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可貌相》作者:海苔卷   文案:   神外医生攻(陈熙南) V 地头蛇受(段立轩)   神外医生陈熙南,温良恭俭,一表人才。他经手的病人,无一不竖拇指赞叹:“陈医生大好人”。   不过大好人陈医生,有个不得了的爱好——养蛇。   平凡的夜晚,急诊推来个血糊糊的男人。恶狠狠地瞪着无影灯,字正腔圆地骂了一句草。   那凶狠艳丽的小样儿,像极了一条珊瑚蛇。张嘴亮牙地,一下子就叼他心巴上了。   同事提醒他:“你离远点,那可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地头蛇。”   没想到陈医生一听更兴奋了:“地头蛇?还有这种好事?!”   --   溪原市地头蛇段立轩,平生最宝贝两样东西。   一是男人的胡子,二是男人的尊严。   一场斗殴,俩宝贝都没了。这还不算,还摊上了个烦人大夫,一天到晚在床头给他添堵。   这大夫年纪不大,管得倒宽。不准抽烟,不准喝酒,不准吃辣,不准生气,不准骂娘···   段立轩烦得要命,势必要把这唐僧整走。可没想到,不仅没整走,还整自己枕头边上了?   --   高亮避雷:   1.攻白切黑。白是温柔,黑是变态。   2.强受,讲话略糙。有求而不得白月光,且前半部分一直放不下。   3.搞笑为主,但前期涉及酸酸的三角恋。后期涉及医院故事、亲情、生死。   4.大量脏话、各种方言、乡土文学。   标签:强强 HE 第1章 耻怀缱绻-01   2016年4月9日夜,冷雨绵绵。   万家灯火颤摇在水光中,昏昏欲睡。但对神经外科医生陈熙南来说,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他刚眯着不大会儿,枕边就炸起了午夜凶铃——值班室的电话铃总是大到让人心梗。   “快别睡了,过来开奖!”打电话过来的,是他的夜班搭子韩伟。   陈熙南和韩伟,这俩人堪称神经科的黑白无常。一个神外,一个神内。一个白净,一个糙黑。一个招财猫,一个乌鸦嘴。而且只要夜班对上,当晚必定有人病危。   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打着哈欠问:“是不是下午从急诊收的那个。我记得是左侧额颞叶出血。”   “就他!”韩伟这两天感冒,不停地清着嗓,“下午寻思血压太高,咳嗯!不好动刀。刚才重照了下CT,咳嗯!出血面积大了不少。”   “血压还高吗?”   “160多,我给他滴了点硝普钠。你咳!别搁电话里问了,赶紧过来瞅一眼。”   “在穿鞋了。”陈熙南嘴上答应着,心想事态绝对不会停留在‘瞅一眼’。果不其然,等他赶到病房,患者已经陷入昏迷。   韩伟正在床边给药。他是个黑壮的汉子,白大褂穿他身上紧得像个包臀裙。脑门上一个标准的M形发际线,两个门洞在灯下闪闪发亮。   医生是一个极易秃头的行当,但韩伟也不能算英年早秃。毕竟他也有35了,比陈熙南大出整整8岁。不过俩人平级,都是主治医师。   这绝不是因为韩伟水平不行。   众所周知,医路从青铜到王者分六个等级:规培、住院、主治、副主任、主任、教授。而每一级的晋升,都漫长而艰辛。3年规培5年住院,35岁能独立都算不错。   所以韩伟是正常,陈熙南才是那个特例。   在物理学界有一则名言:世界上只有两种物理学家,最最优秀的,以及打一开始就不该踏进物理界的。   这句话,放在神经外科同样适用。因为要成为一名神外医生,需要的天赋实在太多了:聪慧的头脑,癫狂的勤奋,灵巧的双手,宁静的情绪。一点冷血变态(千万不能多),再配套一根拇指粗的心血管——毕竟脑瓜不是西瓜,切开后能拿保鲜膜箍上。   这些,陈熙南都有。   他自幼记忆力超群,16岁就参加了高考,被首都医科大临床专业录取。比脑子还离谱的,是那双同利的手:读书时,他俩手一起答题;行医后,他俩手都能操刀;而比这双手更离谱的,是他那要坐化般的稳定情绪。不管在多么紧迫的关头,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他都能镇静自若,声音永远平缓温和。护理部主任曾说他:给小陈开俩混响,能演西游记里的如来佛。   得益于老天爷的填鸭式赏饭,陈熙南24岁就被授予博士学位,次年通过了主治医生的考核。这已经不能用‘天之骄子’来形容了,用韩伟的话来说就是‘外挂之王’。   此刻外挂之王已经定好了治疗方案。他摘下眼镜,叫家属进来谈话。   私心来讲,陈熙南不喜欢和脑出血患者的家属谈话。因为脑出血要是走到开颅这一步,说明脑神经细胞已经大片坏死。即便手术清除了血肿,术后也极有可能出现偏瘫、中风、脑积水,甚至是失智失语。   说白了,手术是‘可能赖活’,不手术则是‘肯定好死’。而这个极限二选一,通常会让家属情绪失控。   因为这名患者发病突然,当下守在医院的只有他老婆。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姨,脑门上横贯着两道藏青纹眉。稀疏的头发烫成小卷,泡沫般轻飘飘地浮在头皮上。   一听到要开颅,她当场就吓懵了。交握的双手青红交错,像一颗锈斑遍布的苹果。   陈熙南同情地看着她,但实际上没有任何映像从他的视网膜传送到大脑。神外医生的生活繁忙而疲惫,睡眠不足下是他的变态人格在支撑:不畏压力,热衷冒险。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去掉共情。   患者在家人那里,是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思想、回忆和认知。但在手术台上,这些东西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动脉、静脉、神经系统和脑组织。   “大夫,不开刀行吗?”   陈熙南有点心不在焉,敷衍地笑了下:“我能把各种治疗方案、以及预后风险都告诉您。但决策权不在我这里,还是在您那边。”   “那你跟我说,开刀有多大机会能活。”   陈熙南口吻依然温和,但他的眼神很空。两颗眼珠像是凝固的雾,都没聚上焦:“概率只是一个数字,不能预测任何一个人的生死。就算我说80%,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落在个人身上,只有0%和100%。”   大姨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合十地作揖,哭天抢地起来:“求你救救俺老头!求你了大夫!!”   这嚎哭终于让陈熙南回过神,单膝跪地去托大姨胳膊:“您这是做什么。既然来了医院,就把心放这儿。我们都会尽全力的。”   --   耳畔是呼吸机的嘶嘶声,监护仪的滴滴声,电刀的嗡嗡声,还有显微镜的呖呖声。   患者的脑硬膜已被剪开,皮子似的翻着。周围的绿布被血浸透,晕成了一大圈深紫色。伤口像是寒冬里的一张嘴,哈着屡屡白汽。   显微镜悬在术野上方,镜头里是颤巍巍、油汪汪的脑子。这些对普通人来说毛骨悚然的景象,在陈熙南眼里像是电脑桌面一般平常。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幅瑰丽的画作了。   脑肠上的褶皱像山脉峡谷,微细血管和蛛网膜像紫红的星空,在无影灯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常有好奇的外行人问陈熙南:“人脑子到底啥样的?”   每当这时,陈熙南总是抽象地形容:“像发生在酸奶里的星球大战。酸奶是那种半固体,能立住勺子的。”说罢还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欣赏对方脸上的反感。   此刻因为血块的压力,眼前的酸奶绷得紧紧的,呈现出草莓味的粉色。出血量很大,但幸运的是血块正好堵住了血管上的破洞。陈熙南不想冒险移开血块,仔细寻找着向破口供血的动脉。   “止血夹。”他吩咐助手,用手术钳把那根动脉暴露了几毫米。夹好动脉,他冲洗堵住血管的血块,让它向外浮动。等浮上来,再用吸引器轻巧地吸走。   脑组织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接着就是修补了。一针一针缝合,一层一层退出。他的双手稳当而灵巧,每一样器械都像是手指的延伸。血管,硬脑膜,颅骨,最后由助手缝皮。   一个多小时后,患者有了点意识。不过高级中枢的功能还没有全面恢复,表现出了轻微躁动。   陈熙南也补了一小觉,这会儿心情不错。拍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安慰:“没事儿了啊,再躺两天就能回家。”   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曾说:医生有三宝——语言、药物、手术刀。先不提虚情还是假意,论安慰这项软技能,陈熙南掌握得炉火纯青。   韩伟曾就此事挖苦过:“我就纳闷儿了,你都哪儿来那么些精力赔笑?”   “不要说那么难听,这叫‘预期效应’。”陈熙南讳莫如深地纠正道,“求生欲就是最好的芬太尼。”   不管韩伟是否认可,实践效果确实不错。患者听到这声安慰,双脚逐渐停止摆动。木然地抬起双手,在肚子上无声地鼓掌。   陈熙南见他思维清楚,偏头向麻醉师交代:“太烦躁会加速脑细胞耗氧,容易继发出血。等情况稳定了,给点镇静。”说罢摘掉眼镜挂到刷手服V领上,走出了手术区。   患者的家属已经赶来不少,正七嘴八舌地在门口堵着。他甫一露面,就呼啦啦地围拢上来。一双双眼睛逡巡着他疲惫的脸,想要找到渴求的答案。   陈熙南摘下口罩,脸颊上横贯着几道勒痕。他微笑着说话的时候,那些勒痕就像小猫胡子一样上下撅动:“血已经清干净了。人也清醒,情况比较乐观,先转入NICU观察两天。不过因为颅内血肿量…”   他话还没说完,人群后一个小医生急急地冲他招手:“陈医生!急诊来了个斗殴外伤的!”   作者有话说:   文明评论,不喜轻喷。如有专业错误,欢迎指正。   参考资料:   开颅   戏很多的医学史   神经外科分册   命悬一线我不放手   打开一颗心   屁事也疯狂   抱歉我动了你的脑子   生命的反转   白色记事簿   生死关头   当呼吸化为空气   弃业医生日志   癌症密码   病房生死录   医生为什么会误诊   癌症传   自私的基因   疼痛的真相   你是吃出来的   死亡如此多情   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   一位神经科医生的30年诊疗手记   刀下人间   好好告别   怪诞心理学   这就是人性   纪录片:急诊室故事、人间世   平台:澎湃新闻、丁香医生   世界架空,人物无原型。情节仅供娱乐,请勿上纲上线。 第2章 耻怀缱绻-02   在医学生当中,流传这么一句顺口溜:金眼科,银外科,累死累活妇产科。一钱不值小儿科,死都不去急诊科。   急诊科,是医院里最可怕的地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患者什么情况。外伤,胸痛,中风,中毒,心梗…   对于刚本科毕业的刘浩来说,无论是救护车的轰鸣,面白如纸的患者,还是惊心动魄的重大抢救,都太过刺激了。此刻他站在电梯前,茫然又无措。   陈熙南安抚完那边的家属,这才走过来问他:“片子有了没?”   “刚拍,报告单还没出。”   “嗯。”陈熙南扭头往走廊深处走,“我去趟洗手间。”   刘浩一把薅住他胳膊:“等会儿再去吧!人快不行了!”   “不慌。”陈熙南用食指和中指钳住他手腕,不轻不重地拿开,“要连这两分钟都等不及,那就算现在我飞过去,也行不起来了。”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刘浩看着他的背影,皱着脸暗自琢磨。   这是讲了个地狱笑话?还是自己惹他不高兴了?想得是聚精会神,连着被电梯门夹了好几下都没反应。   其实也不怪刘浩敏感,陈熙南的笑确实瘆人。   客观来讲,他长得人畜无害。白皙的短方脸,光润的落尾眉。一双温和的大眼睛,戴副半框近视镜。瘦瘦高高,斯文俊秀,像‘别人家的孩子’。   但就是有个毛病——看人不聚焦。即便是面对面地讲话,他的眼神也绝不落入对方眼中,而是落去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神秘、缥缈、若有所思。这种缥缈配上微笑,细看确有几分诡异,好像是油画里的人像动了。   大学时代就有人给他起外号:陈娜丽莎。陈熙南自己还挺满意,心想首都人就是文雅。想当年在老家,他都被人叫独卵子(不合群)。   陈熙南拥抱完小便斗,这才跟着刘浩下到一楼。远远就见抢救室门前熙熙攘攘,一群老爷们儿正在和保安吵吵。   大概能有七八个,全都面目凶煞,匪气冲天。其中有个胖子,还在后脑勺纹了个太极八卦阵。来回晃着头,像个正在奔跑的斑马屁股。   陈熙南一看这伙奇葩,顿觉有几分头疼。心想那个抢救的不会也纹了一脑袋吧?要不缝皮让整形外科的来?   推开急诊室的双开大铁门,入目就是一溜鲜血,被踩抹得到处都是。   陈熙南走到诊台,慢条斯理地问:“哪个病人啊?”   诊台的医生抬手指了下:“内个男的,王厉害捂着内个。”   王厉害原名王丹心,是急诊科的护士长。做事勤恳负责,就是长了张椒盐嘴。从主任骂到规培,从患者骂到家属。十来年骂遍天下无敌手,院长见她都绕道走。人送绰号:王厉害。   陈熙南晃悠到王厉害身边,俩手在身前交握:“人怎么样啊?”他语调平缓,神态轻松。不像在急诊,倒像在超市撞见熟人。   “摸蛆的蹭来了?”王厉害挂上补液袋,翻了他一个白眼,“好得很!berber乱蹦!”   神外大夫和急诊护士,天生就得是两个品种。一个火燎腚都不着急,一个寅时点兵卯上阵。而雷厉风行的,一般都受不了慢条斯理的。王厉害一看陈熙南那蘑菇劲儿,就控制不住要呲儿两句。   陈熙南也不生气,只是呵呵地笑。举起刚到的CT片,借着灯光查看。患者情况别说‘berber乱蹦’,恐怕马上就要‘栽愣愣肚皮朝上’了——颅内出血严重,明显中线移位。   人的脑子,其实不是嵌在颅骨里,而是悬浮在脑脊液里的。在遇到瞬间的加速或急停时,脑子会狠狠撞到颅骨上。受伤的脑子肿胀后压迫血管,导致血液供应不进来。如果不及时减压,人转眼就没。   所以从理论来讲,突然大力晃一个人肩膀完全有可能杀死对方。新生婴儿的大脑更加柔软,家长的一个举高高都可能要命。   陈熙南手里的片子,脑中线已经偏移。再拖下去很可能出现脑疝,需要立即开颅清除血肿。   他放下片子掏出手电,想要查看患者瞳孔。视线甫一撞到轮床上的人,手顿住了。   这人他见过。   不。不止是见过。而是让他魂牵梦绕,百般找寻!!!   ---   事情还要从去年年底讲起。   那是一个干冷的下午,门诊来了一名中年妇女。因为突然视力下降去眼科检查,结果发现了脑垂体瘤。   这有些不幸,本以为是眼睛的毛病,没想到是脑子。但也比较幸运,因为脑垂体瘤大多良性,切除后复发概率较低。不过患者瘤子长得有点大,经鼻内镜切不了,需要传统开颅。   患者和家属一听,都退缩了。一方面是对开颅的抵触,另一方面也是高达10万元的费用。   一大家子在门诊七嘴八舌了半天,最后说要去中医那边看。陈熙南见他们那态度,寻思是不治了。没想到一个月后,患者又回来了。此时她已经出现视野缺损,看什么都带着大黑洞。在可能会失明的恐惧下,她态度坚定地要手术。   在手术前的评估阶段,陈熙南发现她血脂有点高,就建议做冠脉CTA评估风险。但遭到了其家属的强烈反对——明明是脑子有肿瘤,查心脏干什么?   可能是对医疗系统的不信任,也可能是经济压力,几个家属讲话都很难听。一会儿说CT有辐射,一会儿说医生开CT有提成。陈熙南开始还耐心解释,说并非所有冠脉狭窄都有症状,查一查总没有坏处。而且这里是公立医院,设备不外包。开检查不仅没有提成,开多了医生还会被扣钱。   但没想到,解释加剧了家属的恐惧和否定。一大帮人挤在门诊里,一会儿说网上大V都曝光内幕了,别拿人当傻子。一会儿又录视频上传网络,指名道姓地骂他乱收费。   陈熙南本就嫌这个瘤子长得一般:既没学术价值,也没挑战快感。家属一难缠,他更懒得浪费时间。撂下一句后果自负,随他们去了。   本以为个小概率事件,可现实就是这么寸。   手术一开始十分顺利,心电图也并无异常。然而就在陈熙南剪开脑硬膜时,麻醉师忽然跳了起来:“不好!T波宽了!”   陈熙南停下手,看了几秒监护仪。就见T波越来越宽,直至完全翻转。紧接着响起蜂鸣,并闪烁红灯。   所有人瞬间进入战斗状态。跳起来做胸外按压的,掰药瓶子安瓿的,开除颤仪的,往电极板涂导电凝胶的,出门通知家属的…手术室里的气氛像是绷在弓箭上的弦。   “上不上除颤?”助手举着电极板问。   “不慌,”陈熙南仍旧站在患者的头颅前,盯着心电图的波动,“再等等。”   半分钟后,在无影手般的胸外按压下,患者的心跳恢复了。伴随着警报的解除,大家都在口罩下长舒一口气。   陈熙南低回头,开了句玩笑:“压得够快,阎王都没插进手来。”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紧张的气氛得以缓和,手术继续进行。然而仅过了不到十分钟,监护仪的蜂鸣再度响起。这回陈熙南没有选择观望,果断地指挥道:“除颤。”   助手抄起除颤仪,大叫了一声:“退后!”   砰!随着电极板上穿出的电流,患者的身子在无菌单猛烈一弹。但情况没有好转,监护仪上还是乱糟糟的小波纹。   陈熙南在刺耳的蜂鸣中平静地重复:“再除。”   又是一阵抽搐,心率仍没有回复。   “再除。”他的口吻里依旧不见慌乱,两脚交换了个重心,瞟了眼墙上的挂钟。   足足电了四回,终于响起一声脉冲。   “窦律了!!”器械护士兴奋地叫了一声,随后屋内又转为可怕的寂静。一双双手在半空中端着,一双双眼睛向主刀看着。   劫后余生的代价,是更加的如履薄冰。所有人都在等待主刀做出决策,给出指示。   “不做了,关闭切口。”陈熙南对巡回护士说道,“叫心内科,做血管造影。”   趁着心率稳定,患者从手术室推出来,直接送进了心内科。造影结果显示冠脉狭窄,管腔狭窄面积高达45%。这回得了,头盖骨白掀了不说,还得先做心脏搭桥,择日重掀。因小失大住进了ICU,一天的花费够做5回CTA。   这回家属更受不了了。咬定是因为没给手术红包,所以故意把人往坏了治,就为了送ICU挣钱。   虽说公立医院不怕闹,但领导层觉得一群人闹事到底不体面,要求赶紧息事。就在协商的当口,患者在ICU再发室颤。然而这一次,无论是电击还是推药,都没能把她救回来。   就在患者宣告死亡的当天下午,十来个男人涌进医院大厅打砸。等警察赶到的时候,护士站已经一片狼藉。   最后经市医调委调解,医院出于人道主义赔了50万。   陈熙南因为这件事没少遭罪。不停被追责,资料就写了一卡车。而且医院有规定,出了医疗纠纷,科室兜底70%,医生个人承担30%。从每月的绩效里扣3千,扣完为止。   陈熙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愤怒于那个不争气的患者,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更愤怒这和稀泥式的调解,竟把责任完全归咎于他。   但不管多闹心,他作为一个小医生,认栽妥协是最低成本的选择。他已经接受了既定事实,却没想到这事还没完。   更没想到,这没完的结果,竟是被人拿刀追着砍! 第3章 耻怀缱绻-03   那是三月初的一个晚上,陈熙南下班回家。当时是夜里十一点,飘着寒腥腥的雨夹雪。街道两侧的店铺都打了烊,路上也看不见人影。他骑车刚拐进一条胡同,迎面冲来辆面包车。   道路狭窄,对方车速又快。幸好他在关键时刻跳了车,还顺手往前一耸车把。自行车被卷进车底,面包车也被迫急停。   然而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见面包车上下来俩男的。在刺眼的车灯中,看不清对方相貌。但他看见了柄西瓜刀。半臂来长的刀片在雨里颤着,嗡嗡作响。   陈熙南第一反应是抢劫,扔下背包扭头就跑。后面那俩紧追不舍,边追还边喊:“小B崽子,你给我妈抵命!”   刚才看脸没认出来,这破锣嗓子倒让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死亡患者的儿子!   感情这不是抢钱,这是医闹啊。陈熙南跑得更快了,简直发挥出了人生最高水准。想当年他大学体测,一千米撑死也就四分半,但今天这速度绝对能进三分。   可惜人的潜能不是无穷的,田径方面他毕竟不专业。眼看要被追上,他终于看到了一处灯光。那是一家独栋火锅城,门口挂着两串灯笼。气派的龙头浮雕下,嵌着三个赤红大字:蜀九香。   他向着火锅城一路狂奔,慌不择路下,在停车场撞上个黑影。耳边传来一声痛叫:“哎我操…”   顾不上道歉,他三两步冲上台阶。还没等迈进店门,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干啥的!!”   这声呵斥炸雷一般,在空旷的街道上荡起回音。陈熙南扭过头,就见停车场的阴影里走出个男人。   身高不到一米八,气场少说两米八。梳着三七背头,穿了一身黑。上身棉麻盘扣大衫,下身休闲九分裤。腋下夹个黑手包,脚踩一双马衔扣的乐福鞋。戴副茶晶眼镜,蓄着雅痞的短髭。一身掺了贵气的匪气,像是从银幕上抠下来的民国霸主。   不过此刻霸主的脚步有几分蹒跚。撑扶着后腰,撵小狗似的冲那俩医闹甩手:“去去去!滚别地儿耍了去!!”   这一甩手,陈熙南注意到他手上戴满了东西。手腕绑了串菩提子,手指根根戴戒。在昏暗的路灯下一亮一亮,像是握了个闪光灯。   “你他妈挺牛逼啊?”那拿西瓜刀的小子呸了口唾沫,举刀在霸主的鼻尖前点着,“别说我他妈急眼了,连你一块儿砍!”   这句威胁还没落地,就见霸主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拧,西瓜刀掉落在地。   他前脚踢飞西瓜刀,后脚狠踹对手膝盖。这时后面的大汉抡着钢管砸上来,他往旁一闪,一肘怼上对方鼻子。整套动作迅猛精准,像扑人的狼,更像探头的蛇。   这是一场狂风骤雨般的,绝对碾压式的毒打。霸主的招数极其凶残,踢人不是踢球那么踢,而是跳起来跺。一跳能有三尺来高,眼前要是有个篮筐,估摸还能来个挂臂扣篮。更让陈熙南叹为观止的是,他腋下的包居然全程没扔。出右手时夹左边,出左手时夹右边。这手揪包轻松一甩,那手微抬稳当儿一夹。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边揍人一边杂耍。   刚才还是抄着家伙,威风凛凛的两个男人,此刻被打得像两大坨屎卷子,蜷在地上抱头求饶。拿西瓜刀的那个甚至还哭出声来:“活爹…你是活爹…别打了…别打了…”   霸主听他叫爹,还真就不打了。推着眼镜往刀落的地方走,嘴里唱戏似的感慨:“哎呀~癞蛤蟆跳悬崖你硬装蝙蝠侠~没钢儿你装哪门子的B?”   等走到刀旁,他脚尖一踩一挑,再用脚背一颠。那西瓜刀就像法器一样,稳稳落入他掌心。   “哎!这刀你要不?”他看向陈熙南,亮着嗓门儿问,“你要去报案呢,就给你。不报案呢,我就没收走。”   他操着一口碴子音,有几分豪爽。但语调又拉得很长,带了点不正经。这一组合,颇有点老牌情景喜剧《东北一家人》主题曲的那个味儿,怀旧得紧。   陈熙南还沉浸在震惊里,无意识地摇头:“我要报案。”   西瓜刀被扔到台阶上,当啷一声。   他被这声脆响拽回神志,下走两步弯腰捡刀。雪亮的刀刃震颤着,映着他惊魂未定的脸,还有一条斜晃的黑影。鬼使神差地,他抬了个头。   暖黄的路灯下,纷扬着小冰晶。闪着细碎的金光,像散落的烟花。台阶下的霸主半摘眼镜,正从镜片上方望着他笑。   像是望进美杜莎的蛇眼,陈熙南瞬间就被慑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勾人心魄的眼睛!迸射出炽热的光,像沙漠正午的太阳。穿过混沌的夜色,直直射进他的瞳孔。又经过视网膜,烙铁般灼在他大脑皮质上。随着心跳与雨声交汇,他仿佛看见自己脑神经网络的12个特定区域,同时被这束光芒点亮。   这时就见霸主怒了下嘴:“大衣扣上!冻感冒喽!”   他脸腾地烧起来,连忙低头拉帽衫。那双平日稳如鸡头的手,这会儿竟抖得厉害,连拉链都对不准了。正在他手忙脚乱之际,一阵风从耳畔掠过。身边小跑过一男人,打着柄黑伞。穿着件卡其色长风衣,衣摆呼啦啦地飘进雨幕。   那风衣停到霸主身边,将伞倾到他头上:“在二楼就看你跟人打起来了,有没有事?”   霸主往陈熙南这边比划:“刚才被内犊子撞一下,后腰磕车屁股上了。”   风衣往这边瞥了眼。陈熙南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了金丝眼镜折射的光。箭簇般一晃而过,扎得他尴尬羞赧。   “没大事儿。”霸主拽着风衣的胳膊往台阶下走,“我送你回去。”   风衣则去薅霸主的手包:“那你钥匙给我。我开,你上后座躺会儿。”   俩人说着话,一同隐入了停车场的阴影。   周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脸红心跳的陈熙南,躺着哼哼的俩痞子,还有在灯下闪着寒光的、那柄半臂来长的西瓜刀。   从那天起,陈熙南一有空就去蜀九香吃火锅。但直到吃得屁股喷火,都没能再见到那个黑衣霸主。   通常来讲,脑外医生不大可能为爱痴狂,更遑论一见钟情。   因为他们太懂人的本质了。再美的脸蛋,头盖骨一掀,还是那么一滩。再坚定的承诺,ICU一住,也会烟消云散。   只是铁树轻易不开花,一开就有半米高。文雅点讲,就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总之这回陈娜丽莎不仅一见钟情了,好像还得了相思病。   在手术室和实验室,他精神高度集中,尚能抵挡。然而只要稍不设防,黑衣霸主就会像电流一样,迅速占据他的思想。   他开始失眠。每每从浅梦里惊醒,胸口都像是被压了石板。夜不能寐之时,他总是幻想拿一根管子猛戳进胸腔,把心里的魔怔给一点点抽出来。   但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心思一如既往地萦绕在人家身上。   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做什么的?去哪儿才能重遇他?   想得太多,记忆和幻觉都要糊成一片了。以至于他最近开始怀疑,那晚的惊鸿一瞥,莫非只是一场高清的梦?莫非他的脑子只是一个舞台,而这个舞台上,永远只能上演无休止的妄想?   而当下,看见眼前这失而复得的缘分,他差点要被巨大的惊喜击昏。   虽说这个重逢的地点,并不是他所期望的。而且若不是他思之切念之深,恐怕也认不出来——实在是太狼狈了。   没了茶晶眼镜,脑袋包得像足球。面色惨白,脸颊上还粘着干涸的血浆。   陈熙南扒开他的眼睑,发现右瞳孔已经扩张。这说明右侧的脑组织被血块向下压迫,而负责瞳孔功能的神经也因此失控。他揣回手电,哗啦啦地翻着报告单。眼珠从左到右迅速逡巡,嘴上却不温不火:“什么时候伤的啊?叫什么名儿?”   床边站着的光头答道:“五点吧,五六点。”这光头也是鼻青眼肿,看样子没少挨揍。头皮上隆着个标准的巴掌印,神似《功夫》里的如来神掌。穿着件花哨T恤,印着个岔大腿的艺伎。艺伎的脸被血渍蹭得看不出五官,像要索命的冤魂。   陈熙南瞟了眼手表:“什么时候晕倒的?”   “开始没事儿。就在岚山医院包了下。”光头俩手在脑壳上来回划着,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包前儿一下子就倒了。那边儿说这整不了了,让我们转院。他们还没车,都我们自己开车来的。路上本来醒了,妈的小学门口全减速带,颠一下就吐一小点儿,没到医院就又迷糊了…”   光头啰嗦的功夫,陈熙南终于从单据上找到了男人的名字:段立轩。   他定定看了这个名字两秒,从单子上抬起脸:“你是他家属吗?”   “我是他…他是我大哥。”光头说罢又郑重地补充了句,“最亲的大哥。”   王厉害正扎着指尖测血糖,听到这话呲儿了句:“大哥小哥的,问你能不能做主签字!不能就赶紧去给他家属打电话!”   说到家属,光头的底气又弱了:“他…家属离得远。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陈熙南这时已经换上了新手套,开始拆段立轩头上的纱布。   段立轩脑袋上全是半凝的血,头发已经被粘成了块。陈熙南只能像撕牛肉干一样,一片片撕开查看。新鲜的血液持续渗出,在轮床上砸出血花,又在地上汪成一滩。   光头扶着段立轩的脖颈,嘴里哭哭唧唧的:“大夫,滴血啊…咋还滴血啊…你手轻点儿,轻点儿整!”   陈熙南从没见过这种伤口。   头皮上全是撕裂伤,密密麻麻,像是用什么勾出来的。短点的半厘米、一厘米。长点的两厘米,三厘米。还有一条长达10厘米,边缘塞着污泥和玻璃碴,象牙色颅骨清晰可见。   他停下手,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向光头。他的脸很白,像刮了层石膏。眼珠又很黑,像素描用的碳粉。这极致的明暗对比,让他看起来分外可怕。就像黑白无声的恐怖电影里,一帧慢放的镜头。   作者有话说:   从不正眼看人的陈医生,第一次正眼看人了。   00前的东北宝子应该没人不知道《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这首歌吧。做人物档案的时候,我全网找段立轩的声音。感觉他应该是那种比较亮的男声。豪迈、热血,有几分随性,最重要的是有孩子气。   找来找去就觉得这个最符合。尤其是开头那一段:老张开车去东北,撞啦。哈哈哈哈太灵性了。至于陈医生,应该是醇厚的暖男音。如果要举例,大概类似任贤齐。不过他唱歌不好听,用段甜甜的话来讲:给他拿俩铃铛,能召出来点啥。 第4章 耻怀缱绻-04   “狼牙棒儿勾的。”光头看懂了他的眼神,用虎口比了个尺寸,“伞把子粗,全倒刺儿。”   陈熙南盯着那个虎口比的圈:“报警了没有?”   光头明显噎了下,闪烁其词地搪塞:“…啊报。等会儿报。”   “有没有心脏病、肾功能的疾病史?”陈熙南包回纱布,还顺手扣掉段立轩嘴角的血块。   光头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忽然俩手一拍:“啊!”   陈熙南瞬间在心里预设了五六种可能。只是为难这个时间,万一他搞不定,摇人都费劲。   “他抽烟。一天小半包儿。”光头皱着几乎不存在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还爱嚼干辣椒下五粮液,一回能喝个四五两。”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偏头要跟住院医师说话。还没等张嘴,光头又是一拍大腿:“啊对!”   陈熙南再度抬眸看他,脱了半截的手套还箍在掌上。   “他左边儿还有个后槽牙不好。”光头补充道,“前两天儿他说,喝凉的不行,碰上就疼。滋儿哇儿地疼。”   他特意把‘滋儿哇儿地’一词加了重音,好像觉得这个形容词对病情判断至关重要。   陈熙南沉默地揪掉手套,吩咐身旁的住院医师:“给半量甘露醇,滴速10到12毫升。问血库要800血800浆,血红蛋白控制在7(g/dl)左右,不要太多。”说罢掀开被子,把手掌搓热后,一寸寸地压——因为要是严重的复合伤,还得先多科会诊,决定谁先谁后。   万幸段立轩腹部柔软,没有严重内出血。虽有两处骨折,但统统可以往后排。   “他这个情况很严重,得尽快手术。”陈熙南盖上被子,对光头道,“你去联系家属,我去向上级请示。”   话音未落,就见段立轩忽然睁开了眼。紧接着,爆发出一声雷霆怒吼:“操!丁疯狗,我早晚剁了你妈的!!!”   这声骂娘中气十足,把床边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陈熙南看他醒来,连忙拍他肩膀呼唤:“人知道吗?”   段立轩看着他,反应了足足五六秒:“…这给我干哪儿来了?”   他蹙着一对浓黑的大刀眉,转着眼珠四下打量。最后视线停到陈熙南的胸口,眯眼看白大褂上的半圈红字:溪原市第二人民医院。   “…二院?来二院干鸡毛啊?这块儿不是治脑血栓的吗?”   光头俯身在他耳边解释:“岚山说有脑出血,让来的二院。”   一听脑出血,段立轩的浓眉变成一高一低:“我要隔壁吴老二了?非常6+7?”   这话一出,陈熙南差点没绷住笑,低头抿了半天的嘴。心想这爷们儿可真是太有本事了,这个节骨眼还有闲心找乐子。   他强压下胸口的悸动,低头绕到段立轩脚边。勾着他的袜桩一寸寸褪,细致得像是剥荔枝肉上的薄膜。   “动下脚趾我看看。”   段立轩动了下脚趾。   “左边也动动。”   “左边儿麻了,动不了。”   “知不知道我在碰你哪个趾头?”   段立轩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道:“大趾头?”   “这回呢?”   “…二趾头?”   “不要猜。”陈熙南打了下他脚背,“没感觉就说没感觉。”   可能是鼻导管压着胡子有点痒,段立轩筋了下鼻子。孩子气地撇了撇嘴,口气悻悻地承认:“…没感觉。”   “这儿呢?”   “没感觉。”   陈熙南用手掌兜起他脚踝,从胸前抽出一根水笔。在脚底刮划着,观察脚趾反应。   观察巴宾斯基反射,是神经科的例行查体。但不管如何医者仁心,也没有离这么近的。陈熙南那眼睫毛都要刷到人家脚底板了,给其他人看得直咧嘴。那表情一言难尽,好像人均含了勺洗衣粉。   这时候段立轩抬了下畸形肿胀的左臂:“大夫,我这手必须还能用。”   “手伤稍后再说,先保命。”   段立轩微微弓起脖颈,疑惑起自己的伤势:“我他妈要完犊子了?”   “要是快点手术,大概率不会。”陈熙南手掌捂着他冰凉的脚底板,温柔地望着他,“你家属呢?”   “我没家属。自个儿签吧。”   还不等陈熙南回话,王厉害就否决道:“不行,你这手术太大,必须得有家属同意。”   段立轩闻言拉了脸。但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拉脸没多少威慑力。萎黄的双腮翕动着,像一枚害了虫病的叶片,反而看着特别可怜。   “同意就行是吧。亮,给老损B打一个。”   “打好几个了,没人接。刚才让老猛去找大姐了。”   “找她干啥。我自个儿签。”   王厉害又再一次强调:“自己签不行,赶紧叫家属过来。家属不到做不了。”   不知是她的口吻强硬惹人误会,还是脑出血导致了狂躁。毫无征兆的,段立轩噌一下又炸了:“我他妈自己手术,让别人签个几把!!”   这声吼二踢脚似的,哐当一下炸在急诊室,打得地面都嗡嗡直响。光头看段立轩发火,也跟着急眼:“那签不上字还等死啊!你领导谁!我不跟老娘们儿吵吵,叫你领导出来!”   王厉害向来不好欺负,此刻也是丝毫不怵。俩手往腰上一叉,仰着脸开炮:“少跟我装社会人儿!你当开颅是小手术?不叫家属来,出了事谁负责?你能负责吗?我问你个秃老亮能负责吗!”   她一骂完‘秃老亮’,光头都有点愣了。来回搓着脑壳,半天没憋出话。   王厉害有她的道理。如果手术只有本人签字,万一抢救失败就麻烦了。一旦家属追责,怎么都说不清楚。别说失败,哪怕就治得活蹦乱跳,最后家属都可能来一句‘谁让你救了?’。   而段立轩的着急也有情可原。他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还得别人做主?那没家属的,是不是进了医院就得等死?都要‘非常6+7’了,这护士到底几个意思?   这种争执,天天都在急诊上演。毕竟救死扶伤这事,在本质上是有争议的。   救人,这到底是医生的权利,还是医生的义务?   如果是权利,那医生当然可以袖手旁观。但真要这样,别说道德层面,就法律层面也过不去。   可如果是义务,那你说医生是不是人?都是人,凭什么医生就得放弃自己的前程乃至人生,去为他人的生命承担风险?   这是横亘在医生、患者、制度三者之间的矛盾。除非有一方做出让步,否则只会越激越凶。   “不慌。都不慌啊。”陈熙南挡在王厉害和段立轩中间,摆着手当和事佬,“家属叫着,术前准备也做。我去联系总值班,看能不能给开绿色通道。要实在等不及,就先签自己的名儿。”   这话一出,气氛终于得以缓和。王厉害扭头去忙活别的病人,段立轩则躺回轮床闭目养神。   陈熙南从不和规章制度死磕,今天算是破了例。他使出浑身解数,手机打到烫手。过了半小时,神采奕奕地捏着一沓纸回来了。   这时段立轩已经挂上甘露醇,正烦躁地搓着手指。   “甘露醇是高渗性药物,有点刺激性。”陈熙南拉了把椅子,坐到段立轩床边,“我没让给你滴太快,但太慢了也不起效。要实在疼得厉害,我给你调下针头位置。”   “不用,啥感觉没有。”段立轩抻着脖子看他手里的资料,“我自己签好使不?”   陈熙南点头:“现在可以了。”   段立轩闻言面色彻底缓和,甚至还歪嘴笑了下:“麻烦了啊,改明儿请你吃饭。”   他眉眼凌厉,却偏长了一对虎牙。笑的时候跟上唇髭形成强烈反差,又爷又萌。   这一笑的威力不可谓不大。   陈熙南别开脸,喉结上下滚了好几个来回。挑了两下眉毛,强压着要乱翘的嘴角。等重新转回脸来,脑门都绷起了血管。他垂着眼睫毛,握着嘴清嗓:“嗯。手术还在准备。上台前我得跟你简单交代两句,还能坚持吗?”   段立轩扬了下眉毛:“没事儿。你该说说呗。”   他突然变得好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诉求达到。另一方面,是他以为所谓的‘简单交代两句’,也就两三分钟的事。   没想到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的吊瓶都改输血袋了,这人居然还没讲完。   什么手术怎么做、有什么风险、术中可能碰到哪些难题、临时改变手术策略的可能、术后需要观察和注意什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更要命,这人说话特像开会的领导。说一句顿两秒,还时不时地提问:“我解释清楚了吗?”“那你复述给我。”“不要走神,这里仔细听。”“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就是没听懂。那我再解释一遍。”   段立轩几乎要把未来五年的耐心都透支掉了。他支起的右腿不住抖动,而且越抖越快。轮床被他抖得像脱水洗衣机,咯哒哒地往前蹦。眼瞅着都要蹦出抢救室,陈唐僧还没有念叨完。就在翻过第三页纸的时候,段立轩实在不堪折磨:“同意!啥都同意!我滴妈,赶紧告我签哪儿!!”   “你不要着急。等上了手术台,我们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并肩作战,当然要互相交底。”陈熙南轻碰着他的手指,哄小孩似的劝,“本来这些是要讲给家属的,但你现在情况特殊。我为你担了很大的风险,也需要你分我一点耐心。我们都为彼此负责,一起渡过难关。好不好?”   段立轩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回棚顶。眼神凶狠地空嚼着嘴,像是在下定某种艰巨的决心。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又紧着深呼吸了一大口,“你内啥。拣大的说。我现在脑瓜子嗡嗡的。”   作者有话说:   暴脾气碰慢性子,就像拳头打棉花。段甜甜连丁疯狗都不怕,唯独怕陈熙南。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要是有天死了,不是被人砍死的,纯是被陈乐乐给嘟囔死的。”   其实磊子也怕陈熙南。他小时候最烦寒暑假,因为‘乐乐哥’会来。而只要他妈说:“作业不会的,让乐乐哥给你讲讲。”那完蛋了,基本不把他讲到撞墙不罢休。 第5章 耻怀缱绻-05   段立轩被推去清创,陈熙南去值班室冲凉。这是他今天的第四台手术。不,或许已经不是今天了——指针已指向凌晨三点半。   神经外科的手术,动的不是大脑就是脊髓。四五小时实属正常,十来个小时也不算罕见。而神外医生的双手,在这期间是一刻不歇的。   右手通常会拿一把尖头的钳子、剪刀、或各种尺寸的探针。钳子名叫‘双极’(电刀),能凝结细小血管;剪刀名叫‘显微剪’,负责剪下血管和组织;探针名叫‘神经剥离子’,用于剥离周围组织,并使神经暴露。   而左手则要全程握着一根金属管子,名叫吸引器。吸引器上有一道缝,可以用拇指盖住其长短,以此调节吸力大小。   右手还有换器械的空挡,左手全程都一个姿势。有时候一台手术下来,得硬掰才能摊开。陈熙南的组长姚光平,因为长年的临床生活得了肩周炎,左臂已经无法抬高了。   这是一种完全谈不上质量的生活。科研,手术,门诊,行政轮番上阵,间隔着处理敏感的医患关系,根本不存在私人时间。如果没有天生的抗压基因和冒险癖,人很容易被这种日子逼疯。好在陈熙南本性变态,有学术成就,因此确保了一定地位和薪酬。   但大多数的小医生,日子就要悲惨多了。   住院医师吃住都在医院,24小时随时待命。全权负责病人的日常管理与检验,每天都有写不完的病历;   在住院医师下面,还有一群更加苦逼的规培生。   规培大多是本科毕业的医学生。虽然在医院上班,却不算职工,也拿不到什么薪酬。二院的规培生,一个月的收入只有1100元。做的事情,也多是写病史、整理病例、推床、消毒、收标本、跑腿等杂活。只有熬满三年,才能拿到规培证,正式成为一名医生。   而在此之前,他们是廉价牛马,是医院的重点剥削对象。   的确,医院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它不是公益组织,它背负着盈利的压力。如果不允许公立医院挣钱,那它也会像公司一样倒闭。可当盈利成为医院重要目的时,很多东西都会背离救死扶伤的初衷。过度医疗、违法收费、压榨规培、招标后从企业拿回扣…   总之,医院是希望之地。但与此同时,这里也是一片混沌的泥沼、人性的放大器、残酷的名利场。它带给医生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剥削,还有心灵上的折磨。一天过下来,除了咕咕抗议的肠胃,就只剩浸透骨髓的疲惫。   陈熙南随便擦了两下头发,喝了半瓶葡萄糖。回更衣室翻了套刷手服,还特意查看裤绳在不在。毕竟接下来的手术意义非凡,他可不想为了挂住裤子掰着站。   他换上新刷手服,刚走了两步,就体会到一股自由飞翔的漂泊感。   低头一看,发现腿内开了条大口子,小乐乐若隐若现。他又回去在那堆尿戒子里翻了半天,发现剩下的不是没有绑绳,就是破成了一缕缕。这种棉布被高温消毒几次,就脆得像卫生纸。   陈熙南从储物柜里掏出个订书机。拿手机叉腿照着,连订五针,才勉强藏起乍泄的春光。   其实要说穿条秋裤,再不济穿条内裤,也不至于这么悲惨。不是陈熙南不想,实在是因为‘穿不起’。   所有科室在内,没有一场手术是干净的。腹水,脓血,羊水,甚至是屎尿都可能喷薄而出。而手术台的位置正好在医生腰部,腰腹自然就成了污染重灾区。   电视剧里,医生都穿着一次性的防水手术衣。但实际上,大部分医院还在使用绵质手术衣,丝毫不防水。   没办法,毕竟手术服是不向患者收费的,算医院的投入成本。而院里预算有限,钱得花在面子上。   陈熙南钉完裤子,胸中不由地浮出几分悲凉,又去炫了两口葡萄糖。对着镜子绑上头巾,用胶带把口罩牢牢贴到脸上,以免呼吸时的水汽沾到镜片。   准备就绪后,他走进手术室前的洗刷区。这里是外科大夫洗手的地方,只有水槽和不锈钢的储物架。两根水渍斑斑的亚叻色水龙头,像褪色的拐杖糖。   他踩下开关,仔细地洗刷着前臂。足足洗了十五分钟后,举着手进了手术室。助手帮他穿上手术服,他戴着手套走到台前。   段立轩仰卧在手术台上,被三钉头架夹着脑袋。头发胡子都被剃掉,细小的伤口也都清创完毕。脑壳涂满橘色碘伏,像个破烂的柚子。嘴里插着呼吸管,眼皮被胶带紧紧黏上。头上方撑着块绿色无菌布,开了个方形小窗,露出需要被钻开的部分。   像很多大厨不自己配菜一样,一台手术也不都是主刀做。多数情况下,下级医生会把该划开的划开,该暴露的暴露。这时主刀才踱着小方步过来,往手术台上一瞟,扬扬下巴颏儿:“切吧。”切完后翩然离去,剩下的收尾缝皮都由下级医生完成。   但今天,陈熙南全程操刀,团队也是简得不能再简。   主刀(他),助手,器械护士,巡回护士,麻醉师,麻醉护理。就这六个人。   他沉默地坐到段立轩头前,切开了头皮和骨膜。动作丝滑,好像不是切皮,而是在开拉链。   在颅骨上钻了几个孔,再将铣刀伸入孔中,切下骨瓣。小心地移开颅骨,剪开绷得紧紧的脑硬膜。   刚剪开一个小口,血液就从剪刀周围喷射而出,飞溅到他肩膀上。他停下手,等着大脑自动把淤血拱出来。   段立轩的脑袋就这样被拆解开了。暴露在空气里,像一个大号的仿真玩具。   清理干净伤口边缘后,陈熙南手持一把长筷子似的内镜,缓缓伸进了骨窗。   显微镜下的世界,是神外医生的战场。这里才是真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地方,每一步都需要慎而又慎。   陈熙南眼睛紧盯屏幕上的投影,呼吸越来越缓慢。周围的一切逐渐向后,直到全部退出他的意识。电刀发出嗡嗡的声响,空气里飘着蒸腾的水雾。   “吸引(血)。”   “(止血)纱布。”   “再做一回血气(分析)。酸(中毒)了没有?”   “(无影)灯调一下。”   过了二十来分钟,他找到了受伤的静脉,迅速用电刀将其凝结。脑组织重新松弛,颅内压也恢复正常。他撤出内视镜,伸出手:“线。”   这些吩咐是如此简洁,简洁到冰冷。然而只有陈熙南自己知道,他此刻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虽然他日常淡定,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他只是做了课题分离——是好是坏,都是别人的。别人的情感,他不必接收。别人的命运,他也不咋关心。   这样讲可能有点残忍。不过对患者来说,医生能治病就行,哪怕他冷漠无情。   但与此同时,陈熙南也是个人,也有他温情的一面:喜欢小动物,深爱自己的父母,还会对某人一见钟情。更遑论此刻,他正在人家脑子里扒拉。   大脑是人体最精密的器官。稍微偏一点,哪怕只是1个毫米,都会造成严重后果。瘫痪、痴呆、失语、闭锁…总之只要人不死,神外医生总有办法把人弄得生不如死。   这极致的压力简直要把他压垮,整个头盖骨都是木的。他从未如此在乎过手术的结局,以至于每一个步骤都无法游刃有余。   但他是今晚的二线值班医生,他不能临阵脱逃。否则等待段立轩的,不是死就是瘫。   他只能把情感的离合器一踩到底,强迫自己人类的那一部分,与医生的部分完全脱离。   历时两个半小时,手术结束了。陈熙南坐在地上休息,脑袋倚着墙。他身旁铺着黄色的医疗垃圾袋,整齐摆放着浸血纱布、棉片、纱条、针线等耗材。巡回护士正在仔细清点数量。   他太累了,累得手套都摘不下来。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而是一直看着段立轩的方向。   因为没有连台手术,段立轩就在台上进行复苏。半个小时后,他的各项数值趋于平稳。一个半小时后,恢复了自主呼吸。顺利拔了插管,双侧瞳孔恢复正常大小。   陈熙南终于褪掉了手套。想站起来,但没能站得起来。他像个刚出生的小羊羔,半爬半跪地够着段立轩的手。疲惫地喘息着,同时也温柔地笑着:“没事了啊。来,捏一下。”   手术室很冷,段立轩的手也很凉。但在捏上陈熙南的虎口时,却非常的有力量。   作者有话说:   我曾看过一条新闻。有个神外医生手术间隙喝葡萄糖被质疑,好多人问他付钱没有。   看完挺伤心的。要能选,他一定会选择下馆子,而不是拿葡萄糖充饥。   也不是主张事事都站医生,毕竟有恶医。就觉得网络挺可怕。普通人的疏忽、个性、不知情,总是被无限放大。可对真正恶贯满盈的人,却向来不敢多发一言。   关于收入:   根据《2021年度全国医院薪酬调研报告》,省会神外主治平均收入18K。   磊子:不是吧?我体育生,一个月都有20K。   乐乐:你给我爬。   甜甜:不是吧?我体育生,平事都百万起。   乐乐:二哥真棒。   磊子:切。死舔狗。 第6章 耻怀缱绻-06   天彻底放亮了,陈熙南一步一蹭地回到更衣室。刚脱下刷手服,瞥到肩膀处渗的一块血渍。他双手捧着衣服,靠着储物柜坐到地上。把脸埋进那块血渍,深深嗅了一大口。   透过浓重的腥气和酒精,他闻到了一股醉人气味。那是他MHC基因蛋白一直渴求的气味。   爱是挡不住的,就算蒙上眼睛,堵住耳朵。哪怕只剩一点味道,都能让人找到那份生命的互补。   半晌,陈熙南仰起头。磕在柜子的铁皮门上,陶醉悠长地‘啊’了一声。   这声‘啊’太过销魂,要是门外有人路过,绝对怀疑他在里面18禁。   陈熙南倒没有18禁,但也挺变态。他把衣服囫囵蒙在头上,大口地深呼吸。随着他的吐息,那块血渍不住地上下鼓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嗅一口。再嗅一口。把每一口都深深地嗅进肺腑里。   “段、立、轩…”“段…立轩…”“小轩…”   他把这个名字放在唇齿间细细咀嚼,像小孩儿珍惜地品味着一块泡泡糖。   正在兴头上,储物柜里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他等了两声也没挂,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先拎出裤子摸兜,发现不在裤子里;又拎出白大褂摸兜,掏出来个订书机;最后拉开背包拉链,拿出笔袋。等拉开笔袋,这手机才重见天日。   陈熙南的手机壳非常复古,是那种翻盖的老登款。茶棕色的皮壳子,内里插着门禁卡和全家福。他没有打开盖子,而是又定定地捋了会儿:自己究竟是处于什么理由,把手机放进笔袋的?   从手术前最后一次用手机,一直想到刚才从白大褂里掏出的订书机。这才恍然。哦,原来是把手机和订书机装反了。   就这么个前摇时长,对方都没有挂断。足以见得对面那打电话的,也不是个一般人。   果然陈熙南看到来电显示后,迅速收敛起脸上的变态,恭谨谦卑地招呼:“哎,老师。不好意思,才听到。”   打电话过来的是二院王牌,应玉敏教授。应教授不仅是神经外科的主任、普外科副主任,还是教授兼博导。虽说陈熙南不是他带出来的,但非常得他喜欢。大到疑难手术的观摩机会,小到逢年过节的医院福利,他都为陈熙南争取。陈熙南也很会来事儿,老师老师叫得热络,没少因此遭人妒恨。   应教授的声音有些疲惫:“段立轩家属到了没?”   “没见着,看还是他那几个朋友跟着忙。”   “他情况怎么样?”   “先送NICU观察一天,没有出血就转普通病房。”   “转特需,叫护理部派俩老手看着。”   要往常,陈熙南顺口就答应了。毕竟这样的阵仗,他早就见怪不怪。   来了医院,有钱有权的,行贿托关系。没钱没权的,哭穷卖惨。好像医生都是鼠辈小人,不用点手段就会区别对待。   但事关段立轩,他还是多问了一嘴:“有人找您托关系了啊?”   “一晚上接了四五个电话。”应教授烦得直叹气,“提一嘴名儿,让他知道就行。该怎么治,还怎么治。该怎么用药,还怎么用药。他要是有什么无理要求,别跟他争,一切以自我保护为主。之前的事就是前车之鉴,现在(的人)都疯了…”   陈熙南有点恍神。能一晚上给应教授打四五个电话,说明这人社会关系相当硬。可怎么连一个亲属都没到场?   应教授听他不说话,又道:“科室兜底额度上调了,小姚跟你提了没?”   之前陈熙南因医疗纠纷承担了30%的责任,但应教授觉得罚太重,一直在跟院里争取。终于在昨天审批下来,陈熙南的责任由30%下调到10%。   “昨天下午说的,还没来得及跟老师道谢。谢谢老师。”   “院里的领导班子,没有敢抗事的。遇事就花钱,怕曝光媒体掉帽子。”应教授又叹了口气,“哎。钱不钱还在其次,主要我是怕你寒心。”   “不会。都是宝贵的经验教训。”陈熙南扶着储物柜,俩脚来回踩着脱裤子,“我听说那俩人保外就医了?”   “搁省立医院。”   “什么病啊?”   “三叉神经痛。”应教授冷哼一声,“也是报应。”   三叉神经,是人体内的第五对脑神经。形如字面,一个主神经分成三叉,伸展到不同的三个区域。V1区前额和眼睛;V2区面颊和上牙,V3区下颚。而三叉神经疼痛,更是堪称‘天下第一痛’。痛法五花八门,什么烧灼样、刀割样、触电样、撕裂样。发作时间也不固定,不管是说话、吃饭、刷牙、哪怕只是微风拂面,都可能让人瞬间如遭雷击。   这病很烦人。说大吧,它不致命。说小吧,它好不了。能挺就靠药物挺,挺不住了就只能在耳朵后开个洞,用塑胶海绵把神经细胞包起来。   陈熙南在大学时代,曾用大鼠构建过三叉神经痛模型。剖开大鼠的右眼眶,结扎它的三叉神经。大鼠两周后就出现了痛觉超敏反应:舔脚、抬腿、狂躁、跳跃…   人的三叉神经没有老鼠发达,构造也比老鼠脆弱得多。也许‘遭天谴’并不需要刨开眼眶,只要那C1-4的椎间关节,‘一不小心’错了位。   陈熙南终于踩掉了裤子,赤条条地站在阳光里。浑身白得像刚开封的雪花膏,闪烁着刺目的光。   “是吗?”他的口吻有几分惊讶,脸上却笑得志得意满,“的确是报应。”   -----   从更衣室出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半。   8:30,门诊。   12:20,查房。   13:40,写医嘱。   14:50, 学术汇报。   神外医生的一天,一如既往地紧凑繁忙。眼看着天擦黑了,陈熙南饭都没顾上吃,又赶着去NICU看段立轩。   段立轩这会儿睡着了,安静得像个大棉花糖。眉头紧锁,腮帮子也咬得邦紧,看样子睡得不踏实。   陈熙南抿着嘴坏笑。推来前问要不要上镇痛泵,偏犟着说不用。在长痛和短痛之间选择长时间剧痛,这回吃苦头了吧。他给段立轩抻上被子,又仔细检查着仪器上的数据。   这时NICU的值班医生老马走过来:“没发热,伤口也干爽。咳痰都杠有劲。”   陈熙南知道老马的潜台词是撵人,转移话题道:“他家属来了没啊?”   老马扭头问护士:“这床家属下午来了没?”   “没少来人,但瞅着不像家属。”   “四肢活动度怎么样?有没有排尿排便?”   “左脚恢复了点知觉,动还是不行。厕所儿…他没吱声。”   陈熙南把病情记录还给护士,伸进被里摸了几下。淡淡地嗯了一声,抬脸对护工道:“麻烦拿新的护理垫过来。”   “哎?那他咋不说呀!”护士跺了下脚,“下午看到输液袋空了,还喊我过去给他满上来着。这该吱声的倒不吱声了。”   要放平常,陈熙南保不准会被这句‘满上’逗笑。但当下,他表情沉静到可怕。拿湿巾来回擦着手,目不转睛地观察段立轩的脸。   护工大婶拿来了新的护理垫。刚要掀被子,陈熙南摁住她的小臂:“我换吧。”   这话一出,几人都愣了。老马还磕巴了两下:“啥,啥情况?你俩认识?”   陈熙南没答话。他沉默着伸进手,摸索着撤出被污染的垫子。仔细看了会儿,这才卷起来装袋,递给一旁的护士:“劳烦称下重。”说罢压了两泵消毒液,半跪在床边往里摸索。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缓缓放松:“反射都在。应该只是暂时性的。”   老马也跟着松了口气。他抱着胳膊,话里有话:“这爷们儿瞅着就硬实,后边不能有事儿了。”   陈熙南把新的护理垫抻进被子,笑眯眯地装傻:“明早还得再照个片子,看看有没有后继出血。”   老马沉默了会儿,凑上来压低声音:“算老哥求你,赶紧整走。这是尊大爷,我们这儿伺候不起。”   “他难为你了?”陈熙南根本不接招,又蹲下身去观察尿袋,“昨天在急诊还很好说话的,一声疼都没吭。”   “不是吭不吭疼的事儿,你是不知道他谁啊?他…”老马话还没说完,诊台后的护士站起来叫他。   “老马!急诊来了个车祸的。说生命体征平稳,能动!”   老马一听到急诊俩字,瞬间就像戴上了痛苦面具。再一听说能动,面具更痛苦了——对ICU来说,急诊就是医院内部的电信诈骗。急诊嘴里的能动,大概就眼珠子能动。   老马只能先放弃和陈熙南扯皮,大步上去接电话:“没床。”   “没床就是没床。那我还能给你撵一个出…”老马说着,眼睛瞟到了陈熙南。就见这人从护工手里接过了脸盆,正在给段立轩刮胡茬。那细致认真的样子,好像他不是医生,而是高级沙龙里的Tony。   老马的脸一黑,立刻改口:“行,你等会儿。我给你腾个床。”   作者有话说:   NICU:神经重症病房   ICU其实有很多种:ICU、CCU、EICU、NICU…   一些不太大的医院,只有一个综合ICU。大一点可能分内外科,再大一些就会有专科ICU。   段甜甜死要面子。这回好了,面子彻底无了。永远地无了。   段甜甜(放空叹气):一想到被你擦过屁股,我他妈就不想跟你处了。   陈乐乐(天真疑惑):为什么?我擦得不好吗? 第7章 耻怀缱绻-07   ICU这个地方,既是销金窟,也是生死场。既是候车厅,也是中转站。   大门出来往左推,是去往普通住院部的通路;出来往右推,是去往太平间的电梯。一到晚上,门口挤满了打地铺的人。这些家属们虽短暂相遇一处,却各自有各自的归途。   “段立轩家属在吗?”护士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   从地上轱辘起来好几个男人,紧张地踉跄上前:“在!在!”   “没事儿了啊,转特需病房去。跟着搭把手。”   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竟孩子似的欢呼起来。   “谢谢!谢谢啊!”“哎妈我这心啊,好悬没给吓死。”“别堵过道上挡害!过来给二哥举下吊瓶!”   陈熙南站在床尾,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伙人。一个光头,一个青茬儿。一个鸡冠发,一个大龅牙。还有个高胖子,胳膊上纹了条龙。看样子有不少年头,鳞片全晕没了,搭眼瞅像条咸带鱼。   这时为首的光头认出了他,客客气气地哈着腰上前:“陈大夫,现在有空儿没?我寻思问你点事儿。”   他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花哨T恤,看样子是一刻都没离开。   陈熙南笑眯眯地点头:“你问。”   光头把他拽到地铺旁,拎起个红纸袋递上来:“瞅你忙得吃不上饭。哥儿几个给你买了点鱼翅,补补。”   陈熙南瞟了眼袋子,看到补品旁还有个信封。他不动声色地推回去:“心我领了,东西你拿回去吧。”   陈熙南从不收礼,无论是烟酒还是现金。不是觉得被侮辱,更不是嫌少。主要是太忙了,没精力应付。   如果他今天拿了人家的红包,就相当于应了这份人情。医疗活动充满了不确定性,谁也想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就算患者平安出院,往后求他办事,拒绝前都得先斟酌一番。所以还不等光头再说,陈熙南就转移走话题:“我听这边护士说,他家属一直没到啊?”   “离得远。搁马来西亚呢。”   “马来西亚,有八九个小时也回来了。”陈熙南不太赞同地摇着头,“这么重的伤,家属该到场的。”   “呃,他哥情况有点特殊。不好回。”   “就一个哥哥?他父母呢?”   这回光头只是讪笑两声,没说话。   陈熙南上下看他,装作不经意地开玩笑:“看你们这架势,怎么说?社会人儿?”   光头脸上有几分尴尬,抬手搓了下后脖颈:“没。正经人儿。这都装B的。”   社会人这个词,在东北语言系统里的意思相当微妙。狭义用,他是黑恶势力的缩写。广义用,它指拥有强势的人际关系网。两层意思之间没有明确界限,要联系上下语境才能判断。   但不管哪一种,‘社会人’都是食物链的顶端。而东北也随之衍生出一种文化,叫做装‘社会人’。就好比自然界中的贝氏拟态,属于一种生存策略。   比如粉蝶会模仿毒蝶,奶蛇会模仿珊瑚蛇,鹿子蛾会模仿黄胡蜂。一个物种拟态成另一个强大物种,以此保护自己免遭猎杀。   人类也一样。印第安人在脸上画油彩,以此拟态凶狠;美国人对枪支狂热,以此拟态强大;房地产业务员穿上西装,以此拟态有钱。   而在东北,拟态社会人,大概有那么几个方法。   首先是发型。最有威慑力的是光头。没了头发,视觉上五官就比较突出,给人一种凶恶感。其二就是寸头、青茬,这种看着比较痞、狠。再次就是山鸡头,脑袋顶高高竖起,给人一种莫挨老子的暴躁感。再就一些盖头和炮头,不过比较低端,属于快手街溜子。   搭配发型的,还有花哨的衣服。什么大老虎骷髅头,老鹰神龙观世音,总之越醒目越好。最底层穿拼夕夕体型裤,好一点穿潮牌,大哥穿奢侈品牌。尤其钟情大商标,比如驴、古驰、范思哲、阿玛尼。浮夸点的,可能还会穿貂皮。不过穿貂的不一定是真大哥,因为貂可能是假貂。   除了衣服,还有一些其他装点门面的要素:纹身、名表、珠宝、豪车、软中华、大嗓门、能喝酒、送礼重等等。要素越多,看起来就越社会。而眼前这几个老爷们儿,无疑就非常社会,甚至社会到了不忍直视的地步。   陈熙南问光头是不是社会人,是隐含了一种不安和对抗。那意思就是:我不想掺和社会上的事,也不想有人情往来。   而光头回答说是装的,也无非是让他安心。意思是:我打算跟你正常接触,没有深层次目的。   陈熙南笑着拍光头胳膊,换上熟稔亲切的口吻:“怎么称呼啊?”   “叫我大亮就行。”大亮见陈熙南不再排斥他,又使劲把纸袋往他怀里塞,“哎,这你拿着。我都打听了,说人家属没到场,一般大夫不乐给开(刀)。哥儿几个嘴笨,这点东西,就当个心。”   “诶。我就是干这个的,客气什么。”陈熙南双手插在白大褂里,来回躲闪着,“不过昨天晚上,你们大哥说要请我吃饭。这我可记着呢。”   这话一出,大亮笑了,笑得非常爽朗。他猛拍着大腿,连连点头:“哎呀那必须的。那必须的!”   ---   段立轩被送往隔壁楼,那里是区别于普通住院部的特需病房。甫一进门,光景就大不相同。普通病区那边,走廊过道上加的都是床。而这里却是窗明几净,宽敞得像宾馆大厅。所有病房都是60平以上的套间,空调、冰箱、饮水机、微波炉等设施一应俱全。当然床费也非常可观,一天800块。   而普通的四人间一天只要30块,一个月下来就是2万3的差额。   2万3千块,也许只是某些人的一顿饭。可对更多人来说,这是一年的收入。   二院的特需病房是前年扩的,当时受到不少争议。有人认为医疗是服务。花钱买更好的服务,就和坐飞机头等舱一样。但也有人认为医疗属于公共资源,该一视同仁。对有钱人搞特殊,会让普通大众看病难上加难。   即便反对的声音更多,特需病房的扩建也还是如期举行,如期剪彩。   看着特需病房的环境,陈熙南心里好受不少。如果刚才他还为段立轩的孑然一身感到悲凉,那这会儿他又为段立轩的富裕感到庆幸。   毕竟有没有钱,对看病很重要。手术费用将近三万块,后续的治疗怎么也得十来万。在医院,生命是有价的。不是谁想活,就能活得起。   陈熙南今天已经下班,这会儿电话也消停。索性脱掉了白大褂,坐到外间和几个兄弟闲聊。聊天的空档,又进来两拨人。但明显没‘五大金刚’有话语权,不往沙发上坐,说话也多是附和。   从谈话中陈熙南能感觉出,这伙人文化不高,但思想不俗;举止粗野,不过待人客气;互相叫着绰号,却尊卑有序。   大亮拾掇好段立轩,出来使唤沙发上的鸡冠头:“大鹏!去酒店打包俩硬菜,陈大夫还没吃饭!”   大鹏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陈大夫,有啥忌口不?”   陈熙南客气道:“不用,你们吃。我这就走了。”   “别呀!正好哥儿几个也得吃,咱一块儿。”大鹏露着一排骆驼似的板牙,“要你回家不也得整?人多热闹。”   陈熙南看他们盛情难却,便也不再推脱:“好。那蹭你们一顿。”   大鹏前脚刚走,大亮就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陈大夫。二哥那胡子…咋给刮了?”   陈熙南没当回事:“不刮鼻氧管错位。再说我看他蹭得也挺痒的,总筋鼻子。”   大亮面露难色,欲语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二哥这胡子留得讲究,修都得找专人,轻易动不得。”   “啊?找专人修?”   不怪陈熙南惊讶。段立轩这小胡子,也就比青皮重一点。他三天不刮也能留出来,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专人修。   不过他仍没往心里去:“再留就是了,住院还是以方便护理为主。再说刮完也挺好看,显小。”   “哎妈这可不兴说!”大亮啪啪拍着大腿,像是听到了违禁词,“这话你千万别当二哥面儿说。他最烦别人说他小。他要让你猜他多大岁数,你就说35。”   “哪里有35?刮了胡子也就二…”   “哎可别说二打头的!”大亮凑到他脸跟前,煞有介事地叮嘱,“他就乐意听老的。你说他65,都别说25。”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语气宠溺地答应道:“好好好。他要问起,我就说35。”   作者有话说:   介绍一下段爷手下的五大金刚   无眉光头:大亮   青茬酷哥:老蔫儿   碎嘴鸡冠:大鹏   枯瘦龅牙:瘦猴儿   带鱼胖子:刘大腚 第8章 耻怀缱绻-08   几人又唠了会儿,大鹏拎着两大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酒店服务生,手里同样拎着两大包。   餐盒太多,茶几上都排不下,只能叠着放。陈熙南一看,这菜点得确实够硬,硬到看一眼就饱。   北方人嘴里的硬菜,和南方人的不同。   南方讲究花样演绎,恨不得在米粒上雕清明上河图。炖焖煨焐蒸,折腾时间越长,菜越硬。比如水晶肴肉、松鼠鳜鱼、佛跳墙、蟹粉狮子头。不过再往南去,好像又更讲究意头了。什么比翼双飞、金玉满堂、发财就手。哪怕是个土豆泥,也得取个响当当的名。   而北方的硬菜,讲究量大顶饱。必须是完完整整的一份儿,看着必须有排面。动物越大,菜越硬。肉越整装,菜也越硬。比如猪牛羊就比鸡鸭鹅硬,烤乳猪又比红烧肉硬。   关于硬菜的定义,大概和文化有些关系。老广那边普遍抠门,并且抠得坦荡自豪,跟有没有钱无关。他们不习惯为面子买单,把生活过给自己看。   但北方则完全相反。点菜要豪,结账要抢,穿戴要档,打肿脸也得充胖。排场和尊严是挂钩的,搞得越大,代表越在乎。反正花钱就是爱你,爱你就得花钱,其他的都是扯犊子。   换言之,大鹏点的菜越多、越硬,则代表他对陈熙南越敬重。   陈熙南吃了两口,就被这菜顶到了喉咙。他撂下筷子喝了口茶,又开始套话:“咱二哥是本地人?”   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已经把自己融进这伙兄弟里了。在刚才的闲聊中,他发现有的称呼段立轩为‘段爷’,有的称‘二爷’,还有的称‘二哥’。地位看着越高的,叫得就越小。看来大亮说得没错,段立轩还真就爱听老的。   但陈熙南不打算叫太老。他还准备追求人家呢,爷来爷去的怎么处对象。于是捡了个最热乎的‘二哥’来叫,偷摸占点口头便宜。   其他人也没觉得不妥,纷纷点头:“就咱溪原人,土生土长。”   “我也是溪原人。”   大鹏接话了:“陈大夫刚从外地回来吧?”   “我在外地上的大学,去年回来的。”他笑了下,指着自己的嘴问,“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口音?”   “是瞅你不知道咱二哥。咱二哥啥人儿啊。不说别的了,就这二院,骨科的周主任,创伤的刘主任,那都是咱哥好朋友!整个溪原市,咱哥就是这个!”大鹏撂下酒杯,冲天举起大拇指,像是赢了拳击比赛。   陈熙南顺着他的话问:“这么说,咱二哥还是个绿林中人?”   “绿林中人?对!绿林中人!”大鹏搂过旁边青茬的脖子,举着酒杯指陈熙南,“老蔫儿,你瞅瞅,还得是文化人儿!看这词儿用的,绿林中人!”   老蔫没说话,只是冲陈熙南客气地笑了下。   大亮深深地看了大鹏一眼,打了两句哈哈:“别听他瞎说。二哥正经生意人。在公司有挂职,手头有几个店。”   “什么店啊?”陈熙南垂着眼睫毛,慢悠悠地问道,“不会…叫蜀九香吧?”   这话一出,大亮眼睛豁一下瞪大了:“你知道?”紧接着他开始上下审视陈熙南,“陈大夫这是从哪儿听说的?那边明面儿上的老板,姓宋。”   这话一出,其余小弟也都直勾勾地看过来。刚才还是热热闹闹、客客气气的一帮人,好似突然变成了一群虎狼。   陈熙南摇了摇茶杯,不慌不忙地解释:“其实我跟二哥,有过一面之缘。就在蜀九香门口。”   随后他把遭遇医闹,段立轩出手相助的事情娓娓道来。不仅大肆美化,更是不掩仰慕。讲罢还特意升华了一下两人关系:“二哥救我一命,我也救二哥一命。从今往后,我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大亮听罢感慨道:“哎呀!这可真是缘分!!天大的缘分呐!!”   这时大亮后边站的瘦猴插话道:“我就说咋瞅陈大夫眼熟。你是不是总来咱家吃饭?跟个黑胖的大哥。”   陈熙南眯起眼睛打量对方。他不怎么记人,但瘦猴还真就给他留了几分印象:瘦小枯干,一口焦黄的大龅牙。嘴唇绷缩在牙龈上方,让他大脑里浮出一连串的意象:墓碑、野外、猛犸象、藏猕猴…   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太礼貌,用笑容糊弄了下:“的确总去。蜀九香的锅子味儿很正。”   这话就纯属胡诌了。为了保护胃粘膜,陈熙南从不吃辣。就算去蜀九香吃火锅,也得先拿茶水涮涮。就这还辣得不行,第二天保准窜火箭。而且蜀九香的价位是真高,一顿下来人均没有三百块都吃不饱。   总之这场动情不仅让他破了辣戒,也让他破了大财。不过要是能和段立轩吃上一顿饭,哪怕就是干辣椒下烧刀子,他都能甘之如饴。   大亮哈哈一笑:“咱家这都正宗崇庆锅,一锅底能用五斤牛油。就这么拿大油煲,能不香嘛!”   这一茬过去,陈熙南又开始往段立轩身上打听:“二哥的身手,看着像是练过啊。”   “二哥当年是体育生,打小就学功夫。”大鹏看起来是段立轩的迷弟,说起二哥就刹不住嘴,   “武术、柔道、马伽、空手道,都好使。”   陈熙南垂眸看着杯中转圈的茶叶,舌尖在门牙后悄悄舔着:“这么厉害啊?”   “必须的~”大鹏口音特别重,必须的这仨字就像是开了震动,“还会耍双节棍儿,可六了。”   陈熙南长长地嗯了声,半开玩笑地追问:“那这回,二哥是以一敌百了?”   他这话是倒不是委婉,而是真心。段立轩的身手他见过,那是相当的剽悍狠辣。他也的确想不到,有谁能把练家子揍这么惨。   没想到这话一出,刚才还面带自豪的大鹏,眼神开始闪躲。气氛正尴尬着,大亮说话了:“二哥这架没输。”   大鹏也赶紧附和:“对!是疯狗他妈的作弊!有句话叫啥来着,夹天子以令猴儿!”   老蔫忽然暴怒而起,狠踹大鹏膝盖:“那他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不会说闭上坑得了!!”   “哎你急个鸡毛啊?我能是那意思吗?!那我换个词儿行了吧!二哥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啪嚓!陈熙南手里的纸杯被捏爆,茶水浇了他一裤子。   大亮以为他是被大嗓门吓着了,立着眼睛训人:“喝两口猫尿就吵吵叭火!这屋能呆呆,不能呆滚出去!”   陈熙南抽了两张纸,胡乱地吸着裤子上的水。整张脸发起烫来,太阳穴阵阵收缩。   对…对啊…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有对象不是很正常吗?别说什么红颜绿颜,就哪怕有老婆孩儿,那都不稀奇。   他凭什么认为段立轩就是月老的压箱好酒,专等他这位贵客欢迎光临?   大亮看他面色惨白地擦裤子,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陈大夫?”   陈熙南一惊,从思绪里回过神:“…啊…嗯。”   “厕所里有吹风机,吹吹去不?”   “没事。”陈熙南把那一坨纸巾扔进垃圾桶,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了。”   作者有话说:   同居之前,段立轩从不知道陈熙南吃不了辣。直到住一起后,发现一吃辣陈熙南就去厕所。   甜甜(敲门):搁里边儿过日子呢?用不用把户口给你迁进去啊?   乐乐(委屈):锅子太辣了。   甜甜:啧,不能吃你装啥玩意儿。   乐乐:我想跟你一起。   甜甜:我吃shi你也跟着一起?   乐乐:你吃那烧烤我觉得也差不多。上回大亮失恋你陪他吃一宿,还说不就是娘儿们,二哥胸脯给你膜。   甜甜:我那不是喝多…操,你他妈听谁说的??   乐乐:我当时就坐你俩后面那一桌。心想大亮要是真敢摸,我就送他一份‘天打雷劈’套餐。 第9章 耻怀缱绻-09   陈熙南晚上十点半才回家。他的自行车已经报废,新的还没买,只能走着回去。   四月的夜,凉得干净。十号的月亮,不算缺,也不够圆。他双手抓着背包带子,在月亮下溜达。   十来分钟的路程,硬是走了半个小时。到家拧开门,屋内一片漆黑。韩伟的卧室关着,传来阵阵巨鼾。嗷嗷哞哞的,像在屋里圈了牛。   这房子是韩伟买来娶老婆的。后来分手了,他索性就外租一半。租出去总是很快,但没人受得了这呼噜。就在第三任租客也跑路后,他试着问陈熙南要不要来。   那时陈熙南正住在老家,本也有出去租房子的打算。一是老家离二院较远,二是他妈受不了那一冰箱死耗子。找了个把月,都没找到合适的。原因很简单,没有房东同意养蛇。   所以当韩伟抛来橄榄枝的时候,他只问了一句:“养蛇你能接受吗?”   韩伟愣了几秒:“带毒不?”   “无毒。”   “满屋爬不?”   “基本不会。“   韩伟寻思了会儿:“基本以外是啥?”   “有条锦蛇,呆不住缸。”陈熙南掏出手机给他看照片,“她叫陈小小。很温顺的,平时我会把她锁卧室里。”   不得不说,陈熙南这照片照得好。它好就好在没有参照。   韩伟看罢照片,没太当回事。想着一条小蛇罢了,还是少还两千块房贷实在。然而等到陈熙南入住那天,他肠子都要悔青了。   神他妈陈小小,简直就是陈大大。不,甚至可以说是陈巨巨——足有两米半长,手腕粗细。黑黄相间,三角脑袋。往地上一游,他浑身都犯麻咧。   还什么‘呆不住缸’,真能整景儿。啥缸养得下这玩意?拿酸菜缸装都不见得能盖上。   更闹心,陈小小还只是‘长女’。紧随其后的还有白娘子、苏妲己、聂小倩、雨师妾、梅三娘、奎特司、莎乐美、黑玛丽、赛尔琪。   不过平心而论,除了养蛇,陈熙南这人没别的毛病。干净又安静,还会做俩菜。   总之这俩哼哈二将凑到一起,也算不祸害别人了。   陈熙南不嫌韩伟当牛郎,韩伟也不嫌陈熙南当许仙。只是在陈熙南回老家的时候,再三叮嘱他把卧室门锁好,以免陈巨巨出逃到他的牛棚。   说起陈熙南对变温动物的热爱,大概是基因里带的。   记得他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在母亲节那天布置了个作业。题目叫:送给妈妈的礼物。   别的小孩儿都是折个纸,画张卡之类的。就他在院墙底下刨了半天,挖只蛤蟆揣兜里了。当天晚上凑到他妈身边,摁着口袋神秘兮兮地道:“妈妈。闭眼睛。”   他妈看他那认真的小模样,心都化成稀的了。伸出手闭上眼睛,嘴里还喜滋滋地问着:“乐乐准备了什么给…”   话没说完,她察觉到了不对劲。掌心里的东西凉丝丝、软乎乎,关键还动弹。   她睁开眼,吓得嗷一嗓子。一把没甩走,反而甩自己脚脖子上了。她像是过电一样在床上胡乱扑腾,叫得无比惨烈。   紧接着就听窗外传来‘咔咔咔咔’的声音——这惨叫太过嘹亮,邻里都开窗户来看热闹了。   不过事后他的父母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把蛤蟆放了生,外加换洗了床单。夫妻俩的想法很简单:小孩儿好奇心重,长大了就好了。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陈熙南的变态,随着年龄与日俱增。从蜘蛛到蜥蜴,从王八到蛤蟆,从蝎子到蛇。   而他的变态之路,终于在蛇这里止步了。   记得他12岁那年,去乡下的姥姥家过暑假。正午刚从河边回来,就见一条大蛇盘在墙根。棕色鳞片,浑身布满黑色斑块。足有一米半长,正探头吐着黑信。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蝰科的白眉蝮。毒性强烈,臭名昭著。因为棕黑的花色和刺鼻的体腥,当地人管这种蛇叫狗屎卷子。   当时他看到这条蛇的第一反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脑神经网络的12个特定区域,被同时点亮。   不过遗憾的是,正午过后狗屎卷子就走了。走得潇洒决绝,不带走一片云彩。   陈熙南落寞之余,也头一回萌生了养蛇的想法。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爬宠市场,他就自己动手零元购。河边,草丛,柴火垛…一整个暑假,他天天都在找蛇。   人要在心里使劲念叨什么,总有一天会与之不期而遇。就在他要离开的前一天,前院菜地里来了一条王锦蛇。   王锦俗称菜花蛇,名声比狗屎卷子好不少。俗话说一里有菜花,十里无毒蛇。尽管菜花蛇无毒,但它却是最毒的蛇——这玩意喜欢吃蛇。   菜花蛇对同类凶残,对人类却很温顺。再加上垃圾桶属性,所以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家蛇。   在国产宠物蛇市场里,王锦蛇也不算罕见。它体大、耐寒、温顺,但有个缺点:受惊吓会放臭屁。屁味就像坏了一个月的臭鸡蛋,十天半月都散不干净。   白菜叶底下的菜花蛇还是个小苗,只有手指粗细。陈熙南拎着蛇尾提溜起来,无比珍惜地收入囊中。   这条蛇就是陈小小。被他从小养到大,非常熟悉人的气味,不躲避也不攻击。除了对韩伟放过一次屁,没有任何劣迹。就连对造景缸里其他‘珍馐美味’,也从未表现出攻击意图。   此刻小小盘在陈熙南身边,安静得像一颗蔬菜。在黑暗中注视着主人的方向,好像是知道他没睡。   陈熙南的确没睡。尽管他忙了两天一夜,但现在是半分睡意也无。有关段立轩的影像,正在他疲惫的大脑里兴风作浪。一会儿是他睁开眼骂人,一会儿是他炽热的眼神,一会儿是那牛逼闪电的倔样。   麻药散去后明明疼得脑门绷青筋,嘴里还得吹着牛B:“开瓢也没啥大不了”。进NICU还拒绝镇痛泵,硬说自己睡得着。   好么,人家非主流是‘死了都要爱’,而他是‘死也了也得装’。   但真实起来的段立轩,不仅没让他失望,反而让他更加为之疯狂。   可爱的小尖牙,仿佛一对蛇牙。倒勾进他的心脏,注入甜蜜的毒液。像安定,像神油,像肾上腺素,肆意搅动着他的大脑。   有句话说得好:筷感不在两褪之间,而是在两耳之间。陈熙南游走在思想这片法外之地,尽情地肆意妄为。   手心还残留着对方肚皮的触感,像一块冰凉的果冻。脚摸着大概有42码,趾甲修得很短。钢筋般细瘦的脚踝,要是戴上根足链,称得上艺术品。再挂上两个小铃铛,一撞一响……   他的镜片反射着精光,无名指搓着下唇。张着嘴狂笑,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一片黑暗中,只有蛇吐信子的嘶嘶声。   陈熙南摘掉眼镜放到枕边,缓缓地翻身俯卧。幻想着把段立轩扣在怀里,耳畔忽然响起大鹏的声音:“二哥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轰隆一声,他的兴致散了。重新翻回身,把鼻尖贴到陈小小的鳞片上。   他委委屈屈地想着,那红颜肯定不是段立轩的老婆,因为手术签字都没提。不是老婆,那是女朋友?可要是女朋友,怎么看都不来看一眼?难道是不能来?为什么不能来?   眼前又晃过大鹏等人那尴尬的表情,他心里咯噔一下——等等。   这红颜…该不会是别人的老婆吧?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捡到小小。嗯。是我的了。(收入囊中)   陈乐乐捡到段爷。嗯。也是我的了。(拖进被窝)   关于陈医生爱蛇,这里主要有三个目的:   1蛇是医杖的标志。明喻他的医生身份。   2蛇是伊甸园里的恶魔。隐喻他亲手杀死了上帝,如亡灵般行走世间。   3蛇有银的意象。隐喻他克制的外壳下,强烈的和谐。   陈熙南这个色Bee,人家还不知道他叫啥,他已经用大脑r了人家八百回。   脑子:好好好。这辈子跟了你,我可真是南孚聚能环,一节更比六节强。哥,赶紧睡吧,算我求你了。 第10章 耻怀缱绻-10   段立轩是被吵醒的。耳边传来一阵轰隆哗啦,跟放鞭炮似的。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夹杂着大嗓门的闲聊。   “我说刘大腚。这都自家兄弟,你可真敢赢。”   “说我敢赢,你咋不说大鹏敢输。下去得了,过会儿裤衩子都得压上。”   “哈哈。输了不投降,竞争意识强!”   “哎老蔫儿。我听赵老大说,你最近总去他那儿点钟啊?你是不是…”   “是你妈是。我按脚去的。”   “我也妹说你不是按脚去啊。你招啥玩意儿。”   洗牌的声音里又夹杂了一阵哄笑,吵得要把房盖顶开。   段立轩是真想骂人。他脑子辣得跟火山喷发一样,这群王八犊子倒是放假了。昨晚吃烧烤,今早搓麻将。那他要是死了,是不是还得在他坟头蹦野迪?   渴死了。妈的。快来个有眼力见的,给老子口水喝!   他正在浅眠里破口大骂,隔壁搓牌的声音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热情招呼:“呦!陈大夫!”“早啊!”“吃了没啊?”   紧接着传来一个慢悠悠的男低音:“大伙儿早啊。怎么还多出来个麻将桌?”   “楼下超市买的。这不没啥事干,搓两把玩儿玩儿。”   “二哥这几天还是危险期,需要安静的环境休息。打打扑克还行,麻将还是算了吧。”   “哎,好好好,不好意思啊。啧!赶紧收起来!”   “陈大夫,早饭吃了没?咱一起出去吃口?”   “我吃过了,今天是来查房。”   大鹏给他推开里间门,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医嘱咱都遵守了。你说限制水分,那一口水也没给二哥。你看,床头都没放瓶儿,干净儿的。”   陈熙南走到床前,看到段立轩的惨态哭笑不得。小脸儿干得发紧,嘴唇起皮,眼睫粘连。连眉毛好像都要枯萎了。   “限制不是虐待。看给二哥干的,要成木乃伊了。”   大鹏有点懵。既得限水,又不能干。这任务难度着实挺高。   “那…咋整啊?”   “先去买个喷壶。”   几个兄弟玩归玩,办事还挺快。下令没五分钟,大鹏就拎着喷壶回来了。刚准备照着段立轩的脸浇花,就被陈熙南给拦住了。   他拿过喷壶,捏开段立轩的嘴,上下左右各喷了下。   “要不…给二哥请个护工吧。”他口气诚恳地建议。   大亮不好意思地搓着后脖颈:“咱也没合计过,寻思哥儿几个照顾就行了。那玩意儿上哪请去?”   “你们要信得过我,我给你们介绍。”   “那感情好!陈大夫我们肯定信得过。”   这几下水喷完,段立轩就像是得到雨水滋养的孢子,终于顶开了土壤。几个兄弟看他要醒,一股脑地挤在床头两边,对唱山歌般呼唤着:“二哥诶!”“二哥醒了!”“咋样啊二哥!”   段立轩眼睛还没睁开,嘴已经开始骂娘了:“…别几把喊了…给我拿听可乐…”   大亮刚要去拿,就被陈熙南抬手拦下。   “术后三天是脑水肿的高危时期,得控制饮水。要实在渴得厉害,我先给你润润。”他说罢从白大褂里拿了袋纱布,撕开后对折。浸满矿泉水,轻蘸着干枯的嘴唇。   段立轩渴得都能闻到水味儿了,那块纱布却是若即若离。他往前抻一点,纱布就往后撤一点。气得他一口叼住,想多挤点玉露琼浆。   纱布就那么一点大,他一咬,就避免不了触碰。有一瞬,仅仅是一瞬,他的嘴唇与陈熙南的食指接触了。   像是被电打了,陈熙南唰地扯走纱布。与此同时,段立轩上下牙哐当一磕。   这一下磕得相当狠,脸都磕红温了。陈熙南也有几分尴尬,拉上口罩假装打喷嚏:“阿嚏!嗯,不好意思。你先休息会儿,我去取下病历。”   他这一走足有十五分钟。期间段立轩用湿毛巾擦了两把脸,精神头又好了不少。升起了床板,不停地捶着被子下的左腿。   几个小弟斟酌着他的脸色,也不敢问得太具体:“二哥,好点儿没啊。”   段立轩看着自己的左腿,眼神定定地发直。过了半天,才随嘴应付了句:“凑合。”   “吃点饭儿吧。”大鹏说道,“补充补充能量。”   “嗯。”段立轩不再捶腿,往枕头上一靠,“去买俩驴肉火烧。多加尖儿椒。”   大鹏刚要往外走,陈熙南回来了。挡在门口,笑眯眯地一票否决:“辛辣会刺激伤口出血。给他去楼上食堂打点清粥。要有海带汤的话,就不要粥了。”   大鹏的眼神在两人脸上逡巡了一番。段立轩没说话,只是恹恹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大鹏出去打饭,大亮则拿出个黑皮手包,轻放到床边:“二哥,东西都在这儿。电话有备注的我回了,号码的没敢动。”   段立轩左臂还折着,只能用右手费劲地掏。掏出手机看了会儿,随手扔到枕头边。又紧着掏出盒黄鹤楼,顺嘴就要叼一根。   “诶?”陈熙南摁下烟盒,不可思议地看他,“刚醒就抽烟?”   “就一根儿。不多抽。”段立轩想绕开他的手。但那手就像粘烟盒上了,怎么都甩不掉。   “就算一根,也会影响免疫系统,阻碍细胞修复。”   “那就两口。两口就掐了!”   陈熙南沉吟片刻,问道:“两口能过瘾吗?”   段立轩不耐烦了,直从鼻孔喷气儿:“能过个篮子。”   “那抽这两口的意义何在?”陈熙南一手摁着烟盒,一手拄着床沿。凑到段立轩脸跟前,绵言细语地科普,“香烟中含有超过4500种化学物质,其中尼古丁和一氧化碳,会增加中风的风险。到时候看不清东西,走不了路,可能连话都说不出。就算不提这么严重的,烟草里的氢氰酸,也会影响伤口愈合。你头皮上总共有16处伤口,如果留下瘢痕,以后头发都遮不上。另外吸烟还会影响骨骼生长,你的左手和肋骨还没有手术…”   “我滴妈!我不抽了!不抽了行不?!”段立轩猛地把烟盒揣进陈熙南的白大褂,烦躁地抖甩着手,“拿走!赶紧拿走!谁抽谁他妈王八犊子!!”   陈熙南看他额角绷出了血管,缓缓住了口。在口袋里抓着烟盒,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段立轩察觉到气氛微妙,掀起眼皮。就见陈熙南抿着嘴,臊眉耷眼的。那副委委屈屈的小样,就像被踹了一脚的小狗。   他顿觉有点懵逼。这…这咋不让嘟囔都不行啊?   要一般人敢这么管他,他早来脾气了。跟这小大夫,他算是把下辈子的耐性都掏出来使了。可没想到,别说动手爆粗,就不让嘟囔,这小白脸都一副‘你好凶哦,我伤心了’的损出。   他深吸了口气,收起脸上的凶煞。弹了个响舌吸引注意,歪嘴痞笑了下:“还没问你,叫啥名儿啊?”   陈熙南和他对视一眼,又慌张地错开视线:“我姓陈,陈熙南。”   “陈西南。嗯,好名儿。”段立轩伸出手,一脸正经地自我介绍,“我姓段,段东北。幸会。”   陈熙南笑了。眉尾向下拉着,脸甜得像块奶糖。他伸出手,缓慢而郑重的和段立轩回握。   手掌皮肤接触的一刹那,他脑子嗡了一声。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恍惚得像是中了暑。   和那天开颅后的握手不同,今天这只手是如此的有温度。宽厚有力,指根有茧。手往下是结实的臂膊、平直的肩膀、饱满的胸膛。每一寸都线条优美,泛着野性的蜜色光芒。   段立轩抽了下手,没抽出来。勾起眼皮扎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地咋舌:“啧。握两下行了啊,再摸喊非礼了。”   作者有话说:   交代一下人物信息。   陈熙南:1989/9/6生,处女座。身高184,体重70kg。   段立轩:1987/7/30生,狮子座。身高177,体重70kg。   单看身段,陈乐乐略单薄,段甜甜完美男神。   但综合来看,陈乐乐更帅。毕竟腹有诗书气自华。嗯。 第11章 耻怀缱绻-11   陈熙南身子一震,像是被惊到了。紧接着咵嚓一声,腋下的病历砸落在地。   他佯装淡定地捡起夹子,来来回回地翻着。脸烧得通红,喉结滚个不停。   无法将他看作一个病灶的集合。无法将他看做一个待解的问题。更无法将这具火辣的身体,看成单纯的组织堆叠。   想同他亲近、亲热、亲密。这种渴望势不可挡。   陈熙南一边想象自己手持显微剪,把有关性的念头全部剪碎;一边微躬着腰,用慢条斯理的问询遮掩秘密:“感觉怎么样啊?”   段立轩捶打着被子下的左腿,故作轻松地说着:“凑合。就是腿麻。不都开完瓢了,咋还这老麻?跟没了似的。”   “嗯。”陈熙南从胸口抽出支水笔,在病历上空画着常用药的分子式。眼珠雾蒙蒙地对不上焦,嘴角无意识地勾着。本就雪白无暇的皮肤,这会儿衬得他更加诡异,像个程序生成的AI假人。   足足写了十几秒,这才继续说道:“神经恢复需要一段时间,不要太着急。”   段立轩眉头往起一拱,挤出两道竖纹。嘴唇抽动了下,轻喘着痞笑:“操…不能是瘫了吧?我看网上说,九成脑血栓都瘫。”   “你不是脑血栓。是创伤性脑出血。”陈熙南正忙着处理杏钰,没注意到段立轩痞笑下的东西,“恢复程度…现在还不好断言。再观察一段时间。”   段立轩右手掌摁着左膝盖,沉默了好半天。   “那胳膊啥时候给接?”   “要等消肿。下午骨科过来看,听他们安排。”   “行吧。这儿骨科我熟。”段立轩蔫嗒嗒地答应着,顺手挠了下胡子。顿了几秒,又在人中和下巴来回搓擦。后背沁出大颗冷汗,流星似的向下滑落。   紧接着他抓起枕边的手机,抖着手点开摄像头。定定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拿得更近些,几乎要贴上鼻子。用小指拨开鼻氧管,人中抻平在门牙上。   他浑身僵硬,像一座惊惧的雕像。只有两腮不住地翕动,好似有一股怒火在嘴里乱窜。   对段立轩来说,嘴唇上没毛,跟腚上没裤衩差不多。胡子不仅是个时髦配饰,更是他的自信,他的尊严,他男性力量的象征。   这场斗殴摧毁了他的健康,更夺走了他的体面。恍惚间,耳边又响起那个嘶哑黏稠的声线:“我说了,余远洲是我的。再有下一回,我打死你。”   ‘打死你’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把三棱刮刀,狠狠扎进他的自尊深处。   身下是冷腻的泥沙,鼻尖是雨血的腥臭。没护住挚爱的苦闷,被宿敌击败的屈辱,被熟人背叛的羞耻,差点没命的后怕,瘫痪失禁的恐惧…..   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哪怕稍微深想一步,都会掉进情绪的深渊。   或许是段立轩给人的感觉太坚强了。坚强到让人察觉不到他在承受痛苦。以至于他的每一次爆发,看起来都是毫无征兆。   哐当!!!   他甩出手机的同时,输液架也砸倒在地。软胶瓶被一脚踩扁,药水噗呲一声喷溅而出。飞到雪白的墙面,又顺着往下淌,像一道道眼泪。   还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经扯掉了身上的管子。拖着折臂瘸腿,趔趄着发疯。砸碎杯子,撞倒水壶。拍掉电视,抡飞椅子。   他浑身绷紧,像辆失控的战车。所到之处,皆沦为一片狼藉。尿管被生生扯下,身上的外伤相继迸裂。满胸满腿都是血,一滴滴地淋漓在地。又被他踩抹开来,变成一个个残缺的血脚印。   在这片沉默的打砸里,小弟们没一个敢吱声。垂着手臂,也垂着眼皮。   只有陈熙南在动。扶起输液架,拾起导尿管。捡走暖水壶,摞起藤条椅。甚至去浴室拿了两条浴巾扔到地上,用脚归拢着药水和玻璃碴,以免段立轩扎脚或滑倒。   一个在前面宣泄,一个在身后护驾。直到屋里已没什么好摔,段立轩累得堆缩在墙根。怒目四顾,像头被迫窘的野兽:“谁刮的!他妈谁给我刮的!操你妈!我操你妈!!!”   那咆哮惊惧绝望,惨烈得让人心酸。   像接近一只应激的小猫。陈熙南矮下身子,半步半步地凑上前。直到把手搭上段立轩肩膀,才轻声说道:“我刮的。你有不满冲我来,别糟践自己。”   段立轩一耸肩膀甩开他。刚想抬手打人,硬生生在半空中转成了指人。脸皮皱皱巴巴,嘴唇过电似的抖:“你他妈闲的?!”   “住院就别讲究时尚,一切以方便为主。”陈熙南手掌抵着他的食指,一点点包回他掌心,“你要喜欢,等出院再留就是了。”   段立轩眼睛瞪得溜圆,瞳仁一下一下地收缩。在外人看,那是准备攮人的眼神,最好离远点。但在陈熙南看,那是求救的信号,千万不能走。   他半跪在段立轩身前,平静地与之对视。在那逞凶斗狠的眼神里,仔细地探寻、深入、揣摩。   那双眼睛,曾像沙漠正午里的太阳。闪烁着笔直的光芒,让人不敢逼视。但此刻,那里没了光亮。取而代之的,是情绪的狂风恶浪。   有失望、有焦虑、有慌乱、有难堪…而在这些表层情绪下,是深深的恐惧和哀伤。   他在害怕。他在哭泣。他在说,救救我。   怜悯与愧疚,相继涌上陈熙南的心头。   在医院里,医生是病人的锚,代表着安全感和目的地。医生的每句话,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极大地影响病人情绪。   在段立轩面前,他既想做一个好医生,也想做一个好男人。但方才,他没有扮演好其中任何一个角色。   “我跟你保证。只要好好疗养,一定会痊愈。”陈熙南一寸寸地抬起手,轻轻搭上段立轩的脖颈。拇指摁压着颈动脉,以此缓解过高的心跳和血压。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乌龟。但在不动声色中,他越靠越近,直到镜框抵上段立轩的颧骨。   耳畔是彼此的呼吸。一个急促嘈杂,一个细匀深长。   “会好的,不着急啊。什么都别怕,我陪着你呢。”   这耳语音色醇厚,语速悠缓。像记忆深处的摇篮曲,带着安抚人心的韵律。   段立轩就像是被扎漏气的河豚,肉眼可见地瘪了下来。小指掏了两下发痒的耳朵,别开脸嗤笑:“操。老子怕个几把。”   陈熙南看他消气,这才半拽半扶地把他摁回病床。蹲在床前扒掉一点裤腰,皱着眉叹气:“哎。流这么多血,得叫泌尿外科了。”他从裤兜掏出手机,就这么蹲在床边打电话。等接通的功夫,还拿虎口架着段立轩的脚踝,仔细查看着脚底板。   “哎刘老师。我神外小陈。您现在方便讲电话吗?嗯,是这样,我这边有个病人,尿管不小心扯下来了。特需303。哎,好,那麻烦您了。”他僵硬地讪笑着,口吻半撒娇半讨好,“您就别训我了,过会儿我们组长还得再骂一顿呢。”   段立轩发泄了一通,这会儿也冷静点了。他哪里是生陈熙南的气,不过是无能的抓邪火罢了。此刻看人家为了他低声下气,脸因羞愧而发起了烫。   但他好面子,轻易说不出正经道歉。嘴唇抖了半天,就挤出句不中听的调侃:“瞅你岁数不大,说话倒粘牙。”   “别不当事儿啊。你这要感染了,往后不是漏尿儿就是博启障碍。”陈熙南揣起手机,扭头对大亮道,“别留这老些人架秧子了。二哥休息不着,进进出出的也带菌不是?”   他平日讲一口慢腾腾的普通话,这会儿不知怎的出了口音。一股小碴子混京片子,段立轩都没忍住多瞟了他两眼。   大亮虽也觉得奇怪,但没太在意。只要陈熙南能安抚住段立轩,别说小碴子混京片子,就皮牙子混煎饼果子,他都点头如捣蒜:巴依掰掰缩得对。   他虎着脸,用眼神示意这帮小弟。人群呼呼地往外走,没一会儿就清净了,只剩老蔫倚在门口。这时护士和保安也赶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探头询问:“这是咋了?”   “没事儿。术后躁动。”陈熙南轻描淡写地道,“叫保洁过来归拢归拢,再消消毒。医嘱我重打一份儿,药也劳您再配一套。”   段立轩这回彻底过意不去了,想找补点什么。但陈熙南却没再给他机会。吩咐完护士就走了,连句再见的招呼都没打。   作者有话说:   架秧子:吵闹、搅扰。京津方言。   陈乐乐他爹老北京,又在姑姑家住了八年。不过他平时不带口音,因为普通话更有专业度。   想象一下,第二章 患者不肯开CT,陈乐乐背着手往外走:“白费了半天的唾沫,我也不跟你嚼舌头了。借光儿!我找个豁亮地儿闷得儿蜜去了。”   画面过于美丽,我不太敢写。   乐乐:你也没说二哥胡子这么大事儿啊。   大亮:你放心,他就瞎咋呼,不能把你怎么着。   乐乐:可我想把他怎么着。这么厉害怎么吃?能鹰展吗?能踝肩吗?能反汤匙吗?能十字架吗?能响尾蛇吗?   大亮:…不是哥们儿你等等。我咋好像有点听不懂了? 第12章 耻怀缱绻-12   保洁扫着地上的玻璃碴,段立轩呆望着窗外的阳光。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夹子打断他的思绪:“小阿轩~”   门口站着个男女混血,七扭八歪地扒着门框。身高超过一米八,通身肌肉虬扎。留着台版F4的飘逸半长发,眉毛修得细细挑挑,戴了个墨镜。系着黑底金花的方丝巾,穿着条破洞小脚牛仔裤。   这人是段立轩的发小,经营着全市最有名的演绎酒吧。本名孙双辉,江湖绰号‘孙二丫’。   “我昨儿下午就来了呢。没想到那个ICU儿,探视时间有规定,喔。过了三点,就不让进了。回去后我这个担心。一宿都没睡着觉呢。”孙二丫说话夹嗓,表情丰富。就这两句话,那是连噘嘴带翻白眼,看着特别忙叨。   段立轩没搭理他,仍看着窗外发呆。   孙二丫坐到床边,屈指刮他脸蛋:“哎呦这小脸儿,啥色儿啊?你来月经了?”   “滚!”段立轩拍开他的手,随即注意到他的墨镜。瞬间变了脸色,挣扎着要起身:“你这是臭装B,还是被人干乌眼青了?”   “放屁!”孙二丫摘掉墨镜,指着自己红肿的眼睛,“我重拉了个双眼皮儿。欧式大双。咋样,好看吗?”   段立轩放松下肩膀,重新倚回枕头:“赶他妈铁轨了。”   “哎你说什么呢!”孙二丫从挎包里掏出小镜子,上下左右细细打量,“刚拉,过两天消肿就好看了。”   “你有那闲心不如拉拉皮,一笑一脸褶。”段立轩斜了他一眼,歪嘴嗤笑,“这回双眼皮开抬头纹儿里,也分不出个儿。”   “我靠!”孙二丫翻了个大白眼,“我这是妊娠纹儿,生你长的!”   段立轩笑了。窄嘴配虎牙,笑得局促可爱。   “呦呵,这嘴可真豁亮。都能顺着看到裤衩花儿。”   “去你妈的,老子没穿。”段立轩嘴上不饶人,但脸色明显好多了。   孙二丫看他终于有了点活气儿,这才切入正题:“哎,听说你跟疯狗干起来了?你没事儿惹他干嘛?”   孙二丫嘴里的疯狗,指的是临省东城的混世魔王,丁凯复。   从溪原到东城一带,流传一句顺口溜。讲的就是这片江湖里的狠角儿:瞎子酒鬼龙虎豹,黑白无常座山雕。   瞎子指段立轩,座山雕就是丁凯复。但座山雕到底还含了几分褒义,烦丁凯复的多叫他‘大疯狗’、‘丁疯狗’。因为此人睚眦必报,阴损凶残。你要骂他一句,他绝对踢你一脚。你若敢踢他一脚,他能杀你全家。   用段立轩的话讲就是:心眼儿小得能顺皮燕子拉出去。   丁凯复虽招人恨,但多数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不仅因为本人疯,更因为背景硬:爷爷是经济学泰斗,父亲是房产大亨,姑父更是提都不能提的人物。   总之丁家是东城的强龙,段家是溪原的地头蛇。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五年前,丁凯复接手了家里部分生意。把原有的信贷公司转行做安保,取名「银拓安保」。   「银拓安保」和段家的「圆春保险」有业务重合,两家没少在桌子底下踢腿。本来还算小打小闹,但去年年底,丁凯复彻底坏了规矩。   安保这一行,尤其是海外安保,存在巨大的人才缺口。安全官的主要来源有三个:退伍兵、警校毕业生、行业经验者。   由于民间对安保行业存在误解,认为安全官就是保安,要么就是卖命的雇佣兵。所以稍微有点本事的,都不愿意进这一行。而公司从零培养,需要大把的财力和时间。   银拓安保刚刚起步,面临着严重的人才短缺。但丁凯复没有选择加强人力资源管理,没有选择积极开展人才引进,也没有选择完善企业文化建设。从这个解决问题的方式,也能看出这人五行缺德——他选择从同行手里抢。   丁凯复往圆春里安插了几个奸细,到处透露虚假的薪酬消息。圆春因此起了内讧,一下子走了90个安全官。   圆春保险是段家的根基企业,而段立轩的亲哥段立宏,正是安保部门的总经理。他揪着其中一个奸细,震怒之下出手打人。不料事发时有个虎B路过,路见不平一声吼了。不仅把段立宏一顿胖揍,还把他的皮鞋给脱走,送到警局报了案。   段立宏当晚就去了机场,直飞马来西亚避风头。而那个奸细则被丁凯复藏到伍田医院,司法鉴定为重伤一级。   段立轩得到消息后,犹如晴天霹雳。这么大的重伤害,至少得判个七八年。他抓紧排查公司内部,锁定了那个管闲事的愣头青。是安保部门的新人,名叫肖磊。然而还不等他摆平,肖磊也光速投靠了丁凯复,并且销声匿迹了。   这回段立轩彻底火烧屁股。满世界寻找肖磊,想确认他手里是否有别的证据。但要找到肖磊的踪迹,必须先打入疯狗内部。   经过多方打探,他搞到了一条疯狗的花边新闻:最近异常痴迷一个男人。   这人名叫余远洲,曾是大型国企的机械工程师,年初跳槽到银实地产。银实地产是东城的龙头企业,也是丁家的大本营。   据传言讲,余远洲这人相当有手腕。不仅把疯狗他爹哄得团团转,更是把疯狗本人迷得打摆子。公司开着股东大会,他在桌底下握个手机,盯梢余远洲在干啥。股东问他下半年计划,他直接来了句计划同居。好好一条疯狗,硬生生被迷成了一个沙币。   所以说这世上如果还存在一个人,能从丁凯复的狗嘴里抠出点东西,那有且只有余远洲。   段立轩深度调查了余远洲。本以为是个俗人,没想到是个惨人。   余远洲的父亲是中学教师,17年前被学生举报猥亵。虽然警方取证后无罪释放,但因此得了抑郁症,次年跳楼自杀。没几年母亲也患癌去世,只能跟着祖父母过。上大学后祖父母也相继入土,如今孑然一身。   直到今天,余远洲仍活跃在父亲曾任职的中学贴吧里,寻找着当年污蔑父亲的那个学生。   找人这事,对孤立无援的余远洲很难。但对人脉广泛的段立轩不难。他花了几个钱,没多久就找到了当年的始作俑者,并以此为诱饵钓余。   隔天余远洲就咬了钩。以极快的速度投奔他,那架势称得上不管不顾。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段立轩也知晓了余丁两人的真相——并非传言那般你情我愿。恰恰相反,这完全是一场强占、胁迫、甚至是虐待。   余远洲恨毒了丁凯复,拼命想要逃离对方掌控。段立轩也烦死了丁凯复,天天琢磨怎么送这狗B归西。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俩人迅速结成同盟。余远洲负责谋划,段立轩负责执行。   开始时一切顺利。段鱼组不仅把丁疯狗往死收拾了一顿,还送他进了局子。   本以为是场酣畅淋漓的合作,途中却出现了重大意外:段立轩也喜欢上了余远洲。   不怪丁凯复迷糊,这余远洲魅力太大了。玉质金相,冰雪聪明。通情达理,傲骨磷磷。金丝眼镜总擦得锃亮,跟谁都不卑不亢。   段立轩曾试探着表白,但被利落地拒绝。不过他也没气馁,想着感情的事来日方长,当务之急是解决疯狗。   然而眼看胜利在望,局势却陡然反转。   丁凯复被悄无声息地释放。光速起诉段立宏,连夜劫走余远洲,还把段立轩打成了偏瘫。   这一下,段立轩手里的筹码全没了。他在段家身份特殊,属于明面上的弃子,暗地里的棋子。一旦出事,没人为他出面。   他能仰仗的只有自己。如果他倒下了,那他的威慑力也不复存在。所以他慌张、着急、心烦意乱。   靠着余远洲偷来的机密,他保住了段立宏。但对余远洲本人,他属实无能为力。即便他知道此时此刻,对方正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无能为力。   世上还有比这四个字更痛的事吗?别人,段立轩不知道。但此刻,对于他来说,大抵是没有了。   “他把洲儿给扣了。”段立轩说着,伸手去床头柜摸包。掏了会儿才想起来烟被没收,只得悻悻地收回胳膊,“上个月找东城一朋友,给他按非法持枪整进去了。没想到这犊子贼几把狗,两边儿都不得罪。清明前天疯狗被保出去,也没给我个信儿。”   “那你这是找疯狗要人去了?”   “跟他谈谈,还有老损B的案子。案子谈拢了,洲儿的事没谈拢,干了一仗。”段立轩额头沁出了汗,顺着颧骨淌了一溜。   “你也别太着急。”孙二丫拿出一方小手帕,点吸着他脑门上的虚汗,“他要真喜欢那个余远洲,也不能把人给咋地。”   “你不了解疯狗。”段立轩费劲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孙二丫,“刚见着洲儿那前儿,俩胳膊嚎青。说是疯狗打的。这回…MLGB的,我都不敢往深里合计。”   孙二丫跟余远洲不熟,但他了解段立轩——非常迷恋人家,说是痴狂也不为过。不仅给买了套别墅、送了200万现金,还到处活动关系给介绍工作。直到今天,为了余远洲招惹丁疯狗,把自己送进ICU参加复活赛。   “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呐。”孙二丫惆怅地拽了两句诗,扒着段立轩的肩膀恨铁不成钢,“我的老宝贝儿,你为了个余远洲,还要把自己烧成灰儿啊?人家自始至终都没拿你当回事儿,你看不出来?你那脑瓜子里都装的啥?豆渣子掺屁啊?”   他操着正宗宁古塔口音,重度平翘舌不分。‘春蚕’说成‘春馋’,‘自始至终’说得像‘至屎至中’。要放在平常,段立轩非得损他两句。但当下,他一句话都没讲,只是把脸埋进枕头。   惨白的枕头,惨白的纱布,惨白的被褥。看不到人,只看到惨白中轻微的颤动,像栖了只垂死的粉蝶。   孙二丫哄睡般拍着他后背,一下又一下。眼神慢慢由疼惜变成了狠毒,咬着牙道:“我去做了疯狗。”   段立轩本来正难受着,听到这话乐了:“操。这屁让你放的,上称都得少二两。”   “正面刚不过,还怕阴不过吗?”孙二丫冷哼一声,妖娆地往耳后别了下头发。兰花指翘得老高,好像戴了清朝娘娘的护甲套,“明争不了,咱就暗度。暗度不了,就阴了他。哼,论他再怎么狂,也没长俩脑袋。”   段立轩伸出右手,唰一下扯掉他的丝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顺手搭到床边。   “行了。少放两句儿,别他妈搁我这儿减肥啊。说正经的,你认不认识东城有个叫老鳖的?”   “哎你个王八羔子!”孙二丫看那晶亮的丝巾,尖着嗓子骂他,“这好贵的,一条要两千块呢!”   段立轩没理会他的抗议,只说自己想说的:“我听说那个老鳖,有门路查东城房产的户主。这事儿靠谱不?”   孙二丫没了丝巾,有点无措地在脖颈上摸了几把。起身走到镜子前,翘着兰花指揪衣领,想挡住脖颈上的烧伤:“老鳖早金盆洗手了。”   “多少钱都行。报个数,我让人送去。”   “你可别瞎嘚瑟了!”   “快点儿办,我等你信儿。”段立轩指着床边的丝巾,无情地下逐客令,“围脖儿拿走。”   孙二丫拎起凳子上的小皮包,往肩膀上一甩:“埋汰死了,你自己留着上吊吧!”   作者有话说:   晶晶(捶胸顿足):芋圆啊,你为什么不选甜甜!你是不是瞎啊!   乐乐(突然出现):你是也想尝尝遭天谴吗?   晶晶(冷汗直流):不。芋圆不能和甜甜在一起。根据‘好人得配瘪犊子’的卷家定律,陈娜丽莎,甜甜还得属于你。   黎公主(沉思)(举手):你等等。我想问问,我是那个瘪犊子吗?   晶晶(战术喝水):你和磊子商量吧。你说磊子是,那舔狗也能上赶着承认。   磊子(点头):因为小英哥是大好人,所以我是瘪犊子。   四本都串起来了。   新来的宝子,这本是系列文。对段立轩和余远洲之间的故事感兴趣的,可以移步隔壁全免文《疯心难救》。不看也无妨,不耽误对这本的理解。 第13章 耻怀缱绻-13   正午时分。   病房已被收拾干净,外间的杂人也散了。只剩大亮和老蔫,在沙发上沉默地扒着盒饭。忽然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医生走了进来。   大亮看到来人,连忙撂下筷子迎上前:“陈大夫,查房这么频繁啊?”   此刻陈熙南满头大汗,拎着两个塑料袋。一个大黑袋,轻飘飘的,像装了个枕头。一个透明袋,热腾腾的,兜着俩油纸包。   “我去买了,驴肉火烧。没加尖椒,也没加香菜,和圆葱。咳!”他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小袋放到茶几上,又抽了张纸巾擦汗。等过了十来秒,这才平复下呼吸:“二哥想吃,就让他吃两口吧。别吃太急了,就着稀粥吃。”   “啊。谢谢啊,谢谢!”大亮瞟了眼里间门,顺手要去接那个黑袋,“那你…瞅一眼二哥不?”   陈熙南后退半步躲开,扭捏了两下:“他…醒着吗?”   “这会儿睡了。”   “那我看一眼。”   开颅手术后人嗜睡,正常没个三五天都下不来床。段立轩半天就出了ICU不说,不到两天就能那么作。这会儿睡得像个孩子,打着沉沉的小呼噜。床边放着食堂买来的粥,连包装袋都没拆。   陈熙南给他正了下鼻氧管,发现他眼皮有点肿。顺着摸了把枕头,胸口抽冷一疼。   早上他以为段立轩的愤怒是源自预后,但如今看来,那里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的失态惊惧,以至于流出泪来?   正思忖着,他瞥到了床边搭的丝巾。黑底金花的软绸方巾,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的东西。他又想起大鹏那句‘冲冠一怒为红颜’,脸皮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一把扯下那条方巾,甩进了垃圾桶。   想问他,但还没有立场。想亲他,但还没有资格。想独占他,但还没有许可。   他真恨不得重新钻开段立轩的脑子,把那个什么红颜的记忆切除。也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让他分不出精力去想别人。更恨不得在他基因里植入一场爱的突变,就像他对自己做的这般。   屋里的太阳暗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阳光镀在段立轩脸上,像一道圣光。   他从思绪里清醒,弯腰捡出方巾。刚搭到床边,段立轩忽然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刚醒的迷茫。   陈熙南也呆了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头从口袋里拽出个眉笔,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抱歉。我不知道胡子对你那么重要。要不…我给你画回去吧。”   眉笔是两元店卖的那种,配了个铅笔拧子。吸塑包装,粉纸上印着更粉的字:哎呀呀非潮不可。   段立轩看到这盒老六,差点没被气笑:“你der啊?(是不是傻)”   陈熙南尴尬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脸累得红扑扑的,额角沁着汗珠。口罩微微鼓动,镜片上阵阵起雾。   “那我…该怎么补偿你才好。”   段立轩彻底醒了。本来早上他就有点过意不去,这话说得他更不得劲了。可这嘴空嚼了半天,也没哼唧出来半句好话。   看段立轩不理他,陈熙南转身去水池涮毛巾。垮塌着脊背,堆缩着肩膀。洗着洗着,还捶了把后腰,长长地叹了声。   段立轩抻起脖子看他,嘴唇抖了又抖。   “内什么。早上对不住了啊。”   这道歉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顺嘴秃噜出来的。模模糊糊,又痞里痞气。   但效果却出奇的好。就见陈熙南好像是吃了新盖中盖高钙片,那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能爬一百多层了。   他笑眯眯地转回来,递上拧好的热毛巾:“生气归生气,怎么能糟践自己身体呢?现在正是感染的高危期,一旦得了脑膜炎,很容易留下后遗症。”   段立轩把毛巾叠了三折,盖到眼睛上消肿:“啥后遗症啊?”   “很多啊。嗯,比如交流困难,或者智力障碍。”   “操。那我岂不是吴老二里没了吴老,就他妈剩个二?”   陈熙南听出他调侃下的焦虑,柔声安慰着:“不会变吴老二的。你片子不错,该有的反射也还在,这些都是暂时性的。”说罢又拎起脚边的大黑袋子,窸窸窣窣地往床边柜里塞,“尿管就不给你接了,这两天尽量避免介入操作。护理垫放柜子下层,你要是不乐意别人看到,就自己换。”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避着外间的大亮和老蔫。   段立轩没说话。但他的无言,不像是对问题的逃避,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悲泣。   “别想太多。”   段立轩仍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个头。   他不说话,陈熙南也不再说话。两人对着沉默,耳边只剩挂钟的嚓嚓声。   趁这会儿段立轩敷眼睛,陈熙南的视线逐渐放肆。看着看着,他有点明白这人为什么蓄须了。   段立轩的五官精致度,从上到下是递减的。要是戴上口罩,可谓相当英俊:一对浓墨重彩的大刀眉,压在凌厉有神的眼睛上。   鼻梁还算高挺,不过鼻头圆钝,算得上无功无过。但到了嘴巴,就存在明显问题了:又窄又薄,像槟郎嚼多了。   人的理想嘴宽,大概要有脸宽的40%。而段立轩的嘴明显过小,跟鼻翼差不多宽。导致下半张脸留白过多,一整个上重下轻。   古语有言,男怕小嘴,女怕大鼻。意思是嘴小的男人没魄力,难成大器。而鼻大的女人野心大,不适合迎娶回家。虽然都是些封建糟粕,但确实影响着大众审美。   段立轩原来的小胡子,留得相当巧妙。既修补了嘴宽,还能带上点痞范儿。然而他大概想不到,自己拼命遮掩的缺陷,也有人觉得可爱。或许还得加重程度——特别可爱。   在陈熙南眼里,段立轩没有缺陷。他的一切都是巧夺天工,每一寸都长进心坎。   云层遮住了太阳,那股中暑般的失控感再度袭来。想触碰他,拥抱他,亲吻他。也想惩罚他,捉弄他,欺负他…   “忙去吧。”段立轩把毛巾扔到床边柜上,打断他的旖旎幻想,“我不给你找事儿,老实儿呆着。”   “我今天能下个早班。”陈熙南靠回椅背,藏起眼里的欲望,“下班后我过来,帮你做下康复治疗。”   “不就活动两下,我自己练。”   “康复治疗不是单纯的锻炼,而是一个综合的治疗过程,需要由专业人士制定。”   “那你给我介绍个什么,呃,专业人士。”   段立轩本意是要花钱买服务,没想到陈熙南一整个误会了。他凉飕飕地笑着,又开始卷舌头:“段先生这是想要多专业的啊?用不用我给你打几份儿简历,好好儿筛一筛?”   ‘好好儿’这词还前三声后一声,那叫一个阴阳怪气。   段立轩不知道这人怎么忽然酸唧唧的,蹙着眉解释:“你内舌头骨折了?这不是怕你白干吗。我这边儿,内什么,钱不是事儿。”   陈熙南怔了一怔,紧着清了两声嗓子。正色道:“谈钱就俗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情况。而且康复训练不是儿戏,需要佩戴合适的支具。你的左臂还没有接,肋骨也有骨裂…”   段立轩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紧打断他的施法:“行行行你来!你来。陈南北陈东西都不好使,就陈西南整得明白!”说罢往枕头上一仰,手背盖着额头叹气,“哎我的妈。我是真怕了你了。”   ---   陈熙南没能下个早班,直到晚上九点才过来。穿着一身运动服,累得抬不起脚。头发油塌塌的,眼底都肿出了眼袋。   “不好意思啊。五点接到通知,有个车祸的急诊手术。”他疲惫地笑了下,声音粘哑,“你下午那个片子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段立轩打量了他几眼,冲外间喊道:“蔫儿!给陈大夫拿点喝的!”说罢又对陈熙南道,“你冲个澡不?屋里有淋浴。”   陈熙南瞬间红了脸,连连摆手:“我没带换洗衣服。”   段立轩对老蔫扬下巴颏儿:“给买一套去。”   “诶!不要麻烦。”   “不麻烦。”老蔫关上冰箱,递给他一罐可乐,“你这加班加点过来的,不呆舒服了,二哥过意不去。”   陈熙南接过可乐,又偷瞟了段立轩一眼。见他慵懒地靠在枕上,松拢着件开衫。蜜色燎原,还能看到半个褐檀,在扣眼里支着。   “没吃饭呢吧?”段立轩温柔地笑了下,又对老蔫道,“去打包俩菜。别整太咸的。”   老蔫干脆地披上外套,揣上车钥匙走了。还没等出外间,段立轩又扯着嗓子叫住他:“蔫儿啊!”   “哎!”   “二院后边儿有个朝汕砂锅粥,点他家的!”   “知道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屋里成了两人世界。陈熙南双颊滚热,不停地拿可乐冰脸。   “你们这当医生也挺辛苦。”段立轩拉家常似的找话问,“多大了?”   “89的。”   “哦。”段立轩眯起眼睛,捏着手指算了下,“27了?”   陈熙南喝了口可乐,又拨弄了下刘海儿。这才压着嗓子嗯了声。   天知道他从不是个多动的人。但此刻他心脏跳得厉害,拼命往四肢供着血。搞得他就像穿上了安徒生的红舞鞋,浑身都是起舞的冲动。   段立轩沉默了会儿,搓着下巴冲他笑:“哎,那你瞅我像多大?”   这送分题让他从热浪里微微清醒,小声给出了标准答案:“我猜35。”   “哈!!”段立轩听罢果然很高兴,照着手机来回打量,“我瞅着是显老哈!”   陈熙南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痴迷显老,但觉得他当下异常可爱。黑亮亮的大刀眉一抬一抬,眼里兜着两汪灯光,像两方波光粼粼的池塘。   安静的病房,两个人不过一臂远。陈熙南手掌撑着侧脖颈,温柔又痴迷地望着他:“没有35?”   “比你大四岁,31。”段立轩放下手机,冲他怒了下嘴,“我搁家里排老二,你就跟大亮他们叫吧,叫二哥。”   陈熙南一愣。   大四岁?他明明记得这人的病历上,写的出生日期是87年7月30日。   但他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先在心里捋了下逻辑。   87年生,那现在就是29岁。要按照农历,可以虚一岁,算30。七月份生的,还有三个月过生日。四舍五入一下,就又多虚一岁。不过以上逻辑只对本人生效,自己还是27。31-27=4,大四岁没毛病。   捋顺后,他心尖溜过一阵酥麻。啪!可乐罐被他猛地捏扁,涌出大一股黑沫。顾不上多想,他连忙凑过去猛吸。过量的二氧化碳从胃部上逆,给他冲出一声响亮的气嗝:“嗝!”   段立轩看起来更高兴了,打了个响指:“叫得够亮堂!行了,你今儿叫我一声哥,往后遇事儿吱声。只要是在这溪原,哥这儿都好使。”   作者有话说:   关于der:   有傻的意思,也有不地道的意思。虽然是脏话,但朋友之间开玩笑也会用。 第14章 耻怀缱绻-14   “这儿有感觉吗?”   “有点儿。”段立轩闭上眼睛,专注地感受了几秒,“不大一点儿。”   “有感觉,就说明神经功能在恢复。”陈熙南一手握脚踝,一手抬膝窝。反复地帮他屈曲、放平:“这套动作,每天做两到三组,每组20分钟。”   “啥前儿能好利索?”   “两三年吧。”   段立轩一个仰卧起坐,唰地跟陈熙南脸对脸:“两三年?!”   热乎乎的小爷们味儿扑面而来,在脑海里钩出一嘟噜意象:冬天、暖气、熟梨、奶酪、煮鸡蛋、鲫鱼汤…豆包的蒸汽、蜜色的身体、混沌的喘息…全都浓白鲜甜,在小腹里翻搅。   “一,一般是。”陈熙南折着颈子,手指轻推段立轩肩膀,“不过你要是乖一点,年底前能差不多。”   段立轩没琢磨这话里的暧昧,顺着他的力道躺回去:“就没再快点的招儿?”   陈熙南扯了两下衣领,抬头望水池上的镜子。看见自己红闪闪的,活像每逢过年,他妈往窗户上挂的彩灯串。   他想去洗把脸,手背轻碰段立轩胳膊,示意他等等。没想到段立轩搓澡习惯了,蹬着床铺就翻了个面。趴得稳稳当当,堆着脸颊咕哝:“躺个两三年,江湖上可就不是哥的传说喽。”   “人要走到开颅这一步,就相当于死了一回。”陈熙南看他趴那么可爱,没舍得离开。索性将错就错,沿着他的腿往下捏,“二哥这种幸运的是少数,多数只能做选择题。”   段立轩一愣:“还得做题??”   “嗯。比如不能说话了,但是能多活几个月;再比如,失去一半视野,但不用天天担心猝死;还有啊,”陈熙南拍着他伤臂,逗小孩似的腹黑一笑,“虽然残废了一只手,但再也不用抽羊角风。”   “操!”段立轩厌恶得直撇嘴,“要真变那几把样儿,不如死了得了。”   “变之前都这么说。等真到了那一天,只要还能活,就没有不想活的。”陈熙南缓缓呼着气,像是在吁出一口烟。等烟雾散尽,这才徐徐地继续道,“到底要积累多少痛苦,才愿意放手去死。