个帖子?我也是看到那个帖子后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   话音未落,陈江时一脚踹到他的屁股上。   罗彦林痛得直嚎。   陈江时还要上前,但被王昊再次用力推了一下,他猝不及防,被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够了啊!”王昊气不打一出来,铁青着脸,指着陈江时的鼻子说,“那件事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要翻旧账?我们已经高考完了,我们都毕业了啊,能不能让那个人从你生活中翻篇?”   陈江时的脸色格外阴沉,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敢吭声的罗彦林,又看向王昊,可能是酒精在作祟,他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他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其实火星子闷了一年。   只是今天才真正烧起来。   沉默片刻,他试图推开挡在前面的王昊:“走开,这不关你的事。”   “什么?不关我的事?”王昊不可思议极了,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他指着陈江时的手指转向自己胸口,脸上隐约浮出一层怒气,“陈江时,你特么说的是人话吗?你发一年的疯就不说了,居然还对我说这种话,我不是你朋友吗?还是说我不认识钱棠?我连说一两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吗?”   袁孟察觉气氛不对,悄悄拽了一下王昊的衣服:“昊子……”   王昊甩开袁孟的手,冷脸逼近陈江时。   陈江时穿着一件浅色的上衣,但胸前和背后的布料都被汗水浸湿,他脸上也源源不断地冒着汗水,打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让他看上去也颇为狼狈。   他面无表情地和王昊对视。   看着平静,却让人感觉他现在就是个疯子。   “你还想说一两句?你凭什么说一两句?”陈江时开口道,“那个帖子发出来后,你们不也戴了有色眼镜看他?觉得他是同性恋,好像同性恋会传染一样,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现在又想来说一两句了?你说你有没有资格?”   王昊怒极反笑。   “你这是在指责我?”王昊的手指点上陈江时的胸膛,用力戳了两下,“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不也疏远了钱棠?你不也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别特么在我面前装清高,你干的也不是人事,至少我帮忙联系管理员把帖子删了,我还请他们吃了一顿饭,让他们随时盯着贴吧,夏文华那边也是我去找的,我特么一天课不好好上,抱着手机和夏文华演戏,你说我有没有资格?”   袁孟的脸已经皱成了苦瓜,之前是挡在陈江时和罗彦林中间,现在不得不挡在陈江时和王昊中间。   六月的天气已经变得燥热,气氛焦灼,稍一煽动,就能熊熊燃烧。   王昊没有喝酒,但也被陈江时和罗彦林身上飘散出来的酒味熏得没了理智。   “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看你成天半死不活的样子,顾及你的心情,我才没有说,既然现在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不憋着了。”王昊猛吸口气,酝酿了下,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就对同性恋戴有色眼镜怎么了?我就躲着同性恋怎么了?我们和钱棠做朋友的时候,他也没说过他喜欢男的,不过他喜欢男的女的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但他能不能别把我们当傻子糊弄?我们和你从小认识,他半路杀出来,想把你抢走,你说我们会怎么想?我们把他当朋友,可他把我们当成竞争对手!”   陈江时一愣,他从没想过王昊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没有把你们当成竞争对手,他……”   “我们不是瞎子,也没傻到看不出来,我们只是没说而已。”王昊面红耳赤地打断陈江时的话,“从他出现以来,哪次不是和你形影不离?你俩好得像连体婴一样,可我们连单独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开玩笑说你俩是夫妻,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你老婆了,把你看得跟什么似的,还在电话里警告我们别再去你家打扰你学习。”   “昊子,你少说两句……”   袁孟想劝王昊,可没劝住。   “本来我还想不通,你俩关系再好也不至于好到这种程度,后面看了那个帖子,我才想明白,原来他是同性恋啊。”王昊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他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难怪网上的人都说远离同性恋,我看说得很对,被一个同性恋盯上就是倒了血霉,要是早知道钱棠是同性恋,我会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免得把你祸害成这样……”   话没说完,陈江时飞起一拳砸到王昊脸上。   王昊仅有半秒的愣神,随即二话不说扑向陈江时。   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袁孟简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拉了半天架,直到发现地上的罗彦林不知所踪,顿时惊叫起来。   “卧槽!你俩别打了,罗彦林跑了!”   陈江时和王昊这才分开,两人脸上都挂了彩,身上也挨了对方好几脚。   王昊痛得龇牙咧嘴。   陈江时还算冷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也没看另外两人一眼,转头就走。   王昊猛地推开要扶自己的袁孟,在他身后说:“陈江时,我特么受够了,以后你爱咋咋地,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我特么再也不管你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话,我就是狗!”   陈江时脚步没停。   “你活该找不到钱棠,我要是他,我特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现在知道后悔,当初干什么去了?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躲着他,你也是孤立他的一员,别以为自己有多无辜!”   陈江时头也没回。   “绝交!”王昊大喊,“我们绝交!”   这天晚上,陈江时失眠了,睁眼熬到早上,外面天还没亮,便爬起来收拾行李。   夏天的衣服薄,两套换洗衣物还装不满一个背包,他连袋子都没提,穿上鞋子敲响了对面的门。   周阿姨一向起得早,这会儿正在洗漱,手里还拿着牙刷,瞧见穿戴整齐的陈江时,疑惑地问:“你不是放假了吗?还起这么早?”   “周阿姨。”陈江时抿了抿唇,“我朋友帮我在工厂里找了一份工作,在a市那边,我想过去做两个月挣点钱。”   “工作靠谱吗?别是骗子。”   “我确认过了,那个岗位的确还在招工。”   “那就好。”周阿姨叮嘱道,“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给你爸打电话,不然给我和你余东哥打电话也行,你余东哥在d市读书,还没放假,去a市也没多远。”   陈江时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有些艰难地说:“就是那个工厂只包吃不包住,我过去的话要先自己解决住宿问题,我倒是存了点钱,但怕到时候不够用……”   周阿姨听到这里,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想借钱?”   陈江时闷声“嗯”了一下。   当天下午,陈江时坐大巴车抵达a市,他马不停蹄地乘坐地铁来到城南,在距离钱棠家小区四五公里外的地方找了一家旅馆暂时住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气越来越热,盛夏来临。   出成绩这天,陈江时在便利店里上早班,店里只有他一个人,既要看店又要把新到的货品全部摆上货架,他忙得脚不沾地,直到下午和同事换班,才看到手机上姚志刚打来的十几个未接来电。   陈江时早午饭都没吃,做了大半天的体力活,已经累得四肢酸软,他回仓库里换好衣服,就在店里买了一桶泡面和两个饭团。   这会儿店里没有客人,同事在柜台后面打扫卫生,见陈江时端着泡面来倒热水,顺嘴问道:“你是不是今天出成绩了?”   “对。”   “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陈江时说,“还没看。”   “你真是淡定,以前我出成绩,还没到点就准备打电话问了。”同事看陈江时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没有多问,换了个话题说,“对了,我听店长说你租的单间不带空调,马上就七八月了,那多热啊,你要不要换一个带空调的房间?我有个朋友的室友搬走了,住套二里的次卧,带空调,环境肯定比你现在住的那个单间好,就是离我们店没你那儿过来近,要坐十个站的公交车。”   陈江时看着机器上显示出正在烧水的红灯,礼貌地拒绝道:“不用了,谢谢哥。”   “你考虑一下。”同事说,“价格和你住的那个单间一样,要住两个月呢,时间也不短,何必让自己这么辛苦?”   陈江时说:“我就想住那个地方。”   同事噎了一下,才问:“别的地方不考虑?”   “不考虑。”   “……”同事讪笑了下,不知道说什么了。   陈江时租房的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别墅区,住户非富即贵,那片区域里连出租的房子都很少,所以即便是隔断出来的单间也贵得可以租其他地方套二的一个卧室。   也不知道陈江时是怎么想的,辛辛苦苦地来打暑假工,却执意住在那种地方。   同事摇了摇头,放好拖把,抬头看到便利店的玻璃窗外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银灰色的敞篷轿车。   车上坐着一个女人,目光笔直地落在陈江时身上。   “小江。”同事往外指了一下,“那个人是来找你的吗?”   陈江时刚接好热水,盖上盖子,转头顺着同事所指的方向看去,然后脸色微变,抬脚就往外走。 第70章   钱丽坐在车上,看陈江时走出便利店,一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连脸上的墨镜都没摘下来。   没等陈江时走近,她已从头到脚地将人扫了一遍。   与此同时,陈江时也在打量钱丽,不过只是想确认对方的身份。   其实都不需要确认,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钱丽。   因为钱棠长得很像钱丽,光从脸型轮廓就能看出来,要是钱丽摘下墨镜,还会发现那双乌黑的眼珠和钱棠有十足的相像。   “阿姨好。”陈江时主动开口。   钱丽的头微偏了下,似乎看了一眼陈江时身后的便利店,才说:“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陈江时回答。   钱丽算了一下日子:“刚考完就来了?”   “对。”   陈江时还以为钱丽会问自己考得怎么样,但钱丽显然对他的事毫无兴趣,只问:“你现在下班了吗?”   “刚下班。”   “那你有时间跟我走一趟吧?”钱丽下巴微抬,语气冷淡,但态度上不容拒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陈江时自然也不会拒绝,他等这一天很久了,回便利店里和同事打了招呼,把泡面和饭团都给同事,他拎着背包坐上钱丽的车。   路上,钱丽一直没有说话。   陈江时有心想打听钱棠的消息,但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钱丽不高兴,便只能忍着。   十来分钟后,钱丽把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外,门童瞧见他们,赶紧跑来帮忙泊车。   钱丽对这里很熟悉,踩着高跟鞋走在前面,等服务生领着他们坐电梯上二楼,才想起来似的问陈江时:“你还记得这家酒店吗?”   陈江时沉默地走出电梯,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记得。”   “也是,毕竟住了一个月,花了那么多房费,想忘都难。”钱丽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很好看,哪怕墨镜挡住了眼睛,也能看出她的五官有多精致,而且这么一笑,和钱棠更像了。   陈江时只看了一眼便撇下视线,跟着服务生来到二楼一个半露天的区域,这里摆放着许多茶几和沙发,还有许多绿植装饰,应该是酒店里招待客人们喝下午茶的地方。   两人在服务生的招待下落座。   钱丽接过服务生手里的菜单,递向钱棠:“你之前住了那么久,不知道有没有过来喝点东西,不过这里单独收费,你一个学生应该负担不起,看看想喝什么和吃什么,随便点,今天阿姨请你。”   