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垃圾   作者:凉凉生   标签:HE、年下、正剧、竹马竹马、攻幼年擅长装死和吃饭、受很擅长养小孩   简介:   年下攻猛猛亲,哥哥爱我!酷哥X大佬   -   恋爱脑瘸腿攻 X 直掰弯超级宠溺的大佬受   章言礼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孩儿,叫唐小西。   小孩儿胖乎乎的,左腿瘸了,却一点儿不自卑,特别乐观,一双小狗眼漂亮又惹人喜欢。   小孩儿亲人没了的时候,才八岁。   章言礼骑摩托车过去接他,小孩儿低着脑袋站在他面前,眼里包着眼泪,哭着喊他哥,一点儿也不像快乐小狗了。   “要跟我走吗?”   “要。”   后来,章言礼患有分离焦虑症。   唐小西去读大学,他总担惊受怕。   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建议他常和唐小西拥抱。   “宝宝过来,给哥哥抱抱。”章言礼每天上班前,都要说。   唐小西乖乖地去抱他。   直到唐小西向他表白,章言礼如遭雷击。   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的方法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好好的一个快乐小狗,被他养歪了?   唐小西红着眼睛逼章言礼妥协:“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我会再也不见你。”   章言礼挑眉,问他:“真的假的?小狗狗这么狠心?”   唐小西底气不足:“假的。我会偷偷去看你。”   章言礼喊了唐小西十年的宝宝,怎么也没想到宝宝会喜欢他 第1章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尝试当一个小偷。   我跛着腿,走出学校,遇到叫我瘸子的同学,我畏畏缩缩地离开,到青青网吧里,锁定我的偷窃目标。   在这之前,我已经错过了三顿饭了,姥爷不给我饭吃,他说我看起来不像是能饿着的,让我少吃点大米饭。   我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只是有一点微微胖,怎么就要挨饿了?   再说了,现在都提倡科学减肥,谁家小孩子能饿着不吃饭啊?   因为我太饿了,眼冒金星,坏掉的左腿使不上力,跑步特别吃力。   所以我要找一个,看起来像棉花一样好惹的,身上又有钱的,最好还是一个看起来特别善良的人。   网吧里弥漫着香烟和泡面的味道。   网管看了眼我的假身份证,趴在收银台上,低着头来看我:“你满十八岁了?”   我踮着脚,抓着书包袋子,脑袋刚刚够到收银台上泡泡糖桶的位置:“嗯呐!十八岁了。”   网管笑得咧着一口黄牙:“你要是十八岁,那我就是八十岁了。”   身边好几个大人都在笑。我局促地想跑,左腿坏了的地方,好像在隐隐作痛。   网管大叔说:“进去吧,我这儿不查身份证,有钱就是爷。”   他把身份证还给我。他是个好人,他带着我去开了一台机子,于是我把他纳入我的偷窃目标人选内,开始打量他到底有没有钱。   但很可惜,他没有钱,他不是爷。我放弃了偷他的想法。   我第一次见章言礼,他在我隔壁玩LOL。   他兜里揣着一大把零钱。我饿得不行,身上却没有钱买泡面,肚子叫的声音,已经掩盖了章言礼玩游戏的声音。   他凑过来看我,然后起身去给我买了一桶泡面。   他帮我泡好,还给了一根烤肠。他人真善良,兜里还有钱,所以我打算偷他。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甜甜地喊他哥哥。   章言礼朝他旁边的男生,笑着说:“还有小孩儿不认识我,敢喊我哥呢?”   他旁边的黄毛也跟着他笑,然后看了眼我,凑过来,伸手捏了下我的脸颊:“胖小孩儿,吃饱了就快走。别喊他哥了。”   我一边嗦面,一边胆怯地看章言礼。   他长得真好看,心地还很善良,他要真是我哥就好了。   我吃完面,玩着花了五块钱假币,开的一台机子。在网管穷大叔发现之前,我必须要偷到这位有钱漂亮哥哥的钱。   我凑到章言礼面前,脑袋枕在他的桌子上,装作去看他玩的游戏。章言礼没管我。   我手伸到他的外套兜里,摸了一把零钱出来,迅速地塞到我的书包里。然后我拿着泡面,转身就要走。   章言礼抓住我的手,他倚在椅子上,略微一挑眉:“抢我的钱?小孩儿你胆子够大啊。”   我紧张地说:“你胡说,我才没有抢钱。”   周围的人看过来。网管也挤开拥挤的人群,正要过来,我怕他是发现了我的假钱,于是赶紧抱着章言礼:“哥,你不能不管我。妈妈走了之后,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现在都不给我生活费了,你让我怎么活?”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黄毛也在笑,他起哄章言礼说:“你妈什么时候给你生了个弟弟?”   章言礼摊手,把我跟皮球一样弹了两下:“我也不知道。不过敢上来认我做哥哥的,他是头一个。”   我跛着腿,偷偷往外跑。章言礼揪住我的衣领,带我出去。   到巷子里,他才停下来。他问我:“现在怎么不喊我哥了?我的钱,是你自己拿出来,还是我亲自搜身?”   我抱着书包,不肯给他。要不是我饿得不行,我也不会偷别人的东西。老师在课上教了,偷别人东西的人,都是坏人。坏人的最终结局,都是要被枪毙的。   “我没有偷你的钱。”我坚持说。   章言礼拿走我的奥特曼书包,从里面摸出一把钱,他拿了两张十块钱给我,其他的零钱,他自己收了回去。   他看了眼我的数学练习册,翻到我的名字:“唐小西?才三年级就敢偷我的钱,你胆子真是不小。”   我抱着我的书包,让他把我的练习册还给我。   章言礼拿练习册敲了下我的头:“以后不准偷东西知不知道?要是缺钱,就跟家里的大人要,别动不动就偷别人的东西。”   “我要了,”我很委屈,“可是姥爷不给我钱,我没有饭吃,我饿了。我看着你像是个好人,应该不会跟我计较。我没有把你的钱都偷了,我只偷了可以给我买三顿饭的钱。”   章言礼变得严厉起来:“你偷钱,你还有理了?”   黄毛骑着摩托车,在巷子口,喊章言礼快点。   章言礼把练习册丢我书包里,里面夹着两张十块钱纸币:“以后不准偷钱知不知道?你要是敢偷钱,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我一瘸一拐地背着书包回去,后来从姥爷口中得知,章言礼就是我们那块儿有名的混混,偷鸡摸狗,无恶不作。   他初中就辍学了,一直没有正经工作。   尽管姥爷在骂章言礼,说他不是个好人,但我还是坚信我自己的判断,章言礼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给我买了泡面吃,也给了我钱,还教我不准偷东西。   之后我就总喊章言礼哥,章言礼从来不认。   班里的同学真的以为章言礼是我哥,他们不敢再欺负我,也不敢再喊我小瘸子,但他们背地里喊我小垃圾。   他们说,小垃圾长大以后,就会变成章言礼那样的大垃圾,偷鸡摸狗,早晚进局子。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章言礼抢黄毛的水果吃。我抓着他的手,央着他:“哥哥,你不是叫我不能偷东西吗?你也不偷好不好?”   章言礼抱起我,把我举过头顶,他好高。我紧紧地抱住他,像一块小粘糕,黏着他。章言礼跟他旁边的黄毛哈哈大笑。章言礼没有和我解释,他和黄毛之间互相抢水果,不叫偷。他笑着说:“我不偷,就活不下去了。你说我偷不偷?”   我缠着他,去了他家。他家太简陋,只有一张床靠着窗户,地板上都是酒瓶子和一些破烂。我吭哧吭哧去帮他收拾,结果越收拾越乱。   他买了两碗泡面回来,给我的那一碗泡面加了一根火腿肠。   因为桌子坏了,我们在干净的地板上吃面。我趴在地上,屁股翘起来,用塑料叉子把面叉得举过我的头顶,他一口咬掉我的面。我愣着看他。   章言礼说:“谁让你把面举到我面前的?”   吃完面,章言礼抱了我一会儿,他的额头放在我的脑袋上,双手松松地落在我的肩膀上,他说我好像一朵胖蘑菇,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   他说他其实真的有一个弟弟,叫章宝。   章宝从小跟着他,吃不饱饭,身体差。有一回下大雨,家里漏雨,章宝受凉发烧。   “我把宝宝送到医院,可是我没钱,医生不收。我只好把宝宝背回来。我听大人说,发烧多喝水就会好。我给他烧热水,喂他喝。他小小的肚子都喝水喝圆了。过了两天,宝宝死了。”章言礼平静地说。   后来,章言礼真的把我当成他弟弟了。他对我好,给我买很多吃的,从不让我饿肚子,他不让我偷东西,给我缴学费,帮我开家长会。   我们第一次做,是在我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在墙皮发霉的宾馆里接吻,在初窥燥热的海城四月里相拥。   我吞掉章言礼身体里的东西,像吞掉不属于我的呼吸。   四月在初夏里尖叫,心脏仿佛坐起了过山车,属于我和章言礼的游乐园开放了长达四个小时。   我爱他,像飞鸟爱上高山,一遍一遍争取高山的永久驻留权。   我的眼泪流淌到章言礼的胸口上,他抬起手,很困惑地问我:“为什么要哭?不是都如你意了吗?”   我一遍一遍地顶撞他:“不够,我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章言礼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他咬着牙,很艰难地从牙缝里泄出一道笑声:“宝宝,你太贪心了。”   “我不是章宝。”   “嗯,我知道。”   我吻着他左耳上的黑色耳钉:“宝宝,给我也打一个耳洞吧,分我一个情侣款的耳钉的。”   “嗯。”   “你爱我吗?”   “不爱能让你上吗?”   “可我远比你爱我的程度,要爱得多得多。”   后来是我先不想让他当我哥哥的。    第2章   1.我有哥哥了   夏天傍晚的网吧,热得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好像蒸笼里的发酵馒头。我蹲在门口,把坏掉的那只左腿伸出去,馒头一个个从网吧里走出来,灰色的香烟袅袅不断。   苟全骑着自行车路过。他看见我,把车停在路边,嘴里啧啧啧地叫着,像是小狗舔舌头,嘴里还咬着骨头渣滓,吐字含糊不清,却带着一股兴冲冲的劲儿。   “唐小西,又来网吧等你哥呢?”苟全走过来,拿走我的书包。   奥特曼书包上的奥特曼都掉色了。我站起来去抢,苟全把我的书包举起来,丢到他的车筐里,然后骑上车,扬长而去。苟全住在我家隔壁,他爸爸和我姥爷是棋牌搭子,他喜欢到我家来蹭吃蹭喝,霸占我的床睡觉。   我不讨厌苟全,因为我知道,我会在我家里看见我被抢走的书包,还有我被苟全拿去抄完后的数学、英语练习册。   晚上七点。天气凉下去,蚊子围着网吧橘黄色的灯牌在打转。章言礼骑着摩托车姗姗来迟。黄毛摘下头盔,先一步指着我,对章言礼说:“章言礼,是你弟。”   章言礼拍了他的肩膀,走过来。他先到香樟树下,从兜里摸了几张纸币出来。手沾了口水,数了一遍钱。   “给你,拿去花。别来找我了。”章言礼把钱递给我。   一共二十三块五毛。   皱皱巴巴的钱,握在手上,跟握着一朵花儿一样。章言礼把花儿给抻开,塞到我手上:“拿着,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钱吗?现在又不要了,装什么装?”   上个星期,我在网吧里偷了章言礼二十块钱。被他捉到。他把我拉到巷子里,进行批评教育。他是惯偷,我是初次犯案的小偷。惯偷教育小偷,以后不准再偷东西,会坐牢的。   这怎么想,都觉得好笑。   我在家里晒衣服时,和姥爷说起章言礼。姥爷一边修理他的小板凳,一边和我说,不准和章言礼走得近。   香樟树下,影子像是一张网,章言礼从网里走出来。我推开他的手,生气地说:“我不要你的钱,我有吃的了。”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那你等我干什么?为了认我当哥哥?”   我嗯一声。   黄毛在旁边笑出来:“竟然真的有胆大的小孩儿敢认你当哥。”   章言礼挥挥手,让他先进网吧。他没有跟着黄毛一起笑我,我挺开心的。   章言礼把零钱放到我的兜帽:“拿着吧,买点吃的。别觉得我威风,我都是假威风。”   那天我收获了二十三块五毛。我小心地把那几张皱巴巴的钱夹进旧书里。那是一本叫《金色梦乡》的书,我从没看过。是爸爸的书。   晚上八点半,章卉跟着二叔来我家。章卉是章言礼的姑妈,她在和我二叔拍拖。姥爷为了等他俩,把饭点延迟到八点半。二叔带着章卉上门,饿着的姥爷没有一点好脾气。   我的肚子咕咕叫,只好去厨房里偷了点儿白糖。我把白糖抹在手掌心上,一点点舔。厨房小得像是个茧房,我和姥爷在这个小小的茧房里蛄蛹,我矮矮的,姥爷也矮矮的。   二叔在饭桌上,跟姥爷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二叔想要把姥爷住的这栋房子卖了。他们在客厅里吵。章卉阿姨拿着她的小皮包,就要走。我去送她。   到院子门口,我问她:“卉卉阿姨,你知道章言礼的手机号码吗?”   “知道啊,你要他的号码干嘛?他欺负你啦?”章卉低下头,端详着我身上有没有伤口。   “我想要和他打电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章卉说:“他人那么坏,我都管不了他,听说他跟你们学校初中的男生还约过架。你不怕他吗?”   我有点儿局促:“不怕。”   “我们小西真是勇敢的孩子。”章卉阿姨说。   我如愿地得到了章言礼的电话号码。一串黑色的阿拉伯数字,像是小豆芽一样长在纸条上。   我关上门。咯吱一声。然后拖着有点跛的左腿,拿着誊抄了章言礼电话号码的纸条,跑到家附近的一座公共电话亭。我花了一块硬币,拨打章言礼的电话号码。   盛夏夜,蚊子藏在三角梅下,三角梅藏在路灯下,路灯藏在赶路人的眼里。我左脚和右脚交替着摩擦,一边跳,一边打蚊子,再一边等着电话被接通。   “喂。”章言礼问,“谁啊?大晚上打电话。”   我细声细气:“是我呐哥哥。”   章言礼轻笑一声:“再喊我哥,信不信我揍你。”   “哥哥。”我喊。   章言礼或许还在网吧打游戏。他那边好吵。嗡嗡的声音,吵得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喊了章言礼十一遍哥哥,章言礼答应了两次。   睡觉前,我看了一眼《金色梦乡》。白色的纸张,像月光的颜色。夹了纸币的那一页,有一句话是“我三岁零三百三十九个月”。我把我的年纪换算了一下,我是三岁零六十四个月,章言礼是三岁零一百五十六个月。   章言礼是唐小西的哥哥,从年纪上来说,确实如此。   苟全第二天骑车到我家楼下。他让我坐他车去学校。我背着书包,不坐他的车。   “你不坐车,自己走着去啊?迟到了怎么办?”苟全一边骑着他的小驴车,一边喊我。自行车吭哧吭哧的零件一直在叫唤。   拐过弯,到街上。肮脏的小巷子变得焕然一新,好像两个世界通过这个丁字口衔接起来。左边是包子铺。章言礼的摩托车停在那里。我走得越来越快,跛着的腿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苟全在后面喊:“唐小西你不要命了?你去搞章言礼的车干嘛?”   章言礼闻声看过来。   我两只手两只脚,像一个壁虎一样,企图爬上他的摩托车。章言礼手肘支在桌子上。他桌子上还有两屉包子和两碗豆浆。黄毛在店里跟老板娘要豆腐脑。   我终于爬上摩托车。我和章言礼对视,我骄傲地昂起头,喊他:“哥哥,你能不能开车送我去学校?我有钱,我给你钱。”   章言礼笑了声,他对端着两碗豆腐脑出来的黄毛讲:“看见没,不揍一顿,就不吃教训的臭小孩儿。现在还学会顺杆爬了。”   黄毛说:“那我帮你教训一顿。”   苟全冲上来,哭着跟黄毛说:“哥哥,唐小西腿不好,脑子也不好,他数学每次都考班里倒数第一。你别打他了,你打我好了。”   苟全说我上来就认章言礼当哥,他还不是一样。他说了谎话,我脑子很好,我数学次次都考班里第一,考倒数第一的是苟全。   章言礼喝完粥,走过来。我坐起来,抱着书包,看他。章言礼穿着一件T恤,T恤上印着四个字“我是傻.逼”。他跨上摩托车。我隔着书包去抱他。   他把他车上那个粉色头盔递给我。粉色头盔有点大,套在我脑袋上,我眼睛的视线就被挡住。我的手摸着章言礼的腰,紧紧地抱住他。   “哥哥,我也要吃包子。”我说。   章言礼说:“要吃就叫你爸给你买。”   我闷闷地说:“我爸爸没了。”   章言礼沉默了会儿,在摩托车驶上马路后,才问我:“学校在哪里。”   风像是一条河流,我和章言礼是河流中的两条小船。阳光是碎掉的斑驳。我不禁想,我和章言礼今年都三岁了,但他要比我大九十二个月。   九十二个月也是一条河流,是很漫长的河流。   我枕在章言礼的后背上,闭着眼睛,睫毛上流淌过一滴水,是我的眼泪。真好,我真的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庇护我的哥哥,章言礼是一个很好的人呢。    第3章   2.只会牵你的手   两个星期前。我被不同班的男生拉到厕所隔间。隔间逼仄狭小,并不是冲水式的那种马桶或者蹲便。   而是很长一条的那种茅厕,中间凹陷下去,大家都踩在茅厕两边上厕所。   他们把我的校服丢进茅坑里。然后把我锁在最里面的坑位。我要是想要出去,要么从上面爬出去,要么从下面很长一条的茅坑里爬出去。   他们欺负我,就只是因为我与众不同,是个跛子,和别人完全是两个模样。我在厕所里待了一个多小时,苟全来找到我。他拉着我的手,说:“唐小西,你被关了你不会喊啊?”   我哑着嗓子,对他说:“我要怎么喊?我喊了半个多小时,没有人来帮我嘛。”   苟全把我的校服捡起来,丢到洗手池里,反复地洗。我洗袖口,他洗领口。洗着洗着,我就哭了。我说:“我要是有哥哥就好了。我要是有一个不好惹的哥哥,谁都不敢欺负我。”   苟全说:“你要把你爸从坟里挖出来,让他给你生个哥哥?”   我拿了水洒他脸上:“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听不懂打比方吗?”   “我又没有学过。”苟全拿水来泼我。   我们在厕所里打水仗。晚上都湿着回家。天边的夕阳像是橘子汽水味道的落日,夹着一点巧克力炼乳,一点白色奶油。我咂摸咂摸嘴,真想一口吃掉。   所以我才那么想要让章言礼当我哥。他是个好人,他不好惹,他对我好,他是个好哥哥。   章言礼在一家汽修厂工作。虽然说是工作,却并不用打卡上班,由于汽修厂是老板是章言礼的叔叔,所以他经常翘班,没有人说他。   章言礼帮过我两次,所以我理所应当要给他一点回礼。   因此我每天放学,会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留一个小时,帮刘文明照看一个小时的店。刘文明是我姥爷的牌搭子,耳朵不好,他最近忙着跟我姥爷打牌,每天下午都要去我家。   我帮他照看一个小时店,他给我一块钱。两个星期,我攒了十三块钱,有一天因为有个小女孩儿过来赊账,我让她跟我一起在小卖部守了一个小时,然后把我的一块钱工钱给了她,她给她姐姐买了一张贺卡。   我用自己赚到的十三块钱,买了卡纸和胶水。在家里做兔子绣球。苟全来我家,趴在我卧室的地板上,问我做绣球干什么?   “你又不是女生,做手工干嘛?也有要表白的对象了?”苟全问。   “表白?”我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苟全不可思议,“就是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其中一个喜欢上另外一个,忍不住了,想要对那个人说‘我喜欢你’啦,‘爱你’啦,就叫表白。”   “真肤浅。”虽然不懂,但我还是得嘴一句。好像随便评价一句,我就真的懂了一样。   房间静悄悄,像是寄居蟹的壳。傍晚的阳光照进来,成了填充蟹壳的柔软的肉。我们两个小孩子在浅浅地呼吸,小兔子绣球像是这只寄居蟹的心脏,柔软而秀珍,承载着我和苟全此刻所有的希望。   “真的做出来了!”苟全扯了下脸上的纸。胶水黏黏糊糊的。   我骄傲地抹了一下鼻子,把兔子绣球放在桌子上:“我明天就去表白!”   “表白?跟谁?你真的有喜欢的人了?”苟全不可思议,“我们才读三年级,你就有喜欢的人了?要是被老师知道了,你要被骂死的。”   “不仅要被骂,还要写检讨。”我补充说。   “那你还表白干嘛?”   “我喜欢他哇。”我说。   “谁啊,我认识吗?是二班的周倩倩吗?”苟全问。   我摇头:“是章言礼。”   苟全无力地躺在地板上。我爬过去,双手撑在他的脸颊边,问他:“不行吗?他可是章言礼。”   “你是不是有病啊?章言礼是男的,他都跟我们不是一个年级的。”苟全说。那些交换QQ号的人,都是一个年级的,这都是道上的规矩。   “我喜欢他啊。”我说。   “你懂什么是喜欢吗?你根本不喜欢他,你只是想要他保护你,你只是自私而已。”苟全推开我。他坐起来,气呼呼地踢开地上的一堆碎纸,跑走了。   我自私吗?   我抱着兔子绣球,像是抱着一颗柔软的心脏。我只是想不被人欺负,只是想章言礼护着我,为此我可以讨好他。我有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因此付出一些代价,这叫自私吗?   睡前,姥爷在外面点盘香。艾草味的那种黑色盘香,味道特别浓郁,好像要把人也一块儿给熏死一样。我把蚊帐放下来。姥爷进我的房间,叮嘱我下周末要跟他回乡下去祭拜爸爸。   我嗯了一声。姥爷把门关上,留了一条缝。他在外面喝酒,看某个卫视新出的泳装美女节目。我借着外面电视机的光,趴在床上看我新做的兔子绣球。   明天我要把绣球给章言礼,希望他能喜欢。   第二天,一大早就在下雨。整个小城市,笼罩在雨幕里。烟雨像是城市羸弱的呼吸,红绿灯像是城市的眼睛,眨眼,几十秒就过去了。   我穿着姥爷的黑色雨衣,把兔子绣球藏在里面。这天是周六,章言礼大概率在网吧玩游戏。我去青青网吧门口等他。黄毛叼着烟,过来,掀开我雨衣的帽子,问:“等章言礼?”   我点头,后退一步,把帽子从他手里夺了回来。   “他今天不来网吧。”黄毛说。   “那他在哪儿?”   “百超汽修厂,他叔叔的店里。”网吧里有人在叫他。黄毛应了一声。他说他有事儿,要带小孩儿去找章言礼。   黄毛伸手来牵我的手,我把手背在背后。   “你在章言礼面前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怎么到我这儿,就怕了。”黄毛说。   他牵着我的雨衣,撑着把红色塑料伞,把我送到百超汽修厂。百超汽修厂很小,一爿店铺只有几平米大,外面有个空地,可以停车,店里摆着各种五金工具。店里脏脏的,机油把地板弄得很脏,擦也擦不掉。   黄毛在门口,对里面喊:“章言礼,你弟弟来找你了。”   章言礼从车底盘下面,滑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又滑进车底盘下面,继续修车。   黄毛蹲下来,给我一个泡泡糖:“去里面等,外面雨大。”   我慢吞吞地走进去,左腿使不上力,有点打滑。黄毛朝我挥挥手。我抬起手,也朝他挥挥手。有车被拖进坝子里。我让了让,因为左腿没有力气,所以摔了一跤。   章言礼从车下面,滑出来,他站起来,把扳手抡在手上,朝开车进来的司机吼道:“面前还有个孩子,你看不见啊!”   司机连忙下来道歉。我咀嚼着泡泡糖,优哉游哉地牵着章言礼的手,吹了个泡泡。章言礼回过头,从我手里把手抽出去:“我的手脏得要死,你别碰。”   我点点头。抱着我的兔子绣球,去汽修厂门口坐着。老板给了我一个木凳子,很矮。我拿了凳子坐在角落里,看章言礼修车。   雨依旧下着,只是小了一些。章言礼就一直没停下来过。老板在旁边抽烟,打扑克牌,还是打的斗地主。我凑过去看。汽修厂的老板问我:“小朋友,看得明白吗?”   我点点头:“你手里有两个炸弹,稳赢。”   最后老板真的赢了。他给了我十块钱,说我嘴甜。我撑着下巴,在旁边看他们打牌。章言礼修完车,过来,拿了一瓶矿泉水,往嘴里灌。他喝水时,水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流淌。   我扯了扯他的黑色围裙,上面都是机油。   我把我做的兔子绣球拿出来,递到他面前:“送给你的,是谢礼。”   章言礼拿起兔子绣球,看了眼:“这么幼稚的东西,谁会要?”   我摸了摸鼻子,有点失落。我脑袋低着,伸出手:“那你还给我。”   章言礼说:“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怎么小朋友还想要回去?”   老板在旁边说:“你别欺负人家,他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这么有毅力还胆子大的小朋友,我还是头一次见。”   章言礼进屋里换衣服。他撩起工作制服,一脱,就光着上半身了。我看了两眼。他可真瘦呐,腰都能看得见肋骨,跟我们班那些胖墩一点都不一样。   还是说男生长大后,就瘦了?   我有一丢丢微胖,属于走路是看起来会duang duang duang的那种。有点像是一只微胖的蘑菇。苟全是这样形容的。我们小学一年级唱“采蘑菇的小姑娘”,苟全唱“采小西的小姑娘”。   老师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改,他说唐小西更像蘑菇,还比蘑菇胖,小姑娘采唐小西,能采得更多。大家都在笑,就我一个人红着脸,快哭了。   “叔,”章言礼换上自己的短袖,拿了把雨伞出来,“我下午不过来了。”   老板挥挥手,让他走。   章言礼洗干净手,才来牵我。我牵着他,走到门口,转过身,又对着老板挥挥手。老板恰好抬起头,他咬着烟,笑眯眯地跟我挥挥手。他说:“小孩儿,常过来玩儿啊。”   我点点头,跛着腿跟着章言礼离开百超汽修厂。   因为左腿跛了,我走得有点吃力,跟不上章言礼。左腿和右腿好像在打架,右腿说你快点走,左腿说我走不动啦。章言礼牵着我的手到最近的十字路口。他把伞留给我,兔子绣球也留给我。   “我去开车过来,你在这儿乖乖等我。”章言礼抬起食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雨潲进来,我踮起脚帮他撑着伞。因为没站稳,往前栽去。章言礼扶着的我双肩,让我蹲在路口。我蹲下去后,他把长柄的彩色打伞罩在我头上,说:“我把你种在这里,不准到处跑,知不知道?”   “嗯,我等你。”   “我去取车,要是有陌生人过来,给你糖,让你走,你该怎么办?”章言礼蹲下来。   我把伞挡在他的身上:“不走,我要在这里等哥哥。”   章言礼满意地笑了。   路口不断有人路过,像贪吃蛇的脑袋,身后跟着湿漉漉的鞋印,人越往前走,身后的鞋印越长。四个小时过去,傍晚六点多,路灯亮起。雨已经停了,乌云还在喘息。   我站起来,把左腿伸了伸,它麻木得像是一块海绵。左腿刚坏那阵儿,我也是这么折磨它的,不断地打它,使劲折腾它,企图在疼痛过后,左腿就会好起来了。   伞太大,我撑不住。视线被伞面挡着,世界好像一个被切成一半的苹果,雨后植物在饥渴地呼吸。   章言礼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他穿着人字拖,双手插着裤兜,走到路口,甚至被我吓了一跳:“你还没走?”   我去牵他的手,只敢牵他的小手指:“嗯,等你。”   章言礼默默地蹲下来,视线和我齐平:“我叫你等你就等,这么乖的?”   我捉着伞,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小手指:“嗯,听哥哥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章言礼并不是故意不来接我的。他那天没有和我解释,他下午去做了什么。他说他回家,都要睡了,怕我还在等,所以穿上拖鞋出来看看。   “小孩儿,下回你等的人不来,就别等了。”他送我到家时,对我说。   我把兔子绣球给他。章言礼把兔子绣球挂在他的摩托车上。我目送他离开,站在他身后,朝他挥挥手。   章言礼,下一回,一定要早点回来接我啊。    第4章   3.采蘑菇的小姑娘   四月底,学校要举办文艺汇演活动。每个班都要出至少一个节目。   文艺委员菜菜,在放学后把大家关在教室里。她的小跟班在外面用拖把将门闩上。菜菜的爸爸在大剧院里工作,菜菜从小就会唱歌、弹钢琴、跳舞。苟全喜欢菜菜。   “文艺汇演大家都知道吧?”菜菜说。她一边说话,小辫子在她的后脑勺晃悠。   苟全在旁边憨笑,说知道知道。菜菜哼一声,让他不准讲话。   “我们要表演的节目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全班要出十个人,大家自愿报名一下。”菜菜拿出报名表。   苟全抢了报名表,在蘑菇1号上,填上自己的名字。他又把我的名字填写在蘑菇2号上。   他对菜菜说:“唐小西是最大的蘑菇,采回家可以吃三天呢。”   菜菜公事公办地睨了我一眼,然后把苟全从报名表上划掉。我成了蘑菇1号。   那天下午,我回家,姥爷去外面打牌了。二叔来家里翻找存折。我推开门进来。二叔让我给他倒酒。但姥爷的酒柜太高了,我拿不到,于是我到厨房,去拿了料理台上的料酒,给他倒了满满一杯。   二叔坐在板凳上,说:“老东西防我跟防贼一样。”   二叔最近欠了赌债,差钱还债。加上他想要跟章卉阿姨结婚,急需用钱。所以才找上姥爷。   我锤了锤有点疼的左腿,往卧室走。我把书包拿出来,把数学练习册铺到地板上。想到我接了蘑菇1号这样了不起的大角色,我打算试一试自己排练。我拿了床单罩在身上,盘腿坐在地板上。   从柜子自带的穿衣镜上,我看见了自己,一个巨大的胖墩墩的白色蘑菇。难怪菜菜会选我当蘑菇。我也算是靠身材吃上饭了。   摩托车的气鸣声响起。我扒在窗户上,去看。章言礼在我家旁边的巷子里,朝我挥挥手。   我大声喊:“哥哥!”   章言礼骑着车走了。我哒哒哒地跑出卧室。二叔叫我再给他倒一杯酒,我把料酒给他。他知道是料酒后,骂我没良心,连瓶啤酒都不给他喝。我灵活地躲过他的手,虽然我有点胖墩墩,脚还有一点跛,但我很灵活。   我哒哒哒地跑下楼。章言礼的车停在门口,他问:“小孩儿,饿不饿,哥带你去吃饭。”   我点点头,打算爬上他的摩托车。但我有点胖,爬不上去,只能一点点地往上蹭,像是一只灵活的水母,黏着车后座往上爬。   黄毛在另外一辆红色摩托车上。他笑着说:“小孩儿你明明经常吃不饱饭,怎么把自己养这么胖的?”   我谦虚地说:“虚胖,虚胖,都是虚胖。以后我长大了就瘦了。”   我吃得多,饿得快,姥爷因此总是饿着我,不让我吃饭。我没觉得姥爷不好,姥爷做的焖五花肉很好吃,我能吃一盆。   章言礼下车,双手卡在我的咯吱窝下,然后一用力,我就被抱起来,坐到他的车后座上。黄毛凑过来,要捏我的脸。章言礼拍拍他的手背:“别把人小孩儿给捏圆了。”   我握着章言礼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哥哥捏,捏不圆。”   章言礼捏了下,黄毛又伸手过来。我把兜帽戴起来,两只手握住兜帽的绳子一拉,脸就藏进兜帽里了,只露出一张嘴巴。   黄毛气得在章言礼肩膀上轻拍了一下:“你这样的黑.社会混子,怎么还有这么忠实的小跟班?”   我把脑袋埋到章言礼的背上,拱来拱去。章言礼说:“再跟小猪拱白菜一样,我就不带你去吃饭了。”   我停下来,抱住他,一动也不敢动。   黄毛拿他的手机给我俩拍照。他的手机屏幕不知道有多少划痕,跟五子棋的棋盘一样。黄毛举着手机给章言礼看:“跟狗一样,诺,你看。”   章言礼看了眼:“真是。”   我凑过去看,问:“小狗在哪儿呢?”   章言礼跟黄毛笑起来。黄毛趁机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小狗在你哥的车上呢。”   我哥的车上只有我,没有小狗,他在撒谎。我和哥说黄毛撒谎后,哥笑着点头:“嗯,他撒谎,不和他玩。”   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地开走。到江边的一个饭馆子外停下。一个长得胖胖的大叔走出来,他光着膀子,手里拿着一大盘肉和两瓶酒。   黄毛凑跟去,喊了声爸爸。邹记饭庄在这里一开就是十五年,今天是第一天营业。十五年后,我带着章言礼去吃饭。章言礼三岁零三百三十六个月,我三岁零二百四十四个月。他靠着饭庄生锈的栏杆,边抽烟边喝酒。我把外套搭在他身上,趁着邹老板去厨房,偏过头吻他。他闪身躲避,烟味在我的舌尖留了许久。我站在他旁边,没敢再喊他哥。   那天的晚风很轻,像蒲公英在金九时节飞向给天空的吻。我和章言礼在二层的小出租里做了。三峡牌的电风扇,呜呜地吹着。桌上摆着两片西瓜,地板摆着两双拖鞋。章言礼趴在床上,叫我小蘑菇。   他刚从栎阳出差回来,我没舍得他走,于是缠着他,将他拽到床上接吻。我们满头大汗,汗水比蜂蜜还黏人。章言礼伸手,手心按着我的额头,将我额前的碎发推起来,露出我额头上的疤痕:“这么多年,也长好了。”   我笑了下,说当然。章言礼抬起头,来吻我额头上的疤痕。他说:“唐小西,去过自由的日子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你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呆愣地还维持着将他圈在怀里的姿势,他从我怀里离开,穿好衣服和鞋子,离开。我像是一朵长在床上的蘑菇,没有供养我的养料,我难受到几乎要死掉。   今天,邹记饭庄刚开业。黄毛叫了好多朋友过来帮忙。有的收拾桌子,有的帮忙抬架子和棚子,还有的在旁边喂小鸭子。喂小鸭子的叫多多,是黄毛的妹妹。多多今年六岁,眼睛生下来就看不见。   因此多多没有上学。   我把章言礼给我的棒棒糖分享给她。她戴着粉色的兔子眼罩,手里捏着我的棒棒糖,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像一朵花。   吃饭时,多多挨着我坐。我挨着章言礼坐。黄毛说:“章言礼,你看你像不像是小孩子的护卫队队长?”   黄毛拿了酒杯,给章言礼满上。淡黄色的酒液,在淡黄色的黄昏中,开出白色的酒花。   章言礼喝醉酒,黄毛说他开车送章言礼回去。他拿了件外套,披在章言礼身上。我抓着他,要跟着。   “小孩儿,你自己找不找得到回去的路?”黄毛问。   我点头。   “那就自己回去。”他说。   我抓着章言礼的手不放:“我要跟我哥走。”除了我哥,我谁也不信。   黄毛一把捞起我,夹在咯吱窝下,一手牵着章言礼,上了车。章言礼被我和黄毛挤在中间。我抱着章言礼,脑袋在章言礼的后背上拱了拱。   黄毛边开车边笑话我,说:“小孩儿,你真这么喜欢你哥啊?你知不知道,他可吓人啦~”   黄毛用逗小孩的语气说。   我不理他,我只喜欢我哥。天下第二喜欢,第一喜欢的是姥爷。   章言礼住在城中村。那是比我家的房子还要破的地方。那栋房子周围的其他房子,几乎都没人住了。   黄毛把车停在一个生锈的铁门前。他扛着醉酒的章言礼往里走。我跟着后面,捡章言礼兜里掉出来的零钱和打火机。哥哥会爆装备了!   我跟着上楼,左顾右盼。   黄毛说:“这是章言礼他妈留给他的房子,后来他妈跟人走了。他就自己住这儿。前几年,政府把这里划为危房,大家都搬走了。这几栋楼里,只有章言礼在住。”   “没有人管他吗?”我问。   黄毛说:“管啊,一开始政府的人来管,不让住危房。后来章言礼的姑妈也来管,章言礼不听。”   黄毛走了。章言礼睡在他自己的床上。我接了热水过来,给他拧了热帕子,帮他擦额头和胸口。兔子绣球放在小桌上。旁边还躺着半包香烟和打火机。我拿了一根,捏在手里,学着章言礼的样子,点燃烟,嘬嘬嘬地吸烟。因为我吃太饱,肚子被桌子卡住。   我挪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才从桌子和椅子之间逃出来。我刚嘬嘬嘬地又吸了一口烟,就见章言礼已经坐起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很凶:“谁让你动我东西了?”   我把烟还给他:“我不动了。对不起哥哥,你别生气。”   章言礼挥开我的手。烟头掉在地板上,挣扎几下,被我一屁股坐下去,彻底跟被坐死的灰色蛾子一样,不再动弹。我的屁股被烫到。   我起身去抓章言礼,被他再次挥开。我的额头撞到桌子边儿。小孩子的皮肤嫩,刚撞上,额头就出了血。   我爬起来去捉章言礼的手。这次他没有挥开了。   “哥,我就是好奇,我不动你的东西了。你别生气,别生我气。”我像一只小章鱼,急迫地去抓他。   他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瞧瞧,看了眼额头:“不疼吗?”   “疼……”我低头,不敢去看他。   章言礼给我贴创可贴。他用酒精给我消毒,拿了棉花擦掉血。我从他的创可贴里,选了白色小狗图案的。他给我贴上,我说我下回还要。   章言礼抱我起来,让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很认真地和我说:“以后别喊我哥了,也别跟着我学。不准偷东西,不准学抽烟,不准学我跟别人打架。小孩儿,你懂不懂?”   我眼睛一眨,眼泪掉下来。有点微胖的身体,因为啜泣而像果冻一样,duangduangduang地晃起来。   晚上九点多。有人敲门。章言礼把我藏在卫生间。   是来要债的人。章言礼和他们在外面吵。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他们打了起来。章言礼只有一个人,来要债的人至少有三个。   我用力敲卫生间的门,因为身体微胖,惯性比较大,卫生间的门歘的一声往外倒了。外面的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里几乎能塞得下鸡蛋。   章言礼被摁在地板上。我跑过去,右腿追着左腿跑。我拦在章言礼面前,大声喊:“不准欺负我哥!”   陈未平半蹲下来,摸我脑袋:“章言礼是你哥?”   我嗯呐应了一声。   “你姓什么?”   “唐。”   “冰糖葫芦的糖?”   “不要‘米’的唐。”   陈未平说:“你姓唐,他姓章,他怎么就是你哥了?”   章言礼的爸爸欠了陈未平的钱,后来章言礼的爸爸跑了。陈未平自己媳妇儿在医院里动手术,因为缺那十万块钱,最后无奈放弃治疗。章言礼的爸爸跑了后,他的妈妈因为抑郁,紫.砂了。   这是章卉阿姨告诉我的。我知道后,决定要对哥哥更好一点。他有一点惨,比我还要惨。   陈未平搜了五百块钱走。章言礼从地板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站着去抱他:“哥哥哭吧哭吧不是罪,我不笑话你。”   章言礼后来送我回去。在我家门口,章言礼对我说:“别叫我哥了,我很坏的,以后在路上见到我,就当不认识我懂不懂?”   我摇摇头,抱了章言礼一下,然后转身就上楼。在二楼的楼梯上,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挥手。哥哥,明天一定要再见到你呐。   姥爷在客厅,一边吃炸鱼,一边看深夜的美女走秀节目。   他问我:“跟谁出去玩了?”   我爬上桌子,去抢他的炸鱼吃:“跟苟全,去网吧了。”   “胡说!人家苟全下午四点就在家里照顾妹妹了。”姥爷抡起拖鞋来打我。   我抱着脑袋躲:“跟我哥出去了,他带我去吃好吃的了。你别打我。”   我端着炸鱼跑,边跑边吃。姥爷骂骂咧咧地说,让我不准和章言礼玩。   我打了个嗝,没刷牙就爬上床。梦里都是炸鱼的香气。等文艺汇演那天,我就邀请哥哥来看我表演,我是蘑菇1号,哥哥肯定能够看到我。   然而,章言礼离开了一个多月,成功地错过了我们的文艺汇演。我一边哭,一边在台上扮演蘑菇1号。菜菜穿着白裙子唱歌。我穿着厚厚的黑色裤子,脑袋上顶着个蘑菇头,坐在地上哭。   苟全拉着我回教室后,和我说:“唐小西你也太丢脸了吧。”   我说:“哥哥没有来看我表演,我昨天去他家找他,他不在家。在青青网吧也找不到他。”   暑假来临前,期末考试那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整座城市被大雨笼罩。我考完试出来,撑着一把小黄鸭子伞。茉莉花香从女人手腕上的茉莉花手串传来。我和卖花的老太太讲价,被她从三块钱一串,讲价到五块钱一串。   数学在生活中,似乎完全不顶用。我讲不赢她,气得脸红脖子粗,于是塞给她五块钱假币和三块钱硬币。   她乐得合不拢嘴,给了我最小的一根茉莉花手串。   我要了大一点儿的:“我给我哥买的,给大的。”   我转头就听她和别人说,遇到个不会算数的傻小孩儿了。我急切地跑上公交车,怕她发现假钱。   站在人群中。窗外的景色变得很快,像一张巨大的连环画插画。拥挤的人们像是蚂蚁一样,低着头,朝着各自的方向,躲避着雨水,忙忙碌碌。   章言礼在家里。我爬上楼,手心被茉莉花手串洇得全是香气。   章言礼和黄毛在房子里。他们在争吵。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黄毛去抓章言礼的手,他从章言礼的身后抱住他:“别跟别人说,尤其是我爸。”   章言礼答应了。他们两个人身上都乱糟糟的,衣裳像是被揉得皱巴巴的报纸,怎么抻也抻不平整。黄毛问他:“章言礼,我们还能做朋友对不对?”   这一次,章言礼没有回答他。   我打了个喷嚏。他们分开来。   章言礼拉开门,我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塑料凳子上,塑料凳晃了一下,稳住了。黄毛问:“你又长胖了是不是?”   我摆摆手,很斯文地说:“微胖微胖。”   我确实算是微胖,只是脸看起来有点胖,其实身上没多少肉,至少黄毛一只手臂就可以把我夹着走。   我拿出茉莉花手串,很灵活地躲过了章言礼拒绝我的手,将手串戴在他的右手上。   黄毛笑着说:“你把你哥当娃娃打扮了是不是?”   我诶一声。章言礼说:“你还敢诶?我说过什么?不准来找我,不准来找我,你怎么就讲不听了?”   章卉阿姨上来了。她给章言礼报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打算让章言礼去读。黄毛和章卉打了声招呼,他拿起自己的车钥匙,临走前看了章言礼一眼。   章言礼没看他,而是在抢我手里的零食。   “你又吃?本来就跟胖蘑菇一样了,怎么还吃?”章言礼把我手里的一根葱零食抢走,我从书包里又拿出一包跳跳糖,章言礼又拿走,我又从书包里拿出两枚金币巧克力。   我主动把巧克力给他:“吃吧,哥哥你瘦,多吃点。”   章卉把她的小包放在桌子上,她笑着说:“小西,你真的得少吃一点,这样对身体好。”   我不服气地说:“我只是微胖,微微胖。”   章卉阿姨弯腰来捏我的脸:“诶呀,是微微胖,这小脸蛋真好捏。”   我给章卉阿姨和哥哥表演《采蘑菇的小姑娘》,我一边唱歌,一边扮演蘑菇被采走。章卉阿姨笑得眼睛都弯了。   “我是蘑菇1号,蘑菇里的男主角!”我双手叉腰,特别自豪地说。   章言礼在旁边补充:“就你这体型,上台也当不了蘑菇2号啊,谁不希望吃胖蘑菇?”   暑假,雨一直下个没完没了。某天,我去青青网吧,有人在网吧里说,邹乐乐喜欢男人。我听到黄毛的名字,转过头。他们已经在聊别的话题。   那年夏天,城里最后一座公用电话亭被拆掉。像是城市钉子一样的建筑,消失得比一阵风还容易。   黄毛和章言礼在那个夏天决裂。我在哥哥家里写暑假作业,黄毛气冲冲地跑上来。他揪着章言礼的衣领,问:“是不是你告诉别人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答应过我不会和别人说!”   章言礼被他压在床铺上。黄毛揪着他的领子,想要揍他,又没能下得去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还喜欢你,你觉得特恶心?我们是兄弟,是好哥们儿,我把跟你的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不喜欢我,行,我们继续做朋友。但是你干嘛和别人说?”黄毛质问他。   章言礼说:“我没有说出去。”   黄毛松开他:“我不信。章言礼,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黄毛气冲冲地离开了。留给我很多的问号。   什么叫男人喜欢男人?哥哥难道也知道?可是苟全说,喜欢只不过是加个QQ,聊聊天,最多最多给对方一点数学答案罢了。   我爬到床上去,低着头,和哥哥对视:“哥,什么叫男人喜欢男人?乐乐为什么这么生气?”   章言礼沉默地把身子转向靠窗的那边。我靠过去,挨着他的脑袋躺着。   章言礼说:“唐小西,你不要懂这个,永远都不要懂。”   他的房间里,还留着很淡的茉莉花的味道。干掉的茉莉花手串被放在桌子的置物架上,像被烙在桌子上一个浅浅的、带着香味的结痂。    第5章   4.哥哥是坏人   秋季开学,章言礼去另外一个城市读技校。他的手机号码没有换,因此我总是会借二叔的手机,给章言礼打电话。   他一个月才会回来一次。总是月底才回来。他学的是汽修专业,说是毕业后就去继承他叔叔的百超汽修厂。   姥爷身体越来越不好,他咳嗽的日子越来越多。我每天上完学,都要照顾他,因此也渐渐瘦下来。有一天,二叔来找姥爷聊天。我借了二叔的手机,去卧室里,拨通章言礼的电话号码。   章言礼在那边还没说话。   我就捧着手机,高兴地喊:“歪?哥哥?歪?”   章言礼笑着问:“找我干嘛?”   我说:“想你了。想要和你说说话。你这个月几号回来?”   章言礼说是三十号。我说,那还得有十天。   “等不起了?”章言礼问。   “等得起等得起。”我笑着说。笑得像一个小哈巴狗。   入秋后,天气更凉了。院子里的银杏叶掉在地面上,金黄一片,像是炸了小鱼后金灿灿的油。我和姥爷偶尔在院子里坐坐,他用收音机听歌,我在院子里背书,我们像是两条被炸的鱼,他被炸透了,我才刚入油锅。   有人骑着摩托车从家门口经过,我都要抬起头,去看两眼。姥爷瞪我一眼,说:“外面的人都说我教了个小垃圾,你总跟着章言礼那混球玩儿,小心以后当劳改犯。”   “劳改犯是什么意思?”   “蹲监狱的人。”   “我能在监狱里站着吗?不蹲,蹲着腿疼。”   姥爷说:“好家伙,还让你选上了?劳改犯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当的。你看着吧,章言礼那个混小子,用不了多久,铁定得进去。”   “哥哥是好人。”我坚持说。   “他是好人?他要是好人,别人能骂他是垃圾?你问问被他偷过钱的人是怎么说他的?他打过的人有好几十个。你说他是好人?”姥爷哼一声。   有一天,章言礼提前回来了。他还来我学校接我。我们学校有操场和篮球场。篮球场是给老师们准备的,让他们可以玩篮球。偶尔有一些高年级的男生,也会去玩。   那天,章言礼把他技校的朋友叫过来了。他们在篮球场上打球。度过了青春期的大孩子,总是看着和我们这些小萝卜头不一样。   距离下午放学还有一节课。下课时间,苟全拉着我去操场。   他边跑边说:“菜菜说篮球场来了一个贼帅的帅哥,大家都跑去看他们打篮球。”   苟全还“喜欢”着菜菜,他已经成功地加上了菜菜的QQ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发消息出去,都会收获红色感叹号。   我们小学的学生,齐刷刷排排站在篮球场旁边。章言礼穿着件T恤在打球。我大声喊:“哥哥!”   章言礼回过头看我,抬手跟队友叫停。他走过来,拿了瓶水和酸奶。队友继续打球。我被人挤出去,没站稳,章言礼伸手接住了我。   他把酸奶递给我:“一个多月没见,蘑菇都瘦了。”   我把吸管插进酸奶盒子里,我和他说:“我本来也不胖,是微微胖。”   苟全才知道,菜菜说的很帅的男生是章言礼。他躲在我背后,猛戳我后背,好像我要被章言礼吃了一样。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课的时候,苟全和我说:“你不要跟章言礼走得太近了,他们都给你起难听的外号。”   “什么外号?”   “小垃圾。”   其实也没什么。以前他们喊我小瘸子,现在他们喊我小垃圾,都一样难听。区别是,以前他们当面喊我小瘸子,现在他们只敢背地里喊我小垃圾。   小垃圾就小垃圾呗,反正能不被欺负就行。   苟全说:“你真的没有必要为了不被其他班的人欺负,就找章言礼当哥哥。唐小西,章言礼是坏人,他偷东西,还打人。我听别人说,章言礼随身带着刀子,连路边的小狗小猫都不放过。”   “他是好人,你别听别人乱说。”我坚持。   “什么好人?他是大垃圾,你以后就是小垃圾!”苟全吼道。   因为我们两个争论太大声,老师叫我们起来,到走廊上罚站。空荡荡的走廊,杵着我们两颗钉子。   苟全小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跟别人一样,说你和你哥。”   我仍旧有点难过,苟全是我的好朋友,他却信了别人的话。我靠着墙,和他说:“嗯,我原谅你了。”   打球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那天下午放学,我坐上章言礼的摩托车,到百超汽修厂。叔叔在做火锅,百超汽修厂的大家都拿着碗,等着吃火锅。   叔叔给了我一个小瓷碗,说小朋友就要用小朋友的碗。我抱着那只小小的唐老鸭的碗,心想我得吃多少碗,才能吃饱肚子。   章言礼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给我夹了很多素菜。我眼睁睁地看着肉从我面前被夹走,急得都快喊了。章言礼这才给我夹了一块五花肉,说:“多吃素菜,健康。”   我挑了一块香菇,嫌弃地说:“蘑菇吃蘑菇,同类相残,好残忍哦。”   叔叔哈哈大笑,说我想吃肉就吃,别听章言礼的。   吃完饭,我们去了江边,就在邹记饭庄附近。章言礼技校的朋友也跟我们一起,在江边散步。邹多多死在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的江边。溺死的。   是章言礼先发现的她。小小的女孩儿,穿着一件粉色棉袄,眼睛上戴着粉色的眼罩,她的皮肤被泡得很白。   章言礼从江里把她救起来,给她做人工呼吸。技校的男生也过去帮忙。有人打急救电话,有人在喊大人过来。   黄毛在附近做事,所以来的很快。他背着多多,往最近的诊所跑。江边的石头很多,他跑得又快又晃。   “怎么样?有救吗?”有人问章言礼。   章言礼说:“我不知道,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了……”   我害怕地抱住章言礼的腰,章言礼伸手把我护在他后面,湿漉漉的手掌贴着我的头发。那并不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爸爸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家都围着爸爸。然后家里办了爸爸的丧事,爸爸从此变成了墙上的灰白色照片,和乡下的一尊坟墓。   前段时间,和姥爷去乡下给爸爸上坟。姥爷说,要是你爸爸在就好了,家里能多点收入,你的腿也能保得住。   我给爸爸烧了很多纸钱,希望他在下面能够多有点钱,别再吃馒头就咸菜了。我不埋怨爸爸,也不是他想离开我的。生与死的事儿,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   从章言礼救下多多的那天起,章言礼身上的谣言就多了一个。有人说,章言礼故意把多多骗去江边,然后多多死了,他再假惺惺地把人家救回来。   只要有人问,章言礼干嘛要去害多多?   就有人说,人要不是他害死的,他救什么救啊?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第6章   5.心脏的重量   圣诞节那天,章言礼又从隔壁城市回来。他戴着灰色围巾,身上是白色的雪。他站在邹记饭庄门口,邹乐乐没有理他。门口出来的人对他指指点点。邹乐乐低着头,收拾好盘子就往里边走。   我和苟全去江边放炮仗,恰好遇上章言礼。我吃力地从江边的乱石滩往上面爬,苟全在后面推我屁股。我一边朝章言礼挥手,一边喊哥。   章言礼回过头。他伫立在路旁边,眼睛里闪着泪光。我扑到他怀里,他把我接住,然后很疏远地把我推开:“别挨我。”   “哥哥,你这两个月,怎么不回来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我把炮仗塞他手里,“哥,我们一块儿玩。”   我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垃圾,败坏之类的词。章言礼一只手捂住我的右耳朵,另外一只手很快地抱起我,我的另外那只耳朵挨着章言礼的耳朵,我们一起离开了邹记饭庄。   我们一直逃到章言礼的家才停下。苟全跟在我们后面,特别怂地对章言礼喊:“把蘑菇放下!”   我抱着章言礼的脖子,跟着他在雪地里奔跑。他的围巾很软,脖子的温度很热。   楼梯像是曲折的烟囱,原本该是人间烟火的集散地,却因为整栋楼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我们三个人,躺在章言礼的床上。房子已经无法供暖,屋子里和冰窖差不了多远。章言礼捣鼓了自动发电机,还好能够使用。他打开了电热毯,我们三个人团团坐到电热毯上,脑袋挨着。   苟全已经忘记章言礼是“杀人犯”了。他冷得很。我抱着章言礼,很快睡过去。我醒过来时,黄毛已经来家里了。   黄毛和章言礼道歉说:“我知道多多的死和你没关系。但是我不敢和他们解释,你知道的,我之前因为喜欢男人的事儿,被别人说过。我要是敢帮你说话,我爸的饭馆就开不下去。”   章言礼说:“明白。”   尽管他说得很简单,也很大度,我却能够感受到,章言礼在难过。   他的难过像冰块冻住的心脏,因为他此时的呼吸都变得很浅很浅,仿佛只要一用力,就控制不住难过了。   章言礼跟黄毛去外面谈事情。苟全跟我躲在被窝里。   苟全问:“你说章言礼到底是不是杀人犯?”   我说:“肯定不是,当时我亲眼看见的,多多在江里,哥哥跳下去救的他,我就是人证。”   苟全摇摇头,他摇头时,脑袋打到了我,他说:“你不能当证人,你会为了你哥做假证。你喜欢他嘛。”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趴在被窝里,有点难受地说:“我们要不要先把被子掀开,在被子外面聊天。”   苟全也热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说:“有道理。”   于是我们躺在暖和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然后双双睡着。   章言礼进屋子里来的时候,我也是不知道的。我晚上醒过来,还要找哥,姥爷哼一声,对我说:“让你不准去找他,你非得去。今天还让人家把你抱回来。你就想要别人来戳你姥爷我的脊梁骨是吧?”   我和姥爷说:“我哥不是坏人,他人很好,他给我钱,带我吃好吃的,帮我教训欺负我的人,他教我不准偷东西,要做个好人。”   姥爷啧一声:“他自己怎么做不到?”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姥爷。哥哥不这样做,肯定有他的原因,就像大家都觉得多多是他害死的一样,或许哥哥偷东西这件事也是误会呢?   我相信他,他是我哥。   哥哥走那天,是周末。章卉阿姨过来作客,她给我带了一条圣诞围巾。我围着围巾,开心地夸章卉阿姨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二叔大手一挥,给了我五十块钱。   我拿了二叔的手机,给章言礼打电话。电话接通。章言礼那头传来火车的声音。轨道咬合在一起发出的哐哐声,震着我的耳膜。   “哥,你要走了吗?去读书?”   “不是,我不读了。”章言礼说,“我去打工了。”   “打工?你不是要继承百超汽修厂吗?你走了的话,厂子呢?”我问他。   章言礼说:“这种话你怎么也信?唐小西你是不是笨蛋啊?”   我拿着二叔的手机,边哭边往外跑:“哥,我不准你走。你不能走,你要留在海城,你说过,你读三年书就回来的。我不准你走!”   一个小孩,在城市的大迷宫里,什么也做不到。左腿隐隐作痛,握着手机的手因为没有戴手套,仿佛要被冻住。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二叔从家里追出来,问我,拿着他的手机干什么去。   我抓住二叔的手,急忙说:“二叔,你知道火车站怎么走吗?带我去火车站。我哥要走了,我不要他走。”   二叔问我:“你哪儿有哥?你爸妈就你一个孩子。”   我说:“章言礼,他是我哥。”   二叔脸色变得很不好,显然章言礼之前给他留的印象很不好。章卉阿姨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从我手里拿起手机,她对章言礼说:“在哪个火车站?小西想见你。”   章言礼说了个火车站的名字。章卉阿姨牵着我的手,到大马路上。她抬手打了一辆出租,把我塞进去。   “小西,去把你哥带回来,别让他一个人。”章卉阿姨说。她给司机塞了十五块钱,司机开车把我带走。   我一个人坐着出租车。眼泪往外流淌。章言礼要走,我为什么要如此恐慌呢?因为怕没有人庇护我了吗?车窗像是城市的眼睛,透明质的玻璃上倒映着城市的剪影,我趴在车门的台子上,心想,才不是这样,我只是……不想离开章言礼而已。   章言礼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真的过来。他站在月台上,身边只有一个很小的蛇皮口袋。我冲过去,抱住他的腰,将脸在他的腰上拱来拱去:“哥,别丢下我。”   章言礼的手落到我的脑袋上,揉了揉我的头发,像是安慰小猫小狗一样:“我不是你哥。小西,听话,好好读书,别总惦记着我。”   我推开他,眼睛里都是眼泪。整个世界好像泡在泪水里,世界都无法呼吸了,眼睛只看得见章言礼的脸。他黑色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拔的山根和秀气的嘴唇。   “你要真的不是我哥,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我吼道。   旁边的人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我抱起章言礼的蛇皮口袋,往人流相反的方向走。我吭哧吭哧地拖着口袋,走两步歇十多秒,等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厉害地把章言礼的行李抢走时,我回过头,发现我和章言礼的距离不超过三米。   我趴在章言礼的行李上,说什么也不准他带走。苟全说我是自私的,或许我真的是自私的。   我知道章言礼是一个好人,别人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好人,只有我知道。   我就像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里的强盗,想要把宝贝占为己有。   我不知道章言礼离开海城,会不会有更好的发展,我想不到那里去。我只是希望他留下来,让我每天都能看到他。   章言礼走过来,他蹲到我面前,伸手,用粗粝的指腹,擦干净我的眼泪。我一边流眼泪,他一边伸手来擦,他不厌其烦,耐心的样子,让他看起来真的好像我哥。   “小蘑菇,你掉孢子了。”章言礼笑着说。   我不解地看他:“我没有包子,我中午吃的是酸菜鱼。”   章言礼哈哈大笑。我坐在他的行李上,俯身去抱着他的脑袋,吻在他的侧脸颊上,我看电视剧里,爸爸妈妈安慰宝宝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姥爷没有这样安慰过我,他只会用拖鞋来亲我的屁股,啪啪的,亲得特别用力,疼得我都走不了路。   “章言礼,别丢下我。”我紧紧地勒着他的脖子。   如果章言礼是一颗种子就好啦,我想要把他种在我的眼睛里,这样,我到哪儿都能看到他。如果眼睛的位置太小,章言礼会感到不舒服的话,种在心脏的位置也很好。一颗心脏的平均重量是300克,章言礼应该会生活得很舒适。   火车飞驰而过。哐哐哐的声音,由远及近,乘客纷纷跑上去。我紧紧地抱住章言礼的头,我要守住我的种子。   我坐在章言礼的行李上,像定在海底的锚。火车停站三分钟。章言礼没有挣扎。   火车哐哐哐地跑走,铁轨声像是风雨过后,海浪沉重的喘息。站台又来了下一辆火车的乘客。章言礼蹲在我面前,抬起头问我:“小蘑菇,你还要抱多久。”   我抱住他,哇的一声哭出来。章言礼牵着我的手,另外一只手拎着他蛇皮口袋的行李,我们逆着人流朝火车站外走。   章言礼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吃糖葫芦。章言礼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蘑菇,你该减肥了。”   我嗯嗯点头:“我吃饱了就减。”   章言礼笑了。    第7章   6.哥,带我走   凌晨一点多,我悠悠转醒,姥爷一头是血地站在我面前。我哇一声,往后躲。姥爷说:“躲什么躲?帮我叫救护车。”   我呆呆地点头,躲着姥爷,顺着床边下床,走到门口时,跟被咬了尾巴的兔子一样往外面跑,边跑边喊:“闹鬼了哇!”   苟全家的狗又叫了起来。苟全爸爸刚从外面打牌回来,他帮着我把姥爷送去医院。姥爷年纪大了,在家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脑袋撞在地板的碎玻璃片上,流了很多血。   第二天,我请了假,在医院陪姥爷。章言礼跟着章卉阿姨过来看姥爷。章言礼站在章卉阿姨身后,沉默寡言。我从小板凳上下来,跑到章卉阿姨身后,缠着章言礼,想要和他玩。   “哥,”我叫他,“我昨天梦见我们两个在水里,被一只水母吃掉了。你拿出一颗肉丸子,把水母吓跑了,苟全叫你肉丸大侠!”   章言礼牵着我往外面走。我听见章卉阿姨在和姥爷说话。   章卉阿姨说:“你走了,让小西一个人怎么办?”   姥爷说:“不放心呐。”   “你得坚持嘛,再多坚持几年,等小西长大了就好嘛。”   章言礼拿了他的手机给我玩,我玩切水果游戏,西瓜切起来最爽了。坐在我身旁的章言礼,比我更像一朵小心翼翼的蘑菇,他问:“小蘑菇,要是以后你得要一个人生活了,你会不会难过?”   “一个人?”我不懂得章言礼的意思。   什么叫一个人呢?我一直都和姥爷一起生活,将来肯定也要和姥爷一起生活。章言礼揉了揉我的头发,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坐在椅子上,就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把手机还给他:“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章言礼说:“没有。”   “那你怎么不理我了?”   章卉阿姨出来。章言礼跟着她离开了。我看着章言礼的背影,忽然很怕再也见不到他,我跑上去,抱住他,眼泪流淌下来,一点一滴,在章言礼的衬衫上,落下水痕。   章卉阿姨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哭了?你哥可是特意为了你,才过来跑一趟。”   章言礼回过头,把我抱起来,他对章卉阿姨说:“我留下来,姑妈你先走。”   章卉阿姨于是离开。   我靠着章言礼,睡在走廊上。醒过来时,章言礼还在。下午,邹乐乐也过来了,他似乎并不想和章言礼说话,于是总在找话题问我。   姥爷在病房里咳嗽,我去给他打热水。等我再回来,看见病房里已经没有人了,姥爷的病床也被搬走。章言礼站在门口。窗户的光照在他背后,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章言礼说:“小蘑菇,你要学会一个人生活了。”   手里的温开水,在纸杯里晃动,像是谁的眼泪。我愣怔地看着章言礼,原来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是不会哭的。纸杯撞击地面,溅出水花。我拽着章言礼的手,说:“哥,我要找我姥爷。”   章言礼把我抱起来,我去踢他。章言礼按住我的后脑勺,很严厉地说:“小蘑菇,你姥爷去世了。”   世界被淹没在眼泪里,悲伤是咸的,死亡是一条长长的走廊,ICU重症室的灯灭掉,希望是一颗被炒熟后开不出花的种子。护士把姥爷从ICU重症监护室推出来。我被章言礼护在怀里,哭得眼泪和鼻涕黏在一起。   章卉阿姨开着一家便利商店。二叔和章卉阿姨要忙着给姥爷穿寿衣,联系火葬场和坟墓选址。我被章言礼带到章卉阿姨的悠悠便利店。章言礼在便利店里帮忙,他穿着店员专属的橙色围裙,帮着蓝溪阿姨搬东西。   章言礼晚上带我离开,因为是秋末了,积云很厚,站在城市的夜空下,是看不到星星的。霓虹之上的云朵,像是烤坏掉的曲奇,苦涩得让人心酸,稍微一掰,曲奇就掉进城市喧闹的霓虹里,碎成一粒粒的汽车、小摩托车和孤独的人类。   我问章言礼:“姥爷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吗?”   “没有。他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也不会守护着你。能够护着你的,永远只有活人。”章言礼说。   他的话真冷。我甩开他的手,又哭起来。我往前跑,风灌进我的嗓子里,我回过头,对章言礼说:“你是坏人!姥爷说的没错,你怎么这么坏啊!”   蓝溪阿姨坐在门口打盹,章言礼看了我一眼,就回去叫醒蓝溪阿姨。他扶着蓝溪阿姨进便利商店。   我真的很纳闷,他怎么可以不来哄我?   我回到家,端着温水,擦干净姥爷卧室里的血。我趴在卧室的地板上,画姥爷的肖像。水彩笔在画纸上,涂抹下突兀的痕迹。我把自己画的姥爷的肖像,放在爸爸遗像的旁边,我虔诚地拜了拜,我说:“姥爷,你回来好不好?”   章言礼半夜来敲门。已经是深秋的夜,外面院子里的银杏已经掉光了叶子,银杏树像是一把把倒立的剑,风从树木间吹过,我冷得哆嗦了一下。   门口的灯亮着。章言礼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包里是他的电吉他。他在跟咪咪一起搞乐队,附近几个酒吧,是他们乐队的常驻地。   章言礼进来,我跟在他身后。他看起来很高大,很可靠,但我刚说过他是坏人,他或许会讨厌我。   “你的房间在哪里?”章言礼问。他就像是我的好朋友一样,过来陪我。我带他进了我的卧室,他坐在角落的地板上,拍拍他旁边的位置,让我坐下。   章言礼像是一颗锚,让我心里平静下来,仿佛有了依靠一样。   那一晚,章言礼在我的卧室待了一晚上,他裹了一件外套,睡在地板的角落。我拿了暖炉过来给他烤。我想要让他和我一起睡床上,他看了一眼一米二长的小床,放弃了。   “对不起。”章言礼临睡前,和我说。   我翻过身,在黑暗中去看他。我借着暖炉的光,盯着章言礼瞧。橙色的光照在他脸上,他像是一颗很温暖的烤橘子,我有点想要流口水,但眼泪比口水先一步流下来。   章言礼说:“我不该对你那么残酷。你姥爷会一直都在,他很爱你。”   我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去抱着他。赤脚踩在地板上,脚是凉的,地板也是。我的下巴垫在章言礼的肩膀上,脚碰倒了他靠在墙角的吉他。   章言礼是大人口中无恶不作的坏人,而这个坏人是唯一现在还能想着我,半夜过来安慰我的人。我对他说:“我原谅你了。”   章言礼失笑。   他左耳朵的耳垂红红的,上面镶嵌着一颗黑色的耳钉。我伸手碰了碰,他往后躲了一下。耳钉很漂亮,也很适合他。   “你打了耳洞?哥哥你什么时候打的?”   “今天下午。”章言礼说。   那晚上,我在章言礼怀里睡着,第二天醒来,我在床上。章言礼已经离开。   二叔中午回来,告诉我,姥爷的丧礼在明天,让我跟他一起去乡下参加丧礼。我一个人去学校请假,老师在办公室说,让我不要太难过,我点点头,拖着坏掉的左腿,离开学校。   奥特曼书包里,装着姥爷的钱包、衣裳和他用过的碗筷。我要把这些东西塞到姥爷的坟墓里,这样的话,姥爷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能过得很好。   二叔告诉我,我背过来的这些都用不着。他把我从祠堂里拉出来,我跪了太久 ,站不直腿。他问我,家里的房产证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二叔怀疑地看着我:“你真不知道?你姥爷没告诉你吗?你一个人怎么活?”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告诉二叔,房产证藏在哪里了,二叔就养你。”   乡下的院子挂着白幡,来吃席的人闹着笑着在说话,火盆里燃烧着金色的纸钱,深秋到处都萧瑟,唯独院子里热闹非凡。   “二叔,我真的不知道。”我说。   二叔骂了一句妈的。他丢开我,从兜里拿了包烟,出去抽烟去了。我重新回到灵堂,在姥爷的棺材面前跪着。外面下起了雨,我跪得腿疼。   二叔又进来,把电话给我,说:“章言礼那小子给你打电话了。”   我接过手机,去外面。   “小孩儿,”章言礼喊,“吃午饭了吗?饿不饿?”   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砸下来,砸在我的额头上,然后是脸上:“哥,你能不能过来接我回去,我好难过。”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我很艰难地把这话说出口。   章言礼那边,有人在和他讲话。章言礼过了会儿才和我说:“等我。”   我在灵堂里等他。章言礼是在晚上的时候,开着他的摩托车到的。二叔在和他交涉。我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院子里架起来的白炽灯的光,照在章言礼的脸上、宽厚的肩膀上和握着钱的手掌上。   二叔收下钱和烟,过来,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出来,到章言礼面前:“麻烦你照顾了,这个死小孩儿,给他姥爷守个孝都熬不住,还得麻烦你过来跑一趟。”   章言礼朝我招手:“小孩儿,过来。”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章言礼跪下来,撩起我的裤子,看了眼我的膝盖。我把左腿往后藏,只给他看右腿。左腿脚踝的地方有一块很深的疤,我不想他看见。   章言礼转过身,示意我上他的背。我不忍心让他太累,所以走到他左边肩膀那边,牵着他的手,说:“我不要你背。”   二叔在旁边说:“你看这孩子,死倔。”   章言礼二话不说,把我抱起来,扛在肩膀上,走到他的摩托车旁边,把我丢到摩托车后座。   夜晚像是一只怪兽。章言礼的左耳上的耳钉,像是一颗黑色的星星,摩托车呜呜地在咆哮,笔直的公路尽头,我知道永远没有在等着我回家的姥爷。   到家后,章言礼在银杏树下,帮我摘掉摩托车的帽子。头发乱得像是一团草,章言礼伸手帮我揉了揉,再拍掉我肩膀上的雪,他说:“小蘑菇,要和我一起生活吗?”   我摇摇头,转身上楼回家。呼吸比刀刃更疼,灼烧喉咙和鼻腔。   用钥匙开门,发现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狭小的房子,装不下我那么多的悲伤。我转过头,看见章言礼双手插兜站在路灯下,灯光勾勒出他俊秀的眉眼。   我转身下楼,左腿隐隐发疼。章言礼朝我微微张开双臂,我奔到他怀里:“哥,带我走。不要让我一个人。”   章言礼摘下他的薄围巾,系在我的脖颈上,把我抱着,答应我说:“好。”   章言礼十六岁,成为我的救世主。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养一个小孩儿,他就只能很笨地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来对我好。   家里的方便面只有一份面饼时,那份面饼就只会是我的。   他兜里只有几个钢镚,忍不住想要去偷去抢时,因为我叫他哥,他就放弃了走这条捷径。   章言礼对黄毛说,唐小西的哥哥绝对不会是小偷和强盗,所以他绝对不会再去偷东西。   章言礼很喜欢我仰慕他的眼神,他总是很高兴,他总对邹乐乐说:“小西只有我了,我不对他好,对谁好?”   黄毛说他是虚伪的英雄主义。   章言礼并不在意,只是问我下个月零花钱想要多少,书本费是否足够,衣服是否暖和,今年过生日会不会想要吃生日蛋糕。   章言礼是很笨拙又很勤劳工作的好哥哥。    第8章   7.易拉罐的告白 上   从那天起,我开始和章言礼一起生活。我和他住在已经没有人要的公寓里,章言礼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去酒吧上班,我白天去上学,晚上回家睡觉。我们像是共同使用这栋房子的两个陌生人,白天章言礼使用,晚上我在使用。   姥爷的房子没有卖出去,因为我不同意。姥爷把房子已经过户到我名下,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卖不了房子。所以本该是二叔收养我的,但二叔因为房子的事儿,对我有了芥蒂,不肯养我。   章言礼于是把我接手,像继承某位亲人的遗产一般,我被转手到他名下,短暂地在他那里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安居所。   几年后,我升入到海城一中,也就是鲁鲁之前就读的学校。鲁鲁考上了华大,交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咪咪知道后,很难过。不久后,咪咪也交了一个男朋友,鲁鲁再也没有和他们聚会了。   咪咪曾经在吃饭的时候说:“鲁雨就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他当初连读书的学费都是我缴的,现在上大学了,就把我甩掉!混蛋!”   章言礼劝她别喝了。咪咪端着酒杯在房间里跳舞,她的腰很细,比电视里白素贞的腰还要细,她的手肘搁在我的肩膀上,脸靠过来,在我耳边说:“小孩儿,别像鲁雨那个混蛋一样,别辜负你哥。你要好好对他,你懂不懂?”   我点点头。咪咪哼着歌,在房间里跳漂亮的探戈舞。她的男朋友过去扶着她。黄毛在闷头喝酒,他的左耳朵上也打了一颗黑色耳钉。   章言礼出去抽烟。黄毛跟着他出去。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闷头吃火锅。房间像是一个狭小幽闭的易拉罐头,火锅是里面升腾的汽水,咕噜咕噜。咪咪嘿嘿笑,说那俩人八成是要在一起了,   我停下吃火锅的动作,看着她:“什么成了?”   “你哥,要成乐乐的男朋友了。”咪咪说。   “可是乐乐是男的,我哥也是男的。”我说。   “那又怎么了?男的跟男的在一起,又碍不着别人什么事儿。”咪咪说。   我放下碗筷,眉心拧在一起:“恶心。”   咪咪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恶心。”   咪咪愣住了。她看向门口的方向。我僵硬着身体,转过头,看见章言礼跟黄毛站在门口。   易拉罐被捏扁了,房间里的空气急速变少,压抑得我忘记了呼吸。黄毛的手搭在章言礼的肩膀上,章言礼手里还夹着一根燃着的烟,他抬起黄毛的下巴,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就要跟黄毛接吻。   我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突兀的声音让章言礼的动作一顿。   咪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我捂着嘴,胃里难受得要命,我跑过去,推开他们,然后跑出门,一直跑到楼下,扶着墙,在雪地上,莫名地恶心想吐。   我曾一直认为,我感到恶心是因为生理反应接受不了同性恋,见不得两个男人在一起接吻。直到后来我认识到我喜欢章言礼,和他接吻后,我才知道,我此刻的恶心,不过是因为我对章言礼有强烈的占有欲,而章言礼似乎就要属于别人而已。   我在不懂得什么是喜欢的年纪,先明白了什么是占有欲。   是因为难过到极致的恶心,而不是生理反应的恶心。   而我此刻却无法分辨这两种恶心的区别。   我坐在小区楼下的秋千架上。杂草丛生的小区,秋千架上生长着铁锈,楼上只有一闪窗户明亮着。我抬起头,看见章言礼在阳台站着。   过了会儿,他转身走了。   雪滑过我的脸颊和手掌,冬天在掌心里沉默,咯吱咯吱的秋千架的声音,化成了我耳朵里的阴霾。   章言礼下楼,他走到我面前。   他身上仍旧有烟的味道,不刺鼻,微微苦涩。   他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来,手掌放在我的膝盖上,他问我:“你不喜欢邹乐乐?还是说因为接受不了两个男人在一起,所以才跑?”   我沉默着,章言礼好像一本摊开在我眼前的无字天书,我看不懂他,却强迫自己在理解他。   我张开嘴,一团白蓬蓬的呼吸在眼前散开,雪落在章言礼的脸颊上,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像他抬起黄毛的下巴一样。他认真地注视着我。   我松开他的下巴:“我没有不喜欢他。”   我默认了他给我的第二个选择:“我只是不知道两个男人还能在一起,对不起,我让你感到为难了。”   回楼上时,我牵着章言礼的手,一前一后地上楼。正要进屋,却听见咪咪和邹乐乐在讲话。   咪咪问邹乐乐:“你给章言礼表白了?”   邹乐乐嗯一声:“他拒绝了。”   咪咪好奇地问:“那他怎么在蘑菇的面前装作要亲你?”   邹乐乐一边戴手套准备出门,一边和咪咪讲:“章言礼这个人就是个幼稚鬼,他只是想做小孩儿的救世主,充当冒牌的英雄,享受被小孩儿占有欲包裹的感觉罢了。”   咪咪似乎不可置信:“他真这么幼稚?”   “养小孩儿养久了,可不这样?”邹乐乐说,“他对人小孩儿好,希望人家小孩儿把他当哥宝。他弟弟章宝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他可能把小孩儿当章宝了。章宝以前很黏他。”   咪咪是在职业技术学校里,才认识的章言礼,因此对章言礼已经去世的弟弟章宝不是很清楚。章宝是章言礼的亲弟弟,六岁那年因为发烧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去世了。从此以后,章言礼一直是一个人在生活。   邹乐乐说:“以前章宝还活着时,他更过分。他抱着章宝,问章宝让不让他和我亲嘴,章宝不乐意,章言礼就在章宝的脸上嘬嘬嘬,亲个没完。他特喜欢章宝亲近他,就跟现在喜欢蘑菇对他有占有欲一样。”   章言礼和我在门外,他摸了摸鼻尖,尴尬地看着我:“不是这样的,你不要信。你不是章宝,哥没把你当宝宝看待。”   我晃了晃牵着他的右手。   他弯下腰来揉我的脑袋,我踮起脚,忍受着左腿脚腕传来的微微疼意,在他的左边脸颊上落下很轻的吻,说:“章言礼,你也是我的哥宝。”   如果真的可以,我也希望可以占据他心里宝宝的称呼。   这是很亲密的称呼。   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占据。   章言礼那天送了我一辆全新的自行车,他和黄毛开车送我去卖自行车的店里,带着我一块儿去挑。去的路上,我坐在章言礼的后座,黄毛骑车和他并排着。回来的路上,章言礼为了教我骑自行车,把摩托车留在了附近的百超汽修厂,黄毛一个人先回来了。   我回到家后,先去洗了澡,因为没有带睡衣进去,我洗完澡后穿了脏衣服出来。章言礼坐在客厅,黄毛骑在他身上,两个人似乎要做一些什么。   看见我后,黄毛从章言礼身上下来。章言礼依旧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投影仪还开着,正在播放《海上钢琴师》的电影。   “我和你哥以后不会在家里打架了,我保证。”黄毛说。   他脸上带着一些伤痕,尤其是嘴角,有淤青,看样子是被人打的。章言礼没有看他。我看得出章言礼是真的生气了,只是他没有把脾气发泄出来。   我点点头,去衣柜里拿了睡衣,回到浴室。花洒的热水落在我脸上,呼吸因此而变得不顺畅。   因为章言礼的家里只有一张床,我来到他家后,一直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我仿佛生出了一种错觉,章言礼合该是属于我的。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这才是让我难过的地方。   晚上,章言礼送黄毛到楼下。我在楼上阳台看着。章言礼和黄毛在楼下拥抱。我翻着手里的那本《金色梦乡》,里面夹着的二十三块五毛钱,还停留在多年前的样子。所以,章言礼也会离我而去是不是?   章言礼回来,他洗完澡上了床。我关掉灯。我问他:“哥,你会喜欢乐乐吗?”   章言礼转过身,面对着我:“他追了我五年。”   章言礼过了会儿说:“喜不喜欢,这很重要吗?乐乐对我而言,足够重要就好。”即便他不太喜欢和男性交往。   “你拒绝他了不是吗?”   “嗯,因为现在要赚钱养蘑菇,不考虑恋爱。”   他看不见我在黑暗中的眼泪。章言礼真的是一个好人,他能够因为一个人追了他五年,就强迫自己接受对方。这也是我讨厌他的地方,在他那里,根本毫无原则和公平性可言。   他一个人生活长大,对他而言,“喜欢”这种私人的感情,似乎真的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一直没有听到我说话,章言礼坐起来,开了床头的小灯。我的脸埋在枕头里,眼泪把枕头打湿了。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脑袋上,揉了揉:“为什么要哭?”   “哥,你会丢下我的,肯定会的,是不是?”我转过头,面对着他。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垂直掉在枕巾上,章言礼伸手过来帮我擦眼泪,我的眼泪在他的掌心,汇聚成小小的水洼,滋养着他掌心错综复杂的掌纹。   “不会。”   我说:“那你不和邹乐乐交往,可不可以?他可以追你五年,我就可以追你十年。哥,别丢下我。”   房间狭小得像是一听易拉罐,心脏与心脏之间于是靠得很近,沉默像是没有被戳破的汽水泡,我看着章言礼,仓促之间留下了十年的约定。   章言礼那晚上,突然对我笑了一下,过了会儿,他起床,穿好衣服后和我说:“我出去一下,你自己一个人睡。”   他穿了羽绒服,拿走了他的电吉他,出去了。我知道,他在邹乐乐家的饭馆里有房间住,他在酒吧里也有房间住,他甚至能够在咪咪那里借住。   我想着他的笑容,却一直睡不着,以至于第二天,眼睛酸得跟被钉了钉子一样。   第二天,苟全骑着自行车来我家楼下等我。我骑上我的新自行车,和他一块儿去学校。   中午吃饭时,我和苟全说了我哥和邹乐乐可能要在一起的事儿。   苟全趴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诧异地说:“你哥和邹乐乐都是男人,他们两个还能在一起?”   我示意他说话小声一点。   苟全谨慎得像是地下党接头一样,靠过来,挨着我,小声地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你会不会是看错了?你哥要是真的打算答应邹乐乐,早就答应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也在怀疑。章言礼真的不像是会因为别人喜欢他,就会爽快答应的人。   下午放学后,我去刘文明的小卖部帮忙。小卖部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面积,小得像是个便当盒一样,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许多东西。   刘文明现在一个小时给我结算两块钱的工钱。他每次都瞧着我,唉声叹气,说:“你爸跟你姥爷都走得早,可惜了。”   可惜什么了?我不清楚。   人生这本书那么长,我连个开头都没读明白。几个小孩子凑过来,问我烤肠多少钱一根。   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男生,急匆匆走过来,将他们拉走,说:“别跟垃圾讲话。”   刘文明小卖部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台式机,还需要连着电话线。我接起来,章言礼在那边讲话,他那边传来乐队排练的声音。   章言礼说:“晚上我不回来了,你自己买饭吃。”   “你晚上住哪里?”我问。   章言礼顿了顿,没说话。沉默在敲着我的耳朵,留下一片寂静的阴霾。章言礼身边从来不缺朋友,他过得比谁都自在。   “我知道了,你住在邹乐乐家里,对不对?”我问他。   章言礼轻声应了。   晚上我回到章言礼的小房子,易拉罐一样的小房子,丢个钥匙的声音都显得极大。我睡在章言礼的床上,大半夜也睡不着。   章言礼跟邹乐乐会干什么?   他们会在房间里接吻?还是会做别的什么事情?咪咪说,章言礼大概率会成为邹乐乐的男朋友。我翻身下床,骑上自行车,去了章言礼工作的酒吧。   小酒吧处在巷子深处,吸引了众多饮食男女。自行车停靠在路边。天气冷,手冻得厉害。咪咪出来抽烟,见了我,凑过来蹲在我旁边:“蘑菇你大晚上过来干嘛?想看你哥的现场版live?”   有一只小猫跑过来。咪咪把它抱起来,塞到我怀里:“你哥养的,你给抱着,别让它又出去撒野了。”   怀里的猫咪柔软得像是一团糯米糕。   “它叫什么?”我问。   “猫。”咪咪说。   “猫?”怎么会有人给猫咪取名就叫猫?   “对啊,你哥说的,这样以后谁都可以把它领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名字,一叫它小猫小猫,它就过来了。”咪咪揉了揉小猫的腮帮子,“你哥他不想留下牵绊。”   我也是我哥养的猫,总有一天他会把我拱手让人。    第9章   7.易拉罐的告白 下   酒吧里,简陋的舞台上热闹非凡,章言礼站在C位,他在唱着他手机里常播放的那首《生锈的感情逢雨天》,急促的鼓点配上他低哑的嗓音,以及他亲自谱写的歌词,仿佛没有人能不为他着迷,现场气氛被炒得火热。   咪咪把我安排到最近的位置,她和章言礼指了指我。章言礼弹着电吉他,化过妆的眼睛,睫毛长而卷,眼尾的痣像是被爱神维纳斯吻过。他的眼神分了一瞬给我,随后又吝啬地收回。   在场的人们都为他尖叫。他脱掉身上朋克风格的演出服,在他唱到结尾时,丢到人群中,将气氛烘托到高潮。带着香烟味道的演出服,罩在我和猫的身上。身边有人伸出手,想要把演出服抢走。   我伸手拽住,不给。抢衣服的男人似乎没想到我会抓着衣服不放,他笑了下,说:“章言礼那样的男人,你玩不明白,乖小孩儿,把衣服给我。”   或许由于酒吧灯光昏暗,或许是那个男人没有想到我这样的学生会在大半夜来到酒吧消遣,或许由于他酒意上头,他竟然把我当做了和他争夺美人一笑的竞争者。不免有些可笑。   台上的演出渐渐落幕,DJ开始播放慢摇音乐。乐队下台。小酒吧里依旧如潮水一样热闹。章言礼从后台过来,见我在扯着衣服,他不急不慢地从我和别人的手中,把衣服抽走。   男人见了章言礼,眼睛都直了,他的手落在章言礼的腰上,虚虚地揽着:“帅哥,有没有空喝一杯?”   章言礼弯腰,把我拉到他身边。一个眼神也没落在那个男人身上,真好,他至少曾在他热闹哄哄的世界里,分给过我一瞬的眼神。   我急匆匆地跟上他。海城的冬天是很冷的,但章言礼的手心却是暖和的。我被他拉到后台,邹乐乐拿着一个镜子,坐在凳子上卸妆。咪咪在补妆,准备上场。   酒吧的名字叫小熊酒吧,英文名叫small bear bar。本来是咪咪男朋友的酒吧,但名字是咪咪取的。她说small bear的英文听起来就很潮流,况且熊是不吃死人的,从酒吧出去的那么多醉汉跟活死人一样,小熊酒吧能够保佑他们平安到家。   咪咪的男朋友很宠她,所以这家small bear酒吧,在不久前迎来正式开业。   “你哥唱得怎么样?”咪咪用睫毛膏刷了刷眼睫毛,问我。   我下意识看向章言礼。章言礼坐在镜子前面,正在卸妆。他脱掉了演出服外套,随手丢在旁边桌子上。汗水从他的脖子上,往下流淌。   我咽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捧场说:“唱得很好。”   咪咪笑着说:“你看,我说吧,章言礼就适合唱歌,他还总谦虚,说自己唱得不好,不想上台。”   章言礼拿了个卸妆油丢到我手上,邹乐乐看过来。我把猫丢在地板上,手里一团温暖离开,顷刻间就好像失去了什么,有点儿不习惯。   章言礼闭上眼,靠着化妆台,对我说:“帮我卸妆,我睡会儿。”   邹乐乐走过来,对章言礼说:“我来吧,小西又不懂。”   章言礼睁开眼,眼神里仿佛带着一丝兴味,他问我:“你能不能做,不能就把卸妆油给乐乐。”   我忙打开卸妆油,因为慌忙脚乱的,卸妆油的盖子从我手中掉落,在地板上滚了一圈,我弯腰去捡盖子,章言礼嗤笑一声。   邹乐乐坐了回去。我拿着卸妆油,重新站在章言礼面前,好像麦田里的稻草人,手都不会动了一样,僵硬地把卸妆油倒在章言礼的脸上。   “哥哥今晚帅吗?”章言礼后来问?   我点点头。章言礼给了我钱,让我把猫带回家。我骑车带着猫离开时,章言礼跟邹乐乐在巷子里蹲着抽烟,路灯将他们圈在一块儿。我回过头,章言礼朝我挥挥手。我忽然下定决心一般,回去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走。   章言礼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你搞什么?”   我转过身:“你跟我回家。大晚上你工作完不回家,你去哪儿?是不是因为我占了你家的位置,所以你才不跟我回去?”   章言礼说,没有的事儿。   “那你跟我回去。”   有几个醉汉从酒吧里走出来。他们倒在旁边的雪堆里,爬了好几次都没爬起来。章言礼身上也带着酒味儿。我不肯松开他的手:“章言礼,我怕你死在外面,跟那些醉酒的男人一样,更怕你像我姥爷一样,在外面喝酒喝多了,一脑袋撞地上,我就没有哥哥了。”   章言礼把烟头丢雪地里,捻灭。他带着香烟味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他说:“走吧,不是要带我回家吗?”   章言礼坐上自行车,扶着车把,示意我坐上车后座。车往前开,章言礼的左手垂下来,单靠右手掌着车把手。他穿着并不臃肿的外套,手指指间呈现被冻出来的粉色   我伸出左手,握上他垂下来的左手。   章言礼的左手躲了一下,我又绕上去,缠着他。   章言礼放弃了,他拍了一下我的手背,然后顺从地握住我的手指,将我的手指包裹住。我笑了一下,右手圈住章言礼的腰,脑袋枕上去。自行车摇摇晃晃,一路到楼下。   晚上十一点左右,章言礼在洗澡。咪咪姐打来电话,我接起来,咪咪说:“章言礼,你跟乐乐明天不用来small bear了,你们现在是不是在床上了?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你别把乐乐弄哭了啊。”   我对咪咪说:“咪咪姐,是我。”   “小西?”咪咪诧异地喊了一声,“你哥呢?他没去乐乐那边吗?”   “我带他回家了。”我说。   咪咪声音小了下来:“真是遗憾,乐乐又得伤心了。”   章言礼洗完澡出来,咪咪让我把电话给他,章言礼接了电话,走到外面走廊。   他把门关着,我听不见他的声音。   于是我下床,跑到门口,将门开了一条缝隙,听他和咪咪讲电话。却也只来得及听见他说,诸如“一定要去”、“钱”之类的字眼。   章言礼挂断电话进来,我刚掀开床进被窝。章言礼坐到床上,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头发,他问:“下学期学费要多少?”   “五百多。”   他应下来,伸手翻了翻我的羽绒服,在袖子的地方找到一块破了的洞。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生锈的针线盒,对着光将线穿进针眼里,然后帮我在破洞的地方,绣了一朵黑色的小花。   “过两天给你换件新的。”章言礼说。   我拒绝,说不用了。章言礼把羽绒服搭在我的身上,捏了捏被角。   我把旁边的位置让出来,章言礼挨着我躺下。灯关掉了。   窗外的风,吹着塞了报纸的窗户。   被窝里暖融融的,像是融化了一颗烤熟的橘子,我的心上不知不觉酸起来,尤其是想到章言礼和邹乐乐在雪地里,面对面站着抽烟的情形。   两颗橘红色的烟头,那么暧昧地靠在一起,他们说着我不懂的成人话题,袅袅升腾的烟雾在寒冬中肆无忌惮地纠缠。   我转身,抱着章言礼。   手从他的腰上穿过,很轻地搂着。   “冷吗?”章言问。   他仿佛真的只是以为我在需要他,他那么好,好到我甚至不想要欺骗他。   “冷的,所以抱你一会儿。”我撒谎道。   屋里没有月光,所以我没有看见章言礼嘴角自嘲的笑容。   很多年后,章言礼告诉我,他说他一直对我怀有愧疚,我是他偷回家里的宝物,他是卑劣的小偷,一直都是。我吻着他的唇角,一遍又一遍,我想告诉他,章言礼不是臭名昭著的小偷,是正义非凡的英雄。而我喜欢英雄。   到初二后,学习上的事情渐渐多起来。   这学期有数学和物理竞赛,综合各科成绩来看,我打算报名参加数学竞赛。苟全说他也要报名。   午休时间,菜菜端着餐盒,跟我们一块儿吃饭。菜菜依旧是班里的文艺委员,不过苟全不喜欢菜菜了。大概是终于搞明白QQ红色感叹号的意义,他也渐渐有了自尊心。   苟全在跟朝朝谈论班里哪个女孩子长得最漂亮,哪个男生跟娘娘腔一样。他提起我,忽然问:“唐小西你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朝朝是苟全的同桌,是一个很开朗的女生,她喜欢玩篮球,和大多数女孩子的兴趣爱好都不太一样。   喜欢的女生?   是没有的。   我摇摇头。脑子里却恍惚闪过一个画面——章言礼洗完澡后,坐在床上,用白色的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短发,湿润的水滴溅落到我脸上,他左耳的黑色耳钉闪着光芒。   苟全问:“你在想谁?”   我在想章言礼,但章言礼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菜菜拿出了数学卷子,让我帮她讲最后一道函数题。   苟全看着我们,若有所思,他朝我笑了笑,然后把饭盒端走,到上课他才回到教室。   下午放学,我和苟全去书店购买竞赛补习资料。   街上的学生特别多,每一个在路口等待的过程,都如深呼吸一样紧绷,香樟树下的阴霾仿佛会燃烧。   苟全抓着我的袖子问:“你的羽绒服袖子怎么还有绣花?”   一朵黑色的小花落在袖子上,花朵小而漂亮,针脚细密。   “我哥帮忙绣的,漂亮吧?”我笑呵呵地说。   苟全似乎完全不能想象章言礼用绣花针的样子。他和我并排挨着走,说:“你真的瘦了好多,从你到初中后,班里好多女生都找我要过你的QQ号。”   “我根本没有QQ。”我说。   苟全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啊,所以我都把我的QQ给她们了。”   “那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我想让你有分寸,和菜菜保持距离。”苟全说。   我点头,答应了苟全,尽管我 和菜菜除了聊数学题之外,几乎没有交流 。   再过半个月,就要期末考了,竞赛在来年的春天。书店里挤满了人,竞赛资料几乎被抢购一空。一中是海城的重点中学,排名非常靠前,竞赛保送名额也相对较多。   “快抢啊!”苟全拿了一本数学竞赛资料,塞到我手里。他像是进了大卖场的大妈和大叔,扑到书架上,争抢为数不多的竞赛资料。   我就买了一本数学竞赛辅导资料,苟全买了四本,包括数学和物理。他打算报考两门。   出书店,外面开始下雪。城市变成水晶球一样,只是无法倒转过来。我看着书店里柜台上的监控录像,看到里面瘦削的自己,校服套在羽绒服里面,整个人完全找不到几年前胖蘑菇的影子。   苟全说:“你愣着干嘛,走啊。”   校门口,一辆黑色桑塔纳停泊,咪咪从桑塔纳上下来。她的脸上沾着红色的血,整张脸仿佛戴着惊恐的面具。   她想要跑进学校,却忘记登记,被保安拦在外面。   我和苟全刚骑上自行车。由于心里不安,我调转车头,闯了红灯,骑车到桑塔纳旁边。   “咪咪姐。”我喊了她一声。   咪咪回过头,拉着我的手,把我一路往车里拉,她着急得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司机在催促了。保安走过来,让我们不准把车停在门口。   咪咪说:“小西,你赶紧和我去医院。”   她看了眼我的车,赶紧将自行车叠起来,放在后备箱里。我被拉着上了车。桑塔纳里狭窄而温暖,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仿佛棺材一样,闷得人受不了。   咪咪在我旁边说:“我对不起你,你哥缺钱,我介绍他去打拳击。他往死里跟人家拼命,肋骨被打断,被送进了医院,现在很危险。”   我的视线从咪咪脸上的血点,落到窗外的世界。我抬手揩掉咪咪脸颊上的血:“是我哥的血?”   咪咪哭着点头。   世界终究还是像水晶球一样,彻底倒转过来。不真实的感觉,压在心脏上,沉甸甸的。    第10章   8.电吉他与红拳套   病房里,章言礼躺在床上,头上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像是一颗拨开后的小山竹,白色纱布下露出的眼睛,柔软明亮。   邹乐乐背着贝斯坐在旁边的蓝色矮凳上。还有一个看着特别健壮的男人站在旁边,臂膀上的肌肉十分健硕,他手上拿着一双红色拳套。   章言礼看向我,朝我招招手:“哭什么?哥没死。”   我哭着走过去,到他身边,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他半边脸还是肿的,他对赵畅说:“有劳你送我过来。”   赵畅拿着红色拳套,特不好意思,把拳套放到他面前的蓝色矮柜上:“要不是我最后坏了规矩,你也用不着上医院来。是我对不住你,医药费,我会负责缴纳。”   后来从咪咪那里,我才了解到事情的整个经过。   海城金洋酒吧是一家著名的地下酒吧,经常会有一些为了吸引人眼球的演出。除了常见的钢管舞、脱衣舞以及部分露骨的女郎演出外,还有拳击表演。   章言礼在咪咪的介绍下,为了挣得那两万块钱的头彩,报名参加了拳击比赛。由于章言礼在海城酒吧的圈子里小有名气,来看表演的人也比平常多。酒吧老板梁盛将头彩奖池里的奖金,破格提升到三万块。   当然他也更换了压轴的拳击手,将获得过某个重量级拳击比赛冠军的赵畅,邀请过来当章言礼的对手。   梁盛是著名的花花公子,手底下有众多产业,当然他对章言礼这个人是没有印象的,只是听从手底下经理的意见,为了看热闹而加了筹码而已。金洋酒吧的经理张超阳和章言礼闹过矛盾,张超阳曾想让章言礼独家签约到金洋来,却被章言礼拒绝。   张超阳好面子,于是这次想要章言礼吃点苦头。   却没想到章言礼竟然跟不要命一样,在赵畅的攻击下,还能占着上风。章言礼是实战派,赵畅是技术派。章言礼不怕死,赵畅怕死。   因此比赛僵持了四十多分钟,十五个回合后,终于分出高下。却不料赵畅打急眼了,在裁判宣布比赛结果后,仍旧没有收手,将章言礼肋骨打断,脑袋也受了伤,缝了四针。   我拜托苟全帮我给老师请一天假。苟全不可思议地说:“还有半个多月就要期末考了,唐小西你到底还要不要考第一名了?”   从来都不爱学习的苟全,这一刻似乎成了好好学生。   “我哥出了点事儿,我得照顾他。”我说。   章言礼刚睡着。我在走廊里给苟全打电话。邹乐乐从病房出来,他皱着眉心瞧我,在我和苟全讲完电话后,他对我说:“我有话想要和你说。”   “什么话?”   “章言礼他一直在照顾你,他把你看做是他的责任,想尽办法为你的未来负责。这次他要打比赛,也是为了你,光是乐队兼职的钱,够不了你们两个人生活。”邹乐乐似乎想抽烟,在兜里摸出打火机和香烟。   我提醒他:“医院不让抽烟。”   邹乐乐把烟拿出来,夹在手上,并不点燃:“唐小西,你是不是可以尝试自己一个人生活了?你姥爷那儿还有房子,你二叔多少也该给你一些抚养费。你可以自己想办法活下来,而不是赖着章言礼,成为他的拖累。”   思想在脑海里滑了几个圈,渐渐打结。邹乐乐说的是很客观的话。   呼吸逐渐变得很沉重,我说:“但是,是章言礼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生活的。”   我重复了一遍,像是把咀嚼过头的口香糖,不舍地又在唇齿间过了一遍:“是他先提出来,想要和我一起生活的……”   邹乐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你知不知道,章言礼他喜欢男人?你不怕吗?你不是觉得两个男人接吻都很恶心吗?”   “我不会怕他,我更不会自恋到觉得他喜欢男人,就一定会喜欢我。他是有原则的人,不是他喜欢的人,他不会碰。”我笃定地说。   邹乐乐或许是觉得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后离开。   章言礼生病后,性情变得很是古怪。他手不能动,肩不能提,上厕所也需要有人搀扶。   大约一周多点,章言礼就能下地行走。我放学过来,咪咪正好和我交班。晚上我做看护,伺候章言礼上厕所和吃饭的事儿全落在我身上。   章言礼被我扶着,去医院厕所。他大半的重量靠在我身上。   他和我抱怨:“你下午应该提前请一节课的假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想提前上厕所,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扶我去厕所。”章言礼说。   “你不会叫咪咪和护士吗?”我有点好奇于,他这几天,到底每天要憋多久。   章言礼笑了下,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他的脑袋靠着我的脑袋,轻轻碰了碰:“帮哥把裤子拽下来。”   我帮他脱掉裤子,他自己不能弯腰,也得我扶着帮他解决。狭小的厕所隔间,总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我的目光被不知不觉地被牵引到某个地方去。   章言礼问:“大吧?”   我帮他穿好裤子:“大也不中用,还不是得我帮你扶着。”   章言礼敲了下我的后脑勺。   真好,哥仍旧在我身边。   拳击表演现场是有录像的。我找咪咪要来比赛录像,在家里,用旧的放映机一遍遍地看。章言礼并不占优势,前半场基本在被单方面完虐。赵畅比他的经验实在多太多。   后半场,章言礼不要命的打法出现了,赵畅完全不能预判,因此落于下风。   我盘腿,在家里的地板上看录像,边看边哭,回家修养的章言礼,一边数钱,一边抽了纸巾,帮我擦掉眼泪。   章言礼说:“小蘑菇,你的孢子到底有多少?每次都这样哭一回,我真的不想哄你了。”   我拿着满分的期末考卷当垫子,上面放给章言礼熬的乌鸡汤。他张了张嘴,我拿了勺子,舀了汤,喂给他。   他鲜少有一直在家的日子,我忍不住想要亲手亲为地照顾他,帮他把被子盖好,把饭菜做得更加合他的胃口。   他的那双红色的拳击手套,被挂在墙壁上,在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位置。