或者放手让亲人去死。这是个问题。”   一阵短暂的沉默。   “想活,也得有人要。”段立轩的声音不大,却很沉重。像个小钢坠子,当啷一声砸进陈熙南的脑海。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他看见段立轩脸颊枕着右小臂,歪嘴笑着。   窄窄的病床,像一座孤岛。而那笑容,则像一片神秘的水域。表面风平浪静,但在更下面,在那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意识海里,仿佛有一头巨大的怪物在悲泣。   强烈的怜爱涌上心间。他手掌盖在段立轩后脑上方,隔着半指空气,轻柔地来回抚摸:“有人要的。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有人要。”   段立轩转过眼珠看他,没什么表情。但两颗瞳仁却晶亮纯净,像月光下的夜明珠。随着眨眼一沉一亮,一沉一亮。   这刚闭的彩灯串子,又被这小眼神给点着了。陈熙南叹了口气,垂下头转移话题:“骨科那边怎么说?什么时候手术?”   “二七。”   “二七?”   “你不说开瓢相当于死一回。”段立轩打了个哈欠,“从那天算,二七。”   陈熙南翻身尚床,跪在他膝盖两侧。虎口在他颈后虚比了会儿,又转去揉他双髋:“二哥要转骨科吗?”   “没寻思这事儿。”段立轩懒洋洋地随口道,“让转就转呗。”   “骨科床位紧,手术完两天就撵人。留这里,我陪你康复。好不好?”   “干啥?你要冲业绩啊?”   “你可是我的大客户,给我们科创收。”   “行吧。那就不走。”   陈熙南啃着嘴唇傻笑了会儿,又拍他肩胛骨:“诶,头还疼吗?”   “凑合。能忍。”   “别忍了,给你开点止疼。”   “不吃。那玩意儿成瘾。”   “现在的常用药成瘾性很低,况且是小剂量的临时用药。”   “不吃。”段立轩仍旧摇头,“吃完胃疼。”   “给你开不走胃的。”陈熙南遮天蔽日地盖下来,在他耳后柔声地劝,“这两天看你休息得也不踏实。用点止疼,沉沉睡一觉。好不好?”   他琢磨对了。   好不好。天知道段立轩多抵抗不了这仨字。他这人最是吃软,尤其是在外面消费。不管是沙龙Tony还是足疗小妹,只要来上一句好不好,他立马缴包投降。   咋说不好啊?人家都厚着脸皮开口了。也不是啥大事,也不差这几个钱,自己咋就偏得来一句不好?   要是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办卡,那他死都不可能办。但要在他耳边可怜巴巴地来一句:“段爷,办张卡吧,好不好嘛。”那哪怕推销的是火葬场会员卡,烧满十回打九八折,他都能硬着头皮掏钱。   这就是段立轩。脸皮薄,耳根软,看不得弱势的难做。京片子叫冤大头,大碴子叫徒鄙。   “行。开吧。”   陈熙南招子晶亮,又贴到他耳边检验新魔法:“开双氯芬钠栓剂,好不好?”   段立轩把脸埋进枕头,耳朵红了:“啥酸鸡都行,你看着整。”   其实段立轩自己也明白,任何一个‘好不好’,背后都有着目的。大多数是朝他要钱,少部分是求他办事。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好不好的背后,竟还有可能被捅皮燕子——直到陈熙南伸手扒他裤子。   他一把薅住裤腰,满脸惊恐地从肩膀上回头:“你干啥??”   “塞止疼啊。”   “操,我他妈头疼,你往哪儿塞??”   “直肠给药啊。”陈熙南笑眯眯地道,“肠粘膜可以直接吸收,见效快。”   “我不塞!你给我开口服的!”   “你不说口服的胃疼吗?口服药刺激胃粘膜,还对肝肾还有毒副作用。”陈熙南看起来有几分委屈,晃了晃手里的小弹头,“这可是现代医学普惠众生的良方,一颗只要八毛钱。”   “那特么是钱的事儿吗。”段立轩都有点要咬舌头了,“你,哎,他妈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我不要面儿啊?”   “钢门只是人体的一个器官,跟面子有什么关系?”   “放屁!割痔疮要光荣,大鹏还能自己拿吹风机吹啊?”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陈熙南没太反应过来:“拿吹风机吹?”   “等老蔫儿回来你问他。这个傻匕,搁人家浴室吹,吹一地血。”段立轩说到这里,没憋住笑出了声,“他妈的失血过多休克了。老蔫儿以为他要死了,给送的急诊。就这二院的急诊,输了两兜子血。那你合计他为啥叫大鹏啊?”   “为什么?”   “有句诗咋说来着?”段立轩右手打着拍子,抑扬顿挫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回陈熙南也笑了,是一种罕见的开怀大笑:“哈哈哈哈!真是人才!”   “人才。”段立轩唱戏似的叹着,“哎呀。我手底下这几个瘪犊子,个顶个人才。”   说完大鹏的事,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丢人的了,向陈熙南伸出手:“行了。给我吧,我自个儿整。”   “我给你上吧。刚洗了手的。”   “滚犊子。我腚怕生,认手。”   陈熙南又笑了。笑得很灿烂,眉尾大幅向下拉着。他用纸杯润湿栓剂,递给段立轩:“往里推两厘米。”而后垂手站在床边,完全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离这么近?”段立轩斜眼看他,“要不你钻我裤衩子里瞅呢?”   陈熙南再度被他逗笑,配合着插科打诨:“我是怕你怼大动脉上,失血休克。”   “操,我踏马属金刚狼的,还怼大动脉上。”段立轩嘴上扭捏,手倒是没犹豫。从裤腰下去给自己上好,嘴里还哼唧着:“江湖大佬,晚节不保。”说罢瞥了陈熙南一眼。   然而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江湖大佬段立轩,竟罕见地胆寒了——   就见陈熙南垂手站在他身侧,直勾勾地盯着他后腰看。脖颈浮出Y形的青色筋脉,在白皮下一蹦一蹦。眼珠黑得像是两滴沥青,挂着黏稠的窥探欲。   他浑身的汗毛唰一下立起来了。这哪里是人的眼神?这他妈是鬼的眼神!   然而还不等他反应,陈熙南眼里的狂乱已经消失,还温柔地冲他笑了下:“二哥,你腿好长啊。”   “啊…嗯。”段立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彩虹屁打断思绪,害臊地挠了挠脸皮。强压着要翘的嘴角,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谦虚:“咳,长么?还行吧。”   “长。”陈熙南隔空沿着起伏抚下去,加重了赞叹的语气,“身材真好。”   段立轩忽地一个后掏,抓住了悬在臀肌上的那只手:“挺牛逼啊你这手!!”   陈熙南心头一惊,瞪大眼睛看向他。   就见段立轩满脸放光,惊喜地扑腾着右脚:“按来尿儿了!快快快!扶我去厕所儿!”   ----   陈熙南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今晚和段立轩在一起的时光,每分每秒都无比愉快。对他而言,开怀大笑好像已经是一件很久远、很陌生的事了。   也许是天生早慧,也许是生性冷漠。总之在他的记忆里,好像没有多少印象深刻的狂喜,也没有哭天抢地的悲伤。甚至连喜悦这种人之常情,也早已被一种诡异的亢奋所取代。尤其是这几年,站在手术和实验交替的中央,没有一点真实生活的分量。   总之他就像一个乏味的演员,觉得人生这场电影与自己无关。   但唯独在面对段立轩的时候,他能全身心地入戏——会喜悦,会生气,会期待,会悲哀。   段立轩这人,就像一个狂乱的宇宙。不停地高歌、狂舞、涌荡、坍塌,总是活力四射。这份活力带给他欲望与激情,也加重了他的人性。   陈熙南向上伸出胳膊,盯着自己浸在月光里的手。不大的一双手,从没提过重物,也没做过一点粗活。细长白皙,指尖泛红。舞动在月光里,像两只准备猎食的兰花螳螂。   柔美的双手,在夜色里打着拍子。坚硬的心脏,在腔子里卷着黑浪。   与其说那是一份萌动的春心。不如说,那是一场狂乱的迷恋,一簇灼热的燃烧,一声求救的呼号。   作者有话说:   二七:人死后十四天。   陈乐乐你真变态啊。你丫真变态。八字还没一撇,擦上边儿了是吧。   段甜甜你个傻棕甜。干仗时不能露后背,跟大色Bee独处时也不行! 第15章 耻怀缱绻-15   陈熙南从走廊尽头小跑过来。   穿着皱巴巴的刷手服,脖子上挂着口罩。戴了顶蓝底手术帽,印着乱版小考拉。   他一边跟推床护士说着话,一边用手掌温段立轩脸颊。骨科手术属于重体力活,室内温度一般都调很低。这会儿段立轩冷得直打哆嗦,上下牙忒愣愣地磕:“遭遭遭老罪了。”   陈熙南又去温他脖颈。还顺便挠了挠下巴颏,逗小猫似的。   他的手惨白肿胀,指尖抽抽巴巴,还有股胶皮的捂臭。但段立轩竟有种‘回家了’的踏实感,牙关也逐渐止了颤。   等电梯的功夫,陈熙南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小声地鼓励:“开颅你都没怕。”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像块磁铁,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下坠。   段立轩麻药未消,又被这耳语坠得恍惚。没注意到距离的暧昧,还可劲儿往上凑:“那是没让我瞅着。(骨科)像他妈的装修现场。”   陈熙南笑了。脸上的小绒毛浮在阳光里,轻暖暖的。明明只是一个笑,却温柔得像一个吻。   因为还有台手术,他没能陪到特需病房。送到电梯口就匆匆离去,直到晚上八点才抽空回来。刚一进屋,大鹏就从沙发上跳起来:“陈大夫!你可算来了!”   陈熙南现在看到大鹏就想笑,抿着嘴强绷严肃:“二哥怎么样?”   “哇哇吐。”大鹏急得俩手直比划,“没几分钟就吐一回,那脸都吐浮囊…”   不等他说完,陈熙南大步冲进里间。   屋里关着窗,充斥着呕吐物的辛甜味。床边挂着黑色塑料袋,段立轩正被护工擦着嘴。看到他进来,无精打采地招呼了句:“来了。”   陈熙南上前扒开塑料袋。仔细看了半天,又凑近闻了闻:“怎么吐这么厉害。”   “这他妈不是钉俩钢板,这是钉了个种。”段立轩软条条地趴在护栏上,“赶他妈怀孕了。”   “腹泻吗?”   “今儿没吃东西…”他话没说完,又撑着袋子吐起来。随着呕吐的反射,眼泪也扑簌簌地落。   陈熙南给他顺着后背:“没事的,呕吐是正常的术后并发症。我去给你开针胃复安,打完就好了。”   他语调温和,表情却凝重。往外小跑的时候,还在门口绊了下。   那藏不住的担忧和心疼,让段立轩颇为新鲜感动。吐着都不忘跟大鹏夸赞:“呕…这小大夫…呕…正经挺有人情味儿…呕….”   大鹏靠在门框上,呲着大牙吹彩虹屁:“我之前听护士说,陈大夫这人贼拉肉(慢性子)。那边儿眼瞅着要嗝屁,这边儿也不带给你快走两步的。要不咋说咱二哥魅力大呢,啥人都能给你收拾卑服儿的。”(服服帖帖)   这话一出,段立轩的脸冻了几分,像是在思索什么。   没一会儿护士端着个托盘来了。一针止吐药打下去,情况稳定不少。   “镇痛泵关了还能好点。”陈熙南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揩掉他鼻尖上的泪珠,“就是会疼。”   段立轩有点别扭,后仰躲开他的手:“关吧。疼也比吐强。”   镇痛泵刚关上,陈熙南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眼,又揣回口袋。起身调了下滴药速度,卷起毯子塞到段立轩后腰。   “我得去趟急诊,先叫骨科的人过来看着。”说罢倒了杯温水放到床边,这才走出去接电话。   他离开不到一刻钟,骨科的副主任医师周恺进来了。这些年段立轩的手下没少给骨科创收送礼,一来二去也出了熟人。周恺为人活泼开朗、高调显摆,和段立轩等人混得很熟。这两年流行起自媒体,他自己还搞了个视频账号,ID叫谈骨论筋。段立轩觉得他瞎装B,平时都叫他周大筋。   “小陈说你术后反应大啊。”   “给我吐完了。”段立轩端起那杯温水,犹豫要不要喝。   “可能手术时间长了。”周大筋坐上床边的陪护椅,翘起二郎腿,“你那肘关节碎了八瓣儿,跟把骰子似的。”   “多长时间能好?”段立轩这口水终究没喝,放下了杯子,“是不是得个十天半拉月?”   “十天半拉月??”周大筋惊讶于他的乐观,惊奇地摇着食指,“没半年你都拎不了东西!”   段立轩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半年??!”   “你这是扭转加折弯,伴随神经损伤。”涉及专业领域,周大筋也开始讲经,“这个伤康复也麻烦。后续得不停地掰胳膊,把关节角度练大。练少了呢,关节黏连僵化;练猛了呢,容易得创伤性关节炎。不好整啊。”   段立轩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前倾着脖子:“能恢复利索不?”   “够呛。”周大筋面色遗憾地摇头,“别说恢复利索。要练不好,这辈子胳膊都伸不直了,跟个鸡爪子似的兜着。”   段立轩呆愣了半天,恨恨地低骂:“操!!”   周大筋很识趣地没问前因后果,只是讲着预后:“你也别太担心。要恢复不理想,让小陈从别地儿找几根没用的(神经),摘过来给你接上。”说罢还感慨了一句,“我看他跟你俩可真上心。刚才搁麻醉科门口这顿磨叽,说开颅都没吐,钉俩钢板吐成这样。”   “你跟他熟?”   “不熟。但这是我们院里名人儿。原来搁部委级别大三甲干,不知道为啥回这小地方。现在院里当宝贝供呢,前俩月出事都没咋追责。”周大筋往椅背上一仰,“哎呀,人家名校博士,会搞科研,说不定明年就升副高了。不像我们这些老登子。学历不行,干半辈子也就这样儿了。”   周大筋的话有点酸,但酸得并非没有来由。   医院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每一级的晋升都漫长而艰辛。讽刺的是,比起治好多少病人,更重要的有多少学术成果。只要会写文章,尤其会写SCI文章,那么不但可以顺利晋级到副主任医师,也很快会升到主任医师。   陈熙南的父亲是编辑,他也继承了一部分笔杆子基因。从17岁开始,共发表过13篇SCI,8篇中文核心期刊,参著2本。去年回到本市神经科最有名的二院,甫一来就是重点培养对象。   既没吃过规培和住院的苦,王牌人物又对他重视爱护。这样一路开挂、顺风顺水的人生,谁看了不犯酸?   但段立轩没理会周大筋的酸,冲他招了招手:“哎,你过来。”   周大筋以为他要八卦,兴致勃勃地凑上来:“啥?”   段立轩迟疑了两秒,低声问道:“我腿长吗?”   “啊?”周大筋没反应过来。   段立轩看他那副傻样,有点害臊了:“滚吧,没事儿。”   “不是,你问我干啥啊?”   “你不成天锯人吗?见得腿多。”段立轩手指搓着鼻端,脸微妙地有点红,“我最近觉着,好像我腿挺长。”   周大筋一听这话乐了:“二爷啊,腿又不是从脖子开叉。再长,那也长不过人家个儿高的啊。”   这话一出,段立轩不高兴了。他最烦别人提身高,因为他不高。   段立轩177,在这个人均180的地域,着实不显眼。他又极好面子,什么矮啊,小啊,短啊,在他这里都属于违禁词。   周大筋看他吊脸子,后知后觉说错话。赶紧找补了两句:“但你这个,呃,身材比例是不错。要从这个比例上讲,是长。腿长。”   段立轩瞥了他一眼,扭头叫门口的大亮:“亮!你过来跟我比比!”   大亮刚跟大鹏换完班,不想就摊上这么个‘苦差’。讪笑着摆手,想糊弄过去:“二哥腿长!不用比了,你瞅着就比我长。”   段立轩不打算放过这一茬,掀开被子作势下地:“撒冷儿的!”(快点)   大亮赶忙上前扶他,站得膝盖都不敢抻直。俩人对着比了会儿,发现大亮虽然高,但屁股位置长得靠下,还真就没有段立轩腿长。   “长得跟翻盖儿手机似的。”段立轩笑话他。   大亮傻笑着附和:“还别说,二哥这腿是长。瞅这大干棒骨,赶模特儿了。”   段立轩证实了自己的确腿长,满意了。坐回床上喝了口温水,又神神秘秘地冲周大筋招手:“哎,你过来。”   周大筋这人记吃不记打,又兴致勃勃地凑上来:“啥?”   “大夫查房有没有规定?”段立轩问道,“一天查几回?”   “问这你神秘什么劲儿呢!”周大筋觉得自己被白白浪费了两回感情,座椅往后错了一大截,“主任一周两回,主治一天一回,住院一天三回。”   段立轩回忆了下陈熙南的胸牌,死活也想不起具体内容。只能按照查房次数反推:“陈熙南是住院?”   “合着我刚才那些话都是噗儿,放屁是吧。他主治!”   “那他一天来八回干啥?”   “要不咋说跟你俩上心!哎我,你是一句话都不往脑子里过啊。”周大筋惊叹于段立轩的脑容量之小,只能把话敞开了说,“这人傲着呢。你看他一天到晚跟谁俩都笑呵呵的,但来二院一年,一回饭局没去过。谁约都不好使。就说忙,没空。”   “跟病号儿也这样?”   “还跟病号儿。”周大筋撇了下嘴,“跟同事这样跟病号儿能热乎啊?公事公办呗!但他口碑不错。长得白净,说话啥的也比较温柔,不急眼。刚来的时候满院哄抢,到处是要给介绍对象的。”   “谈了没有?”   “谈屁。整一屋子长虫,搁家当许仙呢。而且我听说,”周大筋往前拉了拉椅子,压低声音道,“手术要是不好整,他还会乐出声。总之这人有点变态,你防着点。跟你俩上心,可能是有什么目的。你最好提前问清楚了。”   段立轩垂着眼皮,眉心缓缓蹙出一个川字。这会儿麻药散去,他感觉像是有一万支针,在同时扎自己手臂。   作者有话说:   干棒骨:小腿骨   段甜甜:操,这人可真变态啊。   周大筋:是吧,我早就警告过你,这人变态。   段甜甜:真他妈变态。一宿能整出八十个邪活儿。   周大筋:…不是哥们儿你等等。我咋好像听不明白了??   声明:段爷不短。他标致着呢。   另外他俩埃斯埃木不用粘豆包噎。但可能戴焦圈。 第16章 耻怀缱绻-16   自从那天周大筋提醒后,有意无意的,段立轩开始关注起陈熙南。   不关注还好,一关注才发现,这人是真不对劲啊。   首先是查房频率。每天少说能瞅见他三回。有时候穿白大褂,有时候穿绿短袖,还有时候穿私服;有时交代完就走,有时赖在这里吃饭,有时在躺椅上对付一宿。   来得频繁还在其次,主要是管得忒宽。抽烟不行,喝酒不行,吃辣不行,晚睡不行,看手机太久也不行。最近连骂娘都要管,说生气不利于消肿。昨天还拎了一箱核桃过来,让他没事儿放手里转转,把脾气磨一磨。转碎了再抠着吃,顺道把脑子也补一补。   这可真是太尼玛气人了。现在段立轩在病房里休息,就跟中学生上自习一样。总得担心老师突然推门而入,发现习题册底下的手机。   但他烦归烦,还真就不能把人家给怎么着。就像孙猴子即便没有紧箍咒,也不会对唐僧动手——因为孙猴子懂知恩图报。   有时候看陈熙南穿个皱巴巴的绿背心子,后背晕了一大圈汗碱。累得满眼通红,还跪床上帮他做康复训练。只要他段立轩还算个人,就不可能对人家犯浑。   更别提,人家做的这一切都不是出于私欲,而是为了他早日痊愈。   段立轩是真愁啊,愁到烧心。既不知怎么摆脱这份拿捏,更不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报不了恩,那就只能继续被恩情拿捏。   连日来内心的苦闷,倒被这事给愁没了一半儿。他来回换着法子问陈熙南诉求,但一点眉目都没有。人家是既不要他钱,也不求他平事,只说希望他能好。   这话说的忒没劲。啥关系啊就希望他好?父子啊?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不是有所亏欠,就是有所图谋。图谋说不通,段立轩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思考。   这天晚上,陈熙南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蹭进来。手里拎着换洗衣服,看样子是打算在这对付一宿。   段立轩看了会儿絮窝工程,终于把担忧问出了口:“哎,我这话没别意思啊。你是不是…把啥玩意儿落我脑袋里了?”   陈熙南嘴角偷翘了两下:“咳嗯。你发现了?”   这话一出,段立轩傻眼了。眉毛抬得老高,两个眼珠冒冒着:“…把,啥落里了?”   陈熙南没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掰着帆布躺椅的靠背。他眉尾大幅下拉着,笑得直啃嘴唇。等支好了床,这才转过身来。   “我告诉你,你不会投诉我吧?”   他坐到小床上,手肘支着膝盖。托着脸颊,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那天你是我的第四台手术,还是急诊手术。医生也是人,一个直立行走的哺乳动物。况且还有四百多度近视,饿着肚子…”   段立轩听他在这儿铺垫,冷汗都下来了:“操,你到底把啥落里了??”   陈熙南沉默了足足五秒钟,这才轻叹了口气:“有弹片都能活好几年呢。”说罢背对着段立轩躺下,还伸手把灯光调成睡眠模式,“别想了。没事,睡吧。”   还睡吧。谁知道这事儿睡得着?心都得赶胃大了。   “我说你到底把啥落里了?”段立轩冲着他背影直叫唤,“喂!!陈西南!陈西北!陈北东!啧!别跟我装死啊!”   陈熙南稍稍转回头,眯缝着眼睛看他:“嗯。那么想知道吗?”   “废话!”   “那你亲我一口,”他点着自己的嘴唇,“亲这儿。”   “操!!”段立轩抄起枕边的纸抽撇过去,“你他妈拿我找乐子呢??”   陈熙南被砸得直揉肩膀。可不但没生气,反而呵呵地笑起来。脸颊微红,镜片上漾着柔光。   段立轩也笑,指着他佯怒警告:“告你嗷,别跟我俩搁这犯der。等我好了,看削不削你就完事儿了。”   他穿着件新中式的冰丝衬衫,水墨里飞着一群白鹤。盘扣敞着,鹤翅下的美景一览无余。   胸肌震腾腾的,像两方焦糖布丁。小腹紧绷绷的,只堆了一层薄皮。肚脐往下是腹毛,不重也不多,像用手指抹开的素描阴影,雾蒙蒙地延伸进禁地。   棚顶的圆灯像个大萤火虫,静静地呼吸。月光迷离,夜色融融。两张小床像是小船,随波而动。   彼此隔水相望,情意飘飘,光影摇摇。   段立轩脸上的笑,随着沉默的拉长逐渐凝固。陈熙南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但能感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正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他想拢两把衣领,又怕显得矫情。尴尬了半天,红着脸咋舌:“啧。再看收费了啊。”   “睡吧。什么都没落。”陈熙南转回头去。摘下眼镜,拉上毯子。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地咕哝,“要真落了什么,大概是我的心吧。”   他有意把这句告白模糊处理,但段立轩还是听清了。望着棚顶琢磨了会儿,冷不丁想起一个情景——上定眼止疼那天,陈熙南的眼神。   不止那天,最近他也一直在观察。他发现陈熙南这人好像有视线洁癖,轻易不跟人对眼睛。跟大鹏大亮,甚至是和护士说话的时候,都几乎不肯有目光接触。要么摘眼镜,要么看脑门,要么看耳垂,再不济就看后面的窗框子。   甚至有时你能明显感觉他神游了,两个眼珠空荡荡地对不上焦。可一旦转到自己,那就是啪一下精准锁定,恨不得把人勾下一层皮。   段立轩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弯的?”   陈熙南没说话。   “你看上我了?”   陈熙南仍不说话。   “别扯这犊子。”段立轩扭头看他,视线箭一样扎着他后背,“我心里有人儿了。再说咱俩不是一路的,走不起一块儿去。”   陈熙南依旧不说话,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段立轩也不说话了,重新把视线投回棚顶。感情这事太伤人,他知道表白被拒是什么吊草味儿。所以有些话点到就行了,给人留个台阶下。   胸中弥漫出阵阵酸楚,他也想起自己对余远洲告白的那天。   那是三月中旬,湖面还结着薄冰。积雪未融,冷风凛凛。   两人坐在长椅上喝酒,聊着各自的郁结。酒过三巡,他偏头吻了余远洲的腮颊。   麻木的嘴唇。冰凉的脸颊。像是两块石头,不经意地撞了下。   余远洲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湖面。但从那两片嫣红的嘴唇里,讲出了最绝情的话语。   “二哥。我要跟了你,不说别人看不看得起我。就我自己,都不能看得起自己。”   这就是余远洲。   像一条来自大海的鱼,浑身没有一根棘,却总是遥不可及。美丽的,可也是冰凉的。   冰凉的鳞片。冰凉的话语。冰凉的心。   但即便如此,段立轩也还是喜欢余远洲。他喜欢啊,他看不得余远洲挨欺负。那些皮肉之苦,宁可是他来受着,也好过让他看着。   清明节的前一晚。他在酒店包房里觥筹交错,而余远洲在雨里受尽折磨。七个求救电话,他一个都没接到。但凡他接到了一个…但凡他接到了一个!   每每想到这里,心就像被剜了块去。他伸手摸纸,却摸了个空。翻过身吸了下鼻水,又假咳两声掩饰。最后把脸埋进枕头里,不动了。   然而他不知道,陈熙南已经转了过来。在朦胧的月色里,哀而深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同一个月亮,照在了两个人的脸上。一个将心向明月,一个明月照沟渠。   作者有话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爱情的存在方式有很多种。有滔滔江水,也有涓涓细流。   段立轩对余远洲的动心,是轰轰烈烈的。像疏风骤雨,像绮丽梦境,像激昂摇滚。像在摇晃吊桥上,湍浪里跃出一尾凤尾鱼。   而对陈熙南的动心,则是无声无息的。像春末微风,像平淡三餐,像清晨的湿润空气。像在飘着细雨的小巷里,头上倾来一把油纸伞。   人可以不做梦,但不能不吃饭。可以不赏美景,但是不能停止呼吸。   我想这就是他最后选择陈熙南的原因吧。   余远洲只是他的浪漫,而陈熙南却是他的生活。 第17章 耻怀缱绻-17   段立轩醒来的时候,陈熙南已经不见人影。躺椅支着,毯子也没叠。全都摊散在阳光下,说不上来的疲惫落寞。   这光景属实罕见。陈熙南这人极其自律,没半点邋遢脾气。即便当天累得做不动事,休息好后也会收拾。此刻情愿留着这么一份散乱,故意扰人似的。搞得段立轩一看到那帆布躺椅,就不得不想起他来。   想他温柔的笑容,想他灼灼的目光。想他僵硬的背影,想他沉默的理由。想下次再见面,到底该怎么处才敞亮。   一想就是大半天,掉泥潭似的拔不出来。   陈熙南行李虽在,但人消失了一整天。上午没来查房,中午也没来吃饭。眼瞅着日落西山,段立轩的心彻底乱了。   既怕见到他,又怕他不来。烦得坐立难安,不停地抽烟。   晚上六点,护工吃完饭回来了。这是陈熙南介绍来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婶子。做事非常细致,看着老实巴交。   “张婶儿,”段立轩指着茶几上的人参原浆礼盒,主动搭话道,“内个你拿回去,我不得意。(不喜欢)”   张婶顺着看了眼,连连摇头:“太贵了,俺不能要。”   “拿走。放这儿挡害。”段立轩捻灭烟头,歪嘴笑了下,“还没问过你,哪儿人呐?”   “镇江的。北四家子。”   “镇江那地儿,产南果梨来着?”   “对。”张婶儿憨笑着,“俺家也种。老头儿搁家管地,俺出来多挣点。现在卖不上价,万八千够不上。”   “那玩意熟了三五天就烂,不好整。”   “谁说不是呢。去年烂了40来箱。40来箱,俺们说扔那儿不要了。不好使,人市场管理员不让,还得花钱雇人儿,往外弄那个烂的。”   段立轩本意是想打听陈熙南,不想话题直奔着南果梨去了。他顿了两秒,还是决定打直球:“哎。你跟陈大夫,咋认识的?”   “俺闺女脑瘤陈大夫给切的。”张婶把漱口杯放到床头,蹲到地上兑洗脚水。她脸上浮出幸福的笑,说话也跟着有劲儿,“瘤子长得不好,跑好几家(医院)都不给做,怕出事儿。就陈大夫没怕,切可干净了。”   段立轩听得有点恍神。不知不觉,他又陷入了名为陈熙南的泥潭。   想起开颅后,他跪在床边握自己手;想起那天抓邪火,他跟在身后收拾;想起胳膊上完钢板,他从走廊尽头小跑过来。   还有那第一泡恢复自主的尿。陈熙南架着他往洗手间走,一步一画饼。什么一周后能什么样,半月后能什么样。   他一边听一边想,怪不得叫‘白衣天使’。是真他妈的天使。那冷白的厕所门,看起来简直像天堂的入口。   就着回忆把牙刷完,他感慨了句:“心眼儿确实好。”   “大好人呐。”张婶拿起一个小盆,递到他嘴边,“知道俺着急用钱,还到处给介绍活儿。”   段立轩咕噜噜地漱着口,脑子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等等。难不成他敏感了?难不成这陈唐僧就是活佛转世,对谁都慈悲无极限?   操…自己他妈不会是误会了吧?!   他这口水呛了嗓子,噗一下砸进了盆:“咳咳咳!!”   张婶连忙给他拍背:“咋还呛了?”   “咳!没事儿,给我拿瓶水,咳!”   半瓶凉水下肚,他脸上的温度也没下来。心想要真是误会,可太他妈的尴尬了!   不过仔细一捋,还真悬是误会。因为从他来急诊那天,陈熙南对他就挺好。如果真是看上了,那应该是第一眼就看上了。   虽说他段二爷确实挺有魅力吧,但魅力又不是法力,能一下子就把人给迷蒙登了?   正沉浸式自恋着,门被猛地推开。他肩膀一哆嗦,第一反应是把烟灰缸藏进抽屉。   “下班…操,你啊。”段立轩看清了门口的人,表情由紧张张变成懒洋洋。随便挥了下手:“回来了?”   门口站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即便略微发福,也能看出些威武。尤其那对浓墨重彩的大刀眉,跟他的一模一样。这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段立宏。   段家兄弟长得挺像,性子也都飞扬跋扈。但在骨子里,两人截然不同。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俩人犯事进了笆篱子。那段立轩就是为了兄弟死活不招,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而段立宏则是狂写兄弟的检举材料,主打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   段立轩的跋扈,多是因为仗义和装B。而段立宏的跋扈,则更多的是为了自身利益。   段立轩挥金如土,段立宏精打细算;段立轩坦荡单纯,段立宏两面三刀;段立轩蹈锋饮血,段立宏色厉内荏。   弟弟骂哥哥:放屁怕砸脚后跟。哥哥笑弟弟: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弟弟给哥哥备注‘老损B’。哥哥给弟弟备注‘大虎B’。   虽说俩人互相看不上,但到底血脉相连。要哪个出了事,也能互衬个真心惦记。   段立宏刚要说话,一下子猛住了。退半步看了眼病号牌,又探头进来:“…阿轩?”   段立轩知道他是故意埋汰自己,棱了他一眼:“你他妈属金鱼的?拢共没走两天。”   “谁给你剃这光溜?胡子呢?”   这话一出,轮到段立轩猛住了。伸手在嘴唇上一划拉,天灵盖差点没炸开——他刚留的胡子又没了!   至于是谁干的,想都不用想。他早就发现了,陈熙南这小子蔫儿坏。要是稍微忤逆他一点,当时可能没什么表现,但过后绝对要报复回来。   之前偷吃点小烧烤。这人当晚没说什么,可第二天就断了他冷饮。别说冰镇可乐,连漱口水都是温的。抗议就说烧烤辛辣,得喝点温的养胃。   前几天孙二丫过来,带回任务失败的消息。他苦闷之下,抽了半包黄鹤楼。结果第二天的康复训练,陈熙南往死里掰他胳膊。手上发着狠,嘴里还温声地问:“疼不疼啊?”   要说不疼,那掰得更狠。要说疼,就阴阳怪气地笑:“我没用劲儿啊。保不齐是因为,嗯,烟儿抽多了吧。”   如今看着光秃秃的人中,段立轩几乎肯定,昨天的话又惹到这犊子了。而且还蹬鼻子上脸,敢在太岁嘴上动土了!   他狠敲了一把床铺,气鼓鼓地咬牙:“傻b大夫!”   段立宏就像看猴一样上下打量他,嘴里没什么诚意地安慰:“剃得挺好,显小。”   真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显小干屁!!”   段立宏看他炸毛,也不敢继续逗了。他太了解自己弟弟了,这虎B动手比眨眼还快。虽说跟自己不来真格的,那拍一巴掌也死老疼。   他搓着自己的下巴干咳两声,进入了正题。   “你2B?跟疯狗单挑?”   “洲儿和大亮都在他手里,不能来硬的。”   “哦。那你去挨了顿削,就换了那几个光头回来?”   “啧。还有你内个案子。”   段立宏一拍脑门:“哎呦我的好弟弟诶~~!”   段立轩被他叫得没面子,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没屁事就出去,别搁这哭丧!”   “我是嫌你这事儿办得粑粑!”段立宏弹了下他胳膊,“不能来硬的就单挑?干嘛不找你哥?”   段立轩暗骂找你顶个屁用,你不还是得靠我摆平后才敢回来。他半掀着眼皮,略带鄙夷地笑了下:“找你干啥。你东城有人儿?”   段立宏一抽大腿,往旁比了个大拇哥:“黎英睿啊!你不认识?”   段立轩呆了两秒,眼睛唰一下亮了:“操!我早咋没想着他!”   东城的名门望族,有那么几家。这其中有靠房产起来的丁家,也有靠实业立足的黎家。而黎英睿,正是黎家的长子。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特讨丁凯复他爷喜欢。老爷子对亲孙嫌弃得直咧嘴,但对这个外人,倒是总当自家孩子记挂。   黎英睿有个前妻,正好跟段立宏老婆是大学同学。只是四年前去世了,俩家慢慢也就断了联系。   不过人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只要还有利用价值,永远没疏远这一说。电话一通,段立宏立马亮起热情的大嗓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关系有多铁。   “喂,睿总!最近忙啥呢啊,找没找对象?”   “哎宏哥啊!瞎忙呗,混口饭吃。”朗朗轻快的男声从听筒穿出,标准得像播音员,“倒是宏哥,听说最近经手不少大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啊。”   “嗐!睿总那生意好都几个亿的,我这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   黎英睿估计是正忙着,也没客气两句:“今儿怎么想起来,给老弟打电话了?”   “是这样,老哥这里有个麻烦。你不是和丁家老太爷关系好么,能不能帮着给递两句话。”   黎英睿沉默了两秒,假惺惺地苦笑了下:“不巧啊。最近老太爷身体稀糟,住半个来月医院了。宏哥这是多大的麻烦?我看看,能不能找点别的路子。”   这话说得巧。既暗示丁家老太爷你们够不着,算个迂回的拒绝。但又不封死,象征性地给了个面子。   兄弟俩交换了个眼神。段立轩扬扬下巴,示意他哥再加把劲。段立宏只好硬着头皮纠缠:“不瞒你说。我弟对象让丁家的大疯狗给截胡了。抢也没抢着,还让人打得像个犊子似的回来。东城那片儿我没人,这才豁开老脸求到睿总这儿。”   段立轩砰一下弹起身,眼珠子都要瞪出血了。   他是想让段立宏给人家点好处再谈,谁想直接来了一招卖惨。卖惨就算了,居然还敢卖他的惨??   “丁凯复?”黎英睿的语气明显惊讶,“正好鸣鸣也跟他结了梁子。合着这事儿,还跟阿轩有关系?”   鸣鸣是黎英睿的亲弟弟,刚上大学。不过一个半大孩子,不知怎么也能跟疯狗结梁。   段立轩冷哼一声,心想丁凯复就他妈是个大der炮。甭管男女老少,只要惹了他,全都不依不饶。   “可不是么!”段立宏冲段立轩使劲挥手,示意他老实点,“都当哥哥的,咽不下这口气。”   “阿轩那个对象,是不是叫什么洲?”黎英睿问。   段立宏又捂住话筒,问着很大声的悄悄话:“那小子是不是叫啥粥?”   其实他不仅不知道人家姓名,甚至都不清楚和他弟的关系。只知道他弟又买别墅又送钱,就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处对象。   他要知道段立轩背着他偷摸在外当舔狗,他都能找人做了这个啥子粥。   “余远洲。”   段立宏松开手,信心满满地道:“对!芋圆儿粥!”   “那巧了,鸣鸣说的朋友,也是这个人。”黎英睿口风一转,居然答应了,“宏哥,你别闹心。这事儿我办着呢,过两天给你信儿。让阿轩好好养伤,等我得空,也去看看他。”   段立轩的脸还是酸臭着,但眼底明显浮出了光。段立宏又扯了几句虚屁,这才挂了电话。   “谁他妈被打的像个犊子?”   “不那么说好使么。”段立宏把手机揣回裤兜,拿起床头柜上的半听可乐,“要不告他这人情多大,他能接这单生意?你别看那骷髅头连屎带尿80斤,要论玩儿心眼子,咱俩加起来都不够人家一手心。”说罢咕嘟了口可乐,又纠正道,“不对。不能加你。你负数。”   段立轩没搭理他,扭头去看窗外的夕阳:“真他妈的窝囊。”   段立宏这边灌完可乐,感觉没太解渴,又起身去拉冰箱。看到里面清一色的矿泉水,没一个有颜色。   “有没有饮料儿?”他嫌弃地直咂嘴,“格瓦斯也行啊,我这嘴里没味儿。”   “拉倒吧,我搁这都闻着一股子味儿了。好像他妈公厕炸了。”段立轩拿起可乐罐子,精准地投进垃圾桶,“大夫不让喝。我就这一罐,还被你干没了。”   “哎呦,曹丕的岳父不寻常——甄姬爸(真JB)离奇!”段立宏叉着腰骂,“啥大夫啊管这么宽?士大夫啊?”   话音刚落,就听外间的老蔫沉声招呼:“陈大夫。”   作者有话说:   黎骷髅(微笑生气):我最瘦的时候也有100斤。   段甜甜:我听说张婶闺女那脑瘤,别人都不给做,就你给做了?   陈乐乐(双目放光):那位置长得罕见,多少年都碰不到一个。   段甜甜(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你还给张婶介绍工作来着?   陈乐乐(乖巧):我为了早点手术,给她办的欠费。不赶紧还上,科室该扣我工资了。   段甜甜: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陈乐乐:??? 第18章 耻怀缱绻-18   段立宏一回头,看到门口站着个年轻医生。   微卷四六分,银黑近视镜。雪亮的白大褂,崭新的帆布鞋。拎个淡灰双肩包,戴块黑色运动表。白白净净,朴素整洁,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孩儿。   他迅速收起脸上的混样,大步流星走上前:“这位就陈大夫?哎呦你好你好!我阿轩他哥。这几天我弟给你添麻烦了!”说罢还扭头跟段立轩称赞,“瞅人家长的,一看就文化人儿!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呐!”   他声如洪钟,特别有家长气魄,完全不见刚才插科打诨的流氓样。   “你好。都是分内的工作,没什么麻烦的。”陈熙南的表现也不逊。不疏不亲,谦和有礼,很有高知分子的风范。   段立轩躺在床上,冷眼看这俩王八犊子互演。   几句客气后,段立宏问道:“这是来查房?”   “帮二哥做一下康复训练。”陈熙南熟练地放下背包,掏出一大堆玩意。什么伸缩带,支具,滚筒垫…   段立宏见他要干正事,也不多做打扰,坐上了窗边的藤椅。瞅了会儿茶几上的人参原浆,还是决定抠一只来解渴。   陈熙南正做着准备,鼻子嗅了嗅。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段立轩:“嗯。一股子烟味儿。”   段立轩脸色一变,赶紧现场栽赃。往段立宏那边比划了下,装作嫌弃道:“内个抽的。跟他说掐了掐了的,瘾真大。”   段立宏正被人参原浆冲得眼冒金星,玻璃瓶往垃圾桶里一扔,仰着头直抖腿:“哎我!烧心!一口下去出汗了!!”   “看吧。”段立轩一本正经地解释,“不让抽就喝人参浆子。瘾大。”   陈熙南弯起他的两条腿,把滚筒垫的一头夹进他膝盖:“抬手儿,推。”   他用词温和,脸上也没有表情。但段立轩知道他生气了——这犊子说话要开始卷舌头,就是不高兴了。   那小京片子一出,他脑瓜子已经开始嗡嗡。别说骂陈熙南刮自己胡子,他还得赶紧找补两句:“我中午压关节了。”   “是吗?”陈熙南垂着软绒绒的眼睫毛,皮笑肉不笑,“没用心压吧,反弹得跟昨儿差不多。”   段立轩不再找呲儿,乖乖地扶住垫子另一头。但他关节僵化得厉害,怎么都抻不直。   “使劲儿啊二哥。”   “不好使了,真推不出去了。”   “那我给二哥掰掰吧。”   “别动!!我还能推点儿!”段立轩咽了口唾沫,又努力地伸直胳膊。疼得额头沁汗,嘴里呼呼直喘。   一看他难受,陈熙南态度软了。手指按着他的二头肌,说话也恢复正常:“肩膀不要代偿,一点点来。”   康复训练的内容简单而枯燥,但陈熙南一秒都没坐下。全程站在床边护着,生怕有半点闪失。就连喝水,眼神都没错开过一秒。   别说当事人,就连段立宏都看感动了,说什么也要请他吃饭。   段立轩想起周大筋的话,就寻思帮着拒绝了:“他忙。”   “好啊。”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又对视了一眼。   “你不乐意去就不去。”段立轩道。   “嗯。我为什么不乐意?”   “你不是不喜欢应酬吗?”   陈熙南蹲下身,往背包里收拾道具。手上不紧不慢,嘴里卷着舌头:“我哪儿时候说过,我不喜欢应酬啊?”   段立轩扫了眼在门口掖衬衫的段立宏,压低嗓子道:“陈熙南,咱俩敞亮儿的。昨儿晚上的话,要说准了,那就我实话。不是你不好,是二哥心里头有人了。要没说准,你就当二哥自作多情,别往心上放。”   陈熙南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继续拾掇。一柄白惨惨的脖颈,像是要被头颅的重压撅折。   段立轩从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想看清他的表情。但陈熙南的头好像一株背日葵,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给他看。   躲闪的间隙里,他瞥见陈熙南正死命地啃嘴唇。心里顿时不好受了,伸手要去搀他胳膊。   陈熙南摆了摆手,拄着膝盖站起来。揩掉唇上的血珠,用拇指和中指搓蹭着。等那滴血均匀地干在两个指肚上,这才抬脸笑了下:“哦呦。是么?”   撂下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拎起包走了。走到门口,段立宏亲昵地勾住他脖子,回头打了个响舌:“我俩走了嗷!”   直到门被关上,段立轩才回过味儿来。   嗯?「哦呦,是么」?啥叫「哦呦,是么」?不是,这犊子咋被甩还这么拽啊??   他笑着操了声,偏头看向窗外。太阳全落了,只余一片暗沉晚霞。他重新从枕下摸出烟盒,叼了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眯着眼睛缓缓吁出来。   他和陈熙南有可能吗?平心而论,有。   这小子的模样他稀罕,为人也不错。哪怕是那些温吞的嘟囔,酸溜的京片子,他都没真烦过。   但感情这个东西很复杂。在基本的吸引之上,还需要一些先决条件。比如时间再早一些,早到他心里还没有余远洲;比如身高再矮一点,因为他不想仰头亲嘴儿;比如真的有求于他,别总让他心怀亏欠…更重要的,比如他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段立轩生性慷慨,长得不赖。从小就是班里的带头大哥,身边总是众星捧月。本就是高光人物,体育还特好。那小双节棍哗啦一耍,没几个不看直眼的。所以从三岁到三十岁,他桃花不断。   但历数他的前任们,无论绿肥红瘦,都是需要他保护的。甚至于有俩,他压根就没感觉:一个追得寻死觅活,他没忍心拒绝。一个因为总挨欺负,罩着罩着就传成了绯闻。   而在这些乱糟糟的情感经历里,余远洲无疑最让他喜欢。究其原因,当然有余远洲的个人魅力。但更多的,是向他而来的姿态加成。那种撇家舍业、孤注一掷的投奔,让他不自觉地想张开怀抱。   总之段立轩的爱情,不能从南丁格尔式的关怀里来,只能从天降神兵式的装B里来。他想被崇拜,想被依靠,想自我感觉良好。   从这个先决条件来看,陈熙南已经没机会了。别说让他装个大的,就这辈子所有的洋相,都出得差不多了:被打成偏瘫、没亲属管、大喊大叫、抓邪火发疯、不是把尿就是擦沟子…被看过这么多悲哀的糗态,爱情还能从何而来?   段立轩蒸在夕阳的余温里,重重叹了口烟。   他欠陈熙南的,得还。但没法用感情还。   如果陈熙南不肯跟他谈判,那他就单方面做个了断。   ------   万盛海鲜大酒店。   六人大的包厢,两人错开坐了个对角线,互相推着平板点菜。   “阿轩劳你照顾了。”段立宏放回平板,叹了口气,“我前天才知道他出事了。”   陈熙南没搭话,只是浅浅地笑了下。那笑里的东西很微妙,让人突觉几分羞惭。段立宏挠了两下眉毛,略带尴尬地问:“伤得重不?”   “重。”陈熙南刚才那一笑,扯裂了唇上的痂。他抽了张纸,叠了两折,压到肿嘟嘟的嘴唇上。过了两秒,拿下来看纸上晕的血渍。看完再对折,继续按压。足足按了三次,直到纸巾干净才作罢。又重抽了一张新纸,把用过的包好,眼睛四下寻找垃圾桶。   段立宏唰一下递上烟灰缸。虽然没吱声,但脸上已经挂了想说的:祖宗,赶紧的吧,算我求你。   陈熙南把纸团放进烟灰缸,这才接着道:“送来的时候,右侧瞳孔扩张,左侧姿势异常。再晚一点,脑组织恐怕就要出现坏死。”   段立宏懊恼地拍着桌沿,嗓门也跟着大:“我没成想…没成想!阿轩都多少年不跟人打架了!那现在没事儿吧?啊??”   陈熙南半垂着眼皮,微微摇头:“他的右侧头部被重击,造成了左侧身体偏瘫。现在肌力也只有3级。”   他面色凝重,口吻遗憾。活像电视剧里的医生摊手:‘抱歉。我们尽力了’。   段立宏被他唬得发懵,嘴都有点打磕巴:“3,3级是多少?是不是,少啊?”   “平躺着,腿能勉强抬离床面。”陈熙南食指点着手掌,“但要拿指头稍微抵住,就抬不起来了。”   “这老严重?!”段立宏手指死扒着转菜盘,像是在平地攀岩,“走路呢?”   “走不了。而且一开始两便失禁,最近才勉强自理。按照目前情况来讲…”陈熙南微微后仰,被墙上的装饰画吸引了注意。那是一只宝蓝的大孔雀,开着黄绿的屏。顶着一簇翎毛,眼神牛逼哄哄,又带了点清澈的愚蠢。   好没影儿的,他觉得这孔雀像段立轩。心脏猛烈一痛,紧接着流泪的冲动涌上鼻腔。他呆呆地摁着胸口,话冻在了嘴唇上。   他这一噤声,可给段立宏吓够呛。当啷一声,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深棕的普洱茶晕在桌布上,血汤子一样。   “陈大夫。你给我个准话。”段立宏嘴唇绷缩着,门牙抵着磨蹭,“阿轩,还能不能利索了!”   陈熙南闭上眼睛,用无名指摁压眼头。顿了十来秒,这才沙着嗓子缓声道:“能。只要他配合。”   “配合!必须配合!”段立宏大手一挥,哐哐拍着转桌,“是人是钱,我们都配合!”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脑瓜子对半切。一边神经学,一边段甜甜。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是若水三千,三千个二哥,总共六千哥。   还有段甜甜,你那是爱情吗。你那是装B情。 第19章 耻怀缱绻-19   菜陆续地上了。花团锦簇的海鲜盘,中央一个大砂锅。隔着浓白的蒸汽,陈熙南口气郑重地说:“大哥,我有事拜托你。”   “尽管提!”段立宏拿起桌上的五粮液,抬胳膊给他倒酒,“你对阿轩的恩,就是对我的恩。只要我能力范围内,绝对尽力帮你办。”   “是关于二哥的恢复。”陈熙南拿过酒瓶,也给段立宏斟上八分满,“半年内、尤其是前三个月,是功能恢复的黄金时期。康复治疗介入时间越早,越能最大程度恢复。所以这期间,我对他管得有点严。如果他想转科,或者转院,还希望大哥能提早通知我。”   “这倒不是大事…”段立宏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欲言又止,“就是…”   就是你都没有要求吗?你怎么对我们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虽说他没有问出口,但陈熙南早有准备。他曾用那个故事打动过五大金刚,也能用同样的手段打动段立宏。   果然段立宏听罢两人的相遇,态度比方才更加亲热。抬着屁股,抻手直拍他胳膊:“哎呀!陈大夫是个板正爷们儿!来,我敬你一杯!”   两个小酒杯在空中相碰,陈熙南咬着牙干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白酒。比想象中还要难以下咽。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碰爱情。爱情。呵。这曾经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幼稚无聊的东西。本以为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   可怎么比这52°的白酒还要呛、冲、辣。从口腔冲进眼睛,从喉咙烫进胃里。轰得他晕晕乎乎,嘴唇上浮了一层白毛汗。像是一圈白胡子,人都跟着显老了。   这时段立宏也放下酒杯,话里有话地感慨:“哎呀,这人和人的差距就是大。阿轩无意间帮你一回,你都这么记心上。有些人,无论给他多少,都是个无底洞。”   “二哥的伤,我没问过原因。但我一直很在意。”陈熙南对段立轩以外的话题没兴趣,直接了当地问道,“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能下这么歹毒的手?”   “跟人抢对象打起来了。”段立宏有意模糊自己的原因,直接把这事定性为争夺配偶权,“纯他妈瘦驴拉酱屎。”   陈熙南指甲掐着眉心,从指缝里观察段立宏的表情:“能让二哥抢到这份儿上,想必是个绝色佳人。”   “佳屁。”段立宏掏出烟盒,往陈熙南那边递了下,“跟你俩我不嫌磕碜,是个男的。”   “我不抽烟,您请便。”陈熙南推了下手,颇有意味地笑了笑,“二哥他,喜欢男人?”   “嗯。你别说出去。咳!”段立宏亮着嗓门咳了声,叼了一根烟点火,“阿轩这上不咋正常,男女都划拉。这些年处得污污糟糟,比东汉末年都乱套。但这回,我瞅他也是动了真感情。”   锅里的油嘣了下,溅到陈熙南雪白的小臂上。他抽纸擦拭,擦罢将纸巾一点点捻进手心:“嗯,怎么看出来是真感情?”   “给人家买了套别墅,拿了两百万现金。”段立宏呼了口烟,无奈地苦笑,“阿轩他吧,是个狮子座。你别瞅他平常牛逼轰轰,其实半点心眼子没有。自个儿住六十来平小房,给人家送三百平别墅。就这傻玩儿楞,谁逮都能占着香香儿。”   陈熙南又发了会儿呆。他的脸很红,是一种愤怒的紫红。半晌,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掫了。   “拿了不老少,都不来看一眼啊?”   “来不了。”段立宏伸直胳膊,在烟灰缸里掸了两下烟灰,“东城有个狗B,姓丁,我们道上都叫他大疯狗。这人本来是他包的小白脸儿,不知道咋勾搭上的阿轩。在溪原呆了俩月,前阵子被疯狗揪走了。这虎B装大花定眼子,找疯狗决战去了。疯狗那还算是个人?那纯就是个大nē鬼,杀人都不打锛儿。”   陈熙南再度沉默了。左手揉攥着纸团,右手僵硬地倒酒。   段立宏也习惯了他一杵子一屁的节奏。说罢埋头吃菜,等着他给反应。   但这一次,陈熙南的沉默异常之久。段立宏都要吃饱了,这才想起来对面还坐个人,抬头看了眼。   就这一眼,他筷子差点没拿住。   陈熙南坐得很规矩,表情也闲静。但双臂隆满蓝色静脉,脖颈暴起Y形青筋。甚至连眉尾,都狰狞出血管。   眼镜蒸满了雾,像厚重的磨砂玻璃。玻璃下压着两口黑井,好似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但几乎是瞬间,这些狂乱统统消失。他把那杯酒猛泼进嘴,抓着脸失声大笑。笑罢双臂往桌上一拄,像是要坐俯卧撑。从下往上地盯人,眼睛闪着幽绿的光:“不儿,没听说过,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呃…咳,是啊。”段立宏抬手抹了把后脖颈,有点分不清是真是幻。好像脑子里的保险丝烧断了,眼前啪地一黑。黑暗里趴伏着一只撕掉封印的鬼螳螂,擎着一对冷白的大镰刀。   “话说回来,这位叫什名儿啊?”   段立宏被他这口螺丝拧得发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   “你说疯狗啊?姓丁,叫丁凯复儿。这人身世有门道儿,原来叫付金枭。现在也没人敢叫他大名,都枭哥枭哥的。”   “哦。丁、凯、复。”陈熙南冷笑了下,拿手背推了下眼镜,“那nèi主儿呢?”   “你说小白脸儿啊?好像叫啥粥。啥粥来着?就记着艮啾啾的…”段立宏皱着眉思索,急得直抖腿。好似晚上一秒,陈熙南就要爬过来割他脑袋。   拼命寻思了半天,他俩手一拍,灵光乍现般喊出来:“芋圆儿粥!!”   陈熙南一愣:“芋圆儿粥?”   “没错。”段立宏手指铛铛地叩着转菜盘,自信满满地点头,“就叫芋圆儿粥!”   ----   咔哒一声,门开了。   韩伟从沙发放下脚,趿拉着拖鞋迎上去:“稀奇啊,这是喝了多少?”   陈熙南醉得满脸通红,扶着镜面扯鞋带:“五十二度五粮液,三百来毫升。”   “出息了你。”韩伟把拖鞋踢给他,“跟谁的应酬啊?”   “他大哥。”   “谁大哥?”   “段,”陈熙南刚脱掉鞋,就一屁股摔到地上。仰头靠着镜子,大口地吸着气,“段,小轩儿。”   “又他?”韩伟也跟着蹲下身,“你还行不?给你拿点啥喝?”   陈熙南摇了摇头,没说话。他好像呼吸困难,不停地拍着胸口。脑门汗涔涔,嘴唇肿嘟嘟。发丝油塌着,看起来疲惫又狼狈。   “我说你总跟那个姓段的搅和啥啊。”韩伟起身给他拿水,“跟你说多少回了,这是咱市的地头蛇。”   陈熙南托着酡红的脸,痴痴地笑起来:“嘿。我倍儿稀罕蛇。”   韩伟这个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两大嘴巴子。他把矿泉水瓶放到陈熙南脚边,拍了拍他胳膊:“不是你屋里那些玩意儿!没听过那句顺口溜?段瞎子,脏刀子,一攮一个死。咱市以前那个大流氓头子,叫谢老鬼的,就是被他给攮死的!你知道不啊?”   陈熙南的颈椎已经擎不动脑袋,只能用手撑着:“他不坏人儿。心眼儿缺得…”说着用手指比了个小缝,脸上是陶醉又宠溺的笑,“就这么,一丁点儿。”   一丁点。矿泉水般纯净的一丁点。   记得段立轩扯掉尿管的次日晚,发起了高烧。住院医师怕是脑膜炎,给他做了腰椎穿刺。可能是经验不足,几次都没成功。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他打求助电话。等他赶到的时候,段立轩的后腰全紫了,像个烂掉的莲蓬头。   他重拿了针管,几秒就提取出了脑脊液。递出去的时候,终究没压住火气:“这活儿难得了。”   住院医师有点委屈:“我怕他疼,就多给了点麻药。结果皮下水肿了,椎间隙摸不清。”   “甭找辙!”陈熙南指着段立轩的后腰,罕见地疾言厉色,“你记着。打这儿起,没下回。”   向来和颜悦色的人,冷不丁掉一回脸子,要比惯常暴躁的人有威慑力得多。   住院医被训蔫了,低着头默默收拾。段立轩烧得直迷糊,还不忘帮着求两句情:“哎,那谁没个犯错时候了。也不疼,就当蚊子叮俩包。”   叮俩包。十厘米长的大针扎进脊髓,来来回回七八针。要放一般人,投诉你都是轻的。可这人居然轻描淡写的说叮俩包。   对外人尚且如此宽厚,对熟人那更是挑不出理。   会惦记着小弟的长短,谁身上添伤都能注意到。哪怕只是一个小口子,都绝对要问出原由;应酬送来的礼品水果,多好的东西都不贪恋一眼,转手就给出去;心里总装着一大群人,问完这个问那个,每一份恩情都想方设法地还。   而对自己更是。不管被欺负得多狠,当时气成什么样。再见面,第一句话还是问:“吃饭了没?”   大度的、单纯的、热乎乎的一小爷们儿。像乡野里的盛夏,带着赤忱的烟火气。任何披腥带雨的人都能踏进去,在他的光芒下蒸干孤寂。   他陈熙南如此。那个芋圆粥肯定也如此。   看上同一个人,他赞赏对方的品味。但与此同时,他嫉妒对方的存在。嫉妒到想把这碗粥倒进马桶,一键冲走。   “老虎心眼儿少,你跟老虎睡一笼子不?”韩伟语重心长地劝,“心眼儿少不少的,也不是啥善男信女。你瞅哪个正经人敢跟他沾边儿?活够啦?”   陈熙南不说话了。摘掉眼镜,把脸埋进膝盖。   韩伟看他这样,变了脸色。轻拍着他小腿,小心翼翼地问:“哎,是不他欺负你了?要太过分,咱报警吧。”   “我欺负他…”   “啊?”   “我欺负他…我喜欢他…”陈熙南嘴里吭唧着,脚丫鱼尾似的拍起地板,“喜欢…好喜欢…打心眼儿里喜欢…瞎了瞎了!我要爆炸!!”说罢他抱着膝盖啜泣起来,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陈熙南是不是要爆炸韩伟不知道,但此刻他的CPU的确是干烧了。呆看着这人边哭边拍地板,活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鲤鱼精。过了足足五六分钟,才幻化出双腿,薅着鞋柜站起来。俩眼睛肿得像荔枝,直勾勾地看向窗外。   他脸上的软弱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一种狂乱的偏执。脖颈跳着青筋,咬着牙冷笑:“呵。我还偏就要他了。管他丫儿心里有谁。”   说罢狂拽酷炫地去尿尿了,马桶盖摔得乒乓直响。   韩伟继续以一个思考者的姿势蹲在玄关,脑门上两个锃亮的门洞,每一个里都带着问号。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大碴子:   瘦驴拉酱屎:逞能   污污糟糟:乱七八糟   傻玩儿楞:傻蛋   占香香儿:占便宜。谁逮都能占着香香儿:谁都能占到他的便宜。   不打锛儿:毫不犹豫   装大花定眼子:装B   艮啾啾:糯叽叽   大nē鬼:很凶的鬼、厉鬼。   今日份京片子:   难得了:可真难啊(阴阳怪气)   nèi主儿:指那个人,含贬意。   找辙:找借口。   瞎了:完蛋了。 第20章 耻怀缱绻-20   段立宏一步三晃地回了医院。踉跄到病床边,囫囵地抱着段立轩。拉起嗓子,抑扬顿挫地哭丧:“轩呐…轩呐…你咋就这么傻耶…”   段立轩刚塞完定眼止疼,这会儿正来了困劲。他烦得要死,右脚不住地乱蹬:“滚边儿旯去!他妈的刚眯瞪着!”   “我要整死那个…芋圆儿粥…”   这话一出,段立轩猛然从浅寐里惊醒。豁地直起身,甩出一记如来神掌。   这一巴掌相当狠,崆的一声,打鼓似的。   段立宏半跪在地上,疼得前后打挺:“唉我!我看你是武则天死老头,你他妈失去理智(李志)!那芋圆粥算个屁股?你为了他打你亲哥??”   “去你妈的!你才熊猫点外卖,尼玛损(笋)到家了!你知不知道疯狗为啥撤诉?是洲儿,偷摸把他电脑里的玩意拷出来给我!就这么一个U盘,”段立轩用手指比划着尺寸,哐哐在护栏上捶着,“就这么大的一个U盘,换了你至少七年!现在你带个鸡皮燕子嘴,你一兜一兜的,说要整死他?你过来来,肚脐眼儿放屁,告我你咋想(响)的?”   段立宏哪里敢过去。段立轩那铁砂掌往后背一拍,疼得像是被二踢脚轰了。他腿上犯怂,嘴里还是犟着:“那你不也给他买别墅了!还给了两百万!你衬几个两百万?!”   “给多少都是我的!”段立轩火气彻底上来了,指着他高声怒骂,“我用你钱没?划你卡没?我乐意给关你鸡毛事儿!”   “你把自己作瘫巴了!你说关我鸡毛事儿!”   “谁告你我瘫巴了?”   “人陈大夫都跟我说了。说你现在,走道扶墙根儿尿尿带血丝儿,这不瘫巴是啥?”   段立轩一听更来气了。他就知道这犊子没憋好屁——不听劝就算了,还他娘的开始围城了。   “别听他瞎叭叭。”他躺回枕头,皱着眉头道,“你明儿给我办转院。转三院或岚山去。”   “治得好好的,转啥院?”段立宏头摇得像拨浪鼓,“陈大夫多好啊。上哪儿找这么上心的大夫去。”   段立轩胸口抽冷一疼。   他当然知道陈熙南好。没有人比他更知道。   那是不管多累都要过来的好,是彻夜不眠照顾他的好,是把他脚揣怀里揉的好,是连秽物都仔细查看的好。   太好了。好得遮天蔽日,一点壁垒都不给留。好得让他害怕。怕到想要逃跑。   他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段立宏:“你懂个六。”   “瞎转治坏了咋整?”   毫无征兆的,他忽然就炸了:“逼逼叨叨的烦不烦!让你转就转!”   段立宏瘪了瘪嘴,抖着手妥协:“行行行,转!给你转!别叽歪了,睡你的吧。”   虽说这哥俩日常吵架,但基本都是哥哥妥协。不仅因为弟弟打人疼,也是哥哥心里有愧——可以说他的安稳幸福,是建立在他弟的不幸之上。   打小父母离婚,是他要死皮赖脸跟娘走,把弟弟扔给聋哑爹。后来爹得了老年痴呆,也是他弟一个人照顾到死。   等到他回归丁家,还能在圆春保险捞个部门经理当。可他弟早已游离在家族之外,干着小买卖和清道夫的活计。混到今天,做手术都捞不着人给签字。   所以段立宏从不忍惹得太过。此刻看他弟拱着腚不耐烦,也只能先敷衍着答应。   这边给陈熙南发完消息,那边就拉开墙边戳的躺椅。刚蹬开蛇纹毯子,段立轩从肩膀上回过头:“滚出去睡去!”   “去哪儿睡去?沙发蔫儿占着呢。”   “回家呿!要么找个酒店。”段立轩剜了他一眼,重新转回头,“脚臭得辣眼睛,别用人家东西。”   ----   每周周四,是二院大查房的日子。和每日的例行查房不同,大查房由主任带头。   而在神经外科,每两周还有一次更大的查房,由应玉敏带头。不仅本科医生全体参加,相关科室也会过来讨论。   特需病房是第一站。早上五点半,小护士就进来收拾。整理床头柜,开窗通风,散落的衣服统统扔进箱子。段立轩被吵醒,迷瞪瞪地看着她折腾。这时护士长也进来了,啪一下摁亮灯光:“段老爷起床了啊,今儿应教授查房。”   还没等段立轩清醒,就听到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门一开,十几个医生鱼贯而入,将他团团围住。全都穿着雪亮的白大褂,胸前刺绣着半圈红字:溪原市第二人民医院。   右边一个小老头,背着手。左边是陈熙南和住院医师,手里拿着文件夹板。床尾站着两个中年人,耷拉着眼皮。后面则是乌泱泱的生脸儿,排到了门口,人手捧着笔记。   段立轩一下子就吓醒了,瞪着眼睛看陈熙南:“我他妈要死了?”   陈熙南的眉尾下拉了两秒,又很快恢复一本正经:“主任来看看你。”   应玉敏一脸慈祥地问道:“感觉怎么样啊今天?”   段立轩拿中指擦抹着眵目糊,打着哈欠道:“刚醒,还没来得及感觉。”   人群里传来几声轻笑。   “那现在有感觉没?”   段立轩嚼了两下嘴,一本正经地感慨:“感觉挺吓人。”   这回笑的人更多了。就连陈熙南都垂下头,口罩大幅地鼓动。肩膀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忍得很辛苦。   应玉敏无奈地看了段立轩一眼。从陈熙南手里拿过病历,唰唰地翻起来:“小陈,讲讲吧。”   陈熙南赶紧收起笑,换上严肃的表情:“嗯。我简要概括一下。段先生是4月10号,凌晨零点半左右,送来急诊的。当时多处外伤,以颅脑损伤最为严重。头皮上有24处外伤,大小从1厘米到10厘米不等。右侧瞳孔扩张,左侧姿势异常。扫描显示,右脑有一块4cm大的硬膜下血肿,伴随明显中线移位。当天静滴了125毫升的甘露醇,补了八百球,八百浆。状态稳定后,实行了内镜血肿清除…”   他声音醇厚,语调悠缓。每两三字就顿半拍,听着特催眠。别说段立轩,就床尾那俩副主任,都听得泪眼婆娑。   “甘露醇。”应玉敏打断了他的念经,从病历上抬起脸。严肃地环视一周,扔出了重磅炸弹:“谁知道甘露醇分子量是多少?”   屋里的气氛唰一下绷紧了。落针可闻。   见无人抢答,他点了窗前的一个医生:“小严,你知道吗?”   小严支吾了两下,硬着头皮道:“甘露醇…呃,是脱水的。”   “谁告你的?”   “…教材上写的。”   “教材上说甘露醇脱水,它就真能脱水吗?”应玉敏陡然震起喉咙,“教材上说甘露醇顶饱,你也信吗!”   对权威的恐惧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所有人都鹌鹑似的瑟缩着。就连段立轩也闭上眼装死,即便他知道这老头不可能让他答。   这时陈熙南开口了:“甘露醇的分子量是182。甘露醇之所以能脱水,是因为能够提升血浆的渗透压。在渗透压的作用下,组织里的水分快速进入血管,从而改善血肿。而且甘露醇还有利尿作用,能将脱出来的水分排出体外。”   他一席话毕,应玉敏面色稍霁:“我看你术前血红蛋白维持在7(g/dl),不是标指的10。讲讲为什么。”   “上个月的神外期刊里,有一篇BCM发表的研究。在对两百例患者进行多因素分析后,发现血红蛋白10时输血,PHI的发生率,是7时的2.3倍。所以我推测,可能是丧失变形能力的红细胞,造成了脑血管微循环障碍。”   应玉敏赞许地点头:“去年我也看到一篇类似研究。重度脑损伤接受红细胞,可能有害于脑血流的自动调节。”说罢他转向其他医生,掷地有声地教育起来,“外伤就补液,失血就输血,血压低就推肾上腺素。这不是治人,是治数据。做医生,最忌讳想当然。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所有人点头称是,后面的小医生更是奋笔疾书。   “不过除了理论,实际经验也很重要。”应玉敏话锋一转,对床尾的副主任说道,“老姚,以后这床你负责吧。小陈理论不错,做事还是太嫩了。”   这话太突然,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而陈熙南,明显是最错愕的一个:“老师,我哪儿做的不好吗?”   “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是你负责的病人说了算。”应玉敏拍了拍段立轩肩膀,声音不大但语气诚恳,“我听说你要转院,就问了老何原因。他说你对主管医生不满意。小陈是个优秀孩子,我就总忘了他岁数小。他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了,你多担待,别跟他计较。以后换主任负责,你安心在这儿治。”   段立轩正被讲经搞得迷糊,哪想话题忽然转这上了。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就去看陈熙南。   陈熙南戴着口罩和眼镜,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有点惊讶,有点尴尬,有点受伤。汇成一滴苦涩的笑,在眼底闪烁。   段立轩呆呆地和他对视,挤不出一个字。   他不说话,陈熙南也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看他。其余人更不说话,主打一个安静吃瓜。   屋里的空气变得粘稠,段立轩憋得冷汗直流。他最是要面子,更不会轻易折别人面子。他今天要是在这儿答应换人,那陈熙南以后就多了个笑柄。对救命恩人,他干不出这么狗的事。   可若是答应,他就得和陈熙南继续拉锯。他不敢。他简直怕死了这人。   怕他的嘟囔,怕他的京腔。怕他的眼神,怕他的笑容。怕他死缠烂打,更怕他伤心难堪。   正为难着,就见陈熙南缓缓蹲下身来。摘掉半截子口罩,嘴唇动了动。   他没发出声音。但段立轩看清了他的话:别走。   隔着小臂高的床围栏,陈熙南就像被关进了铁笼。在众目睽睽之下,红了眼眶。用从没有过的低姿态,第一次向自己做出祈求。   段立轩觉得胸口像是被踹了一脚,猛地从枕上别过脸:“大夫没毛病。我就是躺烦了,想出院。”   “没毛病就别走了。”应玉敏合上病历,一锤定音,“出院,一般术后两周能出。但是你这个还不行。因为你有一个,肢体的偏瘫,需要进一步的康复功能锻炼。所以有可能再一两个月,我是这么建议啊。你觉得呢?”   段立轩闭上眼,抬了抬手:“行。那听专家的呗。”   人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陈熙南是最后一个走的。关门前回过头,孩子气地破涕为笑:“我中午再过来,不准偷摸抽烟。”   段立轩仍紧闭着双眼,没看他也没答话。   作者有话说:   眵目糊:眼屎   神外期刊:《Journal of Neurosurgery》   BCM:美国德克萨斯州大学贝勒医学院   PHI:脑内进展性出血损伤   陈乐乐说的这篇研究的确有,正好是2016年3月发表的。写个耽美文我拼了,以后请叫我严谨姐。   段家的背景,这本不会交代很清晰。好奇的可以移步《疯心难救》第95章 。 第21章 耻怀缱绻-21   正午十分,陈熙南回来了。径直坐上陪护椅,弯着腰捶小腿。要往常,段立轩定会关心两句。但今天他没搭茬,直勾勾地看棚顶。   陈熙南见他半天没反应,凑上来戳他脸颊:“诶。不生气了啊。”   段立轩瞥了他一眼:“我说,你知不知道啥叫磕碜?”   陈熙南脸上本是堆了浓浓的笑,听到这话瞬间冻住了。镜片后的眼睑微微收缩,阴阳怪气地反问:“磕碜?我问题答得不好吗?”   “陈熙南,我今儿跟你把话撂这儿。”段立轩的眼神鞭子似的,一下一下往他身上抽,“别说我心里头有人。就没人,咱俩也没戏。我不喜欢你这型儿的。”   不这个字加了重音,像是从嘴里迸出来的子弹。   陈熙南微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他。镜片反着阳光,像两块被击碎的防弹玻璃。   “二哥。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他往后一靠,狠狠撞上椅背。双手插着白大褂,脚尖轻轻在地上点着:“前儿晚上,你可能是说了什么?我睡着了,没太听着。昨儿你拿话点我,我知道自个儿招你烦了,但想不通为什么。不过今儿你这话,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觉着我跟你套磁儿,是在拿你当孙儿?”   这回轮到段立轩听不明白了:“啥玩儿楞?”   “我说,”陈熙南盯着他冷笑,“你当我变态,天天搁这儿泡你呢?”   这直白的话一出,轮到段立轩哑然了。他脸上的凶狠变成尴尬,指肚搓了两下鼻头:“…不这回事儿?”   一阵沉默。   陈熙南托着胳膊肘,交叠起腿。雪白修长的手指,紧噔噔地抓着下半张脸,像戴了副马口铁的嘴套。   忽然他像是忍不住了,噗呲呲地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带着整张椅子都跟着摇撼。越笑越开,前仰后合,简直要笑出眼泪来。   段立轩被笑得害臊,探出床拍他小腿:“操,说话!别JB乐了!”   “二哥,你怎么会想这上?”他仍是笑着,但那笑带着鼻音,像是得了重感冒。   “你但凡管我要点啥,我都不能往这上寻思。”段立轩摁起床板,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你说你一不管我要钱,二不求我办事儿。没往我脑袋里掉剪子,还他妈让我亲你一口。我这还能往哪儿上合计?”   陈熙南终于止了笑,抬起一张青白的脸。脸颊上几道指甲刮出的红痕,像是被撤了两个大嘴巴子。   “不记得了?3月4号晚上,咱们见过的。”   段立轩歪头看他:“3月4号?”   “在蜀九香前的停车场。有俩人追着我砍,让你给打了。”   “啊!”段立轩狠劲儿一拍大腿,瞪着眼睛指他,“撞我内犊子就你啊?!”   “都被刀追着砍了,你就别挑我理了。”陈熙南起身拉开冰箱,背对着他揉眼睛。抽出瓶矿泉水,压了口清嗓,“咳嗯。他拿了把西瓜刀,半米来长呢。”   “瞅你那小胆儿吧。”段立轩歪嘴一笑,摆了摆手,“片儿刀砍不死人。你豁出去让他砍你一刀,趁机会蹬他裤裆一脚。他重伤你轻伤。”   陈熙南坐回椅子,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可乐。因为一直在铝箔袋里冰着,罐上雾了层水汽。他拿毛巾擦了擦,递给段立轩:“我为什么要让他砍一刀?俗话说得好,玉器不碰瓦罐。”   段立轩接过可乐,没想明白这话是自夸,还是损他。   “是不是给你撞狠了?”陈熙南又问。   “那你以为。后备箱还没关上,你他妈就跟牛似的往上怼。”段立轩拉开时隔两天的可乐,嗅了嗅凉爽的白汽。而后扬起脖颈,心满意足地灌了一大口。   陈熙南指尖搓着额头,从指缝里观察他。脖颈修长,下颌清晰。以下巴尖为顶点,呈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蛇一般小巧。   蛇。本能。伊甸园。基督教。爱神。丘比特…他逐渐走神,开始思索起丘比特的形象来。   为什么丘比特是个小孩?是不是因为爱情和孩子之间,存在某些共性?   非理智的、不明所以的、缺少逻辑的、伤人不自知的…   可也是无辜的、可爱的、率性的、放也放不下、怪也怪不得的…   “嗝!”段立轩放下可乐,打断他的思绪,“老子多少年没受过这气。”   “那你也没难为我。”陈熙南抿了下嘴,脸上是陷入回忆的幸福,“还问我要不要刀。”   “瞅你那小样儿吧,骂你我都嫌磕碜。”段立轩甩开枕边的折扇,唰唰扇了几下。看陈熙南脸通红,也给他扇了几下:“哎,后来你报警没?那俩犊子为啥砍你?”   本是驱暑的凉风,陈熙南却堵得透不上气。他弯下腰,解开鞋带重系:“开颅手术都有风险。”   “人治坏了?”   陈熙南系好鞋带,又喝了口水。拧上水瓶放到脚边,掏出手机回了两条消息。过了大半天,这才像想起刚才的话茬:“嗯。你说医闹的事?死了。可能有开颅的原因,但更准确地说,是死于冠脉狭窄。”   段立轩上下打量他:“我说医院里天天死人,你是不是都瞅惯了?”   陈熙南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揣回手机,扭身拉上百叶窗。   “那怎么办呢。陪家属杵太平间,搂着死人埋怨?”他重新坐回椅子,交叠起腿。左肘支在扶手上,用两根手指撑着腮颊,“任何外科手术,都存在风险。纠结人死不死,该不该冒险,是一个危险的错误。”   段立轩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看他。   “有句格言是这么说的。”他用指背推了下眼镜,打起和缓的手势,“船停在港口最安全,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既然做了外科医生,就得敢于启程。我诚心诚意地上台,但有时也会失败。要是因此自我怀疑,那我永远做不好下一台。这不公平,不是么?上一个患者的不幸,要由下一个患者分担。”他冷峻地笑了笑,食指勾勒出术野的矩形,“所以当我看到一个脑子,我必须只把它当成一个脑子。不是一个人,更不是灵魂的容器。仅仅是一个脑子。这不是看惯了,而是保持专业。”   百叶窗缝隙里筛下一排阳光,金丝般盖在他脸上。像琴弦、像箭簇、像猛兽的胡须。他偏头一笑的时候,正好起了风。倏然之间,琴弦奏乐、箭簇齐飞、胡须振振。   段立轩看着他,忽觉魔音灌耳、万箭攒心、虎口难逃。他抄起折扇一顿猛摇,用痞笑遮掩心悸:“你这救人的,倒比我这攮人的心还硬。”   “二哥心才不硬。”陈熙南向他伸出手,把话题兜回来,“总之我感激你,也仰慕你。就想跟你多亲近亲近。我这人没什么朋友,不太会拿捏玩笑的火候。抱歉,惹你误会了。”   段立轩把扇子扔到枕边,伸手和他回握:“你要早提这茬,我还能往歪上想?”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和解。即便这不是个圆满的谎,但他们选择互相欺骗。   “这回不生气了?”陈熙南往前拉了下椅子,换上惯常的温柔相。新月形的双眼皮,眨巴又眨巴:“在这儿养吧,左右特需没有周转指标。”   他这双眼睛,天生黑多白少,自带无辜特效。再这么刻意地眨巴两下,多硬的脾气也能被萌化。   果然段立轩看了他一会儿,眉目软了:“哎,你长得好像那啥。袅花套子狗。”   “什么狗?”   段立轩摸起手机,划拉出一张照片:“就这种狗。”   陈熙南抬起屁股,拄着床沿凑上来看。就见照片里立着一只漂亮的萨摩耶,被段立轩从后摽着咯吱窝。背景是一条林荫道,地面疏影阑珊。狗笑得可爱,人笑得阳光。   “真漂亮。这是二哥养的?”   “我嫂子养的。去年死了。老死的。”   “叫什么?”   “乐乐。”段立轩自己也端详了会儿照片,指关节敲了两下屏幕,“算条好狗,听得懂人话。就一点,他妈的不着调,总抱我腿耸嗒腰。”   陈熙南皱起眉毛,鼻翼轻微地抽搐着。   “你那啥表情啊?”段立轩瞟他一眼,顺口开了句玩笑,“你也叫乐乐?”   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拎起脚边的背包:“我下午病房。不是很忙,会过来抽查。不准抽烟,也不准胡点外卖。”   说罢干脆地走了,还略重地捎上门。   段立轩喝光可乐,把空罐掷进垃圾桶。嗝了长长一声,爆发出一阵狂笑。掏出手机拉开WX,修改‘瘟灾大夫’为‘陈乐乐’。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嘴上:你当我变态,天天搁这儿泡你呢?   陈乐乐心里:对(Duai),就是泡你。拿你当奥利奥泡。但只要我不承认,你就不能把我怎么着。   今日份京片子:   套磁儿:套近乎。   孙儿:被泡的男孩。   今日份大碴子:   袅花套子:棉花套子。指棉胎、棉被的芯子。   不着调:不正经。   关于打脸这个动作:   普通话用‘扇’,扇耳光。   东北用‘撤’,撤他大嘴巴子。   北京用‘掴’(guāi),掴他俩耳刮子。   四川用‘piang’,piang他俩耳矢。   河南用‘呼’,呼他一巴掌。   天津比较别致,据我所知,他们叫:给他一大腮帮子。 第22章 耻怀缱绻-22   五月下旬,天气彻底转暖。   段立轩恢复良好,尿尿终于不用扶墙根儿。赶上天好的时候,还能出去散散心、压压腿。要按正常标准,他早该出院了。只是陈熙南怕他放飞自我,劝他呆满三个月。段立轩没异议,就这么把病房当宾馆住着。   两人将关系定性为朋友,却比以往走得更近。除了日常的康复训练,还总凑一起聊天。   段立轩常和陈熙南说江湖里的故事。利益,纷争,恩怨。谁死了,谁残了,谁退出了,谁吃花生米了。   而陈熙南会给段立轩讲医院里的故事。感情,人性,选择。谁求生不得,谁求死不能。谁生得凄惨,谁死得圆满。   俩人一唠就半宿,直到互相唠睡着。有一回坐沙发上喝茶,陈熙南沉思的空档,把自己给想睡着了。段立轩等他的功夫,也把自己给等睡着了。就这么头靠头睡了一宿,最后还是被护士给扒拉醒的。   无论是陈熙南的同事,还是段立轩的朋友,都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毕竟这两人学历差太多了。一个半文盲,打两句话必出错别字;一个博士后,参与国自然课题研究。这样天差地别的俩人,哪儿来那么多话要讲?   段立轩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就觉得跟陈乐乐聊得来。后来还是陈熙南帮他总结成句,供他被问的时候装杯:一种相似、一种不同。互为禁区,也互为缺口。   相似的是所处环境。无论是江湖大哥,还是神外医生,都需要直面生死和人性。   这是一种没有宽宥的、血淋淋的人生。这种人生,不会因为对了一部分而给你分数。如果想要突出重围,就必须要全对。而且万一错了,也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在生与死的空隙里,两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段立轩选择问心无愧。觉得只要自己这关过了,就不怕江湖的风狂浪高。可以怀菩萨心肠,但必须有金刚手段;   陈熙南选择袖手旁观。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冷漠,就无惧世间的种种荒谬。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尽管应对方式不同,但两人的底色相同。那是一种深刻的灰度认知——不美化人性、不定性对错。   若一个人总喜欢站队,总喜欢用是非对错来评判某事、某人、某物、或某行为时,说明他还不够成熟。   一方面,每个人的认知都非常有限,任何评判都受限于自身认知。   另一方面,人性是复杂的。人是流动的多面体,随着环境、身份、场景、时间而改变。哪怕只是昨晚没睡好,都能极大地影响今日言行。   人性比起善恶,更多的只是自私。善时能得到更多,他就善。恶时能得到更多,他就恶。一个出手杀人的暴徒,可能是一个孝子。一个见义勇为的好汉,回家可能打老婆。   也许是人看得多了,他俩这方面出奇得一致。段立轩是跟谁都热,陈熙南是对谁都冷,但他们对谁都不期待。不抱怨,亦不失望。   当然除了这些,还存在一点。不过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   “二哥。”陈熙南不到六点就探头进来,笑眯眯地招呼,“遛早去呀?”   “马上。洗个脸。”段立轩把刮胡刀扔回台面,噗呲呲地洗脸。洗完抽了两张面巾纸,啪啪一顿拍。   陈熙南默默地靠上窗台。眼神刮刀似的,把他从头刮到脚。   段立轩虽说个子不高,但身段特好。肩宽腿长,蜂腰翘臀。浑身充满轻捷的力量感,像匹油亮亮的小猎豹。   这会儿刚起床,他只穿了条篮球裤。擦完脸,直接就开始穿鞋。吊着的左手撑墙,右手在后提鞋帮。折着脖颈,背肌在皮肤下涌荡。   可能是陈熙南的视线太过灼热,段立轩从肩膀上斜了他一眼:“你瞅啥?”   陈熙南轻跺了两下脚,把起酥的挂件震下去。小指抠了两下人中,故作淡定地问道:“胡子,最近怎么不留了?”   “给你省点事儿。”段立轩走过来套上T恤,冷哼一声,“大半夜定闹钟起来刮,别累出好歹的。”   陈熙南自觉理亏,笑着摇头:“我不刮了。留吧,想留就留。”   “不留。”段立轩拿起墙上挂的棒球帽,随手往头上一扣,“最烦碰上熟人儿,他妈问问问的。”   段立轩的肌力还没全恢复。走个几百米还行,多了就跛。他不愿被人瞧见,别说胡子,通身的行头都换了。   曾经的段二爷,那是茶晶眼镜小胡子,盘扣大衫乐福鞋。小包一夹,环佩叮当,上哪儿都前呼后拥。   现在他是胡子不留,小弟不带。国潮不穿,珠宝不佩。不耍票儿不装逼,主打一个「谁他妈也别瞅着我」。   清早六点,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苦命人。两人出了医院大门,不紧不慢地顺道溜达。   段立轩今天穿了一身黑。棒球帽大背心,篮球裤运动鞋。帽檐还有点歪,那叫一个青春。别说段爷,简直就是段贤孙。   陈熙南默默走在他斜后方,盯着他帽尾扣里的发茬。在阳光下毛茸茸的,泛着可爱的金黄色。   太阳不烈,却晒得某人直中暑——想抱他,嗅他,吻他。想化作一条大森蚺,缠得他喘不上气。也想化作一颗小树苗,植进去肆意生根。但就像惯常的那样,他只在脑子里过了把瘾。实在按捺不住了,就偷摸碰下衣角,再吻一吻碰过衣角的指尖。   “哎,那家以前没瞅过啊。”段立轩努了下嘴,示意街对面的早点摊位。深蓝色折叠雨棚下,一个大油锅,一个保温桶。   陈熙南正嗦着二哥味的手指饼,被这突然的搭茬惊了下。扫了眼那路边摊,委婉地拒绝道:“还是去大茶楼吧。”   可段立轩就像那撒手没的哈士奇,什么也听不进。甩着折扇,俩腿直奔雨棚倒腾:“天天大茶楼,吃得起腻。”   陈熙南小跑着追上,扯住他臂弯:“路边摊不干净,都是尾气。”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段立轩甩上折扇,敲了下他手腕,“爷今儿想吃炸油条,就搁这儿!”   陈熙南拗不过,只得又仔细打量了下摊位。等看到摊主,这才明白段立轩犯什么倔。一个精瘦的女人,腰上绑了根绳子。绳端栓了个小孩儿,正蹲在地上扣砖缝。   段立轩这人就这样,管闲事没够。往街上一走,哪怕是看着流浪狗拉屎,他也得凑上去瞅瞅拉没拉稀。   他背着手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下那娘俩:“来一斤油条,两碗豆浆。”   摊主摇头摆手,指了下旁边的泡沫牌子。就见泡沫牌上写着:我是听障人士,请看本单点餐。   段立轩哦了一声,扇子往裤兜里一插,打了几个手势。那摊主面露惊讶,也回了几个手势。   俩人对着炫舞半天,陈熙南饶有兴致地旁观。段立轩胳膊还吊着,手势打得吃力,总得垫起肩膀发力。舞了一会儿,他比划了个大拇指,端着豆浆坐到小桌旁。   陈熙南也跟着落坐,略嫌弃地看着碗上的塑料袋:“这肯定不是食品级的。”   段立轩抽了根筷子,不小心被毛刺扎了。啧了一声,低着头挤指肚:“矫情。吃不死。”   陈熙南凑上来看:“扎刺了?给我看看。”   俩人坐在路边摊的小桌旁。披着一身暖洋洋的晨光,头对头地找毛刺。脚边是零落成泥的绣球花瓣,被风拢成一个个蓝色小团。   陈熙南掀起眼皮,偷瞄着段立轩。看见他浓黑的眉睫,小小的嘴唇,淡色的胡青,鼻尖上的一点黑头。还有鼓动的胸腔,温暖的手掌,蜜色的大腿。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很幸福、很满足。想着除了不能接吻涩涩,情侣间也不过如此。   他故意慢着找,就为了多握一会儿这只手。过了两三分钟,段立轩不耐烦了,作势要抽回来:“拉倒吧。死不了。”   “那可不一定。”陈熙南拽着他的手不肯松,“要是扎进血管里,顺着血液在体内游走,最后扎心脏上都有可能。”   段立轩寻思了会儿,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又拿我找乐子呢?”   “实话。曾经在急诊轮转,有个男孩儿,肚里扎了半截针。当时没找到,不了了之了。结果两个月后,断针游进心脏,扎到了二尖瓣。”   他身子弓得很低,温热的呼吸扑在段立轩手心。声音很轻,像从空中缓缓飘落的羽毛。镜片后一双全神贯注的眼睛,认真得像在设计宇宙飞船。   段立轩恍了下。感觉那小木刺,好像还真就扎心脏上了。   “找着了。”陈熙南左手从包里摸出个皮盒,啪一声摁开。里面两排家伙什,什么指甲钳小剪子,镊子挫子刨足刀。他抽出最小号的镊子,仔细地夹出倒刺。松开手,抬脸温柔地笑了笑:“这回心脏保住了。”   微卷的四六分刘海,在晨风中簌簌抖动。光洁无暇的面皮,好似泼了一层鲜奶。直直地看进眼里,专注又温存。   段立轩抬手压了下帽檐:“诶,你这左手挺牛B。”   “没二哥牛。”陈熙南接过摊主拎来的油条,“手语哪儿学的?”   段立轩掰开筷子,回头看了眼那娘俩:“我爹就那样儿。”   “天生的?”   “不是。小前儿打针打坏了。”   “那二哥母亲挺辛苦。”   “辛苦吧,”段立轩唰唰地磨着筷子上的毛边,“要也不能改嫁。”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掏出包消毒湿巾:“擦擦手,直接抓吧。这筷子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一股子霉味儿。”   段立轩可能也是嫌筷子脏,掷进了远处的垃圾桶。擦完手抽出油条,在豆浆碗里蘸了两下,张嘴开咬。   陈熙南小口抿着豆浆,眼神粘在他的唇齿上:“二哥刚才跟她说什么?”   “问她为啥把孩子栓腰上。”段立轩嘴小,吃饭可不慢。三两口就消灭了一根油条,伸手去拿第二根,“她说小孩儿智障,不拴着跑丢了。问她男人呢,说得癌了,就搁这二院。”   “什么癌啊?要是高度恶性肿瘤,还是早点放弃的好。以免最后,人财两空。”   “那没问。”段立轩连吃三根油条,端起碗干了豆浆,“是个好老娘们儿。真坚强。”他放下碗,又回头看了眼那小男孩,“胳膊腿都全乎,可惜了。”   陈熙南刚想说话,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号码,可怜兮兮地叹气:“急诊。我猜是早班出车祸的。”   段立轩站起身,在他发顶揉了两把:“赶紧塞,我先结账。”   陈熙南顶着油汪汪的头发讲电话,眼睛一直看着段立轩。看这人在身上乱拍了一通,又过来在他背包里翻。拿到钱夹子后努了下嘴,意思‘借我用用’。   他宠溺地笑了下,点点头。然后就眼睁睁看着段立轩打开钱夹,抽出全部纸币。   他吓得把话筒往胸口一怼。以从未有过的电光火石之速,伸手薅住了段立轩衣摆:“好二哥!你给我留一张吃饭!”   作者有话说:   目前时间线2016年,扫码付款还没有大规模普及。   哈哈段爷劫贫济贫。   耍票儿:装酷、扮帅。   PS:   如果磊子是肌肉大猛男,那甜甜就薄肌小爷们儿。   陈乐乐吃得真好。馋死我了。乐乐啊,打个商量,能不能分我两口尝尝。   陈乐乐:我分你个天打雷劈套餐,要吗? 第23章 耻怀缱绻-23   急诊的确来了个车祸。早上骑电瓶车上班,被汽车从后顶飞了。没戴头盔,重度颅脑外伤,顺鼻孔淌脑浆。   陈熙南觉得救活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象征性地快走两步。因为要是走慢了,段小轩会蹬他屁股。   最近俩人混熟了,相处也就不客气了。段立轩这人没边界感,跟熟人总爱动手动脚。拍个肩膀勾个脖儿,都再正常不过。要是关系再亲近些,还会玩两下摔跤。最让陈熙南脸红心跳的一回,他手术间隙去楼下超市买面包。刚准备去结账,身后呼啦一阵风起。还没等扭头,段立轩直接跳他后背上了。   右手勾着他脖子,贴着他耳朵大喇喇地问:“就吃这破玩意儿?”   说句不正经的,那天陈熙南觉得99.99%的地球人都没自己牛B——试问还有谁的日记本里,会出现‘博启着做手术’这一项呢?   但俗话说,一个硬币两个面。不拘小节的确可爱,下手也是真没轻重。上回看到个搞笑视频,段立轩顺手抽了他大腿一巴掌。当时就给他疼得直咬牙。回家一看,嗬!好个如来神掌的大印子!虽说他拿这巴掌印变态了半宿,但还不至于没事找打。   段立轩站在早点摊子前,目送着他走远。抻了个长长的懒腰,嘴里唱戏似地感慨:“哎呀~黑猫儿白猫儿~逮找耗子~就是好猫儿~”说罢做了两个弓步压腿,准备去公园找人蹭篮球玩。   还没走两步,瞟到了街对面的包子铺。门口一个眼熟的秃老亮,正埋在两屉包子后狂炫。段立轩摸着下巴,又仔细地打量了会儿——千真万确,那就是大亮。   他脸一沉,大步流星地走上前。还没等到跟前,大亮下意识地抬起脸。就像看到了美杜莎的眼睛,他叼着包子石化了。   段立轩站在台阶下。俩手一背,下巴一扬:“你搁这儿干啥?不让你去看着洲儿?”   大亮没说话,也没动作。   段立轩拉着脸和他对视两秒,雷霆一吼:“滚过来!!”   大亮这才如梦方醒,扔下包子踉跄出来。孙子似的站到他跟前,提溜着脑袋。   段立轩一看他那副损色样,全明白了。根本什么都不用问了。这瘪犊子压根儿就没去东城。   至于为什么没去,因为余远洲根本没救出来。   什么在黎家养着呢,什么没精神头说话。还有那些近况照片,全是段立宏诓他的。   他照着大亮脑壳狠扇一巴掌,把人打得连连趔趄。   大亮夹着尾巴又贴回来,抓着他衣摆哄:“二哥,你别急呢。大哥说了,咱先等等,他再去想想辙。”   段立轩又抽了他一巴掌:“你信他!段立宏他妈一屁俩谎!!”   “那咋整啊!”大亮噗通一下跪到他脚边,哭哭咧咧地说,“不是说信他。那总不能一直拿这事儿,搅和你治病啊。人陈大夫说了,呜,你这不好好整着,往后走道儿都不能利索了。二哥啊,我的二哥诶!你就长点心,多为自己合计点儿吧!那往后要真成瘸子了,可咋活啊呜呜呃呜呜呃…”   段立轩刚想再抽一巴掌,半路硬生生变成弹脑瓜崩。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大早的,我寻思去练个三步上篮,你他妈给我来个三步上坟。赶紧起来!晦不晦气!”   大亮抹了把脸,臊眉搭眼地站起来。像条做错事的斗牛犬,小眼睛一瞟一瞟的。   “照片儿哪儿来的。”段立轩问道。   “…大哥买的。”   “搁哪儿买的?”   “丁二手上。”   丁二,本名丁双彬,是丁凯复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过刚上大学,心眼子倒比老苞米长得还密。既借他哥狐假虎威,也卖他哥花边新闻。里里外外挣他哥钱,忙活得像偶像经纪人儿。   段立轩一听更来气了。当初丁凯复看上余远洲的消息,就是他从丁二手里买的。那时候说可好听了,什么段二爷以后有事尽管问,他知无不言。   这死孩崽子,年纪不大,还知道两头说话!   段立轩不再跟大亮废话,掏出手机拨了段立宏的号码。   “操你妈。别等我过去削你。”   ----   门刚开,一个瓷杯就迎面飞来,咔嚓一下碎在段立宏脚边。   下一秒段立轩就卷着风呼啸而至,手里拿着一根撅折的拖把棍。嘬着双腮,眼角斜往太阳穴飞。   段立宏妈呀一声,抱头鼠窜:“给我摁住他!快!!”   他养了四个前科马仔,个个手毒心黑。没几下就把段立轩摁到床上,抢下了武器。   段立宏回头一看,又急眼了:“你个2B!别碰他石膏!!”   “段立宏我CNM!!莲藕生烂疮你心眼儿坏透腔!”段立轩在压制下拼命挣扎,嘴里开闸似的咒骂,“我要去东城!我要崩了疯狗!段立宏我真他妈CNM!我C你血M!!”   “咱俩一个妈!”段立宏端起床头的冷茶,扬泼到他脸上,“你消停会儿!一句话里一百个妈,我给你申个骂娘吉尼斯得了!”   段立轩扑腾地也没了力气,颤手指着他:“俩月了…洲儿被他折磨俩月了…你要不骗我,这会儿早整出来了!”   段立宏一把拍开他的手:“疯狗亲爹出马都没好使,你去顶用?之前俩手都没干过,现在独臂大侠就行了?”   “少埋汰我!你给我把枪!我直接去银拓崩人!”   “我看你是喝猫奶长大,不是一般虎!还给你配把枪,我再给你配个坦克,挂两筐手榴弹,你去把东城平了吧!”   俩人正在病房里对骂,门被敲响了。段立宏吩咐马仔:“撵走!”   话音未落,门自己开了。一个极高的男人迈了进来,甚至要低头才不会撞到门框。   穿着咖色条纹衬衫,袖口堆在胳膊肘。筋脉分明的小臂上,两道结痂的狰狞刀口。梳着锃亮的狼背头,白人似的大高鼻。一根烟斜在嘴角,眼睛在烟雾里半眯着。   他兀自踱步进来,缓缓环视一周:“瞎子阿炳在哪儿?”   他声音嘶哑低沉,吐音不清。说的话掉不出嘴,被舌头搅得胶粘。   几乎是一瞬间,段立轩挣脱了几个马仔。从枕头下摸出直刃小刀,跳起来薅住男人衣领:“C你妈疯狗,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丁凯复打量他半晌,才低低地啊了一声:“瞎子啊。你复明了?”话音未落,他脖颈已经见了红。   段立轩刀尖扎在他喉咙下方,瞳孔一下一下地收缩。   段立宏看得直打哆嗦,俩手在空中来回比划:“别冲动…刀放下…轩呐…咱有话好好说,别上来就见红啊。”   丁凯复也够有种。被刀扎在脖子上,半厘米也没躲。就这么任由血往衣领里淌,喉结在刀尖上来回滚着:“我今儿来,就是为了远洲的事。你要不配合就算了。”说罢捏下嘴角的烟,随手往段立宏身上一弹,示意他滚远点。段立宏往后一闪,脸变得铁青。可愣是没敢发作,嘟嘟囔囔骂了句狗B。   段立轩死瞪着丁凯复,眉毛像是两把斜劈的大砍刀:“洲儿怎么了!”   “他不理我。”   “你他妈该。”   “他还有点不对劲。你当初…是怎么逗他开心的?”丁凯复说着话,眼珠开始往下滑。像是从斜面滚落的钢珠,沉沉地撞上眼角,又浅浅地回震了下。   段立轩鄙夷地嗤了声,故意喷着口水骂他:“呸!你滚远点,他就能开心。”   丁凯复抹掉脸上的唾沫,蹭到段立轩的前襟上。   “你告诉我,我就放人。”   段立轩狐疑地打量他。脸色惨白,眼底青黑。两颊瘦出Y形凹陷,好像随时都会塌方。   “真的。”丁凯复扭头抽了张纸巾,揩了两把脖子上的血。重重跌坐进椅子,从兜里摸烟,“来谈谈吧。”   段立轩沉默片刻,对段立宏使眼色:“别搁这搅和,该干啥干啥去。”   “都不准肇事啊,这里是医院。”   段立轩就看不上他哥这一点。明明怕到拉裤兜子,还得装腔作势找面子。他立马不耐烦了,挥着刀撵人:“啰啰啰的烦不烦,呿!!”   门刚一关上,他就连着往后踉跄,撞上了窗台。右手在背撑着暖气片,头靠到窗户上缓神。从早上到现在,他早就超负载了。这会儿累得阵阵恶心,左腿也打哆嗦。   丁凯复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雪茄刚吸了一口,就剧烈地呛咳。悾悾咔咔的,端着垃圾桶连咯好几口痰。之前那场斗殴,他把段立轩凿稀了咣当碎。段立轩也没含糊,给他歘得桃花朵朵开。就那半死德行,都没去医院,紧着回去找余远洲卖惨。没卖出去不说,后半夜还失血过多休克了。被哔卟哔卟地拉走,当晚就切掉了半个肝。   刚才还对着装的俩B王,此刻像两条湿漉漉的流浪狗。各自汗涔着脸,心照不宣地中场休息。   一个呼嘶呼嘶,一个呵tui呵tui。   段立轩本就犯恶心,丁凯复还在这恶心人。他不耐烦地草了一声,膈应地低骂:“谁他妈裤腰没系好,把你漏出来了。”   丁凯复没说话,扭头去开冰箱。抽了瓶矿泉水,拧开吨了一大口。拿手背刮了下嘴,这才道:“他跟你搁一起的时候,笑得多不?”   “不多。”段立轩懒得看他那张der脸,偏头看向窗外,“哭前儿多。”   “为啥哭?”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   丁凯复耷拉着眼皮,盯着脚边的几滴血渍:“他爸的事儿,我有错。也会尽可能地弥补。你俩…是因为这个开始的?”   段立轩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半睁着眼睛。窗外是浅青的街道,灰白的楼宇。明亮的蓝天,绵白的云片。   窗外是景,窗上是影。两人的倒影相隔一掌,像是张透明度极低的图层,虚浮在城市上。   “开始啥?”段立轩瞟了眼丁凯复的影子。   丁凯复勾起眼皮,阴森森地扎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又狠嘬了口烟。这口烟还没出来,咆哮先出来了:“妈的!我说你到底碰过他几回!!”   段立轩先是一怒,后而一窘,忽又厌烦地皱起眉:“我俩没啥。我是喜欢洲儿,但他没答应。”   “什么?”丁凯复唰地站起来,拿烟头比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俩没啥…”段立轩话说半截儿,抄起桌上的烤肉叉猛扎上去。   瞪着一对血眼珠子,说话都带了颤,“草你妈你因为这个打他了是不是!!”   丁凯复一把攥住他的手,狰狞出一脑门青筋:“你早怎么不说?!”   段立轩猛一顶膝,直奔着让他断子绝孙去。丁凯复被迫松手,后撤同时往前一搡。   段立轩177,丁凯复193。他嘴巴子也就疯狗肩膀头那么高,骨架自然也小一号。更何况他左腿已经麻痹,刚才那招又用尽了力气。此刻就像被挖掘机拍了一样,往后飞了近两米,哐当一声磕到床脚。   “他妈的有毛病!!就真有又咋了?你要找黄花大闺女,去清朝老墓扣木乃伊干去!”他爬了半天也没起来,索性抄起拖鞋甩,“你到底把洲儿怎么了!草!我真他妈想整死你!”   丁凯复躲过拖鞋,捡起叉子扎进椅背。冷笑了一声,欠了吧唧地瞟他:“呵。可惜没整死。我活得好好的。”   段立轩又抄起另一只拖鞋撇,孩子般声嘶力竭:“那他妈是洲儿心软了!”   丁凯复这回没躲,被拖鞋正中脑门。   “搜查那天,你内地下室还脏着呢吧?”段立轩狠呸一声,“沙比,你就不好奇,为啥等你进去后,他们才去搜?”   丁凯复仍没说话,四肢僵得像是被钉在了板子上。薄薄的眼皮下,一对鹰眼珠子嗡嗡乱颤。   “举报的当晚上,洲儿给我打了电话。说只想让你疼,没想让你死。密室的事儿,不让我说。我搁电话里答应他了,后边儿特么越合计越来气。凭JB啥为你考虑?你为他考虑过没?身上的那些个淤青,流的那些个眼泪!隔天我就把你内破事儿抖了出去,巴不得你早点吃枪子儿。他妈你这狗B行动倒快,两天不到,里边儿的弹药都换成了猪饲料。”   喀拉!不锈钢的陪护椅往后错了一大截子,怼上墙面。   丁凯复看看段立轩,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打了两个摆子,缓缓蹲到了地上。俩大手扒犁似的,在头发里勾出一道道的垄。   段立轩这会儿终于爬起来了。踉跄到丁凯复身边,一脚蹬上他的肩膀头,“别搁这儿整死出!像你对洲儿有几分真心似的!”   “几分真心?”丁凯复被他蹬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点着自己的胸口咬牙,“我没他活不起!你说有几分!”   段立轩只觉一股强烈的怒火,顺着气管直烧天灵盖。   真心。   他对余远洲,那是钱花着,嘴哄着,不是逗着就是宠着。就这样,他都不敢拍胸脯喊真心。   可丁凯复这个狗B草的,对余远洲干了什么?强占、胁迫、糟蹋、拘禁!稍不如意就动手打人,他居然敢腆脸说真心?   谁不知道他当年追自己的班主任,把人给逼得从东城跑路了?谁又不知道他这些年,专挑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祸祸?   别说真心了,他压根儿没把余远洲当个人。而是当个玩意,当初恋的替代品。   但余远洲不是玩意。在段立轩眼里,余远洲聪明、漂亮、有骨气。矜贵得全世界独一份儿,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让余远洲当替代品?谁他娘的都不配!   作者有话说:   疯狗虽说把甜甜揍稀碎,但他评价还是很高的:这片地界儿,也就瞎子阿炳算个爷们儿。   他后期回忆这段时光的时候,其实是感谢甜甜对芋圆伸出援手的。所以后来他结婚,还问甜甜要不要当自己大舅哥。虽然是句玩笑,但对别人压根儿不可能。   而甜甜对疯狗,那真像看一大坨shi山。他对疯狗的评价:derB,收拾收拾替好人死了得了。 第24章 耻怀缱绻-24   “约束带!”王厉害摁着要扯氧气罩的手,扭头对小护士喊着,“快拿约束带!”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模样还带着稚气。穿着阿迪王的紫半袖,挂着大圈套小圈的血渍。牛仔裤的扣子旧没了,拿织带勒在胯骨上。手脚细长,像一只被踩冒浆的竹节虫。左右转着头,口里不停地呜咽着:“妈…妈…”   “血来了血来了!!”护士小跑过来,麻利地挂上血袋。陈熙南半跪在床头,扒着男人的脑袋查伤。脑浆还在漏,一滴一滴砸在他大腿上。   “血压多少?”   “高压70,低压测不出。”   “他头没什么流血。”陈熙南站起身,脱着红黄相间的手套,“大概率是主动脉破裂,叫胸外吧。”   等待胸外医生的时间,急诊医生在床旁做超声。陈熙南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捏着皮球,用力把空气打进男人坍塌的肺。   这人活不了了,他想着。当患者上不来气的时候,容易把窒息感归结于气罩闷的。但其实是胸内积满了血,压迫到了肺部。   没两分钟,胸外医生和麻醉师飞奔而来。在床边做了简单的查体,又连着推了好几种药。麻醉过后,抖开喉镜往嘴里怼。   男人艰难地挣扎着,像他那身褴褛的生活。小牛似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和眼泪,还有一种临死的惶恐。   渐渐地,他的挣扎弱了下来,直到一动不动。血压不停地掉,监护仪上是乱糟糟的小波纹。轮床急速向前,推进了抢救复苏区。天蓝色的帘子一拉,急救如狂风骤雨般展开。   剪开衣服,泼上碘伏。手术刀刺进前胸,横向划开30cm长的切口。猪肝大小的血块从切口滑落,啪嗒一声砸到地面。F形的不锈钢牵开器插进切口,架在胸腔上,像冥界的桥。   监护仪的滴滴声中,夹杂着肋骨断裂的咔吧声。在被阔开的胸腔里,是各种闪着寒光的器械。金属夹子,长剪刀,甚至是医生的手。白色手套粘满了血,但那不是鲜红的,而是稀薄的,泛着冷冷的淡紫色。陈熙南手里继续捏着皮球,眼睛却已看向了帘缝外。   阳光明媚的早上。可惜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雨。不过与死亡相比,雷雨也是美好的。   抢先于雷声到来的,是心脏停跳的哔哔声。医生徒手握着紫色的心脏,规律地一张一弛,做着最后的努力。   心脏停跳5分钟,是脑功能不受损的一个界限。如果停跳8分钟,死亡率接近100%。   将近10分钟过去了。   男人大敞着胸腔,皮肤是一种不透明的青黄。双目暴突,瞳孔散大。像两个剥了壳的茶叶蛋,落上两滴哑光的乳胶漆。   在大脑死亡的时候,神经细胞会开始漏电。刺激醒觉中枢,进而被迫睁眼。这种情况多发生于健康大脑,所以年轻人遭遇意外死亡的时候,更容易出现「死不瞑目」。   陈熙南收回视线,淡淡地问道:“谁去和家属谈啊?”   “我去吧。”胸外医生看着手里的心脏,遗憾地微微摇头,“他是胸部创伤致死的。”   “谢谢。”陈熙南放下皮球,温柔地给死者揞了眼。压了两泵消毒液,搓着手踏出这片混乱。   混乱只是暂时的。器械会被收走,药物和血袋会被退还。医生会回到门诊,保洁会拖净地砖。规培会把剖开的伤口缝合,殡葬师为他做最后的修容。   到最后,司炉工人把他推进钢炉,再捡进一个帆布袋子。夹上塑料号码牌,在窗口朗声喊:“XX的家属在吗。”   这是他的名字最后一次被呼唤。葬礼过后,他彻底完成了他的死亡。一个人轻轻地蒸发了,不影响其他人的生活。   而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只有陈熙南听到了。   “妈妈。”   陈熙南极少被工作影响心情。但那声悲凄的‘妈妈’,罕见地让他有点郁闷。索性从自贩机买了罐红牛,站在二楼大厅的窗前透气。   冷漠,是他的处世态度。但寡情,不是他灵魂的底色。他心里是有爱的。除了段小轩,他还深爱自己的家人。当初他回到溪原市,无非是为了能常回家看看。   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刊期编辑,母亲是语文老师,都是70年代的第一批大学生。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在七岁那年不幸夭折。长子死后第五年,次子降生,取名陈熙南。   熙,意为兴盛吉祥。南,意为一天有阳。从这个名字,足以见得他们对这个孩子的珍惜。   陈熙南的天才、孤僻、奇特、冷漠,他们统统给予尊重。别说打骂责罚,连打扰都极少。只是尽可能富足地抚养他成人,再放他去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这样的思想高度,不是年轻父母能有的。作为一个晚生子,陈熙南享受了其好处。但与此同时,他也要面对其残酷:他妈已经65了,他爸更是年近古稀。俩人手背布满老年斑,掐起来的皮半天都不回弹。   急诊传来悲怆的嚎哭,身后的男人却在打电话报喜:“生完了,闺女儿!哈哈,生的闺女儿!这一下行,省了两百来万!”   旁边聚集了几个小姑娘。穿着舞蹈教室的运动服,头发用发胶箍得紧紧当当。正围绕着其中一个,七嘴八舌地给着建议:“腿放这儿吧。”“千万不能开刀,我们就打石膏。”“咋办啊,我不敢跟我妈说。”…   陈熙南喝水看景,任由各种背景音在身后嘈杂。   生命。好没影儿地降临,又好没影儿地消逝。而有关生命的一切都过于短暂,向来容不得人多想。   他扔掉红牛罐子,准备去换件干净的工作服。还不等转身,就在玻璃的反光里,瞥到了特需病房的护士小刘。   “陈医生!303打起来了!你快去劝劝!”   顾不上换衣服,他一路小跑进特需栋。刚下电梯,就听到段立轩那特有的顽劣口音,穿过墙体隆隆地震过来:“我说你那心要是腾不干净,就拿洁厕灵刷刷!捂着个旧情人都他妈捂发酵了,嚎臭的恶心谁呢?!”   推开病房门,屋里坐着四个老爷们儿。段立宏正趴在门板上听声,看到他干笑两声:“陈大夫来了?”   陈熙南没看他,径直去开里间门:“我听说二哥跟人打起来了,过来看看。”   段立宏挡在门前,摆了摆手:“嗐,没事儿。早上我俩闹着玩儿来着。”   “这会儿是谁在里面?”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乒铃砰隆。顾不上礼节,他拨开了段立宏。   床边倒着俩人。骑人的那个,双手掐着对方脖子。倒地的那个,叉尖抵着对方喉结。一个满脸发绀,一个脖颈见血。   段立轩听到动静,从丁凯复腋下看过来:“这儿没你事儿!出去!”   陈熙南没答话,从白大褂里掏出把拆线剪。走过来抵上丁凯复的颈椎:“松手。”   他的声音淡定平静,就像瓶里的水晃了两下。   丁凯复向来目中无人。但当下,他罕见地想看看来人。扬了扬眼睑,瞟向洗手池上的镜子。   那里映着一个年轻医生,白大褂粘满咖色的碘伏和血渍。雪白着一张脸,手握一把不锈钢的长剪刀。   镜片后一双幽幽鬼眼,正随着剪尖的位置滑动。那模样就像一个变态杀手,寻找着最精准的肢解位置。   段立轩右脚不住地扑腾,够踢着陈熙南脚踝:“说了这没你事儿!别掺和!”   陈熙南没有理会,刀尖缓缓对准了C4-C5的椎间缝隙。   丁凯复虽是个亡命之徒,但他不是虎B哨子。他知道颈椎意味着什么——一剪子怼下来,说不定他就得眉毛以下截肢。   陈熙南以颈椎胁迫丁凯复。丁凯复以颈动脉胁迫段立轩。段立轩以喉管胁迫丁凯复。三人以互相胁迫的姿势顿在原地,场面十分诡异。   这时段立轩忽然淌出一溜鼻血,游蛇般快速蜿蜒过脸颊。紧接着太阳穴的动脉开始收缩,绳子般浮出皮肤。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陈熙南往下推,段立轩向上攮。丁凯复空手抓白刃,向旁侧翻身。   陈熙南一个跨步,挡到段立轩身前。剪子比着丁凯复,用眼神示意门口:“出去。”   丁凯复抬起血淋淋的右手,隔空点了点他眉心。警告意味十足,那意思‘我记住你了’。而后眼珠在两人身上轧了一圈,作势要走。   段立轩一个鲤鱼打挺,噌地甩出手里的叉子。擦过丁凯复的耳廓,砰一下扎到门板上。   “人放了!”他狠声道。   丁凯复右手在侧腰上蹭着,留下片片鲜红。从肩膀上回过头,阴鸷地凝视着两人。   他后背横贯一道整齐切口,像一个分隔符。腮颊荡着冷笑,像对诡异的括弧。往阴影里一站,仿佛一部鬼吹灯。   “放。”那特有的粘音震颤着,“当然放。今天就放。”   说罢他搡开门口的两个马仔,踏着警笛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发现疯狗虽说是实力天花板,但他只能单挑。一旦任何两人结成同盟,都能让他吃亏。   关于急诊室直接手术的场景,在《抱歉,我动了你的脑子》这本书里有描绘。但背景是70到80年代的美国。为了谨慎起见,我查了一下国内的新闻。发现2010年的钱江晚报、2009年齐鲁晚报,均有类似报道。并且也都是开胸手术,徒手捏心脏按压。所以我推测,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急诊室手术并非不可能。 第25章 耻怀缱绻-25   当晚果然下了一场雷雨。   段立轩左臂被挫,又进手术室补了一刀。陈熙南没回家,留在病房陪床。靠在帆布躺椅上,沉默地写着报告。   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土壤,被键盘声一点点打实。段立轩手上刷着静音的小视频,眼睛时不时瞟他。酝酿了半天,揉着胸口演戏:“啧,这心咋还突突上了。”   陈熙南放下笔记本,起身拉抽屉:“我给你量下血压。”   段立轩升起床板,蜕出半个膀子。乖巧地伸着胳膊,紧着找话聊:“哎,早上内人活了没?”   “死了。”   “不大点小岁数吧?”   这回陈熙南没接话。摁开保健盒,抠下听诊器和血压计。噼里啪啦地撕开尼龙扣,给他绑上袖带。   段立轩看着显示器上飞跳的数字,又讨好地笑了下:“(血压)是还行啊?”   “等会儿。”   看陈熙南带搭不理的,段立轩没面儿了。索性放弃搭话,继续玩手机。这会儿瞅人家没学习,他开了外放。机械地划着拇指,任由屏幕上闪过各种猎奇玩意。什么大闺女扭腚,生爆鱿鱼头,成功学讲座,车祸死人现场,锅盖头摇花手…   雨越下越大,忒拉拉地拍在窗户上。混着嘈杂的视频声,吵闹又无聊。屋里只点了一盏床头灯,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段立轩厌倦地打了个哈欠。正要退出程序,屏幕上闪过一风水大师。戴副无框近视镜,一嘴细密小黑牙。指着身后的白板,正在讲起名的门道:“洲,有前程远大之义。这字五行属水,根据水克火的原理,忌讳用五行属火的字配…”   他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儿,点开某度搜索栏。单手费劲地打着字:远五行属…还没等打完,就被猛地掰过下巴。   陈熙南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卷舌头:“二爷,您可真成啊。”   伴随着测量完成的电子滴声,一道闪电落下。把陈熙南劈得惨白,活似古早港片里的僵尸。耳朵上挂的听诊器,像一条张开脖子的眼镜蛇。   段立轩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没太反应过来:“…啥玩楞?”   陈熙南嘴角抽掣着。似要笑,却又被什么生生扥住。好像他不是在掐着段立轩的脸,而是在掐着自己的。   “我说您真成!”他指尖深深陷进段立轩的腮颊。拎到自己脸跟前,从牙缝里迸字儿,“刚好没两天儿,就变着方儿地找𤭢(cèi)!”   “草!”段立轩狠拍掉他的手,立着眼睛瞪他,“你跟sei俩呢?”   “吊膀子好玩儿吗?您衬几条能玩儿啊?”陈熙南拿起他的手机,在他脸跟前比着,“都这当儿了,还搜余远洲呢?您真挂虑怹(tān),那tān挂虑您不啊?”   虽说段立轩听不太懂京片子,但他听得懂阴阳怪气。   “要窜稀滚厕所儿去!”他一把抢回手机,气得直嘬腮。深呼吸了两口气,压着火气警告,“告你嗷,少他妈蛐蛐洲儿。一个外人,知道个六。”   这句‘外人’,就像一柄大剪子。狠攮进陈熙南的胸口,劐了个开膛破肚。   两个月前,那个稀碎的段立轩来到他身边。是他从鬼门关里扯回来、一片一片粘好的。小到吃喝拉撒、生活习惯;大到治疗用药、康复训练。时时刻刻,方方面面,他心都操碎了。   而他呕心沥血的战果,竟被如此随意地舍弃。   只为了余远洲。   那个差点把他连累歇菜的余远洲,那个拿了他两百万的余远洲。那个就算他命悬一线,也不曾露过一面、打个电话的余远洲。   外人。一味索取的是内人,一片真心的倒成了外人!   “有什不道的?”他单膝跪上床,双手扣住段立轩后脖颈,“丁凯复喜欢余远洲。您也喜欢。您俩抢翻扯了,不就这点儿汤事儿吗?”   他语速很慢,挑衅般上下翻转。「汤事儿」一词尾音上扬,儿化到轻亵。说罢猝然发力,手掌猛劲往上一扽!   这下段立轩被彻底激怒,虎着脸去蹬他肚子。好在中途反应过来,硬生生改成了蹬肩膀。   即便收了几分力,陈熙南还是被蹬飞了。卷着躺椅人仰马翻,东西嘁哩喀喳地掉了一地。   窗外的雨一阵急过一阵,好似潲进了屋。海浪般砸在地砖上,蒸出一层白雾。雾里散着陈熙南的全部家当:电脑、血压计、听诊器、枕头、拖鞋、蛇纹毯子…   他右肘撑在身后,眼镜斜在脸上。嘴唇微张,满脸的不可置信。   段立轩掉过头去,慌里慌张地嘴硬:“别整那死出嗷,我没用劲儿。”   陈熙南没有说话,呆呆地在狼藉里支着。大雨滂沱,闪电发疯似地摁着快门。极速的明灭里,窜逃着惊慌的雷。   震耳欲聋的死寂中,他抬手扶正眼镜。撑着膝盖站起身,一样一样捡自己的东西。   他那片儿就像幅拼图。被段立轩一脚踹散,又被他一片片拼凑完全。佝着惨白的身子,拖着疲惫的脚步。等拾掇差不多了,他从背包里掏出病历档案。记下三次血压的平均值,并标注上日期。   写罢又发了会儿呆,抽了张消毒湿巾。擦了擦听诊器和血压计,摁回保健盒。   咔哒。咔哒。咔哒。塑料活扣嵌合的声响,枪刺一样捅在段立轩背上。他不敢回头,不停地往身上薅被子。鸵鸟似的缩起脖,颤着手划拉手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响了十来分钟,又停下了。段立轩偷摸回头,瞥见陈熙南正在揉肩膀。   他费劲地翻过身来,带着病床吱呦呦地响。   陈熙南应是听见的,却又当没听着。从包里掏出一管喜辽绥,伸进领子抹。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两片阴影,像是挂了俩大黑眼圈。   段立轩想扒拉他,却发现俩人的距离比往常远。够了两下没够到,只能豁开脸服软:“哎。给我瞅瞅。”   陈熙南缓缓旋着软膏盖子,没说话。   “你这电脑不行,屏小。”段立轩够到床头的手包,从钱夹里拽出一沓票子。抻着胳膊,要往陈熙南背包里塞,“买个大点儿的,省着累得瞎么虎眼。”   “说说吧。”陈熙南扯过自己的背包,躲开段立轩的手,“说说那些我不知道的。”   段立轩尬了两秒,把那一沓票子放到床头。扭过来坐直,顺床沿挂下两条腿:“别听老损B瞎呲呲。洲儿不那样的人。”   陈熙南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从刘海后偷瞄那双腿。躺椅比病床矮一截,从下看去更是显长。肌肉波浪似的涌荡,野性又丰泽,像从暖壶口泼出的咸奶茶。   咸的。眼泪一般的咸。   段立轩交叠起脚踝,脚趾互相搓蹭着:“洲儿有个表弟,跟疯狗底下要账的打起来了。半大小子没轻重,拿烟灰缸给人磕后脑上了。他怕留案底,就去找人谈,正好碰着疯狗。那疯狗搁东城什么角儿?欺负个小老百姓,不一来一来的。要不说洲儿也是有钢儿,没钱没人的,就敢跟疯狗对着干。俩人扯吧的当口,老损B犯了个案子。说起来没完,反正就也跟疯狗沾点关系。我往东城找人,就这么的,跟洲儿认识了。”   段立轩拿起床头的水瓶,拧开喝了一口:“从开年儿到现在,正经帮我不老少。钱啊房的,不是人家要的,都我硬给的。就哪怕我对他没这层,这点玩意也不多。搁道儿上平事儿,几十万篮子都不算。”   陈熙南放下电脑,转过来和段立轩面对面:“伤怎么来的?”   “疯狗把洲儿给劫了。我找他谈去了。”段立轩歪嘴笑了下,“妹谈拢,那就干一仗呗。”   陈熙南沉默片刻,往前拉了下躺椅。从下往上地看他,一字一句地恳求:“有关他们,到此翻篇吧。好不好?”   段立轩伸手挠脸,借由手掌阻隔他的视线:“疯狗这人变态,满裤当损招儿。洲儿心思重,我怕他想不开。”说罢往后一仰,抬腿往被里钻,“睡吧。这事儿不禁合计。”   陈熙南一把抓住他的脚:“你就,这么喜欢余远洲吗?”   黑暗里他的眼睛很深,像两口冰沁沁的井。   段立轩不肯看他的眼睛,却瞟到了他的胸口。雪白的T恤,螺旋领下晕着两滴错落的水渍。   他的心攥了又攥,紧了又紧。他隐约感觉到,那张勉强糊起来的窗纸,要再一次被扯下。   不愿失去,可也无法回应。只能抢先把窗户打烂,省着难堪。   他舍不得让陈乐乐难堪。   “咋不喜欢。不喜欢能造成这B样儿。”   “喜欢他什么?”   段立轩抽了下脚,没抽出来。只得歪靠回枕头,装作疲惫地闭上眼:“我混了这么些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人这东西,大多只能占着一头儿。好看的不聪明,聪明的胆子小。但洲儿不是。他是好看里头最聪明,聪明里边儿骨头硬。”   “那他呢?”陈熙南颤着声追问,“他喜欢二哥吗?”   “不喜欢。”段立轩望着棚顶的光影,自嘲一笑,“他来我身边儿,就是寻个屋檐避雨。”   寂静和喧嚷,各自堕入爱网。两个孤独的灵魂中央,膨胀着冤屈的玫瑰。   设若枝丫折断,惟有努力生长。设若花瓣凋残,惟有含苞再放。明明这么近,却又无法再近。还能近到哪里去呢。你的皮肤,即我的边界。   爱让人心神驰荡。爱让人束手无策。爱让人受尽委屈。   陈熙南攥着段立轩的脚底板,彻底红了眼眶。紧紧绷着脸,把眼泪硬生生地熬住。   以为那是两情相悦的恋爱,不想却是一厢情愿的牺牲。以为是被激素蒙蔽了双眼,不想却是极度清醒的沦陷。   既愤恨于他苦恋别人,更酸楚他不被珍惜。明明这样一个招人耐的小爷们儿,怎么就没人疼爱?明明这样一个通透明理的江湖人,怎么就傻到不分好歹?   “等雨停了,他肯定就走了。等走的那一天,连头都不会回。”他缓缓俯下身,把脸颊贴到段立轩脚背上。