陈江时坐姿僵硬,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他没接菜单。   “谢谢阿姨,但我现在不渴也不饿。”陈江时说,“你点自己的。”   钱丽收回菜单,直接点了两杯咖啡和三层点心架。   服务生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把东西上齐了,但陈江时始终没动,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咖啡,一点想喝的欲望都没有。   “阿姨,我是来找钱棠的。”陈江时开门见山地说,“你可以帮我联系一下钱棠吗?或者把他现在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自己给他打电话。”   钱丽抿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茶几上,才慢条斯理地说:“过年的时候你来堵了我儿子一个月,我以为那个时候就把话说清楚了,看来你这里还是有点误会。”   陈江时看着钱丽,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攥紧。   那种紧绷的感觉又来了。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   他想起了一年多前和钱棠他妈见面的场景,在他们家的别墅里,他俩也是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了一个茶几。   不大的茶几仿佛延伸成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楚河汉界。   那个时候他身边还有一个张牙舞爪的钱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钱棠了。   “我和钱棠之间的确有点误会,所以我想见他,和他解释清楚。”陈江时说。   “是为了去年那件事吧?”钱丽问。   陈江时哑了一瞬,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钱丽露出一抹笑容,往后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起来,她的坐姿优雅又得体,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和气了。   “如果是为了那件事,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儿子不需要你的解释。”钱丽摘下墨镜放进手提包里,然后用那双和钱棠很像的眼睛注视着陈江时,“可能在你们眼里,那是一件天大的事,但对成年人来说,那件事可以说是非常微不足道,等你们以后步入社会,还会有更多让你们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而你们除了想办法解决之外,能做的只有接受,可现在我儿子还没成年,我作为他妈,有义务帮他筛选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和不重要的事情。”   陈江时愣愣望着钱丽,他已经隐约猜到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钱丽说,“那件事只是我儿子漫长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以后他会拥有更多的东西,也会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小县城里的那些闲言碎语对他而言连投到他身上的小石子都不是,等他上了大学,用不了一周,他就会忘记所有的事,他的人生也不会和你们那里的任何人再有一点交集。”   陈江时没有说话,似乎想掩饰什么,有些急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这是他第一次喝手冲咖啡,还没便利店里的速溶咖啡好喝。   太苦了。   味道也很怪,难以形容。   他双手捧着咖啡杯,低头看着浅褐色的液体中映出自己憔悴的脸,突然感觉胃里反酸,刚喝进去的苦味沿着喉管往上爬。   最后他整个嘴里都是苦的。   “所以那件事过去就过去了,我儿子都忘了,你也不用一直记着。”钱丽也端起咖啡杯,但没有喝,只是轻轻晃着杯中的液体,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对面的陈江时身上,“你们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陈江时抬头看向钱丽。   钱丽笑道:“不是吗?”   “……”陈江时沉默许久,将咖啡杯放回茶几上,他说,“我想见钱棠一面。”   “没必要见。”钱丽收起笑容。   陈江时继续说:“有些话我想亲口告诉他,也有些话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我说了没必要。”钱丽脸上彻底没了笑容,眉眼间多出几分冷意,“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还不是你自以为是的行为对我儿子造成了困扰,他不想出面,才让我过来和你见面,我刚才说的全是他想说的。”   陈江时愣道:“他知道我来了?”   “过年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又没绑住他的手脚,要是他想见你,早就出来见你了。”钱丽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手提包,“我方便问一下你在便利店上班的时薪吗?”   陈江时大脑空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钱丽在说什么,他回答道:“一个小时九块钱。”   “以每天工作八个小时来算,一天下来不到八十块钱,一个月就算不去掉双休,也只有两千块钱出头。”钱丽垂眼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陈江时,语气说不上嘲讽也说不上怜悯,像在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这笔钱对你来说是辛苦一个月的工资,但对我儿子来说,给他当零花钱都嫌少。”   陈江时看着地面,喉间发涩,怎么都挤不出一点声音。   钱丽还是那句话:“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江时当然明白。   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钱丽不知何时走的。   陈江时独自坐了很久,把咖啡喝完,没碰一下那豪华的三层点心架,去结账时,服务生说钱丽已经把账结过了。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就在这几栋高楼后面的小区里,小区的环境一般,但架不住这里地段好,房价也见风涨。   陈江时住在一个原本是套三的一百多平房子里,中介方租下房子,又把房子隔断成了六个房间,几乎没有客厅,进门就能看到各个房间的防盗门。   他住在最小也是最便宜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外就没了其他家具,连衣柜都只是放在飘窗上的一个小木箱。   整个房间狭窄逼仄,由于窗户背阴,哪怕在夏天的傍晚,也需要开灯照明。   不过陈江时没有开灯,他把背包扔到飘窗上,转身也坐在上面。   房间里又小又闷,像蒸笼一样,没有空调,只有一盏新买的台式电风扇放在角落的塑料凳上。   陈江时没坐多久,就感觉到汗水浸湿了背后的衣服。   背包里的手机响个不停。   直到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来,他才有所动作,拿过背包,摸出放在夹层里的手机。   刚摁亮手机,就有一个电话打进来。   屏幕上显示的不再是姚志刚的名字,居然是他爸陈阳的名字。   接起电话,陈阳愤怒的咆哮声几乎穿透手机:“陈江时!你这辈子都要和我过不去是不是?不在家里呆着又跑去哪里了?还问你周阿姨借钱,要不是你周阿姨的老公怕你在外面被人骗了,打电话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像什么话?你非要把我气死才罢休吗!”   陈江时垂着脑袋,安静地等陈阳骂完,才说:“我在a市。”   “我不管你在哪里,马上给我滚回去!”   “我暂时回去不了。”陈江时说,“我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才做半个月,起码得把这个月做完,才能拿到工资。”   “你……”陈阳大喘着气,“好好好,原来是借钱出去打工了,你这么想打工怎么不跟我说?我安排你过来打工,大学也别上了,反正不让人省心,就算考上了a大又怎样?打架、旷课、还问邻居借钱,满身坏习惯,你就算考进了名牌大学也成不了器!”   陈阳十分激动,不等陈江时开口,又继续说。   “上次是酒店的钱,这次是你周阿姨的钱,我已经帮你还了两次,没有第三次了,既然你这么喜欢打工,那你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自己想办法,我不会再管你了,我管够了,现在你都成年了,我也没有义务再管你了。”   “好。”陈江时说。   这个简短的回答让陈阳一下子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重复道:“我说你以后自己解决学费和生活费。”   “我说好。”陈江时平静地说,“以后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也不会再问你要一分钱,我们各自管好自己吧。”   陈阳沉默了快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到陈江时的言外之意,一时间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陈阳惊愕开口,“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和我断绝关系了?”   陈江时低声说:“反正你也铁了心要把房子卖掉不是吗?”   “……”陈阳顿时语塞。   “就这样吧,谢谢你以前对我的养育,也谢谢你这几年来坚持给我打生活费。”陈江时低头默了片刻,接着说道,“以后我不想再当你的拖油瓶了,甩掉了我,你可以全心全意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   “江时……”   “那个阿姨都等你很久了吧?”   陈阳蓦地没了声音。   陈江时放下手机,轻轻按了一下挂断键。   通话结束。   他点进信箱,看到了姚志刚下午发来的短信。   [姚志刚:你的成绩出来了!你想自己查还是我告诉你?根据前两年的分数线,你上a大十之八九没有问题!]   陈江时的视线落在“a大”上面,这是他的第一志愿。   他能上a大。   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不知怎的,视线突然变得有些模糊,好像有一层水雾挡在中间,让他看不清楚手机上的字。   他循着记忆点开通讯录,找到钱棠的名字,删除了那个已经变成空号的手机号码。   也许早该删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可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啪嗒啪嗒地落在手机屏幕上。   =   王昊周一清早就离开a市了,他没给陈江时打电话,只发了一条微信消息。   等陈江时看到,对方都在高速路上了。   袁孟倒是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支支吾吾地说:“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还是和钱棠在一起了,就给昊子一点时间消化吧,你俩吵架,结果昊子伤得最重。” 第71章   等到晚上,王昊才给陈江时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到梧桐市了。   虽然之前陪王昊一起在a市逛了两天,但毕竟有十多年没见,这会儿在电话里,气氛或多或少有些尴尬。   陈江时话少,王昊便也不说话。   两个人都沉默着。   最后,陈江时主动提起那个话题:“我和钱棠……我们……”   王昊安静片刻,从鼻孔里哼出一道气音:“你们怎么?”   “我们在一起了。”陈江时顿了一下,说道,“抱歉。”   王昊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结果,一宿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他难得这么心平气和:“给我道什么歉?你俩在不在一起是你们自己的事,再说你们都三十岁了,又不像以前那样没有成年,难道这种事还要经过我的同意吗?”   “我只是跟你说一声。”陈江时说,“还有以前的事也是,我感到很抱歉。”   王昊一愣,随即噗嗤乐道:“快得了吧,道歉的话说一次就行,说两次不是存心让我内疚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行了。”王昊打断陈江时的话,换了个话题说,“你家里倒没什么,你和你爸已经断绝来往,相当于一个不剩了,可钱棠家里怎么办?听说他跟着他妈,又是独生子,他妈怕是不会轻易同意你俩吧?”   