拳套下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他的电吉他,电吉他包上的挂坠是我亲手选的一朵红色蘑菇玩具。   咪咪不止一次调侃他,让他换一个酷一点的挂坠。用咪咪的话来讲,这叫不配。   红色蘑菇玩具和他黑色的演出服不配,需要依靠他生活的唐小西和拼命工作的章言礼不配。   “蘑菇。”章言礼喊。   我的视线从电吉他上收回来,落在他身上:“什么事?”   章言礼从那一沓钱里,抽出大部分的钱,塞到我手上,心情很好地说:“学费够了。明天哥带你去买新羽绒服。”   晚上睡觉时,我摩挲着旧羽绒服上的黑色小花,章言礼睡得很沉,我心想,我是不需要新羽绒服的。   旧的,也很好。    第11章   9.伪君子与救风尘   冬天在很仓促间过去,雪在春天的亲吻下渐渐消融,城市唯一接近天空的幻想梦境,就这样在春天的温暖中被打破。   初二下学期,学校在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决定开家长会。苟全和我抱怨,说他爸要忙着卖猪肉,哪儿有空过来。   苟全的爸爸经营着一家肉铺,生意很好,但也很辛苦。每天他天不见亮就要去郊区屠宰场,购买新鲜宰杀好的猪肉,晚上肉铺关门也晚。苟全的妈妈在鞋厂上班,一个星期要上六天班,因此也不怎么管苟全。   苟全常说,他和我是两根狗尾巴草,种在很不好生存的地方,却仍旧把自己养得毛茸茸胖乎乎。有一回,苟全带着我去富人家的小区翻垃圾桶,他说上回某某从垃圾桶里翻出了一个新的PSP游戏机。   那大约是四年级那会儿的事情了。我和苟全躲在垃圾桶后面,看着不远处的豪车里,穿着西装参加完宴会的男孩子被父母簇拥着,漂亮的车,不菲的宝石戒指和胸针,以及父母鼓励的话语,让我和苟全沉默了好久。我们什么也没有翻到,除了一点难过和自卑。反倒是丢下掉了我们聊以自慰的快乐。   那晚上,我们从富人小区侧门的一个小洞里跑出去。我们一路上都没有再兴致勃勃地聊PSP游戏机的事情,后来也再没去过这个小区。   家长会前一天,大家都留下来打扫卫生。   苟全问我:“你哥以前都没来学校开家长会,这次是不是也不会来?你跟他讲了明天要开家长会的事情吗?”   “讲了。”我说。   前天晚上我回到家,写了要开家长会的便签贴到家里的小冰箱上。一米高的小冰箱,上面贴着牦牛和哆啦A梦形状的冰箱贴。我选了章言礼喜欢的黑色牦牛冰箱贴,将便签贴在冰箱上。   第二日早上,我醒来,章言礼在被窝里熟睡。他像是一颗暖呼呼的糯米糕,我缩在被窝里瞧了他一会儿,糯米糕大概在做和红豆有关的美梦,因此这个早晨变得更甜美了几分。   哆啦A梦冰箱贴下面压着他的回复——【不去】。   章言礼的字和他的人完全不一样,丑丑的,横不平竖不直,有点像是小学生字体,丑得自成一派。   苟全兴冲冲地问:“那你哥最后怎么回你的?他要来不?”   “不来。他晚上工作忙,白天要补觉,来不了。”我解释。   苟全把抹布放水桶里,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待会儿和他一起下去打球,别难过。   其实我没有太难过,章言礼不来也好,他拽成那副模样,大马金刀地往座位上一坐,就开始睡觉,有几个家长能不对他有意见?   老师见了他,怕是以后得找我说教,让我管管他。可我哪儿敢管章言礼?   打球时,菜菜和朝朝一起替我和苟全加油。我打球技术不太行,跳起来再落到地上时,左腿脚踝仍旧会疼痛,仿佛生长疼痛一样,在我每一次跳跃落地后都会出现。   苟全打了没多久,就换朝朝上场。朝朝把衣服一脱,跟男孩子一样,帅气又俊秀。她的球技比苟全好得多。   菜菜给朝朝和我送水,唯独没给苟全送。苟全心里不是滋味,和我说:“女孩子怎么这么双标?我难道不是她朋友了?她怎么不理我?”   我正要回答他,就见章言礼背着电吉他,从学校后门的银杏校道进来。   嫩绿银杏,缥缈如绿蝴蝶,蝴蝶的心脏泛滥起潮湿,傍晚温柔的阳光照在章言礼的身上,春天和蝴蝶的心跳渐渐产生了温暖的共鸣。   菜菜坐在栏杆上,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菜菜握住帕子帮我擦脸上汗水。苟全的嘴张大成“O”形,朝朝低着头,去看手掌被篮球染上的灰尘。   “蘑菇。”章言礼在不远处喊。   我回过头,注视着章言礼。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包括他黑色的夹克外套和黑色的破洞长裤,以及黑色的高领毛线衫。他左耳的黑色耳钉,跟着他说话的频率,在一片昂扬春意中,晦涩地呼吸。   我走到他身边。停下来,注视着他,紧跟着开始整理自己的呼吸,一点一点,回到正轨来。   章言礼真的是一个,光是看脸,就很容易让人心动的人。即便我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心动。我只是从大人们的讨论声中,拼凑出章言礼的魅力,尽管我是离他最近的人,我却不懂得如何理解他的魅力。   “哥,你怎么来学校了?今天晚上没有演出吗?”我问他。   章言礼说:“嗯,刚才梁老板谈生意找了我们去热场子,晚上我就不用过去了,当放假。”   “那哥你等我,我去收拾一下,跟你走。”我开心地说。   章言礼嗯一声,站在原地。我回去拿包,正要去车库取车,菜菜和我说:“你哥真的好帅,要是我们海城发达一点,有经纪公司的话,你哥肯定会被经纪人看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章言礼,心想,即便章言礼能够凭借外表和他的才华出道,那也早晚得有一天被他之前的黑料给弄得塌房雪藏。章言礼这样的人,不是会像偶像一样,乖乖待在橱窗里,任由资本家规训的。   取完车,仍旧是章言礼骑自行车。我帮他抱着电吉他的包。他依旧习惯把左手垂下来,左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戒指。我握上他的左手,他没有躲,我的左手紧扣着他垂下来的左手五指。   我们先到百超汽修厂。章言礼过来取他的摩托车,章叔叔和他说:“你自己把车放家里修修得了,还非得图省事儿,开到我这里来修。”   章言礼看了下修好的摩托车,确认没什么问题后,给章叔叔递了一根烟:“我忙。”   章叔叔把烟夹在耳后,无奈地摇摇头。   他仍旧喊我:“小孩儿,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成绩怎么样?有没有给你哥考个全年级第一回来?”   上一次期末考,我侥幸考了一次年级第一,章叔叔便总觉得,我得次次考第一。他逢人就说,章言礼那个不读书的混子,竟然养出了一个年级第一的小学霸。   自行车暂时寄放在百超汽修厂,我和章言礼坐摩托车去饭馆。   邹乐乐跟咪咪正在院子里烧烤,啤酒和橙汁饮料都摆好了。江风从不远处被送来,江面上有撑船的渔夫刚刚归家,四野阒静。   “你接个人也真够慢的。”咪咪抱怨。   章言礼把头盔摘下来,搁在桌上。他帮我摘下粉色头盔,说:“头盔小了,下回给你换个大的。”   咪咪好笑地说:“你这个粉色头盔还是你姑妈当时给你女朋友买的,结果她也没想到,粉色头盔买好了,你小子根本没谈过女朋友。”   她这话一说出口,邹乐乐手里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咪咪歉意地补充说:“章言礼,你什么时候才把我们乐乐收了啊?你们不会在谈地下恋情吧?”   他们组的乐队现在有了一定的知名度,确实不适合谈恋爱。老顾客们有的很讲究这些,至少在梁盛金洋的地盘,那些挥金如土的顾客很在乎这个。   章言礼坐在靠外面石板路的位子上,邹乐乐给他夹了一块烤好的牛肉,章言礼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我没打算谈恋爱。”   邹乐乐放下牛肉后,坐在章言礼旁边,喝了满满一杯白酒。咪咪劝他少喝一点。   邹乐乐突然瞪了我一下。我以为是错觉,低头帮忙烤肉,当我再次抬起头,邹乐乐已经靠在章言礼肩膀上了。   咪咪对她男朋友说:“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咪咪的男朋友是个小开,姓陈,叫陈年。陈年家在深市,前几年才来海城做生意。咪咪和他在酒吧认识,陈年喜欢年轻漂亮的咪咪,觉得她很有吸引力。   陈年的眼神落在章言礼身上,坦然地笑了下。他这样混惯了声色场合的男人,在面对章言礼时,仍旧会觉得惊艳。   所幸的是他喜欢女人,对男人没有什么心思,这才避免他进一步成为人渣。倘若章言礼是女人,他是一定会追到手的。这是男人追逐猎物的劣根性、好胜心,他无法避免。   咪咪很好,但比咪咪好的人有太多太多。   咪咪怎么会不懂陈年的那点心思,她见过的男人多得数不过来,之所以不戳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不懂得他们之间的事情,因此一头雾水。咪咪只是暗地里给了陈年一个眼神,当做警告。   章言礼对他们的事情不感冒,似乎在场的所有事情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一样,他慵懒恣意,活得像是没有明天一样。他点燃了一根烟,躺在躺椅上,手指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拿着酒杯,不疾不徐地喝酒。   风吹动他黑色高领毛衣上细小的绒毛,灯光照在上面,仿佛将他镀了一层很薄的耀眼光晕。   晚上陈年开着一辆黑色桑塔纳送我们回去。这是之前咪咪开着来学校找我的那辆桑塔纳,原来真正的车主是陈年。   陈年对我说:“你和你哥,长得不像。”   章言礼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我扶着他,避免他摔下去。   我说:“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心善,把没有亲人的我捡回来养着。”   陈年笑了笑,没继续问下去。这是成年男性的分寸。   到家后,陈年递给我一张名片。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和你哥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黑色底的名片,上面有烫金的字,写着公司、岗位、姓名和联系方式。   陈年驱车离开。桑塔纳的车声,在被外人视为无人禁区的烂房外响起。   章言礼懒洋洋地撑着我的肩膀,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他接过那张烫金的名片,在手上转了一圈,便将其丢在地上:“都是男人,谁不懂那点花花肠子,装什么救风尘。”   陈年在此后,打来过三个电话,因为章言礼不给他好语气,所以陈年便不再献殷勤。咪咪问起他为什么和章言礼联系时,陈年说:“是梁盛想组局,找章言礼作陪,我当中间人,赚点辛苦钱罢了。”   咪咪没有全信,只是对梁盛和陈年都多留意了几分,并且告诉章言礼,让他多多注意。    第12章   第二日,家长会。   海城一中的家长会是全校统一举办,会有校外卖电子辅导产品的单位到学校来,在讲台上讲解产品卖点。校方大力推荐,家长在班主任的建议下,争相购买。   许殷默跟朝朝约我去打球,我左腿不好,打球会疼,所以只是拿了一本数学竞赛的资料,去球场旁看他们打球。这一次的数学竞赛,获得名次的人,可以更好地参加自主招生报名考试,何况如果能够获得金牌,排名靠前还能入选集训队。   许殷默家中条件很好,他和朝朝是青梅竹马。他不太喜欢我,每一次见我都不太会有好脸色。   比起看他们打球,我更想去班里刷题。不过班里正在开家长会,而我知道,章言礼不会作为我的家长过来。   我的座位常年开在家长会时都空着,像没有种子的土坑,怎么也不可能结出一个属于我的家人,十分突兀。   因此苟全和我说起在班里看见章言礼时,我才会如此震惊。   “他真的来了?”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苟全跑得气喘吁吁:“你哥真的来了。而且他穿得就跟从良了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他穿得那么……”   苟全在脑子里使劲想形容词:“——得体!对,就是 得体!”   我跟着苟全,往教室跑。每一步,左脚都会有一点点酸疼的感觉,像是青春期的生长疼痛,虽然不太好受,但尚且可以忍受。仿佛踩在蝴蝶翅膀上一般,轻飘飘的,尤其是当我从后门进去,看见章言礼坐在我的座位上时。   四月份,日暖风和,从擦得锃亮的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清澈明亮,浅蓝色窗帘被束在一起,教室显得干净整洁。   章言礼坐在靠窗的那一排,阳光落在他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衬裤上,左手的黑色腕表,表盘精致而显得贵气,他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整个人像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   身边人的目光偶尔落在他身上。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章言礼没有戴他那枚黑色耳钉,左手上的黑色戒指也已摘掉。   苟全说他像是从良了一样,确实没有说假话。   老师讲解完后,学生要给家长念自己写的感恩信件。以前我从不写这些,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来。   章言礼坐在苟全爸爸的旁边,苟全已经在深情地念着信,一边念,一边笑嘻嘻地说:“爸,我真念不出来了,你自己看吧,看不懂的问我。”   苟全爸爸说:“我没读过书,你让我看啥?”   苟全硬着头皮,于是又念下去,声情并茂,又忍不住发笑。   章言礼看着我桌上的那一张白纸,挑了挑眉,看我。   “要我念吗?”我问他。   因为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过来,所以桌上只有一张白纸。我完全没有准备,章言礼不知道会不会失望。不过即便是要我现场编一段出来,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毕竟我想要对章言礼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   班主任走下来巡查大家的进度。有人已经开始哭了,还有的家长抱着孩子,说着鼓励的话,当然也有家长在笑。   唯独章言礼,沉默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饱含看戏的意味:“念。”   于是我妥协地拿起白纸,想要对他说的话,几乎不用经过大脑的把关,就从嘴里,那么坦然地说出来。   快要结束时,我说:“从我第一次遇见你开始,就充满了算计。你小瞧了一个孩子的恶意。于是你纵容我,任由我赖上你。我见过你很狼狈的样子,见过你跟别人打架斗殴,见过你被别人用板砖砸了肩膀,见过你被保安追着逃跑的样子,你那时候不要我靠近你,你说你不是我哥。后来我姥爷过世,你收留我,从那时候起,你再也没有打过架,没有偷过东西。他们都说,你是坏人,但我不信。”   我看了他一眼,随后抄袭了苟全感恩信里俗气的结尾:“哥哥,我爱你。”   章言礼左手的食指在桌板上很轻地敲。   他接过空白信纸,说:“回去给我重新写一份,别光是嘴上说得好听。”   老师走过来,诧异地又瞧了他一眼。章言礼从她手里接过学习用品的采购清单,在辅导书籍和一个电子听力机后面,都打上勾。   老师都忍不住劝他说:“如果家里有困难,不用购买这么多。这些并不是强制购买的用品。唐小西平常在学校学习很努力,就算不买也没有关系。”   章言礼把采购清单递给她:“买吧。别人有的,我们家小孩儿也得有。”   我鼻子发酸,像是浸沁着加了砂糖的柠檬水。   回到家,章言礼把衬衫和西裤,还有那块价值不菲的表都脱下来,装进纸袋里。   “我出去一趟。”他说。   “去哪儿?马上就要吃饭了。”我把刚做好的饭菜端出来。   章言礼说:“衣服和表,我都是借的别人的,现在去还。”   章言礼蹲在门口换鞋。他依旧背着电吉他,大约今晚还要在酒吧驻唱。我走过去,将他放在桌上的电吉他拨片递给他:“你忘带这个了。”   章言礼接过,道了声谢。   章言礼今天佩戴的手表价值不菲,我在许殷默父亲的手腕上,看见过这个牌子的手表。许殷默在班里说过,那块手表价值三十多万。   章言礼身边,什么时候这样可以随意借出三十多万手表的人物?   四月中旬,我参加完数学竞赛初试。恰好赶上我四月十六过生日。咪咪带着陈年过来,帮我庆生。陈年购买了一款草莓蛋糕,他依旧对咪咪很好,仿佛当初递给章言礼的名片,只是我一个人的记忆一样。   邹乐乐也过来了,他前几天去参加歌手的海选比赛,没想到竟入选了。咪咪恭喜他,说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大明星。   章言礼是最忙碌的,他要在厨房做菜。他把家居服的袖子挽起来,穿着围裙,站在灶台边,那双握惯了电吉他和麦克风的手,此时翻炒起炒锅来,也依旧很熟练。   “哥,你去歇会儿,我来吧。”我过去,想帮他干活儿。   章言礼推我出来,说寿星不准干活儿。   苟全和菜菜也过来了。苟全带了一袋新鲜猪肉,菜菜给我带了一套课外书。咪咪招呼他们坐下。   大家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我心不在焉,几次看向厨房。   苟全和我悄悄说:“你哥是不是最近谈恋爱了?他看起来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也不戴那些饰品了,纹身都洗掉了。你看邹乐乐也不戴耳钉了,邹乐乐刚才还去厨房找他,他们两个会不会谈上了?”   章言礼不会恋爱,在这一点上,他不会骗我。   他说他没有恋爱的打算,那就是真的没有。   我玩了几局游戏,第三局的时候输了。陈年那双眼睛一直落在我身上,仿佛带着实质性的探究,能够透过我的身体,看见我的思想和心脏。   “小西,你是不是喜欢你哥?”陈年问。   恰巧章言礼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他解下围裙,在手上擦了擦,挨着陈年坐下,说:“我弟不喜欢我,难道还能喜欢你了不成?别问废话。”   陈年哈哈大笑,举起啤酒,和他碰了下。   苟全在旁边搭腔说:“唐小西就是哥控,谁碰了他哥一下,他就急红眼。”   章言礼伸手把我的脑袋勾过来,胡乱地在我的脑袋上揉,将本来整齐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   章言礼说:“我们率真可爱的小白羊,新的一岁生日快乐。”   四月十六的生日,是白羊座。   那晚上,章言礼真的喝醉了。他喝醉后并不怎样胡乱说话,酒意也不上头,他只是安静地挽起袖子,随后又放下来,然后又挽起袖子。   “哥,干嘛呢?”我问他。   章言礼说:“想给你弹一首歌听,祝你生日快乐。我挽起袖子后,发现我的吉他没有在我手里。”   他说这话,我才意识到,章言礼他是真的醉了。   章言礼说话时,很少在意别人的看法,他我行我素惯了,没有谁能够比他更自我。我只有极少数时能够读懂他,仅仅在他乐意对我展现他的真实想法时。   我去抱来他之前用来练习的木吉他。章言礼接过,用黑色拨片轻扫琴弦,弹奏了一首BEYOND的《灰色轨迹》。   我跟着吉他曲轻哼,章言礼抬头来瞧我。他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四月的和风从窗子吹进来,带进来一片皎洁月光。   目光触及,我率先低下头,去看矮桌上金黄色的啤酒。苟全扶着我的肩膀,告诉我明天要交数学作业,竞赛题太头疼,考大学不如开肉铺,一天还可以赚上千元。   嘈杂的闹声,在略微有些沉重的吉他曲中渐渐消弭。章言礼开车送邹乐乐回去,我送菜菜和苟全回去。   我背着苟全,走到姥爷的房子隔壁。菜菜一路上不怎么和我说话,她是很聪明的女生,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等我们两个送苟全到家后,菜菜对我说:“唐小西,你真的好奇怪。”   “哪里奇怪?”   菜菜说:“你看你哥的眼神不一样,太奇怪了。”   “我看别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我说。   菜菜笃定地说:“不对,就是不一样。你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如果说要你去死,你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一样。”   “我还是不懂……”我好奇地盯着菜菜瞧,“是这样的眼神吗?”   菜菜说:“才不是这种傻了吧唧的眼神。”   “我真的不懂。”我说。   那晚上,我满十五岁。《金色梦乡》摆在枕边,第一页是爸爸的签名,落款唐岩。爸爸早年去剧组当过龙套,因长相帅气而成为了当时少数几个获得台词的龙套角色,这本《金色梦乡》,就是一位导演赠送给他的。   生活渐渐把梦想消磨得只剩下一层皮,爸爸结婚,有了我,于是从备受青睐的帅气龙套,成了能力突出的水泥工。   章言礼回来时,我看见他左手的手腕上又多了一块腕表。虽不及之前的贵重,却仍旧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有的。   “哥,谁送的表?”我把书放下,替他将醒酒汤端出来。   柠檬蜂蜜水,是热的。章言礼不喜欢酸甜口的食物,因此很是抗拒。   “梁老板。”章言礼脱了衣裳,喝了两口汤,就到浴室去洗澡,并未拿换洗的衣裳进去。   “他怎么送你表?你帮他办事了?”   “他昨天招待朋友,找我去表演。他们玩得很开心。今天我路过金洋,他恰巧从金洋出来,见了我后,就随手把他的手表赏给我。”章言礼说。   浴室里传来的声音闷闷的。水滴洒在章言礼的身上,玻璃门蒙上了一层雾气。章言礼忘记了拉帘子,而浴室门是磨砂玻璃的。   他的身影被勾勒在门板上,像透明玻璃门上盛开的一朵漂亮的肉粉色的花。   我看了眼手里捧着的章言礼的杯子。被他喝过的那一侧,水痕明显。   要把嘴唇靠过去吗?   思想和理智在那一刻,开始抉择和斗争。   章言礼围着一块浴巾出来时,我仍旧未想明白这个问题。他边用灰色毛巾擦头发,边朝我走过来,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我的呼吸上,玫瑰香气的章言礼,在向我靠近。   章言礼从我手里接过碗,把已经冷掉的蜂蜜柠檬水一饮而尽。   “需要我帮你吹头发吗?”我问他。   章言礼嗯一声,靠过来,把白色的脖颈露出来。我拿了毛巾,擦着他的脖颈、后脑勺和左耳柔软的耳垂。章言礼在玩手机,是一款新出的模拟农场经营游戏,名字叫做《开心农场》。   软件是一只红色小飞猪。点进去后,分布着粮仓、公告牌、土地、会叫的老母鸡和叔叔TOM,还有红帽子小女孩Jenny。章言礼已经到第七级了,解锁了初级红土地,他种植了初级植物麦子。   麦子成熟时间只需要两分钟。   章言礼收割了一大片麦子,很快背包满了,他需要把背包里的麦子拿去商品架上出售。他挂三个金币一份麦子,很快麦子就被人买走。   章言礼又种下新的麦子,仍旧很快收获。   “只种麦子吗?”我凑到他耳朵旁边,下巴挨着他的肩膀,好奇地问他。   “以后会考虑种蘑菇,”章言礼笑着说,“现在等级还不够,只能种麦子。”   晚上十一点过十分左右,章言礼接到了梁盛的电话。他应了一声,随后当着我的面换了衣裳,抓起外套,拿起地板上躺着的电吉他离开。   我背对着他,目光落在他后面的穿衣镜上。镜子锃亮,里面的人骨骼匀称,身材颀长,左手食指戴着的黑色戒指,在吸顶灯的照耀下熠熠闪耀。臀部有一个饱满的弧度,像是熟透的水蜜桃,被黑色的底裤包裹着,就好像给水蜜桃标上了“此地是禁区”几个字。   随着一声“早点睡”和砰的一声撞门声响起,我的思绪才被拉扯回来,章言礼他似乎,真的很有魅力,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至少我是能够理解的。    第13章   没有章言礼的房子,像是空荡荡的易拉罐,易拉罐里再没有可口称心的饮料,让人失望。我关灯入睡,大约在凌晨三点左右醒来,短裤稍微有点勒,我坐起来,揉了一下眼睛,才发现底裤湿掉了。   脑海里还残留着梦境的碎片,一幕一幕,在我的脑海里回放,逼迫我去想一些不切实际又荒谬的事情。   于是我不得不在凌晨四点前洗好脏了的底裤,换上干净的衣服,用晾衣架,将洗好的底裤挂在阳台。章言礼在凌晨六点左右回来。   他的身上是浓郁的香烟味,并不是寻常闻到的那种劣质香烟味道,反而是很好闻的那种,味道淡,不惹人讨厌。是那种很自然的雪松木味。   “哥,你抽烟了?”我把被子掀开一个角,方便他睡进来。   章言礼脱了衣服,挂在架子上。他闻了闻袖子,说:“这么早就醒了?是朋友抽的雪茄,味道很明显吗?那我去洗个澡。”   “嗯,”我说,“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章言礼只开了床头的一盏小灯。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行,哥去洗澡。”   他看了眼阳台还在滴水的底裤,问:“你大半夜洗衣服?怎么不干脆留到早上,我一块儿帮你洗了。”   我转过身,躲过他的手,背对着他:“不想留到早上了,顺手洗了。”   章言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没有继续追问,或许是为了顾忌青春期的我的面子,所以他没有说话了。   他拿了睡衣进浴室。花洒里的热水冲刷身体和地板的声音响起。像是入夏的雷阵雨冲刷地面,将炎热一股脑地驱散后,又带来更加灼心的闷热。   我又转过身,面对着浴室的方向。章言礼这回,拉上了浴室的帘子。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贪婪地闻着卧室内仅剩的一点点雪茄的香味。章言礼应酬起来真忙,如果我能够快点长大,帮到他就好了。   四月下旬,竞赛结果出来了。班级里一共两人入围数学竞赛的复赛,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许殷默。苟全报了两个比赛,却因为准备不充分,导致数学和物理竞赛都没有考好,因此没有入围。   班主任把我和许殷默单独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们要准备到省里参加复赛。海城给入围复赛的学生准备了为期两周的培训。   离开办公室时,许殷默叫住我,他说:“唐小西,你知不知道你哥在金洋干什么?”   “他不和我说工作上的事情。”我回答他。   章言礼确实如此,他从不愿意我过问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九岁那年,因为舍不得他离开,在冬天跟着他出门,我在雪地里追着他跑了很久,章言礼把我撵回来。我跑到金洋门口坐着等他,被来酒吧玩儿的客人带进去,我说我要找我哥,他们指着台上表演的章言礼,对我说:“你哥真的很赞,他要是女人,就完美了。”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笑。他们手腕上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腕表,跟着他们笑的频率,而缓慢地起伏。   雪茄味、酒味、脂粉味,是金洋的特色。   那一次,表演完后的章言礼把我骂哭了,他背着我回家,警告我不准再来金洋。   许殷默说:“这个周五晚上,你过来金洋,我带你看。”   “不用了。”我说。   “就算你哥被别人欺负,你也不在意是吗?你就心安理得地吸他的血生活吗?”许殷默露出鄙夷的眼神,“章言礼和我说,让我和你好好相处。他给我、朝朝、菜菜和苟全都买了礼物,想要拜托我们照顾你。但是你呢?你连他受的苦都不稀罕了解。”   许殷默说完,便走了。   长长的一条走廊,采光特别不好。人走过去,便会觉得呼吸沉闷,视线受到阻碍。   我怎么会不稀罕了解章言礼的苦?我迫切地想要了解和他有关的一切,想要他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他是我哥,我不稀罕他,还能稀罕谁?   周五晚上,菜菜、朝朝和许殷默都到了金洋酒吧。苟全因为考试没有考好,被他爸抓壮丁去看肉铺了。   我到时,他们都在许殷默的车上。我们四个人一块儿进去。许殷默父亲许寄年的生意和梁盛家的生意有合作往来,因此金洋的经理张超阳认得许殷默,很快就把许殷默请进去。   金洋做的是高档酒吧的生意,能够进来的人,在海城都有一定地位,这里在两年前就已经改成了会员制,未成年自然也是禁止进入的。但特殊情况有特殊处理的办法,比如许殷默在,那我们这群孩子也能跟着他堂而皇之地进来。   由于现在是晚上八点左右,乐队演出还没有开始。DJ放着慢摇音乐在热场子。   许殷默带我们坐在卡座里。不远处,章言礼坐在梁盛旁边,在陪着几个男人喝酒。章言礼喝得多,面对别人敬的酒,他向来是来者不拒。   也许是有人说了什么,大家都笑起来。梁盛倾身靠着章言礼,伸手解开章言礼衬衫的第二颗扣子。章言礼没有躲。   许殷默对我说:“梁盛刚从国外回来没有多久,他接手金洋之后,把这里改造成了富人的销金窟。章言礼拒绝签到金洋来,梁盛还是想了法子把他带过来了。金洋的人,现在有最少三分之一,是冲着章言礼来的。”   金洋的名号是近两年才打出来的,它和普通酒吧不一样,明面上是酒吧,实际上却是挂羊头卖酒肉,不少富商过来找乐子。   朝朝用手肘捅了许殷默的胸口一下:“你少说点。小西心里不好受。”   菜菜提议:“我们玩个游戏吧。”   “玩什么?”朝朝好奇地问她。   “大冒险呗,”菜菜说,“小说里不是总写,在酒吧里玩大冒险,就能邂逅真命天子什么的。”   许殷默白了她一眼。   但因为两个女生都很主动,许殷默也只能服从。经理拿来一副扑克牌。许殷默简单介绍了一下国王游戏的玩法,谁手里最后留下的是鬼牌,谁就输了。   玩了五局游戏,我才输了一次。菜菜终于松了口气,她端起桌上的一杯柳橙汁,递给我:“你去你哥那桌,把你哥叫过来,陪我们喝果汁。”   我没有动作。   菜菜着急了:“你哥陪酒陪得都要吐了,你不心疼啊?快去吧。”   我老实地说:“心疼。但我要是过去,他今晚得揍我了。”   “那你是选择心疼还是挨揍?”菜菜问。   我端起果汁,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我无法坦然地看着章言礼受罪,即便造成他受罪的原因是我也不行。   梁盛见我,目光不愉快地落在我身上,他招招手,叫来张超阳,问:“是谁把小孩儿放进来了?”   张超阳为难地说:“他是跟着许少爷进来的。”   梁盛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张超阳下去。   我对章言礼说:“哥,我玩大冒险游戏输了,他们让我请你过去喝果汁。”   章言礼看向菜菜他们。菜菜和朝朝在笑着朝他挥手,许殷默矜持地在喝鸡尾酒。   梁盛看了眼我手里的果汁,轻嗤一声,他递了一杯混合特调的威士忌到我面前:“小孩儿,你今晚要是喝完这杯酒,你哥就让给你们了。能行吗?”   章言礼想要阻止,他站起来,正要开口说话,我接了梁盛递过来的威士忌特调,仰头一饮而尽。   梁盛笑着说:“行,我说到做到。言礼,今晚这边用不着你陪了,过去和小孩儿玩吧。”   章言礼没搭理他。   梁盛也不尴尬,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转身继续和朋友聊天。   我拉着章言礼,笔直地朝着我们的卡座走。刚走两步,就走成了一个“O”形,自己转了个圈,调头走到了章言礼怀里。   章言礼扶着我:“不能喝酒就别喝。逞能做什么?走路跟小企鹅一样,不怕摔的呀?”   我扯住他的袖子,紧紧攥住:“有你,不怕。”   我被扶到卡座里。许殷默和章言礼打了声招呼,章言礼应了。   他们继续玩牌,我靠着章言礼的肩膀睡觉。脸上热得像是发烧,温度持续攀升。章言礼化了淡妆,他说他十点在金洋有演出,十二点还要跑到咪咪的small bear小熊酒吧赶第二场演出。   我的手落在章言礼的腰上,他左耳的黑色耳钉换了,换成了一个银色的耳坠,上面有银色的链子。我抬起头看他,喉结忍不住地上下滑动。   许殷默眼神很深地看着我和章言礼。我的左脚被谁踢了一下,于是我回过神,收敛了自己过于迫切的眼神,低着头,闭上眼睛,继续靠着章言礼。   几年后,在我们都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后,许殷默有一次在聚会上,和我说:“我第一次知道,你以后肯定会喜欢上你哥,就是在我们去金洋那一次。你看你哥的眼神,跟金洋那些男人看你哥的眼神,没有什么差别。外人看一眼就能明白,你不是他弟。没有哪一个弟弟会用看情人的眼神看哥哥。”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看章言礼的眼神是什么样,没有人教会我,该如何去克制喜欢,该如何正确地对待章言礼,只有惧怕被章言礼抛弃的本能在规训我,让我要记得安分守己。   那晚,我看完了一场章言礼的完整演出。后来章言礼去小熊酒吧,我也跟着。菜菜他们因为时间太晚,便先行回家。   章言礼在小熊酒吧时,更加显得真实。他穿着黑色的背心,外套系在腰间,手上拿着电吉他,汗水依依不舍地从他的脸颊滑下,好像乐队的其他成员,都成了他的配角,分明在小熊酒吧的这次表演,他并不在C位。   小熊酒吧的顾客为他欢呼,有人打赏,还有人送花给他。章言礼下台后,就有侍应生抱着客人送的红玫瑰给他。章言礼无奈地谢绝了。   自从我和章言礼一起生活后,章言礼再也没偷没抢过,也没有再和别人打架。似乎这两年里,大家都忘记了,章言礼以前被称作垃圾,被人人唾弃。   晚上,章言礼骑车,我抱着电吉他,坐在他后面。摩托车刚要发动,邹乐乐忽然叫住他,章言礼于是下车,和他走到一边讲话。   “你为什么不答应梁先生的邀请?”邹乐乐问他。   章言礼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他没有安好心,你听我的,别和他走得太近。”   “凭什么?要是没有他,你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天天去他那里做陪,不就是为了靠他的路子,进娱乐圈吗?梁先生手底下有娱乐公司,只要他稍微提一句,你就能空降了。”邹乐乐说,“你为什么不愿意让他把我们整个乐队带进去?”   “没有这么容易的事情。”章言礼说。   “是啊,他要你卖身,你不肯。你宁愿为了蘑菇,陪梁先生应酬,也不愿意给梁先生睡一次,换整个乐队的出道机会?在你眼里,是不是他唐小西比我们这群朋友加起来都要重要?”   咪咪听到动静,出来劝架。她对着邹乐乐吼道:“你想出道想疯了吧?你自己参加选秀被黑幕,大家都知道你难过,都安慰你。但是你也不该把脾气发在章言礼身上。”   邹乐乐说:“他卖一次,就能换来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他嗤之以鼻。你知道我有多恨吗?他章言礼就是清高,一次也不肯给别人睡。”   咪咪给了邹乐乐一巴掌:“你冷静一点。”   邹乐乐捂着脸,冷笑了一声,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章言礼双手抹了一把脸,跟咪咪说自己没事儿,然后走回来,跨上摩托车,点燃火。   摩托车像巨兽一样在黑夜里咆哮。   我把他的电吉他背在身后,双手环着章言礼的腰,脸靠上去,很轻地贴着。街上的人很少,小街像是一条畅通无阻的航线,章言礼载着我朝着既定轨道行驶,我的胸膛和他的脊背紧贴着,只残馀着很少的一点温度,在温暖着我和他紧贴的心房。   “哥,我们要不要分开生活?”我问他。   向后退去的空气灌进我嘴里,眼睛也被呛得生疼,好像眼泪下一秒就会跑出来,被风带走,砸到地面。   章言礼似乎是没有听见,他问:“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摇摇头,于是再也开不了第二次口。   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但我更不想离开他,如果待在他身边就注定成为章言礼的负担,那我就当一个惹人讨厌的负担吧。   是章言礼先向我伸出手,邀请我到他的生命里去的,所以除非他先放手,否则我不会离开他。   绝对不会。    第14章   五月底,数学竞赛的最终成绩下来,我和许殷默纷纷入选集训队,班主任老高很开心,在班级里大力表扬我们。   全校总共有三名同学入选全国数学集训队,其中两名就在我们班。班主任得到了一笔奖金,慷慨地给全班同学每人买了五根棒棒糖。   我把糖留下来,打算带回家给章言礼。糖不贵,胜在心意真诚。   骑车回去,路过邹记饭庄。江水在这几天因为暴雨季来临而大涨,邹乐乐把黄发染成了黑色,跟几个看起来非主流的男孩一块儿在江边的沙地上飙车。   苟全在一旁感慨:“邹乐乐看起来好酷。”   我们刚要离开,就见邹乐乐跟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互相搂着接吻。两个人都是男生,短发,窄腰,长腿,胸前没有女生一样的起伏……毫无疑问是两个男生。   口哨声、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一同响起。   苟全在前头喊我:“唐小西你走不走?还看人家亲嘴呢?”   我踏上自行车的脚踏板,跟着苟全,远离了邹记饭庄。   自行车停在楼下。我罕见地看见章言礼的摩托车也在,这说明章言礼现在就在家。   我紧赶慢赶地跑上楼,用钥匙开门。室内传来一阵阵的酒味。章言礼躺在床上,另外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坐在床边,低头帮章言礼拭额头的温度。   我记得他,他叫梁盛,是金洋背后的老板,也是章言礼的老板。   他看起来比章言礼大不了多少,一副富家公子的做派,举止轻挑。   被我看见他的动作,梁盛也并不尴尬,他说:“你哥发烧了,今晚就让他好好休息,不用再来工作了。”   “好。”我把书包放下。   梁盛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站在门口,不打算把门关上。   梁盛无奈:“我先走了,小孩儿你照顾好他。”   我点头,随后送他离开。   章言礼严格意义来讲,只是梁盛手底下众多员工之一,而且章言礼并未签到金洋,如果章言礼想走,梁盛是无权干涉的。   章言礼和梁盛的关系连最基本的雇佣关系都不是,那为什么偏偏是梁盛送章言礼回来?   成年人的社交关系真是复杂,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看似站在毫无关联的两个点的人,其实早有交集。   我熬了一锅粥,粥煮得糜烂软白,味道很清淡。只是章言礼一直没有醒过来,粥就在厨房煨着。小小的火舌,舔舐着锅底,米粥在锅里发出黏稠的咕嘟声。   傍晚六点左右,天边暗了下来,由远及近下起倾盆大雨。暴雨来临。   窗户被暴雨拍打,城市被笼罩在雨幕里,好像被添加了一层黯淡的湖蓝色蒙版,城市的色调变得温柔不少。   我脱掉校服外套,只穿了一件蓝白的短袖校服T恤,钻进章言礼的被窝里,牵着他左手的食指,在他的黑色戒指上,意义不明地抚摸。   我侧躺着,很专注地注视他。   人类的眼神仿佛真的有一种魔法,只要眼神黏在那件东西上的时间久了,脑子好像就会自动传递出一种想法,这个东西是属于你的,只要你努力伸手,总有一天会得到。   我不该想这种事情,我对男生没有兴趣,我无比清楚这个事实。我不是邹乐乐那样天生喜欢男孩子的人,我没有试错的机会和成本,一旦我踏出这一步,稍有不慎,未来就会毁于一旦。   但是眼前的人,诱惑力那么大,他就像是我抬头仰望的神明,如果我伸手就能得到他,我会毫不犹豫地伸手。   雨下得越来越大,像过年才会拥有的烟花,它落到水泥地面上,透明的小烟花在灰黑色的地面轻而悲伤地炸开。   我注视他良久,怕自己做错事,于是把自己藏进被窝里,背过身面对着墙和窗户。左手却固执地留在章言礼那边,牵着他左手的食指。   晚上八点左右,章言礼醒来。我睡着了,他来叫我起床吃饭。   梦里的景象和眼前的景象重叠,我朝他伸出双手,想要把他抱进怀里,但章言礼并不如梦里的听话,也没有如梦里的人一样来吻我。   我坐起来,章言礼站在床头,带着烟味的手落在我的头顶,将我的头发揉得很乱。   他等在床边,我却迟迟不肯下床。对峙几分钟后,章言礼终于懂得了一个青春期男生的尴尬。   他笑着说:“起床有反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小蘑菇也长大了,可喜可贺。”   他去厨房端米粥和小菜。我去卫生间处理自己的尴尬。   章言礼穿着黑色短袖和及膝短裤,他坐在折叠餐桌旁边,边吃饭边刷手机。我洗完澡出来,章言礼举着手机问我:“你看这张床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买床干嘛?”我凑过去,湿漉漉的脑袋挨着章言礼的脑袋。   “你长大了,总该自己有单独的一张床睡觉。”章言礼说,“别嫌弃哥家里的条件差,这房子是一室一厅,住两个人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为什么突然想要和我分床睡?”我问他。   我以为章言礼看出了什么端倪。因为离得太近,我能看清章言礼眼尾的小痣,是很漂亮的小痣,显得他的眼睛很性感,眼神也更有神韵。   我分不清楚自己对章言礼是什么感情,亲情是有的,依赖是有的,别的感情,我不太敢想。   “你长大了,”章言礼收了手机,说,“你不能总和我睡一块儿,不方便。”    第15章   第二日,章言礼去买了一张双人床回来。邹乐乐帮他把床运上来。我回到家,在卧室里见到自己的新床,床上放置着一只蓝色的毛绒小蘑菇布娃娃。是章言礼买的,尽管我并不喜欢,也不认为自己还适合玩这些小玩具。   邹乐乐跟章言礼在客厅抽烟,邹乐乐把自己的曲谱拿着,和章言礼对曲子。他们又好像和好成了一对很好的朋友,提到有趣的事情便笑个不停。   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之前分明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现在又能和好如初。   我问章言礼后,他说:“我和乐乐认识了十多年,哪里是吵一次架就能分开的?你见过因为吵一架就分开的家人吗?”   章言礼真的很念旧情,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就算邹乐乐知道章言礼不喜欢他,也仍旧愿意和他做朋友,好到章言礼明知道邹乐乐诋毁了自己,也仍旧选择原谅他。   这是家人的特赦权。   章言礼的床被搬到了客厅,他买了一卷帘子,挂在客厅的吊顶上,垂下来,把床单独圈了一个私人空间出来。   邹乐乐走后,章言礼去洗澡。他没有带衣服,等他叫我帮他拿衣服时,我毫不避忌地走到浴室里。氤氲的水蒸气下,我看见章言礼舒展的脊背。   我将衣服递给他。章言礼道了一声谢。他用毛巾擦着身体。   章言礼的身上有很多小痣,遍布在各个地方,他的右边肩胛骨靠下的地方也有一颗。袖珍的小痣,被透明的水珠裹着,在被水蒸气熏得有点粉的皮肤上,晦涩而艰难地呼吸。   “要我帮你擦背上的水吗?”我问。   章言礼回过头,看我:“你还没走啊?”   他说着,把毛巾递给我:“谢了。”   我接过毛巾,手指有意无意地落在他的后背上。是很热的皮肤。触感像是刚出炉的米糕,微微冒着热气,仿佛一口咬下去就能品尝到美味。   “好了。”我把帕子放到他的肩膀上,近乎是狼狈地跑出浴室。   章言礼在后面笑话我,问我是不是因为他的东西太大了,而在自惭形秽。   他说:“不要自卑,你现在才多大啊,以后还能长。”   笑声爽朗干净。   而我把卧室关闭,低头看了一眼,近乎认命一般,握上去。我把卧室的门上了锁,所以章言礼来叫我吃饭时,没能打开门。   和章言礼分床睡的第一晚,我彻底失眠了。我身边没有熟悉的热源,手伸出去,碰不到那只熟悉的带着薄茧的手。夜晚过于漫长,深夜又被暴雨光顾,噼里啪啦的雨水砸在这座城市,世界变得闹哄哄。   我坐起来,穿好拖鞋,带上自己的枕头,去客厅,掀开章言礼的那张帘子,蹑手蹑脚地爬上章言礼的床。   章言礼一手抵住我的脑袋:“半夜不睡觉,过来干什么?”   “睡不着。”我把枕头放在他旁边,挨他近一点,然后躺上去。   章言礼踢了我一脚:“回自己的床上去睡。”   我缠住他,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最后一晚,我保证今天是最后一晚上跟你一起睡。”   章言礼的怀抱真的很好闻,很舒服,不太软,有点膈。他的腰很细,至少比我想象中的要细一点。   就在我以为章言礼会妥协时,他拎起我的后衣领,将我从床上提溜下来,扯着我到卧室的床上,丢上去:“撒什么娇?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敢一个人睡?你说出去,怕不怕你同学笑话你?”   “不怕。”我爬下自己的床,要跟着他出去。   章言礼打了个呵欠,看上去已经很累的样子。   我不想让自己麻烦到他,所以就站在原地,没有再跟出去了。我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在章言礼即将关上卧室门那一刻,问他:“哥,你是不是也一直没睡着?”   章言礼笑了一声:“是又怎么样?”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互相折磨呢?两个人一起睡,不是更暖和好眠吗?   我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打开收音机,调频到72Hz。海城情感电台,主持人正在用法语念着保罗·策兰的诗。   “es wird warm in der Welt,   und die Toten   knospen und blühen。”   我没有听懂。   但主持人又用中文念了一遍。这是保罗·策兰的《时间之眸》。   “人间天暖了   死者   也要发芽开花。”   主持人在用很纯正的播音腔,继续解读这首诗。   我打开爸爸的那本《金色梦乡》,手指在“唐岩”二字上摩挲。拿起被压得跟崭新货币一样的二十三块五毛钱,我往后翻了一页。   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是书中人物晴子说的。   “忙碌的蚂蚁里其实有百分之三十都没真正干活。”   大家都在忙碌着生活,但大多数的忙碌又没有真正的意义。我习惯了在自己彷徨无措的时候,翻一翻这本书,因为害怕,所以只能希望爸爸的遗物可以保佑我。   保佑我不要再孤单一人。   夏初的夜晚,暴雨停下来。月亮很快出来,白纱似的月光闹腾腾地挤满房间。   我关闭电台。此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我闭上眼,才有了一星半点的睡意,我听到客厅里传来章言礼摁下打火机的声音。他大概也是一夜未眠,正在发愁。   我实在搞不懂他,既然我们都不想彼此分开睡觉,又为什么一定要分开来。我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我哪里惹他不快了。有很淡的烟味传进来,并不是劣质香烟的味道。我闻着,便很快地入睡了。   早上吃完饭出来,小区里三月刚发芽的柿子树,在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已经开了淡绿色的小花。姥爷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柿子树,到了秋天,就会结很多橙色的柿子。   knospen und blühen   死去的人,一定会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回来,盛开在绿意盎然的树梢,带着惦念和不舍,回到这个世界,来看一看还在忙碌着生存的人类小孩儿。   章言礼开车,我坐他的后车座。我圈着他的腰,雨后的风把我和章言礼环伺着。摩托车在车流中穿梭,早市的喧哗声点燃了市井的早晨。   如果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章言礼的感情不属于家人的范畴,我会很庆幸自己拥有这样一个明媚的早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章言礼的机车后座,雨后的阴霾好像仍旧笼罩着我,心脏的位置长出霉菌的孢子,毛茸茸的,肮脏无比,象征着已经霉变了的感情。    第16章   中考过后,苟全约着我们一起去毕业旅行,旅行地点就在海城隔壁的栎阳市横覃岛。菜菜负责做攻略,朝朝负责提供情绪价值,许殷默充当A钱的主力军。   栎阳作为沿海城市,沿海的小岛屿在旅游圈中很有名。苟全和菜菜趴在我家的地板上做攻略时,章言礼正下班回来,打算去补觉。他身上西装凌乱,看起来落拓不羁。酒味也很重。这让他看起来像街边流浪大叔,那双带着薄茧的手落在我的耳朵上、脸颊上,将一张小纸碎片捡回去:“我去睡觉,宝宝你和你的小朋友们不要吵我。”   耳朵像是被热带蝴蝶亲吻,变成红玫瑰的颜色。想到宝宝是章宝的宝,心里便又沉静下来。   苟全忽然叫住他,问:“言礼哥,你要跟我们一块儿去旅游吗?就在栎阳,很近。开车来回也就四个小时多点儿。”   我的眼神悄然落在章言礼身上,充满着期待,我真希望,能够和他一起去旅游,一起去金色沙滩散步,一起在酒店里聊天,一起去海边吃烧烤喝啤酒。   然而章言礼不是一个会随便答应小孩子请求的人,所以他拒绝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书,实际上,书本里的那些字已经完全被我遗忘了。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却仍旧会有一点失落,像是咬了一口蘸了白糖的青柠檬,心脏连着眼睛都有些酸。   苟全被我的肩膀勾过去,手落到我的脑袋上来:“摸摸毛,别难过了。你哥就是太忙了,才没有时间陪你。还有我们陪着你啊,蘑菇,你别露出一副被抛弃的样子好伐?”   菜菜也跟着点头。   许殷默坐在最角落,他抱着章言礼的木吉他在研究,深思熟虑之后,拨弄琴弦,很认真地弹奏出一首极其难听的吉他曲。   章言礼让他滚蛋。   苟全问我:“你哥的床怎么搬到客厅来了?”   章言礼一个人住时,床是直接放在客厅的。后来我过来住之后,他把隔壁人家的房子和自己家的客厅打通,隔壁人家的房子当了小卧室。我和他就一直住在小卧室里。   “我和他分床睡了。”我说。   “你提的?”   “他提的。”我说。   “那你反对了吗?”苟全问。   我低下头,怎么会没有反对呢?不过是反对无效罢了。   苟全挑了挑他那双深而黑的眉毛,问:“你想再跟你哥一块儿睡吗?”   我尚未回答,苟全就已经率先带着许殷默、菜菜和朝朝霸占了我的床。他们四个人,躺在床上,一条条地横摊在床铺上,像是四只烤乳猪。   苟全朝我说:“床上没你位置了,你去找你哥挤挤吧。”   章言礼洗完澡,肩膀上搭着我的米黄色毛巾,我看向他,心跳近乎漏掉了好几拍。他走过来,到卧室门口,看到苟全他们躺在我床上,伸手很自然地把我揽过去,问:“要午休吗?”   我点头。   他身上潮湿的玫瑰香气,氤氲在我的鼻间。米黄色的毛巾帕上,棕色的小蘑菇刺绣图案被他的右手捉住。我总有一种错觉,被他捉住的不是蘑菇图案,而是我的心跳一样,随着他的动作,我的心跳都在给予回应。   心跳如豆子一样,一声声落在空荡荡的地板上,伴随着章言礼趿拉着拖鞋踩着地板的声音,清脆动听。六月底七月初,正是盛夏,连带着空气也变得干燥而闷热。   “要我帮你擦头发吗?”我问他。   章言礼点头,懒散地把我的毛巾丢给我:“你们要去栎阳旅游?”   “是,那边近点儿。加上这次考试之后,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分到一个高中,所以大家计划了一下,打算去毕业旅游。”我解释。   我问他:“为什么用我的毛巾?”   章言礼反问我:“我不能用你的?”   他在耍一种不让我讨厌的赖皮。   我笑了下,手指从他的短发间很缓慢地穿梭过:“不是,我只是好奇,问一句而已。我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用。”   章言礼忽然转身,面对着我。他发梢上的水滴,落在我的指缝间,又从指缝滑落到干燥的棕色木地板上。章言礼好像一颗发酵的南果梨,我总觉得,或许下一秒我就要醉倒在他身边了。   他向我解释:“我的帕子掉地上了,帕子洗干净了又是湿的,不想用。所以用了你的。你要是介意,我给你买一张新的帕子,下回哥不用了。”   我很耐心地替他擦干净头发上的水:“我说了,我不介意。”   周日那天,许殷默家的司机开车到我家来,因为我家在他们四个人的家的正中心,所以集合地点选在了我家附近。   梁盛开车过来,跟许殷默家的车一块儿堵在了巷弄里。   梁盛把车窗降下来,问我们:“去哪儿玩?带这么多东西。”   许殷默对梁盛没有好感,并不回答他的话。反倒是苟全和他说:“我们去栎阳市旅游。”   梁盛说:“好巧,我和章言礼正好也要过去。”   “我哥也要去?”章言礼并没有和我说起过。   梁盛说:“有个项目在栎阳,我过去签合同,正好把章言礼带上。”   苟全在一旁和我嘀咕:“他签合同,带你哥干嘛?你哥又不是他女伴。”   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但章言礼和梁盛显然都不会给我解答。章言礼的工作我一句话也插不上,我无比期盼我能够长大,期待着长大的那一天,章言礼可以把他工作上和生活上的事情都分享给我。   哪怕只是工作上的一点抱怨,生活上的一点唠叨。这些七零八碎的事情,我都会当做珍宝。   可章言礼是不会懂的。上周章言礼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被人暗算,他和人家派来的保镖打了一架,章言礼回来时,脸上都是伤口,拳头破皮流血了,他也一声不吭,一个字都不肯和我讲。我问了许殷默,才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原委。如果可以,我真想拥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可以把章言礼像一朵蘑菇孢子一样装起来,带在身上,让他变得乖巧听话。   到栎阳的第一天是个大晴天,我们五个人乘船到栎阳附近的横琴岛上玩,住进了横琴岛上的酒店。因为许殷默家在这里有投资,所以许殷默做主很爽快地让经理免了我们的房费。   晚上,我们在沙滩上聚餐,玩游戏。我玩游戏输了,菜菜让我给她写一封情书。   “一定要写吗?”我问她。   “一定。愿赌服输,唐小西你不会玩不起吧?你要是敢反悔,我就把你以前小胖墩的照片,发到初中班群里。”菜菜笑着说。   在沙滩边的小卖部,我买了一支水笔和一封粉色的信纸。苟全买了一大堆的橘子汽水,跟着我一块儿回来,他问我:“你要给菜菜写情书?”   “她只让我写情书,又没指定让我一定要是写了给她表白用的。”我钻了个空子。   “那你要写给谁?你有喜欢的人了?”苟全问。   脑海里模糊地闪现了一个人的影子。这让我感到有些害怕和怯懦,每一个毛孔都在胆怯。石子路边的小洋楼亮着光,也是怯怯的,这些怯怯藏在心里,除非到死那一天,否则绝不可能见得了光。   “是秘密。”我说。   苟全抱着汽水到沙滩。冰镇的罐装芬达外,凝结着眼泪似的水珠。烧烤炉子里的炭火,因为没有燃烧彻底,而响起很细微的哔剥声。   苟全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根,咬在嘴里,凑过来看我写情书。他说:“蘑菇,你该写蘑菇字体,这样看你情书的人才知道你是一朵蘑菇。”   “你别开玩笑好不好?”菜菜拿冰镇芬达去挨苟全的脸。   苟全抓住她的手,将她撇开:“我没开玩笑,蘑菇有喜欢的人,不是你。”   菜菜一愣,她把芬达很用力地放到桌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起身,朝不远处的礁石跑去。朝朝跟上去,找她。   许殷默盯着苟全的脸瞧了两眼,他说苟全抽烟的样子好丑。   苟全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跑过去,和许殷默挨着,把自己抽过的烟塞到许殷默的唇间:“抽一口。”   许殷默矜持地往后躲。苟全压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许殷默你好怂。”   许殷默是富家少爷,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要不是朝朝喜欢和菜菜玩,他和朝朝又是青梅竹马,他才不会跟我们处在一块儿。等苟全把烟拿回去,他就着苟全的手指,从侧面咬住烟,叼走。   苟全一怔。   许殷默红着脸说:“我不怂。”   不远处,栎阳独有的荧光海在闪烁,像是精灵的蓝色眼泪。苟全拉着许殷默去海边散步,我借了许殷默的手机,在浏览器上查找蘑菇文字。   然而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创造蘑菇文字。   于是我只能在情书的结尾处,画一朵黑色的小蘑菇。我希望读我信的他,能够明白,写这封信的人,是一朵有点胆小的蘑菇。希望他好好珍惜这封信,连带着一并好好珍惜那份怯怯。   第二日,栎阳下起大雨。我们下楼吃自助早餐时,看见梁盛跟章言礼在前台办理入住。   梁盛朝我们挥挥手:“好巧,殷默你们也在这儿。”   许殷默很冷淡地朝他点点头,就往自助餐厅里走了。   梁盛带着章言礼,一并过来。   我拿了盘子,给章言礼夹了很多肉,还有一些炒饭,一点儿培根,盘子都快满了,我才把盘子端到章言礼面前。章言礼笑着说:“都是给我拿的?”   我点头,把盘子往他那儿推。   章言礼拿了叉子,吃了一小口肉,然后用勺子,把我给他打的一碗奶油蘑菇浓汤喝完了。   苟全在旁边问:“言礼哥,蘑菇好不好吃?”   他一边问,一边用手肘来戳我。我很疑惑地看他。   章言礼很坦然地问他:“你问的是我们家的小蘑菇,还是我手里这碗蘑菇?”   苟全嘿嘿笑:“都有都有。”   章言礼说:“那当然还是我们家的小蘑菇好,只可惜吃不了。”   梁盛和章言礼在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过了约十多分钟,梁盛问章言礼要不要跟他一块儿住套房。   “套房舒服一点,景色也会更好,而且是双人床,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占你便宜。”梁盛说。   章言礼手里拿着刚开好的房卡,笑着拒绝:“梁先生你别和我开玩笑了。你知道的,我对景色没有兴趣,跟你过来就是为了那点儿钱。”   梁盛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梁盛觉得章言礼这人怎么说呢,就是看不透,你往他跟前凑,他也不怎么对你逢迎讨好。那张脸长得就让男人喜欢,偏偏又跟带刺的玫瑰一样让人碰不得。正因为碰不得,才让男人惦记。   苟全开口插话道:“言礼哥你跟小西睡一间房行不?我们三个男生,只开了一间双人床,小西不习惯和我们一块儿睡,昨晚上一直失眠。”   苟全说的话不完全是对的,我昨晚确实是失眠,却并不是因为和他们一起睡。我单独一张床,苟全跟许殷默挤的一张床。   章言礼似乎真的相信了,所以他把他的房卡递给我,说:“晚上过来找我。”   梁盛看了我和章言礼一眼,他的眼神带着打量,但很快又把眼神收回去,将车钥匙丢到章言礼手里:“开我的车,送我去栎阳城里。明天要签约,你不要忘记。”   由于暴雨天气,海岸线上升,今晚外出的活动不得不取消。许殷默在给他父亲打电话,他谈到梁盛在栎阳的生意,似乎并不乐观。   许殷默后来把我叫到另外一间房,着急地对我说:“梁盛打算给你哥下套。”   “下套?”   “是,梁盛叫他的人带了一笔资金过来,装作要投资,然后叫你哥做担保人。到时候这笔资金会被梁盛做空,梁盛不会偿还,合作的甲方就会找到你哥。”许殷默说。   “如果这是梁盛的计划,你又怎么知道的?”   许殷默解释:“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法子。你也应该清楚,梁盛是男女不忌的人,你哥能够在他身边待这么多年,就证明梁盛很中意你哥,不管是能力方面,还是其他。”   我还记得,当初章言礼去打拳赛,就是在梁盛的金洋。   从那以后,我都会偷偷在晚上出门,跟着他,到夜半。我喜欢挤在人群中,像星星簇拥月亮一样,仰望他,会注意他身边是否出现能够吸引他目光的人。   梁盛从那场拳赛后,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章言礼身边。   那时候,作为一个只能仰赖章言礼生活的小孩子,我什么也做不到。   那会儿,我开始迫切地期待着每年的四月十六日的到来,每个生日愿望,除了要保佑章言礼平安喜乐外,还要让我快点长大,能够成为章言礼的依靠。   暴雨如注,横琴岛被海水覆盖脚踝,风是咸的,夹杂着灰尘的味道。蓝色的鞭毛藻在海岸边不安地躁动。鞭毛藻是荧光海的形成因素,这是栎阳的特色之一。   晚上十二点,章言礼回来。   梁盛的脸上挂了彩。   我在酒店楼下等他,见到章言礼,便牵着他的手到楼上的房间。章言礼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转身去洗澡。   许殷默来敲门,他问我章言礼有没有回来。   “你哥把梁盛给揍了。合作没有谈成。”许殷默言简意赅地说,“你哥真的很直截了当,不愧是以前混过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担保人后,直接起身就走了。梁盛给他多少钱,他都不留下来。梁盛想要强迫他摁手印,结果被章言礼直接给揍了。”   许殷默颇有一些佩服地说了好多话。在这样的小少爷眼里,很少见章言礼这样混账做法的人。   而我却知道,章言礼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父亲曾经欠了许多赌债。他曾多次参与到父亲借钱的交易现场,充当见证者,看见好几个父亲的好友因为担保,而后被父亲害得妻离子散。   章言礼并不是有多聪明,也并不是有多勇敢,他只是没有退路,他知道担保人这事儿当了没有什么好下场,他甚至连野心都没有,不管梁盛给他什么,他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多的东西,他一分也不要。   “唐小西,梁盛不会放过你哥的,你哥让他出了丑,他报复心很强。”许殷默担心地说。   “我哥不会怕的。”我笃定地说。   章言礼什么都没有了,他不会怕的,以前的章言礼活得就像是没有明天一样,什么时候怕过?   章言礼洗完澡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他抽了两口,手指有些抖。   他对我说:“蘑菇,现在要不要跟哥连夜跑路?”   酒店房间内,亮堂的光照在章言礼那张俊秀的脸上,黑色的眼睛像是豹子的眼睛一样,睿智而充满野性。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窗户。   我很讶异地清楚一个事实,章言礼在怕,他真的在害怕梁盛的报复。   “因为梁盛吗?”我问他。   “你从哪里知道的?知道多少?”章言礼反问我。   我在他脚边跪下来,扶着他的膝盖,握住他空出来的左手,很缓慢很轻地按摩,缓解他手抖的症状:“许殷默告诉我的。他说你打了梁盛。”   章言礼说:“是,我打了他。”   “哥,你是不是害怕了?”   章言礼带着烟味的手掌,落在我的头上,又缓缓地滑落到我的后脖颈上:“当然怕了。我有你这么个牵挂了,他要是动你,我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能把你带在身边,去哪儿都带着才放心。”   我笑了笑,章言礼的话让我好安心。他如果是大垃圾,那我就是小垃圾,他如果是大好人,那我就是小好人,他如果是童话世界里的小章鱼,那我就是童话世界里的小蘑菇,他如果是美食世界里的章鱼小丸子,那我就是他旁边买一赠一的蘑菇力。   他曾为我弹奏的《灰色轨迹》,给我二十三块五毛钱,给我缝在羽绒服上的黑色小花,替我在家长会购物清单上划上的勾,这些都是我要跟着他的理由。   我从外套里拿出昨晚上写的粉色情书,塞到他手里:“给你的。”   章言礼很好奇地问:“是什么?”   他右手夹着的香烟燃烧殆尽,最后一点烟灰掉下来,落在他手里的粉色情书上。信封沾了烟灰的位置,顿时变得有点黑,像是粉色信封长了一颗咖啡色的痣。   “家长会那天,你不是交代我,让我给你补一封感恩信吗?我补完了,随身都带着,准备给你。”我偷换了概念。   昨晚在沙滩上的木桌上写字时,从落下第一个字起,我就明白,这是要给章言礼的信。不会是给别人的。   明白这层关系后,我近乎是妥协于自己心里的那点别扭。   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从我的脑海里复刻出来的,不必经过什么辞藻的堆砌,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   我从章言礼的左手,接过他的打火机,摩挲着金属上的刻字。   打火机上属于章言礼的体温过渡到我的手指间,所有从章言礼身上过渡到我这里的,都像是蝴蝶遗失的体温,鞭毛藻躁动的荧光是黑夜的眼睛,而章言礼是我燃烧热情的心脏。   他似乎没有读懂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只是夸赞了我一遍,然后说信纸上的蘑菇画得不错。   粉色信封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朵段落后表情各异的蘑菇,都是闹哄哄的情话,但我说不出口,章言礼也读不懂。   稍微有一点遗憾,我在心里想。如果姥爷在的话就好了,我可以在某一个春暖风和的晌午,等阳光像麦芽糖一样被拉得透明而甜美时,坐在淡绿色银杏树下,将心事讲给他听。   因为姥爷住进了坟墓里,所以我就只能将心事藏起来,藏到心底,期待它能有朝一日变成璀璨的珍珠,能够被章言礼喜欢。    第17章   在栎阳的小岛上住了两天,章言礼打算骑车带我回海城。许殷默和苟全他们则留在岛上继续旅游。   因为梁盛派人在监视,许殷默劝我们傍晚趁着天要黑时才走。他和苟全找了个本地的陌生男孩儿充当我,帮我们打掩护。   从栎阳回海城的路上,章言礼被一辆桑塔纳黑车追尾。他骑的摩托被桑塔纳逼停在栎阳通往海城的一段公路上,公路旁是海边断崖,由于位置临近海城和栎阳分界线,这里鲜少有人过来。   桑塔纳的主人下来。是陈年。   陈年和咪咪交往几年,碍于咪咪的面子,和章言礼相处也算是能过得去的。朋友谈不上,但至少吃过几顿饭,也能聊得到一块儿去。   章言礼也是陈年引荐到梁盛面前的。咪咪私底下劝过章言礼,让他不要和梁盛来往,可梁盛给的钱很多,确实能够解了章言礼的燃眉之急,家里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他不可能让小孩儿每年都穿短一截的旧衣裳,也不可能让小孩儿顿顿都吃不上肉。   何况章言礼已经在梁盛面前过了明路,就算拒绝梁盛也来不及。   咪咪不止一次和他说:“你这是与虎谋皮。”   章言礼反驳她说,你和陈年不也是一样。咪咪笑笑说,她和陈年那是各取所需,陈年用她这里来招待人,她用陈年的势力让small bear在海城站稳脚跟。   章言礼知道陈年或许对他有企图,却没想过,陈年会想要要他的命。   栎阳周边的海岛,气候潮湿温热,尤其是夏天雨前,雨蛾藏在草丛里、路灯下,傍晚大雨前,云会像很柔软的白色巧克力曲奇,被大风掰开揉碎,闷在黛青的山岗里,变成淡奶色的雨,被送到鞭毛藻的身边,蚕食干净,只剩下沙滩上干瘪的残骸。   陈年车里紧跟着下来两个男人,我认得,是金洋里的打手。梁盛的金洋时常会处理一些在边缘地带的人,譬如一些企图卖药的不法分子,因此金洋有雇佣专门的打手。   陈年能够把金洋的人请过来,就证明陈年跟梁盛是一伙儿的,这一次梁盛给章言礼下套的事儿,陈年也有份。   章言礼把外套脱下来,罩在我头上。玫瑰香气和香烟淡淡的苦萦绕在我的鼻间。   章言礼说:“怕就不要看。”   我把外套拽到怀里,抱住:“不怕的。”   陈年说:“你说说你,昨天干嘛那么冲动,乖乖上套不就万事大吉了。还省的我们这么折腾。”   两个男人围上来,因为是练家子,所以出手很猛。章言礼以前常年跟人打架,实战经验丰富,下手狠又准,即便是以一敌二,也不分高下。   陈年举起枪,朝章言礼的摩托车上射了一枪。是CZ-82捷克式手枪。许殷默喜欢看枪支武器的军事书籍,我曾在他桌上看见过CZ-82捷克式手枪的模型,外表和陈年手里的那一款手枪一样。   玫瑰棕色的枪托,印着梁家的徽章,枪口部分是金属质地,冒着硝烟。   章言礼立刻站在的原地,朝我望过来,两个打手把他压得跪到公路上。被枪声惊起的飞鸟,从山林间飞出。   渔船在很遥远的海面和天边的交际线,夕阳像血一样红,空气潮湿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下大暴雨。   “你看,你还是能够学会听话的。”陈年笑着说。   我跑到章言礼身边,挡在章言礼面前。两个打手甚至不稀罕理我,他们不怕一个刚初中毕业的学生,更不怕一个还没成年的瘸子。   我抱住章言礼,将他挡得很结实。我想,就算陈年要章言礼的性命,也要先把我的命拿去。   我的命是章言礼的,他要是死了,我也得先把命还给他。   “章言礼,你真的记不起来我是谁了?我可是一见面就把你认出来了。”陈年举着枪,对准我左腿脚踝。   章言礼的身体在发抖。陈年的手枪直接抵在我的左脚脚踝上。冰冷的金属质感,从经常疼痛的脚踝,传递到脑部神经。   我没有躲开:“哥,没有事,反正我是瘸子,就算左腿受伤了,也只是瘸得厉害一点,没有关系。”   被云层兜住的雨,从山岗上漫下来,打在章言礼的脸上,又打在我的肩膀上。   章言礼愤怒地对陈年说:“你敢!你现在帮着梁盛做这些违法的事,陈未平知道吗?”   陈年把枪收回去,说:“看来我这一招还是有用的,你看你现在不是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我后来才知道,陈未平是被章言礼父亲的好友,当时两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在海城一中教书。两家人关系很好。陈未平夫妻两个因为常年备孕不成功,从福利院收养了一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就是陈年。   过了几年,陈未平的妻子竟然怀了身孕。就在这时候,章言礼的父亲让陈未平当了担保人,后来因为章言礼的父亲逃了,巨大的债务就落在陈未平身上。   陈未平的妻子难产,因为没有钱,无法进行后续治疗而死亡。陈年当时在外读大学,赶回来时,才知道这些事情。   陈年毕业后,自行创业,赚了不少钱,将陈未平身上背负的赌债还清后,他来到海城,打算对章言礼的父亲实施报复,却因迟迟找不到章言礼的父亲,而不得不将目标转移到章言礼身上。   其中一个打手松开了章言礼,去车里拿了文件的雨伞过来,递给陈年。   “别担心,我没想沾人命官司。只是想要你尝尝我爸当年的苦。梁先生的合同,我带来了,辛苦你在这上面签个字。”陈年打开蓝皮文件夹,将黑色签字笔递给章言礼,“你签了,我放你们走,不签,我们就换个地方继续磨。”   平静的海岛公路,驶来一辆骚包的黑色劳斯莱斯。苟全在车里大喊:“蘑菇,你们怎么还没走?”   许殷默大骂他是笨蛋,让他闭嘴,然后求了一声他的父亲。许寄年并不是很乐意跑这一趟,却因为儿子的拜托,从栎阳城里带着人赶过来。   许寄年让司机停车。劳斯莱斯后面跟着的两辆黑色迈巴赫也停下来,几个保镖拿着枪下来。司机为许寄年撑着伞,许寄年走到陈年面前:“陈年小友,你还认得我吗?”   陈年的脸色骤变,他没想到许寄年会掺和进来。   梁盛是个妥妥的富二代,在海城根本没有实权,即便梁家的权利再大,梁盛作为一个不管事儿的富家少爷,也干不了大事。陈年好不容易借着梁盛的手,就要给章言礼下套成功了,他怎么会肯放手?   梁盛跟许寄年压根没法比,如果是梁盛的父亲梁巍来了,许寄年或许还会忌惮几分。   许寄年从陈年的手里抽走文件,看了一眼,便当着陈年的面将那几张A4纸撕碎了:“这种霸王条款,怎么也好意思拿出手?”   陈年面色一僵。   许寄年拍拍摁住章言礼保镖的手,将章言礼扶起来。我仍旧挡在章言礼面前,戒备地看着陈年。   许寄年对章言礼夸赞我说:“你家的小孩儿对你是真上心,为了护你,连死都不怕。”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又看了我一眼:“也聪明,知道借力打力。”   许寄年是我拜托许殷默请来的,想要借着许寄年震慑梁盛。   陈年没有算中许寄年会入局,他败了。   他笑着收了枪,带着两个打手,灰扑扑地上了自己的桑塔纳。   我和章言礼坐上了许寄年的车,就近在栎阳小岛上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住下。许殷默和苟全来我和章言礼的房间,苟全和我形容,他是怎么跟许殷默打电话摇人来的,又说许殷默求他爸爸有多真诚。许殷默让他闭嘴。   我们三个人坐在床上,脑袋凑成一个三角形,在大声地八卦。   章言礼的卫生间洗澡。他先前回到酒店后,一直都没有平静下来。在苟全他们还没过来时,他一直抱着我,说对不起。我一遍遍地回答他,没有关系的。   章言礼洗完澡出来,我打电话给客房服务,拜托他们拿治疗外伤的药过来。苟全拉着许殷默往外走,贱兮兮地说,我们就不打扰你们约会了,先走了。   章言礼坐在布艺沙发上。我跪在旁边的地毯上,方便给他的腿和手掌上药。酒精喷在他的伤口上,他一声没吭。   “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章言礼说。   我把用过的酒精和碘伏都放到桌子上,拿了创可贴,贴在他擦伤的脸上:“我不会跑的。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后脑勺上,微微用力,我就朝他靠过去,额头彼此抵着。他身上微热的温度传递过来,有一些感情压得我的心脏闷闷的,不得不深呼吸一口气。   “这么乖的?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你是跟屁虫么?”章言礼好笑地问。   我嗯一声:“你想要我是,我就是。”   栎阳小岛上的暴雨降临,海水上涨,五星级酒店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座岛屿,深黑色的岛屿像是一头巨兽,扎进这漫天风雨中。   已经过了饭点,小岛上也没有外卖可以点。我找前台要了两桶泡面,共收费五十元。   酒店里的自助餐厅早已关闭,许殷默提议打电话给厨师,让他帮忙做饭,我拒绝了。不太想麻烦别人,大晚上叫人上班,也是不道德的事情。许殷默倒觉得叫厨师做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觉得我很墨迹。   许殷默似乎很崇拜章言礼,他每次见到章言礼,都会露出一种莫名兴奋的表情。有一段时间,我怀疑他是否喜欢章言礼。许殷默不肯和我说原因,我问过许多次后,他才红着脸告诉我,他想要认章言礼当老大。   富家少爷也有江湖梦。许殷默让我不准说出去,所以至今章言礼也不明白,为何许殷默一见他就脸红。   有很多和章言礼接触过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很喜欢章言礼。梁盛喜欢章言礼身上那一身难驯的劲儿,更爱章言礼那张看着就很带劲的脸,普通人更喜欢他不经意间透露的温柔。   海城曾经有多少人讨厌他唾弃他,现在就有多少人喜欢他。没有人会再记得他曾经偷抢东西,只记得他在金洋工作,为梁盛做事,一夜赚的钱便可抵得上普通人一月的工资。   当然也有人唾弃他的,只是这些声音很少,因为没有人会相信章言礼为了生活会出卖色相。又或者男性面临此类黄色谣言的可能性,要比女性低很多,即便章言礼整日出入声色场合,别人也只会觉得他工作上进。   这是很不公平的现象。咪咪常说。   我端着两桶泡面上去,章言礼已熟睡。他睡得很不安稳,身体蜷缩,像一个问号。我吃完泡面,摸了一根章言礼的烟,在房间里抽。   在好多年前,我也曾偷他的烟抽,被他教训,脑袋撞出了一道血口,他很耐心地给我贴创可贴。我坐在床边,打量着他,香烟的烟雾像一张乳白色的网,将我俩罩在一起。   酒店黑色的实木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封白色的纸,被折了一次。台灯的光悠悠地落在信上。   我捡起来,打开,入目是章言礼丑丑的字。但每一个丑丑的字,组合起来都是我的欢愉所在,我将信收起来,看了好久。   【关于你的那封感恩信,我认为诚意很不足。你没有加上“我爱你”三个字,你在偷工减料是不是?重新写一份给我,不准再用粉色的信。刚才你朋友问我这是不是你的情书,我花了好多功夫才解释清楚。你让我难堪了。】    第18章   可是那能怎么办呢?   即便不用粉色的信纸,那本身也是一封情书。信纸的颜色改变不了它的定义,苟全他们都知道,赌约里的这封粉色信,是一封情书,只有你不知道。   深夜的晚上,雨水让岛屿变得湿乎乎黏答答,心情也因此变得像浓稠的麦芽糖一样黏糊糊甜津津。尽管章言礼的这封信,没有回复我第一封情书里的任何问题,我却也已经心满意足。   将香烟在烟灰缸里灭掉。食指有稍许的灼热感,跟心脏被那些可爱字句灼烧的热度一样,刚好熨帖。   我吃完泡面,洗漱完,上了章言礼的床,从他身后拥住他,和他像并排的两个问号,体会他的不安,拥抱他的难过。   从栎阳回来,章言礼就从梁盛那边辞职。梁盛找过他几次,但都被章言礼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章言礼偶尔会到咪咪的小熊酒吧去唱歌兼职,咪咪总是给他按照最高的薪酬比例结算。   许寄年找了章言礼一次,提议让章言礼到他的娱乐公司帮忙,可以去当练习生,也可以签约进去当小演员。虽然签约是按照最低的C级合同签约,但薪资也很可观。   章言礼拒绝了许寄年进娱乐圈的要求,反而当起了许寄年的司机。许寄年不止一次和别人打趣,说他的司机年轻帅气,显得他又老了几分。   许寄年在海城的地位卓然,他和妻子赵清可一直很恩爱,是模范夫妻,为人也很平和,很乐意提拔年轻人。   高中的生活更加枯燥,像是一杯温开水,每个人都是一只被炖煮的小青蛙,睁大双眼在题海里遨游,却渐渐晕头转向。   章言礼由于在许寄年身边常常露脸,也开始跟着许寄年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最近许寄年丢给他一个小项目,是收购海城的一家电商公司。   过去五六年,是电商行业的风口。在这段时期,涌现出大量的电商公司,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电商行业的泡沫出现,大批电商公司的货源涨价,货物无法销售出去,导致公司无法正常运转。   这次章言礼负责收购的恒锦就是这样的一家公司。   我高二那年,十一月左右,章言礼特别忙。   回到家,我把书包挂在墙上。章言礼把我写作业用的桌子搬到客厅的沙发旁,他像是一只特别可爱的猫,弓着身子,趴在二手的麦金色小熊维尼图案书桌上。   好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反复出现这样的场景。章言礼穿着灰色的棉麻睡衣,坐在沙发上,用公司发的电脑,在赶投标文件。   十二月底,章言礼忙完。恒锦被许寄年的公司收购,章言礼协助许寄年委派到恒锦的负责人赵馨,接管恒锦。   赵馨是一位很杰出的女性,是许寄年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她管理经验丰富,今年已三十二岁。赵馨曾把章言礼叫到面前来,问他:“你负责收购下来的公司,最后却被许总委派给我接管,你会不会不甘心?”   章言礼很坦诚:“不会。这次收购成功,只是我侥幸而已。我能力不足,跟在您身边能够学到更多。”   赵馨知道章言礼的学历水平,更知道这一次收购成功不是章言礼侥幸。她曾在许总的公司见过章言礼,章言礼桌上的书比他坐着都要高,之前负责公司写标书的同事也曾提过章言礼曾多次请教。   倒是个沉得下心的。赵馨如此想。   许寄年在赵馨面前也大肆夸赞章言礼,说后生可畏。章言礼在许寄年身边总共待了一年左右,能够成长成这样,已经超了许寄年的预期。   赵馨去参加活动,也都把章言礼带上,章言礼从来都恭敬有加,谦卑有礼,不会做一些冒失的事情。赵馨对他很满意。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章言礼因为完成了恒锦的收购项目,所以请客吃饭。   大家聚在邹记饭庄。   圣诞节的海城已经冷下来,但尚未下雪。今年的初雪比以往要晚一些,此时的海城像是一颗即将释放孢子的蘑菇,不知道何时,啵的一声,雪就会像孢子一样覆盖整座城市。   邹乐乐没有和章言礼坐在一起。陈年也已和咪咪分手。但咪咪已经攒够了钱,将小熊酒吧买下来,陈年并未难为她,将小熊酒吧的经营权和所有权都转让给了咪咪。   许殷默和朝朝也来了,苟全和菜菜因为要帮家里人做事情,所以没有来。   饭桌上,许殷默忽然提起我在栎阳写过的情书。我错愕地看着他,近乎恳求他不要讲出来。   许殷默仍旧开口道:“当时蘑菇跟我们打赌,赌输了,要写一封情书。菜菜问是不是写给她的,蘑菇说不是。言礼哥,你知道这封情书到哪里去了吗?”   章言礼倒是也真好奇,于是问我:“我还真不知道。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一桌的人都在瞧我,邹乐乐在瞧我笑话,咪咪在好奇,许殷默想要我说出真心话,朝朝在发呆。   我可以对所有人说谎,唯独章言礼,我无法看着他的眼睛说谎。   心跳不由得缓缓加速,在某一个临界值,又降速下来,归于平静。我认命一般,对章言礼说:“就是后来给你的那一封。粉色的感恩信。”   章言礼搂着我的肩膀,很粗神经地说:“还好这不是情书,你的情书要是写成这个样子,绝对会表白失败的。”   许殷默给我倒了一杯啤酒,他安慰我说:“哭吧,注定表白失败的蘑菇。”   但其实真的没有哭泣的想法。我没有打算表白,何况我并没有想清楚,我对章言礼的想法是什么。   如果是单纯的喜欢,这未免太肤浅。班级里恋爱的情侣们,总是三天两头吵架,因为谁看了谁一眼,便怀疑人家“出轨”,加了QQ后便觉得已经是恋爱关系,建立情侣空间,每天续火苗和轮船等各种标识。   我对章言礼的感情,不是这种肤浅的喜欢。   饭吃了一半,许殷默提议大家玩扑克牌解闷。游戏是经典的二十一点,谁的点数离二十一点更接近谁赢。   章言礼做庄家。他手法娴熟,显然是深喑此道。我很少见这样的章言礼,模样看起来十分成熟,洗牌切牌都很认真。   玩了几局游戏,章言礼一次也没有赢过,许殷默赢得最多,其次是咪咪。咪咪拿了牌,很开心地赢了很多当做筹码的水果糖。我输了三次,许殷默开玩笑说:“蘑菇,你真的好衰。”   章言礼的食指放在黑色扑克牌面上,他的脸上露出很浅的笑容,说:“运气时好时坏很正常,说不定下一盘我们蘑菇就翻盘了。”   他说的话真的很灵验,下一局我便拿到了黑杰克。许殷默的牌面超过二十一点,爆了,因此输的最多。   咪咪挤眉弄眼地看他,章言礼笑了笑,张了张嘴无声地比了个口型,让她闭嘴。我这才知道,章言礼刚才对牌动了手脚,所以我被他送了一个黑杰克,奚落我的许殷默爆了牌。   玩了几局后,章言礼去接电话,邹乐乐代替他做庄家。   我起身,打算跟着章言礼出去。天气很冷,他又只穿了一件衬衫,我想要把他的外套拿出去,给他。   朝朝叫住我,说:“蘑菇你出去干嘛?”   “给我哥送衣服。”   朝朝说:“他就接个电话,几分钟而已,你别特意跑一趟啦。”   许殷默这时候对朝朝说:“他乐意自找苦吃的,你别管了。”    第19章   外面好冷,冷空气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鼻子、喉咙、眼睛、耳朵,章言礼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衬衫,蹲在路边,和赵馨讲电话。   他今天请假出来陪我们玩,请我们吃饭,这个假并不好请。赵馨最近给他的任务很多,章言礼总是忙碌着。   我把羊绒外套披在他身上,章言礼抬起头看我。他仰望着我,那双眼睛明亮而多情,只是这情并非是属于我的,不知道是否会在未来某一天,章言礼会用这双多情的眼睛注视着谁。   我双手伸出去,并拢,挡在章言礼的脑袋上。初雪落下了,在我并拢的手背上,沾了薄薄的一层,像是饼干上的雪白椰蓉。   章言礼一边和赵馨讲电话,一边对我笑,他笑容明媚张扬,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夹着烟的那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带着稍许温度的烟灰被北风吹到我手背上,跟雪一样的触感,只是灰色的烟灰不会融化,也不冰冷。   他讲完电话,站起来,捏了捏我的手,问:“不冷吗?”   我回答他:“冷。”   “那你还傻兮兮地在这儿站着给我挡雪,你那两只手能挡住什么?”章言礼握着我的手掌,贴到他的唇边,哈了几口气。   章言礼的唇边溢满出来白濛濛的气息,像是一朵往外散发孢子的小蘑菇。因为他的表情过于可爱,我没有忍住伸出手,掌心落在他沾了雪的短发上。   “干嘛?想造反?”章言礼问。   我摇摇头,心里只觉得开心,还好现在章言礼并不属于别人。他是我一个人的英雄,被我需要着。   我把准备好的圣诞礼物递给他,是一个价值在三千块钱左右的宝蓝石色的袖扣。价格并不昂贵,却是我已经能够拿得出的东西里最昂贵的了。   章言礼接过来,将袖扣递给我,很满意地说:“品味不错。帮哥戴上。”   他右手的手背上,有打拳赛时留下的伤。   我给他戴袖扣时,食指有意无意地从上面划过。   回去室内时,在门口,他撩起门口发黄的塑料皮帘子,问我:“你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目光如一口幽深的井,我只用看一眼,就会深深地栽进去。他的话如子弹一般击中我的心,我不知道他怎么发现的,又发现了多少。我无法对他撒谎,于是只能诚实地点头。   “同班的女生?”他问。   “不是。”   “男生?”   “不是。”   章言礼有点拿不准了:“记得不准早恋,再喜欢,也要等到以后能够给人家一个未来的时候,再说出口。”   我点点头,认为章言礼说的很对:“所以我没打算现在对他说。”   “不会是我吧?毕竟我们蘑菇的第一封‘情书’可是送给哥哥的。”章言礼用一副讨打的表情在说。   呼吸像是被一只手,用力地握住,白濛濛的气息被堵进鼻腔间,鼻子有些酸,这种被猛然猜中心思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从明白自己的心意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过要得到他的回应。许殷默告诉我,这种爱是痛苦的,他努力开导我,带我去参加聚会,想要让我学会喜欢别人,可是我笨,我学不会喜欢除了章言礼以外的任何人。   “不是你。”我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谎言,我很认真地说,“章言礼,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章言礼笑着牵我的手进去,他说:“我倒真想见见,能让我们蘑菇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饭馆里正对着收银台的地方有一面镜子,如果章言礼抬起头,就能从镜子里看到他自己。我喜欢的人,是顶好的人,是在我眼前的人,是和我一起生活的人,是一直自大地充当我的英雄和救世主的人,是此时此刻温柔又耐心地牵着我手的人。   许殷默那晚上和我说:“唐小西,你真的是没救了。好窝囊。”   我苦笑,喝了好多酒。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一朵蘑菇,能够被章言礼揣在衣兜里,将思念像孢子一样,寄生在他身上。   后来,章言礼骑着我的自行车,载我回去。我强行把他的左手从黑色的羊绒外套衣兜里拿出来,我伸出手,拽住他左手的食指,很轻地转他左手食指上的黑色戒指。   他手上的余温很快被风雪蚕食干净。我们两只冰冷的手,在冰冷的冬天,握在一起。章言礼于是握着我的左手,两只左手塞进了他的羊绒外套的衣兜里。   两只冰冷的手,又都渐渐暖和起来。那一刻,鼻尖酸得要命,想要哭泣的冲动达到顶峰,我没出息地把脑袋抵在章言礼的后背上,眼泪将章言礼的外套洇出两个深色的泪圈。   时间跌跌撞撞地在和人赛跑,章言礼用了三年,将恒锦握在手里。   赵馨离开恒锦那天,叫他去月徽餐厅吃饭。月徽是会员制餐厅,装潢一流。   我托许殷默的帮助,在月徽兼职服务生。   在我正要往大门走,按照经理的提示,迎接来餐厅的客人时,许殷默给我打来电话,说章言礼今晚要和赵馨去月徽。   三星的二手手机里,许殷默的话还在继续,在我听来有一些失真,我的眼神已经落在了章言礼身上。他今晚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领带是深蓝色条纹的,看上去清俊帅气,跟在他身边的赵馨似乎是刚从宴会上出来,穿着一件深红色修身吊带长裙。   许殷默还在说话:“蘑菇,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我今天有一点感冒发烧,因此戴着口罩,章言礼似乎并未看见我,从我身边擦身而过。   “你哥要去月徽,你今天要不要和别人换班?你不想被他看见吧?”许殷默说,“你每次都在他面前逞强,也不想找他要钱。”   “不需要换班,”我说,“我可以。我也不会让他看见。”   许殷默的语气带着点疑惑:“你真的不怕被他看见?他可是章言礼!要是他知道你在外面兼职,不好好待在大学里读书,他肯定会发脾气。”   章言礼的控制欲,随着他工作能力越来越突出,而越来越强。   这三年来,他要管我吃穿住行,每月购买衣服的数量、每次吃饭的表情、每一日睡觉时间的长短等,他都要管。   咪咪有介绍心理医生给他,但章言礼不是一个能够乖乖配合心理医生进行治疗的人。   Sari是章言礼的第一任心理医生,是咪咪拜托朋友找来的。章言礼第一次去sari的诊所,在他讲出他对我抱有很强的控制欲时,sari问他:“你只对你的弟弟唐小西有很强的控制欲吗?其他人呢?”   章言礼很肯定地回答:“对别人没有,只对他有。”   我就站在心理诊疗室的门口。门开了一条缝,是咪咪故意留的。咪咪站在诊疗室门口左侧,俏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食指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坐在门口,听着章言礼对sari的回答。   如果章言礼知道,我很喜欢他对我的控制欲,不知道他会不会好受一点。章言礼似乎很为难,也开始在很克制对我的这种占有欲。   有一晚,他和我坐在床上谈心。我们穿着很柔软面料的同款睡衣,像被煮在锅里的两块温暖美味的关东煮白萝卜,膝盖轻轻地碰在一起。   章言礼让我如果觉得被他管着很压抑的话,就一定要和他说,他会给我安排一间新房子,让我一个人住进去。他的话很轻,很能够让人信服,我一点也不怀疑,他说的是真话。   而我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离开他。   我喜欢章言礼,所以很喜欢他在我身边,享受他对我的控制,喜欢他对我的约束,这些都表明,我在他这里是特殊的。   sari问章言礼:“如果没有人干涉,你会想对他掌控到什么程度?”   章言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抖,像是不稳定的调频信号,断断续续的。   “我想让他只能待在我身边,每天开心快乐、平平安安……只能喊我哥,最好哪里也不要去……嗯,只能和我一起生活,我一回到家就能抱他……他的眼睛里只能有我,希望他像我的小狗。”章言礼说。   Sari是很年轻的心理医生,也是一名合格的心理医生,她听完章言礼的倾诉,并没有给他开处方药。大量的心理类处方药,都含有镇定作用,对人的神经系统会产生一定的副作用。如果一开始能够采用其他方式进行干预,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你需要他,”sari说,“你可以尝试直接地表达你对他的需要,以及和你弟弟有更多的肢体接触。可以尝试拥抱和共浴。”   “共浴会不会不合适?”章言礼犹豫着,还是把话讲出口了,“我身边有朋友,嗯……他是男人,喜欢同性。我弟他从小就接触过这些。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害怕他在这个年纪,容易误解自己的取向。”   sari说:“你是一个好哥哥。”   “我希望在他眼里,我是一个好哥哥。”章言礼无奈,他摊开手,紧握的手心终于松开,“任何可能伤害到他的事情,我都不会做。正因如此,我才来找你。”   他过了会儿才说:“麻烦你了。”   sari于是不得不给他开了一份处方药,将处方单递给他,却仍旧是劝他说:“你需要你弟弟的帮助,如果他表现得很需要你,你的症状就能得到缓解。你不该避着他,相反,你可以尝试拥抱他,让他表达对你的需要。”   在sari的诊所看过病后,章言礼每天会和我拥抱一次。通常是在早晨,像青桔柠檬茶颜色的阳光,从玻璃窗子照到墙上电吉他坠着的蘑菇娃娃下面的兔耳结上。   章言礼身上的柠檬味剃须水的味道,会靠近我,我很克制地拥抱他。   咪咪偶尔会在早上过来,接我去她店里帮忙。她有章言礼家的钥匙。她进来时,若见到章言礼和我在拥抱,就会很夸张地开玩笑说:“又是爱的抱抱啦,小西真乖。”   章言礼见到咪咪后,就会更用力地抱我,好像很害怕咪咪把我抢走一样。然后他会穿好西装,去玄关穿上皮鞋,顺便将我的白色球鞋从鞋柜里拿出来,摆在他的鞋子旁边。而后再出门。   月徽餐厅内,我低着头,将章言礼和赵馨点的菜推进去。他们相谈甚欢,并未注意到我。   章言礼的眼神一直落在赵馨身上,他们在谈恒锦未来的十年的发展,以及最近政府的风向,还有许寄年对恒锦的态度。赵馨很乐意提拔章言礼,因此一直知无不言。   我出来后,许殷默从大学城开车过来,恰好赶到月徽门口。他下车,过来问我:“你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会不会感到难过?”   外界传言,章言礼是赵馨的情人。赵馨一直未婚单身,女强人的名头后面总是会缀着更多的花边新闻。加上赵馨一直在提拔章言礼,恒锦这几年又发展不错,章言礼晋升的速度也非寻常人能比。   但凡有章言礼和赵馨出席的场所,自然都是花边新闻不断。赵馨的下一家公司,是大名鼎鼎的隆丰,做的是外贸进出口方向,隆丰的市值是恒锦的数十倍,加上许寄年保驾护航,赵馨的事业运只会更好。   能力不如她的人自然会嫉妒,抓着她的花边新闻,便大肆做文章。   上个月,有人雇佣狗仔拍了赵馨和章言礼一起进酒店的照片,放到网络上宣传。实际上,当时只是赵馨和章言礼出差,入住了同一家星级酒店。   许殷默之所以猜测我会感到难过,也是怕我相信赵馨和章言礼的花边新闻。许殷默是我唯一主动讲过我喜欢章言礼这件事的人。   虽然并不是我主动讲的。许殷默从很早起,就发现我喜欢章言礼。   许殷默对我说:“唐小西,你还是跟我走吧,别在这里待着了。你这样……看着很可怜。” 第20章   我并不觉得我可怜,我喜欢章言礼,是我的事情,章言礼不是我的所有物,他可以和任何人有亲密关系。   何况章言礼和赵馨并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我又有什么理由难受?   许殷默劝不动我,干脆开了一间包厢,叫苟全过来吃饭。朝朝出国读书去了,菜菜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只有苟全和许殷默还留在海城。   苟全刚来,紧跟着门口就停了一辆黑色劳斯莱斯。那一辆车我认识,是许寄年的车,不过许寄年这回没有来。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看起来很年轻,芙蓉花一样的人。赵馨出来接人,她嘴里喊着妙妙,欣喜着把妙妙接到包厢里去。   恰巧赵馨点了一瓶澳洲Shiraz红酒,我把红酒送进去,章言礼甚至并未抬头,就从我手里接过红酒,熟练地用醒酒器醒酒,给赵馨和叫妙妙的女人倒酒。   赵馨对妙妙说:“你一直问我,章言礼是什么样的人。今天可算是见着了,他平时忙得很,我逮他都逮不到。”   妙妙接了章言礼的红酒,不小心弄得洒出来。章言礼的衬衫袖子沾了红酒。妙妙忙道歉,并表示她可以叫人送来新衬衫。   章言礼笑着说:“不用,我到卫生间洗一下就好。”   牛排是妙妙喜欢的口味,章言礼叫她慢慢享用,随后就起身出去了。   赵馨问红着脸的妙妙:“他如何?你喜欢吗?言礼以前在酒吧组过乐队,差一点被许老板签进娱乐公司。你不是也玩音乐吗?可以和他多聊一聊。”   妙妙兴致也很好,对章言礼倒是也满意,于是说:“他气质很好,见识也很多,看不出来才初中学历。”   “他三年就能接管恒锦,从人精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差?”赵馨说。   我觉得透不过气来了,或许是今天感冒确实严重,我有一点低烧,心里闷得跟被咸菜缸的石头压住一样。   又或许是因为章言礼身边出现了很适合的暧昧对象。一想到章言礼会离开我,我心里便止不住地开始难过了。像是有一朵云飘过来,下起柠檬味道的雨,把眼前的视线泡得腐烂掉。   刚走出包厢,就见章言礼靠在门口的墙上。他姿态懒散,像慵懒小猫。袖扣沾着红酒的酒渍,酒渍像玫瑰花瓣一样依偎在他的手腕上。   他右手腕间佩戴的那块宝石蓝色手表,被他取下来,放在手上把玩。   “蘑菇,”章言礼叫我的名字,“给哥哥抱一下可不可以?”   他拉着我的手腕,将我带去厕所隔间。每一个隔间都狭小得好像能够困住呼吸,让人喘不过气。   自从他去sari的诊所看过病后,拥抱变成了我们之间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后脑勺上,他袖子上红酒微酸的葡萄酒味传过来,让我的心变得蠢蠢欲动。   我伸手,拥抱住他,嘴唇落在他的耳畔,鼻子挨着他左耳带着耳洞的耳垂。他的黑色耳钉放在家里的抽屉里,有时候我会拿出来,在自己的左耳耳垂上比划,想要戴上去,又因为没有打耳洞而佩戴不上。   章言礼毫不知情。他仍旧会在某一个他有空闲的晚上,戴着那副黑色耳钉,到咪咪的小熊酒吧去演出。我会坐在台下,充当他最虔诚的观众。   欢呼声的浪潮将他席卷,我是浪潮中最不起眼的浪花,他是港岛上被浪潮坚定仰望的灯塔。   我们在厕所隔间里抱了五分钟。我帮章言礼处理好袖子上的酒渍,帮他把手表重新佩戴回手腕上。我的食指贴着他的左手手腕内侧,他柔软的皮肤,像是软嫩的蚌肉,那种触感惊起我的神经末梢,我的大脑皮层短暂地兴奋着。   “哥,晚上回来吃饭吗?”我问他。   章言礼想了会儿,说:“不了吧。”   我有些失望,章言礼已经连着一周没有回家,每日的拥抱仪式也已经停止一周。   章言礼走到门口,又回来短暂地抱了我一下,他说:“这周过后,我有一个星期的长假。我会待在家里陪你。”   章言礼走后,我在厕所门口看见了许殷默和苟全,许殷默是我唯一主动说过我喜欢章言礼的人,苟全则是因为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早就猜出来的。   许殷默说:“蘑菇,你好可怜。”   苟全问:“能不喜欢他吗?”   我把口罩摘下来,脸微微有些发热,不知道是因为低烧,还是因为被章言礼拥抱。我想,大约是后者的可能性会多一些。   “要是能不喜欢,我早就选择不喜欢他了。”我释然地说,“其实我们现在这样相处,就挺好的。”   真的挺好。   章言礼仍旧是我哥,我可以和他一直住在一起。他需要我像家人一样爱他,需要我依赖他,他离不开我。而我也无法丢下他。我们像是两块恰好契合的积木,形状古怪,却恰好能够彼此拥抱而不感到违和。   章言礼和赵馨吃完饭后,赵馨就送妙妙走了。章言礼自己开车回去。   许殷默叫住他:“言礼哥,要不坐我的车走?你喝酒了吧,是不是不能开车?”   章言礼笑得很温和,说,也成。他又喊上我,帮我给经理请了病假。经理自然是说好的,许殷默是餐厅合伙人的孩子,他也是得罪不了的。我和同事打了电话,拜托他帮忙顶班,过两天和他调班。   经理忙说不用,让我直接走就好,剩下的事情他会安排,也不必调班,今天的工资仍旧会照常发。我拒绝了。   许殷默后来上车了吐槽我:“你真是轴,分明可以借我的势,这些小事情都可以完美解决,你非得按照规章条陈走。”   上车后,苟全开车。许殷默坐在副驾驶。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章言礼:“刚才我看馨姐好像要给言礼哥你介绍对象?言礼哥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脱单了?”   我的呼吸提起来。   章言礼说:“脱单还早得很,目前都没有恋爱打算。小西还小,我还得给他攒钱。”   “让他自己攒呗,你也得有自己的生活。”许殷默说。   章言礼的肩膀挨着我,但由于车太平稳,我无法正大光明地触碰到他。   苟全拐弯时,由于惯性,我会撞着章言礼的肩膀。   章言礼顺势把我搂住,以免我因为惯性又撞向另外一边车门。我欣喜于他的触碰,脸上越来越热。   “倒也是,我也是时候找个伴了。”章言礼笑了下说。   许殷默本来是想试探章言礼的口风,却不料弄巧成拙,于是不再开口。   下午三点半,许殷默送章言礼回恒锦。章言礼下车,关上车门。清透的柠檬气泡水一样颜色的阳光,在章言礼的头顶,好像系了一个兔耳结,把我的不舍和思念都系上去了。   许殷默安慰我说:“至少你哥现在没有恋爱打算,你不要难过,他以前差一点和邹乐乐交往,这就说明他不一定喜欢女人。”   “他没有想和邹乐乐交往的意思,”我说,“他只是和邹乐乐在逗我玩而已。就像许殷默你之前买的那只小狗布里,你希望它更爱你时,就会故意和别的小狗亲近,让它吃醋,更在乎你。”   布里是许殷默很早以前买的拉布拉多犬。许殷默很喜欢。   “好吧,”许殷默说出了今天的第三句表示同情的话,“蘑菇,你好可怜。喜欢一个人,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第21章   大二那年秋,学校要举办模特大赛,我所在的学生会外联部拉到的赞助是恒锦旗下的一家分公司。   “副部长,模特就要上场了,你歇一会儿吧。”外联部的娜娜从前台返场,过来叫我去台下坐着休息。   “不了,我要盯全场。”我喝了一大口咖啡。美式咖啡更苦一些,咖啡因在舌头爆炸,大脑因为苦涩而变得清醒。   “真的不休息吗?”娜娜担心地问。   我撑着头,强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事的,别担心。”   大一那年,我进入学生会,由于表现突出,组织过好几场大型活动,大二继续留任,被选为副部长。   我在导播旁边,灯光切换时,从这里可以把舞台看得更清楚。   娜娜在我旁边卸妆,她兴冲冲地说:“我听会长说,恒锦的负责人也过来了。听说是恰巧恒锦那边在和学校谈捐赠款的事儿,校领导就请他过来看模特赛。”   赵馨是海城大学走出来的,从她入职恒锦后,每年都会从她基金里拨一部分款项,捐赠给海城大学。   赵馨从恒锦离职,照道理来说,章言礼接手恒锦后,该撤掉这一笔资助。   我起身,去看观众席。   在一众学生中,我很快就看见坐在前排的章言礼。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脖子上是我早上出门帮他系的那条红色领带。宣传部的老师坐在他旁边,偶尔偏过头和他讲话。   章言礼显得气定神闲,目光偶尔看向台上的模特。   娜娜很高兴地拉着几个已经比完赛的模特过来,问我:“待会儿聚餐你是不是不过来了?”   “外联部还有聚餐吗?”有人问。   娜娜状似苦恼地说:“得陪这些领导喝酒呢。要不然这些赞助怎么拉得到?恒锦分公司那边的经理,又是一个老色狼,我真不想去。”   如果是酒会,章言礼会去吗?   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里生发出来,就无法抑制。我又扭头去看章言礼,他已经起身,被外联部的女生引导着从大门离开。   眼睛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即便我明白,我这样盯着章言礼的行为实在是太奇怪了。   娜娜朝我说:“副会长,我们先走啦,你记得好好休息。”   “聚餐地点和时间,你能发我一份吗?”我问她。   娜娜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她,虽然很疑惑,却还是很配合地把信息发给我。   模特大赛结束,主持人上台。此时观众席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除了评委和一些等着模特赛结束签到,挣学分的同学外。   我从后台走到前台,坐在章言礼坐过的位置上。   看他看过的景象,坐他坐过的位子,手边座位上的扶手上,摆放着他喝了两口的矿泉水,和被他使用过一次的签字笔。   我把笔拿在手里,像抚摸一颗种子一样,很温柔地对待它。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把那瓶水也一并带走时,手机响了。   章言礼发来一条消息。   【深海里的小章鱼】:今晚和你们学校的领导有聚餐,会晚一点回来,早点睡,不要等我。   【森林里的胖蘑菇】:要等。[蘑菇不接受拒绝jpg.]   章言礼的昵称是我改的。有一回我们在邹记饭庄喝酒,他喝醉了,说自己时常就像是处在深海里,没有人陪伴,很孤独。   那段时间,章言礼刚接手恒锦,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他的最长记录是一个月不回家,睡在公司附近通勤不到十分钟的小公寓里。   我就和他讲了一个童话故事。森林里的胖蘑菇因为向往大海,就努力砍伐木头,从小溪向大海航行,遇到深海里孤独的小章鱼,两个人成为很好的朋友。   那晚,江风吹拂章言礼额前的碎发,他坐在江边的顽石堆上,整个人散发出像是麦子发酵好的啤酒的味道,又很像发酵过头的软面包。   章言礼回过头,笑容灿烂:“现在胖蘑菇不胖啦,这也算是小章鱼努力养蘑菇的成果。”   “嗯,蘑菇瘦了,也长高了。”我把外套披在他并不算单薄的肩膀上。   男人的骨架天生就要比女人的大,肩膀更宽厚。我清晰地知道他是男人,而且是一个我无法掌控的男人,而我的手掌掌心,却仍旧贴在他的肩头,隔着一层棉麻外套。   那天,我把给章言礼的备注改成了【深海里的小章鱼】,又把章言礼手机里给我的备注改成了【森林里的胖蘑菇】。   两个昵称挨在一起时,让人感到一种童话般由衷的温暖。   此刻,章言礼的消息又进来了。   【深海里的小章鱼】:那为了让你早点睡觉,我还得早点回来了。   【森林里的胖蘑菇】:可以。[蘑菇期待jpg.]   我旁边坐着的是学生会会长张硕。他性格很开朗,朋友也很多,人际关系特别好。   我收起手机。他看我,意味深长地说:“这么可爱的表情包……在和女朋友聊天?”   “不是。”我很肯定地回答。   “你们都同居了,不是女朋友,难道是男朋友?”张硕猜想,“是男朋友也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   “也不是男朋友,是我哥。我是本地人,和我哥住在一起。”我把扶手上的矿泉水拿走,和张硕告别,起身去聚餐的餐厅。   我想,哥看到我出现在餐厅里,一定会很惊讶。   因此我走的每一步,都比往常要更快。   在提前半个小时到餐厅,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学生在,房间闷闷的,我开了窗户通风。窗户外有一棵我不认得的树木,结的果子很香,像是绿色的梨。   “是揾桲呢,结了好多。”娜娜说。   “揾桲?”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果子。   “我老家那边常种,看着跟梨子一样,实际味道很涩,大家都拿来做香料,卖给批发商。”娜娜说。   味道是很香,让人心旷神怡,就连内心的紧张也渐渐缓和下来。   到约定的时间,校领导和恒锦分公司的经理陆续进来。我却始终没有见到章言礼。   恒锦分公司的经理举杯,大家纷纷敬酒。校领导问起章言礼,分公司的经理说:“老板他家里有事,先回家了。”   “没想到章总还是个顾家的人。”有人说。   “是呐,我们老板到现在还没结婚,家里人就只有一个弟弟。他今天和我说,已经好久没回家陪他弟弟,就先回去了。”章言礼的助理说。   助理认得我,见我在这里,还诧异了一下,于是问:“小西,你怎么在这里?章总以为你回家了,特地把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的时间都空了出来,赶回家陪你。”   领导和经理纷纷看向我,娜娜也很惊讶。似乎没有想到我还能和恒锦的老板扯上关系。   “我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我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着急赶过来,想要见他一面,但我好像因此错过他了。”   助理给章言礼打电话。过了会儿,他拉着我给在场的领导道了歉,笑着调侃:“小西我得先带走了,我们老板就是个弟控,一天见不着弟弟就想。”   领导和经理都很开明,并未生气。   “谢谢斌哥。”   出了餐厅,许斌把车开过来,他开车,送我回家。许斌是许殷默的表哥,刚大学毕业没多久,被许寄年送到章言礼身边历练。   “跟我客气干嘛?你说你跟你哥也真是,一个为了早点见到弟弟,一下班就往家赶,一个为了有机会见到哥哥,跑酒局上凑热闹。”许斌笑得挺乐。   这辆大众,是章言礼的车,也是章言礼购买的第一辆轿车。许斌拉开车上储物的小柜子,拿出里面的真知棒棒棒糖,说:“老板说的,你爱吃,车上给你准备了。晚上你还没吃饭吧?先吃这个垫垫。”   十岁出头那几年,我的体重掉得很厉害。有一回在家里做作业,忽然低血糖,章言礼洗完澡出来,看我真的跟一朵蘑菇一样倒在地板上,他吓得人字拖都踩偏了,背着我就往医院赶。到了医院,他才知道我是低血糖。医生给我灌了葡萄糖水,我醒过来。   小诊所的病房,像是一颗很安静的星球。外面的天气变得很快,乌云跟突然聚在一起的小黑狗一样围拢,一声闷雷像焰火一样爆开,雨点哗啦啦地砸在诊所外小狗狗窝上的塑料挡板上。啪嗒啪嗒。   章言礼买了一颗真知棒,橘子味的,塞到我手里。他身上湿透了,头发湿,眼睛也湿,兜里揣着一盒刚买的香烟,一个人站在窗边看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那天起,我喜欢上了真知棒,当然仅仅是因为对章言礼的偏爱才喜欢的罢了。   我忘不掉章言礼那天为了我而变得湿润的眼睛。   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不许再生病,不许再让他担心。   车开到小区里。我下车后,许斌就把车开回公司去了。   章言礼有钱后,并没有买新房子,只是花了一点钱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之前的房子,每次一到暴雨天气,就会漏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会摆满许多接雨水的瓶瓶罐罐和盆子。   客厅靠近厕所的地方漏雨最多,章言礼会把家里最大的蓝色水盆放在那里。下雨期间,他会从外面带回来一些花店不要的玫瑰、郁金香、小叶尤加利和芍药花等,在每个水盆里都匀一些。   所以一到暴雨天气,家里就是植物的花香。好像春天在屋里常驻,每一个水盆里的花朵,都是它的注脚,章言礼那时候空闲时间很多,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开始对着视频学习弹奏吉他。   屋外是像囚笼一样的雨幕,我和他像是两只在小窝里抱在一起的初生小狗崽,除了吃吃喝喝跟睡觉,什么都不管。眼睛雪亮而散发光芒,一高兴起来就开始在床上打闹,然后倒在一起,跟两块刚好能够契合在一起的积木一样,把脑袋挨着拼凑在一起。   和许斌告别后,我上楼。   家里的灯还开着,章言礼已经洗完澡,坐在床边玩手机。我走过去,帮他擦头发。   “几级了?”我问他。   “六十七级,刚解锁完火车。”章言礼把织布厂刚做好的布料装进火车里,完成了最新的火车订单。   呜呜呜的声音,火车哐哧哐哧地开走。   叔叔TOM跳出来,表扬了游戏里章言礼操作的角色小章鱼。   “你种了好多草莓和甘蔗。”我说,“甘蔗要二十分钟才能成熟。”   章言礼划到另外一块地方:“我还种了很多蘑菇,但是有一种很大的蘑菇的种子,要八十级才能解锁。”   章言礼抬起头,他那双亮丽而深邃的眼睛望向我:“我有看论坛的帖子,上面有那款蘑菇的照片。跟你小时候一样,是胖蘑菇。”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深海,我不由得沉溺在里面。手掌积聚的水,顺着我的手腕留到地板。   章言礼喊我:“蘑菇?”   我回过神来,像是被丢了一个救生圈,才好歹从他那片深海中逃脱。他抬起手,用手背贴着我的额头。我无奈地笑了笑。   蓝调时分,窗外黄昏托举起灰暗的城市,被教化的思想,终于还是被现实的浪潮拍在海岸上,化作金色的沙粒,企图永久留下他来过的足迹。   “有点累。”我说,“我想早点睡。”   “好,热水澡已经放好了,你快去洗澡。”章言礼揉了揉我的头发,随后继续低头玩游戏。   等我洗完澡出来,章言礼已经入睡。我爬上他的床,隔着被子,在他床上躺了一会儿。   肚子饿起来,我去厨房热了八个速食包子。吃完后,外面正好下起大雨,我拿了花瓶,接水,往里面插了一朵红玫瑰象生花,放在章言礼的床头。   心脏泛滥起潮湿,章言礼比外面那场大雨,更像是下在我心上的那一场雨。    第22章   大三那年暑假,菜菜从北方城市回来。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中途又中转了两趟长途汽车。回到海城后,她先约了苟全见面。   苟全去见菜菜时,虽然嘴里没有说什么,却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他向我借了一套西服,说他特意花了小一千块钱,订的高档西餐厅,需要穿西服才能进。   七月十八日,大雨,菜菜答应了苟全的表白,两个人正式在一起。许殷默打电话,约我去小熊酒吧喝酒。咪咪在台上唱着慢摇歌曲《列车开往春天》。   “生活泥浆四溅 命运有苦难言   你一路跑着向前   跑过北方的大雪漫天   也曾奔过南方熙攘的夜”   “菜菜和苟全交往了,你知道吗?”许殷默的脸被碧绿的啤酒瓶挡住,黄色的光将他的脸又切走了一半。藏在啤酒瓶下的那一半脸,他的悲伤是那么明显。   “你喜欢他们两个人里的谁?”我问他。   许殷默不肯说。   许殷默在外人眼里,永远是冷静的、脾气不好的少爷,苟全深受他的折磨。有一回,苟全被叫去许殷默家玩,许殷默要求他只能在书房里看书,并且不能在别墅里叽叽咕咕地闹。苟全不搭理他,故意解开许殷默的爱狗布里的狗链,然后一人一狗在院子里追着玩。   许殷默就在二楼的书房看着,面带微笑。   苟全说许殷默这个少爷,就像是个被操纵的玩偶。   偏偏苟全每一回在学校里惹了事,都是许殷默出面摆平。   “我吻过他。”许殷默喝醉前,他笑着和我说,“他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是真心的,我喜欢他。我也表白了,他没有拒绝我,也没有答应我,他以为我在开玩笑。”   许殷默趴在桌子上,哼着苟全最喜欢的那首《小英雄大肚腩》。是猪猪侠动画片的主题歌曲。他把手边的特调鸡尾酒喝光,然后给苟全拨打了一个电话过去。电话被接通后,苟全很高兴地和他分享起了自己的恋爱:“今天我们去了游乐园,菜菜和我说,她很早以前就想来玩摩天轮……”   许殷默很安静地听着,浓浓的酒味,晕染着许殷默浓浓的悲伤。他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烟,才缓和了一点儿情绪:“然后呢?”   得益于许殷默的追问,苟全又继续兴冲冲地说下去。后来苟全问他:“下周你要不要陪我去看艺术展?梵高《星空》的画展第一次在海城开,我想——”   许殷默打断他:“我有事。”   “好,那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去。”   “下次我也有事,以后我都没有空了。”许殷默的眼神灰暗得像是炉灶里的火,“Auf Wiedersehen, mein Welpe。”(再见,我的小狗)   苟全没有听懂许殷默的话,于是大大咧咧地问:“你说的什么?叽里呱啦的。”   “说的是祝你开心快乐。”许殷默笑着说。   电话挂断后,苟全给我发来消息,吐槽许殷默脾气古怪,明知道他英语差,还和他说英文。   终于轮到我对许殷默说:“少爷,你好可怜。”   许殷默笑了下,举起酒杯和我碰杯。许殷默黑色的短发被酒吧金黄色的光照着,像是镀了一层金箔,有漂亮的女生过来,邀请他加入酒局,他笑了下,拒绝了。   章言礼给我打来电话,酒吧里声音太吵,我听不清。于是我走到室外。巷弄里的爬山虎攀附着灰色的水泥墙,柔软的粉色触角藏匿在肥厚的叶片下,晚风吹过,沙沙作响。   章言礼的声音也像是这样一阵怡人的沙沙,让我心旷神怡。   “哥。”   “嗯,和许殷默在外面。”   “好,我马上赶回来。”   “是,当然有想你。”   我说。   许殷默这时候走出来。他靠着酒吧的墙壁,又点燃一根烟,笑容懒散,那种不羁和颓废,和几年前的章言礼有几分相似。   我刚张开嘴,就听许殷默突然大声地说:“言礼哥,你知不知道蘑菇有暗恋的人。”   我赶紧捂住手机收音的地方,我不知道章言礼是否听见了,只能在内心祈祷,希望章言礼没有听到。   许殷默的司机开车过来,司机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喇叭,他下来,打开车门,将喇叭递给许殷默。许殷默接过喇叭,很大声地说:“言礼哥,唐小西他暗恋你!”   刹那间,世界好像被收音了。许殷默拿着喇叭火速跑上车,司机立马踩下油门,将车开走。许殷默的喇叭还在说话。   他说:“蘑菇,你别怂啊——”   我看了眼耳边的手机,还在通话中。我的眼泪像是遭遇了紧急强降雨天气,全都往外跑,脸颊上很快就湿掉了,因为哭得太厉害,而喘不过气,又害怕错过章言礼的话,而不得不把手机贴着右耳。   “在哭?”章言礼问了一句。   “没——”我着急说。   “为什么哭?我以为你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是你输了吗?”   “是——”我顺着台阶下,只乞求他不要相信许殷默的话。   “你哭了,”章言礼说,“所以我知道许殷默说的是真话,他没有开玩笑。蘑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让你误解了什么?”   “没有,你没有做错,是我的错。”我着急否认他的话。   “那你快回来,和我说清楚,你哪里错了。”章言礼有些严厉地丢下这句话,随后挂断了电话。   咪咪表演完,出来抽烟,听完了全程。我蹲在地上,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你怪许殷默吗?”   其实是不怪的,许殷默失败就失败在于,他一直放任苟全自由,不想戳破这一层关系,最后却只能放任苟全和菜菜在一起。   许殷默希望我能勇敢一点,于是他帮我先和章言礼说了喜欢。   “你藏得也不高明,”咪咪说,“至少乐乐和我都看出来了。我先看出端倪来,然后乐乐在一年前吧,你大二那会儿,我们几个人去山里野餐,你陪你哥去山顶看星星,乐乐也跟着去了。他回来后,就问我,蘑菇是不是喜欢章言礼。”   咪咪递给我一瓶喝了一半的酩悦香槟酒。酒水微晃。咪咪身上的脂粉味道传来。   “喝一点酒,你胆子要大一点。你哥很好对付,你知道的,他不能没有你,他的弱点就是你,他又怎么会丢下你?”咪咪说。   夜晚像是一只流浪猫,四周静悄悄。酒液滑过喉咙,驱赶走我心里胆小鬼的影子。   这些年,在学校里,大家都说我做事情很周全,从来算无遗漏。安排的各场活动,都大受好评。   但在喜欢章言礼这件事上,我好像没有办法不变成一个胆小鬼。    第23章   回到家,屋子里亮着。白色的光,像审判者的目光。我在回来的路上,购买了一份提拉米苏,希望章言礼能够喜欢,以此来原谅我。   章言礼在研究吉他谱子,地板上铺满了许多废稿。地板旁边的烤炉里燃着红色的炭,废稿被团成一团,丢了进去。纸张烘烤过后的焦香味,弥漫在房间里。我好像能够听到被烧成灰烬的纸的求救声。   一声一声的吉他声,敲着我的耳膜。   章言礼抬起头,看向我。只那一眼,就望穿了我的心脏。   “我怀疑过是假的。但看你的样子,那句玩笑话,好像是真的。”章言礼笑着说。他把木吉他放在架子上,然后点燃了香烟,坐在沙发上。   我把蛋糕端到餐桌。分好。他说放着吧,明天再吃。   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平常无异,我的心安了几分。   章言礼问我:“是不是哥哥哪里做错了?还是说你理解错了?”   他很真诚地在问我。   章言礼脚上没有穿袜子,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身上穿着一件很单薄的灰色睡衣,猫在他的脚边,很乖驯地依偎着。   “你没有做错,是我错了。我把你给我的感情,错误地当做了爱情。我不知道家人和情人的分界线,所以不小心喜欢上你。和你没有关系,如果你觉得讨厌,可以——”我自顾自地说。   章言礼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   我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他的手掌落在我的后脖颈上,我听得到他很轻的叹息声。我们的额头互相抵着,像是两片拼凑成三角形支撑着的瓦片,他的手微微用力,我就被迫往前,在鼻尖靠在一起时,章言礼终于停下来。   他的另外一只手落在我心脏的位置,掌心贴着:“跳的很快。”   “嗯。”   他像是给病人诊治问题的医生,显得那么有耐心。好像我的心跳加快只是因为身体原因,而不是因为他而产生的一样。客厅的光那么明亮,我能够看到他青色的胡茬,红润的嘴唇,光洁的胸膛,蜜色的两个蜜枣似的小点。   我想起,是在好多年前,我们刚遇见时,他从很远的地方骑车来我老家,将我从姥爷的葬礼上带走。我坐在他的后车座上,想,章言礼这个哥哥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客厅里,章言礼说:“看来你是真喜欢我。”   我鼻尖一酸,喝到胃里的香槟,好像这一刻才化成了醉意,涌上来:“嗯。是真的喜欢。”   章言礼的手掌在我的后脖颈上很轻地摸了摸,然后轻轻把我推开了:“别喜欢了吧。”   心脏很沉重地落下,没有人将我那颗心托住。于是心脏摔得粉碎。   所有的悲伤都在那一刻化作了沉默。章言礼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他求什么,我就答应什么:“好。”   “能收得住吗?”   “可以试试。”   “是不是很难过?”章言礼问。   “还好……”因为已经在外面哭过一次了,再难过的结局都在脑海里预演过好多遍,所以已经不会再掉眼泪了。   “要不要吃蛋糕?你心情或许会好一点。”章言礼问。   “不了吧,明天吃。今天我想先睡了。”   睡着了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洗完澡,要回卧室前,章言礼仍旧在客厅沙发上谱曲。因为我要回卧室睡觉,他就开始填词,没有再弹奏吉他。   往常,睡前他会很喜欢和我拥抱,我们一般会拥抱五分钟左右。他喜欢和我的脑袋靠在一起,手背很轻地抚弄着我的后背,然后说一些诸如“哥哥只有你了”、“蘑菇要乖”、“早点睡”、“要是有不开心的事情要和哥哥说”的话。   而今天,他没有把拥抱的需求提出来。   “要抱一下吗?”我问他。   章言礼回过头,说:“算了。今天先不用。”   晚上,章言礼穿好衣服,推开门走了。楼下传来章言礼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我在窗边,站了好久,看见章言礼离开,一直没有回来。楼下的路灯,照着秋千架旁边的柿子树。路灯是章言礼找人修的,电线也是章言礼拉过来的。秋千。雪。还有秋天橘黄色的柿子,被窝里温暖的手掌。这些都离我而去了。   章言礼骑车到sari家。Sari刚回国,接到章言礼的电话后,表示很惊讶。   “你大晚上过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吗?”sari问他。   若不是章言礼给的钱实在够多,sari会把章言礼划分到她年度最讨厌的病人榜榜首。但又正因为章言礼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所以sari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私人时间给他。   “他喜欢我。”章言礼说。   “谁?你谈恋爱了吗?”sari问。   “我弟……他喜欢我。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很愧疚,但我并不想和他分开。”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潜意识里为什么一直把你弟弟视作是你的所有物?你真的不喜欢他吗?还是说你只是碍于道德心,在抗拒这份感情。”   汗水黏着章言礼的发丝。光线化作柔软的潮水,浸没他的鼻子和眼睛,将其变得湿润,下睫毛如雨后挂水的叶子,透明的泪水在睫毛上形成类似蜗牛壳一样饱满的弧度。   章言礼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他擦了下眼泪。   “我想想。”章言礼重复这一句话,“让我再好好想想。”   七月底,我照常去月徽餐厅兼职。妙妙约过一次章言礼到月徽来约会。我主动和经理说要调班,想要避开我哥。经理虽然不理解,还是把我和同事的班次调换了。   因为临时换班的请求很仓促,为了补偿同事,我把那天的薪水都给了同事。   许殷默恰巧今天在包厢里请刚回国的朝朝吃饭。朝朝和她父亲闹了矛盾,从美国跑回来。至于原因,朝朝不肯说。   “苟全和菜菜在一起了?菜菜根本不可能喜欢苟全。”朝朝一拍桌子,站起来。   “你怎么知道?”许殷默手肘放在餐桌上,单手撑着侧脸。   “都是我的错……”朝朝有些自责了,“菜菜这次回海城后,我约过她一次。我先向她表白了,她拒绝了我。我不死心,想要追求她,她很可能是为了让我放弃追求,才和苟全在一起的。”   许殷默那双仿佛燃烧成灰烬的眼睛,又出现了一丝光彩:“你没说假话?”   “是,我要是说假话,我就是狗。”朝朝举起右手发誓。   “行,苟全我可以帮你搞定,只要他们不是真心喜欢,剩下的,我都可以解决。”许殷默很爽快地就决定掺和进来。   “蘑菇,你哥是不是要给你找嫂子了?我刚才看见他和别人在一块儿吃饭。”朝朝问。   “我不知道,”我笑了下,“他喜欢就好。”   章言礼依旧跟以前一样,工作忙起来能连着几周都不回家,工作不忙,就跟普通上班族一样天天按时回家。   我推门出去。   章言礼恰好带着妙妙出来。妙妙欣喜地看我,说:“这是小西对吧?你哥常跟我提起你,你比他给我看的照片,更高一些。”   妙妙是个很好相处的女生,个子在女生中算偏高的,唇色很鲜艳,两只耳朵上戴着很俏皮的珍珠耳环,笑起来时眼睛很灵,头发是微卷,有染一点酒红色,站在章言礼身边显得很般配。   “我们要去骑马,小西你和你的小朋友们要不要一起去?”妙妙问。   我正要拒绝,许殷默就已经先一步开口答应下来。   去俱乐部的路上,我恼怒许殷默又自作主张,于是和他大吵一架。许殷默问我:“照你这样慢吞吞又小心翼翼的性子,怕是等到你死了,你都不敢和章言礼说你喜欢他。”   “不是不敢,”我说,“是不想他为难。”   天气很热,拿着红气球的小女孩牵着哥哥的手在过马路,以前我因为左腿疼痛而走路慢,每次过马路,都需要章言礼牵着手。   “我是个跛子,我需要仰赖他才能生活,我一直在拖累他,我总不能还把他拖进喜欢同性的深渊里。这不公平,对章言礼来说不公平。”这是我的心里话。   不管章言礼是否喜欢我,我都能够接受。   马术俱乐部到了。我们分成两拨人坐车,章言礼的车已经先行一步停在马术俱乐部停车场。   俱乐部在郊区,地方挺大。马场附近种植白杨树,马厩里的马匹有上百匹,附近有俱乐部的餐厅和咖啡厅。   章言礼换上马术服出来。马术服修身,更显得他身材好,宽肩窄腰,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能注意到他。   妙妙在教练的指导下,选择了一批温顺的小马。章言礼选了一匹黑马。   他显然是常客,已经不用教练指导就能在马场跑个来回。妙妙有些紧张。   这是一家私人马术俱乐部,属于许家的,许殷默有一匹马就养在这里。许殷默去牵他的马过来。我站在一旁的白杨树下,看着章言礼在场上驰骋。   他似乎对很多东西都很擅长,修车、吉他、管理公司、马术等等,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   蝉鸣声和风声纠缠,马蹄踩着风浪,章言礼回过头看我,他由衷露出的欢快笑容,虎牙白而漂亮,他攥着马鞭的手,仿佛同时攥住了我的眼睛。我看向他的视线,像被放在回南天里的话梅干,酸甜而潮湿。   “要来试试看吗?”章言礼坐在马背上,微微俯下身子,朝我伸手,“上来,我带你。”   马术教练走过来,和章言礼聊马匹的事情。他在马术俱乐部也寄养了一匹马,叫做Lulu,如今lulu到了配种的年纪,马术教练在和他商量配种的具体事宜。   聊完后,章言礼骑着马带我去马场。   “有点圈不住你。”章言礼笑着说,“忘了你是一朵胖蘑菇。”   我笑了下:“你这些年养的太好。”   章言礼带我在马场里跑了两圈,有一条骑行的小道,他骑马带我离开。我们的心脏贴得前所未有的近。   “我下来,你自己骑马跑跑看。敢吗?”章言礼松了手,把牵引马的缰绳递给我。他翻身下马,利落帅气。   “我不会骑马。”我说。   “看见前面那棵白杨树了吗?你把马骑到那里,我就告诉你,关于你两个星期前那件事,我的想法是什么。”章言礼指着大约一百米远处的白杨树。   距离不远,可对新手来说,还是很困难。   “好,我和你赌。我赢了,你要告诉我,你对于我喜欢你这件事的想法是什么。我输了——”我不知道输了的赌注是什么,我没有可以上得台面的赌注。   章言礼说:“你要是输了的话,就喊我一声哥哥。”   我诧异地看着他。   好久以后,我和许殷默提起这个赌注。许殷默神秘地说:“你哥跟你说这个赌注的时候,就是已经想明白了要答应你的意思。你喊他一声哥,他就不可能丢下你。”   我不相信许殷默的话。章言礼后来可是让我追了好久,吃了好多苦头,他才肯答应和我在一起。   “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哥那天骑的马,不是他以前常骑的那匹马。他以前喜欢骑那匹棕色的。那匹马是出了名的难驯,只有章言礼收服得了它。”   “那天我哥骑的是黑色的马。”我说。   “是,那匹黑马很温顺。如果你哥不是存了心想要答应你的表白,就不会让你骑黑马。你后来不是赢了吗?但你信不信,你要是骑那匹棕色的马,你哥刚松手,你就会被马撂下来。”许殷默笃定地说。   赌约成立的那一天。我很生疏地骑着黑马,朝着那棵白杨树出发。黑马很乖,走两步歇几分钟。   到傍晚,马术俱乐部要关门时,黑马终于慢吞吞地到了那棵白杨树旁边。   章言礼点了一根烟,走过来,把马牵回来。   夕阳像是藏进了一只小狐狸,火红的狐狸毛包裹着我们,莫奈灰色的山,黛青色的白杨树,以及薄荷蓝色看起来很温柔的章言礼,让我的心又贪婪了几分。他身上薄荷蓝色的领带,是我去年生日送他的那一条,我总是企图在他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   “我没什么想法。一开始是不相信,想着肯定是你们一帮小孩儿打赌输了,跟我开玩笑。但是后来你哭了,我就知道,许家那小子说的话是真的。我挺不好受的,我觉得是我自己做了什么事儿,才让你误会了。”章言礼说,“讲真的。我有一点不能接受,但我也不能丢下你,不能不管你。你是我捡回来的,我就要对你负责到底。”   “你同情我吗?因为我只有你了,而我是你的责任和拖累。”我说,“你不用对我负责,我不需要。我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   章言礼仍旧紧握缰绳。   “章言礼,对不起,我擅自喜欢上你了。”我说。   黑暗渐渐将马场笼罩,马术场那边亮起灯,而近处,章言礼唇边的那一点香烟的猩红和晚星一样,更加吸引我的目光。   章言礼说:“没关系,我受得住。”   “那你能不能让我不难过?”   “再说吧,我没应付过这种事,你让我花点时间学学。”章言礼站在原地。   不远处,大家说话的声音响起。   我坐在马上,微微弯下腰,靠近他身边,问他:“你是不是在钓着我?”   章言礼忽然笑了出来,他抖了抖香烟,左边眼尾的小痣随着他的笑容,轻晃,像是星星一样忽闪忽闪。我知道他的右边肩胛骨、右腿大腿外侧都有一颗这样的小痣,他身上很多小痣,都很性感很好看。   “你要觉得是,那就是吧。”章言礼笑着说,“我是渣男喔。”   “没有关系,你是渣男,我也会喜欢。”我很认真地说。   章言礼抬起头,笑得有了几分真心:“你要不是我弟弟,我若是在别的场合遇见你,我能把你玩死。你这样天真的男人,现在真的少见了,何况长得这样俊。”   我没太懂章言礼的意思,但还是笑得很开心,说:“嗯,给你玩。”   章言礼笑了下,笑意直达眼底。伸手把我扶着下了马。   很多年后,在Aegean民宿的房间里,我和章言礼上过床后。   他在床边坐着抽烟,我拿着帕子帮他擦身体,问起马场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章言礼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没有带半分玩笑地和我说:“意思是说,你要不是我弟弟,我如果在别的场合遇见你,真的会好心情地陪你玩玩,上了你。不过给不了你什么名分,有可能得让你一直做我的地下情人那种。给你钱,陪你玩,养着你,但大概过几年就会甩了你。”   “那么渣?”   “是啊,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是坏男人。”   “那你为什么会同意让我上你?”   章言礼说:“爽呗,还能为什么?做1和做0对我来说都没差,哪个爽我做哪个。”   章言礼做事,万事都只图他喜欢。他心情好时,他能够把你宠到天上去,他心情不好时,你把他宠到天上去都没用,他照样发脾气。   比野猫还难驯。   八月初,阳光依旧明媚,像饼干罐头里的金黄色饼干,四周都散发着一阵甜美的气息。   恒锦创立四周年的庆典,章言礼让我也一块儿去。去庆典前几天,章言礼带我去了一趟医院,拜托骨科专家看我的左腿脚腕。   医生说想要完全治疗有难度,已经过了这么久,骨头都已经长好,如果想要治疗,需要将骨头打断后,再进行后续治疗。   章言礼花了两千块钱挂的专家号,就得了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结论。回家时,他开车,眉心拧着,显得心事重重。   “是好事,有的治。”他对我说。   “我其实不太在乎。”我说,“我已经习惯了当一个瘸子,就这样也没有关系。”   许寄年打来电话,章言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说错了话一样:“但是你能不能成为健全的人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关系。”   随后他接起电话,和许寄年讲电话。许寄年问章言礼,是否需要他过去站台撑腰。章言礼很是诚恳地表达,希望许寄年过来参加恒锦的四周年庆典,却用不着为他撑腰,恒锦会永远姓许。   许寄年很满意章言礼的话,说自己会在庆典当天赶过去。   之后章言礼去了一趟sari的诊所。Sari看见我,很是开心地说:“蘑菇又比之前见面的时候,看着帅了许多呢。”   章言礼把外套解下来,丢在椅背上:“快别夸他了。”   “怎么?怕我勾搭你的人?”sari问。   章言礼懒散地说:“你这是哪里的话。C’est le mien, tu ne peux pas te connecter。”(是我的,你勾搭不走)   我没有听懂。   Sari朝我眨了眨眼,笑了下,随后叮嘱我出门时,把门关上。   我在门外等。窗户外,绿色爬山虎已经爬到窗上,像是碧绿色的海,柔软的触角悄悄从绿叶间露出来,远处的莫奈色的云逐渐飘过来,雨天又要来临。   一个小女孩从隔壁的房间跑出来。两只羊角辫在脑袋后面晃啊晃。她的鞋子跑掉了一只,左腿很不方便地往回跑。   红裙子下,左腿是金属的。她左腿被截肢了。   我站起来,帮她捡回鞋子,穿回她的左腿上。她很慌张地收回左腿,因为太着急而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没有关系,”我站起来,在她面前走了两步,撩起左腿脚腕上狰狞的伤口给她看,“我左腿也有伤,走路不方便。”   她松了一口,说:“我班上的同学都不喜欢我,因为我走路的姿势很怪。他们说我是丑陋邪恶的女巫婆。”   “那你是吗?”我蹲下来,帮她穿好鞋子。   “我不是。”她说,“妈妈说我是她的小公主。”   “我也认为,你是很可爱的小公主。”我说。   她似乎很好奇我受伤的左腿,于是来问我:“我是因为车祸伤到的。爸爸开车不小心撞到别人,他死了,我的左腿被怪兽取走了。妈妈的手指也少了一个。”   “小时候,我爸爸和妈妈吵架,妈妈要走,爸爸去拦她。爸爸失手把我推到了楼下,我的腿压在石头上。本来可以动手术治好,但是爸爸没有钱,腿就坏了。”我很平静地和她交换秘密。   那段日子,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年纪太小,我甚至记不得自己是不是伤心过。那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难过,只记得大人们对我的要求都很宽容,只要不过分,他们都会尽力满足。   “那你的腿,是被石头坏蛋取走的。”她说。   “大概是这样的。”我说。   小女孩又转身,在走廊里蹦蹦跳跳地跑,很快有个女人过来接住她,将她带走。   章言礼出来,我还在看着不远处走廊里,互相拥抱的母女两个人的背影。   “看什么?”他把他的外套递到我手里。   外套上的香水,是我半个月前,给他选的那一款宝格丽的城市森林款,是木香调的香水。   “不是不喜欢香水吗?”我问他,“怎么最近喷的次数变多了?”   “闻出来了?很明显?”章言礼凑过来,到我跟前,“你给我选的,我自然得用。总不好辜负我们宝宝的一片心意。”   那一声宝宝,让我的脸色变得涨红。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辞间的轻佻。    第24章   宝格丽城市森林这款香水,是我用在月徽兼职的钱买的。去挑选香水时,许殷默陪我去的,他说我兼职的钱好像只是为了给章言礼配一点好看的周边。好像章言礼是我昂贵的小手办一样,我每个月努力兼职得来的那一点钱,恰好够给他买一点香水、领带、领结之类的周边。   恒锦四周年庆当天,我和章言礼一同去了浦汇酒店。周年庆在四层宴会厅举办。   章言礼带着我,同合作方寒暄。梁盛也来了。   这几年,由于许寄年对章言礼的庇护,梁盛不敢找章言礼的麻烦。陈年被梁盛打发掉,只是一直没有回深市。   章言礼把父亲欠陈未平的债务都还干净了。陈未平倒也没有特别高兴,只是请章言礼喝了一顿酒。章言礼那回,没有把我带过去。   我在家里等他回来。   暴风雨来临前的夜晚,风都像是海浪的潮汐,夏夜像是一根燃得特别漫长的香,我等到了后半夜,章言礼才回来。他的双腿膝盖上都是伤,他在陈未平面前跪了许久。   我拿了红花油,帮他揉膝盖上的淤青。   电表因为暴风雨跳闸了一次,我踩着板凳过去修,章言礼在床上疲惫地睡着了。我抱着工具箱回到房间,章言礼已经像吃了毒蘑菇一样昏睡过去,他在梦里喊爸爸,又喊了妈妈,在我掀开被子要上床睡觉时,他又喊了宝宝。   我很用心地挪过去,想要听他喊我的名字,然而并没有……   心脏像是一口被敲击的钟,失落的情绪久久徘徊,窗外暴雨的白噪音填补着屋内空白,我钻进被子里,抱着章言礼那一双受伤的腿,像小猫一样,很伤心地睡着了。   只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宝宝这个名字,也会落到我头上。   宝宝,是在叫我吧?   大概……   嘤……   浦汇酒店。   进场的人都需要在门口领标记自己姓名的贴纸,这是恒锦策划的活动,待会儿大家会根据贴纸上的姓名参与活动。我没在被邀请名单上,因此章言礼就拿了他的贴纸给我。   全场只有章言礼的贴纸是紫色的,其他被邀请宾客和恒锦内部员工的贴纸分别是白色和绿色。   我跟着章言礼进来,全程站在章言礼身后。   梁盛举着酒杯走过来,见了章言礼,便给他敬酒:“章总真是气派了,一点也不见以前在我们金洋畏首畏尾的样子了。”   章言礼尚未说话,梁盛那边有个不认识章言礼的供货商,便拍马屁地对我说:“章总怎么藏在后面去了?这场宴会您可是主角。”   其他人看向章言礼。   章言礼确实是走在最前面的,没毛病啊?   那供货商许是没带脑子出门:“章总看起来真显年轻,跟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一样。真是年轻有为。”   大家终于反应过来,纷纷看向我。我指了指自己,对那个愣头愣脑的供货商,问:“您是说我?”   供货商说:“是。”   章言礼笑得见牙不见眼,把我从后面捞出来,打趣道:“是我的错,来,章总走前面。”   认识章言礼的,都在笑。梁盛带过来的人丢了脸,他把那供货商骂了一顿,然后给章言礼道了歉,说他这边的人不懂事,他先干为敬。   于是那杯本来要给章言礼的白酒,就被他自己喝了。   见完一圈人,章言礼便给我端了一杯小蛋糕过来,让我吃着等他。   许殷默过来,见我胸口贴着章言礼的贴纸,就问:“你怎么贴你哥的贴纸?他没让人准备你的邀请函和贴纸?”   “可能忘记了。”我说,“我之前和他提过,不参加公司的庆典。最近闲下来,才决定过来玩玩。”   “那可真是稀罕,”许殷默说,“他一边不接受你的追求,一边又在你身上贴着他的名字,你今天在这宴会场上走一遭,别人都会猜你是章言礼的谁。章言礼以前没公开过你吧?你猜别人会猜你是他的弟弟,还是猜你是他的情人。”   情人这两个字,好像碳火一样,烫到了我的耳朵。   我从没这么想过。   就算再喜欢章言礼,也不敢越轨一分一毫,更不敢想在他这里要个什么名分。   从浦汇酒店出来,海城钟楼在夜晚十点整,准时响起。卖花的女孩子跑到浦汇酒店下来避雨,八月初,海城又下了一场雨,四处潮湿。   旁边的栾树开出金色的花,像漫天洒下的金粉,流到人的眼睛里,湿哒哒的水蛾躲到花里,做着甜美的梦。   我拿出三百块钱,从卖花女孩手中买下一大束红玫瑰。俗气的花,代表着俗气的爱情。   “哥哥,你要买花送给你女朋友吗?”女孩儿俏皮地眨眨眼睛,然后对我说,“不用全都把花买完。也不用看我可怜才买花。我阿嬷告诉我,只要在雨天淋一点雨,然后找个阔气的酒店、餐厅躲雨,就会有心善的富人把花全都买光。”   原来是小女孩的卖花计谋。   我笑了下:“没关系,我说了要买你的花。”   “你真是心善。”她吃力地把玫瑰花抱着给我,“花刺都有被我剃掉,一共三十三支花,一朵花十块钱,我总共算你三百块钱好了。你数一数。以后有买花的需要,还可以找我。”   她现在看起来很精明,还知道给抹零,拉回头客。可刚才她又那么笨,把自己的套路都告诉了我。   “好。”   于是我抱着三十三多红玫瑰,站在浦汇酒店楼下,等章言礼出来。   晚上十一点,海城钟楼的方向又传来悠扬的钟声。雨越下越大,栾树摇曳着一片金黄,城市像是一朵巨大的蘑菇,每一个闪烁的霓虹都是它宝贵的孢子,每个人的眼睛都是孢子栖息的漂亮土地。   许殷默出来,他问我要不要坐他车回去,我拒绝了。   “你哥一时半会儿走不开,现在这里也不好打车,你坐我车走呗。”许殷默说。   “他让我等他,我再等等。”我坚持说。   “你真是犟种。”许殷默笑了下,“行,那你等,我拍个照片给你哥发过去,这总行了吧?让他也心疼心疼。”   许殷默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给章言礼发过去:【蘑菇在门口等你】   章言礼没有空看手机,所以没有回复。   许殷默坐上了自家的车,想了想,又给章言礼发了一句:【外面下大雨,挺冷的,我让他坐我车走,他不肯,他说你让他等的,他就要等下去】   章言礼刚和几个合作方喝完酒,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看手机。见了许殷默的消息,他才出了宴会厅,透过酒店的落地窗,去看窗外。   是下了雨,雨势还不小。   他拿起手机,给唐小西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让人忍不住猜想,电话那头的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手机瞧。   “许殷默说,你一直在等我。外面下雨了。”章言礼说。   “嗯,下了雨。”   “冷吗?”   “还好,不算太冷。”   章言礼说:“你说不算太冷,那就是很冷了。知道冷,怎么不进来待会儿,或者打电话叫我跟你一起走也行。”   “我衣服湿了,不体面,容易丢你的面子。”   章言礼笑了下,声音愉快:“我面子值几个钱。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上来,跟我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我让司机去把车开出来了,待会儿回家。”   我有一点犹豫:“我抱了一大束玫瑰。”   “买玫瑰干什么?”   “送你。”   “送我干什么?”   “章言礼,”我有一些泄气地喊了他一声,心脏沉甸甸的,像是被栾树的花密密实实地砸了个结实,“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喜欢这件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止住,有打火机盖子打开的声音。章言礼在抽烟。酒店里有吸烟室,章言礼来不及走到吸烟室,在吸烟室门口,他就已经忍不住咬了一根烟点燃。   心里闷得慌,像是在被小猫爪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挠,挠出点血印子出来,怪疼的,他还不能怪罪小猫。   “把花一起带上来吧。不是要送给我的吗?带上来,给我。”章言礼说。   “没有包装,不好看,还是算了。”   章言礼问:“花是要给我的对不对?我不嫌弃,带上来。”   “……嗯,好。”   我没有办法抗拒章言礼的命令,所以只能带着花乘坐电梯上楼。   出电梯。我看见梁盛正在和章言礼谈事情。   恒锦跟梁家之间一直有合作,一个公司不可能是章言礼的一言堂,即便他再如何不待见梁盛,也不可能明面上和他闹矛盾。   目前恒锦正在跟梁氏合作一个美妆产品项目,梁氏旗下的美妆产品碧泉新品即将上架到恒锦旗下的电商平台。这款产品,恒锦一直在做主推,属于恒锦电商旗下的王牌产品,每个月销售额可达三千万左右。   “小西还有几年毕业?他毕业了,就能到恒锦帮你。”梁盛说。   “还有一年。”章言礼说,“不指望他帮忙,他以后毕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向不管他。”   梁盛笑了下,他身边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梁盛便开口道:“下周我的新公司开业,在隔壁市栎阳,到时候还请章老板赏脸过来。”   章言礼仍旧面不改色:“一定。”   上一回,梁盛在栎阳打算给章言礼下套,下套不成又派陈年带枪去堵人。   这一回,梁盛特意把章言礼约去栎阳,肯定也有敲打章言礼的意思。但碍于许寄年给章言礼撑腰,他自然不敢真的为难章言礼。   “这花不错,”梁盛临走时,看了我怀里抱着的玫瑰一眼,“小朋友,给我一枝怎么样?我用手表给你换。”   他晃了晃手上名贵的伯爵手表。   章言礼从我怀里把玫瑰全抱走:“花是我的,你问错人了。”   梁盛笑呵呵,并不恼,于是又问了一遍章言礼同样的问题。章言礼拒绝了,说自己不缺手表。   梁盛沉思一会儿,笑道:“我怎么记得章老板以前缺的呢?以前您连一套西装都得向我借,我为了让您体面一点,还特意借了您一块伯爵手表。”   梁盛这是要下章言礼的面子。   谁不知道章言礼以前在梁盛手底下做事情,因为得罪梁盛,后来转投到许寄年手底下,跟着许寄年的得力助手赵馨学习管理恒锦,一路爬到如今恒锦总裁的位置。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谁也不会在表面上得罪章言礼跟梁盛,但背地里怎么去笑话章言礼,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前的事确实麻烦梁先生了,不过现在章某不缺了。当然即便我不缺了,也不会把你需要吃药才能人道的事儿说出去。”章言礼又故作惊讶,“不好意思,我嘴快。说的有些多了。”   梁盛面色不好看,带人走了。   宴会厅里宾客所剩不多。章言礼带我进去,给我选了一杯Moscato气泡酒。   我举起酒杯敬他。章言礼接了个电话,在和人讲话,他抬起手,示意我暂时不要讲话。   于是到嘴边的祝福又咽了回去,像是咽下自己的心跳,差一点我又没了分寸,以为章言礼收了我的花,我就能够随意表白自己的心意了。   几分钟过后,章言礼问我,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忘了。”我说。   “还能想起来吗?”   “想不起来了,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说。   只是想要祝你开心多一点,烦恼少一点,工作顺利一点,喜欢我多一点。   但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所以不说出口也没有关系。    第25章   和章言礼乘车回到家,我翻开那一本《金色梦乡》,二十三块五毛钱卡在了新的一页。   ——四平八稳的日子里,谁都能讲出几句大道理。主张人权,占领道德高地很简单。但当暴风雨来临之时,人们就慌了手脚,再无力顾及所谓的正确,只能随波逐流。人就是这样。   书页上的话,轻飘飘的。   夜空中,闪电像是横亘的巨大峡谷,雷声轰鸣,钟楼传来十二点的钟声。我不由得想到自己那句没有说出口的祝福——章言礼,希望快乐渗透你,悲伤远离你。   自己把这句话说出口,总觉得矫情。   但爱又哪里有不矫情不俗气的?   饮食男女,这个词换做是饮食男男也是一样。   谁都能对爱情这件事说上几番大道理,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可当爱情这件事落到自己身上,却真的没有那么好处理。   楼下柿子树旁的路灯,像橘子味的真知棒棒棒糖。章言礼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把我看向楼下的目光也一并拽回来,铺天盖地地落在他身上。   他刚洗完澡,左眼眼尾的小痣上也沾了水,穿着白色的真丝睡衣,领口的两颗扣子解开,两只手上的睡衣袖子都往上挽了两折。我曾在靠着他怀里时,趁着他入睡,碰过那颗小痣。   很漂亮,触感很好。   “我和你讲点事情。”章言礼说,“跟我出来一下。”   于是我从床上起来,把书放下,藏起来,连带着藏起自己那些经年来对章言礼的想法。   玫瑰花已经被醒过,放在花瓶里。还有一些放在黑色的大理石吧台上。   客厅氤氲着甜美的花香,电视放着海城财经新闻,有一幕画面切过去,我看到了章言礼在电视上出现。一切都好像不是那么糟糕。   “一定要喜欢我是不是?”他问。   “嗯。”   “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   “如果我不让你喜欢呢,能放弃吗?”   “不能。”   “即便我撵你走?”   我坐在他面前,手不安地握在一起。他面前摆着他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显然刚才章言礼在客厅里,就一直在烦恼这些问题了。   我问他:“威士忌我能喝吗?”   章言礼把酒杯递给我。   我仰头喝掉,酒液刺痛我的喉咙和胃,像是喝掉了满满一杯玫瑰花刺:“你撵我走,我还是喜欢你。改不掉。”   章言礼说我犟,然后他伸手,食指抵住我的额头,弹了一下:“你让我想想,该怎么对待你。我怕伤害到你,又害怕不能在感情上满足你。你别着急,再等等。”   额头被章言礼弹过的位置,很痒,酥酥麻麻的痒。   我笑起来,眼睛都笑得酸了:“嗯,我等。”不管多久,我都等,只要有一个希望,让我为此丢了性命也是可以的。   在我八岁以前,记忆里是没有章言礼的。   从巷子口到家那一段路,像黑色巧克力一样黑,没有路灯。姥爷每日会在家里打牌。   为此他购买了牌桌。   秋天,姥爷在银杏树下的院子里打牌,几个牌友找上门。银杏叶子落在他们的茶盅里,他们也不管,把叶子挑出来,就继续喝茶盅里的茉莉花茶。   我因为胖,被姥爷罚在院子里做运动。   我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从院子这边,滚到院子那边。因为姥爷懒得打扫院子,所以院子里有许多银杏叶垫着,坐上去十分柔软。   叶子金黄,像成熟的芒果的颜色,银杏果这时候还没掉下来,所以并不臭。   姥爷和牌友提起章言礼,我就在旁边听。拿着扫帚,耳朵凑过去,然后一头栽倒在姥爷的后背上,他手里的牌被不小心推倒,所有的人都见了他的底牌。   “你小子要造反是不是?”姥爷问。   我举着扫帚,身子胖乎乎地往前一顶,肚子圆滚滚的,嘴里铿锵有力地说:“我打扫卫生,不造反。”   “你还有理了?”姥爷把自己那副臭牌推出去,耍赖想要重新开一局。   叔叔们不服气,于是和他理论起来。   我趁机离开,到门口打扫银杏叶,像一个钟摆一样,扫帚左右晃晃。有人骑着摩托车过去,我看见一个黄毛和一个黑毛,两个脑袋在一辆摩托车上。   有人喊了章言礼的名字,黑毛于是把车停下。   有人举着一根葱和一个馒头,在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嚼大葱。暂且叫他大葱侠。   章言礼从车上下来,问大葱侠发生了什么事情,大葱侠说谁谁谁又来打了他们的人,让章言礼赶过去帮忙。章言礼是黑发,身上穿的也是黑衣服,我给他起名叫黑猫警长。   黄毛就是黑猫警长旁边的黄猫班长。   然后他们三个人上了一辆摩托车,严重超载。摩托车一口气,累呼呼地跑出我们这条狭窄的巷子。   姥爷指着章言礼对我说,让我不准和章言礼学,不准不读书就去混社会,更不准学他骑摩托车。   我嗯嗯点头,拿起扫帚捅了姥爷的鼻梁。姥爷追着我揍,我在院子里连滚带跑,姥爷撵不上我。   大约八九岁时,那时候黄毛的妹妹,邹多多还活着。   有一回,多多生病发烧,住进了海城第三人民医院。章言礼带我过去,让我陪着多多玩。多多在医院的院子里,抬头看着一棵樱花树。她其实看不到樱花,她是个盲人。   但她可以闻得到樱花的味道。   于是多多让我描绘樱花是什么样子的。我说:“樱花是粉色的,像你眼罩的颜色,摸起来像是冰凉的水,远看像是一朵粉色棉花糖,近看比远看更漂亮。看起来特别好吃,我比较想拿它来炒肉,或者做成雪糕,应该也是很好吃的……”   多多穿着病服,在樱花树下的草地上跳舞。   她像是一只粉色的蝴蝶,她问我,以后她嫁给我好不好?因为她的同龄朋友里,只有我不会欺负她。我摇摇头拒绝:“我不要娶你,以后我要娶黑猫警长。”   “黑猫警长?是什么?”   “是卡通片里的男主角,正义、善良、聪明,还特别帅气。他身边通常跟着黄猫班长,白鸽探长,还有老鼠一只耳。”   然后她就告诉了章言礼和她哥哥邹乐乐,她说唐小西以后的愿望是要娶黑猫警长。   章卉阿姨开了一家便利商店。这家名叫悠悠便利店的店面前,有一棵樱花树,多多偶尔被接到便利商店里看管。因为黄毛和他爸爸都没有时间管多多。   每到春天,多多都会问我,樱花开没有。她说:“等樱花开了,你和黑猫警长是不是就要举行婚礼了?”   “是啊,等樱花开了,我们就长大了。”   “长大了我还会是瞎子吗?”   “当然不会,你看哪个大人是瞎子的?所有的大人都看起来很聪明,四肢健全,过得也很开心。”我安慰她。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大人里也有瞎子、四肢不健全的、不开心的。之所以看不见这样的大人,是因为瞎子和四肢不健全的大人都会躲着不出来,所以在外面能够看见的人,就只有光鲜亮丽的大人。   多多没能长大,死在春天和冬天斗争的时候,当春天把冬天的冰雪杀死时,多多也被冬天的江水和冰雪杀死了。   她没能等到她的樱花在春天盛开。   我和章言礼生活在一起后,他有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去百超汽修厂上班,我放学后就过来坐着等他下班,来这里修车的大人见了我,总逗我。有想要领养我的夫妻,但见我走路一瘸一拐后,又尴尬地把话收回去。   有一回,有一个拐子想要把我拐走。他们给了我一颗糖,我求他们再给我一颗,因为我想要再给章言礼拿一颗。拐子给了我两颗糖,我高兴地拿着两颗糖跟他们走。   走到半路,他们发现我的左腿有问题,于是把我从三轮车上抱下来,丢到半路。   章言礼急得骑着他的摩托车到处找我。白杨树在路旁被风吹得簌簌地响,城郊结合部的白色水泥路面跟月光一样白,两边是种植地瓜的土地,地瓜藤将土地覆盖得几乎喘不过气。   夏天,夜晚闷热,因为即将下大雨,风特别大。章言礼花了一段时间才把我找到。   他抱起我,抱得特别紧,我把两颗糖都塞到他手上:“黑猫警长,别哭了。给你糖。”   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百超汽修厂时,章言礼会拿一根绳子,把我套在门口栓狗的地方。   一条老黄狗坐在我旁边。我腰上系了一根粗绳子,坐在老黄狗旁边的塑料小凳上。   章言礼的叔叔见我就笑,说:“你哥养你就跟养小狗一样,你怎么都不反抗他啊?”   我说:“哥哥很好。我不想他不开心,所以要听他话。”   -   章言礼就坐旁边的塑料小凳上,一边喝水休息,一边眼神全落在唐小西身上。小孩儿也不嫌脏,跟大黄狗坐在一起玩,有人开车进坝子里了,小孩儿就咧嘴笑,然后招呼人家找他哥修车。   章言礼朝他挥挥手,小孩儿也笑着朝他挥挥手。   章言礼看得心挺暖的。对他来讲,那根粗麻绳的另一头,就拴着他的命,拴着他下半辈子活下去的希望。   拴着他辛辛苦苦养的蘑菇。 第26章   然后章言礼就会早一点下班,再开车带我去邹记饭庄吃一顿好的。   后来没多久,章言礼开始学吉他。他加入了咪咪的乐队。   他们一开始没有固定的演出场地,只能各处跑场子。   商场开业,有经理联系他们,他们就会带着乐器去跑商场。我就在台下,看他们演出。   后来咪咪有了小熊酒吧,他们就把小熊酒吧当固定驻唱地点,好像流浪者有了一个家。   每个来喝酒的男人女人都像是身体里长了虫子一样,好像总是停不下来,要喝酒、要唱歌、要跳舞,把衣服甩到卡座上,然后一边笑一边哭。   小熊酒吧有一只章言礼的猫。客人看见,会投喂猫一点零食。他们会借机去看猫脖子铭牌上的电话,那个电话是章言礼的。   所以有一些人因为要不到章言礼的电话,就会带着小鱼干和猫食在小熊酒吧外面等猫。猫过来吃猫罐头,他们就能借机记下章言礼的手机号码。   因此猫吃得特别好,甚至不需要咪咪他们投喂,就已经把自己养得圆滚滚胖乎乎。   我高三那年,章言礼的父亲回来过一次。他把家里翻得很乱。   我去阻止他,他把我推到一边。他以为我是章宝,于是哄骗我说:“宝宝,你哥把钱放在哪里了?你告诉爸爸。”   “我不是宝宝。”我告诉他,“宝宝死了。发烧死的。”   他显然不信,仍旧转身翻箱倒柜地找。   他边找边说:“宝宝怎么可能死了?章言礼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可能让宝宝死了。你不认我这个爸爸就不认,也不能说自己死了啊。”   章言礼很久以后才回来,他和他父亲对峙,两个人打起来。   章言礼的父亲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儿子打败,即便被章言礼摁在地上,也一直在逞能,说我是你老子,你打我是不是想遭天打雷劈了?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宝宝不认你?为什么在家里没找到钱?”章言礼问他,然后自问自答,说,“因为我赚的钱除了够我们吃喝外,其他的全都拿去帮你还赌债了。至于你刚才口中的宝宝,你仔细看他,你看他是不是你的宝宝?”   章言礼的父亲仔细地瞧我,一番打量后,坚持说我就是他的宝宝。   “宝宝死了。你走了之后,宝宝跟我生活了一段时间,我没能照顾好他,他发烧,没钱治,死了。”章言礼说。   我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颓败地离开这栋房子。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家里只有一张宝宝的照片,但章言礼从来不给我看。   房间墙壁像是瓜子壳,里面是被蛀虫啃咬而坏掉的瓜子仁。   猫在阳台,用有倒刺的舌头在舔它粉红色的脚掌。   暴雨前的风吹开窗户,呜呜的声音像是谁在哭。   昏黄的光照进来,暴风雨提前来临,章言礼在客厅里弹奏章宝很喜欢的一首叫《虫儿飞》的歌曲。我把冰箱里的黄米凉糕拿出来,挤上桂花蜜,端出来,章言礼没有吃。   那天有关的一切记忆,都变得锈迹斑斑。被翻找出来的生日贺卡、被踩坏的兔子绣球等,都生了锈。钟楼一遍遍的钟声,敲在我的心脏上,引发漫长的共鸣。电视里报道台风登临港口,附近城市即将面临强降雨。   章言礼的吉他也锈住了,琴弦上染了红色的血,像铁锈一样红。   他把我叫过去,喊我蘑菇,然后问我饿不饿。我点点头,于是他和我一起把凉掉了的黄米凉糕小心翼翼地吃掉,我们一起洗完澡,拱进被窝,互相依偎着睡着,像紧挨着的左右两颗心房。   -   梁盛的酒局在八月中旬。栎阳是典型的海边城市,距离海城和深市都很近,经济发达。   梁盛新公司的开业庆功场所选在之前我们旅游到过的那座小岛,小岛的名字叫横覃岛,面积不算大,植被覆盖面积很广,开发地区有星级酒店,未开发地区也有岛上的原住民。   部分海岸沿线被圈起来,仅限制入驻酒店的客人前往。大多数海岸沿线是开放的,一到退潮时分,就有居民去赶海。   章言礼留我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所以提前把我也带过去。去栎阳的前一天,我们在小熊酒吧喝酒。我喝醉了,在酒吧里蹦蹦跳跳,苟全拉着我跳迪斯科。   咪咪悄悄和章言礼讲:“你哪儿是放心不下蘑菇一个人在家,你是得了分离焦虑症吧?丢下蘑菇一会儿都不行。”   “你胡说,我工作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没事儿。”   “你也就只有工作的时候不惦记他,除了工作,你什么时候不惦记蘑菇了?一下班就往家赶,你说,你是不是看上蘑菇了?”咪咪问他。   章言礼说:“你胡说什么?他多大?我多大?你这话说出去,我都得告你造谣。”   咪咪笑嘻嘻,娇嗔地说:“是,我又胡说八道了。你章大老板,哪里会看得上瘸腿的贫苦男大学生啊,是不是?”   咪咪喊我的名字。我转头看过去。章言礼也看向我,过了会儿,他又扭过头,去看他手里的特调鸡尾酒。   “你不心虚,你躲什么?”咪咪问他,“蘑菇已经成年了,有自己的思想,你管不住他了。他喜欢你,你能拿他怎么办?你能拒绝得了?还是你能丢下他不管了?”   章言礼诧异地看着咪咪:“他和你说了?”   “没有,我自己看出来的。”咪咪老实说,“乐乐也看出来了。他这几年都不乐意往你跟前露脸,一是为了避免尴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蘑菇。”   -   章言礼后来和我讲,他说他其实一开始挺苦恼我对他的感情的。   “我觉得我答应和你交往的话,跟变态没什么两样。”他笑着说,“我总是习惯于教导你一些东西,让你按照我的步骤来做事,把你培养成我想要的那一类人。任何不属于‘哥哥’这个范畴的感情,对我来说都是负担。”   “对不起,是我做错了。”我对他道歉。   他故作严厉地说:“是,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又明知故犯,知错不改。”   说完他又自己笑起来,咬着棒棒糖代替香烟。他戒烟已经两个多月。   “每一次,你不在我的掌控下,我就会恐慌。你出去读书,交朋友,认识了我不知道的人,变得很优秀,学会了一些我认知外的技能,我都会感到既骄傲又恐慌。”章言礼说。   他坐在旅馆里,衬衫半解。   我挨着他,从身后缓缓地靠近他、圈住他:“所以,我们就干脆在一起,你不会恐慌,我也会很快乐。完美的选择,不是吗?”   他笑了下:“还是得让你有点选择的余地。我总不能任由你胡闹。”   章言礼教会了我,爱是克制,是让爱的那个人有选择、有退路,是让那个人幸福的同时,责任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所有保险受益人都是我,他的遗产继承权全部给了我,他说如果有一天他走了,我还想要找个伴的话,他的财产就是他最后留给我的底气。   “我不需要这些。”我讲。   章言礼说:“这些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想不要就不要的。得看我愿不愿意给。我愿意给,你就是不要,也必须给我收着。”   他总是这样,做一些自顾自认为对我好的事情。   当我越过雷池,超出他的掌控之后,他总是试图用这种强硬的手段,让我服从他,听他话。   “好,你看着高兴就好。反正你要是死了,我帮你办完葬礼,后脚就跟你躺进一个棺材板里去了。你留给我也没有用。”我讲。   章言礼深深地看着我,手掌落在我的脸上:“我要真死了,你别来烦我,让我清净一段时间。懂不懂?要好好的。”   “那我们都要好好的。”我认真又虔诚地看着他。   那一天的记忆,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记忆之一。   每当我想起来,就会觉得,章言礼是上天从我身体里二百零六块骨头里取出的一块,他那么契合我,包括精神和思想。   -   从小熊酒吧出来,章言礼骑自行车,载我回去。许殷默和苟全坐一辆自行车,许殷默骑车。   到十字路口,我们四个人两两分开。章言礼的左手依旧自然地垂下来,我伸出左手,握住他戴着黑色戒指的食指。   章言礼的食指微微勾着,好像一只鱼钩,把我整个人钩住了。   “不想和我去栎阳,可以不去。”章言礼说。   “想的。”   “不嫌麻烦?去参加晚宴,也不好玩。”章言礼问。   自行车驶过一条像橘子糖一样的路,路灯照下来,一条巷弄里都亮堂堂的。   叶蝉朝路灯扑过去,隐隐绰绰。   车轮被小石头绊着,颠簸得很,我整个人包括嘴里即将说出口的话都在颠簸。   “因为有你,所以想去。”徘徊在喉咙里的话,被颠簸出去了。   章言礼的左手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放进了他的衣兜里。   不知道是谁在听黄梅戏,悠扬的戏腔在橘子糖一样的巷弄里传播。   坚硬的橘子糖的心,是软的。   第二日我们前往栎阳,入住横覃岛的星级酒店。梁盛把整座酒店包下来,用作宴会的举办场所。梁盛在梁家并不受重视,宇寰资本是他自己创立的第一家公司,颇有向梁老爷子证明自己实力的意思。   我刚到酒店,章卉阿姨就给我打来电话。   “小蘑菇,你哥在吗?”章卉阿姨问。   “他和别人在聊天,有急事儿要找他吗?”   章卉阿姨说:“找你也是一样的。我听说,你和你哥去横覃岛了,我有一栋房子在那儿空了好久,想麻烦你和你哥帮忙收拾一下。我过几天带着你二叔和囡囡过去住几天。”   前两年,章卉阿姨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叫招娣,是我二叔起的名字,章卉阿姨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   招娣长得很像章卉阿姨,很漂亮。二叔这几年还是好赌,但家里的财政大权在章卉阿姨手上,所以二叔想要钱也没辙。   只是每个月,家里都有收债的上门。章卉阿姨苦不堪言,章言礼借了几次钱后,就劝她离婚,她为了招娣,不肯离。   这一次,章卉阿姨带着一家人到老屋来,十有八九是为了躲债。    第27章   我去找章言礼,说卉卉阿姨想要我们顺道去收拾老屋的事情。就见一个女人穿着红色吊带裙,从章言礼的房间里出来。章言礼后脚就从房间走出,然后肩膀夹着手机在给人打电话,手里捧着一叠文件。   我没敢往前去打扰他。   许殷默来我房间找我,我和他说了卉卉阿姨老屋的事情。   “我叫几个人跟我一块儿去老屋。打扫个房子,算什么难事儿。”许殷默说,“你怎么不喊上你哥?”   我老实说:“刚才我去找他,看见一个女人从他房间里出来。”   “所以你怕了?怕他喜欢女人,不要你?”   “嗯,咪咪姐说过,他以前是不喜欢男人的。所以我有心理准备。”   许殷默生气了,他拉着我往门口走:“你有什么心理准备?你的心理准备就是自己一个人瞎想?你不确定他喜不喜欢女人,你就去问他,他还能骗你吗?我跟你讲,你就用你那双眼睛盯着章言礼,他要是敢在这种情况下对你撒谎,我许殷默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不用。”我甩开他,“无论他喜不喜欢女人,喜不喜欢我,他都是我哥。我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你该去问他,你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就跟他。你懂不懂?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不求名分,一直跟一个男人同居,企图产生亲密关系的人,都叫跟。什么叫‘跟’呢?通常意义上来讲,就是被包养的情人。在我、咪咪姐、乐乐哥和苟全的眼里,你们本来就不是兄弟,你又喜欢他,他也明白你的心意,你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这就叫‘跟’,就是情人。”许殷默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我没有跟他。”我解释,“他不会让我跟他。”尤其是以情人的名义。   章言礼在我的门口敲门。我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开门后,我把章卉阿姨说的清理老屋的事情,和他讲了。   “卉卉阿姨说,要我们打扫好她的老屋。地址我有发到你的手机里。”我说。   章言礼说:“好,你先下楼等我,我等一下去取车。”   横覃岛的空气比海城要更潮湿闷热,天空蓝得像宝石,沙滩金黄,像掰碎了的饼干沫。章言礼约二十分钟后才下来。   在章言礼的车上,许殷默给我发消息:【蘑菇!你真的有戏!相信我!】   车载音乐在播放范晓萱的《雪人》,盛夏的天气里,如果真的有雪人,肯定早已经融化。   “Merry Christmas to you, 我深爱的人   好冷, 整个冬天在你家門   Are you my snowman   我痴痴, 痴痴地等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拼出你我的缘分   我的爱因你而生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横覃岛上的天气,比海城还要多变。湿润又温热的气候,让人心痒难耐。   到傍晚,许多水蛾会将路灯的光线遮罩起来,蛾子透明的翅膀被屋檐下的蜘蛛网黏住,云会像很柔软的白色巧克力曲奇,被大风掰开揉碎,闷在黛青的山岗里。   莫奈色系的云朵变成清透的雨,被送到海岸线的鞭毛藻身边,蚕食干净,只剩下沙滩上干瘪的金色沙子残骸。   章言礼坐在屋檐下和我讲:“这房子,其实是我妈妈的,但我妈妈离开后,为了怕我爸打这房子的主意,就把房子过户到我姑妈名下。”   “为什么不给你?”   “要是房子给了我,我爸肯定逼着我把房子卖了。这房子是我妈妈和外公外婆住的地方,我妈不想卖掉。我爸爸管不了我姑妈,所以我妈才把房子给她。”   “但是我二叔也是赌徒,他肯定会打这房子的主意。”我说。   “所以姑妈打算趁着这次她和我都在横覃,把房子还给我。”章言礼说。   打扫完毕,隔壁人家端来一盘苦螺过来,敲敲门,问我们是谁,得知姓名后,很高兴地说起自己以前和章言礼妈妈的事情。   “你妈呢?”他问。   “去世了。”章言礼说。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章言礼递给他一根烟,大伯把烟夹在耳后,说章言礼的烟好抽,问他还有没有多的香烟,于是章言礼又给了他两根。   我们坐在屋檐下,等雨停,一边用竹签挑苦螺里的螺肉吃。   章言礼在玩手机,他打开开心农场,开始收割他的麦子、蘑菇、甘蔗、草莓、紫甘蓝、香蕉、棉花和苹果等。仓库满了,他又氪了钻石进行扩容。   游戏里穿红裙子、戴红头巾的小女孩Jenny告诉他,马上就要到收获节了,需要准备许多的面包用来满足收获节的订单。于是章言礼购买了更多的土地,种植了许多金灿灿的麦子。   我装作看他的游戏,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章言礼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玩游戏。   他身上伯爵城市森林系列的木调香水传来,我看着他在游戏的红土地里种植金灿灿的麦子,好像有一颗种子从屏幕里漏出来,撒到了我的心脏上,随着两分钟的等待时间过去,我的心脏上也长出了一颗金灿灿的麦穗。   麦穗沉甸甸的,散发着香甜气息。   -   酒店房间里,章言礼告诉给许殷默的原话是:“既然蘑菇喜欢我,我就会对他负责。他想跟我,那我就敢要他。”   许殷默问章言礼,从他房间出来的女人是谁。章言礼反问他:“他让你问的?”   “是不是蘑菇让问的有区别?”许殷默说。   章言礼认真地讲:“当然有区别。如果是你问的,那我的私生活没有必要和你讲。如果是他问的,那我会告诉你真实情况,不让他误会我。”   许殷默沉默了一会儿:“是我自己问的,他没想掺和你的私生活。他就算是猜到你可能找女人的可能性,也没想过要阻止你、打扰你。”   章言礼回答他说:“我没找。是别人送来的。做生意免不了这个。我没碰。”   他顿了顿:“你就这么和他说。他不信,你就叫他来找我,我随便他检查。”   许殷默:“……”谁家好哥哥让人家这样检查的?能怎么检查?检查得出来吗?   许殷默想,章言礼果然是敢作敢当的人,光是他和唐小西的关系,只要他们两个敢在一起,光是唾沫星子都会把他们给喷死。   若是一般人,即便是再喜欢对方,也绝不会公开,何况章言礼在搞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唐小西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接受他。而且章言礼绝对不是一个会把情人藏起来,畏首畏尾的男人。   许殷默不禁想,蘑菇之所以爱得不卑微、很坦诚,从没有多少人爱护的小孩子长成现在这样很坚强的大人,正是章言礼爱护他的格局很大,也给了蘑菇足够多的自由和底气。   爱的格局高低,真的能够影响人的一辈子。   -   比起章言礼,梁盛就要没品得多。   宴会上,梁盛几次三番灌章言礼酒,下章言礼的面子。章言礼不可能翻脸就走,他来这儿,代表的不仅仅是恒锦,还有许寄年。   只要许寄年和梁家有合作,那章言礼就不能跟梁盛闹掰。   于是那跟流水一样的酒,章言礼都只能自己喝了。   我想要帮他,刚摸到高脚杯,就被章言礼拉到身后了:“别闹。你喝不了。”   梁盛意味不明地在笑:“章老板,喝完酒跟我们一块儿去打会儿牌,怎么样?”   章言礼脸上陪笑:“却之不恭。”   梁盛是金洋出身的,吃喝嫖赌的事情,在场的人没有比他更精通的。浦汇有专门的麻将室,牌桌上的人除了梁盛和章言礼外,还有一个方家的小姐,听说是梁盛的未婚妻。另外还有一个王家的老板,这次过来是求着梁盛投资的。   桌上的三家都是梁盛这边的。这摆明就是可着章言礼欺负。   章言礼自然是不怕输钱的,脾气很好地把筹码都摆出来,大家肯赢钱,他也肯输钱。梁盛说:“碧泉在国内的代理权,之前一直在你们恒锦,但我怎么听说,碧泉的经理一直在联系丰享公司?”   这件事,章言礼确实不知情。但他并不怀疑梁盛在说谎,梁盛敢这么说,自然是手里有证据的。   “恒锦内部的事儿,就不劳烦梁先生操心了。”章言礼说。   “我也是担心你嘛,毕竟章老板你今晚输给我这么多钱,我总要给你透个信儿。”梁盛一双精明的鼠眼在盯着章言礼瞧。   章言礼修长的手指握着牌,他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和香烟,握着牌的手将牌丢出去:“那我还得多谢您了。”   “瞧你这说的,多见外。”梁盛给章言礼又倒了一杯干红葡萄酒。   章言礼打完这局后,把旁边的我拉到他原本坐着的位子上:“我今晚酒喝多了,让我家的小朋友代我,他输多少,都算我的。”   梁盛自然是高兴,这变相地象征着今晚章言礼给他服软了:“当然可以。”   我犹豫地看向章言礼:“真的可以吗?”   “输多少都算我的,哥给你兜底。”章言礼说。   许殷默本来只是跟着我们进来看热闹,见章言礼让我玩牌后,嘴都张成了“O”形。许殷默曾经和我玩牌,因为我会算牌,导致他输掉了总计三千块钱,虽然最后我把钱还给了他。苟全输给我他家八扇猪肉,导致现在每个月还会偷拿他家的猪肉给我抵债。   “我不是很会玩。”我说。   章言礼安慰道:“随便玩玩,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许殷默啧一声,嘀咕道:“你还不会玩,那在场的人都是菜鸡互啄了。”   我朝他笑了下。   章言礼挡在我和许殷默之间,手搭在我的右边肩膀上:“专心一点,别让我输太多了好不好?”   我顺从地点点头:“好。”    第28章   第一局,我不输不赢,梁盛赢得最多。   第二局,我赢了,梁盛输了。章言礼拍拍我的肩膀,他手上的香烟味道从身旁传来,万宝路的打火机放在我的手肘边上。   “后生可畏。”梁盛不明意义地说,随后把手里的牌推出去。   总共打了五盘麻将,我赢了两次,输了一次,不输不赢两次。梁盛叫了停,接了个电话,说他有个老朋友要来见他,因此起身要走。   章言礼说请便,随后把我跟许殷默也领走了。   我和许殷默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许殷默悄悄地对我说:“你刚才故意的吧?你本来能都赢的,偏偏故意要输了一次。”   “没有,我就是运气不好,输了而已。”我撒谎。   “我都看见了,你有一次能胡牌,你故意没有。你就是为了让章言礼不得罪人。”许殷默说。   章言礼喝醉酒,要回房间睡觉。我去找服务生要了一杯柠檬水,端着去章言礼房间。   他正在洗澡,浴室水声潺潺。   “哥,我给你端了柠檬水过来,放在桌子上了,你记得喝。”   我正要走,章言礼推门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说:“bb,先别走,我问你个事儿。”   “你问。”   章言礼坐床上,拿起桌上的万宝路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他抽了一口,手在烟灰缸上抖了抖香烟的灰:“你其实会打牌吧?而且很擅长算牌和猜牌。”   我没想着要瞒他:“是。”   “那今天怎么不给我一口气赢完?还故意输。”章言礼双腿很自然地敞开。   他穿的是酒店的浴袍,浴袍带子也很松,稍微敞开腿,就能看见他黑色的底裤。   我别开眼睛:“怕梁先生下不来台,以后会为难你。”   “你做事真周全,想得周到,”章言礼笑着说,“但在我这里,不用这么周全,赢了就赢了,输了就输了,不怕。”   章言礼做事情,向来胆子很大,他不怕谁,天塌下来他都自己顶着。十几岁他就出来讨生活,从修车工,到酒吧驻唱,再到恒锦的执行总裁。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记得,曾经的章言礼是被人人骂垃圾的存在。   “好,我知道了。”我说。   “要奖励吗?”章言礼端起柠檬水,到嘴边,喝了一口,“这次表现不错,不是很过分的请求,我都可以答应。”   “过分是指什么?”我问他。   章言礼看着我,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左眼眼尾的小痣对着他笑起来的动作,而轻轻地晃,像是酒杯里轻轻摇晃的干红葡萄酒,简直要晃到人心里去:“你知道的,有一些事情,我还无法回答你。”   “所以我不能要求你吻我,是吗?”   “理论上来讲,是这样。”   “那你有吻过别人吗?”   “这几年我都忙着养蘑菇,哪里有时间谈情说爱。”   于是我转移了目标,拿起他桌上摆着的万宝路打火机:“我想要这个。”   他拿起打火机,随手丢给我,玩味道:“就要一个打火机?”   “是。”   “宝宝,还要别的吗?”章言礼右手夹着香烟,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带笑地看着我。   宝宝长,宝宝短,宝宝要亲个嘴你又不肯。   我握紧了手里的万宝路,心上泛起涟漪,深呼吸一口气说:“宝宝,不用了。”   章言礼被我喊宝宝,脸上戏弄的表情减淡几分,多了几分尴尬和不好意思:“我算哪门子的宝宝?以后不要这样喊。”   “你是我的哥哥宝宝。”   章言礼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他站起来,腰上浴袍的带子松开,两条大腿和略微饱满的臀部隐约露出来,被黑色底裤勾勒得紧绷的臀部,如同刚成熟的桃子一样,紧致而完美。   我急忙去抓拿条浴袍带子,帮他再系上。由于系得过于紧,章言礼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松手,让他自己来。   “你急什么?我又不是没穿裤子。”章言礼把腰上的蝴蝶结拆了,自己随意打了个结。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我眼里的魅力有多少。如果珊瑚能够成为囚笼,那我要把章言礼囚在深海,用最美的珍珠装扮他,带走他自由的阳光和呼吸,让他的目光只能追逐我、留恋我。   “你没穿裤子的样子,我也看过,没什么大不了。”我嘴硬地说。   “真的?”章言礼的手又落在带子上,“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吗?你知不知道,喜欢一个同性的前提,要能够对他的身体有兴趣?我不谈柏拉图恋爱。”   我的眼睛落向木质地板上,视线如有实质,仿佛一大盘子的珍珠顷刻间全部噼里啪啦掉在地板上,视线随着掉落的珍珠到处滚啊滚,滚到章言礼的脚边,眷恋地停住。   “有……”我说。   “有什么?”   “我对你的身体有兴趣的,就是因为太有兴趣了,才怕我露出丑态,让你讨厌。”我如实说。   章言礼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手里的万宝路拿回来,去他兜里换了一个更旧一点的万宝路打火机给我。打火机上还贴着一张蘑菇贴纸。   “这是我赚了第一个十万后,买的打火机。后来我被梁盛找人打了一顿,这个万宝路打火机上不小心被弄伤了划痕,你买了张蘑菇贴纸,给我贴上了。”章言礼把蘑菇万宝路塞到我手上,“其他的打火机我两个月换一个,这个蘑菇万宝路,我从没换过。我现在把它给你,我不会换掉这个蘑菇万宝路打火机,也不会换掉你。你懂不懂?”   “谢谢宝宝,我会很珍惜。”我说。   章言礼戏谑地看着我。   手里的打火机好像在发烫,烫着我的手心和心脏。   窗外,横覃岛的灯塔像星星一样亮着,月亮却沉溺在深海里,几乎幸福得要溺死过去。   第二日,司机开车带我们回海城。章言礼在玩手机,我凑过去,看他已经在黑土地上种植了胖蘑菇。胖蘑菇特别大,一块黑土地上只能种植一朵胖蘑菇。胖蘑菇是黑色的,脑袋的部分有点黑,下面是白的,像是杏鲍菇。   “可以种胖蘑菇了?”我好奇地问他。   “嗯,到八十级了。”章言礼把手机给我,“我想睡会儿,你帮我种蘑菇。”   “这一片土地全都种上蘑菇吗?”   “是,我喜欢蘑菇。”   章言礼闭上眼睛,靠着我的肩膀入睡。他那一句话,却如同蝴蝶翅膀扇动的一阵风,在我这里惊起巨浪。我偏过头,嘴唇被他的短发弄得很痒,蘑菇能够让章言礼喜欢上,真的很好呐。    第29章   九月,碧泉向恒锦提出解除代理权的申请,所有碧泉旗下产品将不再通过恒锦平台销售。   恒锦的美妆王牌系列产品有50%出自碧泉。   章言礼已经在找碧泉的替代品,但市面上能够代替碧泉的产品不多,大部分产品的口碑都不如碧泉,产品质量和用户黏性也比不上碧泉。   恒锦的用户,有一部分已经跟着碧泉到丰享集团。   碧泉方面的人反馈,他们之所以提出解除代理权,其原因出在章言礼身上,他们不信任章言礼,由于赵馨离开,他们内部综合评估了风险,打算把代理权从恒锦手里收回来。   赵馨已经联系过碧泉的人,但对方态度坚决,甚至不肯和章言礼私下谈一谈。   赵馨安慰章言礼:“碧泉的负责人最近变了,听说碧泉的新太子爷苏焕从美国回来,上任后烧了三把火,其中一把火就烧到恒锦头上。他觉得恒锦公司小,把他们的新产品放到恒锦平台,会很跌份。”   章言礼沉声说:“我会想办法找到替代品。”   赵馨不是很赞同他的提议:“你也知道,在美妆这块儿,知名度要比碧泉好的,国内没有几个。碧泉已经吸引走了平台一部分美妆用户,其他同品类同层级的产品又怎么会愿意过来填坑?”   “你能帮我约苏焕见面吗?”章言礼问。   “有难度,我和苏焕几乎没有打过交道,他不喜欢国内走关系那一套,很少人能够见到他。”赵馨为难地说,“我尽力,但你别抱太大希望。”   这段时间章言礼很发愁。   十月,恒锦每个月的财报就已经很不够看。碧泉的退出,导致其他供应商也在着急,担心恒锦内部出了问题,纷纷在观望,看是否要解除合作关系。   许寄年发了脾气,把章言礼叫到许氏集团,要求他一定要把这次碧泉的事情处理好。   章言礼和人应酬,总是很晚才到家。   深夜,凌晨一点。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崽。客厅沙发上睡着的猫一直响,呼噜声不停,墙上壁钟摇摆个不停。   我一直没有睡着,海城又在下着小雨。所有的思念都像是被掰碎了,每一块碎片里都有章言礼的影子。   一点过十分左右,章言礼推门进来。我正要把手上那本《金色梦乡》收起来,就听章言礼撞到桌子的声音。   我穿好衣服,下床,到客厅,见章言礼在阳台上抽烟。阳台的门开着,章言礼在吹着冷风,白色烟雾里藏着他的惆怅。   雨水潲进来,在阳台积聚成一小片深黑色的海,章言礼的西装皮鞋是泡在里面不会游泳的鲸鱼,穿着白衬衫的章言礼是被雨打湿的风帆。   “要喝养乐多吗?”我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养乐多出来,“要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章言礼把阳台门关上,走进来,浑身狼藉。我拿了他的睡衣过来,半蹲在他面前,帮他解开衬衫的扣子,脱掉皮鞋和袜子,还有袜夹。章言礼的眼神像月光一样,落在我身上,很轻,又带着一丝狎昵的打量意味在。   他的眼神是醉的,并不清醒。   他伸手勾着我的下巴,很开心地说:“你是我的菜,跟哥哥走怎么样?”   我把头偏到一边,不去看他:“你喝醉了。”   章言礼把我压到沙发上,他头发上的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滴答地落在我的脸颊上。眼神仿佛因为长久的潮湿天气而锈住,无法动弹,只能一直注视着他,逐渐在他看过来的视线中变得黏稠而甜蜜。   “给亲吗?”章言礼问?   “……给。”   他薄而冷的嘴唇,像蝴蝶柔软的触角,落在我的嘴唇上,他浑身冰冷,我抱着他就好像抱着一朵在冬天盛开的玉兰花。他在我的身上沉沉地睡过去,嘴唇翕张,香烟淡淡的苦涩从他的唇间渡过来,将我的不安和想念都灌溉透了。   “章言礼。”我碰了碰他的手。   章言礼不动了。   真是的。   我坐起来,把他从沙发上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他比我想象中要重一些,不过没有关系,从今天起,我的身体会记住并习惯这个重量。   雨,啪嗒,像蚊子被拍死的声音,砸在了窗户玻璃上。   第二日早上,章言礼已经不记得昨晚的吻。他早早地离开家,在冰箱上的哆啦A梦冰箱贴下贴了一张便利贴,叮嘱我吃完饭再去学校。   学校和一个公益组织合作的马拉松比赛在今天举行。我需要和公益组织的负责人对接,于是我早早地将马拉松比赛的整个流程过了好几遍。   学校宣传部和学生会的老师同学都有过来,宣传部的老师表示很放心将活动交给我们学生会,而学生会会长张硕,因为家里有事,这次活动的监督统筹工作就落到我头上。   在核对名单时,我看见一个叫苏焕的参赛选手。因为这次的马拉松比赛有许多个合作方,来参加的人不局限于我们学校,存在外校的人很正常,但因为苏焕的名字和碧泉的新上任的ceo一样,章言礼又几次三番为他发愁,我就多留意了一下。   我给许殷默打电话,问他苏焕是不是对马拉松很感兴趣。   许殷默说:“你怎么知道?苏焕在国外就经常参加马拉松比赛,包括登山、骑行这些活动,他都很喜欢。”   “你能查得到苏焕今天的行程吗?”我问。   “有点难度,我试试。”许殷默说。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许殷默回我消息,说苏焕从公司离开,去参加马拉松比赛了。   今天在海城,举办马拉松比赛的地方只有海湾公园。   我跟负责人要了苏焕的信息,到苏焕对应的比赛分区去找他。   由于参加马拉松的人很多,我花了一些功夫才找到他。苏焕自己一个人在做热身运动,他并不像旁边的人一样和别人聊天,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   “苏先生你好,很抱歉打扰,方便聊一些吗?”我走过去。   苏焕看了眼我胸前的工作人员吊牌,点头,示意我有事快说。   我讲了自己的身份,又给他讲了一下这次马拉松比赛的注意事项,以及拿补给的地点,并且拜托他让我陪着他一块儿跑。   苏焕做完热身运动后,对我说:“我以为你会找我说恒锦的事情,如果你确定不找我聊恒锦,那ok,你跟着我跑。”   我点点头:“好。”   等枪声响起,我跟着他跑了一段路后,他才回过头,诧异地对我说:“你左腿跛了?那你还跟着我跑半马?你想死吗?”   我努力跟上他:“左腿是会有一点吃力,但我不是做不到。”   跑了半程后,我和苏焕已经拉开了很大的差距。为了缩短距离,我几乎没有时间吃东西。到后面,我终于追上了苏焕。   苏焕看见我,很是意外。   他笑了下,说:“你要是真的能完成半马,恒锦和碧泉的合作,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左腿脚踝,像是被洒了一把绵绵的曲头钉,每次踩下去,钉子就开始往骨头里钻,随着比赛到后面,疼痛感就越来越强烈。   我咬着牙,跑到终点。苏焕也刚到没多久。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瓶水和一张写着苏焕私人联系方式的便签:“恒锦的事儿,让你哥跟我谈吧。待会儿你和我一起去吃个饭怎么样?”   我收好名片,点头答应他:“附近有几家地道的特色餐馆,价格实惠,菜色也很不错。我带你去。”   和苏焕吃完饭,我打车回家,顺便把苏焕的联系方式发给了章言礼。   章言礼问我从哪儿来的苏焕的私人联系方式。   “我今天遇到他了,他人不错,我说了恒锦的事情后,他就答应和你聊聊,把联系方式给了我。”我撒谎说。   电话那头,章言礼有几秒钟的沉默,像是丢进黑洞里的一块石头,悄无声息。   “我不是没有跟苏焕打过交道,我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唐小西,你瞒着我做了什么?”章言礼的声音重了一些。   他干脆连“蘑菇”也不喊了。   “我没做什么,就是我和你说的那样,他人挺好的,我和他说了前因后果后,他就答应和你再聊聊合作的事情。”我坚持自己的说辞。   “你不说实话,诚心要骗我,那我也没有什么话和你说了。”章言礼讲完后,随即挂断了电话。   从那一天起,有半个多月,章言礼都没有回家。   每次我推开客厅的门,都像是在开一罐过期的沙丁鱼罐头,糜烂的味道包裹着我,心上浮现出恶心想吐的感觉。有一回,我半夜忽然很想章言礼,所以抱着枕头从卧室出来,到章言礼的床上睡觉。   睡到快早上六点,外面传来哒哒哒的声音。我以为是章言礼敲门,于是很高兴地去开门。门开后,原来是一根树枝被风从窗口卷进来,敲着门。   六点,月亮还没有醒来,我却已经完全清醒了。于是在门口蹲下来,想象章言礼是在外面迷了路,所以才不回家。   咪咪过了一个星期,过来给我送生活用品。她像花蝴蝶一样在厨房忙碌,将购买的零食、蔬菜、水果放进小冰箱,再帮我把垃圾桶里的垃圾收拾好。   “你哥挂念你,又很忙,抽不出时间来看你,就把我叫过来了。”咪咪说,“你需要什么,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别自己一个人憋着不说嗷。”   “真的可以吗?我想我哥回来。”我说。   “有点难办,他出差去了。”   “你撒谎……”我坐在吧台的高凳上,报复性地将章言礼珍藏的一瓶罗曼尼康帝干红喝完。   章言礼没有出差,我昨天才骑车去恒锦公司楼下,看见他去上班。章言礼只是不想见我。   咪咪措辞说:“他是生气了。你知道你哥打算给你治腿吧?他看你看得比眼珠子都重。你呢?你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跑去跟人家跑半马。你哥不仅生你的气,还生他自己的气。”   “我就是想要他开心一点。反正恒锦和碧泉合作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不是吗?”我说。   咪咪说,“小蘑菇,你哥不需要你很懂事,把自己照顾好,你哥就很开心了。”   碧泉和恒锦的合同决定续约了。苏焕给我发消息,邀请我一块儿去吃饭。   苏焕消息过来时,我和许殷默正在小熊酒吧喝酒,许殷默看见消息后,说:“你要是作为苏焕这边的人去跟他吃饭,你哥得被气死。”   “但我已经好久没见他了。”我说。   “那你也不能跟苏焕去啊?你站在章言礼的角度想想,你养了那么久的弟弟,突然反水跟着之前差点撤走的合作方过来吃饭,你心里会怎么想?”许殷默问。   如果作为章言礼,确实心里会不好受。可我是唐小西,我只是想见章言礼一面,见一面就好。   威士忌在手里的酒杯中轻晃,光线在金色酒液中迷了路,仰头喝下这些液体,就好像把思念一并咽了下去,挺不好受。   “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我好久没见他了。”我说。   许殷默哑然一会儿,随后说:“随你吧。我不劝你。你犟,没救了。”   出小熊酒吧,猫跑过来。它脖子上戴着粉色的蝴蝶结,不知道是谁给它戴上的。   “你看,他又把你丢下了。”我抱着猫,将它用外套包裹起来,塞到自行车前的菜篮里。小猫像花束一样乖乖地插进菜篮子里,抱着自己的尾巴,轻轻地咬。   碧泉和恒锦的代表们正式签完续约合同吃饭那天,我跟苏焕一块儿出席了。吃饭地点定在月徽,包厢是那种大的圆桌,月徽是许寄年的地盘,这也是许寄年变相为章言礼站台的意思。   章言礼见了我,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他坐下之后,点了几道我爱吃的菜,但并没有把过多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他和苏焕谈恒锦未来对碧泉的规划,以及恒锦内部用户对碧泉的一些期待和建议。   恒锦的人认识我,但也仅仅局限于,我是章言礼某个很重要的人,章言礼极少把我带出来见人,统一都对外称呼我是弟弟,但我和章言礼并不是亲兄弟。   因此恒锦这边的态度很微妙。苏焕和章言礼挨着坐,我坐在苏焕的另外一边。别人敬我的酒,都被章言礼接了,他说:“我管得严,我家小孩儿不能喝酒,他的酒我接了。”   苏焕在底下悄声地调侃他:“放屁。”   章言礼听了也不恼,放下酒杯,继续冠冕堂皇地说些官腔话。   吃完饭,一伙人去附近的高尔夫球场。原本苏焕和我坐一辆车,章言礼有自己的车。到月徽门口,我和苏焕上车后,章言礼矮身就顺势坐了进来。   苏焕皮笑肉不笑地撵客道:“章老板这是干什么?放着自己的车不坐,跑我这儿蹭车来了?恒锦是连一辆让章总舒心的车都找不出了吗?”   章言礼笑着说:“恒锦当然比不上碧泉。小苏总的车舒服,我沾个光,蹭一辆舒服一点的车。酒喝多了,坐档次差的车容易晕。您见谅。”   苏焕从副驾回过头,骂章言礼:“放你爹的狗屁!从这儿到高尔夫球场才多远?你能晕车?”   “坐小苏总的车不会晕。”章言礼很绅士地说。   我的目光落在章言礼身上。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衬衫宽松,线条垂落自然,黑色的西装外套被他脱了搭在手上。他佩戴了一块腕表,是伯爵系列的,似乎很偏爱这一款。   见我看他手表,于是章言礼把腕表摘下来,戴在我的右手上:“喜欢吗?”   “喜欢。”   比起这块腕表,我更喜欢从他手掌传过来的温度。章言礼有许多手表,全都放在我用来放一些用不着的二手旧东西的箱子里,每一块手表的价格最少在十几万,名表和我初中没用完的橡皮擦、旧钢笔放一起。   咪咪每次来都要夸张地讲,小偷进来了都不会认为这些是真的名表,只会以为房子主人爱戴假货。   简单来说,就是名表放垃圾堆里,掉价。   章言礼不会管这个,他做事情,只图他自己喜欢。他不会管别人是什么看法,他向来随心所欲。   他有时候还说,他记得我八岁时,跟苟全一起,在家里拿橡皮擦做手术的事情。连是哪块橡皮他都记得。但他十几万、几十万的手表,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   高尔夫球场距离月徽不是很远,他们打了几局后,苏焕叫我上场。我没打过高尔夫,苏焕提出要来教我。   苏焕递给我一支球杆,我去接,苏焕的手掌落在我的手背上。   下一秒,苏焕的手被章言礼拍了一下,苏焕缩回手,章言礼的手掌就已经落在我的手腕上,覆盖住我手腕上的那只伯爵腕表。   “不劳烦小苏总。”章言礼说,“我家的小朋友,我自己来教。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一学就会,刚才看我们打那几局,现在估计都会了。”   苏焕问我:“真的?”   章言礼也看着我。   实际上,我刚才是在偷偷学。章言礼让我拿着铁球杆打一杆试试看。因为章言礼跟碧泉的人要谈事情,所以大家都没有选择下场打球。章言礼给我重新选了一支初级杆,将高尔夫球放在tee台上。   我挥杆,故意打偏,虽然让章言礼难堪了,但这样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教我。   “抱歉。”我回头对章言礼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聪明。”   苏焕笑着走过来,说:“看来还是得教。”   章言礼把领带松开,丢到旁边的靠椅上。侍应生拿了冷饮上来,章言礼让人重新再上一杯柳橙汁。   他握住我的手,从身后靠过来。我微微弓着腰,他的呼吸洒在我的脖子上,有一点痒,和猫爱在我的手掌间呼吸的感觉一样,但又比猫的呼吸更痒一点,因为猫不会让我的心脏也跟着痒。   “故意的?”他小声问,“为了丢我面子?”   “没有。”我撒谎。   “再跟我撒谎,你知道是什么后果。”章言礼说。   我犹豫一下,还是选择了坦白:“是故意打偏。但也没有很会打,最多只能击中高尔夫球而已。也不是为了让你丢面子,只是为了让你教教我。想要和你走得近一点。”   章言礼在我耳边轻声笑:“跟我玩手段。你还嫩了点。”   “那你为什么上套?”我问。   “我乐意。”章言礼讲。   打了快三十球,我再到座位上休息,发现旁边桌子放了一杯柳橙汁。章言礼在和苏焕聊碧泉即将推出的美妆新品。   我很爱喝柳橙汁,但从来没有和章言礼讲过。从来都是别人给什么我喝什么。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以为我把自己的喜好瞒的很好。   要走时,我们买的高尔夫球,还剩下十几个。苏焕和章言礼都不想打了。章言礼于是告诉我:“剩下的球你来打,打进洞就有奖励。”   “随便什么奖励都可以吗?”   章言礼的表情有几分难以控制,他似乎在犹豫,想要收回自己的话,但目光落在我兴奋的脸上,最终还是没有将那句话收回,或许是觉得我是新手,也打不中。   “是,随便什么奖励都可以。”章言礼说。   十几颗球,一杆进洞,这对于新手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对于很多老手来说,一杆进洞也很困难。   前面十五球都失败了,有几颗球虽然距离目标洞口很近,却仍旧没有进洞。   苏焕甚至没有想到我能够把球打得很标准,他对章言礼说:“你弟弟能够打到这种程度,已是很难得,别为难他了。”   章言礼说:“是,难得。那就算了,走吧。”   我立在原地,问他:“奖励呢?”   章言礼说:“没有了。”   “我想试试。还有最后一颗球,我可以。”我紧张地握着球杆,不甘心地将最后一颗高尔夫球放上Tee台,叫住章言礼,“哥,我想试试。”    第30章   苏焕很诧异唐小西如此坚持,作为一个初学者,铁了心要一杆进洞。就像在马拉松比赛上,一个瘸子硬是陪着他跑完了全程,死倔。   虽然他有意在放慢速度,唐小西才能追上他,但这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然而高尔夫球不会放水。一个新手,刚学会握杆和打球动作,就想一杆进洞,这怎么可能?   章言礼知道唐小西想要什么,自然知道唐小西的固执和他能够给到唐小西的奖励,是成正比的。   球被打出去,落在草坪上。并未一杆进洞,但球距离洞口很近。这端看章言礼肯不肯给我放水。   章言礼铁了心维护自己的清白,不肯给我一点甜头,高傲地说:“走吧。”   我失望地放下租赁的球杆,拿起章言礼的西服和领带,跟在他身后,将西服披在他肩膀上。   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对他说:“外面冷,外套要穿上。”   章言礼笑了:“你怎么不干脆叫我把秋裤也穿上。”   我一怔:“今天早上我看你穿了。”   章言礼揉了一把我的脑袋:“bb,你懂不懂什么叫开玩笑?我说的话你都当真,怎么我说让你别再喜欢我了,你又不当真了。”   我低头:“当过真的……就是太难受了,想耍赖,不想当真了。”   章言礼叹了口气,跟着苏焕并肩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苏焕对章言礼讲:“你信不信,如果你家蘑菇有尾巴的话,那尾巴耷拉下来,都快把这里的瓷砖拖干净了。”   章言礼回过头。   我睁大眼睛,开心地去看他。   苏焕杵了杵章言礼的手臂:“你看,尾巴扬起来了!”   章言礼嗤的一声轻笑,叫我:“bb,走快点。跟上来。”   和章言礼一起回到家。他洗完澡后,在客厅打开DVD,拿了一盘光碟放进去。DVD读取光碟,会发出很轻的类似蛇吐信子的声音。   我拿了睡衣打算去浴室,章言礼突然叫住我。   他的声音很温柔,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在那一刻,他的声音却像是黑洞,把我的五感都夺走了。我回过头那一刻,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只为他活着。   “如果你赢了,你想要什么奖励?和我交往?还是想要被我上?还是说你想要上.我?”章言礼问。   我觉得,我和章言礼的关系不该是这样。我们的关系,也不该被他这样轻易地用逗外面陪酒女一样轻飘飘的语气,说出口。   “我只是想要你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早点回家,照顾好自己。”我说,“我真的只是这样想的。没有别的想要强迫你的意思。”   章言礼有几分怀疑:“真的?”   “嗯,我不会强迫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说。   “是哥的错,下次不会这样问你。”章言礼缩在沙发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电视机播放的一部艺术片。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想要借着这个奖励从章言礼身上获取一点好处。我想念和他接吻的感觉,被他的舌.