像被俘虏的盲目信徒,以全部的尊严献祭,“不管你在他身后站了多久,为他付出过多少。”   “没事儿。他能到我这儿避雨,我也挺高兴。往后不管处啥样儿,我都不挑。”段立轩仍闭着眼,不动声色地抽回脚。挠了两下,装作不经意地道,“下雨屋里就爱进蚊子嗷。”   曾经,陈熙南爱他这份宽容。可当下,他无比地憎厌。憎厌到浑身肌肉绷紧、忒愣愣地发抖。   他豁地直起身,一路跌跌撞撞。脚蹚着躺椅逃到窗边,蹬开蛇纹毯往里钻。就像见到日出的吸血鬼,要赶紧回自己的棺材里去。   黑暗里毯子抖得模糊一片,好似一条吞了象的蟒。嚼也嚼不烂吐也吐不出,只能痛苦地蠕动着、消化着。   段立轩没有扭头,但他知道陈熙南哭了。他知道为什么。   他从枕头下摸出烟盒,噼啪一声点着火。踩在床上沉默地抽着,一颗接一颗。   不知过了多久,雷停了,雨也小了。淅沥沥地贴着玻璃下,仿佛有人在轻轻地叩。   陈熙南终于说话了。   “傻爷们儿。”他的声音不再醇厚,而是嘶哑尖锐。像一匹棉布,在黑暗中被从头撕到尾,“记得…找个合适地儿…掉头。”   段立轩在烟雾里怔愣半晌,忽地一股酸麻直冲鼻腔。   “等瞅着服务区的。”他弹掉脚背上落的水珠,噎咳了两声,“瞅着服务区,就掉头。”   作者有话说:   “设若枝丫折断,春天惟努力生长。设若花朵凋残,春天惟含苞再放。”——《我与地坛》   京片子:   衬:拥有   变着方儿:换着花样   cèi:打碎瓷器。找cèi:找收拾。   tān:他的尊称,类似“您”。此处为阴阳怪气用法。   挂虑:惦记   歇菜:完蛋   翻扯:打起来   大碴子:   蛐蛐:背后说坏话   瞎么虎眼:眼神不好   瞎呲呲:胡说八道   一来一来:轻而易举   篮子:蛋 第26章 耻怀缱绻-26   凌晨三点,雨彻底停了。陈熙南钻出毯子,戴上眼镜回过头。   酸麻肿胀的视野里,看见段立轩已经睡了。床板没降,就这么斜倚着。胳膊腿都支棱出来,指缝间还挂着燃烬的烟。   他去洗了两把脸,轻手轻脚地给拾掇。放下床板,摘掉烟头,手脚收进被子。最后把那颗伤痕累累的脑袋拥入怀中,拿脸颊栖着段立轩的额头。   其实也没有很难过。他早知道段立轩心里有人。是他自己要争取的。   其实也没有一直在想这事儿。他也在想明天的工作,想报告的数据,想周末回老家吃饭,想蛇饵的快递还没取,想很多很多事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自顾自地流。好像这俩眼睛叛逃出走,独自奔入了无助的荒原。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由漆黑变成铅灰。陈熙南估摸着报告再不写不行了,这才起身去冲澡醒神。   回来还没等写上几个字,天彻底放亮。闹钟嗡嗡直响,行程扑锅似的往外涌。   叮。6:00:科室病例研讨会。   叮。7:00:手术1。29岁男,椎管多发占位病变。   叮。12:00:手术2。50岁男,颅内占位病变。   叮。17:00:手术3。65岁女,巨大海绵窦血管母细胞瘤。   他摁灭屏幕,仰头掐着印堂。一会儿把自己掐成怒目金刚,一会儿又捏成印度舞娘。最后顶着一个红红的眉心印子,瘫在椅子里发懒。眼前排着每一件要做的事,每一片要切开的组织,每一个要取的瘤子。   好累。动也不想动。简直想逃。逃到西伯利亚,逃到珠穆朗玛,逃到撒哈拉。变成一条加蓬咝蝰,藏进温热的沙堆。   但他哪儿也逃不了。爱情难逃,日子也难逃。   他扣上笔记本,收起帆布椅。一边刷牙,一边窸窸窣窣地给段立轩查体。   绑袖带量血压,颈动脉触诊,心脏听诊。段立轩有点醒了,胡乱地挥着手吭叽:“啧!刚迷瞪着!别整!”   “我今天排了三台手术,这就得走了。”陈熙南摁下他捣乱的手,咬着牙刷模模糊糊地哄,“让我看看。我好放心。”   段立轩听到这话醒了点,眼睛眯开一条缝。看见陈熙南半跪在床前,湿着头发。满嘴牙膏沫,唇周一圈淡青胡茬。双眼皮肿没了,说不上的潦草可怜。   梦梦糊糊中,他只觉得万分抱歉。伸手去摸陈熙南的脸,叹着气嘟囔:“膀子给蹬坏了。”   听诊器从手里滑落,啪一声磕到床沿。   “没有。”陈熙南握着他的手腕,轻轻送回被子,“别放心上。”   段立轩反应了会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得忙一天啊?晌午饭过来吃吧。”   陈熙南收起听诊器,扭头背对着他收拾东西。等走到池边吐了沫子,这才说道:“你照常吃,不要等我。”   “得吃饭。总吃那破面包哪行。”段立轩拄着脸起身,从镜子里看他,“抽空过来,我给你留着。”   ---   陈熙南今天三台手术。自己主刀的两台,做助手的一台。等到能喘口气,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   他累坏了,本打算回家休息。可又念想段立轩说给他留饭,不自觉地往特需病房走。   昨夜的难堪愤恨已经退去,他又攒出了点爱下去的勇气。   站在喜欢的人身后,眼巴巴地看着他爱别人,这当然很痛。可如果放弃争取,那连感到痛的资格都会失去。   他舍不得失去有关段立轩的任何东西,哪怕是痛苦。   痛苦。没错,不仅是痛,还有苦。动物也会痛,但只有人类会苦。因为苦,是痛加上一些小小的思想。   大抵痛苦是幸福的首付。   总得先付出了,勇敢了,坚持了,才有机会幸福。倘若还没有开始,便先行退缩胆怯,那又如何能显出他的真心?   然而他这好不容易自洽出来的一点道理,不想再度被黑暗击了个粉碎。   黑暗。冷清的黑暗。   “二哥?”他轻声唤着,抬手摁了灯。   屋子里谁也不在。什么都没有。床铺平平整整,私人物品也不见踪影。到处空荡荡的,就好像没人住过。   陈熙南右手摁在额角上,扶着门框晕了两分钟。连着给段立轩打了三个电话,一个都没通。再打,就提示‘对方手机不在身边’。   他一路左脚绊右脚,踉跄到了护士站。   今晚的值班护士他认识,可就是死活想不出姓名。嘴打了好几个磕巴,才神经病似的来了一句:“您好,跟您打听个事儿。”   小刘瞪大眼睛瞅他,没明白这是开玩笑还是累懵了。   陈熙南被她看得尴尬,虎口撑着眉毛挡脸:“303,怎么空了啊?”   “你说段老爷?他出院了呀。”小刘惊讶地反问,“他没跟你说?”   “出院?”陈熙南胳膊一趔趄,摔到了柜台上。垂着头,呲出个难堪的苦笑,“不儿,没听说,我没开出院医嘱啊。”   “姚主任开的,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小刘一边说着,一边调出电子病历。点到最后一页,赫然是张出院通知单:   1.继续家庭康复训练。2.神经外科门诊随访,不适随诊。落款医师:姚光平。   “是,他自己个儿,要求出院的吗?”   “他家里好像出事儿了。”小刘起身拄到他脸边,悄声道,“中午来了俩人,吵着说谁自杀了。他直接就跑了,出院手续是他哥来办的。没找着你,去门诊找的姚主任。”   “谁自杀了?”   “那没听清。”   陈熙南脱力地瘫在台面上,把脸埋进肿胀的手掌。左手弯得像鹰爪,在惨白的灯光下不住颤抖。   好累。一步都挪不动。感觉整个人都空了。   半晌,他闷闷地问道:“劳驾,我躺椅搁哪儿了?”   小刘反应了会儿,俩手一拍胯骨:“我不知道还有你的东西呀!下午他们来了三四个人收拾,啼哩吐噜的都装板车上推走了!”   又是一声长长的哀叹。陈熙南趴在柜台上,坠得像是挂在悬崖边。   小刘拍着他肩膀安慰:“他哥留了电话,我明早给你问问。都有钱人儿,不能给你密下了。”   “算了,给您添麻烦。”陈熙南说完这句话,从柜台上滑下去,一步一蹭地走了。两个肩膀垮着,说不上的幽怨。瘦高的影子在走廊里晃着,好似一缕没着落的魂儿。   不是担心再也联系不上,也不是生气他擅自出院,更不是心疼自己的躺椅——只是觉得寂寞。   好寂寞。怎么会这么寂寞。比遇到段小轩以前还要寂寞。   等蹭出大门,陈熙南把背包甩到肩上,站在台阶上望天。   藏蓝色的夜空,幽深得像海。今天是农历22,一轮半圆下弦月。在云层后模糊着,不像本尊,倒像是水中的倒影。   一阵风起,那月亮好似又膨胀了些。黄澄斑驳,像段立轩盘玩的那把斑竹折扇。恍惚间,他觉得那折扇敲在了肩上。通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回头看。   没看到人,只看到一地血红的光影。那是门头的滚动显字屏,打在锃亮的黑色理石地面:热烈欢迎各位领导莅临。   正式隆重的字眼,却没由来地惹人发笑。大抵是心太累了,再难宽容这世间的半分荒谬。   陈熙南笑了。他笑他自己。影子随笑而抖,飘飘摇摇地浮在那排红字上。笑着笑着,他脚下一软,踉跄着靠上了台阶的护栏。   脸上笑得越发严重,心里却阵阵地发起瘆来。   原来他…竟然这么喜欢段立轩吗?喜欢到人家一天不爱他,他一天在痛苦的势力下。喜欢到人家一天不要他,他的魂魄就一天没有家。   正梦游着,手机响了。是个未知号码。   犹豫了会儿,还是摁了接听。没等开口,热情的大嗓门水枪一样喷出来:“陈大夫晚上好哇!!”   “大哥?”   “是是是!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出院也没跟你打声招呼。”段立宏说道,“本来寻思明儿再给你说,这老晚也不好打搅。刚才小刘护士给我发短信,说有个躺椅,是你私人物品,让我赶紧还回去。我这下午没盯着,那几个瘪犊子也没个眼力见儿。明天一早就让人给你送回去,你看放哪儿合适啊?”   “回头再说吧。”陈熙南呆滞着目光,缓缓坐到了台阶上,“二哥他还好吗?家里出事了?”   “不是家里。芋圆儿粥自杀了,搁医院抢救来着。救回来后有点精神病,谁都不好使,就阿轩能近前儿。不搁这里陪着,怕又找空子死。”   “怎么自杀的?”   “拿玻璃碴子割腕。也是个nē人。”   “哪家医院?”   “伍田医院。你要过来?我派人去接你?”   陈熙南沉默了会儿,冷笑了两声:“我哪儿得空儿呵。让二哥多保重,少抽点烟。现在是恢复的关键时候,关系着往后的生活质量。找家靠谱的康复机构,别懈怠了。”他每一个字都打着卷儿,语调诡异地上下翻转,“让他悠着点儿,别末了儿,又搭上自己个儿。”   “呃…啊。嗯,陈大夫放心!”段立宏干巴巴地讪笑两声,大嗓门地保证,“我监督他!多谢关心!哎呀,多谢关心!!”   作者有话说:   大碴子:   密下:私自扣下。   啼哩吐噜:原意形容嗦面条子快。这里用于形容动作快。   nē人:狠人。   京片子:   悠着点儿:小心点,注意点。   末了儿:到最后 第27章 耻怀缱绻-27   社会就是个大朝廷,处处都有三省六部。   陈熙南所在的神经外科,腕儿最大的是应教授。不过他身兼数职,不怎么在政。老大不在,下面的二把手各怀鬼胎。科室里总共18个医生,分了3个医疗小组,组长各自立山为王。   陈熙南的组长姚光平,职称是三人里最低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学术成就。加上人比较老实,就成了被排挤的那个。头领没钢儿,连带着下属也受气。尤其陈熙南,隔三差五就挨顿呲儿。   他能力出挑,但为人孤僻冷傲。从不与人闲聊,看人还不聚焦。不管跟他说啥,都是挂着假笑走神儿。不管使唤他干啥,都是一个屁匀十六悠放。可一到专业抢答环节,这人又像打了鸡血。叭叭得头头是道,天天臭显能。刚来一年就就衬一墙锦旗,比组长挂得都密。   他这锦旗也不招人待见。人家患者送的锦旗,都是感恩夸赞。什么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华佗在世。   而他这边,都是花式表白。什么‘割得超快,长得贼帅’,什么‘十拿九稳,少你一吻’。挂起来不伦不类、莫名其妙。   所以除了应教授,其余人都不咋喜欢他。尤其另外两个组长,对他颇有微词。没事得找事,没刺得挑刺。好像不挑刺,显得他俩没价值。   就像今早,陈熙南明明已经找好代班,连去东城的高铁票都买完了。结果被别组的老登硬生生叫回去,一通撒威风。左一句没规矩,右一句穷嘚瑟。无非因为没跟他打招呼,觉得不被看在眼里。   陈熙南站在科室的饮水机旁,被熊得跟小菜儿似的。连道歉带认错,七点半才勉强脱身。   调休泡汤了不说,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个时间段,门诊大厅已是人声鼎沸,诊台被围得水泄不通。   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不同,讲究得就是一个速度。一天能放六十来个号,十来分钟就得看完一个。陈熙南是嘴说着手写着,一刻都没歇着。等最后一个看完,已经是晚上六点。   明天工作休息,但他要去实验室。应玉敏申领了四个国家级在研课题,两个市级课题。为此成立了12人的研究团队,他也从属其中。一早他要跟团队成员开会,汇报项目进度。下午还要回医院,收集患者血样。   就这样马不停蹄,到头来也划拉不着几个钱。   科研团队的薪酬,一个月4千块。平均到所花费的工时上,不过一分钟一块;   普通门诊挂号费12块。每人看12分钟,仍旧一分钟一块;   一台脑外手术,人工费两千。整个团队分摊,算进陈熙南钱包的,还是一分钟一块。   不管他学历多高,技术多好。反正他的市场价,就是一分钟一块。   所以对于他来说,每一块钱都是实打实的血汗钱。而每一分钟的休息,说是贵若千金也不为过。   他向来不是个慷慨的人,却是总为了段立轩挥金如土——今晚他本打算回家写报告,但到底还是跳上了高铁。   溪原到东城不远,高铁不过俩小时。天昏昏欲睡,又飘起了雨。和车反方向地奔走,互相扑撞。一阵又一阵,簌啦啦,簌啦啦。陈熙南枕着背包,在昏暗的天光里浅寐。   为什么要去。去了又能怎么样?   可在爱情的威力下,自主只是一种幻想。想让自己不喜欢他都不行。想让自己不去都不行。哪怕心碎成了二维码,扫出来还是‘我好想你’。   雨,一忽儿落,一忽儿停。   人,一忽儿梦萦,一忽儿又梦萦。   想你。好想你。像一颗石子沉默地沉入水底。   晚上十一半点,他终于赶到了伍田医院。这是一家境外资本入驻的民营医院,费用是普通公立的三倍。   他没去前台问,毕竟这地儿他太熟了。余远洲不是在外伤科,就是在精神科。   果然没找多久,他就听到了段立轩的声音。还是那么脆亮顽劣,让他心尖都跟着哆嗦。   “这医院服务态度挺好,下午我去给你办了个会员卡。说一年两次免费体检,还赠一个,呃,挨尺,披微疫苗…啧,这啥用啊?”   “HPV疫苗。预防宫颈癌的。”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平稳清晰,朗朗动人。   陈熙南悄悄走过去,斜在门后往窗里窥视。   段立轩坐在病床上,穿着双杠背心和阔腿裤。单脚踩在床沿,露出线条漂亮的大腿。胳膊吊着,胡子没刮。戴了顶逼真的假发,遮住一头皮骇人的疤。   在他身后,倚坐着一个男人。陈熙南知道那就是余远洲,可被段立轩挡着,怎么都看不着。直到段立轩往前哈了下腰,谜底这才揭晓。   苍白瘦削,眉清目秀。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戴副方框金丝镜。内敛斯文,又凌虐破碎。像一柄锋利易折的尚方宝剑,像一株盛极将衰的曼陀罗华。   佳人。当真佳人。若是作为朋友,或许算得了幸运。可若是作为情敌,简直糟糕到姥姥家。   “草!”段立轩把手里的卡片扔到小冰箱上,“跟我说得天花烂坠,也没问一句有没有宫颈。净瞎扯淡!”   余远洲笑了。但笑得很艰难、很场面。没笑两下,又忽地淌下两行眼泪。   段立轩连忙抽纸给他擦:“咋了?手腕子疼啊?”   余远洲摇了摇头。摘掉眼镜,两个拳头捣着眼眶,一下又一下。段立轩扯住他自残的手腕,凑到他脸前哀戚地问:“洲儿,心里头疼啊?”   余远洲哭得更厉害了。那不是一种畅快的哭,而是压抑的哭。像是冬天的冷雨,绵绵入骨。   段立轩揽他入怀,用脸颊轻蹭着他太阳穴:“哭吧。心里疼就哭。二哥听着。”   病房里没有窗户,青白的灯光下两人紧密依偎。余远洲搂着段立轩脖颈,像是溺水之人抓攀浮木。额头不住地磕着他肩膀,像一种谢罪,也像一种祈祷。   段立轩右手抚着他后背,不厌其烦地哄着:“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啊。二哥在呢。二哥在呢。”   病床旁是一张折叠躺椅。上面扔着段立轩的大衫和手包,还有一瓶见底的可乐。   场景无刃,却把陈熙南扎了个对穿。他翻身靠到墙上,浑身猛烈地颤抖。死咬着手指,顺着墙一寸寸往下出溜。   这个男人,这名为段立轩的男人。当初仅用最微不足道的一瞥,就治好了他的寂寞。可虽治好了他的寂寞,却也给了他更苦痛的折磨——求而不得。   那样温情的眼神,那样酥麻的话语,那样怜爱的小动作。他虽几次窥见端倪,却从未拥有过。   如果用理性来思索,该就此止步。把自己还给自己,把他人还给他人。   但陈熙南不肯。因为无论这痛苦如何强烈,也强不过他对段立轩的渴望。   深夜的走廊,两头是不见底的黑洞。他拎起脚边的背包,挑了一头走。擦抹着眼睛,一步一蹭地出了医院大门。   刚要下台阶,就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喂。”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回过了头。   大门正前方是一排台阶,左侧是无障碍入口的缓坡。坡旁砌着绿化带,花坛边缘靠着三个人。   中间那个极高。穿着白砍袖,黑西裤。头发湿着,戴个酒红的波浪发箍。   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点橘色的小火光,在黑暗里一闪一闪。 第28章 耻怀缱绻-28   高个子左边站个中分黄毛,穿着件皮马甲。右边蹲个锅盖头,脖颈上纹只大蝎子。   陈熙南直觉这仨不是好饼,扭头就走。还没等下俩台阶,后腰就像被锤子抡了。他往前快倒腾了几大步,终究没找回平衡,从台阶上扑了下去。   整个人大头朝下,眼镜鞋子都甩飞了。好在台阶级数不多,没挫到头脸。他缓了会儿神,扶着地面一点点坐起身。   正检查着掌根的擦伤,锅盖头大跳下来。一脚踹上他肩膀,乱蹬着嚷嚷:“这家把你能耐的!跟你说话没听着啊!装大象!我让你装大象!”   陈熙南哪里被这么揍过,根本不知道防御。肚子挨了一脚,直接吐了出来。蜷缩在石砖路上,汗涔涔地打哆嗦。   锅盖头还要逞威风,被一个粘哑的声音叫住了:“行了。滚边旯闪着。”   如果刚才还是耳熟,陈熙南现在彻底认出了来人。这种字粘着字,掉不出嘴的说话方式,听过一次都忘不了。   丁凯复背着光下台阶,仍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嘴里斜的半截烟,照着腮颊上的凹陷。   “还认得我不?”他问。   陈熙南坐起来咳了会儿,四下摸索着找眼镜。摸到后拿衣摆擦了擦,缓缓架到脸上。阴恻恻地打量半天,这才冷笑着拱了下手:“呦,失敬失敬。这不接骆驼粪的丁老爷么。”   丁凯复听不太明白,但他知道不是好话。眯眼看了陈熙南一会儿,又问:“你来找瞎子的?他是不住远洲那屋?”   陈熙南这回彻底不鸟他了,撸起裤腿查看膝盖。   “你跟瞎子关系不错?”丁凯复咬着烟,像是嚼着一团打雷的雾,“让他滚出去住。条件你提。”   陈熙南吹着掌根伤口的浮灰,嘴里慢悠悠地噎人:“呼,二哥睡那屋里头,呼,硌着您后背了?”   丁凯复沉默了几秒,转而去问身边的黄毛:“这小子叫陈西八?哪块儿人?”   “陈熙南。溪原的。”   “溪原的?那他说话咋这味儿?馊囔囔的。”   “他爹老皇城根儿。”黄毛把手机递到丁凯复面前,“十来岁儿就出去了,去年才回来。”   丁凯复拿过手机,仰头眯眼地划拉。看罢扔回给黄毛,顺着台阶往下走:“瞅着岁数不大,爹妈倒都老眉咔嚓眼的。”   陈熙南揉脚踝的手停了,抬起一张青白的脸:“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丁凯复走下台阶,揶揄地笑了两下,“大半夜过来查岗,你看上瞎子了?”   “管得着吗?”   “陈东西,你听我的,不亏待你。”丁凯复呸掉烟头,拿皮鞋捻了。蹲到陈熙南跟前,手指掸着西裤脚,“让瞎子出去住。他俩往一起搅和久了,不能有好。”   不用丁凯复说,陈熙南也知道。就这么日夜相伴,两人的感情只会越来越深。况且余远洲现在身处绝境,极容易产生吊桥效应。   余远洲是死是活,他毫不关心。但对丁凯复,他恨之入骨。   段立轩全身46处伤口,每一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宁可和丁凯复拿刀对砍,也不愿与他互通款曲。哪怕只是虚与委蛇,都是对那46处伤口的背叛。   这时裤兜嗡地一震。陈熙南也不管丁凯复丁凯仨的,旁若无人地掏手机看。   二哥:家里出点事,办完回去。   陈熙南摁灭屏幕,揣回裤兜。拄着膝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浮灰。俯视着丁凯复的后脑勺,轻蔑地笑了笑:“呵。你丫凉药吃多了吧。”   丁凯复正从怀里摸烟,听到这话一愣。半晌才明白过味儿,也跟着低笑起来。   陈熙南注视着他震动的后脑勺,眼睑细微地收缩着。不动声色地拎起背包,悄悄伸进手摸索。   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就位于后脑勺的枕骨。薄薄的骨层下,是所有静脉窦的汇合处。颅内的静脉窦是两层脑膜结构,没有血管平滑肌。因为无法自行收缩,所以出血十分凶猛。   他在包里攥紧保温瓶,瞟了眼医院门上的摄像头。思索着现在出手,能不能算正当防卫。然而就是这犹豫的两秒钟,丁凯复噌地站起身。食指抵在他锁骨下方,螺丝刀一样往里钻:“我后背那道口子,还没找你算账。”   话音刚落,陈熙南倏地抽出保温瓶,照着丁凯复的太阳穴抡上去。   丁凯复眼疾手快,双手扣摁他肩膀。揪着领子往里一拽,同时膝盖一提。   俗话说十拳不如一肘,五肘不如一膝。就连自由搏击,一次缠抱也只限用一次顶膝。   丁凯复这下顶膝,差点没给陈熙南肋叉子撞碎。他弯腰捂着伤处,嘴里嘶嘶地倒气。保温瓶铛啷啷顺着马路牙子滚,丁凯复在后不紧不慢地追。   走了能有七八步,这才弯腰捡起来。一边往回来,一边扔在手里掂。   咔哒。咔哒。咔哒。皮鞋跟敲击着石砖路,发出可怕的脆响。丁凯复高大的影子一点点逼近,脸上挂着浓黑的笑。   陈熙南暗道糟糕。可他现在站也站不直,跑也跑不了。只能捂着肋骨,眼睁睁地看着恶鬼逼近。   丁凯复走到他身前站定。拧开保温瓶盖,闭上一只眼往里瞅。指甲铛铛地敲着瓶身,像在看一个万花筒。   “你给瞎子打个电话。他要是一分钟以内下来,今儿我给他这面子。”   “边儿去。”陈熙南干哕了一声,大喘着粗气骂他,“当街晃荡撒癔症,少拿自己当根儿葱。”   “呵呵。前儿,你那剪子奔着我残废。”丁凯复抬起脸来,嘴唇正对着瓶口。万花筒又变成了话筒,把嗓音拢得更加恐怖,“才刚儿,你偷瞄我后脑勺。这会儿,还往我太阳穴上抡巴。”他倾倒瓶身,把茶水沥沥地浇到陈熙南头上,“小兔崽子,你挺毒啊。”   茶是早上灌的,这会儿已经没了温度。顺着额发淌过脸颊,像是爬过几条冰凉的蜈蚣。   隔着水帘子,陈熙南抬眼瞪向丁凯复。丁凯复扔了保温瓶,重燃了一根雪茄。似笑非笑地回看他,喷着浓浓的灶坑烟。   冷澈的水,凶残的烟。水烟之间,是两双凌冽的眼。   半晌,丁凯复捏下嘴角的雪茄,长长呼了一口。烟雾浓浓地在他脸前聚拢,又忽地被风吹散。灰黑的夜色里,扬起点点火星。   “算了。你走吧。”他说道,“不是道儿上的人,不跟你较真儿。”   陈熙南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拎起自己的背包。转过身,费劲地往路边瘸。刚拦了辆计程车,丁凯复忽然在他身后笑起来。   那笑声无比瘆人。就好像鬼片里,木门被风吹开时的咯吱声。笑着笑着,丁凯复脸色骤变,百米冲刺地扑上来。在已经打开的车门前,从后勒住陈熙南脖子。肘尖猛劲往上一抬,拖着他一路后退。   挣脱与制服之间,陈熙南的眼镜被拨掉,又碎在了凌乱的脚步下。   他满脸泥泞,死抠着喉结前的小臂。头脑因缺氧而阵阵发昏,耳边是丁凯复的鬼叫。嘶哑尖锐,石子划黑板般直钻脑髓。   “der哔草的。瞎子我都敢杀,你白搅着我好惹!!”   作者有话说:   大碴子:   装大象:装B。   馊囔囔:阴阳怪气。   滚边旯闪着:边儿呆着去。   老眉咔嚓眼:老得快死了。   较真儿:计较。   白搅着:别觉着。别以为。   京片子:   接骆驼粪的:又高又蠢。   凉药吃多了:脑袋烧坏了。   撒癔症:夜间到处乱逛。   陈乐乐被人熊了一天。呜呜呜你们最好都别被二爷知道!   疯狗真是个大ne鬼。从远洲欺负到小乔,从小乔欺负到公主,又从公主欺负到乐乐。   这个系列别叫都市狗攻了,改叫ne鬼很忙吧。 第29章 耻怀缱绻-29   吃了两片曲挫酮,余远洲陷入昏睡。段立轩给他摆板正,坐回躺椅看手机。可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窝不舒服。   真是奇怪了。每天看陈乐乐往这上一瘫,舒服得跟大爷似的。怎么到他这里,就跟上刑似的?好像滑梯上的一大块烂泥,怎么都糊不稳当。   他啧了两声,从椅子里爬出来。蹲在地上鼓捣半天,掰成了平躺的小床。寻思这回能舒服点了吧,没想到还是闹心。整个人往下陷着,后腰没个着落。翻个身吱嘎嘎直响,他都不敢动弹。   午夜零点,手机自动转为休息模式。他打了个哈欠,嘴里习惯性地耍赖皮:“再瞅十分钟啊。”   一片寂静。   他反应了会儿,撑胳膊坐起身。看着熟睡的余远洲,不禁恍了神——这不是在溪原第二人民医院。也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嘟囔,连几点睡觉都要管。   他轻轻‘嗐’了一声,甩开折扇摇。拿了罐冰镇啤酒,豪气地喝了一大口。   这才叫日子。烟酒不忌,作息自由。自在啊自在!   段立轩尽情享受了一会儿自在,又开始觉得没滋味起来。   陈乐乐这瘪犊子干啥呢?回家没呢?他点开WX,看着那个花蛇头像发呆。   前天他踹了人家一脚,到现在心里都不是滋味。稍微一愣神,眼前就浮现出那双眼睛。在惨白的闪电里睁得老大,像要被屠宰的小牛,不可置信又哀哀欲绝。   段立轩从不是孬人。别说丁凯复,就再穷凶极恶的流氓头子,他该咋削还咋削。   可他就是怕陈乐乐。这个没钱没权、温温吞吞、一脚能蹬出去八米远的小大夫,没来由地让他肝儿颤。甚至连出院的通知电话,都是让段立宏打的。   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又不是再也不见了。他做了会儿心理建设,还是发了条消息:“家里出点事,办完回去。”   十分钟过去,没有回信。他心里有点没底,又补了个抽烟小人的表情。   过了半个小时,依旧没回信。这回段立轩开始拨电话。连打了四个,一个都没接。   “草!谱儿还挺大!”他低骂一句,扔了手机蒙被睡觉。   但他没睡踏实,做了一宿梦。梦里全是陈熙南。一会儿掰他胳膊,一会儿掐他烟头。后面又梦见三月初那晚,血糊糊地横尸街头。   他被最后一个噩梦惊醒,心脏砰砰直跳。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手机,但仍没看到回信。   这回他彻底坐不住了,直接给小弟去电话:“大腚,你去趟二院,瞅瞅陈乐乐在不在。还有内躺椅,麻溜给人送回去。”   这头电话刚挂,那头余远洲醒了。从枕上偏过脸,沙着嗓子问:“出事了?”   “没事。”段立轩趿拉过来,手掌盖上他额头,“还迷糊不?”   话刚一出口,他又恍了下。多少个早晨,陈熙南起床也是先来摸他脑门儿,问他感觉怎么样。   陈熙南。陈西南。陈西北。陈北东。东西南北,晕头转向。回忆变成了紧箍咒,攥得他太阳穴直抽,急需找个敞亮地方透透。   他三两下套上大衫,手包往咯吱窝下一夹。俩脚在乐福鞋里蹬来拧去,不等穿利索就往外走:“吃点啥?牛肉火烧?”   余远洲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两秒,段立轩肩膀垮了。像是遛弯泡汤的小狗,闷闷不乐地蹭回来。掏出手机,手包扔回躺椅:“不走了。叫大亮去买。”   余远洲被丁凯复囚禁了一个多月,患上了重性抑郁障碍。目前的心理状态就像一个烂桃,稍微磕碰点都要淌汁。偏偏又无亲无故,只能粘着段立轩。段立轩在,他勉强维持个人样。要是段立轩不在,哪怕只是出去洗个澡,他都会迅速陷入惊恐。不是尖叫拍门,就是往床底下钻。   一方面,他死抓着段立轩不放。另一方面,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抱歉。羞耻着自己的恐惧,亦恐惧着自己的羞耻。只能在这小小的病房里,日夜琢磨怎么去死。因为有过跳楼行为,他被关在无窗病房。棚顶两条青白的LED,是这里的太阳,也是这里的月亮。   这早餐到底是大亮去买的,仨人对吃着牛肉火烧。空气里是香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说不上来的压抑恶心。   正吃着,段立轩手机响了。他瞄到那个花蛇头像,光速抄起来接。等接通了,却又装着拿乔:“喂,干哈。”   “你给我打了四个电话,问我干哈。”   陈熙南的声音嘶哑疲惫,听得段立轩心直揪。   “啥动静啊,你感冒了?”   “嗯,有点着凉。”   “吃药没?”   “二哥还是多惦记自己个儿吧。烟酒碳酸一样不落,康复训练也偷懒儿。”   段立轩本来正支腿拉胯着,听到这话不自觉地收拢起手脚,一整个正襟危坐:“那没有。咳,我这,都按医嘱整了。”   “搁东城扫听家靠谱的康复机构,省着以后走道儿拌蒜。烟最多一天三根儿,酒最多一周一回。”陈熙南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睡着了,“可乐少喝,多吃点鲜水果儿。还有假发少戴,闷头皮。时间长了油汗堆积,伤口长不利索。”   听到熟悉的《西南京经》,段立轩终于踏实了:“行,我记着了。你昨儿干啥了?咋累这样。”   “真记着了?”   “那我纹身上?”   陈熙南轻笑了声,又气若游丝地叹道:“没事儿挂了吧。”   “哎!你等会儿!”   “嗯?”   “呃…内什么。”段立轩挠了挠眉毛,声音小了点,“我这突然走…对你有没影响啥的?”   “哦呦。垃圾都撇出手了,还回头䁖一眼?”陈熙南语气酸溜溜的。但比起生气,更像是撒娇,“想听我说句没事儿,换您个心安理得?呵呵,我偏不的。”说罢果断挂了。   段立轩回拨了两个,均被拒听。再拨,就‘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草!这瘪犊子!”他嘴上骂咧,脸上却笑。不再骚扰「陈乐乐」,转而去拨「刘大腚」:“喂,大腚啊。你转告陈乐乐。说等我办完事儿,立马回去给他赔罪。让他有啥想要的,都提前列好了。”   “二哥,陈大夫没在二院。”刘大腚喘吁吁的,背后荡着楼道里特有的回音,“我听说,他昨儿让人给打了,请了几天伤假。”   “啥玩楞?!”段立轩噌地站起来,“草!谁说的!什么吊话!”   “…他那个同居说的。”   “他妈的谁?”   “神经内科的,叫韩…”   “我问你谁打的陈乐乐!”   “那还不知道。”   “麻溜儿去查!说没说打啥样儿?”   “听说…挨刀儿了。”   “草!MGLB的我看是谁JB活腻了!!”段立轩彻底炸毛,一脚踹翻了躺椅。像柱龙卷风,在小屋里到处乱卷,“你赶紧带人去他家看看!再留俩搁那儿守着!”   “哎,哎,这就去。”   段立轩刚挂断电话,大亮就凑上来:“用我回去不?”   “不用。大腚办事我放心。”他那薄片嘴变成一把小剪子,嘁哩喀喳地胡乱剪着,“到底他妈谁干的?他一个小大夫能惹上谁?挨熊了也不吱个声,就自己挺着!能挺出钱来咋的!一天到晚蹭蹭嗒嗒,遇事儿不知道跑,净搁那嘎达乌龟爬!”   余远洲看他着急,也放下了手里的火烧:“二哥,有事儿就去忙吧。”   段立轩脾气暴躁,但他从不凶余远洲。这会儿彻底乱了套,回头嗷唠一嗓:“少他妈管我!管好你自个儿!!”   这话一出,仨人都有点错愕。余远洲看了他一会儿,一寸寸往被子里缩。   段立轩绷起脸,撤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大步走到床边,胡噜着余远洲的头发:“别怕,别怕啊。二哥就这脾气,能是冲你吗。”   余远洲只露着一双眼睛。在被子下大口喘气,拼命遏制抽泣。   段立轩看了会儿,怜爱地刮他脸颊:“瞅你这可怜吧唧的样儿,我心里头闹腾。嘴没把门儿了,你别深合计。”   “二哥…”余远洲不停地打着嗝,酸着嗓子问,“我,嗝,是不是,嗝,变样了?”   段立轩拨发丝的手停了。   余远洲变样了吗?   何止是变样了,简直是面目全非。   想当初的余远洲,那多硬铮一爷们儿啊。不管对方多么权势滔天,都敢怒、敢言、敢反抗。横眉冷对的时候,奔腾得像凉月下的瀑;回眸一笑的时候,又潋滟得像朝阳下的河。   但如今,那个光芒万丈的余远洲像是死了。他变成一颗行将熄灭的灯泡,一只裹上蛛网的蝴蝶,一座惊惧孤独的雕像。   “变就变吧。”段立轩坐到床边,叹了口气。搓了两把膝盖,歪嘴苦笑,“那谁能不变。”   余远洲费力地擎起脖颈,揪住段立轩的衣摆。   “我是不是,嗝,变得,特招人烦?”   他眼中蓄满了泪。一眨眼,就顺着太阳穴流下。像两条小银链子,随着哽咽震颤摇晃。   段立轩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千般怜悯,万般无助。   “不怕。”他揩去余远洲鼻尖上的一点泪珠,握住那只缠满绷带的手,“不管变成啥样儿,都有人要。别人儿不要,二哥也要。”   话从嘴里出来,却远得似是另一个人说的。那天陈熙南的话,神圣而遥远,颂钵一般在耳畔震颤。   无依无靠的两人,手攥着手。像两匹伤痕累累的小兽,嘬饮着同一份温柔。   作者有话说:   大碴子:   谱儿大:架子大。   麻溜儿:赶紧去。   蹭蹭嗒嗒:磨磨唧唧。   支腿拉胯:叉着腿坐。   硬铮:硬气   京片子:   䁖一眼:不庄重地,随随便便地看一眼。   扫听:打听。   拌蒜:腿脚不利索。 第30章 耻怀缱绻-30   “小小喂鹌鹑蛋,白娘子喂粉皮。聂小倩喂白霜,雨师妾和黑玛丽喂大白。”陈熙南敲下Command-S,缓缓扣上了笔记本,“麻烦了啊,回去请你吃火锅。”   “拉倒吧。那蜀九香我可不去了,再吃皮燕子该报废了。”韩伟在电话那头惆怅地叹气,“陈巨巨饿两天能死不?我不敢上前儿啊。”   陈熙南请了四天假,直接回了老家。这可苦了韩伟,不仅要独自与蛇共舞,还得帮他喂鼠鼠。   “死倒不会,只是我怕她吃了莎乐美。”陈熙南有点为难,仰在转椅上沉吟半晌,“这样吧,我抽屉里有胶带。劳您一驾,给莎乐美的缸盖儿缠缠。还有啊,黑玛丽眼神不好。喂的时候记得用镊子,别被叼着手。”   “哎,挣你俩子儿我是真不容易。”韩伟那边传来开冰箱的声音,紧接着是哗啦啦的塑料袋声,“你伤咋样啊?”   “不碍事。就是最近心累了,想歇歇…”卧室门被敲响,陈熙南回头招呼了句,“门没锁。”   他妈推门进来,往桌上放了碗切好的火龙果。看他在讲电话,便默默地坐到床边等着。   许廷秀今年六十四,是个精神板正的老太太。将近一米七的高个子,瘦条条的长身板。紧噔噔的方脸盘,眉眼间都是老师的威严。头发用网兜盘在脑后,戴两粒珍珠耳环。穿着到脚面的长裙,熨烫得没一个褶。   岁月会蹉跎皮囊,但不会坍缩气质。正相反,她往那里一坐,就是一部70年代的散文诗。   陈熙南匆匆挂了电话,拿过碗笑盈盈地吃起来:“别担心。就是找机会歇两天。”   “能不担心么。你懂事,打小儿就报喜不报忧。”许廷秀看了他一会儿,怜爱地拨他刘海儿,“那粘血的纱布,用卫生纸裹起来扔,紧怕我跟你爸瞅见。”   陈熙南不说话,只是讪笑。像讨饶,也像撒娇。   “你总嫌我俩老了。我俩是老了,但不是没用了。”许廷秀啪地拍上桌面,疾言厉色地说道,“不让孩子受委屈的能耐,倒还拿得出来!”   “委屈是有一些。”陈熙南放下碗,抱起胳膊摇头,“不过关系着感情。我本打算稳当了再和你们说。”   养了近28年的儿子,头一回提爱情的话茬。许廷秀惊喜万分,眼睛感动得波光粼粼。   “是你们单位里的同事?”   “是我的病人。”陈熙南有点害臊,来回躲着她灼热的目光,“诶,妈你别这么看我。”   “什么时候带回来?”   “嗳,甭问了!瞅他这抹咕丢的样儿,指定被人家玩儿得团团转呢。”陈正祺在门口听了半天,终于没憋住插了嘴,“我说儿子,你可别想不开。我被你妈统治了四十来年,跟蹲渣滓洞没两样儿。”   许廷秀胸脯一挺,眼睛一瞪:“我俩说着话,谁采访你了?”   “你不采访我也说,”陈正祺是个模样和善的老头,眼睛总眯缝在笑纹儿里,“楼下站了一帮儿,正喊陈大夫呢。儿子去䁖䁖,不认识咱报警。”   陈熙南本来正笑着,听到这话脸白了。刚走上阳台,就听见了叫卖喇叭的朗诵。   “陈大夫,陈大夫,陈熙南小大夫。二哥问你还好吗。要是berber乱蹦,你就喊两嗓;要是栽楞楞肚皮朝上,你就招招手。没气儿了不行,交不上差。交不上差,二哥不爱。左脸欠抽,右脸欠踹。驴见驴踢,猪见猪踩。陈大夫,陈大夫,陈熙南小大夫。二哥问你还好吗。要是berber乱蹦,你就…”   七八个大老爷们儿,稀拉拉地站了一草坪。打头俩高个子。一个鸡冠发,举着喇叭。一个大胖子,拎着躺椅。   陈熙南哗啦一声拉开窗户,挥了两下手。披上运动衫,独自下了楼。   大鹏一看到他就窜上来,前后左右扒拉着瞧:“你没事儿吧?伤哪儿了?”   “没事。”陈熙南抿着嘴,强行把笑意憋回去,“二哥怎么知道的?”   “听说你请假了,问的呗。”   这时刘大腚拎着躺椅走过来:“瞅见人脸儿没?谁干的?”   陈熙接过躺椅,吃痛似的皱起眉:“太黑了,没看清。”   刘大腚上下打量他。穿着长袖立领运动衫,拉链拉到下巴颏儿。戴副老式玳瑁框眼镜,镜片磨得蓝绿。刘海儿不梳不分,草壳子似的堆在镜框上。   “挺老沉的。我给你拿上去,正好给我瞅瞅伤啥样儿。”刘大腚把躺椅拿回来,凑上前压低嗓子,“二哥惦记你,你得给他个准称信儿。”   “我父母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也没什么大伤,就是被推了个跟头。”陈熙南酸唧唧地哼了声,“算了吧,叫二哥不用操心我,还是操心余远洲要紧。”   再钝的人,也能听出这话里的醋。刘大腚拍着胳膊上的咸带鱼,哈哈地笑:“你别当二哥心里没有!二哥说了,等忙完就回来给你赔罪。让你有什么想要的,都提前列好了。”   “我能有什么想要的?”陈熙南手背推了下眼镜,别过头去看红彤彤的夕阳。沉默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要他能好利索,我这心里,也就落了停了。”   ---   段立轩忧心忡忡地等了一天,终于等到小弟的电话。说陈熙南看起来没大碍,就是不肯吐露犯人,也不让看伤。   段立轩正贴着门框练一字马,听到这话放下了腿。   “为啥?”   “说是没看清。”刘大腚说道,“蔫儿去排查市里团伙了,暂时还没啥线索。”   “嗯。”段立轩一屁股摔回躺椅,发出嘎吱一声酸响,“陈乐乐报警没?”   “晌午去魏叔那边问了,说没记录。”   “活见鬼了。”他把手机夹到肩膀上,从身旁的纸箱里摸出俩核桃,“这犊子不怂,还有点小心眼儿。你说他为啥挨熊了不吱声?”   刘大腚犹豫两秒,还是说道:“有个事儿,不知道准不准称。昨儿晚上搁火车站,二五子好像瞅着陈大夫了。上了八点的D6*2,这趟车过东城。”   段立轩转核桃的手停了。他猛然想起今早那通电话。   “…可乐少喝,多吃点鲜水果儿。还有假发少戴,闷头皮。时间长了油汗堆积,伤口长不利索。”   当时还没反应过来,现下倒是猛然惊醒。这假发是他为了不让余远洲担心,在东城现买的——陈熙南没理由知道。除非他昨晚来了。   为什么来。几点来的。看见了什么。是自己给余远洲擦眼泪,还把余远洲抱进怀里安慰?   心脏砰砰乱跳,后背冷汗直流。手一哆嗦,核桃就往下掉。捞住这个接不住那个,叽里咕噜地满滚。   “行了,这事儿我有数了。”段立轩捡起脚边的核桃,狠砸到躺椅扶手上,“昨儿我听说,王秃子跟李老四叽咯起来了?”   “王秃子他侄儿,去李老四的场子耍来着。百家乐输了70来万,车都压上了。后边儿王秃子说钱不要了,意思车还回来。李老四没应,俩人掰了。”   “啥车?”   “梅赛德斯。A级的二手车,二十万都值不上。”   “都说雁过拔毛,这der炮是家雀儿也薅。”段立轩冷哼一声,往嘴里扔了块核桃仁,“李老四最近B装得太大,歘(chuǎ)着尖儿吃屎。那河道砂工程就不是好道儿来的,魏叔早想归拢他。正好这回借王秃子的手,让他犯个大的,整窝都端进去得了JB的。”   “二哥有啥安排?”   “王秃子不是爱玩儿阴的吗?你找俩生脸儿,阴李老四一把。”段立轩肩膀夹着手机,专心致志地抠核桃仁,“往死里剋(kēi),照俩月躺。办完给我来个信儿,我回去收秋儿。”   “哎,好勒。这就去办。”刘大腚说罢就要挂电话。   “等会儿!”段立轩叫住了他,却又不说话。刘大腚也不敢催,只是安静地等。   过了足足十秒,段立轩才别别扭扭地吩咐道:“跟着陈乐乐,别再让他摊事儿了。还有他老家,叫猴儿去看着点。省着一天到晚搁店里扯闲篇,净讲讲谁搞破鞋。”   “陈大夫大鹏跟着的。老家那边我跟猴儿说,二哥放心。”   挂掉电话,段立轩站起身。拍拍大襟上的碎屑,把核桃仁倒进余远洲掌心:“眼瞅着要过期,赶紧打扫了。”   余远洲啄食着掌心上的核桃仁,像只乖巧的小鸟:“这核桃有什么来头?”   不怪他问。段立轩赶来东城那天,手上就两样东西:一个手包,一箱核桃。核桃还不是整装的,而是已经吃了一半。   余远洲知道段立轩好面子,不会拿开封过的东西送人。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要吃。可这也太奇怪了,哪有人随身携带半箱核桃的?   “没啥来头。别人送的。”提起这箱核桃,段立轩脑袋就大。当天他都跑出医院了,忽然想起了这箱核桃。   要是被陈熙南发现人不在了,核桃还在。那他都能想象得出,往后这犊子得怎么酸他。   什么‘我送的玩意儿不值钱,二哥向来瞅不上眼’;什么‘估摸核桃吃少了,脑子留了后遗症’;什么‘上赶着给的好,人嫌狗不代见’。   他稍微一想都头皮发麻,赶紧让大亮把核桃拎出来带上。当时还没深合计,这会儿倒后知后觉出别扭味儿。   他和陈熙南,到底算什么关系?   朋友?有点暧昧。恋人?纯属扯淡。   从自己这边看,他们不是干净的朋友。从陈熙南那边看,他们也不是敞亮的恋人。   一方面,彼此矢口否认旖旎的那部分。另一方面,又总是要比朋友多迈半步。就这么在暧昧里纠缠,彼此都越陷越深。   就像来东城前的那一晚。半梦半醒之间,他知道陈熙南伏在他身上哭。   耳根下是滚烫的呼吸,脸上是滚烫的泪水,胸口是滚烫的臂膀。到处都是滚烫的,烫得他恍恍惚惚,飘飘悠悠。梦中好像自己变成了别人,困在桑拿房里直转转。不停地追问为什么,问出了一身的热汗。   那一晚,他没敢给自己答案。但此刻他觉得,再不给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粉皮,白霜,大白:蛇饵小白鼠的各种形态。分别是没长毛的、有一点毛的、毛长全乎的。   京片子:   抹咕丢:难为情。   落停:lào tìng 齐活了,放心了。   大碴子:   家雀儿:家qiǎo儿。麻雀。   歘(chuǎ)尖儿:出风头。狗吃shi的尖,叫歘尖。   归拢:收拾。   剋:打人。   叽咯:争执,吵架。   收秋儿:收获秋熟农作物。这里指收尾。   扯闲篇:说没用的。   讲讲:背后议论人。   搞破鞋:不正当两性关系。   掰了:决裂。   打扫了:吃完。   陈乐乐他妈语文老师,他爹期刊编辑。俩老派知识分子往那里一坐,看着他们的儿媳妇陷入思索。   这些年的教育,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第31章 葛蔓纠缠-31   2016年,可能是史上最热的一年。不过6月初,正午气温已高达35度。二院的空调主机老化严重,门诊大厅热得像爆米花锅。座椅上摞满病号和家属,气氛疲惫又嘈杂。   神经外科位于一诊区。一条沉闷的小走廊,瓷砖地晃着青白的灯光。两排深棕木门,镶着竖条玻璃窗。段立轩拎个新笔记本的纸箱,贼贼地挨个巡视。   现在是午休时间,各诊室都空荡荡的。瞅了一圈没看到人,他坐上墙边的塑料椅。刚要从包里摸烟,又硬生生地忍住。手一转掏出折扇,握在掌里抽着盘。晃悠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卖呆儿。   对面墙上挂着出诊栏,磁吸着第一诊区的医护简介。蓝底的证件照,整整齐齐地贴了四排。在这二十来个男女老少里,有一人特别惹眼——第二排的末尾,系着蓝领带的男医生。   微卷蓬松的四六分,根根光润的落尾眉。一张古典小方脸,两片丰润微笑唇。既正人君子,又柔情款款。   段立轩莫名紧张起来,抖着腿猛摇扇子。妈了个巴子,这小子有这么帅来着?这照片不对劲。绝对是P图了。那几个老登都不P,他个小年轻P什么东西。   咔嚓!   手机拍照的声音响彻走廊,不远处坐的爷俩抬头看过来。   段立轩脸一红,慌里慌张地揣手机:“瞅爷干屁!呿!”   他今天戴了副圆片的茶晶眼镜,唇上蓄着短胡茬。穿了件桑蚕丝的黑色太极服,大襟上绣团金龙。没戴假发,露出一脑袋骇人的疤。   这幅打扮配这嗓子,一看就不是好饼。   那爷俩就像看到了大号病毒,麻溜起身走了。整个小走廊就剩段立轩自己,啧来啧去地坐不稳当。   他走了十二天,被陈熙南拉黑了十天。这十天过得异常浑噩,像是粘表盘上了。日夜不分,没滋没味。总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讲,却又无人可讲。   这边放不下余远洲,那边又惦记陈熙南。左边烧心右边担心,嘴叉子愁稀烂。   昨天趁余远洲睡着,他大半夜回溪原处理事。本想着办完就回去,却还是控制不住来了二院。   等了半个来小时,白大褂们成群结队地回来了。   段立轩一眼就看到了陈熙南。   大热天的,褂底穿了件浅灰高领衫。换了副复古大框的钛架眼镜,头发也理短了些。明明是往精神上打扮,看起来却比以往更加疲惫。别人都是三三两两说着话,只有他孤零零地缀在人群后头。耷拉着脑袋,双手插兜。一步一蹭,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儿。   段立轩忽地就心酸了,拎起电脑小跑上前:“喂!陈乐乐!”   陈熙南一抬头,腰背剧烈地颤了下。紧紧抿着嘴唇,像哭又似笑。   段立轩小跑到他身边,拿膝盖踢他屁股:“小袅花套子,拉黑我干鸡毛!”   “…不能吧。”   “别放没味儿屁!”   “兴许是手滑了。”陈熙南从兜里抽出手,拨了下段立轩腕上的念珠穗子,“我怎么舍得拉黑二哥?”   “再油给你泡洗洁精里,拿钢丝球搓秃噜皮。”段立轩趁机抓住他的手,翻过来撸上袖子。看到掌跟一块血痂,已经干燥发黑。他又拉起另一只,看到同样位置的擦伤。拿拇指蹭了两下,凶巴巴地低声道,“脸朝下卡的跟头。谁干的!”   陈熙南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太黑了,没看清。”   段立轩不言语了,皱着眉瞪他。锋利的视线穿过茶色镜片,一寸寸怼在他脸上。   两人对视了会儿,陈熙南率先降下眼帘。   面前这个男人,不是他那活泼可爱的‘段二哥哥’。而是凶残狠厉的‘脏刀瞎子’。   他不想段立轩这样。为余远洲这样,不值。为自己,同样不值。   冤冤相报何时了,劫劫相缠岂偶然。他不想出气报仇,他只想段立轩对丁凯复画上句号。   那是个疯子。权势滔天的疯子。如果没有把握将其杀死,离得越远越好。   陈熙南托了下段立轩左胳膊,惊喜地眨巴起眼睛:“诶!骨痂长好了?不用吊了?”说罢又掰了几下,哄孩子似的夸起来,“屈伸差不多100度,能俩手洗脸了罢?几天就练成这样,可真了不得。”   本还是阴森森的一张冰块脸,倒被这么两句给消融了。段立轩挠着胡茬,强压着得意的嘴角:“我就说都按医嘱整了么,你还不信。”   “这次回来,不走了?”   “走,洲儿离不了人。”段立轩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电脑往他手上挂,“二哥送你个礼物,别生气了,啊。”   这回轮到陈熙南的脸结冰了。他用力地抽回手,扭头往看诊室走。   段立轩有几分不爽,但还是压着脾气追上去:“喂!说正经的呢,你别犯der!”   陈熙南仍不理他,不紧不慢地掏钥匙开门。   “那你到底想要啥啊?!”段立轩提膝撞他,一撞一问,“你不吱声,我他妈,上哪儿,知道去!”   陈熙南一个回手掏,托住了他膝弯。转过身来的同时,猛劲儿往里一扯。   段立轩的膝盖,结结实实撞上了个挂件。他眼睛豁地瞪大,不可置信地看陈熙南。没看到脸,只看到一线冷笑。混合着薄荷牙膏的凌冽味道,棘刺一样扎在他眼皮上:“我想要什么。二哥心里头,门儿清!!”   说罢一把扔了他的腿,转身推门进屋。   还没等段立轩反应出话,一大群人就挤过了他,争先恐后地开问。   “啥前儿到我们啊?等仨点儿了!”   “隔壁咋还不来人?专家门诊下午开不开?”   “上午刚拍的CT,咋还让照加强CT啊?”   这时候一个胖卷毛扒拉开段立轩,冲着陈熙南颐指气使地大嗓门:“你扫我一下!我后边儿有啥好方便问!!”   段立轩瞟了眼墙上的挂钟,扇子咚一声敲在木门上:“他妈到点儿了吗?!都出去等着!!”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室内瞬间落针可闻。紧接着又都灰溜溜地往外走。   段立轩挥着折扇撵人,像匹威风凛凛的小牧羊犬。一边撵,一边拿扇子怼那个胖卷毛后腰:“还扫你一下,我踏马想削你一下!你是干哈的啊?长个太监脸你生个皇帝心,来这儿找什么免费御医!就几把你会算计!草!!”   那卷毛人高马大,却被小一号的段立轩怼得直打挺。一路怼到门口,最后实在是挂不住脸,赖赖唧唧地回头抗议:“我告你嗷,我这衣服迪奥的。整lǎi了你得给我赔。”   “哎我草?咋的,穿个迪奥你就牛逼了?”段立轩拿扇子比划着脚上的乐福鞋,“瞅见我这鞋没?折江奥康,两百来块。那我拿它踢你腚,你不照样不敢躲吗?”   说罢一脚蹬在男人屁股上,直接给踹出了屋。嘭一下关上门,骂骂咧咧地往回走:“烫得什么B发型儿,跟他妈泰迪站起来了似的。”   陈熙南还在气头上,但实在是想笑。嘴角抽来抽去,像个程序错乱的机器人。拧开保温杯喝了两口茶,这才收拾好表情:“不要在医院生事,医务科会扣我钱。”   “这种der炮你惯他干鸡毛?家里缺祖宗养啊?”段立轩往诊台上一坐,哗啦一声甩开折扇,“穿个破迪奥还装上B了,都不抵说他穿了条红裤头子。”   陈熙南思索了会儿,还是没按耐住好奇:“为什么?”   “那要变成鬼,不得老凶了?”段立轩摇着扇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nē鬼都穿红的。”   这回陈熙南彻底绷不住了,低头哧哧地笑起来。手指摁着嘴唇儿,肩膀头直颤。   段立轩看他终于肯笑,凑上来问道:“哎,说正经的。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口子?我听说你挨刀了?”   陈熙南脸上又变回冷淡样子,低头收拾诊台上的零碎:“没有的事。”   段立轩咂了下舌,拿扇子挑他下巴:“小袅花套子,气性还挺大。我那不是有事儿吗。再说了,这都回来跟你赔礼了。电脑我不懂行,你要是看不上,二哥带你上国美挑去。消气儿行不?”   “得了吧。”陈熙南拍开他的扇子,拄着扶手交叠起腿,“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也明知道我想听什么。”他扫了眼诊台边戳的电脑,摇头冷笑,“可你懒得操心。宁愿随便摡搂(gaí lou)点玩意儿糊弄我。”   段立轩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   “那泡个澡儿去?”他冷不丁地道。   陈熙南缓缓抬起脸,两个膀子硬成了晾衣架:“你说什么?”   “陪我泡个澡儿去。几天没搓,后脊酿直刺挠。”段立轩从腰后伸手,用扇子戳后背。衣服被扇骨掀上去,露出一小截蜜腰,“咱哥俩儿坦诚相见,好好谈谈。”   “坦…”陈熙南猛别过头,喉结滚了好几下。揪着嘴唇,睫毛扇得像扑棱蛾子。几次想要说话,都没能说出来。   “我,那,不,不一定,几点下班。”   “那就等你下班儿。”段立轩继续戳后背,横着竖着斜着,“再去吃顿饭,捏个脚。这回算诚意不了?”   陈熙南没说话,虎口撑着额头。掌后的两颊不住上涌,推得颧骨要升天。   段立轩看他半天不说话,面子有点挂不住了。扇子一收,从诊台上跳下来:“不领情拉倒。老子倒不至于上赶着!”说罢一甩衣袖,气哼哼地往外走。   “我六点下班!”陈熙南站起身,几乎是用喊的叫他。拄着诊台,耳朵红得像两疙瘩烧烤炭,“我尽量…六点下班。”   段立轩回头拿扇骨点他,歪嘴笑了下:“成。到点儿接你。”说罢快步走出了诊室。   陈熙南一屁股坐回转椅,瘫开两条长腿。一手抻抖着衣领,一手在脸边扇风。迷离着眼睛,轻而急地喘着气。   “陈乐乐!!”熟悉的声音像一只大手,又把他从座椅里挤了出来。   正午的阳光在门框里打出方形,像一束暖黄的舞台灯。段立轩扇面搭着凉棚,茶晶镜子掉到鼻尖。在镜片与扇面的狭缝中央,眉眼锦缎般地闪动着:“拉黑给我解了!写上二哥哥,放置顶!”说罢又嗖一下没了影。   陈熙南仍呆呆地看着门口,两个胳膊细微地打颤。   在两枚手掌的中央,泛黄的诊台上,炸着蛇鳞般细密的热汗。   作者有话说:   大碴子:   后脊酿:后脊骨。   赖赖唧唧:不干不脆。   整lǎi了:衣服开线。   京片子:   摡搂(gaí lou):搜刮。 第32章 葛蔓纠缠-32   晚上六点半,陈熙南小跑着出了二院。不远是小学,现在正是接孩子的时间,街上堵满了喇叭和叫嚷。   人山人海里,谁也不好找谁。陈熙南正准备打电话,被一声尖叫给吸引了注意。顺着望过去,就看到他的二哥在当街卖艺。   一棵垂柳下,两圈小黄帽里,段立轩耍着个红色海绵双节棍。虽然左手还抻不平,但耍得虎虎生风、有模有样。夹、抽、劈、打、螺旋、缠腕…仿佛一大朵牡丹,从肩膀开到腰腹,从腰腹开到膝弯。   普通的夏日傍晚,街边文具店放着女声翻唱的《恋曲1990》。29岁的段立轩舞在柳条下,转得树影纷乱。晚风和夕阳之间,恍惚得像陈熙南69岁做的一场午梦。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三千年前,诗经有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三千年后,歌里唱着:天涯路是你的漂泊,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生命需要伴侣,自古而今。陈熙南睁着一双无怨的眼睛,痴迷地看着他飘旋的爱情。   段立轩把棍子往腋下一夹,做了个大弓步的收尾。太极灯笼裤被撑开,腕上的手串闪闪摇曳。潇洒又江湖,像是电影里的武林盟主。给小崽子们看得眼神晶亮,嘴都兜成O泡果奶了。   段立轩打了个响舌,推着墨镜臭显摆:“转棍总共就这23种。等都学会了,全校你最牛逼…”还没等说完,余光就瞥到了陈熙南。   淡灰高领衫,休闲黑西裤。温雅悠闲地倚在小树上,眼睁睁地望他。深情地傻笑着,唇间衔了一指夕阳。   段立轩打了两个磕巴,连忙把双节棍还给小黄帽:“咳!想学双截棍,就不能怕被砸!别抱脑瓜子练!”   说罢拎起脚边的手包,踏着孩子们的崇拜落荒而逃。   他衣摆呼呼向前飞着,看着就像是被风送来的。陈熙南缓缓从树上起身。弯腰曲背地张开双臂,像是要迎风入怀。   段立轩走到他身边,拿扇子打了下他胳膊。从镜片上嗔了他一眼,两颊红彤彤的。   “二哥真是多才多艺。”陈熙南贴到他身后,笑眯眯地调侃,“不仅会手语,还会舞双节棍。还有多少惊喜,是我没见识过的?”   “你没别的屁放了?”段立轩走得飞快,手胡乱地往前挥舞着,“我车停前边儿了,这块儿堵得进不来。”   陈熙南习惯性地跟在他斜后方,时不时偷碰下衣摆。桑蚕丝的料子,扑打在指肚上。湿润光滑,像是游过一尾尾的小鱼儿。   “你身上真没刀口?”段立轩冷不丁地回头问。   陈熙南正陶醉地嗦着手指饼,猝不及防地放下手:“…没有。”   “过会儿要看你身上有,看我削不削你就完事儿了。”   “诶?不是说要给我赔礼吗?”陈熙南垂着眉毛,可怜兮兮地撒娇,“怎么变成挨削了?”   “你要叫我一声二哥,就把二哥当个人物。”段立轩拉开手包掏车钥匙,“要总整那瞧不起人的死出,咱俩也甭接着处。上车!”   陈熙南顺着开锁声看过去,就见路边停着一辆墨绿欧陆。宽大的车头,格栅两侧是四个圆形车灯。车霸气,停法更霸气。别说靠边,都差不多是挡在路中间。   他复杂地看了段立轩一眼:“二哥这么衬啊?”   “跟你比是有两个。”段立轩矮身进了车,“咱先去老龙头吃饭,完事儿去金门湾。”   陈熙南拘谨地坐上副驾驶,觉得段立轩离他特近。近得腿靠腿,臂打臂。甚至连声音,都不是从耳朵里听到的。而像是通过颚骨震荡传导进来的。   他拿手背冰着脸,小声嘟囔:“真洗啊?”   “咋的?你牛子小?”   “那倒不小。”陈熙南偷瞄着他大腿,色眯眯地不正经,“我亚马逊巨蟒。”   “哎我?”段立轩扑哧一声笑了,“你还亚马逊巨蟒,那我定海神针。”   “哦?定海神针,那可真是够大的。都能放进猴子的耳朵眼里。”   段立轩说不过他,只能趁着等红灯,啪地抽了他胳膊一巴掌。   陈熙南嘶了一大声,捂着大臂用眼神抗议。   “有个绿豆蝇。”段立轩似笑非笑地看他,“老大一个,揪着嘴嗡嗡。”   陈熙南啃了会儿嘴唇,也拍了他一巴掌:“诶!这回落你身上了!”   “你敢打我?”啪!   “二哥先动手的吧?”啪!   “那不是你先犯der!”啪!   俩人在车里披哩扑隆地闹起来,又笑又叫。直到后车摁起喇叭,才各自气喘吁吁地作罢。   段立轩放下车窗回头骂:“摁你大爷!着急开跳档飞过去!”   陈熙南手指捋着头发,扭扭捏捏地小声道:“跟你去澡堂,我不太好意思。”   “头一回听说去澡堂不好意思的。”段立轩踩下油门,坏笑着瞟他一眼,“咋的,怕我搁池子里非礼你?”   陈熙南交叠起腿,掉过通红的脸:“得。您把嘴捏死吧,专心开车。”   正说着话,一辆电瓶车噌地从路口窜出来。段立轩猛打方向盘,一个急拐弯加大漂移:“哎我草他大爷的!”   陈熙南脑浆差点没摇匀,扶着眼镜回头张望:“红灯穿马路?这违章吧?”   “违章?”段立轩呵了一声,“你不开车吧?”   “我没考驾照。”   “等你开车就知道了,这路上谁大谁小。”段立轩手指敲着方向盘,嘴里拉着长音哼哼,“直行是爷爷,左拐是爸爸。右拐是儿子,掉头是孙子。横穿马路的那些电瓶车儿,全尼玛祖宗。别管违不违章,碰着一个,裤头子都能给你讹散边儿。”   陈熙南低低地笑起来,又阴阳怪气地逗他:“我还以为路上二哥最大,车都停路当间儿。”   段立轩一噎,差点没怼马路牙子上。他车龄属实不短,技术也的确不行。尤其倒车和靠边停,跟脑血栓没两样。最牛的一回,蹭车十来回才倒出来。段立宏总用这事儿损他,说让他雇俩轿夫坐后边儿。倒车前下去,给他抬进车位。就连余远洲都喜欢拿这事开涮,问他驾照花多少钱买的。   但不管段立宏还是余远洲,损人都是直的。就这个陈乐乐,一句话八个弯儿。有时候还得琢磨琢磨,才能反应过来味儿。   “哎陈乐乐,我发现你啊。”段立轩把着方向盘,折颈向窗外巡视招牌,“人儿是不错,没啥挑的。就是说话,他妈总der呵呵的。”他看准了老龙头的停车场,一打方向盘拐进去,“瞅你搁单位里也没啥朋友,没事儿就往我屋跑。你是不是跟狗尿苔似的,不招人待见啊?”   “是我不待见别人。”陈熙南摘下眼镜擦拭,不紧不慢地辩驳,“我和二哥不一样。不是讲究人情世故的生意人,而是凭本事吃饭的手艺人。虽说我不会故意地去冷淡谁,但也绝不会特意地去讨好谁。”   特意地三个字加了重音,含沙射影又意有所指。   段立轩装没听见,放下车窗冲保安喊:“你给我换个位儿!没腚勾宽的地方,谁他妈能倒进去!”   陈熙南拄着脸看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能坐十人的包厢,一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片小广场,中间有个音乐喷泉,闪着蓝紫的灯光。   灶台桌中央一口大铁锅,炖着条青鱼。炖汤鲜红起沫,浮了一层小米椒。   陈熙南一看那汤就胃紧,只捡着旁边的青菜夹。段立轩还以为他不好意思,给他舀了一大勺:“灾荒了啊,抠搜啥!造!造饱!”   段立轩给夹的菜,别说是辣椒泡鱼,就是闪光菌子,陈熙南都能往嘴里放。咬着牙一口下去,天灵盖差点没被被冲飞。他兜着两汪眼泪,扶着脑门缓。   “二哥,咳呃。你总吃这么辣的,对胃粘膜不好。”   “我不咋吃。这不请你吃。”段立轩低头挑着鱼骨,稀松平常地说着,“他家整挺香,合计带你尝尝。”   这句话威力不可谓不大。陈熙南抬起汗涔涔的脸,看了他半晌。   段立轩不拿他当外人,也就没整推杯换盏那一套。撸胳膊挽袖,连夹菜带扒饭,吃得那叫一个豪爽。   锅子腾腾的热气里,景象震震着扭曲。碗边扔的茶晶眼镜,垂亮的明黄桌布,闪烁的蓝紫喷泉,红到渗血的远空…   全是明亮饱和的颜色,鲜亮又毒辣。在这些颜色中间,穿插着无数噪音。喷泉的鼓点,孩子的喊叫,服务生的招呼,瓷器碰撞的叮当…全都怔忡不宁地在胸腔里膨胀、膨胀。   曾想着,要能和这人一起吃顿饭,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可如今,陈熙南心中却没有梦想实现的狂喜。正相反,那里面满是贪婪带来的酸楚。   他早已无法满足于一餐一面。他渴望变成不要命的情人,与其盛大地热恋。不是一场,是永远。   他偷掐着大腿,自虐般大口大口吃起来。花椒和辣椒在嘴里割着,汗水在眼眶里转着。   辣。真辣。辣得他疼痛、飘忽、不能思考。   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停下。   作者有话说:   抠搜:小气。   造:猛劲儿吃。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宋·吴文英《踏莎行》   润玉:形容皮肤光洁。   笼绡:薄纱衣。   檀樱:小嘴。   倚扇:被扇遮着。 第33章 葛蔓纠缠-33   五千多年前,传说轩辕黄帝在黄山浸泉七日,得以返老还童;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修建离宫别墅,取名‘骊山汤’;一千年多前,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描述: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温泉文化源远流长,20世纪以来,更是由贵族医疗转变为大众休闲。溪原市地下温泉资源丰富,有多家高档温泉企业。尤其前两年开业的金门湾,总投资高达8个亿。   段立轩是这里的VIP,进门都有专人上前服务。殷勤地给两人并好鞋子,哈腰递上手牌:“段爷好。”   段立轩打量了一下服务生,问道:“原来内小孩儿呢?不干了?”   “您问小王儿啊,调鞋吧儿去了。”   “调鞋吧儿去了?”段立轩随口问道,“为啥啊?”   服务生尴尬地笑了下:“前两天犯了个迷糊。鞋夹跟手牌儿整岔了,客人鞋找不着了。”   “就这?老曹在不?我跟他说说。”   “曹经不干了,现在都张经管。”   “哦。明白了。”段立轩扯过手牌,颇有意味地笑了下,“立威熊人穿小鞋儿。我不管啥张经闭经,你跟他说清楚了。挺大老爷们儿,别干小孩事儿。原来内个我段二稀罕,痛快儿给我调回来。”   陈熙南本来正在四处打量,听到这话冷飕飕地笑了下:“呦,二哥这心里头人可真多啊。扯了去了。”   段立轩没太听懂,但他知道陈乐乐不高兴了。寻思了会儿,从包里抽出卡夹,啦啦啦地翻起来。半天找到金门湾的会员卡,抽出递上来:“还剩五万来块,你拿着用。”   陈熙南没接,反而捏了下他手里的卡包:“好家伙,比食堂的馒头还厚。”   “你们食堂还说啥了。”段立轩一回想起二院的饭菜,头都要摇出残影,“土豆子焖不熟,豆角子呼不烂。天天做夹生饭,像他妈的查猪食。”   “院长老舅承包的,猪食也得吃。”   听罢这话,段立轩又抽了张酒店的卡:“二院后头有个宝源儿(酒店),拿这卡去,早晚自助随便儿(吃)。”   “二哥收着吧,我用不上。”陈熙南统统推了回去,又是含沙射影地暗示,“我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时间。也就跟你俩,还能抽空出来溜溜。”   “没朋友不是因为你犯der啊?”段立轩把卡揣进他裤兜,“请同事来两回,就有人乐意跟你玩儿了。”   俩人说着话,没两步就到了更衣区。段立轩手包往柜子里一扔,大大方方地脱衣服。   夏天本就穿得少,太极服还松。右手一抬,左脚一踩,两下就溜光。服务生取来了防水套,小心翼翼地套上他左胳膊。   装备好防水套,他回头征询陈熙南意见:“你瞅这么整好使…傻杵着干啥?脱啊。”   陈熙南俩手攥着衣摆,直呆呆地盯他小腿。嗫嚅了半晌,掉头快步往外走:“我去趟洗手间。”   “哎,等会儿!你先瞅我胳膊这样儿成不?”   陈熙南连头都没敢回:“成!”   “那我先进去。你麻溜儿的啊。”段立轩勾掉短裤,甩上柜门。毛巾往肩膀上一搭,踩着地板啪叽啪叽地往里走。   陈熙南的正前方有面试衣镜,正好映着段立轩的背影。两个糖蜜色的浑圆,在灯光下弹弹又颤颤。   他慢电影似的趴上镜面,手指在圆上磨着圈。   服务生还以为他低血糖,赶忙上去扶:“先生,不舒服啊?”   “我没事,”陈熙南把脸埋进手肘,拿毛巾狠揩着嘴角,“就是肚子拧得慌。”   ---   段立轩本来在公共大池里泡得正爽,眼前忽然晃过陈熙南那副扭捏样。犹豫了会儿,还是起身去了VIP水疗室。心想陈乐乐牛子小怕丢人,还是别让他光腚拉磨了。   水疗室在露天看台上,二十来平的单间。做的下沉式温泉池,旁边还有独立的桑拿帐篷。   仰头能看到藏蓝的夜空。云层像打了皱褶的纱。段立轩摊开胳膊靠在池边,在静谧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池子里的水激荡起来。   睁开眼,就见陈熙南正往里迈。肩膀上搭着毛巾,穿着条黑色泳裤。泳裤还是那种双层防尴尬的,里层紧外层松。   段立轩反应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他:“你穿的那啥玩楞儿?”   在北方,泡澡是一种休闲文化。除了男女共用的花式汗蒸,都是不穿衣服的。大家滴里嘟噜地往起一坐,谈生意吹牛逼,聊八卦侃大山,该说什么说什么。   像段立轩这种社牛自来熟,公众浴池堪称交友中心。他请过无数人洗澡,但从没遇过穿泳裤的。这无异于俩人出去撸串,他点了一箱子啤酒。刚起开两瓶准备对吹,对方从兜里掏出来一袋纯牛奶。这还不算,还得来上一句‘我妈让我八点前回家’。   陈熙南别着身子坐下来,把毛巾打湿铺上胸口:“我是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个六!你他妈女扮男装了?花木兰?”段立轩踹着他膝盖,“痛快儿脱喽!”   陈熙南被蹬得摇来摇去,死活不肯脱。   段立轩脚上百般骚扰,眼睛上下扫描。手肘膝盖有擦伤,说明曾被推到在地。脖颈有淤痕,说明有人掐过他脖子。右腹部有环状淤青,说明有人踢过他肚子。   扫了一圈,没看到刀伤,终于稍稍放下心。仰头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地嘟囔:“啥也别说了,你就是牛子小。”   “不小。”   “不小你挡啥?”   “太大了,怕吓着你。”   “呦呵?”段立轩噗嗤一声乐了,拿手指点他,“元太祖玩儿叠词,胡B咧咧。(忽必烈烈)”   陈熙南也笑。抱起一只膝,踩上台阶。他皮肤白得晶亮,眉眼又黑得浓郁。手脚修长,像只栖在水上的仙鹤。被晚风掀起来的两撮头发,就是他的翎羽。   轻飘飘、纤条条的翎羽。段立轩打个喷嚏都能吹散。   或许也只有他的喷嚏能吹散。   无端端的,段立轩觉得陈熙南柔弱可怜起来。大概无论是谁,爱起来的时候都柔弱可怜。只为爱是怜的因,而柔是爱的果。   段立轩抬起头来,看天上的云。涮了涮毛巾,拧干搭到脸上热敷。   廊檐上的一球暖黄灯光,黏腻地融进雾气。天地间静着。不知道静了多久。   他终于掀开毛巾,允许两双眼睛遇着。池水与身体互相招惹,脑子交替渗着冷和热。   “这池子热不?”   “热懵了要。”   “那还不交代?”   “不交代。”   “你等我查出来的。要不是你说那回事儿,我真悬削你。”   陈熙南摘掉眼镜,在池子里涮了下雾:“交代也行。不过,有个条件。”   惯常戴眼镜的人,摘了眼镜像是脱掉衣服。段立轩忽然觉得那张脸很陌生。又因陌生而别样性感。   他装作不经意地把毛巾围上腰,又往肩膀上撩了两捧水:“啥条件啊?”   陈熙南抬起头,透过银烂的镜片看他。温泉水顺着肌肉走向滑落,像一簇流星,一寸一寸闪耀过去。无数小镜子在眼前折着光,带着一种绚烂凄惨的浪漫。   他起身向段立轩走来。   段立轩想躲,又找不到理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接近,胸口绷得直跳。   耳边是彼此的呼吸,皮肤蒸着皮肤。两片胸膛四只喙,互相触犯着啄。   陈熙南身上没什么明显的肌肉,但看着并不瘦弱。修长光洁,白得发假,像橱窗里的塑胶模特。   但他是热的。是软的。是有情的。他丰润的嘴唇擦碰着耳廓,连带着头皮都阵阵发麻。   “你先交代。”   段立轩推了下他肩膀,僵着腮帮子假笑:“我有啥好交代的?”   豁然间陈熙南猛夹住他的脸,劈头吻了上去。   唇胶着唇,齿磕着齿,舌抵着舌,欲望撞着欲望。被夜风吹凉的身体紧紧贴合,各自浮出一层鸡皮。   段立轩只觉迎面吹来一阵巨风,憋得他上不来气。大脑反应不出东西,耳朵聋了一般。只能僵望进陈熙南的瞳孔,犹如俯身坠入了深渊。   作者有话说:   京片子:   扯了:形容人多。   大碴子:   麻溜儿:快点。   之前:咋的,怕我搁池子里非礼你?   之后:草。原来是我被非礼。   之前:你告诉哥。哥去作了他。   之后:草。原来是我被作。 第34章 葛蔓纠缠-34   哗啦!!!   段立轩猛搡开陈熙南,像只落水的猫。又蹬又拄又爬,半天才扒着池沿站起来。毛巾沉甸甸地掉下,又被他紧着捞起,胡乱往腰上围。没等系利索,陈熙南再度发起了进攻。   脊椎、喉结、肚脐、耳道、脖颈、腋下…全是出人意料的地方,又因出人意料而显得变态恐怖。   段立轩浑身簌簌地发起麻,吓得头发茬都立起来了。胡乱地耸他肩膀,掰他胳膊。   可陈熙南就像是长了吸盘,章鱼一样扒在他身上。刚扯下这头,那头又紧着缠上。   那是一种完全丧失理智的渴求。像恶狼扑食,像狂风卷云。   两人激烈地拉扯,打得稀里哗啦,最后双双摔进池水。段立轩今天本不想动真格的,直到陈熙南抓起他脚踝,开始舔他脚底板。   “哎我草了!!”几乎是瞬间的本能,他跺上陈熙南的胸口。直接把人踹飞出去,溅起一米来高的水花。   两人支腿拉胯地瘫在水里。段立轩在东,陈熙南在西,中间缭绕着郁郁的雾。池边装饰了一圈造景石,原本是橘灰色的。这会儿被水淋透,变成了黑红色。像一圈血淋淋的牙齿,哈着腥热的气。   陈熙南捂着胸口剧烈地咳,但眼睛还在扫刮他。热的,渴的,色的,宛若走火入魔。   段立轩气得脸皮直抽,向他狠踢了一波水。   陈熙南被兜头浇了一脸,也不伸手抹抹。四六分的刘海贴上脑门,一边少一边多,像只鞋印子。   “我什么心思,二哥心里头门儿清。不是么?”他慢悠悠、黑沉沉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突然噤了声。把毛巾盖到头上,摇摇晃晃地趴到池边。一动也不动,奇异地沉寂着。   段立轩打量了他一会儿,起身蹚水往外走:“我上楼喝茶。你泡完再过来,咱俩好好谈谈。”   陈熙南仍没言语。只在段立轩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微妙地扭了下身子。   段立轩一条腿都迈出去了,忽然觉得不对劲。回过头上下审视他:“你后背给我瞅瞅。”   “看后背干什么?”   段立轩杀了个回马枪。薅着他手腕往上提:“少废话!转过去!!”   陈熙南后背贴着池边,死活不肯起。俩人又重新打成一片,池里水花四溅。   到最后还是段立轩劲儿大,把人翻过来摁上池沿。   白皙光洁的肩胛上,横贯着一大张防水贴。他跪着陈熙南的脚踝,反剪他挣扎的手腕。俯下身用门牙叼着胶贴边,唰啦一声揭下。   一大条刀口,长得好似要把人从肩胛斩断。泛红的皮肉在蓝色的线里扭挤着,像错位的拉链。挣扎迸裂了结痂,顺着拉齿往外渗血水。   段立轩气得下颌直抖,连话都是震着说的:“谁干的。”   陈熙南脸颊磕着石头,仿佛被摁在交错的兽牙上。他疲惫地半合着眼,气若游丝地求饶:“二哥,松手吧。我胸口疼。”   “少废话!我问你谁干的!!”   “…好疼…真得…好疼…”陈熙南说着,蓦然爆发出一声鹤唳般的悲鸣。头一沉,身子泥似的软塌下去。   段立轩一惊,连忙松开手脚。揽过他肩膀,抠着他人中摇撼:“陈乐乐!喂!陈乐乐!!”   ---   天光微亮,窗帘没拉。飘窗上靠坐一个男人,正浸在朦胧里抽烟。   “还疼不?”他问。   陈熙南抬手在脑门上搭了会儿,又伸到枕边摩挲。   “我眼镜呢?”   段立轩从飘窗上起身,拿下巴点了点床头柜。趿拉上拖鞋,咬着烟出去了。   陈熙南摸起眼镜戴上,咳咳嗽嗽地坐起身。来回转动脖颈,四下打量着。   这是个极简的卧房,基本没有装饰。白墙面,黑吊灯。一米五的床,套着灰色的被罩。左边是通顶衣柜,右边是两米飘窗。   没一会儿,段立轩拿着瓶矿泉水回来了。坐回飘窗,踩上台沿。打着赤脚,穿着白色缎面裤裙。披了件雪纺的水墨开衫,敞着怀。衣角和裤腿随风呼啰啰地飘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天将明未明,窗外是乳白稀薄的雾。朦胧的天光里,缭绕着混沌的烟。窗纱鼓鼓蓬蓬,人影虚虚实实。   陈熙南痴痴地望着他,空落落地难过。好似他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梦。好似他只是自己唱过的一首歌。   “这是二哥家?”   “嗯。”段立轩在脚边的烟灰缸里掸了两下,清了声嗓子,“昨儿给你拉三院急诊了,拍了个片子。那边大夫说没啥事儿。泡时候太长,中暑了。”   陈熙南笑了下。笑得萧条荒芜,简直像哭。   “所以就给我拉你家来了?”   “那咋整?给你扔菜市场门口?”   “你还不如把我扔菜市场门口。”   “扯几把蛋。”段立轩捻了烟尾巴,又重叼了一根。拾起打火机,不小心开大了。火苗嘭地喷出,紧接着滋地一响。   陈熙南几乎是扑上来的。扣住他的头,啃掉水瓶盖。顺着他脑门往下浇,呼呼地给他吹着。   湿淋淋、凉飕飕的一片狼藉里,段立轩闭着眼问他:“燎啥样儿?”   陈熙南捧着他的脸,温柔地笑了笑:“燎挺好看。”   段立轩摸到手机,点开前置摄像头。就见右边眼尾的睫毛蜷翘着,活像迪士尼里的黛丝鸭。   “草。”他也笑了,“啥B玩意儿,还不抵燎没了。”   一阵晨风吹来,带走了身上的热气。两人沉默了会儿,又重新拉开距离。   “后背内刀口,你瞒我干鸡毛?”   “不是瞒你。是怕怎么做都错。”   “31号晚上,你来东城干啥?”   “找你。”陈熙南坐到他对面,缱绻地叹了口气,“我那天很想你。”   段立轩扔掉湿透的烟,重新摸了一根点。抿一口憋气管里,半天才吁。   “跟你说了咱俩不一路人,偏往里搅。搅吧,后背搅稀烂。”他仰头抽着烟,若有所思地半眯着眼,“要不说当初,我就不该心软。早跟你划清界限,也就没这事儿了。”   陈熙南没说话,低头摆弄着衣襟。这是段立轩的睡衣,上好的桑蚕丝。滑溜溜的,抓也抓不住。酸凉凉的,捂也捂不热。   可也是薄惨惨的,一滴泪都接不住。他忽地折下腰杆,捂住了脸。手指在发丝里蠕动,像是一只只裸露的贝,在无措地找着自己的壳。   “哎!大老爷们儿的!”段立轩拿脚拨他膝盖,“没处过对象啊,总整这损出!”   “二哥…我说真的…你喜欢我吧。替补也成,备胎也成…我珍惜你,一心一意的…拜托你了,喜欢我吧…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不用有余远洲那么多…我只要一丁点儿…”   哽咽的声音像一簇小火苗,被风吹得摇曳。暗一暗,亮一亮,再暗一暗,说不清的遥远。   夏天的清晨,冷得可怕。让人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头皮发麻,肺头抽抽着疼。   段立轩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一柄雪白的脖颈。薄薄的睡衣贴着参差的刀口,咯愣愣地凸着,像两排细密的小尖牙。   两个来月的日夜相伴。点点滴滴浮上心间,帧帧幕幕分外清楚。   那样一份明晃晃的喜欢。他知道的。他该知道的。   只不过他故意不去看、不去想、不去面对。把决定权踢给对方,一次次用玩笑撇清关系——既能换来自己对余远洲的心安,又能把陈熙南留在身边。   可如果余远洲不该是丁凯复的备胎,那陈熙南又怎该是他的备胎?都活在这个可怜的人世间,谁比谁来的珍贵?   段立轩胸中弥漫出沉痛的不舍。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选择。   那个高傲的余远洲死了。因他的疏忽而死。这个高傲的陈熙南不能死。不能被他杀死。   “还备胎,这话说的我都替你窝囊。”他拍了拍陈熙南的肩膀。手掌滚烫,话却冰凉,“陈乐乐啊,听哥一句劝。上赶着不是买卖,太主动了没人当回事儿。你得要点面儿,知道点好赖磕碜。别跟没处过对象似的,让人瞧不起。”   “磕碜…你为什么,总说我的爱,是磕碜?”陈熙南抬起脸,眼泪慢慢顺着面颊淌下来,“你是人群里,我唯一想去看的人。你无法衡量,这意味着什么。”   两人对视着。一个仰视,恳切哀戚。一个俯视,无奈心酸。   半晌,段立轩沉沉地叹了一声。捻灭烟头,起身去拉衣柜。   “你后脊骨那道口子,我给你交代。你救我一命,我欠你个人情。这人情你啥时候兑都行,我随时欢迎。但咱俩之间的私交,”他闷头在衣柜里扒拉着,语气淡然又绝情,“就处到今天。”   呼的一声,劲风把窗纱吹得老高。在两人之间飞舞着抽打,像一幕半透明的墙。   墙的这边,段立轩绷着脸挑衣服。墙的那边,陈熙南伏倒着流眼泪。   “二哥。我比不上,余远洲吗?”   “没有比不上。”   “不,我比不上。”他撑着胳膊起身,慢哀哀地眨着眼睛,“我告诉你我哪里比不上。我没有余远洲悲惨。这是我唯一比不过他的地方。你爱的不是余远洲。你爱的是他的悲惨,是他的需要。但他不会一直悲惨。等他不再悲惨了。二哥,他就不要你了。”   段立轩没说话。抽出一件黑底银竹的衬衫扔到床上。   陈熙南心里已经绝望了,但嘴还在滔滔地说着。不停拿手背揩着眼泪,用声音填补着心碎。   “大概是我太主动了,让你觉得我的感情有点廉价。但我从不是一个主动的人。我只对你这样。我只对你这样过。”   段立轩仍不言语,又扯出一条抽绳灯笼裤。连同刚才那件衬衫一起,攒在怀里往外走。   “二哥,你醒醒吧。余远洲他不懂你。他见过多少人心,多少背叛,多少死亡?他的世界里连血都没有。他跟你才不是一路的,他才是那个外人。我懂你。只有我懂你。我就站在你身后,等着你掉头。”   “行了,别嘟囔了。”段立轩带上房门,声音越来越远,“我回东城了,你就搁这儿休息吧。门自动上锁,走前儿别落东西。”   陈熙南彻底没了力气,重重地砸进被褥里。脸一条条发热,头一阵阵发昏。   原来爱一个人,竟是如此卑微的事么。连脚趾都是在鞋里跪着的。向你走一步,再走一步。每一步都痛彻心扉,却又舍不得停。   棚顶的风扇灯像是旋转木马,被风强推着。你追着我,我追着他,谁也追不上谁,晕沉沉地瞎转悠。 第35章 葛蔓纠缠-35   段立宏在小床上打着呼噜,忽然被一手包给砸醒。刚要骂人,就看到他弟那张蜡黄的死人脸。   “回来了?哎我这腰…你这破玩意不好睡,还不抵打个地铺。”他扶着僵硬的腰,龇牙咧嘴地从小床上起身,“不是说昨儿下午回来?李老四不好办啊?”   “没啥不好办的。”段立轩坐到余远洲床边,顺手拿起冰箱上的水喝,“进去了,至少二十年。”   “哎呦!真该!”段立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那李老四,早我就瞅他膈应。穿的跟鸡毛掸子似的,天天拉小姐跳舞。瞅他那O型腿吧,狗都来回钻了,还跳舞呢。”   虽说段立轩自己也碎嘴子大嗓门,但他总嫌段立宏聒噪。像是过年早上的鞭炮,没眼眉的瞎热闹。   “行了,这儿用不上你了。该干啥干啥去。”   “王八犊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段立宏扶着老腰站起来,老头似的蹭到水池边洗脸,“你当我,噗噗,乐意搁这儿,噗噗,跟他妈蹲地牢…”   俩人正说着话,余远洲醒了。   “还行不?”段立轩摘掉他颊上粘的头发,“外边儿天挺好,我推你出去走走?”   余远洲半天没说话。眼睛一睁一眯的,像是在调焦距。   段立轩以为他是怕丁凯复:“别怕,外边儿谁也没有。二哥不撒手,厕所儿都不去。”   “二哥。”余远洲斟酌着问,“是不是出事儿了?”   “妹有。能出啥事儿。”段立轩否定完又有几分心虚,摸着自己的下颌角,“咋了,脸色儿不好啊?”   “不好。假发也歪了。”   这句话像电门,噌一下把段立轩给弹了起来。他跳到水池边,一把扒拉开段立宏:“边儿去!”   看到镜子,他脸都青了。余远洲说歪了都算客气,这根本就是戴反了!脑门秃得像清朝人,后脑勺又乱得像柴火垛。蜡黄的脸上俩黑眼圈,弯翘着半边的眼睫毛。   失魂落魄。半点解释都没的失魂落魄。   他气得一把拽下假发,冲段立宏抓邪火:“你他妈瞎啊!这样儿都不跟我说?!”   “谁知道你戴反了!”段立宏满脸白泡沫,闭着眼睛胡嚷嚷,“我还以为你耍票儿赶潮呢!”   “草!赶啥潮?清朝啊!”   “本来也穿得跟满清余孽似的,谁知道你赶啥潮。”正说着,段立宏忽然急吼吼地拱开他。抬起水龙头,迫不及待地掬水泼脸,“噗噗噜呸!你这洗脸的啥玩意啊,辣死个人!”   段立轩瞟了眼水池上的蓝色软管,踢了段立宏一脚:“你虎B啊,这他妈搓裤头子的!”   “哎我!你有病啊,搓裤头子的放洗面台!”   “不放洗面台放哪儿?放饮水机顶上,你他妈当奶精冲吧!”   俩人正骂着,身后传来病床的咯吱声。回头一看,余远洲坐起来了。腰杆使不上力气,手在腿边撑着。   段立轩愣了会儿,惊喜地大步上前:“啥前儿能坐了?!”   “就这会儿。”   “腿有没有劲儿?”段立轩蹲在床边,掂着余远洲的脚,“那咱不坐轮椅,走着下去?”   余远洲没说话,摸起枕边的金丝眼镜。清晰的视野里,是段立轩一脑袋的疤。尤其是耳朵上侧那个问号似的手术刀口,还残留着狰狞的猩红。   他抬起胳膊,用食指肚轻轻地摸。   段立轩没敢抬头。他觉得自己今儿阳气不旺,不敢多看余远洲那双眼睛──深潭似的眼睛,寂寂沉沉。偶尔闪过零星的愧,像浮在水上的尸。   “别深合计,这跟你没关系。那混社会,谁还不带俩勋章儿?”   余远洲沉默地在枕头底下摸索,掏出来一枚方形的黄钻戒。   看清那枚戒指,段立轩沉默了。   不用说了。都不用说了。矛盾的辩驳。破绽的掩饰。   余远洲什么都知道。   段立轩爱美,手腕脖子总挂东西。身上的首饰换了又换,但有枚鸽子蛋,他分外喜欢,几乎从不离手。   当初他和丁凯复单挑,遗落了这枚戒指。被丁凯复顺手捡了去,当做恐吓余远洲的筹码。   丁凯复以为断了余远洲的念想,人就会乖乖听话。殊不知这枚戒指,彻底压垮了余远洲的心理防线──   丁凯复摧毁了他的全部:童年,自尊,前程,人际…如今唯一靠山也被牵连倒台,化作了一身血债。   段立轩死了,乔季同入狱,他再也拿不出活下去的勇气。他恨透了自己,恶心透了自己。他受不了这折磨,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出闹剧。   那个雷雨夜,他赴宴一般赴死。虽说身没死成,但心的确死成了。直到段立轩活着出现,消散的阳魄才稍稍回归。   段立轩说,人早晚都会死,你着哪门子的急。   这话救了他。在段立轩的温度里,他断断续续地想着。如果死是一个必然归宿,那或许还可以试着活一活。   他想把戒指套回段立轩中指,却发现那里已有了一枚新的蛇头戒。只能转而放入他掌心,低声说道:“别再为我打架,也别再和丁凯复接触。”   段立宏看俩人之间气氛微妙,悄声走了。伴随着病房门的上锁声,段立轩僵硬地痞笑了下:“我没亏着。那疯狗也被揍够呛,搁医院噶走一半儿下水。”   “二哥,我清醒的时候不多。今儿趁着我想得动事,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说。”余远洲歇了几秒,一字一字清晰地咬着:“不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会让对方的生命难堪其重。也不要再为集体利益出头,因为群众的眼睛是瞎的。这不是个高尚的时代。爱自己。二哥,你要学会爱自己。”   “小样儿,还来劝上我了。”段立轩弹他膝盖,“你学会爱自己了?”   “我和二哥不一样。我不爱自己,从不是为了别人。正相反,我是为了自己。”   “别跟我绕口令儿。”段立轩起身坐到他旁边,手掌盖着他的手背,“二哥跟你保证,不让疯狗再整着你。跟哥走吧,咱回溪原。”   余远洲抽回手,自己握着自己。手指盘根错节地交缠,像一团纠结的绳索。   “溪原不是我的家。”   “那东城是你家?”   “也不是。”   “哪儿是你家?”   余远洲思忖了下,摇头道:“我没有家。”   “那你,”段立轩叹了口气,“总得捡个地儿活啊。”   “是啊。总得捡个地儿活。”余远洲悲凉地微笑着,“你说死这事儿不着急,那活这事儿也不着急。走一步看一步吧。”   余远洲说话总是这样。和和气气,但就是冰凉。虽然他没明说,但段立轩知道,这走一步算一步里,自己不作为一个选项。   “洲儿啊,不是二哥死皮赖脸。你这明摆着离不了人,还可劲儿往外推我干啥?我出去捏个脚,你吭吭唧唧地不乐意。这会儿让你跟我过日子,你又恨不得把我抡俄罗斯去。”   “要是有门路,我第一个抡自己。”余远洲拍了拍他肩膀,“二哥,我对你来说,终究只能是个外人。别为我付出太多了,不值得。”   外人。   段立轩曾说陈熙南是外人。陈熙南说余远洲是外人。到现在,余远洲又说自己是外人。那到底谁才是外人。   段立轩不知道。他只觉得这话好冷。   他打了个哈欠,食指抹了把眼头。躺上帆布床,背对着余远洲蜷起身子:“我昨儿一宿没睡。睡会儿啊。”   余远洲没答话,掰开床头柜上的笔记本。斜靠在床上,一下一下点着鼠标。   这两天他精神稍好,能看些东西了。清醒的时候,会去笔记本里翻看曾经的照片。他父母年轻时候的,父母结婚的,他百天的,上幼儿园的,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   他好像是要从这些照片里寻找什么。   咔哒咔哒的鼠标声,像是两个金属小球互相碰撞。段立轩在浓重的困意里想着,他和余远洲,还真就像两个金属小球。   冷的。脆的。没有火花的。无论怎么用力碰撞,接触到的永远只有一个点。   朦朦胧胧里,鼠标声停了。余远洲那清丽又寂寥的声音,腥风冷雨地从后扑来。   “二哥。你值得一个,为爱走向你的人。而不是一个,为了利益走向你的人。”   一个为爱走向他的人。段立轩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些年有谁是为爱走向他的?不掺杂任何索求的,不因为他所拥有的,纯粹的爱…   他在沉思中坠入梦境,一下子回到了中学时代。那年他十四岁,刚上初三。   五月份,学校开运动会。中午时分,音响停了,学生都去吃午饭了。操场上飘着五颜六色的旗子,围着一片片空荡的铁椅。   段立轩校服盖在脑袋上,歪在自己班的地方摁宠物机。冷不丁后面有人喊了句:“你好!我喜欢你!”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见不远处站着一女生,穿着长长的校服。一头自来卷短发,戴副近视镜。   段立轩四下看了一圈,抬手指自己的脸。   女生点头:“就是你。我喜欢你。”   段立轩歪嘴痞笑了下:“哎不是你谁啊?我认识你么你就喜欢我?”   “我认识你。你总在我们班楼下打球。”女生指着自己的眼镜,“你的镜片,为什么是蓝的?”   段立轩胳膊肘搭在椅背上,弹着响舌逗她:“管得着么你?你大队长?还是说你爹教导处主任?”   “不是管。我意思是…还挺帅的。”   “谢谢啊。不过我不喜欢你这型儿的,不能跟你处对象儿。”   女生被这么直白的拒绝,丝毫没有难堪。反而呵呵地笑起来,伸手往教学楼那边指着。   “那你周五再来打球的时候,能不能回头看一眼?二楼靠边那个窗户。”她的脸被阳光晒得雪白,像一面闪烁的石英岩,“下周换教室,我再也看不着你了。”   段立轩瞟了一眼那扇窗户,转回身挥了挥手:“行。我再给你抛个媚眼儿。”   女生在他身后呼唤着:“那我等你啊。我就在你后面,等你回头。”   朗朗的声音划破时间的浓雾,逐渐变得低沉,呜咽一般。   段立轩忽觉一阵心悸,像是踏空了一脚台阶。俩腿不受控制地抽蹬两下,梦醒了。   看着眼前雪白的墙壁,他细细追忆起那段往事。   后来,他的确照常去打球了。但他早忘了这一茬,足足两个月后才想起。   两个月后的回头,对谁都没有意义。他不知道那个女生的名字,也记不太清她的长相。只是在心底朦胧地怀了一句抱歉,不知道今儿怎么梦见了。   可能是她那被太阳照得雪白的脸。可能是她慢悠悠的说话方式。更可能是那句‘我就在你身后,等你回头’。   他拄着床架起身,垂头看脚上一灰一黑的俩袜子。忽地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利益走向他的人,多是迎面而来。   而只有为爱走向他的人,才会从后呼喊。 第36章 葛蔓纠缠-36   没窗的房间,灯白得晃眼。不流通的空气,潮糟糟地往身上粘。五脏六腑像是长了真菌,腔子里烂烂痒痒。段立轩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回了一堆不甚重要的消息。最后还是没忍住,蒙着被子偷点开医护栏的照片,来来回回放大着看。   看着看着,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觉得这张照片好看——因为这是真正的陈熙南。   在他面前,陈熙南是陈乐乐。像只大袅花套子狗,撒娇撒痴,分离焦虑,占有欲强,小酸脾气。可也好哄,给点阳光就灿烂。   但离了他,陈乐乐又是什么样的?大抵是照片上这样的吧。好像谁都看得起,又好像谁都看不起。   他礼貌,不过是清高的礼貌。他温和,可惜是疏离的温和。   段立轩揪着胡茬,思索陈乐乐为什么是这样的性格。想来想去,觉得大概因为这小子天生牛B。因为不怕被讨厌,所以不会主动去讨好。因为无需被认同,所以懒的先行去迎合。   这样铜头铁额的一个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近乎无赖地去乞求一份爱情?   备胎也成。没余远洲多也成。你喜欢我吧,哪怕一点点…哎!烙铁似的可怜话,反复在耳边荡着,惹得他直心酸!   心疼洲儿是真,在乎陈乐乐也不假。可在洲儿最难的时候移情别恋,他良心过不去的呀!   熟悉的心痛在胸口卷着,段立轩忽然想起他八岁那年。父母离婚,他娘问他:小屁儿,你想不想跟妈。   咋不想呢。哪个孩子不亲娘。可段鸡屎死皮赖脸也要跟娘走。他要也走,这房里就剩一个聋哑的爹。   后来娘走了,带走了他童年里的全部声音。   再后来,管黑的老叔得了癌。段老爷子重挑继承人,一大家没人乐意。最后他站出来,说愿意端老叔的脏碗。那年他才十四岁。   29年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他骂余远洲活佛,自己又何尝不是大爹。他永远选择责任,把感情搁最底下,积酸菜似的死压着。   “亮啊。”他冲门外叫道。   “哎。”大亮从门缝挤进来,讨好地笑了下,“二哥。”   “楼下监控要着没?”   “要着了。大腚跟瘦猴儿俩人看呢。”正说着话,群里铛铛地响起消息。刘大腚和瘦猴各自发来一段视频。   第一段是走廊监控。昏暗幽蓝的画面,看不清人脸。手机录的电脑屏,来回扭曲着七彩像素波。   但段立轩仍认出了陈熙南。   白衬衫卡其裤,背个双肩包。先是到他门口看了两眼,而后靠着墙发呆。如果不是右下角闪烁的时间,仿佛一个静止画面。快进了半个小时,他垂着头走了。肩膀垮塌着,一步一蹭,像只碎了壳的小蜗牛。   第二段是医院大门。陈熙南下了两个台阶,停步回头看。刚要继续走,一个锅盖头冲来踹他后腰。   他被迫往前快跑几步,还是没拿住平衡,扑下台阶。蜷在地上耸背,四下摸索着眼镜。不等爬起来,又被锅盖头连蹬带踹。紧接着一个极高的男人入了镜,一级一级下台阶,蹲到他面前。   陈熙南和那男人说了会儿话,拄着膝盖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出了镜。没一会儿那男人也站起来,跟着出了镜。   不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坐在台阶上抽烟。抽了会儿,扭头看过来。就像知道段立轩在屏幕这边似的,笑着吹了个烟圈。   视频播完了。   大亮缩在小马扎上,一言不发。余远洲虽不明就里,但也没瞎问。像颗蔬菜一样安静,连鼠标都不点了。   墙皮被灯光照得白闪闪,屋子像个薄脆的铝箔袋。俩人大气不敢喘,生怕惊动了段立轩。   段立轩静止了半晌,掏出黄鹤楼。抿唇叼了根,甩出一簇阴蓝的火焰。铁青着脸嘬腮,大口吸大口吐。像点燃的干柴,呼呼冒烟。   他没看到陈熙南怎么伤的,但他会想象。他不能不去想象。还不是笼统地想,而是逐帧地想。   想他摔下台阶的惊恐,想他被殴打的屈辱。想他连抱肘防御都不会,却还像个爷们儿一样不卑不亢。   想刀划下来的时候,他也许痛呼了,也许没有。   想他倒在路边,淋漓着一地鲜血。踉跄着爬起来,晃进门诊缝针。想那时两人相隔不过几十米,他却没有向自己求助。   想得越多,就越恨自己。那么出类拔萃的一个人,怎么能被臭地痞压着打?那么白皙乖巧的一身皮,怎么能像破布似的乱缝着?   吸得太猛,烟灰都没掉。两只烟毕,段立轩狠呸了烟头。拎起手包往腋下一夹,起身磕了磕鞋尖。从包里掏出折叠墨镜,掰开架到脸上。   圆形的茶晶镜片,金边玳瑁的镜腿。实在太复古了,带着一种中式的恐怖——镜片这头,他看不见血的颜色。镜片那头,对手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出去一趟,留大亮搁这儿。”他瓮声嘱咐着,冷淡得像是变了个人,“老实呆着,别总寻思有的没的。”   余远洲抬起头。看不清段立轩的表情,只能看到镜片上的自己。小小的变了形,像一只白炽灯泡的光影。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问。扯了个面子笑:“放心吧。”   段立轩没再说话,径直推门走了。等脚步声远去,余远洲这才低声问大亮:“二哥这是做什么去?”   “宰人。”   “宰人?”   “嗯。”大亮搓了把膝盖,留下一大片汗渍,“你看二哥啥时候不扯闲淡了,就是要见血了。”   “伤没好利索,怎么又打架?”余远洲担心起来,掀开被子想去追,“走,咱俩去劝劝。”   “别上前儿!”大亮摁住他肩膀,叹着气摇头,“老实儿呆着吧。这会儿的二哥,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二哥。”   ---   「银拓安保」是东城最大的安保公司,在市中心有独栋办公楼。五层高的复式洋楼,全层落地窗加外走廊,看着气派又闪亮。   早晨八点半,前台小妹已经就位。坐在柜台后,来回拨着几根头发帘儿。趁着妆面还没油花,举着手机美美地自拍。   感应门叮一声滑开,板车哗啦啦地推过来。她以为是送快递的,随口说道:“放边儿上吧。”   “妹儿,疯狗搁几楼?”   顽劣透亮的声音,伴随凛冽的冷腥盖顶而来。抬头一看,柜台后站个男人。   穿着黑底银竹的盘扣衬衫,脖颈挂串天珠项链。戴副茶晶眼镜,唇周一圈狂野的短胡茬。单手推个板车,摞俩麻袋。   上面那个印着‘佳什么羊奶粉’,下面那个印着‘老什么态大米’。两个麻袋本应是白的,此刻已经脏得看不出色。尤其下面那个,破了个大洞。伸出一只运动鞋,微微地抽搐着。   她蓦地反应过来。膝盖一软,带着凳子人仰马翻。   “咋还吓堆缩了?”段立轩撑着柜台,伸手要拽她。   “别杀我!”她吓得眼泪都喷出来了,连连求饶:“大哥,我就一臭打工的,一个月两千五,你别杀我…求你了…”   “就两千五?”段立轩揪着胡茬,若有所思地担忧起来,“两千五搁东城能活吗?不得啃老啊?”   前台泪眼婆娑地看他,妆花得像露馅汤圆。先是点了点头,又连连摇起头。   “甭怕啊。”段立轩安抚般叩着台面,“就问你老板搁几楼。我来给他送货。”   前台咽着唾沫,哆哆嗦嗦地往电梯指着:“五,五楼。”   “结了。”段立轩撤回手,台面粘下半个脏掌纹。他拿袖子抹了,推着板车往电梯去。喀啦啦地进了厢,又忽然回过头。   “挺漂亮个小老妹儿,别遇到点事就堆缩。”他手扒着电梯门,亮着嗓门嘱咐,“回头让狗B给你加点钱。不给加你就去工商局告他,说他偷税漏税搞破鞋。拿出点钢儿!听着没?”说罢歪嘴笑了下,这才松手让门闭合。   前台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打电话:“王王王经理,来个男的找老板,往五楼去了。他推个板车,啦啦一地埋汰…戴个墨镜…是有点像拉二胡…穿得像死人?那没仔细瞅,板车上倒像摞俩死人…”   “行了,知道了。”从烟雾里传出一个粘哑的动静,“地拖干净了,别让蔡老登瞅着。”   房间没开窗,拉着一半的窗帘。翻滚着混沌的雪茄烟,像是西游记里的妖洞。王经理站在门口,只能隐约看到丁凯复的轮廓。   这头是没现形的妖魔,那头是明晃晃的罗刹。伴随咯吱吱的板车响,段立轩环佩叮当地往这走。走廊尽头一扇朝东的窗户,被晨光映得璀璨绚烂。他走在过道正中央,几乎把那扇窗都挡住了。但耳垂下还是稀薄地漏出两点天光。神圣鲜艳,好似金刚菩萨的大耳环。身后蜿蜿蜒蜒一路红棕,分不清是朝阳还是鲜血。   王经理在丁凯复手下干了五年,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此刻看到段立轩也没慌张,还客气地招呼了声:“段爷。”   段立轩没搭理他,径直扎进了雾。等看清丁凯复,他踩停板车,倒垃圾般往侧一耸。被泡透的麻袋砸在地上,啪叽一声甩出弧形朱花。   “你养的狗,有俩咬了我的人。”段立轩踢了踢左边的「佳佳全脂羊奶粉」,“这个没咋动手,给你留了半条命。”说罢又踢了踢右边的「老五生态大米」,“这个往死里揍的,快几把噶了。你赶紧给他叫救护车。”   丁凯复瞥了眼那俩麻袋,伸手拉办公桌抽屉:“你找死没够?”   “几个意思?衬枪啊?来,有种你就一枪崩死我。”段立轩指着他,歪嘴冷笑着,“今儿你要崩不死我,我他妈看不起你。”   办公室关着窗户,烟雾里斜切着一片片阳。段立轩手里闪着一线流光,白晃晃地挑到棚顶上。   丁凯复没说话,直勾勾地看他。推回抽屉,往缸里掸了下烟灰:“远洲咋样了?好点了你出去住去,住宿费我出。”   “我草你妈!你知道我今儿来干哈的?”段立轩跺上脚边的大米袋,对着他招小狗儿,“你出来来,少他妈废话。”   丁凯复不屑地笑了下:“你知道要换别人,那俩腕子我高低给撅折。这回我念他是个大夫,还是你的人,只给了点小教训。瞎子,我够给你面子了。”   话音未落,段立轩嗖地跳上桌面。正手下劈,反手斜撩,正手斜削。三下不过一秒,快得只剩残影。   段立轩这人平时屁话贼多,但到动真格的,果决到让人发指。别说嚷两句装B话,那是连招呼都不打。   因果决而迅猛,又因迅猛而显脏。加上总戴圆片墨镜,江湖里都叫他鬼出瞎子。   丁凯复蹬着转椅闪退,撞上了窗旁的玻璃柜。摆件稀里哗啦地掉,顶上的大奖杯还给他来了个盖帽儿。   “derB草的!”他大怒而起,抡起椅子扔了过去。   段立轩后翻躲开,紧接一个腾空飞踢,奔着丁凯复的脖颈倒挂。丁凯复架臂隔档,一把将他掀了出去。   段立轩落地后大气不喘,蹬着沙发再度扑来。   抓腕劈手,缠臂扯肩,双臂抡劈,左右滚劈。一套通背劈挂拳,打得大开大合,力猛沉实。   通背劈挂拳,是源自冀州孟村、盐山一带的传统武术拳种。行拳以腰为轴,两臂大劈大挂。步法多绕、跟、碾、抢、垫,虚实相间,变幻莫测。这套拳法被段立轩练得炉火纯青,招数不是使出来的,而是一呼一吸间带出来的。闪展腾挪,起落钻伏。太阳穴、睛明穴、膻中穴…专瞄脆弱的地方下手,像只凶残的大猞猁。   办公桌吱吱地蹭着地面,王经理在烟里抱头鼠窜。好不容易跑出了门,又哎呀一声回过头。猫在刀光剑影里,往外薅那俩麻袋。   二十来平的办公室,一片狼藉。拖拽的血渍、炸开的花盆土,碎成颗粒的钢化玻璃。在沙发和桌椅的间隙里,俩人一顿猛打。   丁凯复从没受过正规格斗训练,但他自有优势。   一是体型。他比段立轩高出一头,骨架也大一号。长了一身紧实梆硬的肌肉,靠手臂就能抗住对方腿法。   二是经验。虽说段立轩也会削人,但他是温室培育的龙骨花。打小吃穿不愁,在学校众星捧月。   即便学了一身硬功夫,也耍一手好双节棍。但多数情况用来装大瓣蒜,极少应用实战。毕竟如今混迹市井的流氓,早已不像二三十年前那般穷凶极恶。争端多是靠谈判和解,没有暴力的用武之地──那玩意类似于守门的石狮子,仅为装点门面。   而丁凯复不一样。他是臭水沟挣扎出来的捕蝇草。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半道又被养父母遗弃。流浪狗似的在社会底层混,混成了亡命之徒。什么盗窃诈骗看场子,抢劫斗殴重伤害,可谓‘战绩累累’。12岁就跟人血拼,自己兜着肠子去医院塞。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丁凯复的斗殴路子莽得恐怖,宁可自伤一千也要损敌八百。   和他对轰就像一场赌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招这狗B是躲还是抗。不怕他躲,就怕他抗。   而段立轩输就输在这上。   果然在他准备卸骨的时候,丁凯复忽然迎着扑来。任由他的鸡心拳攒进肩头骨,右手趁机擒住他手腕。   他狠如鳄鱼,咬住就不松口。连续膝顶段立轩侧肋,一刻也不停。   右上腹是肝胆,左上腹有胃和脾脏。两侧是肾脏,下腹是肠和膀胱。这些脏器都非常脆弱,受到击打后极易破裂。同时由于腹膜神经末梢丰富,会让人疼痛难忍。   丁凯复连顶七八下,又照肚子一记正蹬。段立轩直接飞出去三四米,砰地砸上玻璃柜。卷着玻璃碴滚到窗户边缘,一口口地呕血水。   丁凯复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段立轩正好打进他骨头缝,整个左肩膀歪斜脱臼。这一瞬间产生的疼痛,足以让人哭爹喊娘。要是接不利索,他以后就甭抬手了。   他尝试着自己往回推,结果疼得龇牙咧嘴。干哕了好几声,一口酸吐进发财树的花盆。   这时段立轩揪着窗帘往上爬,看样子是还要打。   丁凯复抄起树杈衣帽架,叉鱼似的把他叉回地面:“别几把作了!远洲那边儿离不了人儿!”   说着扯下衣架上的夹克,踢起散落的躺椅。一屁股坐下来,冲门外的王经理喊:“救护车来了没?这瞎子够der的。”   “快了。”王经理把那俩烂葫芦拖了出来,挨个给抠人中,“都能听着动静儿了。”   段立轩拨开衣帽架,捡起墨镜戴上。晃晃悠悠站起来,看样子是还要打。   丁凯复是真不想打了。他当然能再度以伤换赢,但赢了对他没有意义。   误会解除了,他不恨段立轩。既然无冤无仇了,为啥要用自己的窟窿换人家进医院?纯吃饱了撑的。   “你内左胳膊再折一回,还能接上了不?”他拨开桌面上的雪茄盒,拈了一根叼嘴里。一边点火,一边模模糊糊地说着,“要真落了残废,你说内小大夫得啥样儿?我没伤他筋骨,就划了层皮。不提地上那俩,你扎我这一刀也够本儿。拉倒吧,这事儿结了。”   段立轩垂手在腥雾里立了会儿,似乎在权衡。过了半分钟,他指了指丁凯复眉心──带着警告意味的成交。   他手背刮着嘴角的血水,拖着左腿往外踉跄。   丁凯复扔了打火机,口气熟稔地叫他:“瞎子,一个车走不?捎你。”   话音未落,段立轩忽然一个转身360旋飞。一个玩意儿破空而来,哐当一声砸碎了墙上的裱画,又弹到办公桌上。   “狗B,你给我记住了。”他大喘着粗气,血红的右手把着门框,“谁都不能动陈乐乐。咳,再碰他一下,咳,我他妈点了你的狗窝。”说罢推搡开门口的保安,咳咳嗽嗽地走了。   王经理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丁总,段二要不上道,我去找段大?段大还挺认钱儿的。”   丁凯复没说话,捡起桌上那个核桃夹。放到雪茄头上炙烤着,直到烤出一个圆黑的印子。   “不用谈了。让瞎子住吧。”他深吸了一口烟,腮颊荡出笑来,“他心里有人儿了,跟远洲搅不到一块儿去。给陈西八买台宝马X3,匿名送去。”说罢又指了指门口堆的锅盖头,掸了下烟灰,“B脑子不好使,都赶不上蔡老登养的法斗狗。打发点医药费,有多远滚多远。”   作者有话说:   小屁儿:段甜甜乳名。   鸡屎儿:段立宏乳名。   前台工资为啥两千五──这小妹儿是真不拦啊。   放黎公主进来骂老板,放磊子进来揍揍老板,放甜甜进来扎老板…主打一个畅通无阻,欢迎八方来客。   丁凯复这个狗B。   不用甜甜的时候:我踏马打死你。   现在用人家了:一个车走不,捎你。   划乐乐刀的时候:你别觉着我好惹。   发现这是嫂子:买台车赔礼。   下一章又到了重叠时刻!   会有视角的转换(甜甜视角)。但人物台词是相同的。想省钱的新宝,可以移步隔壁疯心第60章 (芋圆粥视角)。或者训犬第35章(黎公主视角)。 第37章 葛蔓纠缠-37   夏至三庚数头伏。6月下旬,天开始往死里热。   从余远洲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月。他精神状态日渐好转,陆续停掉了一半的镇静类药物。   段立轩虽日夜陪在他身边,但俩人很少聊天。余远洲翻照片,读书,看电影。段立轩锻炼,打游戏,监视溪原的江湖。   曾经,两人好像随时都有话要聊。开车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购物的时候。   但仔细回想对话内容,也无非是怎么整丁凯复。阴谋、阳谋,这样安排、那样埋伏。   段立轩也和余远洲讲过一些江湖事。但余远洲不感趣味,只是附和着答应。有时实在没词儿,就微笑着点头。   后来段立轩索性也不讲了,开始说笑话。余远洲也会笑。累累的笑,交差一样。   即便如此,段立轩依旧喜欢余远洲。想保护他,有责任感。真心希望他好,付出不计回报。   只是与此同时,这份喜欢是孤独的。   余远洲很好,可惜与他不互补。他们是金戈与铁马,号角和战鼓。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合奏出声响。而在和平的日子里,他们无话可讲。   每到这时,段立轩总会想起陈熙南来。想他温柔的神情,噙笑的眼睛。想他听罢一席话,从不着急回答,而是仰在躺椅上沉思。静静地过了会儿,这才蹭着扭过身来:“二哥,我想了一下…”   自己这边要是遇到点难事,陈熙南总像作业一样带回家去。等下次再见面,定是掏出笔记本滔滔不绝。讲罢还笑吟吟地拱下手:“我的办法不条规,说的不对您包含。”   人这东西,惯会得寸进尺。若是没见过真心的琢磨,那礼貌的敷衍也未尝不可。若是没感受过心有灵犀的玄妙,那相敬如宾似乎也还好。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陈熙南,段立轩压根不会注意到。原来他和余远洲的相处,是如此的孤独。   他强迫自己不要想,可脑子不肯听。哪怕是吃个小发面饼,都觉着白净得像陈乐乐。   “这小发面饼挺抗吃,”他掂着那个小饼子,若有所思地嘟囔,“袅花似的搁嗓子里糊着。估摸等入秋了,还能再哕(yuě)出来尝尝。”   “靠,说得够他妈恶心。”段立宏在水池边洗着一盆李子,“老式发面饼,就那干巴哕的玩意。吃点水果顺顺。”   “野人啊吃水果顺。”段立轩指着冰箱抻脖子,“你给我拿瓶水。”   段立宏把盆放上床头柜,扭头去拿水。段立轩顺手捞了个李子,刚啃一口就拽过垃圾桶呸。   “嚎酸!”他把咬剩的半个递给段立宏,“给,你自己尝尝。”   段立宏这一口下去也酸得够呛,俩肩膀都要拱过耳朵。他嘶嘶吸着口水,端着盆递出门外:“亮啊,你们几个分了。”   段立轩在后头骂他:“大亮是我养的打手,不是养的猪!”说罢又扭头对余远洲吐槽,“就这抠B样儿,拉泡屎都不舍得冲。”   余远洲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抬头浅浅地笑了下:“现在也的确不是李子的季节。”   话音刚落,就听段立宏宽着嗓门招呼:“哎呦,睿总!来来来,进屋坐。阿轩!你还记不记得你睿哥!”   紧接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迈进来,捧着一束马蹄莲。俊得火气逼人,瘦得捉襟见肘。像用生宣糊的竹架子,彩绘着工笔画鸟。美则美矣,就是淋个喷嚏都能塌方。   段立轩抬头一看,心里不禁犯了嘀咕。   之前他和段立宏为了余远洲的事情,曾麻烦过黎英睿想辙。没办成也不来个信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这骷髅头又来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余远洲,用眼神询问。余远洲微微摇头,表示不认识。段立轩暗自皱了眉,但还是挂上场面笑,起身上去握手:“睿哥,好久不见。”   黎英睿与他回握,亲热熟稔地问道:“手怎么样?”   “本来再有半个月能取钢钉,”段立宏这时话里有话地插嘴,“前两天又和疯狗撕吧上了,这回还得个把月才能好喽!”   “怪我。”黎英睿摇头苦笑,“这事儿没办利索。”   “哎,哪儿能怪睿总。不过这回人也整出来了,松了口气。”   三人假惺惺地寒暄着,期间黎英睿不停地往床上瞟。终于找了个话头,把花塞给段立轩。大步上前伸出手,笑眯眯地自我介绍:“余先生,你好。我叫黎英睿,是鸣鸣的大哥。”   段立宏看黎英睿有话要讲,勾着段立轩的脖子往外带:“这会儿有点饿了,你陪哥去吃口饭儿。”   马蹄莲后黎英睿的背影很直,带着一种让人心慌的自信。段立轩觉得黎骷髅就是勾魂的鬼差,铁定是来带洲儿走的。   “我不去。”他拨开段立宏的手臂,把花扔到冰箱上,“外边儿死老热的,走不动。”   “就门口那个馆子。两步路,屁股一撅就到了。”   “草,来,你他妈就从这儿开始撅。我给你数着,看你撅多少下能到。”   段立宏几乎是往外拖他,疯狂地使着眼色。段立轩勉勉强强地跟了出去,刚到大门口,又紧着要折返。   段立宏扯他胳膊:“哎!出都出来了,顺道去吃口饭儿。”   “我不去!黎英睿他是干哈的啊?这会儿来几个意思啊?”   “你操那心去呢。他要能把这烫手山芋整走,咱俩都得谢谢人家。”   “滚几把蛋去!”段立轩挥开他,拉着脸大步往回走。   “哎你差不多行了!”段立宏站在门口,俩手叉着腰骂,“你缺祖宗养啊!你咋不打个佛堂给他供起来呢?”   “关你屁事!我乐意!”   “海边儿造房子,你浪到家了要!”段立宏在这儿呆了半个月,什么都看在眼里。在他看来,段立轩纯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还你乐意,他乐意不啊?知道点好赖磕碜吧!”   这熟悉的台词一出,段立轩心脏猛得一抽。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瞪段立宏。   “你他妈再说一个试试?”   “我他妈能说八百个!”段立宏回手指着大马路,“你没吃过猪肉啊!那么多立正人儿你不挑,偏抱个哭丧棒子嗦嘞!”   段立轩嘴唇哆嗦了半晌,拿折扇指着他骂:“你知道个六!!”说罢劈了空气俩B兜,窝窝囊囊地往里走。越走心越疼,眼底酸酸地胀。   他踮着脚回到病房,把耳朵贴上门板。余远洲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到。但黎英睿讲话清晰,像嘣脆的豆子。   “我在美国的重机公司有注资,递了你的简历。那边非常看好你,给你留了岗…”   “别有心理负担。这都是我欠别人的…”   “等到了那边,你就住我干妈家…北卡罗的夏洛特市,生活成本不高,治安也相对较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就是蚊子多点…”   段立轩越听心越坠,坠得都要站不住了。   他只见过井口那么大的一块天,就知道个溪原。连东城都‘人生地不熟’,何况是海外。   他无法想象余远洲现在这状态,怎么能只身出国。就像眼睁睁看着一尾伤鱼入海,谁都把他吞肚里去。   “余远洲,来告诉我你的答案。”黎英睿的声音忽然铿锵起来,震得门板直嗡嗡,“走,还是不走。”   “走。”余远洲几乎没有犹豫,“黎先生,我要走。”   从刚才到现在,段立轩没听清过余远洲说的半个字。但唯独这一句,是如此的响亮决绝,嘴巴子似的扇在他脸上。   他从门板上直起身,悲怆地抬起头。看着走廊青白的灯光,眼泪冰溜子似的挂在下巴上。   他早知道余远洲的答案。可让他如何面对呢。他为之赴汤蹈火的人,宁可牵一只陌生的手,也不肯跟他走。   太磕碜人了。这一厢情愿的付出,实在太磕碜人了。   门板这侧,是无声的心碎。那侧,是黎英睿振奋的击掌:“好!那我立刻给你办签证。顺利的话,下个月就可以出发。”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段立轩赶忙揩了脸,往后捋了两把假发。   黎英睿推门出来,看到他吓了一跳:“阿轩?”   段立轩撂下一句“睿哥走好”,就大步进了屋。   “洲儿,咱不去美国佬那儿。”他哆哆嗦嗦地撑着床沿,强压着话里的鼻音,“那边饭都贼老难吃。”   “二哥。”余远洲看着他红了眼,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想去。”   段立轩不敢和他对视,往旁别着脸:“是不是因为,二哥没护住你。”   “别这么说。”   “洲儿…”段立轩摁着他的肩膀,几近哀恳地挽留,“如果我说…我喜欢…”   话没说完,余远洲就果决地打断了他:“二哥,谢谢你。真得谢谢。我余远洲,感谢你一辈子。”   不用说了。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算上这回,段立轩向余远洲告白过四次。   第一次,在他的慈怀素斋。他对余远洲表达欣赏和喜欢。余远洲果断拒绝,说自己不是Gay。   第二次,在冬日的湖边。他偏头吻了余远洲的唇角。余远洲说跟了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第三次,在这个病房。他让余远洲跟自己过日子,余远洲说溪原不是家。   第四次,是刚才。他的告白还没说完,余远洲就给他发了好人卡。   犟了这么久的一段感情。他付出得实在太多了。付出得越多,便越舍不得斩断。如今已然分不清,他究竟是爱余远洲,还是爱自己的‘伟大’。   而在眼泪涌出的这一刻,他忽然就想通了。放手吧,他对自己说着。错的人就是错的人,无论如何追逐,也变不成对的人。   敲不开的门就别敲了。暖不动的心就别暖了。没有的缘别强求,想走的人别挽留。   放他走吧。放这条鱼走。彼此尊重,彼此成就。   他用力抱着余远洲,无声地哭泣。金丝眼镜压着他的颧骨,冰得牙齿震震直撞。   “洲儿。”段立轩摩挲着余远洲的后脖颈,挂着两行眼泪痞笑,“二哥希望你幸福。如果哪天你不幸福了,被人欺负了。你要记得你还有个二哥能靠。这就是二哥对你的心。你明白吗?”   余远洲也哭了。把额头磕在他肩膀上,就像两人初遇那天一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朝我伸出手的时候,我是真打算,一辈子都跟你走。可惜我…实在太自私了。我一看着你,就管不住地要恨自己。我不能,再多恨自己一点儿了。所以…二哥,你离了我罢!”   夏至的午后,蝉鸣阵阵。冤郁的热风涌进房间,一蓬蓬,又一蓬蓬。两人紧紧相拥,做着最后的诀别。   他们因共同的敌人产生交集,曾是那么的亲密。而敌人消失的今天,他们没有理由继续在一起。一个是井里的鲨,一个是海里的鱼。一个是缓行的时针,有着一亩三分地的责任。一个是疾走的分针,永远都是天涯沦落人。   一个不愿走,一个不肯留。再浓的缘分,也只是狂花顷刻香。再重的情分,也止于晚蝶缠绵意。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惆怅的叹息: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   作者有话说:   “狂花顷刻香,晚蝶缠绵意。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宋·晏几道。   芋圆儿粥走了,陈乐乐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周或者下周四萨摩开荤。卑鄙地开荤。   芋圆粥是个漂泊人。丁疯狗也是。他俩是烈酒,昏天黑地的相吸引。   二爷是个恋家人。乐乐也是。他俩是糖水,傻里傻气的甜蜜蜜。 第38章 葛蔓纠缠-38   “哎你听,好像是小刚的歌儿。”韩伟舀了一勺牛肚,笑着逗陈熙南,“不跟着唱两句?”   陈熙南没理会,右手杵着筷子发呆。左手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左一个‘立轩’,又一个‘二哥’。俩眼睛雾蒙蒙地发直,活像被笔仙附了体。   韩伟被忽视也不生气,自顾自地炫菜。他早就习惯了,陈熙南这人向来冷呆呆的。特别是伤假以后,彻底变成个发条玩具,拧半天才动弹两下。   韩伟一开始以为他是吓着了,但后来发现好像是失恋了。   陈熙南有个巴掌大的音箱,没事喜欢放点小曲。原来放西方古典乐,听得韩伟上厕所都想打领结。这俩月忽然转了性,放起流行歌曲。尤其钟情周传雄,什么《黄昏》,《青花》,《冬天的秘密》,《关不上的窗》…   那无奈悲伤的调子一出,被分手的哀怨就充斥整个房间。   放周传雄倒也行了,关键是魂不守舍。煮鸡蛋忘关火,去厕所忘关门。昨天韩伟一到家,还以为进了火云洞。   一片烟熏火燎里,陈巨巨满地乱游。洞窟深处,传来哀婉的歌声:你太善良,你太美丽,我讨厌这样想你的自己…   韩伟以为陈熙南殉情了,一脚踹开卧房门。就见他正堆在桌旁看文献,脖子上挂条黑王蛇。听到动静回过头,一脸懵懂地问:“有事吗?”   “没事,”韩伟甩着俩胳膊拍烟,“咳,就是以为,咳!你要给我变个魔术。”   “魔术?”   “大变凶宅。”韩伟走进来拉开窗,“厨房赶炼丹了。赶紧去关火,过会儿陈巨巨化形了。”   陈熙南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去厨房关火。收拾完一片狼藉,当即要请韩伟吃饭赔礼。   至于这吃饭的地儿,韩伟也是够够的了。陈熙南这人好像那游戏小镇的NPC,满世界只知道一家店。   高兴了,去蜀九香庆祝。伤心了,去蜀九香买醉。要赔礼,不出意外,还是在蜀九香订位。   蜀九香蜀九香,把韩伟吃得是踌躇满痔、痔得意满。最后有痔者事竟成,都能用皮燕子打B-Box。   可不得不说,火锅这东西就是邪门。吃之前总想着,今天别太辣。可一进店门,又觉得清汤锅没劲。韩伟吸了两根茼蒿,顺脑门直淌汗:“这菜叶子才辣。都泡得透透的了。”   陈熙南仍不说话,盯着门口的方向看。   “最近还行啊?科里没挑你毛病?”韩伟又找话。   陈熙南忽然直起身子,嘴唇动了动:“瘦猴儿…”   “谁叫瘦猴儿?”   “等我一下。”他豁得起身,抬手摘围裙。结果忘放筷子了,划了一襟的麻酱。也顾不上擦擦,抓起桌上的小毛巾,胡乱蹚开椅子。一路踉踉跄跄又跌跌撞撞,像是瞅见佛祖显灵了。   韩伟回过头张望,没看到佛祖,只看到个精神小伙。其貌不扬,龅牙焦黄。进来还跟迎宾小姐跳着搓响指,活脱脱一大马猴。只是这猴实在丑得慌,估摸不是孙悟空揪汗毛吹出来的,而是揪吊毛吹出来的。   那猴儿本来神气十足,挺胸昂首地往里走。但看到陈熙南的瞬间,又挂上了客气的笑,点头哈腰地招呼:“哎!陈大夫!又来啦?”   陈熙南胸口一片狼藉,面上却装得淡定:“好久不见。最近没见到你啊。”   “啊,嗯。