陈江时一时卡住。   他光在想自己和钱棠的事,都忘记了钱棠还有一个不喜欢他的妈。   “你见过他妈吗?”王昊问。   “以前见过。”陈江时说,“读高中的时候。”   “他妈怎么样?”   陈江时想了很久,吐出几个字:“不好相处。”   王昊一下子笑出声,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陈江时很少评价别人,何况对象还是钱棠他妈,既然都这么说了,那说明钱棠他妈的性格何止是不好相处,估计是相当糟糕。   不过想想也在意料之中,钱棠自己就是一副少爷脾气,他妈怎么可能是个省油的灯?   只是回想起昨天和钱棠见面的场景,王昊叹了口气。   “说起来。”他说,“钱棠变了好多,昨天看到他的时候,我都没把他认出来。”   “对。”   “袁孟也这么说。”王昊一边回忆一边说,“要是以前你告诉我,钱棠长大了是这个样子,我打死都不会相信。”   “时间很容易改变一个人。”陈江时说,“他也经历了很多。”   “看出来了。”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准备挂电话了,王昊才说:“矫情的话就不说了,我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哦不,永结同心,还有十多年前我说钱棠的那些话,都是气话,我真心把钱棠当朋友,和他的性向无关。”   陈江时“嗯”了一声。   “你也帮我向钱棠道个歉。”王昊默了几秒,才接着说,“我们不是躲着他,我们只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你也知道当时那个环境,我们都没怎么见过同性恋,就像一个存在于网上的东西,突然有一天出现在现实里,你说我们能不慌吗?”   都是在小县城里长大的孩子,他们之中甚至有两个人没有手机,家里有电脑的人更是只有王昊一个。   对他们来说,“同性恋”就是传说。   不过想来也是唏嘘,没想到有朝一日陈江时会和“同性恋”三个字扯上关系。   以前都没觉得陈江时会喜欢上男生。   但转念一想,陈江时喜欢的人是钱棠,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了,十多年前两个人就黏黏糊糊,说是好朋友,实际上他俩的相处模式和情侣没有两样。   王昊的思绪兜了一大圈,最后回到原点。   “总之祝福你们,以后有机会你带上钱棠,我们一起吃顿饭。”   陈江时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床上,转头就见容月双手环胸地靠在他的卧室门框上。   他在收拾东西,把不要的东西全部打包好放在客厅里,准备等会儿拿下去扔了,由于时常进出,便没关卧室门。   也不知道容月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他打电话的内容。   但陈江时无所谓。   反正他要搬走了,以后不打算再和容月有任何来往。   容月也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开口就问:“学长,你什么时候搬走?”   “就这两天。”陈江时把垃圾袋捆好,起身放到客厅里的茶几旁,他重新挽起滑下来的毛衣袖子,对容月说,“我已经找好房子了,今晚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下了班就可以搬家。”   “那这里呢?”容月问。   “有两个人约了看房的时间,都在这个周末,到时候我带他们来看房,租得出去就租,租不出去就把信息继续挂着,你想住可以住到合同到期,你不想住的话,我们就把房子还给房东,亏掉的租金我来出。”陈江时说。   容月抿唇望着陈江时。   可陈江时的视线没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转身回到卧室,接着收拾东西。   容月悄无声息地跟到卧室门口,也接着在门框上靠着。   他有些走神,目光怔怔地望着蹲在地上忙碌的陈江时。   几经犹豫,在陈江时又打包好一个垃圾袋后,容月终于忍不住问:“学长,你和你那个朋友确定关系了吗?”   陈江时动作一顿,回头看向容月。   容月一如既往地披着一件外套,里面穿着睡衣,他向来背部挺得笔直,此时竟微微佝偻着,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有些冷的缘故——   陈江时下班回来一直在干活,热得把外套都脱了,就没开空调。   他从地上站起来,平静地和容月对视。   “对。”陈江时选择实话实说,“我们在一起了。”   容月闻言,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真的?”   陈江时拎着垃圾袋走出卧室:“这种事还有假的?”   “不是,我的意思……”容月皱着眉头,用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组织好语言,“你就这么承认了?”   陈江时回头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容月确实有些冷,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才说:“我以为你至少会掩饰一下,虽然我们的性向在这个社会上已经很常见了,但是传出去到底不好听……”   “我不介意这些。”陈江时说着,又回了卧室。   这次容月在原地愣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才跟上去说:“我真没想到你也喜欢男的,我以为你直得不能再直了,你一看就是个直男。”   陈江时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衣服:“其实我不觉得我喜欢男的。”   “那你还和男的在一起。”   “我只喜欢他。”陈江时一边收拾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如果是其他男的,我会很恶心。”   以前陈江时尝试着想象过自己和其他男人亲嘴拥抱的画面,然而他根本想象不出来。   他接受不了。   太恶心了。   上大学的时候,他甚至在网上找了一些男男的黄片来看,事实上他看不进去一点,有一次好不容易坚持到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压在餐桌上准备进入,镜头冷不丁地拉近,高清无码的特写镜头出现得猝不及防,让他两眼一黑,几乎像有一个人拿着枪在他脑袋上嘣了一下。   他差点当场吐出来。   不过后来他忙着挣钱,便没再想过这些事。   陈江时思绪上涌,突然回忆起了这些年来的很多事,正走着神,他听见了容月的说话声。   “我知道不应该说这些话,可你都要搬走了,如果我现在不说,可能以后一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容月往前走了两步,直接走进陈江时的卧室里。   他们一起住了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进陈江时的卧室,以前以为陈江时有洁癖,不喜欢别人进他的卧室、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甚至不喜欢和人产生持续接触。   现在才发现,看人而已。   在陈江时那个朋友面前,所有的不喜欢都没有了,那个人可以随便进陈江时的卧室、可以随便用陈江时这东西、甚至那天晚上陈江时和那个人从卧室里出来时,他俩之间明显发生过什么。   这几天容月一直忍着不让自己乱想。   可这种事怎么忍得了?   他几乎是日也想、夜也想,所有思绪都被这件事占满了。   “学长,以前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你性格好,对人也好,我找你帮忙,你从来不会拒绝我,从那时候起,我就有点喜欢你了,但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女生,所以从来没想过向你告白,我还很怕被你知道,怕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陈江时没有说话,也停下了收拾衣服的动作,只是安静地望着容月。   容月眉心微蹙,表情有些难过,连声音都低了下来:“你说你只喜欢他,如果是其他男的,你会觉得很恶心,是因为你和他认识的时间长吗?可我们认识的时间更长吧,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如果你之前有这方面的倾向,为什么没考虑一下我呢?虽然我没有开画室、没有当老板,可我觉得我的条件也没到特别差的地步……”   “容月。”陈江时开口,“我们认识多久了?”   容月仔细想了一下:“有九年了。”   “我和他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陈江时说,“具体来说,是在高二上学期开学的时候认识的,我和他认识快十五年了。”   容月猛地愣住。   陈江时淡淡补充道:“但我有认识得更久的朋友,我有些朋友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了,我没有喜欢上他们,你说是因为我和他认识的时间长才喜欢上他,这句话没有说对,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他的时候,连十五个月的时间都没有用到。”   容月站在床边,模样有些呆滞。   半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默默闭上了。   第二天下班,陈江时在回去的路上接到钱棠的电话,问他搬家需不需要帮忙。   陈江时早就联系好了搬家公司,工作人员开小货车来,可以一趟搬完他所有的东西。   不过下地铁走到小区门口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钱棠经常开的那辆车,停在马路边上,没等他靠近,便向他按了一声喇叭。   陈江时走过去,驾驶位的车窗正好降下来。   车内的暖气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陈江时感觉快被冷风吹到麻木的脸总算好受不少,他吐出口气,略一弯腰,对上了钱棠的视线。   钱棠坐在暖烘烘的车里,脱了外套扔在副驾驶位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看不出薄厚的白色粗线毛衣,他也歪着头,目光落在陈江时身上。   “你怎么来了?”陈江时惊喜地问。   “我来看看你。”   陈江时往车后看了看,没看到余馨的身影:“余馨呢?”   “在家里。”钱棠说,“她老师布置了一项作业,准备今天晚上加班加点完成。”   陈江时点了点头,便没多问。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两人就这么相互看了半天,钱棠忍俊不禁。   “你怎么这么紧张?”   “没有啊。”陈江时瞬间站直身体,挠了下头说,“我没有紧张。”   钱棠笑道:“我还以为你后悔和我交往了。”   “没有的事!”陈江时连忙反驳。   “没有就好。”钱棠这才说回正题,“对了,车子停哪儿?就停在外面还是停进你们小区的车库里?”   “停车库里吧,还不知道搬家公司的人什么时候过来。”陈江时心不在焉地说,他还在想钱棠刚才的话,故意动了动肩膀,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比较放松。   “搬家公司的人有说过什么时候来吗?”钱棠问。   “说是晚上六点到八点之间,来之前会联系我,但我到现在都还没接到电话,估计要等上一会儿了。”陈江时回。   他坐上钱棠的车,让钱棠把车开进车库里。   两人乘坐电梯上楼,开门进去,发现容月已经回来了,正从卫生间里出来,瞧见他俩,容月先是一愣,随即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学长,你回来了。”容月打了声招呼。   陈江时点头,想到这里毕竟是容月住的地方,便还是说了一句:“等会儿搬家公司的人要来,我朋友也来帮忙,先上来坐一下。”   容月自然听懂了陈江时的言外之意,说道:“学长,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你对象又不是别人,上来坐多久都行。”   说完,转身回了卧室。   陈江时也带着钱棠回到自己卧室,他让钱棠坐床边休息,找到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又拿起水杯出去烧水。   等他回去,只见钱棠站在床头柜前,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喝水吗?”陈江时把水杯递过去。   钱棠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晃了晃手里的手表。   “这是不是我以前送你的生日礼物?”   陈江时看了一眼手表。   整只手表早已失去光泽,一看便知用了很多年,时针不再走动,甚至镶在表盘上的两颗代表数字的碎钻也掉了下来,一晃手表就能听见碎钻在里面碰撞的轻微声响。   不过他经常擦拭手表,即使过去很多年,手表依然干干净净,表带的缝隙里没有一点灰尘。   “对。”   “你居然还留着?”钱棠十分惊讶。   “前两年还能用,后来我不小心把表从桌上碰到地上,摔坏了,拿到店里修,人家说修不好,就只能放家里了。”陈江时说。   “我以为你把它扔了。”   “扔了做什么?”陈江时好笑地说,“这不是你花钱买的吗?”   “这是我送的。”   陈江时一愣。   “我以为你讨厌我,也不会想看到我送你的东西。”