头一点点包裹的感觉,几乎让我兴奋到头皮发麻。   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鼻尖,那种我仿佛捉住了他的错觉。他的唇像一块软软的果冻,把我裹挟在其中。   我背靠着浴室门,缓缓坐下,手触碰着唇间,多希望他能够再问我一次“给不给亲”。   而我的回答永远只有那一个。他要什么,我给什么。   但是章言礼已经忘记了那晚的问题,没有酒精的迷惑,他不会再问我这个问题。   我比平常要多用十分钟才洗完澡。出去时,章言礼刚喝完一瓶罗曼尼康帝。他的酒柜是他的宝贝,当初装修这件房子时,他花心思最多的就是客厅的橡木酒柜。   “最近是不是能轻松一点,恒锦跟碧泉的合作已经谈下来了。”我走过去,帮他把桌上的酒收拾好。   章言礼拿了个抱枕给我,拜托我帮他放在腰下:“还不到轻松的时候。苏焕和我讲,他之所以撤回代理权,是梁盛找到了他。今年恒锦在准备上市,找的证券公司给的报告估计,在明年年底就可以完成上市工作。”   “所以他想要阻止恒锦上市?”   “有可能。他的宇寰资本最近投资了丰享,估计是想要协助丰享,来对付恒锦。”   梁盛早些年在金洋做事,对章言礼还算好。后来陈年献计,他差一点让章言礼中计欠上巨额债务。如今已经过了这么些年,梁盛一直碍于许寄年,不敢明面上对章言礼动手,私底下的那些小打小闹,章言礼都不放在心上。   为什么最近梁盛突然在明面上和章言礼闹开了?   “为什么?”我问他,“为什么梁盛突然要对恒锦出手?”   章言礼说:“因为许寄年快不行了。前段时间,查出了肺癌,晚期。许氏集团一直是许寄年在打理,许寄年一旦没了,许氏没有人能够接的下来。许氏又是家族企业,许殷默太小,没有社会经验,扛不住那些豺狼虎豹。知情的人,都不看好许氏。”   “你呢?打算怎么办?”   章言礼懒散地伸了伸腰:“我不贪心,许寄年给我多少,我就守住多少。恒锦是许氏的,一直都是,我不会要它。我不会站队,许殷默那小子能不能守住,看他自己的本事。”   大厦将倾,诸如赵馨、章言礼等被许寄年培养起来的能人里,肯定有想要吞掉许氏的。   我拿了毯子过来,盖到章言礼身上,关上沙发旁的灯,将空调温度调到最适合睡眠的温度。然后将酒拿到吧台上,帮他准备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   做好这些,我正要去卧室睡觉,就听跟小猫一样窝在沙发里的章言礼,用很缱绻很沙哑的声音叫住我,问:“蘑菇,今晚还给亲吗?”   我站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章言礼又喝醉了,一喝醉就胡乱撩人。   真的是……   我没救了。   深秋的天气,夜晚很薄,月光刺透乌云。有着柔软心脏的章言礼,被月光温柔地戳弄脸颊,让他露出不羁的笑脸,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尽管是在秋天,但我的世界已经坍塌出一片春和景明。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记得那个仓促的吻,不是我一个人在彷徨无措。   海城总在下雨,后半夜,伴随着几声闷雷,雨水又跌跌撞撞地跑到这座城市。海城钟楼的声音被雨声掩盖,而我耳畔属于章言礼的呼吸声,则掩盖了属于秋天大雨的声音。   白色的闪电照亮了狭小的客厅,照亮了墙壁上挂着的电吉他和橡木酒柜,照亮了身上凌乱不堪的章言礼,照亮了他漂亮又野性的眼睛。   他的舌头比我想的要柔软,像小时候大家都很爱吃的绿舌头雪糕,只是他的是粉色的,是温热的。   我的手在他的腰上意味不明地掐着,掐得很用力,章言礼喝醉酒后就很懒,不想动弹,即便疼也只是忍着,最多不过是拍拍我的脑袋,让我别瞎弄。   大约半个钟头过去。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在圆形表盘里奔跑,我的耳朵全集中在章言礼的呼吸声上。   他的手落在我的耳朵上,很轻地揉,偶尔有空时,会说:“做得很好,再用力一点也没有关系。”   他的手掌如一块灼热的炭石,落在我的脸上和耳朵上。我用力地掐住他的腰。沙发柔软得像是海边金色的沙滩,连同他带着我一起,在这样的沙滩上,被赶上来的海浪逼得近乎窒息。   一吻结束,章言礼很轻地推开我。我从沙发上下来,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   章言礼的手掌贴着我的脖子,很轻地抚摸:“比上一次,进步了一些。”   “嗯,下次会更好。”   “今天,陪我一起睡吧。”章言礼问,“好么?”   “如果我在睡觉时,对你做很不好的事情呢?你能接受吗?”我想要更坦诚地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讲清楚。   -   章言礼在商场上,经历了很多场谈判,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菜鸟,到如今能够在谈判桌上应付得游刃有余。他是很成熟的谈判老手了,但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唐小西这样的人,明明对他很贪婪却要装作很克制的样子。   更甚者,唐小西直接把自己想法都和他说了,这无异于谈判桌上,对手直接把底牌和所图谋的东西告诉他。   章言礼很怕这样的人,因为他无法对这样坦诚的人施加任何算计。他不屑,也做不到。   “看情况,”章言礼说,“我喝了酒不想动了。如果你能把我从沙发抱到床上,我就接受你的要求。”   我弯腰,将他抱起,走到床边,将他放上去。因为章言礼比较重,我被带得倒在他身上。章言礼揉了揉我的头,说:“睡吧,我明天还要早起,别折腾我了。”   “嗯,不折腾。”我黏着他。   然后章言礼忽然说:“尾巴翘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问他是什么意思。   章言礼趴在枕头上笑,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十一月底,许寄年去世。许殷默请假,回家奔丧。   梁盛操纵丰享,抢了恒锦许多供应商和厂家。许多曾经将独家首发的新品放在恒锦平台进行销售的厂家,纷纷将代理权收回。供应商跑路,恒锦的人根本联系不上。   许氏的帝国大厦倒了,由许寄年培养起来的人才,诸如章言礼、赵馨等,有良心的,会来参加许寄年的葬礼,表示慰问,没有良心的,则已经在打算联合起来分割许氏的资产。   苟全在这个月和菜菜分手。菜菜在电话里,说她也已有了喜欢的人。苟全没有问是谁,只是愧疚地说:“我也是。”   许寄年倒下前,最后的嘱咐是,叮嘱章言礼,如果许殷默不堪大任,章言礼可以取而代之,许氏的股份可以交到章言礼手上。   章言礼不知道这是不是许寄年试探他的把戏,他对许氏本身也没什么想法,所以便没有答应。   直到许寄年的遗嘱下来,律师把章言礼叫到许家。章言礼才知道,许寄年说的是真话。许寄年为许殷默算计了一辈子,培养了诸多可用的人才,只是许殷默性格单纯软弱,驾驭不住。   章言礼和许殷默坦诚:“许氏我不会要,你大可放心。”   许殷默松了口气。   当月,我去医院做手术,要将左脚的脚腕治好。章言礼请来骨科专家,为我做手术。   手术后,我被转入单间病房。麻药过去,疼痛就开始钻心。章言礼来见我,我捧着一本专业书在看,装作很用心,脚上一点也不疼的样子。   苟全在旁边瞎着急,又不敢对章言礼讲实话。   章言礼在旁边坐下来,问:“疼吗?”   我摇头。   过去的许多年,我都把左腿脚腕的疼痛,当做是一场生长疼痛。   我安慰自己,一个人,从年幼时的少不更事,到成长为精疲力尽的大人,在青春期时,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生长痛,身体的疼痛在被窝里一点点挨过去,像毛毛虫的蜕变。   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章言礼的名字,蝴蝶的翅膀在某个不经意的季节刻点扇动,神经牵扯到我的心脏,眼睛如同相机,将章言礼的某一个瞬间刻画成永恒。   喜欢章言礼,本来就是一个既幸福又痛苦的过程。    第31章   “疼就说出来,别自己忍着。”章言礼说。   他的手机一直响,他似乎看起来有几分不耐烦,随后把手机静音。助理又打来电话,因为连着打了好几个,章言礼已经打算把手机关机。   “接吧,万一有事情呢?”我说。   章言礼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他像是一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很有耐心也很温柔地说:“就算现在外面世界末日了,也没有你重要。别想着赶我走,我知道我们蘑菇很坚强,再疼也能忍,但哥哥就想陪着你。”   章言礼这么温柔的时候可不多。他带着琴茧的手指翻着医院赠送给患者家属的不孕不育小册子,他眼睫很长,专注起来很认真,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   主治医生李棉进来。章言礼赶紧招手让他进来:“给我弟弟瞧瞧,他刚才喊疼。”   “没……”我说,“有一点疼,还能忍,不碍事。”   章言礼赶紧把李棉拉进来:“你别听他胡说,他就是逞强。刚才疼得脸色都发白。”   李棉和章言礼相识已久,他说他不是第一次从章言礼口中听到我的名字。章言礼在动手术前和我讲过,李棉是他在做一笔医疗器材买卖时认识的朋友,正规留美医学博士毕业,让我放宽心,不要害怕手术。   李棉做完常规检查后,对章言礼说:“谁手术后不疼?你着什么急?”   章言礼说:“床上疼得小脸发白的人是我弟,我不着急谁着急?”   “行,你急。我先走了,你别忘了要请我喝酒的事情。还有我前段时间跟你提的,要追你的事儿,你是不是也该答复我了?”李棉问。   李棉的哥哥李斯在和章言礼做生意,他哥有一次走不开,就让他去见章言礼,谈合作。他一见章言礼就走不动道,他见章言礼以前,一直都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偏偏章言礼那天喝醉了,拉着他喊宝宝,章言礼漂亮,清醒时十分绅士守礼,喝醉后又十分黏人。   这样的反差,让李棉很好奇章言礼这个人。他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于是暗戳戳地跟哥哥要了章言礼的联系方式,打算跟章言礼从朋友做起。   吃过几次饭后,他们关系是进了一步。但也只是朋友。   章言礼似乎在感情上有一种天然的呆滞,李棉示好几次,章言礼一点儿端倪都没看出来,还跟他哥俩好地开始称兄道弟,推销恒锦旗下的医疗保健品。   还是李棉前段时间自己挑明白,表了白,又送了花和手表的,章言礼才懂。   当然章言礼没有收他的花和手表,李棉猜章言礼有固定关系的伴侣。前段时间他听他哥说,章言礼和赵馨的表妹妙妙见过几次,他就拿不准章言礼的性取向到底是直的,还是弯的了。   李棉刚出病房,就见章言礼跟宝贝心肝儿一样,对着口中的弟弟嘘寒问暖。李棉摇摇头,觉得章言礼是弟控,正要提步离开,就见章言礼弯腰吻在他所谓的弟弟的唇角。   这实在是不像一个哥哥对弟弟会做的事情。李棉正想的出神,就见床上刚才还特紧张地看着他的小孩儿,正很警惕地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在注视他。   好像要把他的皮给扒掉,把他的血肉都给吃掉一样,仿佛他再敢靠近一步,他李棉就得被活生生地吃掉了。   那眼神就像护食的小狼崽一样。李棉实在觉得,不该出现在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学生身上。会有人对自己的哥哥有那么强的占有欲吗?   又或者,这两个人不是兄弟,而是情人?   李棉觉得自己真相了。   -   “哥,你喜欢刚才那个医生?”我抓住章言礼要离开的手,不舍地放在嘴边,亲了他的食指和手腕。   章言礼尴尬着收回手:“没喜欢。我都有你了。”   “我是你的什么人?还是弟弟吗?还是说……我是你见不得光的情人?”我看着他,目光像钉子一样,想要把他永久地钉在我的视线里。   章言礼的手彻底从我手心里抽走,落在我的脸上,耳朵上,他手指上很薄的茧摩擦我的皮肤,惊起一层层令人心悸的快.感:“要我给你名分了吗?”   我没有说话。   章言礼说:“你都没有为你喜欢我这件事付出什么,你没有追过我,没有和我一起磨合过恋爱这件事,你就急着让我承认你。唐小西,我对恋人也是很挑剔的,不是随随便便的谁都可以成为我的男朋友。”   “所以我还达不到你的要求呢?那你亲我干什么?是你先问我可不可以亲的。你要始乱终弃?我的清白都没了,被你毁了。”   章言礼说:“那你先追我,追上了,我就给你名分,如何?”   我期待地看着他:“怎么追?”   “想要我透题?”章言礼挑了挑眉。   章言礼逆着光,他身上的洋甘菊调的香水笼罩着我,让我兴奋到不能自已:“哥哥行行好。”   章言礼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好,先给亲一个?”   他似乎真的跟以前的小流氓没什么两样,痞气,做事情也从来都随心所欲,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左腿刚好,许殷默才腾出空,过来看我。   他更瘦了,但眼神看起来坚毅许多。   许殷默说:“我爸刚死的第一天,我叔叔想要篡权,带着保镖到我家里来,打算逼我签股权转让合同。是章言礼,一个人带着枪,闯进来,把我从家里接走。我感恩不尽。”   苟全跟在他身后,愈发沉默。十二月初,苟全已经戴起了羊绒围巾。他双眼有些无神,看着我时,欲言又止,脸上还戴着口罩,从进病房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和我说。”许殷默说,“之前我一直对不住你,如果不是我挑破你喜欢你哥的事情,你们之间的关系会比现在亲密很多。”   “现在也很好,我哥对我挺好的,也没把我丢出家门,”我悻悻地说,“你什么时候回学校读书?”   许殷默说:“我休学了,至少得半年后才能回学校。我爸手底下有很多工作需要我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许殷默变了许多。他以前虽然冷着脸,却仍旧有着小孩子心性,做事情不够沉稳,但心思很好猜。而现在,他让我捉摸不透,可要说具体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   许殷默起身,牵着苟全的手往外走。他转过身,和我说:“对了,我和苟全在一起了。上周刚交往。”   “你终于如愿了。”我说。   “是啊,终于如愿了。我想要的,总有一天都会得到。”许殷默意义不明地看了一眼门外守着的章言礼。   光是那一眼,就足够让我心底一阵后怕。   许殷默是许氏刚上位的太子爷,章言礼是许寄年身边最得力的部下。   这些年章言礼为许寄年做事情,尽心尽力,就连许寄年寄养在栎阳的私生子,都是章言礼在处理的。他知道许寄年不少私底下不光彩的事情,许寄年十分信任他,甚至还在遗嘱上公然写,如果章言礼想,可以随时取代了许殷默。   作为刚继位的许殷默,如何忍得下章言礼?他需要威信,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章言礼的权力削弱下去。   “言礼哥,下个月我的订婚礼,拜托你和蘑菇一定要来参加。”许殷默说。   章言礼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把自己逼得太狠。”   许殷默笑了下:“不会。”   许寄年重病,许殷默担起家族重担,需要联姻来稳定许氏的江山。许殷默的母家从旁支里精挑细选了一个傀儡,送到许殷默身边做夫人。   许殷默不能不答应。   可真要他放苟全走,他又不乐意。于是这两个人就一直僵持着,像是冤家。   苟全走时,他的围巾从肩膀上掉下来一截,我看见他脖子上全是青紫色的吻痕。有的简直像是被人很用力地咬出来的印子,不像是吻,倒像是野兽发..情后咬出来的齿痕。   十二月圣诞那天,章言礼生日。   因为许寄年在遗嘱里提及他,他成了海城炙手可热的新贵。许殷默远在欧洲谈合作,十二月圣诞夜前夕,也申请了航线,乘坐私人飞机回到海城,来替章言礼庆生。   许寄年将许氏里,最有含金量的地产和医疗器械行业都交到了章言礼手里。梁盛完全没有料到许寄年对章言礼能够器重到这个地步,他本想打压章言礼手里的恒锦,却不料反被章言礼算计。丰享怕被章言礼报复,于是将宇寰资本供出来。   谁曾想章言礼根本没有想过管他们,也没有将梁盛找麻烦的事情放在眼里。   我出院后,经济学的老师有给我推荐一个首屈一指的外资投行的实习工作。再三考虑过后,我决定放弃掉这份实习。   章言礼知道后,给我打来电话,叮嘱我在家里等他。   助理开车送他回来,他喝了许多酒,走路都成问题。   “为什么放弃众生投行的实习?”章言礼把我叫到跟前。他自己则坐进沙发里,把自己当一只兔子一样蜷起来,皮鞋不肯脱,又特别想要把脚放到沙发上。   我把客厅的灯关掉,帮他开了沙发旁的小灯,又握住他的脚腕,将他的鞋子脱下来,整齐摆放好:“我知道这份实习是你安排的。”   章言礼的眼睛微乜,他似乎不认为我会知道他给我安排工作的事情。   也对,在他眼里,我确实不是一个会注意这些细节的人。   长时间地装作乖巧的孩子,是真的很累,我要钻研章言礼喜欢我从哪个角度看他,怎样示弱才能让他多在意我几分。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去?不听我的话?是想被我骂了是吧?”章言礼问。   他带着云烟味道的手掌,贴着我的脸颊,掐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看透人心的本领真的越来越强了,这些年,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街头混混,到现在也能在海城呼风唤雨的能人。   他今年二十九了,越来越和当年青葱的少年渐行渐远。而我却仍旧记得他当年像一个英雄一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的样子。   “我想进许氏,帮你。”我说。   进许氏是假的,想帮他是真的,但更想的是,想要天天见到他,和他在一起,看他认真工作,和他在办公室里亲热,和他忙里偷闲地恋爱。   几乎所有热恋中的情侣都会想要每时每刻见到对方,我也不例外。   章言礼用手掌,拍拍我的脸颊:“帮我,你能帮我什么?”   他靠在沙发上,我握住他的膝盖,帮他锤大腿上的肌肉,手掌逐渐往上,落在他大腿的西装裤上。章言礼伸手,很轻地抵住我的额头:“我这位置,没你想得那么轻松。”   “所以我才要帮你。”   “滚蛋,我不需要。”章言礼说。   “至少我进了许氏,我可以天天见到你。你需要人和你亲嘴了,我立马就能出现在你身边,你需要解决你的生理需求了,我也可以——”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章言礼打断。   他一脚踢开我,脚掌落在我的胸口上。他的力道不大,我只是顺从地被他踢开,离他远了一点。他收着力气,就像是猛虎细嗅蔷薇一样。否则以他的力道,可以一脚把我踢出至少三米远。   “你解决?你毛都没长齐。”章言礼笑着说,“我对这方面没有需求。我要是想,我可以有更多更适合的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吗?”   “因为是我先喜欢的你,你不舍得伤害我。”   “知道就好。所以,蘑菇,不要让我为难。我是为了你好,许氏不是那么好进,即便你进来了,你能做什么?你一旦进了许氏,身为我的人,就相当于站了队。你和许家小子那点同学情,就彻底没了。”章言礼感慨地说,“从小到大的情谊,这么些年处下来,怪不容易。别丢了。”    第32章   许殷默一直都没有被许寄年富养,他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孩子,不会把人往坏处想。   这导致许殷默从小说话做事也都没什么成见。   许殷默读书也都是在普通的中学,许寄年的私生子被寄养在栎阳,高中就被送到了美国留学。   相比之下,许殷默是土生土长海城人,他一直被许寄年带在身边抚养,许寄年对他最是心软。   许寄年正是因为担心许殷默无法掌管公司,才培养了诸多如章言礼这样的人才,想要他们辅佐许殷默稳坐许氏江山。   许殷默的母家,也就是他母亲那边的亲戚,却都想瓜分许氏,于是在他耳边不断地说章言礼和赵馨这些许寄年忠诚老部下的坏话,让许殷默跟章言礼他们离了心。   现在的许氏不比以前,许殷默作为新太子爷掌管了一部分项目,章言礼作为许寄年遗嘱的受益人,也掌管了一部分。   赵馨手底下也有一个新能源方面的重点项目。   此外还有许寄年送到美国留学的小儿子许淮,手里也有一些航运的重点项目。   许殷默都想把这些项目收到自己手里。   但他年纪还太小,吃不下这么多,于是许殷默母家那边派人过来“协助”他。这些人已经在开始接手许氏的部分资产。章言礼自然不可能放任别人夺权,于是许殷默也被身边的人教唆着开始提防他。   章言礼和赵馨在许氏的日子都不好过,赵馨已经想要完全独立出去单干了。赵馨只是表达过这样的想法,当她问起章言礼想不想跟她一块儿出去单干时,章言礼讲:“我这样在垃圾堆里讨食的人,多亏有许老先生才能走到如今的地步。我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托付,至少不能在许家小子环狼虎伺时,拍拍屁股抽身离开。”   赵馨说章言礼这人看着很无情,其实最是有情、心软。   有一回,章言礼回到家,他特别累地躺在沙发上。我凑过去,帮他按摩他西装下的腿部肌肉。   “上回你和我说,不建议我进许氏。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我还是想要到你身边。我不想做一个躲在你身后的人,章言礼,我也想要保护你,成为你手上的利刃,能够帮助到你。我可以帮到你,我保证。”我虔诚地说。   章言礼用他的左手,掐住我的脸颊,拉到近前,在我的唇角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我真的不能再把你当宝宝看待了。”   “我不介意你一直叫我宝宝。”   “算了吧,”章言礼说,“宝宝已经走了。我不会把你当成第二个宝宝。以前或许是有过的,现在不会了。”   章言礼在沙发上熟睡后,我就坐在他身边的位置。坐在地板上,靠着他,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月色入户,秋天在心上料峭,凉意袭人。我找了一张躺椅,搬过来,躺上去,盖着一张毯子,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入睡。   他是我最有效的安眠药,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我都会想着他。   半夜,窗外忽然打雷。   章言礼醒过来。他有一点害怕,神色间似乎很紧张。他害怕打雷的原因,是因为章宝死在一个雷雨天气里。章宝那么小的孩子,因为一场大雨,无法得到及时的医治,而高烧死去。   章言礼讨厌暴雨天气,每一次到暴雨天,他就会感到不安。   以前,有时候他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来我卧室,找我聊天,等暴雨天气过去,他才回客厅自己的床上睡觉。   “需要我过去抱你吗?”我问他。   “还没睡?”章言礼坐起来。他身上的毯子,顺着他的动作而落下来。他像是一块剥好的山竹,眼神和皮肤都看起来那么柔软、美味、可口。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手,手到空中,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很冒昧:“我怕打雷,你可不可以抱我。”   “这么大了,害怕打雷?你在跟我撒娇吗?”章言礼问。   “你要是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   “去床上。”章言礼握住我伸过去的手,“今晚我们可以一起睡。”   我从章言礼的身后,拥抱住他。像是依偎在他身边的小小逗号,又像是一根小豆芽菜。   很多人,包括许殷默,都曾对我说,章言礼这个人很难懂。他像是一本很厚的书,我是他某几页上出现的微不足道的注脚。   一些灰尘,在橘黄色的床头灯光里打着旋,像是小小宇宙,而我们是宇宙之外的存在。我在灯光照拂不到的地方,亲吻章言礼的脊背、脖颈,还有他长着小痣的肩胛骨。   章言礼脊背蜷缩着,很不安。他醒着,但他没有阻止我。   我亲吻他的后心,感受着频率稍微快了一点的心跳。真好,他为我心动了。   -   墙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勾起我过去的回忆。   我高三那年,学校举办文艺汇演,作为高三年级学生代表,我需要上台发言。   章言礼那会儿刚跟许寄年,工作没几年,在许氏混的位置不上不下,兜里也没多少钱。为了让我有体面,他花了两千块钱给我买了一身西服和皮鞋。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套西装。   章言礼送我西服时,说:“第一套西装,还是要买好点儿了。”   当时章言礼去谈合作穿的西装,是收的咪咪给的二手西装。也就他是衣架子,穿出去才好看。   文艺汇演当天,章言礼来了一趟学校。他就站在学生们后面的台子上,站在一棵不起眼的海棠树下,雪在他身后,像是一双眼睛里让人感到舒服的留白,章言礼一身俊秀的黑,让我移不开目光。   我演讲完毕,跛着腿下台。有人在舞台底下笑,笑声不小,如潮水将我的自信一点点掩埋。那种暗地里被蛐蛐的感觉,并不好受。   班主任让我不要在意,又说我哥在后面等我,让我过去。   章言礼身后跟着咪咪,她给我带了新羽绒服,让我穿上:“你哥刚刚来找我,让我送他来一趟学校,他说要看你演讲,急得很。”   “真的吗?”我期待地看着章言礼。心跳漏掉了几拍,章言礼今天其实是有活动的,为了我而特意跑来学校,我真的很开心。   “是真的呢。他连回家开他的摩托车的功夫都没有,许寄年的司机刚把他送到小熊门口,他就让司机停下来,让我送他过来。我问他,为什么你不让人家直接送你去学校啊,他说他怕许寄年的人知道他着急回来就是为了看弟弟演讲,笑话他是弟控。”咪咪绘声绘色地说。   章言礼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身上白酒的味道笼罩着我,我偷偷牵他的手,握住他放在我肩膀上的左手食指,玩他的黑色戒指。   章言礼笑了笑,将戒指摘下来,套在我的左手食指上:“要是喜欢就开口,哥给你玩儿。”   我把戒指摘下来,递到他手里:“不喜欢戒指。喜欢你戴戒指。”   章言礼又自己把戒指戴上,笑着说:“这是什么癖好?你真能折腾人。”   高三下学期那会儿,章言礼就已经很忙了。许寄年往他身边送了不少女人。   以前无人光临的小楼,现在像是被蚂蚁围攻的糖块一样,整个春天都有各种各样漂亮的女人到家里来。她们看见我,总是搔首弄姿,表现出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我给她们倒上茶水,但她们无一例外的,都更爱章言礼新做的橡木酒柜上的罗曼尼康帝。当时章言礼手上的钱不多,酒柜上仅有的那两瓶97年的罗曼尼康帝,是用来招待偶尔来家里看望他的赵馨和许寄年的。   赵馨来过一次,许寄年来过两次。   每一次许寄年过来,章言礼都会让我进屋子里,不让我出来。他对我说:“许家是个大染缸,哥不希望有一天你也卷进来。”   章言礼不敢不收许寄年送过来的人,但他也不可能真的直白地说自己不喜欢。为此他和许寄年谎称自己是ED患者,有性..功能障..碍。   许寄年并不信。   章言礼找了李棉,让李棉又找熟人给他开了假的报告,他把报告拿给许寄年看,这才瞒天过海。   有一回,他喝醉酒回到家,家里的发电机没有电,我听到动静,去门口扶他进屋。   他以为我是许寄年送他的女人,于是搂着我,将我推到墙上,手掌在我脑袋后面护住我的头,说:“别来我家找我了,我家还有个没成年的弟弟。你们懂不懂点道上的规矩?别带坏小孩儿。嗯……懂了吗?”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手掌的温度如星星灼烧心脏,潮湿的空气,超市的呼吸,都被这一片灼热蒸发干净。   “章言礼,是我。”我真的很想试试看,如果我不出声,他吐在我耳畔的呼吸,是否会落下来。那声声吐息如甘霖降临在我的心间。   我重复了一遍:“章言礼,是我。我是唐小西。”   “知道了。”章言礼后退一步,去开灯。   “发电机坏了。”我说,“先去洗澡吧,停电之前我有给你放好热水,但现在洗澡水可能有一点冷了。”   “嗯。今天有奇怪的大姐姐来找你吗?”   “有来找我的大姐姐,但不是奇怪的,是很漂亮的。”   章言礼在黑暗中露出愉悦的笑声:“你知不知道她们来找你哥我是干嘛的?”   “干嘛?”   “找我搞对象,上我的床,好给许寄年一点儿交代。”章言礼近乎厌恶地说。   我知道,他不喜欢被许寄年控制,他在许寄年手底下做事,受到许寄年的庇护,但同样的,他要给许寄年创造价值,也必须要受到许寄年的管控。   他只要收下许寄年送来的人,自然就会有人给他吹枕边风。   不过许寄年大概后来怀疑他喜欢男人,于是后来又给他送漂亮的男人。   章言礼没收,让那些漂亮的女人和男人们在家里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家里有一段时间很热闹。附近有一家小卖部的老板,以为我们家开了健身班,还问有没有名额,他和他的太太也想来报名。   从我意识到自己喜欢章言礼的时候起,我的心上就开始迎来潮湿的雨季,每一次章言礼的示好和亲昵,都像是堆积在我心上小小的谷仓,里面是温暖干燥的金色麦子。   如果没有许殷默代我戳破这件事情,那我会在暗地里,喜欢章言礼很久很久。   我不会向他表白,会克制让自己不去想他,不去见他。   就像我曾经度过的每一天。   清晨醒来,给章言礼做好饭菜,背上书包去学校,晚上回到家,默默地做完作业,做好够一个人吃的晚餐,看几页书,在房间里等章言礼回到家。问他吃没吃饭,他要是没吃饭,我就给他下一碗面,他要是吃饭了的话,我就陪他聊聊天。   -   深夜,听着客厅响起倒茶水的声音,我在卧室里,默默放下书,关灯。   打火机的金属盖子亲吻香烟,章言礼的领带亲吻窝里的猫,我想亲吻章言礼,却只能在梦里。   喜欢章言礼,就像是尤利西斯的约定,经常性心脏会迎来雨季,有许多诱惑,为了不被他发现,于是只好不断地克制那一抹潮湿到来,告诉自己,少喜欢他一点,少看他一眼,少和他说几句话,少叫他一声哥。   -   我大三那年,因为章言礼的首肯,正式进入许氏实习。   同年,苟全也进入许氏,身份是许殷默的贴身秘书。   有好几回,我在公司里,听见大家在说许殷默跟苟全有私情的事情。   有一回,我下班晚,刚下楼,忘记了还有一份文件要给许殷默,于是匆匆忙忙上楼。   许殷默的办公室,百叶窗打开,苟全被压在办公桌上,裤子被脱..得很干净,掉在了地上。   而许殷默仅仅只是拉开了裤子的拉.链,将苟全上了。   苟全一声不吭,咬着牙在忍。   许殷默很用力地掐.着他的腰,好像要发..泄完心中的所有不满情绪。   我站在门口。   苟全见了我,伸手去推许殷默。   许殷默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苟全嘶吼着,推开他。随后苟全因为腿没有力气,从办公桌上滑.下来,坐在了地板上。   许殷默扯了扯领带,出来找我拿文件,签了字,再甩给我:“看完全程怎么样?你别说你觉得恶心,你对章言礼不是也想做这种事吗?你和章言礼上过床没?”   “许总,我还有事,先走了。”我的胃里有一点反胃。   我们或许真的回不到曾经。   在我们还小时,我们曾经一起看大海,像大海边的礁石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相信友谊地久天长。   “我忘记了,你从八岁起就跟他睡一张床。你说章言礼是不是变态啊?他养你这么久,还能接受你喜欢他,正常人谁能接受啊?他以前和邹乐乐说,把你当弟弟。现在把你当情人一样带在身边的人,也是他章言礼。他恶不恶心?”许殷默挑衅地说。   我挥出拳头,打在他的脸上。苟全推开门出来,靠在门边。   许殷默抹了下嘴角上的血,感慨地说:“唐小西,你终于打我了。以后,我们不欠了,我不会再对你感到愧疚了。”   好像他说这一席找打的话,只是为了刺激我打他一样。   苟全踮起脚,吻了下许殷默的唇。许殷默哭了,然后抱起苟全往办公室里躲。百叶窗关闭,那个狭窄的办公室,成了他们的小星球,装着许多的悲伤和言不由衷。   我匆忙下楼,去停车场。   找到章言礼后,我打开副驾驶的门,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卡通蘑菇抱枕和一张灰色的毯子。   毯子是卡通蘑菇抱枕的披风,可以拆卸下来,虽然很丑。   “今天的副驾驶座,没有我的位置了是吗?你新养了蘑菇大侠,副驾就不是我的了哦。”我问章言礼,“需要我帮你的蘑菇大侠系上安全带吗?”   章言礼朝我招招手,让我进来:“副驾驶座还是你的,蘑菇大侠也是你的,你要是嫌弃蘑菇丑的话,就把它们丢车后座去。”   我赶紧上车,抱住蘑菇大侠,又去拥抱了章言礼。   我想,章言礼肯定是很费心才想到要送我这个礼物,虽然蘑菇很丑,披风也很丑。   “不嫌弃。我喜欢。”我说。   章言礼不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才下来。他二十分钟前给我打电话,我说自己在楼下电梯里,但我二十分钟后才来找他。他知道我有事儿瞒他,他却不多问我一句。   这是章言礼这么多年学会的人情世故,是他给我的自由和信任。 第33章   那一年冬天,咪咪又有了新的男友。   新男友是挪威人,长得很哇塞,像是模特杂志上抠下来的人物。咪咪的小熊酒吧,迎来新的男老板。   章言礼跟许殷默正式撕破脸皮,许殷默要求章言礼把房地产的项目,以及恒锦都交回给许氏。章言礼不同意。许殷默于是找了人,在章言礼的车上动手脚。   十二月月底,31日那天。   我在家里等章言礼回来吃饭。章言礼的开心农场已经90级了,我登录他的账号,帮他收了一茬甘蔗和草莓。信箱里的邮件,我也帮他收了,开心农场好友7791告诉他,刚才他把【不准偷我的蘑菇】摊子上的所有胡萝卜和草莓蛋糕都购买完了。   章言礼又改了开心农场的昵称,这个月他叫“不准偷我的蘑菇”。上个月他叫“草莓大盗”,上上个月他叫“蘑菇没有心”。叫“不准偷我的蘑菇”,是因为总有人来偷他种植好的小蘑菇。叫草莓大盗,是因为他总去偷别人的草莓。叫蘑菇没有心,是因为我缠着他想要和他接吻,他说我只是图他的身子,对他没有真心。   时钟在墙上走得很慢,好像卡进去了一只小蜗牛,把所有的时针、分针、秒针都带得慢下来。   凌晨一点,我接到章言礼助理的电话,说章言礼出了车祸,在急救室。我急匆匆地打车去医院,带上我所有的钱和卡,还有章言礼的身份证,好帮他办理住院手续。   章言礼在病房里。一见我,他就笑,说:“来了啊?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跑来医院,是不是很冷?”   我握住他的手,他手上都是伤口。   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我看见了,你帮我收了麦子。谢谢宝宝。”   我的手仍旧在颤抖。   章言礼叹了口气,于是把他食指上的黑色戒指取下来,戴在我的左手食指上:“没事儿的宝宝。”   “我不是章宝。”我说。   “我知道,你是蘑菇。”章言礼很轻地说,吻了下我戴着戒指的左手食指。   章言礼真的能够分得清,我和章宝的区别吗?   我很害怕,怕他嫌弃我的笨拙,怕他嫌弃我说话不动听,怕他嫌弃我帮不上他,我的勇气永远在章言礼面前投降,不曾满过。   如果章言礼是一座森林就好了,我会让这座潮湿的森林里长满蘑菇。   喜欢章言礼的心情,每天都会多一分。   他喜不喜欢我都没所谓,他只要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李棉带我去给章言礼办理住院手续,缴纳款单。章言礼的助理汇报,说车子被人动过手脚。   “停车场的监控拍到,许殷默的人,上过车。”助理言简意赅地说。   “嗯,这件事到这里就好,不要声张。”章言礼说。   他给助理炫耀我上周给他买的领带:“你帮我拿去干洗店干洗一下,上面占了玻璃渣,有血的地方都要洗干净。”   我和李棉站在旁边,李棉戳了戳我的手肘问我,是不是在和章言礼交往。   我摇摇头,否认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撒谎也没有好处。   章言礼高声说:“怎么就没交往啦?夺我初吻的人不是你了?”   我无奈地喊了他一声:“哥,有外人在……”   章言礼说:“外人在,你就不对我负责了?是不是啊,小老公?”   李棉简直笑不出来,他说他需要冷静。   开春那几天,许殷默逃去国外避风头。   苟全也跟了过去。卉卉阿姨在开春那几天,身体不让不舒服,进了医院,过了三天左右,因为突发性急症,没有抢救过来,在医院里死亡。   二叔那会儿还在赌馆里,他那天输掉了三千块钱。   章言礼接到医生电话,伤势刚好没几天的他,抛下正在开会的股东,开车到医院,见了卉卉阿姨最后一面。   我到医院时,收赌债的男人们为了堵我二叔,正围在医院门口。章言礼在挨个打款,收欠条。   我着急过去,章言礼把我挡在身后,对那些男人说:“别打我弟弟的主意,你们身上还有债要还的,都找我。”   那几个男人当然不敢惹章言礼,所以只好嬉皮笑脸地答应。   等他们走了,章言礼才带我进病房。   卉卉阿姨像一颗死掉的葵花种子,一动不动。春日阳光明媚,卉卉阿姨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也是好事。她生来漂亮,想必死后也会成为一朵漂亮的花。   章言礼颓然地坐在凳子上,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托住他的两只手掌:“我会一直在。”   章言礼的目光扫过我:“我没有到需要安慰的地步。”   “嗯,是我想要安慰你。”我说。   我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于是打电话叫二叔来处理卉卉阿姨的后事。   二叔想要继续打牌,我吼道:“你是不是要等到家破人亡才肯罢手?”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二叔怒吼,“老子想来就来,不想来,你就用刀架在老子脖子上,我也不来!”   我挂断电话,章言礼沉默着帮卉卉阿姨收完尸。   他叫了护工,加了三倍的价钱,恳求护工帮卉卉阿姨换上她喜欢的花色旗袍。   护工嘟嘟哝哝地说晦气。章言礼在旁边好言好语地说还能再加钱。   我看着章言礼沉默痛苦,看着他双手捂住脸,把眼泪偷偷擦掉。   卉卉阿姨是章言礼为数不多亲近的人之一。其实卉卉阿姨也不是章言礼的亲姑妈,他们是很远的亲缘关系,早断了,就姓章这一点巧合。   卉卉阿姨跟章言礼的妈妈也熟识,于是有一天卉卉阿姨就说“你家孩子长得真俊,不如认我做个干妈吧”。   章言礼当时年纪小,口齿不伶俐,把“干妈”喊成了姑妈。   于是章言礼就这样认下了章卉阿姨当姑妈。   早些年,章言礼没钱,卉卉阿姨拉着他去家里吃饭。章言礼不止一次劝过她,不要和我二叔结婚,卉卉阿姨说自己相信他能够改掉坏习惯。   卉卉阿姨的丧礼办得仓促。她远在横覃岛的那栋小房子,重新过户到章言礼名下。二叔在丧礼上大闹,说要拿回横琴岛的房子。他控诉章言礼偷他家的房子,绝口不提章言礼给他还清赌债的事情。   有人说:“唐老二啊,你有没有良心,人家言礼给你还了快三十万的赌债。”   二叔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说:“又不是我让他帮我还的。”   我在许氏实习刚满一个月,工资有整整三千块钱,比在月徽的兼职还要少一千块钱。   章言礼笑着说要给我涨薪:“这点薪资太可怜了。”   “我不搞特殊。”我说,“我想给你买一件毛呢外套,三千块钱够了,你喜欢什么款式的?”   章言礼说都挺好,只要是我买的,他都喜欢。   卉卉阿姨的小女儿是去年才生下来的,她的大女儿被我二叔改了个名字叫招娣。二女儿还没有上户口。原因是二叔不给上。他觉得女儿没有多大的用处,不如送给别人养。于是二女儿只有一个小名,叫沫沫。   我刚买完毛衣,打算回家。   路过二叔家门口,见到二叔在撒泼打滚。   章言礼的摩托车停在门口。刚下完雨的海城,地面湿得像泥鳅滑过。   一大群人围着二叔和章言礼。   章言礼嘴里咬着烟,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春衣。二叔去扒拉他的裤子,章言礼毫不留情地踢开他:“你要钱还是要你小孩?”   周围人哗然——   章言礼拿了一把小刀出来,递给我二叔:“要钱,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但你得把你的两个女儿给我。要你小孩,那你就好好地带着她们过日子。横覃的小房子,我也会给你。”   二叔仅仅只用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思考:“我要钱,给我钱。”   “多少?”   “五十万。”   章言礼笑了声:“我还以为你能要多少呢,就这点钱,就把你的两个小孩卖了。”   两个小女孩,大的抱着小的。招娣穿着粉色衣裳,脸上已经麻木。她身边是一群婶子,把她护在中间,她怀里的小娃娃在呵呵笑,浑然不知自己将来的命运。   二叔知道自己要少了,连忙加价到七十万。章言礼从桌子上拿了一支笔,又撕了一张自己的支票,写了五十五,递给他:“你不值这个价。我开五十万,是因为你的小孩值这个价钱。”   二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拎着给章言礼买的外套,默默走回家。   到家时,章言礼已经带着两个小女孩在家里。他穿着黑色的毛衣,脑袋上乱糟糟的。我开门后,他把一个娃娃塞到我手上:“蘑菇,这几天你先不要上班了,帮我照顾一下小宝宝。”   “你自己要领回来的,”我有一点无措,我实在没有带过这么小的孩子,“五十万两个呢。我都没这么贵,我还是免费跟你走的。”   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后脑勺上,稍微用力,他的额头就贴着我的额头:“你不一样啊蘑菇。这两个小孩,我会送走,至于你呢,我不会送走。”   “是你不想送走吗?是我不愿意走。”我说。   本来就是我死乞白赖地跟着他的。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在一周后登记完我们家的所有信息,如约上门来领人走。上门那天,章言礼不在。招娣抱着沫沫,背着她的小兔子背包,问我:“以后我还能回来看你吗?”   “当然可以。我也会去福利院看你,每个月月底去。”我说。   招娣回过头来抱我,她的头发软软的,她说她不怪我和章言礼不养她,也不怪章言礼把她和妹妹从爸爸手里买回来,他们两姊妹都不愿意跟着爸爸。   “那不叫买卖,”我说,“这叫庇佑。买卖关系的前提是,物品要对买卖双方都有价值。章言礼不愿意从你们身上图谋什么,所以这不叫买卖。”   招娣哭得很难过。我给她装了一千块钱现金和一个儿童手表:“以后一定要联系我。”   招娣点点头,送给我她画的小花图画。   然后她踮起脚凑到我耳边,手掩住我的耳朵,悄悄告诉我:“下回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和言礼哥哥一定不能忘记来接我。”   晚上章言礼回到家,问我两个小孩子走没走。我说走了。   他很疲惫地躺在沙发上,说他累得一点都不想动了:“许家的那个小朋友太能折腾人了,他今天把我手底下的一个人,关进了精神病院。”   “许殷默做得太过分了。”我说。   “你不能向他学。”章言礼说,“我去捞人,前前后后找了多少关系才把人捞出来。那小子做得真绝。他也不想想,我把这些重点项目交还给他,他自己能不能担得住。他母家那些人,分分钟能吃了他。”   “你是好人。”我说。   章言礼把我捞进怀里,他整个人懒懒散散的,领带也没解:“我可不是好人,我图的东西多着呢。”   我抱着他去洗了澡。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动弹,洗澡时要喝红酒,要吃烤红薯,但偏偏又只会动动嘴皮子。   我拿了浴球帮他打泡沫。趁着他喝红酒时,亲了他一下。然后手指在他身上占便宜。章言礼不为所动,他甚至很坦然地敞开身体,告诉我,触碰他哪里,他会舒服一点。   “给亲吗?”我问他。   “给。”章言礼把脑袋埋进浴缸里,水面上全是白色泡沫。   这栋孤独的房子里,附近没有任何人声,像是一座孤单的岛屿。   章言礼像是岛屿上更孤单的存在。我把脑袋埋进水里,和他接吻。很轻地啄吻他的唇。章言礼像是一朵过于柔软的蘑菇,头发软得让人抓不住。   洗完澡,章言礼躺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旁边的沙发开着阅读灯,暖色调的,他像是被灯光点燃的蝴蝶,栖息在我的视线里。   我安静地望着他许久,章言礼回过头,冲我笑,笑容明媚又没心没肺。    第34章   许家的内斗,已经到了某个临界值,在平静无波的局面下,内里却乱得不行。   许殷默母家的人几次三番来找章言礼的麻烦。   苟全有一回来楼下财务科办公区找我,把我叫到楼梯间,和我说:“你和你哥最近都当心一点。许殷默要和林家的人斗起来了。”   “林家?那不是许殷默的母家吗?”   “是。”苟全说,“总之,上一回,要害章言礼的,不是许殷默。在章言礼车上动手脚的人是许殷默手底下的人,但那个人背叛了他。是林家的人指使的。”   “哦,我知道了。”我说。   “我们会一直是朋友,”苟全笑着伸手,握成拳,和我的手碰了碰,“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的,蘑菇。”   “你和许殷默还是朋友吗?你不要骗我了,我和你们做不成朋友了,你和许殷默也做不成朋友。”我说老实话。   权力斗争一旦站队,便势如水火。   苟全和许殷默的感情也早已从友情变质了。   苟全笑得憨憨的,他摸了摸脑袋,说:“既然我们做不成朋友,那我当你们俩的舔狗好了。”   “你真是……”我的手握成拳,碰了碰苟全的手,“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许殷默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让他伤害你。”   苟全说自己知道了,然后哼着《小羊叫咩咩》的歌,推门出去。   四月份,我的腿已经好了,可以适应简单的跑跳运动。   章言礼又更忙了一点,他真的像章鱼一样,仿佛有八只手,每一只手都管着许多活儿,特别忙。   他去栎阳出差,把我带上,到半路因为客户要喝酒,他又把我丢在酒店。   他出差完要回海城,自己打车跑到栎阳通往海城的收费站,才想起来,他把我给丢在栎阳了。   于是他又给酒店打电话,说:“我把我弟落你们家了。”   酒店前台很有责任心地问他:“那你是想要我们把他送回去吗?多大的小孩儿?要不您叫个跑腿,我们把他给送过去。”   章言礼说:“二十岁大的小孩儿。”   酒店前台沉默了片刻。很有涵养地没把到嘴边的脏话说出口。   她给我打了电话,叫我记得给我哥报个平安,然后记得要退房,安全回家。仿佛通过跟章言礼的谈话,把我当成某类需要社会援助的人士,就连最开始“唐先生”的称呼,也改成了“弟弟”。   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又叹气。   算了。   第二日早,我乘坐轮渡,去横覃岛上的老屋。   院子内杂草丛生,像上帝遗落在人间的失乐园。   有老人用三轮车拉着芒果树在叫卖。青石板被三轮车的齿轮碾压,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   我买了一棵芒果树。老人又赠送我一棵极难卖出去的揾桲树。   如果把院子开垦成开心农场种植园,章言礼会想种什么呢?   我的话,会想要种植一棵章言礼,等到秋天,我就能收获许多颗章言礼果实,一颗放在心上,一颗放在兜里,一颗揣在眼睛里。   第二日晚上,回海城当天,章言礼登录开心农场,收了一茬黑色蘑菇。   六点半,他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很忙很忙,让我要记得自己回家。   “不来接我啊?”我看着开心农场QQ在线的章言礼,有一点难过,“你宁愿玩开心农场里的蘑菇,也不肯来玩我。”   “你瞎说,”章言礼有一点心虚,“你比那些蘑菇好玩多了。”   “那你来接我。”   “我好累的宝宝。”章言礼继续耍无赖。   出租车在距离加油站两公里抛锚。我给完拖车费和司机的路费,徒步走了两公里才到加油站,蹲在路口吃了一碗泡面,加油站附近的小野狗过来跟我蹲在一起,我把要泡在泡面里的火腿肠掰给它吃。   吃完泡面不到半小时,有车开过来。司机一下车就喊:“谁是唐小西?你哥叫我过来接你回家。”   我举手:“我是唐小西。”   司机嘿嘿一笑:“你哥大半夜在我们的司机群里发消息,说去海城国道加油站接个崽,还要就在加油站附近的司机,远了的还不行,说让你等久了累。这活儿可值一千多,可算是被我抢到了!”   他激动地拉着我上车。   我坐在车里就想,章言礼,他真的是一个让人很容易喜欢上的人呢。   四月十六,我生日。   章言礼没有再为我举办什么宴会,他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我在家里待的每一秒都像是踩到云端。   去厨房刚做好水煮鱼,连忙扭头看他在客厅打游戏。   去刷完卫生间的马桶,又转头看他在客厅里玩猫。   去晾完衣服,又趴在窗台上看他在给人家打视频电话。   咪咪来的时候,章言礼上衣也没穿,趴在客厅的沙发上打游戏。   咪咪不请自来,带着她的新男友上门。章言礼连忙把衣裳穿好。咪咪拿着手机,追着章言礼撵要拍他不穿衣服的照片,章言礼躲到厨房来,把我推出去挡咪咪。   咪咪抱怨:“你看你哥,在家里就没分寸,衣服也不穿,这不带坏小孩儿吗。”   我提醒咪咪道:“已经带坏了。我就喜欢他不穿衣服的样子。”   章言礼举手发誓:“胡说八道!以前我穿好衣服,也没见把他带好过。人的心脏,看什么都脏的。”   他指着我讲:“他的心就是脏的。不信你问他。”   我无奈附和:“是,脏的。因为装的都是你。”   章言礼跟幼稚鬼一样:“你骂我脏?天啊,宝宝你学坏了!”   咪咪啧啧一声,小声跟新男友嘀咕,章言礼就是个不靠谱的,千万不要拜托他办事情,一准得搞砸。   章言礼在厨房里,找了个塑料矮凳子坐下,继续打游戏,说咪咪是母老虎。   乐乐在中午十一点左右过来的。   他最近出了新专辑,在乐坛上引起一阵骚动。   客厅里腾出一片地方,大家一起涮火锅。   乐乐喝醉酒后,把我叫到卫生间。他像是揣着鸡蛋的母鸡,心里跟装着事儿一样,问我:“你和章言礼,做过没有?”   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些事儿。于是只能局促地回答没有。乐乐递给我一个套,然后和我说按照章言礼的性格,十有八九不会做1,让我早一点做好准备。   “为什么?”我问他。   章言礼那么强悍的一个人,怎么会不做1 ?他难道能够接受别人上他?这根本是一件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乐乐说:“他性格那么懒散,又不体贴,只图自己舒.服,怎么可能做1。他要是当1,一定是最差劲的1。”   “真的?”   “他要是当1,一定是那种只图自己爽快,只知道内射,又不肯戴东西,还不愿意做前戏的人。”乐乐说。   乐乐是跟章言礼玩得最久的朋友,真的很了解章言礼。   聚餐结束时,章言礼已经喝醉了。   他像是一只乖猫,趴在桌子上,嘴里嘀嘀咕咕地在说:“不要偷我的蘑菇。我把麦子留给你。”   我把外套搭在他肩上,将他手边的烟灰缸清理干净。   咪咪笑着说:“蘑菇将来一定是个三好男朋友。”   乐乐哼一声,报复性地把章言礼今天开的那瓶价值二十六万的罗曼尼康帝,喝干净了。   今年我二十一岁。我又年长了一岁。   日子像是掰着手指头在数,数到三百六十五,就过了一年。    第35章   五月初,苟全被许殷默从海城送往英国。名义上说是度假,实际上是为了避难。林家派来许殷默的表妹林箬,要求许殷默和林箬结婚。许殷默不同意。且不说他根本对女人没有兴趣,单单是近.亲结婚这一点,他就无法忍受。   许殷默为保证苟全的安全,在联姻订婚仪式举行的前一周,将苟全送往英国伦敦。苟全在半路消失,连人带车被装进集装箱,沉入栎阳附近的大海里。许殷默疯了一样,叫人把林箬抓起来,威胁林家放人。   章言礼带着人,上许殷默的家里找他。林箬已经进气不多,许殷默倒是没怎么折磨她,她就是被吓的。   许殷默对章言礼讲:“除非林家的人把苟全送过来,否则我不会放人。”   林家派来许殷默的堂叔林宇。林宇是个二世祖,向来爱玩,看到漂亮的女人和男人,就忍不住身下的二两肉。   让林家人没想到的是,林宇是个色胆包天的货色。他瞒着林家的长老,将苟全救了下来,藏到自己的家里,想要供自己亵.玩。要说林宇全是因为苟全长得好,倒也不全是这样。苟全是许殷默床上的人,林宇小时候就对许殷默有过心思,只不过被许寄年发现后,将他打了个半死。   许寄年更是放话,许家旗下的所有公司,绝对不录用林宇。   林宇心想,玩不到许殷默,那就把许殷默的人玩到手,这也不亏。   这事儿被章言礼发现。在林宇到许殷默家里耀武扬威逞威风时,章言礼就让我带着人去林宇家里,把苟全给救了回来。   许殷默不知实情,打算和林家人鱼死网破。他举枪,对着林宇,打算同归于尽。章言礼给苟全打了电话,将手机递给他,让苟全和他讲话。   “许总,”苟全的声音还很沙哑,“是我,我没有死。”   “不是让你别叫我许总吗?现在还叫我许总呢?”许殷默颤颤巍巍地松了握枪的手。   章言礼带过来的保镖把林宇制服,同时将林箬从许殷默手里截了回来。   “你在哪里?回到我身边。”许殷默的声音带着颤音。   我办完事,开车赶到许殷默家中,将苟全的腕表和一封信给许殷默。许殷默这才真的相信苟全活着,完全放下心来。   他让章言礼带着他的人出去,只让我留下来。   章言礼不同意:“干嘛?我刚把你的人救下来,你就要让我滚,把我的宝宝留下来,欺负他?”   “拜托,唐小西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你还喊他宝宝?不会恶心吗?”许殷默爬起来,拍拍手,把手掌上的血迹在身上擦干净。   他本来是一直在威胁林箬,话里话外都是说要让林箬给林家说情,保证苟全的人身安全。可这些血,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林箬受惊了,身上却没有一点伤口,最严重的也不过是饿了两顿。   “恶心什么?你喊你的小男友不喊宝宝吗?”章言礼反唇相讥。   许殷默冷哼一声:“我和我男朋友上过床了才喊宝宝,你们搞过吗?”   章言礼气笑了:“关你屁事。”   他走过来,挑起我的下巴,在我的唇上落下很轻的吻。他只是给我一点点若即若离的暧昧,就让我的心脏如同岛屿被引潮力拉动海水湮没。   他的吻像月光坠地,没有声音却在我的唇上砸出一个温柔的小坑。   “让我喊宝宝吗?”章言礼问。   他问得真轻松。   却不知道,他的每一个问题,在我这里其实只有一个答案。他的每一个问题又要在我这里过好几遍,但无论过几遍,无论我将他的问题拆开掰碎想了多久,最终我只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明知道的。   我看着他雪亮的眼睛,也清楚他明白自己是吃定了我的。   “让。”我说。   章言礼用手掌轻拍我的脸颊,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哥去外面等你,要是许家小子欺负你,你就叫我。”   好像又回到多年前,我初中那会儿。   因为左腿残疾,每次在学校里,都会接受到来自不同人的异样眼光。初一上学期,冬天,天寒地冻。因为没有帮初二学生会的一个学长写作业,而被他以打扫卫生不合格为理由拉着到操场跑操。   漫长的跑道,如莫比乌斯环一样没有尽头,我的左腿传来绵绵的疼痛。冷空气钻进鼻腔,又从张开的嘴呼出来。整个世界都像是装满红锈的铁罐子,阳光照不进来,铁锈在我的左腿上蔓延。   当天下午,我妥协了,背着初二学长的作业,去啃那些晦涩的初二年级的书,一遍遍地做练习册,直到深夜。章言礼凌晨三点回家,见我在桌上睡着,身边是初二的练习册,问我遇到了什么。   “哥,我腿疼。”我抱着他,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撩开我的裤脚,左腿脚腕已经发炎红肿,他把我的左脚脚掌用手心拖住,拿了红花油,帮我抹。   我有一点发烧,是因为感冒和左腿发炎的炎症引发的高烧。   章言礼心慌了,他丢下肩膀上背着的电吉他,在我面前蹲着:“上来。哥带你去医院。”   凌晨三点半,我住进裕南街的小诊所。小诊所的医生叫孙巧巧,她没少去咪咪那里喝酒。   于是章言礼给她打电话,将她从被窝里叫起来,给我看病。输完液退烧后,孙巧巧去睡了。   小病房像一个水果罐头,章言礼是黄桃,我是挨着黄桃的甜水。我睡醒一觉,发现章言礼仍旧没睡,他眼圈被熬红了。   “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哥帮你解决。”章言礼说。   初二年级的那个学长,第二天就鼻青脸肿地来学校。他单独见我,和我道歉,哭得十分真心。我把作业给他,他一边骂自己是混蛋,一边不断地和我说对不起。   章言礼那天在黎明破晓时,背着我从裕南街的小诊所回家时,他对我说:“虽然我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但你就跟哥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样。我见不得你受委屈,别人欺负你、打你,你不能瞒着我。”   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也打湿了我的眼眶。   “哥,你多久没吃饭了?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三顿饭没吃了。最近的一顿饭,还是昨天早上。”章言礼说。   “饿吗?”   “当然饿,饿得能够吃下一大朵蘑菇。”   “你别吃我好不好?我给你下面吃,做番茄鸡蛋面好不好?”   “你负责乖乖睡觉就好。”章言礼笑声爽朗。   我后来才知道,他如此慌张,是因为章宝死于发烧。   他告诉我,他曾经有一个宝宝因为发烧死掉了,他不可能让他养的另外一个宝宝,也因为发烧死掉。   他守了我一夜,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呢喃:“这一次,哥哥不会让你哭着死掉了。”   我握着他的左手食指,沉沉地睡去。   我想,章宝真好,他有一个很好的哥哥,我才能沾沾他的光,享受到章言礼一点点的好。   九月,横覃岛的芒果树结了第一颗芒果。我带着篮子来采摘,芒果向阳的一面是金黄色,背着阳光的一面已经被虫子吃掉。揾桲树也结了一颗果子,果子很香,但不能吃。   揾桲树结的果子像装阳光的梨形罐子。   我把揾桲树的果子带回海城,放在章言礼的衣柜里当香薰。因为揾桲果子很香,是天然的果香原料。章言礼从衣柜里翻出一个果子,他拍了照片后,带着手机来告诉我:“宝宝,我的衣柜里结了一颗梨。”   我亲了亲他的唇角:“宝宝,是我给你的新礼物,想要让你身上每天都香一点。”   章言礼已经穿好了西装,他把他的皮鞋丢给我,让我帮他打油:“宝宝,你要知道,我的衣柜不是你放垃圾的地方。”   我帮他的皮鞋打好油,顺便蹲下来,帮他穿好鞋,抬起头很认真地注视着他:“宝宝,你要知道,我们以前本来就被人叫做垃圾。”   章言礼脸上的笑意不减,他弯腰吻在我的眉心、耳朵、眼睛和鼻尖:“现在我仍旧是垃圾,我接受了你。我明知道我不该接受你,而我这样做了,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垃圾。而你不是,你不要一直把时间和青春都浪费在我这里。”   “那我是什么?你是大垃圾,我就是小垃圾,当垃圾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你喜欢。”   “你啊……”章言礼叹了口气,“你是我的蘑菇宝宝。”   午后,天色像圣诞夜特供的那种五元钱一包,一包里有三十三颗小拇指大的糖果的糖果纸一样剔透。   林家气势汹汹地带着人上门,浩浩荡荡的几十个黑衣保镖,乘坐电梯上楼,想要去高管层捉拿章言礼。   我在楼下咖啡厅买咖啡,见他们进电梯,赶紧打电话联系管电梯的物业,将六个电梯里的五十多个人全关在电梯里。   等林家长老林毅国带着人到管理层,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章言礼和许殷默已经将职工全部疏散好,带了保镖,拿了枪支,抵着林毅国的脑袋。   许殷默说:“按辈分,我要叫您一声三姥爷。我也不想为难你,许氏码头的生意,我已经拿回来了,就不打算和你们继续周旋。你要找媒体骂我没良心也好,还是要找人来杀我也好,就算我死了,许氏也跟林家没有半点关系。”   林毅国感到寒心,许殷默是林家的子孙,许氏怎么就跟林家没有半点关系了?许氏里只要有林家的血脉,那林家的人就有权入驻许氏。   这些年实体经济没落,林家旗下好多家教辅资料出版、家具生产等行业的公司,如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唯一在盈利的林家码头,还是从许寄年手里抠出来的。   林家码头原身是许氏码头,一直都在被许氏的人管着,林家的人只在里面挂个头衔。   但这个月,许殷默把林家的人全部都踢出局了,码头全部收到许氏手里。   林毅国要气死了。   他恨不得一枪崩了许殷默这个龟孙。   许殷默的母亲林染,是他大哥的女儿。林毅国当初为了夺权,将他大哥设计杀死了。这事儿当然只有他和他的几个心腹知道。   林毅国看不惯许殷默,看不惯许家的人,但偏偏现在许家在海城如日中天。   他找人杀了许殷默的心上人,也不过是想要给许殷默一个警告,没成想林宇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竟然偷梁换柱。   “码头必须归林家。”林毅国拄着拐杖说。   “我不同意,”许殷默笑说,他给枪上膛,“除了码头留在许家,你也一并留在这里吧。”   枪声响起。林毅国直挺挺地倒下了。林毅国带来的人,没有一个想到许殷默会真杀人。林毅国死后,大家都成了一盘散沙。   林家和许家一样都是家族企业,但林毅国和许寄年完全不同。林一国任人唯亲,从不让真正有能力的人上任。导致林家只是空有表面繁荣。   “清理了。”许殷默淡定地吩咐他的人做事。   我拎着咖啡刚上来。   但刚才我已经找信息部的老陈调了管理层的监控,看完全程。   电梯门打开,我把咖啡分给在场处理林毅国尸体的人:“辛苦了,我买了几杯咖啡,你们都分一分。”   林毅国带来的人,纷纷从电梯逃走。   物业又将他们困在电梯中。   我拍拍手,好笑又自得道:“着过一次道了,怎么现在还不长教训。”   章言礼下一秒抬起手里的掌心雷,抵在我的额头上。   他的目光深沉而带着愤怒,下一刻,掌心雷擦着我的耳边,飞过去。   耳朵出现短暂耳鸣。   逃过一劫后,身体疯狂产生肾上腺素,类似心动的刺激感,让我的目光有如实质,仿佛要将章言礼整个儿给吞下。   “背叛我,好玩吗?宝宝。”章言礼叫我宝宝,是在讥讽我。   “我怎么会背叛你。”我走过去,双手穿过他的腰,将他圈在怀里,“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你是我的整个宇宙,是我整颗心最重要的归宿。”   “唐小西,你完了。”章言礼的掌心雷抵在我的腰上。   硝烟的味道,夹杂着他身上清爽的揾桲果的酸甜香气,让我迷恋。他是真的生气了。   “早在我知道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完了。”我说,“我不会背叛你,哪怕是你要我的命。从来如此。”   许殷默的人曾差点让章言礼丧命,而如今我又站队了许殷默,帮着许殷默布局杀人。章言礼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在我很小的年纪,我就在仰望他。他是人人喊打的存在,也是骑着摩托车,在我眼里如同英雄一样的存在。我仰望他,钦佩他,将他像星星一样装在自己的眼睛里。   我时常会想,我要真的是一颗胖蘑菇就好,胖嘟嘟的,讨他喜欢,黏着他,将生命中很重要的孢子,寄生在他身上。   等他死后,让他的身体里,从里到外都生长出属于我的蘑菇。   我的菌丝会缠绕他,汲取他的每一滴血。   喜欢上章言礼后,我只能让自己成为一颗安静的月亮,只能把发着光的一面送到他面前,让他喜欢。而未被他看见的一面,满是疮痍,是灰烬,是黑暗,是不能说出口的占有欲。   章言礼拉着我,去了楼梯间。   他指着我的鼻子,将我甩在墙壁上,整个人压上来:“林毅国和许殷默之间的事,你知情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撒谎。   “你今天要是敢在我面前撒一个谎,那我们之间就彻底玩儿完。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章言礼说。   他真的很知道怎么来拿捏我。   “是,我承认,我知道许殷默根本不打算对付你。他想要干掉的是林毅国,想要吞掉的是林家码头。”我说,“我也确实是站在了他那边。”   “今天许殷默决定杀了林毅国的事儿,你也知情,甚至你还帮了他是不是?”章言礼继续问。   我咬紧牙关:“不知情。”   “撒谎。”章言礼掐住我的下巴,“你有种看着我的眼睛说一次,你不知道许殷默今天要对林毅国动手,你不知道林毅国今天会过来,你也不是故意借口下楼去买咖啡,而在楼下待了一个多小时。故意帮着许殷默通风报信。”   “哥,我确实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许殷默今天要对林毅国动手,我肯定会告诉你。这么大的事情——”   章言礼喝止了我:“唐小西,以后你还是别叫我哥了吧。”   “那我叫你宝宝?”   章言礼的话近乎将我钉死在原地:“我能容忍你贫穷,容忍你身体残疾,容忍你对我的喜欢,容忍你对我产生欲..望,但我无法容忍你对我的背叛,无法容忍你的谎言。既然你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不把我当一回事,觉得自己的性命丢掉也没所谓,不计后果地帮着你那个不要命的朋友,那你就别叫我哥了。以后都别叫我哥了。”   章言礼说完,转身离开。   他走得那样决绝。可在要关上楼梯间的门时,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把我的希望彻底杀死。   我缓缓地顺着墙滑下,坐在地上。   章言礼,真的不要我了。   他怎么能丢下我?   他是我的,他是属于蘑菇的,他不能丢下我的。   -   裕南街停工已久的拆迁项目,不知为何突然启动。   我和章言礼的房子,也就是那片已经没有人居住的小区,就在裕南街。   拆迁项目一旦动工,这一片地方都无法留下。   我找到项目负责人,想要拜托许殷默跟负责人谈一谈,是否能够绕开我和章言礼居住的房子。   许殷默告诉我:“这个拆迁项目,就是公司手里的。不过项目早几年就已经拟好了,一直没有动工,你猜当年是谁压下来的?”   我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现在项目为什么突然动工,你猜又是谁启动的?”许殷默点到为止,“章言礼决定了的事情,我又怎么左右得了?你也知道,我刚上任,人微言轻。”   “你人微言轻?我都是为了帮你,才被我哥丢下!”我揪着他的衣领,愤怒地说。   许殷默一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姿态,让我莫名生气。   许殷默摊手,说:“你还是没有搞懂你哥为什么生气。他在乎林毅国吗?他在乎我吗?他连本可以到他手上的许氏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我们?他在乎的是你。他把你看做比他眼珠子还重要的存在,结果你不把你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你对林毅国的死感到很平淡,在面对危险时也不想着躲。甚至连他举枪要杀你,你也不在乎。他怎么能够不生气?”   许殷默的话,让我冷静了一点。   “他在乎的从始至终都是你。如果你无法明白这一点,那么你活该被甩。”许殷默说。   没有章言礼在的家,像是一个漆黑的碗,碗碎成无数片,我是碗里被割破了皮的汤圆。   我在小熊酒吧听了小半夜的live。咪咪心疼我,找了她的朋友看住我,给我上了醒酒的糖渍水果。   世界像是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我是对自己丑陋现状熟视无睹的卡列班。我曾拥有最值得我珍惜的宝贝,又被我亲手毁掉。我实在不愿意承认,章言礼真真切切地丢下我了。   “Merry Christmas to you   我深爱的人   好冷   整个冬天在你家门   Are you my snow man   我痴痴痴痴的等”   驻唱歌手在台上痴痴地唱歌。   我辜负了我喜欢的人,将他的真心丢在身后。   我没有告诉他,我其实并不爱我自己,我在心底里一直把自己视为垃圾,所以无论他如何努力地修补我,养育我,我都没有办法珍惜我自己。   我的命,我不爱,我的理想与未来,我仍旧不爱。我唯一爱的是章言礼,而他对我的唯一要求,是让我自爱。让我要尊重我的生命,尊重他对我的爱。   我伤了他的心,绝望得像猫丢掉第九条命。 第36章   周二要搬新房子,苟全开了一辆桑塔纳过来。车停在家楼下,乌青色的地面裂开口子,长出一朵硕大的黑色桑塔纳。柿子成熟,高高挂起,它们是天空的眼睛,是很明媚的橙色眼睛,仿佛我一抬头还能看得到明媚的希望。   “你哥的东西,是不是还是让他自己搬比较好?”苟全问。   墙上挂着的电吉他,冰箱上的牦牛冰箱贴,章言礼做的陶瓷小饼干,猫最喜欢的猫爬架等,像星星一样洒落在地板上。尽管没有灰尘,却已经躺在了过去的旧时光里,成为一只只黑色的眼睛。   “搬吧,我舍不得他的东西被丢下。”我说。   几十个打包箱全部装满。搬家公司拉了两趟。   新家在许氏集团附近,是一间很亮堂的小公寓,两室一厅,自带大阳台,对面就是小阳江的江景。每到傍晚,阳光洒进屋里,像麻雀一样轻快地跳到地板,被墙壁的挂钟引导着,跳到阴影里去,绝望地自杀掉。   晚上六点多,留苟全吃过饭后。我送他离开,苟全上车前问我:“许殷默杀林毅国的时候,你真的不害怕吗?”   “不怕。”这是实话。   “你帮了忙?”   “是。”   “如果现在给你一个假设命题,你死了,就可以让你哥一辈子幸福快乐,你的答案是什么?”   “当然是我死掉。”   苟全笑着说:“章言礼生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你这么自轻自贱,换谁都生气。何况他把你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   周五,章言礼管理的部门来了新同事。新同事是赵馨的表妹妙妙,特意来公司镀金。   章言礼请客,叫大家去聚餐,集体欢迎新同事。   我是财务科的,本来不能去。我找了个章言礼所管部门的组员,让他带我过去。   聚餐地点定在月徽。妙妙跟着章言礼进去,边走边调侃章言礼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   我跟在其他人身后,目光穿过人群,像白色月光落在牡丹花上一样,落在章言礼的脸上、肩膀上和他的那条由我送出的领带上。   饭桌上大家随便调侃,问题很超纲,例如初次上.床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喜欢什么姿势。轮到我时,妙妙问我:“小西你的初吻还在不在?”   “不在了。”我说。   妙妙弯着新月形的一双眼睛问:“给的谁?是章言礼吗?”   场上一片哗然。吃饭的人也不吃了,喝酒的人也暂停了,起哄的人也闭了嘴。   我有想过她知道我喜欢章言礼这件事,却没有想到她会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   “真话吗?”我问她。   章言礼突然站起来,脸色不虞,他对妙妙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包厢里,同事追着我问,我和章言礼是不是真的情侣。为了喘口气,我离开包厢去外面,打算抽一支烟。到吸烟室附近,我看见章言礼覆在妙妙身上,他们看起来像是在接吻。   眼睛酸疼起来,我走到近前,发现他们只是站在一起,从我的视角来看,导致发生错位接吻的现象。   “哥。”我喊他。   妙妙对我说:“我刚才调侃了你几句,章言礼就不开心,把我拉出来,让我不准开你的玩笑。这真是稀罕,他自己做出来的坏事,还不允许我说了。”   章言礼挥挥手让妙妙离开:“你别胡说八道。”   “是,我是胡说八道。你章言礼护着的人,我怎么敢欺负?哼,我真的讨厌你这种心口不一的男人。”妙妙穿着漂亮的黑色紧身裙,像漂亮的蝴蝶一样飘着往包厢走去。   章言礼背靠在墙上。我挨着他靠在墙上。   我们像墙上长出的两朵蘑菇,他是鲜艳的蘑菇,有毒,我是朴素的黑色蘑菇。他嘴皮一张,我就被他毒死了。   我从兜里拿出准备好久的黑色戒指。是特意从原石市场买回了的蓝色宝石,自己抛光,自己打磨,戒圈也是自己做的。   “哥,礼物。”我说着,把装黑色戒指的黑色丝绒盒子递给他。   “今天特意过来,就为了送我这个破礼物?”章言礼伸出左手。   “嗯,想要看你戴上戒指的样子。”我帮他戴上戒指。   “自己做的?”   “是。上周刚做好,花了一个月时间找老师傅学做戒指,去岭安街那边的古玩店学的。”   章言礼收回手,左右看了眼戒指,他抬起手,挑起我的下巴,说:“还追我呢?”   “你让我追的,不敢不追。”我的目光仍旧盯着他。他穿着柔软的卡其色高定衬衫,领口解开一颗,露出银色项链,两只眼睛如两颗溏心月亮,让我想要将他整个人蘸着白糖吃掉。   章言礼拍拍我的肩膀,顺势从我手里抽走已经燃烧完的香烟,说:“别追了吧。”   所有迂回的话术,腐烂在喉咙里。   “好。不追了。”我满口答应。   章言礼转身,朝包厢走去。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概不清楚。当天的心情在油锅里煎炸,刚冒出头的一点希望,被油腻的铁勺摁进滚沸的油锅,炸得干巴巴的。   室外温暖的太阳,也让我后背发凉。   晚上我睡觉时,将《金色梦乡》垫在枕头下。往常和章言礼住在一起时,每次我这样做,第二天醒来,都会发现《金色梦乡》被摆在桌子上。   手机里就会有章言礼给我发来的语音:“过两天带你回乡下扫墓,你有时间没?”   他认为我是想家人了。   我对爸爸唐岩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一个很努力的男人,却一辈子都没有过上很好的日子。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我很能明白这个道理。但在追求章言礼这事上,我仍旧想要再多努力一点,哪怕是徒劳。   可是万一呢?万一我遇到一个心善的章言礼呢?   今天早上,我醒来,《金色梦乡》仍旧躺在我的枕头底下。没有章言礼,就没有人来惦记我对家人的思念。   左腿有一点疼。两个小时后,海城下起暴雨。我的骨头里住进了天气预报,专门报道和雨有关的天气。   今天海城潮潮的,是一只湿漉漉的眼睛。   今天周六休息,许殷默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去马术俱乐部。   “今天有新的小马驹出生,还没有被人认养。只需要二十万就能买下,你要不要去看看?”许殷默说,“是章言礼的那匹母马lulu生下的小马驹。”   “我没有钱。”我说。   二十万,对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我现在居住的房子,是章言礼名下的,穿的奢侈品,是章言礼买的。   “我有,我借给你,就当向你赔罪。上一回要不是我杀了林毅国,章言礼也不会对你反应这么大。”许殷默说。   “林毅国的后事怎么处理的?有人报警吗?”   “海城你还不懂?有钱使得磨推鬼。早就打点好了,你不要担心我。就算我出事,也不会把你供出去,你又没有参与进来。”   许殷默又催我一遍:“你来不来?今天章言礼也在,他好像不打算把小马驹卖掉,他想要自己养。”   “我来。辛苦你告诉他,我要买小马。”   因为是暴雨天气,马术俱乐部仅开放室内马术场地。   马棚里,刚出生的小马驹和母马分开。章言礼在给小马驹拍照,饲养员在旁边向他介绍小马的情况。   许殷默去马术俱乐部门口接我,一路走到小马驹所在的马棚来。   “言礼哥,我把买家给你带来了。”许殷默说。   章言礼抬起头。他今天穿了一件水洗蓝的牛仔外套,内搭一件白色体恤,下身着一件卡其色的工装长裤。看上去不是要来骑马的装扮。他是特意赶过来看刚出生的小马驹的。   他甫一开口,我仿佛就已经听到思念回响的声音。   “二十万。”章言礼问,“买吗?”   “买。”我肯定地回答。   我的勇气其实已经漏掉了,从他的眼神里,像流淌的银河,被星球的公转搅拌到眩晕。   “你卡里最多只有五万块,你拿什么买?”章言礼问我,“你打算向许殷默借,还是打算把我给你的奢侈品卖掉?我告诉你,无论哪一种,我都不接受。”   我看着他,当着饲养员和许殷默的面,很紧张地开口:“用我抵掉剩下的十五万行不行?”   章言礼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厚脸皮地说这个。   由于lulu是章言礼购买下的马匹,所以lulu生下的小马驹,其所有权也在章言礼这里。小马驹要不要卖,章言礼说了算。   “我要你干什么?”章言礼笑着说。他和饲养员耳语几句,饲养员便把小马驹房间的门打开。   章言礼说:“五万块钱买不到我的小马。摸一摸还是可以的。去吧,但不要弄出太大动静,省得它闹脾气伤到你。”   章言礼说完,便离开马棚。   饲养员说他待会儿要去休息室玩台球。   我和许殷默进去看小马驹,许殷默说:“章言礼真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   我不解地看他。   “人家小马才生下来不到两天,连跑都不会跑。他还怕小马伤到你?这说明什么?”许殷默卖了个关子,“这说明在他眼里,就算一百只小马,也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不是这样的。”我说,“他已经拒绝我。拒绝了三次。”   一次让我不要喊他哥,一次让我不要喜欢他,一次让我不要追他。   从马场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入睡。   暴雨天气,让左腿疼得发木。   睡梦中,左腿最疼痛的地方被温暖包裹,仿佛是小猫用它温暖的胸脯来包裹我的疼痛。   我睡得迷迷糊糊,恍惚看见章言礼坐在我面前。他低着头,手掌落在我左腿的脚踝处。手术留下的伤疤和小时候受过伤留下的伤疤叠在一起,像是被遗弃的两条斑驳的铁轨。   章言礼的手指是斑驳铁轨上行驶的火车。   “哥。”我不确信地喊他。   “疼吗?”他问。   “疼,但你来了,就不疼了。”   晚上我醒过来,猫趴在我的脚边。小冰箱的牦牛冰箱贴下贴着一张蓝色便利贴——   【明天我会回家,帮我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记住不要在我的衣柜里放奇怪的水果。】    第37章   章言礼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回家,恰逢圣诞节,也是章言礼的公历生日。我购买了烹饪材料,回家做姜饼人。烤箱热到合适的温度,厨房里的每一口空气都酝酿着甜美。   晚上六点,章言礼回家。门开后,猫跑到他脚边蹭蹭,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声。他在玄关换鞋,抖掉黑色毛呢长款外套上的雪。   我很开心地从厨房出来,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种下一颗小小的希望种子:“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章言礼递给我一个用精美礼盒包裹的圣诞礼物:“吃饭,饿了。”   “我可以现在拆开吗?”我没有想到他会给我带礼物。   章言礼去沙发躺着,开了电视,让我想拆就拆。他懒懒散散的,西装解开两颗扣子,锁骨上的黑色小痣在阅读灯下明灭,仿佛是一只甜美的眼睛,我无法不与之对视。   礼物是一个哆啦A梦的小瓷杯,上面有红色蘑菇的彩色图案,应该是章言礼亲手做的,看起来和店里售卖的精致商品有很明显的不同。   他这样忙碌的人,也会去亲手制作瓷杯。   吃过晚饭,章言礼去洗澡。洗完澡后,他像是一只慵懒的企鹅,躺在床上,任由我帮他吹头发。   我低下头,嘴唇距离他的嘴唇仅仅只有两厘米:“可以吗?”   章言礼双手捧着我的脑袋,微微抬起头,缩短了那区区两厘米。   这个“区区”,要我下很大的决心,付出很多的努力才能缩短,但章言礼只需要用几秒钟来思考,他是否要接受我,是否要缩短这个“区区”。   他柔软的唇,和他张扬的性格不一样。我们接了一个绵长的吻,室内温度急剧攀升,等到我的理智回笼,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和章言礼贴着身体了,衣裳凌乱地落在地板,像东一块西一块被掰碎的糖块。   理智渐渐回笼,我收回落在章言礼腰上的手,局促地从他身上离开,坐起来:“哥,对不起。”   章言礼也坐起来,掌心贴在我的后脖颈上,像抚摸一朵小花一样,用他的掌心灼烧着小花的心脏:“想上我?”   “没有,”我撒谎,不希望直接被他拒绝掉上床的请求,“你上我也可以,我不挑,只要是你,我都可以接受。”   被子摩挲皮肤,发出蛇游走过柔软草地类似的声音,每一次摩擦,都让人胆战心惊。   章言礼下床。他的裤子已经被丢到地板上,上衣更是堪堪挂在手臂上,腰的两侧有我手指的掐痕。臀.部的幅度微微隆起,让人想到拱起来的桃子味冰激凌球。   他把衬衫穿好,弯下腰,脑袋侧着在我的唇边落下很轻的吻,随后离开一点点,说:“你撒谎的时候,看我的眼神会往下挪到我胸口。”   “对不起,哥,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想了。”我近乎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腕。我真的完了,章言礼好不容易被哄回来,我真的不能再做让他讨厌的事情。   “哥,你听我解释,我真的不会对你再有半分肖想了,你别走。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急切地想要留下他。   “你要是没有我了,会怎样?”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傲然的眼神打量我。   好像帝王在决定要不要施舍给乞丐一点小恩小惠。   “会死。”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哥,没有你,我会死掉。”   “真的假的?”章言礼笑着说。   “真的,这段时间里,你不来陪我,我就只能偷偷去找你。二十一层的所有职员都知道,我午休会去二十一层的茶水间,就为了看你一眼。你约合作方去餐厅谈工作,我就找借口约朋友一块儿去。你不想见我,那我就只能待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偷偷看你。”   章言礼的拇指很温柔地擦着我在说话的嘴唇,指腹摁着我的下唇:“这么想我的?”   “嗯。很想很想。”   “那你有没有用我的东西干过坏事,比如在房间里用我的衬衫自.卫。”章言礼问,“我只听真话。”   “……有。”我认命地闭上眼,不愿意面对章言礼失望的眼神,脑海里却反复回想着,在空荡荡的房间,章言礼的衬衫的柔软触感,以及一些算得上冒犯的举动。   “睁眼。看着我。”章言礼命令式地发话。   我睁眼的瞬间,章言礼低下头来,他的吻像狂风骤雨一般,席卷我动荡不安的心脏。他曾向我的眼睛里投入一颗种子,现在种子发芽开花结果,昂扬的绿意变成困不住的绿色火焰,想要将他整个人吃掉。   一吻结束。我有一点晕乎乎的,章言礼跨..坐在我的腿上,两条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用力地拥抱他,几乎要将他融进我的身体里,手指进了一根,因为很紧,我开始投鼠忌器,不敢动弹。   “加。”章言礼咬了一口我的嘴唇。   我硬着头皮开始加第二根手指。   章言礼落在我后背的手指,在我的后背抓出好几道印子,我收了手,抱住他,将他塞回到被子里:“我做不到。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再做下去会伤到你。”   章言礼被被子包裹得很完整,严丝合缝。他坐起来,扶额,问我是不是傻。   “我只是不想让你疼。”我说。   “算了,我懒得说你。”章言礼朝我勾勾手指,“既然不给做.哎,那给亲吗?”   我点头,凑过去,两只手圈住他,呼吸和他的交缠:“给亲。”   章言礼的手掌落在我的脑袋上,揉了揉,说:“乖宝宝。”   章言礼在今晚过后,又年长一岁。万幸在这个一年一度特殊的日子里,我仍旧陪在他身边。   圣诞夜下雪,我从身后圈着他,身上披着毛茸茸的毯子,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霓虹和圣诞夜的雪,他困得在我怀里坐着睡着,像睡得没有骨头的小猫。到二十四点时,我叫醒他,告诉他:“章言礼,恭喜你又大了一岁。”   章言礼揉了揉眼睛,说:“你要是敢再在我睡觉的时候叫醒我,我饶不了你。”   他转身,把我扑倒在床上,窝在我怀里继续睡觉。我拿过被子,给他盖上。房间里暖气充足,是温暖的拥有章言礼的国度。   章言礼的手指在我心脏的地方很轻地点了点,小声说:“敢半夜吵我的,也就只有你了。”   撒娇似的。   “下回不会再吵你。”我承诺。   “撒谎。你哪次说的话算了数?”   “每一次都是真心。”   “说不想上我也是真心?”章言礼似乎跟睡醒了一样,“你顶着我了,现在。”   我局促地说:“是真心的。只要你不喜欢,我可以克制我的想法。我只会做你喜欢的事情。”   “我们蘑菇这么好的啊?”   “嗯。只对你这么好。”   章言礼自嘲地笑了声。我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想法回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转变态度原谅我接受我,我能够做的只是接受他给予我的所有。   我的心脏被高高捧起,也曾高高地坠落,我知道失去后的绝望,所以他给我一点甜,那我就都收着。   圣诞夜那晚,章言礼对我说,可以和我试一试。过了几日,他去金吉宁市出差,连着半个月不回家。每一次视频电话,他要么在酒店说自己累了要睡觉,要么是在跟合作方聚餐,说自己忙。   一月中旬,我约了苟全,去郊外的那家马术俱乐部。章言礼的小马驹已经可以撒欢地跑了,它很喜欢黏着lulu,喜欢在小道上嗅花香。   饲养员告诉我,小马驹还没有名字。由于上一回章言礼收了我五万块钱,他一直以为小马驹是我的了,于是让我给小马驹起一个名字。我想了想,在他递过来的登记簿上,写下了“星星”两个字。饲养员问我有没有什么含义,我说没有,只是觉得名字好听。   离开马场时,苟全告诉我,饲养员不会因为我和章言礼的口头交易,就把小马驹记在我的名下。   “他肯把登记簿给你,就说明,这匹马的所有权已经被章言礼转到你名下了。专业马场俱乐部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看纸质凭证,让你给不属于你的马起名字?”苟全分析,“你哥真是个闷骚。”   今日出门好像看了黄历似的,一直都遇到很好的事情。日子蘸着白糖,在烟火气息里发酵出甜美。 第38章   到三月,星星已经可以在马场上奔跑。饲养员给我草,让我喂它。星星用它柔软的耳朵来蹭我。章言礼骑着lulu在不远处奔跑,一阵风掀起阵阵春浪。   饲养员阿彪依靠着栏杆,和我说:“你哥在我们俱乐部很受欢迎,每次lulu都是争着被我们饲养,因为饲养lulu的饲养员可以每个月和你哥见一面。”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想要钓他啦。”阿彪说。   章言礼骑完马,牵着lulu来找我,三月很薄的阳光如猫眼里薄薄的一层雾,披在章言礼脸上、眼睛上,和他淡淡的笑容上。   他牵着我的手,当着阿彪的面,毫不避讳地亲了一下:“难得我有机会放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桌球?”   阿彪两只眼睛瞪大了,他惶恐地对我说:“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我之前不知道,所以胡说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章言礼笑着捏了捏我的脸,伸手把我往他怀里勾:“阿彪和你说了什么?”   他的呼吸如千万朵丁香瞬间在我耳边盛开一样,带着很淡的香,让我太心动,以至于无法听懂他在说什么。   于是章言礼又重复一遍。我说:“阿彪说你很受欢迎。”   章言礼看向阿彪。阿彪连连说是。   今天招娣也被章言礼从福利院接过来了。她在福利院有了新的名字,叫卓君。她梳着漂亮的马尾辫,很乖地坐在沙发上,从她的米老鼠包里,拿出来许多糖果、巧克力和小汽车玩具。   “给你和你哥哥的。”卓君眨着很漂亮的眼睛说,“我攒了好久,从去年冬天开始攒,想到有机会见到你,一定要把这些礼物给你。”   黑色圆木桌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糖果,都是福利院送给孩子们吃的糖果。服务生把咖啡放在糖果旁边,询问我要不要把这些糖丢掉。或许是因为糖掉色的包装,让她误以为是垃圾。   “不要丢掉。这是我们很重要的东西。谢谢。”我说。   卓君的眼圈红了,氤氲着眼泪,她骄傲地抬起头,脊梁挺直:“我知道这些糖你们不需要,也值不了几个钱,所有的糖果加起来也比不上这杯咖啡。但是这是我能给的所有了。”   我伸手摸了摸卓君的脑袋:“不,你的这些糖果是无价的。”   卓君被福利院赶来的老师接走。章言礼打完桌球后,过来送行。我们目送着卓君乘坐的小蹦蹦车离去,阳光像蜘蛛结的网,章言礼落在我脸上的吻是蜘蛛,我是被蜘蛛俘获的食物。   章言礼笑着说:“真好,今天我们蘑菇也给亲呢。”   他把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抽走,然后去骑了摩托车过来,我坐在他的车后座,像是从他的摩托车上长出来的芽孢,紧紧地缠住他。   “哥,我喜欢你。”我和他说。   海城的风太大,阳光太薄,说出口的话太轻,一不注意就被风吹走了。章言礼把车速降下来,车开到一段无人的公路,周围杂草丛生。   他下车,把我禁锢到车上,手掌压着我的后脑勺,用力地亲吻。他的吻如飓风过境,把我说出口的那些轻飘飘的话都堵了进去。   “再说一遍。”章言礼看着我。   我坐在摩托车上,手指压着章言礼的下唇:“哥,我喜欢你。”   章言礼时常会告诉我,说他的掌控欲太重了,我喜欢他会喜欢得很累。他有时候心情好,会任由我靠近他,心情不好,就会劝我再多考虑考虑。   他好像每次都要给我留出一条退路来。   但也是他亲自把退路封起来的。   我理解他的犹豫不决,理解他靠近我是为了成全我,喜欢我的情绪没有占比太多。理解他想要我再考虑考虑,是希望我可以有更好的未来。   他这样的行事果决的人,在处理和我的关系上,却几次三番犹豫不决。   我不会接吻,于是将章言礼的嘴唇咬破了皮。他靠着摩托车,点了根烟,掐在手里。香烟橙色的光,在傍晚黄昏中燃烧,我为他心动不已。他仰着头,微微侧着,眼神注视着我,目光缱绻,唇角带着男人对待情人时的笑容。   我像是被他用骨头钓着的小狗。   “你的吻技真的很烂。”他说。   “那是因为你教的不好。”我反驳他。   章言礼含了一口烟雾,吐在我面前。我被呛咳得说不出话。章言礼的唇落在我的眼角眉梢、鼻尖和嘴唇上,每一次的吻,都轻得像是蝴蝶落在花朵上。   “我好好教,你用心学。”章言礼说。   那一段日子,如今回忆起来,仍旧觉得像是眼睛吃了糖,所以就连后来掉的眼泪都觉得是甜的。   我和苟全每日都在许氏大楼里开小差,去楼顶天台的红白跑道上,像小乌龟一样慢吞吞地磨蹭,肩膀挨着肩膀一起说悄悄话。   有一回,章言礼要找我一起去吃午饭,他找不到我,着急地打电话给他的保镖,保镖查了我的手机定位,说我一直在许氏大楼。   于是章言礼一层楼一层楼地找我。我在天台睡得很惬意。苟全在半小时前和我说,他家的肉铺倒闭了,爸爸妈妈决定要去另外一座城市生活。   “去哪里呢?”我问他。   “还没有决定下来。不过我猜,大概率是我妈妈的老家,在西南的一座小城市。妈妈说,我们的存款,能够在老家过得很舒适。”苟全扯了扯西装,把领带缠在手腕上。   他敞开的衣领下,是粉色的吻痕,一颗一颗,像是红色腊梅一样印在他的脖子上。   “许殷默呢?你不要他了吗?”我问他。   苟全撇了撇嘴,唇角耷拉下来,他哭起来,用手背擦掉眼泪:“我不知道。我不敢和我爸妈说,我和许殷默好上了。他们会打断我的腿。”   天空亮堂堂,阳光将刺眼的光钉进苟全的眼泪里,他捂住眼,阳光晒不干他的眼泪。   苟全说:“我本来就不是主动和他在一起的,我不要他了。我可以拥有平静的生活,都是他把我拉进来的,我不要他了。”   他说这话时,许殷默恰巧上楼。许殷默走上前来,用袖子擦干净苟全的眼泪,他对我说:“让我和他谈一谈,你到另外一边跑道的长椅上去休息,可以吗?”   我点点头。   然后隐约听到苟全的哭声,接吻的声音,安慰的声音。我戴上白色耳机,靠着长椅小憩,做着关于春天和章言礼的梦。   再醒过来,章言礼在我旁边,他腿上放着灰色便当盒,手里捧着手机,在完成开心农场里小火车的订单。红帽子小女孩Jenny很开心夸赞他。我轻轻地低头,向他靠近,嘴唇将要落在他的脸上时,他往后仰,躲开了我接吻的请求。   “我找了你一个小时。”章言礼说。   “我和苟全到楼上散心,”我抓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画着不规则圆圈,“下次我会先向你报备。你可以先拨打我的电话,我会随时接听。”   章言礼指了指我已经关机的手机:“你要怎么解释,我给你打了十个电话,都没有打通。”   我怔住,随后干巴巴地说:“是我的手机不懂事了,我会教训它。”   章言礼用后背推开我的额头,将灰色便当盒放到我面前:“吃完饭就下来,别在天台吹风。凉。”   “你吃过了吗?”   “要你管?”   那天,我和章言礼在天台上分食完一整份盒饭。开心农场的麦子成熟,被面包作坊做成面包,章言礼进行售卖。我们既拥有面包,也拥有爱情。看不见的星星被阳光像珍珠一样串起来,在天空中进行规律的迁徙。   晚上,我们到small bear酒吧,章言礼在台上唱跳,咪咪帮他伴奏,吉他手的位置有了新成员。邹乐乐第一次演唱会的Live,在酒吧里唯一的一台挂式电视机上,循环播放。   咪咪逢人就介绍:“这是我们小熊以前的成员啦,他现在已经出道了,专辑都发了。你有没有微博?可以关注他一下,我们会免费送一杯特调哦。”   然后猫会从咪咪的后台跑出来,到桌子上,胖得像招财猫一样,压住客人放在酒桌上的小费,示意我过去。   “猫被你教坏了。”章言礼拎起猫的后脖颈,把猫和它的钱都塞我怀里,他嗅了嗅我身上的味道,说,“今晚没有喝太多酒,值得表扬。”   章言礼骑自行车,我坐在他后车座上,像在他身后一晃一晃的逗号。他左手垂下来,我左手牵上去,在他的手心里,画下一个圆圈。   姥爷对我说过,要保佑一个人平安健康,可以在他的手心、眉心、胸口画圆。圆是圆满,这个人的生命就会平安圆满。   我们几乎奔跑着往楼上走,章言礼跑在前面,我跑在中间,猫跑在最后。我喊他哥,章言礼就停下来,回过头,牵着我的手,问我要不要去坐电梯。   “想要和你一起跑。”我说。   章言礼弯腰,在我面前背对着我,单膝跪下:“上来,哥背你。”   我蹲在他面前,额头碰着他的额头,鼻尖紧贴着他的鼻尖,呼吸都交缠在一起:“我可是要当你老公的人,怎么能让你背?”   章言礼一愣,随即笑出来,他站起来就要打我。我快速地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喘气,心跳像擂鼓一样,在黑夜里鼓噪。   邻居家的小孩被吵醒。大人起来哄小孩。不知道是谁家里饲养的小狗,在汪汪叫。章言礼对着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对门住户没有来得及丢掉的厨余垃圾,像标点符号一样依偎在大门口。   这人间烟火气,终于在这个春天难得地拥抱了我和章言礼。   章言礼用钥匙开门,我们拥抱着撞进玄关,吻得不可开交。章言礼压在我身上,手掌落在我的胯骨的位置,几分钟后,察觉到他的退意后,我又将他压在玄关上,狠狠地亲吻他。   春天在用力地呼吸。   接完吻,我们一块儿去洗澡。我帮章言礼用浴球打泡沫,顺便用手帮他解决了一下生理需求。他像是一块会吸水的海绵,一躺到浴缸里,就立马变得懒洋洋。   我问他有没有舒服一点,章言礼懒洋洋地嗯一声。他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我们又开始接吻,他在我耳边说:“我们宝宝,好亲得很呐。”   这个宝宝,不是章宝的宝。我开心地吻他,吻得更加卖力。   我们稀里糊涂地纠缠在一起,在浴缸里,几乎就要做到最后,章言礼像是一条被圈养在小水池里的鱼,连一根手指都不肯动弹。   我掐着他的脸颊,逼迫他抬起头。我低头吻他,他呼出一口气,说:“宝宝不亲了好不好?”   “嗯,最后一次了宝宝。”我说。 第39章   三月底四月初的时候,章言礼的父亲章常找上门。章常又输了钱,欠了一屁股的债,打算找章言礼替他还债。   章常找上门时,陈年已经带着人在我家门口堵他。章常被陈年带过来的人跟狗一样打,章常在地上抱着脑袋打滚,问陈年是谁。   章言礼接到陈年的电话,回到家,给章常上药。章常委屈地看着他,喊他言礼。陈年在章常对面,大马金刀地一坐,抽着香烟,对章言礼说:“你把这个人渣交给我。”   章常往后躲:“言礼,你不能丢下爸爸。”   章言礼瞪他一眼,随后对陈年说:“重新换个条件。”   陈年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发展。由于受到宏观经济的影响,他的公司业绩并不景气,他缺钱缺人脉,这些章言礼都能给他。可陈年偏偏不要。   “没得谈。”陈年说,“你护着他干什么?你这么些年都自己一个人过的。他养了你吗?显然没有。你何必把他当你爸。”   章言礼用酒精给章常脸上的伤口消毒,章常疼得龇牙咧嘴。章言礼曾一度恨死这个男人了。可他却无法真的对这个男人下狠手。   “你让我想想。”章言礼对陈年说。   章常立马急了,他抱着章言礼,苦苦哀求:“儿啊,你别把爸爸丢给他。爸爸求你了。”   章常胸口的吊牌露出来。章言礼摘下来。吊牌上写着一个地址:湖光街道31号。   是海城精神病院。   我回到家,章常已经被送走。猫在猫窝里,睡得很安稳。章言礼躺在沙发上,手臂垂下来,手掌握着一个银色吊牌,吊牌的链子很脏。   “哥,要吃饭吗?”我问他,“我带了你最爱吃的柠檬鸡爪。”   “宝宝,今天给亲吗?”章言礼问我。   我点头答应,走过去,正要开灯,却被章言礼制止。   “今天不开灯。”他说。   声音黏糊得好像多了很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有寂寞,有难过,有更多更多的他不愿意对我开口说的东西。   客厅向阳,迟暮时分,月光和日光在天空短暂地相吻,粗暴的吻湮没掉所有的彷徨。我脱掉了章言礼的衣服,他跨坐到我的大腿上,不安地磨着。   “哥,你怎么了?”我问他。   章言礼的臂弯圈住我,他像树袋熊一样不安。他的脆弱,正如他的眼泪一样,落在我的脖子上,像蜿蜒的河流,在我贫瘠的皮肤上开拓出一些生机盎然。   “怎么哭了?”我问他。   章言礼含住我的耳垂,技巧高明地捉弄着。他不肯说话,无论我如何询问他。我用力地推开他,将沙发旁边的阅读灯打开。   章言礼的眼泪,就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像是破碎的河流。我亲吻他的眉心,连带着他的悲伤,一起吻过。   墙壁上的挂钟在哒哒哒地跑过。   章言礼推开我,去厨房倒水喝。我走到厨房去,从他身后,将他圈在怀里,下巴枕在他的左肩上:“我也要喝水。”   “自己倒。”章言礼说。   “要喝你手上那杯。”我说。   章言礼喝了一口水,转身,掐着我的下巴,将他嘴里的温水喂给我。掺杂酒味的吻,被水稀释。   那天晚上,章言礼躺在床上,和我讲了章常回来找他。   “我让人查了,我给他的钱,被他输干净了。后来他被人骗进精神病院,我每个月给他打钱,钱都被别人取了。”章言礼说,“他脑子现在有点不太正常。”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你难道不奇怪?”我问他。   “有人送他过来。估计是想要让他找我要钱。具体是谁我还没有查到,现在陈年要找他,其实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在陈年手下,至少比在精神病院里待着强。”   “陈年不会杀了他吗?”   “陈年不敢。他背后没有梁盛撑腰,加上我也还清了我爸欠的钱,他找我爸过去,估计只是想要一个道歉。他养母当初被我爸害得挺惨。”章言礼心里愧疚,“赌博没有大小之分,向来害人害己。毕竟欲.望这事,谁也说不好,一旦沾上,都会想要以小博大。”   我想,章言礼他为什么总在说别人如何惨,分明最惨的是他自己。   他那一番对赌博的说教,对我而言没有丝毫用处。我留在他身边已经是我这辈子下过的最大的赌注。   万幸的是这场赌局是我单方面的,是章言礼主观定输赢的,更万幸的是,章言礼没让我输。   “我不管你爸和陈年的旧事,我只要你过得好。就像你说,你要我爱自己一样,你让我学着珍惜自己的性命,那我也要求你要学会自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管是你爸也好,还是别的人情债也好,那些都是次要的。”