最近二哥不在,事儿里事儿外的么。”   陈熙南跟五大金刚也比较熟了,说话不再绕圈子。他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劈头就问段立轩:“二哥最近,在东城还好吗?”   “挺好!大亮搁那边儿陪着呢,说这两天胳膊不用吊了。”   瘦猴本意是想让陈熙南放心,没想到这话捅了娄子。就见陈熙南那对落尾眉,门闸似的哐当一撂:“这两天?上个月不就拆吊带了?”   “哎…”瘦猴儿僵着脸讪笑,“是来着?”   陈熙南不再擦胸口,低头叠手里的小毛巾。纤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嘴角噙着冷笑嘟囔:“又为余远洲打架了罢?眼瞅着而立的人了,掂量不出哪头轻哪头重。长个红糖角似的小嘴巴子,介天咂么来咂么去的,也没瞧见咂么出什么好儿来。跟谁俩都掏心窝子豁老本儿,净干那捉虱烧袄的糟心事儿。”   瘦猴没听太懂,但心下大叫完犊子了——陈大夫要开始京味Rap,那他们二爷准要吃瘪。   虽说段二爷不敢跟陈大夫叫板,但他会抓邪火,会粘包赖,可怕得很。   “没!那没有。”瘦猴后背冷汗直流,脑袋都要晃出残影了,“哪儿那么多架打。还为余远洲,没有!没有的事儿!”   “那是怎么弄的?”陈熙南上前一步,简直要站到瘦猴龅牙后头去。慢慢悠悠,却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上个月初,他手肘开合已经能达到100度。如果不是添了新伤,为什么重绑吊带啊?”   瘦猴沉默两秒,抽了陈熙南胳膊一下。露出个宋小宝式的大笑:“哎呀!哈哈哈哈!我记岔了!这天儿热的,晕头转向的。陈大夫吃着呢啊?我去叫后厨给你加个甜点!咱家下周要上新糖水儿了,叫红…”甜点名刚到嘴边,他忽然反应过来。硬生生咬回去,灵机一动改口道,“红豆小汤圆儿!”   他反应是够快,不想旁边的迎宾太敬业。听他瞎起名,连忙打断纠正:“不是汤圆。二爷起的名儿,叫相思红豆芋圆粥。”   这话一出,瘦猴差点没跳起来捂嘴。相思红豆就算了,芋圆粥就算了,还‘二爷起的名’。耳边仿佛有个外籍女人,恶狠狠地咬着牙播报:Triple Kill!   陈熙南倒没什么愤怒相,甚至还噙着笑。阴森森的一排牙,啃着红肿的下嘴唇。好像那不是他自己的唇,而是仇人身上的一块肉。胸襟上一片蘸料渍,魂儿画儿的,好似一大团火焰。他的头就是架在火上的锅,烧得噗呲噗呲,眼瞅着要往外扑沫子。   瘦猴给迎宾使了个眼色,手在腿边悄悄比划着。示意她嘴闭上,边儿去。   俩人对着打眉眼官司,间隔打量大白鬼的脸色。一片诡异的沉寂里,陈熙南终于说话了。   “得了吧。看着就搓火儿。”   “那不整了!大老爷们儿吃啥糖水儿!今儿咱都碰着了,不能让陈大夫破费了。”瘦猴赶紧走出陈熙南的视线,抓着大堂经理问,“小黄啊,陈大夫坐哪桌儿?”   “大堂八号桌。”   “给免单没?”   “咋了?吃出头发还是虫子了?”   “我瞅你像!”瘦猴大着嗓门,装模作样地说给陈熙南听,“没眼力见儿的,二爷不是嘱咐过,以后陈大夫来都免单!”   “二爷啥时候嘱…”   “别几把废话!给免单!”瘦猴拍了小黄一巴掌,作势就想跑,“我上楼瞅一圈儿。”   可陈熙南并不打算放过他,亦步亦趋地跟过来:“二哥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天儿了。”瘦猴快走两步,“内个要上美国去,二哥送完他就回来。”   陈熙南也跟着快走两步:“余远洲要去美国?”   瘦猴走得更快了,一步俩台阶地跨:“是,上那边儿治去。”   陈熙南也跟着跨,像个大号阿飘缀在他后头,气吁吁地问:“去多久?”   “那我不道。二爷不告俺的事儿,俺不打听。”瘦猴说着走进二楼的厕所,准备来个屎遁。不想隔间门刚关上,就被陈熙南一把拉开。薅起他手腕,掐住他食指的商阳穴。刑讯逼供一样追问:“几号走?”   商阳穴,位于食指末节外侧,距指甲角0.1寸的地方。民间俗称通便穴,基本一按就拉,比泻药还灵。   瘦猴只觉得肚子一阵咕噜咕噜。紧接着便意像开来的火车,轰隆隆地往隧道口逼近。   “听大亮说,好像是下周五。”   “周五几点?”   “陈大夫,你是想逼死我啊。”   “麻烦你告诉我。”陈熙南神态恳切,手上却掐得更狠,“拜托了,猴儿哥。”   瘦猴的肚子叫得更响了,火车头马上要冲出隧道。他死夹着腚,咬着牙搪塞:“…早上十点多吧,好像。”   “航班名儿?”   “那我不道…”   陈熙南的指甲抠进穴位,又重复问了一遍:“航班名儿?”   “夏威夷5438!别的是真不知道了!!”瘦猴哭丧起脸,憋得前后打挺,“哎我师父你放过我吧,猴儿哥要拉裤兜子了!”   ----   2016年7月29日,东城国际机场。   阴雨绵绵的清晨,天地间潮乎乎一片。航站楼的圆顶沁在毛毛雨里,披着一条条红锈斑,像墓园里摆供的硬馒头。   青白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一个个白灯点子,亮得刺眼睛。喀拉拉滚动的行李箱,滋滋作响的胶鞋底,托运办理的播报…都回荡在大厅里,吵得空荡寂寥。   海外线要比国内线简陋些,屏幕上的航班都没打满。基本是亚洲内的航线,不是曼谷就是首尔,不是东京就是釜山。偶尔闪现一个旧金山,来来回回切着换。   海关安检站在台子上,一个一个地检查护照:“护照看一下。后面的,护照都翻到照片那页儿啊。”   余远洲也在队伍里排着。他行李就一个双肩包,还被大亮拎着。此刻局促地捏着护照,垂着头听段立轩唠叨:“晚上早点回家,出门结伴儿。有啥事来电话,别自个儿憋着。”   “嗯,放心吧。”   “我不觉着美国啥好的,你偏得去。那地儿人情薄,东西难吃。还到处打枪。你说能呆得劲儿?”   “薄些也好。”余远洲徐徐地说道,“我不愿麻烦别人,也不喜别人麻烦我。”   段立轩心底一寒,竭力装着糊涂:“啧,早咋没发现你这么格色。”   “我一直都这样。谁叫二哥透着滤镜瞅,硬要把我瞅好看了。”   还有两个人就轮到余远洲了。他从大亮手里接过背包,双手拎到肩膀上。对段立轩伸出胳膊,微笑着告别:“二哥,保重。”   段立轩回手抱他。畏畏缩缩地不甚敢,像是抱一只脆弱的纸鸢。好似他稍微用点劲儿,余远洲的骨头就要断,再也无法迎风飞上天。   短暂的拥抱过后,余远洲递上护照。安检看了两眼,折起来还给他:“可以了。”   余远洲刚要往里走,段立轩忽然叫住他。   “洲儿!”他僵硬地笑着,强忍着眼泪挥手,“受气了就回来,二哥家不差你一双筷子!”   余远洲微微点了个头,转身走了。坚定得像是搁浅的鱼,要顺着浪往海里游。直到消失进安检门的拐角,也不曾回过一次头。   段立轩抱着胳膊,在黏黏的空气发了会儿呆。大理石的寒意渗过鞋底,顺着血管静脉一路向上,直凉进心窝里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余远洲。这半年追得累死累活,却不曾客观地看过一眼。他像是游戏里的英雄,势必要为了公主踏遍千山、排除万难。可真的是为了公主吗?他们甚至都不认识的呀!   这盲目的爱与道德,不过是情绪满足上的自私。为了欣赏自己,疼惜自己——他是为了自己去做的。   他别过头去,看向门外。天地,人群,车子,楼宇,到处都没有颜色。因人眼的漠视而没有颜色。   只剩下一片白,白得憾然荒芜,糊里糊涂。   作者有话说:   魂儿画儿:不均匀、吓人的涂抹或图案   搓火儿:来气   格色:脾气古怪 第39章 葛蔓纠缠-39   红。铺天盖地的红。   红沙发,红墙面,红灯光。红得压迫刺眼,像一方小小的阴间。十来年前开的KTV,如今已是门可罗雀。音响调得不大,隐约传来隔壁的狼嚎。   屏幕自动放着千禧年老歌。那时候的MV还不流行跳舞。灰绿的滤镜下,忧伤的男女主正在慢动作奔跑。   右下角不断往外弹小广告。一会儿冒出行字幕:想要这首歌做你的彩铃吗,请拨打…   一会儿又切出个方框,飘着牛郎织女的剪纸影: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他(她)的缘分吗?马上编辑短信…   蓝蓝红红的光,照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玻璃容器。段立轩单脚踩在沙发上,摊开双臂。仰头咬着烟,眯眼想事情。   失不失恋倒在其次,主要是难过自己的窝囊。   他总觉得,余远洲背井离乡是被逼无奈。纯因为自己没把事儿办漂亮。如果那晚他接到电话了。如果他打赢丁凯复了。如果他没轻信段立宏的话。   那余远洲还会走吗?   身心的苦,无疑是丁凯复给的。可漂泊的苦,恐怕是他段立轩给的。   想来想去,又想来想去。想得心里直窝火,抬手又倒了杯酒。还没等掫进嘴,门开了。   白净的小帅哥走进来,径直站到他面前。捏下他嘴里的烟头,捻灭进烟灰缸。   “和你讲多少回,烟一天最多三根。你怎么就不肯听。”   段立轩还以为自己做梦,踢了踢陈熙南大腿。感受到牛仔裤的真实硬度,这才歪嘴笑了下:“哎?袅花套子?”   陈熙南坐到他身旁,拿起桌上的红酒瓶检查。看到就剩个拇指宽的底子,低声斥道:“肝不要了,一人喝一瓶?不就是个余远洲,值得你这样糟践自己个儿!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男人满街跑!”   “你咋知道我搁这儿?”段立轩赤脚蹬他大腿,口齿不清地嘟囔,“你个小变态…是不是跟踪老子了…疯了啊你?”   “没错。我就是疯了。赔了半个月绩效请假,连夜到机场跟踪你!”陈熙南抓住他的脚踝往里一扯,倾过身咬牙,“我早说过。等他走的那天,连头都不会回。你还为他买醉!”   “你当老子失恋了?”段立轩拿酒杯轻敲他脑门,“不。我从不,失恋。我是…”段立轩苦笑了下,食指划了两下脸颊,“羞羞。”   陈熙南拿下酒杯,深深地看他:“羞什么?”   “哎你不上班儿了?不割割哒了?”段立轩抽回脚,跳脱着换了话题,“你那班儿上的,跟他妈小品似的。我给你学嗷,你上班前儿啥样。”   他抬手抹了大衫,领口勒着脑门。戴上茶晶眼镜,往沙发里葛优瘫:“戴个尼姑帽子,这样儿堆堆着给人看病。”   “那叫手术帽。”陈熙南正在气头上,又被他逗得想笑。强绷着脸严肃,忍得嘴角直抽,“我出诊时不戴手术帽。”   段立轩没理会版权方的纠正,从镜片上迷离起眼神:“你看人就这样,像那个费玉清唱千里之外。咱也不知道看啥呢,反正看得也挺深情。”   他模仿完眼神,又开始学陈熙南说话:“坐吧。怎么了啊?诶,外边家属小点声啊,屋里听不清了。认识谁?院长?嗯,我也认识。排队,啊,认识省长也得排队。”   演完陈熙南,他又开始演患者。掐着嗓子,俩手哐哐拍着胸脯:“哎妈大夫啊我这一天天的,老迷糊了。心直突突。是不是得开刀啊?手术大不大啊?”   “然后你就不吱声了,开始推眼镜啊。我演你咋推,”段立轩一寸寸地抬手,嘴里还解说着,“就这样拿手背推,胳膊肘好像他妈锈死了。推个八十来分钟,给对面儿急完完的。”   陈熙南摁着嘴唇,两个肩膀簌簌抖着:“埋汰人是吧。没那么慢的啊。”   段立轩推完眼镜,装模作样地点头:“嗯。不大。你自己就能做。”   “哎妈!这小大夫可真幽默。我自个儿咋做啊?”   “拿剪子把衣领豁豁,勒缺氧了。没事儿啊。就是胖的。”段立轩拿起酒杯,隔空拧了拧。吹两下,抿一口。叹了一声,要死不活地挥手,“后边儿的进来吧。”   陈熙南再也绷不住,撑着额头大笑起来。段立轩也笑。两人对着笑了半天,又诡异地同时收声。   “哎,”段立轩撇了墨镜,把衣服套回来。趿拉上鞋,去摸桌上的烟盒,“我不是告你咱俩不处了?来干哈?”   陈熙南先他一步拿走烟盒,扔进垃圾桶:“来兑人情。你不说随时欢迎?”   “啧。管多了啊你。”段立轩嘴里不太高兴,但脸上没有怒色。转而去果盘里扎了块西瓜,“兑吧。早结早清。”   陈熙南忽地倾过身来,像是要吻他。段立轩肩膀一激灵,西瓜都掉了,“干啥?”   陈熙南伸出手,够到他腿边的麦克风。拨下开关递到嘴边,深情地注视他:“我想让你听我唱首歌。看你肯不肯为我转身。”   “溪原好声音啊。”段立轩把西瓜扔垃圾桶,又重扎了一块哈密瓜吃,“提前给红包了么,我为你转身。”   陈熙南俩手掌扣着段立轩膝盖,蓦地一把掰开:“要能买到你的转身,我裸贷也要凑上。”   段立轩鼓着腮帮子看他,像只呆呆的小鼠。半晌才回过神来,擦着下巴上的蜜瓜汁:“哎我,大老爷们儿的,你说你抢劫去呢。还裸贷,牙碜劲儿的。”   陈熙南自己说完,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红着脸往上凑嗒,大狗似的撒娇撒痴:“那你到底转不转。”   “你先唱吧。”段立轩蹬上他肩膀,控制着两人的距离,“唱得好,我不仅给你转身,我还给你转红包。”   “真的?”陈熙南啃着嘴唇笑起来。软乎乎的小睫毛,肉嘟嘟的粉嘴唇。瞳孔和门牙都晶亮着,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傻子。   段立轩看着他的可爱模样,手脚泛起一阵酥麻。明明刚才还是阴红的世界,忽然就变成一个淡色的梦境。   虽说陈乐乐是段立轩最隐秘的心事,但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种什么感情。   如果硬要描述,大概是小猫的呼噜,冬日的被窝,炒菜的声响。是打开家门,正好亮起的灯光。是秋雨里的草木,花叶上的朝露。是校园里传来的喧嚷,是公园里飘荡的口琴。是老家大树下的吊床,远处铺着金灿灿的玉米地和小麦穗。他扬起的柔软发丝里,洒着丰衣足食的暖阳。   总之在陈乐乐身边,心是干净的、宁静的、柔软的、安全的。如同沐风午睡,美好而悠然,带着尘梦般的恍惚。   陈熙南起身去点歌,顺手拉过吧台椅坐。   段立轩踩在沙发上,像个婴儿一样窝进夹角。托着半个腮帮子,静静地看他。   白T恤牛仔裤,罩了件蓝白格子衬衫。曲起一条腿踩上脚蹬,还往上抻了抻袖口。范儿起得很足,歌点得也不错。依旧是千禧老歌,墨绿调的MV。右上角金色的4K标识,正中央几排蓝字:《冬天的秘密》。   周传雄的歌听着简单,其实唱好不容易。   段立轩虽说没对陈熙南的歌喉抱有希望,但也没成想这么难听。这哪里是冬天的秘密,简直就是冬天的便秘。跑调走音,好像他妈驴吃多了。   段立轩生性活泼,几乎没什么深沉。陈熙南在这边唱,他在那边乐。乐得前仰后合,撅着腚捶沙发。   可陈熙南并不被他影响,驴叫得十分投入。尤其是副歌部分,只有感情没有调,破破落落,都要上不来气儿了。   段立轩本来笑得打滚,蓦然之间,他察觉到了驴叫里的鼻音。笑意缓缓僵在脸上,最后彻底消失。直到陈熙南唱完,他都没能再笑得出来。   陈熙南从高脚凳上转过来,对他张开双臂。披着一身红蓝的旋转灯点,兜着泪光强颜欢笑:“哦呦,我最喜欢的二哥转身了!”   段立轩看着他,心里酸得发疼。嘴张了又张,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妥协:“跟踪一天,吃饭了没?”   “还没。”   段立轩甩过来一本菜单。   陈熙南俩手接住,低头翻了翻。拿纸巾擦着鼻子,意有所指地点菜:“我想吃夏威夷披萨。”   段立轩一听夏威夷就烦,咋舌道:“吃点别的!那玩意有啥吃头。”   陈熙南又重新翻那个菜单。来来回回翻了半天,也没挑出第二个菜。委委屈屈地道:“我就想吃夏威夷披萨。”   段立轩看他那泪光点点的小狗样,只能抖着手妥协:“行行行,吃,吃吧。你明儿上班儿不?”   “明儿周日,我轮休。”   段立轩拿起墙上的电话:“喂,来个大姨披萨,一打啤酒。随便端几个热菜,别整油大的。”说罢咵叽一声挂了,又对陈熙南招手,“小袅花套子,过来,陪哥喝几杯。今儿咱俩就敞开了唠,唠他个不醉不归。”   作者有话说:   呜呜他俩好甜啊。写得我尸斑淡淡。   我想各位已经猜出来,袅花套子是怎么得手的了。   顺便整理一下四对的相识和结尾:   八嘎:15年12月初遇,22年8月HE。   疯心:15年12月初遇,23年7月HE。   训犬:16年4月初遇,18年5月HE。   貌相:16年4月初遇,16年9月HE。   甜乐最晚相遇,但最早HE。所以说,好狗就早点有老婆。破狗就追久点。 第40章 葛蔓纠缠-40   “疯狗,草,疯狗他算个篮子!你说他咋就那么牛逼呢?啊?”   段立轩彻底喝醉了,说话像含了袜子。还偏得拿着麦克风发言,包厢里荡着一圈圈回音。   陈熙南也有几分醉意,拿着话筒跟他对骂:“甭提他,他不是个儿。他拿自已当根儿葱,咱这没人拿他炝锅儿。”   “你不用怕他。二哥地盘儿安生。咱溪原,不收破烂儿。”段立轩醉得往前一栽,直栽进陈熙南怀里。脑门顶着他锁骨,啪啪拍他大腿,“陈乐乐你说。溪原,好不好?”   “倍儿好。”   段立轩埋在他胸口,闷闷地问:“那你说,要真好,洲儿为啥不肯来?”   “他不识货。”陈熙南摩挲着他肩膀,“余远洲他懂个姥姥。”   段立轩看着桌上冷掉的披萨,伸手够了块吃。刚咬一口,就踢过垃圾桶呸了。   太难吃了这玩意。饼边干硬得像袜头子,臭得直拉丝。他扔了手里的半块披萨,又埋回陈熙南的胸口:“就吃这个…死了得个屁的…”   “想哭就哭吧。痛快为他哭一场。”陈熙南踢上披萨盒子,把脸颊栖在段立轩头上,“但只能为他哭一场。等太阳出来,就放下吧。”   “不是放不下。是闹心自己事儿办得粑粑。”段立轩眼泪小珠子似的,扑簌簌直掉,“我现在一闭眼睛,就是那七个电话。七个啊,草他妈的,我但凡接着一个,他都不能割腕儿!他投奔我那前儿,连第二身衣服都没带。说,走,二哥,我干胡了丁凯复的马仔。他是真信我…七个电话…七个!陈乐乐,你二哥我,最不是物。拿了人家的好处,回头就害了人家。内个U盘,疯狗指定往死里整他了…俩来月,生生给逼割腕儿了!我都不敢往深里合计…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叫我这么多声二哥…我不是东西…”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车轱辘话,边说边流泪。像个下不来台的孩子,羞耻着,不忿着,疙瘩着。   “他爹就自杀。跳楼,摔稀烂。你是个大夫,你知道人啥样。坏人难受了呢,他祸祸好人。好人难受了呢,专祸祸自个儿。大玻璃碴子,不往疯狗喉管里怼,往自己腕子上割。就这么个可怜叭嚓的人儿,你说我要再不惦记他,这世上还有谁能惦记他?住这么老长时间医院,没来半个人看看。这回去美国了,背个小书包就走了…全身家当,就那么大点个小书包…”段立轩猛地把脸埋进掌心,不出声了。   陈熙南竭力压着嫉妒,冷静地去倾听。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多少情爱的影子。左一句不落忍,又一句太可怜。声声句句,都是埋怨自己未尽的责任。不像祭奠死去的爱情,倒像遗憾没当好人家的大爹。   “二哥,你钻牛角尖了。各人有各命,非亲非故的,没谁该为谁的生命负责。”陈熙南给他顺着后背,斟酌着劝道,“一个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余远洲需要的,不是你的保护和挂虑,而是自省和重组。他走得这么决绝,说明他有豁出去的决心。你能帮的,其实也就到这里了。你总想着,护他一程,再护他一程。可又能护到哪里去呢?人生那么长,你还能代他活不成?就算你扑得灭他脚上的火,也治不好他心里的疼。”   “你说得对。各人有各命。好人坏人,好命坏命的。”段立轩摆了摆手,又重起了两瓶啤酒,“合计不明白,也没地儿说理去。不说了。说得心里头发酸。喝酒吧。陪哥喝酒。”   酒瓶当啷当啷地碰撞。一个浅抿,一个牛饮。一个微醺,一个烂醉。喝着,聊着,偶尔唱歌。看着墙上的金属镜,他们似乎借着醉意接吻了。再眨眼看回来,似乎又没有。颠颠倒倒,昏天黑地。   段立轩一开始靠在陈熙南胸口,不知不觉变成枕着他大腿。后脑勺是起伏的腹部,摇篮一样温暖踏实。   “乐啊,”他问,“你为啥喜欢我?”   “因为你是这样的。”   “啥样儿的?”   “答案很长啊。”陈熙南俯下身,在他耳畔轻轻吹着气,“你要听吗?”   段立轩不说话了,往上蜷了蜷腿。陈熙南也不再说话,脱掉衬衫盖住他的脚。   过一会儿,段立轩又问:“几点了?”   “十点半。”   “走吧。”段立轩爬起来,把衬衫还给陈熙南,“困不行了。”   俩人搭着肩膀走出KTV。微雨一吹,身上的汗冰凉。   “你咋回去?”   “网约车。二哥叫代驾了没?”   “我不回家了。”段立轩指街对面的酒店,“搁那儿对付一宿得了。”   “我送你过去。”陈熙南架着他的胳膊往上提,“怕你直接躺花坛里。”   “拉倒,我没多。”   “腿都拌蒜了,还没多。”陈熙南架着段立轩走进酒店,帮他开了房。   “不送你上去了。”他把段立轩交给酒店保安,“我约的车到了。”   “走吧,”段立轩歪嘴笑了下,挥手道,“拜拜。”   盛夏的深夜,飘着墨绿的毛毛雨。脏黄的路灯下,人像燃烬的枯草。被水汽浸着,沉塌塌地使不上力气。   阶下是车,车后是树。树后是楼。楼后还是楼。密密层层,彷徨无依。   陈熙南踩着雨水,咕叽叽地往下走。扯着光往下走。他走越远,段立轩的世界就越暗。雨点大了,黑夜狠狠扑过来。   洲儿走了,像唱罢一首哀婉的歌。怅惘空落,但不耽误继续生活。   乐乐走了,像脑袋上套了塑料袋。上不来气。要上不来气。   别走。不要走。谁都可以走,唯独陈乐乐不能走!   他忽然搡开保安,歪歪斜斜地追下去:“不准走!你不准走!”   陈熙南转过头,探寻地看他。   段立轩腾地红了脸。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既不肯入局,也不肯出局。左右踌躇间,无非是不敢承认。   他太要面子了,连自己都骗。他不敢承认自己见异思迁。   渣男王八蛋。跟余远洲告白,手机屏保却设成陈乐乐的照片。   他不敢承认。更羞于让陈熙南这么以为——“爱而不得”的前脚刚走,就紧着答应“唾手可得”的。不见着几分真心,到像是害怕寂寞。   舌头打了好几个结,只能借着醉意装傻:“你一个人去那老远,怕不怕?”   陈熙南没说话,定定看了他半晌。近视镜片上挂着雨滴,眼泪似的。   “如果我说怕。”他凄清地微笑着,“你跟我走吗?”   他问完就后悔了。扭过头,手忙脚乱地要往车里钻。还没等关上门,段立轩已经冲到他面前。把着窗框就要往里坐:“行,二哥跟你走。”   陈熙南胡乱往外推他,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别来!我家有蛇,吃人!”   “蛇算鸡毛。”段立轩终究是坐了进来,重重靠到他身上,“就有霸王龙,二哥也不怕。”   雨沙沙地下着,车没终点似的开着。司机寡言,车里也没放广播。段立轩靠在陈熙南肩上盹着了,头随着车的变速微微晃悠。   二院的位置偏一些,街景逐渐萧瑟。先是没了人。后是没了车。最后没了霓虹。   陈熙南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景在黯淡,他的脸也随之黯淡。直到车拐进一个旧小区,窗外彻底黑了。   他付了钱,背起段立轩下了车。今晚韩伟值班,屋里静悄悄的。他把段立轩撂到沙发上,给他脱鞋。   段立轩有点醒了,迷迷糊糊地咕哝:“又给我干哪儿来了?”   陈熙南冷笑一声:“美国。”   段立轩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踹了踹他肩膀:“你家?”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陈熙南站起身,手掌撑在他耳畔,“说你不喜欢我。”   段立轩笑了,抬手刮他脸蛋:“哎,你多大了?”   “我让你说不喜欢我!你讨厌我!”陈熙南扳着段立轩的肩膀,咬着牙低声道,“你是不是就看准了?看准了我爱你,看准了我舍不得碰你!你心里觉得,陈乐乐没关系。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告诉你,段立轩,我敢。我不是柳下惠,我卑鄙得很!今儿你要不说讨厌我,我不会放过你!”   他说罢呼呼喘地喘起来。额发扎在眼睛里,扎得双目血红。   段立轩怔了一怔,抬手拨开他刘海儿。定睛看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觉着我…”   “什么?”   “算了。作罢。”段立轩勾住他的脖颈,压到自己嘴边,“我跟你作。”   暗沉沉的屋子,像是童话里的魔法森林。沙发上铺着棉麻盖布,印满花体的英文涂鸦。黑压压的一片,牵丝攀藤地往外爬。   剥落的衣服缠在脚下,是湿漉漉的草丛;凉阴阴的茶几磕在背后,是林里的浅洼;潲湿的窗纱,是野兽的舌头,一下下舐着。   倒在这从叶里,栽在那捧花中。萤火虫滴滴落在皮肤上,分不清是烫是凉。两人脚绊着脚,像两只翩跹纠缠的蝶。跌跌撞撞、虚虚飘飘。   心里隐约知道在犯错,但谁都没有停。嘬饮着对方嘴里的残酒,焦急地互相研磨。   卑劣自私也好,趁人之危也罢。在这寸丝不挂的诱惑里,他感到自己的自制正在流失。   轻浮浪荡也好,朝秦暮楚也罢。在这猛烈赤忱的攻势下,他感到自己的理智正在溃塌。   窗户没关,冷得起鸡皮。吊灯,沙发,窗棱,自控力,羞耻心···   除了对方的温度,一切都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前菜。下周主菜。这宿写长点。   看到有评论反应,乐乐是备选。为啥啊。生活远重于浪漫的呀。   在描写甜对乐的情愫时,我特意没用‘对他好’这种处理方式。因为甜对弱势都好,尤其对洲。   而选择用多话,放松,耍宝,容忍管束,害怕等来表达乐的独一无二。   洲:你去忙。甜:少他妈管我!   乐都要把他管死了,你看他敢放个屁不?   丁咋看出来的?因为甜找他决斗,全程没提洲半个字。   说洲离不了人。还打。说乐会难过,不打了。临走撂的狠话也是:谁都不能动陈乐乐。   洲自杀,那么紧迫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记得乐送的核桃??拒绝乐后更是失魂落魄,假发戴反,袜子穿错。   细节多到数不清,直给也不少。乐不是备选,不是嗷。 第41章 葛蔓纠缠-41   卧室立柜门上,贴了面亚克力的软镜子。两条影子在镜里反复掠过,最后停下半截白皙的后背。   铺板咣当一震,胶底拖鞋砸上地板,咚咚的两声响。蛇纹的缎面被罩,在银凉的月光里翻着浪,像个两米见方的小池塘。   段立轩醉仰在池塘里。穿着黑底的立领盘扣衫,隐约飞着暗红小枫叶。在昏暗里密密闪闪,竟和池塘融为了一体。腕上绑着南红手串,指上戴着双蛇头戒。往池水里一砸,迸溅出金丝交错的水花。美得魅丽毒辣,像聊斋里的一幅插画。   镜子里的背脊越发红热,像是被开水烫了。陈熙南定定看了他半晌,跪进池里解盘扣。   拉链为方便而生,盘扣为美而生。暗红的双鱼纽襻,像拜堂时牵的同心结。一颗一颗地解,解一颗亲两口。   他这边是深情款款,段立轩那边却是醉得不行。刚沾枕头没两秒,呼噜出来了。   “二哥,”陈熙南轻拍他的脸,委屈地撒娇,“你别睡呀。”   “唔,”段立轩眼睛都没睁开,嘴里还犟着,“没睡。”   “都打呼噜了,还没睡。”   “你这铺垫太长了,天都快几把亮了。”段立轩强撑开眼皮,打着哈欠招手,“过来,我给你松淞。赶紧整完得了,我困不行了。”   “松哪儿?”   “草,这话说的。松肚脐眼儿!”段立轩说着,忽然猛住了,“哎,你别是童蛋子儿啊?”   陈熙南不说话,埋头吃布丁。   “啧,这事儿你早说啊!谁寻思你这老大还…”段立轩叹了口气,嫌弃地抖手,“算了算了,童蛋子整不好悬出血。”   陈熙南忽地面红耳赤起来,像个被伤了自尊的孩子:“我,我不是,一般的…”   “那你是几班的?”段立轩歪嘴笑了下,拍他肩膀头,“行了,几班的你也是幼儿园。今儿我累了,擦个边儿得了。”   “我认真学过的。”陈熙南气恼地别过身,坐到床边点加湿器。往里滴了点迷迭香精油,小音箱放上轻音乐,“反正你答应我了的,不准反悔。我去做下准备。你休息会儿,别睡死。深呼吸,不要紧张。”   “草,我紧张个鸡毛。”段立轩蹬掉裤子,往陈熙南后背上撇,“哎!悠着点儿啊童蛋子儿!别瞎捅咕,回头我还得送你上医院!”   陈熙南回手抓住裤子,放嘴里狠咬了一口。从镜片后嗔了他一眼,趿拉上拖鞋走了。   段立轩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铺板都跟着震。等笑累了,他又来了困意。   暖黄幽暗的灯光。湿润的精油蒸汽。若有若无的钢琴曲。隐约传来浴室的冲水声。   这堪比专业按摩店的环境,不困都不行。段立轩心想反正陈乐乐这人磨叽,还是先来一小觉。他翻身一滚,要扯被子盖。扯了两下,没扯动。脚底下好像有什么压着。顺着往下一瞅,就见一大坨黑黄相间的东西。昏暗里也看不清是啥,便拿脚蹬了蹬。   就见那一大坨忽然散了,变成一大条子,簌簌地往这儿游。   “哎我草!!”他一下子吓醒了。唰地从床上跳起来,赤脚光腚地往外跑。一路跑到浴室门口,哐哐敲着门,“陈乐乐!陈乐乐!!有巨蟒!亚马逊巨蟒!!”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冲水声,还有陈熙南淡定的安慰:“巨蟒正在洗。你先休息。别太紧张,深呼吸。”   “咋呼吸都不好使了!”段立轩看着游出来的陈巨巨,急得直跳脚,“哎我草!这玩意太几把巨了!”   “有吗?”陈熙南低头看了看,强绷着谦虚,“还好吧。正常规格。”   “哎我草!我草!我麻咧啊!陈乐乐!陈乐乐!!”   段立轩在外面叫得鬼哭狼嚎,像是被丧尸撵了。陈熙南香皂沫子还没冲完,只得关水开门。没等说话,段立轩整个儿跳他身上了:“快让它走!快快快!”说着还回头撵小狗似的,“呿!呿!!”   陈熙南抱了个满怀,享受着毫无保留的皮肤接触。陶醉悠长地啊了一声,才缓缓回神。看到陈巨巨正在浴室门口,吐着信子。   “你说的巨蟒是她?”   “不说它还…”段立轩脸一白,瞪大眼睛看他,“你他妈养了几个??”   话音刚落,陈巨巨打着S弯往浴室里爬。段立轩妈呀一声,慌不择路地跳上马桶盖。踩着水箱,往下拆浴室帘的挂杆。   不知是醉的还是吓的,他俩腿哆嗦得厉害。晃着一汪汪晶莹的光,像锅里炒到透亮的糖色。   陈熙南扭头欣赏了会儿,黏糊糊地说了句:“二哥,你好甜啊。”   “别扯犊子了!”那么一大条子盘在门口,鬼都没心思调情。段立轩拆下挂杆,死命扒拉陈熙南,“整走!快整走!啥B玩意儿啊,他妈都给我整萎了!”   陈熙南深深地望着他,笑得又傻又宠溺。最后围上浴巾,捡起陈巨巨出去了。   他的样子太过淡定,倒显得别人大惊小怪了。段立轩看到浴室镜子里,自己光不出溜地挂在半空,像个受惊的大马猴。臊着脸从马桶上跳下来,扒着门框往外看。   两人中央是走廊和餐厅,都拉着窗帘。一片黑沉沉的穿堂,只点了卧室的床头灯。   陈熙南正背对着他,立在卧室的门洞里。暗黄的光晕出来,在他身上勾出一圈朦胧的金边。腰间围着藏蓝浴巾,雪背横贯一道红疤。黑黄相间的大蛇盘在他臂上,浅紫的嘴一张一张。   他微微侧过脸来。从额头到下巴,天神般的一条线。扇着金白的长睫毛,分不清是天使里的恶魔,亦或是恶魔里的天使。   站门口看了半天,终于相中了一个塑料储物箱。把里面的书一沓沓掏出来,摞在墙根。卸下身上的巨巨,接冰淇淋似的盘进去。他怕给憋缺氧了,盖子故意错了个缝。黑色蛇信从缝里一略一略,可怜兮兮的。   “委屈你会儿。二哥怕呢。”   “谁几把怕!”段立轩也凑了上来,拿过几本书压箱盖,“这玩意长得太麻咧人了。你就这一条吧?”   陈熙南的卧室东边是窗,西边是墙。靠墙原本打了个衣柜,被他取掉中间的横隔板,拿来堆放造景缸。横三竖三,一个大九宫格。柜门一拉,正好可以遮光。   他不动声色地把柜门拉严,从柜顶够下医药箱:“你先躺好,我去洗个手。咱们准备开始。”   段立轩觉得这话怪怪的,但也懒得吐槽。大喇喇地仰着,用五指姑娘呼唤定海神针。   唤着唤着,困意再度席来。他往旁一翻身,又呼噜噜地睡了。   睡了没多大会儿,觉得定眼酸胀。他往前蹭了蹭,从肩膀上回过头。就见陈熙南蹲在床边,戴着一次性胶皮手套。拿了管药膏,嘴里叼个小手电。   “…你干哈呢?”   “外敷麻药。”   “要给我噶痔疮啊?”   “二哥没有。”陈熙南放下手电,旋上软膏盖,“主要是怕你疼。”   段立轩反应了会儿,捂着屁股轱辘起来:“不是你等会儿。你再仔细瞅瞅呢。”   “仔细瞅了。没有痔疮,里外都长得很整齐。”   “我让你瞅我脸!”段立轩指着自己的腮颊,“你瞅我像零儿吗?”   “不像。”陈熙南抽了张纸巾擦手,不紧不慢地解释着,“所以敷麻药啊。没经验很疼的。”   段立轩都有点傻了。不对啊,这咋还逻辑闭环了呢?   “哎不是,为啥你觉着我能给你当零儿?”   “因为二哥心软。”陈熙南又拿出一个大紫瓶子,拆着包装膜,“你肯定舍不得我难受。”   段立轩又困又醉,这会儿脑子像个沙瓤西瓜。想也没想,一猛子就进了套:“你咋知道我舍不得?”   “哦?这么说你舍得了?”陈熙南衔着一线冷笑,透过银凉的镜片看他,“要是余远洲,你还舍得吗?”   “…这有毛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答应?”陈熙南扔了瓶子,单膝跪在床边。虚扼住段立轩咽喉,嘴唇贴着他耳廓,“因为你心软。你可怜我。你觉得睡一觉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给我点安慰。”   他虎口的力道很轻,似一个若有若无的吻。但就是勒得段立轩上不来气。恐惧顺着脊椎游走,上下牙忒楞楞地打架。   “但是二哥啊。你知道为什么浪荡的多是男人,而保守的多是女人?”陈熙南轻笑了一声。嘲讽的气流,蛇一样钻进耳孔,“因为代价不同。自由只是虚词,只有伤害是真实。做一,那个垌不需要有名字。我陈熙南也好,张三李四也罢,与你都没有区别。但做零,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你需要承担的风险多了,想得也多起来。疼痛,疾病,爱与自尊。你可怜我,愿意施舍我点温存。不过你拿得出的诚意,也就这么多了。不比对酒吧捡的凯子多。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你不愿为我付出代价。”   段立轩仍不说话,垂着浓黑的眼睫毛。薄薄的嘴唇紧抿着,人中上沁了一层细汗。   陈熙南抬他下巴:“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这会儿不说了?”   “你那嘴也不匀空儿给我说啊。”段立轩拍开他的手,不满地嘟囔,“我啥时候从酒吧捡凯子了?”   这话一出,俩人都笑了。笑着笑着,又同时收了声。定定地对视了会儿,陈熙南率先别开脸。草草收拾了东西,拿起挂在门上的运动衫,披在肩上往外走。   “干哈去!”段立轩叫住他。   “出去走走。”   “大半夜上哪儿走去?过来!”   “过去干什么?”陈熙南回过头,忽然滚下两行眼泪,“反正你觉得我上赶着,不值钱,磕碜,下贱。”   “哎!胡说八道了啊。”段立轩高声打断,爬起来拉他手,“二哥那是埋汰你吗?那他妈是心疼你!挺立正个小伙儿,总低三下四地干什么!再说我啥时候说下贱了,你可真能给我加词儿。”他扯过陈熙南的胳膊,用掌跟给他抹眼泪,“不处哭,处也哭。这一天真能惹乎,我现在瞅你都他妈打怵。”   段立轩这边解释得诚恳,哄得也耐心。可陈熙南就像耍性子的大小姐,一句话也听不进。就认准一个死理:只有当零是真的,其余的说啥都扯蛋。   俩人对着撕扯了会儿。一个急头白脸,一个梨花带雨。   走了五六个回合,段立轩深吸了一大口气,终于咬着牙妥协:“行了!不就是个皮燕子!老子豁出去一回,你别他妈抽搭了!”   作者有话说:   绿茶表面:呜呜。我上赶着。呜呜。你心里没我。   绿茶心里:开饭了开饭了!(叼盆转圈) 第42章 葛蔓纠缠-42   其实段立轩隐约知道,陈熙南这人可能有点变态。   但没想到这么变态。   正常人干这事儿,都是云里雾里就完了。但陈熙南不是,他把这事儿当项目,势必要研究出什么成果。   左手拿工具,右手戴手套。一会儿这摸摸,一会儿那瞧瞧。像个大显微镜,贴着琢磨。还净挑味儿大的地方嗦,忖量着他的脸色。   “别几把嗦了…你不怕我有脚气啊…”   “二哥没有。都香香的。前三脚趾长度接近,四五脚趾相对较短。这种脚型叫做罗马脚,很适合跳芭蕾。趾腹饱满,温热适中。趾甲红润有光泽,说明血液循环不错。”   “腰臀比0.85,不容易罹患心血管疾病。肠胃健康,没有多余残留物。但平时吃饭口味太重,以后还需要调整饮食习惯。毕竟肠道掌管着70%以上的免疫细胞,是人体健康的一大道屏障。”   陈熙南就像那六边形战,一边温存一边体检。秒表摁着,皮尺量着,小本子记着。   “前烈县位于钢钔内4.5厘米,质地坚实,富有弹性。表面光滑无结节,手感好极了。刚才摁安逸了罢,腰方肌跳了7.3秒。”   “哎我草了!”段立轩脸都要烧着了,胡乱蹬他,“别拿本儿记了!你他妈变态啊!”   “一点点。”陈熙南手指捏了个小缝,坏笑着眨眼睛,“仅限跟你俩。”   “我说你到底整不整,不整拿出去!肚子胀得慌,我想上厕所儿。”   “你不想。这只是内栝约肌传达到大脑的错误信号。不急啊,再忍一忍。”陈熙南旋了下钢钔镜,趴下身仔细观察。又把手伸到段立轩脸前,一下一下点着,“二哥,看你的鲸夜。白白的好漂亮。”   “滚滚滚!不整了,滚犊子去!”段立轩来脾气了,一把挥开他。扯下东西扔走,蹭到床边趿拉拖鞋,“赶他妈上刑了。再让你捣鼓一会儿,银行密码都得招出来…”   话音未落,屋子啪地黑了。陈熙南忽然撞上来,像一架失控的战机。两人胳膊相蹭而过,双双烫得一哆嗦。一阵乒铃嘭隆里,传来段立轩惊慌的叫嚷。   “等会儿!陈乐乐你别der啊!草!我削你了啊!陈乐…e!!”   准备的时候都挺淡定,但等真来了,又都懵懵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愣愣地对视着。屋子里漆黑一片,看不清任何颜色。   但他们知道彼此的脸红了,红得不能再红。两人鼻尖相抵,汗滴进浓黑的眉睫里。   “…推了多少?”   “…五分之三。”   “草。”段立轩仰回枕头,锁骨里兜着两泡热汗,“你他妈童颜巨吊啊。”   “我能稍微…”   “还问屁了。整吧。”   暖黄的灯光下,镜里映着半扇春光。两截匀长的糖稀色,像麦芽糖的搅棒。夹着碟雪白的椰蓉,一蘸一蘸。长了,短了。又长了,又短了。   一会儿是浮在湖心的小船,被正午的热风推着。摇摇曳曳,飘飘荡荡。桨板啪啪打着水面,甜腥的湖水飞溅到脸上来。   一会儿是坠入山谷的小兽,眼前闪着亮红艳紫。各色的大扶桑花,摧枯拉朽地燎原。一片片一蓬蓬,烧得求恳焦急。   音响里放着大卫·加勒特的《summer》。激越高昂的小提琴,像一场暴雨。   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狂风怒吼。仓皇的天地间,雷电疾走。激情与生机的雨,将夏日的闷热一扫而空。   调子越来越尖。音符越来越促。琴弦越绷越紧。忽然啪地一声,曲子戛然而止。水珠坠于草叶,山后喷薄出朝阳。灰白堆叠的云层中,飞出万缕金芒。   最后万籁俱寂,夜色清朗。瞳孔就是最近的星。呼吸就是最柔的风。烦烦忧忧退至脑后,时间不再被钟表分割。   陈熙南把脸钻进段立轩的颈窝,到处蹭着湿漉漉的鼻头。不停地叫着‘二哥’,像只撒娇的大狗。   段立轩胡噜着狗头,沙着嗓子问:“慡了?”   “…嗯。”   “慡了就别说那样儿的话了。”他摩挲着陈熙南肩胛上的刀疤,贴着他耳朵呢喃,“你总觉着二哥心里头没你。咋没有呢。你来得比洲儿晚,二哥心里再喜欢,也不能掉头看。人刘大腚成家了,那街上走多漂亮的小姑娘,他都不瞅一眼。这才是老爷们儿。要啥事儿都只管自个高兴,那成什么了?这上,我不如人家大腚。我管不住自个儿,他妈的总偷摸想你。我对不住洲儿…瞒了他不少事儿。但跟你…我扪心自问…半点儿没装过。你咋还能说那样儿的话?什么像捡凯子…小袅花套子…你开我瓢…桶我定…还要剜我的心呐…”说着说着,他眼角折过一道光带,手砸了下去。   蛇纹的绸面被单上,段立轩疲惫地睡着了。脸潮红着,挂着疼痛与委屈的眼泪。半张着嘴,露出两点莹白的虎牙尖。   陈熙南和他脸贴着脸,一个劲儿地把人往怀里搂。紧一些,再紧一些。   人在夜色里昏着,心却异常明晰。   爱细点。再爱细一点。大咧的人也有逆鳞,宽容的人也会受伤。别再让他只有趁着醉酒,才能吐露两句真话。   陈熙南想着,其实要客观看段小轩这人,好追也难追。好追是因为心热,基本来者不拒。难追也因为心热,像个中央空调。   有同理心、自尊、犟、好面子。道德感强,时刻在意别人的眼光。要和这样一个人长久走下去,还要做很多功课。   流眼泪装可怜,最多只能算晴趣。不幸的人多了去,他总不能天天和别人比惨。况且他想要的,从不是怜悯和同情。   他要相爱。不仅相爱,更要彼此依赖。   这一晌贪欢,不是爱情的胜利。正相反,真正的试炼才刚开始。他必须拿出更有分量的东西,才能成为堂堂正正的情人。   --   阳光飞进屋子,空气里是凉透的香油味。窗帘被清晨吸在防盗网上,印出一个个菱形格子。   段立轩看着窗户,半天才捋明白自己在哪儿。脑子混沌沌的断片,只是隐约知道全垒了。   往旁一侧脑袋,身边没有人。桌上放着瓷盘子。盖着满是雾气的保鲜膜,看不清盛着什么。   “陈乐乐?”他叫了一声,屋里静悄悄的。   上班儿去了?这童蛋子儿能行吗?他心里惦记着,掀了被子要起床。刚动弹点,腚上劈过一道闪电。   他半张着嘴愣神,眼珠乱颤。小心翼翼地再动下脚,又一道闪电。   “陈乐乐!!”他怒嚷了一嗓子,屋里空得都荡回音。他摸过手机,准备给陈熙南打电话。   刚点开对话框,就看到了陈熙南的消息:出个急诊,尽快回家。老实卧床,不要乱动。还接了个小熊摸头的表情包:乖哦。   “草!”段立轩一把扔了手机,气得直咬牙。   混了这么些年社会,只知道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这攻也不可貌相。破袅花套子,敢搞定他的腚?真是活腻歪了!老虎不发威,当他小脚蛤蟆!   段立轩骂骂咧咧地往后摸,没摸出名堂。又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对着衣柜的镜子掰腚。虽然姿势挺羞耻,但羞耻不止疼。   脖子都要撅折了,只看点肿,没瞅见没裂口。嘶嘶哈哈地直起身,哆哆嗦嗦地找衣服。刚拉开衣柜门,入目就是一条白蛇。   他吓得往后一退,直接仰回床上。扩开的视野里,横竖九个造景缸。像一个个迷你盘丝洞,窝着各式各样的长虫。或卷着,或游着,大大小小,花不溜丢。   他扯着被子摔下床,不小心踢到了个储物箱。亮黑的分叉蛇信,从箱盖的缝隙里略略。透白的塑料后,清晰地看着一大条子。   屁股嗷嗷疼着,头皮簌簌麻着。心里千言万语,最终只能汇成一句国粹:“哎我草了!!”   情急之下看到门上挂着一条黑色冲锋裤。也顾不上讲究,扯过来就蹬上了。扶着墙根,连滚带爬地往外逃。   先去放了个水。大的不敢撇,怕休克在厕所。现在他相当于半个貔貅,菊花从消耗品升为装饰品,轻易用不得。   简单冲了个澡,又蹭到厨房找水喝。瞅着一箱矿泉水,全是2L装的。水池边是陈熙南的保温杯,倒扣在吸水垫上晾干。他拿来倒了半杯水,拉开冰箱找冰块。   冰箱冷冻室两个格子。上面那格平平无奇,下面那格略显诡异——贴着蓝框标签纸,水笔写着‘陈熙南’。   段立轩有点犯嘀咕,干嘛在冰箱格里写名?但也没深合计,俩都拉开翻了翻。上面那个塞满速冻食品,什么大虾牛排葱油饼。没看到冰块,他又去拉下面那格。里面都是乳白色塑料袋,整整齐齐地系着。还是贴着蓝框标签纸:粉皮。白霜。大白。小白。跳跳。   段立轩扒拉开白霜那个袋子,白花花一片。以为是冰块,随手掏出来一把。直觉有点不对,乍一下还没看明白。凑上去仔细一瞧,才发现居然是刚长毛的小肉耗子。   他吓得一甩手,跳到池边上疯狂洗手。冷冻的小耗子披哩扑笼地砸了一地,在脚边打着旋儿。   正骂骂咧咧地压洗洁精,就听到大门处传来响动。也顾不上闪电劈腚,他支腿拉胯地冲出去:“陈乐乐我草你大…爷。”   门口一个陌生秃哥,长得又黑又壮。手里拎一兜包子,正俩脚踩着脱鞋。   段立轩和韩伟大眼瞪小眼,两脸懵逼。   “你谁啊?”   “你哪位?”   “啥我哪位?唉不是,你是干哈的啊?你顶着个秃脑瓜子,拎俩包子就进别人儿家。”   “…啊?这,我家啊。”   “…你家?这不陈乐乐家吗?”   韩伟打量了段立轩两眼。光着膀子,穿着陈熙南买菜用的冲锋裤。三四厘米的前刺偏分发,隐约藏着一脑袋疤。火眼刀眉,肌肉紧实。唇上一层小胡茬,嘣了点皂沫子。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就明白这是谁了。   真是靠北了!陈熙南贼小子玩儿挺大啊!整个陈巨巨不算完,这溪原市的大地头蛇都往他家里塞!   他连忙挂上客气的笑,点头哈腰地打招呼:“你好你好,我姓韩,是陈熙南房东。他搁我这儿租了个卧室,一个月两千。”   段立轩呆了一呆,脸慢慢红了。尴尬地假咳了两声,挠着胡茬小声问:“内什么,陈乐乐啥前儿回来?他说上班儿去了。”   “我俩不一个科室,我打个电话问问啊。坐,你先坐。”韩伟客气地让了两下,往卧室走着打电话,“喂,我神内韩伟。神外小陈在吗…不行,我这急事儿,你帮我转急诊…”   段立轩坐到沙发上,扯过自己的手包。有什么比酒后乱杏更社死的?酒后在别人家里乱杏。   疯了,真他妈疯了。他段二爷差那两个酒店钱?净整这磕碜事儿!   沙发上的盖布,眼熟到臊脸。那大写的字母J,像一柄小金钩子。顺着眼睛伸到脑海,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勾回忆。   想起来得越多,段立轩就越生气。气得头顶呼呼冒烟,恨不得把陈熙南摁地上揍一顿。   没一会儿韩伟出来了,接了杯咖啡。打量着他脸色,小心地解释道:“早上有个急性脑出血。一线值班医生搞不定,就他离得近。现在正手术呢,估摸还得两三个点儿。”   段立轩不爱喝咖啡。加糖奶的不爱喝,黑的更嫌弃。跟风湿膏搁锅里煮那味儿似的。   无奈这会儿实在太尬了,他没脸拿乔。只得端起纸杯,强咽了两口。交叠起腿,装模作样地解释着:“内什么,昨儿搁外边儿喝多了。他给我整这对付一宿。哥们儿间的,也没讲究那老些。”说罢从包里抽了一捏票子,撂到茶几上,“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啊。”   韩伟不敢收,也不敢拒。不敢留,更不敢走。只能杵在原地,僵硬地赔笑脸:“没事。”   俩人对着尬了会儿,段立轩站起身:“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   刚迈出一步,又疼拉了胯。韩伟连忙上来扶他:“没事儿吧?”   “没事儿。腿坐麻了。”段立轩扶着沙发背直起身来,故作镇定地往外走。为了藏伤,他走得很标准。实在是太标准了,标准到此地无银。   韩伟悄摸打量他,手心都攥出了汗。眼见着段立轩蹬上鞋了,又转过身来。支支吾吾,红着脸乱瞟。   韩伟也不敢问。只能段立轩瞟哪儿,他就跟着瞟哪儿。紧着寻觅能给这活爹捎上的东西。左递一瓶水,右递一包纸。最后把自己买的包子都递上了,段立轩终于咬着牙开口:“陈乐乐的啥玩意儿…背心儿啊短袖的,你给我随便拿一件儿。”   作者有话说:   好惨啊轩。   D完这席话,对二爷来说,算是非常直给的表白了。他自觉对洲亏欠,所以压抑着对乐的喜欢。他的确‘抓着洲不放’,但本质是‘对自身错误的无法原谅’,以及‘男人的担当’。   对他来说,爱情就像捡贝壳。捡到了就走,不该再去海边。不管身后的那一颗多么让他心动。   这其实没有错。因为人需要自我约束。   他只是‘幸得再去海边的机会’。而不是‘退而求其次地选了乐乐’。   另外曲子是David Garrett的summer,不是久石让的那个哦。感兴趣的可以听听,老激烈了。 第43章 葛蔓纠缠-43   才早上九点,已经热得烤人。车窗里吹进蓬蓬暖风,阳光烙铁似的摁在腿上。脸晒得通红,烦乱羞愤。可又藏了点隐秘的快乐,像放了场只有两人的烟火。   段立轩没找见自己的衣服,只能穿着陈熙南的运动服。防风的滑面料子,动一下就嚓嚓作响。响了心头就乱,全是那些温存的小片段。   街边的泰迪狗嗷嗷乱吠,有孩子在叫。尖锐地连成一片,围着他瞎起哄。越来越近,像嘈糟的彩铃。   “哥啊,电话不接摁了呢?”司机从后视镜瞟了他一眼。   段立轩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1打头的号码,一瞅就是电信诈骗。   一般人看到这种,摁掉也就完了。但段立轩不。他这人外向得出邪,从不拒接来电,哪怕是诈骗。赶上心情好,他接起来劝一劝。赶上心情不好,就接起来骂一骂。正巧当下他心忒乱,急需找个人泄愤。   “哎我说你们这帮人,干哈不好啊一天天的!干这行遭报应知道不?近报自身,远报儿孙。骗别人儿血汗钱,有命骗你没命花。别给人逼急了再从后hai你一板儿砖,下半辈子你就被窝里吃,被窝里拉,被窝里放屁嘣爆米花…”   “…二哥,现在方便吗?”余远洲的声音陌生又熟悉,恍如隔世一般。直接给段立轩听懵了,呆呆地反应了半晌。   “…咳…呃…洲儿啊?咋还打上电话了?”   “手机连不上网,怕你担心。我到地方了。”   这话一出,段立轩才想起来。昨天送别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余远洲落地来信,省着自己惦记。一宿过去,别说惦记,都他妈要忘成脚后跟的皴了。   他指甲剋着大腿上的胶标,心虚地小声问:“哎,有人接你没?”   “有。”余远洲说话不连串,像是在走路,“黎先生,给安排了。I'll take this myself(这个我自己拿)…今天,就能安顿好。下周,去新公司报道。”   “昨儿给你重打了一百万。班儿累了就不上,治病为主。缺钱吱声,二哥不差你这几个。”段立轩说话的功夫,剋下来半截阿迪达斯的胶标。刚要顺手扯掉,忽然想起这是陈乐乐的裤子。后背唰地沁出冷汗,紧着往回粘。粘又粘不上,只能使劲儿拍。   一片手忙脚乱中,就听余远洲说道:“二哥,我在翠湖留了点东西。等你得空了,去拿一下吧。”   翠湖天地,是溪原市数一数二的别墅小区。坐落在襄原路和长深高速的交汇处,容积率仅为0.3。徽苏风格的联排,垂柳绿竹、白墙灰瓦。青石砖的小院子,深咖色的花格窗。院门口两列木雕对联:幽谷云萝朝采药,静院轩窗夕对棋。   这曾是段立轩认为最好的东西,含了极大的诚意。他房前房后看过很多遍,自认为无比熟悉。可今儿再一打量,不知怎的,竟跟头回见似的。   没有爱与回忆的房子。再豪华,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只有盛载了情感的房子,才能叫家。身外之物是没有份量的,很快会消弭于心底。但家是有魂魄的,哪怕隔上半个世纪,也能清晰地回忆起。   地板上蒙了层细灰,走路都留脚印。朝南的大客厅,挑了三米来高的顶。茶几上放着A4档案袋,鼓囊囊的。   段立轩坐到沙发上,叹了口气。点了根烟叼嘴里,拎过袋子拆了。   去名后的房产证。一分不少的银行卡。还有一个牛卡纸信封。信封上是隽秀的小字:无以为报,聊表心意。里边指肚厚的红票子,十沓。   十万块钱,对段立轩来说屁都不算。但对余远洲来说,几乎是全部的存款。   当初段立轩对余远洲好,不问余远洲愿不愿意。如今余远洲要报恩,也不问段立轩需不需要。   彼此一味地心怀亏欠,却又不肯相互了解。你拿贝壳,我用丝绸,用各自的专属货币交易,也不管对方花不花的出去。   段立轩扔了信封,仰在沙发上抽烟。咬着烟头上下晃着,忽然哧哧地笑起来。   他对余远洲的感情,像他那颗蛀空的大牙。曾经碰到点白水,都疼得彻骨酸心。但不知不觉中,竟被陈乐乐剔了髓。疼痛消失了,只在牙龈里留了点酸麻。   余远洲临走那阵子,段立轩总能梦见他。   一会儿不走了,一会儿回来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他去找大仙查事,问余远洲到底能不能走。大仙从抽屉里掏出一沓黄纸,龙飞凤舞地写了三道符。   水笔一撂,说,走啊。走才是生门,留就一个死字。他命里遇一贵人,木鼠命,有权柄。要是抓不住,无间地狱。   大仙生了一对高高的颧骨,说话时一扩一扩。好似脸上长了对肉翅膀,振振欲飞。   段立轩看着他,觉得那宽阔的头颅像个奇形的坐骑。扇啊扇的,要驮着余远洲飞走。   他又问,那总梦着是怎么事儿。   大仙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段立轩说,不对。日有所思的是另一个,内个反而梦不着。   大仙说,真正的有缘人不入梦,因为梦是了缘的。   从命理学来解释,人和人都有缘在身。有缘相遇,且能相知相守的,叫有缘有份;有缘相遇,却因业力无法相守的,叫有缘无份。无份了,但缘还在那,是要了的。   于是这人就会频频入梦,与你告别。你每梦着他一次,和他的缘便浅薄一分。等殆尽了,就梦不着了。到那时候,你也就彻底放下了。   段立轩看着高顶上的吊灯,心想昨儿还真就没梦着。   他掏出手机,又看了几眼黎英睿给的资料。清净宽敞的住所,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半小时能到的职场,专业的心理医师。全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人放心。   私心来讲,段立轩不喜黎英睿的为人。说话假假咕咕,心眼子多得他犯密恐。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比他有能力,也有更宽广的羽翼。他也就在溪原算个腕儿,人家那是海外都好使。所以对余远洲来说,他只是台老爷车,黎英睿才是那个服务区。   结了。瞅着服务区了,掉头吧。段立轩对自己说着。人送到地儿了,咱也回家。   压抑着的,都没必要再压抑了。亏欠过的,或许还有别的还法。在一个恰当的关系里,留一份真惦记,足矣。倒也不必像童话里的妖精,动不动就以身相许。   他呸了烟头,干脆利索地收拾起桌上的零碎。趿拉上乐福鞋,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金碧辉煌的房间,像个打碎的琉璃杯。阳光在屋里乱窜,到处是璀璨的狼藉。红木的雕花楼梯,一线流光地挑上去。   嘭的一声,防盗门关上了。段立轩的心,也跟着敞亮了。   放下了。这回是彻底放下了。找个理由到此为止。找个理由重新开始。   他把档案袋往胳膊下一夹,插着兜往前走。走得潇洒决绝,再也没回一次头。   透亮澄蓝的天,波光粼粼的湖。荷花蘸着水开,挨挨挤挤的大叶子,簌簌地摇曳。面前扑棱起一群小麻雀,回放似的接回枝上。   柳条随风招摇,画出一个个流畅的大弧。像陈乐乐的卷刘海儿。一个大弧,就是一个陈乐乐。   车子在阳光里穿行,亮一下,又亮一下。像陈乐乐反光的近视镜片。一辆车子,就是一个陈乐乐。   夏日的风扑在身上。暖、软、干爽。那是陈乐乐的嘴唇儿。   他像是刚考完试的孩子。卸下了沉重的桎梏,满心揣着热乎乎的快活。一路踢着石子儿,抑扬顿挫地哼唱腾格尔的《天堂》。   “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我爱你~我滴家~哎耶~我的天堂…”唱着唱着,看到路边有辆摩托。   密密麻麻的车架零件,如同长了一身肌肉。在树荫下闪闪发亮,黑客帝国里的一样。段立轩眯眼看了会儿,玩心起来了。   陈乐乐说他是‘玩儿主’。要放在以前,那就叫纨绔子弟。提笼架鸟,唱歌听戏。斗狗熬鹰,跨个小矮马斗蛐蛐。   段立轩觉得这话不对。纨绔是花钱的,他是挣钱的。那能一样么。   破袅花套子,总不拿他当角儿。明天他就把翠湖的别墅卖了,给陈乐乐换套房住。不秀秀他段二爷的肌肉,还当他是后院菜地的小瘪茄子。一路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摩托后边。   这一近前才发现,摩托后还蹲了个酷哥。黑背心,毛寸头。拿了块小绿抹布,这擦擦,那抹抹。   段立轩搭话道:“啥车?挺拉风啊。”   酷哥闻声抬起脸,亮了下白牙:“杜卡迪。街霸。”   “多钱?”   “二十来万。”   “好骑不?”   酷哥手背抹了下汗,站起身道:“骑走容易,耍好挺难。”   他这一站起来,段立轩看到他戴了俩耳环。银色的素圈,不声不响。可在阳光下一晃,没来由的带范儿。   他又眯眼看了会儿,从手包里拈了几张红票子:“哥们儿有空没?带我兜一圈儿呗。”   那酷哥笑了下,把钱推回去:“外套了哥。去哪儿?捎你。”   “去扎耳朵眼儿。你搁哪儿扎的?” 第44章 葛蔓纠缠-44   陈熙南打小就爱吃甜。月饼要甜口,豆花要甜口,元宵要甜口,就连西红柿炒鸡蛋,也要吃甜口的。   主食要甜,零食更要甜。尤其钟爱雪人雪糕,一年四季都要吃。当年的制作技术不高,雪人脸几乎没标准的。不是歪眉斜眼,就是糊成一片。这丑在别人那里是劣质,在陈熙南眼里是乐子。毕竟完美的千篇一律,而跑偏的丰富多彩。现在他切开病人的颅骨,也有当年拆雪糕袋的心境。有时看到离谱的,还忍不住会心一笑。搞得同事都背后说他变态,要没当成外科医生,铁定就是个冷血杀手。   陈熙南觉得这是极大的误会。他不会去做杀手,他家的杀手也不冷血。   焦糖布丁似的胸肌,震腾腾地涌荡。含一颗麦丽素在舌尖,一点点舔化。愉悦融进体温,凝成背上激烈的抓痕。   他拿纸巾狠揩了两下嘴角,又掏出手机查看。置顶的「二哥哥」,仍没有回他消息。   他料想今天段立轩会发火,连夜制定了ABC三套应对方案。可没想到这人居然没影了。店里没有,家里也没有。   都怪早上那台急诊手术。   虽然当医生好处很少,但坏处着实很多。比如钱少责重,憋屈受累,还会被人拿刀砍。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可恨的。   最可恨的是凌晨四点半,把他从热乎乎的二哥身上扯下来——去给嫖娼中途动脉瘤破裂的老登开瓢。   荒谬。滑稽。岂有此理。   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将他从思绪里惊醒。黑色的仿赛摩托,刷地漂移到小区门口。   打眼一瞧,他那好二哥正坐在后座,跟个酷哥前胸贴后背。俩人摘着头盔说话,发出阵阵哄笑。   “真带派呀…”段立轩龇牙咧嘴地跨下来,“…嘶…这座儿烫啊。”   “杜卡迪就是烫,我穿骑行裤都烫,”酷哥接过头盔,抻了抻段立轩的冲锋裤,“这么薄?没给你烤熟啊?”   “差不离了。估摸现在噶开都不能淌血。”段立轩没舍得走,稀罕地摸着车把,“这玩意真挺好,骑完都不想开车了。”   酷哥往后错了错,拍着座椅道:“那哥你坐前头不?再带你兜一圈儿。”   “拉倒吧,再坐成貔貅了。回头我也整个证儿…”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一声冷笑:“呦,二哥挺硬嘣啊。”   这阴阳的京片子一出,段立轩唰地起了层鸡皮。甭回头看了,闭眼都知道哪个白鬼。   “今儿就不坐了。等回头我研究研究,咱再找时间玩儿。”   酷哥掏出手机,冲段立轩晃了晃,意思‘再发消息’。而后拉下护目镜,轰隆隆地走了。   段立轩上一秒还跟人家挥手告别,下一秒就被白鬼扳过肩膀:“头天就坐摩托,屁股不要了!早饭也没吃,蛇饵撇得到处都是。”   “你他妈还有脸说!老子栝约肌都他妈干折了!”段立轩一耸肩膀,指着陈熙南咬牙,“哎我草了,你咋还敢来呢?不怕我攮死你!”   陈熙南上前半步,胸膛抵上段立轩的手指:“攮吧。攮到消气。”   段二爷要真敢攮陈大夫,那只有一种可能——窝囊的囊。   他憋得直嘬腮,胸脯一鼓一鼓。终究只是瞪了陈熙南一眼,甩手往小区里走。   陈熙南拎着俩大袋子东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隔着半米距离,眼神黏糊糊地扫刮。   穿着他的衣服,有点长。袖口盖住半个掌,只露四跟手指。两条腿不敢并,叉着外八。简直像只小鸭子,拿了两个小叉子。   裤子随步伐嚓嚓作响,他知道那底下没有第二层。只要一踩裤脚,就是糖稀色的圆翘翘。性感活力,拍一下都能把手弹回来。糕巣时紧绷绷的,陷下两个维纳斯的小酒窝。   他越走越靠前,俩人贴得要变成一个人。   “草,你他妈变态啊,”段立轩快走两步拉开距离,赶着去摁电梯,“离我丈八的!”   陈熙南痴痴地看他,啃着嘴傻笑。他今天穿了一条乳白色休闲裤,猫和老鼠的圆领衫。刘海没分,软蓬蓬地盖着眉毛。   白奶奶的脸,黑豆豆的眼。小狗似的人畜无害,甚至还有几分柔嫩可怜。   段立轩更来气了。那滋味儿就好像说,大灰狼在门口随便调戏了两句: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本以为小兔子会说: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承想这B兔子一把拉开:正好我妈不在家,你先给我来两发。   狼觉得憋屈。想告兔子虚假宣传。   “你还干啥?再往前告你私闯民宅了啊。”   “给你过生日。”陈熙南递了下手里的袋子,“二哥今儿三十了。”   段立轩掏出手机看了眼,还真是7月30号。可他多少年没过生日了。   家里头,没人着他边儿。也就段立宏能在乎他点,但那货心比下水道都粗。小弟们吧,又都装着不知道。毕竟段二爷‘永远三十五’,蛋糕上插几根蜡烛,着实是个难题。   别人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稀里糊涂过到现在,不想一晃儿三十了。   “小孩儿啊过生日。”   “三十岁生日很重要,要庆祝一下的。”   “庆祝得挺好。”段立轩嗤了一声,“蜡烛都他妈点我皮燕子里了。”   “那不是蜡烛,”陈熙南笑呵呵地纠正,“是喜烛。”   “有啥区别?”   “颜色和直径。”   段立轩脸一红,闷头进了电梯:“滚几把蛋去!”   他嘴上这么说,但还真就没再撵人。任由陈熙南跟着他,一路进了家门。   之前段立宏说段立轩:给别人买300平大别墅,自己住60平小破房儿。陈熙南以为是夸张,然而来过一回才发现,段立轩的房子着实朴素。   小区较偏,房价也不高。平平无奇的电梯楼,不大的二居室。家具家电都齐全,不过竟是些没花心思的玩意,干巴巴地在屋里戳着。   陈熙南熟稔地穿上拖鞋,进了厨房。打开冰箱,一样样往里归拢。生日蛋糕,牛排,鲤鱼,花椰菜,胡萝卜…   段立轩靠在门上看他:“内红酒你给我撂一边儿去,我今儿不跟你喝。”   “我知道轻重。”陈熙南回过头,温柔地笑了笑,“昨儿你还是急了。早上我看了下,至少得养二十天。等会儿去坐个温水浴,我给你上药。”   段立轩真是要气死了,上腿就踹:“啥玩意儿我急了啊!你咧个大嘴叉子,还我急了。二十天八十天的,还搁这规划上了!”   陈熙南往边一躲,又凑上来小声商量:“八十天也成。期间擦边儿。”   段立轩这一下扯了胯,把着门框嘶了半天。螃蟹似的叉着脚,骂骂咧咧往外挪:“滚远点闪着去。谁他妈跟你擦边儿。”   陈熙南放下手里的大虾,从后搂上来哄:“诶,不生气了啊。看我给你雕了个扳指。”   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来个小玩意,递到段立轩脸跟前。紫红色的木头扳指,密密麻麻地雕着字。   段立轩拿过来,举到阳光下眯着眼睛看:“紫檀老料啊。”   “嗯呢。”   “雕的啥啊?”   “心经。还有你的名儿。”   “搁哪儿定的?”   “网上买的料,我雕的。”   “牛逼啊。”段立轩拿手机照着,放大了看字。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孩子般啧啧惊叹,“还真是心经!还真有我名儿!你记不记得特需隔壁的黄老der,开化肥厂内个。他就有个心经扳指,成天放指头上转。那脑血栓也没转好,走道儿跟拉裤兜了似的。”   “知道。当时你眯眼盯了好久,我猜你是心动了。”陈熙南把下巴撂在他肩膀上,嗅着耳洞处的甜腥气,“他那个我借来研究过。料是新开的,字是机雕的。”   “哎,你等会儿。”段立轩拆开狗爪,去卧室拿出个螺钿木盒。摸索着沙发嘶嘶哈哈地坐下,对陈熙南招手:“袅花套子,过来。”   陈熙南笑眯眯地凑到他身边:“这什么呀。二哥嫁妆?”   “再犯der不给你了啊。”段立轩抬锁开盒。就见里面金银细软,宝光灿灿。“我这玩意多,有不值钱的,也有值钱的。这盒最值钱,你看看有没有稀罕的。”   “真能拿吗?”   “不能,”段立轩白了他一眼,啪地把盒子扣上,“我拿来跟你显摆的。”   “诶!”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抢过盒子放上膝盖。欢欢喜喜地挑了好半天,拎起一条黄金蛇骨链:“那我拿这个了?”   段立轩嫌弃地直撇嘴:“整那么一大条金链子干啥?锻炼颈椎啊?”   “我看这个最值钱。”   “那你可真不会挑。”段立轩扒拉了会儿,拎出一个翡翠无事牌,“这才是好东西,拿去。”   陈熙南接过来,前后翻了两下:“什么都没有啊。我自己雕吗?”   “啧!你土鳖啊,这叫无事牌。佛曰了,无即是有。啥都没有,就是啥都有。”段立轩又拿了一个平安扣,扔在掌心里掂了掂,“像这种铜钱儿的呢,带点求财的意思。我瞅你当个破B大夫,还他妈跟人合租。这辈子大富大贵,估摸是难求了。就替你求个‘平安无事’,顺顺当当的,别成天让人拿刀砍。”   陈熙南珍惜地举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有句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是真的吗?”   这是陈熙南第一次提问,可给段立轩高兴坏了。心想平时俩人在一起,B都让陈乐乐装走了。这回可算有陈乐乐不知道的,他高低要嘚瑟回本儿。   “看脑瓜子内行,看珠宝就外行了吧。黄金呢,靠纯度定价。K金、足金。价钱没商量,基本就克价加工费。但是玉,那就复杂去了。”段立轩交叠起腿,掰着手指头头是道,“种、水、色、工。就这四个标准,那是千变万化。色差一等,价差十倍。水多一分,银增十两。这玩意不是谁都能玩儿,要不懂行,能被坑得倾家荡产。”   “这么复杂啊?”陈熙南有点不好意思收了,“二哥送的东西,都是顶好的吧。”   “屁话,我还能送你破烂儿?”段立轩拿起茶几上的鉴宝手电,凑上来照着,“你就瞅这料子,帝王绿,起荧起刚。种老色好,底妆厚装全到位。”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在两人身上。地板上两条长影子,摇晃又摇晃。心像一块发面团,暖融融地膨胀。   段立轩看着翡翠叭叭,陈熙南看着段立轩走神。   “二哥。”   “问。你二哥我玩儿木头玩儿玉,就没不懂的。”   “你能不能听我道个歉。”   段立轩呆了一呆。放下手里的翡翠牌,扬扬下巴颏儿:“道。我看你咋道。”   “纠缠,跟踪,趁人之危。我利用你的心软,不停地越界。这些事,我自己都觉得卑鄙。对不起。”   段立轩抬起半边眉毛,没说话。   “但喜欢你这事儿,我藏不住。我喜欢你,打心眼儿里喜欢。我这人慢性子,但我保温性很好的。我会珍惜你,一辈子都不凉。所以说,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知道了,保温哥。”段立轩往旁边蹭了蹭,支在沙发扶手上,“你对我啥心,我心里有数。我对你啥心,你也差不多清楚。要不你今也儿不能上赶着粘来。”   陈熙南双目放光,大狗似的扑上来。段立轩蹬上他肩膀,控制着两人的距离,“不是二哥拿乔。是这人心,它不是手机上的小视频。咔一下切这个,咔一下切内个。你明白这理不?”   陈熙南偏过头,用脸颊蹭着他脚背:“那是什么?”   “是房子。得搬家,得收拾。”段立轩食指点着胸口,“洲儿刚走,他行李都搁这儿堆着呢,我得一件一件清。等都腾干净了,才能往里放人儿。”   “我不在乎。左右我现在睡大街。”陈熙南拿开他的脚,埋进他颈窝连舔带啃,“放我进去,我帮你收拾。”   “拉倒吧,”段立轩推着他的狗头,“小酸脾气,能收拾个六。”   “那你要收拾多久啊?”   “一个月吧。这一个月,你放二哥静静。等空落儿的,咱俩再处。到时候就合计你,不合计别人儿。行不?”   “说好了啊。一个月。”陈熙南可怜巴巴地看他,又从衣摆伸进手,“8月30号,我准时拎包入住。别一开门,又多出来个什么羊远洲。今儿一早上没看住,就上哪儿摡搂(gaí lou)个野汉回来。”   “草,说得什么吊话!一会儿捡凯子一会儿野汉…别他妈摸了,还没过户呢啊!”段立轩再度把他蹬回去,用眼神示意厨房,“你不买那老些个菜?做饭去。赶紧塞,塞完你今儿给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一点颜色=翻个白眼。   好厉害啊二爷。   其实他俩到这里感情上就HE了。不过心意相通从不是结尾,因为真爱需要试炼。   说点题外话。我原来设计角色,都是先有一个亚当,再取肋骨造夏娃。   乔是亚当,鸣是夏娃。枭是亚当,洲是夏娃。睿是亚当,磊是夏娃。   但这本我做了个突破。甜是亚当,乐也是。这样写花心思,但效果好很多。他俩互为缺口的同时,还不会互盖锋芒。因为他俩一加一大于二,所以试炼不是砍刀,而是共同经历。携手救一场生,送一场死。期间互相影响,彼此依赖,共同成长。 第45章 葛蔓纠缠-45   医疗和教育一样,有着严重的地域倾斜。为个手术奔波千里,不稀奇;为个床位四处求人,也常见。溪原二院是省内脑外的权威三甲,经常有跨地市的抢救和转院。停车场总是密密层层,抢救室日日人满为患。   如果说ICU是中转站,那抢救室就是分水岭。   这里的病人,基本分两类。一类被赋予希望——转入各科室治疗。而另一类会堕入绝望——被家属接走。可能连个正规救护车都没有,只能雇黑车。一辆简陋的金杯面包,每公里20块钱,就这么送上路。运气好的,或许还能看一眼家乡的玉米地;运气不好的,可能都出不去市区。   如果把治病描述成做菜,那抢救室就是农贸市场。各科医生除了关注病房情况,每天还要下来‘挑瓜捡菜’。这个从急诊收入科室的活动,二院里俗称‘捞人’。   捞人是有讲究的,科里床位一直紧张,一定要捞最好的病人。   那什么才能称为‘好’病人呢。主要有三个标准。   一是救得回来。现在科技发达了,脑外手术的死亡率仅为2%。手术台上死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家属不接受,名声不好听,上级要问责…失败的代价太大了。医生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考量。谁不想要一个妙手回春的好名声,干嘛要平白变成‘那大夫不行,治死了人。’   二是经济实力。医疗不是买卖,人财两空太常见了。所以遇到重病号,很多医生不说病,而是先拉家常。哪儿的人啊,有没有医保啊。直率点的,问经济状况怎么样。委婉点的,问家里兄弟多不多。   病得重、家又穷的,一般也就让拉回去了。毕竟枪口抬高一寸,都是对人性的赌博。与其去赌博,不如默认人性本恶。别到最后钱花了,罪遭了,人死了。家属不接受,又跟医护磨刀霍霍。   三是痊愈得快。病床周转率,是医院考核和等级评定的重要指标。床位周转率越高,代表医院管理水平越高。   很多终端考核的初衷,相信都不是坏的。但在与人性碰撞后,它就一点点变坏了。除了病床周转率,医生还要背负门诊均次费用,住院均次费用等硬性指标。   很多医院为了完成考核,疑难杂症统统判上死刑。反而四处搜刮不需住院的小病。这让本就紧张的医疗资源,更是被‘合理’地浪费掉。   学术成果,绩效考核,医患关系,规章制度,人情往来…治病救人反而成为了次要。医疗环境不纯粹,理想与现实差距大。学习无止境,良心过不去,经济不宽裕,日常被误解…医生背负的压力太多了。要在这重重包袱下坚守本心,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所以才有那句可悲的俏皮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在溪原二院的神外科,捞人是轮流制。不过多数情况,还是陈熙南去。毕竟这活儿太闹心,跟抢凳子似的。通常手里就一两个床位,而面对的是更多的病人。判谁死?判谁活?是收真正紧迫的,拖累科室遭埋怨;还是收不痛不痒的,承受自我良心的谴责?   太难了,太沉重了。所以还是让小陈去吧。虽然我们不喜欢他,但应教授喜欢他。   于是陈熙南就成了神外的白无常,总是往返于急诊和病房。他刚推开抢救室大门,急诊医生曹利就迎了上来。   曹利和王厉害一样,是典型的急性子。走路快,说话快,动作快。总之做什么都快,包括抹脸。压力给了她一脸不青春的疙瘩痘,只能拿绿色隔离霜遮挡。她有时间把隔离霜拍匀,就立正点。没时间拍匀,就潦草点。久而久之,陈熙南只要一看她的脸,就能估摸出急诊的忙碌程度。   他暗自忖量着,看曹姐今天这画魂儿程度,应当是挺忙。果然就听曹利噼里啪啦地埋怨:“一早上就呼呼进人,刚才收到电话,路上还有俩。我这边给你挑了仨好的,特别适合收入病房。”   陈熙南打预防针道:“我手里就一张床啊,今儿不一定收。”   “这三个都特别特别好,真的。我们这都加了两张床,实在捂着不住了。你就当帮姐个忙,赶紧捞走吧。”她快步走到一张病床边,刚要‘热情推销’,发现旁边没人。   陈熙南向来我行我素,根本没跟上来。插着兜闲庭散步,逛超市似的。慢悠悠地踱到一个轮床前,推了下眼镜:“呦,这么小?什么病啊?”   那床上是个孩子,不过三四岁的模样。瘦得皮包骨头,显得脑袋又秃又大。脑门上方稀疏一点头发,像三毛流浪记。此刻迷迷糊糊地烧着,浑身散发着腐胺臭。   “没查出来。”曹利快步走回来,“这孩儿我捡的,给你你也不能要。”   “哪儿捡的?”   “昨儿搁门诊大厅,保安说这孩儿没人管。我给做了点基础检查,是个小女孩儿,稍微有点脑积水。”曹利掀开一角被单,“瞅瞅,烂得跟死孩子似的。看不出什么病。”   加倍浓重的腐臭扑面而来,跟陈小小的屁味有的一拼。陈熙南别开脸,用手指摁住半边鼻孔:“报警没有啊?”   “报了又能咋地。”曹利盖回被单,深叹了口气,“这小烫手山芋,瞅着头都大呦。”   在急诊里,出现孩子是揪心的事。要是被遗弃的孩子,那就变成闹心的事。这种弃孩有一个特殊名词:准孤儿。   既不能送去福利院,也不能被认养。缺少相关部门的前期介入,寻找父母被列入医疗纠纷。公安只负责移送认领,其余的归医院保卫科管。   但就像那句话说的,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很难找到一个刻意逃跑的人。一天找不到,孩子一天赖在医院。   治疗欠款由医院承担,医院让科室承担,科室扣医护奖金。怨气与怜悯纠缠,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无奈的‘头都大呦。’   俩医生对着沉默了会儿,各自苦笑了下。陈熙南挥手扇了扇味儿:“曹姐,我看看那三个好的吧。”   那三个‘好的’,的确很好。病情明确,治愈率高。陈熙南挑了一个相对紧急的,准备叫家属谈话。往外走的路上,鼻端又飘过若有若无的腐臭。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然而就是这一回头,他动了恻隐之心。   孩子已经醒了,望着面前来回走动的大人。客观来讲,这孩子长得不招人耐。黑皮肤,单眼皮,宽鼻子。满脸就一个好地方:一对儿精神的大浓眉。   但她不哭也不闹,乖得像是假的。坐在薄薄的被单上,就那么瞪大眼睛瞅。大人们迈着急匆匆的脚步,从她面前奔走过来,奔走过去。吵着,叫着,招呼着。   嘈杂拥挤的抢救室里,她就像个小烂香瓜。没人看见,亦没人想要。   陈熙南走出门,定定地站了会儿。嘴张了又张,终究没叫家属。攥着那唯一的空床名额,默默地回到病房。点开急诊病历系统,盯着名单末尾那个‘无名氏’看。   他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正相反,他冷静得近乎冷血。   打心底里,他讨厌麻烦,也不想管闲事。但看着她那对眉毛,他会想起段立轩。想他流着一头的鲜血,等不到家属签字。想他术后偏瘫,护理垫脏了也不肯吱声。想他趴在孤岛似的病床上,小声嘟囔‘活也得有人要’。想他满大街管闲事,吃个油条都能花掉一千五百块。   陈熙南从领口拎出翡翠无事牌,轻轻摁在嘴唇上。直觉自己该迈一步,却也需要被推一把。想来又想去,犹豫又犹豫,到底还是拨了‘二哥哥’的电话。 第46章 葛蔓纠缠-46   溪原市郊的乡下,有一家饭店。说是饭店,更像是普通的农家大院。双开的锻铁栅栏门,当间两块金莲镂花。旁边戳了块木匾,雕了四个黑字:慈怀素斋。   足能停六台车的青砖大院,种了几颗李子树。两间白砖大平房,挂着稻草色的枣核门帘。   一撩帘子,烟雾缭绕。大大小小的香炉,供奉着各路神仙菩萨。佛堂上摆着红砖念佛机,嘈嘈地播着梵语大悲咒:南無阿利耶,婆卢结帝…   在烟雾和唱经里,传来阵阵高声叫嚷:“没这么霸道的啊!都在道儿上混的,咋就你吃不得亏?今儿二爷搁这儿听着,我赵老大要有一句扒瞎,他妈出门就让车创死!”   走廊后的包间里,八个老爷们正在谈判。炕上架着红木矮桌,摆着冷掉的大盘素菜。段立轩盘腿坐在炕头,茶晶眼镜掉在鼻尖。转着拇指上的紫檀扳指,表情似笑非笑。   炕梢坐着一肥脸汉子,正拍着桌案叫唤。地上摆了几张梨花木椅,靠墙坐着一个瘦男人。嘴又紫又长,锋利地豁在脸上。   “我霸道?我的人差点没让你给打死!”   “别扯那些个!俩小孩儿打架,可他妈让你揪着由头了!”肥脸汉子激动起来,菜盘子被震得哐哐作响,“李老四那河道沙工程,本就不是好道儿来的!现在二爷出面了,说正经招标,不样垄断了。就你认识人儿!就你有手段!合着二爷说话,跟别人儿好使,跟你狼嘴子不好使是吧!”   “赵老大,你别搁这拿话挤兑我!二爷说招标,我没走正经路子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个瘸腿儿的王八,还赖上兔子会跑了!”   “哎!过了啊。”段立轩刚开口,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噌地下了炕,“你俩先给嘴捏上,别吵吵。”   他趿拉上鞋小跑出门,找了个清净地方。鬼鬼祟祟看了一圈,捂着嘴小声道:“又干哈啊?不说了一个月,一天打八百个电话!”   “要不要宝马X3?新车,五万块卖你。”   “啧。你裸贷还不上,上4S店偷车去了?”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要不要嘛,别人送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好事总得先想着二哥。”   “谁送的!”段立轩嗓门嗷地上来了,“陈乐乐我告你嗷,天下没有免费的米饭!你要稀罕车二哥给你买,别搁外边扯几把淡!”   “诶,不生气啊。疯狗送的。”   “屁吃多了闲得发齁,他送你车干啥!”   “这我就要问二哥了。”陈熙南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质问,“六月初,你是不是找疯狗打架了?左胳膊又折一回罢?”   这话一出,段立轩瞬间从油炸变清蒸。心虚地抠着胡茬,脚尖一下一下踢着树干:“妹有。你瞅着了咋的。”   “人体不是机器,坏了总有办法修。这不是手腕手指的小骨折。肘关节长不好,会留下很多后遗症。比如肌肉萎缩、神经损伤、血管断裂。就算重做二级手术,也不会有很好的临床效果。将来要是愈合畸形,别说耍双节棍,咱俩姿势都受限。诶,说来最近我有练平板支撑。昨天撑了五分钟呢,厉不厉害?”   陈熙南的话像树上掉的小蜘蛛,满身乱爬。爬得段立轩浑身刺挠、头皮发麻、脸蛰得通红。   “行了行了,”他鞋尖都要踢秃皮了,“你找我要钱啊?要多少?”   陈熙南终于收了神通。用一种软乎乎、小心翼翼的口吻问道:“借我五万块,好不好?”   “草!这俩B子儿你磨叽我半天!咋了,摊上事儿了?”   “有一点点。”   “搁哪儿呢?”   “二院。”   “现在过去!”   “倒也没那么…”   不等陈熙南说完,段立轩嘟地挂了电话。风风火火地窜进屋,拎起手包就要走:“赵老大,你先给内小子医药费垫上,几个钱啊叽叽歪歪的。狼嘴子你也别嘚瑟,我说不给垄断了,别他妈当我放屁。采区重划,这事儿后边再谈。河是溪原的,不是谁家的。没有下一个李老四,这话都给我记住了。”他说罢拎起手包,扭头就往外走。   赵老大讪笑了下,附和了几声是。狼嘴子没说话,斜睨着段立轩背影冷笑。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小直刀破空而来。铛的一声,扎进他裆下的椅面。   “把你内嘴叉子给我收回去!”段立轩腿都迈出去了,头却还在门帘里抻着。茶色镜片后看不清眼睛,只能看到尸鬼似的两片黑,“别会拉个屎就当自个儿化肥厂,上称约约(yāo)多少斤两。再搁我背后扯里格楞,低头数数长了几个篮子!”   说罢冷哼一声,摔门走了。枣核帘啪地拍在木门上,屋子地震似的晃了晃。   狼嘴子看了会儿裆下的刀,咬着牙上手拔。可俩胳膊抖得厉害,掌心汗涔涔地握不住。一只手拔不出。两手齐上也拔不出。   他这边拔着刀,赵老大已经下了炕。穿上鞋跺了两下脚,揣着裤兜凑到他脸前:“挺能嘚瑟啊,跟二爷犯照。你当李老四进去就完事儿了?”   狼嘴子抬头看他。眼神凶恶,嘴唇却在哆嗦。   “你啊,得空去趟笆篱子吧。让李老四把裤衩子蜕下来,给你数数还剩几个篮子。”赵老大说完,他身后的小弟就凑上来起哄,“大哥,剩几个啊?”   “二爷说了,左边儿篮子呢,是哄抬米价、垄断河沙。右边儿篮子呢,是打媳妇儿骂妈。”赵老大俩手使劲一拍,“一个没给剩啊!”说罢大笑起来,手一勾,领着几个小弟扬长而去。   院里的轿车一辆辆地走,最后只剩下两颗大李子树。一阵风起,树叶飒飒。不闻人声,只有断断续续的唱经:菩提夜、菩提夜。菩驮夜、菩驮夜…   ---   如果在溪原市里,还有个地方段立轩进不去。那不是女澡堂,就是二院的停车场。   转了半天,别说相邻的俩车位,是半个车位也没。最后只能花了一百块,跟着‘停车黄牛’进了个破小区。   这小区不能说有点远,只能说相当远。他下了车,还得打个高德地图。一路往二院小跑,生怕陈乐乐又赶上医闹。   刚进二院大门,就看见陈熙南在台阶上等他。穿着白大褂,怀里抱个小孩。本来呆着脸走神,看到他又立马回魂。笑吟吟地迎上来:“踩筋斗云来的?累成这样。”   “草,你们内停车场,车都摞起来了。”段立轩大喘着气,随手往后一比划,“我停后边儿那个,老小区。”   “幸福小区啊?”   “幸福个der,满地死蛤蟆狗粑粑。下午还得去洗个车,太几把埋汰了。”段立轩冲小孩弹了个响舌,“哎你谁啊?陈乐乐儿子?”   “我们是小女孩儿。”   “哦,你闺女?”   “我闺女,”陈熙南颠了下胳膊,对小孩笑道,“看妈妈今天的小耳环,俊不俊啊(zùn)?”   “滚一边儿闪着去!”段立轩脸一红,抬膝就要踢他屁股。还没等踢准,忽然闻到一股臭味。他扩着鼻孔,咻咻地四下闻找,“啥味儿啊?这耗崽子拉裤兜了?”   陈熙南扯出小孩儿的手:“皮肤溃烂。”   那双烂手实在太小了,像被车轮碾过的猫爪。段立轩不忍多看,又打量起孩子的脸。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亲妈抱着都得闹腾。可在陌生人的怀里,竟然乖得像个破娃娃。   “这丑丫蛋子,咋苶(nié)呵的?不能是痴呆啊?”   “不像。她手脚灵活度不错,也听得懂话。”陈熙南用眼神示意他,两人并肩走下台阶。   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段立轩左转,去小超市买吃的。陈熙南右转,去小花园找地方。   小孩肚子饿得直响,却不肯吃干粮,只嘬一点牛奶。   段立轩撕开面包袋:“吃点儿小饼,别净喝那稀了咣当的。”   “可能是吃不了。”陈熙南掐住小孩的嘴,打手电筒往里照,“二哥,你瞧瞧。”   段立轩凑上来一看,就见嗓子里都是红黄黑的糜烂。凹凸的创面挂着牛奶,像盖了层蛆。臭鱼烂虾的热腥,顺着鼻孔直冲天灵盖。   视觉嗅觉的双重暴击下,他拄着长椅干哕起来:“呕!哎我,呕!草你大爷的陈乐乐,呕!别他妈啥都让我瞧!”   “二哥,我知道你心软。”陈熙南给他顺着后背,在干哕的间隙里插着话,“我想你推我一把,但不希望咱俩都掉进去。所以接下来的话,你冷静一点听,不要着急结论。”   “是我着急,还是你墨迹啊?”段立轩擦了两把嘴。刚想顺手摸烟,又硬生生忍住了。转而薅了一把草叶撕碎,堵着鼻孔呼吸:“说罢,捡大块儿说,别嘟嘟囔囔的。”   “这孩子昨儿被扔在医院,还没确诊是什么病。如果要治,必定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她没有身份,更没有医保。现在科室接收准孤儿压力很大,况且还是疑难杂症。治得好麻烦,治不好更麻烦。遭埋怨还是其次,主要是怕沾染官司。我拿不定主意,也不好意思太麻烦二哥。想着要不就先治个五万块的…”   “操!说得什么吊话!充话费啊三块五块的。”   “诶!说好了不着急的。你先听我讲完。”陈熙南攥住他的手,凑在他脸畔耳语,“治病是没数的,但善心是有度的。早划出底线,对谁都好,以免在沉没成本里变成怨。我出半个月时间,你出五万块费用。你要多出,我也不同意。”   俩人头抵着头,用小孩儿听不见的声音叽叽咕咕地吵。   “那等五万块花完了,还喘气儿咋整?给扔楼后垃圾桶?”   “那要五十万花完了,没救回来怎么整?或者救回来了,监护人又横空出现。好心当作驴肝肺,反披一身虱子袄,到那时又怎么整?二哥的心也是肉长的,二哥的钱也不是风刮的。要为别人的闲事伤害你,那这滥好人我不当。”   “拉倒去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溪原这么大我都管了,还差她个耗崽子!”段立轩伸手抱过孩子,恢复了正常音量,“治好了呢,咱俩都积德。没救活呢,良心也过得去。二哥搁你后边儿站着,还啥这那那这的。该咋治咋治,甭合计钱的事。”   陈熙南的心重重一跳。红着脸呆了半晌,凑上来想亲他。还没等碰上,段立轩蓦地捂住鼻子,偏头又干哕了一声。   “yue!哎我草了这味儿!”他推开陈熙南,夹着孩子咯吱窝举开,“臭王八蛋,你叫啥名儿啊。”   小孩瞪大眼睛瞅他,没吱声。   “哎。还他妈是个哑巴。瞅你啊,估摸也就三四岁儿。四岁儿都说多了。陈乐乐说你不一定能活,要不你就叫保活吧。段保活。往后我就是你爹,你长大了得给我养老。听着没啊?”   作者有话说:   扒瞎:说谎,胡诌。   约约(yāo):称一称重。   扯里格楞:扯没用的,扯花哨。   苶呵:不精神,萎靡。 第47章 葛蔓纠缠-47   “把按小时收费的项目都少记些。”陈熙南拄着桌子,小声跟值班医生交代,“监护费,吸氧费,护理费,这些都象征性的记一点点。还有这个小儿科和血液科会诊的费用,划掉。备注到神外统一收费。”   值班医生看这大刀阔斧的砍价,肝儿都跟着颤了:“学长,你这风险太大了。病人一天吸氧24小时,你记个4小时。要是出了事,家属闹你为什么不给全天供氧,你上哪儿说理去?”   “不会闹的,孩儿他爹是我家里头的。”陈熙南拍了拍值班医生肩膀,“你尽管帮我把费用压低,不用担心太多。”   说罢抬腕看了眼表,准备趁着午休再去看看。晃荡到门口,又回头粲然一笑:“诶,那我先走了,剩下的拜托了啊。”   “行,你走吧。”值班医生拿笔戳着额头,低声嘟囔着捋,“孩儿他爹。男的。他家里头的…他老婆??”   --   靠窗铺了三排泡沫地垫,摆放着玩具货架。保活脸上贴着鼻导管,在收银台后接待来客——带着活性炭口罩的段立轩。   他一手划手机,一手随便拿了瓶果汁:“咋卖的啊这个?”   保活伸出一个指头。   “一块啊。啧,再拿点水果儿吧。我上贡用,你挑点贵的啊,别整那老破香蕉橘子的。”   保活在货架上寻觅了半天,拿了个塑料哈密瓜。   “哦,这个贵啊?多钱?”   保活伸出两个指头。   “草,你家哈密瓜两块啊。这店儿让你看的,赶他妈村口救助站了。”   正说着话,门开了。陈熙南笑眯眯地探头进来:“呦,玩儿上了?”   “这会儿稍微退点烧,下地玩会儿。”段立轩招招手,“你说保活脑子进水了,我瞅还行啊,能听懂人话。”   “是轻度脑积水,不是脑子进水。”陈熙南戴上口罩进来,拖着椅子坐到他旁边,“嫌臭可以开窗。”   “可别给吹死了。臭着吧,反正都腌入味儿了。”段立轩看他捏了一沓化验单,抻脖子凑上来瞅,“查出来啥病没?”   “没有。”陈熙南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道,“应教授还在法国出差,连个能问的人都不衬。”   段立轩听到这话笑了:“哎,我听周大筋说你高材生儿,还有你看不出来的病啊?”   “高材生也得摸着石头过河。”陈熙南拉过段立轩的手,用保活听不到的音量道,“住院费用我尽可能压低,但估计也是杯水车薪。她这个情况不太好,大概率要取活检。脑积水要是持续严重,后续还要做个外引流手术。咱们毕竟不是她亲属,到时候签字又是个难题…”   “哎哎哎,你先别嘟囔了。”段立轩瞟了眼手机,挥手打断他,“大腚把监控要来了。”   巴掌大的屏幕上,是门诊大厅的监控画面。最近正值流感高峰季,大厅的铁椅上全是输液的人。画面里一个老头子,蓝工服,灰帽子。背个黄秋衣的小孩,缓缓坐到了空位上。   没一会儿小孩开始抽搐。旁边的年轻人看了两眼,举着输液瓶走了。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地走,最后只剩下这一老一小。老人前后看了一圈,也起身离去。   一段速放后,右下角时间显示夜里十一点。几个保安反复进入画面,最后一个女医生把孩子抱走了。   电视里的遗弃,总是热闹的。电闪雷鸣,无奈不忍,还会有点‘贴身物件’。一张字条,一块信物,或者一些食物。   但现实里的遗弃,往往什么也没。可能一个襁褓,随便放在楼梯口。可能说去筹钱,却从此杳无音讯。也可能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老人卸下背带,再也没回头。   小孩通身什么都没有。她懂一点事,却又不懂很多。病歪歪的,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除了怀抱什么都不敢要,甚至连哭也不敢哭。   还不等视频播放完,段立轩已经骂翻了天。   “就这老毕登,你瞅着,我他妈要不给他削拉裤兜子,都算他吃得少。”   “周围这老些人,没一个顶用的?”   “草,搁门诊放一天啊?内保安干啥吃的,过来瞅一眼就走?用他几把瞅一眼!这保安就你说的关系户啊?”   “一帮老爷们儿缩得像王八!都赶不上一个好老娘们儿利索!”   等视频播放完,段立轩的活性炭口罩都要骂出黑灰了。陈熙南攥着他的手,揣在肚子上安慰:“你先别着急。至少做出遗弃行为的是老人,亲生父母有可能不知情。我们做点寻人启事,还是有希望的。”   两人正说着话,段保活扶着墙蹭过来。她右下肢没有力量,往右歪斜着。好不容易扒到段立轩的膝盖,抬腿就要往上爬。   段立轩抱起她往腿上一撂。那熟稔的劲头,还真像是亲爹。   陈熙南颇为惊奇:“这么亲你?”   “那咋整。除了我也没别人儿了。你就瞅外间那仨,瘦猴儿,大亮,刘大腚。哪个有人样儿。”段立轩给她抻下后腰的睡衣,又抽纸给她擦鼻涕,“我一天就跟内唐三藏似的,队伍里又猪又猴儿的。啧,这大鼻嘎巴。”   他戴着口罩,但陈熙南知道他一定在嫌弃地撇嘴。   段立轩平日招猫逗狗,但不太喜欢小孩。所谓同类相斥,他自己闹腾,还总嫌别人闹腾。段鸡屎闹腾,小孩子闹腾。老娘们闹腾,老爷们儿也闹腾。甚至他倒不进车,后边多摁下喇叭都闹腾。   只是恻隐之心,向来和个人喜好没关系。轮胎下压死个小猫,可怜。玻璃上撞死只燕子,也可怜。段立轩后备箱有一柄兵工铲,瞅见动物尸体就铲走埋路边。用他的话说,这叫‘气归于天,肉归于土’。   陈熙南一直觉得,他二哥是老式的英雄,属于跨时代的稀有品种。   在当今社会,英雄主义已经和圣诞老人差不多玄幻了。网络上充斥着冷漠的言论,很多人自豪于同情心的失去,优越于抖机灵的嘲讽。   「家暴不也没离婚么,祝锁死」。「说养儿防老的,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了吧」。「还是饮食习惯不好,要不能得这病」。「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真是服了」……   因为害怕沦为弱者,所以率先丑化弱者。把别人客观存在的不幸,归结于当事人的错误行为。无非只是想得到一种保证——不幸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只要我不那么做,就不会变得不幸。   可有些不幸,它是客观存在的。在命运的捉弄下,谁又能比谁聪明?   分析,揣测,辱骂,嘲笑,统统都没有力量。在不幸的段保活面前,只有善良与怜悯有力量。   陈熙南爱段立轩的古朴式英雄主义。只要看着段立轩,他就还能再爱人类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便足以支撑他坚守本心,不沦为某一类的溺血怪医。   “二哥,我说真的。期限不能商量了?”他凑上来黏糊糊地撒娇,“我好馋你啊。”   “你还知道有期限啊?不说了一个月清净,为啥还得天天瞅你啊?”段立轩把鼻涕纸掷进垃圾桶,冷哼了一声,“狗皮膏药,啥‘借我五万块~好不好~’,都他妈的借口!”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指尖顺着他后腰往里伸:“那你不也来了。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上啥钩,腚钩啊!手拿出去!再摸削你。”   “诶,先让我验验房嘛。”陈熙南嘴上慢悠,手倒是挺快。出其不意地往里抓了一把,抿着指尖回味,“光滑弹嫩,还香香的。”   “草,你他妈变态!”段立轩刚想走人,怀里的保活忽然打起挺。身子绷得直直的,眼珠向右侧凝视。俩只烂手在空中机械地挥舞,嘴里冒起白沫。   段立轩打眼一看,脸都吓白了:“陈乐乐!喂!陈乐乐!!”   陈熙南淡定地接过来,平放到床上。松开衣领,摁下床头铃。   没一会儿,四五个医护鱼贯而入,把病床团团围住。给药的,抽血的,塞防咬胶条的,接心电监护的。   江湖是战场,救援同样。不过那是不属于段立轩的战场。他只能一路退到墙根,呆看着人影憧憧。   陈熙南站在人群里,有条不紊地做事。简述患者情况,交代用药剂量,查看监护仪数据。   往常段立轩总骂他磨叽。说话,走路,吃饭,甚至连呼吸,都要比别人慢。但当下那个磨叽的陈乐乐,在他的专属战场上,忽然变得高大威严、光芒四射。   段立轩几次想问问情况,都没敢上前。只能在后面抻脖乱看,无能狂急。   抢救过程不过五分钟,却漫长得像五小时。情况稳定后,医护陆续往外撤,只留下一个满身管线的段保活。   段立轩这才上前:“这鼻嘎是开关儿咋的?一擦就抽抽。”   陈熙南凑到他后面,摸了两把后脑勺:“摸摸毛,吓不着啊。”   “滚几把蛋去!”段立轩挥开他,又凑到保活脸前观察,“不能死吧?”   “情况很糟糕。”陈熙南坐上床边的陪护椅,又拿起CT片看,“毫无头绪,也没有线索。”   “哎,你昨儿不说摇人儿吗?”   “摇了啊。”陈熙南交叠起腿,掰着手指数,“神内科,放射科,感染科,呼吸科,免疫科,病理科,都摇了。”   “咋说?”   “免疫科考虑白塞病累及中枢神经。但系统性炎症、免疫学指标无明显异常。”陈熙南认真地解释着,就好像段立轩能听懂似的,“病理学上,神经白塞病以小静脉周围炎症性改变为主,炎性细胞浸润以中性粒细胞为主。而保活的炎性细胞浸润,却是以单核和淋巴细胞为主…”   段立轩使劲儿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陈熙南的解说像一条乱码小蛇,顺着他平滑的大脑游过。没留下任何线索,只留下一溜麻咧。他一把捂住陈熙南的嘴,烦得咬牙切齿:“嘚啵嘚啵嘚啵!这嘴我都能骑着上美国!”   陈熙南拿开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扫他:“呦,好么央儿的怎么想去美国了?谁搁那儿啊?”   “别没事儿找事儿啊。”段立轩踢他小腿一脚,“一天到晚记小账,陈芝麻烂谷子的你累不累!”   “哪里陈芝麻烂谷子了?你前天不是还问余远洲卡号吗?大半夜蹲厕所儿悄摸儿问,可真难为二哥了。”   “那是正事儿!洲儿给我留了十万块钱,我得给他打回去。还我蹲厕所悄摸儿问,我不悄摸儿好使吗?你让我问吗!跟你说收拾收拾,偏得粘上来。粘上来吧,你又要犯酸叽!”   陈熙南交叠起腿,靠在椅背上苦笑:“呵,那合着是我乱吃心了。余远洲没我小心眼儿吧,是不是不习惯啊?”   “哎我,你他妈的…行!”段立轩一甩手,背对他走到窗边,“你偏得这么寻思是吧!”   陈熙南不说话了。拉着一对发红的落尾眉,拿纸巾揩鼻子。   “拉几把倒,债多不压身。”段立轩叹了口气,伸出戴满戒指的手,“小账拿来吧。”   陈熙南从胸前掏出个皮本子,委屈屈地递上去。   这小账是陈熙南唯一管段立轩要过的东西,他起名叫‘迎新账’。说自己追得伤透心,得要点保证和补偿。往后段二爷每惹陈大夫伤心一回,就得盖一个哭脸印章。   等攒够了一百张哭脸,段立轩就得答应一件事。   陈熙南蓄意谋划,段立轩随口答应。心想就自己这种三好男人,集齐一百个哭脸,难度不得堪比收集七龙珠?   可一到实操,才发现别说七龙珠,那哭脸比越南盾还不值钱。   仅仅一周,他就光荣破百。不想这第一个要求,就差点没要他的老命——戒烟。   段立轩肠子悔青,也只能咬牙答应。心想对付对付得了,尽量不在陈乐乐跟前抽。哪想陈乐乐就像那宝可梦,还带进化的。由嘟囔袅花进化成防爆袅花,天天在他身上闻味儿。要闻到一点烟,还得盖戳。   段立轩拉开手包,拿出哭脸盖章:“这回又得戳几个啊?”   “嗯,仨。”   “仨?我他妈说啥了啊就贴仨?”   “几个戳儿罢了,二爷忒不局气。”   “草!我啥时候抠搜过!”   “那凑个整儿吧,五个。”   这回段立轩不吱声了,默默地戳。实在不敢吱声,就没见过这么坐地起价的。戳完五个哭脸,他把小账往陈熙南胸口一怼:“行了,赶紧说正事儿。”   陈熙南心满意足地收起小账,笑眯眯地坐回椅子。喝了一口热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讨论了两个多小时,只能说结核不除外。”   “肺结核啊?那也不是啥大病。”   “不是确诊结核。是说结核不能被排除。其实不管什么疑难病例,都能说结核不除外。”   段立轩挠了挠头,这才明白过来味儿:“草,那我还说鬼上身不除外呢。”   云层盖住太阳,屋子暗了。气氛有些消沉,俩人都不再说话。陈熙南翻看化验单和CT片,段立轩转着扳指来回踱步。   过了会儿云层飘开,屋子又重新亮了起来。阳光洒在身上,俩人心有灵犀地抬起脸。四目相对的瞬间,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要不…”   “跳大神儿吧。”   “取活检吧。”   作者有话说:   京片子:   好么央儿的:好端端的。   吃心:多心。   局气:守规矩,不耍赖。   大碴子:   嘚啵嘚啵:不停说   段甜甜遇到困难的终极手段:跳大神。   甜甜啊,要不你包月吧。 第48章 葛蔓纠缠-48   自从有了段保活,段立轩得空就往二院跑。白天,陈熙南还会过来看几趟。而晚上,基本就剩下他自己。   不是陈熙南不肯,而是段立轩不准。有些事,看是看不明白的,要体验过才明白。   曾经陈熙南陪护他的时候,常在躺椅上睡得像头死猪。他以为是躺椅舒服,还种了把草。买了个一样的去陪护余远洲,才明白那玩意多难躺。腰背酸疼不说,一翻身还吱嘎作响。吱嘎到余远洲趁他上厕所,偷偷拿铅笔润滑转轴。   但陈熙南陪护的时候,躺椅不曾嘎吱过一声。不仅如此,他安静得近乎静止。   走路从来不着慌,吃饭也不吧唧嘴。电话绝对出去接,撂杯会拿小指垫。睡觉不打半个呼,甚至连起夜,都没哗啦过。段立轩一度以为陈乐乐坐着尿,后来偶然发现他是撕层纸垫水上。   他扯着鸡屎和大亮俩人,陪护余远洲一个多月都累不行。他根本无法想象,陈熙南是怎么在高强度的工作里,还能把他兼顾得无微不至——原来死猪不是舒服的,而是累的。   温柔没有声响。陈乐乐的爱也是。   段立轩混了多年江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虽说也经历过不少背叛,但他依旧愿意相信。   对五大金刚,他不瞒钱财。饭店挣了多少,平事拿了多少。因为他知道,这几人心纯净,不会跟他耍小聪明。   对余远洲,他不留心眼。手里握着哪路人脉,什么部门能递上话。因为他明白,余远洲有品德,不会在背后捅队友刀子。   段二爷可以信人。但段二爷从不靠人。换句话说,他不认为自己有可以倚靠的人。一旦自己丧失价值,那所有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   可在不知不觉中,这片禁区里居然出了人影。   瘫痪没关系,失禁没关系。出糗没关系,愚笨没关系。流泪没关系,软弱没关系。在陈乐乐面前,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一仰头,灯就亮着。只要一回头,爱就等着。俩人往起一靠,比独处还快活。   自从咂摸透了,段立轩格外珍惜陈乐乐。像新娶了小媳妇儿,恨不撂大脖颈子上架着。   媳妇儿懒得走路,就车接车送。媳妇儿不吃食堂,就搁饭店架小灶。媳妇儿上班挨欺负,那就搞点小动作。   医疗耗材这行水深,基本一查一准。没用上一周,他就薅住了神外宋主任的小辫子——供应商为了拿到口罩和纱布的采购业务,曾送了他五万块钱。   宋主任涉嫌受贿被立案侦查,一石激起千层浪。段立轩见好就收,还请了不少二院领导吃饭。一鞭子一枣子,无非就为一件事:受累没办法,受气不好使。   媳妇儿说保卫科关系户,做事不负责。那就全换成段二爷的关系户,负责到能吓死几个。天天拎着电棍巡逻,看到不讲理的,立马上前感化:“嘴丫子放干净点,谁该你的啊。”   虽然段二爷嘴比啄木鸟还硬,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搞得五大金刚都不叫陈大夫了,除了大亮年长,其余四人统一改口叫‘三哥’。   二哥说话比大哥好使。三哥说话又比二哥好使。   三哥说蜀九香的糖水不好,那就连夜换新。‘相思红豆’改‘养生药膳’,‘芋圆粥’改‘乐乐碗’。   三哥说抽烟有害健康,那就全体戒烟。扔烟灰缸,喝柠檬水。WX头像全换成吸烟肺的照片,天天在群里转发养生视频。   原本段立轩抽烟还能打个掩护,现在掩护全变眼线。上一秒还美滋滋地吞云吐雾,下一秒袅花狗就推门盖戳。   三哥管着二哥,二哥网着一群热闹。日子平静而甜蜜,除了段保活的病。   她仍没被确诊。   细胞斑点试验呈阴性;中耳拭子真菌涂片未见菌丝和孢子;脑脊液mNGS测序未见异常;常规、生化、寡克隆区带于正常值范围;隐球菌抗原定性测试、结核/非结核分枝杆菌核酸测定、巨细胞和EB病毒DNA检测均呈阴性。   虽然陈熙南言行照旧,但段立轩能感觉到他急眼了。像是被伤了自尊的警探,抓住一个嫌疑人就要刑讯逼供。治疗方案由保守变得激进,每天都有新调整。取活检,腰椎穿刺,细胞学检测,注射抗生素,抗感染,丙球蛋白…能用的招数,几乎都用上了。   但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哪怕医生是完美的,世界也不是。死神不会放过任何人,生命永远处于被动。   因为咽喉溃烂,段保活吃不了东西。一开始喝牛奶、营养粉。后来液体也咽不下,只能下胃管。胃管极易滋生细菌,又经常引起呛咳。   她小小的身体,像一起可怕的连环车祸。因为摄入不了营养,免疫力降低。细菌入侵血液,全身大面积溃烂。胃液返流进肺,造成严重肺炎。肺炎导致呼吸困难,缺氧又引起肠梗阻。颅内病灶持续加重,只有肚子高高鼓着。一根细细的胶皮管子,没日没夜地抽着腹水。   她的头发还是很少,就在额顶上长了一点点。细软油湿,像泥泞的小鸡屁股。   《小王子》里有一句话: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只狐狸,就跟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然而,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将会彼此需要。   人们不会给食用家畜起名,却会为宠物起名。因为名字承载感情。   当段立轩决定接手这个孩子,并给她起名段保活的那一刻,他与她就产生了情感羁绊。   想当初,他潇洒地对陈熙南撂话:救不活,良心也过得去。可当初有多勇,现在就有多怂。可谓是一句成谶:二哥的心也是肉长的。   陈熙南不在的夜晚,段立轩没了主心骨。好似捡到一只濒死的奶猫,不停地掀纸箱确认。   咋没动静了,还喘气儿吗?皱眉了,不能是疼了吧?蹬腿了,别是要抽抽啊…   他有一身本事,却无法帮上她半分。   之前取皮肤活检,病理科没有发现端倪。怀疑是组织太少,希望能有更大的组织检测。   这是非常冒险的行为,因为段保活的情况没办法进手术室。而且创面过大,万一出血过多,到时既无法缝合,更无法愈合。   段立轩有些顾虑,但陈熙南毫不犹豫。说如果不放手一搏,恐怕只有等到尸检才能确诊。   那是个小雨天,段立轩记得很清楚。   就在这张床边,做了简单的局麻。在口罩和帽子的缝隙里,是陈熙南寒闪闪的眼睛。他操起手术刀,切着溃烂速度最快的皮肤。为了找到恶性细胞,他切的面积很大。组织泡在福尔马林的玻璃瓶里,触目惊心。   一般小孩哪怕是扎个点滴,都会哭嚎着扭躲。可段保活被硬生生切走一大块肉,居然半声都没吭。就那么瞪大眼睛瞅着,小幅度地摇头。   段立轩捂住她的眼睛,又在小拳头里塞一根手指。她不敢抓,只是握着。一点轻轻的力道,婴儿嘬奶似的。   陈熙南的刀还在割。段立轩虽说也是见惯血的人,但此刻却不忍再看,别过脸望窗。   掌心刷着软乎乎的小睫毛,像两只飞虫。窗上拍着细细的雨丝,像蹭过一只白猫。   都是柔弱的小生命,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在这既定的命里头,挣扎着说想活。   那天三岁的段保活没掉一滴泪,但三十岁的段立轩大腿湿一片。不知道是哭段保活的乖巧,还是哭这人世的残酷。   此刻外面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地扑在窗户上。   段立轩摸摸保活的脑门儿,温的。她太虚弱了,连高烧都发不起了。   “保活啊,你他妈上辈子屠城了?造这么大孽。”   “你铁定是屠城了,然后就放了我一个活口。你信这因果不?”   “陈乐乐这人儿最他妈记仇,你上辈子指定是欺负他了。”   “罪不能白遭。啊,等报告出来了,咱就知道啥病了。知道了,你就有救了。”   保活依旧安静地昏睡。成人用的氧气面罩,在她脸上大得像个盆。无论胸脯鼓动得多高,都只能堪堪腾起一点稀薄的白雾。   这么小的孩子,像是粘板上的小鸡。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只能依赖身边的大人。   遇到善良的,她就好过一点。遇到邪恶的,她就掉了小命。   段立轩想着,哪个父母能割自己孩子的肉呢?就那么干瞅着割。不舍得的呀!   也就他俩吧。孩子不是亲生的,想治好的心,就总重于疼爱的心。解决问题似的,觉着只要救活了,那遭点罪就遭点罪。可已经遭了这么多罪,要最后还是死了。那他俩做的这些,跟上刑有鸡毛区别?   段立轩又想起嫂子家那条萨摩耶。后期老出了肾炎,在医院怕得打哆嗦。就那样也不躲,咋摆弄咋是。   狗懂啥呢。段保活又懂啥呢。单就知道主人不能害自己,靠着这份信任硬挺。   “哎!”段立轩重重叹了口气。掏出珍藏的半包黄鹤楼,趿拉着去了外间。   雨潲进来,打湿了他的肚皮。点燃一颗烟,眯眼看路上的车。不知道是胃还是心,轻微地抽搐着。   这世界有那么多的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儿。   可段保活没有。   考试不及格找家长。新换的同桌讨人厌。食堂的饭菜难下咽…那么多可爱的小烦恼,段保活一个也不衬。   只因烦恼是生日蛋糕上滴落的蜡油。是礼物包纸上一块小小的污渍。是酱香排骨里不小心嚼到的花椒。是暑假结束后脚背晒出的凉鞋印子。   是基于幸运的琐事,是源自老天的恩赐。   作者有话说:   现代麻醉主要完成三件事:止痛,松肌,镇静。但三四十年前,婴儿手术是没有止痛的。一部分认为婴儿大脑发育不成熟,没有痛觉。一部分是不清楚所需计量,以及婴儿对疼痛的耐受能力。   直到今天,还有人认为麻药会伤害小孩智商,这是愚昧且不人道的。   不仅是孩子,整个医疗史对女性的忽略也令人发指。   女性在讨论健康问题时,更容易被认为情绪化,夸张。而推动医疗男女平等的,是更多投身于医疗的女性。虽然这是篇耽美,但后面会出现更多的女性医生。有原型的,我会在作话里放简介。   补充参考资料:中国现代神经疾病杂志 第49章 葛蔓纠缠-49   “呦,干什么呢?”   温吞的质问在背后响起,段立轩狠呸了烟头。呼呼地拿空气漱着口,僵着肩膀讪笑:“妹干啥。呼!吹风儿呢。呼!吹风儿。”   身后没动静了,好像刚才那句是幻听。但他瞥见窗里的白影子,正一点一点变大,最后停在他后头。鼻端是水果糖的清甜味,耳边是咻咻的嗅闻声。   “嗯。”陈熙南转了下嘴里的糖块,“抽烟呢啊?”   段立轩不敢说话,摇着头否认:“énèng。”   “撒谎。都顺耳朵冒烟了。”   “放屁!你咋不说我顺皮燕子冒!”这一说话,憋在气管里的烟冒了出来。细细的一小缕,但好久都没散。   陈熙南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拿来吧。别等我搜了啊。”   段立轩不情愿地掏兜上缴,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隔壁的老登八十了,那不还搁楼底下叭叭抽。没听说谁抽烟抽死的。”   “哦,没听过抽烟抽死的。那听没听过癌症,脑卒中,冠心病死的啊?”陈熙南抓过烟盒和打火机,仍不肯罢休。就这么跟他前胸贴后背,若有若无地撞着,“烟雾里的化合物,会加速基因损伤,阻止基因修复。你知道癌症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   “行行行行!我不想知道癌咋来的,我想知道你咋来的!”段立轩用肘往后推他,“不让大亮送你回家了?来干哈?”   “今晚出病理报告。”陈熙南从后环上来,把下巴撂在他肩膀上,“我有点睡不着。”   “出了?”   “没。界面还是灰的。”   “等出来就利索了。”段立轩的语气里充满希望,好像只要知道是什么病,就一定能治好似的。   “不能高兴得太早,有时起点即是终点。”陈熙南说着话,又掏出小账摊开,“六个戳。”   段立轩低头一看,眼见要破两百。心里咯噔一声,扭头抗议:“啧,抽烟不仨吗?”   “藏烟也仨。”陈熙南咬了下他耳朵,“我先说好,讨价还价也仨。”   “你他妈的…”段立轩抢过本子,又气不过地踩了他一脚,“躲了!我拿包!”   陈熙南抱着胳膊倚在窗边,眼镜后眯着一双笑眼。悠然地躺在细雨上,灯下观美人。   段立轩穿了件半透的黑衬衫。白天打底个背心,倒还没那么色。这会儿可能是刚洗完澡,衬衫底下光溜着。隔着一层甜脆的珠光,那蜜色皮肤像是溏心,简直要化出来。   身后一阵阵的轻风湿雾,潲得人虚虚飘飘。陈熙南死盯着黑衬衫下支棱的一点波折,升职器温暖地悸动着。   咯嘣嘣地嚼碎水果糖,他忽然就理解了直男嘴里的‘黑丝诱惑’。这东西像是包裹礼物的玻璃纸,真想压上去手撕。不过他还有理智,没忘记段立轩是什么人——穿黑丝的小野猫或许能硬上弓,穿黑丝的东北虎你最好再想想。   用舌头剐蹭掉臼齿上的糖渣子,他起身走过去:“我改主意了。”   段立轩刚拔掉印章盖,呆乎乎地看过来:“不戳了?”   “戳是要的。不过不戳小账。”陈熙南点了点唇角,“戳这儿。拿嘴戳。”   段立轩愣了一愣,歪嘴笑了:“行,来吧。戳几下啊?”   陈熙南笑眯眯地凑上去:“嗯,二十…”   话音未落,段立轩一把勾住他脖颈。用门牙叼着印章,对着他腮颊一顿狂戳。一边戳一边数:“一!二!三!四!…”   “二哥!二哥!”陈熙南惊叫起来,后退着扭躲,“二哥!这不好洗!”   “别躲,来,”段立轩咬着印章,拽着他胳膊坏笑,“我让你坐地起价,今儿我要不给你戳满二十个,都算这章儿没墨!”   俩人一路撕扯,又闹又叫。笑声像过年放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在地上。炸出一个只有两人的世界,外面的声音统统听不见。   陈熙南一路后退,重重摔在了沙发上。段立轩不依不饶,欺身而上。   “诶诶!我一会儿还要回病房呢!”   “少他妈废话,胳膊拿开!戳胳膊上的不算数嗷。”   “二哥,你就饶了我吧!”   “我饶你,那你整我前儿咋算?”段立轩从陈熙南的臂弯拱进脸来,咬着印章模模糊糊地问,“赶紧交代,两百个戳又有啥幺蛾子?”   陈熙南迷恋地着看他。两个拇指顺着黑亮的刀眉抹过去,带着说不上来的珍爱。   “没解锁呢。不能告诉你。”   段立轩胳肢他侧腰:“说不说!”   陈熙南笑着弹了下身子:“不说!”   “不说是吧!”段立轩俩手齐上。腋下,肋侧,腰腹,脖颈。打闹。调情。笑个不停。   安谧温暖的灯光下里,沙发颤悠得像块提拉米苏。白慕斯是闹褶的衣,可可粉是散乱的发,兰姆酒是笑湿的眼睛。   在段立轩数到第二十的时候,陈熙南忽然拿开手臂,抬起脖颈。鼻尖相蹭而过,带着鼓蓬蓬的热气。   唇胶着唇,舌勾着舌,已然忘记了要做什么。嘴里是烟草,糖果,印泥混合的味道。说不上好受,但乱七八糟地上头。   直到陈熙南伸进一对细狗爪,开始轻拢慢捻地弹琵琶。段立轩这才如梦方醒,一把掐住他下巴。俩手指使劲抠挖着印章,活像自家狗吃了鸡骨头。   “操,你他妈虎B啊!这玩意儿有毒!”   “有毒怕什么,”陈熙南枕起小臂,冲他嫣然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腮颊上那些哭脸印章,此刻被笑容漾成了情热小花。挤挤挨挨地绽过去,红得人心惊肉跳。   段立轩别开脸,端过垃圾桶呸:“别他妈风流了,麻溜漱口去!”   “不想动呢。你喂我漱。”   “再der一个试试?戳你篮子。”   陈熙南懒洋洋地坐起身,又顺势倒在他大腿上:“诶,给我擦擦。呆会儿还得上病房,像什么话。”   段立轩低头一瞅,没憋住笑了。方才的情迷滤镜已然散去,现在的陈乐乐像一块检验合格的猪肉。   他抽了几张纸巾,在猪皮上来回擦抹。可怎么都蹭不干净,晕成两大片高原红。   段立轩擦得忘我,已然臻化入境。四下没见着水,索性呸了一口唾沫。这一口下去,俩人都有点懵。愣愣地对视一会儿,又哧哧地笑起来。   段立轩拍他肩膀:“得,别擦了,赶紧洗洗去。”   “不舍得洗,等它风干。”   “恶不恶心,洗了去!”   “二哥的口水不恶心。这叫香水。等它干了,那块儿皮肤就紧紧的,像你在亲我。”   “…要不你下楼给自己照个CT吧。”   “照过,长了好大一个二哥。拖得太久,已经没有手术指征了。”   “哎我草了。我看你也别当老三了,你当老六吧。”   俩人正起着腻,门被豁地推开。值班大夫大喇喇地走进来:“学长,病理报告刚…”   话没说完,就愣在原地。   陈熙南倒是淡定,依旧枕着段立轩的大腿。顶着俩红脸蛋儿,以及一口爱的唾沫。   “出来了?”   值班医生四下乱瞟,不知道看哪儿好:“…呃嗯,出来了。”   “什么病啊?”   “…没有确诊。”   陈熙南的姿势没变,但他的笑凝了:“都没有吗?取了四处活检。”   值班医生摇摇头,遗憾地道:“四份报告,都没有明确的诊断结果。” 第50章 葛蔓纠缠-50   陈熙南刚冲了澡,半湿着头发。穿着白色毛巾浴袍,一页一页地翻病理报告。   段立轩斜倚在床边,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瞟一眼眉头紧锁的陈熙南,又瞟一眼满身管子的段保活。   寂静的房间里,每一厘米的响动,都是惊心的轰鸣。纸页翻动的哗啦声,监护仪的滴滴声,呼吸机泵氧的哧哧声,隔壁护工拍背的啪啪声。   陈熙南翻过最后一页,定定发了会儿呆。仔细地把报告倒回袋子,挂在椅子扶手上。拍了拍膝盖,缓缓抬起了脸。料峭的镜片后,是一双冷森的眼。   段立轩直觉就挡到病床前,略带讨好地笑了笑。用一种介于撒娇和恳求之间的口吻说道:“乐啊,你再给想想辙。”   陈熙南站起身,从段立轩肩膀上看过去。他的脸向着保活,但眼神却落得很远。半晌,他推了下眼镜。像是撩起了死神的斗篷,凛冽的水汽迎面扑来。   “算了。”他轻叹着说,“让她走吧。”   “什么吊话!”段立轩后退半步,不小心踢翻了玻璃瓶。黄亮的腹水洒了一地,像是蚀铁的工业盐酸。   “二哥,我们说好了的。”陈熙南够到他的手,用力攥着,“量力而行,适可而止。”   段立轩看了他一会儿,狠劲儿抽回手。扭身扒到床边的护栏上,把手掌贴上保活心口。小小的胸脯,在掌心里轻轻拱着。   从捡到保活到现在,不过二十天。她没对他说过一个字,也极少哭闹。但段立轩总觉得她说过很多话。总觉着过几天,她就会拔掉管子,拆掉面罩,跟在自己后头要抱抱。   咋能说扔就扔呢。都处出感情了。   他怜爱地刮了下保活的氧气罩,不忍地嘀咕着:“还喘气儿呢。”   “不是她有呼吸,是机器和药物在强迫她呼吸。”陈熙南咬紧牙关,用力摁着他肩膀,“脑子里左一块右一块的脓肿。就算侥幸活下来,以后也会智力低下。下半身肌肉烂穿,就算做手术修复,将来也不一定能控制住厕所。就这样吧,让她走吧,不要再救了。”   段立轩撇抿着嘴,一个劲儿地抹保活脑门儿。小保活一动不动,双目紧闭。烂得发稀,像一只死在蛋壳里的小鸡。   几乎所有医生都在拼力让患者活,但神外医生或许还有另一个职责:放手让患者死。   思考生命因什么而宝贵。懂得人如何值得一活。是比治病救人更重要的职责。   是失去尊严与语言,换来多活几个月?是平静地走过余命,还是赌那一丁点渺茫的希望?是保命,还是保个性?   当生命只有心跳,那死亡未尝不是幸运。毕竟人性本不念旧客,又奈何日子一天追着一天过。   有多少日夜相伴,最终化作褥疮的溃烂。有多少信誓旦旦,转眼就烟消云散。就算真有不离不弃,可让看护者将自己的生活全盘放弃,这无望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或许只有神外医生才能理解,什么叫‘生理与精神并存’的裁决。   但段立轩不理解。他知道削人有适可而止,却不知道救人也有适可而止。而所谓的‘适可而止’,与‘袖手旁观’又有什么区别?   不仅段立轩不理解,很多家属也不理解。有时医生的善意劝告,换来的却是辱骂与迁怒。不切实际的乐观,做给人看的果敢。可到最后,患者的结局往往比‘适可而止’更加悲惨。   陈熙南扳过段立轩的脸,强迫两人对上眼睛:“这么说也许很残忍,但人不能这样活。如果可以选择,相信她也不愿这么活。二哥,差不多得了,咱们和她告别吧。”   段立轩闭了闭眼。沉默地挥开他,后退几步靠上墙。   “拉倒去吧。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拉开抽屉,从隔板里掏出一包黄鹤楼。当着陈熙南的面叼了一根点着,打火机当啷一声扔上床头柜,“还差不多得了。你去上儿科,跟那些亲爹亲妈说差不多得了。要有一个不削你,我今儿就答应。”   陈熙南知道他的脾气。这犟种除非自己想通,否则坦克都扯不回来。只是这事他不能等段立轩想通,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容错。   医学不排斥奇迹,但还是面对现实的好。如果千方百计地救回来,却又傻又残,他俩该怎么办?   送到福利院?那保活的人生,是可想而知的悲惨。他俩养一辈子吗?可这对于亲生父母来说,都是太过沉重的责任。   这世间为何总是如此残忍。坏人做的事,总要好人来负责。坏人造的孽,却让好人受折磨。如果他和段立轩之间,注定有人需要背负保活的十字架,那必须由他来背。   “有句话说得好。没有人文的科学残酷,没有科学的人文滥情。”陈熙南坐回陪护椅,抱起手臂。用一种严厉的、不容置喙的口吻道,“善心也讲务实和原则,不是脑门一热就能有好结果。让你搭上自己的人生,我不可能同意。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未必不会用些手段。”   段立轩靠在墙上望他,眼神慢慢由悲伤变成失望。   “你先别管保活变成啥样儿,她还没死。那讲话的了,傻子就不是人,傻子就不配活了?鸡鸭鹅狗的啥玩意儿不傻,不都几把活着呢。”段立轩冷笑着吐了口烟,嘭地甩上抽屉,“草!我他妈还怕那个去了。”   陈熙南沉默了会儿,忽然拉下了脸。起身走到机器前,滴滴嘟嘟地摁起来:“我说过,要为管别人的闲事伤害了你,那这好人我不做。”   