钱棠看着他说。   陈江时默了许久,上前拿过钱棠另一只手里的水杯放到床头柜上。   外面的天快黑了,卧室里没来得及开灯,昏暗的光线中,钱棠的脸和表情都变得有些模糊。   不过陈江时感受得到,钱棠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我没有讨厌过你。”   陈江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房子隔音效果差,也许隔壁卧室里的容月听得见他在说什么,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钱棠。”陈江时认真地说,“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   昏暗中,钱棠的脸凑近了些,呼出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   他也看清了对方的表情。   明明努力忍着笑,可眉眼都弯了起来,浓密的眼睫掩着那双漂亮的眼珠。   “我也喜欢你。”钱棠轻声说。   陈江时“嗯”了一声。   他俩贴得太近,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也许是卧室里太安静了,空气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拼命挤压着陈江时的呼吸。   他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钱棠一把拽住衣领。   “你又紧张了?”   陈江时声音紧绷,这次没有否认:“是有点。”   “这么容易紧张?”钱棠话里含着笑,“我记得你之前不会这样。”   陈江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想到他和钱棠现在的关系,就好像在做梦。   有种飘在空中的感觉。   双脚踩不到实处。   衣领上的力道突然松开,钱棠的手往下落去,落到他的手上,然后牵起他的手往上寻去。   很快,陈江时的手被按在了钱棠的胸膛上。   他感受到了钱棠的心脏撞击胸膛的力度。   “其实我也很紧张。”钱棠说。   陈江时吸了口气。   “接吻吗?”钱棠问。   陈江时反握住钱棠的手,低头碰上对方的唇,下一秒,便感觉到钱棠把手表扔到床上,双手顺势攀上他的后背。   昏暗的光线大幅度地削弱了两人面对面的尴尬,亲了有一会儿,钱棠突然笑出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   “你放松。”   陈江时说:“我很放松了。”   “对了,你是不是把空调温度调得太高了?”钱棠又说,“我都有点热了。”   说着开始脱外套。   陈江时只好把灯打开,帮钱棠脱下外套搭到椅背上,顺便也脱了自己的外套。   抬头看了看空调。   “三十度,要调吗?”他问。   “还好。”钱棠说,“就这样吧。”   陈江时又“嗯”一声。   两人相互看了片刻,钱棠开口:“继续。”   陈江时上前抱着人继续磨嘴唇,磨到一半,都站得累了,钱棠索性扯着他往旁一倒。   两人倒到床上,木床不堪重负,发出一声沉重的“嘎吱”。   陈江时吓了一跳,想从床上爬起来,却被钱棠抱得很紧。   钱棠在他脸上一阵乱亲,不知道亲了多久,才松开双手,在他的胸膛上胡乱摸索。   陈江时好不容易空出嘴说话:“这是房东的床,别把人家的床压坏了。”   灯光映进钱棠的眼睛里,钱棠抬起眼皮,一双乌黑眼珠亮晶晶的:“压坏正好。”   “好什么好?”陈江时说,“要赔钱的。”   钱棠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把脸埋进陈江时的颈窝里,闷着声笑。   两人闹腾了快半个小时,在外面的天完全黑透了的时候,搬家公司的人终于打来电话,说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陈江时不得不拉着钱棠从床上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又把外套穿上。   开门出去,就见容月抱着双臂在客厅里站着。 第72章   如果说之前容月的态度还算平和,那么现在已经是黑着脸的程度了。   陈江时瞬间猜到什么,立即赶在容月开口之前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容月还没来得及发作,话就这样被堵在了喉咙里,他默了片刻,看了一眼被陈江时挡在身后的钱棠,没好气地说:“学长,房东的床又不结实,要是你们把床压坏了,还要赔人家钱。”   “赔就赔吧。”陈江时不以为然,“一张床而已。”   好大的口气。   容月惊呆了。   以前的陈江时可不会说这种话。   搬家公司的人打来第二个电话,说已经在小区外面了,陈江时挂了电话,赶紧拉着钱棠出门。   坐电梯下去时,陈江时想到钱棠之前的话,突然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你气他干什么?以后都见不着了。”   钱棠也不否认:“我看他不顺眼。”   “他招惹你了?”   “算是吧。”   陈江时还想多问,可钱棠明显不想多说,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新家里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外什么都没有,陈江时带过去的东西不多,很多都要临时添置。   周五下班,他给钱棠打去电话,得知对方还在画室里,便直接坐地铁过去。   他几乎不来这边,印象中上次过来还是带余馨来咨询上课的事,那也是他第一次来。   画室还是老样子,在一栋呈半圆形的特色建筑里,推门进去,就看到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后面。   “您好。”工作人员起身笑道,“需要什么帮助吗?”   陈江时走过去说:“我找钱棠。”   “请问有预约吗?”   “我给他打过电话。”   “您稍等。”工作人员用座机拨了一个电话,然而嘟声响了很久,始终没人接听。   她只好对陈江时说:“钱老师可能在忙,您先在休息区等一下可以吗?”   陈江时本想说他还记得钱棠办公室的位置,能自己上去等,可看工作人员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还是点了点头。   休息区就在旁边,工作人员给他倒了杯水,说后面书架上的书随便看。   陈江时起身翻了几本,都是和美术相关的书。   顺着书架往前走,能看到挂在雪白墙壁上的一排画,都被浅白色的木质画框包着,大小一致。   每幅画的内容都不一样,画得有些抽象,陈江时欣赏不来,不过他注意到每幅画的落款都是两个大写字母——   “陈江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   陈江时蓦地回神,回头见杨绮站在不远处。   “还真是你。”杨绮走过来问,“你来接余馨下课吗?”   之前陈江时为余馨上课的事让袁孟帮忙联系过杨绮,对方便也知道余馨来上课了。   “不是。”陈江时说,“我来找钱棠。”   杨绮闻言一愣。   陈江时立即补充道:“顺便也接余馨。”   杨绮似乎觉得好笑,捂着嘴乐了半天,随即和前台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领着陈江时坐电梯往上走。   电梯里,杨绮忍不住问:“你和钱老师和好了?”   陈江时“嗯”了一声。   “和好了就好,以前你们的关系那么好,绝交了很可惜。”杨绮说着,听见电梯门发出“叮”的一声,然后缓缓打开。   她话音一顿,却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江时。   陈江时知道她有话要说,用手挡住还没合上的电梯门。   “你直接说吧。”他说。   杨绮也不扭捏,开口就说:“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说这些话,只是钱老师这么多年来真的不容易,别人怎么想他是不在乎的,但他很在乎你怎么想,上次的同学聚会,他是听说你也去了才去的。”   陈江时沉默了下,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别怪我多嘴就好。”杨绮小心观察着陈江时的反应,见他没有不高兴,顿时松口气,“而且现在不同以往,你看网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还有光明正大公开自己性取向的人,同性恋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说到这里,杨绮又是一顿。   陈江时偏头看着她。   杨绮纠结了下,谨慎地问:“陈江时,你不恐同吧?”   “……”陈江时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安静了有几秒钟,才说,“我不恐同。”   他自己都成同性恋了。   他恐什么同?   “那就好。”杨绮笑了笑,又正色道,“不管钱老师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都把你当成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在办公室里等了快半个小时,钱棠才拿着一沓资料回来,画室里开着中央空调,他没穿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直筒裤,像是才从哪个会议场上下来。   瞧见陈江时,钱棠惊讶了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陈江时起身,拿起办公桌上的杯子接了水递过去。   钱棠把资料放在电脑旁,拉开椅子坐下,握着鼠标啪啪点了两下,一旁的打印机很快发出哗哗的轻微声响。   陈江时见状,便把杯子放到桌上。   钱棠焦头烂额地忙了几分钟,才想起来陈江时还在办公室里,抬头一看,对方已经默不作声地坐回了沙发上。   “你忙。”陈江时说,“我在这里等你。”   钱棠问:“小张带你上来的?”   陈江时不知道小张是谁,但能猜到应该是楼下那个负责前台工作的女生,他回答道:“前台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到,她不好直接让我上来,就让我在休息区等了一会儿,我正好碰到下班的杨绮,她带我上来的。”   钱棠愣了一下,翻了翻座机,果然看到了前台打来的通话记录,都是半个多小时前了。   他索性关了电脑,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穿上。   “不忙了?”陈江时问。   “不忙了。”钱棠走到陈江时面前,拽着陈江时从沙发上起来,“下班。”   陈江时顺着钱棠的力道站起来,刚站稳,对方的脸就凑了上来。   两瓣柔软的唇贴到他的唇上。   钱棠的手从他的胸膛上摸到脖子上,也不知道在摸什么,东一下西一下,然后一左一右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陈江时没有闭眼,其实他都不知道接吻要不要闭眼,前两次和钱棠接吻都很混乱,两人相互一通乱亲,他早忘了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倒是钱棠双眼紧闭,浓密的眼睫微微在抖。   钱棠亲得又投入又卖力,可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一直磕磕碰碰的,好几次咬到陈江时的舌头。   至于陈江时,就更菜了,被咬到舌头时甚至不知道躲。   亲了半天,两人嘴里都尝到了血腥味。   于是作罢。   “你嘴里流血了?”钱棠忙问,“是不是被我咬到了?”   陈江时感受了下,刚才被钱棠咬到的舌尖很痛,可能被咬破了。   他摇了摇头:“没事。”   说话时都能感觉到痛。   钱棠伸手掰他的嘴,语气焦急:“我看看。”   “没事。”陈江时试图推开钱棠的手,但推了两次都推不开,“我真的没事。”   “让我看看!”钱棠态度强硬。   陈江时只好张开嘴巴,伸出舌头,他不好意思对上钱棠一本正经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将视线往上抬,看着钱棠脑袋上面的天花板。   结果脸被用力捏了一下。   陈江时吃痛,视线立马落回钱棠脸上。   钱棠垮着一张脸:“你老是看上面干什么?就不能看着我吗?”   “行行行。”陈江时说,“看你看你。”   “张嘴。”   陈江时张嘴。   “我再看看你的舌头。”   陈江时配合地伸出舌头,并两眼一眨不眨且直勾勾地盯着钱棠。   “……”钱棠平静了没多久,开口道,“算了,你还是看上面吧。”   陈江时:“……”   他没看错。   他发现钱棠的两只耳朵尖都红透了。   最后,钱棠说道:“你的舌尖被咬破了。”   说着还叹了口气。   “我以后注意点。”   “没事,不怎么痛。”陈江时口齿不清地说,顺手替钱棠整理好衣服,拉着人出去,就见余馨已经在门外站着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看他俩出来,余馨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又像被什么烫着一样赶紧挪开。   “江时哥哥,你来了。”余馨小声说。   画室早就到了下课时间,走廊上没什么人,三个人乘坐电梯下楼,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走出画室,陈江时和钱棠还没开口,余馨便急匆匆地说:“江时哥哥,钱老师,你们去买东西吧,我就不去了,杨老师布置了这周的作业,我想回去找找感觉。”   