我把肩膀挪到他身边去,突然转身压到他身上。   我们的目光在甜橙似的灯光中相接。章言礼双手交叠放在脑后,他悠悠闲闲的目光望着我。   “你的要求我做不到。”章言礼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因为在我心里,宝宝你已经成了第一位。其他的都只是其他。”   我鼻尖瞬时酸了起来,感动得眼泪一颗一颗掉在他的脸上。章言礼腾出右手,粗粝的指腹抹掉我脸上的眼泪:“哭什么?当我心里的第一,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说,“因为太开心了,我没有想到自己在你心里的位置能够排到第一去。”   章言礼腰部往上顶了两下:“哟,这是在点我呢?怪我说情话说得少了?”   “可以多说点。”我亲他的鼻尖和脸颊,亲吻他的唇侧和喉结。   章言礼的手摸着我的头发,很轻很轻地揉,他嗓音沙哑地说:“蘑菇,够了。今天不合适。”   我的吻不乖地落在他心脏的位置,耳朵随后紧贴着,仿佛在仔细听春天花开的声音:“章言礼,我爱你。”   “嗯,知道啦。”章言礼的手指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画着圈,像蝴蝶的触角爬过春天的感觉。   春天喝了甜橙水,枯萎的木头开出花朵,我和章言礼在春天捉迷藏,我要帮他捉住快乐,要在他的眼里,看见一整个春天。   -   章常被章言礼送到陈年手里。陈年把章常带走,给章言礼承诺,不会伤害章常的性命。   半月后,章言礼在公司收到了匿名送来的照片和信件。照片是章常在精神病院的日常,信件内容则是威胁他,要求他给钱。   海城的执法并没有那么严格,波西米亚港到现在都仍旧存在偷渡的问题。靠近波西米亚港的威灵顿区一带,存在许多不法分子。章常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威胁章言礼的人,多半也是出自这些人里面。   章言礼把照片和威胁信看完,揉了揉眉心。下午我得知这件事后,赵馨已经找了私家侦探,把送信的人找到了。   我去办公室找章言礼,章言礼已不在。秘书告诉我,他提前一个小时已经离开。   给章言礼送信的人,摆明了是想要让他给钱。章言礼不是乖乖遵命的人,自然是得跟人家干起来。   我闯到赵馨办公室,很着急地告诉她:“章言礼有危险。”   我将前因后果和她讲了。赵馨思考再三,将章言礼的位置告诉我。   赵馨说:“你不要紧张,章言礼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要是他都不能解决的事情,你就能解决了吗?你大学还没毕业,现在你什么也做不了。”   赵馨的话,如同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我是什么都做不了,章言礼一旦出事,我除了干着急,也不能帮上他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我,他在为我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   可我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吗?   我到工位收拾书包,跑到附近的工厂,背了一根结结实实的钢筋,在路边的超市买了一把水果刀,随后打了车,前往目标地点。   章言礼和对方约在郊外的一家废弃水泥厂。我在入口处,看见章言礼的保镖站在外面。   下车后,我赶过去,问他们:“章言礼呢?我哥呢?你们怎么守在外面?”   保镖队长余年告诉我:“章总进去了。他让我们半个小时后再去找他。”   我立马往里冲,余年叫人拦住我。   余年为难地说:“里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们不敢让你进去。小唐总你别为难我们。”   我求着他说了好多话,余年仍旧不肯让我进去。他们跟防盗门一样,焊在大门口。我往前一步,余年就把我架着往外面走。   我转身装作要走的样子,他们松了口气,随后我趁着他们不注意,一股脑地往里冲。余年带着两个人跟在我后面,边喊我的名字,边提醒章言礼,我进去了。   水泥厂是几年前已经废弃的,大型搅拌桶倒在旁边,主厂房排列成整齐的一排,不远处是老旧的矮房子。   章言礼蹲在地上,将勒索犯用腿压住。另一个勒索犯,从章言礼的视线盲区,举起刀朝章言礼刺去。   我举起钢筋,忙快跑起来,用力地将钢筋劈在那人肩膀上。他吃痛,刀掉到地上。章言礼回过头,起身抬腿将那人一脚踢开。绑架犯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想要爬起来。   余年带着他的人,把地上躺着的两个勒索犯绑起来,移送警局。   他过来牵我手,想要牵着我离开。我甩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闹什么脾气?大老远跑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这个地方是你能来的吗?”章言礼显然是生气了。   章言礼回头对余年说:“你怎么不拦着他点,你跟他打电话说我在这里的?”   余年无奈:“我没说。我刚才也拦了,没拦住。”   章言礼气急败坏:“他一个瘸子,你都拦不住,你做什么吃的?”   他狠狠提了一脚旁边的空汽油桶。   余年更没处说理去,心里腹诽:要不是我没拦住,你指不定就被人给刀了,自己怎么捡回一条命,不记得了?到头来还来怪我嗦?   余年当然不敢当着章言礼的面说,只能忙认错。   章言礼几步追上我:“你还哭了?我说的错了吗?我有没有给你发短信,让你早点回家等我?”   我停下脚步,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所以呢?”   “额——”章言礼没想到我会停下脚步。   “我是瘸子,我就是不配得到你的信任,就该成为你一辈子的负担,就该得到你的同情和轻视。在你身陷危险的时候,我就该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你被别人杀了。”我的眼泪一股脑地往下流,那么多的委屈,都从心底积聚起来,汇成河流,往外流淌。   章言礼牵着我的手,没有要说话辩解的意思。   “我就该被你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你受伤,眼睁睁看着你把我哥给作没了。你要是死了,我上哪儿去找我哥?你想要让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过一辈子吗?”我挣开他的手,用袖子胡乱擦干净眼泪,“今天要是没有我,你或许就死了。你上哪儿去赔我那么好的一个哥哥?”   章言礼点了根烟,抽了两口:“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让你一个还在读书的小孩儿,跟着我来处理勒索犯?还是说,我和那些走在灰色地带的人,谈生意的时候,也要带上你?人家给我介绍男孩儿女孩儿陪酒的时候,我也要带上你?”   “你一点都不懂!章言礼,你就没把我的感情当一回事。”我绕开他,把钢筋塞回书包里,往外走。   章言礼过来拦住我:“我怎么没把你的感情当回事了?你想和我交往,我有没有让你追?你想要和我约会,我有没有腾出时间来陪你?你想跟我上床,我有没有同意?”   余年刚想跟章言礼汇报一下进度,就听到老板在跟弟弟谈这么私密的事情。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为自己听到的事实感到震惊。   “章总,人处理好了。”余年说。   章言礼挥挥手,让他走:“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带着人先走,给我留一辆车。”   “好嘞章总,放心,今天这事儿我保证不往外说。”余年笑嘻嘻地说。   四月初,海城的天空如上了一层蓝釉,柔软的云朵被风吹得皱巴巴,像奶油泡芙心里没有涂抹均匀的白色奶油。   章言礼的一句句话,都扎在我的心脏上,我的心脏被扎成一颗刺猬,动一动便浑身都疼。   “是,你喜欢我都是我要求的。我让你和我交往,你就同意。我让你跟我约会,你就答应。我让你跟我上床,你就脱干净衣服躺我面前。”我压抑住自己心底的失望,“所以呢?我喜欢你,是我的错了?你要是不愿意,我还能逼你吗?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喜欢我了吗?”   章言礼软了声音:“宝宝,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是章宝。”我说。   “我当然知道。”章言礼说。   “既然你说,是我想交往,你才让我追。那我现在不想交往了,你也同意一下吧。”我往外跑,跑出水泥厂,心脏上的小刺猬疯狂地在打滚,扎得我疼得不行。   左脚脚腕也开始蔓延出生长疼痛。   李棉嘱咐过我,让我在术后至少一年内,不能剧烈地运动。现在脚伤复发,一次次钻心的疼痛在提醒我,我是个瘸子,我从来都是被人同情的存在,我不配得到别人同等的重视。   章言礼的爱,是我曾经不敢拥有的存在,在梦里,那也是我不敢想的。   如今我以为,自己得到了他几分的喜欢和偏爱。现在脚上的疼痛却在提醒我,我仍旧只是一个需要被他同情的小垃圾。   章言礼追上来,拦腰将我扛起来,丢到车的副驾驶座上:“你发什么脾气?你说不交往就不交往了,你怎么这么牛呢?我凭什么同意?我都答应给你..操.了。”   “是,你章言礼了不起,你是大总裁,让我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大学生..操,你委屈了。”我推开他,要从车里下去。   “我不委屈吗?你去外面问问,谁敢让老子当0?”章言礼的手掌摁住我的肩膀,“你再动一下试试,信不信我耍.流.氓。”   “你非得死缠烂打吗?我不追你了!章言礼,我不追了!我不要你的同情,我也不需要你在我这里逞英雄。”我下车,背着书包往大马路上走。   章言礼开着车,一路跟着。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在抽烟。他将车窗降下来,边看着我,边说:“开什么玩笑?你小子真不追了?”   我没有搭理他。   “今天是哥错了,”章言礼说,“我知道,今天多亏了你,我才能完好无损地出来。但我那不也是为了你好吗?你脚伤还没好,又不会打架,你跟我来这里干嘛?别人只要抓住你,就跟抓住我的命没什么两样,你让我怎么办?我究竟是要保住我的命,还是要保你?”   我走得慢了一点。   “我今天手上也破了点皮,你帮我上个药。回家之后,你要干嘛,哥都随你。行不行?给..亲给..摸给..操,看你心情?如何?”章言礼说。   我停在他面前,章言礼也把车停下。   “我不需要你当我的英雄,也不需要你因为同情我,才和我在一起。我说要追你,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你,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要和我说清楚。”我说。   章言礼朝我伸手,我弯腰把头凑过去,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后脑勺上,用力一带,我就到了他跟前。   章言礼的吻如狂风过境,云烟的味道被渡到我嘴边,我品尝着他的吻,连带着吞下他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追吧。”章言礼哑声问,“嗯?”   “不了。”我抢过他手里快熄灭掉的香烟,丢到地上,“你以后少抽一点烟吧。抽烟有害健康,容易早泄,阳痿。”   章言礼被气笑了:“骂我就骂我,干嘛要禁止我抽烟?你多骂几句,我让你过过瘾,然后跟哥回家好不好?” 第40章   蘑菇不想你,并用瘸子的那条好腿踹了你一脚   (-虽然很对不起章言礼,但是真的很想用这两句话作为标题)   -   那天我在郊区的小路上,走了半个小时才打到车。回到家后,发现章言礼没有回我的公寓。   李棉在晚上来到我公寓,带着检查我脚腕的工具。他没有提过一句章言礼,但我知道,是章言礼让他过来的。   “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我问李棉。   “你想听什么呢?”李棉很好奇地问我。   他似乎很疑惑,我到底想要从他那里得知些什么。酒精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渐渐的,让人的意识都变得像是醉了一样不受控制。   “他和你说的所有。”我讲。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贪心。   李棉检查完后,摘下一次性手套,去厨房用极其繁琐的清洁步骤洗过手后,回到客厅,剥了桌子上的一颗砂糖橘吃。   他对我说:“就从这颗橘子讲起吧。他对砂糖橘过敏,但是因为你喜欢吃,所以他总给你买。”   “你胡说。”我不肯相信,章言礼吃了那么多次砂糖橘,怎么会对砂糖橘过敏?   谁会对一颗小橘子过敏呢?   “他来医院拿过很多抗过敏药。我每次都劝他,让他别自讨苦吃,少吃一颗橘子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讲不听的。”李棉说,“其他的事情,他交代过,让我不能告诉你。我早就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你年纪小,性子不稳定,现在你喜欢他,过几年你又会变。我讲过好多次,可是他不听。”   李棉走时,很疑惑地问我:“你说,你又喜欢他什么呢?喜欢他给你带来的安稳生活?如果真是这样,即便你们不是情侣,他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你没必要连着他身边情人的位置都要霸占。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十二点整,海城的钟声响起。   我像是一只努力亲吻高山的飞鸟,傍晚薄暮,我擦着高山飞过,以为吻到了梦寐以求的高山,却被告知,我只是吻过高山投落在江河里的影子。   冰凉的水将我溺毙。   我在房间里一次次地反省,我是不是真的给他带去太多麻烦。咪咪告诉我,喜欢一个人要勇敢地去追求,不要等人走了,才懊悔不已。   姥爷也告诉过我,吃一只猪蹄,最好的是现在,不要把猪蹄留到过夜,因为总有小耗子半夜去啃猪蹄。虽然我知道姥爷说的小耗子是我。   我要把喜欢章言礼这份心情攒起来,留到以后吗?如果这份感情真的对他不公平,会伤害到他呢?   我登录开心农场,戴着粉色头巾的女孩Jenny告诉我,有人给我留了一封邮件。我去农场门口信箱取邮件,打开。是【今天又想蘑菇了】送来的信,发送时间是一个小时以前。   今天又想蘑菇了:【李棉跟我道歉了,他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是不是?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讨厌你的砂糖橘。另,你是不是真的不追我了?我有两张功夫熊猫的电影票,要去看吗?明晚八点,泰利影城。】   这个月的章言礼,又换了新昵称。   我好心情地勾着嘴角,修改自己的昵称为【蘑菇不想你并用瘸子的那条好腿踹了你一脚】。   蘑菇不想你并用瘸子的那条好腿踹了你一脚:【谢邀,不追。】   四月中旬,即将面临毕业答辩。我放弃了保研,和恒锦直接签订了校招合同,在毕业后,将直接入职恒锦。   许殷默难得责怪了我,说我一直在许氏待得好好的,非得跑到许氏名下的小公司里去发光发热。   “许氏的财务科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啦?”许殷默把我叫到办公室,特地问了一次。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恒锦。”我说,“他在许氏里待的时间比较久,我不想见他了,我得要让他知道,上回他瞒着我这件事,就是他错了。何况恒锦是他全部的心血,我想去帮他。”   “既然不想见他,又何必去帮他。你直接和他说一声,你不喜欢他了,你想独立生活。有这么难?”许殷默说。   心底翻涌的情绪到了嘴边,却不敢真的说出口,只能换成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他就像是我身体里的一场以我名字命名的疾病,全世界仅此一例。他在我的身体里会让我很痛苦,但要是丢了他,我又好像丢了我自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许殷默说:“今晚去小熊喝酒吧,我请客。就我们两个。”   完成许氏的工作交接后,下午我回家里,把章言礼的东西又收拾起来,打包好,放到他房间。   他暂时是不会再回来了。   小到洗漱台上的情侣牙刷,大到他一向喜欢的电吉他,以及鞋柜里打好油的皮鞋、冰箱上的牦牛冰箱贴、桌子上的财经杂志,还有永远停留在财经频道的电视节目。都是他留给我的印记。   骑自行车去小熊酒吧,路过刘文明的小卖部。他趴在桌子上打盹,旧的SONY黑色收音机依偎在他手边,女主播用缱绻的嗓音,唱着《彩虹的微笑》。   “买包烟。”我敲了敲桌子。   刘文明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给我从柜子里拿了一包红塔山:“十五。”   我接过香烟。   来买糖的孩子从我面前跑进小卖部,对刘文明说:“刘文明你怎么天天都在睡觉?跟猪崽一样。”   刘文明拿着蒲扇,脸上堆着笑,佯装要去打孩子。   他似乎太累了,走两步就喘。   他叫我,说:“你小子好长一段时间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   从他的语气里,还听出一点委屈。   “没有忘记,因为前段时间谈了恋爱,所以没有时间过来。”   “哦哦,你是该恋爱了。小姑娘是哪家的,我认识不?”刘文明的脸上堆着褶子,褶子里藏着黑色星星一样的老人斑。   “不是女生。”我说,“是男人。”   “咋喜欢男人了?你姥爷要是还在,他得骂你哟。”刘文明眼圈都红了。   他嘴里嘀咕着:“你咋喜欢男人嘛,你让我以后到地底下去和你姥爷打牌的时候,咋跟他讲嘛。要我说,都怪你那个哥,没把你教好。”   我坐在小凳子上抽红塔山:“不是他的错。你别怪他。”   “他把你腿治好了。”刘文明点点头说,“是不能怪他,他给你治了腿。我们不能忘恩。”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刘文明。   后来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他已经去世了。说是他得了脑癌,检查出来后,他不敢告诉家里人,就自己硬生生地熬。   可病能熬,疼熬不了。   他每个月的养老金都拿去药店买止疼药,许多药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功效,他自己大字也不认识几个,就胡乱吃。   一把药接着一把药地吃,吃到浑身疲软没力气。疼倒是不疼了。   那天下午,我从刘文明的小卖部离开,去看了一场功夫熊猫的电影。   离场后,到商场楼下,打算骑车去小熊酒吧,却发现自己的车丢了。   商场的停车区有许多自行车,偏偏我的车不见了。   六点,海城的钟声响起,钟声自我的静脉,像一只小猫一样蹿到我的心脏,打了个盹,然后在心脏上挠了一爪子。   许殷默给我打电话,问我到哪儿了,我和他讲了我车丢了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感到这么难过。我已经决定要暂时淡出他的生活了,可是他给我买的自行车丢了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我说。   “明天是你的生日对吧?”许殷默问,“把他叫出来,跟他上床。说不定有的东西,得到了就不喜欢了。”   那晚,我和许殷默在小熊酒吧喝酒。   许殷默给我点了两个女孩儿陪酒。我喝了许多酒,多到我几乎觉得自己的血管里不是血,全都是酒。   我想起初中时,一到冬天,我的左腿就特别疼。晚上,章言礼要在我的左腿附近塞暖水袋,半夜脚疼得睡不着,章言礼会起床帮我按摩脚腕。   我九岁那年,刚和章言礼住在一起。因为流言蜚语很多,大家都说他要拐卖我,把我卖给倒.卖.器.官的拐子。我有一段时间很怕他,躲在角落,不肯让他碰。   章言礼帮我洗澡,教我要多吃蔬菜,给我买故事书,帮我在试卷上要求家长签名的地方写上他的名字。   他对我说:“我既然把你接回来,那就会对你负责。我一辈子都会是你哥哥,你不可以怕我。”   是我先不想让他当我哥的。   是我先做错事的。我是主谋,他是从犯。   第二天我生日。   咪咪把小熊酒吧关了,在小熊酒吧特地为我办了一个生日派对。   苟全、许殷默还有菜菜都来了。章言礼没有到。   到晚上六点多,我看着小熊酒吧门口,甜橙一样的灯光下,是灰色的地砖和我灰色的心情。   “你哥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工作忙,今天去栎阳出差了呢。”咪咪安慰我。   我知道她在说假话,章言礼没有去栎阳,他社交媒体上的ip地址仍旧在海城。   “算了吧,没有关系。他来不来,我都无所谓了。”我笑了笑,把切下来的生日蛋糕递给咪咪姐,“我的第一个愿望,希望咪咪姐永远年轻漂亮,开开心心,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以及早点开小熊酒吧2号店。”   咪咪笑着说:“喔,蘑菇真的太懂事了。”   大家笑成一团。许殷默给我找了一个男孩儿,小名叫roi,他让我喊他甜心。   Roi很会来事儿,他很会看人脸色,在接到许殷默的眼色后,立马就来灌我酒。酒液入喉。我却想起章言礼左耳黑色的那颗耳钉,章言礼左手上的茧子,章言礼被亲吻时露出的情动表情。   大家后来在一起玩游戏,玩的是老套的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两次,许殷默一次问我“唐小西,你最想和谁上床”,我喝了酒表示认输。   那个人的名字在嘴边,我根本不敢说出口。在场的人里除了Roi,谁都知道正确答案,我讲不了假话。   第二次,许殷默让我完成大冒险,给章言礼打个电话。我拨打电话,电话在几十秒后被接通,有男人的喘息声和撞击声传来,有人在婉转地喊着老板。   手机掉在地板上,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   咪咪开口大骂道:“章言礼他是个什么玩意儿,不是跟老娘说他来的路上出了点事,让我好好照顾他家小孩儿吗?我得去找他算账!”   “别去了,咪咪姐。”我把手机捡起来,挂断电话,“给我留一点脸面吧。我不想更难堪的。”   喜欢他。   只是想任性一下,想要他真心实意地道歉,想要离他远一点点,想要他真的爱我爱到无法自拔,然后就被现实打了一巴掌。   想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心,从八岁时就开始有了。绵延了十五年,今年我三岁零二百四十个月,却仿佛仍旧没有学会长大。   我喝醉后,roi要扶我回家。   许殷默拉住我,说:“你要真的跟roi走出这一步,你和你哥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章言礼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不允许自己的东西出现一点污点。   如果我的身体或者心,哪怕有一个是属于别人,他就真的不会再选择我了。   “无所谓,我不要他了。”我说。手却在颤抖着,佯装着镇定。   许殷默拿出手机:“你再说一次你不要他了,我录下来,发给你哥。你要是敢说,我就让你把roi带走。”   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抗拒,唯独骄傲和自尊在坚持。   我摁下许殷默手机上的录音键,闭上眼,十分难过地重复了一遍:“哥,我不要你了。”   许殷默点击发送。   我转过身,看见章言礼站在门口。他的左小臂上搭着一件白色西装,右手刚解开领带。   他面色沉着,向我走近:“不要我了?那你要谁?”   “总之不会是你。”我说。   “好,你不要我。那你这些年欠我的,你都还回来。你要和我一刀两断,那你就把我给你的,都还回来。把我用打拳赛断了一根肋骨给你买的羽绒服还回来,把我每天在台上演出给你挣的学费和生活费还回来,把我给你买的房子还回来,把我因为照顾你而丢去的青春也还回来。”章言礼用手掐着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头,“唐小西,你用什么来还?你还不起,又有什么资格甩掉我?你又有什么资格不要我?”   Roi在旁边做老好人,笑着说:“帅哥息怒,有事儿好商量。”   章言礼对他毫不客气道:“滚。”   Roi怕得要死,他只想要钱,可不想惹事。   章言礼牵着我的手,把我往外面带。   我赖在原地不肯动。咪咪想要上来帮我,被章言礼喝止:“谁敢拦着我带我宝贝儿走,我跟他没完。”   “章言礼,你滚犊子。”我骂他。   章言礼把他带着烟酒味的西装外套丢到我脑袋上:“骂,你尽管骂。”   “放手,你总得让我回去拿书包吧?”我说。   “行,去拿。”章言礼放话。   我回去拿了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枪,抵着章言礼的脑袋:“我和你,你选一个。”   章言礼笑了下:“你舍得?”   “你试试就知道了。”   “为了跟我分开,你已经不惜要我的命了吗?我哪里得罪你了?不就是去水泥厂见勒索犯没带你吗?你发什么脾气?我这段时间让你冷静冷静,你就打算给我冷静到别人床上去了?别逼我揍你。”章言礼往前走几步。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章言礼,你还是不懂。”我说,“你不要再往前,我真的会开枪。”   章言礼伸手,直接捞过我的脑袋,绕开枪,往前一步撞在我的嘴唇上。他没有顾及在场的人,没有遮遮掩掩,他的亲吻光明正大,他的喜欢也从不伪装。   咪咪默默地清了场,将亮着的几盏灯都关掉,只剩下门口一盏小氛围灯。   章言礼把额头搁在我的左肩上,低声啜泣起来:“那你让我怎么办?我不懂你,那你就告诉我。你真要杀我,那我能怎么办?杀了你还是离开你?我说过,你是我的命,你要杀我,我只能把我自己送到你手上。”   我握着枪的手,垂落下来。章言礼快速夺过枪,抵在额头上,随后迅速地扣动扳机。   咔哒的一声。   生日快乐歌从手枪里响起。   ——这把枪,是卓君从福利院寄给我的生日礼物。录音是卓君和沫沫一起唱的生日快乐歌。   “你看,你舍不得我。”章言礼洋洋得意地说。   我弯腰扛起他,往小熊酒吧外面走。章言礼拍我的后背,问我要带他去哪里。   小熊酒吧和邹记饭庄的交界处,有一家小宾馆。从宾馆的窗户,能够看到对面小阳江湛蓝的江水。   四月温热,却让我感觉到,比六月的盛夏还要更火热。   “累不累?”章言礼被我倒着扛在肩膀上,他上半身倒着,伸手拍了拍我的屁股。   我扛着他到宾馆,出示身份证开了间大床房。前台小姐奇怪地看着他,他挥挥手和人家打招呼:“哈喽。小朋友的特殊需求,请见谅。”   小姐被他逗笑,给他递上一张房卡。   “章言礼,你对谁笑呢?你在外面应酬的时候,是不是人家往你身边送人,你也对他们笑?”我把章言礼摔到床上。醋吃得毫无道理。   章言礼坐起来,姿态懒洋洋的,像是喝醉酒却仍旧很威风的猫老大。   “你在身边的时候,我才像刚才那样笑,你不在我跟前,我很少笑得这么开心。”章言礼把衬衫脱了,丢到我怀里,“帮我洗澡。”   “你懒到这种程度了吗?”我去浴室,拿了花洒将浴室的边边角角都冲了一遍。   章言礼脱完衣服,走进浴室,从身后抱住我:“要不是我懒得跟你争,你真以为凭你跟许殷默的保镖学的那几手三爪猫的功夫,能干得赢我?”   “那我也说过,你可以当1,随便你。”我心口不一地说。   “真的假的?我记得你梦里都在喊,让我乖点儿,趴好让你上。你要是真想当下面的,那我就勤快一回,伺候你。”章言礼跟老流氓一样,衣服也不穿,在我面前,打开花洒往我身上淋水。   “不……”我的手掌落在他后背肩胛骨下的咖啡色小痣上,嗓音晦涩地说,“我要上你。好不好?”   章言礼笑了笑:“好,由你。”    第41章   【小时候,我每天,做同样的事情,起床,吃饭,上学,回家,吃饭,睡觉,想你。   长大后,我每天,仍旧做同样的事情,起床,吃饭,工作,回家,吃饭,睡觉,想你。   这些事情里,只有想你这件事不需要遵从身体本能和社会约束,只是单纯因为我愿意去做,乐意去做。   我在还没有学会什么是爱时,已经学会了好奇地去注视你。   渐渐的,就连出于自愿的“想你”这件事,也成了身体的本能。   我爱你,章言礼,你要相信我的话。】   我把章言礼压在床上,他抬起腿,很自然地打开。我覆上他的,他笑着看我,双手枕在脑后,一副把我拿捏在手掌心的自得模样。   我把我的XX和他的XX,贴在一起,很缓慢地摩擦。   章言礼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像由南至北行驶的蒸汽火车,碾压轨道。白炽灯亮得仿佛能晃瞎人的眼睛。床单如海的潮汐,将我们湮灭。   十几分钟后,我把我的东西抹在他的东西上。章言礼的眼神变得晦涩难耐,仿佛藏着一只狼。我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腰后。我的东西顺着他腰部的曲线,一直往下流淌。   “别让我太疼,你就只有这一次机会。”章言礼警告我说。   “好。”我牙咬着包装袋,撕开,让他帮我戴上。   章言礼搞了两次没搞好,就没耐心了:“不戴了,直接来吧。我懒得一直盯着你的东西看,省得长针眼。”   我把他摁在床上:“我自己来吧。不戴的话,东西留在你身体里,你会生病。”   章言礼咬了咬我的耳朵:“留下来吧。我自讨苦吃,我乐意。”   那一刻,心跳如同逃出生天的星星,倾泻下来,心跳决堤。章言礼的笑容烂漫。城市的霓虹如窒息的金鱼。地板流淌着牛奶,白炽灯是源泉。重力反转,心跳倒转,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等我……干死你。”   章言礼笑道:“拭目以待。”   ……(拉灯,不给看)   休息下来,天色已经蒙蒙亮。章言礼趴在床上,抽烟。香烟在黑夜中明媚得像是一只萤火虫。章言礼让我把灯关掉。我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后背肩胛骨的地方。   “明天你和我回许氏。别闹小脾气,恒锦那个地方不是你该待的。”章言礼耸了耸肩,示意我撒手。   “我不。”我咬他的右肩胛骨,反反复复地去折腾那颗小痣,“我就要去恒锦。恒锦才真正意义上算是你的地盘。”   “你在许氏,混几年,出了业绩,我就能提拔你到财务经理的位置,管理几十个人的财务团队。你到恒锦,你能捞着什么?就三个人的财务小组,够你发挥什么能耐?”章言礼苦口婆心,他把烟摁进烟灰缸里,转过身来亲了亲我的唇角,“别跟我闹脾气。你要是来恒锦,我倒是想提拔你,我把你往哪儿提拔?恒锦老总的位子给你,你敢不敢要?”   我心一横:“你敢给,我就敢要。”   “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章言礼说。   “我有点想要——”我犹豫地说。   “要什么?恒锦?就算你要恒锦,那也还早得很。你一点管理经验都没有,我不可能把公司丢给你当球玩儿。”章言礼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的手掌落在他的腰上:“我想要你。给我吗?”   章言礼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刚才不是弄过了吗?又来?你是生产队的驴吗?”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从后面来吧,这样快一点儿。”   章言礼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很少有人发现。   他的温柔像是降临冬天的第一场雪,寒冷得让人手心发颤,等雪融化后,才能看得见雪柔软的一面。   做完后,他又开始对我说教,说他这样的人不值得,让我以后有机会,找个更合适的。让人很想堵住他那张嘴,甚至我会觉得他有那么一点虚伪。我打电话叫了一份蒸蛋送来。外卖送到后,我拆开包装,递到章言礼面前:“吃了再说教我可不可以?”   他讲:“我跟你讲真的。我这样的人不值当,你别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不值当。我能陪你一阵子,但以后的路你要想清楚,别真栽在我身上。你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对啊,煞笔才喜欢你。”我说,“你要真这么想,早干嘛去了?跟我做之前怎么不说,非得事后说。你这就叫虚伪。”   章言礼被逗乐了:“所以你干嘛喜欢我?我虚伪,自大,不堪,你干嘛喜欢我?”   我很坦诚地亲了亲他的唇,闷声生自己的气:“因为我是煞笔。”   我问他要手机,章言礼说手机落在别人那里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转,今天的所有坏情绪,终于有了终结。   -   其实我有一点记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喜欢上章言礼的了。   或许是从我第一次仰望他时起,或许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笑容时,又或者是他从姥爷的葬礼上把我接走时。我人生中无数个重要的瞬间,是章言礼陪着我度过的,今后的无数个重要的瞬间,我也希望他能够陪我一起走过。   第二日一早,章言礼就走了。   我起床去洗漱,看见地板上有一个蓝色U盘。肯定是章言礼的。我心想。   我也没在意,把U盘放在床头柜上,给章言礼发消息,说他的U盘掉宾馆了。他的助理一个小时后过来,把他留在宾馆里的西装和一份U盘带走。   助理看着我的表情十分古怪,很小心地问我:“小西,U盘里的东西你没看吧?”   “没看。”我说。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   他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像是死里逃生。   我有点疑惑地问他:“U盘里的东西是什么?难道跟我有关?”   章言礼的助理尬笑道:“怎么可能?只是章总做好的招标文件而已,涉及公司机密。你没看就好,我先走了,章总催得厉害。”   章言礼的助理又换了一个。之前不是这个。之前的助理姓徐,跟了章言礼三年多,最近新来的这个,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打车回到家后,给章言礼发消息,问他怎么换了个助理。章言礼说原先的助理请假回老家结婚了。   下午两点多,家里门铃响了。我去开门,章言礼的前助理徐亿站在门外。他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实在搞不懂,章言礼说徐亿已经回老家结婚,为什么徐亿又会出现在我家门口。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我能进去和你聊聊吗?”   “当然。”我邀请他进门。   徐亿看起来惶恐不安,我给他倒了一杯茶。   四月中旬,屋子里没开空调,已经有几分闷热。   徐亿思忖了几秒后,开口道:“我知道我作为外人不该说这种话,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在章总身边待了三年多,我知道你虽然名义上是章总的弟弟,但其实你们关系不一般,章总也把你保护得很好。”   我没表态。   实际上,章言礼这些年没怎么把我当弟弟介绍出去过,甚至很少带我出去露脸。除开有一回恒锦的年会,他把我带过去外,其他的公司活动,我都没有参加。   恒锦是互联网电商公司,员工如流水,几乎一年就会换掉一批。   现在公司里知道我和章言礼关系的人,着实不多。   徐亿说:“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蒙骗在鼓里。章总他其实私底下去应酬的时候,很风流。合作方送的情人,他总是来者不拒。光是去年,他就收了四个。其中有一个被他养着,常期跟在他身边,被安置在泰恒小区。”   那一刻,脑子像是被凿进一棵生锈的铁钉。   我仍旧不愿意去相信徐亿的话,章言礼何至于此?我在章言礼身边待了十五年,从八岁到二十三岁,我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他。   “你找我就是想要说这个?”我问徐亿,“你觉得我会更相信你,还是我哥?”   徐亿说:“我要三十万。只要你能给我钱,我就把章总情人的地址告诉你。”   “我凭什么信你?”   徐亿拿出手机,从设置有密码的相册里,调出一张照片给我:“你可以看完之后再做决定。”   照片里,章言礼和一个看着只有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儿抱在一起。照片的背景像是地下停车场,男孩儿去抱章言礼,章言礼手指上夹着一根香烟在打电话。   徐亿说:“是新出道的小明星,叫谈嘉绪。章言礼在背后捧他,最近的资源都很不错,经常在大众面前露脸。”   我说:“我没有钱,你找错人了。”   徐亿不可思议:“章言礼不可能连三十万都不给你?他那么宝贝你,三十万都不给?你知道他给外面的人多少钱吗?随便一挥手就是海城的一套高级公寓。”   徐亿以为我在撒谎,但我是真的没有钱。工作攒下来的五万块钱,都用来购买章言礼的那匹臭马了。   “你把卡号给我,我明天把钱打给你。”我说。   徐亿不同意:“章言礼的人在盯我。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过来,我只要现金。万一我的卡号被冻结,我一分钱都捞不着。”   “但你总要给我时间确认事情的真实性。一周后,如果事情是真的,我会联系你,到时候我给你现金。”我说。   徐亿同意了。   我始终不相信徐亿的话。我上网搜索谈嘉绪。   谈嘉绪是近两年才出道的小明星,从半年前才开始小火了一把,之前在热度一直很低迷,在圈子里算是小透明的存在。   我实在不愿意怀疑章言礼。到晚上,章言礼下班回到家。皮鞋摆放进鞋柜里,湿哒哒的雨伞依偎在雨伞桶里,客厅的水晶灯亮着灿烂的光,桌上放着刚出锅的热馄饨。   章言礼一回家,就躺在沙发上,从手指头到脚指头都不想动弹。我拿了毛巾,帮他擦湿掉的头发。我从背后圈住他,亲吻他的左边脸颊和左耳柔软的耳垂。   柔软的毛巾帕掉在沙发上。猫爬上去,叼走。章言礼想要用脚勾住猫,没能成功。他笑得特别乐,嘴唇微微上扬,单纯得像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   “今天一大早就去工作了,累吗?”我问他。   章言礼趴在沙发上,招手让我帮他按摩:“当然累。你试试看被人X了一晚上,再去跑工地试试看?”   许氏地产的有一部分项目,被分到章言礼头上。章言礼很少去恒锦坐班,公司都分给下属代为管理了。   我帮他按摩。章言礼趴在小兔抱枕上,睡得很熟。   桌上的热馄饨渐渐冷了,热腾腾的蒸汽消失掉,像被溺毙的呼吸。我趴在章言礼旁边,很认真地看着他。   章言礼,请你不要辜负我,好不好?   第二日我尝试跟踪章言礼。他下班后,开车去了泰恒小区。泰恒小区是高档小区,没有业主允许,外人无法进入。   我在小区外站了一个小时。保安紧盯着我,活像盯一个绑架犯。   卖茉莉花的老太太背着竹编背篓走过,我买了一串茉莉花手串。以前我也买过一串茉莉花手串,给章言礼戴上。他表面上嫌弃的很,却仍旧把花拿回家,珍藏许久。   我早该想到,章言礼即便肯让我上,或许也不过是因为同情我,想要顺着我的心意而已。身体跟感情,有时候是可以分开的。   一小时后,章言礼开车出来,他看见我,诧异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动作。   “上车。”章言礼说。   我很难过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章言礼后来才告诉我,他说,我当时的眼神就跟抓住在外面偷..情的丈夫一样。   “我哪儿舍得丢下你?你就是我的命,我把我的一切都留给你了,即便你这个人原本不在我择偶范围内,我也认了。”章言礼后来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我好像没有给够你爱我的底气。”   -   我听他的话上车后,章言礼打开车载收音机。   海城音乐电台正在播放《雪人》。   四月份,去年冬天的雪人早已融化,只剩下空荡荡的心脏,留给聪明人看,就像皇帝的新装一样,是唯心主义的存在。笨蛋看不见雪人的心碎。   正如章言礼一般。   章言礼是笨蛋,他看不见我的心碎。   因为没有被当做恋人好好对待过,所以一点点谎言和怀疑就可以轻易让这段感情碎掉。   “哥,你在外面的事情我不管。”我说。   章言礼嘴里嚼着泡泡糖,嘴角带着很浅的笑容:“你不管?你管的可多着呢。我抽烟你要管,我喝酒你要管,我跟妙妙吃饭你要管,我去谈生意你也要管。你好意思说你不管?”   我干巴巴地说:“我是为了你好。”   “说吧,谁跟你讲了,我在这里?你过来干什么?”章言礼问。   “没谁跟我讲……”   “不说实话是吧?不说实话,今天晚上你就自己一个人睡。”章言礼说。   车在十字路口停下。   我给章言礼买的萌芽熊车摆件,也停止摆动。   我把戴在手腕上的茉莉花手串,塞到章言礼手上:“我是过来给你送东西的。”   “就这玩意儿?”章言礼看了眼,顺手戴在左手。   “就这。”我语气不好地说,“你不想要可以还给我。”   章言礼耍脾气:“也没说不要。你生什么气?”   回到小区,停好车。   章言礼勾着我的肩膀,步入电梯:“我不管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风言风语,你小子要是敢信,我就揍你。反正知道泰恒小区的人也就那几个,我总能查出来,你不说也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外面养人了是吗”   章言礼哈哈大笑,他咬着我的嘴唇,厮磨了会儿,笑道:“我养的人不就在我跟前吗?我养你一个就要我老命了,你以前在家里待不住,说你想姥爷,我第二天一早就骑摩托车送你回乡下祭拜你姥爷。”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现在不作数。”我丢下他,径直用钥匙开门,进客厅。   章言礼跟上来,手圈住我的腰,笑得明媚张扬,完全让人看不出来,他年纪已经是三十一岁了。   “那我就说最近的事儿吧。你一进许氏,就开始查许氏的账。有些文件你连查阅权限都没有,自己挨个去搜,还觉得自己做得很隐晦。你早上前脚刚进公司,后脚IT监察部门那边就告诉我,说你很可疑。”章言礼说,“我跟负责人说,新进来那个是我的人,给他的账号开一个跟我账号一样的权限,让他玩儿,他不会做什么坏事儿。”   我沉默。   章言礼说:“人家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昏君一样。我能怎么办?你要做的事情,我能不让你做?”   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   当初我想要帮章言礼,才进许氏。进许氏系统后,还在纳闷,这么大一个许氏,为什么查阅核心的财务资料这么容易。   “你的房子,还有吃的穿的,哪一样我不花钱给你置办最好的?比如你这一身衣裳,哪一件少于四位数了?”章言礼松开我,去吧台倒酒。   红酒在高脚杯里醒过来,微酸回甜的香气勾着人的味觉。   章言礼举起红酒杯,手腕上的白色茉莉手串顺着往下掉,卡在银色腕表下面。   我走过去,从章言礼的身后圈住他,额头抵在他的左肩膀上,眼泪洇湿了章言礼的白色衬衫:“哥,我信你。”   过了好久,章言礼从放下已经空了的红酒杯,用带着茉莉香气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他轻声地说:“哥哥会给足你安全感,有想法都要说出来。我们既然要在一起,那就要一辈子在一起,我不走回头路的。我也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假大方,上完床后我说要给你自由,是假话。我给你的选择余地,早在很早之前就给了。现在你选了我,就没有回头路了。”   “嗯,哥哥宝宝说的都对。”我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闻着他身上的香水味。是他一直很嫌弃的揾桲果的香气。   “什么哥哥宝宝?不要这样喊我,很丢面子。”   “你是我的哥宝。我在外面不喊,在家里喊,不丢你面子。你在外面还是人家敬仰的章大总裁。”    第42章   章言礼几天后,将徐亿带到我面前。   我刚从学校回到家,章言礼打电话把我叫到一家老旧电影院的地下室。电影院外是水泥浇筑的大门门头,圆形柱子上张贴着不时新的海报。售票口已经封闭,不知道已经歇业多少年了。进去后才知道别有洞天,从大门口到最里面的审讯室,站着不少人。   章言礼坐在黑色皮椅上,手上掐着烟。   他见我后,对我说:“过来,认认。是不是徐亿给你胡说八道的。”   我从未见过章言礼这副模样,活像个阎王。他痞气,笑起来也跟要人命一样,他手底下的人连跟他直视都做不到。   “哥,不是他。”我说。   章言礼招手叫我过去,捏着我的下巴:“不是他让你给他三十万吗?怎么?想骗我?怕我把他杀了?”   “你别开玩笑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不会杀人。”   章言礼一愣,随后松开我:“你觉得你很了解我?我跟你讲过,不三不四的人,不要和他们来往。徐亿,偷了公司三百万资金,被我开除。他从公司离开后,想要敲诈点钱,顺便报复我一,所以联系上你。”   我闷头,没吭声。   “如果你真的按照他说的,把钱给他,他下一秒就会把你弄死。”章言礼拿着黑色的捷克手枪,敲了敲我的眉心,“我说过,你是我的命。我怎么可能会丢掉我的命?”   下一秒,捷克手枪的方向转变,对准地上被绑着的徐亿。   砰的一声。   子弹穿过徐亿的肩胛,徐亿凄惨的叫声响起。旁边穿黑色短袖的小弟,踩住徐亿的手。章言礼道:“做得干净一点。”   他把手枪给了他的新任助理。   我拉住他:“没必要闹出人命吧?我没有怀疑过你,也没有相信过他,更没有打算筹钱给他。”   章言礼的眼神变得很凶:“你没有怀疑过我?你别说你跑到泰恒去,就是他爹的为了送我一串十块钱的手串?”   我不知道泰恒小区是否住着谈嘉绪,不知道章言礼是否包了谈嘉绪作为他的情人,即便如此,我仍旧愿意相信章言礼。他是我哥,也是我的命。   我宁愿相信世界上的所有人背叛我,也绝不会相信他会辜负我。   我们是彼此生命里靠近的两棵树,有风时,就会响起轻轻的共鸣。   “我没有怀疑你,因为你说过,我是你的命。我不信你会让你的命被辜负。”我说。   章言礼笑了下,掐着我的下巴,当着房间里那些人的面,就吻了下来。他的吻向来很急切,仿佛要把人啃下来一层皮一样。   过了会儿,他松开我,说:“你小子净会说这些好话哄人。”   徐亿被拖出去。章言礼对他手底下的人说:“命留着,人送医院去。该说的不该说的,给他交代清楚。给他家里打一笔钱,病好后就送出国。”   他的信任助理偷偷看我两眼,章言礼伸手做了一个挖眼睛的动作:“陈生,我看你眼睛是不想要了。”   新助理哆嗦一下,忙把眼睛挪开。   章言礼道:“这是我弟,自己今天看到的最好都给我忘干净。”   他手底下的人都说好,不敢不从,抬着徐亿挨个出去了。   章言礼轻松一跳,坐上了房间内的大型红木办公桌。   他朝我勾了勾手,示意我过去。   “徐亿正在被通缉。这已经是我能够给他最好的结局,别怪哥哥心狠。他做了错事,要受到处罚。”章言礼说。   我吻了吻他的唇角:“我知道你难做。许氏的人盯着你,徐亿跟了你好几年,你其实特念旧情,想要保下他。你没料到他会不念旧情来找我,还想要通过我报复你。你刚才看着徐亿,其实是在难过吧?”   章言礼把我抱进怀里:“你说,你怎么那么懂我?你哥我呢,也没什么大的抱负,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把许氏交给许家的那个小鬼,我就打算带着自己的恒锦退休了。”   “哥,我想和你做。”   “在这里?你怎么成天净想这些事。”   “嗯。”   章言礼起身,去关了门。这房间很小,像关苍蝇的笼子,有小沙发和办公桌,还有一个装着日用品的箱子,小沙发拉出来就能当单人床。   章言礼被我推在单人床上,我把他的衣服脱了,叠好后放到办公桌上。和章言礼做,那种感觉简直让人抓狂。   他以前从来不是一个愿意为谁低头的人,性格张扬,谁的话在他这里都不好使,直到我来到他身边后,他不止一次地学会去低头。他为了我,在梁盛身边一待就是好几年。   他陪酒、表演、打拳赛,后来搭上许寄年后,更是没日没夜地工作。   他说我是他的命,我是他身体里曾经断掉的那根肋骨。   而章言礼呢?   章言礼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睛除了他,再也学不会那样深情地注视别人。我仰慕他的强大,更想占有他,让他成为我的。这是男人身体里的劣根性。   “哥,你爱不爱我?”我固执地想要听到他的保证。   章言礼舒服地哼哼了两声,催促我快点。   “你爱不爱我?”我咬住他的耳朵,嘴唇很轻地碰了碰他左耳上的黑色耳钉,“说了我就给你。”   章言礼的脸有点儿红:“爱爱爱,快点儿给我,别磨磨唧唧,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省略掉,不给看)   章言礼有点走不动道。我去买了晚餐回来,伺候他吃完。章言礼披着毯子,依偎在沙发里,像一只很乖的大猫。   “要不要我带你回家,还是先清洗一下,等一下生病了难受。”我想要抱他出去。   章言礼抬手示意我停下:“你抱我出去,我面子搁哪儿?你自己看看你给我啃的印子?你生怕别人不知道老子是在下面的是吗?”   “没忍住……”我说。   “你还委屈上了?我有没有和你说,不准留印子?”章言礼又开始批评教育。   晚上七点多,他和我讲,这个地下室的由来。以前他刚跟许寄年一起打拼,总在公司里熬通宵也不是个事儿,他又舍不得回家来打扰我睡觉,何况家距离许氏公司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于是为了工作方便,他就租了这个地下室,买了一张小沙发和小桌子。从许氏下班后,他就来地下室继续办公。每天就这样熬呀熬,就为了能熬出头。   “我一想到,要是我没有能力护着你,要是有一天被梁盛找上门来,你跟宝宝一样死在我面前,我会恨不得杀了我自己。”章言礼很感慨地说,“为了你,哥也得拼命上进。那些招标文件,我起初一份都看不懂。英语我也不会,就连电脑操作我都难搞。全都要从头学起。”   章言礼以前从不和我说这个。   他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出强大自信的样子,他就像是个谁也打败不了的英雄,只要有他在,天就塌不下来。   “等我能赚钱了,接管了恒锦,你就能休息了。我养你。”我走过去,半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手,到唇边吻了一下。   章言礼用手指摁了下我的额头,随后把手缩进毯子里,他说:“我还没老呢,你就开始想要谋权篡位了。恒锦交给你了,我去哪儿?到那时候,我就真的没后路了。”   “我只是想要你轻松一点。”我说。   “我知道,我没怀疑你。”章言礼闭上眼,“我说过,你是我的命。谁会闲得无聊怀疑自己的性命呢?哥累了,让我歇会儿,两个小时后叫醒我,我们再回家。”   徐亿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过。他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谈嘉绪越来越火,火得如日中天。我每次看见他,都忍不住留意一下。   日子就这样闲散地过了,像铁轨上一辆没有终点站的火车。   我大学毕业,正式进入恒锦工作。刚开始,工作多少会有一些不适应,犯了错后,主管碍于章言礼的面子,也不敢对我说什么。   公司里渐渐有了闲话。我去茶水间时,听到有人在说我是来公司体验生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   “老板的弟弟在工位一坐,老辛都不敢说话了,这财务主管当得实在是憋屈。”有人说。   “可不是?他多大面儿啊,等他在公司待一年半载,老辛的位子怕是就得给他让出来了。”有人附和。   见我过来后,两个小姑娘赶紧闭了嘴,尴尬地笑了下,赶紧走了。   年底,我打电话约了许殷默出来。他最近很忙,忙着开展许氏的业务,他想要开拓许氏的金融和外贸业务,正愁呢。   我们约在小熊酒吧见面。他迟到了十分钟才到。他把西装脱下来,放在座位上,找了咪咪姐,点了很多高档红酒。咪咪姐恨不得把他供起来,说许殷默是小财神爷。   红酒陆续上桌。   许殷默问我:“说吧,找我出来干什么?总不是为了叙旧。”   我约他出来确实不是为了叙旧。我想要离开恒锦,到另外一个新的公司历练。如今的恒锦,对我锻炼自己的能力来说,没有帮助。我毕业时,只想到自己进恒锦能够帮到章言礼,却没有想到,自己在恒锦的人面前已经挂过脸了,大家都敬着我怕着我,谁也不会真的把难的活儿丢给我。   他们怕我把核心的工作抢过去,又期待我出岔子,免得抢了他们的工作。   我说完后,许殷默挑了挑眉,问我:“你不是打算留在恒锦帮你哥吗?当初我为了让你留在许氏,花了不少口舌,你也没答应。”   “留在许氏和留在恒锦都一样,只要有章言礼,我就永远都被他护着。”我说。   许殷默说:“你是他养大的,他自然是要护着你的。你何必介意?”   “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不想永远在他身后。你还记得我们初中毕业去横覃岛旅游那次吗?”我问他。   “当然记得,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了?”许殷默说。   “那天,陈年举枪对准章言礼。我除了为他挡枪,除了一命换一命,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我跟陈年求情,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跪在了陈年面前。”我说,“他为我付出了太多,我不能总让他养着。”   许殷默喝了几口红酒,递给我一张名片:“我这里有个人,他是开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和许氏有重合。这个人冥顽不灵,做事情很讲究规矩,不会因为你是谁介绍过去的,就给你优待。你可以去试试看,如果不行的话,我这儿有海外的业务,刚拓展的,你也可以看看。”   我接了名片。对方姓谈,叫做谈昇。在栎阳做地产生意,公司规模比起许氏要小很多,但如果只论房地产开发这块儿,谈昇的公司比许氏的要专业许多。   “谢了。”我对许殷默说。   “说什么谢。”许殷默笑了下,和我碰杯,“对了,roi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怎么了?”   许殷默难得发了愁:“roi的情况有一点特殊。他是我母家的一个孩子,和我有一点血缘关系。当初我打算找个人刺激你,结果roi看见你的照片,非要跟过来。他说他很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人,说是……emmm很帅。”   我很诧异。   许殷默说:“他没来找你,肯定就是认清楚了你和他之间的差距。他在给明星当化妆师,最近好像是进组了,估计没个把月回不来,你不要担心。”   “好。”我说。   刚和许殷默喝完酒,回家就收到了roi的好友申请。我拒绝后,他又陆续发来好多次。他似乎完全不懂得社交礼仪中的适可而止原则。   我忙着给章言礼做他爱吃的牛排,没有功夫搭理他,于是干脆懒得看手机。   等我做好牛排后,用手机看时间,才发现roi已经发来十多条好友申请。   Roi:【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Roi:【你和你哥哥在一起了对不对?】   Roi:【给你看我的小猫好不好?我家小猫会后空翻!你加我吧,求你了】   Roi:【我保证我不骚扰你,我就看看你的朋友圈,靓仔!】   Roi:【你要是同意我的好友申请,我就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Roi:【和你哥有关】   我鬼使神差地点击同意。距离章言礼回家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Roi非常兴奋地发来一个视频电话邀请。我拒绝了。   Roi发来消息:【哥哥你好无情啊,你为什么不和我视频?我打算给你看点好玩的,跟你哥哥有关】   我回复他:【我对你不感兴趣】   Roi再次发来视频申请,这一次我点击了同意。Roi非常年轻,估计才成年不久。他有着一头微卷的头发,看着像是烤焦了的曲奇饼干的颜色。   他手机的镜头微晃,镜头里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很熟悉的章言礼,另外一个是当红明星谈嘉绪。   两个人在化妆间,抱在一起。章言礼轻轻地拍着谈嘉绪的后背,谈嘉绪的额头低着章言礼的胸口。   谈嘉绪喊了声哥,章言礼说还会再来看他,然后把一束向日葵放到谈嘉绪的桌子上,又叮嘱谈嘉绪,说吃外卖不健康,帮谈嘉绪把外卖盒子拎走了。   Roi悄悄地拿着手机跑到旁边,很小声地对我说:“唐小西,怎么样?是个大秘密吧?”   我的心好像裂成了许多碎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是无数个被击碎的自我。   如果章言礼是谈嘉绪的哥哥,那我呢?那个说着会爱我、不会欺骗我的哥哥去哪里了呢?    第43章   给章言礼的第三百封情书——《狐狸点燃荒草地》。   【人要活成怎么样才算真正地长大呢?长大后能不能像宇航员一样用28160千米每小时的速度追上ISS空间站在地球上的影子呢?有时候我想,或许是像金鱼活出人一样的脚掌,鸟类活出鱼一样的鱼鳍,而人要把背脊活出一双天使的翅膀,才算长大。   今年新年,去年的彩灯又从箱子里被翻出来挂在灯笼上,大家把旧时光伪装成新的,暖暖的光照在我们的脸上,像狐狸点燃荒草地。   章言礼,我又想你了,这是不是我还没有长大的意思?   那我宁愿永远不要长大,这样,就可以永远想你。】   章言礼很晚才回来。他带着一束红玫瑰,非常疲惫地回到家,如往常一般,先拥抱我,将花递给我,然后我们在客厅里热吻。   接完吻后,章言礼坐在沙发上,盘着腿看电视。   西装丢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像是加大版的问题少年。如果把他现在的样子发到公司的内部群里,一定会让大家笑掉大牙。在公司里素来以严苛著称的章总,在家竟然跟孩子一样坐没坐相,对弟弟很是依赖。   “你今天晚上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都快十一点了。”我把饭菜端出来。   尽管我心里明白章言礼去了哪里,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仍旧是希望他和我解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就像他和我解释徐亿的事情一样。   然而我更害怕的是,就连徐亿的事情,也是他哄我的。   我一直在仰望着他,从八岁,到二十三岁,我仰望了他十五年。他是我向往的所在,而如今我终于拥有了他,又怎么可能任由他抛下我?   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他绑在身边。   章言礼似乎早有应对,和我讲,他在公司开会,甚至让我不信的话可以打电话给他助理。   他朝我伸手,让我走过去。我坐到他身边,他揽着我,像是抱宠物狗一样,很温柔地抚摸我的脑袋,亲吻我的嘴唇:“怎么今天突然管我了?是不是怕我出轨?”   “是。”我半真半假地说。   章言礼一愣:“宝宝,我怎么会出轨呢?你不要瞎想。”   “或许吧。”   “今晚做吗?要做的话,你帮我准备。”章言礼说。   他像是高高在上的主人一般,并不吝啬对我施加命令。他脱掉腕表,将三十多万的伯爵腕表随手丢在桌子上。   “好,先吃饭,吃完饭再做。”我说。   章言礼的脸依旧完美无瑕,尤其是带着情..欲的那一面,让我很心动。仿佛被蛊惑一般,我忍不住吻了他的眉睫,虔诚得如同圣教徒。从我还很弱小,在这个世界上如同一只水蝇一样,仿佛一阵微风都能把我杀死的年纪,我就遇到了他。   他强大,蛮横,是最无耻的混混,却又离奇地有原则、有正义感。我们互相陪伴,像两颗风中依偎的杂草,把彼此从垃圾养成了很正直、很坚强的人。   “哥,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我X着他,看着他露出痛苦的表情,看着他脸颊上因为生理反应流出来的眼泪,看着他战栗得拱起身子。   章言礼挠了挠我的后背:“快一点。”   我用力地拥抱他:“哥,回答我。你不会背叛我,你会爱我一辈子的对不对?”   章言礼把我推倒在床上,他开始自己掌握节奏。   “章言礼,你回答我。”我的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   章言礼的眼泪掉在的脸颊上,和我的眼泪汇集在一起。   他是因为爽才掉的眼泪,我是因为伤心才掉的眼泪。两种不同感情产生的眼泪,汇集成一条小小的河流,在我贫瘠的脸颊上蜿蜒,缓缓流动。   结束之后,章言礼依偎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下次再问我这么蠢的问题,我真的会生气。我要是不爱你,就凭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情,我能杀你一百次。”   章言礼去洗澡。我坐在床上,抱着有章言礼味道的被子,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就算章言礼真的在外面有人了,那又能怎样呢?我能做什么呢?我总不能真的和他分开,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分开。   想通这件事后,一切就变得简单起来。像章言礼这样身份的男人,身边要什么样的人没有?我是特殊的,却不一定是唯一的。   Roi发来消息,问我想得怎么样,要不要把章言礼甩了,和他在一起。   “跟我玩吧,我床上的技术也很好的。而且你在章言礼那里当0,不如在我这里当1,当1比当0爽多了。”roi开心地发来语音。   我用文字识别,看完后就把这条语音删了。   我回他:【谢谢,不用了。我在章言礼这里,也不是当0】   Roi发来震惊的表情,连发了十个。   Roi;【你说的是假的吧?章言礼那样的人,能让你当1?你在骗我是不是?】   章言礼从浴室出来。他从我身后抱住我:“在跟谁聊天?”   “roi。”我说,“你不认识。”   章言礼看了眼我的手机,他一步跨上床,到我面前,眉心微微拧着,很不高兴地说:“你身边的人,我怎么会不认识?Roi是上回许殷默给你找的人,对不对?你不要和他来往,我很不高兴。”   “知道了。”我当着他的面,把roi删掉了。   章言礼高兴了,把我搂过去,亲了一口:“蘑菇真乖。”   roi当即给我打来电话。我打算挂掉,章言礼直接把电话接了。Roi知道是他后,话都不敢说了,赶紧道歉,然后挂断电话。   章言礼把手机丢给我,说:“你手机还是你高中毕业我给你买的那个?明天去买个新的吧,最近苹果新出的那一款要不要?”   “不用了。”我说,“这个手机够用了。”   “手机用了五年,卡死了。我明天回家,给你带新手机。”章言礼说。   “新手机更好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旧手机,我不要换新的!”我固执地看着他,语气加重,借着新老手机的来暗示我和谈嘉绪。我希望他能够懂得我的暗喻,又害怕他懂得。   我不敢开口提起谈嘉绪,怕提了之后,我们之间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新的手机是很好,可是我就是喜欢旧的手机。   新的人很好,可是我还是希望章言礼喜欢旧的人。   章言礼被我的语气唬住,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不要就不要,怎么还生气了。哥哥知道你喜欢旧手机了,我们好好的,别吵架好不好?”   我点头。   章言礼哼着歌,拿了木吉他,坐在旁边,久违地弹奏了一首《雪人》的曲子。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他永远困在这个房间里,让他只能待在我的视野里,哪里也不准去。但当他看向我,脸上带着那么灿烂的笑容,我就不想困住他了。   他是雄鹰,是高山,是不被拘束的存在,我不能斩断他的翅膀,也不能像愚公一样移山。当然我知道的是,如果我想困住他,只需要我背叛他,稍微在背后搞一点手脚,他绝对会栽跟头。   到那时,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接管他的一切,斩断他的翅膀,将他困在阴暗的角落,让他只属于我。   “想什么呢?就跟要哭了一样,我弹的吉他就那么难听吗?”章言礼踢了踢我的脚腕。   我被他脸上愉快的笑容感染,也笑了一下,他夸张又做作地说:“我们蘑菇笑起来真帅。”   “哥,你爱我吗?”我问。   “爱爱爱。”   “你不会骗我对吧?”   “不会不会不会。”   “那你要记得你说的话,我会一直相信你的,别辜负我。”   “记得记得记得。”   他说什么话,在我这里都像是撒娇。   我大概有了自己的“哥哥”滤镜。    第44章   第二天,我向主管提交辞职信。   他诚惶诚恐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在他这里干得不满意。   我说:“没有,是我自己的职业规划发生了变化。”   主管松了口气,说:“以你的能力和背景,在我这里确实是屈才了。也不怕你笑话,我真的很怕再过一年半载,你就坐到我这个位置上了。我年纪大了,身上负担也重,现在要是被辞退了,出去也找不到和现在待遇一样的工作。何况你想要发展自己的才能的话,恒锦确实不是最合适的地方。”   “您过奖了。”我说。   在恒锦,我也犯了不少错。刚出来工作,犯错是难免的。不过恒锦财务部门的工作确实很枯燥,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鸡肋。组内加上实习生总共只有七人,每个人负责的板块都很明确,有人对接每个月的财务报销,有人对接审计部门的调查,有人负责日常财务订单的审核等等。   所有的流程都是机械化的,新人能够从中学到的东西很少。   这也是章言礼不支持我来恒锦的原因。如今的恒锦更像是一个草台班子,所有的流程都不够专业化,比起许氏财务科专业而精细化的管理模式,恒锦确实不够看。   我毕业时,章言礼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是留在许氏的财务科,一个是进入投资银行工作。选择前者的话,我无论是靠着章言礼还是许殷默,都能很快晋升。选择后者的话,我能够得到充分的锻炼,只是会比较辛苦。   我一意孤行地想要到恒锦帮他,章言礼还骂了我好久。   事实证明,他总是高瞻远瞩,具有我不具备的眼见,能够为我指明前行的方向。   辞职当天下午,章言礼就打电话问我辞职原因。   我在厨房做饭,今天打算做章言礼爱吃的纸杯蛋糕。   “为什么辞职?现在知道嫌弃我的恒锦庙小了?”章言礼跟逗小狗似的说,言语间也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没有。是我终于明白了,我如果一直待在恒锦,进步空间会很小,也帮不到你,说不定还会给你添乱。我想要先到别的公司去多学习,积攒一些经验,再回来帮你。”我说。   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好像一直以来,都在给自己打上“利于章言礼”的标签。只有有利于章言礼的事情,我才会付出精力去做。   我不打算改掉我在这方面的固执,尽管许殷默不止一次地和我说,我活得没有自我。   章言礼听完我的话一愣,他电话那头有人在和他讲话,大概是秘书在给他汇报工作。   我听见了谈嘉绪的名字。章言礼嗯嗯了一声,说让他等着。   我低着头,因为刚才的分心,导致自己的手直接接触了滚烫的烤盘,右手食指被烫得起了水泡……   章言礼还真的是,很会伤我的心呢。   晚上吃完饭,章言礼又去阳台讲电话。   海城今天下着小雨,雨声窸窸窣窣的,像是一阵很轻的阴霾落在人的耳畔和心头。   我收拾完桌子,坐在沙发上注视着章言礼。怀里抱着有章言礼味道的星星抱枕。   章言礼讲完电话,进来,坐到我身边,剥了一颗桂圆,喂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含着他手里的桂圆,以及他的手指。   章言礼不松手,于是我只能一直含着那颗桂圆。   甜蜜的味道在唇齿间流连。   章言礼松开手,俯身凑过来,在距离我的嘴唇只有一指的距离时,问:“bb,给亲吗?”   我咬破桂圆白色的果肉,将果核吐掉,然后靠着沙发的椅背,对他说:“给亲。”   章言礼单手撑在沙发的椅背上,低头吻上我的唇。唇齿相依,他的吻技真的很好。   衣服掉了一地,像掉在沙滩上的贝壳,各种颜色的衣裳如同贝壳一样亮眼,地板是金黄色的沙滩。我和章言礼是金色沙滩上仿佛即将溺毙的两条鲸鱼,在饥渴地呼吸。   我们做了两次。直到章言礼说他想睡觉,我才在他身上草草地弄完毕。章言礼趴在床上,不想动弹,右边肩胛骨的小痣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背脊间凹陷下去的沟壑,让人呼吸加紧。   “哥。”我喊了他一声。   章言礼嗯了一声。   “我爱你。”我说。   每个月,章言礼会去一次sari的心理诊所。我辞职的第二天,恰好是他去诊所的日子。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我收拾好房间,问他。   距离我入职谈氏集团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这段时间我都不忙,因此有更多时间来和章言礼相处。   “不用。”章言礼站在镜子前面,整理领带,“我的情况已经稳定了很多,不用你跟着了。我今天要去看的又不是分离焦虑症。”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手指勾着他的领带,帮他打了一个温莎结:“我有分离焦虑症怎么办?”   章言礼转过来,亲了亲我:“今天这么黏人的吗?”   “嗯,今天又更喜欢你了一点。”我笑了下。   章言礼亲了我一会儿,就接到个电话。他打开手机,让我等一会儿,然后去了阳台。   我看见他手机来电的备注是谈嘉绪。   我没有办法装作看不见,于是打算约许殷默出来,和他聊一聊。许殷默恋爱经验丰富,最近和苟全刚去夏威夷度完假。   我刚给许殷默发完消息,章言礼就从阳台进来了,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见sari。   “不是不想我去吗?”我问他。   章言礼从身后抱住我,吻了吻我的脖子:“不是不想你去。是觉得没有必要。我又不是必须要大人陪同才能看病的小孩儿,怕你觉得麻烦。”   我记得,小时候,我身体不是很好,换季时就会头痛感冒发烧。章言礼经常在大半夜,背着我,去裕南街的小诊所。小诊所的医生孙巧巧,会给我一包糖豆,让我一边输液一边吃。   由于当时小诊所还没有资金购买病床,我只能坐在长椅上输液。章言礼的手垫在我的手腕下面,帮我托住输液的手。   输液时常要输一两个小时,章言礼就那样托了我的手一两个小时。往往我睡了一觉起来,章言礼还在帮我看着吊瓶。   孙巧巧总说:“你哥对你真好。”   章言礼如今也生病了。   他得了不能没有我的病。   他控制我,需要我,不能没有我,只有我对他的依赖能够让他缓解病情。Sari也说,需要我和他多接触,来缓解他的控制欲和焦虑情绪。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和谈嘉绪来往,不怕伤到我的心吗?   我不是他最重要的人吗?   在sari的诊所里,我坐在门口,章言礼进去了。我仍旧把病房的门留了一条小缝,以便知道章言礼的病情。   Sari在给他做催眠的准备工作。   Sari问他:“你是说,你和你弟弟,现在在一起了?你们是情人吗?”   章言礼脱下西装,躺到病床上:“是。我们在一起了。”   Sari有一点震惊:“你之前和我说过,你不会让你弟弟变成同性恋,也不会做任何会让他产生这种倾向的行为。”   章言礼有一点懊悔:“是的。我之前确实没有这个打算。但是他喜欢我,我没有办法拒绝他。”   “冒昧问一句,你们是亲兄弟或者继兄弟吗?”   章言礼回答:“不是。他八岁那年亲人过世,没有人照顾他,我就接他到家里来,跟我一起生活。我为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对我而言,他是比情人更重要的存在。”   Sari了解了,也并不打算继续窥探病人的隐私。   进入催眠状态后,sari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她发现章言礼对他弟弟的控制欲不减反增,这也说明,章言礼的内心变得很不安。   或许是有某种变故的产生,让章言礼更想要加强对唐小西的控制欲。是什么呢?   Sari有些不解。照道理来讲,情人这种亲密关系的产生,应该是能够缓解章言礼的病情的,然而章言礼的病情却加重了。   催眠结束后,章言礼醒过来。   他表现得很坦然,脸上带着伪装的很温柔的笑容,他问sari:“结果怎么样?”   Sari狐疑地问他:“你最近真的没有发生除恋爱以外的突发事情?”   章言礼回答:“除了工作压力,就真的没有了。”   Sari说:“对心理医生撒谎,真的很没有必要。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治疗,我也没有办法给出更合适的建议。”   章言礼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对sari说:“前不久,我遇到了一个很特殊的人。他和我的亲生弟弟有一点像,我查过他的所有资料,他是六岁那年被领养的。我找机构做了DNA测试,结果出来之后,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章言礼缓缓地说:“他是我的亲弟弟。是我以为已经死去的亲弟弟。”   Sari也很惊讶,她问章言礼:“所以你才会因此变得不安?”   “是,我亲弟弟回来了,我想要拼命地补偿他,想要对他好。可是小西和我生活这么多年,在他向我表白之前,我一直把他当做亲弟弟一样对待。即便我们在一起后,我也没真的把他仅仅只是当做情人,毕竟我可以换很多个情人,但小西我是绝对不能丢掉的。”章言礼对sari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sari问他。   “我不知道。”章言礼叹了口气,“我没有办法对他们两个坦白。我没有办法对我弟弟说,在他不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有一个人代替他陪着我一起生活。我也没有办法对小西说,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亲弟弟。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宁愿自己受到伤害,也不肯伤到他们的心。”   Sari说:“我建议你最好开诚布公地和他们谈一谈。有时候,谎言比残酷的事实本身造成的伤害更大。”   我坐在门口,把章言礼的话听完了。关于谈嘉绪和章言礼的关系,我终于在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我宁愿谈嘉绪跟章言礼之间是别的误会,哪怕是公司炒作也好。   我一点也不希望谈嘉绪是章宝。   章言礼的宝宝回来了,那我呢?   我是什么?    第45章   章言礼从诊疗室出来,他的手臂上搭着他的西装外套。   他的表情与寻常时候无异,如同幽深的河流,让我看不透。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于吓人,过于可怜,过于难过了。这导致章言礼迟疑了几秒,才伸出手,牵上我的手:“等烦了吗?哥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我真的讨厌自己,即便被他当做是章宝的替代品,即便知道我永远也比不上章宝,即便知道他已经在外面和章宝有了另外的一个家,我仍旧无法把自己的不满说出来,也没有办法和他分开。   “不吃了,我和许殷默约了要见面。”我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松开他的手,往前走。章言礼没有跟上来。   他带着笑意问我:“许殷默比我更重要?”   他的话里不知有几分真假,我不懂他是真的吃许殷默的醋了,还是就只是同我开玩笑。   许殷默当然没有他重要。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谁敢比他在我心里的排名还要高呢?很多年前,姥爷在我心里排第一,现在,章言礼已经登顶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榜单榜首许久。如不出意外,他能继续蝉联第一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章言礼更重要的人。他说我是他的命,可现在说我这条命是替代品的,也是他。   “许殷默当然没有你重要。”我停下往前的脚步。   章言礼开口说:“刚才我和sari说的话,你是不是听到了。”   我的心揪起来,好像被洒了盐的蛏子,想要脱离心脏原本的位置,往外逃离。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转过头,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和sari说了什么我不能听的事情吗?”   章言礼的嘴唇紧闭着,他也勉强地陪着我装腔作势地笑了一下,然后他把西装外套穿上,让我陪他去拿药。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勾着我的肩膀往走廊尽头的厕所走,我们别进厕所隔间,在其中靠窗的那一间隔间里接吻。   章言礼说:“我不管你听没听到,总之,你不能离开我。宝宝,你是我的,你懂不懂?”   我用力地抱紧他。除非章言礼把我弄死,否则我会纠缠他到底,章宝又如何?谁也不能取代我在章言礼心里的位置,哪怕是莫名其妙“活过来”的章宝也不行。   “章言礼,”我叫他的名字,“你要是敢在心里装别人,那我就敢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狗。”   章言礼靠着墙,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端详着:“我越看你,越觉得你像是狠心的狼崽子。”   晚上,章言礼回到许氏。   最近许氏在裁员,员工里有一些人不满,章言礼要回去安抚,监督行政办事。   我和许殷默约在小熊酒吧见面。   天气已经渐渐凉下来,快到年底了,银杏叶像是阳光钩织而成的挂饰,挂在树梢,被风一吹就掉了满地。   许殷默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进来,他眉眼深邃,眉心间有一道抓痕。他坐下,咪咪给他上了好酒。许殷默对咪咪笑着喊了声咪咪姐,问候了她这里的生意情况。   两个人寒暄一会儿,许殷默才脱掉外套,在卡座里喝起酒来。   “说吧,叫我出来什么事儿。”许殷默问。   我身边朋友很少,苟全和我的关系太近,我反而不好和他说出口。   许殷默和我的关系比较疏远,他看事情总能看到我想不到的一面。因此我很乐意和他分享一些我无法说出口的事情,例如我对章言礼的感情。   我把章言礼和谈嘉绪的事情,跟许殷默说了。   许殷默喝了一口威士忌,将酒杯放桌上,他说:“那样不是更好吗?章宝回来,你不用担心章言礼再把你当弟弟,你就安心做他的情人就好。”   “不是一回事。”我说,“从小到大,我仗着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为所欲为。我二十三岁那年,敢和他上床,敢向他表白,不过就是仗着……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他不能丢下我。就算他拒绝我了,他再讨厌我,也不可能丢下我。现在章宝回来了,我不再是他不可割舍掉的存在。”   许殷默很疑惑地看着我:“可是爱情不是卑微,没有什么丢不丢下的。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都是平等的。你不该如此害怕失去他。你要对他给你的爱有信任,章言礼不是一个会把爱情和亲情搞混淆的人。你要信他。”   许殷默的话在我的心里滞留了许久。   爱从来都不是卑微求来的,章言礼也不是会把同情当做喜欢的人。   我是不是该更相信章言礼一点?更加相信章言礼对我的爱?   离开小熊酒吧时,小熊酒吧里发生了打架斗殴事件。   一个小混混想要占咪咪的便宜。   我走过去,把咪咪护在身后。混混挥起拳头向我砸过来。我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摔到地板上,用凳子卡住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动弹。他趁机朝我甩了什么东西过来。亮晶晶的。   我躲了一下,没有全部躲掉。   咪咪着急地问我:“没伤到哪儿吧?”   我摇摇头。   咪咪拿了纸巾,擦我的左脸:“那都是些什么人啊?竟使那些下三滥的招数。”   我的左脸才察觉到疼痛。   原来那个混混丢过来的东西里含有玻璃渣。我躲得及时,才没有被扔一脸。但左脸仍旧被伤到了。   咪咪打电话给章言礼,章言礼问她有没有事,没事就挂了。   咪咪讲:“你弟在我这里出了事,你过来接他一趟。”   “我真的有工作。忙得脚不沾地。”章言礼讲。   咪咪说:“我管你什么工作。刚才有人在酒吧闹事,我担心他一个人回去会被报复。你赶紧过来,要不然他出了事儿,着急的还是你。”   我对咪咪讲:“我和他说吧。”   咪咪于是把手机给我。   “哥,不用过来接我,许殷默的司机会送我回家。”我说,“你今天晚上几点回家?”   章言礼在和秘书讲话,电话里听得不真切。他说:“晚点儿。”   “嗯。”   “不用我去接你?”   “不用。”   章言礼似乎走到了清净的地方,电话里嘈杂的声音没有了。   章言礼说:“用吧。在小熊等我一个小时。”   “嗯。好。用。”我说。   “不要上许殷默的车。”他叮嘱。   “好,我等你。”我说。   电话挂断。   那晚我在小熊等了三个小时,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我没有等到章言礼来。   我一直在小熊酒吧的大堂等,咪咪后来把桌上的酒都收起来。   她揉着我的脑袋,抱着我,说:“小蘑菇不要喝酒了,我叫人把你送回去,回家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儿都忘了。”   我喝了许多酒,偏偏我的脑子一直都是清醒的。   章言礼让我等他一个小时,我等了三个小时,他没有过来。我给他打电话,他关机了。   我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我睡在小熊酒吧二楼的客房。阳光从小小的方形窗户照进来,落在棕色地板上,刺眼夺目。   有一片金色银杏叶飘落尽量,被阳光剪切成灰色的影子的形状。   我的心被裁剪成了章言礼的形状,每一寸都在想念他。   手机铃声响起,章言礼给我打来电话。我犹豫了一会儿,仍旧选择接听。   章言礼抱歉地说:“我昨天有一点事情耽误了,咪咪和我说,你在小熊喝醉了,昨晚在小熊睡的。”   “嗯。”   “今天我放假,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章言礼问。   他的话仿佛是在弥补我什么。有点像是打了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弥补一样。   客房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昨晚当红明星谈嘉绪遇到私生粉,被伤到手掌后,紧急去往医院的娱乐圈新闻。   章言礼的车出现在了视频里。   电视是客房里的另外一个客人打开的。小熊的二楼偶尔会收留一些喝醉酒,无法回家的客人。   所以昨晚章言礼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小熊酒吧,一切都有了解释。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章言礼说,我是他的命,可是把他的命丢到一边不管的,也是他。   左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章言礼还在等着我回答。   我说:“你看着安排吧,我都可以。”   章言礼讲:“宝宝,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待会儿见,我先挂了。”我说。   挂断电话后,我去卫生间洗漱。   左脸的伤口已经结痂而感觉不到疼痛,但看起来还是很可怕,密密麻麻的红色伤疤,像密密麻麻的红色孢子,让人看着生理性不适。   我低头,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把水拍在脸上。想念章言礼的神经末梢终于被安抚下来。   如果章言礼不向我撒谎就好了,如果章言礼没有丢下我就好了,如果章宝死了就好了。   我不禁恶毒地想。我对自己感到厌恶,是我对章言礼的爱,把我扭曲成一个无法让人理解的人。   我希望,如果人有下辈子,我要变成章言礼手心里一朵被珍重的蘑菇,我的孢子可以遍布章言礼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连带着占有他的呼吸。   爱不是卑微,没有被坚定选择的爱才是。   -   -章言礼视角-   章言礼第一次感到那么为难。   半个月前,他去参加商业宴会,在宴会上认识了谈嘉绪。谈嘉绪和宝宝长得很像。他一开始其实也没多在意谈嘉绪,宝宝已经死了,他无比确信这个事实。   他亲自看见宝宝没有了呼吸,亲自去开的宝宝的死亡证明。   当年宝宝因为发高烧休克,他亲自把宝宝背去诊所。诊所的医生没值班,是被他从家里喊醒,带到诊所的。医生问他有没有钱,章言礼的钱不够,医生就不收。   即便后来章言礼遇见过许多十分优秀且心善的医生,他仍旧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地相信医生。   宝宝休克后,他不死心,向叔叔借了钱,将宝宝送去三甲医院。他把宝宝放到长椅上。他太着急了,想快点把医生带过来。他要去挂号,手上要拿好多单子,他抱不住宝宝,只好把宝宝放到椅子上,拜托别人帮忙照看。   等他把医生带过来,宝宝却消失了。   他查监控,找医生,问路人,找警察,所有的方式都试过了。他年纪那么小,什么也做不到,只能一遍遍地求人。   谈嘉绪很像章宝。   但那也只是像。   章言礼没想过他会真的是章宝。   谈嘉绪一眼就认出了他,喊他哥。章言礼认为他是想要从他这里获得好处的那一类人,于是拒绝了谈嘉绪的示好。   谈嘉绪说:“我是章宝。哥,你还要再丢我一遍吗?”   章言礼不信,找机构做了DNA检测。   谈嘉绪真的是章宝。   DNA检测结果出来那天,他本来打算向唐小西介绍谈嘉绪。对他而言,谈嘉绪是章宝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好瞒的。谈嘉绪是章宝,唐小西就是唐小西,他从未弄混淆过。   他从前或许是把对宝宝的感情寄托在唐小西身上过,可这种寄托,早在唐小西对他一次次的示爱中,就已经完全断干净了。   那天他回到家,唐小西很开心地喊他哥,说他想要从恒锦辞职,想要变得更好,学到更多的东西,再来帮他。   唐小西说:“哥,我保证,我以后都会很爱你,绝不背叛你。我会成为你最最信任的人。”   唐小西说话真的有一种,仿佛随时都在表白的感觉。像是小狗望向你的眼睛,期待你的一次次肯定和回复。   章言礼没有和他讲过,其实每一次唐小西注视着他,对他表白,对他付出很大的信任,以及对他很忠诚的爱,都会让他感受到很大的压力。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懂得如何去爱人。   唐小西表达爱的方式,是拼了命地对他好。因为这就是章言礼曾经爱他的方式,也是姥爷爱唐小西的方式。   唐小西学会的爱,是无私,是奉献,唯独不是享受爱情本身。章言礼希望唐小西能够自私一点,发脾气的时候可以凶一点,对他表达占有欲的时候可以不要那么克制。   他怕唐小西难过,所以那份DNA检测报告,藏了一次又一次。   他有时候去看谈嘉绪。谈嘉绪对他讲自己在福利院的事情。   “阿嬷说,是你把我丢到福利院门口的。我上一秒还被你背着,下一秒醒来就在阿嬷的怀里。她说你丢了我,我不信,每天就在福利院门口等你。”谈嘉绪讲,“我没有等到你。”   章言礼总是很安静地听他说以前的事情。   谈嘉绪说:“我不爱跟别的孩子玩,不爱说话。阿嬷说我很像有孤独症的孩子。但正是因为我不爱说话,我爸爸才领养了我。他说我很像他自己已经因病去世的孩子。我每天要在家里,扮演他之前死掉的儿子。我有一次想跑出来找你,我从别墅跑出来,跑了很久,在路上大声喊你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   章言礼没有告诉谈嘉绪,他找了章宝好久,可是他没有章宝的消息,所有人都告诉他,章宝死了。他后来有了新的宝宝,渐渐走出了自己独自生活的痛苦中。   “哥哥,你告诉我,为什么当时没有人回答我?为什么我要活得那么痛苦?”谈嘉绪问他。   章言礼说,哥哥会在的,会一直在。   “那你明天一定也要来看我!”谈嘉绪开心地说,“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章言礼偶尔就去泰恒找谈嘉绪,他希望谈嘉绪能够在知道唐小西的存在后,不要对唐小西存在过多的不满。一个是弟弟,一个是恋人,章言礼想要都护好他们。   蘑菇从小就学会独立地去生活,总是一个人去思考问题,心思很敏感,章言礼很少作为哥哥去和他贴心窝子地谈过话。   他对蘑菇是发自内心的好,有点儿好东西,都要送到蘑菇面前。   于是蘑菇把他的这种行为,当做了爱的一种范本,仿佛爱一个人就是要拼了命地对他好。   他怕唐小西想得多,又不肯和他说实话,总是把很难过的情绪憋在心里。他把谈嘉绪的存在一拖再拖。   谈嘉绪有时候会问他:“你什么时候才带我见蘑菇哥哥?”   章言礼说:“你又不喜欢他,你见他干嘛?你上回不是才跟我说,你讨厌他吗?”   谈嘉绪沉思了会儿,说:“我就是讨厌他嘛。他代替我,享受了你十多年的好。”   “那我更不可能让你见他。”章言礼说。   谈嘉绪讲:“那我偏偏要去!要去!他就是讨厌鬼!”   “你再说一遍试试?”章言礼第一次对章宝有了想动手打人的冲动。   谈嘉绪嗫嚅着:“你要为了他打我吗?我才是你亲弟弟!”   章言礼和他闹得不欢而散。这是他跟谈嘉绪第一次吵架。   后来谈嘉绪没有再说唐小西不好了。   有一回,章言礼去谈家做客。他跟在谈昇后面,听到谈嘉绪和助理讲:“我只是想要找回我哥哥而已,他当别人男朋友关我什么事呢?他干嘛要让别人喊他哥,我才是他弟弟啊。唐小西姓唐,又不姓章。我才姓章!”   助理提醒他:“您现在姓谈。”   谈嘉绪耍脾气说:“那我要改姓。反正我爸爸也不爱我,他只爱他的钱。”   谈昇带着章言礼进房间,谈嘉绪就变得很乖,一点话也不敢说,只是乖乖站起来,连爸爸和哥哥也没喊。   谈昇让他倒茶,谈嘉绪便跪在蒲团上,给他们倒茶水。   章言礼和谈昇在谈生意,谈嘉绪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直到谈昇让他走,谈嘉绪才站起来离开。他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像是一个漂亮的木偶。   章言礼第一次有一点理解谈嘉绪的任性。因为他在谈昇面前从来没有任性过,甚至有可能在谈家成长期间,都极少任性,所以在其他亲近的人面前,才会任性。   泰恒的房子,是谈嘉绪自己在外面买的公寓。   谈嘉绪几次三番对他说:“哥哥,你就把你的蘑菇带给我看看嘛。”   章言礼还是觉得时机不够成熟,唐小西真的很在意章宝的存在,要是让唐小西知道宝宝还活着,怕是又得一个人躲着偷偷难过。   章言礼想,他总要等一个足够成熟的时机,他要做许多必要的铺垫。他喊了唐小西十多年的宝宝,总不能真的不管唐小西的难过。   爱是隐瞒,是迁就,是想尽办法把伤害降低到最小,是对他最周全的打算,是为他变得不像自己。   章言礼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明知道他在做蠢事,也仍旧必须坚持下去。    第46章   章言礼约我去游乐园,说是开业大酬宾,新人有优惠。   第二天,他没有穿他的西装和皮鞋,而是换了一身简单清爽白色低领毛线衫,搭配一条铅灰色的宽松阔腿裤,外面搭了一件棕黑色毛呢长款外套。   我到游乐园时,章言礼已经在门口等了。今天不是周末,所以游乐园人不多。   章言礼见了我,很是诧异地问:“你的左脸怎么了?被谁弄的?”   他的演技真的很差劲,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他故作震惊的样子,像是小猫故意装作碗里有小鱼干,或者老鼠不知道奶酪放在冰箱里一样拙劣。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瞧了瞧,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心虚的神色。   我叹了口气:“我自己弄的,你不用在意。”   “是昨天晚上在酒吧找事的人干的?”章言礼很生气。   显然咪咪姐已经把事情都告诉过他,估计还骂了他一顿,他现在看起来确实挺心虚的。   我说:“是不是他弄的,都不重要。哥,我只想和你好好过这一天。”   章言礼笑了下,伸手轻飘飘地揉了揉我的脑袋:“行,哥今天不追究这事儿。今天好好玩。”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想,他是不是在想,该如何跟我解释,昨晚的失约?   后来他叫我名字,他说:“宝宝,我昨晚手机没有电了。我给咪咪打过电话,让她告诉你,我不能去。她说要让我长教训,她没有义务替我传达。”   “那你昨晚去做什么了?”我问。   章言礼说:“等时机到了,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可以吗?”   他做事情,总讲究理智,讲究秩序,生意上是如此,生活上也是。人的失望是会累积的,他似乎总不懂得,一个坦诚的恋人,比一个犹豫不决的恋人更讨人喜欢。   我想说,你不要给我讲道理了,不要把事情真相告诉我,事情真相是什么,其实永远都不重要。道理不重要,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态度和行为。   章言礼不懂得谈恋爱其实是没有原则可以讲的,他要给我公平,要给谈嘉绪公平,他其实是没有办法做得到的。   我注视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谁稀罕他的公平和真相?   -   从小到大,我很少来玩这种娱乐设施项目。姥爷不愿意带我来游乐园、滑冰场、水族馆等场所,他告诉我,这些地方的拐子很多,我只要去了,就再也回不了家。   长大一点后,我才明白,姥爷是因为不想花钱,所以才不带我来。家里钱不多,每一分一毫都要省着花。   和章言礼一起生活后,他很少会管我的娱乐花销。为了省钱,我也没有主动来过游乐园。有一回,学校组织参观画展,我不想去,章言礼得知后,把他兜里仅剩的三百块钱都给了我。   他说:“去吧,钱不够再和哥说,哥想办法。”   那会儿,他已经在为许寄年工作,但他基本只是做司机的工作。他偶尔周末还得去炸鸡店兼职。他也不知道去画展要多少钱,就跟没有去过麦当劳的人,需要胆战心惊地准备一千块钱,才有底气进去购买一个价值二十块钱的汉堡一样。   我和章言礼玩了好几个娱乐设施,章言礼玩得很开心,脸上都是笑容。我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看着他笑。   哥哥最近的笑容真的多了很多。   我想,那些笑容究竟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谈嘉绪呢?   “去玩摩天轮吗?”章言礼问。他似乎很期待。   “去吧。”我说。   在排队时,章言礼站在我前面。我贪婪的眼神盯着他,他浑然不觉。   他小声地哼着歌,然后对我讲:“这个月月底,我想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以后你去栎阳工作,我们见面就不太方便。我在你公司附近给你买了套房,等你入职前一周,我叫人帮你把东西搬过去。”   “什么人?”   “暂时保密。”章言礼回过头,拉着我的手,走进摩天轮其中一个座舱。   我们互相面对着坐。   过了会儿,他问我:“你左耳朵上,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前几天没事儿干,就去打了。因为想要和你戴同款的耳钉。”我侧过头,让他看耳钉,“你觉得好看吗?”   章言礼毫不吝啬地夸赞:“当然好看,我们家蘑菇真牛.逼,戴个耳钉都帅我一脸。”   我笑了笑,掩饰内心的落寞。   他凑过来,亲了亲我的嘴唇,我们互相注视着彼此,眼神如发酵过的橙子酒,在蓝色的摩天轮座舱里,继续未完成的漫长发酵过程。   “坐完摩天轮,就回去了吧。”章言礼牵着我的手,意有所指地说。   “嗯。”   “去酒店,我开房。”他讲。   “好。”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章言礼问,“不喜欢就和我讲,我总觉得,你今天不是很开心。”   被章言礼丢在小熊酒吧,被咪咪同情,被陌生的男人洒玻璃渣,在小熊酒吧客房醒来看见他昨晚和谈嘉绪在一起,我都没有哭。   而在他察觉到我今天其实不是那么开心时,我鼻子一酸,天空像蜡烛燃烧正中心的蓝色火焰,温度炽热又蔚蓝,将我的心煎熬着。   “哥,我想和你做,很想。”我抬起头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唇,然后坐在摩天轮的座位里,转过头去看蓝色的天空。   章言礼在玩他的打火机。   打火机是Zippo的新款,一个打火机价值一万多。   章言礼总是把他的打火机随处扔在家里的各个角落,这个打火机或许是他最近最钟爱的那一款,所以一直带在身上。   “能不能不要让我见那个人。”我问他。   章言礼的黑色皮鞋抵着我的白色球鞋,他用皮鞋蹭了蹭我的小腿,故意逗乐子似的,想要看见我失态。   他讲:“你还不知道要见谁,怎么就说不见了。”   “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见。”我说,“月底我要入职了,很忙,我不想见莫名其妙的人。”   章言礼划了两下,点燃打火机,然后又将盖子阖上,他说:“再忙也要腾出点时间来,一定要见。”   章言礼原本定了家附近的酒店,他去洗澡,我在外面休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偶尔醒过来,发现脸上痒酥酥的,像是有一只猫的爪子在挠。   半小时后,章言礼在穿衣服,动静太大,弄醒了我。我坐起来。   章言礼向我道歉说:“公司临时有点事儿,今天就先这样了。下回再找我的宝贝儿sex。”   他风流地给了我一个飞吻。   他做起这些挑逗的动作,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我叹了口气,帮他打了个车。   脸上黏糊糊的。我去浴室照镜子,看见脸上贴好了创客贴,也被抹了软膏。软膏是薄荷味的,味道很清新。章言礼这人总是这样,事情都自己做了,却不会开口跟我讲,他为我付出了多少。   他像是旧时代封建家长的对立面,总是自己闷头做对我好的事情,却不会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更不会几次三番地在我面前提起来。   站在路口,许殷默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一个许氏赞助的时尚晚宴。   “我就不去了,你玩得开心。”我从酒店,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长长的街道像是呼吸管道,每走一步,就像是往外吐出一口呼吸。   电话里,许殷默的话却让我的呼吸停止了片刻。   他讲:“章言礼会带着谈嘉绪出席晚宴,你确定不来?”   这段时间,尽管我没有和谈嘉绪见面,我却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到他的消息。我甚至没有理由去憎恨他,我占了他的身份,替他享有了章言礼长达十五年的爱。   “等我。”我说,“我过来。”   