段立轩没说话,大口抽着烟。直到监护器的显示屏黑了,才蓦地发应过来。   “陈乐乐!”他猛地扑上去,母鸡护崽一样挡在机器前,“你他妈疯了!!”   “是我疯了,还是二哥疯了?”陈熙南眼睑微微收缩,咬着牙低声道,“我早说过,善要划出个底线。早在花完五万块那天,我就该叫停,免得你泥足深陷!”   “我看你现在是要魔怔啊。”段立轩也阴了脸,拿烟指着陪护椅,“你先躲了这块儿去。上椅子上呆着去。”   陈熙南不动地方,手里还拎着电线。段立轩刚掰开他的手,他又要去关呼吸机。   “我叫你滚了去!”段立轩嗷地骂了一声,抬手就是一搡。陈熙南被搡地连退几步,一屁股摔进陪护椅。椅子吱地往后错了半米远,狠狠撞上墙壁。   “别的事儿,我他妈乐意惯你。但这事儿,你最好再合计合计。”段立轩把烟咬嘴里,回身弯腰紧插头,“你内手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保活要真到了该着的时候,自有老天爷收,用不着别人儿往里送!”   “二哥,你怎么就这么犟呢!她救不活了!”陈熙南颤手指着保活,罕见地激动起来,“一轮轮地感染,所有的指标都越来越差。转氨酶,胆红素,肌酐,尿素氮,呼吸机参数要求,全都在升高。她的肝肾已经因为药物受损了,没一处好地方。你看她黄的,像个微生物培养基一样!”   说罢他又抓起挂在扶手上的报告,赌气般哗哗地翻着:“这样的治疗没有任何意义。浪费的不仅是二哥的钱财和心神,更是其他病人的机会。全省的颅脑重病号都汇聚在这里,但科里加上NICU,也就只有89张床。二哥,你觉得我心狠。可你知不知道,对没有医疗价值的人说yes,就是对有医疗价值的人说no…”   他喋喋不休地嘟囔。镜片在灯光下一晃一晃,像个接触不良的灯泡。   段立轩无言地看他。白烟在脸前一聚一聚,像块摇在雨里的蛛网。   绝情的话,心酸的烟,乌云似的笼着房间。   忽然间,一滴水砸在了粉色的病理图像上。陈熙南摘掉眼镜,别过脸哭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捡条狗都揪心,何况是捡个人。   和保活共同奋斗的日子,两人都付出了情感代价。陈熙南也渴望成功,也想在二哥哥面前帅气一把。   可在医疗里,治愈总是偶然的。做出裁决的这一刻,他的内心也同样被挫败与内疚折磨。而段立轩失望的眼神,更是像刀子一样地往他心上割。   在这无法置身事外的决策里,他再也无法维持冷静。像个孤独而委屈的孩子,难过得下不来台。   “陈乐乐,我就问你一句。”段立轩走上前,捧起他濡湿的脸,“如果搁那儿躺的是我。你还要不?”   陈熙南被这话烫到了。从椅子里蹦起来,一把抱住段立轩:“当然要!我要!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要…我要…”说着说着,他眼泪决堤了。埋在段立轩的颈窝里,一抽一抽地啜泣:“二哥,你别说,这样儿的话。我心里,好疼啊…”   “那啥也别说了。”段立轩下定决心般呸了烟,和陈熙南脸贴着脸,“要治到最后真没了,也算咱也尽力了。要搁这儿撒手了,她就变成个疙瘩,总在你心里头长着。我知道你是怕她拖累我。别这么合计。”他扣摁着陈熙南的后脑勺,轻声却坚定地安慰道,“我当她是咱俩小崽儿,啥样儿都愿意要。不哭了,啊。傻的咱也不怕,二哥有钱养呢。” 第51章 葛蔓纠缠-51   在球场上,哪怕胜负已定,球员依旧会奔跑防守。马拉松里,哪怕是倒数第一,跑者也不会停下脚步。   但无论是球赛还是长跑,都存在进度条。而有一个地方,只能在黑暗与未知里前行。   二院神外的住院部,几乎每天都回荡着痛苦的啜泣:太难了,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可奇迹是熬来的。它藏在困难又无助的日子里。或许永远不来,也或许,下一秒就来。   所以熬吧。没别的招。病人熬,家属熬,医生也得熬。   陈熙南拿着保活的CT片和病理报告,到处去请其他科室看。一宿宿地查资料,在各个论坛上发帖。就这样苦熬了一个多星期,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可能是被他的执着打动,呼吸科一素未谋面的同事在群里@他。说临床表现非特异性时,可以去细菌室找老狄试试。   老狄不姓狄,也一点都不老。她本名王泓,只是细菌室的一名普通医生。细菌室是医护间的简称,正规叫法是“检验科微生物实验室”。   说起检验科,可能大众印象就是验血验尿验大便,简称搅粑捣尿科。但其实这里汇集着各种各样的标本。胸腹水,脑脊液,骨髓液,痰液,活检组织,以及各种分泌物。   所有的临床都离不开检验,这里天天要忙到半夜。   但作为不收治病患的二线,检验科并不受领导层重视。绩效奖金经常停发,平均薪酬常年垫底儿。和儿科,超声科,并列为三大穷科。   不仅没钱,还没成就感。段二爷的保安都能收到锦旗,但没人在意病理报告的落款。   就这样一个破烂地方,还在不停内卷。别说作为知名三甲的二院,就连社区医院,检验科都要求全日制本科学历。而只有大专文凭的王泓,尽管在这里勤恳奉献15年,也没评上过任何职称,一个月不过六千块钱。   王泓这个名字,在名利场上可能没含金量。但在各科医生之间,她口碑非常响亮。如果把治病比喻成打仗,那检验科就是侦查连。如果把诊断比喻成破案,那王泓就是神探。作为科室里的狄仁杰,她每年能亲手检测出上百种病菌。   博士请教大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玄幻。不过在医院各科之间,可谓隔行如隔山。   上午十点,正值门诊的高峰时段。护士站水泄不通,各个窗口都排起长龙。   耳边是病人和家属的吵闹,什么时候取报告,化验标本送到哪儿。交款的拿药的,处处人声鼎沸。   陈熙南刚值完一个夜班,挂着俩大黑眼圈。拖着脚步穿过人群,径直坐上急诊的电梯。   电梯门缓缓闭合,像一个安静的盒子。数不清的喜怒哀乐,都被关在了外头。   他疲惫地靠在厢壁上,打了一个狂野的段式哈欠。   陈熙南原来打哈欠的时候,习惯用拳头抵着嘴。段立轩总拿这事儿笑他,说他‘夹夹咕咕’(扭捏)。   他反问什么样的哈欠不夹咕,段立轩就给他倾情示范了一把。首先不能拿手挡,其次嘴要张得大。最灵魂的,是要打出声来:“á~à~!”   疲惫不能闷着,一定要释放出来。相应的,哈欠声越大,人就越解乏。   于是一向文静的陈大夫,最近天天张个大嘴啊啊。上周还因为这事被患者投诉,说他没有专业素养。跟医务科掰扯半天,最后还是扣了三百块钱。   “á~à~!”透过一大滴眼泪,他看向门上的LED。   红色的数字跳动着,最终停在6楼。细菌室位于走廊尽头,白色的小铁门,两扇大玻璃窗。   他拎着段立轩硬塞的燕窝礼盒,不知道同事间算不算贿赂。轻手轻脚地走到玻璃窗前,往里窥探着。   屋里三个人,白大褂蓝帽子。靠窗坐着一个女医生,正用扫码枪输信息。看着还很年轻,脸颊膨膨的,平易近人的样子。   陈熙南在脑子里比对了下介绍栏的照片,认出了她就是老狄。敲了敲窗户,微笑着点头致意。   老狄看到他,起身拉开门:“是神外的陈医生?进来吧。”   说罢扭头去拿了一大盒玻片,那是保活的组织涂片。放到显微镜旁,单刀直入地询问:“有没有艾滋或白血病?做过大手术没?”   “HIV没有,一入院就查过了。怀疑过血液病,但那边也没线索。过往状况,就不大清楚了。”陈熙南怕打扰到别人,声音压得很低。混在身后的电话声里,基本什么都听不清。   但老狄的耳朵好像特别灵,一边听一边点头。等他说完,也不卖关子:“咽拭子和耳流液里都发现了丝状菌,疑似烟曲霉。”   曲霉,作为一种常见真菌,广泛存在于土壤、空气、植物、动物身上。曲霉属有几百种,很多都耳熟能详。比如黑曲霉用来生产柠檬酸,米曲霉用来酿酒醋。烟曲霉会感染支气管,黄曲霉是高危致癌物。   正常人对真菌有免疫能力。但一些免疫崩溃的群体,比如艾滋病、骨髓移植患者等,这些真菌就会扎根进血肉,四处繁殖啃噬。   像保活这样病重的,免疫已经全崩了。真菌感染并不奇怪,陈熙南也没有感到意外。   “查不出病因,也没敢乱用激素。抗结核药的副作用太大,孩子已经被拖垮了。”   “说起霉菌,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污染菌。”老狄利索地换上玻片,勾手示意他过来看,“但这孩子的脑脊液性状异常,为脓块状。你看看。”   看着显微镜下的组织,陈熙南想起应教授的一句话:囊性占位,不排除特殊霉菌感染。   这话像是一阵风,吹开了重重迷雾,照进了一道亮光。   会不会是他搞反了因果?   不是先生病后发霉。而是发霉了才生病。不是某种病造成低免疫,而是病因即为低免疫。   他从显微镜上抬起脸,在脑子里翻找。读过的那些文献资料,像中药抽屉一样被他拉开关闭。   蝶窦异常扩大,耳部感染流脓,肛周脓肿,偏瘫失语,癫痫发作,皮肤真菌感染,烟曲霉…   忽然之间,一个大胆的猜测浮在眼前——CGD导致的ICA。   CGD,全称慢性肉芽肿。是一种原发性免疫缺陷病,也就是基因缺陷。   免疫系统有一员大将,叫做吞噬细胞。它们通过吞噬细菌、坏死细胞等来保护人体。吞噬细胞需要一种酶来维持运转。而这种酶的合成,又由五个基因共同决定。   这五个基因里,其中任何一个发生突变,吞噬细胞都无法正常工作。   假设保活具有先天免疫缺陷,也就是CGD。因此无法抵抗真菌,不幸被烟曲霉感染。烟曲霉侵袭进脑子,成了ICA,也就是颅内烟曲霉病。   真相好像有了方向,可陈熙南的心却更凉了。   中枢神经的感染病里,真菌感染仅有4%~6%。而ICA,又只有真菌感染的5%。虽然只有5%,但其致死率却高达80%~100%。大多数的患者,直到尸检才得以确诊。   两种疑难病症交错而生,像是两块巨石。栓着保活往下坠落,天空远得令人眼呆。   陈熙南耳边轰轰的,交杂着各样的声音。一会儿寂静无限,好似能听见真菌生长。一会儿又变得嘈嘈杂杂,好像同时有一百个人说话。   一会儿是保活呼吸机的泵氧声,一会儿是段立轩的哀切恳求:乐啊,你再给想想辙。   最后是老狄热心的嘱咐:外周器官发现,只能是推测。在脑组织中发现,才是诊断的金标准。最好还是有病灶组织。   取得病灶组织,就意味着脑活检。陈熙南太清楚,对于现在的保活来说,脑活检意味着什么——新一轮的苦痛与折磨,甚至是死在手术台上。   曾经怕保活傻了,拖累他俩。可现在又觉得,要这孩子能活,傻一点也好啊。也许活在这世上,本不需要聪慧作资格。   甜丝丝的冰淇淋,凉沁沁的西瓜芯。文具盒里的乘法口诀,一踩一闪的小凉鞋。   这世上有那么多可爱的东西。可若孩子死去,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抬起脸,眯着眼直视太阳。   今天是个阴天。青白的太阳藏在云后,像个不太亮的小灯泡。过了几秒,他又低头看自己的手。视网膜上还印着余像,好似手心里也捧个小太阳。   余像一点点消失,最后手里空空荡荡。他重新抬起脸,哀凄地看着这个世界。   理性保底下限,但不会创造奇迹。感性偶尔满贯,但更可能坠入深渊。在生与死的空隙里,该凭借什么作出决断?   而当真相通往死亡。那付出代价的究根问底,是否还存在其意义?   作者有话说:   王泓医生的原型,是北京协和检验科的一名主管技师,本名叫做王澎。   这位只有大专学历的检验科医生,外号微生物神探。认识各种狡猾的病菌,挽救了无数病人生命。她的故事写在《天才捕手计划》里,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哦。   可惜王澎医生在2016年因病去世,年仅40岁。   每次写医院都很有感触。我十五岁那年,我爸肾癌。辗转治了半年,切掉一个肾。后来还是扩散了,死时也是40岁。   火化那天,我一个人去接的他,亲手埋进墓箱。一个小帆布兜,骨灰白白的,闻着很香。   如今还记得那天的阳光。打在背上,很暖。打在衣服的水钻上,很亮。   所以现在有时也会想,啥这那那这的,活着就挺好了。 第52章 葛蔓纠缠-52   陈熙南背着包晃出医院,一辆黑本田正好停到门前。他拉开后门坐进去,无精打采地道谢:“给您添麻烦。”   “咋拉拉个脸,受气了?”   “二哥?”陈熙南一抬头,惊喜地叫起来。紧着从后座换副驾,撒娇撒痴地笑,“诶,怎么今儿你接我啊。”   “早上起来嗓子刺挠,估摸是要来病儿。”段立轩在口罩下咳嗽着,喉咙也有点沙,“不往保活跟前儿凑了,咳,让那几个犊子轮班儿吧。”   近一个月,段立轩几乎时刻都戴口罩。一开始,是嫌保活臭。到后面,是顾虑保活免疫力低。   而哪怕遮住大半张脸,他也是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刀眉枯萎了,连眼皮都愁出了褶。   昨天陈熙南值夜班,半夜抽空去看了眼。见到段立轩正站在洗手池边,挤着腮上的火疖子。在那块满是水垢的镜子里,一张窄窄的面庞。嘴巴子瘦成一小掐,像冰淇淋吃剩的蛋筒尖。   夏日的风吹进来,吹得发丝凌乱。两颗脑袋,像两颗潦草的毛丹。   “二哥,”陈熙南枕着背包,顺着风小声道,“下午,跟我去约会吧。”   “行啊。去洗个澡,再修个脚。”段立轩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地咂嘴,“这几天给我造死老埋汰,咳,后脚跟赶锉刀了。”   曾经段立轩说去洗澡,陈熙南激动得都睡不着觉。然而去过两回以后,他才发现,这事真不旖旎。   段立轩看不上隔间,就乐意在公共大池里吹水。陈熙南坐在他身边,总能回忆起小时候跟他妈去菜市场。要是碰到个相熟阿姨,那简直就是噩梦的开场。   “妈,回家吧。”“妈,走呀。”“妈,妈…”   “哎呀,大人说会儿话,这打岔。”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他依旧没能从这个梦里解脱。   “二哥,走吧。”“二哥,我热懵了。”“二哥,二哥…”   “啧,跟人聊会天儿,净他妈催命。”   好不容易把段立轩拽出池子,不想到搓澡更没情调。俩人并排往小床上一躺,像两条菜板上的鱼。上来一对中年版海尔兄弟,拿着澡巾咔咔剔鳞。一拍一翻个,有时候碰巧翻到面对面。陈熙南尴尬得想钻地,都不敢跟段立轩对眼睛。   可段立轩半点不臊,还大喇喇地点评:“哎,陈乐乐,你那块儿毛挺少啊。”   “哎,陈乐乐,你肚脐眼儿咋竖条的。大姑娘啊。”   哪怕他翻过去,段立轩还在后面追着说:“哎,陈乐乐,你屁股蛋子有个痣。这位置长得好啊,中年顺当。师傅,你手轻点儿,给搓一后背血点子。”   一个澡搓完,陈熙南从头红到脚。也不知道是搓的,还是臊的。等到了汗蒸环节,俩人上楼喝茶。   僻静的小雅间,舒缓的轻音乐。紫砂壶,榻榻米,深V汗蒸服。陈熙南寻思这回终于能浪漫了吧,没想到段立轩倒头就睡。   段二爷可不是什么睡美人,能趁机占便宜。那纯一曹操,专好梦中杀人。稍微碰下胸,如来神掌。偷偷摸下脚,兔子蹬鹰。   等曹操睡醒了,也没有后续节目。顶着一脸榻榻米印子,打着哈欠往外趿拉:“á~à~!解乏!走,送你回家,晚上我还有局。哎呀,青春献给小酒桌~醉生梦死就是喝~”   陈熙南有时也暗自琢磨。这日子说甜蜜也甜蜜,说开心也开心。但怎么就不像热恋期?   他固然深爱东北地三鲜,可也想要点人间四月天。「武林外传」是有意思,可偶尔也想看「我的女孩」。   “听你跟人儿胡抡吧,叫什么约会。”陈熙南揪着嘴嘟囔,“谁家好人儿上澡堂子约会。”   段立轩瞟他一眼,歪嘴笑了:“行,那你说,咋叫约会啊?”   “去河边放风筝,搭帐篷闷得儿蜜。”   “哎我草,你浪筋搭电门上了?”段立轩打了个激灵,像是对浪漫过敏,“你不乐意泡澡,吃完饭就回家睡觉。我叫后厨给你冰了个西瓜,临走别忘拿。”   “见天儿吃西瓜。吃得发烦。”   “啧,这老暑天的,不吃西瓜吃啥!你得亏生咱国了,要他妈生印度,牛尿你都喝不上冰镇的!”   陈熙南不说话了,别开脸看窗外。   段立轩又开了会儿车,这才注意到陈乐乐不高兴了。寻思了会儿,软着口气哄:“还有小香瓜呢。早上现摘的,咳,掰开都冒烟。”   香瓜冒不冒烟,陈熙南不知道。但这社会主义的相处模式,着实要把他憋冒烟。   他把手放到段立轩大腿上,轻轻摇晃着:“诶,你还记得今儿什么日子?”   “爪子拿开!车不会开,档把倒握得六。”段立轩把车拐进蜀九香的停车场,不太走心地问,“啥日子啊?”   “8月30号,我入住的日子。”陈熙南拄着脸盯他,“二哥不会忘了吧?”   “你都多余整这事儿。”段立轩骑线停车,啪地摁开安全带,“这一个来月,咳,你他妈也没少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熙南兀自咂摸了会儿,脸烧红了。一层肉头的淡粉色,像翻出来的小狗肚皮。   “那你,”他啃着嘴唇忍笑,又抬手摸了摸后脖颈,“隔多久想我一下啊?”   “还用想?天天睁眼就得瞅你,撒个尿都能跟你隔壁。”段立轩推门下车,声音也飘散进正午的热气里,“赶紧塞,塞完回家死觉去。”   陈熙南也下了车,凑上去商量道:“二哥,说真的,你住过来吧。”   “住哪儿去?”   “我家。”   “快拉倒吧。”段立轩蹭蹭地往楼上走,嫌弃地直摆手,“租来的破雷峰塔,算个什么家。满地爬长虫,还整个老大哥,秃得像他妈法海。往窗户前儿一站,手机都没信号。”   陈熙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揪着他的衣角黏糊:“那我搬二哥家。”   “住我家,咳,我五点就得爬起来送你。人家找个媳妇儿,我他妈找个班儿。”   “那我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陈熙南这几步楼梯走得懒散,把段立轩衣角抻得老长。好好的棉麻衫,被他扯得像块破屉布。   “啧,三天爬不到河沿边,你都不抵那好王八利索!”段立轩抽回衣角,抓着他胳膊薅上来。手包往桌上一扔,冲服务生招呼道,“往上端,痛快儿的!”   陈熙南瞟了眼服务生,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呦,换人了?毛毛呢?”   曾经段立轩过来吃饭,总有个专门的服务生上前。是个白净的男孩,绰号叫毛毛。长得可怜可爱,茶里茶气。说话喜欢拉长音,变着花样献殷勤。   毛毛有过前科,是老蔫在里面罩过的。出来后没地方混,就跟着老蔫投奔段立轩。   段立轩看这毛毛,那是真没啥用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学历能力都没有,就会细着嗓子起腻。也没地方安排,就只能塞到饭店当服务员。   平心而论,段立轩不烦毛毛这种的。谁能烦一个漂亮的马屁精呢。   可陈大夫烦。烦得都挂脸。   前阵子俩人吃饭,毛毛给段立轩捏了会儿肩。陈熙南当时没说什么,回去就让他盖了七十个戳。直破两百不说,三百也要触手可及了。   一百个戳戒烟。两百个戳控酒。   嚼干辣椒下五粮液的美好生活,自此与段二爷无缘。别说怡情的单身小酒,就连正经应酬,都被严格监管。不管他在哪个饭店,只要陈大夫不是在手术台上,铁定过来查岗。远一点打车来,近一点蹬共享。握个酒精检测仪,把人堵厕所里吹。血液酒精浓度超过120mg,五个戳+三天没可乐喝。   对段立轩来说,烟是静脉,酒是动脉。可没到一个月,全被扎上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没根的树,离水的鱼,大葱须子上晒干的泥。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琢磨。他这到底是搞了个对象,还是搞了个紧箍咒?   “十坛醋泡一根儿黄瓜,你就可劲儿酸吧!”段立轩端过服务生手里的粥碗,当啷一声撂他跟前,“还毛毛。咳,再使唤他两回,我这日子都不抵那好和尚了!”   “和尚倒不至于,色戒还是要破的。”   “行了,塞饭得了。”菜上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全了。段立轩也端起碗扒饭,惆怅地嘀咕着,“这保活啊,累得我放屁都恨不得往回抽,可整不动你那十大酷刑。改天吧,啊。最近也没那心情儿。”   这话一出,气氛再度沉重了。保活的事情就像一片乌云,总是在两人头上盖着。无论跑到哪里,雨点都会兜头而来。   陈熙南看着汤碗里的乌骨鸡,忽然有点犯恶心。不动声色地撂到一边,搅着黑米党参愣神。   “诶,内个啥好迪,有辙没?”段立轩问。   陈熙南看着他腮颊上的火疖子,到底没忍心说实话。低头抿了口粥,模棱两可地道:“也没什么辙,但多少有个方向吧。”   说罢他眼前一暗,就见段立轩的玉佛项链飞到脸前。紧接额头一热,那翠绿的小佛笑了。   “真行啊乐!”段立轩亲罢他,又在桌旁乱踱了几步。虎牙卡在薄唇上,耳钉闪得像星星,“见亮儿了,哎,真要见亮儿了!”   陈熙南摁着额头被吻过的位置,沉默地犹豫着。   他看见那些冰冷的文字与数据。看见被霉菌感染的果冻样脑组织。但也看见段立轩黑亮的双眼,里面盈满了爱与希望。   看着那活生生的笑容,他忽然就想通了。   也许知识的存在,从不是为了剥夺希望。生机渺茫是事实,但这并不是为死亡开脱的理由。   在生与死的空隙里,无论是多小的几率,都值得为之争取。   不要等死。要努力地活着,直到死。   只因希望是种子。可能就此腐烂,也可能破土向阳。如果只在看见才相信,那就无法度过漫漫长夜。而在破晓后,前方或许就有一段美丽而充实的人生。   “我准备为她做脓肿引流,”陈熙南放下手,从热气中抬起脸,“争取治疗时间。” 第53章 葛蔓纠缠-53   9月2号一早,二院召开了多学科会诊。神外、神内、NICU、免疫科、儿科、药学部、影像科的医生齐聚在会议室。经过两个小时的讨论分析,制订了详细的治疗方案。   首先由神外实施脑脓肿穿刺手术,缓解高颅压,为治疗争取时间。引流物送去检验,明确病原体。如果确诊ICA,由药学部开展抗真菌治疗。如果仍不能确诊,继续采取标准抗感染治疗。   保活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随时有心跳骤停的可能。谁都知道这孩子下不来台,但陈熙南固执地发起了攻坚。   当天晚上八点半,保活被推进手术室。   陈熙南没时间和段立轩详细说明风险。但在去洗手前,两人在走廊上,曾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   “多大把握?”段立轩问。   “两三成。”陈熙南答。   “最坏啥样儿?”   “我俩都下不来台。”   “这手术必须得做?”   “不做孩子就没了。”   段立轩皱眉踱出去几步,又回来低声道:“至少你…现在还能回头。”   “不回。”陈熙南推了下眼镜,冲他温柔一笑,“为孩子闯闯。”   段立轩也笑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摇撼了两下:“遇着啥都别害怕,二哥搁门口等你俩。”   亮晃晃的无影灯下,人头攒动。   陈熙南划开保活的头皮,翻过来蒙在一块海绵上。这是防止皮肤变成锐角,造成血管扭结。因为坏死的皮瓣不长头发,将来会留下斑秃。   也许和命相比,一小块斑秃不算什么。但心里要是有了爱,就总会想得细致些。   用一次性拉钩扯住皮瓣后,在颅骨上钻出2cm见方的小窗。十字花切开脑硬膜,仔细地做好悬吊。手持直径仅4.5mm的神经内镜,一路向里。   他的呼吸逐渐减慢,心跳却在微微加速。后脊骨淌下一溜汗,整个世界都越来越远。   在这个方寸之间的战场上,不允许一毫米的差错。   稳一点。再稳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死盯着导航影像,几乎是半毫米半毫米地走。保活的脑子红肿发炎,粗粗看去,像一个个熬了夜的大眼球。   忽然前方出现一片隆起,脑回也有些许扩张。小心地切开表面,屏幕上出现了战场。   那是保活脑内最大的一块脓肿,位于脑干上第七和第八神经的发端。   第七对脑神经叫面神经,掌管脸部表情及眼皮开闭。这里损伤,不仅口歪眼斜,更可能丧失味觉。   第八对脑神经叫做位听神经,传导听觉和位置觉。这里损伤,不仅失去声音,余生里的世界将会旋转不停。   滴!神经监护仪响起了警报。这是一种术中检测系统,用来提醒医生神经损伤。响的时间越长,证明损伤越严重。   在滴滴的警报里,陈熙南盯着显微镜下的脓肿。像一块黏糊糊的酸奶果冻,卡在面神经和听神经中央。   那是世界上最小的炸弹,包裹着无数病菌孢子。万一不慎造成脑脊液漏,整个颅内都会感染。   他的呼吸越来越缓。在那不为人知的微型世界里,孤独地拆着弹。   如履薄冰地靠近,寻找着最佳穿刺路径。要尽可能地避开传导束、功能区及血管。   从这边进吧。不,还是再找找。   但就是这犹豫的片刻,陈熙南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在冲走一小点感染组织时,他不小心弄破了旁边的血管。   正常脑血管是有弹性的,能抵抗一定程度的压力。但保活的脑血管,因长期发炎而变得粗胀脆弱。   鲜血瞬间飙满了术野,又顺着手术巾流到地上。血氧饱和开始下降,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弱。   手术室里沸腾了,医生护士都扯着嗓门叫起来:   “心脏按压!”   “床抬高!”   “降低二氧化碳分压!”   就连一向淡定的陈熙南,此刻也提高了嗓门:“输血!把血库里的都取来!”   输血。流血。继续输血。继续流血。输进身体里的血,从脑子里流出来。   吸血,缝合。再吸血,再缝合。豆腐渣似的烂血管,越缝越豁。   陈熙南的头巾全汗透了。忽然之间,他觉得很无助、很绝望、很恐惧。像是游走在血的迷宫里,无论如何努力,就是走不出去。   阵阵耳鸣中,他听到了段立轩的声音:遇着啥都别害怕。   别害怕。不能害怕。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最不能放任的情感就是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狂跳的心脏。在一片血泊里,进行毫米尺寸的缝合。   他在上面止血,助手在下面按压。半个小时后,血终于止住了。保活的生命体征也恢复了平稳。   陈熙南两脚交换了下重心,耐心又急切地寻找新的穿刺路径。   这次他没有犹豫,看准后谨慎地刺进包膜。随着脓液被缓慢抽出,神经上的拉力也被解除。   还好。他看着显微镜下那两根神经,暗自松了口气。虽然伤痕累累,但好歹是保住了。   如果保活万幸能长大,那她大概有点不苟言笑,但还不至于流口水。可能稍微有点耳背,不过应该无伤大雅。能听见背后的车喇叭足矣,倒也不必听清背后的坏话。   抽出大部分脓液后,陈熙南开始冲洗囊腔。一遍遍地灌入庆大霉素盐水,尽量减少残留。   冲洗的步骤虽然简单,却十分重要。动作得轻柔,以免脓液播散进脑室。进出得平衡,冲多少抽多少,以免继续升高颅压。   他耐心地洗了半个小时,盐水终于变得清亮。奶白的脑子随着心跳搏动,每一下都似一个响——他和她,都挺过来了。   23:35,陈熙南走出了手术室。   窗外正下着雷雨,走廊上只矗立一个人影。明晃晃的闪电打在地上,像一片燎原的大火。   烧尽的不是生机,是梦魇。   也许情况并不会因为他的行动而变好。也许保活终究会成为80%里的一员。但那样的死亡,早已不再是深渊。   也许他的绩效考核会变差,也许副高职称评定会泡汤。但那样的名誉,早已不如保活的一个展颜。   陈熙南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冷漠更坚硬的铠甲——问心无愧。   他心中充满了感激,通身轻盈而快活。自觉与段立轩相识以来,还是这一下干的最为漂亮。他没有抛弃这个病人。没有就这么把她丢给死神。这双细长柔弱的手,虽打不出有力的拳头,却完成了生命的托举。   “我们俩,”陈熙南拉下口罩,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都很争气。”   段立轩大步上来,紧紧抱住他。在隆隆的雷声里,只说了一句话:“好样儿的。”   这不是一句情话,却胜似无数的情话。因为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最高评价。   引流物立即被送往检验,老狄也没有让他久等。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报告,六胺银染色见有分隔的真菌菌丝,分叉呈 45°。确诊为中枢神经系统曲霉菌病,即ICA。   ICA临床非常罕见,大多尸检才得以确诊。参与其中的医生都欢欣鼓舞,但陈熙南却有了新的烦恼——他二哥的钱包。   治疗真菌感染的药物,首选伏立康唑。但这种药因成分提取困难,价格非常高昂。进口的4千块一盒,只能吃5天。   国产药也有,不过副作用很大。陈熙南刚提半个字,就被段立轩喷着唾沫否决了。   不仅用药,日常监测也是个天文数字。NICU一天一万,ECMO的开机费就要6万。   而就算治好了ICA,后面还有CGD。CGD是治不好的,只能长期注射干扰素γ增强免疫力。而这种注射药物,1mg就要7千块。   一场重病,足以拖垮一个家庭。在死亡率高达80%的背后,又含了多少心酸和无奈。   段立轩从不提钱的事,但陈熙南过意不去。彻夜查文献调整用药量,得空就往NICU跑。天天站保活床边嘟囔快点好,给她段干爹省点钱。   俗话说心诚则灵。陈大夫跟着段二爷上庙拜佛心不诚,但想省钱的心很诚。   或许是白细胞之神被他的诚意感化。抗真菌感染治疗的第四天,保活血常规里中性粒子升了10倍。   一周后,她撤掉了呼吸机。十天后,她拔掉了鼻胃管。十五天后,她身上的溃烂面做了清创手术,活着出了NICU。   保活的奇迹赢得一片喝彩,甚至还被写成了报道。那篇三百字的公众号新闻,结尾有这么一段话。   保活是不幸的。但她又是幸运的。她的存活,是很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如果急诊的曹医生不心软,如果检验的王医生不敬业。如果神外的陈医生不勇敢,如果好心人段先生不悲悯。   一场爱心的汇聚,成就了生命的接力。   但年幼的孩子需要父母的陪伴、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希望大家及时转发,帮孩子找到亲生父母。   有任何线索可以拨打《溪原民生》栏目热线:1049177,也可以在新闻客户端评论留言。 第54章 葛蔓纠缠-54   “这叫洋柿子。这叫毛驴子。这叫瞎目虎子。这叫棺材瓤子。”   段立轩拿着教词的小卡片,一个一个地教过去。保活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用力。   段立轩放下卡片,又指着自己的脸:“这叫爸。波一阿,爸。”   保活直勾勾地看着他,两个小拳头攥得死死的。可鼻孔噗噗喷了半天,也没发出一个音节。   “完犊子。”他暗自嘀咕着,“这玩意儿傻的呵的,不能真智障了吧?”   “不排除啊。”陈熙南放下笔记本,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á~à~!脑子感染得很厉害。”   关于保活的各种缺陷,段立轩自己说行,却听不得别人说。尤其是陈熙南,说出来跟真事儿似的。   他低头摆弄那几张小卡片,不甘心地嘟囔:“你懂个der。这叫贵人语迟。”   “那你问问她呢?”陈熙南转过来,点了点下巴颏儿,“保活,哪个是凶柿?”   保活愣愣地看他,没听懂似的。   “给他露一手。要不他总说你智障。”段立轩把卡片并排摆在地上,“哪个是洋柿子?”   这回保活听懂了,食指点了点印番茄的卡片。   “哪个是棺材瓤子?”   她又点了点印爷爷的卡片。   段立轩笑开了,得意洋洋地对陈熙南打响舌:“瞅着没?灵着呢,半点毛病不犯。”   “没有理解障碍,也没有刻板行为。”陈熙南拄着脸,若有所思地道,“难道是局灶神经功能缺损?”   “行行行,你嘴里就没个好儿。”段立轩放下卡片,偏头看窗外,“天儿不错啊,下午出去溜溜。成天搁屋里憋着,啥好孩儿都能憋傻。”   “今天啊,”陈熙南看了眼手机,面露难色,“我明天一早得交报告,今天不写不行了。”   “写你的呗,不耽误。”段立轩摆了摆手,掏出手机发话,“下午出去遛崽儿,没正事的搭把手。”   老大发话,群里一呼百应。语音信息叮叮地跳,都踊跃提案去哪儿耍好。   粗人聊天都不愿打字,也不嫌听语音麻烦。段立轩坐在藤编椅里喝茶,戴着耳机听这帮虎逼扯淡。   一会儿说去市中心,一会儿说去农家乐。正热闹着,大鹏来了一句:“要不上码头得了,搁大厦给孩儿买点衣服,晚上去吃烧烤。”   “上码头吃烧烤?”刘大腚问道,“那嘎有啥好烧烤?”   “咋没有呢!就二哥前女友儿开的内个,叫啥来着,金炉还是银炉啊?”   段立轩嘴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直觉就看向陈熙南。发现白醋精正敲着键盘,没戴耳机。   他心下稍安,紧着在群里打字:“虎B啊,撤回!”   与撤回信息一同出现的,还有个赖皮蛇吃惊的表情包:喔?   发出人:三哥。   段立轩绕到陈熙南的电脑屏后,看到一半word一半群聊。聊天框里,密密麻麻的语音转文字。   “感情史挺丰富啊。”陈熙南抬起脸,笑眯眯地审视他,“有过几个前任?”   这死亡提问让段立轩汗都下来了。靠,他有几个前任来着?估摸自己都得掰指头数数。   “别整事儿嗷。”段二爷嘴上硬气,脚已经开始往厕所尥了,“当谁都跟你似的,二十大几童蛋子儿。”   陈熙南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屏幕,中指缓缓搓着下巴。   段立轩关上厕所门,坐在马桶上骂人:“他妈皮燕子被痔疮堵死了,拿嘴拉啊?我哪个前女友儿?我有个der的前女友儿!”   “不是二哥的,是大哥的!”大鹏紧着找补,慌慌张张地连发了好几条,“我记岔了啊,三哥。”   “三哥,我瞎说的啊。内是大哥的前女友儿,不是二哥的。”   简直越抹越黑。段立宏都结婚十年了,他的前女友,岂不是至少十年前的事?十年前大鹏13岁,估计还蹲小学操场上扇啪叽呢。   段立轩愁死这个虎B了,骂骂咧咧地就要给他禁言。   还没等设置上,厕所门被拉开了。陈熙南阴着脸蹭进来,俩手撑在水箱上:“你实话告诉我,到底和多少人有过杏关系。”   段立轩啧了两声,模模糊糊地交代:“不多。”   “不多是多少?”陈熙南的脸更近了,咬着牙逼供,“有没有二十个。”   “草,配种啊!”   “那有没有十个?”   “…没有吧。”   “五个?”   “别他妈问了!”段立轩从他臂弯里钻出去,故作镇定地逃跑,“陈芝麻烂谷子的,成天也不嫌乎累。”   “五到十个。”陈熙南下了结论,又薅住他手腕,“同居的呢?有吗?”   “撒手,别跟我整这一出。”   “到底有没有同居过的!”   陈熙南不依不饶地逼问,像极了审讯犯人。一种被挑拣的屈辱涌上心头,段立轩噌地就火了。   “有没有能咋的!”他一把抽回手,指着陈熙南咬牙,“哎我草了,你咋跟丁疯狗似的?!问问问问,他妈搞对象多犯法啊?你要找黄花大闺女,去清朝老墓里抠木乃伊去!”   说罢走出厕所,咣当一声甩上门。这回陈熙南没有再追出来,屋子诡异地安静着。   段立轩盘腿坐到泡沫板上,直接在群里下结论:“行了,下午去公园儿划船。大腚,你去买点面包,给崽子喂鱼玩儿。蔫儿,大鹏搁你边儿上不?”   “在。”   “你给我撤他个逼兜。”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闲聊群,一瞬间变成了规规矩矩的工作群。一溜烟的收到,最后是老蔫发来的逼兜视频。   照着脑瓜子啪一下,看样子是扇挺狠。   “别搁内块儿瞎捅咕,再认会词儿。”段立轩放下手机,没收了保活手里的小车。重新抹开地上的识字卡,凶巴巴地问:“哪个是老毕登?”   保活犹豫了会儿,点了下灯泡的卡片。   “啧,那是灯泡子。再找找。”   保活抠着手背上的纱布,轻轻摇着头。   “不这儿呢么!”段立轩点着印有‘爷爷’的卡片,斩钉截铁地说道,“老B登。”   保活看看那张卡片,又看看段立轩。不明白刚才还是棺材瓤子,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了老B登。   但本着‘段爸说得都对’原则,她还是闷闷不乐地点头。总之段立轩教什么,她就记什么。番茄不是番茄,是洋柿子。手套不是手套,是手闷子。阿姨不是阿姨,是老娘们。爷爷不是爷爷,是老毕登。   段立轩装模作样地教着,眼睛却不停地瞟厕所门。里面静得可怕,好像陈乐乐被冲走了似的。   折磨了一会儿小的,又开始惦记大的。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起身去拉厕所门:“你他妈搁里边儿过日子呢?”   陈熙南正坐在马桶盖上葛优瘫:“我在思考。”   “思考啥?”   “思考如何不变成你前任里的一员。”陈熙南靠在水箱上,把马桶躺得像老爷椅,“有时候听你说江湖里的谁,生意不是好道儿来的。我就偷摸儿打怵。你也不是我好道儿来的,总怕守不住。”   这纯情的话一出,段立轩瞬间就熄火了。靠在门上挠胡茬,强绷着严肃。   “想笑就笑吧。”陈熙南从马桶上起身,走到水池边洗眼镜,“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拿出什么东西,才能让你对我死心塌地。”   “其他人儿都从我这拿,你倒是第一个要给我拿的。”段立轩从门框上起身,拿正眼看他,“该拿的呢,你也都拿了。”   陈熙南戴上眼镜,在镜子里回视他:“我拿什么了?”   段立轩俩手比划了个手枪,括号一样放在腰两侧。   那是一句手语,意思为勇气。   “陈乐乐,你二哥我是个江湖人。你知道江湖人最看重啥不?”   “什么?”   “种。”段立轩走到陈熙南身后,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啥叫有种?有种就是就是干害怕的事。如果不害怕,就谈不上有种。但这个有种呢,跟翡翠的种一样,也分大小王。”   俩人并排站在水池前,在镜子里互相看着。好像是通过摄像头看录像,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   “最下等的,叫豆种。里边儿看起来像有豆子,浑。这种不值钱,打个镯子也就几百块。好一点儿的呢,叫糯种。看起来像小米粥,能卖个中千。再好点儿的,叫冰种。这种开始透光了,色儿正的呢,就得要个十几万。再往上,叫玻璃种。这就几乎透明了。老坑玻璃种的物件儿,可就不好估价了。百万,千万,上亿,都有。”   陈熙南听着,从领口抻出无事牌问:“这个是玻璃种吗?”   “草,你想挺美啊。玻璃种加帝王绿,那你二哥就不开宾利了,开他妈直升飞机。”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刚才听你讲的,我脖子都坠得慌。”   “你也别寻思这是坏东西。”段立轩看着陈熙南胸前的无事牌,就像是欣赏自己的品味,“别说啊,白皮儿戴绿就是好看。就看这颜色,这厚度,你上市场随便询价。少于120,你都别回头。”   “120万?!”陈熙南脸都吓白了,抬手就要摘,“你怎么送这么贵的东西!”   “二哥能力有限,只能送你个冰种。”段立轩扣住陈熙南的手,把无事牌塞回他衣领,“搁疯狗跟前,你没给二哥丢脸。洲儿那边呢,你也没鼓捣小孩事儿。保活这回,干得也贼漂亮。为人处世都像个纯爷们儿,二哥特欣赏。”说罢他拍了拍陈熙南胸口,歪嘴笑了下,“在二哥这儿,陈乐乐就是玻璃种。”   除了上次喝醉,段立轩还是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表达喜欢。   陈熙南美得忽忽悠悠,但还是犟着问了一句:“就我一个玻璃种吗?余远洲是什么种?”   “啧,你他妈的 ,别蹬鼻子上脸啊。”   “哄都哄了,还差这一句?”   “洲儿是洲儿,你是你。你俩没啥可比的,也不该放一起比。”段立轩压下他脖颈亲了一口,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行了,他也是玻璃种,但就你一个帝王绿。别他妈酸唧了,啊。”   陈熙南这回彻底被哄好了,啃着嘴唇傻笑。抓住那只手,放在胸口搓了一会儿,又把脸颊贴进去:“二哥,我们同居吧。”   作者有话说:   扇啪叽:90年代小男孩玩的,两面印刷的纸卡。用一张纸卡扇另一张,扇翻面了就赢。   二爷:蔫果,给我打烂他的嘴! 第55章 葛蔓纠缠-55   溪原的冬天来得早。十月中旬,怕冷的已经穿大衣了。   天气凉了,供暖还没来。各个病房都冷阴阴的,只有一间暖烘烘的。   铺了半屋的地暖垫,垫上散落着认字卡和小玩具。在这堆零碎里,盘腿坐着一个男人。穿着深灰道袍羊毛衫,正拿着锉刀修指甲。   “保活!上屋来!”他冲门口叫了一嗓子。   保活往后踢了下腿,示意她听到了。但小手还是扒着门框,好像外面有什么好东西。   出ICU一个月,她肉眼可见地好起来。清创后的伤口逐渐愈合,再也不是臭宝了。头发还是少,但不再像小鸡屁股。细软蓬松,像卡布奇诺上的那层奶泡。   有一句歌词唱,付出的爱收不回。无论是段立轩还是陈熙南,在保活身上倾注的都太多了。   两人都极重视这个孩子,但本质上又稍有不同。   陈熙南始终留着一步。比医生近,却又比亲人远。他会彻夜查找文献调整用药,也会牵着保活在楼下蹦蹦跳跳。但于此同时,他不会让保活叫自己爸爸,也日常催促保卫科寻找亲生爹妈。他偶尔也流露出慈爱的眼神,不过那眼神永远只落在段立轩身上。   可段立轩不是。虽说他嘴上还是嫌弃,叫她‘丑丫蛋子’。但连护工张婶都看得出,这是真当亲生的疼了。   只要别的小孩有的,保活肯定也得有。病房里堆满了高昂的破烂儿,没个落脚地方。天天指着自己的脸叫爹喊爸,一遍遍地不厌其烦。   陈熙南多次想提醒他,两人都没有收养保活的资格。他们只能陪她走过最泥泞的一截路。而她痊愈的那天,必然就是分离的那天。   但看着段立轩奶糖似的小虎牙,这样绝情的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再让二哥开心会儿吧,他想着,这辈子他俩注定无法当上父亲。那至少在这短暂的日子里,尽情体验一回有孩子的快乐。   陈熙南查完房,步履匆匆地往特需赶。刚到大楼门口,迎面就撞上了瘦猴。   “饭撂屋里了,二哥等你一起呢!”瘦猴浑身不衬二两肉,人在衣服里来回乱转。手在兜里顶来顶去,偷摸使着眼神:“别吃太饱了,晚上还有席。”   他说得神神秘秘,眼珠做贼似的四下瞟。要是在机场海关,他这样都能被叫走搜身。   “什么席?”陈熙南也紧张了,压低声音问,“二哥整死人了?”   这话虽然离谱,但还真不是瞎扯淡。因为这事儿,段立轩着实没少干。   送人家进局子吃花生米,崩完去给家属随礼。让棘手的大流氓鹬蚌相争,哪个被干嗝屁,他去哪家吃席。   这些风云往事,陈熙南道听途说过一些,也问过段立轩一些。有的他爽快承认,有的他遮遮掩掩。而段立轩最不愿意提的,还是十年前那场轰动全市的“杀人吃席”。   段立轩活了三十年,但他总觉得自己只活了七年。   他六岁父母离异。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按照人之常情,家里两个孩子的,法院会判双方各抚养一个。   段立轩选了他爹。聋哑多病、性格懦弱,没有谋生能力。整整11年,他们爷俩都靠老叔段昌龙接济。而段昌龙是家族里最脏的一根分支,没人愿意着边。跟着段昌龙,就等同于和段家其余人划清了界限。   2003年,段昌龙死于肝癌。留给17岁的段立轩一笔遗产,一摊买卖,以及一群人脉。   在那个东北有虎、西北有狼的年代,段昌龙杀出了一条血路,积累出了大把财富。他无疑是个聪明人。但可惜终究没看透人心,不懂人走茶凉的道理。   他的那些老兄弟,根本不愿跟段立轩混。年纪小是一方面,世道变了是另一方面。新纪元都讲究可持续发展,逞凶斗狠不再出钱。段昌龙留下的精兵猛将,一个个都开始另谋出路。   南下做生意的,隐退过日子的,开芯片厂的,炒房地产的,甚至还有开跆拳道馆的。   段昌龙死后一年,段立轩就成了光杆司令。甚至不少人在背后讥讽:世无英雄,竖子成名。   从17岁到23岁这六年,堪称段立轩人生的至暗时刻。在江湖里,他处处碰壁。段昌龙留给他的产业,他心有余力不足。今天弄丢这个,明天弄丢那个。像个接不住球的小丑,眼睁睁地看着老叔的家底被自己败光。   偏偏他爹还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不是满大街乱晃,就是在家里藏屎。他不愿送去精神病院,也不放心护工来,就自己照看着。   可他越想尽孝,便越觉得力不从心。阿尔茨海默是一种很残忍的病。它剥夺的,不仅是患者的智力和回忆,更是人格与个性。它是一种存活状态的慢性死亡。   五分钟前的事,转头就忘了。没等走到厕所,就拉在了走廊。害怕儿子生气,又抓起来拼命地藏。   段立轩有时候气狠了,会骂他爹:死了得了。死了利索。都这B样儿了,还活着干什么。   可看到他爹小狗一样恐惧的眼神,打着手语不住道歉。他就又回想起小时候,父子俩相依为命的时光。   自己也不是一出生就会上厕所。自己也不是一出生就懂人语。乌鸦尚且知道反哺,怎么他就伺候不了?   对痴呆父亲的愤怒,回旋镖似的扎在自己身上。他一边收拾一边扇自己耳光,两个嘴巴子上都粘着秽物。   可惜那时他太年少。许多事情看不通透,只会一个劲儿地给自己上枷锁。   照顾懵懂的小孩,总是有盼头的。因为孩子会长大,会一天懂事过一天。   但照顾痴呆的老人,是没有尽头的。状况只会一天不如一天,绝望看不到边。   如今段立轩回想那几年,也觉得自己心理不正常。冲动易怒,又抑郁悲伤。要么睡不着,要么睡不醒。胸口总是烧着火,只能靠烟酒强压着。   或许他早就忍到了极限。而那场口角,不过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棵稻草。   2006年底的一天,段立轩弄丢了家里的客运生意。羞愧苦闷之下,又去KTV买醉。   当年还不流行叫KTV,叫夜总会。大歌厅里面有舞台,漂亮女孩在台上献歌。歌是可以点的,价是可以喊的。   那天段立轩点了一首《隐形的翅膀》。歌手还没等唱,就有个男人叫唤起来,说要听《不怕不怕》。   歌手说,谢谢老板,等这首唱完的。那男人不肯罢休,直接喊价888。就要听《不怕不怕》,还偏得现在听。   这个男人绰号谢老鬼,是当时溪原市数一数二的流氓头子。   当年严打,他也折了进去。但因为没犯过大案,就判了个敲诈勒索。蹲了三四年,也就放出来了。   在那个刀砍斧剁的年代,谢老鬼算不上号。被道上狠角踹一脚,半个屁都不敢放。   但可惜狠角都化成蝴蝶飞走了。现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谢老鬼出来后,重新搜罗了一些社会边角料。垄断了市内米粉和猪肉批发,觉得自己又行了。   谢老鬼这人长得挺次。大肚子翻鼻孔,猪头猪脑的。至于人品,比长相还次。尤其有个大毛病,忒烦人。用大碴子讲,叫撩臊。用京片子讲,叫递葛。用普通话讲,差点劲儿,大概就是爱找茬。   此时他点歌,也是故意引段立轩反感。加塞儿是一说,这个歌词也是相当有意思。第一句话就是:Hello,看我,你在害怕什么?   明摆着的挑衅,段立轩也不傻。   他要让了呢,就自动承认怕了谢老鬼。本来在道上他说话就不好使,往后更得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他当即加价到1888。这回也不听《隐形的翅膀》了,要听《猪之歌》。   谢老鬼一看这崽子跟自己叫板,当即就火了。加到2888,要听《天高地厚》。   段立轩也没含糊,直接加到8888,点《桃花朵朵开》。   这歌名也有深意。那时有句流行话叫‘打你个万多桃花开’。就是形容把人打得皮开肉绽,浑身像开花似的。   这可把谢老鬼气够呛,一把掀了桌子。歌也不点了,气势汹汹地要干架。   他带了五个小弟,人手一把大卡簧。卡簧是一种折叠刀,刀柄前有个按钮。一摁自动弹刃,看起来相当有威慑力。   这种跳刀当年随处可见,连铅笔刀都有卡簧式的。但如今带有自锁装置的弹簧刀,已全部成为管制刀具,在市面上绝迹了。   几个人比比划划地围上来,把段立轩圈在当间儿。   彼时谢老鬼35岁,段立轩20岁。谢老鬼一伙6人,而段立轩只身一人。   而谢老鬼大概到死都没想到。就是这么势在必得的一次撩骚,竟会把自己的命给断送掉。 第56章 葛蔓纠缠-56   被一群人围着,段立轩站都没站。翘着二郎腿,低头吹啤酒瓶子。   “小比崽子,给我点个桃花朵朵开,啊?”谢老鬼站在他前面,比划着卡簧威胁,“你知道我谁吗?你认识我吗?”   “知道啊,”段立轩掀起眼皮,嘲弄地笑了下,“噶猪篮子的么。”   三国里,曹操常骂刘备是‘织席贩履之徒’。这句话之所以恶毒,因为它是实话。   如今段立轩骂谢老鬼‘噶猪篮子的’,也是一样气人。谢老鬼他爹曾是村里的阉猪师傅,他二十出头的时候,也跟着割过两年。   果然谢老鬼气得都哆嗦了:“小比崽子,今儿要给你断手断脚了,可别叫妈!”   “你给我按脚,我都嫌你劲儿小。你还要断我脚?”段立轩冷笑了下,不耐烦地摆摆手,“消停儿往家尥吧,老der炮。”   “哎我!这家把你能耐的。”谢老鬼被这鄙夷给气懵了,在他跟前左右横跳。也不知道是左腿在前好,还是右腿在前好,“你起来,来。头一回见着这么能装的。”   “不起怎么着?头一回见怎么着?那你办两桌儿呗?”段立轩拄着脸看他,玩味地上下扫着,“可惜我这儿不收破烂儿,不待见你。”   “别搁屋里叫唤,有能耐出去比划!”   “谁他妈跟你比划。长得磕了吧碜,老妈子都不乐意跟你玩儿。瞅这两步道儿走的吧,你拉裤兜了?”   段立轩年纪小反应快,花哨词那是左一套右一套。可怜谢老鬼没上过几天学,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句‘小比崽子。’   俩人对骂了会儿。谢老鬼实在是挂不住脸了,抬腿踹了段立轩一脚。   殊不知这第一脚,他就踹输了。   道上的争端,不是小孩掐架。几个大老爷们,拿着卡簧围一半大孩子。咋咋呼呼,啰里啰嗦。打也不敢打,骂又骂不赢。   最后气狠了,竟然就只是踹一脚?   段立轩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着瓶口笑,就像是握着麦克风。每一个音节都被瓶口切成两半,一半散在嘈杂里,一半震在瓶身中。带着刺耳的划破音,肆意又嘲讽。   谢老鬼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仍喋喋不休地骂着:“草,老子混社会的时候,你他妈还穿开裆裤呢。你别当自己是个玩意儿。就段昌龙!当年都得敬我一声谢哥!你个小比崽子…”   段立轩蓦地阴了脸,拎起酒瓶抡上桌子。哗啦一声,玻璃渣迸碎在阴蓝的灯光里。有一块正好弹到谢老鬼嘴上,当即就见了红。   如果谢老鬼没有犯撩骚病。如果这伙人没喝那么多酒。如果厅里的灯光再亮一些,让他们能看清段立轩的表情。或许也就不用送了命。   可惜没如果。   懦弱的人争面子,最后通常是连里子都不剩。借着二两白酒的假勇,谢老鬼拿卡簧扎向了段立轩。   斗殴时只要其中一个动手,其余人也会一拥而上。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不遵守的,不仅会被踢出这个群体,也找不到下一个群体——内B贼孬,啥他妈也指望不上。   但动手归动手,谁都有自己的考量。段立轩是个小比崽子没错,但他也是段昌龙的侄子。段昌龙虽然成盒了,但他手下那些狠角色,可不会眼睁睁看着。   所以谢老鬼一伙虽然架势摆挺大,但谁也没敢往要害上招呼。奔着四肢去吧,还不敢扎,只敢小来小去地划。   几个回合下来,段立轩虽然看着血淋淋的,还真就没怎么着。反而是谢老鬼一伙儿,躺的到处都是。甚至还有一个被镶进了酒柜。不多也不少,正正好好的一长条。   段立轩从兜里掏出烟,扔了一颗叼嘴里点着。   “滚吧der炮。”他咳嗽两声,拿烟头指了指不远处的谢老鬼,“以后别让我瞅着。”说罢晃晃悠悠、云里雾里地往外走。   六个老爷们儿,对一个半大小子。六把卡簧,对两只肉掌。居然被反杀得像稀屎一样?   谢老鬼想着,这个姓段的崽子最他妈爱嘚瑟。三分的B,能添油加醋到十分。要放他这么走出去,用不上明天,整个溪原都要笑掉大牙。   他往后也不用叫什么谢老鬼了,干脆直接改名叫谢老孬。   流氓靠什么挣钱?不就靠谁狠吗?那不仅是他的名声,还是他的来钱道!   就在段立轩离大厅的拱门还有三步远的时候,谢老鬼忽然跳了起来。   抄起桌上的啤酒瓶,照着段立轩的后脑勺抡去。伸出卡簧往腰腹胡乱囊了两刀,用力往后一搡。   左右开弓,声东击西。这两招使的,相当狠毒。一般情况,也就分出胜负了。   但段立轩不但没中招,还抢过了谢老鬼的酒瓶。   当时发生了什么,在场的没人看清。就见谢老鬼浑身一哆嗦,捂着肚子重重倒地。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还骂着要杀小比崽子全家。   九个小时后,他死于腹部多器官崩裂损坏。   管制刀具加先动手,按理说死了也该。   但在当年的司法实践中,仍然存在“唯结果论”现象。简单来说,谁惨谁占理。伤轻的,得给伤重的赔钱。活着的,得给死了的服刑。   段昌龙的一个老朋友出面帮打官司,段立轩倒没用给谢老鬼蹲大牢。不过钱还是要赔的,象征性地判了50万。   案子结了,谢老鬼也火化了。出殡后的回丧饭,段立轩拎个黑塑料兜来了。四四方方的50捆,跟烧纸钱似的。   随了礼也没走,搁门口那桌吃席。一人啃了一盆酱肘子,吃完还嘬了根烟。背着手往外晃荡,打着饱嗝哼唱:“要你的命,吃你的席,吸溜你的大肘子炖粉皮~”   那天葬礼上坐了一百来号人。都是谢老鬼的亲戚朋友,还有一些生前跟混的小弟。   但没有一个人吭声。就这么看着段立轩来,啼哩吐噜吃一顿,又没事儿人似的走了。   一挑六,赢了。杀完人,乐了。来吃席,撑了。   周围看的人,麻了。   自那以后,段立轩一战成名。才二十岁啊,就能这么狠。这小子忒毒,不比段昌龙好惹乎。   后来段立轩也陆续摆平过一些流氓。像是前阵子送进去的李老四,噶了人家篮子不算,还请李老四的亲信出来吃饭。酒席上的敬酒词,第一句就是:“让我们恭喜老四啊。升大内总管了。”   这就是脏刀瞎子。不仅把你打倒,还得踩上两脚。   段立轩的宾利里有个车挂件。紫檀木的圆饼,中间一个可转的珠子。珠子上雕了两张脸,一面菩萨,一面罗刹。   珠子的轴承很松,段立轩车技又不行。一脚油门,魔。一脚刹车,佛。两张脸总是来回切换,也惹得陈熙南好奇。他曾托起来仔细看过,问有没有门道。段立轩告诉他,这东西叫佛魔一念。   恶人亦有善念,善人亦有恶念。善恶本无分别,不过是眨眼之间的念。   在陈熙南面前,他是古道热肠的二哥。可在陈熙南看不见的世界,他是凶残狠毒的瞎子。   关于段立轩的阴暗面,陈熙南听说过一些,也窥见过一些。他甚至亲眼见过被段立轩打残的人。蓬头垢面,落魄凄惨。拎着个装菜的破布兜子,在冷森的小雨里一跛一跛。   他不愿意相信。那样残暴的人,怎么会是二哥呢?   肯定是演的,是装的,是被逼无奈的。他为段立轩找了无数借口,就是不肯接受。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能爱上‘二哥’,却无法爱上‘瞎子’。   后来跟着段立轩去寺庙修行过几回,他渐渐改变了这种想法。   一群人在房间里打坐,面前摊着一本功过格。在这静坐的时间里,只做一件事——将脑里闪过的杂念都记录下来。   如果是善念,就画一个圈。恶念,就打一个叉。无善无恶,就画一条线。   短短十分钟,陈熙南大脑神经元就生产了七十多个念。善恶交错,纷纷杂杂,有些离谱到他自己都吓一跳。   而以此为契机,他放弃去纠结段立轩的两面性,而是开始尝试解刨自己。   有没有平等地对待每一个患者?有没有凭借个人喜好捞人?在金钱和名誉面前,是否也曾丢失过本心?有没有掩藏过失误?有没有推卸过责任?   对抚育自己的父母,有没有过不孝的想法?对周围的同事朋友,有没有过鄙夷和厌恶?对无冤无仇的余远洲,有没有过怨怼和诅咒?   他又鼓起勇气深入一步。那对最喜欢的二哥呢?有没有埋怨过、愤怒过、轻视过、憎恨过?   有。怎么没有。别说恶念,他甚至都不肯爱一个完整的段立轩!嘴上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可落实下来,却又开始削枝减叶,只拣明亮的地方喜欢。   人性像筷子,材质花色成千上万,但万变不离其宗:成双。   一双筷子,才能夹起来一个活人。每个人都是分裂的,阳光与阴暗永远并存。如果无法审判自己,那也不该审判别人。   想通以后,陈熙南除了网购各类战衣,又有了新的课题——去了解“瞎子”。   之前段立轩不让他参与江湖,但最近被磨得实在没法。前阵子带他去了个酒局,还大大方方介绍是对象。   都是段立轩的老朋友,喝醉了就又开始叨叨旧事。烂谷子似的追忆,陈熙南却是头一回听。   没想到段立轩14岁就开始混社会。虽然才30,但已经被人点头哈腰地叫大哥了。那些峥嵘往事无一不震撼,而最让陈熙南在意的,还是当年轰动全市的‘杀人吃席’。   俩人吃完饭出来,他又追着问细节。但段立轩不愿多提,只模糊地说记不清。   问多了就来烦气,抿撇着嘴噌噌走。   陈熙南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清朗的夏夜。段立轩穿着黑丝花衬衫,白麻阔腿裤。踏着一双方头大皮鞋,走起来咔咔直响。   头上是靛青色的夜空,脚边是没扫净的鞭炮纸。段立轩不高的身板,在天地间单薄得可怜。被风吹起来的一撮头发,像扬起来的冷灰。   陈熙南忽然就看明白了,随后心里狠狠一揪——原来没有人爱瞎子。包括二哥自己。   因为无法接受,所以不愿提起。因为自觉丑陋,所以不愿示于爱人面前。   如果是这样,那就由他来爱。由他陈熙南来爱。   “诶,瞎子。”他在后面唤道。   段立轩停下脚步,回头指着他骂:“你他妈喝多了?别找抽啊。”   “我爱你。”陈熙南说。   段立轩呆了一呆,害臊地掉头走:“知道了。”   “你不知道。”陈熙南小跑几步,从后扑上来。紧紧抱着他,贴着耳朵轻语:“不止现在的你,还有以前的你。瞎子和二哥,我都稀罕。打心眼儿稀罕。你俩就是我的…嗯,小祖宗和大宝贝儿。”   段立轩唰地脸红了,甚至有点要泪汪汪。他俩手拆着陈熙南的胳膊,慌里慌张地就要逃:“哎我草了,你他妈猪五花吃秧了吧!再油给你泡洗洁精里搓秃噜…!”   一截截暖黄的路灯光,像橙子味的脆脆冰。夜空像藏蓝的床尾旗,厚沉沉地从脑后铺过去。几颗银色的小星星,是散落在枕边的耳钉。   人晕成了墨,渗进洒金的朱纸里。一对热红红的囍,从门框贴到窗框,又从窗框贴上床。贴到哪里,哪里就是婚房。   段立轩这回没争上下,甚至还挺享受。不过与其说是享受当零,不如说是享受被拥有。   他汗涔涔地躺在艳光里,像沁着水珠的雪克壶。里面盛着鲜奶油,伏特加,还有咖啡利口酒。壶身被一双长手握着震,混了满腔的甜鸡尾。   酒是用来喝的。可此刻又觉得喝掉无趣,偏想撒性子泼出去。   段立轩摘掉陈熙南的近视镜,架到自己脸上。在旋转晕眩的世界里,沙叫着把酒泼出去。   泼出去。泼出去。肆意地泼出去。泼到彼此身上去。   脏一点。再脏一点。脏了也用不擦,因为有人甘愿用情温着它。   像一封长长的情诗。喃喃到舌燥口干,也诉不尽绵绵情思。最后也说不出什么新鲜词,满纸只剩彼此的名字。他叫他二哥哥、段小轩、宝贝儿。他叫他陈乐乐、袅花套、醋包儿。   又像冬日清晨的出行。踩着滑溜溜的冰塌子,伸着胳膊左右歪斜。不小心仰了个跟头,颠倒的视野里是十里江堤。黑森森的枝丫,裹霜蘸雪。玉枝垂挂,银松簇簇。   疯了俩小时,累得虚脱。连洗漱都懒得去,米腥腥地钻被窝儿。头靠头地依偎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乐啊。”   “嗯?”   “你有没有过,想让谁死的念儿?”   “不少啊。昨儿还有来着。”   段立轩翻过身来,深深地看着他:“说说。”   陈熙南也换成侧躺,和他脸对脸:“上周科里收了俩车祸的。私家车酒驾,撞了个出租车。出租副驾坐了个小子,来年高三。”   “小子没了?”   “没了。NICU住了一周,昨儿早上没了。酒驾的倒恢复不错,中午撤了呼吸机。”陈熙南把手搭到他后腰,轻轻地按摩着,“我给他下医嘱的时候,还真希望俩人能掉个个儿。该死的不死,该活的没活。”   段立轩笑了:“袅花套也是划上生死簿了。”   “生死簿啊?嗯,倒也有划错的时候。”陈熙南眼神有点放空,像是陷入了回忆,“前年夏天,我做过一个胶质瘤的病人。是个律师,跟二哥同岁。瘤子长太深,等到手术,才发现海马上都有。”   “蛤蟆上?”   “不是蛤蟆,是海马。”陈熙南从被子里伸出手,在段立轩头上胡噜了一圈,“就在这个球当间儿。左右一对儿,是专门掌管记忆的地儿。”   段立轩被逗得咯咯直笑,孩子似的天真发问:“多大?”   “嗯,我找找啊。”陈熙南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抹他的刀眉,“估摸都不抵宝贝儿眉毛大。”   “没眉毛大还长瘤子,那也不剩啥地方噶了。”   “可不是么。他胶质瘤恶性程度还高,不割净铁定复发。所以我切掉了他一半的海马回。”   “成植物人儿了?”   “那倒没有。”陈熙南说道,“能自理,只是很难再形成新记忆。简单点儿说,他变成了一块不走针的表。永远停在手术前的时间里。”   段立轩思索了会儿:“啥都记不住呗,还挺像老年痴呆。”   “厉害啊。阿尔茨海默症首先发病的地方,还真就是海马体。”   “后来呢,这人儿咋的了?”   “死了。出院后一个月,跳楼自杀了。”   段立轩豁地瞪大眼睛,没再说出话。   “我没问过他。没问他最看重什么,没问他因什么值得一活。因为漠不关心,所以懒得倾听。在我的立场,病人只要活着就行。可对于他本人来说,大概生命是宁可燃尽,也不能生锈的。如果我没擅自替他做决定,他或许,还衬个一年左右的高质人生。”   段立轩沉默了会儿,抓着他的手轻叹:“你这大夫当得也不容易。平时总寻思这些吗?”   “几乎不想。我这人心邦硬,最擅长原谅自个儿。”陈熙南往前蹭了蹭,躺到段立轩的枕头上,“二哥,你也一样。搁江湖里平事,总要些非常手段。你可能觉得谁啊,罪不至死。也熬慆,为什么自个儿会有那样的一面。但人只要活着,就铁定会犯错。而且这世上有些事,原本就是一滩污泥儿,说不清。反正大家都是人,都有见不得光的地儿。只不过他们不说,装相。”陈熙南食指搭在嘴唇上,又眨了眨眼睛。悄悄话似的凑上来,喷着暖融融的呼吸:“就我实在,偷摸儿告你了。”   段立轩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红了眼。忽然一个熊抱,嘴唇再度撞上来。   在这浓深的吻里,陈熙南知道自己过关了。从这一刻起,他彻底区别于过往所有人。   有不少人曾走进段立轩的心里。但没人可以走到他心的背面去。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或许更聪慧,或许更高尚。或许有更有趣的灵魂,或许有更精致的皮囊。   但他们的美丽,只能存在于阳光明媚的日子里。   等到夜深人静,电闪雷鸣。在那些困惑的黑暗里,潮湿的人性中。甚至是自己都不愿涉足的阴暗所在,有且只有一个真爱。   唯一的一个真爱。感谢你来到我身边,让我连邪恶都有怀可待。   作者有话说:   熬慆:京片子,心里烦恼。   卷卷巫开着缀满蕾丝花边的南瓜马车来了。淑女们,提好裙角,优雅上车。   哦对,车里铺地毯了,记得在马路牙子上磕磕水晶鞋底的泥。   中部《葛蔓纠缠》结束。下章开启下部《和鸣铿锵》。   呵。优等生陈乐乐,够那仨学八百年。   补充参考资料:   《加油吧,大脑》(黄翔)   《我变笨了,请多关照》(信友直子) 第57章 和鸣铿锵-57   陈熙南赶到饭店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唱上生日歌了。   保活戴着水钻皇冠,坐在主位上严肃地拍手。桌边坐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   扫了一圈,五大金刚不在。就俩眼熟,一个孙二丫,一个刘大白话。都是段立轩的发小,从小玩到大的。   中午段立轩是说,保活看隔壁小孩过生日羡慕,也给她过一个。择日不如撞日,就选今天。   他当时没多想,一口答应尽早赶来。但如今看来,恐怕不只是过生日。   孙二丫坐在门口,看到他立马眉开眼笑:“呦!陈大夫来了?这大衣穿得真有范儿!”说着还起身扒了下大衣领子,噘着嘴调笑,“呦呵,小毛衣配衬衫儿?真斯文呐!二院我也没少去呢,咋没划拉着这么好的?”   “哎!说话就说话,蹄子拿开!”段立轩冲陈熙南招手,“过来,离他远点儿。内二椅子一天到晚狼哇的。”   大家纷纷哄笑起来,一个个地插科打诨。丝毫没有对同性恋的别扭。   陈熙南挂上客气的笑,披着一身寒气坐过来。段立轩握了下他手:“咋冰凉?没让瘦猴儿接你?”   “这么几步路,不麻烦人了。”   “麻烦啥。二哥给他开钱的。”段立轩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瘦猴儿天天就搁店里扯闲篇,比你噶脑瓜子挣得都多。往后别扯这犊子了,啊。死老寒天的蹬自行车儿,给手冻冰凉。”   段立轩处过不少对象,也曾带过几个上酒局。但总像老板带小蜜,别说倒茶,几乎都不说话。只顾着抽烟喝酒,和桌上的哥们儿吹水。等酒足饭饱,叼烟背手往外走。回头使个跟上的眼神,茶晶眼镜后冷阴阴的一片。   今天这场席,明面说是给孩子过生日,顺便老朋友聚聚。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把人叫这么全,阵仗搞这么大,这是要宣布事儿。   果然正主一来,又是倒茶又是捂手的,真跟对媳妇儿没两样。   刘大白话正好坐在陈熙南旁边,颇为感慨道:“之前我还跟二丫说,老轩这辈子估摸都得浪荡着过。谁寻思住半年医院,老婆孩儿齐活了。”   “别说啊,还真别说。”他对面的大胖虎附和道,“二爷这也是因祸得福。”   段立轩很受用这句话,连连点头:“因祸得福。是因祸得福。哎,我先提一个。”他站起身,一手拿着小酒杯,一手摁着陈熙南肩膀,“都知道啊,今年4月份,我跟疯狗干了一仗,差点他妈成吴老二。是这陈大夫给我救回来的,忙前忙后三个月。没留后遗症,今儿还能跟大伙儿喝酒。我俩有缘遇着,互相也都挺有好感。这要是个女孩儿呢,估摸也就扯证了。可惜是个带把儿的,民政局不给发。今儿在座的都是老朋友,也就当家宴了。从今儿起,我段二算成家了。往后那些乌七八糟的地儿,都别叫我了啊。”   还没等段立轩干杯,孙二丫尖着嗓子叫道:“哎,你自个儿喝算什么怎么事儿?跟陈大夫喝呀,喝交杯酒!”   这话一出,大伙又跟着起哄。一群人像是一片锣鼓,喋喋哒哒地敲起来。就连保活也站到凳子上,学着孙二丫甩刘海。   段立轩刚想拒绝,陈熙南站起来了。笑得波光粼粼,幸福得都要兜不住。他极力大大方方,却又局促地直舔嘴唇。笑两下舔两下,像空气甜似的。   “二哥,来吧。”他说。   段立轩其实也挺害臊,却又佯怒着遮掩:“净他妈扯这王八犊子,拿我当猴儿耍了!”说罢又斜瞟了眼陈熙南手里的酒杯。   淡绿的水晶酒盅,倒了个满杯。被冻红的手指拈着,粉白娇嫩又青翠明丽,像一朵出水的菡萏。他忽然就想起7月份,从翠湖天地出来的那天。荷花开得铺天盖地,暖风拂面、杨柳依依。   当日那炫目的夏景,算是烙在了心里。想来若是爱上一个人,那这世间一切美景都从属于他。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只要陈乐乐往身旁一站,就是‘东林北塘水,湛湛见底青’。   当日的快活重新浮上心头,段立轩忽然就不想推了:“白的你能喝啊?”   “黑的我都能喝。”   “草,那山西陈醋你是没少喝。”   俩人说着话,互相勾起手腕。刚要喝,刘大白话忽然打断道:“哎,你俩干啥呢?”   “喝交杯酒啊。”   “哎妈,俺们搁这喊半天,你俩就整个小交杯啊?”刘大白话道,“喝大的!”   他说完,其他人也跟着拍桌子叫:“喝大的!喝大的!!”   在溪原,交杯酒分两种。一种叫‘小交杯’,也叫‘相亲相爱式’。这种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俩人挽着胳膊喝。   还有一种叫‘大交杯’,也称‘缠缠绵绵式’。这种绕的不是手腕,而是对方的脖颈。要喝大交杯,俩人得面对面抱一起。抱的还得够紧,要不然喝不着。   陈熙南几乎不社交,也没参加过多少婚礼。不懂什么叫大交杯,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段立轩。   “草,大的就大的。”段立轩说着话,一把搂过他脖颈。   两人胸贴胸,脸贴脸。环着对方的脖颈,抬手猛一送。   像是被拴着脚踝扔下悬崖,任什么也听不见。耳畔风声阵阵,鼻端润香沁沁。崖下花盘层层,叶底湖水滟滟。阳光被风追着乱跑,荷叶一片片地亮,又一片片地暗。   38°的白酒,把人也烫成了38°。大伙儿连拍手带叫好,简直要顶翻房盖。   俩人通红地坐下来,故作淡定地喝茶夹菜。手却微微哆嗦着,谁也没好意思看谁。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服务生推着小车进来了。车上摞着一沓小蒸笼,每个蒸笼里俩大闸蟹。   “这螃蟹多少克的?”“公子母子啊?”   “净问他妈没味儿屁。二爷请客,还能给你上抠搜的?”   “一公一母。”服务生说道,“公的270,母的230。都是现在最肥的。”   “现在螃蟹这么肥了?”“今年头一口啊。”   螃蟹的登场转移了众人的注意,俩人也终于能松口气。   “诶,二哥。”陈熙南又凑上来,小声地说道,“跟我回家吧。”   “拉倒。你内雷峰塔我不带去第二回的。”   “不是雷峰塔,是我老家。”陈熙南在桌下够到他的手,扣到自己大腿上,“见见我爸妈。”   “见老丈人丈母娘啊?”   “嗯呢。”   “别再给吓出好歹的。”   “就等你来呢。这个月我有点忙,等过这阵的。”陈熙南拉出手机上的日历,翻了两页才出现空白,“立冬回去吧,我请两天假,凑个三连休。”   段立轩摸了把后脖颈,傲娇地哼了一声:“再说,我不一定有空。”   听着像拒绝,但陈熙南知道这就是答应了。根据他半年的观察,总结出了段式回答的规律。笼统来分,大概三种。   第一种,爽快版:行。好使。不行。扯淡。这种回答就是字面意思,而且基本没的商量。   第二种,有条件版:要咋咋,就咋咋。要得空,就去。要有机会,就给你提。这种答应,通常表示他不太愿意,但又碍于面子不好拒绝。多用于外面的应酬,实际就是婉拒。   第三种,需要揣摩版:拉倒。再说。滚犊子。我他妈稀罕你咋的。这种回答,可就得揣摩一下了。可能是拒绝,也可能是同意。比如亲热,嘴里口头禅似的说着滚犊子,边儿去。但要真扒干净了,档把比嘴还硬。   陈熙南想着,这种‘不要的要’,大概源自段立轩好面子的性格。想答应,又想矜持。这种情况就需要他把事情敲定,营造出一种‘迫于无奈’的氛围。   “没空也得抽出空。”他拍拍段立轩的大腿,宠溺地‘逼迫’他,“我今儿跟家里打招呼。咱说好了啊,别半道放我鸽子。”   这回段立轩没说话,只是挥了下手。意思他知道了。   陈熙南得到保证,又开始在心里盘算。到底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出去的话订哪里好,在家的话做什么好?要爸妈准备什么礼物,才显得够重视?一件一件事无巨细,甚至都想好他爸穿哪套衣服才够得体。   “崽子能吃吗?”段立轩问。   陈熙南回过神,看到他手里的螃蟹:“最好别给。”   “就干瞅着大人吃啊?”说着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撒娇似的。   “…好吧。那我给蘸一点。”   段立轩揭开蟹盖,陈熙南拿筷子蘸了一点点蟹黄。给之前还不忘教学,手上做着动作:“保活,这是螃蟹。开、螃蟹。吃、螃蟹。”   “行行行行,”段立轩抢过筷子,直接塞进保活嘴里,“就这么一口,痛快儿给得了。”   保活抿了口筷子尖,眼睛豁地瞪大了。拍着他段爹的胳膊,又指他手里的蟹黄。   “瞅这样儿,估摸是头回吃。”刘大白话问道,“老轩啊,这丫蛋子你打算咋整?”   “啥咋整?”段立轩又给她蘸了一筷头,“这我闺女。”   “收养,那不得要手续啊?”   “得吧。过两天儿找人问问。啧,这大哈喇子!老实儿的,别扑腾!”   俩人为了一筷子蟹黄展开攻防,真像亲生父女一样。陈熙南在边上看着,心里说不上的泛酸。正想着借此机会打预防针,裤兜里的手机震起来。   掏出一看,赫然是二院保卫科的号码。 第58章 和鸣铿锵-58   陈熙南出去接电话,段立轩埋头拆螃蟹。   因为保活不能吃,就多出了两个。他让了一圈,谁也不肯要。怕显得自己像缺这两口好的,丢了脸面。   最后没办法,只能撂陈熙南跟前。又怕他掰多了伤手,一个个给拾掇。蟹腿蟹钳都剪了不要,蟹肺蟹胃全摘干净。   “人家陈大夫眼里没别人儿,就瞅你一个。刚才喝完交杯酒,还顺手给你抻毛衣来着。”孙二丫嗦着螃蟹,意有所指地道,“要我说喔,啥都赶不上真心。再好看能怎么的,看久了也就那样儿。”   段立轩斜楞他一眼:“陈乐乐不好看?草,你可真能吹牛B。”   “哎妈我可没这么觉得!我是说人家不错,怕你这么觉得。”   这些人里,孙二丫和段立轩走得最近。俩人从幼儿园到高中全同班,互相都看得臭巴烂够。孙二丫骂段立轩‘不装B能死’,段立轩骂孙二丫‘der落家里了’。互相嫌弃,也互相惦记。上初中和混子打架,段立轩冲锋,孙二丫接应。骑个橘红的淑女脚踏车,蹬得直冒火星。到现在他还念叨,说自己这身大肌肉,就是当年驮段立轩累出来的。   后来段立轩他爸痴呆,孙二丫每周都过来帮忙。非亲非故的老头,擦屁股洗澡都不嫌。甚至怕给划伤,连美甲都不留了。   段立轩爱说,但他鲜少聊自己。这些人里,也就孙二丫知道余远洲。只是他不了解个中曲折,还以为段立轩是看人家长相。   客观评价,余远洲确实漂亮。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般人走路用胯,松散着外八。余远洲走路用膝,矜贵得像鹤。生病前吐字清晰,眼神清亮,整个人像是用钢筋折出来的。   而陈熙南则相反。虽说小伙长得斯文,但懒得浑身打弯儿。像是吃了化骨散,能倚就倚,能瘫就瘫。往老爷椅里一铺,拿铁锨都抠不起来。   私下这样,上班也这样。说话不跟人对眼睛,连嘴都懒得张。俩手拄着脸,对着片子咕哝。就这么两句,还得且听且珍惜。因为这人累了不吱声,烦了不吱声,家属凶了不吱声,病人答非所问了,还是不吱声。连喝茶带推眼镜,歇半天才攒出下一句。逼得狠了,就使出‘礼貌三连’:“嗯,挂专家号吧。”“哎,转上级医院吧。”“á~à~!找算命的试试吧。”   别说三十岁,隔壁七十岁的都比他有精气神儿。   不过有老句话讲,情人眼里出西施。段二爷现在的审美标准就是陈大夫。   毛病?什么毛病?除了管得死、爱吃醋、唱歌难听外加让他当零,没一点儿毛病。别人瘫着坐是没出息,陈乐乐瘫着坐是累坏了。别人声音小叫吭哧,陈乐乐声音小叫文静。   “扯几把蛋。我他妈也没长成天仙。”段立轩擦擦手,又拿小勺子喂保活吃饭,“过去的都过去了。但都一起打过仗的,该帮还得帮。感情也有,就跟咱俩似的。”   “还跟咱俩似的…哎呀!”孙二丫蟹黄掉身上了,紧着拿小毛巾擦。他穿了件白色的兔毛背心,越擦越脏。   旁边的老七笑话他:“蹭得跟粑粑似的。”   “说什么呢!”孙二丫打了下老七,又掐着小毛巾感慨,“哎,说起粑粑啊。上幼儿园的时候,我还跟阿轩蹲一个坑儿来着。”   “草,别说那么恶心啊。”段立轩拿筷子点他,“坑里也不就咱俩,不还有七八个。”   “嗯。”孙二丫脱着背心,顺口说道,“有谁,也没有姓余的。”   段立轩拎起手边的蟹脚,甩飞镖似的掷过去。   “靠!你没良心了啊!”孙二丫摘掉挂在头发上的蟹脚,翘着兰花指扔回来,“天天作业本儿比脸干净,不都是我给你写!”   “那你被教导主任薅脖领子踹,是不是我给你出的气?”   “你不说我还忘了,是有这事儿来着哦。”孙二丫翻了个白眼,往后别了下头发,“内狗B死了没?没死我去牵绳溜他走,玩儿不死都不撒手。”   “早死了。”大胖虎说道,“喝酒猝死的。”   话题随即一转,又变成聊各种猝死了。什么心肌梗脑出血,这么死那么死。   段立轩天天跑医院,也不觉这些新鲜。喂了一会儿保活,又忽然有点想陈乐乐。   “那妈你说,”陈熙南侧身靠在树干上,在寒风里兜着话筒,“咱是出去吃还是在家啊?”   “在家,”许廷秀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我跟你爸做饭,显得有诚意。还没问,孩儿叫什么名儿?”   “段立轩。”   “段丽萱。哎呀,真好听。真可心儿。”   “你等会儿。我怎觉着这名儿耳熟啊?”陈正祺插话道。   许廷秀说道:“耳熟好,说明和咱家有缘。”   陈正祺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门道。索性就认同了老婆的说法:“那咱小萱都喜欢什么啊?这头回来,得准备点儿东西不是?”   “准备个首饰吧。”陈熙南说道,“心意到就行,买个样式,别买材质。小轩自己有钱,不缺这些。”   “儿子!听你爸的,可别奔着那个!”   陈熙南一听,他爹这是准备开话匣。这老京片子最能侃,估计没半小时都收不住。正想赶紧敷衍两句挂掉,看见段立轩从饭店出来。   “诶爸,改天再说。”他敷衍都懒得,直接摁了电话,“二哥,怎么了?”   段立轩没穿大衣,缩着脖子小跑过来:“出来瞅瞅你。啥电话打这老前儿?单位有事儿啊?”   “没事。”陈熙南摘下围巾给他系上,搂着他往回走,“给家里打个电话。”   俩人挨着往回走,好像都有话要讲,又都难以启齿。各怀心思,倒有点相顾无言了。   陈熙南刚才接到保卫科的电话,说找到了保活的亲生母亲。人在南方打工,明天坐火车过来。   虽然他也担心,把保活还给这样的家长,未来会不会重蹈覆辙。但保活到底是个人,不是个小猫小狗。亲生父母永远是法定监护人,无论旁人付出多少。   一方面怕二哥伤心,另一方面怕瞎子出场。掏刀威胁还是小case,就怕来一个‘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父母尚在就让他不在’。   正忖度着怎么开口,段立轩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把钥匙。还和他家的一模一样。   “你上个月不生日来着?我这才知道。呃,保活的事儿卡着,也没给你过。”段立轩挠着胡茬,别别扭扭地道,“咳,你们楼上。12楼。”   陈熙南惊道:“你送了我套房子?”   “啧,不你天天吵吵同居吗?”   “什么时候搬?”   “你乐意啥前儿搬啥前儿搬。”   “那今儿。”   “滚犊子去。”   陈熙南平时磨磨叽叽,这会儿倒很有行动力。说着就往路边去,掏手机扫共享:“我现在就回家收拾行李。”   “你等会儿!”段立轩薅住他,“他妈平日子骑王八踩刹车,这会儿倒成利索人儿了。刚装修完,满屋都甲醛。今儿住进去,明早就得癌。”   陈熙南揪着嘴看他,眼神可怜巴巴的。   “你别整这损出啊。”段立轩看了他一会儿,咂着舌妥协,“先回去把螃蟹啃了,吃完饭我带你去瞅一眼。”   季景沁园,是2001年建的高层小区。房龄15年,其实也不算老。但架不住周围楼盘开得快。   以段立轩的品味,压根看不上这里。毕竟当初送余远洲的可是翠湖天地。如今送陈乐乐个千禧老楼,怎么都说不过去。   但四处考察了一圈,还真就这里最合适。以前送房子,全顾着自己装B。要够大,够气派,才能不掉份儿。但这回自己也住,就往过日子上合计了。   上班远不远,超市近不近,停车位多不多。   季景沁园不仅是距离二院最近的小区,离蜀九香也近。段二爷肯定是不会下厨房的,陈乐乐平时又忙。去上班,十分钟。去吃饭,十分钟。买点生活用品,还是十分钟。   天气好就走路,刮风下雨就开车。小区里的运动广场刚改了停车场,他那七台车,花钱就有地方放。   正盘算着,雷峰塔顶层出售了。段立轩眼疾手快,挂售当天就打电话谈下来。   价钱一分没还,甚至还多给了十万。就一个要求:一周内麻溜走,这边着急重装修。   原住户搬走的第二天,就给邻居楼下派了一圈红包。三天定下装修图纸,两天就把屋里刨个干净。   地板墙面,管线水电。木工瓦工油漆工轮番上阵,两个月就验收了。通风半个来月,已经没什么异味。簇新的一百平,给陈熙南兴奋得不行。   朝南的小卧室做成书房,打了一整面的通顶书柜。桌上放着最新的台式iMac,靠窗一张鸟巢吊椅。   陈熙南瘫进去就起不来。脚上打秋千,嘴里打哈欠。   段立轩靠在门框上看他:“哎,好不?”   “好。过来一起啊。”   “我身上有骨头,不乐意坐那玩意儿。”   “不坐,跪这上。我从后头悠你。”陈熙南俩手在肚子上打着拍,悠哉悠哉地哼起歌来,“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噢荡悠悠~~”   段立轩还寻思了会儿,才明白他说的什么东西。再听这驴叫版《纤夫的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腿抄起拖鞋,冲上来就要揍他。   陈熙南吓得眼镜都掉了,连滚带爬地往外逃:“诶!二哥!疼!哎疼啊!”   段立轩追得不依不饶:“他妈痨病腔子抹胭粉,我让你强打精神浪!”   俩人从书房打到卧室,从卧室闹到客厅。最后段立轩给他按沙发上,照着屁股狠抽两下才罢。   陈熙南挨了两鞋底子,疼得直嘶嘶。脸上却笑得意犹未尽,蛇一样跟在段立轩后面拧:“诶,二哥,那边还有个小屋啊。”   “内屋是给保活准备的。”   房间里还没有家具,但一看就是儿童房。淡绿的乳胶漆墙面,贴着蓝鲸、海龟和小丑鱼。段立轩摁着墙上的开关,灯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一会儿放歌,一会儿旋转。映着满墙的小泡泡,像童话里的海底堡。   “好玩儿不?丑丫蛋子也是当上公主了。”段立轩笑了声,又开始埋汰人,“鲫瓜子公主。”   没听到反应,他从灯里转过头。看见陈熙南靠在走廊的墙上,抱着胳膊蹙眉。   “咋了,肚子疼啊?”   “二哥。”陈熙南抬起脸,还是狠心打了直球,“保活的亲妈,明天会过来接她。”   作者有话说:   前有李英蕊,后有段丽萱。   陈大夫什么都想到了,就忘了跟他爹妈说是个男的。 第59章 和鸣铿锵-59   清晨六点,天还没亮透。银杏树黄得发邪,好似中了毒。果熟了满地,落在水里亮得像水银球,臭得像猫皮燕子。   段立轩在前面抻筋骨,陈熙南在后面散步。他习惯起床先学习,1小时后再吃早餐。因为饥饿能激发海马回的工作效率,让头脑更清晰。补充水分后出来溜早,充分沐浴在阳光下。促进大脑分泌更多血清素,保持心情舒畅。   空气凉润润的。从鼻腔吸入,再从嘴里呼出,水一样冲洗着肺部。陈熙南慢悠悠地晃荡,享受着清晨的美好时光。一边复盘刚才的业务学习,一边思索保活的母亲。间隔着活跃脑垂体,色眯眯地欣赏他二哥。   三十岁的男人了,还生机勃勃地像个男孩儿。高抬腿、肘碰膝、交叉跳、深蹲跳。   黑色的立领夹袄,杏色的灯芯绒裤。麂皮绒的一脚蹬,鞋面缀了两对小流苏。   诱人的一双脚,踏着晨光和一地明黄的小扇子。在光影里转啊跳的,奏着迷魂的旋律。流苏坠一震一震,像奔跃的小鹿角。   不是尖长的树杈形,那种不够可爱。是温柔的圆弧形,像圣诞贺卡上的。喷了水果味香水,覆着亮粉滴胶。   正想得入迷,就见小鹿踩在了银杏果上。果核被踩挤出来,在石砖上留下两块粘黄。   小鹿开始专挑银杏果踩,泄愤似的。踩得鞋底发粘,鞋帮焦黄,空气滂臭,妄想稀碎。   “草,这玩意儿真几把臭。”段立轩干呕了一声,嘀嘀咕咕地骂着,“比那前儿的保活还臭。”   陈熙南叹了口气,上来兜着他的肩膀走。   “其实这也是好事。二哥你想啊,就算孩子放我们身边养,也落不了户。将来上学、找工作、结婚,都是问题。”   段立轩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的样子。   陈熙南斟酌片刻,又哄道:“先聊聊看。要人不行,也不能让她抱走。”   见面地点选在二院附近的大茶楼。虽说是亲妈,但不想让她直接见孩子。别到时候又哭又喊不撒手,话都问不上几句。   陈熙南不喜那样的场景,段立轩更烦。他的烦化成一鞋底子银杏果,刚进饭店就滑了个屁墩儿。   陈熙南正走着神,被他一扯也没稳住。俩人在门口摔成一堆,引得人纷纷侧目。   段立轩鲜少这么糗,当即就火了:“瞅啥!!”   这一嗓喊得震天轰地,瓷砖都跟着嗡嗡。一片寂静中,有个男的笑了声。段立轩唰地沉了脸,大步走上前。敲了敲桌面,问道:“你笑啥?”   陈熙南从包里掏出湿纸巾,轻声劝了句:“二哥。”   劝得不说几分真心,只能说非常假意。站在后面,心不在焉地擦着手。眼睛四下瞟着,最后定格在靠窗那桌。   桌后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相貌平平无奇。扎着马尾辫,穿着件过时的黑呢衣。正半站着往这边瞅,嘴无意识地微张着。   俩人对上眼神,彼此都知道了身份。隔着冰凉的镜片,陈熙南扫了她两秒,又缓缓地滑走视线。漫不经心的一个眨眼,带着说不上的轻蔑。   段立轩这边还没罢休。拄着桌面凑上前,逗小狗似的撩闲:“嘬嘬嘬,跟你说话呢?”   江湖狠人和精神小伙区别很多,但最容易分辨的,是财富力量。   一个拼夕夕就算叫破喉咙,也不如拿名车钥匙叩两下桌子。段立轩虽说没掏车钥匙,但他有一手的灭霸戒指。配上茶晶眼镜小胡茬,往上一凑,呼的气都带腥味儿。   那男人看也不敢看他:“…妹笑。”   “妹笑?我眼瞅着你嘴叉子咧多高。笑就笑了呗,咋还不承认呢?”   “我妹笑!刚才,喝,喝呛了。”   “有种干没种认啊?哎我草了,我段二最他妈烦这种人!你今儿要爽快认了呢,我还真就不咋地你。要狡辩呢,咱这话可就另说了啊。”段立轩拿脚尖点了点他膝盖,嗡着嗓子问,“我再问一遍。笑没笑。”   可怜这男的也没干啥坏事,就是看热闹没眼眉。要放平日子,段立轩狠一嗓子就算了,不会上来耍威风。   但当下,他有别的目的。   如果来的是保活亲爹。那他上去就是削,陈乐乐拦都不好使。但来的,是保活亲妈。   瞎子残暴,但瞎子有原则:不凶女人。老人小孩都不在这个范畴。熊小子,大鼻窦。老毕登,一脚蹬。   只有女人,无论年长年幼,高矮胖瘦,他连嗓门都不会高。究其原因,还在于段氏的‘性别哲学’。   在段立轩看来,男女的确有别。男人有运动优势,女人有感觉优势。不是说男人当不了护士,也不是说女人做不了刑警。但就像运动会分男女一样,有些事不可合并。即便孙二丫削尖脑袋往女人队里站,他也需要遵守基本规矩。   这个规矩就是:暴力手段,仅限于男人之间。   如果一个男人,用运动优势去欺负一个女人,并以此来确认自身的优越性。那这个男人就坏了规矩,是作弊、是孬种、是垃圾。   若被欺负的女人,还是这个男人的母亲、妻子、女儿。那他就是垃圾中的垃圾,将被开除人籍,并可以被人道处理。且行刑者,也就是段二爷,无需为此感到愧疚自责。   因为这条铁则,她的弱势成了他的强权。打不了、骂不得。纵使憋了一肚子火,也只能找个倒霉蛋演。   想段二爷行走江湖十来年,何时对普通人自报家门?这冷不丁的一回,整个大厅都吓傻了。连瓷器碰撞的声音都消失,一个个脑袋和桌面平行。   男人反应了会儿,吓得狠一激灵。椅子往后错了一大截,粥碗都打翻了。   陈熙南看差不多了,这才开始动真格的。挡在段立轩面前,迎面抱着往后带:“算了,二哥。给刘老板添麻烦。”   碰巧这会儿刘老板下来了,朗声招呼道:“呦二爷早啊!好久没来了啊!”   他满脸堆笑,像是没看见这边的口角。段立轩也没做纠缠,干脆利落地扭头走了。跟刘老板寒暄几句,俩人勾肩搭背地往楼上走。一路笑声阵阵,好似刚才的不愉快只是幻觉。   上了一半台阶,段立轩扭头递了个眼神。陈熙南冲他温柔一笑,挥了挥手。   两人的相处总是这样。说话,好像更多只是晴趣,而不是必要。   段立轩找茬,陈熙南不会想‘二哥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因为他知道「段氏的性别哲学」,所以也就没着急阻拦。让他把想演的演完,把想说的说完。   等说完了,自己再上去当红脸。给二哥递个台阶下,也避免误伤路人。   而后段立轩跟着刘老板上楼,回头那个眼神的意思也是:脸丢干净了,不好意思呆。先撤退,你看着办。   陈熙南挥挥手,也是回答他:你去玩儿吧,我来问。   这种心有灵犀,大概源自两人高频的‘深度聊天’。因为真心相爱,所以认真对待。不只为欢愉在一起腻歪,也愿意为了长久去互相了解。   从行为联系观念,从观念联系性格,从性格联系三观。只要了解核心,便可从表层情绪往里反推。所有行为都有迹可循,什么解释都不需要。   五大金刚总是惊奇,为什么就三哥能治得了二哥。其实三哥也没什么特技,无非就是想得多。只要肯花心思揣摩,那老虎的屁股也能摸,王蛇的尖牙也能嗦。   陈熙南目送着段立轩上楼,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拆着围巾坐下来,对着桌面的菜单打招呼:“久等了。我姓陈,是王可欣的主治医生。”   谈话只进行了二十分钟,陈熙南起身走了。没一会儿段立轩也从楼上下来,跟着出了茶楼。两人重新找了个地方吃早饭,边吃边说。   原来保活的父母,在一年前就已经离婚了。因为保活的父亲有糖尿病,且严重到基本丧失生育能力。孩子也过了哺乳期,法院便把孩子判给了男方。   夫妻俩原本都在南方上班,离婚后男方带着孩子回了老家,也就是溪原市的镇江县。女方在去年冬天来过一回,要求行使探望权。但男方和父母没让她见,甚至还把人给打了。她不是本地人,挨欺负也没地方找,又自己坐车回了南方。   也就是说将近一年,她都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而再见到女儿的照片,是从熟人那里转发来的公众号上。   保活有免疫障碍,她属实不知情。因为在哺乳期,没出现过任何异常。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宝宝会说话。虽比不上同龄伶俐的,但会说一些小短句。比如妈妈吃、踢球啦、有小猫儿。   陈熙南给她看了监控录像的视频。确认做出遗弃行为的,是孩子的亲爷爷。   至于生父是否知情、遗弃前为什么不联系她、治好后为什么不来认领等等,她自己也没有头绪。   陈熙南对段立轩道:“证件都齐全,照片也看了。孩子的特征都说得准。人看着还行,要不你也见见吧。”   段立轩没说话,抽了张纸巾擦嘴。来来回回擦半天,最后团成一坨攥手心。   “你觉得行就行吧。我见不见的,都那么回事儿。”   陈熙南打量着他的脸色,商量着问:“那晚上?我过来跟你一起。”   “上你班儿,我自个儿对付。”段立轩把那坨纸扔进空碗,“去酒店放完行李,直接让她过来吧。”   陈熙南点点头,不说话了。专注地咀嚼着包菜蛋饼,像一只吃草的小羊。段立轩也不催他,抱着胳膊发呆。   神外医生工作繁忙,经常吃不上午饭。如果是手术日,那顺便也没了晚饭。所以早饭,是陈熙南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吃的样多量多,顺序也有讲究。水果、蔬菜、肉蛋奶、碳水。吃完饭,还要掏几个坚果,再吃一片复合维生素。   全程细嚼慢咽,足足吃上半个钟。段立轩看他吃差不多了,从兜里摸出俩核桃。握在掌里一攥,嘎嘣嘣两声响。   陈熙南放下汤匙,笑眯眯地伸出手:“二哥这手劲儿啊,每回看都打怵。”   “打怵就对了。”段立轩俩手簸箕似的倒了几下,滤出果仁放他手心,“住先别住,等月底的。”   陈熙南顿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新房子。看来保活的事是真惹二哥伤心了,连提都不愿提了。   “你要是担心,我安排个甲醛检测。”   “也成。你安排吧。你乐意搬,就先一点点倒腾。整点小来小去的。内些长虫缸啊,我让几个犊子过来抬。”   “小小有点怕生,我自己拿。”   “草,它他妈还怕上生了。生见着它都能吓成死。”段立轩拍拍手上的渣子,瞟了他一眼,“缸里的随便儿你放,这大的你给我关哪屋去。”   陈熙南正美滋滋地合计着,听到这话失望地抬起脸:“啊。”   “啊个屁!”   “好二哥~”   “叫好二爹都不好使。急眼都给你拿来泡酒。”   陈熙南不再勉强,哀哀地叹了口气:“蛇不可貌相。多处处就知道了,小小其实很乖的。”   “呵。不可貌相的有你一个,就他妈够我受了。”段立轩起身穿外套,拎包结账,“长得文文静静的,专好这吓人玩意儿。”   陈熙南跟在他身后磨蹭,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早餐铺就在二院对面,吃完饭俩人并肩走进医院。段立轩往特需拐,陈熙南往门诊拐。   还没等走几步,段立轩回头叫他:“乐啊!”   陈熙南知道他要找保活的父亲。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   段立轩在原地犹豫会儿,还是追了上来。薅住他胳膊低声问:“内男的叫啥?住哪儿?”   “…我没问。”   “扯淡!!”段立轩说着就要掏他兜,“手机给我!”   “手机上没有。”   “那就写纸上了!”   “哪儿来的纸…诶!”   俩人撕扯了会儿,到底被段立轩翻到了字条。打开一看,是陈熙南略潦草的字迹。名字、住址、年龄,齐齐全全。   他冷笑一声,把纸条揣进兜:“结了。”   “二哥!”陈熙南拽住他胳膊,“那是我准备报案的。”   “啧!”段立轩勾住他脖颈,压低声音道,“还报案,小傻帽儿你知道啥叫报案啊?你被人拿刀追着砍,报案好使了吗?保活要死了,报案好使了吗?要么好处,要么大案!要不谁乐意管你这些小屁屁事儿。他这是扔医院了,不是扔沟里了。构不成大罪,一年都判不上!你送他进去干啥?白吃一年饭啊?浪费那监狱里的好白菜炖粉条!”   “我不是管他死活,我是担心你!为这么个人惹麻烦,值当不值当?”   “没有值当不值当。只要我乐意,都值当。”段立轩说罢扭头就走,“不给整死,我他妈留着压酸菜缸!”   “二哥!!”陈熙南还是不撒手。死拖着不让走,就差要抱大腿了。   “咋的,你怕我进去啊?”   “怎么不怕。每天都在怕。”陈熙南半天没眨眼,让风硬把眼睛吹出泪来,“怕你被拷走,怕你被寻仇。人家处对象,担心的都是什么?我这见天儿,担心的又是什么!我的小祖宗,您就许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说着还别过脸,用食指揩了下眼底。   段立轩看他伤心,不自觉就蔫儿了。咂么几下嘴,打着商量道:“行了,我整点小来小去的。啊,就给崽儿出出气。”   作者有话说:   段甜甜不知道孙二丫是1。孙二丫不知道段甜甜当0。 第60章 和鸣铿锵-60   保活趴在桌板上做沙画。小心地撕掉不干胶,撒上各色细沙。陈大夫说了,小孩的工作就是做游戏,要少看电子产品。段二爷立马执行,就像是长在了某宝上,天天看还有啥新奇玩意。   往常他会陪保活一起玩儿,顺便起些不着四六的外号。保活喜欢迪士尼公主,尤其小美人鱼。画册上别的公主随便涂涂,只有爱丽儿精心设计。   段立轩看她喜欢,也加封她为人鱼公主。但都是什么‘鲫瓜子公主’(因为小)、‘密斗子公主’(因为黑)、‘鲶球子公主’(因为淌大鼻涕)。由于她面神经受损,总是无意识地张嘴。段立轩又开始叫她‘大马哈鱼公主’。   保活听不懂,就全默认是好的,跟着傻乐。   段立轩一问:“谁是大马哈鱼公主?”她连点头带举手,生怕当不上。   有时不配合治疗,段立轩还会以此‘威胁’她:要不听话,就不给她当大马哈鱼公主了,给陈乐乐当。   这一招基本百试百灵。为了争夺大马哈鱼公主的宝座,保活可谓是力争上游、自强不息、奋身独步、不辞辛劳。简直将其当成人生最崇尚的奋斗目标。   直到有一回,段立轩带她去蜀九香后厨玩儿。那天在进货生鲜,到处摞着白色的泡沫箱。正好有大马哈鱼,段立轩就指给她看:“哎,你瞅。你就是这个变的。大马哈鱼公主。”   那大马哈鱼丑极了。身上红的一道一道,鱼鳍短得捉襟见肘。一条条龇牙咧嘴,在冰碴里瞪着小银眼睛。   保活当即大哭起来,咋哄都不行。闭上眼就是哭,哭到忘了为什么。睁眼再一看那鱼,又是闭上眼哭。   段立轩那天笑得上不来气,最后趴在冰柜上直咳嗽。就连瘦猴都说:从没见二哥笑成那样。   后来段立轩再叫她‘大马哈鱼公主’,她就会去抠他段爹的嘴。   但今天,段立轩一直坐在窗边发呆。不埋汰人了,甚至连话都没了。只是对上视线的时候,勉强笑一下。   保活做了一半沙画,也觉得自己玩没意思。倒腾着小腿过来,要往他身上爬。   “鲫瓜子,”段立轩把她抱上来,脸对脸地问,“你想不想妈?”   掌管记忆的海马回要到4岁才能发育好,所以小孩基本没什么记忆力。此刻被问到想不想妈妈,她也没反应。伸手抠着段立轩的项链,往自己脑门上比划,还是想当公主。   “草,真是鲫瓜子。”段立轩弹了她一个脑瓜崩,“自己妈不记得。”   保活想了想,又狠狠点起头。不知道是答应‘鲫瓜子’,还是承认‘不记得妈’。   走廊响起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个缝。瘦猴伸进来一排龅牙,讨好地讪笑着:“二哥。”   段立轩看他一眼,算是应答。瘦猴这才把门推开,领个女人进来了。   穿着化纤呢的黑外套,个子不高,素面朝天。坐了两天的火车,头脸儿都油了。看着很实在,但并不木讷。在门口望了一会儿,这才小声地唤了句:“乖?”   保活回过头,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王可欣!是娘嘞!”她说着,就带上了哭腔。过来抱起保活,淌着眼泪笑,“妮儿,你不认带娘嘞?妈妈!”   保活像是CPU卡顿了,半天没反应。女人抱着她上下查看,边看边哭:“我哩孩儿了。这是咋着了呀!”   她越哭越凶,哭得满脸通红。保活看她哭,也跟着哭起来。可惜那不是对母亲的,而是对段立轩的。她向段爹伸着俩小胳膊,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段立轩见孩子不认娘,也有点不落忍。接过来放腿上颠着哄,拿纸巾擦大鼻涕泡:“啧,差不多行了啊。内不你娘吗?你娘抱你哭什么玩意儿。”说罢又对女人道:“你也收拾收拾,呆会儿我问你几句话。”   女人不太敢看他,只是点头。起身走到窗边,拿纸巾使劲抹着眼泪。   保活还在哭,咧着大嘴。被段立轩带的这几个月,她逐渐从‘懂事’变的‘任性’。曾经割肉活检都不吭声,如今看个马哈鱼伤心得昏天黑地。就像是一只认主的小猫,仗着被爱恃宠而骄。   “这他妈丑的,真跟大马哈鱼似的。”段立轩从手包里翻出哭脸印章,往她手腕上盖了下:“哎!你瞅这啥?”   保活低头研究会儿腕子,又瞅段立轩手里的印章。掰着抠出来,也给他盖了一个。   “别往我身上盖。”段立轩指着门口的瘦猴,“去给他盖,盖一百个,爸给你拿螃蟹。”   保活这回彻底止了哭,举着印章就奔瘦猴去。   “往牙上盖嗷!”段立轩还特地嘱咐了一嗓子。   瘦猴也特别配合地捂住嘴,夸张地‘作势要逃’:“哎妈!鲫瓜子公主来了!”   趁瘦猴带孩子,段立轩起身拉冰箱:“哎,内谁啊。你喝点啥?”   女人有点受宠若惊,俩胳膊直拍空气:“噫——!哎!”   “可乐喝不?”   “中,都中。”   段立轩拿了两瓶可乐:“咋称呼啊?”   “我姓罗。罗美华。”罗美华局促地来回攥手,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段…段先生…”   她说话一股胡辣汤味,‘段先生’听起来像是‘蛋先生’。好似努力地想说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的确找不到。一句蒙情,似乎太轻飘。什么大恩大德,又太虚头。总之在救命之恩下,好似怎么说都不得体。   段立轩招招手,示意她落座:“陈大夫都跟你说差不离了。一样儿的话,我就不问第二遍了。但有几个事儿呢,我得跟你说清楚了。”   罗美华坐下来,不住地点着头:“哎,哎。”   “这崽儿脑子发霉了,不咋尖。话也不会说,往后念书啥的,估摸都跟不上溜儿。”段立轩单刀直入地道,“你要嫌呼,走就完了。”   罗美华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人都往后仰了:“噫──!那是俺亲妮儿!”   段立轩看她说话实在,面色缓和下来。往前错了下椅子,换上拉家常的口吻:“你是干啥活计的?”   “搁到光东一个流水线。”   “工厂计件儿啊?”段立轩抿撇了下嘴,摇头道,“那一个月也划拉不上几个钱。”   他这话没恶意,但说得也挺伤人自尊。   罗美华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偷偷瞟女儿。穿着纯棉的儿童秋衣套装,印着小草莓的乱版花。罩了件鹅黄的夹袄马甲,领口缀着小兔毛。没给打扮得花里胡哨,倒也看出了精心照料。   她眼眶又红了。拿透湿的面巾纸堵着鼻孔,头垂得很低:“一个月四千来块钱。那咋弄咧。文化也木有,就得靠手。”   “我为啥问你呢,”段立轩从茶几底下掏出纸抽,撂到她跟前,“这病没头儿。一针六百,一周打三针。天天得吃药,早晚两回。挣就挣个四千,娘俩日子没得过。”   “陈医生跟我说了,以后移骨髓能好。我再想想法子。借借凑凑。”   段立轩又道:“你搁光东能挣四千来块,搁我这儿也能划拉得上。”   罗美华合计了会儿,蓦地反应过来。急得在椅子里直蹦,连连摆手:“不中!老师儿,不中嘞!你救了俺妮儿,我再搉(quō)你一顿,可死皮不要脸儿!就这治病给花的,我也得想法子…”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猛地跪到地上,哆嗦着嘴唇道谢:“前搁凑了三万,不够啥。差的你跟我说,我一点点的,都能给还上!谢谢你救俺妮儿。救命恩人。谢谢。谢谢。谢谢。”   中原女人要强。不管有没有钱,都不在外边栽面。她的脸很红,像是挨了两个命运的耳光。可她还钱的姿态却很伟大,看得人心里发酸。   段立轩连忙起身扶她:“哎!别整这些个!”   俩人撕了半天。一个不敢使劲拉,一个真心不想起。一个到处塞信封,一个死活不肯要。   扯着扯着,段立轩忽然笑了。不知道是笑这略尴尬的场景,还是高兴保活有娘要。笑得有点酸,两腮不自然地抽搐。他挑了下眉毛,不让眼底的眼泪掉出来。咳了两声,起身别开了脸:“鲫瓜子!过来!跟你娘呆会儿!”   作者有话说:   某大碴妞也想被叫妮儿!甜死了。   特意查了下胡辣汤里“俺”这个词的用法。   在用于第一人称时,还是说“我”。只有在表达“我的”,才会用俺。俺爸,俺妈,俺家。俺妈正该做饭哩。   体验一下胡辣汤的魅力:   “欣欣,是妈妈呀。你不认识妈妈了?”(嗯…感觉略悬浮)   “妮儿,是娘嘞!”(嘿!得劲了!) 第61章 和鸣铿锵-61   虽然小孩像鱼一样记不住东西,但不代表会忘得一干二净。记忆会变成另一种方式,被深深地植进大脑回路里。   那种方式叫做,感觉。   罗美华在二院呆了一周,保活逐渐找回了妈妈的记忆。即便有千万个不舍,也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刻。   11月1号,溪原市大降温。刮着四五级的朔风,吸一口都冰肺尖。娘俩正午发的机票,开到机场还得四小时。早上六点,罗美华已经整装待发了。   陈熙南拎来个爱丽儿的小皮箱,里面全是保活需要的药剂。还配了个文件夹,详细记录着服药说明、以及生活上的注意。全彩打印的PPT,按照顺序插在内页袋里。   趁陈熙南在外间和罗美华交代,段立轩进里间看孩子。   保活还没起,睡得顺嘴淌口水。段立轩也不叫,点开手机放动画片。热闹欢快的主题曲一响,保活就像是听到开罐头的小猫。吭吭唧唧地掀开被子,歪歪斜斜地颠过来。小脚一叉,屁股一歪,轻车熟路地偎进他怀里。   “鲫瓜子,回家好好听你妈话。”段立轩给她梳着头发,拿小橡皮筋笨拙地扎。一头稀疏的细黄毛,愣是被他揪出了四个小辫儿。上边俩,下边俩,勉强得像蜗牛触角。   就这还得别卡子。保活抱着她的‘梳妆盒’,一个一个给段立轩递。小贝壳的。小海星的。小珍珠的。左一个右一个。   “行行行行,别不下了。”段立轩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睛打量她,“挺好。虾爬子公主。”   大马哈鱼公主的事才刚过去,保活对段爹的一切封号都持怀疑态度。此刻听到虾爬子公主,也没着急高兴,小嘴来回拱着。   最近她经常会做这个动作,就像是要说什么。但憋到最后,顶多也就说出个‘噗’。她一噗,段立轩就笑她‘鲫瓜子吐泡’。   这会儿她嘴动了半天,也还是只说出来一句:“噗。”不过倒是应景,像是在骂人。   段立轩乐了下,又惆怅地叹口气。摸了摸她那一脑袋零碎,怜爱地嘱咐着:“回家听你妈话,啊。”说着又掏出一个长命锁,套到她脖子上,“出去和小朋友玩儿,别到处乱摸。手丫子勤着洗,走道儿看着点车。”   保活不知道即将的离别,还满心欢喜地等着‘跟妈妈回家’。美滋滋地点头,扯起脖子上的锁看。金光灿灿,缀着三个小铃铛。前幅雕着祥云纹和岁岁平安,背后是两个胖字:保活。名字的脚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日子:2016.9.2。   那是她从手术室活着出来日子,是她告别所有不幸的日子。   “你知道这俩字儿咋念不?”段立轩给她指着,做着最后一次的认字教学,“播呜凹,保。呵呜呃,活。王可欣儿,你还有个小名儿,叫段保活。长大了也别忘,啊。长大了也别忘。”说着,他话里带上了鼻音。掉过头去,拿手掌压眼睛。   长大了也别忘。别忘了自己曾那般坚强,创造出了生命的奇迹。别忘了曾有许许多多的人,为她的生命付出过努力,并衷心希望她能够茁壮成长。   幸福快乐地长大吧,带着奇迹与感恩。或许这份不幸的经历,是老天送的一份大礼。无论往后出现什么磨难,只要回忆起这段日子,就一定能被治愈。   保活看她段爹难过,有点着急了。钻进他怀里,捧着他的脸吹气。   外间传来罗美华的道谢,还有行李箱的上锁声。段立轩急急地吸着鼻涕,把金锁塞进她衣领。   陈熙南推开门,轻声地提醒:“二哥,差不多走吧。瘦猴到门口了。”   “eng,咳!走。十二点的飞机,再不走来不及了。”他拿起腿边的风雪帽,兜头给保活戴上。   七彩的毛线帽,帽尾织成了鱼尾巴。这是带保活划船那天,在公园门口买的。那时还是九月底,天气刚见一点点凉。   湖边有儿童彩绘的摊子,排着长队。保活羡慕得盯着看,段立轩就也领着她去排。等了将近一小时,才终于轮上。彩绘阿姨捏着她的小嘴巴子,在脑门上画了个粉蓝的鱼尾巴。一边画一边夸:好可爱呦。好漂亮呀。   保活仰着头,眼神晶亮地咧嘴。段立轩见她高兴,又开始撩闲:“哎。瞅给咱大马哈鱼公主乐的。”   保活听到这话,又立马收起嘴。正襟危坐地绷起脸,反惹得大人笑一片。那天彩绘摊上放着童谣《小白船》,稚嫩的童声咿咿呀呀地唱: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条小白船。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走过那个云彩国,再向哪儿去。   欢快可爱的旋律,如今想来却只剩悲伤。看着被罗美华抱着的保活,还真像坐上了一条小白船。悠啊飘呀,往遥远的地方去。   保活趴在妈妈肩上,向着段立轩伸出手。眼睛看得用力,嘴唇不停地拱。   陈熙南和罗美华说着话,都没注意到保活的异常。只有段立轩看到了,但也没多想,还强颜欢笑地逗着:“今儿鲫瓜子不新鲜了,紧着吐泡呢。”   但保活没有像往常一样傲娇地别开脸。还是一个劲儿地说着:“噗。噗。噗哈。”   从走廊到电梯,再到一楼大厅。几人一路走,保活一路噗噗。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段立轩忽然福至心灵。风掀起保活帽子的鱼尾巴,也吹红了他的眼。   “噗哈。噗哈。啪。啪。”   这时罗美华和陈熙南也听到了,惊奇地看向孩子。   “这是要说话?”“乖说啥了?”   “噗啪。啪。”   从八月初到现在,这是保活第一次开口说话。俩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孩子,段立轩却开始挥手撵人:“走吧走吧,吹感冒了!”说着他一路小跑出院门,要去拉黑本田的车门。   可保活的声音在后面一路追着,顺着风清楚地送过来:“啊啪。啊叭。叭。爸波。”   多少日夜,他指着自己的脸一遍遍地教。可她就是学不会,像他的一厢情愿。   要是注定缘短,那就宁可一厢情愿。把孩子送走,碎的心自己粘。可偏在缘尽这天,她学会了。仿佛是冥冥之中知道要离别,所以逼着自己学会了。想用这句千辛万苦的爸波,来回应那份慷慨的爱。   “爸波。爸波。爸波!!”稚嫩的童音越来越清晰,在天地间震荡。冻得阴凉凉的车窗上,段立轩看见自己淌着泪的脸庞。   可他不能回应。不能抱她。也不能再用胡茬蹭她的脸。他能给她的最后一份爱,只有两个字:放手。   段立轩没得到过完整的母爱,所以他希望,至少保活能够在妈妈身边长大。旁人再好,终也抵不上亲娘。   保活还在叫着爸波。越来越清晰,带着满杯的骄傲与期待。直到罗美华抱着她坐到车后座,而段立轩却没有上前。   她这才意识到,爸波不会跟着走。她忽然大哭起来,在妈妈怀里不住地扑腾:“爸波!阿爸波!爸啊!爸波!!!”   撕心裂肺的爸波,惹得人直心酸。可段立轩不敢答应,甚至都不敢看。怕多看一眼,都舍不得放手。罗美华正有几分犹豫,他砰地甩上车后门。别开脸大挥着手,示意瘦猴把车开走。   发动机轰轰地响,车走了。   段立轩站在路口目送,淌着眼泪挥手。漆黑的柏油路,延伸到天边。   层层叠叠的银杏红枫下,跑着越来越小的黑本田。轧卷着一地缤纷的落叶,像飞散的记忆碎片。太阳从云层的缝隙里垂下来,在路上燃着红黄相间的火焰。   黑本田转弯了,不见了。段立轩放下手臂,无措地四下看看。又虚摸摸腿边,好似鲫瓜子还在一般。暗云纹的黑唐装在寒风里飞着,显得人异常单薄。   陈熙南站在他身后,没说话也没上前。只在朔风铺面时,从镜托下蜿蜒出一道细细的清泪。 第62章 和鸣铿锵-62   天一冷,人就起不来。段立轩缩在被窝里看手机,磨磨蹭蹭地不想起。厨房传来排油烟机的呼呼声,还有热油下锅的滋啦声。   保活走那天,陈熙南硬去他家把行李收拾了。连拉带拽地搬过来,美其名曰:不让二哥独自伤心。   从11月初到现在,俩人同居了一个半月,生活上也差不多彼此习惯了。   段二爷虽说不管家务,但也不糟蹋房间。换下来的衣服扔洗衣机,从不往水池里堆东西。浴室用完了冲一圈,马桶溅脏了拿纸擦。   而陈大夫比他更干净。除了养蛇加变态,真挑不出毛病。平日由于超长待机,一直处于节能模式。干什么都慢慢腾腾,恨不得连喘气都省两拍。可一到休息日,就化身那满月日的狼人,会各种意义上‘大干一场’。   他二哥是时针,他自己是分针。十二点,一点,三点,六点,钉着就是走,不到电池耗尽不罢休。   等到次日,醒了就开始收拾。   刷厕所、倒垃圾、擦蛇缸,拖地板、别说毫无怨言,简直乐在其中。   在所有的家务里,他最喜欢洗衣服。比起说当任务,更像是完成任务后的奖赏项目。等家里都差不多收拾干净了,他美滋滋地撅在洗衣机滚筒前。挖宝藏一般翻找二哥的原味内库,美其名曰:“和其他衣物混洗,容易沾上外衣的微生物。”   寻完宝藏后装入透明盆,架上小搓板,摆上抗菌皂,再接一大桶清水。   对陈大夫来说,手搓裤衩,是比手打奶茶更讲究的事。要挑个有阳光的地方,还要放上有声书。掰开枣木清漆的小马扎,和面似的搓。搓一会儿闻两下,间隔发出点变态动静儿。涮干净后拿专门的衣架挂好,抬到书房里晾。瘫在一排衩旗里小憩,继续美其名曰:“暖气片太多了,空气有点干。”   按理说,空气干买个加湿器就行了。再不济你搭俩湿毛巾呢。随身携带一排裤衩加湿,着实是有伤风化。   不过一般段二爷这会儿也没空理他,正忙着来回跑厕所。蹲上了吧,没东西。躺回去吧,又想上。栝约肌胡乱给大脑发信号,像是狼来了。可又不敢不信,只能叉着腿来回跋涉,嘴里骂得直起沫。   总之两个人在一起,就比一个人热闹。心里不孤独,心上的伤好得也就快一点。   天气冷了,有人可偎。想孩子了,有人能说。   陈熙南建了个群,起名叫‘成长监护群’。不仅有他俩和罗美华,还有保活的姥姥姥爷。家人每天都会在群里发视频,分享着孩子的进步。从那声‘爸波’开始,保活极快地找回了语言功能。不仅会清楚地叫段立轩‘爸爸’,昨天都会叫‘乐医生’了。不过前后鼻音还不分,听起来像是‘累一星’。   没一会儿,排油烟机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客厅电视,正在播放晨间天气预报:“受较强冷空气影响,我省大部分地区都将出现大风降温和雨雪天气…”   “二哥,起床吃饭了。”陈熙南进来拉开窗帘,仔细地吸上绑绳,“今天中午下雪,咱们早点出发。”   原本两人定好立冬回老家。段二爷信守承诺,但陈大夫临时变卦——无他,唯加班尔。见面日期一推再推,老家的饺子馅一剁再剁。转眼都进了12月,许廷秀气得直接放话:再不带回来,别管我叫妈。   “小雪封山,大雪封河。”段立轩放下手机,打着哈欠道,“á~à~!今年冬天你就瞅吧,能冻死几个。”   陈熙南拄着暖气片,看着窗外零星的小雪花:“骨科有的忙了。”   “哎,你磨叽你的,我等会儿起。”段立轩放下手机,准备来个回笼觉,“我十分钟就能出门。”   “不行,早饭要吃。”陈熙南坐到床边,拍着他肩膀哄,“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你起来尝尝我的手艺。喷香。”   “拉倒。又不是没吃过。”段立轩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抱怨,“那菜薅下来啥味儿,端上来啥味儿。鱼杀前儿啥味儿,出锅啥味儿。像他妈野人吃的。”   “是二哥口太重了。吃一阵清淡的,味觉灵敏度就回来了。起来尝尝吧,好不好?”   段立轩这回不说话了,打着假呼噜装死。   陈熙南见‘好不好’失效,又开始唐僧念经:“快起来呀。周末睡懒觉,会导致昼夜节律的紊乱,出现社会时差。长期处于倒时差的状态,会影响到脑功能。学习、情绪、调节能力都会下降…”   段立轩烦得要死,干脆整个缩进被子。陈熙南摘掉眼镜,一拱一拱地钻进去。脸对脸地追着嘟囔:“早上起来一个小时内,大脑最清楚。哪怕你拿来锻炼,也不要拿来滑手机…”   “哎我草了!五分钟!就五分钟!别他妈嘟囔了!”   “再不起来,我体检了啊?”陈熙南说着,就开始上手。   他刚做完饭,手被水激得冰凉。往肉上一贴,冰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段立轩来回打挺,连推带蹬地躲:“起!起!他妈的我起!”   他要起了,陈熙南反有点舍不得。搂着他的腰往怀里一扣,揪着嘴含麦丽素。   “…陈乐乐…哈…陈…哎我草你大爷!!!”段立轩猛坐起来,低头掀睡衣查看。一大圈红印子,像是拔了火罐。   “你那嘴是皮搋子啊!”   陈熙南支着脸颊,笑眯眯地道:“现在你知道,那句话怎么来的了。”   “啥?”   “使出吃乃的力气。”他指着自己的嘴,还撒娇地嘟了两下,“嘴唇越丰满,密封性越好。”   陈熙南的确长了一张好嘴。不仅能嘟囔,还好看。红润饱满,口角微翘。只是对他本人来说,嘴唇不过是口腔黏膜外翻的产物。翻出来多一些,并没什么好高兴。   直到他发现二哥喜欢。没事儿就拿拇指摁,还总盯着看。   在进化学上讲,圆润嘴唇是幼态持续的重要表现。看来他这两片外翻的黏膜,激起了段立轩的保护欲。既然如此,他何不美而自知、物尽其用?   他死皮赖脸地拱进段立轩怀里,又朝巧克力努了努嘴:“好二哥,再来一口。”   “滚滚滚。”段立轩推开人形的大皮搋子,着急忙慌地下床,“就他妈衬俩,别再给我裹掉一个。”   “那你嘬我。”陈熙南掀起毛衣,一脸严肃地不正经,“来而不往非礼也。”   “再犯der不跟你去了啊。”   “诶,我妈饺子馅儿都剁完了。”陈熙南蹭到他躺过的地方,大口嗅着床单上的余温,“全家都盼着小轩来呢。”   段立轩脱掉睡袍,攒了攒扔他脑袋上。趿拉着拖鞋走了,没说一句话。   但陈熙南知道,这话讲得二哥高兴了。站在水池边哼哼着刷牙,早饭也塞得着急忙慌。连水果都没吃,就紧着上小仓库拎礼物。   什么火腿腊肉五粮液,化妆品按摩仪。掏一样介绍一样,像是小孩儿分享宝贝。   陈熙南端着装水果的碗,拿小叉子插着空喂食。看段立轩折腾得可爱,像只搜罗橡果的小花栗鼠。   但随着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他的宠笑逐渐变成担忧。那些年货他高兴,酒茶也不错。化妆品勉强接受,中药材略显多余。而剩下的,大可不必。   “貂皮什么时候买的?”他问。   “你别管啥前儿买的。就瞅好不好看吧!”段立轩自信满满地介绍,“这不是貂儿。现在谁还穿貂儿啊,穷穿貂富穿棉,大款穿休闲。人这是羊毛的,皮毛一体。就这版型,你妈往广场上一站,哪个老娘们也比不上啊。”说罢他又顿了下,想起什么一般拍了下大腿,“坏菜,没问你妈现在胖瘦。这要胖乎点,估摸还穿不进。”   “穿是能穿,就是…”   “能穿就行!”段立轩又高兴了,兴致勃勃地继续介绍,“还有帽子,围脖儿,都配套的。哎,你不说你爹研究字画儿么,这你知道啥不?”他又掏出一个红漆木盒,献宝一样地缓缓揭开,“宋坑端砚。这石品才好,我托人买的。”   “这些拢共花多少?”   “啧,那你别问。二哥不能给你拿差的。”   “我是怕你拿差的么。”陈熙南抽走砚台,和果盘一并撂上茶几。蹲在礼物里来回翻找,终于捡到一张遗落的小票。没想到仅是一件大衣,就要四万六。看着那一排零,他气得眉毛都红了。起身抓住段立轩腕子,照着手背狠打一下,“衬几千万啊,见天儿就这么花!”   不算疼的一巴掌。别说段立轩误伤的那些铁砂掌,就俩人闹着玩,都比这个力道大。   但这确是陈熙南第一回气动手。段立轩明显被打懵了,瞪着眼睛呆愣。睡呛的头发斜支棱着,嘴巴子里兜着俩块火龙果。   陈熙南打完又觉得心疼,揉着他被扇红的手背:“前脚送了个120万的翡翠牌儿,后脚保活又花进去40万。买房子重装修,这会儿还置办这么些见面礼。怎么的,你那钱是大风刮来的?二哥,我是要跟你过日子,不是要给你当傍家儿。”   “又没给外人儿花。这不见老丈人丈母娘么。”段立轩把火龙果咽下去,委屈地嘟囔,“花了再挣呗。”   “再挣。怎么挣?前两天换下来的衣服,一股汽油味儿。问了,就跟我俩掉腰子。那老蔫儿是什么人,手上沾了多少血,你当我没数?”陈熙南摘了眼镜,拿手背抵压着口鼻,让话里带上鼻音,“我还看不上余远洲呢,我又比他强了多少。花你刀尖卖命的钱…”   “哎!好么央儿的又咋地了啊。”段立轩迈过一地纸袋,往下拉着他胳膊哄,“那我买都买了,还能顺窗户撇了啊?”   “砚台的电话给我。大衣我自己去店里退。”   他一说退,段立轩眼珠子都要瞪掉了:“买完的还能退啊!”   “知道你不好意思。我来退。”   “不退!”段立轩吼了一嗓子,蹲着归拢那堆纸袋,“买不起别买。买了,我就是买得起。还退,草,我段二就没干过这么磕碜的事儿!”   陈熙南瞄着那后脑勺上的小发旋,缩着眼睑盘算。   他早知道段立轩花钱大,也本不打算把手伸那么远。不过他最近算是发现了,段立轩的钱,基本都花在了旁人身上。   自己住的房子,估价都不能上三十万。虽说有七台车,但三台都是圆春名下的本田。一台奥迪A6,一台吉普牧马人,一台宝马X3,全是别人送的。就连最爱开的那台欧陆,也是段昌龙留下的遗产。   人是爱美点,衣服鞋子却鲜有大牌。脚上总穿的乐福鞋,市场价也不过两三百。   至于首饰,比起消费更像是倒卖。不喜欢了就出,经常还能多挣个万八千块。   所以说段立轩到底是为了谁在卖命?陈熙南只觉得心疼、不值。二哥的来钱路,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未来,那更是无法预料。如果大环境变了,如果本人受伤了,如果出了需要摆平的大事。就算一切顺利,那还有老去的时候。   到那前儿,账上没钱怎么办?   他当然愿意养他二哥,也知足于普通的经济状况。但以段立轩的自尊心,大概率不能接受。   所以他蹈锋饮血挣来的钱,只能作为本人日后的保障。如果这小漏勺自己守不住,那就只能由他多操点心。   “好吧,不退也行。”陈熙南重新架上眼镜,蹲到段立轩面前,“往后不能这么花了,知道吗?”   段立轩顺鼻子哼了声,挠着胡茬小声答应:“行呗。”   “你自己说。我怎么信你?”   “啥咋信,我买东西还得跟你举手啊?”   “你说的啊。就这么办。”陈熙南从怀里掏出账本,哗啦啦地翻起来,“前天正好集齐了四百个戳。就拿来定这事儿吧。”   “唉我去了,你那小账他妈镶身上了啊?”   