钱棠没勉强她,只说:“那你晚上点外卖怎么样?我记得你上次存了家里的地址。”   “我自己做饭。”余馨说,“我昨天看了一下,冰箱里剩了些菜,我今晚做来吃了,不然时间久了要坏。”   “好。”钱棠说着要往停车场走,“我们先送你回去。”   “不了不了。”余馨忙摆手说,“我坐几站地铁就到了,从这里回去很近的。”   说完,不等他们有所反应,拔腿跑了。   钱棠扬声说了一句:“到家给我发消息。”   余馨回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剩下两人开车去了陈江时新住址附近的大型超市,推着购物车买东西时,陈江时还在想余馨的事,他拉着钱棠问:“余馨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吧?”   钱棠往购物车里放了两个电插座,才说:“人家都十五六岁了,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她住你那里还方便吗?”陈江时犹豫着说,“我新租的房子有两个房间,她正好搬过来……”   钱棠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你怕她把我们的事告诉她家里人?”   陈江时一愣,忙摇头说:“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怕什么?”   陈江时想了想,说道:“我怕她和我们以前的高中同学一样,不喜欢我们这种人,她又住在你家里,万一让你不自在……”   陈江时没有把话说完。   他以前都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居然感觉高三那一年挺痛苦的。   对钱棠的消失感到痛苦,也对自己的变化感到痛苦。   每次听见别人说起“同性恋”三个字,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对号入座。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黑暗的漩涡里,所有快乐都和他无关,他能感知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   想来钱棠也是如此。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拥抱钱棠,可惜超市里的人不少,即便他俩藏在两个货架之间,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做这种事。   他只好伸手抓住钱棠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下一秒,一个不大的长方形坚硬物品塞进了他手里。   “你放心,多多和那些人不一样,她就是不好意思而已。”钱棠飞快地说完这句话,立马进入正题,“你看看这个合适吗?”   陈江时一头雾水,拿起手里的东西,定睛一看——   [真正的0.01]   [创新亲密的全新可能]   [水性聚氨酯避孕套]   陈江时:“……”   钱棠还在耳边催促:“这架子上都是,我们可以再看看其他的,不然不用呢?不用这个也可以吧?”   “……”陈江时开口,“我们这进度是不是有点……”   “等等。”钱棠说。   陈江时瞬间噤声,等待钱棠的下文。   钱棠正了正脸色,抬眼望着陈江时说:“话说回来,这个东西是我用还是你用?”   陈江时:“……” 第73章   最后这个话题并未讨论出个结果来。   实际上他俩也没怎么讨论,根本不可能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讨论这种事。   钱棠随便拿了几个不同包装的盒子往购物车里一扔,这件事到此结束。   他们买了不少东西,把车的后备箱和后座都装满了,钱棠将车开进小区车库里,两人上下跑了两趟才把东西全部搬上去。   这是钱棠第二次过来,上次来的时候,陈江时还没搬进来,房子里没有一点人生活的痕迹。   如今过去几天,客厅里多了一点杂七杂八的东西。   不过陈江时平时在家的时间不多,用到的东西也少,房子里看上去依然有些冷清。   钱棠到处转了一圈,回到客厅里,发现陈江时打开了电视柜旁的柜机空调,便脱了外套放到沙发上。   陈江时也脱了羽绒服,蹲在地上把买来的东西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后慢慢收拾的,一类是今晚就要用到的。   所以当他从购物袋里拿起那几个不同包装的盒子时,皱着眉头纠结了好半天。   这时,钱棠从他身后伸手,一把拿过那几盒避孕套。   “我看你床头柜的抽屉还空着,那就放抽屉里?”钱棠说,“要用的时候随时可以拿。”   陈江时手上一空。   片刻,他将手撑回膝盖上,转身抬头。   钱棠垂着眼皮和他对视:“怎么样?”   陈江时欲言又止。   钱棠见状,眉尾一下子抬上去,但嘴角往下撇了些,若在十几年前,他心里但凡有点不悦都会直接写在脸上,如今过了三十岁,倒也知道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只是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冷淡了。   “不方便也没关系。”钱棠把几个盒子全部扔回购物袋里,端着客客气气的口吻说,“我忘了你这里还有别人要来,是我考虑不周。”   陈江时起身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钱棠没有吭声,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用那双跟玻璃珠似的眼睛冷冷淡淡地望着陈江时。   陈江时抹了把脸:“我就是觉得……”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钱棠终于开口:“你觉得什么?”   陈江时拉过钱棠的手。   钱棠虽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但也没有挣扎,被陈江时扯着往前走了一步,紧接着他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就是觉得这样会不会太快了?”陈江时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也在他的耳边响起。   钱棠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推了一把陈江时的胸膛。   但没推开。   陈江时抱他的力道很大。   “陈江时!”钱棠气得骂道,“我们都三十岁了,又不是十八岁的时候,快什么快?你都当三十年的处男了,你还想继续当吗?”   说着,他猛地一僵,像是想到什么,拼尽全力地挣开陈江时的怀抱。   陈江时转眼就见钱棠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   “你之前是不是谈过?”钱棠说,“你不是说你没谈吗?”   “……”陈江时解释,“我没谈。”   “你没谈还说这种话!”   陈江时都愣住了:“这和我谈没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得去了。”   “我真没谈过。”陈江时生怕钱棠多想,忙一本正经地说,“我没骗你,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骗人的。”   钱棠深吸口气,就这么沉默地看了陈江时一会儿,随着气息的吐出,他的所有情绪仿佛都被消化干净。   “好。”钱棠扯起嘴角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你觉得进展快了,我们也可以慢一点,以后的时间还长,我们慢慢来。”   说完,拎起餐桌上装着食材的购物袋,转身去了厨房。   陈江时赶紧把剩下的东西分完,又将避孕套和润滑剂一起一股脑地塞进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里。   来到厨房,钱棠背对他站在灶台前,一边整理食材一边接电话。   他似乎已经恢复平静,说话声音如常,语气也和往常一般温和。   “我今天可能会晚些回去,你不用等我,困了就休息,也不要熬太晚了,晚上光线不好,容易伤着眼睛。”   钱棠叮嘱完,便一直在听对面说话。   陈江时一时间不好进去,但也不想离开,就站在门口等。   等钱棠挂了电话,他才走进去问:“是余馨的电话吗?”   “对。”钱棠低着头说,“她说洗衣液没了,问我有没有备用的。”   陈江时“哦”了一声。   钱棠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说道:“我来准备晚饭吧,你去收拾东西,这里不用你帮忙。”   陈江时总感觉有什么卡在喉咙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往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从背后抱住钱棠。   钱棠还是很瘦。   好在和才见面时比起来,已经长胖了些。   上次在那个房子里的床上亲热时,他从下面撩起钱棠的衣服,才感觉到对方腰上总算不再是没有一点肉。   钱棠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上一抖,手里拿着的牛排都掉到了台面上。   “你干什么啊?”钱棠扭头瞪他,一脸凶相。   这下又原形毕露了。   陈江时想到钱棠刚才那番装模作样就想笑,之前他被钱棠唬住,以为对方变了很多,后来发现钱棠大多时候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钱棠,只是学会了伪装。   不得不说,钱棠每次都装得像模像样。   毕竟连袁孟和王昊都被唬住了。   他看着钱棠转过来的侧脸,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   嘴唇碰脸皮。   很浅语阎乄的吻。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浅吻,竟然让钱棠一下子慌乱起来,他几乎转过半个身体,诧异地望向陈江时。   “我不管你是谁,你赶紧从陈江时身上下来。”钱棠生气地说。   陈江时觉得好笑:“我怎么就不是我了?”   “你才不会这么主动。”钱棠继续瞪他,虽然表情是生气的,但是那双黑眼珠里跳跃的喜悦藏都藏不住,“你以前就是一只哈蟆,我踹你一脚,你才肯跳一下。”   陈江时也不否认,安静了下,才说:“我怕你以后会后悔。”   钱棠问:“后悔什么?”   陈江时松开钱棠的腰,让人转过来和他面对面。   “如果你妈还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呢?”   钱棠一怔,顿时恍然,然后更生气了,他揪住陈江时手臂上的肉往旁一拧。   陈江时毫无防备,痛得猛吸口气。   “你在和我谈还是在和我妈谈?我妈不同意的话,难道你还要和我分手?”   “我怕你和我分手。”陈江时说。   钱棠瞬间反应激烈,要不是陈江时拉着他的手,他都能原地蹦起来。   “我怎么可能和你分手?我什么时候因为我妈和你分手过?再说我们这是第一次谈恋爱,我以前也没和你分过手啊!”   钱棠身侧的菜板上还放着刚洗过的菜刀,陈江时担心钱棠不小心碰到,连忙把人拽好。   好不容易让人冷静下来。   抬眼一看,对方面红耳赤,也不管手上还沾着还拿过牛排的油,双手摸上陈江时的脸。   “你是不是还在介意我以前转学的事?”钱棠的情绪大起大落,连带着胸膛轻微起伏,“我转学不是自愿的,校长给我妈打电话,我妈知道了那件事,她逼着我转学,否则不让我继续学美术。”   钱棠顿了一下。   他的声音明显压了下去。   “而且那件事闹得太大了,要是有人怀疑到你身上,你说也说不清,会连累到你。”钱棠说,“‘同性恋’的名头可不好听,你还要考大学,我不想你被那些闲言碎语影响。”   陈江时看着钱棠匆忙解释的模样,叹了口气。   “陈江时,我真的不是故意甩开你跑掉的,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一起考大学,就算那个时候你不理我,我也不想走的……”   钱棠双手圈过陈江时的脖子,整个人都贴了上去,他像是患有皮肤饥渴症,迫不及待地和陈江时亲近。   陈江时搂上钱棠的腰,还没下一步动作,对方的唇也贴了过来。   钱棠小鸡啄米似的歪头亲着他的唇。   他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单手撑在灶台边缘,另一只手扶在钱棠腰后,将钱棠整个人都笼在自己怀里。   就这么亲了一会儿,两个人从厨房里亲到卧室里。   倒到床上,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安静的空气里充斥着他俩的喘息声。   陈江时翻身将钱棠压到身下,已经开始熟练地掀对方的衣服。   白色衬衫的尾部塞进了裤子里,他先把衬衫扯出来,才往上卷。   一截精瘦的腰肢露了出来。   陈江时低头吻上钱棠的腰,随着衬衫越卷越高,他也吻到了钱棠的胸口上。   钱棠的呼吸声一次比一次重,双手捧住陈江时的脑袋,手指嵌入凌乱的发间。   陈江时抬起眼皮,只见钱棠正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好看的凤眼微眯起来。   窗外暮色已深,卧室里的大灯没开,只按亮了床头的一盏小灯。   暗黄的灯光洒在钱棠半张脸上。   他有些意乱情迷,可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陈江时身上。   陈江时亲了亲他的脖子,唇正正好好地落在喉结上。   钱棠呼吸一颤,轻声喊道:“陈江时。”   