许殷默说:“那你现在就过来,我等一下给你一个美发沙龙的地址,你先去那里做造型,做完之后,我派司机去接你。”   “一定要做造型吗?”我问他。   许殷默讲:“你想直接过来也可以,你是想要在你哥面前,被谈嘉绪比得灰头土脸的吗?谈嘉绪好歹是个当红小明星。我承认你长得也不输给他,但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你懂我意思吧?”   “好。”我答应下来。   做完造型后,许殷默亲自开车来接我,我正要打开车门坐后车座,许殷默却叫住我:“坐前面吧,我宝贝儿在后车座睡觉,你别吵他。”   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回过头,看见苟全身上披着蓝色的毛毯,正在后车座熟睡。苟全的脖子上、锁骨上都是吻痕,不知道被许殷默折腾了多久。   “看够了没有?”许殷默升起了副驾和后座的挡板,“在自己男朋友身上留下一些痕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你没在章言礼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没有。”我老实说,“他要应酬,不合适。”   许殷默半是嘲讽地说:“你可真是为他着想。”   海城钟楼的声音响了。   许殷默缓缓把车开到美发沙龙。   我对许殷默讲:“其实我有想过,他要是想要和谈嘉绪一起生活,我就搬走。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会搬到栎阳,他可以和谈嘉绪像家人一样生活。”   “那你呢?你考虑了章言礼,考虑了谈嘉绪,你就不打算考虑自己了是吗?”许殷默问。   我是一朵打算到角落里发霉的蘑菇,我包裹着章言礼的生机盎然的孢子,早在他对我说的一次次谎言中,就已经枯萎了。谎言比真相往往更伤人。   “不考虑了吧。”我说,“我难过这件事,我自己知道就好。”   许殷默叹了口气,他略带嘲讽地说:“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奉献的人。但是蘑菇你有没有想过,爱不是奉献。”   咪咪和我讲,爱不是卑微。许殷默和我讲,爱不是奉献。   那爱是什么呢?   海城又下雨了。雨水是天空的眼泪,霓虹氤氲在天空的眼泪里,在车窗上留下仿佛是蜗牛行驶后的轨迹,里面刻录着海城每逢整点会响的孤独的钟声。   我想,爱是章言礼在我姥爷的葬礼上,朝我伸出的手。   爱是章言礼冬天在我的羽绒服袖扣绣下的小花。   爱是章言礼和我做时,留在我耳边的呢喃。   爱是他喊我宝宝时,我内心感到的雀跃的欢喜。   我从不认为自己爱得卑微,我对章言礼的爱光明正大。   他爱不爱我,和我如何爱他,爱他的轻重程度,都没有关系。   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恨很重要。   三餐、睡觉和工作也一样重要,我的难过只有这一阵,毕竟生活的大多数时间还得要留给工作和其他。   章言礼只是我生活中占比很小的爱情里的一部分,他没有那么重要。我对自己洗脑。   下一秒,车载财经电台里,主持人提起章言礼的名字。   我的心跟着雀跃,我知道我对自己的洗脑,再次失败了。   章言礼对唐小西而言,就是很重要。   到酒店。   招待接了车钥匙,去泊车。许殷默牵着苟全入场。   我走在他们身后,递上邀请函,进去后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发时间。   这一次的时尚晚宴,是由许氏珠宝和其他几家企业赞助的,由国内一家著名的时尚杂志主办,主办方邀请了诸多合作过和有合作意向的明星过来。谈嘉绪是当红明星,自然在受邀之列。   有几个人站在我旁边,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其中一个人说:“谈嘉绪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嘚瑟的,不就是傍了个金主吗?每天都在人家面前装得跟小白花一样。”   “谁能跟他比啊,有个谈氏集团老总的爹,还有个许氏高管的金主。我听说,要不是章言礼当初放弃了继承老许总的遗产,现在许氏就是章言礼的了。要真是这样,谈嘉绪更嘚瑟。”   他们自以为说得很小声,那声音却大得恨不得周围的人都听见。   “这一次时尚晚宴,林姐说让谈嘉绪老实点,别去招惹章总。章总左手中指都戴着订婚戒指呢,谁不知道章总有喜欢的人?结果谈嘉绪呢,他跟别人打赌,说他一定能把章总带来参加宴会。”   “更气人的是,真让他把章总给带来了。”   “可不是?谁让人家有本事,说不定以后章总身边的位子,真成他的了。”   我收敛了眼底的情绪,正打算离开,就听旁边插进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你们是在说我吗?”   那几个碎嘴的人都愣了,一边心虚地额了几声,一边互相看着。   谈嘉绪拿起一杯香槟,倒在面前几个人的身上:“我不小心的,你们别见怪。”   其中一个算是有点名气的小明星,抬起手就要打他:“我们不过是说你几句,你就故意往外面身上倒酒。怎么?你敢做,我们倒是不敢说了是吗?”   谈嘉绪拍拍手,立马有保镖上来,将面前的小明星扣住。他又拿起一杯酒,泼到那人脸上:“你说,我听着呢。”   保镖将人带下去,另外几个本来在帮腔的人也不敢开口了。   我正要走,却被谈嘉绪叫住。   “蘑菇哥哥,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谈嘉绪笑着说。   “随便。”我对谈嘉绪没有太多好感,任谁面对着即将抢走自己恋人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感。   他走到我面前,将手上剩下的半杯红酒泼在他自己身上。   看见一切的章言礼:“……”   我:“……”   在倒酒后已经发现章言礼在面前的谈嘉绪:“……”   我们三人大眼瞪小眼。   谈嘉绪指着我,用他那很撇脚的演技说:“哥,他倒的。”   如果他在演艺圈的演技也是如此的话,他这辈子大概都火不起来。   我不想解释,于是对章言礼挑了下眉,开玩笑说:“是我倒的,哥,你处理一下吧。”   章言礼走过来:“我不是瞎子,我有眼睛。”   苟全在旁边用夸张的语气附和,说:“好尬哦,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章言礼转过身面对谈嘉绪:“你助理呢?叫他给你送一件备用衣服过来。”   谈嘉绪指着我说:“让他帮我拿。”   章言礼看我一眼,随后对谈嘉绪说:“我都得哄着的人,你敢使唤他?”   谈嘉绪指着我的食指渐渐弯了回去,他不肯低下头来向我道歉,也不敢再任性,只能说:“我指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帮我自己拿可以了吧!”   我转身去找苟全聊天,没再搭理这两兄弟。   谈嘉绪或许是讨厌我霸占他哥这么多年,因此才来故意陷害我。我犯不着跟他生气。他的小把戏,在我眼里,完全不够看。   从小到大,我遭遇过的事情,任何一件拉出来,都会比今天谈嘉绪对我做的事情,要恶劣百倍。   苟全目睹了刚才谈嘉绪对我做的事情。他刚睡醒,眼底还有黑眼圈,他问我:“你真的就这样拱手把你哥让出去啊?”   我说:“不然呢?他是章言礼的亲弟弟,我是章言礼的男朋友。谈嘉绪回来也挺好的,至少他不会再把我当弟弟看待。他没有办法再逃避我对他的追求了。”   “也是,他们是亲兄弟。”苟全轻飘飘地说,“你跟谈嘉绪就是嫂子跟弟弟的关系,就算他白天占着章言礼,晚上章言礼不还是得进你被窝。你也犯不着吃醋。”   许殷默过后来找我和苟全,他说谈嘉绪被骂哭了,一直在休息室里发脾气,还说要找我算账,话刚说完,他就又被章言礼骂了。   苟全嘲讽说:“他自己做错事,他还有脸找别人算账?”   许殷默不敢反驳,苟全今晚上被他弄得太狠,十分生气,所以许殷默也不敢多说什么话,怕苟全连带着骂他。   宴会结束。我在门口站着等章言礼,客人陆续走光。   章言礼社交到很晚,才赶过来。   他抱了抱我的肩膀,很自然地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等多久了?今晚记恨哥哥了是吗?我每次找你讲话,你都不搭理我。真是伤了我的心。”   我敲了下他的脑袋,向旁边迈开一步,面无表情地拿出他曾经给我的那个万宝路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章言礼凑过来,叼走我吸了一口的烟:“真生气了啊。”   我的烟被他叼走。手指被他的嘴唇触碰,他的呼吸落在我的掌心,如小羊羔的呼吸一般,让我的心再次变得柔软起来。   “回家我再和你说小绪的事情好吗?”章言礼吐了一口烟,“别自己生闷气。真生气就骂出来,别憋在心里。”   我没有应声,只是又拿了一根烟点燃,学着章言礼抽烟的样子,吞云吐雾。小时候因为学他抽烟,被他吓到而撞到桌子造成的伤口,在额角上隐隐发烫。   章言礼捉住我握着万宝路的那只手的食指,小幅度地晃了一下,他跟小流氓似的笑着说:“求求你了。”   我的心跳漏了几拍,柔软得不像话。   这个人,总是把我的心踩得乱七八糟的,让我连讨厌他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章言礼在尽力做到公平。他想谈嘉绪做回章宝,想我做回真正的唐小西,想我和章宝和平相处。   他想做一个好哥哥,做一个好男朋友。我们都在互相地为对方做到最好,我在尝试接受谈嘉绪,他在尝试让我成为很坦诚的唐小西。   他说我发脾气可以更坦诚一点,可以骂他,可以打他,可以把自己的不满都说出来,而不是憋在心里,总是自己一个人瞎想。   他从来不指责我,只是引导我去做有利于我事情。   章言礼不是生来就能把所有事情做到尽善尽美的人,他不是完人,他是一个足够努力又恰好有一点小运气的普通人。   “你不能总拿我对你的标准来对我,我对你好,这是不图回报的。你不能总以为,对我好,忍受我所有的一切,这就是爱。你要学会把你不好的一面展露在我面前,你不要害怕因为我看见你不好的一面就失去我。我对你的了解,远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章言礼说。   我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我舍不得,下不了狠心。我有许多难过,都不想让章言礼知道,他是我最珍惜的人。   “我很害怕失去你,害怕我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我总是想得有一点多,许殷默说我在和你交往这件事上,表现得过于小心。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很害怕失去你,所以我一直试图把所有的不开心都憋在心里。我要学会自己哄好自己。”这是我内心最真的想法。   爱一个人的底气,要么别人给足,要么自己本身能力够强。   章言礼给得不够,那么我要学会自己努力。   那晚,后半夜。   谈嘉绪搜索我的微信,并加我,给我发消息——   谈嘉绪:【略——就不道歉,气死你!嘿嘿![鬼脸jpg.]】   我:【你哥在我旁边睡觉,你要见他吗?】   谈嘉绪发了一个愤怒鬼脸表情包过来:【他跟我说他今天晚上要加班,不肯陪我吃饭。一早就跑了!】   我:【是吗?他今天晚上从宴会上离开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了。他还做了红烧鱼,你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吃?】   谈嘉绪:【他跟我说他不会做饭!!!】   我:【他骗你的。】   谈嘉绪:【你说谎!!!】   我:【你哥不要你咯。】   谈嘉绪:【那我明天过来,你们一般几点吃早饭?】   我:【我客气客气而已,你还真当真了?略——就不让你吃,气死你!嘿嘿[鬼脸jpg.]】   谈嘉绪:【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盗我表情包还模仿我的话!我要告诉我哥!】   我:【你哥不要你咯。】   谈嘉绪:【你们一般几点吃早饭?告诉我嘛,我免费给你打广告?给你找工作?送你亲笔签名?】   我关掉手机,抱着章言礼,第一次那么真心实意地想,章宝回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章宝是章宝,我是我。   我要先学会像唐小西一样爱章言礼,才能等着章言礼爱上真正的唐小西,而不是躲在章宝的壳子里,等着章言礼施舍给章宝的爱来给我。   章言礼要先爱上真正的唐小西,我才能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单纯的感情。   -   那晚,章言礼临睡前——   “哥,你最爱的是我对吧?”   “我说过,你是我的命,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二位。”   “那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我给你,但你要好好珍惜我的命,我这条命活了这么多年,不容易。”   这是发生在这个秋后的雨夜里,两段再普通不过的对白。   我和章言礼相视而笑,我伸手替他揩掉额头上的雨水,他握着我的手腕亲了亲。   爱不是奉献,爱是心甘情愿,是他毫无理由的信任,是他对我很明显的偏心,是爱情向多巴胺绚烂的转换,是章言礼穿我最喜欢的那一款毛线衫,是他用尽全力吸引我的注意,是他很笨的补偿和对我小心翼翼的试探。    第47章   那天,宴会结束后,我们回到家。章言礼特地开了一瓶罗曼尼康帝。他给我倒酒,递给我酒杯。我只看见他的倒影投落在透明的酒杯杯壁上,被红色的酒液淹没掉,连带着我不敢直面他本人的目光也一并被淹没。   他牵着我的手,讲:“哥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所以一直瞒着你关于小绪的事情。我这个人,看着很精明,好像一直都是我算计别人。这一次,我却没有处理好你和小绪的事情。所以你怪我,你生气,我都可以理解。你要真生气,你就骂我打我,不要把气憋在心里。”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了。”我喝了一口酒,红酒的单宁萦绕舌尖,每一丝酸味都如同我此刻的心情一样。   此刻, 我的世界是小猫的一滴眼泪。   每一丝呼吸都狭窄而逼仄,无法被小猫的胡须丈量。   “谈嘉绪是章宝,对不对。”我问他。这已经是必然的事实,是我已经知道的事实。但我仍旧有一点点不死心。   章言礼无奈地笑:“是啊,我没有想到宝宝还活着。我上个月去栎阳出差,在一个商业活动上遇到了他。他和章宝一样,鼻尖右侧有一颗小痣,不喜欢吃洋葱,喜欢甜食,紧张的时候会摸自己的耳朵。他一看见我,就认出了我,叫我哥。”   我的心闷闷的:“所以你认了他,把他带到泰恒。”   “泰恒那套房子是他自己的房子,他目前在海城发展,住在那里。我只是偶尔去看看。”章言礼讲,“我想过,要告诉你。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这对你而言,是一种伤害。我一直拖着,企图万事大吉,希望你和章宝就干脆这辈子都别见面。”   “做过DNA检测吗?”我问。企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做了。他是宝宝。”   我的眼泪当着他的面掉下来,被这一声宝宝击溃。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脆弱,我在他身边待了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我一直在扮演一个合格的弟弟,我试图取代章宝的位置。   而现在,这个位置不属于我了。章言礼唯一的家人,不再是我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扫兴。”我擦掉眼泪,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哥,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我这是高兴得哭了,你别在意。”   章言礼的眼睛也红了。他要来抚摸我的脸,我躲开他,转身躲去浴室。   我去洗澡,章言礼在客厅摆弄他好久没有碰过的木吉他。   我洗完澡出来,窗外海城秋雨的雨势已经渐渐大起来。   阳台窗户没有关,潲水进来。   章言礼去关上窗户后,窝在沙发里弹奏了一首《雪人》。   “Merry Christmas to you 我深爱的人   好冷 整个冬天在你家门   Are you my snow man 我痴痴 痴痴地等   雪 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拼出你我的缘份   我的爱因你而生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他缱绻的嗓音,低哑地唱着。   他对我讲:“只要你想,我永远是你哥。别难过了宝宝。”   猫抓着我的裤子,爪子在我的裤子上扯了扯。   我抱起它,给它倒了碗猫粮。它不吃,倚在我怀里发出咕噜咕噜舒服的声音。   我对章言礼讲:“我的新工作在栎阳,我要去栎阳住。猫是我养的,所以我要带走它。”   “那我想猫就去找你们。”章言礼抓了抓我湿漉漉的短发。   “好。”   “真舍不得。”他说。   我没有说话。   章言礼亲吻我的唇角:“我的意思是,我舍不得你,不是因为猫。猫是借口。”   “我知道。”   就像我喜欢你那样,为了见你,给自己找许多个借口,无论借口多拙劣,只要能见到你就好。   -   我十六岁那年,你去栎阳出差三天,三天后的下午两点你到海城高铁站。我骑自行车提早一个小时就在海城高铁站外等你。当时是冬天,海城被大雪淹没。行人的呼吸藏在围巾底下,胆战心惊。   我来找你,然后说只是因为恰巧想要吃高铁站附近的糖葫芦才来的。你拎着你的公文包,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不顾你同事诧异的目光。你眼睛里的疲累传递到我的眼睛里,转化为心疼这种情绪,在我的心坎间蔓延。   我十岁那年,你在小熊酒吧驻唱。   晚上十一点,live才开始。我一个人从那栋被大人们视为危房的房子里,步行去小熊酒吧。   我人小,腿也短,穿着雨衣,手里紧紧握着手电筒,一路朝着位于江边的小熊酒吧走。连一只野猫的叫声,都能把我吓到腿软。   你在酒吧内演出,唱着成年人成熟的爱情歌曲,唱着心碎和浪漫。我在酒吧门口蹲着,听雨声,听你唱的爱情民谣。   咪咪姐牵着我的手进去找你。你表演完后,下台,在我面前牵着我的手放到嘴边哈气,来回搓着,让我冷掉的手温暖起来。然后你问我,怎么不跟哥哥说一声就来找哥哥了?嗯?   我向前,抱紧你的脖子。   我有一点胖,脸也是胖乎乎的,你捏了捏我的脸,笑着跟咪咪姐和乐乐告别。你把我当胖小狗一样抱着,丢到你的摩托车后座上,给我整理雨衣。   你问:“想哥哥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嗯。”   因为想你,因为家里找不到你,所以我走很远的路,想要来见到你。不怕像婴儿哭声一样的小猫叫春的声音,不怕大雨天的夜晚,只是单纯地想要来见你。   -   晚上,我堵住章言礼的唇,舌头撬开他的唇,亲吻他柔软的嘴唇,勾动他的情绪。想要让他记住我带给他的快乐。   章宝取代不了我,只有我才能让章言礼露出这样情(消声——哔——)动的表情,只有我才能和章言礼这样亲密。   半夜,做完之后,我抱着章言礼去清洗。   章言礼趴在浴缸的边缘。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我去卧室拿过来,递给他。   是谈嘉绪打来的。   章言礼接起来,谈嘉绪问他今天为什么骂他骂得那么凶。   “哥,你为什么不帮我教训唐小西?你就是偏心他!你今天骂了我四次!”谈嘉绪很不开心。   我一根手指插到章言礼的身体里,帮他清理。章言礼看了我一眼,嘴型小声比划着:“轻点。”   章言礼无奈:“小西也算是你哥,如果你不想认他当哥,那你就得认他当你嫂子。你让我教训他?那你还不如让我往自己身上割两刀。”   谈嘉绪不满道:“他就那么重要吗?比我还要重要吗?我是你亲弟弟!我和你才是一个妈一个爹生出来的亲兄弟。”   我敛了敛眼底失落的情绪。就是这一点,我永远也比不过谈嘉绪。章言礼只要不爱我了,可以随时把我丢了,可是谈嘉绪不会,谈嘉绪是章言礼永远的亲人。   章言礼伸手,摩挲着我的唇,他一边靠着浴缸,一边注视着我,他对谈嘉绪讲:“他是哥哥的命,没有他,哥哥活不下去。你懂不懂?我爱你,可以弥补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是我不能丢下小西。你总不能让哥哥丢了自己的命,活不下去吧?”   谈嘉绪生气地挂断电话。   我吻着他的嘴唇、鼻尖和眼睛,轻轻地吻过他的喉结、胸膛和下巴,我含糊着说:“哥,说你也爱我。你爱我。”   章言礼笑了笑:“真吃小绪的醋了?不跟我假客气了?”   “嗯。”   “我就知道,徐亿来找过你之后,你整个人都怪怪的。我想要和你讲清楚,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章言礼伸手到我的腰下,摸了摸,“这段时间,我想你想得都难受了。一直忙着工作,前段时间小绪出了点事情,不好意思我没有做到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失约了,你生气才是应该的,而不是把难过憋在心里。我不需要你多懂事,你把我的宝宝照顾好,就是对我最大的爱了。”   “哥,你说你爱我。”我要求他。   章言礼神秘兮兮地笑着,到我耳边,小声说:“我就不说,让你着急。”   我无奈地伏..在他身上,叹了口气:“我去栎阳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三餐要按时吃,马上要入冬了,你要记得穿厚一点。我去年给你织的围巾你要记得围上。去sari那里,最好还是叫咪咪姐陪着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给我打电话。还有——”   章言礼打断我:“你怎么不叮嘱我,记得要想你?”   在.浴.室.里,我们只做..了一次。我抱着他去卧室。章言礼在.床.上..趴着玩手机,他说他腰酸,让我帮他捏.一捏。   “我爱你。”他很普通说。   我正在帮他的背抹精.油,一时听到他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问他:“你刚才说了什么?”   章言礼把他的手机朝我摇了摇,然后一条消息发送了过去。我的手机收到语音消息,点开,是章言礼刚才说的那句“我爱你”。   “这下满意了吗?”章言礼用很灿烂的笑容在问。   我笑着点点头,忍不住拥抱他:“宝宝,我更爱你。”   章宝变成了小绪。   那么宝宝是谁呢?好难猜啊。   谈嘉绪给我发消息的事情,我也没有告诉章言礼。凌晨我起床后,把章言礼发送给我的语音,转发给谈嘉绪。   谈嘉绪似乎一直没睡,立马给我发消息,质问我:【我哥不可能说这种肉麻的话,你是不是用AI合成的?】   我:【你说是就是。】   谈嘉绪:【我不喜欢你,你真的好可恶。你代替我,得到了我哥那么多的好,我太讨厌你了。】   我:【那我和你哥,一起补偿你,不好吗?你可以有两个哥哥对你好。】   谈嘉绪:【当然不可以!除非你告诉我,你跟我哥一般几点钟吃早饭。】   我:【早上三点。】   谈嘉绪:【你骗我!现在都早上六点了!】   我:【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有一点笨。】   谈嘉绪:【没有人说过,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你好过分!哼!】   或许当年高烧,确实是给谈嘉绪留有一点后遗症的。   -   海城的春天集体在深秋叛逃,钟声在梦里发酵,爱意开始发芽,在温暖的拥抱和亲吻下开始结果。   “没有人能够比我更爱你。”我捉住章言礼左手的无名指,丈量了一下他无名指的尺寸。   章言礼习惯性地用他的左手握住我的手,像骑自行车载我时一样。他手掌的茧子,在我的手心里,如丢向我的一颗颗种子,在我的手心里长出很柔软的嫩芽。   去栎阳前,我收拾好东西。去郊外的马场,看了一下星星。饲养员阿彪从马厩里把星星牵出来。我喂了它两把草,星星用脑袋来蹭了蹭我。   阿彪说:“你隔三差五地就来看它,它就跟知道你是主人一样,见到你就亲。”   “我过段时间就要搬去栎阳,来不了这么勤。”我讲,“对了,我能尝试骑一下lulu吗?”   阿彪有点为难:“lulu是章总的马,它性格有一点倔,一般的驯马师都不敢骑。”   “我想试试看。”我说,“你可以让驯马师在旁边看着。”   阿彪见拗不过我,只能找了驯马师过来。他把lulu从马厩里牵出来。我一靠近lulu,它就很不屑地朝我喷气。   我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脸颊,它低下头,吃我手里的草料。我熟练地上马,lulu挣扎了一下,也没有其他动作。   阿彪不可思议地说:“这匹马当年送到马场后,能够驯服它的驯马师就只有一个,后来这个驯马师调到别的马场后,就再也没有人能驯服它。章总来我们这儿玩,花了三个小时就把lulu驯服了。从此以后,lulu就只认他。”   我轻轻勒住缰绳,lulu不满地抬起头来看我,却仍旧没有把我甩下来。   “lulu认识你,知道你是章总的人,这不,乖乖听话了。”阿彪笑着说。   我骑着lulu,带它去马场旁边的小路。那条小路对面是白杨树林。曾经,章言礼说,只要我骑马到达小路尽头的白杨树,他就告诉我,对于我喜欢他这件事,他的看法是什么。   我骑着lulu回到马场,章言礼正在和阿彪聊天。章言礼见了我,很诧异我会骑他的马。他抬起手,拍了拍手掌,lulu就载着我走到他身边。   章言礼表扬了lulu,给它喂了一把草料。我顺势下来,走到他身边。章言礼把西装外套丢到我身上:“我的马怎么样?”   我夸赞道:“好骑。”   “跟我比起来呢?”章言礼开了个黄色玩笑。   我红了脸,没敢说出口,怕他生气,也怕阿彪发现我和他的关系。   阿彪不知是真的没懂,还是假的没懂,他哈哈笑,问章言礼要不要去马场上跑两圈。章言礼翻身上马,骑着lulu在马场上过障碍物。他在马上,眼神犀利,没有一丝笑容,如同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藏族男人。   男性生来慕强,没有男人会不向往成为章言礼,没有男人能够拒绝征服章言礼。但章言礼的强大,只能让他更讨厌那些自以为是黏上来想要征服他的男人,他对女人能够很温柔很体贴,对合作方也很周到,唯独那些围上来想要和他共度春风的男人,他不屑一顾。   章言礼在酒吧驻唱那会儿,认识的人很杂,上三流下九流的都有。因为出于对我的安全考虑,后来有许寄年赏识他,他才会这么拼命。   去栎阳那天的火车上,景色往后倒退,如同连环画一样。   天空是倒灌的河流,原野上的屋顶是孤单漂泊的船只。   我脑子里回想起章言礼那天晚上和我说过的话——   “宝宝发烧后,我以为他死了。我抱着他找诊所的医生,医生说他没有呼吸了,死了。”   “我给他做人工呼吸,做急救措施。没有用,他的身体凉下去了。”   “医生叫我给他办丧事。”   “我不死心,找我叔叔借了钱。我把宝宝最喜欢的那台旧电视也卖了,就这样凑了一千块钱,去更大医院,求医生把宝宝救回来。”   “我把宝宝放在医院外面的凳子上,我想,医院有这么多人医生护士和保安,肯定没有坏人的。但是等我去找完医生回来,宝宝就不见了。”   “我到处问人,他们说有个人把宝宝带走了。”   “我跑去找医生,调监控,医生被我闹烦了,找保安把我赶走。我跪在门口,求他们调监控救我弟。”   “有一个好心的主任,带我去调监控。但是人贩子的脸我也不认识,只知道他抱着宝宝出了医院。”   “我吸取经验,先去找市公安局的警察,怕拖延下去,真的找不到宝宝了。可是市公安局警察也不管,说让我去找区上的警察局先立案。区上的警察局只有一个警察在值班,他在前台抽烟,刷直播。他说我弟弟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不给立案。医生根据诊所的诊断单告诉我,宝宝死了,就算找回来,宝宝也死了。叔叔劝我放弃,他可以给我经济上的帮助。”   “拖了差不多一年,我姑姑来找我,她开始管我,给我买吃的穿的用的。我后来,就当宝宝真的死了。我没照顾好他,我一直都在自责。所以遇到你之后,你叫我哥,我一听就烦。我真的不想再照顾一个小孩儿。”   “但你姥爷死了,你一个小孩儿怎么活?我就只能带着你一起生活。我想我要照顾好你,至少不能让你跟宝宝一样死了。你被拐子抱走当天,我手都在抖。我想,我又要弄丢我的宝宝了。我是真的害怕了。”   到栎阳后,我住进了横覃岛的房子。傍晚,我在海边散步,鞭毛藻让海岸边呈现出蓝色,如同海洋蓝色的眼睛一样。   苟全给我打电话,问我感觉怎么样,然后又说我没有必要跑这么远,在海城天天都能见到心上人不是更好?   我给他看海岸边的鞭毛藻,我说:“我总得学会离开他之后,怎么生活。爱一个人,不是得到,不是占有,我得要学会独立,成为一个能够让他依赖的人。”   “没有必要,你哥离了你就跟不能活一样。他昨天跑去小熊找咪咪,说怕你有分离焦虑症,说要开车来看你。咪咪就和他说,‘你也不看看谁有分离焦虑症?小西离开你之后没给你打过一次电话吧?你就开始焦虑上了,去sari那里多拿点儿药吧。’”苟全学咪咪说话,然后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我刚安顿好,待会儿给他打电话。”我讲。   苟全忽然认真地说:“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我问他:“你之前不是想要和爸妈去另外的城市吗?为什么要为许殷默留下来?”   苟全咬牙切齿:“他逼我的。他拿我爸妈的生意威胁我,说我要是不跟他留在海城,他就毁掉我家的生意。我那段时间恨死他了。你说我们是这么多年的老同学,谈个恋爱分手而已,他至于吗?”   我笑了笑。许殷默要是知道苟全是这个想法,估计得哭。    第48章   横覃岛像是一座风土人情的展览馆,东边是摩登和现代的五星级酒店度假区,西边是原始的居民老厝。岸边是搁浅的粉色贝壳,潮汐每一次退却,它们就好像得脸红一次。   我将卉卉阿姨的老屋收拾出来。天井里种植的芒果树的叶子已经掉过一次。揾桲树依偎在芒果树旁边,像小狗依偎着小猫。   章言礼给我打来电话。   他讲:“你到了栎阳要乖,一定要住我给你买的房子。谈氏地产比起恒锦是要好一些,你工作也不要太累。过两天我来看你,你不要到处乱跑。”   他说了一大堆话。   我插话道:“哥,我去横覃岛了。”   “去住老屋了?”   “嗯,想要去看看卉卉阿姨的房子。现在是你的房子了。”我讲。   章言礼笑着说:“是你的房子,你十八岁成年后,那套老屋就已经转到你名下。”   “我种了两棵果树,一棵芒果,一棵揾桲树。你喜欢那一颗?”我问他。   “当然是芒果。你放在我衣柜里的那种黄色果子,香味太奇怪。又不能吃,丢了你又要生气。”章言礼讲。   我坐在屋檐底下,水蝇扑在我的塑料拖鞋上,橙色的灯泡上围着许多灰色的蛾子,我错了戳芒果树的小芽,对章言礼讲:“那你是小猫。”   章言礼哈哈大笑,问我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   “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必要一定要听懂。”反正你连你到底喜不喜欢我这件事,你都搞不明白,小猫小狗和芒果揾桲的比喻,你还是不要懂好了。   我在栎阳待了两个月,迎来四月暖春。   章言礼提出要来栎阳为我庆生,许殷默和咪咪纷纷说要来,他们被章言礼拦下来。   咪咪打电话给我告状:“你知不知道你哥有多坏?他说他是你男朋友,他要来陪你度蜜月,不让我和许殷默过来找你。他对你的占有欲也太强了!”   咪咪再一次重复:“他对你的占有欲是病,得治。”   我很喜欢章言礼对我的占有欲,这几乎等同于爱了。   四月十六日,我下班回家,打开门,看见谈嘉绪张开手臂要去抱章言礼,章言礼躲开,谈嘉绪扑空了。   “哥。”我把手里的蔬菜和肉放到桌子上。   “我帮你。”章言礼把蔬菜和肉分门别类放到冰箱里。   谈嘉绪哼一声,挤在我和章言礼中间。   我笑了一下,当着他的面,喊了声哥,章言礼回过头,我吻在章言礼的嘴唇上。长久以来积蓄在内心的不满,终于报复了回去。   谈嘉绪是章宝,我不能对他不好。谈嘉绪对章言礼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不能跟谈嘉绪闹矛盾。   我心里一直都知道,我一直在给自己上枷锁,要禁锢自己的感情,要封闭自己的难过情绪,要让自己大度体谅章言礼。我享受了本该属于章宝的十多年的人生,我把忍让当成了我应做的义务。   事实上,不该是这样的。   谈嘉绪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推开章言礼道:“你干嘛亲他?他又不是你亲弟弟。我才是你的弟弟!你干嘛要跟他好啊,他抢了本来属于我的东西,你干嘛跟他好啊!”   谈嘉绪看起来要碎了。   章言礼揉了揉谈嘉绪的脑袋:“你和宝宝有什么好比较的?他是我对象,你是我弟弟。”   谈嘉绪眼睛红红的,他小声说:“我懂啊!我知道啊!但是我还是会难过!你对他比对我都好,我不要!”   谈嘉绪扒掉沙发旁边阅读灯的电线,高高举起了,就要砸到地板上去。   章言礼看他。   谈嘉绪小心翼翼地把阅读灯放到地板上,然后盯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很委屈地模拟了一下物体碎掉的声音:“砰——”   我没有忍住,靠着章言礼的肩膀,笑出声:“谈嘉绪,你怎么又笨又可怜的。”   谈嘉绪哼了一声,像蜗牛一样抱着阅读灯,蹲着挪到沙发上,他说:“你可以说我可怜,不许说我笨。”   谈嘉绪一个人闷在沙发上,像锯嘴葫芦,不肯讲话。   章言礼去厨房做饭,我跟进去。   今天的晚饭是买来的明炉梅子鸭。章言礼拆开一次性打包盒,夹了里面看起来最嫩的一块肉,给我,说:“小绪没有坏心思。”   “我也没有。”我说。   “我知道你没有,你是我的宝宝,你心地善良,不爱争抢,心思敏感,我都知道。”章言礼宽厚的手心,落在我的后脑勺上,然后微微用力,我的额头抵着他的。   他讲:“要是生气了、难过了,就来找我告状,找我说。不要自己闷着。你可以像小绪一样,生气就摔东西,就算你把家里的东西摔得稀巴烂,我也不会说你。”   “真的吗?刚才谈嘉绪要摔你的灯,你都不高兴。”我讲。   “因为那是你买的东西,我不能不认真对待你的东西。你懂吗?”章言礼说。   章言礼不是一个很会表达感情的人,他笨拙地试图把那些藏在他心里的话,一点一点拆开了、揉碎了,直白地告诉我,他真的很在乎我。   “也不用那么认真对待,只是一盏灯。”我试图宽慰他。   章言礼笑,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让我的心跳加速,心动难耐。他说:“用的。我们宝宝买的东西,就是很稀罕的东西。”   我牵着他的手,捏了捏他指腹的茧子,倾身吻在他的唇上:“哥,你也是我的宝宝。”   章言礼脸色涨红,先是抽回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把我推出厨房:“下回别这么肉麻兮兮地叫我。”   “你也喊我宝宝。章言礼,你好不公平。”我在厨房外,笑着敲厨房门。指节在厨房的玻璃门上敲,因为看得见章言礼投映在厨房磨砂玻璃上的影子,敲的动作就变成了很温柔的抚摸。   “那不一样,我年纪比你大,喊你宝宝是爱称。你不要这样喊我。”章言礼说。   “你是我的哥哥宝宝。”我讲,我的目光落在他红润的脸上,我问他,“章言礼,你是不是害羞了?”   章言礼再也不肯和我说话了,并且把厨房的门反锁。   要到吃晚饭前,谈嘉绪不见了踪影。   我下楼去找他,在小区附近的车库门口看见谈嘉绪被拖上面包车。我想跟上去,忽然一张奇怪味道的帕子蒙住我的口鼻,下一秒我就晕了过去,失去意识。    第49章   等我醒来,就已经在栎阳的化工厂里。手脚都被捆住。谈嘉绪被绑在我旁边。   绑架犯是被谈昇害到走投无路的人,当初谈昇收购公司时,用了卑劣的手段,将几家小公司收购。绑架犯就是其中一家小公司的老总。   谈昇做事心狠手辣,对敌人向来不会留半分情面。   绑架犯本来只打算绑架谈嘉绪,但我紧跟着谈嘉绪出现了,他怕我泄密,干脆将我也绑架了。   绑架犯在和谈昇视频通话。   谈昇要求看了视频见了一眼谈嘉绪,便开始和绑架犯谈条件。他们定好的条件是每个人价值百分之五十的赎金,人要一个一个地放回去。赎一个人,便给百分之五十的赎金。   第二天下午,谈昇的人在接到谈嘉绪后,立马变卦,不打算给承诺的剩下百分之五十的赎金。   绑架犯大怒,拿枪架在我的太阳穴上,另外一只手拖着我往工厂遮蔽物后躲。   谈嘉绪吓懵了,他一直在哭,一边喊爸爸,一边喊哥哥。谈昇也没管他,径直让保镖将他拖到车上。   或许在谈昇的心里,谈嘉绪也是可有可无的。因此他才根本不打算给剩下百分之五十的赎金,不顾谈嘉绪的安危,惹怒绑架犯。   在谈昇毁约后,章言礼不管不顾地跑到前面来,直面绑匪,说:“剩下百分之五十的赎金,我出。你只要保证我的人没事,你要什么我都给。”   绑匪是雇佣兵出身,在这种紧要关头仍然保持理智。   他问了章言礼的资产和身份,于是狮子大开口地要了比谈嘉绪赎金多一倍的价格。   章言礼没有丝毫犹豫道:“筹集现金需要一些时间。我需要准备。”   “你别骗我。否则我不介意死前,把你弟给带走。”绑匪声音沙哑。   章言礼的助理把赎金取来,章言礼拎着装赎金的箱子,走过来。就在交易正要完成时,谈昇藏在暗处的人开了枪,绑匪同时因为应激反应朝我开枪。   绑匪倒下后,章言礼转身覆在我身上,子弹集中他的右肩胛骨,卡在骨头上。   章言礼在我面前跪下来。谈昇叫司机开车离开。谈嘉绪扒着窗户,吓懵了,他嘴里喊着哥哥,着急地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叫人开枪?他是我哥哥啊。”   谈家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就连章言礼的助理和他开过来的车,也被谈家的人用枪架着带走了。美名其曰,医生马上就到,不用太多人留在这里。   谈昇想要把我也一并带走,他分明就是想要弄死章言礼。   我不懂得,他到底和章言礼有多大的仇,以至于他不惜要章言礼的性命。   我抱着章言礼,就算谈昇的保镖踩在我的手指头上,我也不松手。   章言礼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过去。   远处,谈嘉绪喊得嘶哑的声音传过来,一声声的爸爸和哥哥,让谈昇犹豫了起来。   大抵是谈昇还有一点为人父的理智,他收了枪,把人和车都撤走了。   医生迟迟不来,海城郊区的化工厂位置又偏。我背着章言礼,从化工厂往外走。   四月,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   温度攀升,章言礼的血流到我的背上。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能咬着牙往前走。我一遍遍地喊哥哥。章言礼没有回我。   化工厂附近没什么人,我的手机被收走了,也打不到车。我背着他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一家汽修厂。汽修厂老板见了我和章言礼,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你们遭了啥事儿呐?”汽修老板问。   “诶唷,这年头还有挨枪子儿的。”   “你是他什么人呐?”   “你一直背着他干啥,进来歇会儿,让他躺下来。”   “你怎么讲不听呢?把你背上的人放下来哇。”   除了章言礼,我不信任任何人,防备地盯着老板。   忽然,章言礼拍了拍我的肩膀,开口道:“乖宝,跟人家老板说谢谢。进去歇会儿凉,别背着我了。”   我的心一下子踏实下来,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汽修老板吓了一跳。章言礼诶地叹了一声,轻轻地咳嗽了两下,一滩血被他吐到地上。   水蝇围着三角梅的花丛亲吻,忐忑的心情终于歇了一阵儿。   救护车在半个多小时后到达,章言礼被送上救护车。汽修老板朝我们挥挥手。我上车前,才记得回礼,朝他轻轻地挥挥手。   章言礼戴上呼吸罩前,说:“以后别离我这么远了,跑到栎阳来工作,我见你一面都费劲,还差点搭上一条命。”   我握着章言礼的手,到唇边,亲了亲:“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护士诧异地看着我和章言礼。   章言礼抽回手,对护士讲:“这是我男朋友,他有分离焦虑症呢。”   我笑了下。我没有跟章言礼讲的是,我来栎阳,不单单是为了一份好工作,更多的是因为我想要离他远一点,想要他向我认错,想要他明白,他最最爱的人,应该是我,以后要相守一生的人,也应该是我。   我无法让人忍受的固执,我对他带有占有欲的执着,我的敏感,以及我对未来的向往,章言礼都懂,他只是不说出口。他把他能够做的,都做到了,却不告诉我。   -   -章言礼视角-   章言礼没有给唐小西讲的是,他知道唐小西有意躲着他。   这个世界上,喜欢章言礼的人多的是,但是肯没有企图地对章言礼好,全心全意地喜欢章言礼的人,就只有唐小西。   唐小西是坚定地具有唯一性的人类,起码对于章言礼来讲是这样。   所以他给唐小西恰到好处的自由,装作不懂得唐小西的逃离。爱是陪伴,是分开后的想念,是他回到家发现家里没有人,他会装作分离焦虑症发作,拨通唐小西的电话。   唐小西好唠叨,像老婆婆,在电话里给他讲,要记得吃饱饭,衣服洗完后要记得抖一抖再晾晒。   唐小西的敏感,是无害的,是让章言礼心疼的。他一次次自己开车跑去栎阳,一去就是小半天。戴着墨镜和帽子,站在远处,看着唐小西跟新的朋友来往。   章言礼想对唐小西讲,你要是想我就回来,不一定要逼迫自己变得多优秀。可是唐小西是固执的,并不是小猫小狗,有自己非常想要坚守的原则。   章言礼尊重唐小西坚定的原则。   唐小西不想让他靠近,那他就装作没有靠近过。   章言礼后知后觉地才明白,原来在短短的几年里,唐小西已经教会他那么多爱人的方法。他克制地靠近,小心地维护唐小西高度敏感的情绪,一切只是因为,他爱唐小西,爱到他已经快要失去自我,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   章言礼做手术期间,我就在手术室外等。   我想到在海城的小熊酒吧,他在台上像明星一样演出时,我就在台下等他。他在百超汽修厂修车时,我就像条小狗一样被一根粗麻绳拴在他腰上等他。   我总是在等他。   旁边有两个小护士结伴走过,提起邹乐乐的下一场演唱会要在海城举办。我想,章言礼一定会去捧场,这些年,他也帮了邹乐乐不少。邹乐乐第一次线下活动是他给的,邹乐乐的第四张专辑是他出资的,邹乐乐唯一上的综艺是他赞助的。   他总是对身边的人很周到,无论是邹乐乐、咪咪姐还是许殷默。所有人都喜欢他,我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章言礼在医院养了半个多月。谈嘉绪被保镖簇拥着,来看望他。   章言礼或许是真的寒心了,全程虽然在笑着,却没有开口让我起身让座给谈嘉绪,也没有收谈嘉绪捧在手里的花束。   他讲:“谈小少爷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讲?要是没有了,就可以回去了。”   谈嘉绪着急说:“哥,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爸会故意针对你。我当时真的做不了,我让我爸开车回去,他不肯。我后来叫人带我回去找你,可是我没有找到。对不起哥哥。”   章言礼说:“嗯,我信你。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但是你要跟小西道歉。”   谈嘉绪不肯开口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我欠你的,又没有欠他的。”   章言礼喊了一声章宝,谈嘉绪不服气地噤声了。   章言礼说:“是因为你,他才被牵连到绑架的事情里来。何况他背着我,走了半个多小时,一声一声地喊我哥,把我叫了回来。你说你欠我,那我把这份人情转给小西,你道歉,理所当然。”   谈嘉绪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在章言礼的注视下,无奈地接受。   他似乎总是在尽力平衡我跟谈嘉绪的关系。他或许真的不懂,我不在乎谈嘉绪的存在,我在乎的永远是他。   谈嘉绪后面一个星期都没来了。章言礼也顺利出院。   我开车,接他回了横覃岛的老屋。因为老屋长达快一个月没有住人,之前收拾出来的房子已经落了灰。   我把suv停在门口,供章言礼休息。   他站起来,要进院子,我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捏了下他的脸:“里面脏,灰尘大,我去收拾。”   这个动作让我们两个都愣了一下。   章言礼住院的这个月,我已经习惯了照顾他。我无比享受照顾他的这个过程,我喜欢他依赖我,喜欢他就连吃个苹果都要叫我帮他削皮。临床的老太太第一次见他,还问他是不是手伤得太严重。   章言礼羞得后来再也没有找过我要削好的苹果吃。   我觉得很遗憾。   “抱歉啊……我不该捏你的脸。我没有忍住,真的很抱歉。”分明夏天还未到来,我的手心却已经开始泛起潮湿。   “给我捏回来。”章言礼坐在副驾驶座上,倾身过来,伸出手,“给我捏回来,我就原谅你。”   我弯腰,他捏了两下,眉眼间略带疼惜地说:“瘦了。”   “养养就胖回来了。”我鼻尖一酸。   瘦的人明明是他。   我进去小院后,章言礼坐在suv里,拿出他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   我把屋子收拾好,出去接他进来。   章言礼拿出一张用香烟烫出玫瑰花的纸巾,递给我,说:“我送你这花,是不是丢人了点儿?”   我笑着接过,拍照留存纪念。   章言礼亲在我的嘴唇上,他讲:“我这次在生死边缘走了一次,什么都看淡了。想要干脆一死百了的时候,就听见你跟复读机一样喊我哥。”   他的手指落在我的左边耳垂上,摩挲那颗和他同款的黑色耳钉。   章言礼讲:“以后就在我身边,别走了。你别总想着要历练,要成长起来,要帮我忙什么的,我不需要你做这个。我就要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   我伸手捂住章言礼看向我的眼睛,低头吻在他的眉心:“我不能做被你养着的小猫小狗。章言礼,我也想要成为能够为你遮风挡雨的大人。我不是以前那个只能躲在你身后的小孩子了。”   章言礼无奈地笑了下。   那晚上,章言礼给我补二十四岁的生日。   我从邻居那里借来人家生日剩下的蜡烛,插在白面馒头上。章言礼唱着生日歌。我们坐在略微湿润起皮的地板上,水蝇在窗子底下的灯罩上乱扑。   我许了一个愿望——   章言礼要长命百岁。   不管唐小西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否能够陪伴章言礼永远,是否幸福快乐,是否圆满成功,章言礼都要长命百岁。   章言礼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个贝壳风铃,以及一个被蓝色包装纸包装的礼物盒子。   我拆开,里面是一个黑色电子手表。   他把贝壳风铃挂在木门上。   晚风吹来,风铃叮铃地响,电子手表上有弯曲起伏的曲线。   “手表会同步风铃声音的频率。”章言礼过来挨着我坐下,伸手把我搂到他怀里,“这栋房子,是我妈妈的妈妈留给她的。我妈妈说,这座岛上有山神存在,山神来的时候,风铃会有一种很奇怪的频率。”   “你说只有混蛋才骗唐小西,我就信你。”我笑着拨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去倒了一壶温水过来,逼他吃药。   章言礼倒在地板上,双手交叠放在脑后,他扭过头来笑着对我讲:“我就是混蛋怎么了?你不是喜欢混蛋吗?”   我摸了摸他的脸颊:“山神来了,然后呢?”   “山神来了,就代表家有喜事,这一年都会很幸运。”章言礼讲。   后来山神有没有来过,我不知道。因为电子手表监测的根本不是风铃响的频率,而是章言礼的心跳。   他的手腕上佩戴心跳检测器,他心跳的数据会同步传到我的电子手表上。   当章言礼为我心动时,我手腕上的电子手表就会出现一种很奇怪的曲线,画出爱心的形状。   章言礼每次都会和我讲,山神来了,我会变得很幸运。   我后来知道我电子手表上的监测频率同步的数据是章言礼的心跳数据后,觉得章言礼也没有骗我。章言礼爱我,为我感到心动,就代表我家有喜事,我很幸运。   -   咪咪知道章言礼受伤后,来看了他两次,均被章言礼给打发回去了。   许殷默在我们到达老屋的第二天,他就带着苟全过来了。   他笑得眉飞色舞,和我们讲:“咪咪姐回去后,不高兴言礼哥赶她走,差点在小熊给言礼哥办丧礼。我拦了好久,她才放弃这个想法,据给她跑腿的小弟说,写着章言礼名字的花圈都买回来了。”   章言礼在门口的走廊下面咬着棒棒糖,玩手机。   苟全凑过去,问他玩什么游戏。章言礼把开心农场给他看。   苟全认认真真地下载游戏,等待加载。   阳光漫过屋顶,夏天变成耀眼的申布伦黄色,神圣而美好,在章言礼的面前眯了下眼睛,就把我迷得晕头转向。   许殷默悄悄地和我讲:“这下好了,你不用怀疑他爱不爱你了。他真的爱惨你了。”   我笑了下,注视着开白色花的榅桲树,和已经结了绿色果子的芒果树。小猫和小狗,以及院子里章言礼温柔的心脏,都让我留恋。    第50章   实际上,我们在老屋待的时间并不长。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两个星期。   白天,章言礼在屋檐下晒太阳,玩手机游戏。新助理带着公司文件站在门口,乖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敢进来。   我给章言礼换完药,就帮他看公司的文件。我能拿得了主意的,就我自己处理。拿不准的,就交给章言礼。他只需要点拨几句,我就能听得懂。   章言礼会夸奖,说:“哟,我们蘑菇真棒。”   他尽量不在我面前喊宝宝,怕我想起谈嘉绪。我想和他讲,其实我并没有很想做他的弟弟,所以我不会跟谈嘉绪闹矛盾。我所有的不安,来自于章言礼对我的态度。   他只要坚定地选择我,那我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但是我仍旧很喜欢他对我的小心翼翼,所以我不打算告诉他,我其实也没有很讨厌谈嘉绪。   他的新助理站在旁边。   章言礼问他:“我弟,是不是很棒?”   新助理连连点头:“当然。”   章言礼有一种好像人家在夸奖他一样的感觉,眼睛变得很亮。   两周后,我们离开横覃岛。   黑色的SUV上,横覃岛的音乐电台,在放粤语歌曲。章言礼轻哼两声,然后偏头看我一眼。我看过去时,他就在笑,哼着粤语的歌词:“……如我不觉孤单全靠你分苦与甘,而得得失失不必追究。”   我跟着他哼唱。   章言礼拨弄了一下车前的针织挂饰,毫不留情地批判,说:“好难听啊。”   我笑了笑:“那就你唱给我听。只要你愿意唱,我就愿意听一辈子。”   我总想,我和章言礼这样每天都相处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在我初中那会儿。那段日子是最苦的,章言礼累得像是燃烧掉的火柴,我是扎在他骨血里一颗柔软而耗费他心力的刺。   每天傍晚,章言礼和邹乐乐、咪咪,以及乐队里的其他成员,在刘文明家旁边废弃的老旧粮仓里排练。我下课后,拉着苟全去给他们捧场。   章言礼总是最累的那个。他是乐队的主心骨,尽管大多数时候他并不站在C位,大家每次开始表演时,都要看他一眼才会开始。   其中有一个贝斯手叫阿狸,是音乐学院的学生。阿狸加入乐队的时间最短。他不喜欢章言礼,于是每一次排练完后,他就在粮仓外面,打电话跟学校的同学说章言礼的坏话。   我和苟全看见过好几次。   有一回,阿狸说得太过分。   他说:“不就是个初中辍学的小子,装的跟二五八万一样,他分得清楚谱子吗?”   过了会儿,他又说:“长得那叫一个带劲。我每次喊他队长,其实都特别想要干.他。”   他笑眯眯地讲:“我都拿到唱片公司的签约合同了,怎么可能留在这种小破乐队。赶明儿他们登台,我就放鸽子,让他们瞧不起我!”   我跛着腿,跑上前,抡着拳头就要去揍人。   章言礼诶了一声,把我的拳头包裹住,再顺势把我整个人都抱起来,扛到粮仓里去。   苟全刚踢了阿狸一屁股,见我被章言礼扛着跑了,他也跟着跑了。   阿狸在骂苟全,但看见章言礼在瞪他,阿狸又不敢骂人了。   那天,阿狸被踢出乐队。他跟章言礼求情,章言礼还没说话,咪咪就给了他一巴掌,说他是混蛋王八犊子。阿狸拿去唱片公司签约面试的曲子,是章言礼没有公开的那一首《与你摇摇晃晃的人生》。   章言礼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为这首曲子作词。   这事,只有乐队里的几个人知道。阿狸拿这首曲子去面试的第二天,章言礼其实就知道了。唱片公司的某个编曲老师,是小熊酒吧的常客,于是他就把阿狸弹奏的曲子和编的歌词都讲给了章言礼听。   章言礼装作不知情,只是懒得与阿狸计较。   那天晚上,章言礼骑着摩托车载我回去。我不吭声,一直沉默地抱着章言礼的腰,坐在他的后车座上。   到家后,章言礼给我摘掉头盔,手揉了揉我的短发。我问他为什么不跟阿狸计较,为什么不拿回自己曲子的版权,为什么不去闹去拼,为什么要吃亏?   他回答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荒凉的海玻璃,敲在我的耳朵里。   章言礼牵着我往空无一人的废弃居民楼里走:“我每天都要想,今天给你做什么吃的,做荷包蛋还是炒面,要不要给你每天早上加一盒酸奶,酸奶要加什么口味。兼职赚的钱,够买多少套你的校服,够交多少次你的学费。我们过冬的羽绒服,是不是今年该换一件新的了。”   我鼻尖一酸,像是有一颗柠檬误打误撞钻了进去。   章言礼讲:“我每天都要思考这么多的‘人生大事’,那一首曲子算得了什么?曲子在我手上,不过是在酒吧里卖个热闹。没有多少人听,没有多少人记得。阿狸把它带上更大的平台,是好事。”   “你怎么那么笨!”我说。   章言礼哈哈大笑。   楼道里没有自动感应灯,他用手机照明。于是手机手电筒的光,随着他笑的幅度而一晃一晃,像是坐起了秋千。   章言礼笑着说:“诶呀,哥哥这回真伤心了,还被蘑菇嫌弃了。”   他丢下我的手,走上楼。我连忙去牵他的手,表示自己没有嫌弃他。   两个孩子,像朋友一样相处陪伴,没差几岁,却互相都在对彼此考虑。我们像是互相抱团取暖的小猫和小狗。   后来,《与你摇摇晃晃的人生》在音乐圈小火了一把。这是阿狸出道的曲子。有粉丝说,这个歌词配不上这首曲子,阿狸唱得也不好。   章言礼有一回在小熊喝醉酒,干脆拿着电吉他上台,坐在高脚凳上,在立麦前用吉他伴奏,重新清唱了这首由他作曲的歌,他换了自己作的词。咪咪和乐乐坐在台下,听得如痴如醉。   “你的每一次呼吸   都让我着迷   快乐的你,悲伤的你   填充我的空白缝隙   与你摇摇晃晃的人生   在酒杯里发酵出火焰   水会平淡到死掉   人会孤独到丑掉   与你摇摇晃晃的人生   像口袋里荡秋千的心脏   我愿你那么可爱   愿你那么那么可爱   愿你的每次呼吸都如春天般美好   我扑倒过一只蝴蝶   淹死在我的骨髓里   你是我骨髓里贫瘠的春天   与你摇摇晃晃的人生   存在于你每次望向我的眼睛”   他在台上唱着歌,底下的人安静地听。他唱完后,对大家讲:“这是写给我弟弟的歌啦,他再过两天就要过生日了,麻烦大家给他说声生日快乐,就当我的出场费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收获好多生日快乐的祝福。   初中那段时间,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我有升学压力,身体也不太好。章言礼要去酒吧驻唱,偶尔还要被梁盛的人骚扰。   但就像章言礼唱的那首歌一样,与你摇摇晃晃的人生,不管怎么过,都会是春天,象征着新希望和新的未来。   之后我们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章言礼跟着许寄年学做生意、做管理。我高中成绩好起来,身体也更健康。我们彼此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每一次,想要多见他,都只能憋着不让自己早睡。然后等着他回家,洗完澡,去客厅匆匆看他一眼。章言礼睡得很熟,像只能被王子的吻唤醒的睡美人。   我初三那年,章言礼有了一朵特别好的桃花。有一个记者小姐,特地从外地跑来海城,只为了看他的演出。孙小姐是娱乐新闻的跑口记者。她很看重章言礼,甚至给了章言礼名片,建议他去签约经纪公司。   有一段时间,他们时常在一块儿,聊音乐聊娱乐圈。咪咪总是担忧地看着章言礼,然后对我们几个小孩子小声说:“他俩要是在一起了,蘑菇你该怎么办?你哥总不能一直住在危房里。人家孙小姐肯定有意见。”   我的心像轰然坍塌的建筑物,脸上却是笑着的:“我能自己一个人生活。”   咪咪抱着我,说要不然我跟着她住算了,小熊的二楼可以腾一间房给我。   我在咪咪温暖又带着同情的怀抱里,望着章言礼和孙小姐,眼睛泛起潮湿,笑容变得更加真诚。没有人会比我更希望章言礼过得好,如果那真是他的幸福的话。   之后孙小姐还是走了。章言礼送她去火车站。孙小姐站在月台前,穿着很干练的牛仔长裤和运动鞋,对章言礼真诚地挥挥手:“有空来北城找我。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章言礼也朝她挥挥手,无奈地笑,叮嘱她要注意安全,到家给他发消息。   我站在章言礼身后,像他后面的一个小逗号。   孙小姐对我讲:“小西要照顾好你哥哥,他真的是感情白痴。”   孙小姐走后,章言礼骑车载我回家。我们像是融合在一起的一阵风,在春天的街道上,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热,热度刚好能够煨热两颗孤单的心脏。   “哥哥你是感情白痴。”我搂住章言礼的腰,对他讲。   章言礼把车停到家楼下,他敲了下我的额头,对我讲:“骂我呢?谁都可以说我是感情白痴,唯独你不可以。”   “为什么?你就可着欺负我了?”   “我不是看不出来别人对我的示好,而是我带着你,总不能去给人家添麻烦。我当然不是说你是麻烦的意思。总之,我暂时还没有功夫考虑恋爱的事情。”章言礼靠着摩托车,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吐了一口白色烟雾出来,“我这样的人,配不上她。就不给人家添乱了。”   我闻着他身上的香烟味道。那些缭绕的烟雾,如同我柔软而斑驳的思绪。   我想到,章言礼在刘文明的粮仓里排练的情形,他湿热的身体,被琴弦震得发麻的手指,大口咽水的喉结,想到他为了多接一场演出,和别人喝酒到扶墙吐的情形,不禁心酸。   “可以配得上的。”我说,“把我丢给我二叔就可以了。”   “你是说那个除了骗老婆和赌博的男人?我要是真的把你丢给他,那你就完了。”章言礼被气笑了,“再提这事儿,我就真生气了。”   我笑了笑,蹦下车。肩膀靠着他的手臂,他丢掉烟头,把摩托车钥匙取走,塞兜里,勾着我的脖子往楼上走。   我们瘦弱的影子,在贫瘠的水泥路面,被路灯照得摇摇晃晃,像挣扎在苍白水泥中的两朵花。   与你摇摇晃晃的人生,就算贫穷,就算忍饥挨饿,就算充满艰辛,也是很可爱的人生。    第51章   因为谈昇差点害死章言礼,我从谈氏地产辞职。章言礼没打算报警,许家和谈家的公司,一旦涉及到公共事件,会导致股市震荡,这得不偿失。   但把这事儿憋在心里,更不是章言礼一贯的作风。   他带人截了谈昇的几笔大单子,和政府的人通气儿,造成了谈昇正在动工的一个项目被几次三番地查。做生意的人,哪个手底下没点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谈昇只能花钱、花人脉,将章言礼捅出来的事情给藏好,免得被人家查到更深的东西,从而导致谈氏被一锅端。   谈昇差一点被抓进局子里,虽然花了人脉走了关系,进去待了十几天后放出来,最近却也不敢再招惹章言礼。   章言礼没想把谈氏打倒,所以在气出得差不多后,就收了手。   谈昇叫人给他送了花圈,问他怎么还没死。   章言礼把花圈换成谈昇的名字,又让人送了骨灰盒过去,顺便送了一棵死掉的发财树给他。   谈昇又发脾气,又不敢再找章言礼的麻烦。公司几次被查,股市震荡下跌,他被股东架在刀刃上,自顾不暇。   谈昇是谈嘉绪的养父,本不该如此憎恨章言礼。他把谈嘉绪抱养回来,是希望谈嘉绪替代他自己已经死去的亲生儿子,继续生活。   这些年,谈嘉绪也很努力,至少在他面前装得很像,也很守规矩。谈昇很满意。   偏偏章言礼出现,谈嘉绪说自己要回到哥哥家里。谈昇的控制欲很强,他并不想谈嘉绪离开。断掉谈嘉绪念头最简单的方法,是让章言礼干脆消失好了。   他不懂得,为什么谈嘉绪在他这里生活得衣食无忧,要什么就有什么,还要去找章言礼。谈昇不满意章言礼,认为章言礼是即将夺走自己儿子的人。   加上谈家和许家生意上出现矛盾,大家都在同一个赛道,要分一块蛋糕,几乎是斗得你死我活。谈昇有了可以除掉章言礼的机会,自然不会手软。   谈嘉绪在六月初,又来找过章言礼一次。他戴着墨镜出现在许氏集团。时值中午,员工正在休息,于是纷纷跑来看他,索要签名。   谈嘉绪很是配合,卖力营业。章言礼从外面回来,谈嘉绪就迎上去,开心地喊哥。   章言礼回过头,和我交代一声:“先上去等我,给我泡一杯茶。别太浓,淡茶就可以。”   “好。”我拿着公文包,把合同和章言礼的外套都带上去。   许斌和我一同进电梯。他最近从分公司调回来了,担任销售部的经理。   他好奇地问我:“章言礼不是只有你一个弟弟吗?怎么又来了一个?”   我说:“那是他亲弟弟。同一个妈同一个爹生下来的,血浓于水的亲弟弟。”   “不是死了吗?”许斌跟章言礼的时间久,直到章言礼之前有一个亲弟弟,不过早在很多年前就死了。   “没死。当年在医院里大概被谁抱错了,或者被人.贩.子抱走了,后来去了福利院,被谈总收养了。”我说。   许斌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电梯显示盘上,楼层数字一层层地变化。   我耸耸肩:“我没什么打算。他早就不是我哥了,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许斌出电梯时,扬了扬手机,露出他和章言礼的聊天界面,有一段录音已经被发送过去了。   他笑了笑,对我讲:“现在看来,章总要伤心了。自己心疼这么久的宝贝,说不认他就不认。”   我着急地想要和他解释,我的话并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并不是那样片面的意思。   电梯门已经关上。失重感让我感觉自己的心被高高抛弃。   我泡好茶时,章言礼已经到办公室。   他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   “‘我不是你哥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章言礼有点生气地问,“你要是不满意小绪,那你和我讲。我可以答应你,不让他去找你麻烦,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你不让我认,那我就不认。你还想让我怎么退步?你告诉我!你不能得了便宜,上了我,还要把我一脚踢开。你让我还要怎么做来留住你?”   他把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腕表和手背的青筋。   我把茶放到桌上。走过去拥抱他。   “从我明白,我喜欢你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我哥了。你是我老婆,是我爱着的人,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我说。   章言礼愣了一下:“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爱你,我对你的爱和谈嘉绪对你的爱不一样,所以我不会跟谈嘉绪生气,不会讨厌他,不会不想见到他。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很多种不同的爱,有来自朋友的爱,有来自家人的爱,有来自恋人的爱。”我吻着他的嘴唇和耳畔,“但我对你的爱,天底下独有,独一无二。”   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脊背上,缓缓收紧。   “我以为,你真的决定要独自生活。”章言礼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已经在尝试自己一个人生活。自己在外面租房,自己在外面找兼职。有些你背地里做的事情,我知道。我看在眼里。我就想,是不是我该放手,我们两个吃个散伙饭,让你不要跟着我一起生活了。”   “许殷默给我找的兼职,你都知道?”我问他。   章言礼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傻啊,他能够动用的关系,我也能联系到。你跟着我在别人面前露过脸,那些人又不傻,自然要到我面前邀功。我能不知道?”   想想也是,当时我只顾着想要自己争气一点,减轻章言礼的负担,也太想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所以章言礼当年到月徽吃饭,才能一眼就认出我。刚开始却又故意装作不知情。   那年七月左右,邹乐乐在采访中骂了谈嘉绪,说谈嘉绪恩将仇报。两家粉丝闹起来。谈昇没有跟谈嘉绪沟通,直接要封杀邹乐乐。   两家闹得不可开交。这就导致,邹乐乐的风评在那段时间特别不好,私信里也充斥着各种辱骂。黑热搜更是一个接着一个。   邹乐乐的几份代言都来找他解约。章言礼顶着压力,帮邹乐乐保驾护航,直接把许氏旗下一个知名的国际时尚大牌的国际代言人名额给了邹乐乐。   邹乐乐感恩戴德,请章言礼到邹记饭庄吃饭。   邹记饭庄仍旧是以前的样子,邹爸爸不愿意搬家,甚至也不愿意接受邹乐乐的钱把饭庄做大。他不忙的时候,就搬一根板凳,坐在饭庄的栏杆边,看着江面。   章言礼到时,邹爸爸正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打盹。收音机在放着越剧《碧玉簪》。章言礼停下来,邹乐乐对他讲:“多多死后,我爸他一直这样。有时候天不亮,他就坐这儿等。”   “抱歉,当年我——”   章言礼刚开了口,就被邹乐乐打断了:“我知道。多多不是你害的。我爸也知道。因为那天我爸本来答应了多多,要带她去游乐场玩。但是那天店里生意忙,我爸就说改天再去。多多因为生气,就去散心了。之后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她眼睛是瞎的,走到了江边,掉下去了。”   许是气氛太沉重。邹乐乐讲:“别说这些了。今天是我请你吃饭,开心一点。进来坐。”   邹乐乐不光请了章言礼,还有许殷默、咪咪和苟全,我也受邀在列。   咪咪在饭桌上讲她和章言礼在职业技校时候的事情,她说章言礼死倔,老师教他按照书本上做的,要先检查汽修部件,做好准备工作,他不听,当场就钻车底下去了,检查完后告诉老师,这车没毛病。   章言礼很配合地笑了下。   饭吃到一半,章言礼和邹乐乐就出去了。   我抬起头,在找章言礼的身影。咪咪手撑着下巴,靠过来,殷红的嘴唇朝着二楼楼梯的方向努了努:“担心你哥出轨啊?”   “我去找他。”我起身。   咪咪笑着在饭桌上讲:“我发现啊,人还真是不能谈恋爱,一谈恋爱,人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许殷默看着苟全,笑得很是满足。   苟全看着刚上桌的红烧猪蹄,咽了咽口水,笑得也很是满足。   章言礼和邹乐乐并肩站在二楼客厅的阳台上。   外面刚开始下雨。海城的六月,天气潮湿闷热,傍晚如藏满橙色宝石的矿洞,雨水被泡出微微的土腥味。   章言礼手里夹着一根烟。邹乐乐为了保护嗓子,没有抽烟。   他们在聊着音乐有关的话题。   我站在他们身后,总感觉时间又回到过去。邹乐乐和章言礼拼了命地练习,只为了在台上呈现出完美的表演。   屋子被时间浸泡出腐朽的气息,霉味驱散不掉。邹乐乐在章言礼耳边说了什么,他们一起转身,看着我。邹乐乐推了推章言礼的肩膀,朝他笑了笑。   章言礼拍拍邹乐乐的肩,说下回再聊。   章言礼跟着我一块儿下楼,他回过头和我讲:“你不要跟我学抽烟。你跟你乐乐哥学,要戒烟。”   我说:“二手烟更伤害身体,你要先戒烟,我才戒。”   章言礼朝我勾勾手,我弯腰到他近前,他站在楼梯的下面几级台阶上,把香烟和他的万宝路打火机递给我:“那你监督我戒烟。以后我也戒了。”   “真戒了?”   “嗯,抽烟本来就是因为心里烦。现在有你帮着我处理事情,不管是公司上,生活上,还是床上那点儿事,都有你帮我,我还烦什么?”章言礼亲了亲我的额头,“有棒棒糖吗?给我一根,我嘴里总想叼点儿东西。”   “等我一下。”我说。   我绕开他,去外面的suv里拿了一根真知棒棒棒糖。我进屋后,章言礼已经在吃饭了。我把棒棒糖递给他,他塞进自己的裤兜里,取代了原本是打火机和香烟待的位置。   人都要有新的生活。我们不再是两个只能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垃圾,也不再是别人口中被辱骂的存在。   回去时,章言礼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车路过我家的老房子。   卉卉阿姨死后,我曾经想要把这套房子留给沫沫和卓君。只是卓君怎么也不肯要,她说她在福利院过得很好,等成年后,她就去外面找工作,到时候再回家里。   二叔还清赌债后,就去别的城市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两个小女孩顽强得像路边的两根野草,在春天里,顽强生活。苟全时常去看她俩,他常给我发卓君和沫沫的照片,说:“我觉得这两姐妹真的很有意思,你看像不像当年的咱俩?”   苟全说:“小君最像你,看事情很通透,又肯努力下功夫。她老师前几天夸她,说她做的手工得了区上的手工比赛一等奖。”   “要进去看看吗?”章言礼把车停在姥爷的房子门口。   我下车,推开院门,灰尘从门上扑下来。去年秋天夹在门缝里的银杏叶,今年夏天才掉落到地上。   我去攀折了一枝绿色的银杏枝,带回来:“拿回去插花瓶里。”   “现在屋里又不漏雨,还在花瓶里插这么多东西,两个大老爷们这样做,会被取笑的。”章言礼笑着说。   “我们家插几朵花和银杏,关别人什么事?”我讲,“以前家里漏雨的时候,家里就有好多野花。有的是你从花店门口捡的,有的是你去小区楼下摘的。我记得有一次,你捡了一大堆三角梅回来,于是房子里都是红彤彤一片。”   章言礼枕着手臂,趴在方向盘上,侧过头来看我。他讲:“我当时就特别幼稚地想,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家里漏雨而感到难过自卑。家里的条件我暂时改变不了,就只能让你开心一点。小孩子嘛,对花、宠物、零食什么的,都会感兴趣一点。”   我接了他后面的话,继续说:“所以你在家里放鲜花,收养了一只野猫,还买了很多真知棒的棒棒糖给我。”   “嗯。事实证明,我做得很对。你那几年跟着我过苦日子,却从来没在心理上出什么问题。我还是挺有成就感的。”章言礼讲。   “因为你很好。你给我的爱,让我觉得很温暖。这是我面对一切困难的底气。有时候我想我姥爷了,我就告诉自己,姥爷走了没有关系,还有章言礼在对我好。我被骂小垃圾了,我就想,没有关系,反正你不会觉得我是垃圾。你把你的朋友,变成了我的朋友,你把你生活里的热闹,变成了同样属于我的热闹。”我牵住他的手,忍不住凑过去,到他跟前,“你替我挡枪的那时候,我就像是真的死了一遍。我人生的大半辈子都跟你有关,你死了,就相当于把大部分的我也都带走了。”   章言礼直起身,去摸兜里的打火机,只摸到了一根棒棒糖。他说:“我一烦,就想抽烟。现在好了,答应你戒烟,兜里就只剩棒棒糖了。”   他的手贴着我的后脑勺,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他讲:“为了你,我也要活着,活得更久。过两天,我给你买两套西装回来,许氏下周的周年庆,我带你露露面。对你以后有好处。”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章言礼显然不想待在许氏。如果不是因为许殷默还撑不起来公司,他早就带着自己的恒锦走了。又或者去做别的工作,把恒锦交给职业经理人。   “等你能够扛起担子后,我就辞职。去搞搞音乐,或者世界旅行,或者成为家庭煮夫,要么就去开几家酒吧,要么就去恒锦,把恒锦带上市。”   我亲了亲他的嘴唇,嗅到他唇间的橙子味棒棒糖的味道:“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   但是你不知道,我的眼睛比我的心脏更先学会爱你,在不懂得该怎样爱一个人时,我的眼睛就已经学会寻找你的身影。   “我知道。”我讲,“回家吧。我想抱你。”   章言礼笑了笑,把车缓缓开离这座藏着我童年欢乐和悲伤的小院。绿色的银杏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绿蝴蝶,院里的石桌栖息着青苔,我的左脚在这个院子里颠簸了大半个童年。    第52章   那年的六月至十二月,整个大半年,章言礼都十分清闲。   他总是早早下班,开车回到公寓,用外卖软件点一大堆新鲜蔬菜,然后在沙发上窝着看电视,等外卖员送货上门。   他的拖鞋永远是不成对地散落在沙发附近。猫已经会了一个特殊技能,将章言礼像引号一样的拖鞋,从沙发附近,给章言礼叼到他面前。章言礼闲得无聊,就把拖鞋踢开。   猫摇摇晃晃的,又去叼来拖鞋。   下午五点左右,章言礼开始做饭。我打开客厅监控,和他聊天,章言礼被吓一大跳,挥舞着锅铲朝监控控诉我。   晚上我回到家,章言礼躺在沙发上眯觉。我走到他跟前,低头去亲他。   “回来了,就吃饭吧。”他睁开眼,伸了个懒腰。   我抱着他不肯松手,章言礼就靠着沙发,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怎么还撒娇上了呢?”   “工作累。你也没跟我讲,做到你这个位子,要面对那么多的工作。”我说。我和他讲,某位建筑设计公司的老总给我拿乔,IT技术部门的经理不服我管,故意拿bug来卡我。   章言礼握着我的手,和我一遍遍讲怎么去解决事情。他嘴里说得很多,我凑过去亲他,啄了啄他的唇。   他看着我,张了张唇:“亲我干嘛?”   “就想亲,没别的想法。你别害怕。”我拥着他,和他用成年人的方式接吻。   两个男人,有时候处不处得来,看的就是床上那点事儿。章言礼的吻技真的没的说。我摸着他的后肩胛,和他的胸口,渐渐往下,落到他的腰腹上。   章言礼扯了下他的内裤,给我看了两眼。我看见那一抹黑色,身体的某个部分立马就站起来了。   章言礼淡定地推开我:“吃饭了。”   他笑得很嘚瑟。去厨房盛米饭。他手里端着一碗冒尖的米饭,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笑着亲了下我的嘴唇:“先吃饭,好吗?”   我无奈点头。   晚上做了两次后,章言礼自己去洗澡。他洗完澡,搭了条白色毛巾出来,趴我腿上,把脑袋送到我手边,让我给他吹干头发   海城湿漉漉的雨天,雨声潺潺。章言礼湿漉漉的头发,和我被他弄得湿漉漉的心,我们拥吻在一起,把这个原本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家,活成了真正有滋有味的家。   十月底,海城同性婚姻法案通过。大批量的反对派和赞成派在街上游行,政治局势愈发严重,甚至影响到了地产等行业。   十一月初,海城东方花园小区,某栋楼里刚领证的男同性恋夫夫,被逼得在家里阳台上吊自杀。越来越多的媒体报道这条法案带来的影响。   有的市民已经开始怀疑,这条法案是不是该被废除。显而易见的是,同性婚姻合法的法案,已经导致了一系列严重后果。有媒体指出,随着这条法案的后续进展,同性恋人夫妻之间的后代问题会不会导致其他灰色产业链的滋生?以及其他由性传播导致的传染性疾病,是否会无法控制?   不少同性家庭走到媒体的镁光灯前,声称自己已经决定放弃领养孩子或者生育孩子的想法。   同性婚姻法颁布的第三个月,政府进一步更新法案:一旦同性双方决定结婚,将终生放弃抚养孩子的权利,且无法离婚。   这条附加法案颁布后的当天,不少同性夫妻离婚。选择同性婚姻的人少之又少。于是海城关于这条法案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   十二月,海城气温降到零下。我去医院复诊。李棉告诉我,我左腿的术后恢复效果不是很理想,加上我至少在术后有过一次剧烈运动,导致手术伤口附近的神经受到伤害。   李棉保守地说:“不排除会出现关节僵硬的情况。”   小小的诊室,几句简单的话,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仿佛背着蜗牛重重的壳子,壳子里血肉模糊。   “好,我知道了。”我讲。   左手和右手,交叠着。   右手压着左手的虎口。   忍不住颤抖。   李棉说:“要尽早住院,好安排后面的治疗方案。”   “你不要和他讲。”我说。   “和谁讲?”   “章言礼。”   李棉不赞成地说:“作为医生,你是病人,我有义务为你保守秘密。但是作为章言礼的朋友,你和章言礼又是恋人,我总得跟他说一声。再说你总是瞒着他,也不是个事儿。”   “我会自己告诉他,我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不希望他从别人那里知道我的事情。”我说。   李棉无奈道:“好。我会先给你开一些止痛药和消炎药。尽量在这个月,就办理住院手续,开始手术。你不要太担心,手术成功的几率很大。”   “嗯。”我拿了单子,出门。   李棉叫住我。我回头。他说:“要好好的,别让他担心。两个人一起担着,总比一个人担着要好。”   “好。”我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先迈出左脚。   左腿又和从前一样,泛起很微妙的疼痛。但这种疼痛,尚且可以忍受,像是从骨头里开始长出松针一样的小草,戳着骨头,严重的时候会疼,不严重的时候会酸痒。   我约苟全去小熊喝酒。因为怕被咪咪发现我腿在痛,所以我拉着苟全去了小熊的二楼。苟全抱了一桶用冰块镇着的酒上楼。我和他讲完左腿的复诊结果后,他立马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我给他递纸巾:“你哭什么啊?是我要做手术,又不是你。”   苟全抱着我,哭着说:“我倒宁愿是我要做手术。蘑菇你的日子过得真的太苦了,好不容易才甜一点,怎么又折回去了?你要让章言礼负责,你不能什么都不图地跟着他。你懂不懂?”   许氏不会要一个瘸腿的经理,许多单位多多少少都会对我的身体状况有一些偏见。即便我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但相比于以前在许氏的待遇,会差很多档次。   我将无法再成为章言礼的助力,无法为他分忧。我一直试图往自己身上贴上“利于章言礼”的标签,现在这个标签可能面临被彻底粉碎的可能性。   “会好起来的。”我讲。   我闷了一大杯CANIS FAMILIARIS红酒。苟全笑着取笑我,不该这样喝红酒。   我把面前的一整瓶红酒都喝完,我对苟全说:“我有时候真的特别希望,我当初没有找他当我哥。姥爷去世后,我就跟着我二叔过日子。我以后会成为一个小赌鬼,跟我二叔一样。”   “然后呢?”苟全问。   “然后我会跟我二叔一样过得浑浑噩噩。按照我的良心来估算,我婚后可能就会收敛了,不去赌钱。我去工地上找一份搬水泥或者搬砖的工作,左腿跛一点,我就主动一天减少三十的工资,总有工地要我。”   苟全面色有一点冷酷,然后质问我:“你是不是想,你到三十就跟你二叔一样有两个小孩,叫你爸爸。然后因为压力大,你有可能又步入你二叔的后尘。家里吵个不停。孩子又重蹈你的覆辙?”   我笑了下:“这有什么不好?这样的话,他就能过他想要的人生。他其实是一个特懒散的人,从来都得过且过。他十多岁的时候,看起来其实特别混蛋,但其实正义感很强。有他在的小学附近,没有混混敢抢小学生的钱。他不爱读书,不爱学技术,每天过得好像没有明天一样。”   苟全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总不能到现在,才想着成全他。这不叫成全,叫放弃,就跟丢一只阿猫阿狗一样,你懂吗?同性婚姻法案通过了,你们现在完全符合领证的要求,要不去把婚结了,省得你总是想太多。”   “我不能这样做。”我笑着举起酒杯,和他碰了碰,“我要真这样做了,他就没有退路了。我不能害了他。”   -   苟全没有告诉唐小西的是,同性婚姻法案通过后,章言礼已经在考虑结婚的事情。章言礼跟许殷默讲过,许殷默又跟他讲。   他想对唐小西说,你不要把你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你要把你的想法跟章言礼讲清楚。   上个星期,章言礼已经在做财产公证,他已经把名下的所有不动产转移到唐小西名下。许殷默并不赞成他这样做。如果不是因为恒锦的股份转让已经受到股东们的集体抗议,章言礼或许会像昏君一样,将名下股份全权转让给唐小西。   海城转移财产公证的文件,是章言礼骗唐小西签下的。就目前来说,海城财产公证并不需要那么复杂的程序。   当然苟全更希望,公证处能够再严格一点,必须要当事人明晰财产转让的详细条款,公证文件才有效。   否则唐小西也不会被章言礼瞒着,因此来猜想,章言礼或许没有了他还能活得更好。   章言礼瞒得太多、做得太多、说得太少,他的爱像是一颗正在燃烧自己的太阳,等到许多年后,唐小西变得更成熟,或许才能彻底理解章言礼爱得有多深刻。   一旦唐小西现在抽身而出,那么他将得到章言礼打拼到现在的一切。章言礼无异于一朝回到解放前,身无分文。   唐小西的爱像月亮,所有的温柔爱意都生长在背阴处。那么多的不安,那么多的想法,他都不肯跟章言礼讲。   苟全很想告诉他,章言礼从来不缺唐小西给的那点退路,章言礼就希望唐小西平平安安的,这辈子做一个像以前一样乐观开朗的人就好。   苟全对唐小西讲:“你啊,你真是的,交往那么久,你也——”   他很想说,你也不去问问章言礼是怎么想的,你们是那么亲密的关系,也不交交心,两个人都各做各的,都觉得自己在为彼此好,却不问问是不是人家想要的。   “你不要像章言礼养的猫,到现在也没有名字,没名没分的。你多多朝他要一点东西,只要你想要,只要他拥有,他都会给的。”苟全只能用自己没有那么周全的话来讲。   他不知道唐小西有没有听懂。   猫依偎在他的脚边。猫已经从小猫,变成了中年老猫,没有变的是它一如既往胖胖的身体,以及对人类饱含轻蔑的眼神。   苟全就看着唐小西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蘑菇那被衬衫包裹着的壮实的身体,却好像随时能够被一阵风击倒。   苟全也看见,章言礼派来保护唐小西的人,守在酒吧外面。苟全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和唐小西的谈话,所以他也不敢多说。怕漏掉了章言礼给蘑菇准备的求婚惊喜。   有一些惊喜,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   -   苟全喝醉了,趴在小桌子上,打着轻轻的鼾。我抱着一桶空酒瓶下楼。小熊的一楼闹腾腾得像一锅沸水一样。新来的乐队不比以前章言礼在的时候,他们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技巧很好,但被技巧规训后的演出,总是放不开手脚。   我左腿短暂地泛起疼痛。我摇摇头,转身朝后台走,打算把空酒瓶放在集中处理的地方。咪咪忽然从后面叫住我。   我回过头。咪咪问我:“腿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只是崴脚了。”   咪咪不信,踩着高跟鞋跑过来,蹲下,撩起我左腿的裤脚,看着我又肿又红的关节,她眼圈霎时就红了。   “是不是手术的后遗症?”咪咪问。   我不肯回答。我不想再骗她,可也不敢说出实情。我该怎么面对自己注定颠簸的未来?该怎么面对别人异样的目光?该怎么面对生活的苦难?   咪咪拿出手机,要给章言礼打电话。她一边嘴里说“一定要给章言礼说”,一边摁着手机的拨号按键。我制止了她。   “别告诉他。我想自己和他说。他现在还在出差,已经很累了。我不想让他心烦意乱。”我说。   咪咪把我手里的冰桶接过,踮起脚抱了抱我:“你懂事得太让人心疼了。等章言礼回来,你一定要告诉他。我不会为你保守秘密。”   “嗯,我会告诉他。”我讲。   那晚,我在小熊蹦迪,直到左腿受不住,我倒在卡座上。咪咪叫人把我抬到二楼。她叫人帮我处理伤口,我从兜里摸出止疼药,吃掉。   第二天我回到家里。换洗后便去公司上班。   章言礼已经回了公司,正要开会。我跟这几个部门经理一块儿去会议室,我坐在他旁边,看他讲公司的最新发展战略。   他眼底的黑眼圈很明显,但依旧不减他的风采。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叫了三四声。我没有听见,一直在盯着他瞧。   同事碰了碰我的手臂,悄声告诉我:“章总在喊你。”   我这才回过神,像是上课跑神的学生,被抓个正着。章言礼面色佯装生气:“你,待会儿散会后去我办公室。”   我点头。   散会后,大家陆续出去。章言礼扯了扯领带,忽然笑了:“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是我在想别的事情,没有专心听你讲话。”   章言礼拉着我推开会议室的门,去他办公室。我被他丢到沙发上,他起身跨坐在我的大腿上,将领带丢到一边,解开了衬衫扣子。   我的呼吸紧了紧:“在你办公室来?”   章言礼说:“不做到最后就好。这几天我快想死你了。”   我抱着他,丢到他的办公桌上。双手撑在他的腰侧。   章言礼捧着我的脸,很轻地用他的脸蹭了蹭:“接吻就够了,我只是想你了。”   我把他压在书桌上,很用力地吻他。这是我第一次觉得,章言礼是苦涩的,而非甜蜜的。   晚上我们两个一块儿去打桌球。在台球室遇到了曾经的碧泉的苏焕。他怀里抱着个年轻漂亮的男生,正在休息。见到我们,他提出一起打球的邀请。   “小苏总好情趣。”章言礼一杆进洞后,撑着球杆,对苏焕打了个招呼。   苏焕朝我看了眼:“章总也不赖,带着家属过来玩。”   我用巧粉抹了球杆,弯腰伏在台球桌上。章言礼从我身后圈住我。他伏下身,呼吸轻轻洒在我的脖颈上。   脖子上的皮肤如被盛夏的太阳光照着,渐渐热起来。   苏焕跟他怀里的男生接吻,发出一些让人心跳加快的声音。   章言礼在我耳边说:“看球,别总想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的面前的八号球上。随着章言礼的一声令下,我推球出去。球应声落袋。   章言礼收了球杆,勾着我的下巴,和我接吻。他就像是在跟苏焕比赛一样,苏焕跟他怀里那个不停下来,他也不停。   他坐上台球桌,双手勾着我的脖子。苏焕挑眉看了他一眼。似乎很诧异章言礼能够做出如此魅的动作。   章言礼的腰不算细,至少比起苏焕怀里那个刚进入社会的年轻男生,章言礼的腰绝对算是粗的。   他的肌肉很紧实,手感很好,胸肌尤其突出。   苏焕先败下阵来,拍拍怀里男生的屁股,让他去旁边休息。他拿了球杆上场。走到章言礼旁边,问他:“看不出来,章总为了宠自家小孩儿,能做到这种地步。”   章言礼晲了他一眼:“你是有什么怪癖吗?你把二十五岁的男人叫小孩儿?”   苏焕连忙道歉:“是挺大的了。”   他打量我一眼:“不知道床上是不是也够大,能不能满足得了章总。”   章言礼搂着我的肩膀,面对苏焕言语间的轻视,护犊子一样说:“至少比你那二两肉要大。”   苏焕笑说:“你也没有看过我的,没比较过怎么知道。”   章言礼打了一个球,边打边说:“那小苏总就在这儿脱吧,大家都看看,好比较比较。”   苏焕面上下不来,找了个台阶就下了。   打完桌球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章言礼定了海城江边的一家高级餐厅,从这里的落地窗看过去,可以看到高耸的海城钟楼,还有缤纷的海城夜景。   小提琴手在演奏古典乐,情侣们在窗边吃饭聊天。章言礼先点了瓶酒。后续的菜陆续上来。   他给我倒了一杯罗曼尼康帝,眼神始终带着笑意,他问我:“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我的复诊结果。我把红酒杯里的酒喝完。酒精在血液里,像种子的根系一样疯狂钻寻。章言礼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手掌,让我感觉到温暖。   这让我由衷地想要对他坦白一切。   我张了张嘴。章言礼对我讲:“你今天在办公室抱我的时候,重心一直在右脚。你走得很不稳。你今天去台球厅打球,左腿下意识地抬起来。我开车带你来餐厅,你比我要更晚下车,躲在车里吃了止疼药。”   章言礼站起来,到我身后,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贴着我的耳朵,很小声地说:“我刚才打电话问了李棉。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你的复诊结果并不理想。”   我回过头,想要向他解释。   章言礼的下巴放在我的头顶上不到一掌的距离:“你瞒着我。这个认知让我很不爽。”   酒精的根系,蔓延进我的脑袋里,在那里打了醉醺醺的结。   我脱口而出:“章言礼,我们要不要分手?”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是莽撞的冲动。在话讲完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陷入深深的后悔中。如果这是游戏世界,那么我会选择毫不犹豫地读档重来。   章言礼的眼神可怕得就好像他要随时把我撕碎掉。   我想要撒谎,随口胡诌一个分手理由。但当我注视他通红的眼睛,那笼着眼睑的薄而润的眼泪,我的谎言被憋成了一颗煮熟的种子,丢进沉默的土壤里,永久失去了开花结果的可能性。    第53章   上菜的服务生刚把菜上齐。章言礼拿起一旁价值二十多万的罗曼尼康帝,在桌子上狠狠地敲下去。红酒撒开。   周围的客人惊恐又好气地看过来。经理立马上来调解。章言礼收敛情绪,忙说在场的顾客的单子他负责埋单,这些损失他都赔付。   “给我找一间单间,我有点私事要处理。”章言礼和气地对经理说。   包间的价格是大堂的十倍。经理引路我们到【水木华堂】的私人包间。章言礼关上门,将我抵在墙上。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嘛?”章言礼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你怎么不说你要上天摘星星摘月亮呢?你说,你要星星还是要月亮?祖宗,我给你摘还不行吗?你凭什么跟我分手?唐小西,你看着我,你回答我,你凭什么?”   我拥抱住他的肩膀,额头抵着他的左肩。我想起我们两个一起经历过的,那些过于稚嫩的日子。   十来岁的年纪,不懂愁苦,跟在他身后,被他牵着手,目光永远落在那个有着宽厚肩膀的背影上。   有一年的冬至,别人家都有饺子吃,只有我们家没有。我晚上睡床上,在他怀里做梦,嚷嚷着饺子。第二日,章言礼就去找超市老板,赊了两斤面粉和一斤猪肉。   当天中午,他在家里包饺子。我站在桌子边上,帮他和面粉。面粉沾了我一脸,章言礼伸手,用手背帮我擦脸上的面粉。我问他擦没擦掉,他憋着笑说擦掉了。半小时后,咪咪姐带着乐队成员们来我家吃饭,我去开门。   咪咪姐诧异地问我:“小西你脸上怎么跟小花猫一样?沾了这么多面粉?”   我哒哒哒地踩着拖鞋去卫生间,从镜子里看见被抹除三道白胡须的自己。   我洗完脸,去找章言礼算账。章言礼乐呵呵地塞给我一个煮好的饺子。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在嘴里烫得很。   我张着嘴哈气,一边哈气一边咀嚼。章言礼伸手到我嘴边,说:“烫就吐出来。”   我摇摇头,咽了下去。   章言礼给我倒了一杯凉水。他掐着我的下巴,让我张嘴,伸出舌头给他看。咪咪进厨房来端饺子,她也凑过来看,说:“小西没烫伤,你别那么着急。”   他能因为我一句“饺子”,就忙活一整天。在那些我们过得特别苦的日子里,我每次只要看见他,就觉得不苦了。他是我生命里的白糖,再苦的日子,蘸了他,也就不苦了。   我能够明白,在我向章言礼表白,在我提出要追他,在我吻他之前,章言礼一定是困惑的。他不懂得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他,不懂得该怎么对待我们这段关系。   我们是比朋友还要亲近的人,因为相似的人生而走到了同一间屋檐下。   包厢里。   我徒劳地抱住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啊,我总不能让你一直跟着一个瘸子过日子。你让别人怎么看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未来,还一直拖累你。”   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手背上:“怕拖累我?你知不知道,因为有你,我才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能够成为许氏的副总,身家上千万,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缩着脖子,有点不知所措了。   章言礼抬起我的头,他很认真地说:“为了能够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我才一次次地拼命。没有了你,那我拼命地工作还有什么用?你说我可以有更好的未来,那我的未来里要是没有你,又有什么用?”   “我以后或许会重新成为一个瘸子。”我说。   “那我就喜欢瘸子。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喜欢什么样的人。哪怕你有一天真的变成一朵蘑菇,那我就喜欢一朵蘑菇。”章言礼讲,“我希望你健健康康的目的,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让你快乐,让你富足。而不是让我对你的期望,变成你的负担。”   回到家。章言礼帮我的左腿脚腕上药。上完药后他去洗了澡。我逗家里的猫玩。猫爬上床,睡在章言礼的枕头上。   章言礼从浴室出来,喝了一小杯红酒。他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掐着我的下巴,让我低下头。他仰着头,亲了亲我的嘴唇。   “还疼吗?不疼的话,来一次。”章言礼轻轻推开我,拍了下我的肩膀。   他总是能够用特别朴实的话,说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章言礼上床,把猫抱在怀里,颠了颠,说猫胖了。   我走到他近前,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摸着他睡裤下的小腿肚。章言礼把猫丢到地上去。他双手往后放,脖子仰着,短发上闪亮的小水滴如同一颗颗发光的小星球,掉落到蓝色的床单上。   我的手掌落到他的膝盖上。章言礼踢了踢脚,把拖鞋给踢掉了,他说:“快点儿。”   被训练过的猫,带着自己圆滚滚的身体,去把他的拖鞋叼过来,整齐地摆放在床边。   我握着他的两只脚腕。章言礼躺床上去了。等我用嘴帮他弄过一次后,他忽然又反悔了,拿了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说累了,不想做了。   我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身上:“我还没有好。你舍得吗?”   章言礼于是解开被子,把我也一块儿裹进去。他的脸颊贴着我的胸口,过了会儿,他声音很闷地说:“那你快点儿。”   (省略一些细节)   他趴床上,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你小子上.了我,就不准不认账。再提分手的事情,我就去和别人造谣你在床上三秒就完事儿。让你就算一个人单独过了,也找不到搭伙过日子的伴儿。”   我俯身,贴着他的耳朵说:“章言礼,如果我们分手,那我就只能孤独终老了。”   章言礼闷哼一声,骨节分明的大手,用力地抓着枕头,他说:“所以你最好永远别跟我提分手。我都让你这样了,你多少得负点责任。”   我很疑惑地问他:“哥,你为什么不当top?你不会觉得,别人知道你当bottom,会丢脸吗?”   章言礼换了个方向,跨坐到我的腿上,和我拥抱在一起。他壮硕的肌肉和我的肌肉相互摩擦,肌肤渐渐变得温热。   章言礼问我是不是锻炼过,我老实点头:“我想要成为你能依赖的人,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生活上,我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个为你挡风遮雨的人。”   章言礼讲:“你为什么不懂呢?我希望你成为独立的人,坚强的人,自立的人。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你都不需要贴上成为‘对章言礼有用的人’这个标签。在你希望我爱你之前,你需要先足够爱你自己。这是老生常谈,但常谈常新。”   “你说的就是真理。”我讲。   “那还分吗?”他问。   我不敢讲,怕自己说的话不如他意,被他一巴掌呼到床底下。   (省略很多事后细节)   那一晚,我从身后紧紧地抱着他入睡。章言礼过了会儿,又转过身来拥抱我。   黑夜是宇宙,我们是两颗彼此靠近的小星球。小星球不会自我发光,却在黑暗里活得明媚而恣意。   我想,我再也不要和章言礼分开了。一辈子赖上他好了。   第二日,我决定去找李棉办理住院手续。李棉说,需要二次手术。苟全干脆请了一天假,开车帮我搬生活用品去医院。   章言礼给我开了一间单人病房。章言礼对我的最低要求,就是我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行,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无论我是否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无论我用哪种感情爱他。   章言礼不在乎。   这是我自己揣测出来的,章言礼没有明确地对我说过。   sari曾经请我吃饭,在吃饭过程中,她告诉我:“你哥他有一点偏执。或许是因为家庭原因,他对亲人很看重,但你们又不是亲人,在他心里,你随时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他。这就导致他对你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非常严重。”   sari说:“他对你的控制欲,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分离焦虑来形容了。”   最初那两年,我十岁出头,在危房和他居住的那段时间,我偶尔会很害怕他。我想到姥爷对我说过的话,想到别人对他不好的评价,想到他总是昼伏夜出的习惯,以及他耳朵上的耳钉,手指上的黑色戒指,脖子上的黑色链子等。   冬天家里最贵的一件衣服一定是我的新羽绒服,我的学费他总是提前攒好,我的每一碗方便面里都会卧有一枚鸡蛋,我每次在夜里醒来他都会抱着我。我一旦想姥爷,他无论多忙都会骑车带我回乡下给姥爷扫墓。   他是在我体内摇晃的金色铃铛,把我寂寥无声的日子,都变得热闹。   手术前一天。咪咪姐带着她的新男朋友来看我。她的新男友,我看着有一点眼熟。咪咪和我讲:“是鲁鲁,在你小时候,他还跟你一块儿吃过火锅呢。”   我记得,是那个刚上大学,就丢下咪咪,和别人交往的鲁鲁。   鲁鲁如今已经三十多岁,看上去有些沧桑。咪咪说,鲁鲁已经结过一次婚,最近才从京北回来,这回他回到海城,打算定下来了。   鲁鲁见我盯着他打量,于是他低着头,跟咪咪说先出去了。咪咪坐在病床边,和我讲:“他结过一次婚,孩子和家产都留给女方了。他自己净身出户。我没问他离婚的原因是什么,我没兴趣知道。我也不年轻了,早些年该玩的都玩了,也是时候定下来。”   “真的合适吗?我怕的是,你并不喜欢现在的他,只是因为对过去的情谊有留恋,才和他在一起。”我讲。   咪咪抱住我,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我又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我都三十岁了,怎么会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想要再次伤害我,没这么容易。”   我松了口气。   章言礼给我办好手续后,推门进来。他和鲁鲁在门口打了声招呼。   咪咪在我耳边说:“要对你哥好,别辜负他。他真的把能给你的,都给了。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你哥他心里有你,你一离他远一点,他就跟宝贝眼睛珠子掉了一样。”   我点点头,说:“我会的。”   章言礼问我会什么,咪咪朝我眨眼睛,我也朝她眨眨眼睛。我们有了属于彼此的秘密。   章言礼揉了揉我的头发:“你跟你咪咪姐有什么秘密?都不和我讲。”   我和咪咪姐笑起来,病房里热闹得像是星星燃烧起来了一样。   章言礼对我好,那我就要对他十倍百倍的好。我再也不要离开章言礼,章言礼说我是他的命,我怎么能够让章言礼丢了性命呢?   