段立轩算是服了,他永远猜不到陈乐乐能从哪儿掏出小账。别说穿着外套,就穿睡衣都揣着。别说穿睡衣了,就他妈光腚都不耽误。洗澡的时候从浴巾底下掏,崩锅的时候从枕头底下掏。简直像个哆啦嘟囔梦,天天胁迫他这个傻大雄盖戳。   “我会买个保险柜,密码至少六位数。咱俩一人设一半,互相保密。你不是有好几张卡?大头的放保险柜,手边留个几万块活动款。保险柜里的,我不动分毫。但你自己要动,也必须得和我打报告。”   作者有话说:   大碴子   裹:吸吮   京片子:   傍家儿:情人(非正当关系的)。   掉腰子:耍小聪明 第63章 和鸣铿锵-63   “你冻地上了啊,撒冷儿的!”段立轩拎着好几大袋东西,回头遥遥地喊。   陈熙南也拎了好几大袋,蹚着薄雪磨蹭。他老家的房子有年头了,没多少停车位。段立轩又不会靠边停,只能找收费的停车场。收费不算,还得有俩相邻车位的。只因段二爷生性爱骑。兜风骑摩托,睡觉骑枕头,崩锅骑大夫。停车,也得骑白线儿。   开过来一个半小时,找停车位两个半小时。最后停到商超广场,距离目的地不说有点远,只能说远得让陈嘟囔绝望。   他心疼段立轩左胳膊还没好利索,重的全挂自己手上了。什么五粮液中药材,还有那个该死的破砚台。一个比一个沉,简直要把他抻成长臂猿。   “哪号楼啊?”段立轩问。   “8号…”陈熙南声音刚出来,就被北风吹散了。   “我问你哪号楼!”   “我说了啊,8号…8…”   段立轩看陈乐乐要远得没影儿了,又紧着走回来。要帮他拿俩,陈熙南却死犟着不肯松。段立轩卸货不成,只能抬膝撞他屁股:“你那腿咋的了,要降解了啊?你倒是迈啊,就这么迈!迈步子会不会!”   陈熙南累得直喘粗气,小声地辩解:“我迈了啊。”   “迈个der了你迈,蛤蜊立起来都比你迈得开!”段立轩在后面赶牛似的踢着,嘴里骂骂咧咧,“吃饭一个点儿,刷牙半个点儿,六个裤衩子,他妈能搓一天。穿个衬裤,一个腿儿一个腿儿地蹬。蹬拧劲儿了,抻抻就完事儿了呗。不的,还他妈得蜕下来重蹬。干啥都肉黏筋,就整景儿快,眼泪儿说来就来。还有啥快,对,还有掏小账快。”   “诶,二哥,别推呀。这里好滑的,得慢慢走。”   “行,慢慢走。正好等会儿看刘谦儿翻扑克,看有没有你掏小账快。”   陈熙南日常被段立轩埋汰,也能明白他话里的包袱。刚想说离春节还有一个来月,又觉得这辩驳也好笑。把嘴怼进围巾里,噗呲呲地偷乐。   “二哥。过年还来吗?”   “再说。”   “来嘛。我爸妈肯定特高兴。”   “我不定有空儿。”   “三十儿中午来吧,初二就回家。初四保活来呢。”   “鲫瓜子回来?没搁群里说啊?”   “说了呀,她姥爷语音说的。你也不听。”   “草,她姥爷内嘴像他妈炒锅,天天炸拔丝地瓜。粘了咕唧的,能听清个der。”   “脑血栓后遗症,是有点口齿不清的。能自理,就算很幸运了。”   两人说着,走到了单元门前。趁着陈熙南掏钥匙,段立轩四下打量。   90年代的老小区,全是五层高的火柴盒。一楼都不是车库或店面,而是实打实的人家。凸出的阳台上架满了防盗网,间隔着兜点芦荟和大葱。草坪上扔着谁家卸下来的旧马桶,地上冻的冰都埋汰。到处破破落落,就单元门新,颇有点垃圾桶上密码锁的滑稽。   段立轩环视一圈回来,发现陈乐乐还没掏出钥匙。不,准确说这人还没开始掏。把礼品袋子撂到地上,开始摘手套。摘到一半,装大衣的袋子倒了,他又去扶。左放又放,怎么都戳不立正。   给段立轩看得急死,直接把他拱开:“快点的吧哎我滴妈。哪屋儿?”   “501。”   段立轩提着一堆东西,笨拙地戳下呼叫铃。滋啦啦的电音过后,是一个女音:“哎!”   “妈…”   陈熙南刚说一个妈字,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打断:“好了好了,赶紧上来。”   声音听着上岁数了,但非常干脆,像能用手掰开的富士苹果。   “这你妈啊?”段立轩小声问。   “嗯。”陈熙南拉开单元门,示意他先进。   段立轩磕了磕脚底的雪:“挺利索个妈,咋生你这个肉儿子。你随爹啊?”   “不随。我爸,其实跟二哥有点像。花词儿多,能说会道。”   “像我?”段立轩回头问他,“那你是怎么个事儿?”   “嗯,确实。”陈熙南一脸认真地思索,“那我是怎么个事儿呢?”   他眼镜上蒙了一层雾气,只在镜片中央露出两个黑眼仁。鼻头冻得通红,呆头呆脑地可爱。   段立轩看了他两眼,爱怜地笑了下:“谁他妈知道你咋回事儿。”   陈熙南家住五楼,老房子也没有个电梯。只容一人过的水泥台阶,中央常踩的地方都包浆了。暗红的木头扶手,剥落的地方比漆还多。台阶的转弯处堆满杂物,楼道里飘着冷酸味。   走到三楼的时候,段立轩还被绊了下。回头一看,靠窗放了一堆可回收垃圾。什么矿泉水瓶纸壳子。   “这他妈啥啊!垃圾堆啊!”   陈熙南这几步台阶已是气喘吁吁,说话都不连贯了:“老房子,都这样。住户上岁数了,就,往家摡搂这些。”   “咋不换个房子?”   “这房子,是我,长大的地儿。有感情。越破,反而,越舍不得。”   段立轩咂了下嘴,又改口道:“房子是老。你爹妈脑瓜子倒不老,还挺前卫。”   “嗯?为什么?”   “往家领个男的,都没说啥么不是。”   陈熙南本来还笑眯眯的,听到这话呆了一呆。站在原地仔细回忆了下,愣愣地啊了声。   他这一啊,给段立轩干懵了。   “…我草,陈乐乐你等会儿。你别是没说啊。”   陈熙南不紧不慢地推他,淡淡地下结论:“没事的,见了就知道了。”   “哎我草了!”段立轩不肯走了,扒拉着他肩膀要下楼。   “你干什么去?”   “啥我干啥去!回家!!”段立轩踢了他小腿一脚,“你他妈有毛病吧,是男是女你不提前说!”   陈熙南伸出胳膊,挡在楼梯上:“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那啥重要?来,你跟我说啥重要!”   正吵吵着,台阶上的防盗门吱嘎一声开了。   门口探出一个女人。不是婶,不是姨,更不是老妈妈。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瘦条条的高个子,白毛衫,黑长裙。雪白的小方脸,擦着豆沙色口红。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周身一股莫名的威严。   段立轩这一回头,俩人正好看了个对眼。互相懵了四五秒,谁也没说出话。   直到陈熙南叫了声妈,许廷秀这才回神。挂上客气的笑容,冲两人招手:“冻坏了吧,快进来。”   她正弯腰拿拖鞋,又探出来个和善的小老头:“小萱儿来…”   话音未落,又是两脸懵逼。   可没想到这老头儿反应更快,直接出来帮着拿东西了:“哎呦!快进屋!来就来,拎这老些东西干什么,tuī外道。”   段立轩回头看了陈熙南一眼。还没等说话,就被陈正祺扯进了门,“甭管他,让他搁后头嘎(gà)悠去。媳妇儿,呱嗒板儿买岔了,小喽!”   许廷秀看着门口的粉棉拖,也尴尬地笑了下:“是岔了点儿。”   “你这岔得可不是一点儿。是马奶奶碰上冯奶奶。”   段立轩还没听明白,这时陈熙南跟着进来了。在他后面关着门,顺便汉译汉:“马和冯差了两个点。”   就这,段立轩还反应了老半天。等回过味儿来,又觉得自己没文化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今天为了见家长,他可谓‘精心打扮’了一番。胡子刮了,首饰摘了。没打发蜡,还特意去洗了牙。穿着杏色的盘扣夹袄,内搭了件天蓝羊毛衫。   杏子配淡蓝,是老祖宗的经典配色。显得整个人贵气又温和,像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此刻露着洁白的小虎牙,笑得局促又羞涩。   他这模样非常有迷惑性。就陈熙南往他后边一站,都显得有几分居心叵测。   “是买小了,”许廷秀打了下陈正祺脚腕,“小宣穿乐乐的。乐乐穿他爹的,他爹光脚。”   “哎,甭价!我这么大岁数了,光脚受得了么。”陈正祺说着话,自己换上了小粉棉拖,“怪陈大夫,也不提前言语。见天儿蔫不出溜,一句敞亮屁也不憋。”   这小老头说话变调严重。甭介,读成‘冰介’。言语,说得像‘园艺’。再加上儿化和吞音,乍一听还真不好懂。   但他热情得可怕,就连段立轩都难以招架。进来大半天,愣是没找空插上一句话。被兜着肩膀按上沙发,不知不觉中,竟都开始吃上了。   虽说段立轩不怕生,但见对象家长还是挺紧张。坐不敢放松,话不敢乱说。全程绷着脊背,脸上挂着礼貌假笑。老两口递,他就端。老两口让吃,他就吃。可等这一口下去,才发现不对劲。   低头一看,碗里不是什么糖水儿,赫然是几个大饺子。薄皮大馅十八个褶,大虾仁从肉团里支棱着。   国人好客,从不空手待人。泡茶是基本,零嘴是必须。果盘是体面,甜品是讲究。可这一进门就上饺子的,着实是头回见。本以为这是晚饭了,谁想陈正祺来了句:“等会儿吃饭,先搂俩煮饽饽儿垫补。”   得,原来陈家的饺子不是饺子,是饽饽儿。曾经陈熙南管桃酥叫饽饽儿,段立轩还觉得怪可爱。   其实陈熙南还算克制了,他爹才是万物皆可饽。   饽饽一词源自满语,是对面食的统称。所以在老京人嘴里,甭管你是馒头还是花卷,是锅贴还是点心。只要跟面沾边,统一叫‘饽饽儿’。顶多给你分个发面还是硬面。   因为饺子=饽饽儿,饽饽儿=点心。所以吃饺子,也就等于吃点心。   段立轩不习惯下午三点吃饺子,但陈熙南好像习以为常。醋不够了还端着碗去厨房,不走心地寻觅着:“妈,醋放哪儿了?”   “台面上那不是吗。”   “台面上,是香醋和白醋。我想要陈醋。”   “真能事儿。左边那个柜底下,有没开封的。”   “左边啊…左数第一个还是第二个?第三个柜的话,得算中间了吧。”   许廷秀筷子啪地一撂,亮着嗓呲儿道:“有你问的这功夫,八个柜儿都开完了!”   “嗳,甭搁这唱山歌儿了。你儿子还不知道?内纯大毛毛虫儿。”陈正祺挥挥手,“赶紧去给他拿吧,等他找着大雁都飞回来了。”   这话和段立轩的吐槽异曲同工。俩人对视一眼,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瞅这一天到晚肉不唧唧的,咱也不知道随谁。”许廷秀对段立轩苦笑了下,起身去给陈熙南拿醋。   陈正祺又给段立轩舀了一勺饺子:“浅房窄屋儿的,拿不出体面东西招待。我们家陈大夫啊,有个性没人缘儿,打小儿就不会讨人喜欢。瞅您好模搭央儿的,还肯包涵,是他高攀了。您乐意上这儿坐坐,我们全家脸上都有光儿。”   段立轩听他这客气的措辞,差点没让饺子呛死:“咳!没没没没,咳!哎妈,咳,别您,千万别您!”   陈正祺是个讨人喜欢的小老头儿。一米七的个头,看着好像还没老婆高。古铜色的面皮儿,戴着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热情大方,能说会道。还特爱笑,让段立轩觉得莫名熟悉。   他在心里反复琢磨,忽然灵光一闪──哎,这不正像保活认字卡上那个棺材瓤子?但那词儿肯定不是棺材瓤子。是啥来着?   正走着神,就听陈正祺又问:“父母都好?”   段立轩刚想顺嘴说「好个der」,又硬生生给憋回去:“…挺好。”   “您今年多大年纪?”   “属兔的,三十了。”   “哦,那比陈大夫大两岁。咱家,我和你姨,都是作家。”   段立轩一愣,又点头捧哏:“是,看得出来都文化人儿。”   陈正祺撂下碗,笑道:“退休了。见天儿搁家里坐着,坐家。陈大夫呢,您也知道,内就一掀盖头的。要方便问问,您做哪一行呐?”   老京片子说话喜欢大喘气。礼节多,套路也多。想问人做什么工作,还不直接问。先把自己家转着贬一圈,生怕把人给冒犯了。   段立轩从没和这类型的接触过,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靠北了,他做啥工作的?总不能说专门噶人篮子的吧?   “我…咳,”段立轩撂下饭碗,一本正经道,“做根雕的。”   “呦!那您是大艺术家。”陈正祺看他不吃了,又朝厨房望了望。端起两人的剩碗,笑眯眯地道:“您先坐,我给您沏一碗高茶去。”   作者有话说:   根雕师傅段甜甜。   京片子:   嘎(gà)悠:慢腾腾   呱嗒板儿:拖鞋   肉不唧唧:磨叽,不利索。   好模搭央儿:长得好看 第64章 和鸣铿锵-64   许廷秀扒拉走陈熙南,弯腰去开柜子:“起开,我拿。”   陈熙南端着碗,乖巧地往旁错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知子莫如母。许廷秀知道儿子找醋是假,有话是真。   她拆掉陈醋塑封,扔垃圾时顺手捎门。把醋往台面上一撂,直截了当地表态:“妈不反对。”   陈熙南如释负重地松口气,又凑上来小声问:“唉,是不是吓一跳?”   “可不吓一跳。你说小萱小萱的,谁寻思是个男孩儿。”   “怪我没说清楚。”陈熙南手指蘸着水,在窗户的冰花上写着,“顶天立地的立,鸿轩凤翥的轩。”   许廷秀看着那个名字,赞赏地点头:“好名字,长得也精神。他父母同意你不?”   “还没去。他不大愿意提家里,我一直没问。”   “我跟你爸都老了,不敢多要求什么。只要你身边有个稳当人陪着,也就安心了。小轩是个好孩子,就是瞅着脸皮儿薄。那眼神总扫着别人脸色儿,生怕自己不招耐。这样的人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容易委屈了自己个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父母要不接受,你也别太逼着。日子是俩人过的,你俩好好的就行了。”   “不会。我从不勉强他…”话说一半,陈熙南生出几分心虚。轻咳了一声,订正道:“这事儿不勉强他。”   母子俩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个小缝。陈正祺挤进来半个脑袋,贼贼地扫视一圈。   “要对接头暗号儿不?”   “要对。”   “呦,吃了吗您内?”   许廷秀嫌弃道:“要用你这暗号,满大街都是特务。”   “您说得对,太对了!”陈正祺钻进来,轻轻扣上门,“按理说,越简单的东西,它越安全。可是太简单了呢,它就又不安全了。像前阵子苏联抓到的爱尔兰特务,接头暗号儿…”   “好了好了,岁数越大嘴越贫。什么年代了还苏联。”许廷秀打断他,要去接他手里的剩碗,“碗里的剩汤别直接倒垃圾桶,先搁水槽里滤一下…”   “是!嗻!”陈正祺挡开许廷秀的手,“这点小事儿用不着您分心。您就叉腰往那儿一站,说啥我照办。”   陈熙南杵在一边,傻乐着问他爹:“爸,诚实点说。你也不生气吗?”   “还乘十点说。就乘一百点,也犯不上生气。”   “真的?以后没孙子抱了啊。”   “你爹我给人当了一辈子孙子,这好不容易退休了,还要孙子呐?”陈正祺把碗涮了,又忙忙叨叨地泡茶,“这些年啊,你可算是往家里领了个活人。没弄个虫爷进门儿,也算是我跟你妈积德行好儿了。更别说啊,这孩儿还是个搞艺术的。”   许廷秀惊喜地追问:“搞艺术的?什么艺术?”   “根雕啊。”   这职业太罕见,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根雕?”   “幸遇惜才痴雕客,枯木逢春再千秋。根雕啊,是咱国的传统雕刻艺术。用树根儿、树身儿、树瘤儿,取舍加工…”   陈正祺还没解释完,陈熙南蓦地反应过来。拄着台面打起鸣儿,腿都笑软了。   陈正祺看他笑成那样,还以为他是看不起。一脸严肃地教育道:“儿子,你别觉着容易。掀盖头是手艺,那根雕更是手艺。瞧人家拇指上戴的木头戒,手顶巧儿的,不比你差。”   “小轩就是多才多艺。”陈熙南擦抹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还会耍双节棍呢。等过会儿,给您俩开开眼。”   --   陈正祺去泡茶,客厅里就剩段立轩自己。刚才只顾着应付老头,这会儿才腾出眼睛打量。   极复古的老房子,像是停滞的时间。实木的旧沙发,一个三人位,两个一人位。套着淡绿的沙发罩,靠背上铺着白色蕾丝。   沙发上方挂着一幅水墨画,对面贴着世界地图。地图下一个老背投电视,左边放着华南牌缝纫机,右边摆着俩实木橱。凑近一看,橱里全是陈熙南的奖状。别说什么青年医师手术大赛,就连小学的三好学生,都仔细地过上收缩膜,菜单似的装订着。   橱子顶上摆了一座木雕大象,旁边戳着几张照片。其中有两张并排放的全家福,但成员却略有不同。   左边那个是一家三口。一个白净的小孩,乖巧地坐在妈妈腿上。落尾眉,自来卷。虽说还兜着尿片,但依稀能认出是陈乐乐。   右边那个是一家五口。两对夫妻,俩老俩少。当间儿抱个小男孩儿,反戴棒球帽。冲着镜头比耶,调皮地伸着舌头。而这张照片里的小夫妻,明显比左边那张年轻不少。   这小孩儿是谁?难不成自己还有个大舅哥?怎么没听陈乐乐说过?   段立轩疑惑了会儿,就又被另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十寸大,裱在相框里。陈乐乐戴着纸制王冠,正低头切蛋糕。镜片上晃着烛光,笑得幸福甜蜜。照片的右下角,压着一张手写字条:   次子陈熙南,于2007年9月6日成年,摄于钱塘新新饭店。   成年以前,坚决贯彻了‘两不惯’:人品道德,不惯。卫生作风,不惯。   既以成年,往后实行‘三不管’:生活细节,不管。人生选择,不管。能自我解决的困难,不管。   以此条自我警示、互相监督。   段立轩伸出手,隔着玻璃摸了摸。摸摸18岁的小脸蛋儿,再摸摸18岁的小身板。   掏出手机,拍下那张照片。反复欣赏了半天,又扭头环视一圈。   酷寒的天,心却温暖。身处这个充满故事的老房间,像是找回了丢失的童年。脖子上挂的扁钥匙,手腕上绑的五彩绳。橡胶味的暖水袋,妈妈手织的毛线衫……   也许生活这件事儿,还真就得慢一点。从前总是急吼吼地戴上面具,把锣鼓打得震天动地。迷失在热闹里,还误以为那就是自己的人生。可等到曲终人散,才发现台下没戏看。   三十岁前,岁月无穷。三十岁后,弹指挥间。   三五年的轰轰烈烈不难。三五十年的平平淡淡才难。   世上最可爱的父母,养出了世上最可爱的陈乐乐。世上最可爱的陈乐乐,被他段立轩给捡着了──好险差那么一寸半点,两人就要错过。   他忽然觉得无比感恩,对什么都不恨不怨。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邪恶龌龊,包括属于他自己的那几个。   这时厨房里传来陈熙南的驴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没一会儿门被推开,陈正祺拎着茶壶溜达出来:“都说南甜北咸,你姨可真不含糊。这几个煮饽饽儿,愣要了我三大缸子茶水儿。差点儿没变燕么虎儿。”   陈熙南跟在后头当翻译:“我爸说饺子做咸了,来喝点茶。”   许廷秀在厨房里冷笑了声:“你那是饺子齁的?你纯是话多齁的。”   段立轩以为许廷秀心情不好,往厨房里张望了眼:“姨忙啥呢?”   “忙着当瓷洗太后,嫌我这大内总管刷不干净。”陈正祺刚坐下,发现忘拿杯子了。紧着往回倒腾,嘴里还不忘自嘲,“半截子入土的人,做事儿也跟着半不啰啰。”   陈熙南坐到段立轩旁边:“冷不冷?我给你拿个毯子盖?”   “不冷。”段立轩凑到他脸边小声问,“你妈生气了?”   陈熙南想起刚才许廷秀的话,由衷佩服他妈的火眼金睛。   “没有。我们全家都特喜欢二哥,哪儿来的气生。就是都有个性,我行我素的。别多想,当自己家呆。”   段立轩放下心,点了点头。没过上两秒,又凑过来问:“那你刚才驴叫啥?”   “嗯?”陈熙南把手搭在沙发背上,慢悠悠地反问,“你刚才跟我爸说,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   “啧,内不你爸先说自个儿作家。天天坐家里,坐家。”   “我爸原来是编辑,也执笔过杂志专栏。说作家,倒也不算太离谱。你说的那什么啊,八竿子打不着。”陈熙南掐了掐他嘴巴子,忍俊不禁地道,“跟你说啊,我爸妈最喜欢艺术家。小心过会儿,他俩找你要作品看。”   本来段立轩还不以为然,听到这话才顿觉坏菜。他哪有什么作品?靠了,他的作品,都他妈在笆篱子里踩华南牌缝纫机。   “草,那咋整?”   “你给上点别的才艺吧。”陈熙南一本正经地逗着,“来一套双节棍,哼哼哈兮。”   “谁他妈随身带那玩意儿!”   “那我给你拿跳绳做一个。”   陈熙南随口胡扯,段立轩认真对待。低头寻思着,仔细斟酌利弊。   这时老两口回来了,在背后藏着礼物和红包。给小萱买的珍珠项链是送不出了,刚才仨人在厨房里嘀咕半天。看小轩喜欢传统东西,想起家里有把清末十三行的折扇。古董是真的,但估摸不值多少钱,两千顶天了。   作为见面礼,总觉得不够体面。所以老两口都有点抹不开面,犹豫着怎么起这个话题。   段立轩看他俩这扭捏样子,还以为是要看根雕作品。也顾不上犹疑,连忙站起来转移话题:“哎,那我耍套双截棍儿吧。”   作者有话说:   鸿轩凤翥(zhù):比喻举止高尚。   燕么虎儿:蝙蝠。老京人逗小孩儿的话,传说耗子吃多盐会长翅膀,变成蝙蝠飞走。 第65章 和鸣铿锵-65   陈熙南撂下暖壶,又端进来半盆凉水:“家里厕所太旧了,楼下澡堂也破。今儿就凑合凑合 ,明儿回家再洗澡。”   段立轩正坐在桌前看手机,拄着脸答应:“没事儿。咋不对付一宿…噗噜噜…”   不等他说完,陈熙南的毛巾已经招呼上了。在他脸上胡噜了一大圈,又去给他找睡衣。伸在柜子里掏了半天,扯出一件连帽衫:“穿这个吧。”   那是一件鹅黄色的抓绒衫,中央一个海绵宝宝贴布绣。   段立轩想不明白,陈乐乐挺立正个大小伙,为什么痴迷于卡通秋衣。外边穿得板板正正,温文尔雅。可要是多脱一层,简直他妈辣眼睛。   猫和老鼠就算了,皮卡丘也勉强容忍。至于剩下的,那纯属花蜘蛛下蟾蜍,一窝更比一窝毒。   就说前阵子,俩人去看了场电影。回来的路上气氛挺好,要不是雨夹雪,估摸在楼下就能蹭着火。乒铃乓隆地摔进屋,互相解着裤腰。段二爷稳定发挥,穿了个迷彩小平角,给陈大夫迷得眼冒绿光。   而至于陈大夫自己,那就有点歹毒了。腰扣一解,就看见一群小黄人。呜呜泱泱,闹闹腾腾,顺着裤链直往外蹦。更可怕,这他妈还是条秋裤,俩裤脚整齐地掖进袜桩。看得段二爷当场萎缩,连叫七个‘哎我草了’。   被迫当了一宿零不说,脑子里还叽里呱啦地放BGM:叭拿拿,叭叭娜娜。叭叭叭娜呐呐。   此刻看着陈熙南手里的海绵宝宝,段立轩脑瓜子嗡嗡的——瞎眼不算,还他妈得入教。   “不穿!啥B玩意儿啊!”   “换上吧。屋里冷,光膀子睡容易感冒。这就洗过一水儿,我才买的。”   “你那破烂玩意儿一堆一堆的,老往家划拉啥啊。”   “不可爱么。”陈熙南往自己身上比划着,笑眯眯地道,“穿上就觉得自己还没长大,能在被窝儿里偷偷当小孩儿。”   这话说得段立轩心里一软,顺着就环视了一圈这古朴的卧房。   蓝白格的床单,清漆的木头桌。桌上打了两排收纳,放着各种硬壳书。书的上面摞着算盘、电子词典、随身听。   他又想起那张18岁的照片。要说两人在一起后,还有什么遗憾事。那恐怕就是27岁以前的陈乐乐,段二爷不认识。   如果有机会和陈乐乐一起当回小孩儿,或许也不赖。   “啧,凑合一宿吧。”他抢过睡衣,三两下换上,“有牙刷不?”   “当然有。”陈熙南给他拿了新牙刷,还贴心地挤好牙膏,“坐床上刷吧,咱俩一块儿泡脚。”   段立轩坐床沿,陈熙南坐椅子。四只脚一个盆,互踩着腻歪。   “哎对了。”段立轩咬着牙刷,模模糊糊地问着,“你还有个哥啊?”   “有。叫陈维晟。”   “咋没听你提过?”   “七岁那年得了病毒性脑炎。误诊成了喉气管炎。”   他没明说,但结局不言而喻。段立轩缓缓放下手,兜着一嘴泡沫沉默。   陈熙南也不再说话,低头给他搓脚丫。洗罢拿起地上的小毛巾,仔细地擦干净:“漱口水吐盆里吧。别下地了,直接钻被窝。”   被窝里铺着电褥子,躺进去就暖烘烘的。段立轩往墙边靠了靠,枕着胳膊想事。原来这看着幸福快乐的一家子,也有过这么难受的经历。   他总觉得,自己做江湖大哥是命。如今看来,陈熙南做医生,或许也是命。   才华横溢却回到这个弹丸之地,是命。淡漠待人却唯独对保活恻隐,也是命。   冥冥之中,都是难逃的命。所以说人活着,自己能做主的到底有什么?   正想着,身边一凉。陈熙南躺进来,枕到他脸边上。   “小嘴巴子又开始咂么。合计什么呢?”   段立轩瞟他一眼:“合计你爹的茶壶。”   下午段立轩要表演节目,陈熙南就剪了跳绳给他用。不知道是陈大夫手劲不够,还是段二爷手劲太大。没耍上两下,跳绳把就飞出去一个。   陈老头正叫好儿呢,手里的茶壶忽地就瞬移了。移到华南牌缝纫机上,炸得像朵烟花。瓷片混着茶水,扑了老两口一身。   小青花的白瓷壶,一看就是老古董。估摸陪了老头大半辈子,不想被跳绳给交代了。   段立轩臊得满脸通红,磕磕巴巴地问多少钱。老头挂了半脸茶叶,还乐呵呵地开玩笑。说这俩东西可价值连城,茶壶是康东年的,缝纫机是后隆年的。   段立轩越想越来气,在被窝里踢了陈熙南一脚:“净他妈能出馊主意。”   “唉,冤枉人了啊。这跳绳,茶壶,缝纫机,可都我家开国元勋。谁料二哥一出场,就折了我爸三员大将。这都没让你赔钱呢,你还我倒打一耙。”   “赔钱?你他妈是一点感情儿也不顾了啊。”段立轩转过来,一本正经地道,“陈乐乐你细寻思寻思。你二哥我上没老下没小,为啥就来拆你家。我咋不去拆别人儿家呢。”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顿,给陈熙南都说懵了:“…啊?”   俩人对视了会儿,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一个穿着海绵宝宝,露着俩虎牙尖。一个穿着哆啦A梦,拉成了八字眉。脸对脸,脚踩脚,像穷开心的小破孩儿,在被窝里乐得发抖。蚕沙枕头哗哗直响,老木床也跟着嘎悠。   笑着笑着,段立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捂住陈熙南的嘴,又踢了他一脚:“草,别乐了!你这啥破床啊,听着像他妈幹起来了!”   谁想陈熙南笑得更开了,顺着眼角直淌泪。越不让笑越笑,在被窝里闹得翻飞。直到外面传来开门声,才双双停下。啪地拉了灯,互相捂着嘴。   走路声,开灯声,冲水声。没一会儿,一切又归于平静。   黑暗中两双闪闪的眼睛,是距离彼此最近的星星。   “我想到了一句诗。莎士比亚的。”   “谁是傻B亚?”   “…莎士比亚。”   “鸟语啊?”   “你到底要不要听。”   “说你的呗,我又没捂你嘴。”   “Look in mine eye-balls, there thy beauty lies. Then why not lips on lips, since eyes in eyes?”   “啥意思?”   “意思就是…”陈熙南一把拽起被子,蒙到两人头上,“我要亲你啦!”   ‘细看我眼睛,你的美就在我眼中。   既然眼睛中有眼睛,为何唇和唇不相碰?   亲吻你怕难为情?那就闭上眼。   我也把眼睛闭起来,白昼变夜晚。’   “等会儿!”段立轩从热吻里清醒,一把薅住裤腰。拿膝盖顶着陈熙南的小肚子,立着眼质问,“你要干哈?”   “嗯?”陈熙南咬着他耳垂,黏糊糊地反问,“你说我要干哈?”   “草,你不说搁被窝里当小孩儿吗?”段立轩推开他脑袋,蛄蛹到墙根拉开距离,“告你嗷,未成年禁止黄色。滚犊子去。”   陈熙南从后重新贴上来,扒着他肩膀撒娇:“就一回。小小的一回。好不好?”   “傻B才信你嘴里的小小。拢共没处他妈俩月,腰间盘都干塌陷了。再让你小小几回,脑干都能顺皮燕子拉出去。”   陈熙南笑归笑,却不肯罢休。手指勾着他裤腰,把松紧带弹得啪啪直响。揪着嘴嘟囔,像念咒的妖僧。   “二哥?”“二哥。”“二~哥~”   段立轩烦得要死,直接放大招:“整也行。你当零儿。”   这话一出,陈熙南瞬间没电。也不念叨了,还乖巧地给他提好裤腰。胳膊往他胯骨上一搭,把脸埋进肩胛蹭了蹭。   俩人共枕这么久,段立轩知道这个动作意味什么——晚安。   他往墙面贴了贴,把嘴埋进被子。细细寻思了会儿,觉得更烦了。   遇到陈熙南之前,他性向不怎么绝对,但位置很绝对。这种绝对的终因,大概源自于本人的个性、以及所处的环境。   段立轩能当江湖大哥,不是没有道理。他虽单纯善良,可也逞凶好强。加上在段昌龙身边长大,形成了绿林好汉的三观。热衷于在男人世界里搞争霸,让自己的实力得到其他男人的拜服。   英雄主义。被人崇拜。有力量。有名声。有面子。陈大夫不屑一顾的东西,段二爷视若珍宝。   也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恐惧主体地位的失落,即做弱者、被保护、被支配。   这种恐惧延伸进感情,就变成了‘英雄救美’。美丑不重要,重要的是二爷英雄了没。   延伸进杏行为,就变成了‘绝不做零’。男女不重要,重要的是二爷征服了没。   所以段立轩自我认为,能给陈乐乐当零,是一种天大的牺牲。其感人程度,足以配上那句歌词: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那陈乐乐你不说感恩涕零,至少也得礼尚往来吧。   而陈熙南呢,其实也没说不行。正相反,每次一提,这人总是欣然答应。   “好啊。”“下回一定。”“我去准备准备。”   然而等要动真格的节骨眼,就又开始整景儿。   不是满脸疲惫地说累,就是眼泪汪汪地怕疼。等所有借口都用了一圈,最后索性放出大招:抱歉,有痔青年了。需要淡泊以明痔,并宁静以痔远。   这不算完,还得倒打一耙:都怪二哥口重,总吃重辣重盐。   段二爷辩解说自己怎么没得,谁想陈大夫居然还会反弹魔法:这人总得占一头好。既然已经才疏,就不能痔大。   这回二爷算是明白,什么叫长他人痔气,灭自己威风。不仅失去了皮燕子,还失去了二荆条和小米辣。   不过二爷也还是不明白,自己都能做出妥协牺牲,为什么陈乐乐不行?这事总在心里盘着,最近都快变成心结了。   “喂,陈乐乐。”   “嗯?”   “你为啥不乐意当零儿?”   “没有呀。这不硬件不允许么。等以后好了的…”   “别放没味儿屁。信不信给你腚扒开瞅。”   陈熙南沉默了会儿,又重复道:“不是不愿意。”   “那是啥?怕疼咱慢点整呗。我都能豁出去,你有啥不行的?”   “怕是怕,但不是怕疼。”   段立轩听他愿意说实话,又转过身和他脸对脸:“接着说。”   “有好几回,我是真心的。”陈熙南摸索到他的手,跟他十指交扣,“想着二哥有需求,我也有满足的义务。”   “那咋又不行了?”   “因为你的眼睛。”陈熙南抽出一只手,拿拇指抹他刀眉,“二哥当零的时候,眼里是有情的。很可爱,很温暖。波光粼粼的小样,总像是在求表扬。”   段立轩腾地烧红了脸。刚要骂娘,又被陈熙南捏上嘴。   “我喜欢那样的你。喜欢得发狂。说实话,那事儿时我是没有理智的。也许比野兽还下流,可也比野兽还单纯。只一门心思想要你,怎么的都行。甚至只要你开口,我都愿意去死。就像泰坦尼克号撞冰山那样。船上所有的乘客都是我,都是我陈熙南。陈熙南愿为你死一万次。”   说着,他把段立轩的手牵到嘴边。印了个吻,又贴上胸口:“其实在遇到你那天,我已经死了一次。就在这里,小小地自杀了一下。”   段立轩呆望着他,羞耻地僵在被子里。手心下是虔诚的心跳,像一片小小的海。   柔软的海,绽着一连串的小白浪花。玻璃般明亮的海水底下,游着海星和贝壳、还有透明伞似的小海蜇。   “陈乐乐…”   “嗯?”   “你好恶心啊。”   “…给你个机会,把这话收回去。要不然盖一百个戳。”   “盖戳倒是行了,那跟不当零有啥关系?”段立轩抽回自己的手,骂骂咧咧地要翻回去,“草,净他妈糊弄我。甩两句虚头巴脑,天天拿我当二百五…”   陈熙南扳住他的肩膀:“唉!你倒是听我说完呀。”   段立轩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眼里是文盲式的戒备。   “你当零时很可爱。可每次说让你当1,你的眼神会变。”   “变成啥?”   “变成瞎子。”陈熙南说罢又怕他误会,紧着解释,“瞎子和二哥我都爱,这是真心话。我不是憎厌那样的眼神,是有点害怕。”   “啧,你怕啥?我他妈啥前儿跟你动过真格的?”段立轩食指在枕头上敲打,凶巴巴地委屈着,“陈乐乐我告你,要一般人儿敢尚我,你看我还能不能让他活!我戒烟戒酒给你盖戳,你他妈没良心,咋还能怕我?你怕我啥我问你?!”   “我不是怕你,是怕自己。”陈熙南抱住他,安抚般扣着他后脑勺,“怕自己失去魅力。我一躺在那里,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想你会不会拿我和前任比,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念头。想你是不是…也曾这么幻想过余远洲。想自己被你征服后,你会不会对我失去兴趣。想来想去,又想来想去。越想越没有勇气…”   他柔软的头发拂着段立轩的脸颊,耳根下是湿咻咻的鼻息。声音可怜可爱,惹人心软。   “二哥让你没安全感了?”   “我也说不好。感觉你忽地就出现了,假得像场电影。”陈熙南叹了口气,“你知道在物理学上,存在一个最小长度,叫做普朗克长度。小于这个长度,光会被吸引住而无法脱离,进而形成黑洞。人也一样,爱得太近太浓,容易扭曲很多东西。因为你对谁都伸出手,所以我也不确定…唉。二哥,你就当我胡言乱语罢。对你的心,我自己也理不清。想想能敞亮,想想又昏沉。”   “你内一套套儿的啊,我听不明白。但你要总合计这些,估摸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好。”   陈熙南拄着胳膊起身,似笑非笑地瞅他:“哦呦。二哥这是准备再多爱我一点儿吗?”   他浸没在银汪汪的月色里,鼻子上晃着一块亮莹莹的高光。像尊圣洁的大理石雕像,美得人心驰神荡。   “哼。再说吧。”段立轩扯过被子,打着哈欠翻过身去,“á~à~!你要少让我盖几个戳的话,我兴许考虑考虑。” 第66章 和鸣铿锵-66   栖鹤园位于两省交界,是民政局的直属公墓。墓园占地面积大,修得也漂亮。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里落着仙鹤。   可惜溪是人工的死水,已冻成了冰壳。鹤也是人工的雕塑,剥落出水泥的血肉。   隆冬腊月,四下不见半个人影。再加上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更是显得凄凉肃穆。   段立轩在无垠的雪地里走着。弯着腰,低着头,双手插兜。腕子上挂两大兜冥币,被风吹得砰砰作响。   陈熙南跟在他后头,拎着祭祀糕点和白酒。帽子的毛耳朵扑棱棱地扇着,镜片上一层层地起雾。   段立轩回头望他:“冷不?”   “冷得鼻毛都在摇。”   “该嗷。”段立轩歪嘴笑了下,“破班儿好不容易歇一天。说带你去农家乐吃大鹅,偏不的,非要来我家串门儿。”   陈熙南刚想笑,又忽觉这话悲进心坎。停下脚步抬起脸,凄清地看着段立轩。   段立轩和他对视了会儿,扭头走了。陈熙南小跑着追上,跟他手挽手。   雪地本来就滑,更别提俩人还锁着。没一会儿段立轩就烦了,抽出手要自己走。陈熙南又重贴上来,硬要跟他肘套肘。   “干哈啊,走哪儿牵哪儿的。像他妈的遛狗。”   “唉,不兴骂自个儿啊。还有多远?我要冻死了。”   “啧,你不说能死一万次吗?这还没上一次。”   “我是说过。”陈熙南小声地撒娇,“可我鞋子湿了呀。”   段立轩斜楞他一眼,宠溺地笑了:“草,你内嘴啊,都抵不上好鸡屁股。一兜一泡干,一兜一泡稀。”   “七里香也不错。俗话说宁舍金山,不舍鸡尖…阿嚏!”陈熙南放下白酒,在兜里摸找纸巾。好不容易摸出来,却揭不开贴条,又去摘手套。   寒风把脸吹得发麻,吸也吸不上。只能任由鼻水淌下,在人中拉出一条亮带。   段立轩看陈乐乐和鼻涕赛跑,坏心眼地在旁边跺脚:“加油啊!加油儿!哎哎哎,鼻涕先冲线儿了!”   陈熙南被他喊得想笑,结果越笑越磨叽。又觉得当下的模样太逊,索性蹲下身,低头藏脸。   好半天终于扯出了纸巾,摁着用力擤了两下。段立轩还在旁边嘻嘻哈哈,直到看见雪上落的红。   他兜子一撇,连忙蹲过来帮他扯纸:“草,咋还淌鼻血了?仰颏儿!”   “不能仰…会流进喉咙。”陈熙南掐着鼻子吭唧,“没事,天冷干的。回家搓几条裤衩就好了。”   “啧,少他妈变态嗷。急眼我都换一次性的,脱下来就撇。”   陈熙南呵呵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专心止血。捏了会儿鼻翅,又拈雪敷山根。来回折腾半天,面前的雪地鲜红点点。   段立轩看他止不住,索性就用了老法子。扯一截纸巾搓实,往鼻孔里一塞。塞完拍拍手,满意地欣赏杰作:“猪鼻子插大葱,越走越轻松。”   “…都什么啊,没听说过。”   “拉倒吧。走,回家。”   “唉,来都来了。”   “他妈啥好景点儿啊,来都来了。走走走,回家。”段立轩拎起塑料袋,骂骂咧咧地往回走,“大过年来这破地儿,沾一身晦气。他妈没有一个好死的,合计起来都闹腾…”   他顶风谩骂。风刃割着脸颊。骂着骂着,忽地就心酸了。   想起他爸,痴呆到梦游。大半夜满街乱溜达,最后被半挂碾了一地。五六个消防员拿着小铲子,一点点收集血泥。   想起他叔,肝癌晚期,四肢比拖把棍还细。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又没法自我了结。每当他走进病房,段昌龙就扑腾着喊:小屁儿!小B崽子!过来给叔一刀!   后来他不叫了,因为被切开了气管。但他还是会用笔写,来来回回写着放我死。可家里不准他死,哪怕知道他救不活。呼吸机,营养液,肾上腺素,心肺复苏。   甚至人要咽气了,还为了等齐家属,要求医护继续抢救。家属要求就得救,只能轮番做着心肺复苏。因肾衰竭而浮肿的身体,一按一个印。一个多小时的胸外按压,与酷刑无异。段昌龙临终的脸,狰狞得让人不忍多见。   段立轩记得很清楚,那天有个女护士,按完坐在走廊里痛哭。他看了她半晌,抬手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两个养育了他的男人,都没有落得好死。而每一场死亡,都在他心上留了重伤。   如果他耐心点,把他爹看住了。如果他狠心点,拔了老叔的管。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可以做得到。30岁的段立轩,一定可以守护住所爱之人的死亡。可遗憾那时他太年轻,心脏还没有力量。   段立轩停下脚。看着手腕上的冥币,不明白为什么要拿这东西。   不过废纸一堆。烧了又能咋地,拎回去又能咋地。   人死都死了。   心里燃出一股无名之火。他猛地扔了那两兜冥币,在空中使劲一踢。啪啦一声,袋子顺风飞出去七八米。   明黄的纸钱散落出来,大大小小、花花绿绿。成捆的在雪地上打滚,散碎的在风里翻卷。   他踢完也不看,埋头往回走。米白的围巾在身后乱舞,像一对脆弱的蝶翅。被墓园的朔风撕扯着,东倒又西斜。   陈熙南望了他一会儿,扭头去捡。什么路路通,往生纸,还有五个亿的玉皇大帝。捡着捡着,他看见前面有一张不同,好像有段立轩的笔迹。被风一舔,又打着旋飘走。   纸在前面飞,他在后面追。穿着白裤子黑上衣,连跑带蹲,像只扑蝶的小奶牛猫。好不容易摁住,还滑了个跟头。也顾不上拍拍,跪在雪地里仔细看起来。   那是一张包封袱纸。上面印着什么显祖、天运。考字下写着‘段昌斌’,妣字下空着。在旁边的空隙里,写着‘叔夫 段昌龙’。   段立轩字不好看,横不平竖不直。胡乱交错的笔画,像一张黑压压的铁丝网。网着一颗纤细的少年心,流着血啜泣。   段立轩走了会儿,发现身后没动静。回过头一看,就见陈熙南跪在雪地里。   “磨叽啥啊!回家了!!”   陈熙南没说话也没动弹,只是死拽着一张黄纸研究。   段立轩歪脖打量了会儿,刀眉一凛:“哎我草了不能吧!”   他风风火火地冲上去,照着陈熙南后背就是一脚:“不管你谁嗷,从陈乐乐身上滚下去!”   可怜陈熙南毫无防备,直接被踹了个狗啃泥。还不等爬起来,就又被当坐骑。   段立轩跨在他后腰上,摁着他脑袋念楞严咒:“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   陈熙南埋在雪里扑腾:“二哥…呸,噗呸,雪进脖子里了…二哥…”   “…陈乐乐?你回来了?”   “咳,你再骑一会儿,陈乐乐真悬走。”   段立轩赶忙拉他起来,前前后后给拍着雪:“你他妈吓死我了。楞严咒我就会几句儿,这要是个大ne鬼,还不能好整了…”   “二哥。”陈熙南把那张纸折了几折,揣进了大衣口袋,“走吧,还是去看看。”   “看了能咋的,死都死了。”   “死了也是二哥的家人。”陈熙南戴手套前,又顺手刮了下他的脸,“见一见,最起码道个谢。他们把二哥拉扯得这么好,倒便宜了我这个无名小卒。”   冻得通红的手指,粘着被风吹干的血渍。指纹被染得分外清晰,像一枚微型的符纸。往小僵尸的脸上一贴,就收了全部的戾邪。   段立轩刚上的脾气,一下子又散了。重系了下围巾,和陈熙南一起捡纸钱。收拾干净,又继续往里跋涉。   天是白色,雪也是白色。墓碑是黑色,寒鸦也是黑色。   但不是沉闷绝望的黑白色,而是清楚干净的黑白色。两人都嘘气成云,眉眼挂着碎雪。肘套肘,肩并肩。逆风而行,共同走过一块块墓地。   人活着,分三六九等。入土了,还是分三六九等。有钱的,就圈大点地方。或青松绿柏,或杨柳垂塘。   没钱的,就一排挤一排,勉强留俩烛台。再没钱的,就葬在墙里,连个公用香炉都没。   不过有地方葬身,也算幸运了。至少证明,这世上还有人惦记。   走了十来分钟,段立轩在一座墓前停下了。那是一座气派的家族墓,立了六块碑。   “左边儿我老叔,右边儿我爹。中间是我爷奶。后面那个是我啥来着,忘了屁的。”   段立轩说着,先到了段昌龙墓前。   “我老叔,瞅着我长大的。2000年得了肝癌,差两天40岁。”段立轩站在墓碑旁,用碑顶的积雪攒雪球,“我那前儿觉得,40岁,老B登了。死就死吧,他妈也活够本儿了。”   陈熙南摆着贡品糕点,笑呵呵地摇头:“在我们科,40岁可算相当年轻。”   “你们科还说啥了,本来就是B登科。”   “诶!二哥!”   “现在合计合计啊,40也不大,我他妈都30了。那馒头摞俩就行了,这老多人儿不够摆的。”段立轩说罢,把攒好的雪球垒进贡盘充数。   攒了四五个,又皱眉打量。祭祀用的发糕都带颜色,又粉又黄。显得周围那几个雪球格外寒碜,甚至有几分悲凉。   “你内馒头花不溜的,显得我这几个不好看。跟他妈糊弄鬼似的。”   陈熙南推了下眼镜,无奈地摇头叹息:“本来也是糊弄鬼。”   段立轩四下巡视一圈,最终把目光锁定到陈熙南脸上。看看贡盘,又看看陈乐乐。嘴巴子来回咂么,像是在思索什么。   陈熙南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不自觉地后错半步。   “哎,你这个借我下。”   “什…”陈熙南话没说完,鼻孔一凉。   就见段立轩捏着他的鼻血纸,挨个往雪球上点。血已经渗进纸里,蹭不出多余的。只能把纸揪插进雪球,再用手使劲攥,才能堪堪留下一点红。攥了俩攥不出了,回头又要往陈熙南鼻孔里怼:“还有没?再给我蘸点儿。”   “我的好二哥!”陈熙南一把擎住他的手,哭笑不得地问,“跟咱叔多大仇啊?”   “多大仇?那你是没瞅着他。”段立轩把纸揪插回雪球,拍了拍手,“放心吧。这B要没投胎,估摸正站旁边儿乐呢。”   他说着又拄上墓碑,冲碑上的照片笑了下:“哎,老收。呆会儿给你烧五十个亿,别挑我理嗷。” 第67章 和鸣铿锵-67   段家祖上是要饭的。   段立轩的爷爷,5岁给地主放牛,7岁出去要饭,12岁要到了溪原。18岁入赘妻家,借此在军工厂谋了个活计,改名段超美。   此前姓什么,不得而知。叫什么,也不得而知。老爷子从不提起,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名。   在军工厂干了五年,跟着建筑工程去支援大西北。后来妻子丧失了劳动力,大儿子去了大学。段超美迫不得已,又回到溪原讨生活。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天天挖野菜。   后来野菜也吃不饱了,段超美就去偷。等到偷也偷不到了,就开始抢。靠着逞凶斗狠,成了当地的坐地炮。到七十年代中期,他攒下了八百块原始资本。   靠着这八百块,扎进了建筑工程队。带着十几个兄弟四处接活,几年后开了自己的公司,也就是圆春保险的前身。   等到了八十年代,接力棒传给小儿子段昌龙。彼时旧秩序逐渐崩塌,新秩序还未建立。社会动荡不安,江湖风起云涌。   段昌龙比他爹狠多了。整个80年代,几乎是独霸一方。90年代大局势有变,段昌龙把建筑公司更名为圆春保险,改制为股份制企业。   而也以此为分水岭,段家彻底告别了黑历史。段昌龙把脏东西搜罗搜罗,都揣自己身上带走了。   有关段昌龙,坊间传他心黑手毒。但在段立轩的记忆里,那是整个家族心最软的老叔。   段立轩的父亲没受过教育,还又哑又聋。既无法给他物质上的保障,也无法给他心灵上的成长。六岁那年,母亲走了。整个偌大的段家,只剩段昌龙真心疼他。给交学费,开家长会,带着出去玩儿。   记得十岁那年,小学里流行过一阵愧疚教育。操场上排着一对对亲子,在悲伤的音乐里,对着脸煽情。   就他俩另类。找了个背对讲台的阴凉地方,一个耍双截棍,一个蹲地上嗑瓜子。   段昌龙虽说是江湖大哥,但骨骼非常清奇。一米八八的高个子,笔直的大长腿。白衬衫黑西裤,皮鞋擦得映人脸。头发打满摩丝,看着亮闻着香。走起来步履生风,像国画里的骏马。   人长得帅呆了,可惜终生未娶。别说结婚,身边连半个女人也没。不抽烟,不好酒,不纹身,不近女色。   要说有什么嗜好,就是好嗑点瓜子。   他这个嗑瓜子,也和一般人两样。别人都是聊天打牌的时候磕,讲究一个热闹。段昌龙是想事的时候磕,状态堪比修道。   眼睛直勾勾盯一个地方,脖子缓慢地左右倒。谁说啥都听不进,就知道嗯。哪怕你指着他鼻子骂大傻B,估摸他也能答应。   等事情想完了,堆的瓜子壳能埋条狗。因为这个毛病,早年他一个好哥们叫他‘小蜡嘴雀儿’。雀儿读成巧儿,听起来还怪可爱。只是后来那人死了,这个外号再没人敢叫。   段立轩耍了一身汗,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水。递给段昌龙的时候,这人才从瓜子里回神。抖着蹲麻的腿站起来,迷茫地四下打量。   感恩大会正进行到高潮,哀乐喧天,哭声一片。   “干啥呢?”他不明所以地看了圈,回过头问段立轩,“你们学校谁没了?”   段立轩没搭理他,继续耍双节棍。他老叔早年不好酒,这几年倒成了酒蒙子。喝得脑子不太灵光,磕瓜子都能磕忘一半前程往事。   段昌龙看侄子不搭理自己,立在原地想了会儿。足足过了两分钟,终于回忆出来点有用的。歪嘴笑了下,拍拍身上的瓜子壳,“啊,对,来给你开家长会来着。啥玩意儿啊哭嗷嗷的,赶他妈开席了。走!咱吃饭去。”   他搂着孩子往外走,老师看见了也不敢拦。一大一小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逃课,在哭声里晃晃荡荡地呸瓜子壳。   主持人说的那些屁话,段立轩没打算听。可总有那么一两句,还是不小心钻进了耳:你们每天都吃父母的,喝父母的。   段立轩没觉得自己吃喝过父母的,但有点感觉在吃老叔的。不仅是他在吃,还有全家那十几口人。老的嘴,小的嘴,新来的嘴,新来的嘴带来的一群嘴…尾尾啰啰,像一群狼崽子,扒着段昌龙的肚皮吮咂。   狗被吸急了都知道跑,可段昌龙不跑。别说牢骚,这人连口气都没叹过。慈悲像泉眼,总是往外汩汩,似乎永远也用不完。   当时是90年代末期,可以说是溪原市最悲惨的几年。大批人失去了生活保障,夹缝里求生存。   他看到摆摊的,会去买两件。看到落风尘的,就去塞俩钱。甚至于上市场买东西,都留一半搁外边。还跟自己的手下交代:市场外都是没抢着档口的,平时能照顾点就照顾点。   那时候各个市场都有管理员。小鬼儿似的,手握一点点权利,就能四处熊人。动不动找借口扣货,得拿钱换回去。没钱也行,年轻漂亮的,给白占两下便宜。   小商贩要是没点门路,很难在这种野蛮环境里存活。但管理所、税收所之类的靠山,根本不是普通人攀得上的。直到后来段昌龙接手了溪原的两大市场,专门派人给他们平事。   段昌龙本人从不收‘供儿’,但他手底下收。他也没说不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等着那条底线的出现。   有一回他手下的小弟收了人家的钱,但估摸嫌少,没给办实事。后来那个档口的老板走投无路,从市场顶楼一跃而下。段昌龙知道后,压着小弟到人家自杀的地方。摁着磕了仨头,拿菜刀跺了一手。断肢从天井掉下去,走了一遍那可怜人的路。血溅满地,惊呼冲天。   一条命,一只手,划出了这个野蛮丛林里的绝对法则:段昌龙办事可以不拿钱,但拿钱了就一定给办事。   有人说段昌龙残暴,他的确残暴。有人说段昌龙讲究,他也的确讲究。   但不管外界怎么评价,没人乐意着他边。段立轩如今回忆,觉得老叔临终前那五年,大概就自己一个朋友。尽管自己不过是个小屁孩儿。   “老收。”   “干哈?”   “等我长大了。我给你养老。”   “嗯。准备咋养啊?”   “给你买大别野,带游泳池的。后院种瓜子儿,再养俩大猩猩当保安。”   段昌龙抬脸思索了下,问:“为啥是大猩猩啊?”   “人要喝血,狗要吃肉。”段立轩一脸认真地说着,“大猩猩好,给香蕉就行。还得养母的,吃得少。”   “草。你都买大别野了,能不抠搜这两斤香蕉吗?”   “老师说了,积少成多。一天两斤香蕉,十年下来,得老鼻子了。”   “你老师还说了啥知道不?”   “说啥了?”   “说这回全班就一个大聪明,哪科都没及格。”段昌龙虎口卡着他后脖颈,不轻不重地压了下,“我还搁底下乐呢,寻思谁家生了个狍子。翻开卷子一瞅,就他妈你啊。26个字母错27个,啊喔呃拼不上个儿。班门弄斧,写个半门弄爷。数学更别提了,那满篇选择题,搁地上踩两脚都能及格。草,我要等你给我养老,咱俩要饭都没地方戳棍儿。”   “会那东西有屁用。蛤蟆几天爬出井,几个兔子几个鸡。爷爷几岁爸爸几岁,大卡车小汽车。反正你等着,咱事儿上见。以后我肯定不能让你好过。”段立轩说罢又想了想,好像觉得哪里不太对。   段昌龙看他那傻乎乎的小模样,没绷住笑出了声:“行,我他妈等着。今儿咋了?良心让狗给哕了?”   “一直都有良心。”段立轩低头扣着手指上的茧,小大人似的承诺,“我和爸现在欠了你的,等我长大,都还你。”   段昌龙本来还是乐呵呵的,听这话蓦地沉了脸:“谁教你的?”   段立轩一听这口气,知道老叔生气了。也顾不上细想,撒丫子就跑。段昌龙大步追上,照着他屁股蹬了一脚。   段立轩被踹飞出去,扑了个狗啃泥。虽然是沙地,手掌膝盖也挫破了皮。一颗晃动的大牙磕掉了,满嘴血腥。他呸出蛀黑的乳牙,哇地就哭了。   “疼不?”段昌龙问。   “草你妈…呜…疼…”   “疼就对了。让你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瞎几把学。不想扛别扛,养不起别养。扛了,就不嘟囔。养了,就甭算计。”段昌龙拎鸡崽子似的提溜起他,夹在咯吱窝底下给抹眼泪,“小屁儿你记住了。谁欠你老叔,你都不欠。没你,老叔该咋活也咋活。有你,老叔他妈活得乐呵。嗯?掉的这啥啊,你甩籽儿了?”   段昌龙的口气很凶,嗡嗡地在耳边震荡。手掌粗糙,砂纸似的磨着脸。瓜子、摩丝、还有夏日干燥的土腥。糅杂在一起,变成一种混沌的气味。不太好闻,有点像老人脱下的秋衣。   但很奇怪,那竟是段立轩第一次感受到了父爱。   老叔刚走的那两年,他总由着自己去想。一张照片夹在钱包里,一付钱就能瞅着。瞅一回,想一回。再想起他临终时龇牙咧嘴的样,又忍不住落眼泪。   孙二丫劝他放下,朝前看。   什么叫放下?那不就是忘了吗?可要连自己都忘了老叔,谁还记得他呢?   肉身已亡,要是连记忆都被抹杀,那这人算是彻底没了,一点都不剩。他不能忘,他有记得的义务,那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叔。多记一天,真实的段昌龙就存活一天。   后来他爹老年痴呆。满屋藏粑粑,半夜大喊大叫。他一宿宿睡不着,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孙二丫又劝他送精神病院,花钱买消停。   什么叫花钱买消停?那是他爹,不是破烂儿。花钱扔爹的事,他做不出。   直到爹没了,他才渐渐地清醒。想来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伤心的事后边还有大把等着。要件件都当债似的背着,人早晚受不了。   向前看吧。走出来吧。乐乐呵呵地活,就像老叔说的。   孩子不是大人的累赘,不必为来到这个世上感到负罪。在真心爱你的人那里,你无需杰出,更不用反哺。你只要开心地活着,就是他生命里最幸福的事。   段立轩揩了两下墓碑上的照片,唰地起身走了。没回头,只是勾了勾手,示意陈熙南跟上。   作者有话说:   供儿:贿赂。保护费。   老鼻子:很多。许多。   甩籽:鱼产卵。 第68章 和鸣铿锵-68   从栖鹤园出来,段立轩没开去蜀九香,而是去了慈怀素斋。   这是陈熙南第一次来,好奇地四下打量。宽敞的大院子,积雪皑皑。当间扫出两条小径,通着两间大平房。   “这地儿是我老叔买的,本来寻思安置他那些老兄弟。”段立轩指给陈熙南看,“这间是他盖的,那间是我盖的。”   “叔的老兄弟呢?”   “死的死,走的走。都他妈要面儿,不乐意跟我这个小比崽子混。”段立轩掀开枣核门帘,抬手指了下,“最里边那屋儿。”   陈熙南一进门,迎面就是股热气。烟雾缭绕里打着一排佛龛,供奉着各路神仙。香炉前摆两只陶瓷的大蓝孔雀,翎尾处做成了托盘。一盘苹果,一盘芒果。孔雀下堆着糕饼和水晶梨。   段立轩拿了俩芒果,吹了吹香灰,回头塞给他:“这冬天芒果好玩意,明儿给你当早饭。”   陈熙南接了芒果,又往供台上瞄:“二哥,再拿个梨。”   段立轩嫌弃地白他一眼,伸手拿了个梨。抵在脑门上,振振有词地赔礼:“老佛别怪罪,这他妈是个馋B。”   俩人正说着话,从里走出个精瘦女人。穿着黑棉服,拎了两捆菠菜。笑着比划了几下,又往后厨的方向指。   段立轩点点头,示意她去忙。   陈熙南正看那女人的背影有几分眼熟,段立轩问他:“哎,你还记得她不?”   “我认识?”   “二院门口炸油条的么。腰上绑个孩儿来着,忘了?”   “哦,想起来了。她怎么在这儿?”   “大冬天的,四五点就搁道上炸油条。带个那样的小崽儿,谁能瞅得了。”   陈熙南怕他二哥又当冤大头,管家婆似的追问:“你一个月给她多少?”   “包二奶啊一个月给多少。”段立轩推开最里边的房门,示意陈熙南先进,“就是雇来的,一个月开三千。管挣多挣少的,最起码有个屋放崽儿。”   靠窗砌着一张三米大炕,铺着淡绿的草席垫子。炕中央架着一张红木小桌,摆着茶具和菜单。   陈熙南脱掉大衣,俩脚踩蹬着脱鞋:“我记得,她老公癌症啊。怎么样了?”   “没了呗。那癌得上还能有好?谁得谁没。”段立轩从墙角的啤酒箱上撕了块纸壳,走过来垫在炕头。拎起陈熙南的湿鞋撂上:“袜子也脱了。就这火炕,一会儿都能给你熥(tēng)干。”说罢又扯了一大截卫生纸,一块块地往鞋里塞。   陈熙南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来这儿吃饭。他曲起膝盖揪袜子,啃着嘴唇傻笑:“二哥,我好爱你啊。”   “别扯闲屁了,赶紧的吧!”段立轩唰地给他扯掉袜子,把菜单怼他肚子上,“吃啥?”   陈熙南盘起腿,拄着脸翻菜单。一页页拈过去,像是翻文献。从前看到后,再从后看到前。   “素包子,是什么馅儿的?”   “猪肉馅儿的。”   “怎么还有鲍鱼呀?”   “假的。大豆拌强力胶,拿洁厕灵炖的。”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那二哥有推荐吗?”   “满菜单加起来不上两百块,啥好玩意儿啊还推荐。”段立轩急死了,扯过菜单拍板,“荷塘小炒,虎皮青椒。猴头菇火锅吃不吃?”   “好啊。”陈熙南看他拿便签纸写号码,好奇地抻过脖子瞧,“点菜还要自己写呀?”   “服务员儿都聋。”   “都是聋哑人?那能有生意吗?”   “来这儿的,没几个是为了吃饭。”段立轩蹭到炕边,趿拉着鞋出去了。陈熙南俩手往身后一撑,转着脖子打量房间。   火炕正对着一排红木橱,橱上供奉着地藏菩萨。墙上挂着药师佛苏绣,地上扔着个蒲草垫子。   他知道段立轩信佛,但没说过多余话。甚至还买了几本佛书,有空的时候翻两页看看。看着看着,倒在科学与玄学中找出些共通来。   比如说五感。在生物学上,五感来源于神经元的电化学信号。黑洞洞的颅骨好比一个剧院,而大脑则是一个舞台。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的剧院体系,所以感知到的东西各不相同。而在真实的客观世界里,不存在颜色、气息、味道、声音。所以佛说,‘五蕴皆空’。   再比如说愤怒。其本质是大脑对外界的一种应激机制。恰如其分的愤怒,能令人感到愉悦。比如网络喷子,职场霸凌。又比如一些学校的激励语:多考一分,淘汰千人。今天不努力,明天就会被踩在脚下。通过创造不存在的假想敌,以愤怒来刺激学生的上进心。   那些被愤怒浇灌的孩子,对失败的承受力普遍较低。若发现自己不是赢家,更容易一蹶不振或是攻击他人。所以佛说,愤怒有‘毒根和蜜端’。   每当陈熙南发现这些有趣的共通,就会在睡觉前讲给段立轩听。段立轩可能听不太懂,但特爱听。陈熙南对他信仰的肯定,像是指路的灯塔。让他上的每一柱香,诵的每一句经,都能比以往得到更多救赎。   而对陈熙南来说,段立轩那双信任的眼睛,则是‘皆空’里唯一的‘不空’。让他恨不得再受上几世轮回之苦,来换此生的短暂相守。   正盯着药师佛发呆,段立轩掀了帘子进来。撇给他一个盖脚垫被,回身去拉木橱抽屉。抽出三根甘露香,用打火机转圈燃了。甩灭火焰,只剩一缕青烟。插好香后双手合十,在蒲团上行了三个跪拜礼。   “这地藏菩萨,是给咱叔供的吗?”   “不是。”段立轩坐回来,翻着倒扣的茶具,“是给我自己供的。消消身上的业。”   “二哥有什么业?”   “那你是没瞅见我以前啥样儿。”段立轩屈起手指,手心向上给他看,“就这指甲缝儿,没一天干净。以后死了,估摸得堕穿地狱。”   “不怕。”陈熙南拢住他的手,笑眯眯地晃了晃,“你伤一人,我就治两人。到最后都抵了不说,还能剩不少功德。等下辈子,二哥还是大富大贵。”   段立轩脸一红,抽回自己的手。埋着头沏茶,顺鼻子哼哼:“油嘴滑舌儿的。”   “你要真不爱听,我倒也不会说。”陈熙南探身过来,帮他擦溅出的茶水,“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话音未落,耳边炸起了《荷塘月色》。段立轩掏出手机,在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直觉就去瞄陈熙南的脸。   陈熙南阴森森地笑了下,给出了‘明示’:“不接挂了呢?”   段立轩当然知道,挂掉是最优解。但对余远洲的未接来电,他有一百平方米的心里阴影。   左右为难间,只能任由彩铃响着。等唱到‘我像是鱼儿在你的荷塘’,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天的翠湖。终究是心一狠,划了挂断。手机往炕席上一撇,扭头去看炉里的香。   左边的香灰搭到了中间的香上。不是好兆头。他挠了挠头皮,有点臊眉耷眼。   陈熙南妥协地叹了口气:“回一个吧。现在美国是凌晨三点,说不定有急事。”   段立轩如蒙大赦,讨好地笑了笑。回拨过去又怕陈乐乐吃醋,索性摁了外放。   “二哥?”   “哎。刚才没听到。有事儿啊?”   “没事。就是快过年了,打个电话。”余远洲的声音扑扑直响,像贴着耳机麦。没明说,但字里行间都是异乡的寂寞。   “最近咋样啊?”段立轩问。   “一切顺利。工作也没什么压力。”   “病咋样?”   “停了一半的药。”   “挺好么这不。往后能越来越好。”段立轩由衷地笑了笑,“你前日子寄来的啥玩意儿啊?花多少钱?”   余远洲离开这半年,俩人偶有联系。不多,段立轩印象里就两回。   一回是余远洲发了一张夕阳景,说能独立出来购物了。段立轩就回了他俩字:挺好。   一回是保活伤口长好了,陈熙南给孩子拆线。段立轩偷拍了一张背影,说老婆孩儿都有了。余远洲也回复他俩字:恭喜。   除此以外,就只剩那一箱箱的礼物了。保健品、大衣、奢侈包、雪地靴…   段立轩知道那些东西,与其说是寄给他的,不如说是余远洲寄给自己的。而只有他收下,两人间的亏欠才能消弭些。   后来搬家了,段立轩怕陈乐乐多想,也就没跟余远洲说。那些东西都堆在老家门卫,抽空回去搬一回。   有关余远洲,他其实很想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此刻他希望陈乐乐能看自己一眼。但对方没有,反而是在手机上回着谁的消息。这让他觉得心里没底,惴惴不安地抖着腿。   门被推开,一个杀气腾腾的大婶冲进来,哐当一声撂上小燃气灶。咔哒哒地拧开,砰地冒出一圈幽蓝的尖牙。   桌面上的电话还在震,播着余远洲的道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厚着脸皮寄过去。这阵脑子清楚点,就总合计之前没做好的。二哥救了我一命,我却连两句好话都没说过…”   陈熙南继续在手机上打字,脸上没什么表情。两腮微微蠕动,像是嚼着什么东西。   段立轩盯着燃气灶的火苗,没太听进。满心都是怕,一阵阵地老眼昏花。捱到余远洲说完了,这才假笑了两声:“过年回家不啊?”   “初二回去。呆一周,看看我小姨。”余远洲顿了几秒,又试探性地问道,“我想去溪原看看你。初二到初九,有没有时间聚一聚?”   “我,有没有时间…呃,洲儿,你先等会儿。”段立轩捂住话筒,在桌下踢了陈熙南一脚。挂上讨好的笑,小声问道,“哎,我有没有时间?”   陈熙南没说话,喝了口茶。沉默无边无际,淹得段立轩要窒息。   他咽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重复:“啧,问你话呢。我有没有时间?”   陈熙南抬起头,审视地看了他两秒。缓缓地拄起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二哥要被管成正方形的了。   余远洲是陈乐乐的心结。俗话说不破不立,该来的修罗场还得来。 第69章 和鸣铿锵-69   大年初四,溪原火车站。   停车场满满当当,取票厅排起长龙。年轻人背着滑雪板和雪具包,三三两两地有说有笑。   出站轧机设在走廊最尽头,直通户外。门口挤着一群接应的人,拢着袖子跺脚。天寒地冻地干等,只为了早见那么两分钟。   因为下午要去玩雪,段立轩罕见地穿了双羊毛短靴。雾蓝的羊皮面,靴口翻出一圈灰毛绒。   陈熙南端着保温杯,漫不经心地吹着热茶。透过冰层似的镜片,死盯着那双短靴。脚踝处UGG的表示,黄得烫眼睛。   他知道段立轩不讲究鞋,不会去刻意买高档货,更何况是进口牌子。UGG,美国加州。呵,用脚趾都猜得出谁买的。   他怎么知道二哥脚多大?不太可能是问的,这的人送礼不兴提前问。   如果是早知道的,说明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余远洲刻意去看了段立轩的鞋码,并且牢记于心。   趁着人不在,偷拎起鞋子看码数。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做出这么暧昧的事?   陈熙南原来以为,余远洲的离开是抛弃,是‘择更佳的木而栖’。可如今,却总能发现相反的证据。那一箱箱无言的礼物,让他心惊,不安,恐惧。他多希望余远洲是真的薄情,而不是搞这该死的‘有种爱叫放手’。   “大冷天儿来干哈啊。这折腾劲儿的。”段立轩佯装抱怨地道。   陈熙南回过神,收回视线抿茶水:“折腾是折腾了点,可谁让保活想见爸爸。”   这话段立轩爱听。挑了两下眉毛,强憋着不喜形于色。   “你那泡的啥啊?”   “山楂、柠檬、枸杞、玫瑰。”   “给我来一口。”段立轩拿过杯盖,牛饮而尽。咂么两下嘴,没觉出什么味儿来:“有啥用?”   陈熙南续上半杯,印着他喝过的地方浅嘬一层:“养颜嫩肤,减脂抗衰。”   段立轩斜楞他一眼,表情一言难尽。刚要说话,走廊尽头传来模糊的嘈杂。一群人从拐角涌出,像是一团裹着雷的乌云。行李箱的滚轮声,人群的招呼声,小孩的叫嚷,轰隆隆地越来越近。   段立轩抻起脖子,像是准备进攻的大鹅。可惜冬天穿得太多,围巾帽子一戴,也认不出谁。以为是这个孩儿,近了一看不是。又以为是那个孩儿,近了一看也不是。   正找得抓心挠肝,一声清脆的童音破空而来,箭矢般扎进他耳膜。   “爸爸!!”   顺着看过去,一个油绿绿的小保龄球。伸着俩小胳膊,用最快的小步伐向他跑来。戴着熟悉的七彩毛线帽,颠颠地甩着鱼尾巴。   奔你而来,是这世间最浪漫的事。想你,想到一刻也等不及,要跑着来见你。   “哎!!”段立轩实在是太高兴了,拄着轧机就翻了进去。鞋底下沾了残雪,落地的时候还滑了个趔趄。百米冲刺地跑上前,一把抱起。掀开一点帽沿,来来回回打量。   白了,胖了,重了。但还是他的鲫瓜子。看这肉呼呼的腮帮子,多有福啊。哪个小孩衬这样的一对腮帮子?哪个小孩也不衬呀。   “鲫瓜子想没想爸?”   “想!”   一声想,差点就惹落了泪。段立轩高高地抱着保活,大摇大摆地往外走。恨不得给全世界看他有个闺女,还想他。   罗美华跟在后面,笑眯眯地看着。陈熙南帮她拿过行李,低声问:“抚养权利索了?”   “都中勒。”   “前夫没添麻烦吧。”   “出事了,木出庭。”   “什么事?”   罗美华面露尴尬,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说。最后糊弄地笑了笑,模棱两可地道:“裁坏了(残废)。”   陈熙南看向段立轩,段立轩别过脸。抱着保活叭叭说,开上车都没闲着。   罗美华在老家重找了个活计,初八开工。就这么两三天的重聚,短得像蜜尖子。   一群人连饭店都没去,直奔最近的大商场。三楼买装备,一楼买零食。什么烤肠肘子粘发糕、草莓蛋糕糖葫芦。只要保活多瞅一眼,哪怕是水晶大蒜,段立轩也得给来一斤。   买完东西,又马不停蹄地去玩儿。   段立轩拽着雪圈在前面跑,保活在后面嘎嘎笑。冷也笑,摔也笑。扎雪里了,扒拉出来还是笑。罗美华也跟着高兴,仨人玩儿得热火朝天。   只有陈熙南在后面蹭着步子,端着保温杯胡思乱想。   初七送走保活,初八余远洲就来了。凭什么来?有什么脸来?   先利用了他,又打碎了他。是自己捡到了他,修好了他。   现在的二哥,是自己用心血和时间一点点拼起来的。看那黑亮亮的大刀眉,直绷绷的大长腿。温暖柔韧的窄身板,活蹦乱跳的可爱样儿。这是他陈熙南的杰作,他名正言顺地握着所有权。外人哪怕是多看一眼,都让他打心眼里觉得讨厌。   他当然可以拒绝,现在二哥听他话。但自尊却硌着那个劲儿。拦着不让见,总像是怕。怕什么?是怕自己不如人,还是怕二哥被勾引走?   都不该怕。两人的感情深浅,外人可以不清楚,但他心里该有数。若是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未免太寒人心。   可还是没底。一个聪明漂亮的可怜人,还是求而未得的,付出过那么多的沉默成本…   难得的年假,这点破事儿总在脑子里过。陈熙南吸溜了一口美颜茶,仰起头看天。   惆怅的叹还没出口,一个雪球迎面飞来。揩掉脸上的雪,就见段立轩笑着往这边跑。跑得太疯,毛线帽掉下来,遮住了一半眼睛。本来就比陈熙南矮一掌,这会儿只能仰起脸看他:“我拉你啊!”   陈熙南给他抻了抻帽子,哄小孩儿似的道:“去跟保活玩儿吧,我散散步。”   “保活跟她妈玩儿大滑梯。”段立轩扯过绳索,神神秘秘地小声道,“赶紧上来。这我偷的,等会儿被发现了。”   陈熙南往后一瞧,才看清段立轩拽的什么。一个充气的大香蕉船,能坐仨人。边角磨得发黑,一看就是场内设施。   “怎么还偷啊?”   “他们那边儿都拿摩托拉。兜一圈半分钟就回来了,吹得都睁不开眼。我说租一个,他妈的还不给。”脑门被毛线扎得发痒,他笨拙地抠了两下。手套的雪挂上眉眼,眨一眨,抖落了一半,融了一半。几颗透明的小水珠,把睫毛湿成了一簇簇。   见陈熙南不说话,又傻憨憨地笑了下:“咱俩慢慢玩儿,二哥拉你。”   陈熙南定定地看着他,觉得莫名有几分眼潮。拧了保温瓶,小跑着跨上船。   段立轩把绑绳抗到肩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坐好了啊?”   陈熙南抓着身前的扶手,郑重其事地点头:“坐好了。”   “抓住了嗷!别待会儿给你摔好歹的。”   段立轩范儿起得很足,好像脚速八十迈。可真等跑起来,才明白为啥要用摩托拉。   雪地本就打滑,使不上劲。陈熙南虽说偏瘦,可也是个184的男人。没几步就累得他呼哧带喘,帽子里一蓬蓬地蒸热气。但也没停脚,铆劲儿地往前跑。   不为别的,就想逗陈乐乐笑一笑。   自从年前余远洲那个电话以来,陈乐乐就变成了陈闷闷。段立轩说,吃醋就不见。可不见也不行,还是酸唧唧地不高兴:见你的去。像我多小心眼儿似的。   段立轩心想,还‘似的’,你不就是小心眼儿吗。全溪原最小的心眼儿,还不抵虮子的几把大。   但吐槽归吐槽,他还是不舍得陈乐乐难过。那小落尾眉一耷拉,他也乐呵不起来。   段立轩拉着船离开人群,钻进林里的一条小路。   两旁的树上挂满厚雪,像毛茸茸的小鹿角。充气艇摩擦着雪地,簌簌作响。歘起来的雪粒扑在手套上,像透明的碎钻。   段立轩跑在前头,呼着团团白气:“好不好?”   “好。”陈熙南脚跟磕着船身,像是在打节奏,“二哥,我想唱歌。”   陈熙南的‘想唱歌’,听在段立轩耳朵里无异于‘嘴要拉’。   “等会儿,还有,几百米,就到厕所儿..”   没等说完,陈熙南已经亮着嗓子驴叫起来。他周传雄唱不明白,纤夫的爱也不咋地。偏偏还一脸认真,像在维也纳举办演唱会。   段立轩强憋着不笑,却总在他破音的时候破功。锤着自己的大腿往前走,憋得肺头子发酸。   “小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在岸上走~我俩的情儿,我俩的爱,在纤绳儿上荡悠悠~噢荡悠悠~”   跑掉走音不说,情和绳字还带儿化音,土得人浑身刺挠。段立轩笑得乱颤,跑也跑不动,拉也拉不走。眼看着都要跪地上了,背后传来一声嚷嚷:“哦噫!船哪儿来的!!”   陈熙南回过头,就见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大爷,正扎着胳膊往这边跑。   想他一文化人,什么时候干过偷东西的丢人事?心里头一臊,情不自禁地就想逃:“糟糕!二哥快跑!!”   段立轩看他急,也顾不上多想。扛起纤绳,撒丫子就跑。   他拉着香蕉船在前面逃,老头子在后面追。陈熙南死抱着香蕉头,撅着腚实况转播。   “二哥,快跑啊!”“还有十米了!”“二哥!!”   一句一句地催命,给他二哥都要逼成雪橇犬了。弓着背尥蹶子冲,恨不得四脚着地。   单拎出来能独当一面的,玩在一起就抵消了智商。像两个滑稽的喜剧演员,一个喊一个喘。   积雪皑皑的的林间小径上,破香蕉船被追得抱头鼠窜。树枝被撞地簌簌摇曳,晃得雪影阑珊。   船前是一个个山包,像雪白松软的小蘑菇。夕阳迎面而来,把雾凇镀成了淡金。美得如梦如幻,像童话书里的一幅插图。   作者有话说:   芋圆粥:二哥跟我差不多高,买一样码数就能穿。   陈妹妹:他偷看二哥鞋码。   芋圆粥:过年了回国看看,惦记二哥胳膊恢复得好不好。   陈妹妹:又回来勾。   芋圆粥:见见二哥对象,看他幸福我也高兴。   陈妹妹:竟敢舞到我跟前?? 第70章 和鸣铿锵-70   路越跑越荒,全是没人踏过的积雪。段立轩不小心踩上块石头,扑了个狗啃泥。陈熙南跳下船去扶,结果也滑了个屁股蹲儿。一脚铲上段立轩后腰,直接给蹬下了坡。   他脑子嗡地一声,连滚带爬地去拉。可惜以他的运动神经去救人,就好比拿铅笔杆子去撅坟。   段立轩说他是‘大扁担钩’,那真是一点也不冤枉。瘦,长,没力气,慢得要死。   不仅屁用不顶,还来个买一赠一。整个撅着大头朝下,连树杈都不知道抓。   千钧一发之际,段立轩狠拽了他一把。紧紧抱着他脑袋,嘁哩喀喳地往下摔。   陈熙南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冰凉的镜片死压在脸上。那头是段立轩的外套拉链,震得硌哒哒直响。   像是掉进了爱丽丝仙境的兔子洞,做着清楚的白日梦。梦里是黄昏的房间,自己坐在沙发里翻照片。一本B5大的小相册,翻几页就到了头。   好少。二哥的照片怎么这么少。不甘心地翻回来,却发现比刚才还少。急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在耳膜里咚咚。   忽然房间深处传来段立轩的声音。   “还行不?摔啥样儿?”“喂,陈乐乐?”“小袅花套子!摔傻了嘿!”   梦境呼地向后疾退,眼前是羽绒服的金属拉头。   “喂!你俩有没有事儿!!”   追船的老大爷,正在头上扒着坡喊。段立轩亮着嗓门回道:“没事儿!船钱给你结了啊?多少?”   大爷想了想,伸手下来:“给二十得了。”   段立轩的手包锁寄存了,只能拍陈熙南肩膀:“哎,给一百。”   陈熙南还是懵懵的,但二哥要钱,他就爬起来掏。顺着爬了两步坡,伸手递上去。   “没正好儿的?找不开。”   “不用找了。”陈熙南说着话,眼睛却在打量脚下的斜坡。不长,也不陡。物理层面计算,滚下去都用不上三秒。   但刚才那个梦,绝对不止三秒。每一帧都无比清楚,漫长得匪夷所思。   大爷看了他两眼,把钱揣进了兜。挥了挥手,拉着船走了。   黄澄澄的香蕉船,在树影后面越来越远。夕阳照得心里亲亲热热,像白捡了一条命。   他回过头去看段立轩,发现段立轩也在看他。无比熟悉的眉眼,又像好多年没见。缥缈幽远,恍若尘梦。   两人对着发了会儿呆,陈熙南缓缓地黏糊上来。跟段立轩蹭着脸,把嘴唇戳在他下颌骨上。一嘬一嘬,像只吸奶的猫崽。   “诶。你吓死我了。”   “草,现在都没合计明白跑啥。”段立轩累坏了,这会儿还在呼呼地喘。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像他妈的二百五。”   是啊。跑啥啊。按理说人家追来了,还回去就结了。赔礼道歉塞俩钱,哪怕你自报家门呢。别说一个破香蕉船,他段二爷就是把大滑梯掰下来扛走,也没人敢追着要。   再不济,陈乐乐你下来。船扔了不要,谁还能追你二里地判刑?犯得着让他驴似的撅腚尥?   他越想越来气,抬手扇了陈熙南一个逼兜:“就他妈赖你。偷来的东西,鸟悄玩儿得了。偏得嚎,满世界招摇。给人嚎来了,又他妈催命。‘二哥~快跑啊~要被追上了~’草,要被追上了你不下来,你内屁股跟香蕉皮焊死了啊?这得亏你手里没鞭子,要不结石都能让你抽散架子!”   “唔,这不没反应过来么。”   “拉倒吧,我还不了解你。”段立轩推开狗头,骂骂咧咧地坐起身,“瞅着像那么回事,内里都他妈坏冒浆子。一天到晚就能耍了我,跟你处对象他妈遭老罪了…”   他浑身挂满枯枝烂叶,围巾蹭满黑土渣子。肩膀被绳索划破了一道口子,呼呼地飞着羽绒。脏兮兮的蓝短靴,像一对委屈的小马蹄子。   陈熙南跪在他身边,像条犯错的大白狗。戴着顶羊羔绒的飞行员帽,耷拉着两个杏白的毛耳朵。又是倒茶又是拍灰,变着法地献殷勤:“这回真不是故意的。喝口热的,不生气了啊。”   段立轩冷哼着喝茶,陈熙南给他摘烂叶子。摘着摘着,发现围巾上粘了血渍。眉毛一凛,到处扒拉着找伤口。   段立轩被他扒得发烦,肩膀往后一转:“又干哈啊!”   “围脖上有血,我看哪儿划破了。”   “哪儿有血?”   “这儿。”   “哪儿啊?”   “就这儿啊。”   段立轩脖子都快别折了,才看到陈熙南嘴里的‘这儿’。不能说触目惊心吧,只能说还不抵某人心眼儿大。   “行行行行,别找了。这会儿都长上了屁的。”段立轩把喝完的瓶盖递给他,“回去吧,一会儿娘俩该着急了。”   他薅着枯草秧子站起来,刚用点劲儿就摔了回去。也不说话,皱着眉拆短靴。   陈熙南心里咯噔一声,蹲过来问:“怎么了?”   “脚脖子好像崴了。”   “我来。”陈熙南脱掉手套,耐心地把鞋带全扯掉。小心翼翼地剥出脚,用手指轻轻地按:“疼吗?”   “不疼,就里边儿发烫。”   陈熙南换了个位置:“这儿疼吗?”   “没事儿,你先拽我起来。”   “这儿呢?”   “啧,你烦不烦啊。说了不疼,我回去找个椅子缓…哎我草你大爷!!”   --   “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前方运行到站是溪原南站。请您提前做好下车准备。下车时,请注意站台与列车之间的缝隙…”   溪原南不算大站,动车只在这里停靠一分钟。广播一响,一个个脑袋拔地而起。收拾垃圾倒腾行李,车厢忽地就喧闹起来。不过余远洲不用着忙——早在播报前五分钟,他就已经站到了门口。   看着窗外熟悉的雪景,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感动与酸楚。在美国这半年,前两个月他几乎不出房间。不拾掇不社交,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极简到什么都不想拥有,甚至连内裤都不买第三条。总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死,不需要置办太多活着的行李。   木着脑袋想事,偶尔会闪现一点点亮光。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那一点亮,去和别人建立情感联系。因为那是唯一的希望,能帮他从抑郁的泥潭里挣脱出来。   建立联系,和谁呢?这世上人来人往,但所有人都那么繁忙。谁有心灵的余裕,去承受一颗抑郁的灵魂?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点开了和段立轩的对话框。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段立轩一定会伸手拉他。   而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开口。   从前不懂事,总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可后来才发现,肉心比石头心可怕。   掏心窝对一个人好,高风险低回报。有时候对方领情,但也只是领情。有时候对方不领情,把这好归因于自身魅力。有时候对方不但不领情,还要以此操控你、侮辱你、利用你。   在与人的交往上,他一败涂地,并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他又如何能忍心,让段立轩也体会类似的苦楚?   就算做不到投桃报李,也不能忘恩负义。那是这世上唯一要给他当哥的人,他想长久地珍惜。而在他们之间,长久的方式可以是朋友、是战友、是兄弟,但绝不可能是情侣——因怜悯与感动走到一起的感情,是冷的,是没有火花的。或许能对抗一时的雷霆万钧,却抵挡不了漫漫的平凡岁月。   这样的关系,对谁都不公平。到最后只能狠心清空了聊天记录,不让自己看到那个轩字头像。   看不到退路,就只能前进。看不到港湾,就只能航行。他把自己逼上绝路,又把自己从绝路上逼退。经过半年的治疗,终于重新攒出了些活下去的力气。这点力气,一半是段立轩给的,一半是黎英睿给的。所以他要回来,至少得给他的恩人们看看。看他余远洲并不是孬种,没有白费他们的好。他顽强地挺过来了。   列车挺稳了。门开的瞬间,故土的寒风迎面扑来。余远洲推了下眼镜,拎着皮箱迈上月台。迎着太阳的方向眯了眯眼睛,大步踏向出站的长廊。   作者有话说:   芋圆粥:我余远洲,回来了。   段甜甜:走,哥请你吃炖大鹅。   黎公主:呃,我没在WX上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陈妹妹:你不要过来啊!呿!呿! 第71章 和鸣铿锵-71   “拿远点儿去!”段立轩耸了一把身旁的轮椅,“啥B玩意儿,我残废了啊。”   大亮刚把轮椅推开,瘦猴又递上了腋下拐。段立轩看得更烦,抖着手撵人:“你再给我拿个碗,我都能站道边儿要俩个!滚滚滚,都上一边儿闪着去,别他妈烦我。”   抱拐童子和推椅护法对视一眼,只能发视频给陈三哥。没发出去十秒,段立轩的裤兜就开始炸荷塘月色。   “干哈。你不上班儿吗?”   “嗯,出来放水。”   “尿你的呗,我还能过去给你握着啊。”   陈熙南沉默了会儿,悠长地‘啊’了一声,像是听爽了。   “…草,陈乐乐我告你嗷,别整那变态动静儿。”   “我给你买的轮椅,用着呢吗?”   “咳,用着呢。”   “撒谎。我手机有显示,拐杖和轮椅都没在用。”   段立轩面色一凛,连忙扭头去看那轮椅:“你这破玩意儿能连手机?”   “能啊。内置GPS、压力传感器。你人在哪儿,用没用,用了多长时间,全看得到。”   陈熙南煞有介事,段立轩将信将疑。对大亮招了招手,示意他把轮椅推回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也没发现高科技开关。   “净放屁。要有那老些功能,不得插电啊?我都没瞅着充电口。”   “现在都讲究新能源,动力充电。”陈熙南咳了两声遮笑,又一本正经地道,“不信你试试,坐没坐我立马知道。”   段立轩拿手摁了摁,试探着道:“坐了。”   “压力不够。”   段立轩眼睛豁地瞪大,又挥手示意大亮坐上:“这回真坐了。”   “超重了,你抱半扇猪坐的?赶紧听话,崴脚不是小事。不好好养,以后踝关节不稳定,会变成习惯性崴脚。长此以往,容易形成创伤性关节炎、关节退变。别说打球上楼,严重了都不能负重行走…”   段立轩头皮阵阵发麻,一屁股坐上轮椅:“坐坐坐坐!我把屁股焊上行不,别几把嘟囔了!”   “这还差不多。小被子盖上,那是我妈特意给你缝的,不要糟蹋老人家的心意。”   “拉倒吧,挂羊头卖狗肉。你就是看我来接洲儿,故意给我整得像猴七儿。”   “哦?那二哥想怎么着去接啊?用不用我雇婚庆公司,给你做个造型儿?”   “啥玩意儿婚庆公司啊?哎,我说早上怎么找不着发蜡,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打不打发蜡,耽误你接人吗?”   “哎我去了。我看你纯他妈慈禧老公,闲疯(咸丰)了要。”   “是我闲疯了,还是你上外头胡浪?他余远洲是什么大客户,犯得着你花枝招展地去见?”   “花不花枝的,我也得有个人样儿啊。整个轮椅,还他妈得盖个棉被。你干脆再给我兜俩尿不湿,挂水滴筹得了妈的。”   “呵,惦记你倒惦记出错了。要不说这上赶着给的好儿啊,真是人嫌狗不待见。”   “草,着凉了你上肠胃科挂个号,省着屁多得都他妈顺嘴冒。”   两人叭叭地吵,谁也不肯把话掉地上。一套又一套,像是进行着某种巅峰对决。   直到陈熙南那边传来冲水声,又紧着说了几句话。但是离话筒很远,像是对别人说的。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重新清晰:“远一点坐轮椅,近一点拄拐杖。不准跟余远洲喝酒,今晚八点前必须到家,晚一分钟一个戳。我丑话说在前头,马上破七百了。往后可乐还能不能喝,你自己掂量着。”伴随电梯铃的叮当声,陈熙南嘟地挂了电话。   “草。这纯他妈是克我来的。”段立轩揣回手机,扭头跟大亮抱怨,“接一个洲儿电话,那脸拉拉的,一宿都摸不着头儿。”   大亮没接话,他正被那‘半扇猪’刺激得发懵。   五大金刚里,他年纪最大,却最不招陈三哥待见。三哥的表现也不明显,无非就是冷不丁糟改两句。   比如之前在群里发截图步数,一天走了三万多步。陈熙南平时不怎么说话,那天却罕见地搭了句茬:走出公摊没啊?   一开始还没看明白,想半天才明白骂他腿短。大亮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听瘦猴罗列了他的五宗罪。   一罪陪护余远洲,二罪放二哥去找丁凯复。三罪抽烟打掩护,四罪搬家碎了造景缸。当然这些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是过年前对象黄了,拉二哥喝了半宿酒。   据瘦猴说,那天他把脸埋二哥胸口哭。段立轩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他不肯听,偏说草是断肠草,花是彼岸花。自己爱胡小秀,就好比二哥追余远洲…话还没说完,后边那桌啪地扔了筷子。瘦猴还以为谁犯照,站起来就要掐架:哎呦喂,你他妈的摔哒谁呢?   那桌只坐了一个人,戴顶黑色棒球帽。桌面干净,没有酒瓶,也没有铁签子。一壶普洱茶,一碟茴香豆。一台笔记本,一盘酱牛肉。   正合计哪儿来的上进哥,把烧烤店当星巴克。就见那人缓缓转过头,帽檐下是一张鬼森森的小白脸:哦呦,好巧啊。   好巧个屁。   那天段二爷盖了几个戳不得而知,不过大亮算是彻底被记恨上了。文化人的嫌弃最为致命,骂你你都没地方说理。   “二哥,”大亮凑到段立轩脸边,小声地打着商量,“小陈大夫这么烦我,你给说说呗。”   “陈乐乐烦你吗?没觉着啊。”   “昨儿因为大腚的事儿,还搁群里说我啥。自家菜地不长苗儿,操心别家后院儿土豆小。”   段立轩自己说话就损,所以也不觉得陈熙南有问题:“那确实是这个理儿啊。你自个儿对象都处不明白,操心人两口子离不离婚。”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招呼:“二哥!”   抬脸一看,就见一帅哥向着出站口走来。   穿着驼色的毛呢大衣,拽着18寸的浅棕皮箱。肘上挂俩大红的礼品袋,被膝盖打得砰砰作响。锃亮的金丝眼镜,尖头的漆面皮鞋。踩着阴冷的小瓷砖,愣是像他妈的走红毯。   对段立轩来说,一切爱恨都可以随风而去,唯有装逼不能。俗话说吃香的,喝辣的,裤衩子得穿最大的。此刻余远洲的闪亮登场,在他眼里简直像一种宣战:我若拿出满级美貌,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坐着装了。段立轩翘起那条好腿,右肘拄着脸。扥了扥袖口,露出一手的宝翠。往后侧了下脑袋,高冷地吩咐大亮:“去接一下。”   全程一脸威严,像黑帮电影里的幕后大佬。等余远洲走到跟前,才矜持地笑了笑:“回来了?瞅着还行啊,比走前儿精神多了。”   他腿上盖着海绵宝宝的小垫被,看不出个所以然。   余远洲皱眉打量半晌,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坐轮椅了?”   瞎话是早就编好了的。毕竟总不能说去雪上乐园偷香蕉船,被管理员给追崴脚了。   “出去爬山,坠崖了。”   “坠崖?!”余远洲大惊失色,也顾不上礼节,伸手就去摸被。发现里边不是空的,这才松了口气。掀开一点被角,看到右小腿打着石膏。   “骨折了?”   “嗯。”段立轩将错就错,毕竟崴脚坐轮椅实在没逼格,“这不家属给买的,新能源轮椅,赏光用两天。还有这小被,老丈母娘给缝的。挺大岁数不容易,不能白瞎这份儿心。”   余远洲听他说家属,转折脖子找了一圈:“我太想见见陈大夫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赏光。”   “上班儿呢。他们医院就放到初五。”   “初五?这么辛苦?”   “干啥不辛苦。二十来岁,往社会上一赶,待遇都顶不上好人家的驴。”段立轩抬抬手,示意大亮推自己走,“咱哥俩先去吃饭。”   他定了一家有名的铁锅炖,特意离二院远一些。没别的,就怕陈乐乐突然来查岗,不让他喝酒。真有意思,老朋友见面不喝两杯像话吗?   余远洲本来就冰冷沉闷,丁凯复那狗B又把自己作成了违禁词。再不喝点小酒,他俩对着干啥?下五子棋?   好在两人半年不见,倒各自攒了不少说话的材料。等酒足饭饱,段立轩重新拿起菜单,想给陈乐乐打包俩菜。   本来想再炖半只鹅,又想起陈乐乐爱吃牛。犹豫了会儿,还是准备打电话问。可连拨了俩,都被拒接了。正纳闷着,抬头一看挂钟,脸白了——八点半。   “走吧,”段立轩菜也不点了,拎起椅背的大衣披上,“你要见家属,晚上就搁二哥家住。”   “太叨扰了。我小坐一会儿,晚上住酒店。”   “叨啥?又不是住不下。”   余远洲还要推辞,段立轩却像是急眼了。狠劲儿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道:“你甭想七想八的,咱家二哥说了算!”说罢抄起桌边的拐杖,骂骂咧咧地往外尥,“不接电话,草,段二爷想几点回就几点回,还能让你管噔噔的…”   余远洲怕他摔了,紧着往外追。可别说追上扶一把,一路小跑都差点没跟上。段立轩就像那八仙过海的铁拐李,百米冲刺地往停车场悠。铁青着脸坐上副驾,没好气儿地给瘦猴打电话:“又他妈上哪儿浪去了,赶紧回来开车!八点回家八点回家,陈乐乐搁群里说三遍,都瞎啊!”   余远洲看他着急,也多出了几分眼力见。把行李从后备箱移后座,生怕下车的时候耽搁。路上段立轩一声不吭,只是不停看手机。   余远洲从后视镜忖度着他的脸色,暗暗心惊。   八点回家。别说一个三十岁的老爷们儿,就高中生,也才上晚自习。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这大地头蛇硬生生管成了狗熊?   揣着满心好奇,一路跟进了小区。平平无奇的电梯楼,看着有了些年头。崭新的花铜门,贴着朱红的手写对联:花灿银灯鸾对舞,春归画栋燕双栖。   开锁入户,入目就是一宽敞的大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飘着清凉凉的冷腥味。灰蓝的布艺沙发,黑底金花的脚踩毯。靠墙堆放了十来个恒温造景缸,养着花花绿绿的爬宠。当间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穿着套法兰绒的灰睡衣。手拿一把长镊子,夹着只大耗子,正在喂一条黑王蛇。   喂完王蛇,他又从塑料盒里拎了只活蛤蟆。掀开另一边的缸盖,淡淡地诘问着:“自己说,几点了?”   他声音温柔,周身却萦绕着阴沉的压迫感。那蛤蟆在镊子底下不断挣扎,直到被他伸进了缸。一条红蛇腾空而起,叼住猎物连打了三圈绞杀。重重落回缸底的木屑,像一截汽车的减震弹簧。   余远洲瞬间被慑在原地,连招呼都忘了打。   “呃,介绍下啊。这我家属,陈乐乐。”段立轩说罢,就见那男人后背僵了一僵。缓缓从肩膀上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几眼。隔着冰沁沁的眼镜片,冷飕飕地笑了下。   “哦呦。你好啊。”   作者有话说:   芋圆粥:起票。我回美国。   京片子:   糟改:损人。 第72章 和鸣铿锵-72   “你好你好,我姓余,余远洲。是二哥的朋友。”   陈熙南撂下缸盖,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给余远洲吓得一激灵,端着肩膀瑟缩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他飘过来,假笑着伸出手:“知道。久仰大名。”   陈熙南的手指纤长,像透亮的白玉笛。可惜刚才拎了耗子,还逮了蛤蟆。擦都没擦,就这么水灵灵地伸过来了。   余远洲下意识地看了段立轩一眼,没想到二哥比他更没出息。小脖往衣领里一缩,疯狂冲他使眼色。   他只好硬着头皮伸出手,轻握了下陈熙南的指尖。又赶紧递上礼品,如沐春风地道:“这按摩仪是我一个朋友送的,送我两个。听说外科大夫累颈椎,给您带过来一个。没花钱的东西,您别嫌弃。”   他挂着客气的笑容,咬字清晰,彬彬有礼。再配上那张俊脸,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陈熙南上下打量着他,胸口像是塞了一摞柠檬泡腾片。随便咽口唾沫,都咕嘟咕嘟地往上冒酸泡泡。   “余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啊,难怪二哥总念叨着。快进来坐吧,我去给你俩洗点水果。”   说罢深深看了段立轩一眼,拎着大镊子走了。那背影不像是去洗点水果,倒像是去给大郎熬药。   余远洲扭头小声问道:“要不我先走吧。这么晚打扰,的确太冒犯了。”   “冒啥。他就那样儿的人。天天噶人脑袋,噶得阴森森的。”段立轩睁着眼睛说瞎话,推着余远洲的后背让他进屋,“你先找地方坐,我去上个厕所儿。”   说罢换上室内用的简易拐,一瘸一瘸地往里走。明明怕得脚底下打漂,还强撑着嘴硬:“今儿你哪儿都别去,就搁二哥家睡。大老远来的,不能让你去住酒店。你放心,咱家二哥说了算…”   不管狼谭还是虎穴,进来了就难走。余远洲脱掉大衣,规规矩矩地坐到沙发上。闻了闻刚才握陈熙南的那只手,腥得顺后脊骨起鸡皮。想洗洗,又不好意思乱动。万幸看到茶几上有包湿巾,便抽了两张蹭手。还不敢让人看见,藏在腿当间儿蹭,像是在钻木取火。   段立轩借口撒尿,三两下悠进了厨房。在后面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废话:“哎,洗草莓呢啊?”   陈熙南没搭理他,哐哐摇着菜篮子。几个草莓洗得水花四溅、怨气冲天。   “吃没吃饭儿呢?”段立轩又问。   “吃什么。”   “没上店里对付一口?”   “一个脑干出血,两个脑动脉瘤,还有一个酒精中毒。”陈熙南转过来拿茶叶,慢腾腾地推着眼镜,“我好累了,没力气走到蜀九香。再说单单等你就觉得心烦,还有什么心情吃饭。”   段立轩不敢挡害,拄着拐在他脚边躲来躲去。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偷瞟着窗户上的倒影:“我跟瘦猴儿说了八点回家。这瘪犊子打麻将去了,给玩儿忘了。”   “这点事儿还用人提醒?找个借口糊弄我,心里头巴不能够呢吧。”陈熙南把洗好的草莓倒进玻璃碗,自己还拈了一个吃。恨恨地嚼了会儿,阴阳怪气地叹,“您俩之间的惦念啊,那是比草莓还甜。咱俩之间的猜忌呢,怕是比中药更苦。”   “我要还惦记他,能这么往家带,介绍你是家属?”段立轩凑到他后面,本来想哄两句软乎话。可一出口,又是变了味儿的抱怨,“我说你就不能像个立正爷们儿,大大方方的?”   这下好了,本来还是暗流涌动的吵架,瞬间遭遇了明火。   “什么叫大大方方?合着您在外头浪够了,我半句情绪不能有。”陈熙南冷笑一声,掉过头去拿茶叶,“草莓洗着茶泡着,还不够贤良淑德?要不我再上点才艺,给您俩表演个节目?”   “你这脸一拉拉,能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还用表演啥节目。”   “您也甭跟我浪费这唾沫。陪余远洲用去,人家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我自个儿泡完茶,再排练两个活儿。争取啊,给您俩都伺候妥。”   热水哗哗地浇进茶壶,玻璃上腾出一片水气,模糊了陈熙南的倒影。段立轩看不见他的脸,心里急得直冒烟。   “哎不是,你他妈要咬人啊?”他怼了陈熙南后腰一下,压着嗓子撂狠话,“我就问你一句,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陈熙南把茶壶哐当往台面上一撂,踢了他拐杖一脚。趁他平衡不稳,掐着下巴摁到冰箱门上。   “满嘴的酒臊味儿,您甭问我!谁立正您跟谁过去,左右我管不上您。”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脸,轻唾了一口。唾罢又舔舔他唇角,咬着牙吹气,“不过我劝您啊,醒腔了再张嘴。惹急了我,可不论秧子!”   陈熙南这一口唾,虽说没有沫,可也给段立轩呸懵了。愣愣地捂着脸,像被扇了个耳光。   陈熙南不再看他,叮咣地泡茶。连同草莓一起扔上托盘,扭头往外走。   段立轩看着他的背影,大骂了一声草。举起拐杖砰地怼上门,抡起炉灶上的小奶锅:“蹬鼻子上脸,好日子不过!就偏得唠这打仗嗑儿!”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冰箱上扯下来一袋方便面。嘁哩喀喳地撕了包装,铁青着脸嚷嚷:“我给你下面条儿,能不能原谅我!”   陈熙南没说话,回过头定定地看他。段立轩穿着件浅灰羊毛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手上都是汗,撕不开调料的酱包,只能上嘴咬。咬过头进了嘴,咸得拄着水池呸。后背一耸一耸,看着莫名可怜。   “他妈我混这么多年社会没判刑,让你给我判了个无期。你自个儿来得晚,还赖我看上过别人儿。有本事你搁产房外边儿等着,我打娘胎里出来就跟你过!我他妈都三十了,都三十了!就你赖我,我还能咋的!”他越说越生气,把小锅狠摔到炉灶上,“他妈跟你道歉呢,听不着啊!能不能原谅我!不能我给你磕一个!”   “你没下过厨。”陈熙南淡淡地问道,“能做明白吗?”   “我他妈废物啊,方便面煮不明白!”段立轩说完这话,突然意识到陈乐乐口气软了。扭过头看他,晶亮着眼睛问,“哎,不生气了?”   “账晚上再算。”陈熙南拧开门把,端着托盘走了,“记得给我卧个鸡蛋。”   余远洲钻木取火了半天,听到厨房传来哐当一声。吓得一个起立,抻着脖子窥探。从客厅往里是一条黑沉沉的穿堂,没点灯。尽头好像有人在压着嗓子争吵,间杂着摔东西的声响。每一下都猝不及防,听得他心脏不是往左咯噔一下,就是往右咯噔一下。   正准备穿大衣撤退,黑暗里浮出一张白脸。挂着不达眼的假笑,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陈熙南把托盘放上茶几,伸手示意他坐回去。给他倒了一杯茶,语气和善地道:“泡的龙井,猜余先生应该喝得惯。”   “我什么都行。”余远洲接过来,局促地拢进手心,“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   “二哥的朋友,说什么打扰。”陈熙南坐到他斜对面,缓缓交叠起腿,“今儿就别走了,在这住下。明早直接让二哥送你去机场。”   “不了。我订了酒店,就车站后那个万豪…”   “退了。”陈熙南打断道。   余远洲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他。   “我说退了。在这儿住下。”陈熙南拄起脸,视线笔直地扎过来。但没有扎到余远洲脸上,而是从他头皮上堪堪掠过。带着一声呼啸,像抽过来的鞭子。   空调的热风吹在身上,脚底却爬上来一股寒意。余远洲沉默了会儿,不知如何应答。   “吃点草莓。”陈熙南说。   “好。谢谢。”余远洲低着头,脸几乎要和茶几平行。那草莓已经不是草莓,而是一个个的临时避难所。   “余先生长得很帅啊。像明星。”陈熙南又道。   “您过奖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十个帅的三个坏,六个一身风流债。”陈熙南讲罢笑了两声,端杯抿了口茶,“随便说说,您别介意。”   余远洲捏着草莓的叶梗,也跟着干笑。抻着脖子往走廊看,祈盼段立轩这厕所快点上完。但一想二哥刚才那副窝囊样子,又觉得指望不上。正坐立难安,走廊灯啪地亮起来。段立轩端着个不锈钢的盆子,单腿往这边蹦。盆里的汤汁飞溅到地上,他又回头去看。   陈熙南噌地站起来,小跑着迎上去。拿过不锈钢盆,穿过他腋下架起来:“怎么不叫我?”   “我加完鸡蛋,它呼呼往外冒沫子。捂都捂不住,厨房造老埋汰了。”   “没事,我一会儿收拾。”陈熙南架着他坐到沙发上,这才抽出空看那盆泡面。拿筷子搅了两下,又凑上去闻了闻,“怎么是白的?”   “加半袋羊奶粉。”段立轩食指蹭了下鼻头,怯怯地忖度着他的脸色,“不寻思方便面没啥营养。”   陈熙南挑起筷子尝了一口,终于露出个实心的笑:“二哥真棒,第一回就煮这么好。”   几乎全生的鸡蛋,硬茬茬的面条。还有那即兴发挥的、结块的羊奶粉。乱七八糟、稀了咣当地盛在不锈钢的盆子里。说好听点,像猪食。说直白点,像泔水。   余远洲瞅一眼都有点犯恶心,陈熙南却吃得入迷。神态认真而专注,就像做一台手术。   俩人也不敢闲聊,安静地在沙发上排着。一个吃草莓,一个看手机。好像多说一句话,都得经过某人的应允。   陈熙南吃得彻底,连一滴汤都没剩。不锈钢盆映着客厅的吊顶小灯,干净得金碧辉煌。   “二哥,你还记不记得,受伤来急诊的那天。我说要去找医务科开绿色通道,你对我笑了下。”他冷不丁地说道。   这话题转得措手不及,段立轩挠了挠头皮:“呃,啊,我笑了吗?”   “你笑了。那时候我就想,第一次的笑是我偷别人的。”陈熙南摊开手掌,比划了一下余远洲,“但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给我的。”说罢不等段立轩反应,笑眯眯地站起身:“你们先聊,我去收拾下厨房。46处淀粉沫要是干透了,可就不好擦了。”   作者有话说:   为啥46处淀粉沫。因为甜甜当初身上总共46处伤口。   乐甜日常吵架,不过不用担心。就像张爱玲的那句话:相爱着的人往往爱闹意见,反而是莫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   京片子:   巴不能够:求之不得。   醒腔:想明白。   不论秧子:不管这个那个。   大碴子:   厨房造老埋汰了:厨房糟蹋得很脏。   。 第73章 和鸣铿锵-73   可能是那盆泔水里放了镇定剂,陈熙南吃完立马变回‘温和的陈大夫’。不仅有说有笑,还试用上了按摩仪。   “从医是辛苦。”余远洲说道,“我有个朋友是消化科大夫,一上班就连着十八九个小时。”   “这也差不离。”段立轩拍着陈熙南的膝盖,就像父母心疼自家孩儿,“昨儿早上七点走的,正午回来吃个饭,下午四点又走。一宿没见着影儿,今儿不知道几点回来的。”   “五点。”陈熙南仰在按摩仪上,闭着眼打哈欠,“á~à~!一线都这样。等熬到高年资,就不用写病历,也不用上夜班了。现在嘛,年轻,还撑得住。”   “瘦得裤衩子都要挂不住了,还撑得住呢。”段立轩问他,“哎,你手术前儿迷不迷瞪?”   “迷瞪。”   “草,那不能噶岔了?”   “不排除啊。”陈熙南累得嘴都张不开了,话含在嘴里咕哝,“就上周的事儿。护士递我针,她累懵了,没拿起来,就这么空手递给我。我也没发现,接了个空气就逢。逢了两下,发现针没了。还以为掉了,满地爬着找…”他笑了两声,忽然没动静儿了。歪在沙发上,眼镜滑到了鼻梁骨。   陈熙南经常突然关机,段立轩也习以为常。拎起腿边的毛毯,抖开给他盖上。   “陈大夫累坏了。”余远洲站起身,拎着大衣要走人,“你俩快休息吧,我先走了。”   “上哪儿去!明早五点半就得出发,折腾个什么劲儿!”段立轩用气音嚷嚷着,大猩猩似的拍着胸脯,“就搁这儿住!咱家二哥说了算!”   余远洲瞟了一眼沙发上的陈熙南。心想这陈大夫闭眼像尊佛,那睁眼就是魔。他二哥一个屁夹不住都悬挨收拾,还在这儿说得算呢。   两人撕扯了半天,差点要打起来。又都不敢出声,只用气音吵吵,像一出默片喜剧。   走了四五个回合,到底是余远洲妥协了。因为他发现段立轩已不是单纯的客气,而是赌上了某些奇怪的东西。好像自己要不留宿,就是不给他面子,不承认他在家里说得算,进而延伸为看不起他。   留宿问题达成一致,余远洲去换衣服洗漱。出来正好看见段立轩在给陈熙南摘眼镜。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建议:“我背陈大夫去卧室吧。”   “没事儿,我搁这儿陪他。睡你的去。”   主人不休息,客人也不好意思先休息。余远洲又坐回沙发,轻声跟段立轩聊天:“这回看你身边儿有着落了,我是真高兴。”   “你瞅我高兴,我瞅你闹挺。在美国有没有啥朋友啊?”   “有一些。”   “拉倒去吧。有朋友你还能大半夜给我打电话?不好呆就回来,二哥这儿随时欢迎。”   余远洲深深看了他一会儿,苦涩地笑了笑:“要不是看你有陈大夫了,我还真不敢回来看。总怕彻底给你耽误了。”   “你这啥话?感情就讲究一个缘分。”段立轩手肘拄着膝盖,摇着头嗐了一声,“该着咱俩没缘。”   “二哥你还别嘴硬。有缘没缘,咱俩相处的时候,你也没这么自在过。”余远洲食指点着自己的眉心,模仿起段立轩蹙眉的表情,“瞅我的时候总这样儿,像瞅个大麻烦。”   “胡扯。二哥没嫌你麻烦过。”   余远洲没说话,低头看着茶几。淡黄色的小托盘,扔着层层叠叠的草莓叶。像日落图上的椰子树,温馨得情意绵绵。   他又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这个家。   陈熙南嫉妒余远洲。余远洲又何尝不嫉妒陈熙南?嫉妒他有一颗健全的心,能从人堆里挑出最好的那个来爱。   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土豆找地瓜。怎么自己偏像那老太太没了牙,专捡最烂的骨头阿巴阿巴?   陈熙南一张嘴,满口都是情话。丁凯复一张嘴,满口都是獠牙。人俩是天造之和,他俩是瘸驴破磨。恨啊,斗啊。喊得雷声阵阵,势必要分出你死我活。可真到下刀的时候,又念起对方的好儿。就那么一点点,白粉儿似地嘬着。直到嘬成了鬼,也是不肯撒嘴。   余远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觉得有几分发热。流泪的冲动哽上来,让他禁不住想要自我虐待。于是他选择用一种近乎难堪的方式,去把曾经和段立轩的暧昧全盘否决——自恋又自卑的人啊,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幸福。   “你别看我生了病,但眼睛还清楚。我是一个自恋的人。二哥也是。两个自恋的人组团打仗,出现点火花太正常。也许我的长相,曾让你有一点点动心。但那种动心一瞬就可以发生,不需要有任何的了解。至于后面你的那些付出,与其说是动心的延续,不如说是一种痛苦的情谊。或许还有一点男人的自尊,比如说不想输给…”余远洲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闭上眼。喉结大幅地震颤,好似在咽一根钉。   段立轩看他状态不对,连忙拍他胳膊:“洲儿!哎!二哥家呢!不怕,二哥家呢!”   余远洲没说话,抓着胸襟的手剧烈哆嗦。扥下的袖口处,露出赤红的割腕疤。像两条交错的蜈蚣,要顺着手腕钻进胸口。   段立轩一看叫不醒,索性站到他跟前。俩手揪着他耳朵,大力地前后摇撼起来。一边摇还一边神叨:“忘了!赶紧忘了!唵嘛呢叭咪吽!”   他腕上戴了个水墨方镯,哐哐凿着余远洲的颧骨。不知道是晃和凿哪个起了效,余远洲还真就清醒了。不仅清醒了,还表现得非常有求生欲。俩手在空中胡乱推着,几乎要喊救命:“二哥…停…二哥…呕!!!”   段立轩听他干哕,这才停下手。扳着他肩膀上下打量:“好了?”   “匀了。”余远洲仰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世界才停转。从提包里摸出药,接过段立轩递上来的温茶水。他不想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没等咽了药就续上刚才的话茬,“这回你有了陈大夫,回头再一想,估摸比我看得还真注。”   段立轩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会儿,像是在思索。半晌后端起陈熙南的白瓷杯,喝了一口冷狗剩。微微点着头,承认了余远洲的说法:“你脑子是比我利索。”   “不是脑子利索,是经历得太多。自己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但我从小就不缺人喜欢。数不清收到多少情书,都写着余远洲我喜欢你。”余远洲指着自己的脸,强兜着两泡眼泪,“可喜欢我什么呢,无非也就是这身皮囊。世人都想要漂亮,我却够够的了。没有力量的漂亮,和孽障一个样!”   段立轩左脚踩着沙发,下巴颏放在膝盖上。怜悯地看着他,惆怅地叹息:“人家都说红颜祸水。你这水没祸到别人,全祸自己身上了。挺板正一人儿,他妈的什么破命呢。”   余远洲抽了张纸巾,叠了两折后摁上眼睛:“俗话说不破不立,这回我也算是掉到了谷底。没有好路走,心里头反而宁静。”   俩人对着沉默,气氛有点沉重了。余远洲收拾好情绪,再度转移了话题:“刚才陈大夫说46处淀粉沫,是不是说你身上的伤口?”   “有这话来着?没仔细听。”   “又来。”余远洲往前探身,皱着眉严肃道,“你不肯让我还钱,至少得給我看看欠条。”   “啥欠条儿?”段立轩把胳膊伸到毯子底下,摸到陈熙南的手握住。仰靠在沙发背上,跟他头碰头地依偎:“洲儿,你今儿要跟我敞亮聊,那二哥也给你个掏心话。那七个电话,二哥对不起你。不管过去多久,这都是我最后悔的事。你没跟我生分,还乐意叫我一声二哥,二哥打心里头谢谢你。但要论欠,只有我欠你,没有你欠我。”   说着,他拿右手捋了把头发。黑亮亮的发丝里,闪过一片片细密的疤。   曾经,这些疤像一座迷宫,困住了三个人。但如今,这些疤变成了地图,只通往一个人。   “这些疤瘌啊,你别往心里合计。这不是你的欠条儿,”段立轩释然地摆着手,像是在对余远洲挥手告别,“这是我进二院的门票儿。”   作者有话说:   真注:清楚 第74章 和鸣铿锵-74   陈熙南坐在床边,在台灯下翻着小账:“晚一分钟一个戳。九点半到家,90个。还喝了酒,酒精浓度没测,闻着大概超标三倍。晚上那盆DNA煮得不错,还有那句…咳,总之给你抹10个吧。”   “哎你等会儿。我就喝了两瓶啤的,啥就三倍了啊。”段立轩拿着小印章,在他身后讨价还价,“还有内啥,我九点二十到家的。”   “早了10分钟,少10个。讨价还价,加10个。”陈熙南转过身,笑眯眯地摊开小账本,“总共110个,盖吧。”   “还盖吧,盖啥啊!差10个700,盖110,就得答应你俩事儿。我他妈还能答应你啥?烟戒了,酒没了,辣椒全给发配了。按个脚,说我跟技师眉来眼去。泡个澡,又说我跟人线下裸聊。钱包上缴,铃铛挂脚。要赶上你第二天休息,一宿我得起夜四五回。他妈的我当了半辈子闲人,被你给激励成起夜家了。”段立轩越说越来气,扯过小账往门口一撇,“哎你不觉得自个儿过分吗?我管过你要过啥?你天天就这么磋磨我啊!”   小账本咚地一声摔上门,又啪啦啦地扣倒在地。   陈熙南哎呀了一声,连忙起身去捡。跪在地板上,小心地磨平褶皱的纸页。看着那一个个的小印章,珍惜地摁上胸口。   “你总觉得,我让你盖戳是在捉弄你。可对我来说,这些全是二哥的好。有时候上班累了,就掏出来看看。每翻一遍,都觉得你又爱了我一遍。”他耷拉着一对落尾眉,可怜兮兮地问,“你先别着急发脾气呀。至少先听听这第七百的条件,好不好?”   俗话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陈大夫也有三宝,小账、嘟囔、好不好。   他这么一装可怜,段立轩又没出息了。小瘪茄子似的缩在床头,挠着脸瞟他:“那你,啥条件啊?”   “这第七百个戳,我想换你跟我旅行。”陈熙南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个单反相机,“我准备拍很多二哥的照片。”   这回段立轩彻底熄火,拄着床面过来看相机:“啥前儿买个这玩意儿?花多少钱?”   “就今天。四万块。”陈熙南把镜头对准他,摁下了第一次快门。闪光灯咔嚓一闪,段立轩傻乎乎地笑起来。扒拉着陈熙南的胳膊,新奇地往上凑:“给我瞅瞅,照啥样儿?四万块相机,那不得照成天仙…”   然而等他看清液晶显示器,才发现别说天仙,简直像活鬼。一张大白脸,俩血轮眼。还糊了,好像他妈灵魂出窍。   “真牛逼啊。四万块相机,拍出二百五的效果。”   “第一次用,还不习惯。”陈熙南淡定地辩解,“等我学两天,就能出片儿了。”   “拉倒吧,就你那点艺术细菌,还出片儿。我都怕你给我拍出殡。”段立轩拿过相机,到处拍着玩儿。转了一圈,也把镜头对准陈熙南:“袅花套想上哪儿旅游啊?”   “出国。”陈熙南说。   “啧,警告你,不去伦敦嗷。”   去伦敦,是段二爷和陈大夫之间的一种暗语。陈大夫是文化人,邪活不叫房事,不叫崩锅,更不叫胶合,人家叫‘行周公之礼,享敦伦之乐’。   传说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崩坏到什么程度呢,《战国策》里有一段记载。秦宣太后芈月,曾对前来求救的尚靳说道:“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翻译成白话,大概就是:先王把大腿压我身上,我嫌沉。他整个盖我身上,我就不沉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也爽。你现在让我搬救兵,也得给我点便宜才是。   以房事论国事,足以证明当时开放到什么程度。后来孔子觉得这样不行,为提倡婚配的稳定,搬出了周公之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敦伦。   敦,谓勉励;伦,谓伦常。合在一起,就是行房。   陈大夫解释地头头是道,段二爷听得一头雾水。啥周公,那不是解梦的吗?啥伦敦,那不是英国首都吗?   好么,人家是对牛弹琴,陈大夫是对牛谈情。不过也不耽误,只要一说去伦敦,他的二牛也能听懂。   “说正经的。我们去法国。”   “哎我?”段立轩没绷住笑了,“你这破班儿忙得脚打后脑勺,就去一楼找法医,走慢了都他妈来不及。还去法国。净几把瞎扯淡。”   “我说真的。4月份在巴黎有个交流培训的机会,应教授内推我去。”陈熙南凑到段立轩的脸跟前,深情款款地望进镜头,“二哥,你跟我一起吧。”   段立轩脸色慢慢地变了。放下相机,蔫嗒嗒地问:“去多前儿?”   “四个月。”   段立轩没了兴致。把相机塞回他手里,掀开被子拱进去:“我不去。”   “出去走走不好吗?”   “溪原够我走的。”段立轩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嘀咕,“不够了就进关。韭菜沟阿里山,叉烧泡馍葡萄干。哪儿不能玩儿。反正我不出国。”   陈熙南凑上来扒他肩膀:“是担心语言不通吗?”   “啊。语言不通,没认识的人儿。饭也吃不惯,傻子似的往白人里一站。那叫旅游啊,那他妈叫走丢。”   “别怕呀,有我在呢。”   “你能天天在?平日子你出去交流去了,我跟谁交流去?搁酒店跟手机交流?”   陈熙南也跟着躺进被窝,从后搂住他的腰。瓮声瓮气地道:“那我也不去了。二哥不在,我下班都没盼头。”   “啧,你他妈没断奶啊!”段立轩打了他手背一下,“有机会就去,多积累点经验。争取早点升主任,省着天天累B呵的。家里你不用寻思。你爹你妈,还有隔壁屋养的那一大坨粑粑,我都给你看住了。”   陈熙南不说话了,把脸埋进他肩胛骨。伸手抓了抓布丁,又开始小猪拱。   “干哈?”   陈熙南往上使劲儿一撞:“上伦敦。”   “你他妈有病啊!”段立轩拽上裤子,回手照着狗头一个逼兜,“洲儿搁隔壁呢!”   “都一点半了,他肯定睡着了。今儿不大办,就小小的一回。”   “半回也不好使,前天刚整完。”段立轩蜷起身,在被窝里烦得直尥蹶子,“他妈那是刚门,不是不锈钢门。天天瞎几把捅咕,等老了啥也兜不住。你倒是没事儿,搁前头胳膊肘子夹胯骨轴子。我他妈可惨了,跟后边尿片头子磨大腿里子。”   陈熙南小腿被连踹了好几脚,却呵呵地笑个不停。拄着胳膊肘起来,掐了掐他腮帮子:“二哥这嘴儿啊,一天到晚可有乐儿了。你说我要离了你,可该怎么活呀。”   “认识拢共不到一年,你以前是死的?”   “要跟现在比,那大概是死的。”陈熙南拍拍他肩膀,“哎,擦个边儿吧。伦敦近郊走一圈,不进城了。”   “擦抹了,加个去。”段立轩抬肩耸开狗爪,往床边蹭了蹭,“边儿去。”   陈熙南不说话了,拄着胳膊肘看他的背影。穿着正红的绸面睡衣,肩膀上绣着几根金竹叶。这是段立轩的正月专用睡衣,用他的话说,这叫新年开门红。   他是当开门红,可在陈熙南眼里,这就是喜字红。天天都像结婚,天天心脏都砰砰。更别提他补了一小觉,还偷听到了那么可爱的话。   段立轩不会肉麻,但他有自己的代替表达。   他也许不会说‘亲爱的,我好惊喜’,但他会说‘小瘪犊子,真能整景儿’;   他也许不会说‘我不够完美,可愿意为你努力’,但他会说‘别嘟囔了,改行不行’;   他也许不会说‘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但他会说‘白糖蘸山楂,烧烤配雪花。我要是前苏联,你就是喀秋莎’。   而今天这句‘这不是你的欠条,是我进二院的门票’,简直是出道以来的高光时刻。让陈熙南胸口紧绷绷,血管轰隆隆,巨蟒暖融融。今天这一口要吃不着,明天班儿都上不好。   “不去伦敦也行,那你盖章。”他掀开被子坐起身,又开始掏小账,“可乐限量,500ml包装,一周最多两瓶。”   段立轩懒得理他,拉着被子准备关机:“草,我看我也别盖了。明儿往脑门上画一道红,上尼泊尔当苦行僧。”   “你不是不出国吗?”   “再der削你嗷。”   “我不管。”陈熙南索性骑到二牛身上,把小账本贴到他脸跟前,“盖章还是擦边儿,你选一个。”   “擦边儿吧。明儿跟你擦。把你内胡萝卜擦成丝儿,再放点干豆腐,大蒜,香菜…á~à~!”段立轩拍开小账,把脸埋进枕头,“赶紧死觉吧。你是睡一觉了,我困不行了。” 第75章 和鸣铿锵-75   余远洲没睡着。   抑郁症本就失眠,又是全新的环境。躺在儿童房的小床上,拿手机看推理小说。人想要逃避现实的时候,书就是随身的藏匿点。可惜心思不回笼,百无聊赖地扫了会儿,人名都没记住。   放下手机,又迷茫地发了会儿呆。   床头点了盏昏暗的起夜灯,灯下是自己的手。手以外是夜,像一大团黑呼呼的小咬,叮得心慌烦躁。   彩绘小鲸鱼的墙上,一块四方形的天。夜空像涂满钢笔水的纸,贴了一片惨白的上弦月。太白了,简直不像人间的月亮。像鬼故事的插图上,教堂尖子上扎的月亮。   半分睡意也憋不出,索性去趟厕所。刚准备开门,隔壁咚的一声响。   他听见了段立轩的骂声。但没两秒又消下去,变成了窸窸窣窣的低语。过了会儿,又一声咚,什么家具撞上了墙。   余远洲心里一紧,怕他俩打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把耳朵贴上去。僵着肩膀不敢动,连呼吸都是收着的。   咚。咚!咚咚!咚咚!声音越来越密,像是在着什么急。他在月光里立了一会儿,蓦然反应过来——那是床头在撞着墙。   他腾地烧红了脸,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别说开门上厕所,几乎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一寸寸地躺回被里,像一颗萝卜埋回泥里。   高层楼房砖轻,室内的隔板墙更是空心。眼睛一闭,跟躺这俩人边上了似的。   约莫3到5分钟一组,每组间隔20秒。20秒一过,换个方位响。床头响完柜门响,柜门响完门板响。门开了,拐杖掉在了地上。门关了,一阵清脆的铃铛。两声低骂,一阵震动。咔哒哒哒哒,砰!唰啦!!最后一声窗帘的滑索,不知是拉开还是关上。   这回余远洲是既不空虚了,也不无聊了,夜晚也不像个大虫子似的咬了。满脑子都是不自主的想象,这动静到底是什么花样?   要不说这两口子是神医呢。惊恐了给你shake shake,厌世了给你啪点rap。别看陈大夫长了一张鬼森森的小白脸,也真是不怎么干人事。布料的撕裂声,马达的嗡嗡声,金属的咔咔声,间隔着沙拉拉的小铃铛。给人欺负得无能狂骂,最后沙着嗓子咳嗽。   门再度开了。脚步声,接水声,涮毛巾的哗哗声。而后又响去了厨房,开冰箱,掏塑料袋子。微波炉嗡嗡嗡磬,不知道热了什么。暖黄的灯光顺门缝溜进来,夹杂着温柔的低语:“哎,别生气了。我给你洗洗。”   余远洲蒙上被子,偷偷撤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子。都说好奇心害死猫,自己是真闲得慌。明知是把地头蛇管成小蚯蚓的人,还随便看什么。这回好了,彻底以身入局。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已对陈熙南有了些粗浅的了解:   先思而后言,智慧;笑意不达眼,腹黑;讲话不看人,轻蔑;诚实不粉饰,自信。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对人性和事物的感受比一般人深。而他的职业,显然又加剧了这种自觉——看进生命深处的人,总是会找到绝望。也因为这份绝望,他身上的孤独感总是挥之不去。坐在段立轩身旁,瘫得像一条藤蔓,紧紧缠绕着树干。或许对他来说,那已不仅是一个爱人,更像是他扎在人世间的根。   这样的一个人,做事是不择手段的。他会选这种‘上不得台面’,甚至可以说是‘鄙俗’的方式来敲打自己。除了宣誓主权,还有更为深层的目的。   余远洲闷在被子里,把心思翻来覆去地炒。想来想去,觉得无非是要在自己和段立轩之间,留下一种不自在。   