陈江时“嗯”了一声,又拿过钱棠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看了一眼上面的几道浅痕,低头吻了一下。   钱棠毫无知觉,抱着他的脑袋问:“我们要做吗?”   “做。”陈江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我们是不是要出去拿东西?”   “都拿进来了。”陈江时说,“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钱棠扬了扬眉,手往下落,在陈江时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得意地说:“你不是觉得进展快了吗?怎么又拿进来了?”   陈江时自知理亏,只是伸长手去够抽屉,但伸到一半,就被钱棠抓住。   “可我们是不是要先洗澡?”   陈江时安静片刻,从钱棠身上翻爬起来,刚要把人拉起来,又听对方开口:“我们还没吃饭。”   “……”   先做爱还是先做饭。   这是个问题。   陈江时把钱棠从床上拉起来,推着人就往卧室外走。   “先做饭。”他坚定地说。   民以食为先,先饱暖再思淫欲。 第74章   陈江时从没吃过这么迅速的一顿饭,从做饭、吃饭到洗碗只用了一个小时不到。   为了节省时间,他让钱棠先去洗澡,等他收拾好碗筷过去,正好可以接着洗。   洗完澡来到卧室,就见钱棠已经在床上坐着了,身上穿着从他衣柜里翻出来的旧衣服,正在翻看手机。   听见陈江时走近的脚步声,钱棠头也不抬地说:“我没带衣服,就随便拿了一件你的衣服穿,这件可以穿吧?”   一边说话一边还在飞快地翻着手机。   陈江时瞥了一眼手机屏幕。   也不知道钱棠在哪儿找的网站,界面上是一个个小框,框里是压缩成小图的视频画面。   至于画面里——   都是男人,有单人也有双人。   不过无一例外都没穿衣服。   有那么一瞬间,陈江时感觉到了辣眼睛。   “可以穿。”陈江时说着,坐到床边,他拿起钱棠扔在床上的避孕套和润滑剂看了一会儿。   钱棠还在翻看手机。   陈江时只好咳嗽一声,明知故问:“你在看什么?”   “你说我们要不要找个视频放着?”钱棠扭过头来,无比认真地说,“我们一边看一边学,下次再做就会了。”   “……”   “怎么样?”   “不行。”陈江时一口回绝,看了视频封面也就罢了,要让他看完整个视频的内容,他可能真的会吐出来。   “为什么?”钱棠皱着眉问,“我们不需要学一下吗?”   陈江时这才发现钱棠下面居然没穿裤子,连内裤也没穿,刚才钱棠侧身坐着,他没看出来,这会儿一转过来,该看的和不该看的地方全部一览无余。   “……”陈江时扯过被子一角盖到钱棠盘着的两条白皙长腿上。   好在卧室里也开了空调。   他沉默片刻,才一本正经地接上话题。   “你学还是我学?”   这下轮到钱棠沉默了,似乎纠结了好几秒,小声开口:“我学?”   陈江时一时没有说话。   钱棠又说:“那你学?”   “我不需要学。”陈江时回答,“我知道该怎么做。”   钱棠一愣,思维立马发散,那张好看的脸一下子沉下去,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江时便适时补充。   “我之前查过资料,也看过视频。”他一边说一边拿起避孕套的盒子,在钱棠眼前晃了晃,“还有,这个东西可能买错了。”   钱棠无语的表情都没收回去,惊讶地接过盒子,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遍。   “没错呀。”钱棠说,“这不是套吗?”   “这是避孕套,但我们可能用不上这个东西。”陈江时生怕钱棠再次误会,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话故意拉长成一大串,“我上大学的时候住四人寝,除我外的另外三个人都交了女朋友,有天晚上他们在寝室里讨论了避孕套和安全套的区别,我刚刚回忆起这件事,才想起来我们要买的是安全套,而不是避孕套。”   钱棠闻言,又看了看包装盒,果然在正反两面上都看到了“避孕”两个字,流光溢彩,硕大无比。   “完了。”钱棠手指一松,盒子从他手里掉下去,他扭头说,“我没孕可避啊。”   “那就不用了,我们又不是必须用这个。”陈江时捡起滚到地上的盒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也不看地塞了进去。   他关了卧室里的大灯,把床头柜上的小灯打开,回到床前,不仅是他,连坐在床边的钱棠也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   “真的不放视频?”钱棠问。   “不放。”陈江时斩钉截铁地说。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破天荒地起晚了。   钱棠上午没有重要的安排,便打电话给助理,让助理把上午的工作全部推了,然后翻了个身,接着睡了过去。   剩下陈江时不能临时请假,只能慌慌忙忙地往公司赶。   他们公司里有考勤制度,上下班都得打卡,只是他们这个部门经常加班和跑外勤,打卡也就走个流程,只要在一个月里打了半个月以上的卡,行政部那边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陈江时今天很不走运,到公司时发现工位上都是空的,问了一下隔壁工位的人,才得知领导早上突然过来,说是要开一个临时会议。   他又拿起笔记本和笔往楼上赶,到会议室外,把呼吸放平,才抬手敲门。   领导和同事们围坐会议桌前,见他进来,都没说什么,倒是领导关心地问:“第一次见你晚到,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睡过头了。”陈江时拉开领导右手边的第一把椅子坐下,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部长。”   “人没事就好。”部长摆了下手,很好说话的样子,“年轻人睡过头太常见了,何况你平时经常加班,就是再年轻也要注意休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陈江时连忙点头。   会议室里开了单独的空调,温度比外面高得多,陈江时坐了没多久就热得直冒汗,不得不把外套脱了搭到身后的椅背上。   他里面穿了一件加了薄绒的低领卫衣,是早上手忙脚乱间胡乱从衣柜里拿的,在这种环境下刚好合适。   但不知为何,部长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来,看得他颇不自在。   开完会,他便立即穿上外套。   部长还要给他交代工作,他自然留到最后。   等忙完所有的事,他收好笔记本和笔准备离开,还坐在椅子上的部长忽然喊住他。   “对了。”部长指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可能是年纪大了,面对陈江时这样的年轻人,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你脖子上的印子很明显,要是介意被看到的话,最好拿什么东西遮一遮。”   陈江时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什么印子?”   部长说:“别人亲出来的印子。”   陈江时:“……”   他回到楼下,连笔记本和笔都来不及放,直接冲到卫生间里,检查一圈下来,确定卫生间里没人,才走到镜子前,扯下外套的领子。   于是脖子上的红印就这么丝滑地露了出来。   陈江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吻痕”,其实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他脖子上的几个更像是拔罐拔出来的痕迹,乌紫中透着红。   不过拔罐可拔不出这么小的面积。   也不知道钱棠的嘴是怎么长的。   难怪他早上总觉得脖子上有点疼。   陈江时暗叹口气。   下一秒,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他赶紧把衣领扯好,刚遮住脖子,就见一个同事从外面进来。   同事一眼瞧见他拿在手里的笔记本和笔,不由打趣道:“这么急啊?东西都没放就过来了。”   陈江时咳嗽了声,回答道:“是挺急。”   “急完了?”   “嗯。”   陈江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卫生间。   整个上午,他都没脱外套,办公室里一直开着空调,明明以前都没觉得有这么热,可今天不知怎的,好像在盛夏里裹着棉袄一样。   下午去了外面的合作公司一趟,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和两个同事开了一个小会。   他们私下比较随便,反正领导上班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周能来两三次都算勤快的了,他们也就懒得往会议室跑,有什么话就在工位上说了。   这次三人围在其中一个同事的工位前,这个位置不太好,头顶正对空调出口,在他们说话时,空调轰轰运作,暖气直往他们身上扑。   另外两个同事都脱了外套,但也热得面颊通红。   陈江时最惨,汗水冒个不停,团在衣服里的热气仿佛糊住了他的脑子,有时候要想半天才能把一句话说完。   有个同事看不下去,扯了扯陈江时的衣服:“热就把衣服脱了,我们这里对着空调吹,你别大冬天的还把自己热出毛病了。”   “没事。”陈江时扒拉了下衣领,随即想到什么,又赶紧扒拉回去,他单手撑在同事的办公桌上,反应了有两秒钟才说,“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还是脱了吧。”同事和另外一个同事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地说,“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开会的时候都看到了,不会说什么的。”   陈江时:“……”   同事见状,摸了摸鼻子,也不说话了。   陈江时沉默片刻,抱着一丝侥幸问:“你们都看到什么了?”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另一个同事呵呵一笑,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揶揄道,“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记得戴条围巾就行。”   陈江时:“……”   晚上回去,他在和钱棠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半晌,最后选择在网上下单两条围巾。   又忙了三四天,距离过年只剩几天,这天下午下班,钱棠突然给陈江时打来电话,让陈江时去他家里一趟,帮忙拿一件衣服去画室。   陈江时提着袋子下了地铁,便提前给钱棠打去电话,可惜对方没接,估计又是在忙。   前台还是那个年轻女生在,陈江时说了一下自己来找钱棠,便准备到旁边的休息区等。   结果刚要抬脚,就听女生问:“您知道钱老师的办公室在哪儿吗?”   陈江时点头说:“知道。”   “您坐电梯上去吧。”女生说,“您可以在钱老师的办公室里等他。”   陈江时没想到女生会放自己上去,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去说:“我没预约也能上去吗?”   “可以的。”女生礼貌地笑了笑,“钱老师已经打过招呼了,以后您也不用过来登记,来了就直接上去。”   陈江时了然,道了声谢,坐电梯上楼。   可能是画室即将放假的缘故,一路走过去,明显感觉到画室比之前吵闹了些,碰到的老师也比上次多。   陈江时一眼就在三个迎面走来的老师中看到了杨绮的身影,和对方撞上视线后,他微点下头。   “来啦?”杨绮停下脚步,摆手示意另外两个老师先走后,对陈江时说,“我们画室从明天开始放假,今天可能要拖会儿堂,给学生们布置一下作业什么的,你要等余馨的话,可以去那边的会议室里坐着等,外面没有坐的地方。”   陈江时说:“我找钱棠。”   杨琦愣了一下,目光落到陈江时手里提着的袋子上,那是一个牛皮纸袋,从袋口看进去,里面应该装着一件衣服。   再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她很快明白过来。   “噢。”杨琦不好意思地说,“钱棠还在开会,没在办公室里,你去他办公室里等吧。”   陈江时说了声“好”。   “你知道他办公室怎么走吧?”杨琦问,“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知道,我来过几次。”陈江时回,“不麻烦你了。”   杨琦点了点头,看陈江时走远,才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没走多远,就见另外两个老师站在一处角落的半人高盆栽旁等她。   两个老师都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又是你那个高中同学吗?他最近是不是来得太勤快了?还每次都和你碰上。”一个老师说。   杨琦猜就知道她俩想到了这里,没好气地走过去按电梯:“他又不是来找我的。”   “这可说不定。”另一个老师说。   杨琦解释:“他来找钱老师,钱老师也是我们高中同学,他俩关系好着呢。”   电梯门打开,三人先后进去。   “兴许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呢?”起先说话的老师说,“你俩不是高中同学吗?知根知底啊,而且你都空窗两年了,一个帅哥成天在你眼前晃悠,你还不抓紧机会?”   “对对对。”另一个老师说,“别的不说,他长得是真的好看,那身高都快一米九了吧?