第一次手术的术后结果还算理想。李棉拉着章言礼到走廊上,唬他,说最坏的结果是截肢。这话吓得章言礼没日没夜地守着我,事后李棉才发现玩笑开大了。   他忙给章言礼解释,说我的第一次手术在术后没有并发症,不用太担心。   我辞掉了许氏的工作,开始做无业游民。我拿着ipad,在网上搜索——“瘸子可以做什么”、“有没有简单易入门的线上兼职”等。   有一回,章言礼看见我浏览器的搜索结果,他和我讲:“不要怕。我们还没有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章言礼坐在病床上,给我剥橙子。橙子酸甜,章言礼比橙子更甜、更酸。章言礼用他的手指抹了一下我的下唇,沾了点橙子汁水的味道给我尝。   他讲:“后天还有一场手术。主刀医师是从京北大学附属医院请过来的,我交了一万的飞刀费。这一回肯定没有问题。”   我点点头。   他安慰地吻了吻我的唇。咪咪在门外要推门进来,推开一条缝隙后,又悄悄阖上了。   等章言礼接了电话出去忙工作,咪咪才装作刚到的样子,走进来。   她和我讲:“我把卓君和沫沫接到小熊来玩儿了。两个孩子在寒假里也没有事情干,不如跟你们见见面。”   卓君和沫沫算是我和章言礼的家人,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只是我和章言礼都没有资格领养她们。卓君也说,比起寄人篱下,她更想带着妹妹去福利院生活。   咪咪说:“其实卓君那孩子很懂事。她怕她爸爸借着她和沫沫的名义,找你们要钱,都不敢跟你们联系。”   我说:“我知道的。”   咪咪讲:“她说她想要来看望你。现在还等在外面,怕你不愿意让她来,死活不肯跟着我进来。”   我诧异地看着门口。卓君探了探头,然后又缩回去。   我朝她招招手,卓君走进来,把一个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罐头递给我:“这是我折的千纸鹤。希望你平安。”   我接过,夸了一番她手巧。卓君犹犹豫豫地说:“你跟我表哥,是不是在谈恋爱?我看见你们亲嘴了。猫阿姨说,让我不准看,看了要长针眼。”   “猫阿姨?”我重复了一遍。   卓君指了指咪咪姐:“你们都喊她咪咪,难道不是因为她是猫吗?”   我和咪咪姐都笑了起来。咪咪姐说:“对,我就是猫阿姨,专吃小老鼠。”    第54章   “我和你表哥,嗯,是正在交往的关系。虽然我们两个都是同性,但我们都很喜欢对方。”我讲。   卓君似懂非懂,也没有深究下去。她让我记得要和章言礼早点结婚,然后就可以要小孩,她现在比较空闲,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帮我们带小孩。   “我们不会有小孩。”我和她解释,“两个男人,是不会有小孩的。所以你的愿望要落空了。”   卓君很失望。   她说她想要帮我们带小孩,这样她就可以再多回报我们一点。她说她要把我给她的冰激凌还给我,还有章言礼给她的新衣服还回来。她特意拿了一个本子,上面记录了我和章言礼送给她和沫沫的各种礼物。   她把本子给我看,说她还有好多东西要还给我们。   “我们是亲人,照顾你和沫沫,是我和章言礼的责任。就像你妈妈,照顾我和章言礼,也是一种责任。”我对她讲,“你不用把我们给你的东西都还回来,因为你妈妈在我和章言礼这里,寄存了很多的爱,我们也应该把这份爱给到你和沫沫。”   卓君听不太懂。她只是很坚持地把本子郑重地放回包包里。   章言礼打完电话回来,卓君很失落地看着他的肚子,叹了口气。那模样很像是知道媳妇儿不孕后的婆婆。   章言礼一头雾水,咪咪憋笑都快要憋不住了。   第二次手术的效果非常明显,在专家医生的帮助下,第二套治疗方案取得了明显的成效。   我手术清醒过来后,章言礼正用嘴唇沾了水,一点点地润湿我的嘴唇。我睁开眼,章言礼在我的脸颊上故意“啵”了一声,亲的声音特别大。   他正要离开。我扣住他的后脑勺,压着他和我深吻。   他带给我的激情,是我这辈子都没有体验过的。他在床下成熟又克制,到床上却十分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他是那种宠你时,能够把你宠上天,讨厌你时,又能把你摔到地狱的人。   李棉正要推门进来。他在门口咳嗽了两声。   章言礼笑了笑,和我分开来。一根透明的水渍,从我们嘴边牵扯出来。   章言礼用手揩去,对我说:“我们蘑菇,苦尽甘来了。”   我的嘴角向上牵引,跟着他一起笑。是啊,苦尽甘来了。   李棉和他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叮嘱我术后二十四小时内不能饮水,不能吃东西。   我在医院度过了很漫长的日子。章言礼白天去上班,晚上过来陪护。他在折叠的小陪护床上打盹。我时常会觉得心疼,于是把半边的病床让出来,让他躺上来一块儿睡觉。   半夜,护士来查房,顺便给我换输液的吊瓶,看见我们两个睡着一张床上,就会脸红着批评我们。   章言礼把衬衫扣子解开,惺忪着眼睛,亲了我一口,然后爬到自己的折叠小陪护床上,继续睡觉。   护士小声地说:“你男朋友看起来真的很赞。之前你第一次术后结果不理想,他坐在病房外面,嘴里咬着棒棒糖,还掉眼泪。我第一次见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掉眼泪,真是吓一跳。”   “他很少哭。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哭的样子了。”除了在床上。那不算哭,那算快乐,是我带给他的快乐。   月底,我出院。章言礼用轮椅推着我上了车。他不管不顾地请了年假,许殷默不批假,章言礼直接收拾东西走人。   许殷默着急地到处找他,章言礼把手机关机,任何消息都不管。   他开车载我去栎阳的横覃岛。有时候要是累了,我们就坐在后备箱里面,看着公路外一派萧瑟的景色,然后手牵在一起,聊一些有的没的。   我亲吻他的眼睛、眉睫、鼻子和他柔软的嘴唇,将他冰冷的手放在我的羽绒服里,用最热的体温帮他捂着。我记得以前的冬天,我们也是这样度过。在那个很小很破烂如同一颗被遗弃的星星一样的房子里,章言礼用他的胸口暖过我冰凉的脚和手。   我第一次因为同学嘲笑我是个瘸子而真正地难过,在废弃房子的柿子树下蹲了两个小时。章言礼满世界地找我。找到我后,他没有打我,没有骂我,只是抱着我,说,跟哥哥回家。   我暖着他的手,好像把曾经的自己也温暖了一遍。   横覃岛的冬天迎来降雪天气。   整座岛屿像是一只乖小猫,窝在金色的沙滩上。我们一起去海边散步,章言礼走在前面,我紧走几步牵着他的手。   他讲:“休完年假,我就得回去工作了。怪舍不得的。”   “我陪你一块儿回去。哥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说。   呼吸是打结的丁香,前方是未知的归途。刚结婚的小情侣坐在香樟树下,拿着结婚证接吻。章言礼转过身,双手捂住我的眼睛。我握着他的手腕,吻在他手腕的伤疤上。   章言礼眼带笑意问我:“想娶我吗?”   我老实点头:“想。”   他勾着我的脖子往前走,边走边问:“有多想?”   我在心里暗自对比,这种想,就如同冬天盼望着春天的到来,荒漠渴望着西伯利亚洋流,以及,我渴望着你的爱。   傍晚黄昏的橙,浸透我的骨髓和经络,在心脏的位置结了一颗橙子。那酸甜的滋味,只有我知道。   “想到……就算你现在说,让我死了才能和你结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死。”我说。   章言礼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谁让你去死了?你死了,谁跟我结婚?谁送我结婚戒指?谁还能像你一样亲我抱我。还是你打算让我去结冥婚?”   我揉了下额头,无措地看他:“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章言礼拿出兜里的真知棒,做了个打火机点烟的动作,他对我讲:“你啊,跟小狗一样,逗你两句,你总当真。”   我失落地挨着他站着。海风吹来大海的潮气。我低低地开口:“汪汪。”   章言礼笑得直不起身。   章言礼右手掐着我的脸颊,我的嘴唇自然而然地嘟起来,章言礼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两口,说:“我的大宝贝,我可太稀罕你了。”   我们一共在横琴岛的老屋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堪比新婚后蜜里调油的生活。早上起床后,章言礼懒散地在院子里洗漱。   他被冷水冻得脸疼,然后朝我喊,叫我给他烧热水。我烧好水,提着兑好的温水,用舀子给他舀到盆里。   章言礼蹲地漏面前,嘴里喊着牙膏泡沫,含混不清地说话。我凑过去,他吧唧一口亲在我的侧脸上。   我拿着毛巾帮他擦干净嘴上的泡沫。   然后我们在老屋的榻榻米上做X,旁边放着暖炉。章言礼护着我的脚腕,大多都是他自己来动。   老屋院墙外,是邻居们说话的声音。小孩儿在马路边放鞭炮,大海推着浪花向灯塔前进。有人在嚷嚷着,沙滩上死了一头鲸鱼。   而我翻身上去,握着章言礼的脚腕,然后将他抱起来,放到老屋的窗台上。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浑身冷得泛红,(省略掉差不多10-20字的形容)。   他抱着我的脑袋,然后说:“乖bb,停下来,别在这儿弄了,哥不行了。”   我圈着他的腰,喟叹一声,(省略掉部分步骤)。章言礼闷哼一声。   邻居敲响院子的门,进来送自家做的腊肠。章言礼正衣衫不整地坐在窗台上,他一听见动静,立马要跳下窗台,却因为腿软而摔在地上。   我要去抱他,他推开我,去穿好羽绒服和裤子,扣上皮带,立刻就整理好脸上潮红的表情,去开门。   他拿着腊肠回来,我靠在门框上瞧他。他立起来的羽绒服领子,将他的脖子上的咬痕遮住,裤子松松垮垮的,一看皮带就没系牢。   我脱下他的羽绒服,他里面的衬衫连扣子都没系,领带耷拉在他的胸口。他看起来惨惨的。   “哥,其实我刚才想和你说,我去开门的。”我说。   章言礼瞪我一眼:“你不早说。”   “你不让我说,我要说的时候,你已经在穿裤子了。”我讲。   我跟着他去浴室,想要帮他清理,章言礼把门关上,半个小时都没开门。   过年那天,章言礼开车带我去栎阳的西餐厅吃饭。窗外是栎阳漂亮的夜景,旁边是小提琴手的演出。因为是包场,所以这间餐厅只有我们两个。   章言礼开口说:“有一回,有人约我来这里吃饭。他告诉我,这里很适合情侣约会,尤其是从这里看过去,能够看到栎阳繁华的夜景,和远处永远都在亮着的灯塔。有灯塔的地方就有海,有海的地方就有浪漫。”   酒精让我微醺,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而炽热。我状似随意地开口:“谁告诉你的?”   章言礼笑了下:“秘密。不要随便吃醋,我现在不是在你身边吗?”   说的也是。   从西餐厅下来,章言礼扶着我。我喝醉了酒,不怎么清醒。侍应生去把车开过来,章言礼把我塞进副驾驶座里。   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闪了一下。我看过去,没有看见人。   “宝贝儿,来亲一个。”章言礼的脸颊凑过来。   我无奈,捧着他的脸颊嘬嘬嘬地亲。章言礼满意地回到驾驶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把车往横覃岛上开。   车在环横覃岛的公路上开,车上的海城音乐电台,在播放《雪人》。   “Merry Christmas to you 我深爱的人   好冷 整个冬天在你家门   Are you my snow man 我痴痴 痴痴地等   雪 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拼出你我的缘份   我的爱因你而生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雪 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在天空静静缤纷”   章言礼哼着歌。   我忽然降下窗户,朝着窗外大声地喊:“章言礼,我爱你!”   章言礼吓得手一抖,车都差点打滑。幸好这个时候,开往横覃岛的车不多。   车在路边缓缓停下。我们在路边接吻,直到车载音乐电台播放下一首音乐,我们才分开。   章言礼和我讲:“爱我就和我讲嘛,开车窗喊什么喊?你爱的人又不在窗户外面。外面又冷又危险的,你倒是不怕,我怕啊。”   第二日,媒体爆出许氏副总和男性交往暧昧。   在婚姻法刚颁布的这段时间,任何跟同性婚姻法扯上关系的事情,都是雷点。任何一条相关的热搜,都可能造成赞成派和反对派的狂欢,两家打架,将热搜的主人公架在网络上进行审判。   网络审判下没有公平,没有正义,没有道德。只有无尽的狂欢和来自道德高地上的藐视,以及许多看不见的唾沫星子,将舆论中心的人物淹没。   我的手机里弹出许多消息,有咪咪打来的电话,还有许殷默的电话,我没有接。   点开热搜。我和章言礼昨晚在餐厅门口拥抱的照片在热搜头条。章言礼的脸很清晰,我的脸却十分模糊。   章言礼醒来,刚喊了声宝宝,就见我面色不对。他凑过来看手机,我把手机关掉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章言礼掰过我的肩膀,问我。   我不肯说。章言礼就自己去拿手机,开机,然后助理恰好打来电话,他接起来。   他的拇指指腹落在我的被他咬破皮的嘴唇上,来回摩挲。   助理和他汇报完热搜的处理思路后,章言礼很平静地说:“花钱把热搜撤了。等舆论降下来,就把我的辞职声明发出去。个人事务,不牵扯公司。”   助理犹犹豫豫。   章言礼让他说。   助理于是开口:“这次热搜,是谈昇的人买的。狗仔也是他安排的。所以章总你看是不是要和他们团队那边商量一下?”   章言礼捏了捏眉心,对助理说:“不用,你叫人处理了。乱吠的狗,你跟他计较,就是掉价。”   章言礼挂断电话,想了想还是决定向我解释:“这件事,你不要怕。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本身就是冲着我来的,你不会被波及。就算天塌下来,也是我顶着。”   “章言礼,你能不能也稍微脆弱一点,让我偶尔也护一下你。”我讲,“你强大到,让我觉得,我的存在,只是你生活里可有可无的消遣。我很少被你需要,所以我才会不安,怕自己被替代。”   章言礼似乎完全没有想过这些。在他草履虫一样的单细胞的恋爱脑回路中,恋爱不就是两个人上过床,决定要在一起,互相爱彼此,可以相守终生的事情。   他很难得地开始思考,开口,说:“你也护过我。”   “比如?”   “额……比如我讨厌吃的麻薯,你会帮我吃光。”章言礼说。   “你在开玩笑吗?”   章言礼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漂亮到像两颗亮晶晶的玻璃球,被火烤过再用冰水冷却掉,碎掉的每一瓣里都有一个我。   他说:“你记不记得,我中枪那次?你背着我,从郊外,一步一步地走到加油站。你走几步路,就要喊我一声哥。我的命,是你喊过的一声声的哥哥,救回来的。”   我没有讲话。   章言礼说:“我不需要你在事业上比我强大,你想要的事业,我可以拱手给你。我做生意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什么世面没见过?你要是想要站在我这个位置来看看世面,我现在就可以托举你到我的这个位置上。我也不需要你在身体上给我提供多少乐趣,我要是喜欢身体上的爽快,我早八百年前就找伴侣了。我需要的,只是你在我身边,我们两个,好好的,过一辈子。”   我似懂非懂,像卓君一样。   当我站在我的角度,我可以很清楚地给卓君讲我懂得的大道理,但卓君不明白,她只知道,别人对她好,她要十倍百倍地偿还,一定不要像她爸爸一样辜负别人。   当章言礼站在他的角度,他可以很清楚地给我讲他的道理,但我不明白,我不知道章言礼为什么不愿意从我这里图回报,为什么他愿意无私到把他的所有都给予我。我不懂得他的爱,却希望他可以用我喜欢的爱人的方式来回馈我。   我希望他像那些年轻的男孩子依赖他们的恋人的一样,依赖我,让我有被需要的感觉,为此我不断努力,不断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做得比他还要好,证明自己也是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人。   我把自己折腾得很累,也确实帮了章言礼很多忙,但这还远远不够,我想要为他做更多,就像他为我付出那样。   而章言礼说,他只需要我在他身边,一辈子。   就这么简简单单。   我不懂得章言礼,至少我在我这个年纪,凭我见过的世面和经历过的事情,无法让我彻底明白章言礼的用心。   但我尊重他的爱,他的爱必定比我的爱更周全、更无私。我的爱必定比他的爱更勇敢、更自私。    第55章   当天下午,章言礼开车,我们一块儿回到海城。冬日,阳光稀疏得像是被调淡了的白色颜料。   谈嘉绪早早地就接到章言礼的消息,跟助理一块儿到了我和章言礼的家里。他坐在沙发上,有点儿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抓着一只砂糖橘,不太肯讲话。   章言礼问他来干什么,谈嘉绪先喊了一声哥哥,然后很小声地道歉:“我没有想到爸爸又来伤害你们。我会劝他的,就算我没有办法,我也会……也会……”   他顿了顿,眼泪掉在了握着砂糖橘的手背上。   章言礼揉了揉他的脑袋,没说什么,去厨房做饭。   谈嘉绪泪眼汪汪地看我,说:“你不要骂我笨了。我也很想把热搜撤掉,可是我让我助理去找营销号,营销号也不管,还给我发了两万块钱的流量矩阵套餐。他们给我的方案都很差劲,一个是要营销我哥找了女人,还有孩子,只是未婚生子。还有一个方案,是让我哥跟你划清界限,还要说你是他亲弟弟。”   我沉默。   谈嘉绪把桌子上的两袋子砂糖橘推到我面前来:“我哥说,你喜欢吃砂糖橘,我给你买。你别跟我哥划清界限,也别在外面说你是他弟弟。这两个营销号的方案都特别差劲,你不要买。”   他仿佛真的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两个营销方案的可能性,并且得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结论。比起章言礼是否澄清跟我的关系,他更在乎我是否在外人眼里被认为是章言礼的弟弟。   他的思维有时候单纯固执得像是单细胞草履虫生物,真的有一点笨,但不是很讨人厌烦的笨。   “确实蛮差劲的。”我附和他。   谈嘉绪就好像找到共友一样,很兴奋地点头:“是吧是吧?我就说不可行,我经纪人却说这两个办法很简单省事。反正你不要信,就算有营销号找你,你也不要买这两个套餐。我来当我哥的弟弟,你不要当。”   “那要看营销号给的价格了,如果价格很合适,我也可以拿一点钱出来买套餐。”我逗他。   谈嘉绪用一种很难过的眼神看我,仿佛被人背叛了一样。他把给我剥好的砂糖橘,全部用袋子装好,像很笨的卡皮巴拉被辜负了一样,发出抵触的爆鸣声:“你背刺我。我给你钱好了,你不要去买那两个套餐,都不划算。”   我从他手里拿走他刚剥好的砂糖橘,吃了一口,用干净的右手,揉了揉他的头,叹气道:“好了,我不背刺你。不过谈嘉绪,为什么你连别人的玩笑话都听不出来的啊?”   谈嘉绪有一点茫然:“我不知道你在跟我开玩笑,从小到大,没有人跟我开玩笑。”   爸爸总是用很严肃的语气跟他讲话,说的话跟命令一样。朋友说他的边界感很强,和他没有共同话题。同事都在传他绯闻,他吃一根冰棒都能被狗仔拍下来,说他饮食不节制,不注重身材管理,没有身为明星的自觉。   “谈嘉绪。”我喊他的名字。   谈嘉绪抬起头:“干嘛?”   “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一点可怜?”我问他。   谈嘉绪摇摇头,很纳闷地说:“没有,你是第一个。他们都说我过得很幸福。”   谈嘉绪他对我讲,他说,唐小西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要说我又可怜又笨的,显得你很优越吗?   他的话没有太大的恶意,眼神也很单纯,真的就只是在很单纯地纳闷和疑惑。   他赖在家里,吃了章言礼煮的饭。他本来要进行身材管理的,因为助理在旁边说了一句:“还是唐先生更像是章总的弟弟,吃章总的饭都要吃两碗的。”   谈嘉绪的助理长得很高大,穿着黑西装,跟保镖一样。而且存在感很低,说话很少,但做事情很有分寸,从进门到现在,不仅包揽了所有家务活,还把猫喂了一遍。   谈嘉绪听完后,捧起碗,又吃了一碗饭。直到他真的吃不下了,才捧着碗筷去厨房洗碗。   章言礼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在看谈嘉绪的助理。眼神并不十分友好,有一点像是婆婆挑媳妇、岳丈挑女婿的眼神。   我捧起碗,又吃了一碗饭。谈嘉绪洗完碗,回来后,看见我又吃了一碗饭,他又折身回去拿了碗出来,舀了一小碗米饭,去吃章言礼做的水煮肉片。   吃完饭,谈嘉绪吃了消食片才走。他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又因为忘记把垃圾带下楼,折身回来,结果他站在门口,撞见我和章言礼在接吻。   他被气哭了,说哥哥真的太坏了,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接吻?他在走廊里,拎着一袋黑色垃圾袋,边往电梯间走,边骂章言礼全家都坏,他要长针眼了。   他助理帮他摁着电梯门,擦掉了他的眼泪。   章言礼和我分开来。   冬日的阳光碎在地板上,铺开一地的暖意。   但是网上的谣言并没有因为这个好天气而止息。我的照片被扒了出来,紧接着包括我的身份信息也都被人肉搜索。   章言礼不允许我出门,每日他的助理都会把食材送到家门口。除了章言礼和助理,我每天都见不到外人。   有一回,苟全来家里找我。我们一起在客厅玩游戏机。紧接着苟全听到门铃声,他去开门,我去厨房热饭。   他拿着一个包裹进来,问我是不是买了快递。我让他拆开。苟全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带血的芭比娃娃,芭比娃娃的肚子里是死掉的老鼠。   苟全吓得把娃娃丢在地上。   “这是谁寄的?也太可怕了吧!谁这么丧心病狂寄这种东西!”苟全说。   我去书房查门口的监控,看见一个戴着口罩的小男生把快递盒子放下。苟全在网上刷帖子,刷到有人匿名发帖在洋洋得意对我进行了报复。   “这些人怎么这么坏啊?不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了,又不是多罕见的事情,就因为最近政策变动,那些人心气不顺,就开始报复。竟然还在网上发这些帖子。”苟全握着手机骂骂咧咧,跟别人发帖对骂。   我把证据都拍了照,备份后,发给许斌。许斌作为章言礼的总助,知道该怎么处理。   又过了两天,海城迎来台风天气。政府发布通知,台风海葵即将登岸,海城悬挂八号风球。   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打车也越来越困难。   我窝在家里没出门,章言礼给我打电话,说他晚上会早一点回家,叫我准备他爱吃的蛋饺。   下午四点左右,一个陌生电话打给我,对方自称是谈嘉绪的助理,说谈嘉绪失踪了,问他有没有来我这里。   “昨天章先生来找过他,跟他发生了争执。小绪的情绪就有点激动。章先生离开后,他就一直问我,是不是他该买那两个流量套餐帮你们的。你的信息越来越多,章总也忙,没有回他消息,他很纠结,晚上也一直失眠,最近状态很差劲。他花了钱撤热搜,偏偏舆论就是降不下来。我怕他去找你,会很麻烦。”谈嘉绪的助理很着急地说。   “他没有来找我。”我说。   “好,如果你这边有他的消息,辛苦尽快告诉我。”   说完后,他挂断了电话。   门铃响起。   我从猫眼望出去,看见浑身湿漉漉的谈嘉绪。他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整个人脏兮兮的。   我打开门,他抬起头来看我:“对不起,唐小西。”   门口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徘徊。我拉着他进屋,把门关上。   谈嘉绪的鼻子撞到我的后背,他捂住鼻子,又骂了我一句怎么走路的。很娇气。   我停下来,盯着他瞧。   谈嘉绪闭上嘴,过了几秒钟又小声道歉:“你别说我了,我道歉我道歉,你别跟我哥说。”   谈嘉绪扯了扯我的袖子:“求求你了,别生我气。你一生气,我哥就生气。他一生气,就要来骂我。”   “我不会对你生气。”我说。然后带他去浴室,帮他放好洗澡水,拿了一套章言礼买的新衣服给他。   谈嘉绪很嫌弃廉价的T恤,但懂事地没有再把嫌弃的话说出口。   谈嘉绪洗完澡,趴在沙发上玩游戏。他和章言礼一样,懒散惯了,一到床上或者是沙发上,就跟懒猫一样。   谈嘉绪抱着小花抱枕,问我:“我不在的这些年,我哥对你怎么样?”   我正要说。   谈嘉绪就自己回答:“他肯定对你很好。我刚才都看到了,他给你的便签上,写的昵称都是‘宝宝’。其实吧,我也不是真的特别讨厌你,但是我就是不甘心。你代替我生活了十七年。我呢?我其实过得也还好,衣食无忧的,可是吧,我还是想我哥。”   谈嘉绪不知道,这些“宝宝”的昵称,一开始真的都是属于章宝的。章言礼最初叫我宝宝,可能真的会想到章宝。   在我表白之前,他极少叫我宝宝,大多数时候都喊我蘑菇。   为数不多的几次里,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   那一次章言礼去替许寄年应酬喝酒,他喝醉了,被人扶着到家的。因为合作很顺利,他拥有了两天假期。我恰巧那几天放假,就在家里陪他。   他在榻榻米上午睡,我凑过去,躺在他身边。他很不安地握着我的衣服,额头抵着我的肩膀,一声一声地喊宝宝,眼泪把枕头弄得很湿。   那时候,我真的很想,替代宝宝的身份,陪着他。单纯的只是不想让他那么难过,不想让他那么孤单。   等我长大,真正明白自己对章言礼的感情后,又不想单纯地只做“宝宝”了。   客厅里。我和谈嘉绪聊了很多。谈嘉绪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章言礼回到家,就看见谈嘉绪靠着我睡觉的模样。他抱起谈嘉绪,送到客房去睡觉。   “他来找你,说了些什么?”章言礼问,“如果他说的话不好听,你就不要听。你不想应付他,那就不要管,你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要求自己要照顾他。”   “没说什么,他跟我道歉了。”我说。   章言礼笑起来,说这事真稀奇。然后他去拿了一瓶酒过来,说今晚和我喝两杯。   我们喝了一瓶干红。在客厅里做了一次。章言礼趴在餐桌上,上半身衣冠整齐,下半生却狼藉一片。做完一次后,他趴在沙发上休息,说他真的得早点辞职去休息了,现在体力比不上以前。   其实不是他体力好不好的问题,是我太缠着他。昨晚和前天晚上,他都跟我上了床,他白天又要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许氏偌大的一个公司,事事都要他过问,许殷默更是把他当总管家一样,上个月竟然把许氏甩给章言礼,报名了托福考试,打算去国外留学。   章言礼有时候开会,一站就是三个多小时。   我帮他捏腰。章言礼趴在榻榻米上休息。   想到以前我犯了错,他也是这么和老师说。他说他是哥哥,我做错了事情,他会教训我,让老师不要对我多加苛责。   事实上,他不会骂我打我,只问我有没有受到欺负。   我翻身覆盖在他的身上,左心房贴着他的心房。   两颗心脏隔着两层皮肉,挨得特别近。   两颗心脏的心跳,透明,有力,如同磁铁的正负极互相吸引。   “哥,也教训教训我吧,管着我。我就爱让你管我。”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章言礼笑着说:“我怎么不管你?我得管着你,我们蘑菇是我的命啊。”   我好像也传染了谈嘉绪的笨拙,不懂得章言礼现在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讲真话。但他真的差一点把命都给了我,我真的会把他的这句话当真。   台风天过去后,网上的谣言不仅没有消停,还变得更多了。   有人扒出了章言礼以前在海城的各个酒吧做驻唱,还有人扒出章言礼以前做过陪酒的活儿,有人骂我是瘸子,还有人将当年裕南街这一片人对章言礼负面的评价都扒出来了。   许氏的股价因为章言礼的名誉受损而大跌。   许氏的股东,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一个学历只有初中的人来管理许氏。随着股价下跌,许氏的股东集体要求许殷默开除章言礼。   当初章言礼能够进入许氏,是许寄年担保的。许寄年一步步培养章言礼,手把手亲自带他。但为了让股东们信服章言礼,许寄年在章言礼的学历背景和家世上,都造了假。   尽管章言礼这些年给许氏带来的利益是肉眼可见的高,股东们仍旧担心。   许家的长老不肯违背许寄年的遗嘱,更不敢轻易将章言礼踢掉。他们比谁都清楚,许殷默一个人扛不起来许氏的大担子,章言礼要真的走了,许氏就得受到重创。   股东会议的表决结果迟迟下不来。许家的长老们一致决定,让章言礼先休假一个月。工作由赵馨和其他几位高管负责人暂时接手。   台风天气过后,海城仍旧在降雨天气里。雪倒是少了许多。   我找了一份线上翻译的工作,按照稿件收费,一份稿件最高能有一千元,最少也有一百多元。   章言礼从公司离开后,就去小熊买醉。   咪咪给我打电话,叫我去接他。我到小熊,看见章言礼趴在吧台上。咪咪对我说:“他啊,念了八百遍你的名字了。我让他回家找你,他说怕你觉得他很窝囊很失败,一直不肯回去。”   我坐在旁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我哪里会嫌弃他。”   咪咪一边擦杯子,一边说:“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他不信。”    第56章   外面雨下大了。晚上十点,海城的钟声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像是春节的爆竹声一样。   鲁鲁搬了两箱子酒进来。门口的风铃叮铃叮铃地响。本来大家都在过新年嘛,小熊的生意就不太好,加上现在晚上十点还下了大雨,后半夜的雨肯定更大。   眼看着今夜生意不会好,咪咪干脆说今天闭店算了。老实人鲁鲁于是去关门。   咪咪对我说:“你们两个去楼上客房住好了。这么大的雨,开车回去会很危险。”   我扶着章言礼上楼。楼梯咯吱咯吱地响,一声,一声,在提醒着我,小熊已有十多年的历史。   章言礼是个好人,他不该有这样的结局。他该在谈判场上大杀四方,该在酒桌上谈笑风生,而不是在一个老酒吧里,郁郁寡欢,买醉度日。   上楼时,章言礼睁眼看了看我,抱着我的脑袋,亲了左右脸颊各一口。咪咪抱着新被子站在楼梯口,从上往下看我们。   她笑嘻嘻地调侃说:“今天我们蘑菇和哥哥也很恩爱呢。”   我低下头,去看棕色的楼梯和掉皮的绿色墙纸。章言礼勾着我的脖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咪咪:“是我的。”   咪咪蹦了下来:“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还说蘑菇是我的呢。”   章言礼又在我的下巴处咬了一口,坚持说:“我的。”   咪咪不逗他了。她转身去二楼客房,帮我们铺好床。   小熊洗澡不便,我帮章言礼擦了身体,就把他塞进被子里。我从身后抱住他,入睡前,章言礼突然转过身,把脑袋埋进我的怀里,有一点脆弱。   他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别欺负我们蘑菇……”   雨一直下,像海水倾倒下来,覆盖城市,我们两个是聚在一起的小小的岛,心脏连接着。   章言礼凑近我的耳边,小声地说:“我爱你,特别爱。他们再怎么逼我丢下你,我也不会同意。”   我把被子提上来,盖住我们的脑袋。我压着他狠狠地亲吻。章言礼如同一块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激凌,在我的手掌中渐渐融化。   雨水的湿冷在房间里蔓延,两双脚伸出被子外,贴在一起。   我们接吻,后来又做了一次。章言礼睡懵了,他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因为疼痛而片刻清醒过来。于是他疑惑地问我在干什么,我亲了亲他的眉心:“在X你。”   章言礼笑了下,然后说:“好吧,你干吧。不过要轻一点,刚才疼死我了。”   他在床上真是又懒又娇的。   第二日一大清早,我就收拾东西走了。我打车回公寓,把自己的衣服都收拾了一下。为了不让章言礼找到,于是我私下联系了Roi。   Roi很诧异接到我的电话,他还在M市出差呢。他告诉我,他家钥匙放在门口那盆枯死的蝴蝶兰下面。   “你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要跟我浪迹天涯~~”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兴奋。   “很抱歉,没有。”我说。   Roi装作很疑惑的样子,然后打视频告诉我,我可以睡在哪个卧室,厨房和卫生间怎么使用。并且叮嘱我,冰箱里不能冻冰块,垃圾桶里不能放垃圾,盥洗池上的牙膏牙刷必须要朝同一个方向摆放。   打完电话,我到Roi的小阳台。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海城的钟楼,以及隔了一条街的章言礼的公寓,还有我时常和章言礼去逛的小吃街。   章言礼的电话打进来。我接起来,他问我在哪里,怎么没有回家。   “哥,我搬出来自己住了。”我说。   章言礼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像是在做语文阅读理解题一样,反复地和我确认:“你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对我有什么不满,你都可以提出来,而不是一走了之。”   雨水蔓延进阳台,在已经枯萎的仙人球的花盆里,积聚出一小撮的水坑。   “你不是被公司股东诟病吗?我已经和许殷默说了,让他找营销号,说我们没有在交往。许寄年给你做过一份假学历,即便是假的,股东也不敢不看许寄年的面子。”我说,“只要没有我,你就没有任何弱点了。”   章言礼忍着怒意:“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给我滚回来!”   “不滚回来,可不可以?章言礼,你让我为你做一点什么吧。”   我们聊了十分钟左右,章言礼是真的生气了。   他对我讲:“行,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你把老子这里当什么了?当古代的青楼妓院,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高兴了给亲两口,不高兴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我忙否认。   章言礼说:“我不要你了。以后也别来求着我哭。”   他把电话挂断。电话刚挂断,我的鼻子就酸得要命。真的把他惹生气了。   章言礼后来果真没有再找我。在许氏的公关团队出面后,许氏的股价也逐步回升,章言礼也重回许氏,只是目前他手里的许多大项目都由赵馨在出面负责。   但项目的实际负责人仍旧是章言礼。   许殷默接手公司的部分事务后,以牙还牙找了狗仔拍谈昇的私生活,小到谈昇私会情妇,大到谈昇跟着一堆人乱搞。营销号接力造势,谈昇自食恶果。   圣诞夜那天是章言礼生日。海城高楼耸立,街上出现许多圣诞树,像是到了很热闹的星球。   我给章言礼打电话,没有打通。嘟嘟声敲击着心脏,连通着不安的呼吸。   我给章言礼留言:“祝你生日快乐。我给你买了一个蛋糕放在家门口,你要记得吃。我爱你,也很想你。哥哥,这个冬天好冷。”   那天,章言礼没有吃蛋糕。咪咪接了他的电话,去把蛋糕取走了。咪咪打开蛋糕后,看见贺卡才知道那是我送给他的。   咪咪于是打电话找我,问我是不是和章言礼闹了矛盾。我去小熊找她,她把我拉到二楼来。我把事情的起因经过和她讲了,她倚靠着墙,点了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   她说:“你是不是傻?就因为那些别人嘴里有的没的胡话,就把章言礼推开了?我要是他,我也生气。”   我小声叹气:“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了。我总是担心他,每天都担心有人找上门,送他死老鼠和带血的娃娃,然后骂他和我。我担心得都睡不好觉。”   咪咪从背后拿出手机,扬了扬,手机开屏是和章言礼正在通话中。我瞪大眼睛看她:“你怎么能这样!”   咪咪赖皮地笑道:“我哪样了?你知不知道你哥多担心你?他这些天找不到你,都不敢一个人睡觉,每天跑来酒吧睡觉。说楼下有人吵着,他睡得踏实,免得一觉醒来又开始想你。”   我鼻子一酸。咪咪手机那端的章言礼没有说话。咪咪继续和我讲:“跟你哥好好的。”   章言礼在电话那头说:“别,我可要不起这个小祖宗。唐小西,我说过吧,你走了就别回来。别又到我面前哭着说你喜欢我爱我,想我什么的。我不吃你这一套。”   电话挂断。咪咪叹息道,一副看戏的模样,笑着说:“节哀。”   我好久都没有见到章言礼。   Roi在圣诞夜那晚出差回来。他打电话叫我开车去机场接他,我提前两小时过去。结果他飞机延误了整整两个小时!   我接到他时,海城开始下雪。Roi没有吃饭,于是在机场买了一份肯德基的皮蛋瘦肉粥,跟店员要了一根奶茶的塑料吸管,一边拎着行李跑,一边喝粥。   他和我在机场外碰头。我帮他搬行李。恰巧章言礼也是和他乘坐的同一班飞机。章言礼也恰好从那个出口出来。   许斌帮章言礼拎着行李。章言礼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头发有一点乱,手上戴着我去年给他买的蓝色毛线手套。   我喊了他一声哥,章言礼走到我面前,对Roi伸出手:“这位是……”   Roi自来熟地跟章言礼握手,朝我挤了挤眼睛,故意说:“我是他的男朋友~”   我忙拦住他:“哥,他开玩笑的。”   章言礼冷哼一声,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我的男朋友也有了新男朋友,不错。”   我愣了愣,忙追上他。脚印在雪地里烙下一个个黑色的印子,像昆虫的足迹。章言礼上了许斌开来的黑色劳斯莱斯。我站在车边。章言礼朝我伸手。我不解。   章言礼说:“家里的钥匙拿过来。既然走了,就别回来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被泪水泡着了。我握着章言礼的手,用脸颊贴了贴他的掌心:“哥,你别丢下我啊。”   然后章言礼拍了拍我的脸颊:“你净给我找事。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月假期,天天在家里陪着你,你又不乐意,非得找许家的那个臭小子,把我弄回公司上班。现在好了,我全国各地飞,一点不空闲。你又不乐意。偷偷摸摸地回家送蛋糕,我人在外地,我能拿到吗?你的蛋糕我是能吃到嘴里吗?”   我哑口无言。我只是害怕自己毁了他现在的事业。许氏对章言礼而已,是意义非凡的,我以为他会很在乎许氏。   “腿还疼不疼?”他问。   “不疼,现在能正常走路。”我说。   章言礼于是把车窗升上去,叫许斌开车走了。我追了两步,章言礼把车停下来,我又没有跟上去,章言礼的车这才重新开走。   Roi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吃惊地说:“刚才那位跟黑老大一样的男人,真的成了你的男朋友哦。他好man哦。”   我站在雪中,就那样站在原地,看了他许久。雪是苦的,眼泪是苦的,他心疼我的话是苦的,他的背影也是苦涩的。唯独他刚才碰过的我的脸颊,是甜的。   后来我和Roi回家。Roi开的车。   在车上我睡了会儿。忽然就梦到了在横琴岛上的日子。在雨季即将到来前,水蛾往喇叭花丛上扑。横覃岛离许氏也远,章言礼不爱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于是他的助理只能在门外抱着要处理的文件等着。   渔民出海回来,在港口卸货。章言礼踩着人字拖,去找人家收货。他要新鲜的皮皮虾和小黄鱼,只要这两样。他扛着一箱新鲜的小黄鱼和皮皮虾回来,路上野猫追着他跑。   然后不知道章言礼买了一箱子海货的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当晚许殷默跟苟全就开车过来了。我们五个人,包括章言礼的助理在内,一块儿在老房子的地板上坐着,吃了一晚上的皮皮虾和小黄鱼。   我和章言礼晚上在窗边打地铺。因为有蚊子,我痒得睡不着。半夜章言礼爬起来,我们两个在月色下干脆抱着接吻。我亲了亲他的眼睛,他就来亲我的额头,我亲他的脖子,他又来亲我的嘴唇。   然后黑暗中传来不知道是谁咳嗽的声音。我们才相拥着继续入睡。   Roi和我回到家,他就洗了个澡,换上自己的毛娃娃拖鞋,跑去睡觉了。晚上九点左右,谈嘉绪突然找过来。   他敲敲门。我打开门后,他猫着腰,咻的一声钻进来。他摘掉口罩和围巾,躺在Roi家的沙发上。Roi眯着眼睛出来倒水喝,看见谈嘉绪。他吓得差点跪在地上,忙给谈嘉绪道歉:“老板,我不是故意收留你哥夫的。你别开除我。”   谈嘉绪白了他一眼。   我们那天在Roi家吃火锅。谈嘉绪和我讲:“我听我哥的助理说,你跟Roi在一起。我就来碰碰运气,结果你真的抛下我哥跟Roi同居了!”   Roi拿筷子敲了敲火锅炉的边缘:“我又怎么了嘛?我就好心收留了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男大学生,不要把我想成破坏爱情的第三者嘛。他吃我的住我的,还没有给伙食费啊。”   谈嘉绪哼一声。   Roi又怂了,说:“老板您爱怎样想就怎样想,我都接受呢。打工人真的很没有人权呢。”   谈嘉绪给他转了一个两千块钱的红包。Roi捧着手机,很满意地说:“老板真好,我没有人权也没关系的。”   过年前几天,我打算回家一趟。这几个月,我付了Roi房费后,还剩下一万多一点的薪资。我打算给章言礼买一点礼物。   于是我和Roi去商场逛街。Roi为了省钱,不愿意在商场里吃饭。他嫌弃商场里吃不饱又贵得要死的餐厅,然后拉着我去商场外的小吃街里吃八元钱一碗的牛肉拉面。   拉面刚吃到一半,Roi接到家里电话。爸爸通知他,爷爷走丢了。Roi一时之间愣在原地,眼泪啪嗒啪嗒地往碗里掉。   Roi挂断电话后,和我讲。他从小是由爷爷养大,和爷爷的感情比较深刻。年前,爷爷查出肺癌晚期,为了不拖累家里,爷爷在昨天悄悄地叠好被子,拿着他的蓝色塑料旧水杯,在凌晨天不见亮的时候就走了。   “我不怕被他拖累。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他是拖累。有他在,我才觉得,生活是有奔头的。”Roi说。   剩下的那半碗牛肉拉面,他一口都没有再碰过了。Roi买了当天的高铁票,往老家赶。   我拿着章言礼家的钥匙,打开他家的门。谈嘉绪正挥着爪子,逗猫玩。   章言礼在厨房里烤面包。我忽然叫住谈嘉绪,让他发条微博帮Roi找爷爷。谈嘉绪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我凭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一条微博的广告费多少万?而且我凭什么要帮你啊?”   “你玩了我的猫。”我说,“你得赔偿我和我的猫的精神损失费。”   谈嘉绪就像误入了缅甸诈骗园区一样,瞪大眼睛,蹭的一下跳上沙发,在沙发座上踩来踩去:“你做梦!”   章言礼端着烤面包和小蛋糕出来。我小声对谈嘉绪说:“你要是不帮,我就说你非礼我的猫,还非礼我。反正你也是知道的,你哥是我的人,肯定站我这边。”   谈嘉绪说:“我非礼你?我有必要非礼你一个瘸子?”   我说:“你现在还骂我是个瘸子。你伤害到了我弱小的心灵。罪证加一。”   谈嘉绪气红了脸蛋。他挥起拳头朝我砸过来,在看到章言礼正在看这边时,他又把拳头往自己脸上怼:“哥哥,我练瘦脸操,你去忙,别管我们呢。”   章言礼把蛋糕放下,让他别捣乱。   于是我们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编辑微博。Roi发来他爷爷的照片,我编辑文案,谈嘉绪装模作样地改了几个标点符号,随后发送。   谈嘉绪的社交账号在好几个公共社交平台都十分有影响力。不到十分钟,转发就已上万。   等章言礼做好饭菜后,评论量已经达十多万条。谈嘉绪迎来了这周的第一个热搜。   他的经纪人立马就联系了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发一条寻人启事。谈嘉绪的社交账号立马被公司收回。   谈嘉绪撇撇嘴,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他穿上拖鞋,蹦蹦跳跳地跑去餐桌边,挨着章言礼,跟他讲:“哥,你男朋友让我用社交账号发寻人启事。现在都闹上热搜了。诶,我经纪人都骂我,说我不懂事。我的账号都被收回去了。”   他的嘴角往上翘,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的屁股刚挨着凳子,章言礼就跟黑老大一样,叫住我:“我让你坐了?我说过什么?你既然走了,就走得远远的,别回来。”   我拿着自己刚买的一个万宝路打火机。打火机上还体贴地贴了一个胖乎乎的蘑菇贴纸。   “哥,我给你送礼物来了。”我讲。   章言礼笑了下,显然很喜欢这个礼物。他把万宝路的打火机留下了,把我给赶走了:“东西留下,人滚出去。”   还在生气呢。   谈嘉绪跟护食胜利的猫一样,仰着头,笑得特别开心。   我低头,转身往外走。   章言礼叫住我。   我兴高采烈地笑着回过头,嘴角上扬,眼睛笑弯了:“哥,我就知道你——”   章言礼说:“顺便把垃圾一块儿带走。”   谈嘉绪哈哈大笑,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蓝莓蛋糕。   然后他被章言礼瞪了一眼:“好笑吗?”   谈嘉绪小声嘀咕:“就是蛮好笑的嘛。”   我气得回头,端起那盘蓝莓蛋糕,扭头就跑。   吃屁吃。把你饭碗都抢了。   谈嘉绪跳起来也没能追上我。   二月份,海城下雨夹雪。天气冷,外面冻得慌。谈嘉绪抱着一件袄子出来,披在我身上。他拿出手机和我显摆:“Roi的爷爷已经找到了。我厉害吧!”   我点点头。   谈嘉绪和我讲:“我也勉强分你一半功劳吧,不收你广告费。我们都厉害。”   章言礼后来和我讲,那天他在书房的监控里,就看见我和谈嘉绪像两个小乞丐,蹲在门口,旁边还挨着一袋子垃圾,以及吃光了的蛋糕碟子。   他说,他特别想要把我们都丢去垃圾堆里,又不是家里没位子,他都躲到书房去了,我们还笨笨地在门口蹲着说话,也不知道跑屋子里暖和暖和。    第57章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那天。   章言礼和梁盛要谈合作。梁盛把谈判地点定在了某家高级西餐厅。   谈嘉绪开车来Roi家接我,说要和我一起去抓章言礼出轨的证据。我很怀疑,他只是想要看戏而已。   车在二月的春风里驶过,枯萎的树木在初春里迷路。情人节限定的粉红爱心气球,被春寒一点一点地稀释掉,稀释成淡淡的浅粉色水彩,瘪瘪地待在垃圾桶上方。   谈嘉绪和我一同在餐厅门口下车,侍应生接了钥匙去泊车。谈嘉绪把自己包成一个小粽子,他看了一眼我,从车子里拿出一个小狗图案的口罩,以及一个绿色的毛线针织帽给我。   绿色帽子和小狗图案的口罩,我都没有戴。他啧啧一声,自己戴上了。   我们两个鬼鬼祟祟地进去。餐厅经理无奈地看着我们,走过来接引,说:“谈少爷,这边请。”   谈嘉绪好奇地眨眨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何被认出。   章言礼给他打了电话,让他不准再开他的那辆黑色劳斯莱斯出门。谈嘉绪撇撇嘴,说是我让他开的。章言礼没吭声,说开就开了,车子的零食柜里有点儿吃的,饿了你们可以找来吃。   谈嘉绪挂断电话后对我讲:“我哥对我们两个真的很双标。”   他又在零食柜里找吃的,找了一堆甜食出来,他撇撇嘴,说自己真的很讨厌喝百事可乐,也不喜欢吃原味的薯片,真知棒的棒棒糖也好腻。他突然动作顿了一下,问我:“你喝百事吗?”   我点头:“喝。”   他又问:“你吃原味薯片吗?”   我点头:“吃。”   他又问:“真知棒也喜欢?”   我点头:“喜欢。”   谈嘉绪不问了。他说他以后都不会再开章言礼的劳斯莱斯了。他拉开百事的易拉罐拉环,啵的一声。他说:“我哥没给我车钥匙。是我自己拿的。我不知道这是他给你准备的车,下次我不会开了。蘑菇哥哥你不要生气。”   他第一次喊我哥哥。这真的是稀罕事儿。   我没有跟他讲,其实不光是这辆车,其他车的零食柜里,也基本装的都是这些零食。但谈嘉绪看起来太难过了,我不打算讲。   章言礼吃完饭来找我们,梁盛也跟着他。我站起来,到他身边去挨着章言礼,牵他西装外套下自然垂放的手。   谈嘉绪吃了许多甜品,然后甜甜地喊哥哥,要求章言礼为他结账。   一同出去时,梁盛站在我旁边。他故意说:“你看,亲兄弟跟假兄弟,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谈嘉绪勾着章言礼的脖子,两个人站在餐厅楼下等人把车开过来。我走到章言礼身边,喊了他一声宝宝。章言礼哼了一声。   因为谈嘉绪和章言礼都喝了酒,最后就由我送他们回家。我先送完谈嘉绪,再送的章言礼。   等车里只剩下我和章言礼时,我向他道歉,表明自己今天不该跟踪他来餐厅。章言礼坐在副驾驶座上,假寐。   我把车停到路边,借着雨势的遮掩,去亲他。温情的下雨天,生锈的餐饮店灯箱,以及我们颤抖的心和满含爱意的眼睛,在这一刻交融。   章言礼睁开眼,有点凶地盯着我:“你到底懂不懂,是你先跟我提的分开。我答应了。你现在这就是在性骚扰。”   因为章言礼在许氏的事情解决得太顺利,我几乎都要忘记,原来我们已经分开来了,而且已经分居好久。   还是我提出来的。   章言礼抬手,揉了揉眉心:“要抛下我跑走的人是你,现在又要和我纠缠不清的也是你。怎么,家花不如野花香,骚扰来的野花更带劲是不是?”   海城的钟声在耳畔种下一个小花园,闹腾腾的。章言礼的声音真的很动听,哪怕他是在生气。章言礼直起身,嘴唇紧挨着我的耳朵,小声地讲:“我不给你亲了,也不给你抱了,更不会给你X了。”   我的手掌落在他裤子的皮带上。咔哒一声,皮带的扣子开了。   ……   章言礼推着我的肩膀,质问我要干什么。   “让你回忆起,我们以前在床上是多么契合。”我对他讲。   ……   我转回去继续开车,车到小区,我想要跟着他下车,上楼。   章言礼说:“分了就别住一起了。你自己不是找到个窝住了?别跟我走了吧。”   我站在原地,影子被雨水啃出了好多个缺口,又被路灯一块一块很凑合地拼凑在一起。   这是最糟糕的情人节了。   章言礼真的很难哄好了。   三月初,我借了咪咪姐的车,开车回横覃岛的老屋。我把自己的行李都打包好,带过去了。   咪咪姐送我时,问我:“你真的打算跟你哥分了?你说说你,你跟他较什么劲?”   我讲:“我想要求和的。他不答应了。”   咪咪抱了抱我。   我去老屋住了一个月,期间没有联系过章言礼。三月底四月初,海城财经新闻报导,著名企业家章言礼先生,于三月二十九日,在马场中为救小孩小卓,被马所伤,重伤未愈,仍在昏迷中。   我给章言礼打电话,电话没有接通。我翻着电视新闻的报道,从几篇豆腐块一样的新闻里看见了章言礼的名字,然后找到了视频和配图。   我连忙开车回去,车开出去不到四公里,我撞倒在环横覃的公路上。   安全气囊弹出来。我的脑子出现脑震荡,胃部恶心想吐。我拨打了拖车和保险公司的电话,忍着想吐的欲望,我蹲在马路边,拨打章言礼的电话。   嘟嘟声,一声接着一声。   我想,就算章言礼赶我走,不要我了,我也要回去。   我是他养大的,我的全部都是他的,我不能离开他。   我再也不要所谓的脸面了,我再也不要骨气了。   我就要他,我就要黏着他,在他身边生活,看着他一生平安。   拖车司机在半小时后过来,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留给拖车司机,拜托他和保险公司的人先交涉。   公路上的车很难打。   我蹭了拖车司机的车,到城里,然后打了个车,开往海城。   一路上,我吐了很多次,脑震荡无法缓解,胸闷气短,甚至连说话都费劲。   可是这种胸闷远远没有我见到章言礼时来得明显。   章言礼睡在病房里,心跳检测仪上的曲线在起伏。   我冲进去,抓着他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喊他哥。   “哥,我再也不要骨气了,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再也不走了。”我抓着他的手,跪在地板上,悔不当初。   如果我当初和他一起去马场,如果我也在他身边,是不是他就不会出现意外。   谈嘉绪在门口吃香蕉,小小的卓君在哄更小的沫沫吃饭。他们好奇地看过来。   章言礼坐起来,手指擦了擦我被车玻璃碎片擦伤的脸:“怎么弄的?”   “从横琴开车过来,在路上因为着急,开得太快,撞了。没出事,你别担心。”我讲。   章言礼挥挥手,让谈嘉绪把卓君和沫沫带出去。   他光脚踩在地板上,站起来都有一点困难。我抬起头去看他,章言礼弯腰,掐着我的下巴,说:“你要骨气。行,我给你。你要我们分开,那我就答应分开。你要和我发生关系,我二话没说,也答应了你。但是你没跟我说一声就跑,我要是不出点事情,你是不是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膝行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哥,我再也不跑了。我也不要骨气了,你以后让我滚,我也不要滚了。”   章言礼在床上坐下来,身上披着黑色的西装外套。他左手骨折了,打着石膏。   我若是想反抗,章言礼现在拿我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不愿意反抗。我爱他,爱到宁愿没有骨气。   从前的我,要面子,要骨气,要独立,要坚强。我总觉得,章言礼一定要配最好的人。我成为不了最好的,那就成为最接近的。   章言礼平躺着,起初他是不肯跟我讲话。墙上挂钟的分针走了很漫长的三格后,他才问:“检查过了吗?”   我欣喜道:“检查过了。没有事,轻微脑震荡,刚拿完药。”   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在我以为他睡着时,他用右手碰了碰我脸上伤口的边缘:“脸上的伤看没看?让医生开一点祛疤的药,别留疤了。”   我盯着他笑。章言礼似乎又变得有一点好哄了。   “不许傻笑!再笑就给我滚出去!”章言礼似乎有一点恼羞成怒。像是生气的卡皮巴拉,很可爱。又比卡皮巴拉更可爱一点。   我笑得更开心了:“章言礼,我不滚了,再也不滚了。”   我在章言礼的病床前,坐了一下午。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到地板上,绵延出无限的清透的暖意。水一样清透的阳光在地板上燃烧。   章言礼下午在病床上睡觉,说梦话。他说,蘑菇你回来。我凑近了之后,看见他的眼泪从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来,流到了枕头上。   他说:“别走了,哥错了。”   我擦干他的眼泪。   章言礼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我要平平安安地待在他能够看得见的地方,要求我开心,要求我要过得好。   这几点,我都没有做到。   “我不走了。你以后打我骂我,我都不走了。”我说。   我低头去亲章言礼的嘴唇,谈嘉绪在门口咳嗽了两声。   谈嘉绪拉着我出去,把他手里的盒饭递给我:“吃吧,我哥身体挺好的,没有媒体说的那么严重。你别让我哥担心。”   盒饭是两素一荤,是医院附近的十五元盒饭,物美价廉。   谈嘉绪也担心章言礼,担心得一宿没睡。前几天章言礼出事,他不知情,还在M市出席商业活动。昨天许斌才联系他,说章言礼的情况不好,脑震荡一直醒不过来。   他昨晚守了一夜。   “其实外面那些人的报导只对了一半。他一开始是要去救小卓君的,他骑着lulu,把小卓君抱起来放到马背上。到这儿都没出问题。”谈嘉绪说,“是后来他把卓君放下来之后,他骑着lulu打算回马厩,有一匹马叫星星,出了点问题。他为了救星星,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   星星是认养在我名下的马。章言礼曾把星星让给我养,星星也是我起的名字。   我去横覃前,还去看过它。它很乖,喜欢吃胡萝卜和干草。   “有一个工作人员叫阿彪,我打电话去问事情的前因后果时,他告诉我,星星是我哥小男朋友的马。一直都是他在照顾,那天不知道怎么的,就冲出了马厩,差点被别的马踩死。”谈嘉绪又转头问我,“星星是你的马,对吗?”   我点头。   谈嘉绪讲:“我以前真的蛮讨厌你的。我跟你讲过吧?我以为我现在回来了,就可以跟我哥一起生活了。结果他连家都不让我回,说怕你难受。他怕你还在纠结当不当弟弟的事儿,又给了你新的身份,让你当男朋友。他现在对你很愧疚,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得下你了。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享受他一辈子的好。但是你给了他什么?”   嘴里饭菜的滋味五味杂陈。   十几岁时,我总是仰望着章言礼。他骑着摩托车,身上就穿着二十几块钱的便宜T恤,到哪儿都是一堆人簇拥着。   我叫他哥,他就一边跟人家说话,一边乐呵呵地给我剥糖纸,给我糖吃。   他带着乐队去刘文明的仓库排练时,我在旁边打盹睡觉,醒来后总是在他怀里躺着。   我在学会爱他之前,眼睛就已经先学会了追逐他。   “他给你又买了三套房子,一套在栎阳,说怕你想去那边休假,就买了。还有两套在海城,在海城的港口附近,距离公司很近。”谈嘉绪撇撇嘴,“他怕装修工人敷衍,还让我去亲自监督装修。这件事,他没有和你说吧?”   我摇头。   “那就对了。他对你好,又总是不跟你讲。你们两个人,都这样别扭。”谈嘉绪说。   章言礼出院后,我跟着他回家,每天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晚上,章言礼去小熊喝酒。   他喝得痛快了,就跑上台去唱歌。他手也没好,咪咪找了个会玩吉他的学生,上台帮他伴奏。   咪咪在台下和我讲:“你要听你哥的话,别跟他闹别扭。”   “我知道。”   “他很在乎你,也很爱你。你养的小马驹,一直是他在出钱让人家马场的人照顾。你从家里搬走之后,他也没乱动你的东西。保姆上门打扫,他让保姆把你的东西就简单掸掸灰尘,不要随便丢了。”咪咪对我说。   “我再也不走了,他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讲。   章言礼又把他的衣服从舞台上丢下来。一堆人跑去抢。   我手疾眼快地去抢过来,把他的衣服抱在怀里。   章言礼身上就只剩下一件白色的T恤衫,眼看着他要把最后一件衣裳也脱了。我猛地跳上台去,攥住他要脱衣服的手。   章言礼搂着我的脖子,拿他的外套遮住我的脸,我们在台上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吻。台下一片起哄声。   等章言礼跳尽兴了,我们才上楼。章言礼在小熊的公共浴室,洗了一个特别不痛快的澡。有人跟他吵起架来,对方是一个醉汉,骂章言礼不给他屁股摸,扬言要跟章言礼打架。   章言礼也喝得醉醺醺的,两个醉汉在走廊上互殴。我听见动静出来,扛起章言礼就往房间跑。咪咪姐去劝架,然后一边喊先生您喝醉了吗,一边扇了那位喝醉酒的先生两巴掌。   我把章言礼放床上。章言礼一直在挣扎。我抱着他,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很轻地抚摸,安慰他。   “滚。”章言礼指着门。   我亲着他的嘴唇,碰了碰,又退出去,牙齿咬了咬他的下唇:“不滚。我就在这里,哥,我这回真的错了,我再也不走了。”   章言礼就裹了一条浴巾,我把浴巾丢到桌子上,从他身后抱住他。章言礼咬着牙不肯发出声音,我强迫他喊我的名字。章言礼喊了两声,就再也不肯喊了。   他趴在床上,双手抱着枕头,让我要做就快点做。月色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紧实的腰上,后背的曲线微微凹下去,让人浮想联翩。   我捉住他受伤的左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今天不做了,你舒服了就好。”   我拉着他坐起来,跟他面对面,抱着他。章言礼的额头抵在我的胸膛上,双手环着我的胸口。   他脆弱得像是一只蝴蝶。   不远处的小渔村,燃放起鞭炮。在乡下,家里半夜有人去世,就会燃放鞭炮通知邻里。   姥爷死去的那几天,家里每到傍晚,就要放鞭炮,提醒邻里过来吃席。白事办得跟红事一样。   章言礼在我怀里说:“我这辈子真没怕过什么。就是人家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都是不怕的。”   我附和他说:“是,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胆的男人。”   章言礼接着说:“后来,你把我装在你手机上的追踪软件卸载了,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好搬走了,我在海城也找不到你。那时候,我就怕了。”   他说:“生气了,也要回家啊?你怎么能不回家呢?”   这个时间点,外面天都黑了。夜市开张,人声鼎沸。小熊二楼也很闹腾,隔音差,楼下DJ的声音还能传上来。章言礼把脑袋埋进我的臂弯里,他说:“再生气,也要记得回家啊。”    第58章   房间里亮着一只很小的海豚形状的小夜灯。   我低下头,看见章言礼在憋着眼泪。他的眼圈都红了,眼泪流了满脸。他把脑袋往下低着,不让我看。他倔强的样子,总是会让我的心很软,软到像是浸透了水的饼干,只要他再搅一下,我整个人都会变得乱七八糟的了。   我抬起他的下巴,在他难堪的湿润目光中,亲吻他湿润的嘴唇。   一吻过后,我们的呼吸都在喘着。额头抵着额头,手掌紧贴着,汗水在掌心慢慢地生长。如果我真的是一朵蘑菇,那么我的孢子此刻会将他整个人都缠绕住。   我对他说:“哥,我不会再走了,就是别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就是别人打断我的腿,我爬也要爬回你身边。你还是最有胆的男人,我永远崇拜你。”   章言礼嗤笑一声。我们在小熊的二楼接吻,但是没有做到最后。外面有客人的脚步声,阁楼还有小老鼠在钻房梁。章言礼躺在我身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日早上,我醒过来,章言礼坐在我腿上,强迫我做了一次。   鲁鲁正推开房,打算进来叫我们起床,下楼一块儿吃饭。他听到章言礼的叫床声,本来已经开了一条缝的门,又被他阖上,他在门口又礼貌地敲了敲门。   “别进来。”我说,“我们还没起。”   鲁鲁于是走了。   下楼吃饭时,咪咪对我和章言礼挤眉弄眼的,用酸掉牙的语气讲:“今天我们蘑菇和哥哥也是很恩爱的一天呢。”   章言礼没讲话,坐下来吃饭。我拿了一张创可贴出来,帮他把脖子上的吻痕遮住。鲁鲁低着头,脸色涨红,不敢讲话,也不敢看。   四月底,咪咪和鲁鲁就要举行婚礼。   结婚前,章言礼找咪咪谈了好几次,问她是否确定要跟鲁鲁结婚。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章言礼怕咪咪因为一时冲动,以后再后悔。   咪咪说:“我这个人,向来很随意的。恋爱也谈得很随意,前前后后找了好多人,不是图我钱,就是图我的身体,再不然就是想要通过我,来结交你的。只有鲁鲁,他不图我什么。”   “他结过婚,有孩子。”章言礼讲。   “他没有瞒过我这件事。”咪咪讲,“你就当我是疯了吧,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的,我还是喜欢他。”   章言礼后来就没有再劝过她了。   咪咪一开始是邀请我去当伴郎,让章言礼来当伴娘的,后来礼服都试好了,因为章言礼担心我在台上要站很久,怕我腿疾复发,就死活不乐意让我上去。我不上台,他当然也正好找借口,说我男朋友都不上去当伴郎,我还去当什么伴娘,借此来逃脱了穿伴娘服的命运。   之前试礼服那天,章言礼死活不肯,每次都找借口说自己工作忙,不愿意来试穿伴娘服。   有一天,咪咪拉着我去选婚纱的成衣店。她打电话给章言礼说,我在路上腿疾复发,走不了路。   章言礼本来在忙工作的,合作方那天把他的事件从早霸占到晚,助理把他排得密密麻麻的时间表发给我和咪咪。可是因为咪咪打了电话,他半小时后就开车赶过来,弯腰扛着我就要往医院跑。   咪咪赶紧拦住他,说:“诶呀,小西没事儿。我让你来,就是为了让你试试看伴娘服。”   她挑了一件香槟色伴娘服,递给章言礼。   这一件衣服,我已经提前刷卡买了下来。我很期待章言礼能够穿上这件衣服,只是我不敢提出来。如果我提出来让她穿伴娘服,我接下来一个月都别想爬到他床上去。   章言礼也确实对咪咪的提议表示拒绝:“我不穿。我是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干什么?”   我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改口。章言礼不敢看我的眼神。   章言礼假装接了个电话就要走,咪咪拦住他:“不就穿一次裙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刚才蘑菇也穿过,我还拍了照。你穿一次伴娘服,我就给你看照片。”   章言礼狐疑地看着咪咪和我,他很震惊地问我:“你真的穿裙子了?”   我点点头:“咪咪姐让我穿的,就是你手里那条裙子。我把裙子撑大了一点,就全款买下来了。咪咪姐干脆让你也来试试看。”   我和咪咪姐都说了谎话,她没有拍我穿裙子的照片,我也没有穿过这条裙子。给章言礼的这一套香槟色的裙子,是崭新的。   章言礼来了兴趣,拿了伴娘裙就去更衣室。   咪咪姐笑着在旁边喝咖啡,十分悠闲。鲁鲁去取了他们两个拍的相册回来。他站在咪咪姐旁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的注意力全在章言礼身上,于是也没注意到鲁鲁的不对劲。所以我后来总是想起这一幕,如果我和章言礼当时早一点意识到鲁鲁的不对劲,是不是就能让咪咪跟鲁鲁见上最后一面?   或许他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以至于后来连分别都没有好好做到。   过了十多分钟,章言礼给我打电话,叫我进去试衣间帮他拉拉链。咪咪姐打趣地看着我:“你们两个,可不准做坏事哦。”   “不会。”我讲。   销售小姐站在旁边,脸色涨红。她或许一开始以为我是咪咪的男友,后来章言礼来了,她又误以为章言礼是咪咪的男友,就是没有想到我和章言礼才是一对的。   如今同性婚姻合法后,越来越多的同性恋人来购买结婚用的礼服。只是由于这一部分人群终究是少数群体,所以销售小姐见的还是比较少的。   更衣室内,章言礼双手扶着靠墙的镜子,背对着我,对我说:“帮我把拉链拉上。你看一眼就算了,我就不穿着裙子出去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嘴巴都合不上。   章言礼红着脸瞪了我一眼:“别光看着,动手啊。”   我哦一声,动手打算帮他把衣裳给脱了。   别的不说,脱他衣裳的事情,我是越做越熟练了。   章言礼气笑了,问我在干什么。我连忙帮他把裙子穿好,拉上拉链。   下一秒,嘴唇上就感觉到湿漉漉的。我抬手一摸,是血。   章言礼大马金刀地坐在更衣室的红色丝绒凳子上,翘起二郎腿,一只脚勾了勾我的小腿:“硬了?”   我仰着头,企图让鼻血回流。耳朵热,脸也热,我手足无措,不知做什么才好。   章言礼笑说:“到底是年纪轻,这样就受不了了。出息。”   章言礼拿了他的衬衫,帮我擦掉血。血弄到他的白色衬衫上,很是扎眼。   这让我想到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了。   当时我二十三岁生日,拿着假枪抵在自己的头上,跟章言礼发脾气,问章言礼要我还是要他。   章言礼夺过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他笑我不知死活,认为我心里仍旧是有他的。然后他扛着我去了宾馆,我们第一次上床。   那一次,我对于章言礼让我做1这件事是很惊讶的,甚至诚惶诚恐。   我完全不会,在床上手足无措。   章言礼引导着我,将我的手指塞进他的。   章言礼讲:“做吧,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   因为是第一次,所以章言礼疼得直吸气。流了血,垫在床单上的衬衫、外套都见了红。   外套是深色的,看不出来。衬衫是白色的,却很显色。   那晚的章言礼,脸是那样的红,他的身体是那样的热,他最脆弱的时刻就掌握在我手上。   我见过他最年少英气勃发的模样,见过他成熟时在商场上大杀四方的模样,见过他在床上婉转承欢的模样。   他的所有模样,我都爱得要死。   那天我醒过来后,在酒店的房间里,听见章言礼跟李棉打电话。他让李棉给他开消炎药,以及外伤用药。   他问了李棉一些床上的注意事项,李棉就问他是不是跟我做过了,章言礼没想过藏着,就说是。   李棉又说了一些话,但我听得不是很清楚。章言礼拿着电话去卫生间:“还好没让蘑菇做底下那个,那么疼,他哪里受得了……你可别笑话我了……是是是,我不够威风?谁说当受就不能威风了?不能靠体位来评价一个gay好吧?”   我转过身,抱着章言礼换下来的衬衫,重新酝酿睡意。章言礼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永远都是说的比做的要多得多。   咪咪踩着高跟鞋过来,笑着打趣我们,在更衣室外面问我们是不是该是时候出来了。   章言礼穿好西装出去,他的外套下,衬衫的背面,是我的鼻血。   咪咪姐递给我一张纸巾,打趣章言礼:“你刚才给你男朋友看了些什么?他鼻血到现在都止不住。”   章言礼尚未开口。   我忙维护他:“是我凝血功能差。天气热了,身体燥热,才流鼻血,不关我哥的事儿。”   章言礼啧一声,抬手落在我的后脖颈上,抚了抚,很骄傲地说:“看,我养出来的,多乖,多听我的话。”   咪咪说他就是瞎嘚瑟,她说她还养了我一半呢,当初我吃不饱饭,就到她的小酒吧里,我端着一碗蛋炒饭就躲在角落吃。还有章言礼,章言礼也算是她养活的。当初因为政策的改变,公路改了道,原本百超汽修厂在大路旁边的,接单量很大,后来政策改了,通往百超汽修厂的那条路就封了。   汽修厂的订单量急速下降,章叔叔就关了厂子。章言礼没有合适的工作,恰好咪咪开了酒吧,他就时常过来唱歌。有时候,海城下大雨,我们的家里就下小雨,家里的所有盆子都把雨水接满了的时候,章言礼就抱着我,到咪咪的酒吧二楼住。   我趴在窗户边上看雨,章言礼就拿了干净的毛巾,帮我擦脑袋上的雨水。我身上除了脑袋,都是干燥的。而章言礼只有怀里是干燥的。他背上因为雨衣渗水,都湿了一大片。而我躲在他怀里,被他抱着放到摩托车前面,除了脑袋,没有淋到一点雨。   咪咪的小熊酒吧,养活了我和章言礼两个人。   咪咪姐的婚礼定在了五月初,赶上五一劳动节,正好凑个小长假。   婚礼在海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举办。酒店的所有费用由章言礼承包,这也算是他给咪咪的一点小心意。   结婚当天,鲁鲁没有出现。咪咪姐在后台着急地等,给鲁鲁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章言礼在她身边等了半个多小时,后来直接叫助理拿枪过来,急吼吼地说:“我去崩了他。”   咪咪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算了。他有他的路要走。我呢,今天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   结婚典礼已经开始。咪咪挎着章言礼的臂弯入场。谈嘉绪担任了伴郎,伴娘由咪咪的另外一个女性朋友担任。宾客在下面等,咪咪叫人放了甄X传热场。   咪咪先前在后台化妆室,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说:“我既然已经选择了他,就要有承担选择的勇气。我重蹈覆辙一次而已,我的人生还有那么长,我不怕失败。”   结婚典礼上,章言礼拿枪直接抵着来吃喝玩乐的陈年的脑袋上,逼着他上台带着咪咪走完全程。   陈年一脸懵地上台。   章言礼说:“今天要么是你结婚的日子,要么是你下葬的日子,你选一个。”   咪咪捧着捧花,站在台上,笑意盈盈地看着陈年:“陈先生要不要上来啊?”   陈年摸了摸后脑勺,抬步上去。他亲吻了咪咪后,才笑着讲:“我就来吃个酒席,结果成新郎了。这事儿闹的。”   咪咪说:“我记得我没有给你发过请柬。”   陈年感慨:“我们两个好歹还好过一场,我总得来送送你。只是没想到把自己送给你了。”   陈年早些年其实发展得不算很好。他早期帮着梁盛做事,梁盛后来跟章言礼不对付了,因为陈年后来帮过章言礼一次,他心眼小,第一个就拿陈年开刀。   陈年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回来找咪咪要钱,更没有想过要把小熊拿回去。   他时常来小熊喝酒,只是后来鲁鲁回来了,他就没再来了。   晚上八点左右。我已经在给摄影师结算工钱,鲁鲁才开车赶到。   章言礼在我旁边吃巧克力,他见了鲁鲁,一拳头就挥到鲁鲁脸上。   鲁鲁抱歉地说:“我来晚了。咪咪呢?”   章言礼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她跟别人结婚了。你没戏了。”   鲁鲁沮丧地看了眼手里的戒指盒子。   他没有说他晚来的理由。两个月后,鲁鲁的遗产转赠协议到了咪咪手里。鲁鲁死于先天性心脏病,在出租屋里,不治身亡。   他死后两天才被来收租的房东发现。   房东把他的信和遗产转赠协议都寄给了咪咪。信里写着,鲁鲁生下来就患有心脏病,他十八岁上大学后,知道先心病治不好,以后生活多有不便。   于是他选择和咪咪分手。   他为了所谓的“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有过一段不圆满的婚姻。他的孩子生下来,也有遗传性的先心病。得知孩子也有先心病后,鲁鲁只觉得悲哀。他让一个纯粹的生命,又继续来重蹈他的覆辙。   因为这份愧疚,他很快跟他的太太闹了分歧。他选择了净身出户,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的太太和孩子。   重回海城后,他和咪咪重逢,因为对咪咪的爱护,以及想要弥补自己的遗憾,他重新选择和咪咪在一起。   和咪咪结婚前的一个月,他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婚礼当天,他犹豫是否要和咪咪坦白。在来酒店的路上,他先心病发作,开车时出现意外,被紧急送往医院急救。   晚上他赶来酒店,咪咪已经和陈年举行完婚礼。鲁鲁没有选择去跟咪咪解释,他自己能够活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与其再次拖累咪咪,不如就此放手。   成全一个人,往往是最好的放手。   于是他重新开始一个人生活,因为心里难过,他几次三番酗酒,导致病情加重。不久后身亡。   鲁鲁来海城后,一直在做生意,攒下来一些钱。他的遗产转赠协议到的那天,是陈年正式向咪咪求婚的那天。陈年向咪咪求婚,咪咪其实一开始没有答应,后来鲁鲁的遗产转赠协议到咪咪手上,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陈年说他会照顾好咪咪一辈子的时候,咪咪也没有答应他的求婚。陈年后来就讲:“好歹你得有个家吧,让他走得放心。”   咪咪不知道是被哪个字眼刺激到了,答应了陈年的求婚。但他们两个人婚后也一直过着分居的生活,陈年经常往小熊跑,人家总是称呼他为小熊的陈先生。   有时候,生活充满戏剧性。   那晚我和章言礼上完床,做过一次之后。我捧着那本《金色梦乡》看了会儿,爸爸的签名还在第一页,被我用手指磨得都旧了。   书皮变得毛茸茸、旧兮兮。   章言礼睡在靠窗的位置。他眯了几分钟后,又一把转过身来扯走我的书:“书好看还是我好看?”   我说:“都好看。”   章言礼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他生气了,把我撵下床,罚我去睡沙发。   那夜,我做了许多噩梦。我梦见章言礼死于绑匪的枪下,梦见在我八岁那年,章言礼根本没有带我回家。梦见姥爷死去的那一晚。梦见邹多多的死把章言礼逼得垮掉。   早上醒来,阳光投落到地板上。章言礼光着脚,从浴室洗漱出来。白色毛巾搭在他的右肩膀上。   他剥了个橙子,坐在我旁边,亲了亲我的嘴唇:“懒猫,起床了。”   猫许是听到他叫“懒猫”,以为章言礼是叫它,于是它跑过来,到章言礼面前,露出软乎乎的肚子。   章言礼笑着用脚蹭了蹭猫的胖肚子。   我亲了亲他的脸颊。那一刻,黑色梦乡,变成了金色梦乡。 第59章   章言礼没有答应要和我复合的意思,这让我很苦恼。   六月底,海城迎来高温多雨天气。章言礼那段时间很忙,忙着应酬,整日要跟合作方喝酒。   今天是出版社的负责人过来,明天是机械芯片的高管过来,他永远都忙不完的。   有一回,许斌打电话让我去会所找他。那会所是出了名的销金窟,你想要什么样的人,里面都能找得到。   不管是禁欲大叔也好,还是甜美的小奶狗男大,抑或是人妖表演。凡是你想得出来的游戏,里面就没有找不到的。   我到地方时,章言礼正在陪客户喝酒。   他身边坐着一个身娇体软的小男生。那男生估摸着也就二十岁出头,看上去跟Roi差不多大。   章言礼没把人家推开,还抽空跟他聊天,偶尔抬手跟客户碰杯。我进去时,章言礼的目光迎过来。   那目光清冷又带着挑逗,让我想要把他丢到床上干到死。   “章总,这是你点的?”合作的客户指着问。   他的眼神让人十分感觉十分不愉快,让人想到养殖场刚吃过增肥剂的猪。   章言礼摇头,笑着道:“不是,我还以为是陈老板你点的。”   陈老板抬手朝我打招呼,拍拍他身边的女人,让她起开。女人顺从地离开。   他又拍拍他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过去坐下。   我把求救的目光递给章言礼,章言礼假装没有看见,他似乎在希望我用他的名号来避开这次骚扰。   我希望他能够主动开口,把我要过去,但他似乎又在希望我主动,我们僵持不下。   我干脆坐到陈老板旁边,拿了桌上章言礼喝了一半的酒开始喝。用的还是章言礼用过的杯子。   陈老板跟我讲:“你胆子那么大,章总的用过的东西你都敢碰。他这个人有洁癖,你少跟他接触。”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章言礼在家的样子,他的衣服总是随手丢在沙发上,脏衣服会放在脏衣篓里两三天都不记得洗,喝过的红酒杯可以放过夜,会把薯片拿到沙发和床上吃。   我说:“他没有洁癖吧。”   陈老板不高兴,说:“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人家章总是有家室的人,你总往他身边跑什么?”   他的手在我的肩膀来回地搓,跟搓澡一样,我厌烦地想起身,陈老板压住我,笑着问:“你有过女人没啊?”   我瞪了章言礼一眼,说:“有。”   章言礼在旁边看笑话,好像他真的和我没有关系一样,还在桌子底下用穿着皮鞋的脚摩挲我的小腿,让他旁边看见这一切的男生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章言礼笑起来是极好看的,看上去有一种冷硬的温柔,尤其是喝了一点酒之后,脸蛋很红。   在陈老板递给我一杯高度白酒后,章言礼伸长手,越过他身边的男孩儿,把我搂过去。男生见状不对,很有眼色地跑开了。   陈老板发怒,站起来,对章言礼道:“章总你这是什么意思?之前你跟我抢生意就算了,还抢我看上的人?”   章言礼的嘴唇印在我的额头上,他带着酒意的吻,让人迷醉。   章言礼说:“刚才和陈老板你开了个玩笑。这是我家里的人,过来催我赶紧应酬完回家呢。我给您赔个不是,您的酒,我喝了。”   他举手投足皆十分散漫。我手里的那杯白酒被他接过,一饮而尽。   陈老板的脸色这才稍霁。   我气得拉着章言礼去会所的厕所里。将他的皮带和西装裤扒了,举起皮带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狭小的隔间里,章言礼背对着我。西装外套下,是他带有强壮肌肉的大腿。   章言礼问:“真生气了?”   我没吭声。那种被别人抚摸过肩膀而引起的恶心感让我反胃,我甚至想要直接冲出去,将陈老板暴揍一顿。   然而这是不被允许的。   陈老板是章言礼的合作对象。无论他人品如何,至少在事业上是能够帮助到章言礼的。   所有的委屈化作眼泪,从眼里流出来,掉到地上。眼泪越来越多,我逐渐控制不住。   章言礼过了一会儿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又哭了?好好好,是哥的错,哥以后不这样做了行不行?以后需要别人做陪的,我都拒绝。诶呀,之前我说我干脆辞职在家做全职男朋友,你又不乐意,给我找了个班上,现在我认真上班谈合作,你又不乐意了。蘑菇,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狠狠地瞪他。   章言礼把底裤脱下来,无奈又敷衍地应付我道:“给你弄。十分钟弄完。我还得回去签合同。”   从厕所出去,章言礼已经走不动道。半个多小时过去,章言礼的灰色西装裤上有几块地方的颜色深了一点。   我伸手去扶他,章言礼推开我的手:“我自己能走。”   话说得咬牙切齿的。   陈老板跟他怀里的男人玩得很尽兴,章言礼回到包厢,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签约。   从会所离开,我开车送章言礼回家。我一路上没有讲话,章言礼睡得很沉,快到家才醒。   他讲:“还没消气呢?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我把车停在路边。车子熄了火。   我的吻铺天盖地地落在他的脸上。章言礼推开我,我的舌头被他咬破了皮。   “这段时间,为了能够让你回心转意,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了。我还不乖吗?章言礼,你凭什么觉得你给我干一次,我就要原谅你刚才把我塞给你合作方的事情?”我问他。   章言礼拍拍我的脸,浑然察觉不到我的怒意:“不就开一次玩笑。你至于吗?何况刚才在厕所,你不也干得挺爽?我哪儿能真让他欺负你,何况你是能够给别人欺负的人吗?我就想着,看你什么时候挨不住了,找我帮忙,谁知道你不吭声自己忍下来了。”   “复合吗?”我问他。   章言礼开玩笑讲:“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你要是想要我,随时打个电话,我立马跑回家给你干。”   “这算什么?P友?”   章言礼说:“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我们至少是有感情基础在的。”   我笑了笑,一拳头挥在章言礼脸旁边的座位上:“你简直是人渣。”   章言礼抬手勾起我的下巴,笑得轻挑:“我和你讲过的,你要不是我带大的,我在别的地方认识你,能把你玩到死。”   言下之意是,他确实是个人渣,只是在对于跟我交往这件事上,他暂时脱掉了人渣的帽子。   因为章言礼的话,我暂时都不想回家了。   咪咪姐把我收留到小熊里工作。我一边做线上翻译的工作,一边在小熊里兼职当调酒师。   陈年有时候约我去小熊外面的露台喝酒,他最近跟章言礼来往得比较多,生意上一直有交集。   他说:“章言礼被人盯上了,你知不知道?”   “我从许氏离开后,他从来不和我说工作上的事情了。”我苦笑。   陈年说:“谈昇想要章言礼手里的东西。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章言礼手里有一份芯片,里面记录着一个智能AI系统。这个AI系统如果上市,谈昇目前投入大笔资金正在研发的AI项目会被瞬间蒸发。”   章言礼接触过许多行业,但大多都是实体企业。   前沿科技他很少触碰。手底下的人脉也很少涉及到高科技行业人才。   陈年说:“小道消息说,谈昇已经雇了杀手,想要章言礼的命。谈昇以前做生意不算清白,名下涉及到不少灰色产业。这段时间,章言礼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   “谈嘉绪呢?”我问。   陈年说:“谁知道呢?夹在养父和亲生哥哥之间,是谁都会难做。他的通告已经被谈昇取消了。现在也不知道下落。”   陈年的话,让章言礼这段时间的古怪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以及谈昇为什么会对章言礼抱有那么大的敌意,几次三番给章言礼使绊子,怕是都有这块芯片的原因。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家,在家里的地板上看见晕倒的章言礼。他左腿小腿上流了特别多的血。   我打电话叫了许斌,结果许斌的电话一直没有接通。   我扶着他到床上时,章言礼终于疼醒了,他身上有点发烧,身体有了意识又不是特别清醒。   他抱住我,眼睛亮得吓人。他的力气很大,然后翻身跨坐在我的大腿上,他的左手把我的两只手腕叠在一起握着,右手抬起我的下巴,和我接吻。   他的吻滚烫灼热。   许斌带着李棉用钥匙开门进来,就见到章言礼在强吻我。许斌连忙把章言礼拉开,章言礼拽着我的手腕,不肯松。   许斌说:“章总他去跟人谈合作,被谈昇的人开枪打中左腿。后来谈昇的人来追他,他就开车跑了。我被人缠住,费了好久的力气才到这里。”   我擦掉嘴上的血:“你们帮他处理伤口吧。我没事。”   李棉拿了剪刀,剪掉章言礼的左腿西装裤。   章言礼伸手拽了拽我,很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我疼。”   许斌跟见了鬼似的,装作没听见。李棉的手抖了一下,随后又面不改色地开始用镊子去处理子弹碎片。还好子弹没有伤到骨头,所以恢复起来还是比较容易。   伤口处理好后,许斌打电话叫了人过来守着。章言礼已经退烧。我把章言礼抱到床里面去,然后钻进被子里,从他身前抱住他。   章言礼的脑袋埋进我怀里,很快就呼吸均匀地入睡。   “你是不是故意说让我讨厌的话,让我走的?”我在他耳边说。   想到之前的雨夜,章言礼把我形容成P友,他不同意我们复合,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他的身体和他的话却完全是两个极端。   “我跟你说,我不走。你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要缠着你,缠你一辈子。”我说。   章言礼笑了下。继续装睡。   他装得真的很不高明,眼皮一直在动,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好像就连他颤动的眼皮,都能看得很起劲,直到他问我还要看多久,我才收敛了放肆的目光。   我去厨房帮许斌和李棉做晚餐。许斌带来许多新鲜蔬菜,过来看守的保镖总共三个。除了章言礼要睡觉休息,包括我在内的六个大男人,都得吃不少东西。   许斌和章言礼在卧房说话。我端了银耳羹,站在门口偷听。   许斌说:“你看着谈嘉绪的面,对谈家网开一面。人家却想要你的命。要我说,你就是太心软了。”   要许斌来说,章言礼就不该给谈昇一点情面。章言礼手里的AI程序源代码,足以颠覆整个AI的生态系统。   这是章言礼拼了性命才拿到的。   国外某教授带着他的团队完成这个AI系统,并且给这个系统取名叫ORIGIN。但整个团队在回国的路上,被敌国暗杀,唯一的幸存者被章言礼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下来。   许斌不懂,章言礼为何不干脆利用这个AI系统牟利,直接商业化运作,不光是许氏,就连他章言礼的身价都得涨数百倍。   章言礼说:“我不会拿ORIGIN牟利。这件事没得商量。”   许斌眼见着说不通,只能放弃。他转身推门出来,见到我后,宛如见到救星一样,让我进去说服章言礼。   章言礼接了我手里的银耳羹,慢条斯理地喝。他说ORIGIN是不可能用于盈利的,他会找机会交给国家对接的负责人手里。   “我也没有要劝你的意思。”我说。   章言礼问:“你不好奇人家争得头破血流的ORIGIN是什么,在哪里吗?”   “不好奇,ORIGIN对我来说,还没有你一根头发丝重要。就算它能够改变整个世界,对我来说,也没有用。我是坚定的唯章言礼主义者。”我讲。   章言礼笑得前仰后合,他问我,在今年生日上,他送给我的那条星光项链在哪里。我从脖子上取下来,递给他:“你送给我的项链,我一直都贴身带着。没敢丢。”   章言礼摁了一下项链吊坠的某个开关,一个小小的芯片就弹了出来。   章言礼把芯片递到我面前:“这就是ORIGIN。我说过的,你是我的命,我要用我最重要的命,来守着ORIGIN。bb,要帮我守好它,不要弄丢了。”   他说ORING在我身上,他很放心,他在我身边安排了保镖二十四小时监护,没有人能够近得了我的身。   他说,如果真的遇到危险,就把ORING给出去,也不用藏着,命更重要,东西丢了就丢了。   然后他不说话了,我们开始很平静地在沉默着。   “章言礼,你是不是在害怕。”我问他。   “不害怕。”   “那你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要。”   我抱了他一下,说:“章言礼,你就是害怕了。”   章言礼没有反驳,继续和我一起在平静的沉默里,愉快地相拥。    第60章   ……   做完后,我出去打热水帮章言礼擦身体。李棉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我和章言礼不懂事,刚挨枪子儿怎么就同房了?   外面几个大男人都知道房间里发生的事,一个个脸色通红地在客厅打扑克牌。   章言礼换了身干净的睡衣,从卧室里跳着出来,跟李棉说:“你说他干嘛?我憋不住了不找我的人帮我解决,那我找谁?找你?都是男人,在家里解决生理需求有什么丢人的。”   章言礼的性格就那样,无论是谁听他说话,都会有想扁他一顿的冲动。   李棉尽量守住自己身为医生的职业操守,再三叮嘱他:“在你能下地走动之前,需要静养身心,禁止房事。”   章言礼显然没听,跳到几个保镖身边去看人家打牌。   一周后,章言礼出了一趟门。家里人去楼空,突然变得很寂寞。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天,ORIGIN的原始代码被政府公开,所有人都可以通过ORIGIN体验最先进的AI技术。   谈昇用来提升公司股价的高科技AI噱头成为泡沫,谈氏企业的股价跌了不少。   前段时间咪咪姐问我以后想要做什么工作,我想了想,我想要在江边,享受那种一推开门就能看到阳光照在江面的生活。   咪咪姐说,那要不就开一家民宿吧。   我觉得很好,于是开始联系中介选址。章言礼和谈昇闹得不可开交,整个社会上智能AI风起云涌时,我开着咪咪送货用的二手面包车,一家一家地选址。   最终民宿的地址定在距离小熊酒吧不远处的昔阳东路21号。这里距离邹记饭庄和小熊酒吧都很近。   曾经多多就是死在昔阳东路21号附近的江边。从这里看过去,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戴着粉色眼罩的小女孩。   如今民宿已经在装修阶段,每天我回家,身上都脏兮兮的,全是灰尘和白色的油漆。   我洗完澡,在家做好饭,给猫喂完猫粮。许殷默跟我视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想好怎么跟章言礼求复合。   我说有点难办。章言礼现在留给我的时间很少。我当初选择了冒险,选择了跟章言礼提出分手的请求,就要承担分手后的后果。   第二日,章言礼仍旧不曾回家。我打电话给许斌,电话打不通。   我开着二手面包车去许氏找他,没有找到。到中午,许斌才给我回电话,说章言礼临时出差去外地了。   “明天他就能回来。章总明天晚上的飞机到海城。”许斌说。   从现在起道第二天见到章言礼时,我都紧绷着。我去机场接他。章言礼拎着箱包出来,我赶紧走到他身边,帮他拎行李。   章言礼嘴里咬着真知棒,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我担心他担心得魂不守舍的,怎么还敢忤逆他,让他不称心?   章言礼约我出去吃饭。我们在家附近的西餐厅吃饭,箱包寄存在前台。章言礼吃饭过程中,和我讲他开会时的事情,说某个老板特别难应付,某家餐厅特别难吃。   他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Roi来帮我搞民宿的软装,现在装修已经完成了一多半。   章言礼扯着我的T恤,将我往下拽,然后咬在我的嘴唇上:“我跟你调情叙旧,你跟我提你绯闻对象。怎么,bb又不满我了?”   我抓着他的手,将他带起来,让他趴在桌子上。章言礼没料到我手劲这么大,一时不查,被我压到了桌子上。   “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在等你。你给我打个电话能死啊?你说一声你在哪里,给我报个平安不行吗?”我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章言礼站直,从我手里挣脱开来。   他伸手抱了抱我,说:“好啦,别委屈了好不好?你这样真的很像被主人丢了的小狗,你知不知道?嗯?小狗狗,这么喜欢我啊?”   我真的是败给他了,他真的很能让我变得又生气又心软的。   开车回家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变得绚烂多彩。   章言礼坐在副驾驶座,在翻ipad里储存的文件,他没有抬头,用很随意的语气,随口说:“你给我写一千封情书,我就重新跟你在一起怎么样?”   一千封情书。   一天一封的话,要写两年多。   我不想再等两年多,才可以重新正大光明地抱他。   “要考验我?”我问他。   章言礼说:“你接受考验吗?”   “当然。”   我那么爱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从我年少无知的仰望,到现在触手可及的拥有。   我等了他那么久。不在乎这一年半载。   当然上面那句话的后半句话是假的,一千封情书,不知道能不能在两周内写完。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熬夜赶过作业,没有熬夜写到凌晨过。   人都是想要体验被需要的滋味的。   章言礼迫切地需要我对他的爱,他无法割舍我。就像sari说的,章言礼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对我的感情时,就已经开始离不开我。   他的身体和精神比他自己更先爱上我。   章言礼想要我写情书追他,那我就追。   章言礼,我是听话的小狗,你一定不要丢了我。   章言礼这段时间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又在凌晨或者傍晚的时候突然赶回家,和我吃一顿饭,睡一觉,第二天又继续莫名其妙地消失,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他。   我问咪咪和许殷默,他们都说不知道章言礼在做什么。但我对此表示存疑,因为他们也经常莫名其妙地消失,莫名其妙地联系不上,但总会有人轮流地出现在我身边,像是在陪着我打发时间,又很像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一旦我出门或者离开正在装修的民宿,他们就如临大敌,变得很警惕,随后告诉我,最近外面人贩子很多,让我不要出门,万一被拐跑了就不好了。   我很纳闷,搞不懂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究竟是哪样的人贩子会想要拐跑我。   我在微信上跟章言礼讲过这件事后,章言礼给我发消息:【外面有狗贩子,你不是要做我的小狗狗吗,狗贩子也是很可怕的,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我回复他:【……】   似乎这个省略号伤到了章言礼的心,他过了一段时间才回复我,并没有立刻秒回我。他给我发来一条语音。语音很短,只有不到三秒钟。   我点开语音,先是听到语音的内容,然后听到自己躁动的心跳,章言礼总是有这种本事,让我对他欲罢不能,越来越爱。   那个下午,我守在民宿的店里,监督装修。偶尔坐下来,把那条三秒钟的语音反反复复地听。   “bb,我爱你——”   “bb,我爱你——”   “bb,我爱你——”   ……   晚上章言礼回到家,特别累。他换上休闲T恤和休闲裤,很懒散地将脑袋枕在我的大腿上,他刚洗完澡,头发没有吹干,摸上去有一点湿漉漉的。   章言礼累得都有了黑眼圈,他闭着眼睛,用很轻的声音说:“抱歉啊,这段时间没有能够好好陪你。”   他似乎总能猜测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很轻地抚摸他的额头,手指插到他的发丛里,感受到手指间的湿意。   “章言礼,你上辈子,是不是我的读心机器人啊?这么了解我的,我才刚抱怨完,你就知道了。”我讲。   章言礼很自得地说:“那是。我要是不跟你道歉,明天我就会你挂在你的日记本里,你又会写我只知道工作,又不喜欢你了。”   “我以后不写你的坏了,只写你的好。行不行?”我说,“我要改过自新。”   章言礼轻笑了一声:“不改了吧,你爱写就写,我会看的。别把我想得那么狭隘,我又不会因为你写我的坏,就不喜欢你。还有——”   他顿了顿。   我问他还有什么。   章言礼说:“还有,你写的那些话,在我看来就跟撒娇没什么区别。我年纪比你大,见过的世面比你多,就该为你多担待些东西,为你多考虑一些。我不能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爱人,总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有时候也需要你多担待,有些地方我做的不好,你就告诉我,我改。”   后来章言礼起身去厨房做饭,我还在卧室的床上愣怔着,脸埋进带着洗发水味道的潮湿双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章言礼他真的,能够让我很喜欢很喜欢。   我走到厨房,从章言礼身后拥抱他,下巴垫在他的左肩膀上,双手搂住他的腰:“不要改。哥,我写那些只是想要你更在意我。”   锅里的咖喱在散发着很香的味道。煮软的意大利面条淋上漂亮的番茄酱。米饭香甜的味道让人的心也跟着变得软软的热热的。   章言礼一边做咖喱,一边很自然地讲:“我当然知道。你写的那些罪状,有几条我是真的做过的?那些东西在我眼里,就跟小狗在我面前晃尾巴打滚求爱抚一样。”   “所以你没有不好的地方,就没有必要改。”我讲。   章言礼被我抱得有一点不自在,他说:“还是要改的,有时候让你感到不安了,我却毫无察觉,后来想想,都挺愧疚的。”   -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外面有人在放烟花。   我熬夜在书桌前写情书,有一封情书,我是这样写的——   【曾经在一些很悲伤的时刻,我认为,爱你是一种痛苦。我表白后,忐忑地等着你的回复,被拒绝后,我不知道安放在哪里的心脏会很难受,你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你不喜欢我,可我就是知道,当时的你并没有到能够给我同等喜欢的地步。   你说你再考虑考虑,你喝醉后跟咪咪讲,说你很痛苦,你怕在我们的关系上处理得不好,怕你自己伤害到我。   章言礼,别人都说你这个人雷厉风行,做事有胆有谋,但我觉得,你有时候真的不够勇敢。   章言礼,我们要不要结婚?如果你觉得现在还很早,那你就当我没有提过结婚这件事,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我再向你求婚。   另外,我也爱你。最爱。】   到早上,章言礼的人已经不见了。而我的这封情书就已经被批注好了,章言礼用红笔在后面写——   【我哪里敢跟你说不喜欢,你当时一见我就跟要哭了一样。我回应你的感情,比较慢,这是我的错,我一直都记在心上。至于结婚,随时恭候。】    第61章   七月初,海城变得稍微晴朗,城市的影子如同眼睫下的阴影,轻盈而富有魅力。   江面薄而透,云低而浅。   我在民宿的二楼忙装修,雇的店员小吴上楼来了几次,想要说什么又没开口。   “说吧,你都跑上来四次了。”我把踢脚线装好。剩下一点油漆想要拿来刷床头柜。   小吴说:“章总来了,在楼下等你。他不让我告诉老板你。他让你先忙。”   我丢开手里的工具,兴冲冲地跑下楼。   “慢点。”章言礼讲。   我迎上去,用力地把他抱进怀里:“我写了十几封情书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章言礼抬手点了点我的额头,把我推走:“拿过来吧。看完我就走了,一小时后我还得回去开会。现在是特意抽空过来看看你。”   许斌和他的车还在民宿外面等。附近的小孩没见过劳斯莱斯,于是纷纷跑过来,围着车绕圈。   章言礼逐一在每一封情书上写了个“阅”字。跟老师批改周记一样。   他嘴角带着很轻的笑,手腕骨感,手指细长,凸起的青色血管十分吸人眼球。   