让你们今后只要一对面,就会回想起这一夜的尴尬。让你们互相躲着,疏远,离开,甚至于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   通透的一刹那,心里忽地就发起酸。想他余远洲,一生最怕欠了别人。欠人情尚不好还,欠感情该怎么还?三番五次地拒绝,不就是为了省一笔糊涂账,能好好地留住这个人?   说到底在这个凉薄的世上,一生能衬几个真心相待的朋友?等死了那天,葬礼上又有谁能完整说出谁的人生?   太少了。太少了。自己想要的,无非就是段立轩的一小片衣角。悭吝的人啊,竟要把二哥整个没收走,连个做朋友的念想都不给留!   辗转反侧地乱想着,夜一点点地褪了色。窗外的天,是冬季特有的孔雀蓝,冷得冰眼睛。   余远洲换好衣服,收拾干净房间。坐在行李箱上,托着腮想要怎么装傻。   五点半,门被敲响。余远洲应了一声,起身去开。就见陈熙南站在面前,穿了一件珍珠绒的白毛衣。周身萦绕着牙膏的凛冽清香,像昨晚天上挂的半扇月亮。   “早上好啊。”他招呼着,眼神从余远洲耳垂底下穿过去。   “早上好。”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余远洲顿了下,思忖他到底想听什么样的回答。然而就这一瞬的迟疑,陈熙南忽地笑了:“那我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吵到你。”   他食指搭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目光仍没有看过来,而是盯着自己的脚趾。笑得烟树迷离,牙齿在唇间闪着寒光。   像是看到一条毒蛇,只想快快地躲开。余远洲连洗漱都没去,直接拎皮箱到门口穿鞋。   陈熙南也跟着飘到门口,抱着胳膊倚在墙上。他身前挂着两米长的锦鲤图,身后摞着密层层的玻璃缸。玄关吊着一盏珐琅彩铜灯,斜斜地戴在他头上。   段立轩装修的房子,缤纷得像他这个人。浓烈、狂放、金丝交错、富丽堂皇。   这个家的一切都是鲜艳的,只有陈熙南没有颜色。像一个镂空的白鬼,飘荡在瑰丽的梦里。   陈熙南绝不能失去段立轩,就像月亮不能失去太阳。若是没有太阳,那他虽存在着,却已经是熄灭的了。所以他誓死捍卫这个家,小气到近乎于毒辣。   “瘦猴已经出家门了,说还有十分钟到楼下。”他微微仰起下巴,点了点卧室的方向,“就是二哥还没醒,用不用我叫他?”   余远洲摆摆手,准备开门:“让二哥休息吧,别叫了。”   这时卧室传来一阵彩铃: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陈熙南脸色一变,撂下句“先等一下”,跳着跑回了屋里。   别看他平常言行缓慢,但摁闹钟着实迅速。给余远洲一种强烈的反差感,像是看到了一匹飞天大甲鱼。   彩铃刚唱到‘西边黄河流’,没动静了。过了两三分钟,陈熙南才出来。披了件白羽绒服,推着个大轮行李箱:“我送你下楼。”   两人一同下了楼,电梯里谁也没吱声。一前一后走到小区门口,站在寒风里等瘦猴。   陈熙南把手里的皮箱滑给他:“这是二哥给你准备的。他说可以骑着走,你自己研究研究。”   余远洲接过来,也没问里面装的什么:“谢谢。”   远远地响了一声鸣笛,两人抬脸望过去。昏暗的晨色中驶来一辆黑本田,瞪着两个黄眼睛。   “余远洲。”陈熙南和善地笑了笑,再度伸出手,“很荣幸认识你。”   余远洲回握了下他的指尖,也笑着点头:“我也是。二哥就拜托你了。”   这不是一个真诚的握手。都戴着手套,又都挂着假笑。   黑本田停到两人跟前,后备箱缓缓张开嘴。瘦猴下了车,往上装行李。陈熙南也帮着拾掇,还给拉开了后座门。   余远洲坐进去,客气地道别:“怪冷的,您请回吧。咱们有缘再见。”   但陈熙南却没有关门,而是趴上了门框:“还有几句话,我想跟您讲讲。”   “您讲。”   “天总会亮的。”陈熙南脑门抵着手背,第一次看进余远洲的眼睛,“别死在黎明前。”   余远洲心里一恸,点头道:“谢谢。我记着了。”   “昨晚二哥在,我不方便直说。但二哥的伤势,我希望你心里有数。”   “当然要有。”余远洲前倾身子,做出认真听的姿态。   “鬼门关走了一遭,差一点就没了命。全身46处伤口,最重的在脑子里。现在左半边肢体还不是很协调,左手不能负重,体力和记忆力也不如以往。”陈熙南抿了抿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也许不知道开颅意味什么。我直白地告诉你吧,在打开颅骨的那一刻,二哥就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二哥了。他的健康被永远地剥夺,而且没有人为之负责。”   余远洲半张着嘴,没说出话。只是抖着手,摸了摸额头。一脑门的冷汗,像融化的冰壳子。   “二哥真得很惦记你。”陈熙南又道,“临上飞机前,给他发个道别信息吧。”   “…好。”   “发完信息,就删了他吧。”   余远洲笑了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只是感到自己的嘴唇绷在牙弓上,干涩涩地放不下来。   “这也许是个不情之请。但我希望你,能从二哥的世界里彻底消失。”陈熙南继续逼迫着他。态度温和,用词却残酷,“就像死了一样。”   “二哥,都说得,那么敞亮了。”余远洲抓着车座的软皮子,哽咽地质问,“您还有,什么,不放心?”   “怎么放心呢。您把他给打碎了,让我跪在地上拼。如今拼好了,又要来分一杯羹。对您来说,他不过是枚棋子。但对我来说,他是一颗心脏。我可以接受他喜欢过您,但我无法接受他继续牵挂您。”陈熙南指了指自己的脸,半开玩笑地道,“知道错不在您。但您的漂亮,说实话很恐怖。让我对自己总感到,嗯,有那么一点儿的不满意。”   寒风掀起他蓬松的羽绒服,像一朵簌簌摇曳的白杜鹃。美则美矣,可他的花,他的叶,都带着毒。让人呼吸困难、四肢麻木。   “您这话…简直是拿开水往我心上浇。就是死了,估摸都忘不掉。”眼泪不由地滚下,星星点点地砸在座椅上。可也像白杜鹃的蜜,一样的有毒。余远洲不愿他误解这眼泪,连忙伸手去拽门把,“陈大夫,您行行好吧!”   陈熙南直起身撤开手,任由车门关上。但他的视线却穿过玻璃的防窥膜,直直地扎在余远洲泪脸上。   汽车发动机呜呜地低吼,在晨雾里摇摇晃晃地离去。他站在原地目送,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晚上欺负段甜甜,早上欺负芋圆粥,番外欺负丁疯狗。   陈乐乐:对疯狗,还能叫欺负吗? 第76章 和鸣铿锵-76   段立轩没有再联系余远洲。   晚上没睡着,早上也醒着。在被窝里硬捱到中午,等到了余远洲的道别:   不忍相送,先走一步。撑伞之恩,没齿难忘。如今见你过得幸福,我心稍安。无以为报,只能暂时走远,不做打扰。日后你若需要,我定倾尽所有。   段立轩把那段文字反复看了三遍,觉得眼睛有点潮。截了图,又把对话框整个删除。   他知道陈熙南对余远洲说了什么。也知道坚持要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虽然答应了,可也被深深地伤害了。   往常欺负得再脏、再过分,到底是两人之间的事。门一关,左右都是里子。可昨晚陈熙南的行为,无异于当人面扒他裤子。   他无法责怪陈乐乐,可也被羞耻魇着。拿手机反复放儿童房录音,测试到底能漏出多少。   屋子里一股面汤味儿,被暖气烘得混沌沌的。脸皮一阵阵地发烫,想不通自己到底欠了什么,要扯下自己的尊严去还。   当天陈熙南下班后,特意去打包了段立轩最爱吃的那家烧烤。想着不管二哥怎么生气,只要自己脸皮够厚,总有哄好的时候。再说余远洲这阴魂要能散,哪怕被摁地上揍都值当。   但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那晚段立轩的神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穿着件藕荷色的卫衣,衣襟上沾着一大片可乐渍。双手插着兜,仰在沙发里抖腿。一张红热热的小窄脸,火直烧到鬓角里去。眼皮肿得发亮,腮帮子一嘬一嘬。   陈熙南沉默地走到他身边。从兜里拉出来他的双腕,放手里攥着。跪在腿边,把脸偎上他膝盖。   段立轩没理会,呆望着天花板。脚跟磕在地板上,笃蹬笃蹬。陈熙南的牙关被震着,咔哒咔哒。   屋里就点一盏落地灯,亮着左右两个小灯泡。绮丽的房间如同一幅精美的插画,灯泡是订书针留下的一对洞。   “要实在不行,咱俩别处了。”段立轩忽然说道。   陈熙南猛攥紧他的手:“…你说什么?”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我也合计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段立轩闭上眼,声音抖得不成样,“你要求太高了,我够不上。”   陈熙南抬起脸,用力地凝视过来。瞳仁被灯光映成明亮的金黄色,像鳄鱼的眼。   段立轩躲开他的视线,把脸摁进沙发上搭的毯子。腿抖得更加厉害,像是要藏起胸口的震。   空气里的蛇腥让人发晕,不知哪一条拱开了瓦片窝。撞上缸壁,发出不重的一声响。   他摸了摸段立轩的伤脚。又拄着沙发弓起身,摸摸他的额角。   “宝贝儿,你发烧了。”他说。   段立轩一个激灵,顺着沙发背直直地滑下去。反拧着身体,把脸挤进夹角。   “我就看上过一个人儿,又不是,他妈搞破鞋了。你干啥这样对我…你这是干啥呢…我不想处了…不想处了…”他抽噎着,拼命地抖腿。像条受惊的小蛇,也要钻回自己的瓦片窝。   那天是陈熙南第一次抱段立轩,从客厅到卧室。他原以为自己抱不动,因为这人劲儿大得像小牛。可没想到,顺膝弯一抄就抱起来了——力气再大,也不过是个70公斤的人罢了。也会生病、委屈、流眼泪。   他拧了条冰毛巾,紧紧挤在床边坐下来。空调的暖风吹着窗帘,从缝隙里露出一点夜的颜色。   什么叫作法自毙。什么叫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陈熙南第一次切身体会了。   他赢了,但也输了。伤害了三个人,包括他自己。   段立轩问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没办法回答。没脸回答——你错在不能百分百符合我的期待。   你是我的爱人,为什么满身都是为别人留的疤痕?你为什么在余远洲离开后才转向我?为什么还和他做朋友?为什么不肯完完整整地属于我?过去、现在、未来。你打一出生,就得等着我才行。只因我想要非黑即白的爱情,绝不接受一丝的瑕疵与遗憾。   这很难理解吗?就像在超市买东西,不管多喜欢多想要,只要是开封过的,心里头总是别扭的呀。   这自私的天性,像是蛋糕上盘旋的苍蝇。挥之不去,又挥之不去。   地上团着正红的缎面睡衣,撕得毛喇喇的,沾着白点子。睡衣后是九宫格的小装饰柜,收纳着各种氛围灯。装饰柜旁边是床头柜,敞着蛇皮纹的收纳盒。盒后是面首饰架,挂着琳琅满目的手工足链。丝丝缕缕的金叶子,编红绳的银铃铛,蓝玛瑙和小贝壳,还有油边的鳄鱼皮…   他喜欢看小轩戴足链。一双金棕色的脚,在灯影下曳曳摇摇,像夕阳里的芦苇荡。   可一想到这背后是讨好与勉强,再美的景也血淋淋起来。芦苇荡变成医疗用的黄色垃圾桶,扔着粘满碘伏和血渍的棉片。   他从阳台找了个纸盒子,把那些道具都收了。又从衣柜深处掏出个木盒,抬开锁,里面是一些有关段立轩的零碎。   从枕巾上收集起来的毛发。剪指甲时嘣到他腿上的月牙。随手写给自己的便签纸。蛀掉的半个智齿,还有几张高价从二丫手里买来的老照片。   他一样一样地检查过去,像是守财奴在清点着自己的宝物。末了从怀里掏出小账,又从头到尾仔细翻了一遍。   想当初他创造小账的目的,无非两个。   一是管束。开颅的大伤,一生都在康复的路上。只有杜绝一切慢性坏习惯,才可能高质量地活到老。   二是试探。人是他主动追来的,难免患得患失。他从这些印章里汲取安全感,来日常确认自己的地位——只有段立轩爱他,才会任他予取予求。   段立轩只知道自己爱陈乐乐。却不懂没有底线的爱,就是在赋予对方支配自己的权利。而在人与人之间,这种权利非常危险。   如果遇人不淑,无异于一场浩劫。最后落得人财两空不说,还会失去信任和爱人的能力。   就算是遇到良人,也未必皆大欢喜。因为支配权一旦碰上爱情的阴暗面,会逐渐变质为精神上的虐待。那是连陈熙南都未曾察觉到的,以爱为名的虐待。   一个不停要,索取无度。一个拼命给,掏空底线。本是一场甜蜜的爱情游戏,不想却以其中一方的崩溃落幕。   小账上昨天的折痕还在,刀疤似的横贯着。陈熙南抚着纸页的伤口,心里也一牵一牵地疼痛——在崩溃以前,到底勉强了自己多少回?太好面子的人,磨一磨就松了口。也许一念之差,就强迫自己做了讨厌的事。   他把小账一同放进木盒,又把木盒放入纸箱。定定看了一会儿,用胶带封了口。伸直胳膊往里一推,箱子就隐入了层叠的衣袂。   他锁上了小账,重新置办了一本大账,挂在卧室门上。虽说依旧是让段二爷盖戳,但意义大不同以往。   比如陈大夫写,一起去法国吧。段二爷看到后,盖了个哭脸印章,意思自己不去。   陈大夫又写,不喜欢孙二丫离你太近,他看起来有点变态。后边还是个哭脸印章,表达你B事儿真多。   陈大夫再写,下回能坐我脸上吗?(非常期待同意)。这回居然跟了五个哭脸印章,翻译成文字大概是:滚你妈的蛋。   对于大账,段二爷积极得空前绝后。天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翻账,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否决的。   要是没有更新,还会去催陈大夫:“哎,你今儿咋不写了?”   陈熙南正对着镜子剃须,哀哀地叹了口气:“写什么啊。左右你也不同意。”   “那你不好写点儿我乐意的?”段立轩敲着门,亮起嗓门提醒他,“比如说明儿去吃铁板大鱿鱼。”   陈熙南噗嗤一声笑了,低头洗着脸上的剃须泡:“二哥想就写上吧。”   “我写?你肯定不答应。”   “诶,那可不一定啊。”   陈熙南擦干净脸,清清爽爽地走出来。看见段立轩正拿着笔,趴在门上认真地写。穿着条扎染的阔腿裤,耷拉下两道长飘带。两腿交换着重心,两条带子也跟着一晃一晃。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下巴撂在段立轩肩膀上:“二哥这字真好看。像甲骨文。”   “你也没好哪儿去嗷,像他妈的鬼画符。”段立轩写了一半,偏过脸问他,“哎,你下周有时间不?跟我去个地方。”   陈熙南扯着裤子上的飘带,啵啵地亲着他耳后:“去约会啊?”   “算吧。”   “好啊。去哪儿?”   “我新盘了个店,搁金门湾斜对个儿。他妈找人看,说风水不太好,是‘四鬼抬轿’之地。你跟我去住一宿,破一破。”   “为什么?我长得辟邪吗?”   “你不姓陈么?姓陈,腚也沉。往哪儿一坐,踹都踹不起来。”段立轩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搁屋里一躺,八个鬼都抬不走。”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倒是头一回听这种破法儿。”   “你到底去不去?”   “当然去。咱家小地主又盘了个什么店啊?”   段立轩手里有四家店。高档火锅城‘蜀九香’,水疗按摩馆‘和养轩’。挣平事费的‘慈怀素斋’,还有倒腾玉石的‘珍珑八宝’。五大金刚平时在各个店里坐镇点卯,段立轩没事去转悠一圈儿。   “水疗馆不咋挣钱,正好兑了,换个茶楼送你。”段立轩拍了拍肩上的小白脸,“你爹妈岁数大了,往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给你现钱呢,我怕你心里头不好受。给你个门脸儿,挣多挣少的,都算你个人的进账。往后有用钱地方,你也不用跟我开口。哎,正好这两天我想了个名儿,你看看好不好。”   他说着,在大账的边角写下歪歪斜斜的三个字:悠南山。   陈熙南呆看着那三个字,没能说出话。照着段立轩的脖颈咬了一口,又把脸拱了进去。隔着一层软绒绒的毛线衣,窸窸窣窣地哭了。 第77章 和鸣铿锵-77   阳春四月,燕郊大地。融化的不仅是冰雪,还有秋裤。   “破烂儿别带了。出去给咱国丢脸。”   “巴黎现在还冷着,湿度也高。要得了关节炎,以后没法抱二哥上伦敦。”   段立轩脸一红,踢了他屁股一脚:“滚你妈的。”   陈熙南差点被踹进箱,手上还紧紧捏着小黄人秋裤。从裤脚卷起来,一点点塞进行李的空隙。   段立轩嫌弃地撇撇嘴,妥协道:“行,带吧。起码搞不了破鞋。”   “为什么?”   “还为什么,谁看着能不萎啊?我他妈也纳闷儿,你都从哪儿买的这些B玩意儿?”   “二院旁边的超市。”陈熙南推了下眼镜,语气里有点奇妙的骄傲,“关店甩卖。十块一条,二十五块三条。”   “草,就卖这邪破烂儿,活该它黄。”段立轩歪嘴笑了下,笑得有点茫然。看着陈熙南扣上箱盖,滋滋滋地扯上拉链。   “去四个月啊?”他问道。   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好像多问一次,陈乐乐就能早回来一天似的。   “这就开始想了?”陈熙南站起身熊抱住他,带着左右晃,“我说不去吧,你不准。去,又舍不得。”   这话倒是真的。当初陈熙南打算放弃这个机会,给应教授发了条短信。应教授看到后当即回拨电话,准备大骂一场。也该着这机会就是给他准备的,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好在洗澡。段立轩在床上打游戏,瞟了眼来电,没稀罕搭理。   不想这电话嗡嗡起来没完。应教授倔,陈熙南慢。久而久之,两人之间倒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应教授是只要你不接,我就一直打。陈熙南是随你一直打,我自慢慢接。   但段二爷受不了啊。电话响得发烦,啥也干不了。忍无可忍了,抓起来就开骂:干哈啊?催命啊?几点了啊?你家不睡觉啊?   段二爷和应教授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但有两个共同人脉,其中之一就是陈大夫。   陈大夫跟段二爷的‘那种关系’,是整个二院心照不宣的八卦。嫉妒陈大夫的,多了个嘲讽的理由。暗恋陈大夫的,多了个伤心的理由。   应教授为此还专程给陈熙南他爹打了个电话,本意是让他管管。不想陈正祺没惊讶、没愤怒,还高高兴兴地显摆起来:别听外面瞎说,小轩是个顶好的孩儿。看我这老寒腿,上周还去给我配了几套膏药。贴上就管用,浑身都暖和…   得,人家里头的事,他一外人管不着。但陈熙南是他最中意的崽,万不能做牺牲前途的傻事。所以一听是段立轩接电话,也没什么没好气,单刀直入地撂下一句:让陈熙南去培训。这机会不是年年有,也不是谁都有。孰轻孰重,好好掂量掂量!说罢干脆地挂了电话。   段立轩骂了句:老棺材瓤子,跟谁俩装B。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传了话,并表示这四个月他一定恪守男道,绝不乱搞。让陈乐乐安心去艾佛儿铁塔,看看洋人的脑瓜怎么噶。   陈熙南的法国之行,到底成了板上钉钉。   相思在离别前已经蔓延,眼巴巴地互相舍不得。直到进了机场,也还是难离难舍。   “你去吧。家里我都给你看住。”段立轩来回重复着这一句。他不高的身板站在机场大厅里,小得像饭锅上的一粒米。   陈熙南扯了下他的脸皮,强颜欢笑地哄:“是去培训,又不是上战场。”   “谁知道你还乐不乐意回来。”段立轩撇着嘴,用鼻子哼哼,“花花世界迷人眼,月亮还是外边儿圆。”   “外边儿的月亮再圆,也不抵二哥屁股圆。”陈熙南和他脸贴脸,恋恋不舍地说着,“花花世界迷人眼,哪儿都不如咱溪原。老家小家都在这儿,犯不上在外头当野鬼。你明知道我恋家,别说出去四个月,就值完夜班,都是要跑着回…唉!再说下去,可要惹我掉眼泪了。”话刚说完,眼睛还真就跟着潮了。   “行行行,别整景儿了,赶紧进去得了。下学记得早点儿回家,别搁大街上瞎晃荡。告你嗷,那边儿人好滥胶,酒吧夜店的少去,保不准谁给你杯子里下药。要跟同事去玩儿,记得穿傻B秋裤。别他妈我撅腰瓦腚护着的东西,到头让洋鬼子占便宜。”   他胡乱地推着陈熙南。肩膀,胳膊,后腰,像要把他打包起来。陈熙南一步三回头,四处都是他的手。直到进了门,还回头直直地瞅。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印在心头,一并带走。   “去吧!”段立轩朝他挥手。   陈熙南也挥挥手。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摘了眼镜,别过脸揩眼睛。段立轩不忍再留,率先掉过头,疾步往外走。   等出了机场,还是能感到陈乐乐那留恋的目光,皮搋子似的呼在背上。不敢回头,怕一回头这感觉就散了。   头顶传来隆隆的一阵响。扬脖一望,一匹雪白的铁鸟掠过头顶,斜着翅膀滑向远方。   肩膀忽地就垮了,步子也跟着沉。一懒一蹭,彷徨无依。   坐进驾驶,关上了车门。呆看着副驾门槽里,陈乐乐喝剩的半瓶矿泉水。正失神着,手包炸起了荷塘月色。   “陈大夫飞走了?”孙二丫问。   “嗯,飞走了。”段立轩话一出口,竟带了鼻音。两人都吓了一跳,对着沉默两秒。   “什么死动静儿!裤兜里耍大刀,你够JB呛了?”一个大叔音穿过听筒,嗡嗡地震过来。孙二丫恨铁不成钢,急得都忘了夹嗓。   “咳!咳嗯!”他清了清嗓,重新夹好。不给段立轩插嘴的空子,一阵嘁哩喀喳地数落,“花花世界迷人眼,社会复杂人心险。别说出国了,就考进关里的大学生,你看剩几个回来?不让你放他走,偏不听!纯是耗子舔猫哔,没事找刺激。钱钱攒不住,人人留不住,二虎吧唧的就知道哭!”   “狗戴嚼子胡B勒,你懂个狒狒!”段立轩嘴也不钝,大声地给自己讲道理,“好翡翠不见光,慢慢就没了水。高材生窝小地方,慢慢的也得废!那讲话了,一般人想飞还飞不了呢。像咱俩似的,他妈的井底之蛙,飞出去也看不明白啥…”段立轩说着,忽然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脊背一坍,趴上了方向盘。   空落,却又不愿软弱。憋得满脸通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叹得轰轰隆隆,像一声恻然的低吼。   ---   陈大夫留给段二爷的,不仅是寂寞,还有一屋子蛇。   原本想让楼下的韩伟来打个零工。但韩伟严肃表示,钱是极好的东西,可惜止不了麻咧。   无奈之下,段二爷只得光荣继承他的衣钵。喂食,擦缸,换水,拿大镊子夹奥利给。而来自蛇王的远程指示,依旧是冰冷地让人绝望:“小小喂鹌鹑,白娘子喂粉皮。聂小倩喂白霜,雨师妾和黑玛丽喂大白。”   “你等会儿的!我他妈认识谁是谁。”段立轩拉开小冰柜,哗啦哗啦地翻着塑料袋。看到成堆的死鸟死耗子,顺着后背起了一溜的鸡皮疙瘩。   “跟你俩过日子,我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但凡有第二个能使唤的人儿,我都不遭这罪。”   “五大金刚呢?让大亮给你喂。”   “还大亮,进你这雷峰塔就得变大灭。耗子冻梆硬啊,这么喂不拉稀?”   “得解冻的。隔着袋子冷水解。”   “解到啥样算行?”   “你尝一个,不冰牙就行了。”   “再犯der不给你喂了嗷,都拿来泡酒。”段立轩用镊子夹着耗子,呲牙咧嘴地扔进塑料袋。本来想放厨房的水池里,犹豫一下还是放洗脸池了,“搁哪边儿咋样啊?有没有啥朋友?”   “我不交朋友。和陌生人做浅层的闲聊,是浪费时间的事。二哥,我看不到你脸了。”   “这不给你解冻耗子呢吗!”段立轩摁上防水塞,抬开水龙头,“净他妈装相,交朋友叫浪费时间。六个裤衩子搓半天,不叫浪费时间。”   “手搓宝贝儿的裤衩叫生活。”陈熙南又往镜头前凑了凑,好像要从屏幕里钻出来,“再者说,谁让全世界我只想听你叭叭。对账工整,平仄有度。单就那么一句话啊,三个字母两个叉,还有一声去他妈。”   段立轩和他对视一眼,没绷住笑了:“草,你好。说六个字加八个句号,命短的都不敢跟你唠。”   陈熙南也笑。两人对着傻乎乎地乐了会儿,又默契地同时沉寂。   “不来好了。”陈熙南闷声道。   段立轩心里一酸,嘴上却还硬着:“扯淡。艾佛儿铁塔不比溪原好。”   “没有地方比溪原好。我今儿早上做梦,还以为在家来着。转过来要抱你,捞了个空。”   段立轩关上水龙头,端着手机往客厅走。镜头对着下巴,故意不跟他对视:“就四个月。”   “那可是四个月呀。”法国已经是凌晨一点,陈熙南依旧不肯挂电话。缩在冷白的被窝里,留恋地喋喋不休,“假如我能活到88,就只剩下60年的余命。刨除最后没杏能力的20年,还剩40年。再刨除三分之一睡觉,三分之一工作,还剩13年。再来点头痛脑热,应酬琐事,也就剩下个10年好光景。再刨除大病、意外…”   未来禁不住想,命长也禁不住算。稍微往前探探脖子,都短得让人心惊。   段立轩霎时间心慌意乱,装作不耐烦地道:“行行行行,再刨都别他妈活了。我晚上还有个饭局,你赶紧死觉得了。”说罢匆匆挂了电话。   扔了手机往沙发里一歪,呆望着墙上的大电视。黑屏映得房间像个螺钿盒,钉着天鹅绒的里布。而他自己像一张糯米纸,虚虚地贴在这片繁花外。   段立轩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是脸上出皱纹了,也不是腰上堆肥肉了。而是这颗心,对亲昵的渴望愈发强烈了。   半大小子的时候,总以为成熟是冷酷和自由。喜欢是狂猛热烈的,奔着得到手;   如今过了而立,才发现成熟是牵挂和留恋。喜欢是欲语还休的,想着给交代。   原来遗憾陈乐乐来得晚,如今又觉得晚也好。还是得老一点,才能爱得温柔点。说到底,人为什么怕老、怕死呀?不就是因为有那么两个舍不得的人吗。   从糖罐里扒拉一块‘不老林牛轧糖’,拧开袋子嚼了。巧克力和花生的浓香,是陈乐乐得意的滋味儿。   段立轩摊开双臂,自嘲地笑了笑。   草。四个月可真长。像他妈的四十年。   作者有话说:   撅腰瓦腚:弯着腰,撅着屁股。形容卖力气,辛辛苦苦。二爷是双关用法。   二虎吧唧:傻了吧唧。   狗戴嚼子胡B勒:胡说八道。   得意:偏爱。 第78章 铿锵和鸣-78   陈熙南扔了手机,又扯过书本预习。在这里他是学生,等回去他就是老师。不仅要在二院内部开汇报会,还得去医科大上公开课。这一趟培训花费不菲,不能辜负用在自己身上的公费……   他用力地看着,可怎么都看不进。那些艰涩的英文词在纸上蹦来蹦去,不知不觉中,全变成了小轩的俏皮话。   他转了转脖颈,顺便环视一周。白墙面,白衣柜。深棕的地板,一张小铁床。这异乡的小房,简陋得像航空箱。   夜晚竟是这么安静的吗?一抬腿,都能听到被罩的响。像一片思念的火苗,在胸口窸窸窣窣地灼烧。   想他。不由自主地。想他黑亮亮的刀眉,豪迈随性的声音。糖稀色的皮肤,小豹一样流畅的身体。   想写信给他,用最甜腻的词称呼他。二哥哥,宝贝儿,祖宗,心肝儿,小糖屁股。称呼下面,写满大胆的情话。最禁忌、最矫情、最涩情的句子,洋洋洒洒到落款都挤不下。再把信叠成心的形状,让风送到他手上。等他打开,彼此都羞得火烧火燎。   天!公费啊,原谅他吧。他的心本是稳定的稀有气体,可被小轩搅成了叠氮化铅。风吹会炸,见光会炸,轻触会炸,遇水会炸。那富含脂肪的大脑,见天儿在漆黑的颅骨里放烟花。   可又不能再打给他,显得自己像个痴情的傻瓜。陈熙南犹豫了会儿,在群里发了条消息:@刘大腚,劳烦您去喂下小小。二哥怕呢。   果然没两秒,段立轩就冒了出来:放罗圈儿屁!我怕鸡毛。   陈熙南把那条语音反复播放了五遍,啃着嘴唇傻乐。没一会儿,刘大腚也回复了他:二哥不怕,我怕。   三哥:你不怕。你胳膊上纹了条巨蟒呢。   刘大腚真是无语死了。什么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陈三哥表现得淋漓尽致。用不着他的时候,说他纹的是咸带鱼。这回用上他了,又变成了巨蟒。   刘大腚:我纹的是青龙绕柱。   三哥:去就是青龙绕柱。不去默认带鱼缠手。   大鹏:蘑菇头大笑。   三哥:@大鹏,你也一起去。   大鹏:蘑菇头大哭。   二哥:有一条在窜稀,缸要嘣裂了。(噗嗤噗嗤的视频)。   多亏段二爷的分享欲,五大金刚头回见识了蛇跑肚。尽管这玩意长得和人不挨边,不过窜稀的模样还挺像。大张着嘴叽里咕噜,看着十分痛苦。   当然痛苦的不止这条蛇,还有大鹏和刘大腚。三哥说话,二哥向来默认。既然钦点了他俩,那踩着电门也得上。   这对难兄难弟,到底是戴着胶皮手套去了雷峰塔。门一开,一阵湿润的鲜臭铺面而来,差点没给熏个趔趄。   虽说猫狗也臭,但好歹还是粑粑味儿。而蛇的奥利给是腐腥的,像臭鱼烂肉。   也幸好它们新陈代谢慢,一周只吃一回食。要不然那条吃蛤蟆的水蛇,段二爷高低找机会给它撅折——就属它最臭,像他妈谁死屋里了。   不过今天跑肚的不是这货,是他的邻居苏妲己。这条暴风雪体弱多病,经常吐食。消化了一半的小鼠,闻起来像陈年的腐乳。就因为它,段二爷的火锅蘸料配方,彻底永别王致和。   它倒是爱干净,翘着尾巴躲得老远,生怕沾到一点。段立轩用蛇勾把它捞出来,放进脚边的亚克力箱。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有几分可怜。   大鹏看着那臭粑粑缸,连忙脚底抹油:“我去开窗户,通通风。”   “别开!”段立轩叫住他,“本来就跑肚,再冻着直接嗝屁。”   “那我看着点吧。”大鹏捡起蛇勾,虚抵着箱盖。看二哥喂食,大腚擦缸。心里颇有几分得意,像打王者被人带着上分。   段立轩端着一盘死耗子,对照着蛇王的指示给。缸里的不认识谁是谁,盘里的也分不清啥是啥。心里烦得要死,也不敢瞎搞:这玩意对生存环境要求很高,远不如猫狗皮实。不仔细点伺候,分分钟死给你看。   对段二爷来说,这些长虫是造粪机器。但对陈大夫来说,这些全是精灵爱宠。   搭载炫酷的热传感器,能感知0.003°的温度变化。看起来威风凛凛,冷血残暴。实则温顺脆弱,呆萌可爱。你要是愿意摸摸它,它便把被摸的那块肉变软乎。你要是愿意了解它,它便在你掌心团成小彩球。有种微妙的反差萌,像他的二哥哥。   段立轩烧着CPU喂了一圈,碟里还剩下俩鹌鹑。这就好分了,整个屋里就一个货吃鹌鹑。他把盘子往缸上一撂,回头打量那俩怨种。   刘大腚当做没看见,埋头擦着缸。连扯卫生纸带喷酒精,擦得热火朝天。陈大夫搓裤衩用的枣木马扎,在他壮硕的屁股下摇撼,发出吱吱噶噶的惨叫。   大鹏四下看了一圈,想凑上去帮忙。刘大腚一挥胳膊,不高兴地骂道:“滚犊子去!孩子死了你来奶了,大鼻涕进嘴儿你知道甩了。这我都擦差不多了,早干啥来了!”   开玩笑,那缸上粘的是粑粑吗?那粘的都是借口啊。虽然迫于陈三哥的淫威来了,但能不见巨巨一面还是好的。   大鹏抢不到擦屎的活计,只能拼命找事做。一会儿抹桌子一会儿倒垃圾,显得自己很忙。就连地上扔的一个塑料袋,都要捡起来仔细叠好。   “啧,我他妈叫你来干保洁的?”段立轩招手道,“过来!跟我去喂里边儿的。”   大鹏哭丧起脸,尿急似的来回扭:“二哥,我害怕。”   大鹏害怕,段二爷也怕啊。除了陈三哥,没人看到巨巨能不怕。但独怕怕不如众怕怕,与其一人抗下所有,不如托个兄弟下水。段立轩拎出桶里的垃圾夹,给出极限二选一:“你是喂食儿还是夹粑粑?”   大鹏看看他右手的盘子,又看看左手的夹子。心想要选喂食,就得跟巨巨脸对脸。还是夹奥利给划算。两秒发现目标,两秒夹走,两秒撤退。总共六秒,一咬牙一跺脚的事儿。   他上去一把拿过夹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夹粑粑!”   定下分工,两人开始全副武装。穿上军大衣,蹬上胶皮靴。再戴上电焊手套,活像菜市场卖鱼的。   段立轩又从仓库拎出俩塑料桶和一袋木屑,低声嘱咐着大鹏:“等会儿进去,我往左你往右。墙根有俩盆,一个窝盆一个澡盆。我喂它吃食儿,你给盆换水换木渣。换完找粑粑,夹完拿酒精纸擦。它要是满地唰唰,别瞅,别跑,别咋呼。要不然一个屁嘣你身上,俩来月都散不掉。”说罢不等大鹏反悔,呼地拉开门,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这是个朝南的书房,20平米左右。迎面通顶书柜,放着台式Imac。墙根俩实木大盆,盘着黑黄相间的一大坨。   进来之前说好,你往左我往右。可一进来,谁也不肯离开谁。胳膊挤着胳膊,半步半步地接近着。段立轩拿起桶里的喂养钳,夹起死鹌鹑伸过去。屏息凝神地等了半天,巨巨半点反应也没给。   段立轩也不敢上前,把鹌鹑在它身上转圈晃:“哎!吃饭了!哎!”   “是不是不乐意吃?”大鹏问。   “鹌鹑不乐意吃,那啥乐意吃?龙肉啊?咱家就这条件,不吃等饿死!”段立轩说着,把鹌鹑往蛇身上怼了怼。又怼了怼。   他眼睛忽地瞪大,直勾勾地看过来:“…哎我草了。”   大鹏也紧张了:“咋了?”   “梆硬了。”   “不是吧二哥!”大鹏秒变盯裆猫,不可置信地问,“你这么猛的?”   “滚你妈的!我说蛇!”段立轩说罢也顾不上害怕,拽着大鹏蹲到蛇边上。俩人围着仔细观察,拿钳子敲了敲。   “哎我,二哥你听,跟木鱼儿似的了。”   “别他妈敲了!让你上这儿消业来了?”段立轩打掉大鹏的胳膊,又琢磨了会儿,“哎,是不是冻僵了?”   “不能吧?都四月份了。”   “那是不是睡着了?冬眠。”   “不能吧?都四月份了。”   “那为啥硬?”   “死了吧。”   “不能。咱俩掰掰,给它掰开。”   “不是二哥,你瞅。”大鹏拿钳子来回撅着蛇,撞得木盆嘎嘎直响,“还掰啥,这都硬定型儿了。”   其实不用大鹏说,段立轩也看得明白。睁着眼睛翻着肚皮,硬得像雪地里的狗屎卷子。不是死是啥?   可他不想承认。不是不能死,是不能挑这个时候死呀!自己再三拍胸脯跟陈乐乐保证,把家看住。可这还没过上十天,就把人家的大闺女给养死了。   段立轩沉思了会儿,说道:“你听没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就农夫捡了条蛇,放怀里捂,蛇醒了给他来一口。”   大鹏脸一白,来回摇着头:“不成!二哥,不成啊!别说塞怀里捂,就你让大腚光屁股孵,那也孵不匀呼。”   话音刚落,就听刘大腚在后边骂:“去你妈的!”   段立轩想了想,还是不死心:“要买个小太阳给它烤烤,能不能烤活?”   “能烤糊。”   “开低温档。”   “烤生蛆。”   段立轩不说话了,耷拉着脑袋。刘大腚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出主意:“二哥,要不咱去花鸟市场,给买条一样的?这就普通臭黄蟒,不是稀罕玩意儿。”   段立轩明显动摇了。想了好半天,还是否决道:“这是陈乐乐从小养的,认他。买个新的不认人,回来给咬了咋整?”   “要不说没看住跑了吧。总比死了好受点。”大鹏说。   “扯淡!12楼往哪儿跑?”   “那先放冰柜里冻上,等三哥回来再解冻放上,装不知道。”   “拉倒吧。越说越离谱了。”段立轩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个劲儿挠小胡茬,沁了满脑门的冷汗。   大鹏和大腚也没招了,各自沉默着。   “坦白从宽吧。”段立轩回头看着死蛇,叹了口气,“蛇是冷血的,人是热血的。这条蛇陪了陈乐乐16年,说是兄弟都不为过。如今死我手里了,就是个大错。于情于理,都不能糊弄过去。”   “那开个视频吧。”大鹏说道,“我俩作证,咱二哥不是故意的。”   “不能开视频。这么大事儿得当面说。”段立轩握紧拳头,掷地有声地道,“办签证起票。我去艾佛儿铁塔。” 第79章 和鸣铿锵-79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很快就要降落在巴黎戴高乐机场…”   乘着气流忽悠悠地下降,窗外已能俯瞰到城市。长这么大,别说出国,段立轩连飞机都是头回坐。   上来前觉得吓人,上来后还是吓人。尤其遇到强气流,行李架都跟着嘎吱。失重、封闭、狭窄,每分钟都像是酷刑。活活熬了14个小时,终于见到了土地。虽是陌生的土地,却也因熟悉的人而变得可亲。   段立轩怕自己语言不通,本打算勾搭个留学生一起出关。没想到从廊桥到取行李,一路都有中文标识。没费什么事,顺顺当当地就出去了。   国航降落在1号航站楼。四月份是旅游淡季,接机的人不多。他一眼就看到了陈乐乐,站在他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米白的宽松休闲裤,烟蓝的拉链连帽衫。怀里夹着捧粉玫瑰,拴了个明黄气球。气球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陈乐乐(下箭头)。斜挎着相机包,手里不停地按着快门。捕捉到段立轩看过来的一刹那,他高高地挥舞起手臂:“二哥!二哥!!”   就这么一个照面,心头呼地就着了火。   段立轩扯着笨重的行李箱,一路风驰电掣地跑过去。像是磁铁的南北极,迫不及待地要吸到彼此身上。等跑到跟前,他一个大跳扯下气球。夹在两人胸前,搂着脖狠劲儿一撞。   啪的一声响,引得周围纷纷侧目。就连陈熙南也没反应过来,哦呦了一大声。往后连绊两步,差点没坐地上。   要是在以前,段立轩决计不会干这虎B事儿。也许是在这谁也不认识的异乡,不必顾忌周围人的眼光。也许是见到陈乐乐太激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宣泄。   爱啥啥吧,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在看到陈乐乐的一瞬间,通身都流淌着一股欣快感,像是跑步跑嗨了。   看这甜净的小方脸,轻盈的小卷毛。多可爱的模样,像刚脱模的双皮奶布丁。就为了这实打实的一眼,他愿意再坐14个小时的飞机。   他一把扯过陈熙南的胳膊,笑骂道:“小瘪犊子,敢跑这老远!”   陈熙南捡起掉落的花束,郑重地送到他手上。滑过他的行李箱,温柔地笑道:“不跑远一点,怎么能体会到你奔我而来的喜悦。”   两人手拉着手,互相拿胯骨撞着走。挂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路牵绊着嬉闹。   灯火辉煌的大厅,四下摇曳着雪亮的灯点。鞋底蹭在大理石地砖上,吱吱作响。两人把注意力全部倾注到彼此身上,只顾着在一起说话。分不出心规划路线,到处胡乱迷着路。   迷路就迷路,走错就走错,左右互为彼此的终点站。至于物理上的目的地,天涯海角也无所谓。   俩人在机场里左转又转,终于坐上了通往市区的巴士。白绿相间的双节大巴,没有经停站的直达,票价贵一点。一人12欧,大概90块钱。两人坐到倒数第二排,不用跟别人脸对脸。   座椅还算干净,就是空气不太干净。能隐约闻到旁边大姐的香水,以及前座大哥的狐臭。   转悠了十来分钟,终于驶出机场。段立轩睁着新奇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大片的空地和小楼,远空一望无垠。灰蓝掺着淡紫的傍晚,一片片橘红的方块房顶。没有摩天大楼,也没有鳞次栉比的店铺。别说行人,耗子都看不着大个儿的。   “是不是和想象的不一样?”陈熙南问。   “和国内一线差远去了。”   “我倒觉得比国内一线好些。”陈熙南抓住他的手,在大腿上亲热地来回蹭着,“只是还比不上溪原。”   “扯淡。溪原拢共有几个高楼。”   “诶,繁华不是衡量地方的标准。”   “那啥是标准?”   “福利保障,以及能否让多数人有尊严地活。”陈熙南探过身,手指点着窗外的郊区,“大城市就好比一个巨大的王府,外面看着歌舞升平、繁花夺目。但多数人,不过是府邸里的奴仆。进去就会变成一滴燃料,被无情地消耗掉。”   段立轩觉的陈乐乐这话很悲观,像在大城市里挨了打。看着他长长了的小卷毛,忍不住吹了一口气。两人对上眼睛,又情不自禁地傻笑。   段立轩捋过他的一撮刘海,轻轻地别到耳朵后:“那溪原哪儿好啊?”   “可太多了。比如冬天会下雪,没有梅雨季。物价低,实惠。最重要的有人情味儿,民风淳朴。”   “淳朴个der。来艾佛儿铁塔呆一个月,又不是被人追着砍、搁科室被熊成小菜儿的你了。”   “被排挤不是溪原的错,是我的性格。”陈熙南倒在他肩膀上,可怜兮兮地道,“我是个不擅谋生的人。”   “草,有才的都不擅谋生。杜甫有才,小儿子他妈活活饿死的。”段立轩搂过他肩膀,跟他头靠头地耳鬓厮磨,“我是瞅你可惜了。一线是人情薄,但机会多,能相对公平点儿。搁小地方混,你得有背景、会搞人情世故。那有点啥好机会,都是艾滋病传播。”   “艾滋病传播?”   段立轩折着手指,一本正经地说道:“母婴传播,血缘传播,性传播。”   陈熙南拉着眉毛大笑起来。又不敢笑出声,一个劲儿地往他颈窝里钻:“…唉,只要二哥在,我连印度都能呆。”   “拉倒吧,印度我可不呆。拉屎都拿手揩,揩完上厨房揣。”   感觉还没聊几句,巴士就晃悠到了终点站。从市区歌剧院广场下车,又转乘了一段地铁。出站后走了六七分钟,到了陈熙南的临时住处。   别墅里的一个单间,加上独卫也就15平。当地管这种出租房叫「思丢丢欧」(studio)。但在段二爷看来,这就是「窝草泥马」的好朋友,「法克鱿欧」。   阁楼上的房间,像一块被斜刀切的豆腐。拉抬式的小窗户,一米二的破铁床。一盏上世纪的老壁灯,一个80年代的抽屉桌。   “艾佛儿铁塔就这条件啊?像他妈的降罪发配。”他把行李戳在地上,一样一样往外掏,“就这小破棺材,租一个月多少钱?”   “四千五百块。”   “多少?!”段立轩从纸袋里捞出个飞机盒,哐当一声撂在地上,“四千五都够搁栖鹤园儿埋十年的了!”   陈熙南蹲过去,欢欢喜喜地拆着礼物:“就这还得面试过了才租到,第一周我都住酒店来着。”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正装牛津皮鞋。深茶色,半雕花,锃亮锃亮的。陈熙南不懂品牌,但也看得出是好东西。鉴宝似的举起来,在灯光下打量:“这好贵的吧。”   “贵不贵,你也得有一双像样的。搁外头别总穿得像小孩儿,容易让人看不起。”段立轩坐到床上,又嫌弃地翻了翻被子,“都啥B玩意儿,哗啦哗啦的。里边儿夹的报纸啊?”   “化纤的被罩,直接烘干就这样。”陈熙南提溜着休闲裤的肥裤腿,露出两截小黄人的秋裤。穿着锃亮的新皮鞋,在小屋里走来走去,又走来走去。   挺秀气一人,挺贵气一鞋。他妈奇了怪,组合起来就邪门儿。段立轩支在床上看了会儿,忽然说道:“你给我拿两百块钱。”   “为什么是两百?”   “送鞋不吉利。你拿一百块钱,就当是从我这儿买的。把这个事儿破了。”   “那另一百呢?”   “辣眼费。回国别再让我再瞅着你这条B秋裤。往后瞅着一回,罚款一百。”   陈熙南又蹲在地上笑了半天,扯出了钱包里的所有纸钞:“你换的票子太大了,柜台基本不收100往上的。这些散钞你拿着用,我明天再去ATM取。”   段立轩也没客气,哼哼着接过来:“这还差不多。可算能花着你点儿了,搁家里天天就张个大嘴啃我的。”   “那以后我墓地不另买,跟二哥装一个盒儿吧。给你省四千五百块。”   “别他妈狗皮膏药嗷。活着蹭我的房儿,死了还蹭我的盒儿。”   陈熙南笑着脱掉皮鞋,珍惜地放回鞋盒。段立轩坐在床边,低头点着那一沓欧元。   明明彼此都知道要发生什么,却又在互相矜持。一个不想显得掉价,一个不想显得急色。东扯西扯了半天,双双陷入了火热的沉默。   “去伦敦不?”段立轩冷不丁地说了句,随即又连忙转移了话题,“这欧洲的钱是挺有意思啊,花花绿绿的。” 第80章 和鸣铿锵-80   他手里还在点着钱,就像这句邀请是什么顺便的事。但耳朵却烧红了,连眼皮都不好意思抬。   “我想带你出去吃法国菜。”陈熙南蹲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帆布鞋带,“等回来…”   “哦,好。”段立轩挠了挠腮颊,又轻咳了一声,“那走吧,出去吃饭。”   “先歇…歇一会儿吧。”   “行,那你歇吧。”段立轩走到窗边,猫着腰往外看。温柔的美丽世界,一股脑地扑进眼:院墙上盖着厚厚一层黄茉莉,喷泉似的。飞溅到了窗前,炸出一捧金灿灿的小星星。墙外是市区的街道。路灯、车灯、信号灯,五彩斑斓,像装在玻璃罐里的老式水果糖。   段立轩看得有点糊涂。分不清这到底是简陋还是朴素,是复古还是穷苦。   也可能世间本就不存在美景。所谓美景,不过是心境的倒影。   即便没回头,他也知道陈熙南在看他。他能想象出镜片后那灼灼的目光,还有啃嘴笑的傻样。   陈熙南的确在看他,也的确咬着下嘴唇。段立轩赏美景,陈熙南赏佳人。   炭灰色的九分裤,珊瑚红的唐装衫。轻飘飘的料子被风鼓起,像一柄撑开的油纸伞。沐浴在明黄的花簇间,温情又烂漫。   陈熙南走上前,把手伸到伞底下去。摸到一对儿软乎乎的小文鸟,仰着硬硬的喙。   段立轩扯住他的手腕,又开始装正经人:“不说出去吃饭吗?”   “嗯,去。”细狗爪仍旧死皮赖脸地往里钻,“等一下就去。”   陈大夫的话是可信的,但陈乐乐的话是不可信的。尤其是‘小小’和‘一下’,基本等同于一般人的反义词。   俩人在窗户边黏来黏去,啃上啃下。直到天全黑透了,才终于分开。临出门,段立轩来了点尿儿。把手包往桌上一撂,钻进了洗手间:“等会儿,我先嘘一个。”   一进去才发现,洗手间比卧室还寒酸。巴掌大的水池子,马桶旁挤着淋浴头。想两人在溪原的家,厕所大得能烧芭比Q。这回来了巴黎,没了芭比只剩Q。   他一边解着裤腰,一边大声跟陈熙南说话:“条件是真次,不怪你说赶不上溪原。培训完赶紧回家吧,咱可不遭这洋罪了。”   没有回答。段立轩以为陈乐乐出去了,有几分着急。哗哗地使劲抖了完,还没等塞回去,就听耳边一声笑:“真有劲儿。”   段立轩吓得一个激灵,篮子差点没缩进小肚子。偏头一看,陈熙南近得几乎贴到他后背上。抻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挡把。   “滚一边儿闪着去!”段立轩连忙抬钮冲了,胳膊肘往后怼了两下,“一天到晚像他妈的活鬼。”   陈熙南被怼了两杵子,疼得直不起腰。但脸上还是色眯眯的,堵在门口不肯让:“我想了想啊。这个时间,应该是没什么店铺营业了。”   段立轩瞪着眼惊讶:“才八点来钟!这搁蜀九香,那正热闹时候。”   “嗯,这边不太一样。”陈乐乐那点可怜的自制力,已被这泡阳刚之袅给击穿了。胡话顺口就来,恨不得把巴黎说成索马里,“八点基本就last order。”   “啥der?”   “就是不让点菜了。”   “那咋整?”   陈熙南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黏滋滋地亲着:“食色吧。”   夜风吹动窗外的花藤,碧波似的涌荡。满屋都是茉莉的香,甜腻得迷醉。靠墙挂着一排衣服,衣摆蠕蠕啰啰地扫着额头。那盏马玲花的旧壁灯晃得厉害,拖着一圈一圈的白光影。   段立轩下巴挨到肩膀上,死死叼着衣领。暖黄的光镀上他侧脸,像一层细腻的油彩。   风月里他内敛矜持,从不肯耍嘴上的浪。只从牙缝抽进去一点嘶,再挤出来一点哈。   虽说他的嘴不肯说话,但他浓黑的刀眉会说话。皱起,松下;他圆润的脚趾会说话,蜷缩,翘开;他温暖的手掌会说话,向前推,往里摁。   他踩着陈熙南的肩膀,像是骑着摇摇欲坠的脚踏车。车座被阳光晒得滚烫,随着路况颠簸冲撞,近似于一种鞭挞。   迎面开来一辆高高的货车,那是陈乐乐的胸膛。打着两束笔直的远灯,是陈乐乐的目光。扑面而来的热带风暴,是陈乐乐的亲吻和呼吸。   他想跳,想停。膝盖刚抬起来一点,又立马摁回去。只能往前蹬,再往前蹬,直到迎头撞上去。最后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一片雪茫茫的白。   吱嘎了一个小时,段立轩烂泥似的瘫着。大货车变成一柄软毛刷,在可丽露上刷着香草糖浆。   段立轩还无法习惯他这方面的变态,别扭地往下推他脑袋:“滚开,屁嘣你脸了嗷。”   “好啊。来。”   “哎我草了。你卫生纸托生的啊?”   “我想当二哥的卫生纸。”   “你他妈先擦擦脑子里的屎吧!”段立轩扯过被子盖上大腿,扭了两下压住边角,像贴封条一样盖好。   陈熙南还想亲他的耳朵,但又怕他嫌弃。只好先去漱口洗澡。站在镜子跟前,看到胸膛上一点牙印子。伸手摸了摸,陶醉地啊了两声。还没慡够,就听段立轩隔着墙骂他:“别整死动静儿!”   于是只好乖乖地正经洗澡,刚出来就听到段立轩肚子叫。他蹬上裤衩,满屋转着翻吃的。像深夜出动的小耗子,哗啦哗啦地搅着塑料袋。   段立轩被吵的发烦,又坐起来骂他:“你要钻里啊?”   “我找巴旦木酱,给你抹点面包片吃。”   “别鼓秋了。你明儿上班儿不?”   “明天周日。啊,找到了。”陈熙南终于掏出了一个塑封条,像个寻到宝的小朋友。举在脸前晃悠着,笑眯眯地道,“这个特别好吃。”   想段立轩来之前,那打算得可好了。什么先送礼再送腚,给陈乐乐哄到心生亏欠。等到放空的贤者时间,再顺嘴一秃噜。男人嘛,都好面儿,总不至于跟枕边人翻脸。   可到了关键时刻,又开始心生不忍。再豪气的礼物,跟陈乐乐的笑脸一比,都立马显得不值钱。要不是陈乐乐已经认识了孙二丫,他真恨不得把那金刚芭比薅过来,骗他说是陈巨巨化的形。   但逃避不会复活巨巨。趁着陈乐乐心情美丽,还是尽早交代的好。他撑着床板坐起身,郑重其事地道歉:“乐啊,二哥对不起你了。家没看住。”   陈熙南脸上的笑慢慢消失,变成了死一样的沉寂。   “我说你今儿怎么这么乖,让怎么摆就怎么摆。”他站起身斜睨着段立轩,冷冷地笑了下,“说罢。我这绿帽子是深绿还是浅绿?”   “草!你他妈的有病啊!”段立轩刚扯起嗓子要开骂,又立马理亏地憋住火,“是你养的内大黄粑粑。它驾鹤西去…呃,盘鹤西去了。”   陈熙南的冷笑变成了呆愣:“…小小死了?”   “喂食儿那天就邦邦硬,我拿小太阳烤了一宿,又浇了点牛奶。也没活过来。”段立轩挠了挠小胡茬,臊眉耷眼地瞟着他,“眼瞅着要生蛆,我给冲干净冻小冰柜了。”   “…哦,好。我回去处理吧。”陈熙南拧过身,在面包上抹巴旦木酱。抹了足足一分钟,也没说一句话。   段立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拿着塑料刀的手肘,在腰间一撤一撤。   “乐啊…”   “等会儿水烧开了,再给你冲点豆奶。”陈熙南忽然转过身来,重新挂上温柔的浅笑,“先垫补一口吧,明儿带你去吃好的。”   段立轩看他没有第二片,便不太好意思吃,只是放手里捏着。   “你走后我也没上屋里看,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   “应该是老死的。”陈熙南摘掉他发丝里的一片茉莉花,放在掌心里瞧着,“野生王锦的平均寿命是5到10年。小小活了至少16年,算是老寿星了。或许不让我目睹它的死亡过程,是它留给我的最后一份温柔。”   “那你…不伤心啊?”   “生老病死,不可抗力。我尽最大努力精心饲养,它也尽最大努力陪我多年。彼此都做到了最好,没什么遗憾的了。”陈熙南掏出手机,看着自己的WX头像,“谈不上伤心难过,只是有一点寂寞和空落。”   段立轩悄悄松了口气,又凑上来扒拉他:“哎,真的假的?你别是说这话漂亮话臭装B,完后半夜搁被窝里偷摸哭。”   “我不会搁被窝里偷摸哭的,除非二哥不要我了。”水壶咔哒一声跳了闸,陈熙南下地冲奶粉,“说起来前天我还梦见你跟余远洲跑了。我去美国找你,你骂我‘破裤子缠腿’。这账我还没跟你算。”   “你自己瞎几把想,咋就成了我的账?”段立轩咬了口面包,又暗自嘟囔了句,“还别说,这台词儿倒真像我说的。”   陈熙南冲好豆奶,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段立轩从杯沿上打量着他,想要从那张奶皮子底下看出脆弱来。但别说偷红的眼圈,颤抖的双手。就连一声惆怅的叹息都没有。恬淡地翻着礼物,拎出西服往身上比划。   段立轩自脚底生出一股寒意,好像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似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冷静理性的心,才能这么轻易地放下感情?   想着想着,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个事——为什么陈乐乐对余远洲耿耿于怀。   对自己来说,只要喜欢过一个人,就留了一份责任。哪怕现在不喜欢了,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悲惨。放下和绝情,是两码事。   但陈乐乐这人,或许是没有残情的。他上头的时候,可能山盟海誓要活要死;但等放下的那天,或许默哀个一分钟也就结了。所以他无法理解自己对余远洲的怜悯和友情,而是当成一种藕断丝连。   “哎,陈乐乐。”段立轩放下马克杯,蔫嗒嗒地问,“要有一天,你不稀罕我了。你是不是扭头就能走,哪怕我搁大街上要饭?”   “什么呀,你误会我了。”陈熙南起身拄到床边,抬起他的下巴。扣掉他腮上粘的一点酱,放嘴里嗦着,“我对小小的喜欢,和对你的喜欢,完全是两回事。”   段立轩没说话,看着手里的半片面包出神。   “我当然喜欢我的蛇,但不会在情感上依赖它们。但我对你的喜欢,是有强烈依赖的。”陈熙南抓起他空着的左手,摁到胸口上,“不单单是爱情那么简单。我已经把大半个灵魂,都靠到你身上了。你如果离开,我铁定是要倒的。”   段立轩又没出息的脸红起来,但还是装作不以为然地哼哼:“尿壶镶金边,你就嘴儿好。”   “是真的。在这世上,我心里拢共就揣了仨人。我爸我妈,还有二哥你。”陈熙南扶着段立轩的肩膀,吻了下他眉心,“你不用担心我会离开你,因为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依赖你。也请你不要离开我。因为你离开我,就是等同于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鼓秋:倒腾。 第81章 和鸣铿锵-81   海明威曾说,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但背包客却说,他们有点担心海明威。   巴黎的治安差劲,是方方面面的。说游行就游行,说罢工就罢工。垃圾堆到路中点燃,道边睡着灰黑的流浪汉。地铁站里一股尿骚味,服务员拽得你想骂街。   热心搭讪的也有,但基本是为了偷你钱。而传统的巴黎人,并不怎么好相处。往好里说,随性、直率、开朗、细腻。往坏里说,轻浮、傲慢、逼逼叨叨、嫌这嫌那。以抱怨为高贵,以批判为智慧。   有一回问个路,对方听陈熙南讲英语,直接甩了一句:Learn how to speak French before you came here(来之前学学法语吧)。   段二爷听不懂英语,但看得懂鄙夷。上去就要揍人,被陈熙南硬生生拦腰抱住,哄了一下午才阴转晴。   卢浮宫歌剧院之类的核心旅游区,还算立正稳当。但到了像车站、红灯区、多民族聚集区,暴力抢劫并不新鲜。   一开始陈熙南不放心段立轩自己,在网上找了个当地导游。没想到不到两天,这导游就骗光了段立轩所有现金。一看他二哥傻乎乎的愧疚样,陈熙南心里头就搓火儿。连辞退带起诉,天天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地吵架。   段立轩不想成为麻烦,索性就自己溜达。左手陈乐乐的换乘指南,右手谷歌地图配套线上翻译。虽然他人傻钱多不高个儿,但所幸非常地不好惹。   有一回中午吃饭,坐的是街边露台桌。段立轩手包刚往上一撂,就冲出来个黑影给挒走了。   有句话叫,遇上我是你的福气。这个劫匪能抢到段立轩,也算是他的福气。免费体验了一把重生之我是操场沙坑——有人在你背上三步跳远,到底是个什么狗草滋味。   段立轩抄起椅子百米冲刺,还剩三米的时候准确投掷。对方往前扑的瞬间,他助跑起跳。把人踹倒后,一阵狂风骤雨的毒打。连跺脸带踢der,顺带B-box了百十个妈。   KO完也不恋战,捡起包扭头就跑。生怕被对方给讹上,上升到国际问题——虽然段二爷对抢劫疏于防范,但对碰瓷警惕性很高。毕竟这是溪原农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也曾深受其害。   也许是他的衣着太显眼,也可能是他的手包太鼓囊。只要他稍微往偏僻地方走两步,那铁定要碰上麻烦。一开始他厌烦,但打着打着,他开始上瘾。   在溪原,事儿大了要去喝茶。但在巴黎,可谓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一开始他钓鱼执法,到后来开始打抱不平。有点事就上去参与,占点理就一顿胖揍。正义的部分肯定有,但更多是为暴力带来的快感。他心底那个毒辣残暴的瞎子,开始渐渐地脱离管束。   每天陈乐乐准点出去上班,他准点出去削NPC。   直到有一天,装大屁股一挑五。带着个血淋淋的胳膊回到家,陈熙南才知道他天天在外面找架打。又气又吓又心疼,掐着他腮帮子数落一大通。   “我的个活祖宗!你当巴黎是什么地方?全法只有6600万人,但民间有1000万支枪!仗着会两脚功夫,就偏得鼓捣点嘎七马八的事儿出来!今儿这是运气好,只是胳膊被攮。要是运气不好,我是不是还得找地儿给您埋上?您怎么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唉,单单操心就要催老我了!”   呲儿完还怕他死性不改,又拿出迷信的一套来忽悠:“我说最近怎么连面相都跟着变,合着是天天搁外头见血。”   这还不算,当晚睡觉也不跟他大勺兜小勺了,面朝墙贴了一长条。说心里头害怕,像搂了个不动明王。   这左一句右一句的狠嗑儿,可把段二爷给刺激坏了。虽说他有自知之明,不太可能像粤圈的四大天王。但哪怕你说像什么龙王阎王狮子王,再不济说个双汇王中王呢。不动明王,那还有人样了吗?   可一看镜子里的大浓眉和小虎牙,还有狰狞一笑时候的狠辣,他逐渐地开始不自信了。   为了睡前背上那一点热乎气儿,还有醒来后蹭挡把的亲密感,段二爷没出息地妥协了。瞎子消失不见,他又变成了陈大夫的小甜甜。去唐人街搞了张年画娃娃贴床头,势必要扳回自己的面相。白天也不出去秒NPC了,一个人窝家里养伤打游戏,间隔在群里吹水扯屁。陈大夫要有时间,俩人就结伴出去。陈大夫要开始学习,他就在旁边安静地玩手机,像个听话的小蜜。   只不过小蜜有大房子,二爷只有个鸽子笼。侍寝完也没有老妈子端热水进来伺候,只能自己扶着水箱撅腚冲。当然如果他愿意忍受亿点点变态,也可以放任乐乐牌卫生纸做善后。   总之在这里,他褪去了段二爷的光芒和责任,变成了个普通人。不,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文盲到近乎半个残废。   但很奇怪,他并不觉得委屈,反而每天都过得很快乐。那是一种年轻的、纯粹的、沉浸式的快乐。   某些角度来说,巴黎是不堪的。另外一些角度,巴黎也是浪漫的。这里社会包容度高、街景文艺古老、还有美味的甜品和面包。   他俩可以手拉手地逛街。可以在公园的长椅上深吻。可以在塞纳河游船上,脸对脸地吃午餐。随便怎么亲热,没人稀得盯着瞧。俩男人?多新鲜呢,这可是巴黎。   段立轩甚至打算延长签证,陪陈熙南到回国。但俗话说,不如意事常八九,蜜月总有度完的那天。   那是他准备去更新签证的头一天,傍晚照常去接陈乐乐下班。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四下卖着呆儿。没一会儿路过个西装男,皱着眉打量他。段立轩从墨镜上瞪回去,警告地指了指:“牙缝子大得进苍蝇,少他妈臭装B。”   那西装男冷笑着走了,但段立轩心情不美丽了。在脑子里骂骂咧咧,疯狂地搞种族歧视。看到个大肚腩,骂他尿尿看不见吊。看到个大老黑,骂他嘴唇子够切三盘菜。看到另外一个西装男,又骂他鬓角子秃到莫斯科。   在脑子里埋汰了一大圈,看到了从医院出来的陈乐乐。穿着休闲灰西服,茶色小皮鞋。细瘦修长,秀隽得像杂志模特。半长发随意后拢着,额角耷拉下来一绺柔软的鬈儿。落尾眉下一副细边眼镜,沾点法式的罗曼蒂克。   他噌地站起身,像在一泡牛粪里看到了钻。刚想上前,一个男人顺着医院门追出来,和陈熙南搭起话。   那是个相当英俊的白种人。金棕发,蔚蓝眼,雕塑脸,没有秃鬓角子。和陈熙南一边高,穿着雪丽的白大褂。   两人在原地交谈了会儿,哈哈地笑起来。笑得高贵矜持,像两个王子。   段立轩又不高兴了,比刚才还不高兴。但他没有上前,沉着脸坐回长椅。和那个雕塑脸比,他隐隐觉得自己上不得台面。半句鸟语不会的,不想凑上去给陈乐乐丢脸。   好没影儿的,他憎恨起巴黎来。溪原给了他段二爷的光芒,而巴黎则把他打回成没文化的流氓。他坐到看不见吊的大肚腩后边,希望不被陈乐乐看见。   但没想到陈熙南属雷达的,仅瞟到一只脚便能认出他来。挥舞起手臂,歪着脖子招呼道:“二哥!”   段立轩没办法,只得起来点了个头。那俩人继续笑着交谈,肩并肩地向他走。   说着听不懂的天书,哐哐嚓嚓。又都是西装革履,巍巍峨峨。两个大高个儿,简直像两辆大火车。迎着夕阳,朝他轰轰地开着。   段立轩有点想逃,但后背是阳光滚烫的手掌。推着色厉内荏的自己,强撑着装相。   “这是我的临床带教,Fernand…”陈熙南怕段立轩听不懂,直接音译道,“费尔南医生。”说罢又对费尔南介绍:“My better half.(我的另一半)”   费尔南热情开朗地伸出手,笑眯眯地打招呼:“Pleased to meet you.(你好)”   段立轩伸手回握。吭哧了两秒,挤出唯二会的法语:“崩丝袜。(bonsoir,晚上好)” 第82章 风雨同舟-82   即便这是一句简单到不行的法语,还是赢得了费尔南的好感。一双温柔的蓝眼睛,洪流似的要把人淹没。摁着胸口微微摇头,一脸‘我心都要化了’的损出。   他非常健谈,屁嗑儿多得不要钱。一会儿夸段立轩东方美,一会儿说陈熙南有品位,后边又说自己喜欢熊猫和宫保鸡丁,还有明年打算去爬长城。   段二爷虽说文化程度不高,但装逼技术不错。背剪着手,站得挺胸抬头。陈熙南给他翻译,他就大大方方地笑。直视对方的眼,不闪躲也不露怯。穿着一件米白的斜襟衫,盘扣上挂条翠青的压襟十八子。在晚风里微微摇曳,像一串神秘的东方古谣。   费尔南对段立轩大加称赞,陈熙南一开始是引以为傲的。但逐渐,他有点发起烦──关于段立轩,他既不许别人不放眼里,更不许别人太放眼里。虽说仍旧耐着性子应付,但不怎么翻译了。   俩人说着没营养的废话,段立轩在旁边当吉祥物。他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陈乐乐不让他泡大池子吹水。听别人扯淡却无法参与,确实是某种难耐的酷刑。   听不懂鸟语,他开始神游。由于对白人还有点新奇,便偷摸地上下打量起费尔南。一会儿觉得眼睛像哈士奇,一会儿觉得鼻子像埃及壁画。瞅了一大圈,最后盯上了对方的豁牙。   法国人以豁牙为美,他们管这个叫‘幸运牙齿’。随处可见牙缝美人、牙缝模特、牙缝球星、牙缝播音、牙缝总统…   费尔南是个高质量的法国男人。英俊、绅士、是个医生,还有牙缝。他似乎有魅力且自知,不停地散发着荷尔蒙。   可惜段二爷不看好莱坞电影,也不看各路美剧。完全是亚洲审美,对黑白种人都不辨美丑。接收不到半点荷尔蒙,只当他是个逼逼叨叨的豁牙子。出神地盯着对方的门牙缝,思考幸运到底从何谈起。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是睡觉时能多摄入点蛋白质。如果这个理论正确,那费尔南或许还不够幸运——这缝除了啃羊腿塞牙,骑电动车灌风,大概是进不去什么高蛋白生物。   七想八想间,费尔南冲他嫣然一笑,小跑着撤了。他这才回过神,打着哈欠准备走:“á~à~!可真能叭叭。今儿去哪儿吃啊?”   陈熙南郁闷地跺了下脚:“他说要请我们喝一杯,回去换个衣服。”   段立轩没什么反应,无所谓地点头:“那喝吧。不用他请,我请。”说罢一屁股坐到长椅上,掏出手机滑。   他是没做多想,寻思豁牙子要去,那就等会儿吧。可陈熙南心思细,把他坐下玩手机误会成一种疏远。   “你为什么要请他?刚才你一直盯着他瞧,是不是觉得他比我帅气?”陈熙南抱起胳膊,大小姐似的拧过身去,“左右我就是长得一小般。我这个南,就是比不上他那个南。”   “啧,又咋了啊。我他妈属潘金莲儿的?你天天这么怀疑我。”段立轩起身搂过他脖子,顺毛摸着哄,“内不你老师吗。请他吃顿饭,后边儿多照顾你点。再说我也没长成天仙,你配我,那不绰绰有余了。”   他本意是陈熙南够好看,但这话说得不达心坎。果然陈熙南斜睨了他一眼,丝毫没买账:“二哥是遗憾自己没再周正点,要不然就能找更俊的了?余远洲够不够俊?”   段立轩觉得他犯蛇精病,扭头就走:“你就der吧,我他妈回国。签证不几把更了。”   陈熙南追上去,双手扯住他臂弯。拉着眉毛,吭吭唧唧地撒娇:“诶!你倒是再多哄我两句呀!”   就像好女人容易栽渣男手里,好男人也惯吃绿茶那套。高冷和贤惠是辛苦且吃亏的,而厚脸皮和会撒娇则是百试百灵的。   尽管段二爷总说陈乐乐油嘴滑舌,但乐乐牌龙井他一天能灌十壶。瞄着臂弯上的小白手,挑着眉毛宠笑:“咋哄啊?你想听啥?”   “这样吧,我教你。”陈熙南拉着他坐回长椅,跟他掌心相对地颠手,“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   “行吧。”   “你说,我好爱好爱你,我的脑里只装着你。我是你的人,生生世世都是你的人。”   段立轩没想到第一句就这么咬耳朵。简直一斤花椒炒二两肉,花椒不麻,肉麻。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否决:“这要说完,我他妈能麻成截瘫。你换一句。”   “那你说,我想你,做梦都想你,睡醒也想你。我要是小蜜蜂,往后就只采你的蜜…”   段立轩恶心地打了个寒战,龇牙咧嘴地推搡他:“滚滚滚,再换一句。”   “那你说,我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早知道会如此爱你,我一定会对你一见钟情。”   “…再换一个吧。”   陈熙南来回地换,段立轩不停地切。就像握着遥控器换台,不是新闻就是京剧,要不然就是假药广告,总之没一个能看进去。换了一大圈回来,电视机不高兴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有没有诚意?”   “草,你内是人话啊?你整个短点儿的,我咬咬牙就能秃噜的。”   陈熙南想了想,叹着气妥协道:“那就说「我爱你」吧。你还没对我说过呢。”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段立轩不好意思再否决。他搓了搓发红的脸,在喉咙里反复酝酿。   「我爱你」这三个字,非常有魔力。它简短、直白、有力量。难度系数比任何表白都高。   要是说「我喜欢你」,总像是留了点自尊上的余地。   毕竟喜欢什么,是自己的权利。你今天讨我高兴,我喜欢你。明天你让我厌烦,我不再喜欢。一来一去,我的心还是完整的,面子也是完整的。   但「我爱你」,则像是一场献祭。我今天爱上你,明天也很难不继续。喜欢是肤浅的,会存在真相与理想的冲突。而爱是深入的,没有自我觉知、看不见好恶。一切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自我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哪怕有一天不再爱了,献出的那块心也空了。我将不再完整。   所以就连对余远洲,段立轩都没说过爱。告白了四次,连「我喜欢你」都没憋利索过。   他确实深爱着陈熙南,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也用行动证明了。但要将这份爱宣之于口,确实还需要一点脸皮。   他酝酿了会儿,伸手抠了把陈熙南的脸颊。   陈熙南捂住脸,惊讶地笑道:“这是干嘛?”   “你脸皮厚,贴补我点儿。”   “好啊。”陈熙南扳住他肩膀,扑上去跟他蹭起脸来,“这些够不够?嗯?够不够你说爱我?”   两人闹的噼哩噗隆,最后双双倒在椅面上。陈熙南咬着下嘴唇,撅着下巴颏到处蹭他。腮颊,鼻头,眉毛,脖颈…早上刮的胡子,已经长出了小茬子。一点轻微的疼,是最难耐的痒。   太阳落了,天光像半掀的床帐。帐外一盏残霞,是镶着金线的红纱灯。帐内一片巴洛克的尖楼,是红木框里的西洋油画。   闹着闹着,头上那盏路灯啪地亮起来。直直罩下,像一只凝视的眼。   “哎哎哎停!”段立轩不好意思了,推着陈熙南坐起身,“他妈光天化日的,你要搁这儿干起来啊?”   “那你倒是说呀。”   “明摆着的事儿,说啥啊说。”   “明摆着的事儿,你不说我心里头就没底。像一幅字画,不盖最后那个印,总像留点缺憾。”陈熙南抬起手,食指肚顺着他鼻梁缓缓滑下,“你倒是猜猜,这仨字能让我多高兴。”   他越是期待,段立轩就越是说不出。磕巴半天,看到费尔南小跑过来。他一拍陈熙南大腿,把这个话题暂时揭过:“豁牙子来了。等晚上回家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损出:调侃对方神态可笑。类似‘熊样儿’。下面这三句话,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   大碴子:瞅你内损出吧。   京片子:瞧您这幅德行。   胡辣汤:看你那鳖样儿。 第83章 风雨同舟-83   因为费尔南坚持吃中餐,三人就近前往13区。坐上能看到街景的电动大巴,在伊夫黑门站下。   13区,是巴黎最有名的一处唐人街。虽然叫唐人街,但更准确的形容是‘东南亚街’。这里不仅有华人,还有大批越南人、柬埔寨人、老挝人、泰国人等等。但部分法国人并不区分来自东南亚的各国人,将其统称为les chinois(华人)。   昏暗的天光里,是一片巍峨的灰色大楼,似巨大的冰块格子。走进小巷,是鳞次栉比的招牌。白底红字、黄底红字、绿底黄字…各种饱和犯冲的色彩,一个咬着一个排,像旧时的香港。   对于看惯奥斯曼街区的法国人来说,这里楼高得粗蠢,招牌亮得庸俗。为了达到‘美化’的效果,随处可见一整面墙的艺术涂鸦。   三人进了个老旧大厦,坐上破烂的手扶梯。商场里四处发着黄,像一件洗了又洗的旧背心。   这里的店铺老板,大多是几十年前的移民。他们长期蜗居在这里,已经和外边脱节,并不清楚国内现在流行什么。而他们的孩子,从小生长在法国,比他们更好地融入了当地社会。大多已经走出唐人街,并不想回来接手这些小生意。于是这里就变成了一卷九十年代的录像带,日日播放着那个年代。   费尔南一路都在表达着自己对中华文化的喜爱,结果领俩人进了个叫做‘茉莉花’的泰越混合餐馆,并兴奋地介绍说这里的三明治很好吃。   段立轩听不懂,陈熙南懒得解释,三人稀里糊涂地落了座。门外的四人位,红漆的木头椅。桌面扣着高脚杯,椅子上绑着红丝绒坐垫。   陈熙南和段立轩并排而坐,背靠商场步行道。费尔南一人一排,和段立轩脸对脸。   翻开陈旧的菜单,餐品照片颜色灰暗,像是用傻瓜相机拍的。种类倒是挺多,什么米粉春卷绿咖喱。可惜没特色,一看照片就能想象出味道。   段立轩把菜单推给费尔南,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点。自己则摘掉茶晶眼镜,别上斜襟。食指搓着下嘴唇,转着脖子打量周围。看到玻璃上贴的新菜品,眯起眼睛仔细瞧。   那是一盘炒面似的东西,上面还摞着俩炸春卷。用马克笔写着四个汉字:干炒牛河。   段立轩觉得那道菜丑得可笑,抬了下嘴角。费尔南本就在偷瞄他,见他笑了,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而后取消了三明治,改点了两盘炒牛河——一盘点给自己,一盘点给他。点完还摊开手笑,好像他俩多心有灵犀。   陈熙南从菜单上抬起脸,鬼森森地斜睨他。嘴角一抽一抽,眼睑一缩一缩。段立轩看他醋鬼附身,赶忙又给他要了一盘,把这‘情侣菜’给破了。   四不像的炒牛河,哐哐撂了三盘子。味道一小般,芽菜炒得太水。段立轩还是溪原人,嫌这玩意抠搜,又要了几个菜。   费尔南还在叭叭,热情洋溢的。陈熙南仍保持着涵养,但却传递着冷淡和不以为然。有时候甚至都不接话,只是无声地笑笑。   段立轩看他不爱吱声,还以为他累了。接过待客的接力棒,主动和费尔南攀谈。语言不通,只能点手机的线上翻译。   费尔南也不嫌麻烦,跟他点着谷歌聊。一个汉译法,一个法译汉。互相看着屏幕,聊得磕磕绊绊。   话题也没什么营养,无非是什么小笼包李小龙。都是很粗浅的了解,随口说说的喜欢。另外夹杂几句智障提问,比如‘你家里养大熊猫了吗?’,‘你吃狗肉吗?’,‘你会打算盘吗?’   陈熙南沉默地吃炒牛河,间隔回着谁的信息。装得挺忙,好像不在乎两人的互动。惨白的灯光挂在他脸上,像一层粗糙的珍珠粉。   他希望二哥能注意到自己在吃醋,但无奈二哥有时很直男。跟费尔南聊得火热不说,还扭头跟他来了句:“忙你的嗷,我跟他聊。”   在段立轩眼里,费尔南的态度没有问题。开朗大方,彬彬有礼。拿手机时不小心碰到手,还过电般缩回去。举在耳朵两旁,摇头晃脑地整景儿:“巴哈冻!(pardon,法语,抱歉)”   段立轩对他并不反感,聊得也耐心。探身落座之间,胸前的坠子频繁磕到桌面,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费尔南看着新奇,段立轩便摘了给他把玩。见他喜欢,再加上不是值钱玩意,也就随手送了。   这可给费尔南高兴坏了,当即套上手腕,美美地看。末了又觉得不好意思,浑身上下摸找一圈。没找见像样的回礼,便摘了领子里的丝巾。不仅教段立轩怎么打,还他妈讲起了品牌故事。   他俩这边,是国际友人交流文化。但看在陈熙南眼里,那就是交换定情信物。别说维持教养,他恨不得拿这丝巾给费尔南勒死。   他哐当一声撂了叉子,半站起身。胳膊伸过两人当间,唰唰地扯了好几张面巾纸。   段立轩这才看出来他不高兴,拿眼神询问。陈熙南却不肯回应,垂着眼皮擦嘴。   费尔南也愣了,惴惴不安地看着两人。一双湖蓝的大眼睛,游着两尾受惊的小鱼。   段立轩泛起急来,生怕把人给得罪了。陈乐乐在二院挨欺负,他还能插两杠子。要是在巴黎被穿小鞋,那他可真是爱莫能助。   于是在桌底下偷摸踢他两脚,示意他别犯小孩脾气。陈熙南把脚缩回去,置气般沉默着。   段立轩看他那后娘脸,也不敢多呆了。随口编个瞎话,说他晚上九点要诵经礼佛,这就得走。   费尔南当即表示尊重,抬手叫服务生结账。   在法国,朋友间AA太正常。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不相欠引导可持续发展。   但凡事也有例外。如果一个法国佬没跟你AA制,那背后必定有目的。   要是谈生意,那是有求于你。法国佬开口请客,华人老板切忌抢单。讨不到好不说,反而还会被误会:到底是我找你办事,还是你找我办事?   要是私生活,那是想追求你。哪怕只是一杯鸡尾、一杯咖啡,也不要轻易答应。国内男孩儿请一顿饭,基本没有当即上垒的意思。尽管也有直奔主题的傻几把,不过整体来讲更含蓄、也更耐心。   而法国佬不同。一杯咖啡请完,可能直接就问今晚去谁家浪漫。   费尔南不至于当着正主面挖墙脚,只说感谢他俩教自己东方文化,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瞧瞧这话说的,多么友善、多么客气、多么茶香四溢。   但段立轩哪肯让他请?就这么个小破饭店,也没吃什么好东西。陈熙南还拉拉个脸,怨气比鬼还重。于是拎过手包,站起身抢结。本以为得走个三五回合,没想到费尔南光速投降。睁着一双感恩的眼睛,柔情款款地目送他结账。   像是一拳打到了空气上,段立轩差点没闪了腰。又觉得这法国佬有意思,不自觉地笑了笑。   白亮亮的灯光下,他眉眼闪得像锦缎。两颗微凸的小虎牙,卡在薄薄的下唇上。像小蛇,也像小恶魔。戴着对金镶玉耳钉,玉石中央一道竖黑线。那是从亘古的空气中,悄然探出的一对猫儿眼。   当初段立轩在路灯下的一个笑,换来陈熙南的一见钟情。如今在这小饭店的一个笑,也惹来另一个南的长久注视。   性吸引这东西很奇妙。有人喜欢跟自己相像的,互相欣赏。有人喜欢跟自己两样的,追求新鲜。比如规矩的喜欢不羁的,内敛的喜欢活泼的,儒雅的喜欢率真的。心眼子密集的,就稀罕那傻乎乎好骗的。   等出了饭店,三人纵着排列下扶梯。段立轩走在最前,陈熙南紧贴上去,把费尔南隔到身后。但费尔南仍旧锲而不舍,隔着他递手机给段立轩,说自己一定要回请客。   钱钟书曾说过:吃饭和借书,都是极其暧昧的两件事。一借一还,一请一去,情份就这么结下了。   但段立轩没当回事,随口就OJBK。毕竟在国内,大家也都是这么客气的。下次一起吃饭啊。有机会再聚啊。没钱了跟兄弟吱声啊。   当不得真,做不了数。   但陈熙南看得明白,费尔南这是真要有下回。他在旁边忍了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回头扎了他一眼,火药味十足地警告:“Listen, pal,he 's mine.”(听着,伙计,他是我的。)   费尔南惊讶道:“Yes of course! You two make a great couple.”(当然!你们两个看起来很般配。)   他说得无比坦然,好像是陈熙南多心。段立轩即便没听懂,也猜得出说了啥。鉴于陈乐乐没醋硬酿的前科,回头打了下他手背。皱着眉毛,不甚高兴地教训道:“你立正儿的!就他妈四个月,不得罪俩人闹心啊?再这样我回国了,省着你他妈武大郎,瞅谁都西门庆!”   陈熙南钻研茶艺这么久,还是头回被反茶一壶。憋了一肚子邪火,但到底不想让二哥哥看轻。便勉强压下嫉妒,半开玩笑地打了两句圆场。   有句话说的好,怕啥来啥。人要闹起心,喝凉水都塞牙。刚出唐人街,就看到一群人在街头卖艺。   段立轩小腚飘轻,就喜欢凑热闹。这会儿也忘了要‘礼佛诵经’,抻着小脖往里瞧。   正巧那街头艺人在耍双节棍。棍两头呼呼燃着火,在黑夜里画着大光圈。脚边一个小音箱,放着《刀马旦》。四周围了不少人,打着呼哨鼓掌。   客观说,那人耍得不错。但很遗憾,不如段立轩。开玩笑,段二爷是什么人呀?纯高老庄出身,活到老装到老。   这送到门口的装B机会,不让上去嘚瑟两下,能活活痒死他。段立轩顺鼻子哼了一声,不服气地嘟囔:“一般。太一般了。”   陈熙南本来没仔细瞅,还以是什么篝火街舞。直到扭头看二哥,见到那双眼里已经跳动起金色火焰。   作者有话说:   抠搜:小气,不体面。 第84章 风雨同舟-84   段立轩是低调不住了。抽了张50欧揣兜里,把手包塞给陈熙南。挤进人群,抄手站到最前面。   那艺人刚耍完,他就小碎步倒腾上前。递过纸钞,说了几句话。   陈熙南没听清他说什么,但双节棍是到他手上了。街头艺人退居为捧哏,给他重新点了火,还放了个新BGM。伴随着《本草纲目》的前奏,段立轩大方开耍。   本来是三分的B,二爷铁定要装到十分。根本不满足于舞花,势必要使出十八般武艺。   什么卸棍、踢棍、腾空、地趟。单手插兜转,后空翻转,高踢腿转。双节变四节,四节变八节。最后已经看不清轨迹,仿佛一朵金色的大牡丹。从肩膀开到腰腹,从腰腹开到膝弯。   八字抡挥,威震四方;纵砍斜撩,横扫千军。   一双长腿,兔起鹞落;一把韧腰,蛟龙翻江。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层层叠叠。人群爆发出阵阵掌声,叫好震耳欲聋。陈熙南凝视着段立轩,笑得一脸花痴。忽地又回过神,慌乱地四下张望。   看到一张张被火光映红的人脸。各色的皮肤,像各色的垃圾袋,一蓬一蓬地围着。各种情绪与眼神,像生锈的铁钎子,一把一把地扎着。   雪亮的刀眉,可爱的虎牙。健美的身材,活力四射的帅样儿。那些他自认为拥有的东西,如今被摊开在这肮脏的街头。被所有人评价、咀嚼、拥有。   他挤在人群里,感觉两个胳膊都和人挨着。那热烘软塌的,他人的皮肉和温度。汗臭、狐臭、还有冷焰火的金属腥。像爬上来的灰耗子,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恶心。   他看见费尔南,站在离自己两米远的地方。夹在人群里笑着鼓掌,眼里闪着精光。那令人恼火的、充满亵玩情思的精光。像欧美电影里的白鲨,呲出生锈的肉粉牙床,嗅闻着几公里外的一滴血。   陈熙南是真动了杀念。在瞬息而过的幻想里,他已经将费尔南肢解了很多遍。他觉得自己要疯了。大概是要疯了。   对段立轩的依赖越甚,占有欲就越甚。偏执使他痛苦,想要抵御偏执的努力,同样让他痛苦。   爱让他痛苦。   但又不能放下爱。因为若没了爱,他便什么也不是了。   在世俗的世界里,他或许是一个成功板正的人。而一旦离开这些身外之物,譬如头衔、知识、技术、名誉、成就、乃至是他人的嫉妒和排挤,他便什么也不是了——   他是空心的人,寄生于别人的灵魂。他的爱虽然无毒,却密集恐怖得像藤壶。   段立轩的世俗气深深吸引着他,却也同样困惑着他。人究竟要如何才能生出魂来?这一辈子到底要怎么活?而所谓的‘自我’,是否真实存在?如果存在,又该于何处找寻?   因为从小不愁吃穿,也没被家里灌输过任何目标。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沉思、学习。从生物学到进化学,从文学到医学,再从解刨学到神经学。   但那不过是从一个已知到另一个已知。他的未知,仍是未知。   曾经,陈熙南自认是个聪明人。因为能看入生命的深处,并借此嘲笑他人的执着和碌碌。   但和段立轩在巴黎的蜜月,像一场清净的修行。与世隔绝的亲密关系,让他头脑变得空前明晰。   他不是一个聪明人,他只是一个被知识填满的人。段立轩才是聪明人,懂得与人性握手言和。仅为当下而活,并活得潇洒快乐。   段立轩舞得挺嗨,一曲放罢,已经是浑身透汗。最后拇指摁住棍身,横在胸前做了个漂亮的收尾。   在一片吵闹昏暗的人群里,抬脸看向陈熙南。大鼓着胸腔喘息,开心得像个孩子。那波光粼粼的小样儿,又是要求表扬:你看我牛逼不?   陈熙南回望着他,温柔地笑了笑。高举起双手,比划了两个大拇哥。   当晚回程的路上,费尔南对段立轩变得更加殷勤。甚至连一天也等不及,明晚就要回请。他没有留自己的联络方式,但这正是他的高明:约一个脸皮薄的人,只留时间地点,而不留联络方式。不仅看起来风度浪漫,对方也很难毁约。   陈熙南当时没说什么,却暗自盘算着让段立轩回国。   就像篡位当上皇帝的,也总担心被人家篡位。继续放任费尔南瞎搅和,且不论二哥禁不禁得住诱惑,自己肯定是禁不住杀心。在被嫉妒烧毁之前,需要排除一切风险。   他一路都在思考如何开口,甚至没太注意到段立轩的异常。   那是在费尔南下车后没多久,段立轩掏出手机。刚想在群里吹两个牛逼,却看到了一条来自瘦猴的私信:三哥家出事了。   早在陈熙南被丁凯复划伤的时候,段立轩就派瘦猴去他老家打点过。拎了几箱带鱼,对门楼下的分了一圈。麻烦他们平时多照顾点,有啥事打电话。   本来没指望有用,然而今早瘦猴的手机响了。对门的邻居报信说,来了辆救护车。呼呼进人,好像是老头儿出了事。四处打听一圈,确认就是陈正祺。突发腹绞痛,人在三院急诊部。   等瘦猴赶到的时候,刚做完急救措施。腹部彩超胰头部低回声,提示胰腺占位可能。又拉着去做MRI,还是提示胰头占位。已经安排了住院,等后续做腹腔镜和活检。   段立轩看着入院单,诊断栏大大的几个字:胰腺癌待排。   他连忙摁灭屏幕,瞟了陈熙南一眼。发现他正盯着车内广告,一脸恬静地若有所思。   距离陈熙南的进修结束还有两个月,老两口没吱声,段立轩不想嘴欠。也是怀着点侥幸,毕竟没有确诊。再说那六七十岁的人,哪个不衬俩病?   但不管好病坏病,他得回去。陈家不衬近亲戚,要有个年轻人当主心骨。正想着找点啥借口,就听陈熙南说道:“二哥,签证不更了吧。你先回国。”   段立轩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他看到了:“呃,啊,我寻思也是。你先别上火,不一定就内回事。”   “不,我百分百肯定,他看上你了。”陈熙南凑过身来,小狗叫似的低低呜呜,“你要是被他勾搭走了,估摸我也就找根绳儿了。”   段立轩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费尔南。松了口气,佯装轻松地笑道:“要咋说当初咱俩处的吧,太容易。我要晾你半年呢,你现在也不至于天天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对自己没信心。”   “那你要这说,我就走吧,回国。”   “呦呵?”陈熙南摁上他肩膀,下巴伏在自己手背上。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小狗眼,目光却是审视和探寻的,“今儿怎的这么听话?”   “也差不多呆够了。”段立轩不跟他对视,去打量斜对面的一个老头子。双手插进兜,翘起二郎腿晃悠,“一米二的破床挤俩人儿,睡觉像他妈的走钢丝。往左边转,屁股露外头。往右边转,胳膊露外头。还是家里好,想咋攉拢咋攉拢。”   “我倒觉得家里的床太大了。您睡天涯,我睡海角。您回来得晚,我出去得早。咱俩啊,就像那不得拜的街坊。”   “草,你还不得拜街坊。就你那胳膊腿往上一缠,都他妈像水鬼找替身。”段立轩说罢笑了两声。因为是笑给陈乐乐听的,显得有几分刻意和疲惫。   “耍累了罢?”   “嗯。到底岁数大了。不服老不行啊。”段立轩假意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止话茬。   陈熙南轻搬过他的脸,让他靠上自己的肩。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知道他没睡着。   “宝贝儿。和我在一起,你幸福吗?”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头顶,熏得段立轩险些落泪。悄悄揣紧了胳膊,不敢做声。   “我很幸福。从老家到小家,一路都很幸福。”陈熙南像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自己,“我是地球上最幸福的人。”   窗外是黑洞洞的隧道,玻璃上倒映着两人的影子。这边的反射到那边,像套版不牢的照片。   段立轩靠在他身上,好似靠着一颗巨大的心脏。咣当当,咣当当。进站时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像一声声凄惨的尖叫。让他在混沌中总是疑心着,是不是轧到了人。   作者有话说:   找根绳儿:不活了。   攉拢:搅和。这里指在被窝里左滚右滚。 第85章 风雨同舟-85   段立轩回溪原后,没先去三院。他自觉在巴黎一个月,沾染了些洋煞。冷不丁地往病人跟前凑,怕把人给冲撞了。   思前想后,决定先上寺里做一天义工。早晨四点多开车上山,后备箱装满供养用的蔬果。早上劈柴,中午生火。干完活凑进讲经堂,听法师开示。   讲经堂很小,细长的一条。坐西朝东,下午已有几分阴冷。一股熟烂的烟灰味儿,像老人、苹果、还有潮湿的柴火。   一群信众围着个抽巴巴的老和尚,又是磕头又是求问。那老和尚穿着百衲衣,老得像有八百岁。上眼皮耷拉到下眼皮,露出两点浑浊的漆。   聚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怀着无法消解的苦楚。房间里回荡着低语,间杂一阵阵彻骨酸心的吸溜。有个妈妈刚刚失独,哭着讲孩子托的梦。说横死投不了胎,问大师怎么超度。   老和尚瞟了她一眼。轻飘飘的,不看见进心里的一眼:“幻觉。啊。都是幻觉。幻觉太严重了,得去医院看看。”   段立轩觉得这大师一点也不慈悲,说话调子像陈乐乐。虽有权威的光芒,但那是一种冷淡的月光。银白稀薄,照不到活人身上。   “师父啊,”他朗声叫老和尚,“都求到你跟前儿了,那不就跟你俩有缘。你给指条路呗,别干瞅着她受苦。”   老和尚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个人死,它是一桩事实。没有鬼怪啊,鬼怪是自身的恐惧。”他顿了顿,又弯腰看跪地上的母亲,“这位居士,你有没有在听?”   女人点着头,拿纸巾擦眼泪:“大师父,我在听。”   “你以何种方式在听?”老和尚问。   “我心诚着听。”女人回。   老和尚不作答,又直起腰问段立轩:“方才说话那位居士,你以何种方式在听?”   段立轩没想到被点名,愣了一愣。挠着胡茬想了想,脸皮有点发红。上前几步,臊眉耷眼地道:“那我站近点听吧。我愚昧。”   老和尚被他逗笑,面色比方才慈祥不少。   “大家都是以何种方式在听?是不是在透过自身的恐惧、焦虑、和各种追求的屏障在听?心如果充满着辩解、诉求、观念,那就听不到真相。假如你想知道自己的真相,就不能胡乱想象。孩子没了,心里苦哇,这是肯定的。怎么办,只能去觉知痛苦。觉知它,不要胡编乱造。也不要寻找摆脱之道,那没有多大意义。幻觉从哪里来呢?从对事实的恐惧里来。”   老和尚喝了一口水,休息了下。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声音忽地就小了下去:“今天大家聚在这里听,不要托付着、追随着听。要平静着、审慎着听。遇事不要逃避,实事求是。专注眼前的真相,了解这个真相,才能去除心中的冲突。”   段立轩听了一下午,脑子混沌沌的。虽说道理似懂非懂,但有个事儿他是真懂了——这老光头肯定不能给他开符画咒,再来一句什么‘天下无疾、万药生尘’。   他要上去求这些,估摸还要被骂幻觉,严重了建议去医院看。   段立轩空着手回来,感觉没什么交代。第二天开往三院的路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心虚。   六月初,溪原春意最浓的季节。三院门口浮了一层绿。草坪,花坛,停车位的砖头缝。到处都有绿,浅浅的,迷蒙的,不定心神的绿。   三院,只是当地人的叫法。正规名称是‘溪原市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因为有一院,二院,所以这里就被顺口称为‘三院’。   段立轩刚拐进停车场,就看见了瘦猴和刘大腚。瘦猴缩脖揣着兜,大腚稍息撇着脚。一胖一瘦并排而站,像个大大的‘胰’字。   “内啥做了没?”段立轩问。   “腹腔镜昨儿做的。下午能出结果。”瘦猴说。   “老头儿还行啊?”   “还行,能吃能喝。”刘大腚说。   “能吃就不是坏病。”段立轩拎着盒饭水果,跟着两人往住院部走,“多吃点饭儿,啥病都能抗过去。”   三人一路说着话,谁也不肯捅破那层窗户纸:约莫就是癌。   不敢说。怕一语成谶。虽说癌症都是不幸的,但要是得了某些癌,那可以说是非常不幸。   比如胰腺癌。   瘤中恶,癌中王,查出来就晚期。   路上心里就七上八下,再一看这住院部,肺头子都冰了。门诊那边是拔地而起的大楼,人来人往。这里是一栋米黄小四层。雨棚上立着红字:住院部B座。三楼和四楼中间贴着金字:以奉献为乐。   红字给家属看,金字给医护看。这里没有给病人的字,因为用不上:进了,难再出去。什么早日康复,永不言弃。都用不上了。   一进门,大厅空荡荡的。冷阴阴的墙壁、白惨惨的地砖、酸哄哄的空气。正对门口俩电梯,一大一小。   等电梯的功夫,段立轩对两人道:“该干啥干啥去吧,医院里埋汰,人多还闹腾。我自个儿上去得了。”   瘦猴和刘大腚见他是真心撵人,也就结伴走了。磨蹭到门口,又惦记着道:“二哥,有啥事儿吱声嗷!哥儿几个都在的。”   段立轩挥挥手,没回头。倒不是真嫌他俩闹腾,是怕自己忍不住流泪。因为就算不提陈乐乐,他对老两口也有感情。   陈乐乐工作忙,学业也忙。别说双休,就单休都凑不上。早晨去科研,下午写报告,再搓六个裤衩子,一天没了。   所幸段立轩是个闲人,没事儿能往二院跑跑。送个爱妻便当,巡视门诊纪律,再么找熟人扯闲篇。要不然他俩一个早出,一个晚归,还真就像那不得拜的街坊了。   老两口住在地级市,从家开车得将近一个钟。陈乐乐没办法常回去看看,段立轩就代他多尽些孝。买点当季的好菜、进口水果串串门。没啥事就留下蹭饭,再陪着聊聊天。   段立轩自来熟,陈正祺大白话。俩人往起一凑,就像打火机碰上大呲花。见得越多,混得越熟。老两口一开始叫他‘小轩儿’,后边直接叫‘儿子’。段立轩一开始叫“叔、姨”,后边改口叫‘爸、妈’。   这世上爹妈双全的,还有的嫌老人赘腿。殊不知缺爹少妈的,都恨不得扯个老人来孝顺。   一声爸妈,就是一个家。   多好的一个家。俩男的搞对象,没说半个不字,还拿你当自家人接纳。哪怕知道他什么身份,都没跟他生分。有点啥好东西都舍不得吃,得存到小轩儿来的时候再下锅。等到临走,左一袋子右一箱子,恨不得家都搬空。   段立轩这辈子都没想过成家。没想到不但成了,还成得像他妈的神话。   可仅仅半年,神话就败了。没败给钱权、没败给偏见、败给了一个瘤子。   叮咚一声,大电梯先到了。段立轩刚进去,闻到一股冷臭。他疑心这是尸臭,又倏地溜出来。拍拍打打地念了几句楞严咒,转去走楼梯。   正午的病楼,一片死寂。后背像是趴了脏东西,毛凛凛地催着。他越走越快,后边几乎是在跑。好像跑慢一会儿,老头就会撒手人寰。   一路跑上四楼,拉开了靠楼梯的房门。总共四张床,三张都是空的。   老头的床靠窗边,披着满后背的阳光。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正眉飞色舞地跟俩护士侃大山。一看到段立轩,响亮亮地叫了一声:“哎呦!儿子回来了!”   不见许廷秀,屋里就老头和俩护士。一个四十左右,白胖牛眼睛,叫玲姐。一个二十出头,小山眉痘痘脸儿,叫小季。   小季笑道:“大爷,这是你哪个儿子啊?大儿子,二儿子,还是1.5儿子?”   住院这段日子,陈正祺没事就念叨自己衬仨儿子。   老大,玩歇了虎子,滑得摸不着个儿;   老二,艾窝窝打钱眼,蔫有准儿;   还有个1.5,纯小芥末墩儿,那味儿才窜呢。   小季好奇,问怎么还出了个1.5。陈正祺便解释说:岁数比二儿子大,来得比二儿子晚,所以是1.5。   小季又问,为什么比二儿子大,还来得晚?陈正祺就不解释了,一脸高深地摆手:缘分,妙不可言。   此刻小季提话茬,陈正祺就笑着介绍:“这姆家1.5,刚留法回来。为期一个月,进修的芥末专业。”   俩护士都笑了。段立轩也笑,走上前把饭盒一撂:“我也是他妈命硬。叫你几声干爹,还真给你叫干巴上了。”   陈正祺冲俩护士挤眉弄眼,那意思是:瞅瞅,味儿窜吧。   “我妈呢?”段立轩问。   “出去摘野果儿了,给我凑点贫下中农的盒饭。”陈正祺伸手扒着保温袋,一脸猴馋地问,“还是姆家1.5惦记我啊。这又带啥好吃的了?”   “虫草炖鲟鱼。”   “哎呦,山珍炖海味!现在的鲟龙鱼,挺贵的吧?”   “没花钱。”段立轩掏着水果袋子,捞了几个枇杷给护士,“老姐小妹儿,都辛苦了啊。吃点水果。”分罢一屁股坐到老头对面,平复着跑上来的呼吸,“蜀九香进货的水产店不干了,老板送了几条。”   “咋不干了?”   “摊子铺太大,连锁店儿给亲戚管砸了。”段立轩冷哼一声,“做生意,那是有多大几把,兜多大裤衩。裤衩做太大,保不准就钻进来别人的几把。”   两个女护士一听这话,都面露囧色,像是被枇杷酸了。想陈正祺舞文弄墨一辈子,又是编辑又是撰稿。老伴儿教语文,儿子高材生。冷不丁冒出这么个糙蛋子,他着实有点不习惯。   “老儿子,咱文雅点儿。这叫做生意,有几根儿指头,摁几只跳蚤。”   段立轩不以为然地笑笑:“行了,跳蚤也没比几把文雅多少。赶紧吃吧。里边两份儿,给我妈留一份儿。”   俩护士看陈正祺有儿子管,便也结伴出去吃饭。门刚一关,陈正祺就神秘地对段立轩招手:“儿子,来,我有话跟你交代。”   段立轩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老头要交代后事。凝着脸凑上去,结果就听陈正祺小声道:“你明儿给我带包稻香村的沙琪玛。偷摸的,别让你妈瞧见。”   作者有话说:   歇了虎子:壁虎。爬得轻快,人不易抓住。形容人滑头滑脑。   艾窝窝打金钱眼:旧时庙会在桥下挂铜钱,让人拿硬币扔。扔中了大吉大利。拿粘软的窝窝扔,命中率比硬币高。比喻人表面不声不响,实则心有打算。   芥末墩儿:一道老北京的家常小菜,拿芥末腌的白菜。闻起来冲鼻子(京片子叫味儿窜),入口清脆解腻。是很多老北京人的童年回忆。 第86章 风雨同舟-86   “…咋了,不让吃啊?”   “不让!喝口罐头汤儿都挨呲瞪!”   “那不对身体不好么。生病得忌口。”   “哎呦,我这都要歇菜了!再不紧着吃两口好的,我多亏呐?”   段立轩怔了一怔。不想自己小心护着的窗户纸,被老头给一指禅了。他胡乱挥着手,逃似的坐回去:“行行行,还没出结果儿,就说这不着调的。”   “嗳,生老病死甭忌讳,得实事求是。你别看我岁数大,还是会拿手机上个网。这就是胰腺癌,没跑儿了。等2018,狗年春晚,咱爷俩是没缘一起看喽。”   段立轩不说话,别过脸看窗外。两根手指来回搓着嘴唇,像是衔着一根烟。蓦地淌出两行眼泪,又连忙拿指头揩了。揩地飞快,扬散在阳光里,雪花儿似的。   “就真是癌能咋的?咱他妈跟它拼了。”   陈正祺一听这话,哈哈地笑起来。眼睛卡在笑纹里,脸上像是挂俩黑漆漆的小逗号。   “儿诶,你要跟谁拼啊?哪儿有敌人呐!癌是什么呢,它就是生物界的一种过程,不是要证明咱家实力。车跑68万公里得报废,人活68不生病?铁会生锈,油会哈喇。啥这病那病的,就是老了,岁数大了。”   陈正祺支起小桌板,专心致志地拆盒饭。嘴里照旧喋喋不休:“你说为什么以前的人儿不得癌?他们活不到得癌的一天呐。多幸运呢,有老婆有家,孩子衬了仨。没横死没自杀,活到68。人这样够本儿了,是吧。”   不锈钢的双层饭盒,上层是米饭,下层是炖鱼。陈正祺端起小托盘,准备美美开炫。   还没等进嘴呢,门被嘭地推开。   许廷秀还是那么飒丽,通身不见疲态。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穿着中老年御姐最爱的碎花大摆裙。头戴防晒塑料面罩,臂套黑色蕾丝冰袖。像戴着电焊罩子的奥黛丽赫本,挎俩花布兜,嘎噔嘎噔地进来了。   来不及撂东西,就亲亲热热地道:“法国也没什么好东西吃,给儿子都造瘦了。”   “晒黑显的。”段立轩低头帮她拾掇,“上称没咋变。”   许廷秀笑笑,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瓜。刚准备坐下,就看到陈正祺正狂风骤雨地炫饭,活像逃荒的难民。   “唉他爹,这大米饭你可悠着点儿。那升血糖才快呢!”她一边说,一边挖走难民饭盒里的一半米。   陈正祺孩子似的扭过身去,抬着胳膊肘挡她筷子:“去去去,儿子也给你带了。咱俩一人一盒,你别抢我的。”   “整盒的我不动了,留给儿子吃。”许廷秀从袋子里捞了几个圣女果,施舍一样扔到老伴儿的米饭盒里,“你呀,就配吃点这个。”   “嗳!鱼别端走,我这一勺都没挎呢。你倒是让我杂么杂么滋味儿!”   老两口言行如常,丝毫不见阴霾。对于瘤、癌、死之类的字眼,也全然不避讳。段立轩也跟着打哈哈,就像仨人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   吃过午饭,陈正祺来了困劲儿。自己嘟嘟囔囔地,歪枕头上睡着了。他那张总是笑盈盈的脸,一旦沉寂下来,就丧失了所有美感。蜡黄松弛,像一张被反复揉搓过的牛皮纸。   屋里三张空床,段立轩也招呼许廷秀午休。她不肯睡,坐在陈正祺床边跟他聊天。   问他法国好不好玩,店里生意怎么样。段立轩给她看两人在法国拍的照片。有一起在景点拍的,还有陈熙南在交流会上的。穿着深灰西装,手里握着PPT翻页用的小飞鼠。脑门锃亮,钛钢眼镜也锃亮。   许廷秀欣慰地道:“一晃儿乐乐都长这么大了。我这一闭眼睛,还是他小嘎豆那样儿呢。总偷摸掏他爹裤兜,抠俩小钢镚买糖。还怕被我俩说,都藏枕头底下。我给他换枕套,一抖了,像是捅了小耗子的粮仓。”   “现在他也内样儿。衣柜里的外套,随便伸进去一个兜,都能摸出俩糖蛋儿。”   两人笑了会儿,许廷秀摁回主屏幕。看见屏保是陈熙南的照片,西装革履的。APP全部被移到空隙里,瑟瑟缩缩地挤着,生怕挡到正主的脸。   段立轩连忙拿过手机,胡乱塞到枕头底下。耳根子一阵阵发热,连舌头都变得烫嘴。也不管许廷秀问没问,自顾自地撒谎道:“这陈乐乐给设的。不让换。”   许廷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严肃地问道:“平日子里,他是不是总欺负你?”   “…妹有。”   “你不要为他辩护。我亲手养大的孩子,能不晓得脾气?”许廷秀拉过段立轩的手,轻拍着嘱咐,“这崽子,从小占有欲就强。他的玩具,别的小朋友不能碰。他的板凳,别的小朋友也不能坐。哪怕只是一片破糖纸,只要他没说不要,谁都不能擅自给扔掉。”   段立轩忍不住点头:“对,他就这样婶儿的。除了擦屁股纸,啥也不舍得扔。但他不祸祸东西,也不贪。不像有的人儿,又要这个又要那个。”   “我是怕他对你也这样。东西归东西,人归人。你别看我管着你爸,但都是小来小去的。他自己的原则问题,我从不插嘴。你俩也是。虽然决定一起过日子,但毕竟各有各的人生。他要是越界了,你不要硬忍。跟他说不通,就跟我俩说。”   “呃,嗯,其实最近好不少了。”   要往常,许廷秀起了这个话茬,段立轩高低要接。余远洲自不必提,就说费尔南。头天吃完饭,到家差点没给他怼成截瘫。俩红糖皮的大泡芙,呲呲地冒奶糖沫。   就这还不肯放过他。拿个背心让他穿大衫底下,省着被人看见凸点儿。   段立轩连骂人的力气都提不起,随口糊弄说穿两层热。没想到这人居然把背心剪毁,连夜缝了个小文胸。两个三角形胸片下,还用蓝油笔写了封印:陈乐乐的。   纯他娘的神经病。段二爷宁可光腚上街,被警察追着到处跑。也好过一阵风起,胸前透出俩比基尼。这得亏是去法国,要是去阿拉伯,估摸都能定一套穆斯林罩袍,让他搁店门口cos遮阳伞。   陈乐乐这些恶劣行径,他攒了一筐。正等着找个机会,好好告一回御状。   但今天,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也不懂为什么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老两口的心思还能放自己身上。   他甚至都有点想质问了,知不知道癌咋回事?一旦得上,人就像落进水的面巾纸,捞不上个儿了。   就他老叔那样的钢铁侠,都被生生拖成了活鬼。瞅陈正祺这一米七的茶叶蛋,跟樱桃小丸子他爷似的。往坏里打算,那都得准备后事。   为什么还这么风淡云轻?这份反常,到底是看得开,还是没看明白?   人在面对巨大的悲伤时,出于自我保护,会选择逃避和否认。就像是头上悬了一把铡刀,不去看,还能当做不知道。但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抬头,只一眼,就能把人给吓死。   段立轩这心,就像挂在风里,左晃右荡。连带屁股也坐不稳当,长腿倒腾来倒腾去。像小船的螺旋桨,把空气搅得跟水花一样响。   许廷秀倒是没被他的不安影响,稳稳地坐在那里。握完他的手,又去握陈正祺的,脸上是一种恬淡的慈祥。   一个心不在焉,一个千叮万嘱。言谈之间,还真像儿子嫌妈妈啰嗦,又不得不应付的模样了。   午休时间过后,门被敲响。小季探头进来,轻声说病理结果出了,主任叫家属过去谈。   段立轩自认不是家属,没挪窝。许廷秀倒不见外,拽着他胳膊说:“走,一起去。有你陪着妈,妈心里头坚强。”   ——   从诊室出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后背蒸出一身热汗,小刀片似的割着。   诊室在门诊楼那边,两人抄近路回来,穿过一片安静的小长廊。长廊上满是爬山虎,从红绿叶里漏出阑珊的光。   许廷秀走在前面,皮鞋跟笃笃敲着地面。每一步都重若千钧,那脆弱的混凝土,险些要接不住她的悲伤。   段立轩懂得这种脚步。一个总是摆出勇敢架势的人,无论遇到多大的打击,嘴里都不会喊出一句痛。   他缓步跟在后边,不声不响。甚至都不敢丧起脸──和陈乐乐一家相识的时间毕竟短,不合适太过表露悲伤。   他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该做的事情上。比如怎么跟陈熙南讲,要不要手术,转上级医院是否更有希望。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没有学过一篇课文?”许廷秀忽然问,“叶圣陶先生写的,叫做《爬山虎的脚》。”   段立轩从思绪里回神:“谁的脚?”   “爬山虎。”许廷秀指着长廊柱上爬的植物,如数家珍地背诵着,“爬山虎的脚要是没触着墙,不几天就枯了,后来连痕迹也没有了。触着墙的,就变成灰色的脚。”   她停下脚步,拨开叶片。嗓子粗粗的,像是背给他,也像是背给自己:“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脚,扒在墙上相当牢固。你拿一根手指去扯,是扯不下来的。”   段立轩没听懂,但隐约感到她要传达什么。挠挠小胡茬,不好意思地笑笑:“妹有,妹瞧不起谁。”   “小轩,来。”许廷秀拉过他的手。掰起他的一根手指,去试着扯爬山虎的脚。   “还别说,这小玩意儿瞅着细,正经扒挺牢啊。”   “这就是脚踏实地的力量。”   她眼里浮出眼泪,但没有让它落下。唇边的法令纹像两条铁丝,紧紧箍出微笑,不肯松懈下来一分。   “乐乐的心智还不够成熟,也许理解不了。但小轩你,我想一定懂得这个道理。生活绝不是要一味地逃避痛苦。我们还有些日子做家人,而这些日子是全新的,不该被提前上色。你说是不是?”   两人彼此注视着眼睛。   年过六旬的人,眼皮上满是细细的皱纹。但她的灵魂没有老,还是当年那个仰着脸走道,嘁里喀嚓的「小秀儿」。   段立轩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原来那不是逃避造成的幻象,而是选择带来的力量。   无论处于什么年纪,无论在如何绝望的境地里。人都至少可以给自己两个选择──是选择等死。还是选择活下去,直到死。   “是。我明白这个理儿。”段立轩握住她的手,略用力地振着,“爸的病,咱该咋治咋治。是花钱,是找人儿,妈你不用操心。咱一家四口的日子,也该咋过还咋过。我跟爸乐呵呵地处,半点儿都不会变。”   作者有话说:   京片子   挨呲瞪:挨训   歇菜:完蛋。   哈喇:油腐败变质   挎:舀   杂么杂么:品尝   大碴子   不着调:不正经的话。胡说八道。 第87章 风雨同舟-87   诊断结果出来的第二天,段立轩办了三件事。   第一件,把许廷秀从招待所接到自己家。   第二件,托人打听胰腺癌最权威的专家。   第三件,去花鸟市场买了一株西府海棠的小树苗。   他把陈巨巨从冰柜捞出来,装到后备箱。在河岸公园寻摸了个地方,拿小工兵铲刨土。   他选的地方有点偏,既没有路,也没有灯。紧靠着河沿边,只有一蓬蓬的灌木从。   凌晨一点,黑得都看不见脚面。不小心给了自己一铲子,扒着坑边嘶嘶半天。   袜子黏糊糊的,应当是出了血。但他没脱鞋查看,更不敢开手电。   此情此景,虽不比黛玉葬花,但好歹也是铁汉埋蛇。若是被路过的人误会,报警说他黑道藏尸,那就得不偿失了。   足足挖了两个小时,坑沿终于没到大腿根。拄着跳上去,拖过了泡沫箱。打开盖,一条邦硬的大花蛇。散在冰块里,眼窝里都是冰碴子。   蛇没有眼睑,只有一层固定的透明薄膜。所以它的眼睛永远是睁着的,哪怕是睡觉和死亡。   它冻得有些日子,眼睑膜已经白化,像两颗剥了衣子的花生米。那种纯粹的死态,让人感到恐惧和恶心。   段立轩蹲在泡沫箱边,没来由地一阵心揪。毫无疑问,蛇没有感情。但人有感情。人有非常复杂的感情,会对一切死亡与不幸心生怜悯。   “大巨啊,”他拍拍蛇头,又扣掉它眼睛上的冰碴子,“你陪了陈乐乐十六年。长得磕碜点,但是不咬人不拉稀,是条好蛇。本来呢,该是你主人给你埋。但现在事儿太多,我怕他一瞅着你这样儿…哎,有句诗咋说来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没穿秋裤遇寒流,阴天下雨尿炕头,痔疮药兑辣椒油。总之糟心的事儿,还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这河沿是个风水宝地,你搁这儿睡,魂气归天,形魄归地。我给你种棵西府海棠,花中神仙。下辈子要投生成人,你就是个大才女。要还是蛇,你也能成白素贞。”   说罢摁着蛇头,嘀咕了几句大悲咒。囫囵倒进坑,挥着铲子填土。填了一掌厚,栽进海棠树。   一人来高的树苗,开着细密的粉花。浇了两大瓶子河水踩实,拿铁丝在树上绕了两圈做标识。   不知不觉中,四周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带了点朦胧的乳白天光。   段立轩埋葬过无数横死的小动物,也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老叔和父亲。他老叔有人缘儿,死得风光。但他爹没人管,葬礼简陋得不行。记得那天下了雨,来了零星几个人。但都离得老远,在后边三三两两地聊天。   他走在最前头,抱着骨灰盒和遗像。打着灵幡,还撑着雨伞。   骨灰盒很轻,不抵半个西瓜沉。也很重,不敢单手捧,生怕打翻。   走到半路,遗像咔嚓一声挤碎在怀。他偏头问司仪大婶,有没有啥说道。大婶说没啥说道,就是东西拿太多了,孩儿你叫个人帮忙。   段立轩回头看了看,心头一阵阵地悲凉。没叫人,而是抬手松了伞。   那天的记忆到此为止,后边一片模糊。而最后一个清楚的念头,竟然也无关悲伤:这雨也没多大,干啥就偏得打个伞?白白弄碎了遗像。   段立轩想着,这世上大概只有两种人,可称得上幸运。   一种是终生有人可依,一辈子都在过童年。用李宗盛的歌词概括,大概就是‘也许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   另一种是早早经历痛苦,懂得如何为自己遮风挡雨。放弃期待和依靠,自然也就‘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而其余多数人的不幸,则是高潮部分的那句:‘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换不回温柔。’   多希望痛苦要么永远不来,要么一开始就来。可偏偏总是跟在幸福后面来,苦得人哇哇叫唤。   陈正祺的胰腺癌属于局部晚期,没有客观有效的治疗方案。医生安慰说采取联合化疗,瘤子可能小一小。等到临界点,或许能争取到一个手术机会。   许廷秀问,不手术能活多久。医生说,三个月到半年。   许廷秀又问,手术呢?医生思忖片刻,说,可能延长至十个月到一年。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对将死之人,两三个月都叫机会。别说两三个月,哪怕是两三天、两三个小时…   生命为何短暂?因为快乐短暂。苦痛与无聊是生命的常态,可人们选择将其遗忘。到最后仅剩的那点快乐,便是全部的人生。行将就木之际,翻来翻去地不可置信——   啥啊,短得像一个响儿。都不是屁响,屁还是比较长的。而是子弹打在尘土上的响,‘噗’。   段立轩掏出手机,凌晨三点。巴黎比溪原晚七个小时,现在是晚上八点。陈乐乐大概已经回到家,一边吃饭一边学习。如果不出意外,三个小时后会打电话过来,发一通早安嗲。   他找了块顺眼的大石头,盘腿枯坐着。等天亮,也等陈乐乐的电话。抠着雨鞋上被铲破的一道口,满心转转着该怎么开口。裤子被晨霜浸得湿漉漉的,两个屁股蛋子拔凉。   五点五十,手机准点响起视频邀请。   陈熙南已经钻进被窝,嗓音温柔又疲倦:“嗯?怎么在外面?”   “出来买个油条。”   “去河沿边买油条?”   “…先跑个步,跑完去买。”   陈熙南眯着眼睛打量他会儿,斩钉截铁地道:“你熬夜了。”   段立轩挠着小胡茬,心虚地笑笑:“岁数大了哈。稍微熬一宿都能看出来。”   陈熙南摸了摸屏幕里的小窄脸,心疼地问:“出事了?”   “正打算跟你说。”段立轩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爸这两天来点病,住院了。”   也许是他的演技超常发挥,也可能是陈熙南早有准备。他面上并无惊讶,淡然地问道:“什么病啊?”   “…还没查出来。就说彩超有点阴影。”   “哪个部位有阴影?住院单写的什么啊?”   段立轩真想给自己个大嘴巴子。他本打算着,坏消息别一下子说完。一点点地,给陈乐乐些缓冲时间。可他忘了陈乐乐本职是干啥的了,还搁这四两人讲半斤话。   心里使劲一发狠,终于说了实话:“胰头长了个瘤。”   一阵沉默。   段立轩走上河岸,蹭着靴底的湿泥。道边爬了两米高的蔷薇,艳得发毒。明黄亮粉的,是泼悍的胭脂。偶尔一点正红,是烙眼的炭火。   而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沉寂。   就在段立轩怀疑是不是掉线了,陈熙南才终于开口:“能不能手术?”   “大夫那边说是先联合化疗,降降级,争取个开刀机会。叫啥普洱手术啊,难度大,能做的大夫没几个。我已经开始找人儿了,这两天给你个准信儿。”   段立轩狠揪掉一朵蔫花,任由带勾的小刺扎进指肚。盯着食指上渗出的血珠,缓解着心头细密的罪恶感。   这话就得他说,这坏人就得他做。老两口瞒着,那是父母疼爱子女。可他要也跟着瞒,以后陈乐乐该恨他了。   “老两口的意思呢,是不想耽误你,希望你能把学上利索。你去法国培训,不是个人的机会。半路撂挑子回来,跟老师同事啥的,不好交代。”   “我的意思呢,你选个不后悔的。不乐意培训就回来,我看谁敢因为这个BB你一句。要想培训完,就立正儿的,别天天胡思乱想。家这头有我看着,你啥心也不用操。”   陈熙南仍旧沉默着,但他的脸消失了。摄像头里只剩半个肩膀,还有雪白的墙。那盏马玲花的古董灯,摇晃得像一簇鬼火。   段立轩想再安慰两句,又怕自己显得聒噪。   “早点休息吧。有事儿打电话,我先挂了。”   “别挂!”陈熙南的脸仍没入镜,但他的声音抖得不行,“别挂…二哥…别留我自己…我有点害怕…”   段立轩的心狠狠一揪,眼泪差点没掉出来。   “不怕,啊,二哥在呢。”   没说上两句话,手机嘟的一声响,电格子红了。视频通话本就废电,段立轩又废手机。用了不到一年,电池堪比南孚散能环,六截不抵一截强。打个游戏看个视频,那比计程车打表跳得还快。   “乐啊,先切语音,等会儿再视频。”   陈熙南仍没说话,但乖乖地关掉摄像头。段立轩穿着一双黑胶靴,呱唧呱唧地一路狂奔。   沿着马路跑到大桥下,他的老欧陆正停在两个大桥墩子当间。前天下了一场暴雨,地上一片片的浅水洼和烂泥巴。泥汤混着小沙子,一股股地往靴子破口里渗。也顾不上伤口被泡地沙疼,撅在驾驶门外到处翻找。   “二哥,你还在吗。”陈熙南问。   “就他妈剩2%了,快不在了。草,我充电宝呢?长腿跑了?”   “你充电宝落我这儿了。我明儿个拿给你。”   “哦,行,那你明儿个…明儿个???”   “胰腺癌很容易误诊。我想可能是胰腺炎,或者胆管扩张。总之还是亲自回去看看吧。如果真不好,惠普尔手术应教授就能做。”   段立轩刚想说他挂的三院专家号,不比应老登次。但话到嘴边又反应过来,硬生生咽回去。想来要是陈乐乐自己不接受,哪怕是天王老子下的诊断,他也不会相信。   “二哥能来接我吗?”陈熙南又道,“我只要你,不要别人。”   “我去接你,谁也不带。”   “来的时候,把爸的病例捎上吧。我想回家的路上看。”   “我给你捎上。”   “二哥,我想了下,如果…”   陈熙南的声音戛然而止,像高潮前的休止符。让人心里一悬,预感后面有狂狼滔天。   段立轩徒劳地摁了两下开机键,把手机狠扔上副驾。轰起油门,咬着腮帮子往家开。   沿途的蔷薇,在春日的狂风里颤摇。像一面面涨红的脸,顺着坡子一路尖叫。陈熙南的专位上,撂着没电的手机。滚烫漆黑,如同一方小小的墓碑。 第88章 风雨同舟-88   陈熙南仅用一天,就处理干净了巴黎所有事务。在接到通知后的第三十六个小时,他出现在东城机场的廊桥。   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整个人云里雾里。浑身像是被水泡透,沉得寸步难行。脚下的大理石不再坚实,而是像一片冰冷的泥潭。他看着那些匆忙的人,拎着行李箱疾走而过。一个个地掠过自己,带起炫耀般的风。   人们炫耀自己有事可忙活,有人要应酬,有地方得到场──人们炫耀自己被在乎。   曾经,陈熙南也有可以炫耀的归宿。但如今,他的归宿已然变得残缺。   可这正是幸福的代价。佛说八苦,其一就是爱别离。以爱为条件的别离。   如果他的父亲是个混蛋,他又怎会如此忧伤?正因为他有世上最好的父亲,他便该承受这些。   孤魂野鬼似的飘出去,一眼就看见了段立轩。   站在外汇柜台前面,穿了件青花瓷的盘扣衫。戴着圆片的茶晶墨镜,气宇轩昂地背着手。   只一个照面,他那颗彷徨无依的心,又生出了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刚要抬手招呼,段立轩气势汹汹地大步上前。一把抢过行李箱,照着他胳膊一个逼兜:“你他妈爬出来的?!我等你一个来点儿,天都要黑了!”   陈熙南为自己蹲了15分钟厕所、看了10分钟景色、系了3分钟鞋带、以及在行李转盘那儿发呆,和自己的箱子联合演唱半小时《错过的爱》…等一系列行为感到心虚。   “…抱歉。行李出来得晚。”   “走走走,赶紧的。我今儿没开车,省着大晚上跑高速。七点半的动车,这都六点五十了。”段立轩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扯着陈乐乐。一个比一个沉,给他累得像老马拉车,话都连不上个儿,“一天到晚粘了咕叽的,我他妈真服了你了。要赶不及,咱俩今儿都得睡马路牙子!”   “我想跟二哥睡马路牙子。”   “别扯没用的了,快走几步!”段立轩回过头,拿膝盖踢着他屁股,“你回来没跟爸妈说啊?我中午说来接你,他俩都吓一跳。”   “还是当面说罢,我不想隔着电话问。妈现在住医院呢吗?”   “住咱家。俺俩现在替换班儿,一人一宿。还有那几个瘪犊子,轮流过来看着。爸好得很,能自理、嘴也壮。你瞅见就知道了,老头没遭罪,看着都不像得病人。”   陈熙南不说话了,段立轩也不再说。扯着他的手,呼哧带喘地往外跑。幸好站外人少,没等两分钟就排上了出租。等到了火车站,俩人一个买零食一个取票,大包小包地往站台冲刺。没等坐稳当,车已经缓缓开动。   整个商务车厢就他俩,宁静得像一截鱼缸。列车行进的嗡嗡声是水泵,纸页的哗啦声是水波。向来说个没完的俩人,今天异常地沉默。   陈熙南咬着酸奶吸管,一页一页地翻病历。奶冻子似的一张脸,一点表情也没。举起片子来回看,好像要用眼神杀死瘤子。   段立轩看着车载平板,时不时偷瞟他一眼。来来回回坐不稳当,怕陈乐乐想不开。可病已经来了。想不想得开,也注定躲不开。   终于在陈熙南第六次举起那张CT片的时候,段立轩实在忍不住了。掐了把他脸颊,心疼地逗骂:“瞅你内俩眼眶子吧,像他妈被人打了。”   “我没事,就是没睡好。”   陈熙南放下片子,但眼神没有移开。抓住段立轩的手,揣到胸口摸着。觉得手感有点粗,又从包里摸出护手霜。   段立轩嫌那玩意不干爽,使劲抽回来:“你要觉得三院不行,咱就往上级转。再不请别家的教授,专门研究胰腺的…”   “不用了,二哥。”陈熙南单手把玩着那管护手霜。拿管尖戳戳眉毛,又戳戳鼻翼。直到把整张脸都戳得通红,这才接着说道:“诊断没问题,很典型的胰腺癌局部晚期。你看这个病变部位,大得像个枣儿。包绕腹腔肝动脉、肠系膜上动脉。客观来看,没有手术机会了。”   “人专家说还有。”段立轩抓住他戳脸的手腕,拼命掏找着希望,“一般化疗后瘤都能小。我百度了,好的都能小20%呢。咱爸这个还不算太大,再小一点点儿,就能噶。”   “那是他安慰你的话。就算能小到手术临界点,风险也非常大。”陈熙南拾掇起小桌板上的资料,仔细地放进塑料袋,“不提转化治疗后,会产生的一系列病理生理变化。这个肿瘤本身,也已经累及了大动脉。要手术,需要进行动脉鞘剥除,再联合动脉切除重建。就算躲得过术后大出血,也铁定躲不过复发。”   段立轩看看他手里的资料,又看看他。拿不准他的真实想法,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意思是,咱不遭手术这罪了?”   陈熙南没回答。靠上椅枕,缓缓闭上眼。紧咬着牙,鬓角上方的皮肤跟着一跳一跳。   段立轩自觉说错了话,小鹌鹑一样缩回自己的座椅。   “爸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瞒不住。老头心明镜儿似的。你自己爹啥样不知道?该吃吃该喝喝,啥也不往心里搁。就是不让测血糖,说像夹板儿刑。到点儿就躲男厕所,给护士急得直转磨磨儿。”   