这种身材和相貌,就算只谈几天也不吃亏啊。”   “我觉得他比钱老师都好看。”   “不一样,钱老师也好看,但他是另一种类型的好看,两个人没法比。”   杨琦好笑地听着两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她插嘴道:“我和他每次见面说过的话用两只手都能数,抓紧什么机会?要抓也是钱老师……”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一顿。   刹那间,宛若无意间抓住了一个线头一般,她轻轻一扯,原本搅在一起的毛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扯开了。   她的思绪豁然变得清明。   对了!   钱棠!   陈江时每次都是来找钱棠的,甚至找他那个邻居妹妹也是顺带的事。   之前她只觉得陈江时和钱棠的感情很好,哪怕中间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依然能和好如初,她那些同事的对象都没来过画室几次,陈江时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来就是两次。   眼下再看——   他俩哪儿是什么朋友?分明就是那种关系,在高中时就初见雏形了。   另一头,陈江时在办公室里等到钱棠,才发现钱棠胸前有一大片褐色的污迹,在米白色的毛衣上分外明显。   “下午喝咖啡的时候不小心洒了,等会儿不是还要出去吃饭吗?我回去换衣服浪费时间,你帮我送来正好。”钱棠很高兴的样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从沙发上拿起装了衣服的袋子时,弯腰在陈江时嘴上啃了一口。   陈江时看他一点也不害臊,当着自己的面就直接脱掉了衣服。   里面什么都没穿,白皙的皮肤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痕迹。   钱棠利落地穿好衣服,转头见陈江时一直盯着自己,正要说话,突然发现什么,便问:“你怎么把围巾戴上了?”   陈江时家里有一两条可以戴的围巾,很多年前买的了,但他不习惯戴围巾,也很少戴。   “遮一下脖子。”陈江时扯了扯围巾说。   其实他一直戴着并不舒服。   “怎么了?”钱棠走过去,好奇地扯陈江时的围巾,“你脖子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陈江时没有阻止,他一扯就扯开了,然后看到了脖子上几处还没完全消散的吻痕。   钱棠怔住。   陈江时叹气:“看你干的好事。”   “这么久了还在呢?不是都过去三四天了吗?”钱棠异常惊奇,索性把围巾扯下来,单腿跪在陈江时身侧的沙发上,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打量完一圈,才嘀嘀咕咕道,“我也没亲得多用力吧。”   还没用力?   他脖子上的皮都快被揪下一块了。   陈江时懒得说,感觉到钱棠跪在沙发上的腿磨蹭到了自己腿上,慢慢的,那条腿又往中间挪去,他赶紧将人扶好。   “站好。”他说。   钱棠不太情愿,但也扭扭捏捏地把腿放了下去。   陈江时看着这一幕,竟然有种梦回十几年前的感觉,以前钱棠站没站相,逮着机会就喜欢往他身上靠,他经常不是在扶钱棠就是在准备扶钱棠。   “办公室的门锁了,没人进来。”钱棠望着陈江时,两眼亮晶晶的。   陈江时实在不想猜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废料,起身把人拉到桌前。   钱棠转身用后腰靠着桌沿,依然两眼亮晶晶地望着陈江时。   陈江时伸手挡住钱棠的眼睛。   钱棠微偏下头,露出一只眼睛,继续望着他。   陈江时只好开口:“快点把事情做完,晚点还要出去吃饭。”   “……”钱棠露出来的半张脸肉眼可见地往下沉了沉,眼里的笑意瞬间消失,只剩一层冷漠,“哦。”   陈江时无奈地在人嘴上亲了一下,催促道:“快点。”   不然又让余馨像上次一样在外面等着。   真是尴尬。   钱棠还是面色不悦,但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了一点雀跃:“好吧~” 第75章   余馨明天就要回去了,余东为了和她一起,特意提前完成工作,开车从b市赶来a市,一起来的还有他女朋友,两人感情发展稳定,准备趁着今年相互见一下家长。   陈江时提前预定了一家中餐厅的包厢,他们带着余馨来到餐厅时,余东和他女朋友还在路上,等点好菜,两人才风尘仆仆地停好车进来。   见面就是一阵寒暄。   陈江时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余东,对方和记忆中的模样相差很大,以前高高瘦瘦,现在变胖很多,隐隐有了发福的迹象,肚子都凸出来了一些。   不过性格上变化不大,依然开朗且健谈。   倒是余东瞧见钱棠,愣了一下,还是被自己女朋友拍了一巴掌,才回神道:“你居然是钱棠?”   钱棠也不介意余东的反应,笑着和他握了握手。   “天呐,变化这么大,我都认不出你了。”余东说。   他女朋友好笑地说:“有这么夸张吗?”   “我说真的。”余东一边拉着自己女朋友落座一边说,“你以前没见过他,所以不知道,他以前特别厉害,嘴皮子利索得很,把我这个弟弟管得服服帖帖,现在像换了个人一样。”   说着,看向钱棠,又是一阵感叹。   陈江时不知道余东清不清楚自己曾经两趟跑来a市找钱棠的事,但他猜余东肯定知道自己和钱棠闹掰的事。   毕竟连余馨都知道这件事。   他原以为余东会在饭桌上问起这件事,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余东只字未提,只和他们聊了一下彼此的现状。   饭局还没结束,陈江时趁着去卫生间的功夫顺便把账结了,转身要往回走,却看到余东已经从包厢里出来。   “出去抽根烟?”余东问。   陈江时没有拒绝。   两人走到餐厅外面一处没人的角落,发现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雪花不大,但密密麻麻的,被风裹着跟蝴蝶似的乱飞。   今晚有点冷,风从两人身上吹过,他们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陈江时把双手揣进外衣兜里,扭头瞧见余东掏出烟盒抖了一根递过来。   “谢谢哥。”他说,“我现在不抽烟了。”   余东本来只是客套一下,闻言有些惊讶:“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后来开始抽了?”   “都过去多少年了,后来学了一点。”陈江时笑了一下,“再说以前我们还在读高中,高中生本来就不能抽烟。”   余东摸出打火机点燃烟头,吸了一口,一边吐出烟雾一边睨向陈江时:“话是这么说,可你那几个朋友还不是躲着抽得起劲,我好多次值日都逮着他们在厕所抽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没报上去。”   陈江时说:“哥真好。”   “真肉麻。”余东故意用夸张的动作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才说,“你和钱棠什么时候和好的?”   陈江时没急着说话,看了一眼余东。   目光正好和对方撞上。   余东立马想到什么,把烟头伸到垃圾桶上抖了抖,忙解释道:“我不是有意打听你的事啊,你家就在我家对面,每次你有什么动静,我妈都看得一清二楚,但你也知道我妈没上过班,很多事不知道怎么解决,只能找我。”   陈江时问:“你知道多少?”   余东默了片刻,答道:“知道你们是那种关系,这算知道了多少?”   “……”陈江时说,“基本上全知道了。”   余东噗嗤一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陈江时拍了拍从屋檐外面斜飘到身上的雪,转头问他。   “我上大一的时候。”余东说,“当年不是有人在华阳中学的贴吧里发钱棠是同性恋的帖子吗?你还问我能不能联系到管理员删帖,那个时候我就猜到了,帖子里说的那个被钱棠表白的人是你吧?”   陈江时没有否认。   “你俩天天焦不离孟,只要是和你们接触过的人,都会第一时间往你身上猜。”余东这才想起来说,“你那几个朋友也猜到了吧?”   陈江时沉默,然后回答:“没有。”   “啊?”   “他们后来讨论了很久,还以为那个人是发帖人杜撰出来的人。”   “……”余东抽烟的动作都顿住了,“那他们现在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   “怎么猜出来的?”   陈江时说:“我说的。”   “……”   余东欲言又止,最后把烟扔进垃圾桶里,抹了把脸。   余馨的行李还在钱棠家里,一行人开了两辆车回去,余东下车就绕到后面打开后备箱,一箱箱地往下搬什么东西。   陈江时走过去看,全是余东从b市运来的水果。   “钱棠是a市人,逢年过节要来往的人肯定多,这些水果都是我大清早去批发市场挑的,保证新鲜,适合用来送人。”余东噼里啪啦一顿输出,不等陈江时有所反应,便招呼他一起搬东西上去。   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搬一点,一趟正好搬完。   时间不早了,把水果放上去后,余东没有逗留的意思,带着余馨和自己女朋友连夜开车回华阳市。   余馨一走,房间便御演乄空下来。   第二天,没放假的陈江时还要继续上班。   钱棠留在家里,亲自找人把所有房间都打扫一遍,到下午时,似乎无聊,给陈江时发了不少消息。   陈江时又在和那两个同事商量工作上的事。   这次他把外套脱了,只在脖子上裹了一条很短的围巾,可毕竟对着空调的出风口,戴着围巾依然热,他只能把衣服的两个袖子都卷上去。   同事瞥见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一直在亮,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不然你先回消息?万一有什么急事。”同事拿起桌上洗过的苹果,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弟妹送了这么好的苹果过来,我们也得知恩图报,不能一直占据你的时间。”   另一个同事也拿起苹果,咬得嘎嘣脆。   苹果是钱棠让陈江时送的。   家里的水果太多了,钱棠消耗不完,便让陈江时搬了一箱来办公室里,要是领导在,给领导送一半,要是领导没在,随大家拿。   陈江时拿起手机,点开看了一眼。   还真的都是钱棠发来的消息。   不过全是废话。   钱棠应该在逛超市,一边买东西一边拍照发给他,最后还加了一句“忙的话不用回”。   陈江时把手机放回桌上,准备继续刚才的话题。   坐在椅子上的同事问他:“不回一下消息?”   “先不回。”陈江时平静地说。   同事“啧”了一声:“不是说刚谈上恋爱的人都舍不得对象吗?怎么到你这里就……”   话没说完,陈江时补充道:“等会儿直接给他打电话,电话里说得更清楚,现在发消息反而断断续续说不清楚。”   同事:“……”   另一个同事拍着大腿狂笑,发出幸灾乐祸的声音:“让你多嘴,这下被秀一脸了吧哈哈哈……”   下班时间一到,陈江时准时离开公司。   来到楼下停车场,他很快找到钱棠的车,不知道钱棠已经等了多久,车里开着暖气,钱棠仍旧脱了外套扔在副驾驶位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   陈江时看了看后座。   上面堆满了钱棠下午在超市里买的东西。   他拿起钱棠的外套,坐上去后,把外套放在腿上。   “去哪儿?”钱棠问,“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都可以。”陈江时说。   “那就回我家了?”钱棠启动车子,“多多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她回去了,我自己在家感觉怪冷清的。”   陈江时扭头看他:“你以前不也是一个人住吗?那个时候都没感觉冷清。”   “其实也感觉冷清。”   钱棠慢慢把车开出停车场。   暮色降临,道路两旁的路灯光时明时暗地从两人脸上划过,陈江时一直注视着钱棠,觉得像有柔和的水流从钱棠脸上淌过一样。   但钱棠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嘴里说道:“可能是高二那一年和你睡习惯了,后来回到家里,我一个人睡怎么都习惯不了,我以为时间久了就能纠正,可现在还是会经常失眠。”   前面红灯亮起,车子慢慢停下。   “陈江时。”钱棠转头和他对视,“多多都回去了,你也搬过来吧,我想和你一起睡。”   “好。”陈江时答应得很快。   钱棠愣了一下。   陈江时看他:“怎么了?”   钱棠说:“我以为你要考虑一下。”   “我考虑过了。”陈江时说,“住你家挺好的,离公司近,能减少通勤时间。”   主要是他现在住得太远了,他来往跑没问题,可钱棠平时工作很忙,他不想钱棠把太多时间浪费在路上。   要是他有个房子就好了。   陈江时心里想着。   只是就算他买了一套房子,以他目前的经济能力,也买不起地段好的房子,估计和他现在住的房子一样,在离城区比较远的地方。   这件事想来无解,他便不想了。   钱棠却很高兴,眉眼都舒展开来,把车停进车库里,他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在陈江时唇上亲了一下。   似乎觉得不够,又捧着陈江时的脸重重啃了一口。   陈江时都快呼吸不上来了,本能地摸索到安全带,艰难地解开后,他抱着钱棠翻了个身,将人压到自己下面。   车里非常宽敞,但也经不起两个成年男人的折腾,滚了半圈下来,好像空间都被压缩了一半,全程磕磕碰碰。   混乱间,钱棠的手肘不知道碰到哪里,疼得嘶了一声。   陈江时立即抓过他的手放在两人的胸膛间,用掌心揉了揉对方的手肘。   “还疼吗?”   “有点疼。”钱棠说,“没事,不用管它。”   说话间,他双手重新揪住陈江时的衣服,仰头往陈江时脸上亲。   吻密密麻麻的,毫无章法地在陈江时脸上游走,最后重重印在他的唇上。   车里分外安静,两人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陈江时的心跳跟着加快,强而有力地撞着胸膛,除了喘息声外,他还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地响。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摸头顶上灯的开关,却被钱棠用手拖住,钱棠环抱上他的脖子,身体紧贴着他,跟章鱼似的往他身上纠缠。   “别开灯。”钱棠说,“车库里很暗,开灯的话会很明显。”   陈江时只好收手。   钱棠已从驾驶位上挪到副驾驶位上,两人挤在小小的空间里,彼此呼出的热气都扑到对方脸上,仿佛在随车里的暖气一起升温。   昏暗中,陈江时看不清楚钱棠的脸,但能感受到对方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的力度。   他一把抓住钱棠乱动的手。   “你想在这里做?”   “的确想过。”钱棠笑盈盈的,也不否认,“但在这里不方便,空间小不说,事后还不好收拾。”   “那我们先上去。”陈江时说着要从钱棠身上起来。   结果又被钱棠拽了一下。   “你急什么?”钱棠有些不悦,张口就说,“上面有人在等你吗?”   “……”   陈江时拿他没有办法,便压回去,单手撑在座椅上方,碾着钱棠的唇亲了好久。   他故意加重力道,另一只手捏在钱棠脸上,拇指和另外四指分开,用力挤出钱棠脸颊的肉。   钱棠仰头,努力适应他的节奏,却明显有些适应不了,他的喉咙不断滚动,嘴角溢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像一个溺水的人。   “陈、陈江时……”他推着陈江时的胸膛喊。   陈江时感觉快擦枪走火了,连忙松手,用手背抹掉钱棠嘴角流出的一点唾液,往下探了一下。   还真走火了。   “都硬了。”陈江时挑了挑眉,“还不上去?”   钱棠倒在座椅上,还在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衣摆被掀上去大半,露出一截腰肢,昏暗的光线盖不住他那白皙的皮肤。   陈江时瞥了一眼。   都白得晃眼了。   他将衣服往下扯,遮住在过度呼吸下随胸膛一同起伏的腹部,就要把人拉起来。   钱棠用力抓了抓他的手。   他心领神会,俯身下去:“怎么了?”   话音未落,钱棠突然抱住他的脑袋,没等他反应过来,张嘴就一口咬在了他的脸颊上。   似乎在报刚才的仇,咬的力度还不小。   陈江时倒吸一口凉气,正要把人推开,钱棠便已松开了他,顺便按亮头顶的灯。   柔和的橘光洒下来。   陈江时也看清楚了钱棠的表情,眉尾扬起,笑得特别得意的样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摸到了明显的牙印,钱棠咬得那么重,没有牙印才怪,也不知道有没有咬出血。   “算了。”陈江时叹气,开门下车。   他打开后座的车门,把堆得乱七八糟的购物袋整理好一起提在手里,关上车门,转头就见钱棠悄无声息地贴到了他身后。   “上去了。”陈江时说,“怎么走?”   钱棠指了一下方向:“这边。”   电梯就在钱棠的车位旁边,倒是好找,走进电梯,明亮的白炽灯光将两人脸上的痕迹照得一清二楚。   陈江时从电梯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牙印,颜色深得隐隐发红,好在没有流血。   不过钱棠也没好到哪儿去,白净的脸上留了大片他的指印,可见之前捏得有多大力。   钱棠按了楼层,不动声色地觑着陈江时,有意无意地又想往对方身上贴。   陈江时仰头望着电梯上的电子屏,但能在余光中注意到钱棠的动静。   他没给钱棠贴上来的机会,说道:“自己站好。”   钱棠可不听他的话,被他这么一说,更来劲了,直接靠到他身上。   “你生气啦?”钱棠问。   “嗯?”陈江时不解,“生什么气?”   “刚才我咬了你。”钱棠小心碰了碰陈江时的脸,“疼吗?”   陈江时扭头看去,只见钱棠夹着眉心,有些后悔也有些忐忑的样子,像是很怕他为此生气一样。   他们离得近,他能更清楚地看到钱棠脸上的指印,分布在脸颊两侧,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大力捏出来的。   他刚才也是被钱棠的话激到了。   唉。   陈江时把所有购物袋提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轻轻牵起钱棠的手。   “我没生气,咬一下而已,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说,“而且你以前咬我的时候还少吗?怎么那个时候就不怕我生气?”   钱棠垂眼瞥了一下两人牵着的手,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些,但嘴里发出一声轻哼:“你以前生气的时候还少吗?”   陈江时正想反驳,电梯已从负二楼升至一楼。   “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打开,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从外面进来。   钱棠看向陈江时,下意识地要收回手,谁知陈江时预判到了他的行为,一下子把他的手抓得更紧。   陈江时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捏了两下,随即将两人牵着的手藏在身后。   然而两人脸上的痕迹不好遮掩,妇人按完楼层后,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们好几次。   电梯门一开,妇人赶紧拽着孩子出去了。   钱棠看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逐渐合上的电梯门后,说了一句:“以后我们养条狗吧。”   陈江时问:“怎么想到养狗了?”   钱棠想了想,回答:“不是说孩子是维系父母感情的纽带吗?我们也要个孩子。”   陈江时:“……”   养狗的事暂且不提,回到家里,两人又以最快的速度把晚饭解决了,接着洗澡,开始进入今晚的正题。   钱棠家里没有套,还好他俩也不需要那个东西,只是不小心弄到里面的话,要清理出来有点麻烦。   陈江时毕竟不是这方面的熟手,哪怕学习能力再强,也做不到第一次就熟门熟路。   他让钱棠坐在浴缸边缘,忙得满头大汗。   钱棠一向脸皮比他厚,可这会儿像螃蟹一样□□坐了这么久的时间,还是羞得两耳通红,见陈江时抬头,他索性也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半张脸。   陈江时关掉手里的花洒,问他:“还有吗?”   “我哪儿知道?”   “你感觉一下?”   钱棠抬脚踹向陈江时的肩膀:“这种东西怎么感觉得到?”   陈江时抓住钱棠踩在自己肩膀上的脚,摸了摸脚心,觉得没有太凉,才把他的脚放回地板上。   “像上大号那样感觉一下?”陈江时说。   钱棠无语极了,伸手捏住陈江时的脸:“这和上大号是一回事吗?”   “……”   “你那玩意儿又不是屎!”   “行行行……”陈江时由着他闹了一会儿,然后打开花洒,又往那个地方冲了几下。   钱棠一个激灵,声音戛然而止,他拿过花洒说:“我自己清理。”   陈江时也累了,脱了裤子坐到浴缸里,看钱棠站到花洒下背对着他,自己清理得有些艰难,顿时开始后悔。   钱棠提前说过不要弄到里面。   可那种时候哪儿顾得了?   就那么一瞬间。   事情已成定局。   “我们以后还是用套吧。”陈江时说,“避孕套也行。”   “不用。”钱棠微弓着腰,头也不回地说。   陈江时一愣。   钱棠还和以前一样,气来得快也消得快,刚才还气陈江时笨手笨脚,此时又无所谓了,他说:“我自己多清理几次就熟练了。”   晚上,两人关了灯躺在床上,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   钱棠一个翻身滚进陈江时怀里,手脚顺势缠住陈江时的身体。   陈江时将人抱住。   钱棠的手在他脸上胡乱摸索,一会儿捏他脸颊,一会儿按他喉结,最后扯着他的下嘴唇玩。   “还不睡。”陈江时说他,但没有阻止的意思。   “我明天又不上班。”钱棠说。   “我要上班。”   “那你睡吧。”钱棠把脑袋往他肩膀上靠了靠,“我看着你睡。”   陈江时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找了个话题:“你想养什么狗?”   “什么狗都可以,只要是小狗就行,我们从小养。”钱棠说,“我表哥有个朋友是开农场的,好像养了很多狗,回头我让表哥问一下那个人,看有没有小狗送给我们。”   “我们平时都要上班,可能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们。”   “我想好了,平时养在画室里。”钱棠在陈江时身上拱来拱去,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才躺好说,“画室一楼的空间很大,养在一楼很合适。”   钱棠都计划好了,陈江时自然没有意见。   “可以。”他说。   其实他对猫狗无感,甚至有些讨厌。   以前华阳市里有很多流浪猫狗,他的卧室窗户正对街道,每到一些季节,他几乎每晚都能听见猫狗在楼下打架的声音,经常吵得他无法入眠。   不过钱棠都说是他们的狗孩子了。   钱棠高兴就好。   “要过年了,时间过得好快。”黑暗里又响起钱棠的声音,和外面的雨声混在一起,有些助眠。   陈江时刚才还没有睡意,这会儿开始昏昏欲睡。   他“嗯”了一声。   “还记得我转学到a市那年,第一个年就是和你一起过的,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过去了好久。”   “是很久了。”陈江时本能地搂紧钱棠,捻紧两人身上的被褥后,才放任意识下沉,“已经十多二十年了。”   “陈江时,我们也认识好久了。”   “嗯。”   “真希望以后的每一个年都和你一起过。”   “会的。”陈江时闭着眼睛,低头用唇寻到钱棠的额头,他亲了亲说,“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钱棠揪着他的衣服,仰头在黑暗中回应他的吻。   半晌,钱棠说:“我喜欢你,陈江时。”   陈江时呼吸均匀,没再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听见了钱棠说的话。   恍惚间他的身体变得轻盈,慢慢升到半空,随风而动,他又听见了同样的内容,这次更为清晰。   “我喜欢你,不是对好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我想抱你、想亲你、想和你睡觉的那种喜欢。”   “陈江时,你能明白吗?”   他睁眼看到熟悉卧室里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钱棠,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瞠目结舌地愣在床旁,钱棠被他推到地上,又扶着身后的衣柜站起来。   卧室里的光线略显惨白,衬得两人的脸色都极不好看。   紧接着,画面呈现出一阵水波纹,迅速散开又重新聚拢,光线依然是昏暗的,只是环境换到了小区里。   站在面前的人还是一高一矮。   钱棠手里拎着行李包,微低着头,说话声也压得很低:“陈江时,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上高中了,我也快成年了,我还没傻到分不清楚自己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你也说了你在上高中,你只是一个高中生,难道我们目前不该以学习为重吗?明年这个时候的高考就轮到我们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想别的?”   钱棠激动地说:“可喜欢就是喜欢啊,喜欢一个人是能控制住的吗?”   画面又是一转。   朦胧的细雨遮挡了阴霾的天空,陈江时看到自己被袁孟拽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顺着袁孟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了钱棠的背影。   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记得钱棠那天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头上扣着一顶浅灰色的棒球帽,钱棠跟在谢阿姨身后,把头埋得很低。   雨幕逐渐变大,模糊了钱棠的身影。   他眼睁睁看着钱棠越来越远。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深处冲了出来,他似乎和那个时空的自己融合,他听见自己大声喊了出来:“钱棠——”   声音穿过雨幕,落进钱棠的耳朵里。   钱棠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来。   陈江时不知怎的,竟然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不管不顾地用尽全力奔了过去。   远远的,他看到钱棠也在朝自己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