不到半小时,许斌进来,告诉他到时间离开了。章言礼站起来,将批复好的情书递给我:“走了。”   我亲了亲他的唇角:“晚上有空吗?”   章言礼挑了挑眉:“想约我干坏事?”   昔阳东路附近又新开了一家小型游乐场,老板为了开业酬宾,给附近的每个人都赠送了一张全场免费玩的门票。   晚上十点有烟火秀表演。   咪咪把她的票给了我。   我想要约章言礼去看烟火秀,又实在怕耽误他的时间。毕竟章言礼是大忙人。   “附近新开了一家游乐场,想要约你去玩玩。你要是忙的话就算了。”我讲。   章言礼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叫我回家看岛国小众电影,我的时间不多,总要拿来放在正事上。”   “玩了之后再看电影。”我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买过这些碟片的。前段时间,Roi陪我去旧物市场购买家具,我在路上遇到了售卖岛国小电影的摊贩。   我选了几部,带回家,藏在章言礼的书架上。   他很少回家,也不知道他怎么发现的。   章言礼或许是烟瘾犯了。他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和一盒烟。烟盒里打开,是两根真知棒棒棒糖。   “你买的棒棒糖甜死了。”章言礼撇撇嘴。   工作忙起来时,他就靠着烟和咖啡续命。但答应过男朋友要戒烟的事儿,他也得做到。   有时候,谈恋爱就是为难自己,压抑自己的天性,为对方变成更好的人。   新买的咖啡机刚组装好,我让章言礼等一下,钻进前台开始尝试制作咖啡。   许斌在门口催促章言礼离开。我着急地制作咖啡,手脚越来越乱。   章言礼重新坐下,手指点了点台面,伸手勾着我围裙的带子,说:“我不急,不会马上就走,你慢慢来。”   我把咖啡递给他后,许斌已经着急地又催促了一遍。章言礼亲了下我的脸颊,随后拿起咖啡离开。   他长腿迈上车后,许斌仍旧在唠叨。章言礼悠闲地在车上,笑着朝我挥挥手:“晚上等着哥哥来宠幸你。”   Roi在二楼的阳台捧着脸,朝一楼院子里的我说:“你哥床上的活儿怎么样?”   想到章言礼床上的蛮横,你伺候他要是不舒服了,他能把你给踢下床去。   我回答Roi:“不怎么样。”   Roi笑嘻嘻:“我还以为他是在床上特别受欢迎的人呢。”   我下午没有跟Roi聊天,导致他怀疑我是生了他的气。他下来给我解释,说他就眼馋章言礼那身材,绝对对章言礼没有半分企图。   直到他看着我在岛台上抓耳挠腮地写情书,他说:“你们这是什么情趣,跟初中生一样写情书。好腻歪。”   “你再说话,你今天的工钱就没了。”我威胁他。   Roi浑不在意:“who care?我又不是缺钱才来你这里打工,要不是因为你当初帮我忙,我才不过来。”   有时候一个不图钱的员工,还不如一个图钱的员工好相处。   晚上七点左右,我从民宿往家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开车到游乐场后,在门口等了将近半小时,仍旧没有等到章言礼。   游乐场因为是新开业,今天免费游玩,现场人很多。设施都亮着。门口排了三路长队。   我给章言礼发消息——   【森林里的胖蘑菇】:小猫等待jpg.   ——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卡通小猫,捧着一颗红色的爱心在安静地等,猫咪的眼睛又大又漂亮的。   十分钟后,我的消息仍旧没有得到章言礼的回复。   九点左右,大部分的设施已经不能再玩。摩天轮关了,大摆锤也禁止乘坐。   许斌打电话给我,很着急地说,章言礼来的路上出了一场小型车祸,已经被送往医院,刚刚才醒过来。   许斌说让我和章言礼讲电话。不到一分钟,他又告诉我,章言礼失踪了。   “他为了要抽时间来陪你,熬夜工作,今天开车来见你又疲劳驾驶。他刚刚才醒,不知道现在又跑去哪里了。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我还看见他在病床上躺着。”许斌仿佛要被折磨疯了。   许斌知道,章言礼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既然答应唐小西要去赴约,就不会轻易失诺。   最近章言礼有退出许氏的想法,许斌知道一点。   有一回,章言礼用自己海城郊区的那套别墅开宴会。许斌就察觉到章言礼身体状况不对劲。章言礼这些年受过不少伤,背上、肩上、腿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   章言礼平常的消遣基本是没有的。尤其是章言礼早期那会儿,许寄年还在,他几乎把命都扑在工作上。   那一回,章言礼举办宴会,整个海城近一半的世家都派了人过来。宴会到一半,章言礼自己上了阁楼,在阁楼睡觉。   许斌走到他近前,章言礼都没发现。章言礼睡梦中还在喊着宝宝。许斌想,章言礼或许是时候该休息了,他该有自己的生活。   只可惜许殷默在许氏立不起来。许氏的长老不会放章言礼走。   “他如果来找你,你记得劝他回医院来。他有轻微脑震荡,医生建议他再住院观察两天。”许斌说。   “好。”我看着不远处,从出租车上下来的章言礼,内心被微微触动了。   挂断电话后。章言礼走过来,装作没事人一样,拉着我朝游乐场里走。他额头上还有伤口。   “跟我回医院。”我说。   章言礼的西装外套下,是一身蓝白条纹的病服。他牵着我的手,说他真没事儿。   可是他怎么能够没事呢?交通新闻上说,一辆劳斯莱斯轿车和另外一辆本田汽车相撞,车辆毁损严重。尽管在许多的新闻中,这条新闻只占据一点版面。   “上一次,你在酒吧等我,我没有能够来见你,让你等了我一个晚上。我真的感觉挺遗憾的。咪咪说你那天特别难过,喝了很多的酒。我半夜让咪咪上楼去看你,你睡着了,叫了我的名字。当时咪咪说让我不要大半夜再开车过来了,第二天再来找你。后来到了第二天,我们一起约会,你很难过,又不肯跟我讲,我就很后悔。”章言礼搂着我讲,“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等到最后还落空。”   章言礼这个人,总是让我又心软又心疼的。   他身上消毒药的味道很浓郁。章言礼鼻子嗅了嗅,然后说自己都脏了,怪遗憾的,应该在来的路上再买一瓶香水喷喷。他挠了挠后脑勺,手背露出留着的留置针。   章言礼从我手里拿了门票就要进去。我拦住他,将他打横抱起,打了一辆出租车,决定送他回医院。   “你干什么啊?唐小西,我今天特意赶过来,跟你约会,你又把我送走是几个意思?”章言礼挣扎。   “约会和你自己比起来,你觉得,我会更在意哪个。”我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章言礼的眉心,额头抵在章言礼的肩膀上,“哥,你不要让我担心啊。”   章言礼的手掌,隔着很沉重的空气,落在我的后脑勺上,他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然后他看着窗外流动的车流,又用很遗憾很轻飘飘的声音说:“今天挺遗憾的,没有能够陪你看到烟花。”   “没有关系,我们总有下一次。”我讲。   章言礼回到医院,变得很不安。他头疼,有时候会想要吐,有时候对护士和许斌都要发脾气。   许斌把我拉进病房,说:“你的蘑菇宝宝来了,让你的蘑菇宝宝哄你。”   章言礼看见我,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他临睡前,和我讲:“你要一直在这里陪着我。”   我点点头,说好。   章言礼闭眼睡了几分钟,然后又睁开眼,和我说:“下一次,我们要再一起去游乐场。我不能让你一直都有遗憾。”   我亲了亲他的手,他手掌的薄茧,硬硬的。   “好,下一次,一起去。”我真的很开心,他能够记得那么多我在意的小事情。他把我整个的不安都打碎,再耐心又温柔地拾捡起那些碎片,把我的不安拼凑成幸福的模样。   和章言礼谈恋爱,真的是一件特别折磨人的事情。他几乎和浪漫绝缘。   我送过他花、情书、蛋糕、手表、打火机等小礼物,却少有得到他的回礼。他说的情话除了“我爱你”外,几乎不会有别的新意。   但我仍旧喜欢他,喜欢他的直爽,喜欢他的干练,喜欢他的控制欲。   他的缺点我也喜欢。   章言礼三天后就出院了,为了庆祝他出院,他在家里请客,邀请许斌和咪咪过来吃饭。大家一起吃火锅,章言礼给我夹菜,咪咪冲他挤眉弄眼。   章言礼装没看见。他后来喝醉酒,变得醉醺醺,脑袋在我面前晃。   咪咪夹了一筷子鱼片到我碗里,说:“蘑菇你看,他又跟你撒娇了。”   章言礼抢走那块鱼肉,自己吃了。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眯着眼,装睡觉。   许斌和咪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心领神会。章言礼的酒量有多深,作为酒搭子的他们再清楚不过。一杯白酒,两瓶啤酒,要是能够把章言礼灌醉,他们的名字能倒过来写。   于是许斌跟咪咪都很默契地早早吃完就走了。我去玄关送行,许斌临走前塞给我一个未拆封的套,叮嘱我最好别任由章言礼胡来。   “章总他这周都请了假。”许斌说,“他打算休假,好好陪你。你们玩得开心,但要注意节制,身体重要。”   章言礼吃完饭,自己爬到沙发上去睡觉。猫缩进他怀里,章言礼指了指我,说:“你过来把猫带走,我不抱它。”   猫很无辜地亲了亲他的下巴。章言礼别过脸,不理猫。   我无奈地走过去,弯腰把猫抱起来,章言礼趁机伸手把我抱住。   “你别闹了,我还得去收拾碗筷。”我讲。   章言礼笑了,脸凑过来:“亲我一下,我就放你走。”   “我们不是还没有复合吗?”我亲了下他的脸颊。章言礼指了指嘴唇。于是我又低头亲了下他的嘴唇。   章言礼全身上下嘴软的地方,就是嘴唇。他的腰和大腿肌肉都很结实,捏起来一点赘肉感都没有。   “提前预支一点幸福。”章言礼说,“再亲一口吧,禁了好几天,真的怪想你的。”   我们做完一次,章言礼睡着后,我才去收拾桌上的碗筷。章言礼睡得很熟,我洗完澡再去卧室已经是晚上十点,章言礼在讲梦话。   他用很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会护着……我的蘑菇一辈子,谁也……别想欺负他。”   我在床边坐了很久。久到我能够有时间,将曾经和他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   我八岁左右,因为左腿残疾被欺负。隔壁班的小孩子把我关进厕所,又或者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他们给我起外号小垃圾。   他们甚至编了一首儿歌,用来嘲讽我。小孩子无知的恶意,最能伤害人。   有一回,我被从楼梯上推下来,两只腿都无法行走。老师慌忙打电话给章言礼。   章言礼那会儿还在百超汽修厂工作,偶尔去酒吧驻唱。他穿着百超汽修厂的工作服就跑过来,来学校把我背到医院。   医生帮我打石膏。他又背着我回家。路上他问我是谁把我推下楼梯的,我说了那几个小孩的名字后,他第二天就找上老师要说法。   老师习惯各打五十大板,将那几个小孩子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他们仍旧笑话章言礼,说章言礼是大垃圾,大垃圾的弟弟就是小垃圾。   章言礼那时候还没成年,也就十六岁。他等那几个小孩放学后,就把他们堵在外头的巷子里,教训了一顿。   第二天,那几个孩子就来找我道歉。   章言礼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为我付出多少。他是一个很笨的人。   早些年,他决定给我买这间公寓,也没有告诉过我。而是早早地给我办理了过户手续。   他为我出头的事情,我总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来。总是别人来告诉我,你哥有多爱你,为你付出了多少。章言礼不跟我讲他为我做过的事情有多少,我就不知道,导致我对他的爱总是没有自信。   过了约半月,章言礼的身体好起来。   七月底那会儿,卓君来看望他。章言礼抽空带她们姐妹两个去马场玩,卓君不敢下场了,怕又惊吓到马儿。   她一直很愧疚,上一回章言礼为了救她,而受了重伤。   卓君在马场的围栏外,羡慕地看着章言礼抱着沫沫骑马。   她很小心地问我:“他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后遗症?”   我告诉她,章言礼很好,受的伤已经好了,不会有事情。卓君松了一口气,小大人似的说:“我一直在为他祈祷,我求菩萨保佑他,还好菩萨娘娘显灵了。”   小姑娘特别开心,给我展示她做好的手工小礼物,并且把小礼物摆好,告诉我这个小鹿是给章言礼的,那个蘑菇是给我的,小猫咪是给猫阿姨的。   章言礼从马上下来,我去扶他。他推推我的肩膀,示意不用。   从马场回来,章言礼又开车带我去海城东山的山顶。他说在这里看星星是最好的。   从这里远眺,可以看见海城大半的景色。   章言礼说,他每次心情不好,工作太累,就会来这里看星星。有时候天气不好,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在这座山上建了一座天文台。这座山他打算开发成别墅区,几年后,这个可以看星星的露台就会被他封起来,不对外开放。   他从兜里摸出一个蓝色丝绒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男戒。戒指是很简单的款式,内侧有我的字母缩写。   章言礼没有单膝下跪,只是如平常一样,让我伸手,他把戒指给我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夜晚寒凉,章言礼穿得也薄。   四周湿哒哒的,傍晚刚下过一场雨。   章言礼说:“等你写完那一千封情书,我们就结婚吧。太多的承诺我也给不了你,你和我在一起,很容易没有安全感。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安全感,想来想去,也就只有结婚这一个法子。”   他似乎总是在尽他所能地对我好。   他抬了抬手,山底海城江边开始燃放烟花。半个天空被点燃了似的。本来今夜是没有星星的,如今夜空却比有了星星的晴朗夜晚更璀璨。   我弯腰,吻落在章言礼的唇上,他的嘴唇柔软而温热,让人喜欢。   “我答应你。”我说。   其实结不结婚,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需求。   从喜欢上章言礼的那一刻起,到现在,我就没有喜欢别人的打算了。   人生是有限的,我有限的人生都要用来喜欢章言礼,我偏执得没有救了。 第62章   民宿正式开业,是在春天。三月份的天气,让人有一种暖洋洋的惬意。开业当天,咪咪请了许多人来帮我撑场面,民宿除了住宿外,也接待客人用餐。   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一点,一直都陆续有人过来用餐。咪咪后来拉着邹乐乐在门口搞什么签售活动,许多邹乐乐的乐迷被吸引过来,把民宿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在那么多人里,我的视线轻飘飘地越过攒动的人头,降落到章言礼身上。章言礼腋下夹着一个蓝色的礼物盒子,单手拢着香烟,目光轻飘飘地迎过来,眼里带着玩味的笑意。   我的目光,已经习惯性地追随他,就像很多年前,我在青青网吧里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选中心软善良的章言礼。   我走近他后,章言礼悻悻地把香烟丢掉,答应我以后不再抽烟。章言礼是骗子,工作压力大起来,就忍不住抽烟。   店里人太多,我牵着章言礼朝楼上走,让他住在我自己的房间。房间门口挂着山神的风铃,每一次开门,风铃都会被晃动。   章言礼看了风铃一眼:“风铃是你特意回老屋拿的?”   “是。”我给他拿了一碟点心过来,让他吃着打发时间。   “这么大老远跑回去,就为了拿一个风铃?你真的是,有一点闲。”章言礼吐槽。   我认为章言礼讲得不对。我不清闲,这段时间,我忙得跟一只陀螺一样,在店里连轴转。许殷默约我去喝酒,我都找借口推掉,要联系蔬菜、家具的供应商,还要盯装修和采购。   我跪在章言礼的脚边,脑袋枕在章言礼的膝盖上,双手握着章言礼的手:“我不是闲,是因为这个风铃是你送的。很重要。”   “喔,所以你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却有时间跑去别的城市,拿一个破风铃。”章言礼好像在抱怨。   我急于争辩:“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章言礼打断我,他半搂着我,用很纳闷的语气讲:“唐小西,你是不是听不出来我在吃醋啊?你到底会不会和我谈恋爱?”   我坐下来,腿微微地曲着,脑袋收回来,耷拉着。我是没有听出他在吃醋,我担心他埋怨我做得不对,怕他误会我。   章言礼电话响了,他跟别人讲电话。我挨着他,握着他的手,亲他的左手无名指和手掌心,章言礼的手掌反手覆在我的脑袋上,小声地说:“bb,不要闹我。”   电话里传来别人的声音,问什么bb。   章言礼笑着讲:“没什么。是我家的小狗在找我玩。我们继续谈东城那个项目。”   他挂断电话后,手掌揉了揉我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握着手机,用冷冰冰的机身抬起我的下巴:“刚才亲得这么起劲,现在怎么又不亲了?我一把时间给别人,你就闹,真把时间留给你了,你又不稀罕了。”   “没有不稀罕,”我顺从地抬起头,“稀罕的。”   章言礼说,他有时候搞不懂我在想什么,分明很需要他,有时候又故意推开他,一定要表现得自己很独立。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在迫切地需要他爱我的同时,也想证明自己对他而言是有用的。   晚上,民宿开始空闲,章言礼就跟我们一起去院子里休息。大家一起玩牌,邹乐乐跟章言礼把脑袋凑到一起,在讲话。   我端了一盘瓜果,送到章言礼面前。他看着我,十分不解我为什么一定要拦在他和邹乐乐之间。   “章言礼,”我迅速地亲了章言礼的嘴唇一下,深呼吸一口气,说,“我在吃醋。”   邹乐乐搁旁边笑,说章言礼这个混不吝的人,到现在也算是碰到对手了。咪咪捂住卓君的眼睛,说乖小孩不要看。   章言礼没讲话,耳朵红了。他很小幅度地摇摇头,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倾身去拿了桌上喝得只剩半杯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不是要给我吃西瓜吗?喂我啊,愣着干什么?”   他问我。   我后知后觉,拿了块西瓜给他。这是早熟的西瓜,价格昂贵,水分充足。我用手指擦掉章言礼唇边的水渍,章言礼拍拍我的手背,说:“这些事,私底下做,明面上不准做,知不知道?你再这样,小心我跺了你的小狗爪子。”   邹乐乐在旁边搭腔,说:“章言礼你好凶,真不知道你家蘑菇怎么受得了你的。”   章言礼勾着我的脖子讲:“我凶,他也喜欢。不信你问问他。”   邹乐乐真的就问了:“唐小西,你觉得你哥怎么样?趁你们现在还没有结婚,要换男朋友还有机会,你看他这个人,做事情又有大男子主义,不细心,在外面还让你下不来台,还总跟我这么着……嗯,暧昧。”   邹乐乐就跟看戏一样。   “所以?要你管?”我呛他。   邹乐乐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在笑。他说章言礼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回家被窝里有人,有房有车,有事业。   章言礼没有搭腔,只是拍了拍邹乐乐的肩膀。   当天晚上,章言礼喝醉酒,我骑着自行车把他带回家。我的左手垂下来,在身侧,章言礼覆上来,握着我的手掌,在我的掌心摸了摸。   回家的这一条路,都有路灯。路灯是橙子味的,暖洋洋,明晃晃,像是夕阳在这里留下了未完待续的一抹色彩。   偶有磕磕绊绊,但这一路尚且算得上是幸福平稳。   章言礼握着我的左手,看了看我的掌心,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很轻地划拨,他说:“茧子越来越多了,纹路也杂,哥明明没让你吃过多少苦,怎么你掌心还是这么多杂乱的掌纹,你的一生该顺顺遂遂的。”   我的鼻子有一点酸。他没让我吃过多少苦,我的苦全让他吃完了。我年纪小的时候,他做乐队养不活两个人,闲下来,就跑去工地兼职。   人家一天三百,他一天只要二百五。有时候他忙,顾不上我吃饭,就会给我十五块钱,让我自己去买一份盒饭。   我攒了两天的钱,有天下午放学买了两份盒饭,一份全素的,一份有肉的。两份盒饭放在书包里,自己走三十多分钟的路,去工地找章言礼。   保安就会把我拦下来,问我一个小孩子过来干什么,我说我要找我哥,他就打电话给领队的,说有人找章言礼。   工地里有临时宿舍,交三十块钱就能住一个月。章言礼的朋友住在这里。他把他的安全帽给我,把我从工地门口,领到宿舍里。   安全帽太大,遮住我的眼睛。章言礼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踩他的脚后跟。   章言礼转过头,帮我把安全帽撩起来,说:“不是让你不要过来吗?怎么不听话?”   我把书包里还温嘟嘟的饭盒打开,把有肉的那一份盒饭递给章言礼:“哥,我来找你吃饭。”   工地勉强算是包食宿的,例如住宿费是一天一块钱,盒饭是五块钱一份。只是这些待遇都是长工才有的,或者是跟外包公司签约的合同工才有。像章言礼这样隔三差五来兼职的,是没有这样的待遇。   他想要吃盒饭,就得十五块钱一份。章言礼总是饿着,下班回来再自己随便下碗面吃。   那天我跟章言礼窝在有汗臭味和烟味的宿舍,吃两份盒饭。章言礼把肉夹给我吃,他很快地吃完他那份盒饭后,就慢悠悠地在旁边玩手机,等我吃完。   我故意吃得很慢,想要跟他待久一点。   我只吃了一半的盒饭。章言礼把我没吃完的盒饭又拿过来,自己接着吃。吃完后,他叮嘱我一定要待在这个宿舍,不准跑到外面去。把作业写完后,就等他来接。   我问他:“你又把我种在这里了对吗?”   章言礼笑着讲:“是是是,我把你这颗胖蘑菇又种在了这里。你要听话,等我来接你回家。”   在他捧着被吃干净的盒饭塑料打包盒,回过头,蹲下来抱了我一下:“会,我一下班就来接你,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作业写完了,趴着窗口看夕阳落下。工地里的大黄狗在门口叫,我把没吃完的火腿肠丢给它,它就一边摇尾巴,一边吃火腿肠,一边朝我装模作样地叫了两声,全当履行了它作为看门狗的职责。   我们都活得不太容易,身不由己的,它是苦命狗,我是苦命人,诶。   我挑了一张看起来舒服一点的床睡觉,因为垫子太薄,我把其他几张床的褥子都搬过来,给自己搭了个窝,睡得特别舒服。   章言礼过来找我的时候,我听见他在跟别人道歉,说他弟弟把被子弄脏了,又把被子搬来搬去的。   我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去牵章言礼的手,躲在章言礼身后去看那些粗膀子的工人。   章言礼赔了点钱,事情就这么了了。   回家的路上,我背着书包,章言礼背着我。我问他:“哥,我是不是今天给你添了麻烦?”   章言礼说:“没有,你能来看哥哥,哥哥很高兴。但是下一次还是不要来了,工地里乱,容易发生危险。”   “我就是给你添麻烦了。”我把脑袋埋在章言礼的脖颈间,“哥,对不起啊。”   章言礼沉默了几秒钟。   这一路的路灯总是断断续续地亮着。一截路亮堂堂的,一截路又黑漆漆的。   章言礼过了会儿,和我讲:“下一次,我会早点回家,哥做饭,不让你吃盒饭了。”   我很高兴地说:“那我要吃大猪肘子!糖醋排骨!炸小黄鱼!”   章言礼笑着讲:“小蘑菇,你又想变成胖蘑菇了是不是?不打算减肥了啊?”   我勾着他的脖子,脸颊蹭了蹭他后脑勺的短发:“吃饱了就减肥,没吃饱哪里有力气减肥。”   “你真的是……”章言礼讲到一半又不讲了。   “真的是什么?”   章言礼说:“怪可爱的。”   我讲:“要是可爱能当饭吃就好了,我就不用饿肚子,哥你也不用花钱买米买菜,每个月能省下来好多钱。”   而如今,因为我们换了新房子,不用再走那一条开发得不太完善的小路,这一路都很明亮。   我牵着章言礼的手,到唇边亲了一下:“哥,谁说我没吃苦的?你让我吃了多少爱情的苦。”   章言礼仔细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我:“你真的觉得,在喜欢我这件事上,吃了苦啊?”   “倒也不全是苦,”我讲,“甜比苦要多得多。”   那晚回到家,我在书房里待到后半夜,章言礼凌晨三点多起来上厕所,没有在床上摸到我,就跑来书房看我。   “还不睡觉,这都几点了?”他问。   我握着钢笔,在章言礼办公的位置上,埋头苦写:“还差两百封,哥你帮帮我,帮我写两封吧。”   章言礼笑得不行:“你的意思是,你让我给我自己写情书?唐小西,我是喜欢你,又不是喜欢我自己,我给我自己送情书,那成什么了?”   章言礼走过来,倚在书桌旁边,抬手掐着我的下巴,抬起来:“真这么着急娶我呢?”   “嗯,”我老实回答,“想早点和你结婚。”   我和章言礼,是装在一个袋子里的两根北冰洋雪糕,一半是草莓味,一半是芒果味,在夏天融化进彼此的身体里,在冬天又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们是各自的一半,在深夜里紧紧地契合在一起。 第63章   年底,圣诞节那天,章言礼过生日。他久违地办了一场宴会。   不少娱乐圈眼熟的明星也来了。许殷默从国外回来,很高兴地说还好章言礼的生日在圣诞节,国外圣诞节要放很长的假期。   他把苟全也带回来了。两个人手上都戴着同款的婚戒,许殷默说他明年毕业就要和苟全结婚,许斌不赞成他,说许氏长老肯定会反对。   许殷默很勇敢地说:“我不会怕他们。”   章言礼后来到处应酬,我也找不到他人。   有人拉着他去打牌,我去麻将室外的休息厅等他。   章言礼喝了酒,打牌赢了,但赢得不多,赢得恰到好处,既让别人恭维他寿星手气好,又不至于让别人输太多钱而心生不快。他去阳台吹风。圣诞那天海城在下雨。这座城市总是这样,雨天比晴天要多得多,四季湿润。像含着眼泪总在悲伤中的一双眼睛。   气温降下来,夏季嚣张的绿和秋天沧桑的黄色都已经蛰伏起来。   章言礼穿着单薄的衬衫,站在阳台。他高挺的鼻梁被灯光剪出亮丽的剪影,让他看上去很落寞。   他又年长一岁,又成熟了几分。岁月对他真的挺手下留情,从他二十七岁左右开始,他就几乎看不出衰老的痕迹。   我走过去,到他身后,轻轻地圈住他:“哥,生日快乐。”   章言礼握着他手里的打火机,摩挲着那张已经有些破损的蘑菇图案贴纸。   他说:“下回给我换一张贴纸吧,这张破了。”   “好。”我说。   我记得,有一回,许斌和我说,章言礼跟合作方在办公室里开会。章言礼摸着打火机的贴纸发了好一会儿呆。   之后他们去吃饭喝酒,有个小男生借着喝酒的劲儿,摸了章言礼的打火机,章言礼当场生了气。   章言礼书房的书架上,摆放着我送给他的各种礼物。   小到我初中时候送给他的闪卡和玩具手办,大到我送他的各种轻奢品。   我又写了好多封情书,从我遇见他时的回忆开始写,一直写到现在。有的情书在回忆我们两个的事情,有的情书在抱怨他怎么可以不理我,有的情书在希望他快一点和我结婚。   我把我遇见他起的所有回忆都打包压缩好,写给他看。每一件事,事无巨细地写完。   章言礼生日过后,他就辞掉了许氏的工作。许殷默哭着给他打电话,说:“言礼哥,我离了你可怎么活啊?”   许殷默言辞恳切,半点不似作假。   曾经许家的长老都担心章言礼谋权篡位。毕竟许寄年的遗嘱里写的清楚,章言礼要是对许殷默不满,可以随时取而代之。   不少媒体报道,都在挑拨章言礼和许殷默的关系。   事实证明,章言礼那样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在哪里,不该拿的东西,他一分也不会要。   章言礼辞职后,一直都待在家里。他的钱就算是存银行,光是每个月的利息就够有的人挣一两年的了。   每日我从民宿回来,章言礼就在家里懒洋洋地打游戏,然后我们接吻上床,做完后,他再懒洋洋地吃完饭,倒头去睡觉。   晚上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见章言礼看着打火机发呆。他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大半夜。   一月底,过年,我买了面粉回来包饺子。章言礼给我打电话,让我回之前的老房子一趟。   之前的房子,是章言礼那套旧房子。旧房子在老小区,已经被拆掉,现在已经修建成了新的别墅区。   其中有一套别墅,在偏远一点的地方。他在里面修建了许多蘑菇形状的装饰。喷泉上有红色蘑菇,信箱是绿色蘑菇。   我开车到时,章言礼刚好坐在喷泉旁边,他笑着告诉我:“宝宝,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   我抱住他,心跳如鼓。   在我八岁时,我从未想过,会和一个大家口中的垃圾生活一辈子。章言礼不是垃圾,他是一个顶好的人呐。   为了早点和章言礼结婚,我打算熬夜写完那一千封情书。章言礼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床上,于是来书房找我。   我点着灯,桌子上堆满了写好的情书,一封一封分门别类地按照先后顺序放好。   章言礼光着脚走进来,跳起来坐在书桌案上,他用食指勾起我的下巴,问:“这么想娶我啊?加班加点地写情书,又费眼睛了。”   我的手没有停止写情书的动作:“想早一点和你成为一家人,不是弟弟的那种。”   我当然很想娶他,想要早一点和他成为一个户口本上的人。想要他喊我老公,想要和他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以真正的家人的名义。   章言礼陪着我写。我写一封,他看一封。   他看完后,不合格的情书就要求我重新写。合格的情书,他就要封存好,放进保险箱里。   一千封情书写好后,被他用一个专门的保险箱藏起来。   章言礼不准我看,准确地来讲,是不准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看。   他说,以后我要是惹他不高兴一次,他就还我一封情书。等情书还清了,他就要和我离婚。于是我总偷偷地拿了章言礼的钥匙,往保险箱里存放更多的情书,章言礼后来还纳闷,说他明明只放了一千封情书,怎么保险箱里忽然多了两百封?   我们两个结婚那天,我购买了一套婚纱,放在卧室里。章言礼不肯穿,只肯穿他的西装。   婚礼那天来的宾客很多,他在大家的面前,接受了我的戒指。他抱着我亲吻,并没有一点含蓄和不好意思。   章言礼的接吻技巧很熟练了,但他的耳朵还是在悄悄地红。就算是再酷的男人,和喜欢的人接吻,还是会心动到脸红。   我因为忘记了换气而憋到脸红。章言礼在我耳边说:“你怎么那么笨啊。”   我抱着他,将他拥入怀里,咬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宝宝,我不笨。我从小就知道给自己认个哥哥宝宝,我的宝宝当了我半辈子的哥,又要当我半辈子的老婆。我哪里笨了。”   章言礼笑了笑,捉住我的手指,在我的戒指上摩挲:“是,不笨,聪明着呢。知道在小本本上记仇,让我按照你的心意来哄你。以后我们要真出事儿不得不分开了,你一定要早为自己打算,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怪你。”   “章言礼,你是不是非得在今天说这些扫兴的话?是,遇到事情,你总要让我去找更好的。你会自己伤心一万遍,也不会舍得委屈我一遍。我两次跟你提分手,都是我的不对,以后我再也不会提了,你别这样惩罚我。我这辈子,只喜欢你。”   我的话音刚落,章言礼就笑了。   他讲:“你啊,真的是拿捏住我了。”   章言礼是大垃圾,我就是小垃圾;他是深海里的小章鱼,那我就是森林里的胖蘑菇;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的话,那我就是来让他不那么孤独的另一个人。   “章言礼,新婚快乐啊。”我说。   章言礼在卧室里,穿着凌乱的婚纱。白色的婚纱很蓬,他的长腿从婚纱下面露出来,一片泥泞。   章言礼喘不过气,叫我过去。我停止录像。章言礼拉着我的领带,嘴唇印在我的嘴唇上,他咬了一下:“新婚同乐,宝宝。”   我愣了一下,这一次,宝宝这个称呼,终于完完整整地属于我了。   我亲了亲他的脸颊,这是一个纯情到不带任何欲望的吻:“新婚同乐,宝宝。”   章言礼永远是我的哥哥宝宝。   -完-    第64章   1.蓝色日记和黑色日记   章言礼十六岁把唐小西捡回家,小孩儿胖胖的一个,经常被欺负,可是从来也没见他因为被欺负而不开心。   唐小西的生日在四月份,他是一个白羊座的小孩儿。唐小西九岁生日,章言礼从汽修厂下班后,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打算带唐小西去吃麦当劳。   他骑着摩托车到小学门口。蘑菇大大的一个人,背着大大的一个书包,在校门口张望。   章言礼给蘑菇的电子手表打电话。   蘑菇很快接起来,声音高亢地喊:“歪,哥哥!你来接我了咩?我在学校大门口,我等你!”   章言礼没骑车过去。摩托车不让停放在门口,他让蘑菇往他的方向走。   于是蘑菇就duangduangduang地背着大大的书包跑过来。   章言礼想笑,看见蘑菇认真的眼神,又把笑容憋了回去。嘲笑一只蘑菇很胖,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今天你生日,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章言礼问他。   大大的蘑菇背着大大的书包,爬上大大的机车,他抱着章言礼,自己戴上粉色头盔:“我今年三岁零八十四个月了!所以哥哥你要给我八十四份礼物,可以吗?”   章言礼:“……”   蘑菇把脑袋埋到章言礼的背上,很贴心地说:“是家里没有钱吗?我知道的,我会懂事,我不要礼物了。”   章言礼:“八十四份礼物没有,一两份还是有的。哥哥今天有钱了。”   蘑菇掰着手指头数:“那我要吃牛肉面,要加双份牛肉的。我要一个蘑菇蛋糕,苟全过生日,他爸爸妈妈给他买了小狗蛋糕,我要蘑菇的。我还要很多双手套,要加厚的那种。”   章言礼启动发动机:“你要手套干嘛?现在才四月,还没到冬天。”   蘑菇咧嘴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色牙齿:“因为哥哥你工作戴的手套都是很薄的,还有破洞。你的一双手套最多只能坚持一个星期就烂了。我想要给你买厚手套,永远都不会破的那种。”   章言礼分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像是在春天很躁动的天气里,被一颗很轻的杨絮挠了一下眼皮。   “哥哥的礼物,哥哥自己买。今天只给你买礼物。”章言礼揉了揉蘑菇的脑袋。   他们买了两份随心配套餐,一份儿童套餐,一份麦麦矿工小食餐。章言礼只准蘑菇吃儿童套餐和随心配。   等章言礼玩了半个小时开心农场小游戏后,蘑菇已经吃完了三份儿童套餐,一份随心配套餐。蘑菇很利索地拿了章言礼的钱包,用现金给自己买了许多好吃的。   章言礼瞪他。   蘑菇很快求饶:“我只吃了儿童套餐和随心配,我有听话的。”   章言礼收了手机,把蘑菇手里剩下的那份薯条拿走,自己吃了。   在蘑菇生日的第二天,章言礼打扫卫生的时候,看见蘑菇藏在抽屉里的日记。   蘑菇的字写得还算工整,比蚯蚓乱爬要好得多。   蘑菇写——   四月十五日 天气巨好!!!晴天!大晴天!   我饿了,哥哥不让我吃汉堡。他把我的薯条拿走了,我真的好饿。   我知道,我不是哥哥的亲弟弟,所以他不让我吃饱也是情有可原的。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章言礼的宝宝呢?   他为什么不喊我宝宝?   我明明也是弟弟啊!   他不让我吃饱饭,我好想姥爷,虽然姥爷打我,但是姥爷让我吃油酥肉,还有粉蒸肉!   章言礼被气笑了。   恰巧咪咪赶过来,找他一块儿去排练。他说着等一下,然后把日记本放回抽屉里。   咪咪凑过来,拿了日记本瞧了两眼:“昨天是蘑菇的生日,你都不让他吃饱?章言礼你这个人怎么当哥哥的?”   章言礼说:“他昨天吃了三份儿童套餐,一份随心配,还要吃薯条。我没让他继续吃。晚上他胀气胀得睡不着,他又不想起床散步,我帮他按摩的肚子,喂他吃的消食片。我这还不叫让他吃饱?”   咪咪问:“那他怎么写这些?”   章言礼讲:“小孩子记东西,总是只记一半。你对他的好太多了,他也不会觉得有多稀罕,但是你对他有一点不好,他就会记下来。”   “那你得多难受?要不你跟蘑菇商量一下,改一改他的想法。”咪咪问。   章言礼说:“不用。”   “那你就让他这么想你?”   章言礼笑着开玩笑讲:“等他长大了,这些记录我‘坏事’的本子,我偷出来一把火就给烧了。他想得多,我总不能挨个去堵他的想法,堵不如疏,等他自己长大了就懂了。”   到蘑菇初中那会儿,章言礼已经开始在许氏工作。   家里经济条件好了很多。   有一回,他们一起去吃麦当劳。章言礼点了一份三人套餐,放在蘑菇面前。   蘑菇没有拿来吃,只是很贴心地帮章言礼的薯条挤好番茄酱。   章言礼的笑容僵在脸上,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蘑菇的胃口变得没有那么好了,人也变得瘦瘦的了。   他很想对蘑菇说,你想要吃什么就吃,哥哥不会生气。   家里有钱,能够让你吃得很饱。   章言礼因为刚吃过饭,所以自己点的三人套餐都没有吃完。章言礼吃了不少蘑菇喂的薯条,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就跟蘑菇讲,你自己吃,不要喂我了。   蘑菇吃得很少,只吃了一个汉堡。   第二日,章言礼又偷偷看蘑菇的日记。   上面写着——   七月二十日 阴天   哥哥没有继续吃我给他的薯条。他为什么不吃呢?   他说他吃饱了,但是他后来明明又吃了一个麦辣鸡腿堡。   果然,不是亲生的弟弟,就不会得到他全部的爱。   宝宝宝宝,我要是宝宝就好了。   章言礼没想到蘑菇会这样想,愣在原地:“……”   所以后来,蘑菇给他喂的薯条,他都会吃完。哪怕自己再不爱吃,他也会吃得很干净。   大概蘑菇上高中后,抽屉里那个蓝色日记本记录日常的频率就少了。   有一天章言礼下班回来,照旧去翻那个蓝色日记本。   打开来,发现里面写着一句话——   哥,你别看了。我发现你了。   章言礼笑着把日记本阖上。他自己也拿了一个本子单独来写日记,放在蘑菇的日记本旁边。蘑菇每天也会翻开来看。   章言礼在自己那本黑色日记本的最新那一页写——   别问。   问就是很爱,非常爱,爱到死。   别想太多,需要什么回答你就告诉我,别把自己一个人闷着胡思乱想。明天去吃烤鱼好不好?    第65章   2.电子手表和章言礼的丑照   在蘑菇读高中时,章言礼就不太能搞得懂他了。就像是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样,章言礼设身处地地为蘑菇想了一下,如果他是蘑菇——   有一个年龄相差八岁的哥哥,住在很不体面的房子里,哥哥的工作很累,也没有时间给予陪伴,身边有一个富二代少爷朋友,自己衣食住行均和对方差距很大。   章言礼简直同情蘑菇。也是那个时候,他开始盘算着,是否要搬出这栋他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去买一套学区房。   他向许寄年请了两天假,去看房。   周五晚上,他跟中介看完房后,回到小区。在小区楼下,他看见蘑菇坐在秋千架上。   没有人帮蘑菇推秋千。章言礼走过去,想要叫蘑菇的名字,却看见蘑菇的腿上放着一本相册。   相册是很厚的,都是偷拍的角度。每一张照片,都是他们两个。有的甚至是用电子手表拍下来的,照片里只有他的大腿和蘑菇的脑袋。还有的照片甚至只能看见他的双下巴!   章言礼想要去问蘑菇,为什么要拍他那么多的丑照。蘑菇翻看后面的相册,后面的照片明显变得好看起来,不再模糊,甚至出现了章言礼的帅照。   他不知道蘑菇是什么时候拍的,那么多他觉得无聊而平凡的瞬间,被蘑菇用手机、电子手表记录下来,再导入到电脑和U盘里,找打印店打印出来。   这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像是他们放在抽屉里的两本日记一样。   章言礼走到柿子树后面。蘑菇阖上相册,站起来,背起书包,上楼。并且没有回头。   章言礼拿了一包白塔山香烟,磕出来一根香烟,点燃。他坐在蘑菇坐过的秋千上,思考自己是否该给蘑菇更好的成长环境。   如果把蘑菇送给他姑妈照看,是否会更好?   如果买了新房子,蘑菇是否会变得更好?   蘑菇会感到孤单吗?   会觉得他没有给到更多的爱吗?   会不会因为窘迫的生活现状而变得自卑?   章言礼在楼下,站在蘑菇的角度想了很多个问题。几乎要凑成十万个为什么了。   直到蘑菇穿着围裙下来,手上还拎着厨房的垃圾袋,到他面前,像是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一样,用一副很平淡的口吻说:“哥,该回家吃饭了。”   章言礼才回过神。然后他用一种接近悲伤的、不舍的眼神注视着蘑菇,他为自己所预设的各种决定开始感到难过。   那一刻,他知道,他站在蘑菇的角度想了那么多个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希望蘑菇能够生活得更好,却没有一个问题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来思考的。   作为“章言礼”本身的他,是不会希望蘑菇离开的。哪怕是由于一次出差而产生的分别,章言礼都会感到失落。   好像身体里空了一块儿,落在了家里,带不走。   怪遗憾的。   所以章言礼没有跟蘑菇说过,他其实有想过要让蘑菇过得更好,所以想要着急买大房子,着急想要蘑菇到正常的家庭里生活。   他后来有象征性地问一下蘑菇的意见,得到蘑菇的意见也是不想和他分开。他很开心。这种开心的情绪,已经足够排在他人生中“开心榜”的前几名。   他常常请姑妈到家里来,营造美满的家庭氛围,时常请咪咪和乐乐来家里作客,每个月都要请蘑菇的小伙伴们吃饭。   他不希望蘑菇感到孤单。   有时候他会觉得蘑菇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   章言礼不懂得蘑菇在想些什么,但并不会害怕或者讨厌蘑菇看向他的奇怪眼神。当然偶尔在梦醒时分,他会把蘑菇的眼神和电视动物大世界里狼群注视猎物的眼神重叠在一起。    第66章   -章言礼自白-   十六岁把蘑菇带回家养,吃的用的都给他最好的,为了孩子穿一件新羽绒服、为了孩子学费去打拳赛。   后来生活好了起来,结果自己养了好多年的蘑菇给自己表白。答应吧,过不去心里的坎,不答应,又舍不得伤害蘑菇。后来看了心理医生,也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就答应了下来,想着自己要负责到底,就开始琢磨着恋爱。   恋爱没多久,亲弟弟回来了。要不要认呢?不认吧,弟弟是亲生的,以前弟弟是因为他的疏忽才丢的,他也很愧疚。弟弟过得好像也并不是很好,虽然衣食无忧,但是性格拧巴,养父对他并不好。认吧,蘑菇性格敏感,又怕他会多想。   咋办?   愁啊……一直不敢说。   结果被蘑菇自己发现了。要命,这怎么办?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   弟弟出事,他去照料,想着瞒着蘑菇吧,不让蘑菇知道,这样蘑菇就不会多想。结果蘑菇不仅知道,还在那天一直等他,听咪咪说蘑菇还受了伤。   愁啊!   大晚上,他借了别人的电话,跟咪咪打视频电话。   咪咪说蘑菇睡了。又跟他讲,昨天蘑菇为了帮她,在店里跟别人打了一架。   “伤到哪里没有?”章言礼困得不行。   咪咪说:“还好。伤口处理了,擦了碘伏。玻璃都挑了。要是等你赶来才处理,蘑菇的伤口都好了。”   “打他的那个人是谁?你把照片和姓名发我。”   咪咪说:“用你说?我早叫人警告了。”   章言礼累得头都在痛。工作也忙,弟弟那里也忙。今天累了一天,现在才到车里,找到独处的时间。   “你也别总把自己绷着,身体重要。你忙前忙后的,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弟弟那里出事你也要去看,你公司有事儿你也得赶回去。要我说,许家的公司关你什么事?你不愁吃喝,现在赚的钱够你大手大脚地花一辈子了。你图什么呢?你最在乎蘑菇,就觉得今天让他等一等也没关系,蘑菇也不会跑。但是让客户等了,客户会跑。让你弟等了,你弟会认为你不负责任。”咪咪讲,“你怎么能这样做?章言礼,人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的,不可能既要又要。你要事业接着上升,那就要牺牲感情。你要谈嘉绪回来,那就要做好准备让蘑菇对你失望。”   章言礼心里很乱。   他是一个在商业场上,想要努力做到事事周全的人。   今天蘑菇等他,就是要给他一个机会解释。   “你现在有没有空?”他问。   “怎么?你要过来?让我陪你喝酒?”咪咪问。   章言礼讲:“我不过去了。明天再去看他,我在车里将就一晚上。”   “那你问我有没有空?”   “你拿着手机上去,我看看他伤得怎么样。”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真的就是皮外伤,养得好的话,留不下疤。”咪咪打了个呵欠,穿上拖鞋往蘑菇房间走。   “不看一眼,放心不下来。”   “你真的是……”咪咪拿了手电筒,用钥匙打开蘑菇的房间门,小心地走到蘑菇面前,“之前让你赶回来,你忙着别人的事儿。现在又心疼了?你先照顾好自己好不好?从你自己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别给自己戴那么大高帽子。”   “你别讲话太大声了,吵醒人怎么办?”章言礼讲。   咪咪用手电照着蘑菇的伤口:“结痂了。好着呢。你先睡吧,别自己忙得猝死了。”   “要不我还是赶过来?开车快,半小时就到。”他真的很不放心。   “算了吧。你疲劳驾驶,别半道出事了。早点睡。”咪咪说,“而且你赶过来又能做什么?不如给点实际的,弥补一下。”   “给钱啊?我钱全给他,他也不稀罕。”章言礼讲。   “你们男人脑子里是只有钱吗?谈恋爱,最重要的是情绪价值。”咪咪讲,“有空多和蘑菇约会,两个人在一起,把话说开了就好。”   章言礼没有讲话。   “我这里有游乐场的票,我朋友给的。明天你带着蘑菇去。”   “他能喜欢那种地方?又不是小孩子了。”章言礼不信。   “章言礼,我不知道该说你精明还是笨了。约会重要的不是地方,是你啊。你没有发现吗,蘑菇跟着你,去哪里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你要在他身边。”咪咪讲。   “行。”章言礼讲,“我要不还是赶过来吧,这会儿还早——”   咪咪讲:“你是不是讲不听?章言礼,现在凌晨两点,你要是想半路疲劳驾驶出车祸,就直说。”   章言礼更愁了。   该怎么安慰蘑菇呢?思来想去,他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约会,他刚提了个话茬开头,被蘑菇表示拒绝谈话。   他表面没讲什么,心里慌得一批!   蘑菇懂事,也很体贴他,弟弟认了。但还是没把弟弟接回来,户口也没迁,只是大家偶尔像朋友一样聚会吃个饭。   刚吃个饭的功夫,弟弟和蘑菇同时被绑架。天塌了!   跟着弟弟的养父去现场,跟养父再三商量,把钱给绑架犯,两个人你都给我平安送回来。   前脚人家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改口反悔不做人,把他的蘑菇丢了。   愁啊!   拼了命去救人,结果自己挨了枪。又成了拖累。   蘑菇背着他,一声声喊哥,把他的命喊回来的。   好不容易趁着受伤休假,陪蘑菇去岛上生活。生活倍儿美啊,每天过得都舒坦。   结果又出事儿了,跟蘑菇的事儿传网上去了。算了,那就别去处理,工作没了就没了,反正钱赚够了,退休得了。手底下还有一家小公司,拿给蘑菇练练手也是可以的。   结果蘑菇跑了,还让他重新回去工作。   行,工作吧,继续赚钱。命真苦。   蘑菇第二次又提了分手,还把追踪器给丢了。他火大啊,一边工作一边生气,跑又跑不回去,这么多人都等着他呢。   去跟合作方谈合作,去骑马陪客户,转眼看见蘑菇养的马要被别的马伤到,去救,骨折了。生意也没谈拢。   骨折吧,也不是很严重,顶多躺着养几个星期。但是为了把人骗回来,让报道说自己很严重,用了苦肉计。   结果呢,蘑菇担心他,出了车祸。他自责啊,恨自己太端着了,早就该辞职了,这钱也赚不完啊。给别人打工哪里有给自己打工舒服,他早就想单干了。   还好他结婚的事儿准备得差不多了。结婚就离职跑路,别人家的公司关他屁事儿,他有个小公司够安稳生活就行了。   结果弟弟呢,跑去跟蘑菇说他的爱是愧疚。   天塌了!   关键是,蘑菇好像当真了。蘑菇就是会想很多的性格,而且肚子里一堆算计,上回许家的事儿,差点把他算计进去了。   愁啊!   这恋爱不好谈。   蘑菇又要复合。   行吧,复合复合。   提分手的是你,提复合的也是你。以前晚上跟他说,认回弟弟也没事。让小绪回来吃饭的也是你,把人家蛋糕整个端走不给吃的也是你。   那也不能不复合吧?自己也想两个人过二人世界。   那就让他写一千封情书,象征性地惩罚一下。   反正结婚还得准备一段时间,一天写十来封,两三个月差不多正好写完。   咪咪结婚了,去喝喜酒。人家灌蘑菇酒,自己也得站起来挡酒。胃痛受不了,这么多年陪酒陪多了,身体真不行了。   蘑菇倒是反过来帮他挡酒。蘑菇真的很努力在帮他的忙啊,又懂事又乖的。   回到家,一翻蘑菇的日记。好家伙,又认为他是愧疚了。   怎么就讲不听呢?   他是那种会因为愧疚就跟人家交往的人吗?   把小绪拎到面前来,再三跟他讲,不准在你蘑菇哥哥面前提什么愧疚不愧疚的。   小绪说他偏心。   得,里外不是人。   愁啊。   别人家的喜酒喝了 自己家的没喝着。这叫什么事?   辞了职,把公司丢给职业经理人管理。每天就守着蘑菇,眼睁睁地看着蘑菇日记里的“愧疚”字眼越来越多。   自己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烦球!真想把蘑菇的日记全撕了。   把人拎过来,摁着头让他改,哪里觉得是“愧疚”,他挨个解释挨个哄。他甜言蜜语说一句,解释清楚后,蘑菇满意地划掉一句日记上的话。   两个人这么浪费了小半天,他才把那本日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清理完。   他本来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直到看见蘑菇在笑,他才反应过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蘑菇故意的。   蘑菇要真是往心里藏事儿,他是不可能猜的到的。就像蘑菇上回跟许家那小子算计他,他被套路进去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故意写这些的是吧?”他问。   “没有。我只是一个没爹没妈没有后路的人,哥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了。”蘑菇讲。   章言礼又心软了。   人家爱写愿意写,全记了他的过错了,他能怎么样?写呗,还能不让孩子写了吗?   有时候章言礼都不想讲他。他很想设置一个安全词之类的,只要他提出来,那么蘑菇就必须百分百相信自己爱他,不许多想。   有一些情书里的内容,章言礼恨不得摁着蘑菇的闹得改掉。   例如——   【章言礼 今天去参加婚宴。   谈嘉绪也在。   你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   昨天他和我讲,说你做的蓝莓蛋糕很好吃。   诚然,我确实是和你说过,可以让他来家里吃饭,就像咪咪和苟全他们一样。   可是昨天我没有在场。   章言礼,如果我是你的弟弟就好了。】   小绪昨天来看他,他没准备什么吃的,就把前天晚上他们吃剩下的蛋糕从冰箱拿出来,给小绪吃。   小绪吃了蛋糕后拉肚子,后面半小时一直在厕所里待着。人家助理跑来找他,问他怎么给小绪吃隔夜的东西。   自己随意惯了,隔夜的东西随便吃。又不了解小绪的身体状况。   当哥哥真的难。   小绪又很爱炫耀,跑到蘑菇面前说这说那的。   蘑菇又误会他偏爱小绪。一碗水端不平他是能理解的,但他已经把这一碗水都端到蘑菇面前了,蘑菇还在认为他端水端得不平。   那天咪咪结婚,他用筷子沾了一点酒喝。酒瘾犯了。蘑菇又不让他喝酒。   小绪当伴郎,站咪咪身后。   鲁鲁一直没有来现场,结婚典礼进行不下去。咪咪于是在台上放甄X传,给大家解闷。   大家都在朝台上看。又不止他一个人。   结果在蘑菇这里,成了他在看小绪。   大晚上的,洗了澡,给蘑菇切了点西瓜,让他吃。然后摁着蘑菇的头,让他改日记。   蘑菇说:“当时你不看我。”   “我在追剧,看电视。你不也在看吗?”   “那你现在看我,好不好?”   “你的算盘打的就是这个吧?”   蘑菇也不讲话。   他在书房盯了蘑菇十几分钟。因为看得太久,反倒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蘑菇的眼神里看得到笑意。   笑他这么好拿捏?   他看得很仔细,所以看得到蘑菇左边脸颊上的几道很细的伤口。   伤口已经好了,白色的,没毁容,养得很好。   他养了十多年的蘑菇,没舍得让他吃过苦,没舍得让他受过伤。倒是蘑菇自己成年后,总想着独立,想着成熟,想着不依赖他,想着要瞒着他,受了很多伤。   他很想对唐小西讲 你把我的蘑菇养得很差,自己养不好自己的话,就交给我养。   蘑菇偏偏很想去做唐老板,宁愿自己辛辛苦苦开民宿,也不愿意接手他的公司。   “恋爱要养成复盘的习惯。你要经常和我复盘,每周做恋爱小结。需要我给奖励的地方,就要学好原因,认为我没有做好男朋友的事情,就要拿出原因。不要只写你的主观想法。我不认。”他讲。   后来,章言礼在日记里发现,唐小西写的主观想法更多了。   他们复盘的时间也更多了。   于是他拉了咪咪和乐乐过来当裁判,要求蘑菇当着他们的面复盘。   蘑菇笑着问他是不是确定要当着外人的面复盘。   章言礼自然是这样想的,否则他也不会把咪咪他们叫过来。   他想要跟唐小西讲道理,唐小西的每一条内容都是在污蔑他!他已经尽力在达成唐小西的男朋友要求,但他总是发现唐小西对于男朋友的要求太苛刻了。   例如要求他必须要在晚上八点之前回家,在外面逗留过久,就是不那么爱他了。   刚复盘完两条,咪咪就捂着嘴跟乐乐在旁边笑,一边笑一边讲悄悄话。   咪咪拿手机拍视频。   乐乐说:“你别把我拍进去,人家秀恩爱,你别拍到我。”   “我手机没电了,用你的手机拍吧?”   “我手机要等经纪人的电话,没空。”   “用一下嘛,等他们结婚的时候放。多好啊,恩爱的小情侣,每天都跟热恋一样。”咪咪讲。   章言礼后知后觉。原来“复盘”等于“秀恩爱”。   他一直在跟蘑菇讲道理,证明自己很冤枉,自己真的在很努力地在做男朋友这个角色了。   但蘑菇不需要他的道理。    第67章   4.小猫小狗的夏天   在老房子的房产证上,写下蘑菇名字的那天,章言礼想过许多事情。记忆中,有关这栋老房子,大多数是很美好的记忆,他决定把他记忆里最美好的东西,送给蘑菇。   ——在他还小的时候,妈妈会牵着他的手,到海边的沙滩散步。附近小卖部的老板售卖风车和风筝,妈妈会从小荷包里,拿出零钱,给他买一个七种颜色的塑料风车。他笑得很开心,妈妈会牵着他的手,耐心地跟他说潮汐表和赶海的小事。   姑妈去世后,蘑菇把老房子收拾出来。章言礼没有太去管理这栋房子,他只听助理说,蘑菇买了水泥和红砖,打算修整老房子。   有一天,蘑菇把一颗跟柠檬很像的水果,放进他的衣柜里。小小的水果,散发很好闻的味道。   榅桲树,是金黄色的。章言礼晚上,拿着那颗小果实,在手里打量,没有忍住很开心地笑起来。   尽管是没有太大用处的果子,但是确实他很看重的人送的。他把果子放在桌子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屋子里都是果子的清香。   蘑菇一大早,将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整洁。章言礼看见那颗榅桲果上,用一张黄色的金鱼形状便利贴,写着——   【哥,早上好,我有事情先去学校了,你要记得吃早餐。工作不要太拼命,我今天要是放学早,就去你公司等你回家。】   章言礼摘掉便签,随手放进抽屉里。榅桲树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他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尽管他后来指责了蘑菇随意把果子扔到他衣柜里的这个行为,但对于后来和蘑菇在屋子里接吻,他并没有很后悔,也没有真的因为蘑菇往他的衣柜里丢了一颗果子而生气。   真正让他生气的,是蘑菇跟许殷默的算计。   蘑菇跟许殷默联合起来,打算解决掉林家人。直到林毅国到章言礼跟前,他才知道这件事。   蘑菇怎么可以背叛他呢?   这是章言礼没有想清楚的事情。   被蘑菇跟许殷默当着众人的面戏耍,他章言礼在下属面前的面子完全丢尽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被许殷默跟蘑菇架空,甚至林家的人到他面前了,他才后知后觉。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护着蘑菇、护着许氏、护着许殷默这个太子爷,可是人家背着算计了一场大戏,他完全不知。   如果下一次,被算计的人是他呢?   章言礼并不认为自己高估了许殷默的能力,许殷默这个太子爷要真是能力强大到能够接下许氏,许寄年临死前,也不会叫他帮忙了。   他唯一低估的,是唐小西。是这个一直待在他身边的人。   从他把唐小西捡回家起,他就几乎每天跟唐小西同床共枕,一直到他认为唐小西进入青春期,具有独立的意识起,他才狠下心跟唐小西分居。   他从未怀疑过唐小西,永远可以把自己的后背放心地交给唐小西。可是那一次,当着林毅国的面,唐小西就那样自得地在他面前站队许殷默。   那是章言礼,第一次感到心寒,感到被人背叛的痛苦。   他一直认为唐小西对他的感情,深刻到永不背叛的地步,一直认为他们两个人是互相只有彼此的人,所以为了对方拼尽全力,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从未对唐小西有过哪怕一点的保留。他永远在不计得失地付出。   小时候,他在修车厂再忙,也会借用叔叔修车厂的厨房,给唐小西做一顿简单的饭菜,然后骑着摩托车,中午送到唐小西的学校。   叔叔不止一次劝他,中午要好好休息,不能太拼。可是他每一次,在学校门口,看见蘑菇胖嘟嘟的身体像一颗球一样滚过来,接过热气腾腾的午餐,然后开心地喊哥哥,跟朋友炫耀,说哥哥给我做了红烧肉,章言礼就觉得,他牺牲掉的午休时间,是值得的。   在他做驻唱那些年,一次次地帮梁盛陪酒。烟酒让他的嗓子坏掉,沙哑,最后唱出来的歌也变得不伦不类。   他开始怀疑自己,整天想,他的出路会在哪里。   梁盛不会是他的出路,梁盛根本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这样的人。他能够抓住什么?他还能往哪里爬?   章言礼不止一次地想,他要不干脆就掉回泥潭里,浑浑噩噩地过这一生。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没谁会真的在乎他。   可是唐小西呢?   谁去管唐小西呢?   章言礼只能逼着自己往上爬,他要赚钱,要养家,要让唐小西过得衣食无忧的。家里买的饼干永远是论斤称的那种,五块钱一斤,可以买好大一袋。放在口袋里,他们谁也舍不得吃,最后饼干在梅雨天气里发潮。软掉。   章言礼想到那些他们省下来的软饼干,就舍不得浑浑噩噩了。   他陪酒完,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撑着给自己打了个车,回到家。唐小西就坐在客厅里,捧着资料书在预习。章言礼走过去,揉了揉唐小西的头发,然后坐到唐小西身边。   唐小西给他倒水。他喝得干干净净。   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唐小西就乖乖地去浴室放热水,帮他擦脑袋上的汗,叮嘱他去洗澡。等他洗完澡出来,唐小西就已经热好饭菜,对他讲:“哥,吃点东西再睡觉。”   稀饭就一点腌萝卜,还有一点凉拌海带丝。   唐小西的手艺还是蛮不错的,腌萝卜很入味,嚼起来脆脆的。他吃饭时总之看手机,偶尔抬起头,会发现唐小西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在看他。   章言礼没有恋爱过,他不太懂得那样的眼神是什么。也不懂得唐小西想要表达些什么,所以哪怕在后面他收到唐小西的情书,也没有懂。   他不懂得唐小西为什么会喜欢上他,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从这一点上来看,他是一个很失败的情人,也是一个很失败的哥哥。   唐小西对他的好,无私到让章言礼都动容。他永远可以在唐小西的眼睛里,看见那种亮晶晶的感情,像星光一样在闪闪发光,只要他看过去,就永远能够从唐小西的眼神里看到他想要的任何感情的回应。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所以在得知唐小西背叛他后,他才那么难过。唐小西似乎不在乎性命,当他用掌心雷威胁唐小西时,唐小西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章言礼更难过了。   这种难过,比唐小西的背叛更让他揪心。   他开始懊悔,他不知道他和唐小西之间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把唐小西养出了差错。   他可以接受唐小西对他的喜欢,可以接受唐小西敏感又细腻的感情,可以接受唐小西抱他亲他的各种亲密举动,却无法忍受唐小西背叛他,以及自轻自贱。   他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他没有给到唐小西足够多的爱?是不是他没有给唐小西足够多的钱?是不是他让唐小西生活得太自闭?   所以他那段时间没有回家。他认为自己做错了,所以不愿意再看到唐小西。   工作结束,他回到自己在外面买的房子。其实他一直睡不好。这些房子都是为了投资才买的,基本都没有住过人,一点生活气都没有。   他睡了两天,晚上总是做噩梦,醒来习惯性地去摸身边的位置,没有摸到人。他们开始恋爱后,唐小西总是会爬他的床,尽管他经常不愿意唐小西做这种事。   只是有时候,醒过来,他发现唐小西会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人相拥而眠,像依偎在一个窝里的两只小猫小狗。   他做的噩梦里,当年死在他怀里的人,从相貌已经有一点模糊的章宝,变成了唐小西。   他总是大半夜醒过来,然后清醒地在黑暗里,枯坐到凌晨五六点,再享用一段短暂的睡眠。   唐小西给他发的消息,他都看了。他只是回复他,照顾好自己。   心情十分不好的时候,章言礼也懒得回复他。唐小西会每天按时发来问候消息,章言礼有时候越看越气,想骂唐小西,又没有狠得下心。   唐小西发的语音,被他一遍遍地听。   唐小西喊他哥,章言礼也一遍遍地在心里应下来。   他不应能怎么办?他自己亲手养大的人,总不能就这么丢了。   那段时间,章言礼十分焦虑,他在想,他该怎么让唐小西认识到,他们两个人是绝对不能互相背叛的人,以及唐小西必须要正确地树立生命价值观。   他开始思考,是不是因为唐小西从小跛腿,身体上有残疾,才会认为生命不重要?   章言礼去小熊,找咪咪喝酒。他喝酒喝醉了,就直接上二楼休息。等他醒过来,照顾他的咪咪就会跟他讲:“你要是想蘑菇了,就回去看看。你睡着了,一会在叫蘑菇的名字。”   章言礼只觉得头疼。   他当然想,但唐小西做错了事情,就不能不得到惩罚,否则唐小西会不长记性。   只是在唐小西痛苦的同时,他章言礼的痛苦只多不少。他要撑着许氏,要努力思考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要思考自己该怎么改变蘑菇的生命价值观。   九月底十月初,天气逐渐转凉。   秋天来临。   他买了新房子,让唐小西搬出去。他收到了许殷默的短信,说唐小西很难过,搬家的那几天,没怎么吃过饭。   唐小西的手术刚做没多久,章言礼刚看他恢复成正常人没有多久,他本来是该一直陪在唐小西身边的。   去跟妙妙和同事吃饭,在饭桌上,他再次看到唐小西。唐小西表现得很正常,章言礼的目光一直不敢落在他的脸上。   他知道唐小西在看他,可是那又如何?他只是一次次地喝酒,企图让酒精麻痹他的思想。   妙妙问唐小西的初吻还在不在。章言礼十分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内心满满的都是罪恶感。他很清楚唐小西的初吻是给了谁的,他十分地愧疚,十分地懊悔,他认为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在妙妙讲出真话后,章言礼叫她出去聊一聊。他其实很清楚,妙妙早就知道他跟唐小西之间的关系。章言礼没有想过要藏住他和唐小西的关系,他爱一个人,那就爱得光明正大,他不怕别人知道。   可是在此时此刻,在他开始怀疑自己对唐小西的感情和做法是否错误的关键时刻,他无法不多想。他懊悔,愧疚,出现自我怀疑的意识。   妙妙把他想要遮掩的地方戳破。   妙妙说:“章言礼,你难道不会认为,你接受了你弟弟的感情,现在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他晾在一边,等着他来求你,为了见你一面,把能用的关系都用尽了,这样很不公平吗?”   章言礼头疼。酒精蚕食了他仅剩不多的理智。   他的情感占据上风。他只是想要他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如果兄弟的身份无法做到,如果唐小西铁了心想要他们转变一种关系,他章言礼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已经退步到这个份上了,他只是希望唐小西能够对他坦诚,能够好好地爱自己。   他们两个好好的,这就够了。   可是唐小西总是让他生气。   后来唐小西出来找他。妙妙进包厢了。他收到唐小西送给他的戒指,其实蛮漂亮的,就是不适合戴出去。   一个大老爷们,手上戴戒指,不是gay就是已婚。   章言礼时常要出席商业场合,如果被合作方认为是gay,他会出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果被认为是后者,他又还没有结婚。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会把暧昧对象送的戒指戴在身上,除非是稳定交往到已经订婚的暧昧对象。   这枚戒指,在唐小西给他戴上后,章言礼除了洗澡的时候,就没有再摘下来过。   他嘴上说,让唐小西不要追他了,可是在唐小西答应的那一刻,也是他先后悔的。   这些年,最心疼唐小西的人,永远是他章言礼。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不想看见唐小西难过,偏偏让唐小西难过的人,又是他自己。   他想让唐小西明白,爱是坦诚,是不准背叛,是两个人要交心,是把彼此都要相信对方,他也希望唐小西明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需要好好地珍惜。   可是唐小西就是讲不听。    第68章   5.小猫小狗的夏天 下   从马场回来后,章言礼一直心神不宁。他在公司待到下班,比平常下班时间要早两个小时。   前天,他给咪咪打电话,借着聊天的借口,打听唐小西过得怎么样。因为舍不得丢下唐小西,所以哪怕自己还在生气,也没法丢下他不管。   咪咪说唐小西过得好,晚上有空还跟苟全去喝酒。章言礼听完后,就放心了一些。咪咪说唐小西有时候也过得不好,喝醉酒就喊哥哥,特别难过的时候还会跑台上去撒酒疯。章言礼听完后,就难受起来了。   他开车到自家小区的停车场。因为担心自己先低头会显得很没有面子,他在停车场里待了十几分钟。   物业保安进来巡查,看见他,问了他一些详细的信息。章言礼说自己是过来探亲戚的,然后顺带问了一下唐小西的情况。   小保安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拿着一个手电筒,模样有些憨。不过脑子很灵光,章言礼形容了一下唐小西的长相,他就记起来了,然后跟章言礼讲:“他啊,总是独来独往的,也没见他身边跟着谁。前几天他从菜市场买菜回来,邻居跟他打招呼,他都不搭理,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章言礼给他递了根烟,道了声谢,没再继续问。   章言礼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有教过唐小西,礼貌是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唐小西似乎没有学会。   他上楼,用钥匙开门。外面是雷阵雨的天气,雨下得那么大,客厅阳台的玻璃门也没有关,雨水潲进来,打湿了地毯。   章言礼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但在拿红酒之前,他看见自己珍藏的酒柜,被唐小西从老房子原样地搬到了新房子,他还是很动容。   只是很可惜的是,他存的好几瓶好酒,都没了。唐小西一般不会动他的好酒,也不会允许别人碰他珍藏的好酒。   章言礼猜想,这些好酒,怕是因为唐小西记恨他,自己喝掉的。   章言礼看见唐小西躺在沙发上。他于是关掉了客厅的灯,只打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灯光晦暗,章言礼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闷声把杯子里的红酒喝完。   小茶几上摆放着收音机,电台调频在本市音乐频道。章言礼关掉收音机,起身又去把阳台的门关掉。   他拿出手机,坐回沙发上。手机看不进去。他抬起头,盯着唐小西瞧。   在唐小西向他表白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自己会答应下来。前段时间他们关系还很好的时候,他答应要陪唐小西去美术馆参观,但因为工作忙,最后仍旧没有去。   美术馆的馆长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他认为唐小西真的很喜欢去美术馆,所以抽空让馆长给了唐小西四张门票,让唐小西带着他的小朋友们过去,并且由馆长亲自陪着参观。   可是唐小西的小朋友们倒是去了,唐小西自己没有去。   他给唐小西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不去,唐小西就说:“章言礼,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两个在谈恋爱。我们两个一起去美术馆,叫约会。我一个人去,不叫约会。”   章言礼有一种,仿佛自己被指责了的错觉。   但唐小西说,他没有怪他。所以章言礼就当自己没有被指责,没有做错事,没有很不负责任。   客厅里,唐小西睡得很不好,他说梦话,用很不安的声音,一遍遍地喊哥哥。但是他声音很小,章言礼听不清楚。   于是章言礼凑近,听见唐小西在说:“哥,我也要保护你。”   章言礼的心变得又酸又软的,唐小西今晚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章言礼的心坎儿上砸出了一个小坑。   “护护护,给你护还不行吗?”章言礼差点没笑出来。   他又去仔细检查唐小西的脚腕,左脚动过手术的地方看起来有一点可怕,像两条蜈蚣。他手掌握着那疤痕,暖了暖。又拿了护脚腕的药油,帮唐小西抹了一遍。   药油抹完后,已经到半夜,差不多得晚上十二点了。   唐小西醒了,喊了他一声哥。章言礼问他疼不疼,唐小西起初说疼,后来又说因为他来了,所以就不疼了。   章言礼揉了揉他的头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感慨什么。唐小西把他拿捏得死死的,他就连生唐小西的气都是一种奢侈。   章言礼还是决定回家,不再赌气留在外面了。外面不是他的家,这里才是。   他在家里种了一个小蘑菇,小蘑菇一直在守着他的家。   他怎么可以跟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蘑菇生气?    第69章   6.爱是一颗蛀牙   谈嘉绪回来的那个冬天,章言礼过得并不算很好。   可以说是很糟糕。   章言礼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仍旧会心疼那个冬天被他伤害到的唐小西。   他不知道唐小西已经知道谈嘉绪的存在,所以尽可能地隐瞒。有一回,他去小熊找唐小西。当时酒吧的人不多,他一眼看见唐小西坐在吧台上,酒杯装着一块冰球。   他走近了,恰巧看见唐小西的眼泪掉在威士忌杯里。   他的直觉告诉他,唐小西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他,所以章言礼在唐小西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他坐了一夜。直到唐小西上楼,在二楼睡下。   事后,凌晨两点,章言礼给唐小西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乖乖在家睡觉。   唐小西说:“有的。”   唐小西的声音是很细腻的声音,并不粗犷,撒谎的时候音调会高一点,说话的语速会缓一点。章言礼偶尔会觉得,唐小西说话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小蚂蚁,在他的心脏上不安地爬行。   “我今天晚上回家,没有看见你。”章言礼也对唐小西撒谎。他离开小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的电话。雪下得很大,他走过来的痕迹很快就没有了。   他们两个人都在撒谎,都是撒谎精,谁也没比谁坦诚到哪里去。   “我在咪咪姐这里,她请我吃饭。”唐小西顿了顿,然后讲,“我现在就回去找你,哥,你等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开心。唐小西一边说话,一边在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踩得楼梯咚咚咚地响,咪咪在问他大半夜去哪里,唐小西就用很开心的声音讲:“我哥回来了!我要回家找他!”   电话一直没有挂断。章言礼就咬着香烟,在可以看得见小熊大门的角落里,很安静地注视着开心的唐小西。   他穿的外套又少,又薄。他的大衣还落在小熊的卡座里。因为着急出来打电话,想要今晚跟唐小西见面,所以连大衣都没有来得及穿。   唐小西右手拿着手机,左手还在穿外套,走路走得很快。如果唐小西真的是一只小狗,那么唐小西的身后一定会跟着一条晃来晃去的尾巴。那尾巴毛茸茸的,肯定很漂亮,也很好摸。   “哥,我快到家了。你等等我,不要着急睡觉,我想跟你说说话。”唐小西在电话里讲。   章言礼左手夹着细长的香烟,嘴里很缓慢地吐出一口白濛濛的烟雾,他很心酸地讲:“骗子。”   唐小西一愣,后来再说的话都有一点委屈:“我没骗你。”   章言礼的眼神变得很柔软。路灯照在雪地上,把雪也渲染得很柔软,像是堆叠在面包上的糖粉,又甜又软的:“宝宝,回头。”   唐小西很缓慢地回头。他的眼神带着诧异,又带着惊喜。这几秒钟,后来章言礼到很久以后都没有搞明白,唐小西究竟当时在想什么。   唐小西很快地跑过来,抱住他。唐小西羽绒服外套的拉链头,打在章言礼的手背上。有一点轻微的疼痛。   “哥,我今天好想你。”唐小西在章言礼的耳边,用近乎是控诉的语气说。   “既然想我,为什么又不来找我?”   “怕打扰你。”   章言礼很认真地跟他讲:“你来找我,不叫打扰。你可以干预我的一切,你是我的男朋友,并且有权利拥有我所拥有的一切。”   唐小西眼睛里的情绪,章言礼当时没有琢磨明白。以至于他后来仔细回忆他们的恋爱,才反思出来,唐小西当时应该是在不安,在犹豫。   但即便如此,唐小西仍旧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爱他,等他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代出来。从谈嘉绪出现起,唐小西就没有闹过一次,没有说过他一句不好。   这更让章言礼感到愧疚和心疼。   那天晚上,章言礼开车回家,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红灯。到家后,唐小西跟他讲了很多话,说了很多工作上的事情。   他们一晚上也没有亲热过。唐小西就只是抱着他,在贴近章言礼心脏的地方反复问他:“宝宝,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章言礼不喜欢被人喊宝宝。他年纪比唐小西要大八岁,从小到大都很独立,工作后更是雷厉风行,他真的很不喜欢这样会让他的权威弱化的称呼。   但是唐小西喜欢喊,章言礼也就任由他喊了。   于是章言礼一次次地回应他。   只是当时章言礼还在考虑怎么坦白谈嘉绪的存在,咪咪跟他讲,他应该直白地跟唐小西说出事情真相,章言礼怕伤害到唐小西,几次三番开不了口。   后来唐小西跟谈嘉绪的关系变得很好后,章言礼也仍旧很担心唐小西是在装着很开心的样子。   有一回,章言礼在公司加夜班,一直到凌晨一点多。当时他接到唐小西的电话,唐小西对他说:“哥,我的钥匙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你能不能叫个跑腿,把你的钥匙送回来。”   章言礼当时忙到情绪都开始麻木,加班导致他的思考逻辑变得单调而直线条,他给出思考后的最优解,问他:“叫开锁的师傅可不可以?”   “要好几百。”唐小西的声音变得很低,“太贵了。”   章言礼听他省钱的那副德行,笑出了声:“贵也没办法,谁让你太粗心把你的钥匙弄丢的?我帮你出钱,不让你出,可不可以?”   唐小西停了几秒钟没有讲话。   章言礼只能妥协:“在门口等我。不要在大半夜乱走,不要出小区,也不要打电话给开锁师傅,我现在开车回来。”   唐小西就讲:“哥,你真好。”   章言礼听他的声音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就一直认为唐小西那段时间的状态很好。   直到他回到家,在家门口,看见唐小西抱着书包坐在门口的地垫上。这样的唐小西,让章言礼想到被遗弃的小狗,很可怜,又很无助。   章言礼走近他,手掌心落在唐小西的脑袋上,很轻地揉了揉,又低头吻了一下唐小西的额头,他问:“等多久了?”   “半个多小时,不久。”唐小西对着章言礼说。他笑得很灿烂,只是眉眼间有很明显的疲惫。   章言礼当时是信了的,后来他很偶然的一次去书房查监控,恰巧看见唐小西等他那段的视频监控。唐小西从晚上八点,一直等他到凌晨一点多。   唐小西或许一开始是想着,他总得回家,所以钥匙丢了,就自己先在门口等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唐小西就开始想办法开锁了,可是这是高档小区,贴开锁小广告的人都进不来。   门口没有开锁师傅的电话号码,唐小西就没有打电话开锁。   章言礼不知道为什么唐小西后来又等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凌晨一点,才打电话给他。   唐小西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明明可以在直到自己弄丢钥匙的那一刻,就给他打电话求助,可是唐小西没有。   他只是很乖地等在门口,没有抱怨,没有离开,等着他回家。   章言礼后来去翻过唐小西那段时间的日记,唐小西有写过一段话——   【有时候,我觉得,爱他就像身体里长了一颗蛀牙,被不小心忽略的时候,就像牙疼发作,因为害怕疼痛而不敢处理,只能痛到牙神经死掉。章言礼,你能不能不要让我疼了。】   章言礼觉得,那短短一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像是刀片,扎痛他的眼睛和心脏。   他后来跟谈嘉绪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从以前的一个月四五次,到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见一面。   他想,如果一定要让他在谈嘉绪和唐小西之间做选择,那么他会选择的,一定是唐小西。   他可以给谈嘉绪很多补偿,可以让谈嘉绪衣食无忧,可以给谈嘉绪许多的资源,但他的很多感情,一定都会保留给唐小西。   亲情和爱情并不是一种东西,可是在谈嘉绪出现之前,这两种感情,都是唐小西独有的。   在章言礼毫无保留的爱护下,唐小西又变得乐观阳光,很少再写出这样能够刺痛章言礼的话了。   咪咪有时候都会朝他抱怨,说谈嘉绪太可怜了,想见他都见不到面,毕竟是亲弟弟。   章言礼很无奈:“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的,小绪他也有自己的家庭,我也不好去插手。何况他为了谈昇向我求情……他夹在我和他爸之间不好做,我夹在他和小西之间不好做,不如断我们就此断干净。”   谈嘉绪其实就躲在楼梯间,听见他们说话后,哭得很难过。他跑到章言礼面前,说我还不如一开始就死了,你就希望我六岁那年就死了对不对?   章言礼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讲话。   谈嘉绪就说:“我也不想我爸爸伤害你们,可是我能怎么办?他又不听我的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爸爸出事,他养了我好多年。”   “哥,我只想,每个月跟你吃一顿饭,我不要你给的资源,也不要你捧红我。我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做事说话都没有条理,能力也不强,你捧我就是浪费钱。”谈嘉绪说,“我都叫唐小西哥哥了,那我叫他嫂子?哥夫?你能不能不要不认我。”   章言礼说好,答应了他。   只是谈嘉绪很少找他聊天,知道他这里走不通,就找唐小西聊。每次来家里吃饭,一定要先讨好唐小西。   但是因为谈昇做的事情太过分,谈嘉绪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他们。   章言礼最近一次收到谈嘉绪的信,是三个月前,谈嘉绪带他助理去了南极旅游。信上贴着南极企鹅的邮票。谈嘉绪没有在信里提起谈昇,只是问候他们两个身体健康,说有机会想要和他们一起去小熊喝酒。   唐小西的民宿开业,章言礼去送礼。来捧场的人特别多,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章言礼腋下夹着打包好的礼物,在门口不远处,单手拢着香烟,点火。他最近烟瘾又犯了。但因为答应唐小西要戒烟,所以只能偷偷地抽。   唐小西挤开人群,逆着人流朝他这里走。章言礼无奈,把刚点燃的香烟丢到地上,皮鞋踩灭,碾压了一下。   “下次不抽了,哥以后只吃你的棒棒糖。”章言礼讲。   唐小西撩起章言礼胸前的领带,把领带夹取下,领带撩到唇边,很轻地吻了一下:“嗯。哥你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怕耽误唐老板的生意,打算在外面先瞧瞧,等人少了再进去。”章言礼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把礼物递给他。   “不打扰。”唐小西讲。   章言礼没怎么在意唐小西讲的话。   他们一块儿往里边走的时候,唐小西又讲了一遍:“只要你来,什么时候都不算打扰。”    第70章   7.小蘑菇   章言礼最后一次去sari的心理诊所,是在他跟唐小西结婚前的一个月。唐小西等在门外,章言礼一个人接受催眠。   诊疗结束后,sari对他讲,说他的分离焦虑情绪少了许多。他们聊了一会儿,唐小西就进来,章言礼玩笑着讲,说让唐小西也接受一次心理治疗。   唐小西注视着他:“一定要做吗?”   章言礼不懂他眼睛里的情绪是什么,是害怕?还是别的?   章言礼说:“要做一次试试看吗?是很新奇的体验。”   唐小西这一次没有拒绝,躺到了单人病床上。章言礼本来想离开,唐小西抓住他的手,用很黏他的语气说:“哥,别走,你陪陪我。”   Sari在记录单上写了些东西,章言礼看了一眼,只瞥到了几个字,诸如“讨好型”、“不安”“自我封闭”之类的词。   他任由唐小西抓着手腕。   随着催眠的进行,唐小西最终缓缓地进入自己的潜意识。   章言礼听见sari在问他:“你最近是否感到很不安?”   唐小西说:“是。”   “因为什么呢?”   “他离我……好远……喜欢他……很喜欢……凌晨……他没有回家。”唐小西用很缓慢的语速讲话。   章言礼站在旁边,目光透过白炽灯的光,落在唐小西的脸颊上。   后来,sari又陆续问了唐小西几个问题。唐小西都表现得很抵触,甚至拒绝回答。   他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他不喜欢我。”   Sari用带有指责的目光,看向章言礼。   章言礼无奈,小声说:“我没有。”   唐小西对催眠明显带有抵触情绪,就在唐小西要清醒过来,sari认为这次催眠会以失败告终时,章言礼的手轻轻地落到了唐小西的手边,唐小西就没再抵触催眠了。   Sari又问他:“为什么你会这样想,他是谁?”   唐小西讲:“宝宝。我……一直在等……房子很大……心很小。”   在唐小西清醒过来的前几分钟,章言礼一个人离开治疗室,在走廊上,坐了一小会儿。   他听到唐小西在问sari,他自己有没有说一些不该说的话,sari说没有,唐小西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章言礼转过头,看见唐小西出来。   他抱了唐小西一下,在唐小西的耳边说:“对不起。”   唐小西一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讲。   章言礼说:“没有为什么,就只是想向你道歉。让你喜欢我这么久,我却没有给到你同样多的喜欢。”   唐小西说,喜欢不是这样计较的。   章言礼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别的话。   唐小西每一次拥抱章言礼,一定非常非常地用力。有时候章言礼都会忍不住说自己疼了,唐小西才会很不舍地松开他。   结婚前,有一些焦虑情绪是很正常的。章言礼是这样想的,他也确实是存在一些焦虑的情绪。   在又一次大半夜醒过来,并且持续性地失眠到凌晨六点钟,他再一次破戒,从藏私房钱的地方,拿了一根烟出来,用贴着蘑菇贴纸的打火机,点燃香烟。   在他十八岁时,也曾经想过,自己将来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可惜当时对他来讲,婚姻是太久远的事情。   他的父母并没有教会他如何正确对待婚姻,章言礼对婚姻的感知是茫然的、害怕的。   当时他一个人,带着一个才十二岁大点的孩子,生活条件艰苦,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当时他在工地上工作,有一个朋友的妹妹跟他吃过一顿饭。一开始人家对他是有一点好感的,后来一听说他有一个瘸腿的弟弟,拍拖的事情就没下文了。   章言礼其实当时也没想过要拍拖,只不过是朋友介绍,他碍于面子不得不去。   这件事后来被唐小西知道了,唐小西就每回放学都要来工地接他,他不让唐小西过来,唐小西就哭,说:“我知道你要给我找嫂子,我要是不来接你回家,你以后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跑到别人家里,我就没有哥哥了。”   工地的朋友都在笑他和他的蘑菇。   尽管那些笑是友善的,章言礼还是没有跟着别人一起笑。   他扯了衣服最里面的那一层,用干净柔软的衬衣,擦干净唐小西的眼泪:“小蘑菇,不要掉孢子了。哥哥不走,哥哥每天都跟你回家好不好?”   唐小西说,嗯。   他们一起牵着手回家,傍晚的风把他们那些稚嫩的语言都吹散,影子也被吹得很近。   唐小西很认真地对他讲:“哥,我牵着你的手,你不要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章言礼说:“是,我们蘑菇认路本领一流,特别聪明。今天哥哥不讲怎么回家,你来认路好不好?”   唐小西很认真地观察路口,并且点头答应。   在绕了两次路后,唐小西最终迷路了。   章言礼就在他身后笑,说:“小蘑菇,你不是说让我牵着你的手,不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吗?你迷路了呢。”   唐小西就很耍赖皮地抱着章言礼:“我还小,不认识路很正常。这次你先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等我长大了,换我牵你的手,带你回家。”   可从学校到工地的这段路,他的小蘑菇是怎么自己一个人找过来的呢?   章言礼一想到此,就不由得感到心酸。   如今,章言礼仔细回想起来,仍旧觉得,唐小西那时候的眼神,是很认真的。   章言礼不止一次为那时候的他们而动容。   在章言礼因为结婚的事情,而半夜失眠的时候,唐小西也没有睡得很安稳。他醒过来,坐在床上,看见空荡荡的另外一边床铺,发呆。   等到那一边的温度变冷了,他还维持着坐着的姿势,没有变过。又过了十几分钟,他从发呆的情绪中回过神,开始用身体和被子暖着章言礼睡的那一边床铺。   等章言礼在七点多回到卧室,就看见唐小西趴在他的那一边床铺上睡着了。章言礼坐在床边,伸手轻轻地用手背拍了拍唐小西的脸颊。   唐小西没有醒。   章言礼就打算起身去洗漱了,唐小西忽然抓着他的手腕,用低沉的声音说:“哥,快睡吧,我给你把床暖好了。你不要走,外面冷。”   章言礼这才打开床头的台灯。灯光晦暗,唐小西抬起头,安静地睁着眼睛在看他。   章言礼替他挡了一点台灯照过来的光,怕刺激到唐小西先前一直在黑暗中的眼睛。   “小蘑菇。”章言礼喊了唐小西的绰号。这个绰号,从唐小西进入高中后,章言礼就不常喊了。   他认为唐小西具备了独立自主的意识,所以不再用这样幼稚的外号来称呼他。偶尔章言礼会喊他蘑菇,一般不会加一个“小”字了。   毕竟蘑菇长大了。   “嗯,哥哥你讲。”唐小西伸手,把章言礼的两只手拉到被子里,用胸口暖着。   “我没有不喜欢你。”章言礼想到前两天他们一起去心理诊所,唐小西催眠后说的那些话,就觉得心里跟针扎一样疼。   唐小西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你爱我嘛。”   章言礼弯下腰,嘴唇落在唐小西的额头,手指撩开唐小西额前的碎发:“我真的爱你。我有时候迟钝,表现得不够明显,总让你在家里等我,不是我的本意。”   唐小西迟疑了几秒钟。他睁着很亮的眼睛,持久地打量着章言礼:“我习惯了等你,没关系的。”   章言礼的心变得软而难受:“有关系,你该和我讲,你不该习惯。”   “我和你讲,让你早点回家,不要让我继续等你,那就成撒娇了。章言礼,我不喜欢撒娇。”唐小西很认真地讲。   章言礼又亲了亲他的嘴唇:“可是你这样说,就是在撒娇。”   唐小西后来没有讲话,直到章言礼上床睡觉,他一直抱着章言礼到自己睡着,也没有再跟章言礼讲过一句话。   可是章言礼一有离开的意思,他嘴里就喊哥。章言礼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所以也不敢再动来动去了。    第71章   8.旧日痛   唐小西向章言礼一共提起过两次分手,第一次是由于腿疾,第二次是由于网络上的流言蜚语。   但是在章言礼的心里,唐小西一共是提了三次分手才对。真正的第一次分手,是在谈嘉绪回来后,唐小西借故从他的公司离职,前往栎阳工作。   那一次,唐小西没有跟他提分手,只是不肯跟他见面,不主动问候他,憋着不愿意主动叫他哥,也不愿意主动叫他宝宝。   章言礼想,他们都是成年人,所以有一点私人空间来想明白自己的感情,是很好的。于是他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去找他。   独自在海城待的那几天里,章言礼自己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书房熬夜到凌晨,他习惯性地在凌晨四点多伸出左手去端咖啡,却发现左手边空荡荡的。   以往帮他煮好咖啡的人,当时已经在距离他几十公里外的另外一座城市。   在凌晨六点左右,天空泛起鱼肚白,柔软的云让章言礼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而潮湿。新鲜泡好的速溶咖啡,苦涩得一点都没有道理。   六点半,章言礼坐在沙发上试图入眠,最终以失败告终。   七点过十分,章言礼打开手机玩开心农场,Jenny问他,他的蘑菇丰收了,是否确定要收割。   章言礼很不高兴地点了退出游戏。开心农场的蘑菇是丰收了,可是他种在现实世界里的蘑菇却走掉了。   章言礼的世界是一颗巨大的闷闷世界,闷闷不乐,一点也不开心。   七点半,章言礼犹豫着要给唐小西打电话。手机界面停在联系人那栏,停了好久。章言礼的目光看向别处,手指装作很不经意地落下,就当做是自己误触了才拨打的电话。   电话没有接通。   是很闷闷的嘟嘟声传来。   章言礼拿了车钥匙和外套就往外走,刚把门关上,他发现自己忘记了换拖鞋,以及家里的钥匙他并没有带在身上。   他想起有一回唐小西因为钥匙丢掉,而被关在门外。当时唐小西是怎么想的呢?   章言礼蹲在大门口,很烦躁地揉了揉脑袋。   直到他的小腿跟他的心脏一样麻木,章言礼兜里的手机才响起来。他接通,电话里传来他很想念的声音。   唐小西这一次,没有喊他哥哥了。   章言礼好失望。   小腿持续性地麻木,心脏倒是越来越痛。   唐小西问他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情,章言礼就说:“没什么事情,就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我,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空回家一趟。”   唐小西用很平静的口吻说:“过得还好,挺想你的,工作很顺心,最近没有什么时间回家。”   明明唐小西把他问出口的每一个问题都回答了,可章言礼就是感觉唐小西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的。   在唐小西又要说一些杂七杂八的话时,章言礼很大声地打断他:“闭嘴!你倒是过得好了,我呢?我过得糟糕透了。我想你想到发疯……”   章言礼的小腿彻底麻木,想他坐在地上,靠着大门,脊背和大门碰撞出很大的声音。   他有一点体验到唐小西过去许多年脚踝的疼痛了。   唐小西在电话里很担心他,问他出了什么事。   章言礼讲:“我很想你,一夜没有睡觉。我在书房里待了一晚上,我认为我做了很多工作,我把文件发给助理二次核对,他说我连合同的名字弄错了。唐小西,你是到我生命里来折磨我的是不是?你要记住,是你先说的你喜欢我。”   唐小西给他拨打了视频电话,章言礼拒接了。   后来章言礼在门口的地垫下面看见了一张开锁匠师傅的名片。他猜测是很早之前唐小西放进去的。毕竟谁也不想再次被锁在门外面。   开锁师傅过来,开了门。章言礼在唐小西的卧室里眯了一觉,时长大约为两小时。   随后他开车前往栎阳。   到栎阳已经是下午。他在谈氏楼下等着唐小西,在被交警贴了一张罚单后,他看见唐小西一个人,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在很慢地朝广场的喷泉走。   章言礼开车慢慢地跟着他。   他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舍得离得太远。   唐小西一个人,掰着面包,喂广场的鸽子。可惜广场上的鸽子都不太喜欢他的样子,并不领情,只有一两只鸽子在靠近唐小西。   于是章言礼把车停到临时停车位,戴着墨镜和帽子,到唐小西所在的喷泉池背后,帮他把背面的鸽子也都赶到唐小西那边去。   广场的小孩子用很古怪的眼神在看他,对着身边的大人讲:“妈咪,有怪蜀黍在遛鸟。”   章言礼赶紧朝小孩子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食指靠近嘴唇,眼睛很小心地用余光瞥着喷泉的另一边。   唐小西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章言礼松了口气。   小孩哥眼睛发光地妈妈讲:“妈咪!蜀黍是不是FBI啊?他是不是在执行任务?”   章言礼没有理会了。他回到车上,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注视着唐小西。   唐小西手里的面包很快被鸽子吃完,随后他站了起来,伸了个拦腰,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背着双肩包朝便利店里走了。   章言礼不知道唐小西什么时候养成的解压习惯——竟然通过喂鸽子来解压?   这是什么臭毛病?难道喂鸽子能够比跟他睡一觉的方式更解压?   章言礼无法理解。他只知道,唐小西喂完广场上的鸽子后,心情变得好了很多,嘴角也有了些笑容,还买了他自己很爱喝的桃子味气泡水。   章言礼晚上还要回海城处理事情,因此他只能开车离开栎阳。在他开车离开广场时,他没有看到唐小西一直在注视路边的一面凸面镜。   凸面镜里,章言礼的车缓缓地离开。   这是章言礼认知中,唐小西第一次主动提出要离开他,并且唐小西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合理的借口:需要外出工作。   章言礼甚至没有任何借口挽留他。   第二次唐小西提分手,是因为唐小西的腿疾。章言礼能够理解唐小西的想法,却从来不赞成。   第三次唐小西提出要分手,是因为他们交往的传闻被散播到了网络上,引来许多争议。   后面两次唐小西真正提出的分手,章言礼其实都不怕。他知道唐小西舍不得他,肯定会回来找他。   唯独第一次,唐小西自己找了个借口离开他,章言礼连挽留的借口都找不到。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唐小西是有“离开他独自生活”这个选项的。   而章言礼,不愿意给唐小西这个选项。为此,他宁愿做一个外人眼里刻薄的人。他没有认回谈嘉绪,尽管唐小西并没有在他面前反对他认回谈嘉绪。   唐小西经常跟谈嘉绪拌嘴,但谈嘉绪过来住宿的房间,一直都是唐小西打扫的,谈嘉绪的喜好,唐小西记得比他这个亲哥哥还要牢。   当然这或许是由于唐小西本身就是一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的原因。   在谈嘉绪向他求情,让他放过谈昇时,章言礼就说,那他们兄弟以后还是分开生活。谈嘉绪嗫嚅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谈昇几次三番对章言礼出手,每一次都几乎差一点要了章言礼的性命,可谈嘉绪的心仍旧是偏向谈昇的。章言礼不能说是一点都不心寒。   他答应谈嘉绪的请求,谈嘉绪也不再来找他。   就像谈嘉绪讲的,或许早在谈嘉绪六岁时,他就该死掉的。只是当时的章宝命大,没有死掉。后来章宝变成了谈嘉绪,谈嘉绪过得并不开心,还承担了拯救养父的责任。   他们兄弟两个,都是责任心很重的人,一个放心不下养父,一个放心不下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没有谁是真的做错了什么,鱼与熊掌无法兼得。   谈嘉绪离开海城那天,章言礼去妈妈的墓前,跪了很久。   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整座海城像是浸泡在小猫的一滴眼泪里。   咪咪拿着雨伞来接他。野草的草籽粘住了章言礼的裤管。咪咪在他旁边,跟他讲:“蘑菇说你在这里,让我来找你。”   章言礼没有吭声。   咪咪讲:“他怕你不想他看见你狼狈的样子,就没敢过来。章言礼,你在谈嘉绪这里做了坏人,难道还要在蘑菇这里也做一个不负责任的坏人吗?”   许是咪咪讲的话起了作用。   章言礼回到家,找到在厨房里熬煮姜汤的唐小西,浑身湿漉漉地跟唐小西接吻。唐小西滚烫的眼泪,掉落在章言礼被雨水淋得冰冷的脸颊上。   章言礼的心都被烫化了。   唐小西喊他哥哥宝宝,章言礼的心一颤,也跟着掉了眼泪。炉灶上,咕噜咕噜地滚着热姜汤。章言礼对唐小西讲:“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的。”   旧日的痛苦,将在新的年岁里,生出烂漫的希望。即便许多遗憾已经无法缝补好,许多的眼泪已经无法挽回,但往后余生,他们还是要好好地走下去。   章言礼这辈子,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他年轻时是一个垃圾,在别人眼里背负人命、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如今到了青壮年,又抛弃亲生弟弟,他对父母没有交代,更是不孝。   章言礼的这辈子就这样了,顶到头了,烂透了、坏透了,但他要让他的小蘑菇好好的。   他的小蘑菇,才不是小垃圾。   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