陈熙南笑了下。浅浅的,有气无力的微笑。刚翘起一点的嘴角,又极快地撇下去。他手指从眼镜下穿过,挡住了蜿蜒而出的眼泪。   “还是让爸自己定吧。一会儿我问问他。”   “一会儿都半夜了,老两口都睡了。明儿再说吧,今儿先带你去个地方。”   陈熙南没问去哪儿。只是摘了眼镜,倒在段立轩的肩膀上假寐。   段立轩跟他栖着脑袋。摸摸他的下颌角,又摸摸他的落尾眉。最后摸到他的冰凉的手,和他十指交扣。   等到了溪原南站,段立轩直接开往河岸公园。车灯前聚着两大团黄雾,分不清是夜雨还是尘土。   他把车停到大桥下,从后备箱掏出雨伞和手电。陈熙南下了车,佝偻着钻进他伞下。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远处的路灯倒映在河面,像两排阴冷的尖牙。道旁的蔷薇花,在雨里蔫头耷脑地开。簌簌落落,呜呜咽咽。   但陈熙南感受不到。夜晚的寒冷,空气中的土腥,雨打伞面的沙沙声。他统统感受不到。因为他的脑子,早已被攥进一声声可怕的尖叫。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可能是下个雨天,可能是下个雪天。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像那些癌症患者一样,躺在病床上抽搐、呻吟、哀嚎、翻白眼。被折磨得思维混乱、瘦得像几根黄胶管。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陷入深度昏迷,喉咙里发出堵痰似的气泡音。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迎面一辆轿车,打着两个远光灯。像个大火车头,轰轰隆隆地撞上来。在一片雪白中,段立轩扯着他往蔷薇花里栽。车轮堪堪贴着两人的脚尖轧过去,溅起的水花巴掌一样扇到脸上。   陈熙南怔在花里,抬手摸摸脸。泥水在脸上横流,像一片淤痕。   “我草你妈!”段立轩一骨碌爬起来,高声怒骂,“大半夜开70,咋不创死你!”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陈熙南坐在满是倒刺的花丛,眼睁睁地看段立轩追着那辆车咆哮。捡起一块石头,狠朝车尾扔过去。他高声咒骂,委屈又难堪。但换不回一秒的停留,也得不到一句道歉。   风把伞推走了,他又追着伞跑。那黑伞在路上出溜,像逗弄人的死神。银呖色的伞柄,是它袍下的镰刀。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人的弱小,恐惧,无助。   段立轩终于追到了伞,踩着雨小跑回来。一手握伞提灯,一手拽他起来。   在手电光中,陈熙南清晰地看到他两只臂膀。   拉他的那只是潮的,而提灯的那只已然湿透。伞尖滴下的雨水打上手背,顺腕子往袖口里淌。一抬头才发现,伞全倾在自己头上。   陈熙南张了张嘴。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阵阵地想哭。   他拉着段立轩的手站起身,接过了雨伞。两人互搭着湿漉漉的肩膀,踩着泥水往河沿走。   “你瞅着那棵海棠没?”段立轩拨开灌木,给他指那株树,“大巨给你埋那底下了。”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灌木剐蹭着伞面,飒飒作响。   段立轩把手电开到了最大档。2000流明的灯泡,比路灯还亮。海棠开得花团锦簇,在光中镂银裁月。   像苗族盛装的少女,支着纤细的脖颈。回眸一笑之间,银冠潋滟。   陈熙南呆看那棵海棠,嘴唇抖了抖。   “…好漂亮。”   段立轩也有点惊了,甚至怀疑是不是找错了树。但树上那熟悉的铁丝疙瘩,全世界独一个。   短短三十六小时,竟能开这么多花?亦或本身就开了这么多,只是他不曾注意过?   陈熙南走上前拍拍树干,又蹲下摸树根:“就这么栽,能活吗?”   他脸上湿涔涔的,分不清是泪是雨。手电的强光融在他身上,像是一张曝光过度的、半透明的底片。   “我跟回去现挖的。”段立轩说道,“现挖现栽,指定能活。”   “那小小成树了。”陈熙南抱起膝盖,欣慰地微笑着,“以后这里开的每一朵花,都是小小开的。”   说着,他忽然把脸迈进臂弯。浑身扑簌簌地颤抖,从双臂中发出一顿一顿的干噎:“二哥,灯,关了,吧。好,刺眼。”   人眼从黑暗适应光明,只需不到一分钟。而从光明适应黑暗,却至少需要30分钟。   潮湿阴冷的夜,斗篷似的披上来。段立轩蹚着泥浆走了两步,膝盖踢到了陈熙南的肩膀。   他盲人似的摸找着他。濡湿的头发,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的肩胛骨。   “乐啊,你愿不愿意听二哥…再跟你说两句。”   “…呜嗯…”   “人在这世上,就活个感情。只要还有一个人能在你身边儿,多难都能往前走。爸妈注定陪不了你一辈子,谁家都早晚有这么一天。但你别害怕,二哥陪你一辈子。你就往前走,想咋走咋走,遇到啥都别怕。你要哭,就跟二哥俩哭。等明儿到了医院,坚强点。挺大小伙子了,给你爸妈看个放心。好不好?”   好不好。   曾经,陈熙南对段立轩说过无数个好不好,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可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在他们之间,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段立轩是真正的哥哥,替他撑着要塌的天。搭在后脖颈上的那只大手,重得像一个热水袋。   他奶猫似的叫了一声‘二哥’,扭身圈住段立轩的腰。一屁股坐进泥洼,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段立轩也哭了。抱着他的头,下巴贴在他湿淋淋的头发上。手掌从脖颈到后背,一遍遍地摩挲着。   雨声在耳畔持续了很久,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两人像是刚长出来的两株植物,相生相缠。现实慢慢模糊,而那些往日最美好的回忆,人心中最纯真的情感,却像花草一样冲破地皮,在黑夜里沉默地燎原。 第89章 风雨同舟-89   段立轩曾说过,如果类比翡翠,陈乐乐就是玻璃种加帝王绿。   陈熙南也的确没让他失望。尽管头天晚上嚎得像个孩子,但第二天坚强得像个汉子。没有丧气,没有指责,更不怨天尤人。   坐在陈正祺的病床边,对着病历解释。瘤子长在哪里,有多大,牵连到什么部位,后期会有什么症状,承受什么样的痛苦。拿着临床肿瘤学会的治疗指南,对比着他的病情,把治疗方法逐字念给他。不隐瞒,不避讳,也不给虚幻的安慰。好像他不是陈正祺的儿子,而是他的主管大夫。   恐惧来源于未知与逃避。站住脚,堂堂正正地面对。多了解一些,心里反而踏实。   陈熙南足足讲了半个钟,把病历放到大腿上:“爸,你怎么打算。”   陈正祺没回答,反而欣慰地对老婆道:“看咱家陈大夫,真能个儿。”   许廷秀也点头:“乐乐长大了。你看他这个劲儿,像不像咱爸。”   她说的是陈正祺的父亲。名叫陈景阑,生前是个中医。那个年代的中医,如果没钱开私人诊所,只能到大药房挂牌。这边医师施诊开方,那边病人按方取药。陈景阑在一家名为‘春和堂’字号的大药房坐堂,一干就是十五年。   三层高的小楼,门楣上悬挂金边木匾。匾下一副对联,上联“地道药材货真价实”,下联“公平交易童叟无欺”。陈景阑坐在柜台后,手里总是捏着东西。不是笔杆,就是铜盘小秤。背靠着一墙百眼柜,抽斗上用金漆写满药名。   他是个儒雅温和的人,讲话很慢。戴圆眼镜,穿蓝长衫。一双瘦白的手,指甲修得很短。每次抓药伙计用戳子称好药,包包儿前他总要亲自核对。   后来科学主义高扬,中医的执业环境越来越差。再后来,时局动荡。时代的一粒沙,不幸砸中了他。42岁那年,他拿刮胡刀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人死得太久,只剩一个模糊的白影。陈正祺定定地回忆了好久,眼底浮出了一点泪光:“嗳你别说。我之前总寻思,你说老大还有点像咱俩,这老二是真不像。这回破案了,原来是隔辈儿传。”   毫无疑问,陈熙南不是陈景阑,就像段立轩不是段昌龙。但是如果往后退一退,陈熙南难道不就是陈景阑吗?段立轩难道不就是段昌龙吗?   生命是一个轮回。生命之美,在于其不需拥有特定的姓名。或许在某个医院的妇产科,新的陈正祺也即将诞生。   夫妻俩的话题从胰腺癌转到陈景阑,又从陈景阑转到其他人。那些记忆像老宅的红木厨,一掀开,全是泛潮的细软。   段立轩这人就喜欢八卦,何况是上世纪的八卦。因为那些事对他来说,简直像一出黑白的老电影。是完全陌生、且无法想象的。此刻也完全忘记了什么癌,拉着小马扎就开始插嘴。   陈景阑出生于1927年。陈正祺出生于1948年。许廷秀出生于1953年。   段昌龙出生于1963年。段立轩出生于1987年。年纪最小的陈熙南,出生于1989年。   这四代人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陈景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孙子会在无影灯下钻开人的颅骨。或是掀开人的鼻子,拿一根细长的金属管,像修机器一样修理大脑。   而段昌龙也想象不到,圆春保险会发展出人机协同的安保。公司里不再是膀大腰圆的糙汉,更多的是戴着眼镜的程序员。日夜对着电脑,开发风险预警软件。   纵观人类历史。这大概是变化最大的一百年,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陈正祺讲了会儿民国往事,又开始感慨时代发展:“您要说去年,那阿尔法狗,不就把韩国李世石给赢了吗?老话儿说得好,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对面儿是人是鬼呢。往后这话儿得改改喽。‘人心隔手机’,谁知道您是在跟人唠嗑儿,还是跟那机器较劲呢?”   “没手机能吃个屁的荔枝,这都南方玩意儿。”段立轩不以为然地道,“越来越方便了,有啥不好?”   “嗳,老儿子你切记。发展太快啊,未必是福气。想当年咱那工厂里头,多数的工人,对机器是一窍不通。但总有那么几个能人儿,哪儿出了毛病,人家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儿。现如今呢?您瞅瞅,谁还懂这玩意儿呐?”他指着床头柜上的手机,点着下巴问,“你天天捧着那手机划拉来划拉去的,你知道里头是咋回事儿不?”   “我打小不爱念书,知道个篮子。”段立轩剥着荔枝,转移责任道,“陈乐乐知道。他能耐,啥都知道。”   陈熙南坐在床边,铁青着脸。他本想是问陈正祺,对后续治疗有什么安排。谁想刚把病讲完,这仨队友就开始跑题。从民国旧事讲到地缘政治,从工业革命说到人工智能。扯得热火朝天,荔枝都炫进去两斤。那感觉就好像说,家里冲进个持刀歹徒。自己冲在前头,打得是披哩扑笼。可回头一看,那仨人吃得啼哩吐噜。   他把病历往腿上狠狠一撂,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   “那发明的人知道。叫啥布施?”段立轩看陈乐乐小脸多长,连忙给扒了个荔枝。手腕碰着他膝盖,仰头讨好地傻笑,“昨儿现摘空运来的,嘎嘎甜。”   陈正祺看陈熙南不拿,自己伸手了。还没等碰上,就被许廷秀抽了下手背:“吃几个得了!个人啥样心里没数!”   陈正祺委屈地收回手,端起盖碗喝茶。咂么两下嘴,觉得没什么滋味。   “别说乔布斯了,乔钢丝也够呛。以单个人的脑袋瓜儿,早就看不透现在的机器喽。”   “一天到晚就能操那闲心。”许廷秀拿过陈熙南手里的资料,终于准备回归正题,“你倒是先看看个人的病吧。”   “哎呦,那哪能是闲心呢。那可是个大问题。”陈正祺一脸严肃地纠正道,“现在多可怕呐?人不懂机器,但机器可把你琢磨地门儿清。它要瞅出你是个急脾气,就可着给推火冒三丈的玩意儿。让你不停地搓火儿,连口气都喘不得。这一来二去啊,气得你不是恶语伤人,就是活活儿憋死。它要瞧你好面儿、爱显摆,那就紧着给你推那些奢华玩意儿。勾得你花钱如流水,最后欠一屁股烂债。要瞅你好色呢,那更好办了,立马给你推一水儿的俊男靓女,个个儿光鲜亮丽。手机一撂,您再瞅瞅自个儿家里那位,横挑鼻子竖挑眼。甭管什么东西,它要是比你更懂你,那它就能拿捏你。要不这破手机我咋不爱瞅,都是虚的。不抵搁沙发上眯一觉,做他个黄粱大梦实在。”   陈正祺说着话,又偷摸地去够床头的红糖小麻花。手还没伸进袋子,再度被许廷秀空中拦截:“挺大岁数了,你有点进账!”   “嗳!我儿子给买的,不吃浪费喽!”   “麻花给妈买的。”段立轩拎起脚边的塑料袋,摸了个西红柿给他,“这个给你买的,不升糖。”   陈正祺一看他手里的东西,就像看到窝窝头的猪八戒。整个人往后一缩,一脸嫌弃地撇嘴:“见天儿吃凶柿。”   这话一出,段立轩恍了下。数不清多少回,陈乐乐也这样抱怨过。   段立轩身上有些老一辈的想法,总觉扣大棚的反季东西,就是不如当季的好。所以一旦到了什么季节,那就逮住可劲儿造。   用他的话说,那叫‘啥啥下来了’。南果梨下来了,豆橛子下来了。不管树上长的水里游的,都叫‘下来’,颇有点承天恩泽的意思。   可陈熙南不是。他不讲究正反季,甚至不太讲究味道,但是品类必须得丰富。要连着三天桌上出现同一个东西,铁定要撅嘴抱怨:见天儿吃南果梨。见天儿吃豆橛子。见天儿吃皮皮虾。见天儿吃塔嘛鱼。   此刻听着这句话的源头,段立轩心里五味杂陈。有点悲恸,也有点欣慰。   “这碱地柿子,味儿可正了。你要不乐意吃,这还有旱黄瓜,山药片儿…”他坐在小马扎上,哗啦哗啦地扒拉塑料袋。想多给陈正祺一些宠爱,又怕变成加害。掏来掏去,都是些没意思的东西。最后许廷秀做主,给分了几片羽衣甘蓝。   陈正祺撇撇嘴,没接:“我不吃!破玩意儿,跟嚼鞋垫子似的。”   “事儿真多!人家大夫说了,严格控制饮食。你懂不懂什么叫严格控制?”   “眼瞅着没几天蹦跶头儿了,还不让我逮口儿好的吃吃!”陈正祺孩子似的翻过身去,拱着屁股嘟囔,“再等俩月,怕是连筷子都提溜不动喽!”   许廷秀心里本就不好受,陈正祺的摆烂更是让她伤感。好似死亡已经板上钉钉,其余的事都是瞎折腾。   她把麻花袋子往他枕边一扔,柳眉倒竖地骂道:“那你吃吧!想咋吃咋吃!左右你的命是你个人的,我们谁也管不着!可你记着,你的身体也是你个人的。可劲糟蹋着,到头受苦的也是你个人!” 第90章 风雨同舟-90   许廷秀当了一辈子老师。小学的,中学的,高中的。平日和颜悦色的时候,身上就有班主任的威严。这回动真格发火,直接给段立轩吓傻了。荔枝也不吃了,当场一个立正。蹭到窗台边,用眼神示意陈乐乐劝架。   陈熙南接到指令,伸手拿了个小麻花。嘎嘣嘣地吃完,这才人机似的劝道:“你俩要不能过,那就离吧。左右今儿天儿好,民政局也还没下班儿。”   许廷秀没说话,翻他一个白眼。陈正祺也不说话,放了个响屁表达看法。还放得挺长,突突嘟嘟的,像拖拉机开过来了。   许廷秀抄起地上的拖鞋,照着他屁股一顿狠抽:“一张嘴就够烦人,你还敢两头拔塞子?!”   陈正祺在床上来回轱辘,却怎么也躲不出老婆照下来的阴影。   “嗳!小秀儿,疼啊,嗳!”   陈熙南默默起身让位,走到窗边和段立轩并肩。拉开窗户,拿着文件扇风。   “你那叫劝架啊?”段立轩小声埋怨,“你内嘴也是放屁用的。”   “为什么要劝?感情好的才爱闹意见。”陈熙南抬起手,扣掉段立轩唇角的一点死皮。舌尖从指头上一卷,抿进自己嘴里,“反倒是互不关心的,可以彼此容忍。明白吗?就像你和余远洲。”   “啥玩意儿又余远洲了啊!”段立轩打了他一下,皱着眉毛不高兴,“家里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少他妈整景儿嗷。”   “看,你又要跟我闹意见了吧。”陈熙南揉着被打的胳膊,冲他耳朵吹了口气,“所以说啊,打是情骂是爱。”   “你脑子有那个大病。离我远点儿,省着他妈传染。”段立轩往旁撤了一步,抬手揉耳朵。刚揉两下,就听许廷秀的骂声里带了哭腔。   “陈正祺你摸摸良心,我跟了你一辈子,有哪点对不起你?你可真是好命,大大方方就走我前头了!你是看开了,豁达了,无怨无悔了,准备收拾收拾回去了。那你想没想过我?我都还没想好,剩自己该怎么活!”   她说罢狠扔了拖鞋,一屁股坐进椅子。手掌撑着额头,任由泪水肆意流下。   陈正祺一看不妙,紧着从病床上爬起来。拉过小马扎,伏上她的膝盖。像个无措的小男孩儿,举着纸巾给她擦眼泪。   “别难受,秀儿啊,咱得往开了想。你要让我多喘口气儿,我就多撑会儿。那好吃的,咱不惦记了。该化疗化疗,该动刀动刀。我全听你指挥,成不?”   这席话一出,许廷秀哭得更凶了。这些日子,她从不放任自己被悲伤淹没。好似一旦开始为此哭泣,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可当下,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她痛苦到难以呼吸。   她的大儿子陈维晟没了。误诊耽搁太久,已经救不回来。可暂时也死不了,只是憋着,烧着,眼球上都是血斑。紫绀着小脸,不停地说着:妈妈,让我睡着吧。睡着就不难受了。   她祈求大夫给孩子打一针‘安定’,但大夫有‘规定’。因为镇静剂会抑制呼吸,轻易不给开。她只能握着他冰凉的小手,不停地讲他喜欢的故事。突然之间,他的目光就凝了。不等她反应,一群医护冲上来。帘子一拉,围着孩子忙前忙后。   医院的本质,是为治疗而生。在这里自然死亡不被接受,即便明知无力回天。   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在这些强壮的成年人之间,孩子显得那么娇小。大睁着眼睛,呆呆地朝着她的方向。   眼前的场景太过残忍,让她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她吊在丈夫的臂弯里哀嚎,央求医护不要再救,让孩子睡下吧。   那样刻骨铭心的哀恸,用了多少年才勉强走出来。可如今,她的丈夫竟也要离她而去。   她爱他们,可偶尔也恨他们。恨他们拥有先走的特权。毕竟先走总是容易的。   此刻她多希望陈正祺能跟她吵一架,让她的恨意有所依托。可偏偏陈正祺是个温和的男人,多少年都如此。年轻的时候,因为不想让媳妇儿不开心,所以离开故土,跟她来溪原安家。如今岁数大了,还是不想让媳妇儿不开心,所以放弃对自己治疗的选择权。   她当然希望他再活长一点,可更不忍心看他活遭罪。半躺在ICU,全天没半个人陪。无声无息,像个胚胎一样被设备喂养。   不可以。不能这样。   恨让她陷入悲伤,爱让她重新坚强。打定了主意,她飞快地抽了几张面纸。草草擦了鼻子,手掌往后抿了两下头发。   “命是你自己的,我可不敢指挥。刚才儿子给你讲透了,你也还没老糊涂。”   陈正祺停顿了片刻,抬起脸看她:“真能我自个儿定?”   “病在你身上,当然要你自己定。”   陈正祺趴在老婆大腿上,懒散地抻着胳膊。侧头凝视着窗外,似乎沉浸于此生的所有美好时光。笑了一辈子的脸庞,早已被皱纹截图定格。就连发愁叹息,看起来也像是笑眯眯。   “说句实在的,我压根儿不怕阎王爷点名儿。这辈子活得也算值了,没啥可遗憾的。就是舍不得撇下你,琢磨着咋能多陪你几天儿。可又怕拖太久,被病拿得没个人样儿,见天儿跟你犯牛脖子。”   许廷秀摸着他稀疏的白发茬,强忍着眼泪安慰:“你不要担心那些。咱俩过了一辈子,我还能挑你理?就说你自己,最受不了什么?”   “怵那慢慢儿熬的罪,也不想孤零零地撂ICU里头嘬瘪子。”   “那咱不去ICU。还有呢?”   “别整升压药,也别打肾上腺素。什么气管切开,呼吸兴奋剂,大动干戈的玩意儿,统统都免了吧。这病没得治,都是瞎折腾。”   如此专业准确的名词,可见他非常了解自身状况,也早对自己的命运了如指掌。   从医的都知道一句话,即美国特鲁多医生的座右铭: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现代医学是有局限性的,有时甚至是夸大其词的。相当一部分的所谓治疗,不是针对疾病本身,而是针对某个容易改善的临床症状。比如肾衰的,治疗电解质紊乱。心衰的,治疗尿路感染。就像一台哪哪都不行的破电脑,努力把它屏幕擦亮一样。   陈正祺查阅了很多资料,清楚地知道胰腺癌晚期是什么。   对于死亡的看法,他的思想可能比一些年轻人还要‘西化’。他不认为自己是得了某种‘疾病’,而是不可逆的‘老了’。疾病是不幸的,衰老却是必然的。疾病可以治愈,但衰老无法治愈。就像工厂不生产能用一世纪的电脑,大自然也不生产能活一世纪的人类。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对死亡说‘不’。但也许,他还有机会对生活说‘是’。这个‘是’,是他留给妻子最后的回忆,也是他留给孩子最后的教育——死的教育。   所以他就这样以一种恬淡的,甚至是祈盼的口气,谈论安排着自己的死亡。   “要能搁家里的沙发上,晒着那暖洋洋的太阳。拉着你的手,再瞅着俩儿子。哎呦,那可真就是功德圆满。”   许廷秀点点头,背对着对陈熙南说道:“乐乐,拿本记上。等需要家属做主那天,你要谨记你爸的愿望。”   陈熙南没有动地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脚尖。段立轩怼了他两杵子,他依旧没有动地方。   “我给记。”段立轩掏出手机,在记事本上打字,“不去ICU,不开刀。还有啥来着?”   陈正祺从老婆的腰际伸出半张脸,调皮地说道:“老儿子,写四个字儿就成。不遭洋罪。”   陈熙南忽然紧紧抿起嘴,大步走了。伴随着门咔哒一声关上,屋里的气氛冷了好几个度。   段立轩反应了下,匆匆地追出去。临到了门口,又回头说道:“爸,你就听妈的。妈说得都对。特别对。”   作者有话说:   京片子   病拿的:形容人得了重病以后,性情大变。暴躁乖戾,不近人情。   拔塞子:放屁   犯牛脖子:犯牛脾气,使性子   嘬瘪子:有苦说不出 第91章 风雨同舟-91   段立轩关上门,正好看见陈熙南拐下楼梯。   “陈乐乐!”他追着叫了一嗓子。   陈熙南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向来时速80纳米的陈乐乐,今天像是踩了风火轮。踢踢踏踏一路小跑,刘海儿都掀起来了。   段立轩紧着追上去。连着伸手薅了几下,都没薅住。   “陈乐乐!啧!陈乐乐!”他索性拄着扶手翻了一层,直接跳到陈熙南面前。抻着胳膊,栅栏一样堵在楼梯口,“干哈去啊,咱不是说好不掉链子吗。这咋还吊上脸子了?”   “我是说不掉链子,我没说眼睁睁看着我爸…”陈熙南狠靠到墙上,拿虎口撑着额头喘息,“困难才刚来,这第一枪还没打响。什么意思,你们仨就要集体躺炕上了?”   “就不躺炕上,咱下地溜达。那癌能溜达没啊?哎,这病,你,嗨吓!”   段立轩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治不好’,‘没救了’,‘纯熬日子’之类的话。咋两下舌,嗨吓一声。磕巴了半天,也没说利索。   “机会的确渺茫,但渺茫也是机会。”陈熙南直视着他的眼睛,倔强地争辩,“不管怎样,我会尽所有手段让我爸活下去。这是为人子的责任。”   “行行行,你先别着急装B,赶紧跟我回去。”段立轩不想跟他楼道里掰扯,被人白听笑话。拉着他胳膊,往楼梯上扯,“老爷子立遗嘱呢,那不兴打断。好人都得做两手准备,何况是个病人。”   “我不回去。”陈熙南使劲抽回手,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抱住膝盖,把脑门抵上小臂,“你们仨说去,反正你们仨说得到一块儿去。我同不同意,有什么好要紧。”   段立轩蹲到他面前,扒着他胳膊哄:“那你有想法就说呗。咱一家心平气和地唠。”   “你让我怎么说?”陈熙南别开脸,噘着嘴嘟囔,“你原来说过,不管什么事,都能跟我尿一个壶里去。可今儿你又是什么立场?我一开口,你就反驳。他俩一开口,你就附和。”   曾经的陈大夫,是冷静开明的。能看清病人的进度条,并对家属坦诚相告。强调生命质量,反对无效治疗。尤其是老年人,他们往往不是单一病症,而是有多重复发病变。并且多数药物,对老年人也发挥不出多少疗效。因为临床药物试验,只针对单一病状的年轻人开展。   所以当死亡无法逆转,大动干戈只是延长痛苦。病人痛苦,家属痛苦。钱花完了,债欠下了,往后活人的日子更痛苦。   但他的好心劝诫,总是被当成耳旁屁:‘那是我妈,我不能不管。’‘只要还活着,就有可能出现奇迹。’‘我爸当过兵,意志力特别坚定。一定能挺过去。’   求神仙、求佛祖、求菩萨。信巫术、信假药、信偏方。   曾经,陈熙南对这些不屑一顾。心想观世音要真大慈大悲,就不会让人脑里长瘤。什么奇迹,这些生命支持设备才是奇迹。   可如今,身处极度的压力与焦虑之下,他出现了退行。陈大夫消失了,小乐乐接管心智。柔弱蹒跚,胡搅蛮缠,孩子似的寻求慰藉。   可惜他寻求错了对象。   如果是向年长女性,哪怕不甚相熟,也会捡两句他想听的安抚。   如果是向某位神佛,哪怕神佛不语,自己也能幻想出虚无的加持。   只是他选择向段立轩寻求。因为这是他的主心骨,他的依靠,他的根。   可同时,段立轩也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对情绪识别不敏感,有时还缺根筋。比起慰藉和关怀,他更倾向于任务导向的沟通方式。此刻也没读懂他的需求,反而满心都是纠正。害怕等真到那一天,陈乐乐像自己一样抱憾终生。他既不想陈正祺被栓在医院里死去,也不想陈乐乐对父亲的最后印象,是一张狰狞到不忍多看的脸庞。   所以两人理论来理论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就像是第一宿争论谁当零儿,陈熙南变得油盐不进。说来说去,无非就一个意思:你是我爱人,你就得和我一个战营。否则就是不爱我,就是背叛。   “你内话我不爱听。”段立轩蹲得腿麻,起身跺了跺,“昨儿晚上是哪个爹,跟我俩哭嚎儿的。啊,一会儿瘤大得像个枣儿了,一会儿又像山楂了。一会儿碰大动脉了,一会儿又指定复发。我意思,要这牵牵连连的,咱还白遭那罪干啥?”   陈熙南抬头看他。阳光从背后打过来,他的耳坠像两根针头。一晃一晃,扎得他眼睛生疼。   “保活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应该放弃。”陈熙南的下眼睑抽搐着,看向段立轩的眼神也带上失望,“你别忘了,那时你迫着我治到死那一天。”   “那是一样事儿吗?保活才多点儿大,她懂个屁的生死。”段立轩有点不耐烦了,口气也跟着冲,“但凡她不是3岁,她13岁。她跟我摇一个头,你看我放不放她走!你爹都多大岁数了?你让他跟死较劲,不是磋磨他玩儿呢吗?再说了,那就算他妈秦始皇,也没长生不老!”   他一着急就大嗓门,听着像是生气。陈熙南从镜片上翻他一眼,语气也跟着不好听:“这跟岁数有关系吗?那依你的意思,我爸岁数大了,就不该治了?我科室里的一半患者,都比我爸岁数大。”   “你科室的都治好了?都活蹦乱跳出院了?那不都搁床上插着管子,带死不拉活地熬天儿呢吗?”   “也有人出院。你一开始,不也是我的病人吗?”   “啧,我他妈跟你搁这儿抬杠呢啊?”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爸。别说他68,就他今年98,我都希望他能再活三五年。”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陈熙南扶着前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段立轩。用那两片最温柔的嘴唇,讲出了最绝情的话:“因为他是我爸,不是你爸。所以你能轻易地目送他死,而我不能。”   这话一出,段立轩的脸唰地红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胸脯剧烈起伏。   他喉结滚了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手掌往后胡噜了两把头发,转身往楼上走。银羽毛的耳坠在阳光里乱颤,像两截乱弹的音符。大步走到陈熙南头上,斜瞥了他一眼。刀眉紧蹙,左眼尾却挂了一小片泪。   陈熙南无疑说了气话。段立轩对他家有多真,他心里门儿清。他就是难过、委屈、不接受、抓邪火。在潜意识里,他知道二哥惯自己。所以也恃宠而骄,轻易就口不择言。   亲密关系实在太复杂了。过度掌控是伤害,过度依赖,有时也会变成伤害。   去庙里做义工流的汗,四处找关系花的钱。每天泡在医院的时间,还有脚趾头淌的血…那些段立轩不曾说过的代价,统统被这句话抹杀。   其实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陈熙南就已经开始悔恨。看着段立轩受伤的表情,他整个人像是一捧碎雪。勉强扶着墙,双腿在裤子里打着哆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想追上去道歉,可通身无法动弹。想喊一句二哥,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他就那么拧着脖子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段立轩消失的方向。   像是被绑在了柱子上,而柱子矗立在荒岛上,荒岛则在缓缓沉没。脑子里塞满棉花,想什么都隔着雾。他的眼里也浮出泪,可那泪也是凝着的。像一滴黏稠的米汤,掉不出眼眶。   不知道就这么站了多久。直到腿麻了,脖子酸了。阳光像一瓶打碎的碘伏,在台阶上泼泼洒洒。他又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段立轩重新出现在视野里。趴在扶手栏杆上,和他脸对脸。   “哎,爸妈的意思。”段立轩没和他对视,而是盯着他不自主颤抖动的手指,“说想先回趟祖宅,看一圈亲戚。然后回来听你的,转化化疗。再找找有没有那啥,临床试验。这回行不?”   陈熙南看见段立轩鼻头起了个大痘。红亮亮的,像麦当劳的小丑。可就在刚刚,还没有。   他说,“好”。可声音还是哽在喉咙里,听起来像是一声气短。   段立轩笑了笑。下巴紧收,嘴角颤抖的一个笑。随后头用力往下一沉,伸手去摸陈熙南的脸。拇指来回搓蹭着,揩掉那颗淌过面颊的浊泪。 第92章 风雨同舟-92   这趟回乡之旅,段立轩决定开车去。   一是自在。车里都自家人,唠嗑不拘束,想眯觉也消停。二是到了之后方便。东家走西家串的,打车不如自己有。走走停停,还能看看沿途的风景。   从溪原开到京城,大概要15小时。他准备开个两天,一路旅游着去。陈熙南请了三天年假,找了俩人换班。连拼带凑,终于挤出五天。不够陪完全程,中途还得自己先回来。   这是全家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共同旅行。他却只能拿得出五天。他为此感到沮丧,甚至一度打算离职。段立轩劝他,还是该上班上班,别让生活因此停摆。这次他从巴黎回来,老两口心里就有愧。他要是辞职了,往后妈那头万一有点啥事,估计更不肯吱声。   陈熙南这头咬牙切齿地凑假,段立轩那头热热闹闹地张罗。带老两口买新衣服,挑选走亲戚的礼物。还贴心地跟陈正祺交代,就说自己是老朋友的儿子,过来帮忙的。至于和陈乐乐的真实关系,就当咱小家里的事情。   没想到跟陈正祺一比,他倒成了保守派。老头说了,一没偷二没抢,更没干那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没啥好躲闪的,该显摆就得显摆。正好让街坊四邻都瞧瞧,自个儿多大的福气。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把一家沾得更紧。甭管是当姑爷还是当媳妇,反正是当自家孩儿了。就连陈正祺偷偷写下的遗嘱,也清楚地交代了段立轩那一份:   位于溪原市的房产以及所有存款,由妻子许廷秀继承。位于京市的房产,由儿子陈熙南继承。   本人生前购置门面房一间,委托儿子陈熙南租赁出去。所得租金50%为我妻子所有,为养老生活所用。50%为我干儿子段立轩所有,为日后不时之需……   如果康复希望不大,请不要孤注一掷。如果我神志混乱,连亲人都认不出了。请停止对并发症进行治疗,但可以采取措施缓解疼痛……   洋洋洒洒,足足写满了两页纸。一页遗产分配,几乎把所有物件都标明了所属。一页医疗自主,把能想到的情况统统涵盖。他还准备写很多封信,给所有他爱的人。不过那得是明天以后。现在这具衰老的身体,无法从事长时间的写作。   撂笔抬头,恍惚间屋子都空了。这世上的种种,都已不再属于他。有些空落,却意外地从容。   陈正祺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转世或神佛。但他并不恐惧死亡,只因为他曾好好活过。   就像英国神经学家奥利弗,临终前曾在《纽约时报》上刊载过的那一段话:   ‘我不能装作自己不害怕,但最主要的还是感激。我爱过了,也被爱过了。我被给予过,也曾奉献过。我曾游历、思考和写作。最重要的,我曾是这个美丽星球上有情众生中的一员、一个能思考的生灵。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幸事、一场奇幻的冒险。’   如今,陈正祺也心怀感激。他不愤恨自己得了癌症之王,反而庆幸自己有时间告别。毕竟疾病,总是比意外来得仁慈。也好过活得太久,最终成为子女的累赘。在某些社会,老人可是要被扔到山洞里等死的。而在文明社会,那些山洞则有另外的名称:养老院,或者叫姑息治疗科。   送得起还算好。要是没钱,还得听子女在床边争吵费用怎么摊。   所以在他看来,68岁得胰腺癌,不止不悲惨,甚至堪称幸运。   他心满意足地把医嘱叠好,放进信封。躺回床上熄了灯,在被窝里握着老婆的手。   “小秀儿,还记不记得咱年轻那会儿,我跟你侃过塞涅卡?就那个古罗马的老爷子,满嘴大道理内位。”   “记得。”许廷秀从枕上偏过脸,借着窗帘缝里的一点路灯看他,“你是不是想说那句。生命重要的不是長度,而是深度?这话早不时兴了,现在小学作文都不用。”   “嘿,还真不是。是另一句。”他摸着妻子无名指上的婚戒,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很多人死得太晚,另外有些人则死得太早。人应该,死得其时。”   “你觉得自己…死得其时了?”   “凡业以圆满者,皆为向死;凡依旧青涩者,乃念久长。深陷苦难,终求苟活。唯愿圆融愉恰,高远久长,乃至璀璨。”陈正祺闭上眼,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我这辈子啊,概括起来就俩字儿。值了。”   许廷秀沉默片刻,翻身过来。被窝下给他抻衬衣,仔细地塞进秋裤腰。   “说多少回别敞着肚皮睡觉,容易着凉。”   “嗻!”陈正祺蹬脚抬腰,把一圈衬衣都掖好。转过来跟她脸对脸,却没有睁开眼。他不怕死,却唯独怕见她落泪。   “明儿一早,俩儿子还得过来接咱。”他期待着口气,来回搓着手,“可不能着凉,给人添麻烦。”   第二天一早八点半。段立轩开着锃亮的大宝马,准时出现在老两口楼下。   他的欧陆年事已高,长途不好跑。本田是公司的车,牧马人舒适度低。所以纵使千般不乐意,还是开了丁凯复送的宝马X3。   车无疑是好车。启动稳当,轮胎抓地。加热座椅,还有电动腿托。车顶大天窗,通风又透亮。   毫无疑问,丁凯复这人就是个狗篮子。但他是个大方、诚实、坦荡荡的狗篮子。坏人明着坏,装B装实心,送车送顶配。他是匿名送的,派人装成病号混进门诊。装模作样地看完病,在诊台上撂了个档案袋。里面装着车钥匙、资料、加油卡和洗车卡。牛皮纸上蚂蟥似的蹦着几个字:看着点开,往瞎子心上撞。   “开他送的玩意儿,我这心里头总不得劲。”段立轩咂了下嘴,跟副驾的陈乐乐抱怨着,“啧,像这B还他妈出了一分力。”   “东西是无辜的。”陈熙南把桃子递到他嘴边,“疯狗的便宜,没有不占的道理。说起来前阵子早上,东城地方台的新闻还报了他。”   段立轩趁着等红灯,偏头咬了一口水灵。   “这桃好,嘎嘣脆,还顺甜。”他折下脖颈,在道两边寻觅着午饭地方,“报道疯狗啥啊?他是不是吃花生米了?呵,该。”   “没有。”陈熙南舔着桃上的二哥牙印,口气轻蔑地道,“报道他做慈善。资助师范学校的贫困生,还在楼岭县中学盖教学楼,花了420万。”   “咳!!”段立轩呛了嗓子,差点没把自己咳嗽死。   陈熙南赶忙给他拍背顺,后座的老两口也抻脖子过来瞅。   “没事儿,咳,没事儿。”段立轩拍拍胸口,接过陈熙南递上的纸巾擦嘴,“我搁前边停,咱往里走走。这块儿最有名一家春饼店,小饼儿老劲道了。”   陈正祺就爱吃面,一听春饼,美得都要手舞足蹈了。甫一下车,俩腿倒腾地比谁都快。   老两口在前面走,小两口在后面晃。肩膀蹭着肩膀,小声地八卦。   “啥教学楼?这狗B他妈鬼上身了?”   陈熙南攥着段立轩擦过嘴的纸巾,捂在口鼻上一阵狂吸。刚想整点变态动静,想到爸妈还在前边。硬生生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一个弟弟在银拓做事,说疯狗这一年像是受了刺激。非洲业务也不管了,天天忙着去当好人。”   “你还有个弟?”   “不是亲戚,是姥姥家的邻居。叫小石头,当过好几年兵。”   “这名儿还挺可爱。改天介绍给我,我就稀罕当兵的。搁疯狗底下干个几把,来圆春。”   “嗯,我建议还是算了。这小子愣得很,我怕他给你惹麻烦。”   “怎么说?”   陈熙南压低声音,凑到他脸边小声八卦:“他在东城做保镖,跟自己甲方有不正当关系。”   人类语言的初衷是八卦。哪怕是在那些最严肃、最学术的会议上。重要人物中场休息时谈论的,也绝不是什么理论或政题。而是哪个教授跟自己学生乱搞,哪个博士论文抄袭,哪个院长公费买车等等。   段立轩一听不正当关系,招子都要发光了。靠北,谁不爱听搞破鞋啊。   “女老板?”   “男的。还有个女儿,都要上小学了。把人家搞成大出血,还给我打电话问善后。”   “哎我草!驴吊啊,给干大出血?”   “…这话倒也没错。”   “你瞅见过?”   “算吧。”   “多长?”   陈熙南用手略微比划了下:“这是刚从河里上来。那你想要去伦敦,估摸还得翻倍。”   陈熙南比划的长度,已经是一般人的战斗尺寸。段立轩看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哎我草,这么牛逼?”   “有什么好。跟酒瓶子似的,招呼谁谁遭罪。”   “那倒也是,”段立轩点头同意,“这事儿还是小点好。”   他一说小,陈熙南不乐意了。抓着他手腕往里一扯,在他耳边纠正:“我是正常尺寸。”   “你得亏他妈正常尺寸。”段立轩没当回事,抽出手往前走,“你要也长个驴吊,你看我跑不跑就完事儿了。哎,爸!别走了,到了!”   作者有话说:   整个系列四对情侣,搁背后互相蛐蛐。   磊子:小哥找了个黑社会。   乐乐:小石头和男老板搞破鞋。   公主:离段二远点,他身边是非多。   甜甜:离黎英睿远点,他身上阴气重。   疯狗:呵,你觉着黎英睿看得上你?   磊子:余远洲说跟你彻底黄了,你吃屎都不好使了。   鸣鸣:丁凯复就是个狗B。   其余人:同意。 第93章 风雨同舟-93   段立轩打小文化课不行,但组织能力遥遥领先。拉着一家子,一路走一路玩。租船钓海鱼,上山拜道观。啃皮皮虾,吃全羊宴。   他会提案,更会决策。大方果断,还总是乐乐呵呵。老两口不停地夸他,一唱一和。一会儿说有领导力,一会儿说有系统逻辑。一会儿脑瓜灵活,一会儿有责任感。   反而陈熙南这个医学博士,全程遭到严重嫌弃。不会开车,不拿主意。行动迟缓,照相磕碜。总之屁用不顶,还像吃了牲口催倩剂。   人们往往认为,悲痛是一种庄重的情绪。人在陷入悲痛时,会茶饭不思,当然也没有欲望。但这是具有道德框架的想当然,并不准确。情绪从不是一条直线,而是类似一个波形。作用于不同的个体,会产生不同的反应。有人会沉寂,一言不发。也有人会兴奋,无法停下。而作用于陈熙南,则是杏欲的勃发。   这并非无法解释。从生理学角度来看,压力会激活身体的战斗反应,导致肾上腺素和皮质醇水平升高。杏能释放掉压力激素,并生产内啡肽,帮助缓解焦虑和痛苦。   从心理学角度看,这种悲痛关乎死亡。杏可以增强情感连接,减轻孤独感。让个体感受到自己仍然活着,从而对抗死亡恐惧。   总之在陈熙南身上,悲痛造成了欲望增强,像个邪恶棉花糖。   段立轩去厕所,指定要站旁边。推都推不走,恨不得搂着人家嘘。   段立轩冲个澡,必然要搞偷窥。擦干水一回头,磨砂玻璃上一张脸。   段立轩吃个饭,必须得挨着坐。不是往领口里瞟,就是变盯裆猫。有几次眼神实在露骨,段立轩不得不往上掰他下巴:“色蓝儿,我搁这儿呢嘿。”   等到晚上,那更是摁都摁不住。以至于段立轩不得不大半夜开车出去,寻找桔色成人。   陈大夫不仅频率大涨,风格也愈发孟浪。虽说他本就变态,不是把人往秋千里塞,就是往运转的洗衣机上撂。但现在,那简直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不是要段二爷化身小恶魔,踩自己脸。就是要他COS小毒蛇,咬自己肩。还在他缴械前急停,来回重复,就为了听那几声搔心的奶狗叫。   这点变态爱好,偶尔无伤大雅。但他这两天,明显是把人当乐器弹了。   等到京城的那个晚上,段立轩偷摸开了三间房。进了屋,就推着让陈乐乐赶紧洗漱。听他开始打洗发水,蹬上鞋就跑。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直接拉黑联系人。   正卷着被子准备美美入睡,床头柜的座机铃铃作响。接起来一听,还是陈熙南的声音:“二哥,擦边儿也行。”   “我擦你大爷。”段立轩气不打一处来,噼里啪啦地骂道,“你天天坐副驾上迷迷瞪瞪,跟个佛儿似的。我又开车又张罗,累得放屁都恨不得往回抽。到了晚上还得伺候你,左一个邪活,右一个扑雷的。我他妈是贱皮子,还是跟你签的奴隶契啊?告你嗷,今儿说啥都不好使,滚远点闪着去!”说罢砰地掼了听筒。   刚翻过去,电话再度响起。段立轩在床上打了个挺,骂骂咧咧地接起来:“又干哈啊?!”   “就聊聊天。好不好?”   袅花套子的声音很可怜,听得他有几分心软。但鉴于此棉花糖劣迹斑斑、巧舌如簧,他还是选择严词拒绝、以绝后患:“明儿再唠吧,我困不行了。”   陈熙南抽了下鼻子,哼唧着争取:“就聊十块钱的。五分钟,好不好?”   “五分…五…那行吧。你说。”   “这几天,爸妈很开心。我从没见过他俩跳舞。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俩还会跳舞。”   “嗯,正经跳挺好么不是。”   “如果不是你张罗,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找时间带他俩出来走走。”透过老式的座机听筒,陈熙南的声音哗沙作响。像揉搓在手心的一小片糖纸,带着甜腻的香草味,“二哥,谢谢你。”   段立轩就吃这一套。脸都烧红了,还硬装高冷大屁股:“谢啥。早点儿睡吧。”   陈熙南却不肯挂,仍黏糊糊地说着:“以前你住院那段日子,我总是想着。要是我能得到你,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我会好好疼爱,珍惜,一心一意。可等真得到了,却发觉自己总是在向你索取。抽不出时间陪伴,也让你受很多辛苦和委屈。还有之前对你说的混账话,我一直很后悔。”   话筒里传来扑棱棱的气音,震得段立轩耳朵发痒。他拿小指抠两下,吹了吹指尖。   “没事儿。气话么,我也妹往心里去。”   “你对我的爱,总是比我对你的高尚。”   “房顶摔茶壶,你就剩个嘴儿。虚屁少放,让我睡个整觉比啥都强。撂了啊。”   “从你内屋,能不能看到月亮?”陈熙南又问。   段立轩偏过头,望向窗外。凸出来的一小块月,要圆不圆。   “瞅得着。”   “今儿农历十二,应该是比较圆了罢?”   “还行吧。你屋不衬窗户啊?”   “我这里只能看到一半。剩下的一半,被窗户切掉了。”   月亮自古是团圆的象征。陈乐乐一说半个月亮,段立轩也悲从心起,幽幽叹了口气。   “二哥。”   “嗯。”   “我能去看看你房里的月亮吗?”   段立轩刚想顺嘴答应,蓦然反应过来。草,这狗嘴真他妈有毒,五分钟能让人幻视十套观景房。   “别他妈整景儿,瞅不着你就抻脖子出去瞅。赶紧死觉,撂了。”   “诶等等!”陈熙南急急地叫住他,“就再一句,再说一句。”   段立轩等着他那最后一句,陈熙南却迟迟不说了。   “你狗嘴粘上了?”   “说完了就要挂断,我舍不得。哪怕能听听你的呼吸声…”   “行行行行,撂了撂…”   “其实我一点也不坚强。”   “嗯?屋里有小强就去问前台,他们都备蟑螂药。一喷就好使…”   “我说,我不坚强。因为我很脆弱,所以我总想掌控一切。一旦稍微有点事与愿违,我就要受不了。常被自己的想法分心,陷在各种幻觉中。你看我好像走在街上,但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陈熙南声音本就催眠,段立轩又困得直迷糊。听筒往枕边一放,缩在被子里已读乱回:“走道儿看着点车,á~ à ~!别总戴耳机。”   “可自从和你在一起,我好像是醒来了。我能看见更多东西,听见各种声音,味觉也变得灵敏。我能听见ICU里机器运转的声音,看见亮白的灯光。我想那里的病人,一定很难入睡。要是从前的我,大概会拿我爸当课题,一门心思琢磨解决方案。但这两天,我能听见他的很多声音。我是说,真切地听见,听到心里面去。是你让我变得清澈,各种意义上的。”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发生了许多的事。我有时会陷入难过,但从不觉得慌乱或是无措。你改变了我,也拯救了我。二哥,那天的话,是情绪说的,不是陈乐乐说的。而今天这些,才是我的真心话。”   段立轩在即要入睡的恍惚中,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   “二哥,你在听吗?”   “知道了,睡吧。”   “二哥,对不起。”   “没事儿。撂了嗷。”   “二哥,今晚你会不会想我?”   “哎我草了,你他妈到底撂不撂!”   “我会想你。恐怕一刻也无法停。”陈熙南说完,终于噗噜一声挂断。   段立轩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半晌没回神。   作为情人,陈熙南或许有很多缺点。繁忙、痴汉、醋包、掌控欲重。但他也有很多优点。温柔,帅气,专一,崩锅技术高超。当然还有最大的一个:懂得沟通。   这世上有许多的好人,愿意为爱付出诸多辛苦。他或她或许不为回报,但一定希望被看到。   将爱、感谢、亏欠等诉诸于口。这种交流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回报。   段立轩放回听筒,呆望窗外的那一块月亮。泛着莹润的白光,像陈乐乐的指甲盖。   翻过身来,看着身边的空荡荡,竟还有点睡不着了。陈熙南最后那几句告白,越回想越心动。   被窝里热得像是温水池,蒸的浑身每个眼子都热痒痒的,包括心眼子——他也开始想陈乐乐了。   他单腿骑到被上,往后抻着睡衣散汗。琢磨了会儿,只能恨恨地低骂一句:“狗嘴真他妈有毒。”   作者有话说:   色蓝儿:色狼,咸湿佬 第94章 风雨同舟-94   陈景阑有俩孩子。儿子陈正祺,女儿陈正娴。兄妹俩差一岁,从小打着长大。   陈正娴一生坎坷。原配丈夫搞破鞋,离过一次婚。独自把闺女拉扯大,送到澳大利亚读书。读完留当地工作,嫁了个白皮土著。有了小家,更是鲜少回老家。   陈正娴50岁那年,找了个后老伴儿。没过多久,这后老伴儿也撒手人寰。如今又回到独居状态,捡了两条破烂狗养着。黄的叫丫丫,少条腿。白的叫汤圆儿,瞎只眼。   陈熙南上大学的时候,曾在这里寄住过。姑姑对他疼爱有加,几乎等于另一个妈。   这回再见面,小屋里是许久不曾有的热闹。段立轩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逗着独眼白狗:“汤圆儿,握手儿!握手儿!”   汤圆儿是奶奶宠大的傻狗,半个技能不会。就知道在人怀里胡嘚瑟,晃得都出残影了。   陈正娴坐在摇摇椅上,正对着沙发。膝盖上抱着丫丫,慈爱地打量大侄儿——正坐在沙发扶手上,弯腰在坚果盘里挑拣糖块儿。   “我瞧他这小模样,总觉着不像是要三十的人。”陈正娴扭头对许廷秀道,“还像是十七八那前儿。”   “可不是。前阵子看在巴黎拍的照片,还给我恍了下。”许廷秀滑着手机,分享着儿子的近照。   陈正娴后仰着抬老花镜,费力地眯起眼睛:“哎呦,这大帅小伙子。”   把几张照片来回滑了四五遍,这才舍得还回去。   “小轩儿倒是大人模样。成熟稳当,有里有面儿的。”   陈正祺茶叶都在嘴上挂着,就紧着显摆道:“姆家1.5可是顶门杠子,啥事儿都得指着他。”   “要我说以后啊,你也甭惦记了,这不也挺好?”   “不惦记。”陈正祺挥挥手,端起盖碗喝茶,“我这心里头踏实着呢。该说道的,也都说道完事儿了。”   “多好啊。我都眼热你。”陈正娴摘下老花镜,靠进躺椅里摇。凝视着柜子上的几张老照片,陷在往事里叹息,“老侯那会儿,走得就不顺心。一要交代点后事,他那几个孩子就打岔,不让说。”   “我是就瞧见老侯啥样儿,才说医院不是人呆的地儿。”陈正祺抻长脖子,对陈熙南隔山喊话,“咱家陈大夫,还记不记得你姑父?那会儿你还上大学呢。”   陈熙南没说话,默默剥着糖纸。剥出一颗大白兔,递到段立轩嘴边。   这哪是奶糖啊,这就是军令状。段立轩要张嘴叼了,就得跟陈熙南一伙儿。要不叼…压根儿没这个选项。   这头陈熙南偷摸拉选票,那头陈正祺也不甘示弱。拿手指敲着腕子,对段立轩说道:“他姑父,内会儿住ICU。手脚都拿绳子捆床上。”   “那叫约束带。”陈熙南剥开一颗橘子糖,冷声纠正,“ICU很多患者会躁动。你不绑住他,他不仅拔自己的管,还可能拔别人的管。”   陈正祺反驳道:“谁插一身管子能不折腾?我可先交代了,你要孝顺,就别让人给你爹五花大绑。”   陈熙南斜昵他一眼,小脸凉得冰块一样。这些天,他们父子俩可以说是暗流涌动,处处较劲。   陈正祺主张姑息疗养,简而言之就是不化疗,单止疼。左右治不好,不如吃着饽看着表,舒服一秒是一秒。走得干净利索,还能给老婆多剩几个钱。   而陈熙南主张积极治疗,总之就是要全力以赴。联合化疗,是为手术提供窗口期的唯一机会。即便胰腺癌是恶性程度极高的肿瘤,术后五年生存率也仅有5%。陈正祺凭什么就能断定,自己没可能是那5%?万一奇迹就降临他家了呢?   段立轩夹在父子中间,左右为难。只能把自家矛盾先撂一边,专注于别家八卦:“老头儿孩子呢?都干瞅着?”   陈正祺说道:“四个儿女,没一个省油灯。”   “那哪是四个儿女啊,那是四匹豺狼!”陈正娴俩手狠劲儿一拍腿侧,给丫丫吓得一个激灵,“一到交钱就互相搡,天天医保卡上就给剩几十块钱。我那时候说,让他走吧,别受罪了。他闺女说什么,”陈正娴直起身,梗着脖子叉起腰,“不怪说后老伴儿啊,就没感情儿,眼睁睁看着我爸死,等着分那份儿家产!”   她的老花镜挂在胸口,来回磨着毛衫上的水钻。窸窸窣窣的,像是委屈的哭。丫丫在她腿上来回晃荡,都要扒不住了。   “人家护士说,尿垫儿用完了,家属探视再拿点儿。他儿子就跟护士吵吵,说用得太快,肯定是把他爸的垫子给别人儿用了。我说得了,两包尿戒子衬几个钱呢。你也甭跟护士撒气,我给买得了。这下好了,又说我故意磕碜他。老侯说不了话,搁旁边干瞅着。就这么鸡飞狗跳,走前儿都没合眼。”   “姑父什么病来着?”陈熙南问。   “一开始说是气胸。”陈正娴把丫丫往上搂了一把,捧着狗脸给抠眼屎,“后边儿就各种新鲜词儿了,咱听不明白,也记不住。”   “嗳,也别问啥病了,就问哪块儿没病吧。”陈正祺撂下盖碗,又对着儿子意有所指,“这儿没治好,那儿又不成了。岁数一大,就是马蚁儿串豆腐,提不起来喽。”   陈熙南摁上段立轩肩膀,不重地压了压。   段立轩真是有苦说不出。那ICU他爹躺过,他老叔躺过,他自己也躺过。他能理解陈正祺不乐意去的心。日子本就所剩无多,干啥不开开心心地过?   但陈乐乐的压力已经给到,他要不装模作样说两句,晚上还得跟他俩叽咯。   “ICU我也躺过。打点镇静剂,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没那吓人。”   陈正祺摇摇头,拍着段立轩的膝盖语重心长:“ICU这地儿啊,就该是给你们年轻人儿准备的。往生那头兜一下,不是往死那头送一程。要通身一个毛病,治好了就能活。那进去一遭,给支持支持。老目卡尺的没意思,出不来,纯浪费资源呢是。我可不想撂那里头,等没那天儿都瞅不着人。”   陈熙南狗嘴有毒,但他还没做到青出于蓝。最蓝的还是他爹。陈正祺的嘴比剪子还快,段立轩光速被说服了。   他揪着汤圆的耳朵,凝着眼神点头:“要说搁里边就熬天儿,那确实没啥意思。人临走了,都不让放佛经。”   陈熙南撤走搭在他肩上的手,拧过去大半个身子。在阳光里嚼着水果糖,咯嘣嘣直响。   许廷秀这时问道:“老侯的后事谁给办的?”   “子女办的。别看尿戒子钱舍不得掏,葬礼办得那叫一个风光。下完葬就开始抢五道口的房,不停地打官司。我说得了,我不掺和。老侯的这点东西,我一分不要。你们几个爱去哪儿打去哪儿打,别搁我眼前儿闹腾就成。”   段立轩听着,又想起自己爷死的时候。最后几天交代后事,家里人都不让他去医院露脸。说他拿了段昌龙那份儿,就不该惦记本家的东西。甚至在葬礼上,连顶孝帽都没给他。他趴着酒店二楼的看台栏杆,抽着烟往下看。   广大的厅堂,雕龙的大柱。鲜红的抓绒地毯,摆着一张张白圆桌。像汹涌的血海里,浮着一颗颗白颅骨。黑压压的宾客脑袋,像一圈圈苍蝇。嗡嗡叫,搓着手。台上闹着鼓乐班子和二人转,都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他依稀记得,葬礼花了五百万。那可是千禧年时候的五百万。来参加葬礼的人都说:老爷子这辈子值了,儿女真孝顺。   孝不孝顺,段立轩不知道。但他知道老爷子住院的个把月,所有儿女没脏过一回手。后来老爷子跟护工扯上了,家里人嫌磕碜,还满医院打点捂嘴。   葬礼风光就叫孝顺?扯淡。葬礼不是给死人办的,是给活人的面子办的。   那什么才叫孝顺?   陈熙南孝顺吗?   他也许是“孝”的。选择回溪原立业,父亲得病即刻回国。从小朴素懂事,给什么穿什么,做什么吃什么,从不开口要这要那。   但他不“顺”。选什么专业,养什么宠物,找啥样对象,他倒也从没考虑爸妈的意见和喜好。   立场不同,想的也不同。世间关于孝顺的试卷,也不知道由谁来判才正确。   对陈正祺来说,儿子要是肯尊重他的个人意愿,那就是孝顺了。   可对陈熙南来说,竭尽所能争取希望,才是孝顺。大抵他也拿不准,他爸是真洒脱,还是只为了不拖累家人。   父子俩就这么疙瘩着,转眼五天已过。陈熙南坐高铁回二院上班,段立轩独自带着老两口在京。串门子逛景点,与老头的亲戚朋友逐一道别。听着那一声声‘再见’,段立轩难免想,老头要是还能再活三五年就好了。   他印象最深的,是去见陈正祺的大学同学。当时要好的总共五个人,已经没了仨。陈正祺与仅剩的那人叙旧,两人各自的记忆都对不上号。   陈老头说那会儿总和A一起打牌。高老头说不对,是和B一起打的牌。俩人对着掰扯,努力凑近那段记忆。推着瓶底厚的老花镜,想要看个清楚明白。遗憾的是,时光抓不住,回忆也同样抓不住。等五个人里最后一个也逝去,恐怕连错误的回忆都将烟消云散。   看着俩老头怅然的脸,段立轩又改变了看法。想来‘再活个三五年’,也不过是一种凡人的虚妄。人的欲望无尽,无论何时赴死,都会留有遗憾。而陈正祺能以余命中最好的状态与故人告别,或许已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就在这左右摇摆之间,两周过去。等拜访完最后一个熟人,陈正祺去了趟‘春和堂’的旧址。那里早就不是药房,而是一排小门脸。他在拐头那家吃了碗炸酱面,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   六月下旬的关外,美景连连。既有海滨的清凉,也有山间的绿意。阳光透过树影洒在路上,宛若落英缤纷。   段立轩摁开车顶的天窗,春风吹拂着后脖颈。一片春暖花香里,听见陈正祺在后座悠然地哼唱:   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夜伴着我…   段立轩把着方向盘,觉得两个颧骨晒得辣疼。却迟迟不肯戴上墨镜,舍不得杀死这一路的骄阳。   作者有话说:   老目卡尺:形容人很老   马蚁儿:马尾儿。京片子管尾巴,读作蚁巴。 第95章 风雨同舟-95   回到溪原的当天晚上,陈正祺再发腹痛。   急诊室的夜晚很长,他躺在轮床上辗转。疼来疼去,想来想去。看着妻儿红肿的眼,想通或许一个人活着,不单只为自己,也得为了别人。   他终于答应住院,接受联合化疗。   赵本山的小品里讲,化疗,就是用谈话的方式帮你治疗。这无疑是句打趣。但对某事的打趣,恰恰能反映大众的恐惧。这就是所谓喜剧的‘悲剧内核’。   化疗听起来复杂,其实就是通过强效药物,破坏细胞DNA。   一战时期,有种在战壕内使用的生化武器,叫做芥子气。它会让士兵无法呼吸、双目灼伤、皮肤长疱。在研制针对的解毒药时,科研员意外发现,士兵的骨髓遭受了永久损伤。这一可怕的结果,却带来了意外灵感。既然骨髓细胞和癌细胞都能快速自我复制,那有没有可能,把这种生化武器转变为抗癌药物?   最早的化疗药物,就是从芥子气里提取出的化合物。这是一种超强毒药,可以打击快速分裂的细胞。但在快速分裂的细胞里,不仅有癌细胞。还有生发细胞、口腔黏膜细胞、骨髓造血细胞、胃肠道黏膜细胞等。所以化疗会产生脱发、疲劳、不孕、恶心、贫血等一系列副作用。   总之化疗不是谈话治疗,而是以毒攻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也因为药太毒,无法直接静脉注射。一旦药物外渗,会导致皮肤溃烂,严重的甚至致残。   针对这个问题,现代医学有两种解决方案。一种是在锁骨下埋个底座,叫做「输液港」;另一种是在体内埋根输液管,叫做「PICC」。   陈正祺化疗周期不长,又抵触做手术,所以选择了PICC。置管那天陈熙南是手术日,不能来陪。许廷秀又有点病歪,陈正祺不肯让她来。所幸段立轩当惯了主心骨,能独留病房充当家属。   陈正祺从不在妻儿面前露怯。但在这个干儿子面前,却总是要返老还童。   俩护士刚推着工具台进来,他就两眼一黑。歪在病床上,嘴里可劲儿哼哼。   小季给他量手围,反复算着埋管长度。刘姐戴上胶皮手套,用B超找血管。俩人本以为老头在耍赖,忙半天才发现他在唱歌。什么‘万恶的旧社会,鞭子抽得我鲜血流’,什么‘可怜我这放牛娃,向谁去呼救’。   给刘姐都气笑了,指着他斥道:“好你个老陈头,拿我俩当地主的狗腿子骂!一会儿给你打麻药,没那么疼的啊。”   小季也安慰道:“大爷别害怕,我们护士长技术可好了。”   但这并没有用,陈老头今儿是打定主意不出息了。从消毒就开始嗳呦,打麻药也嗳呦,管子导进去还是嗳呦。   一根细细的蓝管子,长约40cm。从大臂内侧插入,横贯整个胸膛,穿刺后进入心脏。   全程十五分钟,陈正祺叫唤得像被逼供。给护士紧张得满头大汗,小季眼镜片都起雾了。段立轩也是全程心惊胆战,生怕老头交代了。等给胳膊戴上保护套,仨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这回陈老头倒是成了没事人,趿拉着拖鞋往外走。一屁股坐上走廊的公共轮椅,撒娇让段立轩推他溜溜。路上看到有个小伙儿蹲墙角哭,俩人还管起了闲事。   那小伙才刚参加工作,单位体检就查出了尿毒症。现在没了收入来源,也不敢跟乡下的父母说。迷茫绝望中,除了哭,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爷俩都心软,听罢双双捐款。空着四个裤兜回到病房,为别人的悲惨长吁短叹。   当然这些‘丢人事’和‘乱花钱’,是仅限两人之间的秘密。   等到老婆过来送饭,陈正祺吹牛说小菜一碟。等儿子过来陪床,他又好汉狂提当年勇。   段立轩不仅不揭穿,还配合他装大屁股。什么‘护士感动坏了’,什么‘医生都说没见过意志力这么坚定的’,还有什么‘病区其他人都看傻了’。反正越吹越上天,简直比关羽的刮骨疗毒还离谱。   老子曾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闽南也有句俗语,叫做天公疼憨人。   总之第一回化疗,陈正祺效果非常好。不恶心不头晕,白细胞不见掉。甚至连脑袋上稀疏的一圈小白毛,也是傲然不倒。   一周期化疗结束后,CT扫描显示肿瘤有明显缩小。在上级专家、主治医师、麻醉师和呼吸师的综合评估下,他争取到了一次手术机会。   奇迹降临了,一家人却又陷入犹豫。惠普尔手术需要切除多个器官,对身体负担非常大。   虽说术后五年生存率可以提高到25%,但手术的死亡率高达6%~24%。而且对于老年人,并发症概率有50%。   别说什么50%,24%。哪怕就1%,0.5%,轮到自己头上也是天大的风险。一向主张积极治疗的陈熙南,这会儿却不吱声了。   曾经,他常对自己的病人说:概率没有任何意义。数字落在个人头上,只有0%和100%。   这话没错。有时候,余命表是庸医的一种怠政。因为几乎所有病人,都会默认自己超过平均值。但事实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处于哪个位置。   但同时,这句话也是残酷的。因为它允许未知,仍旧以未知的形态存在。   如果他爸死于手术,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他爸死于不做手术,他亦无法原谅自己。   他不再是那个冷静客观的陈大夫。他变成了懦夫、胆小鬼、锯嘴葫芦。他曾鄙夷别人拿不出勇气和未知抗争,可如今他自己更甚。   反而是一向主张放弃的陈正祺,居然主动要求做手术。像个披甲上阵的老将军,为家人冲上抗癌战场,只为争取那25%的希望。   手术当晚,陈熙南亲手为爸爸换上手术衣裤。搀着他的胳膊,走到手术室门外。那条几十米的求生路,荆棘密布。   “家属请在外面等候。”护士冷脆的声音回荡在走廊,拉门缓缓合上。陈正祺回头挥手,笑得温暖灿烂。   这是陈熙南第一次,以家属的身份等在外面。他或许比大厅里任何一个家属都痛苦,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名外科大夫。   他深知医生也是普通人。会累、会错、会慌。医疗活动充满着不确定,手术过程常有意外发生。   在刚好的时间点,遇到负责的医生。采取正确的治疗,施以无误的判断。这不是通常情况,这是极少人才能拥有的运气。   虽然他的专业是神经外科,但他也清楚那扇门后正发生着什么。   医生会在他爸肚皮上划几个小口。放进去一个摄像头,看看有没有转移瘤。如果他爸足够幸运,医生会在他右上腹直切一条大口,暴露出腹腔里的大部分器官。   因为肿瘤累及了一段结肠静脉,必须对二者进行分离。在横着切断静脉的那一刻,整个肠道变成了紫色。   紧急之中,医生会植入一截塑料王的人工血管,来恢复小肠的血流循环。紧接着,手术刀会依次切除胰腺、胆囊、总胆管、小肠以及一部分胃。   切除右结肠,拉过胆囊颈。进行胰胃吻合,完成胃造口。接上肝管空肠端,在末端回肠造口…大自然的精密杰作,被一群人类笨拙地重新组合。他们修理着血肉之躯,就像是修理一套玩具。   几乎所有人,小时候都写过一篇命题作文:长大了想做什么。   要是翻开小学生的作文本,你几乎找不到‘平凡人’。十个梦想里,一个科学家,一个宇航员。一个企业家,一个大法官。剩下的,估摸就都是医生了。   倒不是真想当医生,纯粹这个职业动机好凑字。陈熙南也写的医生,但他是认真的。动机不是‘救死扶伤’,更不是‘挣大钱’。   年仅十一岁的他,写下了一句震惊老师的话:在生理与精神的交汇点,寻找人类的自由意志。   转眼小20年过去,批改他作文的老师早已退休。而当年那个孤僻的小男孩,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重要的,不是自由意志是否客观存在。而是人,有认同自由意志存在的需要。   否认自由意志,即是否认世上的所有。既否认了罪恶,也否认了美德。既否认了勇气,也否认了怯懦。既否认了逃避,也否认了选择。   既否认了恨,也否认了爱。   他不能否认自己对段立轩的爱,也不能否认父亲对家人的爱。更无法否认这漫漫长夜,父亲肚子里数不清的剪断与缝合,皆源于伟大的勇气。   那些晦涩的哲学和物理问题,或许永远无法得到解决。‘意义’大概只一个伪命题,但的确是人类的必需品。   因为只有在人与人之间,语言才具有含义。而只有于爱和爱之间,生命才盛开出意义。   作者有话说:   感觉以后会被吐槽:我只想看个网文啊,搞这些沉重的东西。   其实探讨一些深层问题,初衷不是为了装B。是我觉得要塑造好一个人物,思想和成长必不可少。他俩一个江湖大哥,一个天才医生。总不能给安俩萝卜脑袋,变成恋爱机器。   所以段立轩必须要有社会深度,而陈熙南必须要有哲学深度。   网络文学也是一种文学。深度不是名著的专利,网文也不是胡编的借口。   对我来说,人物只有落了地,他的悲喜才有意义。要怎么落地?他得有社会身份、家庭身份、追求、喜好、经历、成长,以及自我哲学体系。而他的家人,也必需全员落地,不能是围绕主角的工具。   要狠下心赋予主角缺陷,也要大方地赋予配角智慧。不一定正确,只是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第96章 风雨同舟-96   陈正祺曾多次耍赖说不去ICU,但最后还是躺进了ICU。   因为切除了较多器官,他需要禁食。等稍微康复些,才能一点点过度到流质。   前阵子跟段立轩大吃特吃的快乐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再也没机会像那样吃饭了。   段立轩知道老头嘴馋,但又不能给他吃。只能每次探视拎上好多零食,靠闻味儿解馋。   豌豆黄的甜丝丝,肉烧饼的咸滋滋。豆汁儿的酸吧唧,还有卤煮的膈应味儿。给老头闻得肚子直咕咕,像是另种方式的虐待。   段立轩说:“爸,我搁网上给你订了个手工沙琪玛。他家老火了,单都排下个月去。拿天鹅蛋做,糖浆都拔丝儿。还有你爱吃的褡裢火烧,等出院都能炫上。”   陈正祺口鼻里插着管子,不能说话。但听着段立轩的描述,顺嘴角淌下一道晶莹的口水。   许廷秀抽纸给他擦,叠了三折都没擦净。临走只好把豌豆黄放他枕头边,供他‘望梅止渴’。   二院和三院离得远,陈熙南根本赶不上下午三点的探视。   段立轩找了一圈关系,想给ICU的医护送点礼。拜托他们把老头的床移到后门边上,让陈乐乐晚上能从门缝看一眼。   “老头儿子也是个大夫。白天忙着治别人的爹,晚上才能过来瞅瞅自己爹。”他双手合十,挂着心酸又讨好的笑,“行个方便,我们保证不打搅别人儿。”   ICU的医护没收礼,但也把陈老头的床移到了后门边。并且再三叮嘱段立轩,ICU探视规定非常严格,原则上不该开这个口。但教条之上有人心,他们决定为同行冒个险。   只是陈熙南来的时候,必须偷偷的。不能乘电梯,也不能发出声音。   于是等到陈熙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还得做贼似的摸黑爬九楼。等把气喘匀,顺着铅笔宽的小门缝,用微不可察的气音呼唤:“爸,睡了吗?”   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轻,轻易就被机器的轰鸣遮过去。但陈正祺总是能第一时间听到,唰地睁开眼睛。用慈爱的目光来回逡巡,在漆黑的门缝里分辨着孩子的瞳孔。   其实所谓爱,不过就是这些琐碎的小事。   对于陈正祺的病,陈熙南帮不上任何忙,哪怕是陪伴。他能做到的所有,也不过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喊一声爸。   但对陈正祺来说,这就足够了,甚至已经是很多了。   他从没说过,去年那篇公众号对陈熙南的报道,多么让他骄傲。三百字的文章,他一字一字誊抄。亲朋好友显摆一圈,拿相框裱在客厅。儿子带对象回来那天,还手忙脚乱地摘下来藏被窝,生怕被埋怨瞎嘚瑟。   他可爱的孩子,还不到三十。往后的人生那么长,他多想再目送一程。   看他幸福美满,看他趾高气昂,看他步步高升。看他彻底成熟,长成坚不可摧的大树。   靠着这点牵挂念想,他活着出了ICU。   术后陈正祺恢复迅速,刀口也长得好。他把轮椅坐得像巡回花车,到处逗闷子。逢人就撩肚皮,展示他的‘光荣事迹’:六个大洞和一条长疤。   “这回是真鸣呼了。”他总这么说。   段立轩一开始没听懂,后来还是听陈熙南给他翻译:鸣和呜差一个点。差一点呜呼,就是鸣呼。   等能自由活动,他更是开始‘走街串巷’。在三院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一天能溜达出一万步。   不管走到哪里,都哼唱着他的专属BGM:“闲来无事我出了城西,瞧见了别人骑马我骑驴。扭项回头,瞅见一个推小车的汉呐。要比上不足,也比下有余。”   这个满嘴京片子的老头,很快成了病区里的活宝。大家都爱找他聊天儿,比听相声还过瘾。   他管撒尿不叫上厕所,叫‘去听个响儿’。管散步不叫溜达,叫‘11路去’。   段立轩问啥叫11路,陈熙南又充当起翻译:因为11看起来像是两条腿,所以11路就是走着去。   病区有人离世,他从来不说谁死了。卖煎饼果子的老刘没了,他说人家是‘收摊儿了’,无父无母的小王没了,他说人家是‘回老家了’。至于退伍老兵赵大爷,他则说是‘见马克思去了’。   面对这个悲观的绝症,他从没被打倒在地。总是神采奕奕、开开心心。笑声顺着窗户飘出去,风都吹不散。   陈熙南还跟段立轩感慨,当初放手一搏真是对了。他们开始畅想未来,还计划全家去瑰林旅游。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绝望中给你一点希望,像是小火柴闪动的微光。但迟迟不肯烧起来,总那么飘飘摇摇的。直到一阵风起,将它无情吹熄。   第三次化疗前的CT显示,陈正祺的癌症发生了大规模转移。癌细胞通过血液,在肝、肺、肾上腺等均有定植——很遗憾,他没能成为那25%里的一员。   秋分季节,大雁在云层里飞。小走廊的爬山虎红得辉煌,结着蜘蛛湿润纤细的网。   “咱回家吧,爷们儿。”陈正祺说。   在阳光下,他的眼球浑浊,像两颗斑驳的琥珀。   陈熙南沉默良久,终于含泪答应:“我去楼下,给你拿两盒奥施康定。”   段立轩买了套酒红的暗纹唐装,给老头打扮得喜气洋洋。带他上市里最豪的酒店大撮一顿,还订了个蛋糕。   松枝仙鹤下,是段立轩亲手写的裱花。鲜红的果酱,画着大小不一的‘甲骨文’:能盖儿。(牛B)   陈正祺捧着这个蛋糕,做了个搞怪鬼脸。这一瞬被定格进陈熙南的镜头,成为他人生中最后一张独影。   枫叶红满城的时候,癌细胞侵犯到了他的胆囊。那些他曾最爱的美食,如今闻一下都恶心。但他仍笑呵呵的,说自己‘歪嘴鸡啄不上好稻米’。   等树枝秃了的时候,他的胆汁开始淤积。皮肤一点点变黄,每天都钻心地痒。他依然笑呵呵的,说自己‘老绿瓜刷黄漆’。   气象台发布道路结冰红色预警,伴随着断崖式降温,溪原入冬了。他走路开始打晃,连楼都下不来了。   四肢瘦得像小木棍,肚子因腹水高高鼓起。黄疸严重,看起来像一只昏暗的灯泡。   这只灯泡马上就要熄灭了。老头坐上了通往天国的自动扶梯,一寸寸远去。   死亡正在发生。蓦然之间,时间加快了脚步。   等到溪原飘起第一场雪,癌细胞入侵了他的大脑。他开始吐血,出现幻觉。   那个豁达、乐观、幽默温和的男人,已经成为了过去完成时。他木桩似的陷在被里,常常糊涂,偶尔清醒。清醒的时候笑,糊涂的时候哭。   笑的时候,就让许廷秀重新找个人过。找个有钱的,找个帅气的。别再找像自己这样的,什么也给不了,还早早地走了。   哭的时候,就胡乱喊着:妈,我想小秀儿了。许廷秀拿围嘴儿给他揩眼泪,唱摇篮曲一样喃喃哄着:“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哭,我也要难过。人总归是要走的,小陈哥,人总归是要走的…”   说着说着,她没了声音。伏在丈夫干瘪的身躯上,颤抖着倒气。直到哭得脑门酸胀,又是守着床头灯熬到天亮。   那些日子,老房里总是人来人往。又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变得安静异常。   2017年最后的夜晚,一家四口聚在一起跨年。客厅热得像暖炉,寒风从窗缝里吹着百叶窗。轻轻打着窗棂,发出咔哒哒的声响。   陈正祺因为积液压迫,只能靠在沙发上坐着。但他精神头很好。神志清楚,眼睛炯炯有神。   陈熙南架上摄影机,把镜头对准他记录。拼尽全力,想抓住这最后的每分每秒。   陈正祺说了很多。他对许廷秀说,你搁这头瞅着老二,我去那头瞧瞧老大。咱俩各干各的,团圆那天早晚会来。   他对段立轩说,咱爷俩这辈子缘浅。下辈子投胎到咱家,爸一准儿把你好好拉扯大。   他对陈熙南说,你可以挥手儿送送我。但我不乐意瞅见,你哭着走往后的道儿。   透过长方形的相机显示屏,陈熙南看见父亲在冲自己微笑。黄绿嶙峋的脸上,一个带着祝福意味的微笑。   歌里唱,时间都去哪儿了?   陈熙南想,大概是去往宇宙了。去往二十九年前,他呱呱坠地那一刻的宇宙。   时光只是离开了此地,却永远不会消弭。就如同一颗几万光年外的星星。或许它早已熄灭,却仍灿烂燃烧于今日的视野。 第97章 风雨同舟-97   2017年6月5日,陈正祺确诊胰腺癌。抗癌半年后,于2018年1月3日正午离世。   他的死亡,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吃了两个芹菜馅的煮饽饽,晒着暖暖的太阳。拉着妻子的手,看着两个儿子。在电视声和家人的交谈声中,不知不觉合了眼。   人在死亡的时候,很少像是剧里演的那样。银行密码交代一半,猛就咽了气。   死亡是一个过程,不突然也不痛苦。先是陷入昏迷,呼吸深而缓。脸色一点点变白,嘴唇一点点变黑。随后呼吸变得浅而促,开始打小呼噜。最后又变得缓慢,且停顿间隔越来越长。5秒,10秒,20秒…   深度昏迷两小时后,陈正祺呼出最后一口气,而后不再吸气。   电视里正好放着《春歌》的大合唱。歌声婉转悠扬,阳光翩翩起舞。窗外掠过一群大喜鹊,嘎嘎地笑着远去。   许廷秀就像没注意到,依旧握着他的手看电视。活人温热有力的手心里,是死人冰冷松弛的手。没有血色,指尖泛紫。   又过了会儿,陈正祺的嘴缓缓张开。嘴唇和牙龈往上收缩,牙齿长得像一匹老马。但他仍是慈祥的,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段立轩默默起身,出去张罗后事。陈熙南则去了卧室,从衣柜里拿出寿衣。   正红的手提盒,里面叠着厚厚一沓。衬衣、夹衣、棉衣、罩衣,俗称四领。衬裤、棉裤、罩裤,俗称三腰。四领三腰,就叫寿衣七件套。   段立轩说,因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七’是个功德圆满的数字,装老衣得穿七件。   不过最外面那层罩衣,是老头自己定的——他不要原装那个黑底圆花的,老气横秋。他要穿干儿子给买的纹龙唐装,做黄泉路上最靓的仔。   陈熙南见过无数死亡,却是第一次切身经历死亡。比起悲,他更多的是懵。   他爸死了。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爸死了。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是个医生,他当然知道他爸死了。可是好像…又不太知道。   楼道里响起人声,雷一样由远及近。门开的瞬间,轰隆隆地炸在耳边。说话,走路,放经。家具的移动声,水龙头的哗哗声。一片嘈杂中,听见他妈问:“轩儿,他们是干什么的?”   段立轩说:“妈,你回屋歇会儿。”   “妈不累。轩儿,他们是干什么的?”   “妈,去歇会儿吧。”段立轩仍旧道,“睡一觉。”   还有别的声音。男人,女人。陌生,熟悉。七嘴八舌。   “姨,回屋吧。”   “大鹏,过来搭把手!”   “电视用不用糊纸啊?”   “老姐姐,回避吧。夫妻不送葬,这都有讲儿。”   这句送葬,像是一截钢鞭。在空中挥了个响儿,打得许廷秀哀嚎连连。那哭声凄厉极了,刀一样扎在陈熙南心上。   他更懵了。心痛。害怕。无措。捧着寿衣盒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磨叽啥呢啊,麻溜的!”手里的寿衣被抢走,一只大手抓着他往外走,“妈搁外头哭啥样了都,你还不赶紧去劝劝。”   甫一出卧室,陈熙南又是一阵眩晕。地上撂着金黄色的裹尸袋,镜子和电视则被贴了白宣纸。许多人在忙活,走动。他爸脸上盖着金绸布,腰上铺着白遮巾。光着膀子,正被一个大叔擦身。   段立轩把遮巾拉到锁骨,伸手试了下盆里的水温。   “咋用凉水啊。兑点热的,整温的呼的。别光溜着擦,老头是个体面人儿。”   “哎,哎,好。”   许廷秀哭嚎着,也要去拿小毛巾擦。却被主事大婶拦下,连拖带抱地劝:“夫妻不送葬,夫妻不送葬啊。哎呀,老姐姐,可不兴这么哭!眼泪儿沉呐,他在那头可要拖不动喽!”   陈熙南走上前,搀着许廷秀的胳膊道:“妈,回屋吧。”   许廷秀倒在儿子怀里,呜咽着摇头:“我不能…把你爸…一个人儿扔下…”   “那不是爸。爸走了。”陈熙南平静地说道,“妈,回屋吧。”   尸体不是人。尸体没有反应、思想、性格、回忆。那不是陈正祺,只是一滩肉。   他爸不在这里了,陈熙南想着。从此以后,他爸也不在任何地方。不管是殡仪馆的冰柜,骨灰盒,还是幽暗的墓穴底下。   许廷秀被儿子搀着往卧室走。短短七八步的路程,反复昏厥了三次。   在丧亲之痛的打击下,娘俩都变成了孩子。只有段立轩麻利地忙活,还用老头手机通知了一圈亲戚。重打一盆水,亲自给擦脸剃须。   大叔把尸体侧翻过来,在遮巾底下给擦屁股。手一撤出,毛巾上全是黑血冻。那是老头最后的排泄物。   段立轩看了眼,心就发起酸。癌痛是种酷刑,吃啥药都止不住。肚肠子里都是血了,却从没疼得乱叫唤。想来老头后期再怎么糊涂,心里也还是惦记家人。   他别过脸去憋眼泪,嘴里却说道:“这活儿不容易。别五百了,给你拿一千。”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熙南从卧室出来了。他看起来还是懵懵的,但也知道伸手帮忙。拎着寿衣衬裤,顺脚往他爸身上套。   “孩儿,不能这么套。”大叔多挣了钱,变得更加积极。扯过衬裤,和棉裤罩裤层层套好。把手穿进裤脚,抓着老头脚踝往上提。   尸体不好穿衣,仨人翻来翻去。穿寿衣,套鞋袜。梳头发,戴礼帽。勒上绑腿带,戴上元宝戒。   最后在嘴里放上口铃,大叔换上干净手套。轻轻扣住老头下巴,把嘴合拢得周正紧实。   经过这么一番拾掇,陈正祺看起来更顺眼了。躺在棉被里,就像睡着了一般。   陈熙南亲手拉上裹尸袋的拉链。等就要拉到头的时候,又把脸贴上父亲脑门。眼里蒙着泪壳,但没有破。   “爸,”他温柔地说着,“儿子送您回家。”   滋啦一声,拉链被拉到了顶。金黄的牛津布,中央一个黑色的奠字。   “我留这看着妈,顺带收拾下灵堂。”段立轩问道,“你自个儿行不?”   “嗯。”   “殡仪馆那边乱糟事儿多,让大腚跟他们说。你跟瘦猴走,先去给爸选个房儿。买厚实点的,别合计价儿。”   “谢谢二哥。”   “啧,一家人净他妈说两家话。”段立轩给他腰上绑了根麻绳,又在胳膊别了块黑纱。拍拍他肩膀,抿嘴笑了下,“去吧。支棱点儿,啥也别怕。”   段立轩是个能干的大哥,把后事办得非常利索。当天就处理掉老沙发,在客厅搭了个小灵堂。大门不关,是迎老头的魂,也是让赶来的亲朋有地儿说话。   等下葬那天,没设酒席,也不收随礼。八十平的告别厅,聚了几十来人。陈熙南站在父亲的遗体旁,和祭奠的人轮流握手说话。   前后四十分钟,就推去火化。等骨灰盒递出来,不过六斤白灰。   人来时六七斤,走时也是六七斤。   陈熙南凑上去闻了闻,一股暖香。他把父亲的骨灰抱在怀里,就像父亲曾把婴儿的他抱在怀里一样。   在这个充满爱意的暖冬,陈正祺完成了他的死亡。   从世俗的意义看,他不是个成功的人。没挣过大钱,没握过权利。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更遑论什么会当凌绝顶。   人家的‘正事’,到他那里都是‘小事’。比如赶稿,比如酒局,比如去讨好某个领导。而别人的‘闲事’,到他那里则是‘大事’。比如去看孩子的运动会,和好友去河边烤肉串。买一束花装饰房间,和老婆包顿大馅儿水饺。   他的出身、性格和机遇,决定了他为数不多的人生选择。但在这有限的选择里,他做到了知行合一。   选择喜欢且擅长的谋生手段,和真心相爱的女孩儿结婚成家。用能做到的最好方式养娃,和志同道合的人交友。   他像山间里一条不起眼的小溪流。在阳光下闪闪而过,自顾自地充盈快活。   葬礼结束后的日子,家人经历了几个月的心碎。但没人觉得遗憾,正相反,都觉得圆满。   人类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具有毁灭性的物种。不仅毁灭其他生灵,也毁灭自己。从采集社会到农耕社会,从工业社会到信息社会。物质逐年提高,精神却越发贫瘠。   拼命地工作学习,总想着再挺一挺。就算摆烂躺平,心里头也是惶惶然。不敢停呀,一刻也不敢停。   社会压力越大,活得越拧巴。心在东头,身在西头,总也归拢不到一块儿去。因为幸福不起来,所以对老、死、病等分外恐惧。   在商业领域,有不少收割恐惧的产业。比如抗衰老保健品、护肤品、药物、医美、甚至于人体冷冻。   而在文艺领域,也开始选择回避。死了就穿越、错了就重生、意外了就异世界。撒泼打滚的,就是不肯灰飞烟灭。   人们用尽百般手段,要向天再借五百年。实在没法了,就在手机上开个美颜。   可人总会老、会病、会死。这个过程不可避免,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因为时间不止拿走了一些,同时也赋予了一些。   虽说失去了美丽的青春容颜,可也一并失去了冲动、无知、幼稚和自大。   虽说脸庞被镌刻下沧桑皱纹,可也一并被镌刻下智慧、谦卑、沉静与慈悲。   最重要的,是时间赋予人以经历、回忆、成长、爱意。   衰老不是青春的悲剧,就像秋天不是春天的悲剧。而死亡也不是生命的悲剧,正如星空不是白昼的悲剧。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话是歌词,来源于《春歌》。很好听的一首歌,听着心里头特宁静。   故事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按照惯例,最后再甜几章,给大伙儿缓缓。 第98章 风雨同舟-98   2018年9月6日凌晨,细雨绵绵。   万家灯火颤摇在水光中,昏昏欲睡。但对神外医生陈熙南来说,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他刚眯着不大会儿,枕边的手机嗡嗡震起。光速摁了静音,悄悄起身去客厅接。   打电话过来的,是值班医生袁婷婷。既是今年新来的住培医,也是科里唯一的女性。   “陈主任,不好意思嘞,恁个晚还来打扰你。今晚上急诊来了两个病人,情况都不咋个好。一个快80嘞,神志不清,还伴到右边手脚偏瘫。一个42岁,出车祸撞到脑壳。具体啥子情况还晓不得,正往这边赶,估摸还有十分钟不到。”   这女侠说话本就快,这会儿还呼呼喘着气。在话筒里忽闪忽闪,像是下着一场大雨。   “不慌啊。先不慌。”陈熙南拿肩膀夹住手机,坐在沙发上穿衣,“偏瘫的片子出来没?”   “左侧外囊区出血。出血好多嘛,小30毫升。年纪太大咯,神内又搞不赢。”   陈熙南蹬完袜子,发现有点拧。刚要脱下来重蹬,又蓦然清醒。放弃穿一双完美的袜子,转而去蹬裤子:“先去医务科,启动绿色通道。让手术室准备着,我现在过去。”   “那你搞快点儿嘛,不要然瓦瓦的哈!”   挂掉电话,陈熙南回卧室拿眼镜。在枕边没摸着,只好开床头灯找。这一亮灯,给段立轩刺醒了。从枕上抬起脖子,眯缝着眼睛找手机:“嗯?几点了?”   “才一点,睡吧。”陈熙南捞起眼镜,极快地拍灭了灯,“有两个急诊,我先回去一趟。”   今年六月份,陈熙南喜提副主任。段立轩本以为这回腕儿大了,能清闲点了。没想到居然更他妈忙,几乎就是脚打后脑勺。   当主治的时候,在值班室被叫醒。成了副主任,在自家卧室被叫醒。   因为一般的三甲医院,都实施‘三唤’的急诊制度。病人哔卟哔卟来了,急诊医生先冲上去看,这叫‘一唤’。急诊医生搞不定,得叫专科医生会诊,这叫‘二唤’。如果值班的专科医生也不行,需要摇人,这就叫‘三唤’。   总之医生没有实心的休息日,随时随地可能受到‘急诊的召唤’。神外属于重灾区,因为‘时间就是大脑’。   陈熙南脾气好、住得近,不甩锅、技术高,堪称天选三唤。如果他能把自行车蹬得再快一些,那就更完美了。   这两个月,段立轩几乎没跟陈乐乐吃过饭。有时候半夜被捣鼓醒,糊里糊涂就摞上了。等次日一早,旁边还是空空凉凉。像是做了一场旖旎潮湿的梦,更像是被某路野鬼吸了阳。   明天是陈熙南30岁生日,俩人老早就做了计划。段立轩本想着,平时累B呵的,生日就消停儿过。兜兜风,划划船,吃个大餐,泡个温泉。但陈熙南却说想去赶海,要亲手给二哥挖顿海鲜盛宴。   段立轩嘴上骂他能挖到个篮子,但还是买了雨靴和小塑料桶。查了一圈赶海攻略,期待得像春游前的孩子。   陈熙南在日历上辗转腾挪,好不容易把这天空出来。结果大半夜还得回医院,不知道几点能搞完。   段立轩重重落回枕头,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去:“医院是你家,你跟医院过去吧。”   陈熙南单膝跪到床上,扒着他肩膀头哄:“明早九点出发,我保证什么都不耽误。不生气了啊。”   “别他妈墨迹,赶紧走。”段立轩拉上被子,拱着肩膀甩开他,“你们医院就你一个大夫,离了你谁他妈都活不了。”   情况紧急,陈熙南甚至没时间再多哄一句。只能亲亲他脸颊,说了声抱歉。披上雨衣,拎起玄关的自行车下楼。   一般人快走也就十分钟的路,陈大夫骑车也得五分钟。段立轩有时候也挺纳闷,骑那么慢咋还能不倒呢?   陈熙南自认在凉雨里‘猛猛地’蹬了五分钟,终于顶着一头湿呛毛进了急诊。   脑出血的老头,已经形成了脑疝。将近八十岁的高龄,还长期口服阿司匹林。手术风险、麻醉风险、止血难度都极高。就算下得来台,术后恢复也未可知。   如果是曾经的陈熙南,大概会劝家属不要人财两空。但现在的他,已经是另一种想法——他还记得去年夏天,自己是如何想争取父亲的那5%。   医疗里存在奇迹。哪怕只有5%,也还是有人争取到了。他们活了下来,能够继续爱人与被爱。   陈熙南这头刚和家属说上话,那头车祸的送来了。轮床急速前进,裹挟着一片兵荒马乱。   如果不是医护们急切的脚步,很难相信人还活着。因为那已经不能说是一个人,而是一滩人。   手术室里一团乱麻,不管是病人的脑袋,医护的手脚,还是仪器的电线。   “血压不行了!”麻醉师喊道,“血压上不来!输血!冰箱里的都拿来输上!”   医护在脖子下输血,陈熙南在脖子上止血。所有急救的当务之急,都是先止血。只有把血压抬上来,才有可能保住一命。来不及交叉配血了,只能先注输0型阴性的洗涤红细胞。   血输进去是那么慢,流出来又是如此快。   一块拳头大的颅骨已经不见,脑子往外膨着。脑表破了数不清的血管,血半凝着,像是融化后又凝固的蜡。   硬脑膜被一路撕开,头皮下方断了好几根动脉。随着心脏的搏动,鲜血一股股地从断口喷射出来。   陈熙南凑上去仔细观察几秒。虽然脑表面看起来汹涌急迫,但失血最快的是伤口边缘。   打定主意后,他用止血夹夹住破口。从外往里,一根根地烫封血管。一边止血,一边往外捡碎骨茬。用电钻切骨,把参差的缺损修成椭圆。再涂上骨蜡,封住骨头边缘。这是一种凡士林和蜂蜡的混合物,可以堵住骨髓部的毛细血管。   “血压上来了吗?”他问。   “高压50低压20。”麻醉师答。   “先稳血压。”陈熙南将一块凝胶海绵盖到脑表面,轻轻用手压迫着,“输FFP。”   FFP,全称新鲜冷冻血浆,是一种浓缩血液制品。大规模失血的情况,一般会先注输‘全血’。这种血未经处理,反复输注会造成血液稀薄,难以凝结,从而导致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   这时就要用浓缩过的成分血,来纠正凝血因子的缺乏。   陈熙南盯着监护仪,看血压一点点攀升,而心率逐渐回落。等到生命体征平稳些,这才继续烫封脑表面。   几百根微小血管,像一座蓝紫交错的微型迷宫。他按顺时针方向穿梭其中,一次也不曾迷路。   等全部止血完毕,他在患者大腿上切取了一片5×8cm的阔筋膜。用可吸收的缝线,仔细在脑硬膜上打了个补丁。确保没有脑脊液渗漏后,又从大腿的取膜切口前侧,割下了一片皮瓣。   颅骨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缺损,但今天是补不上了。只能等以后,再给他换一块3D打印的脑壳——如果他能活。   陈熙南就像是玩滑块拼图似的,这里切切,那边拉拉。好不容易缝上头皮,已经是粗线虬扎,看着像个破烂的脏棒球。   丑是丑了点,但这份丑也是幸运的代价。撞得太狠,颅骨都碎没了一块。然而正是碎的这一块,才让他撑到手术——脑外伤当中,压力往外泄,要远远好于往内压。   更幸运损伤是在右侧,不是优势半球。虽会落下残疾,但语言功能得以留存。   是的,这是一种幸运。正常人大概很难想象,失去语言的人什么样。   想说‘我渴’,说出来却是‘公园’。或者听不懂别人的话,母语像一种陌生的外语。人变成一座孤岛,再也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交流。   从这个角度来说,一个棒球脑袋又算什么呢。陈熙南想着,人还是得学会妥协的。   没有比死更糟的事。而从死的坐标原点起算,停在哪个阶段,都是一种胜利。   全瘫的羡慕半瘫,耄耋的羡慕花甲。残疾的羡慕健全,那健全又年轻的呢?羡慕高学历,羡慕有才艺。长得漂亮或帅气,有钱有权还有地。   缝皮结束后,陈熙南在游离皮瓣下,放置了一根细细的引流管。   好消息。手术结束了,人没死。   坏消息。隔壁还有一台,生死未卜。   陈熙南灌了两口葡萄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战场。为那个脑出血的高龄患者,做内镜血肿清除。   两台手术下来,已经是早上十点。他累得脚底发飘,还是往外一路小跑。   他知道二哥性急,最烦的就是等人。别说一个钟头,哪怕就10分钟,都可能打道回府,或者找别人玩去了。毕竟段二爷人缘好,从来不缺搭子。   陈大夫今儿可不想跟什么瘦猴、刘大腚、大白话、胖虎子…或者不知是姐子哥还是哥子姐的孙二丫一起赶海——   他可是憋了个大安排,万不能出现半个灯泡来坏菜!   作者有话说:   然瓦瓦:川渝方言,慢腾腾。磨磨唧唧。 第99章 风雨同舟-99   陈熙南连口罩都没摘完,就一路小跑回休息室。急急地从背包里摸出手机,给段立轩打电话。   “二哥,你还在吗?”   “废话!不在还他妈死了啊!”段立轩口气很冲,二踢脚似的炸在耳畔。不过憋了这么大的火儿,倒说明了他还在等。   陈熙南暗自松口气。一边换衣服,一边软着口气哄:“哎,看没看新闻?昨晚振兴那边的车祸。”   “看了啊,振兴到现在还他妈堵着。咱不搁那边儿走,从河口…”   “车祸的那个私家车司机,”陈熙南手肘趴在储物柜上,俩脚踩着脱裤子,“他没有死。”   “右脑搓没一大块,以后估计会偏瘫。”他走到水池边,看着镜子里满是口罩勒痕的脸。肿胀而憔悴,嘴上一圈冒头的青胡茬。拿出电动剃须刀,兜着下巴画圈,“但至少,我说至少,他的孩子暂时还有爸爸。”   段立轩沉默了会儿,笑着草了一声:“不是你啥意思啊?我还得给你发个奖状儿呗?”   “我想要奖状。”陈熙南收回剃须刀,开始抓压塌的头发,“要说除了二哥,也没人给我发了。”   “行呗,给你发。你想要啥?”   “你的肚脐毛。”陈熙南抹上唇膏,又拿食指蘸水梳眉毛,“太美了,我一直很想要。头发能从枕巾上捡,音毛能从内库上揪,胡子也能从剃须刀里抠。但我还没有你的肚脐毛。你要是不舍得给,让我拍几张照片儿也成。”   没有回答。拿下手机一看,早就被摁了挂断。   悻悻地退出聊天,看到婚庆策划发来的信息。说今天海边风有点大,唱歌会扑麦,效果可能不好。   陈熙南想了想,还是回复道:按原计划进行。   对方回了个OK的表情,还给他发了张现场的搭建照片。拱门、彩纱、气球、鲜花。   很好。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除了他疲惫的脸,垮塌的发型,还有西裤脚上粘的脑浆。   但至少二哥还在等,而且没带电灯泡。世上没有完美的事,人还是得学会妥协。   陈熙南把背包挎上肩,推开安全通道的铁门。   虽然这里是六楼,但当下他不想和别人同乘电梯。在这个充满眼泪、消毒水、痛呼与心碎的地界,快乐是一种冒犯。   但陈大夫要快乐。今儿的陈大夫想快乐。他买了钻戒。锃亮的钻戒。他的二哥将戴上这只钻戒,与他共度余生里的每一天。   他嘴里哼着跑音的爱你一万年,蹦跶在寂静的楼梯间。像一只快乐的小白狗,撒欢在一片金光灿烂的油菜花海。   但他的快乐还是被冲撞了。楼梯间有人在打电话。   “想转回二院,又说没床。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安排?”   “哎,哎,行,那我再问问别人儿。”   “喂,王哥,我是小刘。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想问问,嫂子是不是认识大夫?”   “我妈,不是中风了么。之前搁二院,住两周让我们转走。前两天肺炎,河口(县医院)说处理不了。这边又说没床位,就寻思找人给通融通融…”   这种求床位的电话,陈熙南再熟悉不过。   很多人天真地认为,只要认识一个大夫,就能打通所有医院后门。但其实别说不同医院,就一个医院的不同科室,都很难说上话。而且就算说得上话,这人情也没人乐意做。   究其原因,还是医院的本质太过复杂。   一方面,它有公益事业单位的束缚。无法自行决定医护薪酬、诊疗费用以及药品价格。但另一方面,它的生存却被推向市场,要靠自身盈利维持运转。   在美好的想象里,医院是山脚的寺庙。一张病床,是一个蒲团。   在残酷的现实中,医院是街边的酒吧。一张病床,是一个卡座。   不同的是,卡座低消通常不会超过1千。但三甲医院的病床,低消不能小于3千。   每个医生都背负着‘病床周转率’与‘人均创收’的指标。拉低科室创收,等同于扣同事奖金。   医生的本职是救死扶伤吗?不是。医生的本职是创收、做研究、写论文、避免投诉和医保惩罚。兼职一点救死扶伤。   对委托人来说,一张床位不过是说句话的小事,拎两兜水果就能结清。   但对医生来说,一张床位是得罪人的大事,他不差那两兜水果吃。   陈熙南不搞社交,不收红包,就是怕这些麻烦上门。此刻听到熟悉的东西,直觉就想从三楼的消防口逃跑。手都放上门把了,又想起三楼是小儿科的住院部。他既不想听小孩的魔音贯耳,也不想看那些灰败的父母。   就像是闯关的马里奥。在刁钻的关卡里左躲右闪,保护着自己头上那片快乐小云。   短暂地权衡了下,还是决定往下走。没两步,声音的主人映入眼帘。那是一个干瘦的男人,正蹲在台阶当间儿。蜷成一个小团,嘴里不停地吸溜。   “您帮我递个话,求他帮帮忙…”   陈熙南放缓脚步,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从男人身边蹭过去。男人看到他的脚,无意识地点下头,往边上错了半步。   “68了,哪受得起这折腾…我没能耐…给老妈整得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哎!我还能去找谁呢?”   陈熙南走过转角的时候,终究是往上瞟了眼。   他看见那个男人在哭。无声地,挂着两行眼泪。   他继续往下走,走到一楼喧闹的大厅。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快乐小云已经有点发乌。   是心软吗?他觉得不是。正相反,他认为自己是被那句‘68’给无情劫持。   --   9月初,天气还没凉下来。阳光烈得像箭簇,在段二爷背上扎了一溜。滚烫的大晴天,他却穿着一双及膝的胶皮靴。戴着渔夫帽,拎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是小铲子、小耙子、小网兜和劳保手套。   就这诡异打扮,别说路过的人,就是路过的狗,都得多瞅他两眼。   按理说从二院到海边有不少公里,没必要现在就装备上。但就像带小朋友去迪士尼,那是恨不得头天就穿公主裙睡觉的。   热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扑上他锃亮的新胶靴。他在这活活等了一个点儿,后背都汗湿了一大片。   大多数时候,段二爷深爱着陈乐乐。但个别时候,他也真想把陈乐乐摁地上削。   这人一天到晚就像那京剧四平调,仨字能唱二十秒:   相府门前~锣鼓喧~呐~锣鼓喧~噔楞里格楞~噔楞里格楞~   八抬轿内~端坐着~相府千金~刘瑞莲儿~刘瑞刘瑞莲儿~   就唱这两句,一分钟过去了。   十点打的电话,说整完了。眼瞅着要十点半,还没见到人。   段立轩恨恨地想着,要不今天就削这狗篮儿一顿吧。等他蹲沙滩上挖蛤蜊的时候,从后面套塑料桶。推沙坑里,照屁股踢个十几二十脚。   在想象里踢到第八脚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陈乐乐。穿着淡粉麻料西服,尖头咖色皮鞋。头发抓得锃亮,嘴唇红得发光。既不像去急诊,也不像去赶海,像八抬轿里的相府千金刘瑞莲儿。   刘瑞莲儿瞅见他,还停下了本就缓慢的脚步。捂着嘴大笑,在微风里簌簌摇摇:“二哥,你好可爱啊。”   “哎我的老天奶,你快走两步!”段立轩拎着小塑料桶,一路叮叮当当地迎上前,“还二哥呢。再他妈磨叽会儿,我都能等成你二大爷!”   等走到跟前,他发现刘瑞莲身后还跟了个陪嫁。瘦瘦高高,灰头土脸。俩大脚岔着,像个倒立的蛏子。   “二哥,我有事拜托你。”陈熙南凑到段立轩脸边,撒娇似的小声道,“我们不是从河口走么?能不能捎他回河口县医院?他妈妈脑卒中,还来回转了仨地儿。现在情况不好,二级处理不了。我想顺路上去䁖一眼,想想有没有辙。”   “啧,那是海鲜吗你就往我桶里塞啊?”段立轩嘴上骂咧,却爽快地冲那男人招手,“我车停后边儿小区了,多走两步吧。”   好消息,终于出发了。坏消息,后座多了个陌蛏人。   “你胆儿也挺大啊。”段立轩趁着等红灯,从后视镜打量蛏子哥,“不认识人儿的车也敢上,不怕我给你拉哪儿噶腰子?”   蛏子哥挂着憨厚讨好的笑,局促地攥着膝盖道:“他是二院大夫。他有证儿。”   段立轩也歪嘴笑了下,把胳膊搭上窗框:“你妈咋还转了仨医院?”   “一开始住的二院。当时大夫跟我说,医保规定住院不能超15天。控费也不能超三万,让我们转。我寻思老太太还没好,小医院条件不行,就托人找的三院。那边儿住了十天,又往外赶。再不就让我们自费换综合科。我瞅综合科太贵了,床位费一天就得小一千。没那老些钱,就又转的河口。”   段立轩搓搓下巴,问副驾的陈熙南:“哎乐,医保有规定不能超15天来着?”   陈熙南累坏了,屁股一撂下就开始犯困。他撑着脸,梦糊糊地答应着:“没有。”   “就说是呢。我那前儿搁二院不住了小仨月。”   “二哥住的是特需,没有周转率指标。再说你走的自费。”   “自费就能多住?”   “当然啊。”陈熙南换了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自费即时结算,马上就入账。医保按季度报,还不一定报得清。像他妈妈这种的,医保指标就报三万。实际超的那些,医院得倒贴钱。哪个科室收的,哪个科室承担。”   “咋承担?”   “扣钱啊。”   “扣谁的?”段立轩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别告我扣你的啊?”   “嗯呢。á~ à~!还有护士的。”   段立轩不说话了,定定地看他。陈熙南察觉到目光,泪眼婆娑地看过来:“嗯?怎么了?”   “没事儿。”段立轩转回头,狠轰下油门,“草,瞅你像他妈的傻几把。当点儿啥不好,偏要当大夫。” 第100章 风雨同舟-100   等到了河口县医院,俩人跟蛏子哥上去看。老太太嘴里插着胃管,已经是半昏迷状态。   陈熙南翻翻病历,又看了看病人。   “现在不仅并发肺炎,肝肾功能也不好了。”   蛏子哥站在床边,俩手抱拳地祈求道:“陈大夫,你心肠软。能不能帮我在二院…”   “我不能。”陈熙南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把病历挂回床头,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抱歉,我帮不了那么多。你先容我想想。”   段立轩见他为难,凑上来小声道:“要不我给扔俩钱儿得了。都他妈困难,管不过来。”   “不准乱花钱。”陈熙南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狠咬一口,“自个儿连个医保都不衬,还不好好攒着。再当散财童子,给你钱包掐死。”   “啧,那不是你捡的蛏子!”   “我捡…那还不是为了你?”   “啥玩意儿就为了我啊?我都不认识他。”   “我不想在跟你求…咳,赶海的时候,脑子里闪过哪怕是一丝的愧疚。你懂吗?”   “我懂个der我懂。挖个蛤蜊戏这老多,我再给你打个光得了。”   俩人在窗口叽咕半天,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妥协般叹口气,转身对蛏子哥道:“多了我爱莫能助,只能说给你指条路。”   蛏子哥不住点头,祈盼地看着他。   “不要按照脑卒中往上转。老人家血管条件不行,做不了溶栓。并发症还多,神外神内都不会收。你直接走二院急诊,按肺炎转呼吸科。急诊那边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不至于拒接。至于呼吸科愿不愿意收,我也没法跟你保证。”   “要是呼吸科不收咋整?”   “没办法。现在这情况,能在急诊有个地儿待就不错了。或者继续找人。你要是乐意花个一两万,床位问题应该能解决。”陈熙南看看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微微摇着头,“不过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现在这个情况,痊愈的可能基本没有。就算是治,也不过是来回换抗生素,平衡一下表面炎症。总之那天不会很远,到时候是否接受心肺复苏、上不上呼吸机、进不进ICU,你要提前考虑好。”   等从河口县医院出来,已经是将近十二点。   郊外的林荫道郁郁葱葱,像一片绿海。高蓝的天,铺着鱼鳞样的云片。   段立轩放下天窗,让夏末的风吹进车。音响里放着凤凰传奇的《天蓝蓝》,鼻端飘着若有若无的海腥味。   “乐。”   “嗯?”   “我看内老太太的病历,和爸一年生。”   “是啊。”   “你要想爸了,我带你上趟栖鹤园儿?”   “爸不在栖鹤园。”陈熙南伸出手,让风顺着指尖游过,“爸在这风里。”   段立轩不再说话,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都是因为爸。”陈熙南撑着脸,嘴角挂着浅笑,“是我今天想做个好人。我今天做的每一件事,必须都能堂堂正正地讲与你听才行。”   他的眼睛缓缓合上,声音也逐渐变小。唇齿间碎飘飘的情话,像干软的小粉扑。带着痱子粉的温柔香气,痒痒地扑在人身上。   “你知道我,不是个完美的人。但今天,我要做个完美的人。要能配得上,这个美丽的日子。还有接下来,要对你说的,那些美丽台词。”   段立轩歪嘴笑了下:“小瘪犊子,又他妈开始整景儿。”   陈熙南没回答,恬淡地闭着眼。枕着自己的肩膀,呼吸变得深而缓。小卷毛箍了一层发胶,随风而颤。像一群跃水的小鱼,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段立轩关掉音响,沿着空旷的公路缓缓开。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岸,白色海鸥在水面上盘旋。   ---   陈熙南在夏末的风里做了一场梦。奶油色的,高光的梦。   白色的天,淡蓝的海。彩纱鲜花的包裹下,他二哥的皮肤变成淡金色。在灼热的耳朵里,他听见哗沙沙的海浪声。   他告白,唱歌,打开戒指盒。他拉着段立轩的无名指,要把戒指戴进去。   忽然一声尖叫,有人大喊着鲨鱼。扭头一看,海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三角鳍。紧接着那些鲨鱼长出了腿,巨蜥似的爬上岸来。   段立轩拉着他一路狂奔,鲨鱼大军在后面狂追不舍。他跑得慢,不停被咬。鲨鱼咬他的腿,他的脚,他的屁股,浑身因失血过多而发麻。   麻得太厉害,给他都麻醒了。   陈熙南梦糊糊地睁开眼,望着眼前的景象发呆。远天烧成了橘红,海面上燃着潋滟的火。夕阳像半个溏心蛋,在海平线上稀稀地摊开。   海边的傍晚好美啊。他想着。   …傍晚?!?!   他猛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身上盖着蛇纹毯,驾驶位上没有人。后背唰地沁出一层冷汗,耳膜里都是心跳。   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就见十来个未接来电,全是婚庆策划的。看到最后一句,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撤了啊。15%的尾款结一下。   陈熙南呆握着手机,一时分不清这是不是连环梦。狠掐了自己腋下一把,好疼好疼。   他木然地瘫在副驾驶上,感觉浑身的血都流干了。   完了。毁了。精心策划两个月的求婚,刻印日期的定制钻戒。好不容易腾挪出来的假期,还有练了一百来遍的《爱你一万年》。   全完了。全毁了。   什么叫欲哭无泪。什么叫咬牙切齿。什么叫恨不得狂扇自己俩大嘴巴子。   陈熙南捂住脸,长长地哀叹一声。驾驶座的门被拉开,一股温热的肉香扑进来。段立轩探头一瞅,歪嘴笑了下:“哎呦?睡美人儿醒了啊?”   陈熙南没看他,也没答话。   “刚才有个卖烤鸭的三轮儿从这边过,让我给拦下了。”段立轩坐进来,哗啦哗啦地拆着塑料袋,“他搁露天浴场那边儿卖来着,刚收摊儿回来。就剩两只,被我包圆儿了。哎我,正经挺好啊,滋滋冒油。”说着还撕了一块吃,连连点头,“整挺香。来,吃个腿儿。”   陈熙南不接,扭过身去撒邪火:“你怎么不叫我啊!这都几点了!”   “还我叫你。就你内手机哇啦哇啦的,你他妈都不醒。累B的呵的,睡一觉睡一觉呗。”段立轩啃了口鸭腿,又赶忙抽了两张纸擦油,“这鸭子真肥。吃点儿,热乎乎的。”   陈熙南仍不肯接。抱起手臂扭过头,啃着嘴唇红眼圈。忽然他在椅子里来回打挺,愤恨地跺起脚来:“我就不该接电话!不该去急诊!不该回头问那一句!爱谁死谁死,和我有什么干系!”   段立轩看陈乐乐这罕见的耍赖样,起了坏心眼。把鸭腿凑到他脸边,撅着嘴逗小狗:“嘬嘬嘬嘬,袅花套子抓邪火,肉都不香了。给二哥瞅瞅,别是要掉金豆儿。”   不逗还好,这一逗,袅花套子还真掉了金豆。三十岁的陈熙南,委屈得像个三岁小孩。拿手背抹着脸颊,瘪着嘴发脾气:“都来找我!什么事儿都找我!一天到晚没半点自由,像只狗一样被栓在医院!我好累了,好累了!我不想当大夫了!”   “行啊。”段立轩呸掉鸭骨头,拿腿夹着矿泉水拧盖,“不乐意干就不干,二哥养你。”   陈大小姐在座椅里使劲一蹦跶,扭过头去赌气:“我不要你养!”   “那你想让谁养啊?”段立轩喝了口水,又拍了下大腿,“诶,对了!拿着。”   他把矿泉水塞给陈熙南,推门下了车。拉开后备箱,取出一大捧向日葵。那花被白纱层层包裹,还系了根手腕宽的大飘带。   他兴冲冲地把捧花抱进来,献宝似的说道:“我往东头溜达,看那块儿沙滩上有求婚的。听说正主突然不来了,准备收摊儿回去。我瞅他这花挺好,扔了白瞎。问能不能卖我,他说给五十得了。”   他把花塞给陈熙南,傻憨憨地笑了下:“祝陈乐乐生日快乐嗷。哎你说这玩意拿回家插花盆里养,能不能结瓜子儿?”   陈熙南看着那捧‘最熟悉的陌生花’,哭得更惨烈了。这99支向日葵,是他特意重金从昆明订的。   它本该是配套那句浪漫的求婚台词:   向日葵种子的排列,遵循斐波那契数列。每一个数字,都是前两个数字的和。就像我对你的爱,每天都是既往的叠加。小轩,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永远的向日葵,把这个数列无限书写?   但现在,它褪去了所有高光梦境,成了五十块的便宜。拿来过完生日,还得回去结瓜子儿。   段立轩划着手机,兴高采烈地道:“网上说一个花盘能结小一斤。那这一捧不得结个七八十斤?”   “这是,观赏,向日葵。”陈熙南抱着那捧花,心如死灰地靠在车窗上。人中挂着晶亮的鼻水,一抽一抽地干噎,“一株,只能,结十几颗。”   “那拉倒吧,费劲巴拉整几个花盆,也不够吃。”段立轩拿过那捧‘履行任务完毕’的花束,嘭地扔后座了。重新掰个鸭腿,递给陈熙南,“哎,别抽搭了。垫两口,下去挖小海鲜。”   “都这个,点儿了。海鲜,都下班儿,回家了。”   段立轩看他那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凑过来拍着大腿哄:“刚退潮没多大会儿。石头缝里肯定有螃蟹。”他把鸭腿举到陈熙南嘴边,“来一口。老香了。”   陈熙南看看鸭腿,又看看他。终于接过,恨恨地咬起来。   段立轩着看他乐:“咋样?香不香?”   陈熙南饿了36小时,这会儿啃鞋垫子都香。他自暴自弃地消灭鸭腿,挂着两行泪痕点头:“香。”   段立轩递过水瓶:“油挺大,喝两口水。”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烤鸭,看着太阳一点点融化。海平面的那条线还是橘红的,慢慢往上晕染成青绿。黑压压的海鸥群,芝麻似的撒了满天。   “傍晚不也挺好。”段立轩道。   陈熙南偏头看他,心里忽就释了然。海上的太阳,落了就落了吧。只要他的太阳还在,何必为了这些琐事不开怀。   他擦擦手,眼神重新晶亮起来:“二哥,有我的小桶和靴子吗?” 第101章 风雨同舟-101   太阳落了,大海睡了。浪花拍着礁石,轰隆轰隆,那是海的呼噜。   漆黑的岸边,移动着两块黄色光斑。一个缓缓向前,一个四下乱转。   段立轩是赶海来的。身披冲锋衣,头戴渔夫帽。系着羊毛小围脖,靴里蹬着足球袜。   可陈熙南是求婚来的。穿着轻薄的麻西服,露着脑门和锁骨。靴子里是绅士丝袜,一走一打滑。冰冷的海风往身上抽打,衣服薄得像纸一样。   段立轩在前头四下寻宝,叮叮又当当。他在后头狂擤鼻涕,咵啾又阿嚏。   “呃阿嚏!!”陈熙南挎着小桶,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纸。发现已经没有新纸可用,全都雨露均沾过。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废物再利用。毕竟鼻涕出来了,总不能就这么挂着。   他把那团湿透的纸塞回袋子,冲段立轩遥遥地喊:“二哥—好冷啊—我们回去吧——”   一点稀薄的声音,瞬间就被吸进了黑暗。   段立轩压根儿没听见,正撅在一块大礁石前面。拿着小铁丝钩,专心致志地在石缝里划拉。鼓秋了半天,抠出来个小螃蟹。   太小了,不过指甲壳大。段立轩看着自己撅沟瓦腚的战果,心头火起。捏着那只蟛蜞仔,来了个打水漂式放生:“我去你妈的!”   刚准备再接再厉,裤兜里炸起荷塘月色。   “屁蹦远也打电话,你不衬嘴啊?”   “二哥,我好冷啊。咱回家吧。”   段立轩扭头一看,陈乐乐正蹲在远处的砂砾里。头灯在他面前打出黄澄澄的小椭圆,在海风里瑟瑟摇摇。   他大步走回去,扒拉过陈乐乐的小红桶。别说什么辣螺螃蟹海肠子,就连个文蛤都不衬。只有一个手帕纸包,被塞得鼓鼓囊囊。   “我的海鲜盛宴呢?”他问。   “明天去市场买好不好?”陈熙南冻成了折叠款,可怜兮兮地拿手掌捂脖子,“太冷了,我受不了了。”   “滚犊子去。你他妈连迟到带睡觉,让我等你一天。”一向宠狗的段二爷,今天却疾言厉色起来,“天天小嘴儿叭叭得贼好听,一到真格的就掉链子。”   说着他放下塑料桶,蜕掉冲锋衣。他里面就穿了个轻薄的白短袖,风一打都透腹肌。   陈熙南推脱着,死活不肯要:“快穿回去,冻感冒了!”   “老实儿的!老子就没感过冒。”段立轩硬把外套给他穿上,扣上兜帽。又拔掉靴子,拽下左脚的足球袜。绕狗脖子一圈打个结,防止顺领子灌风。   “这回还冷不?”   衣服被体温烘得暖融融,幸福流淌进每一个毛孔。   “不冷了。”陈熙南揪起领口前耷拉的一截袜头,凑到鼻端吸了口,“好香啊。”   “别他妈整死动静。”段立轩拿膝盖踢了他一脚,“不冷了就接着挖。今儿你要凑不出一盘菜,看我收不收拾你就完了。”   陈熙南被迫往前踉跄两步,俩手拎着小桶撒娇:“可我不会挖呀。”   “我教你。你就挖蛤蜊,那玩意儿最熊,好挖。”段立轩说着话,弯腰在滩涂上四下寻觅。   他在前面找得聚精会神,陈熙南在后面跟得心不在焉。把那只蓝袜子闻来闻去,又偷摸咬冲锋衣领。把领口咬得湿淋淋一片,听到二哥喊他:“陈乐乐!过来!”   他呱唧呱唧地踩过去,紧紧挨着段立轩蹲下。   “这就是蛤蜊眼儿。”段立轩指着泥沙上的一个小洞,“你抠。”   “怎么抠?”   “就拿手指头抠。”   陈熙南戴上手套,顺着小孔往里掏。没掏几下,瞪大眼睛惊讶:“还真有啊?”   “那我还能骗你咋的。”段立轩拿过蛤蜊,当啷一声扔到桶里,“学会了吧?”   陈熙南把脸凑到小桶边,乖巧地点头:“学会了。”   “那你就负责抠蛤蜊,照一斤抠嗷。”段立轩给队友分配完任务,自己又去礁石缝里寻觅。   赶海和钓鱼一样,有瘾。只要耐心去看,四处都是宝。俩人游走在沙滩上,埋头苦捡。   不同的是,段立轩捡海鲜,陈熙南捡…   完整的扇贝壳,漂亮的小石头,还有被磨得光滑的瓷砖片。偶尔瞎猫碰死耗子,摸到两只蛤蜊。   “陈乐乐!”段立轩又喊他。   “哎!”   “捡多少了?”   “捡好多。”   段立轩一听他说捡好多,兴高采烈地跑回来瞧。拿过小桶一扒拉,是好多。   好多破烂儿。   “我让你捡蛤蜊,你捡的都啥啊?”   陈熙南捞出一块红亮的小石头,笑眯眯地给托在手里:“宝石。”   “我瞅你像他妈狗食。”段立轩掏出手机看了眼,又凑上来神神秘秘地道,“哎,你想不想挖大海蚌?”   其实陈熙南对海蚌兴趣不大。但被二哥这样亮晶晶地看着,别说是挖海蚌,哪怕是去挖蟑螂、淘大粪、乃至是去打捞阿漂,他都会满心欢喜。   “想。”   “走走走,我发现个大眼儿。”   段立轩拉起他的手,沿着海岸一路小跑。两人头灯的光束在夜里跳动,像是两只嬉戏的萤火虫。   海风兜起段立轩单薄的白短袖,衣摆呼啦啦地煽着。陈熙南跟在他后面出神,恍惚间竟感到一种私奔的浪漫。   奔跑。在银光闪闪的滩涂上奔跑。手拉手奔跑。逆着风奔跑。跑到世界尽头,双双跌进银河系。   智人进化出粗大的膝盖和足弓,难道不就是为了这样的奔跑?   俩人一路叽呱叽、叮当叮地跑到目的地。段立轩气都来不及喘匀,指着脚边的沙地说:“就这底下,我打赌,肯定有大海蚌。”   陈熙南打眼一瞧,发现那片泥沙早已被翻过。不仅插了小耙子做标记,还被画了个圈限定范围。   这哪里是‘我打赌肯定有’?这明明是先发现了海蚌,又紧着埋回去找他显摆。   “二哥。”   “干哈?”   “你好可爱。我想亲你。”   “草,脖上系个袜头子,还能扯这骚犊子。”段立轩推开狗头,不耐烦地催促,“你到底挖不挖?不挖我挖。”   “挖啊。二哥找的海蚌,当然要挖。”陈熙南蹲下身,在指定圈里挥铲。铲了两三下,什么都没有。他抬头看过来,像只饭碗里没粮的小狗。   段立轩抱着胳膊,自信满满地扬下巴:“接着挖,还早着呢。埋老深了。”   这句自爆,差点让陈熙南笑场。他啃着下嘴唇强憋,继续闷头刨沙。   小半铲小半铲地挖,还一定要挖成个正圆。这里修修,那里补补,像是做雕塑。   段立轩在旁边急得像个螃蟹。蹲着往左倒腾两步,又往右倒腾两步。   “你捅咕啥呢啊,捏紫砂壶啊?我窑给你烧上得了呗?”   “下铲啊!哐哧哐哧铲会不会!”   “哎我滴妈,瞅你一天到晚上老火了。你他妈就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任凭段立轩连催带骂,陈熙南自是小铲慢挖。捣鼓了能有十分钟,终于碰到个硬东西。他放下铲子,半跪在坑沿往里掏。用手指扑棱掉沙子,的确摸到半个海蚌。硬硬的,沉沉的,冰冰凉凉。   段立轩蹲在旁边,急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摸着没啊?”   “嗯。摸着了。”   “那还不赶紧抠上来!”   “不急。我怕弄碎了。一点点抠。”   “哎不能碎!你麻溜儿的,眼瞅着到点儿了!”   这话一出,陈熙南停下本就缓慢的手。半趴在坑沿,狐疑地看他:“嗯?到什么点儿?”   段立轩自知说秃噜了嘴,也不再解释。跳到陈熙南身后,拿胳膊肘一个锁喉:“他妈的快挖!我数仨数,挖不出来脖子给你撅折,让你变动物世界里内猫头鹰。”   陈熙南毫无防备,直接被他勾了个屁堆儿。也顾不上裤子湿透,扒着段立轩胳膊呵呵直乐:“二哥,你是准备了什么惊喜…”   段立轩臊得满脸通红,勒着他脖子大喊大叫:“少他妈废话!三!”   “二哥,咳咳!我上不来气…”   “二!”   “有个石头挡着,我不好抠…”   “一!”   伴随着这最后的倒计时,海浪里响起尖锐哨声。就见一尾金蝌蚪爬上夜空,嘭地炸成一朵礼花。   圆圆的烟花,中央一颗红心。红红绿绿闪了一圈,化作漫天荧蓝的星光。   陈熙南呆愣了两秒,猛扭头看他二哥。可下一秒就被掰着下巴朝向烟花,耳边是脆亮的呼喊:“十万块的响儿,别走神,看好喽!”   伴随着咻咻的哨音,烟花接连升空。金瀑倾下,银河倒挂。翡翠流苏,天女散花。一朵又一朵,在夜空里织出灿烂光网。太密集、太绚烂的烟火,让人错不开一秒。   最后是一个高空打字。光点组合成一个‘乐’,从中心膨胀出来。缓缓划过夜空,无数星辰坠入水中。   “祝咱家袅花套子,三十岁生日快乐。”段立轩从后环抱着他,下巴的胡茬蹭着他脸颊,“你不就喜欢整点浪景儿么。这回够不够浪?”   陈熙南没说出话。两颊冰冰凉凉,像是下了场雨。雨滴滑进嘴,咸湿的海水混着硝石味。   “还有更浪的。”段立轩敲敲他手里的大海蚌,“你打开瞅瞅呢。”   湛蓝的海蚌,镶着一圈金边。被陈熙南握在手里半天,都已经捂热了。   他脸埋在臂弯里来回蹭,清理着自己的俩摄像头。把鼻涕严丝合缝地吸回去,这才抖着手掰开。   合金的蚌壳首饰盒,金丝绒布里镶着一枚戒指。戒圈宽度适中,既不显厚重,又大气沉稳。戒面上镶着方形翡翠,在灯下流彩璀璨。   “这回是正宗玻璃种加帝王绿。往后就跟二哥过吧,啊,反正我瞅你也挺乐意。”段立轩揪掉陈乐乐的毛线手套,捏起戒指给他戴上。照着他脸颊狠亲一口,在耳边热乎乎地低语道,“搁艾佛儿铁塔那前儿,我是不是还欠你一句话来着?这辈子我就说一遍嗷,你竖起耳朵听好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还有一嘟噜番外,不定时更新。   整个狗攻系列,到这里也完结了。八个主角,每个人都历历在目。   坚韧善良的小乔,单纯率性的鸣鸣。聪慧高傲的芋圆,痴狂偏执的疯狗。七窍玲珑的公主,淳朴鲁直的磊子。还有这一本,洒脱可爱的甜甜,腹黑温柔的乐乐。   写得开心,也收获良多。   这本我聊了亲密关系、亲情与死亡。下一本我打算聊精神疾病、心理学以及自我救赎。   不会很快开,大概盛夏。总担心马不停蹄地码,文字会变得油滑。所以还是沉淀一下,也是把人物丰满到落地。   最后,感谢宝贝们的订阅、追更、投喂、留言。谢谢你们喜欢乐乐和甜甜,咱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