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作者:娜可露露   文案   在一起之后,温明惟从没说过爱,但谈照觉得,这人爱死了自己。   比如,他们第一次接吻,温明惟藏在他背后的手一直颤抖,极力克制也止不住紧张;   比如,每回小别重逢,冷静自持的温明惟都忍不住黏他一整天,仿佛离开他就缺氧;   比如,谈照性格恶劣,总是把主动亲自己的恋人推开,欣赏温明惟无可奈何又宠溺的笑,仿佛能无止境容忍他的坏脾气……   ——就有这么爱。   穿透骨血,到心脏里,好像他死了也会给他陪葬。   有一回,谈照故意说:“你这么倒贴,是很容易被我抛弃的。”   温明惟笑了笑:“是吗?”   谈照不高兴:“你不怕?”   对方如他所料地说了声“怕”:“不要抛弃我。”   后来,谈照无意间撞破了温明惟的秘密。   那时他才明白,需要担心被抛弃的,原来是自己。   *   CP:谈照x温明惟   被宠坏的桀骜不驯大少爷攻x位高权重长发大美人受   注意:替身攻。   近未来架空都市背景,有点科幻但不多。   不是追夫或追妻模式,攻受互相伤害(含物理手段),是比较激烈的相爱相杀,入坑慎。   替身攻 年下 相爱相杀 HE 第1章 摩耶之幕(1)   “砰!”   卧室里传出一声枪响。   伴随男人的惊呼和花瓶碎裂声,门外的顾旌眼皮一跳,手按上门把。   几秒钟后,他听见:   “出去,”是温明惟的声音,有点模糊,“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顾旌适时地打开门,看清门内景象:   温明惟坐在床上,右手握着把枪,披散的长发遮住侧脸,表情隐在小夜灯的阴影里。   刚才那句话,他是对床伴说的。   而温明惟的床伴,一个当初费尽心机才上位的男明星,被一枪吓破了胆,在床边傻愣愣站着,一动不动。   职责所在,顾旌出声提醒:“请吧。”   床伴恍然醒悟,转头看他。   顾旌说:“分手费稍后会打到你账上,以后在任何地方都不要提起明惟,规矩你懂。”   床伴还有点反应不及,顾旌已经丧失耐心,亲自帮他捡起地上的衣服,和人一起丢出了门外。   ——这是温明惟的第三个床伴。   时间最久,陪了他将近一年。但同前两个没差别,任凭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被抛弃的结局。   他甚至不明白,温明惟为什么突然翻脸,夜半惊醒冲他开枪。   但顾旌很清楚,这一枪根本不是冲他去的。   “明惟,做噩梦了吗?”   顾旌关上门,走到温明惟床边,单膝触地,小心地靠近。   顾旌的职位是秘书,保镖,但这两个头衔不能概括他的实际身份,他跟了温明惟十年,了解温明惟的一切,是亦弟亦友的重要存在。   即便如此,顾旌依然恭敬无比,没得到回答,他也不追问,温柔缓慢地掰开温明惟的手指,从那细长的指间抽出紧按的枪,塞回枕头下。   随着手心一空,温明惟的右手微微抽搐了下。   顾旌用力握住他,心知他还在梦魇的余震里,不够清醒,耐心等了一会儿,温声道:“还好吗?要不要喝点水?”   温明惟没抬头,答非所问:“给我两片药。”   顾旌一顿,看向床头柜上,那里和往常一样,摆着一排白色药瓶,瓶身贴着不同的标签:“No.18B”“No.19A”……意义不明,看不出是什么药。   但顾旌知道,他连每瓶里药片的剩余量都一清二楚,挑出最左侧的一瓶,习惯性数了数,说:“今天已经过量了……”   温明惟沉声道:“拿来。”   顾旌不敢违抗,立刻倒出药片递给他,就着凉水喂下去。终于,温明惟拢了拢长发,抬起了头。   他的头发非常长,乌黑笔直,瀑布般垂散铺开,掩住半裸的身躯,有一种沉静的美感。   ——如果只看外表,温明惟本人不像他的身份那么令人畏惧。   他有一张完美的脸,五官深邃,气质是悲悯的,甚至带点莫名的神性,不像世俗中人。   尤其他的眼睛,专注看向某个人时,仿佛能洞察并宽容对方的一切,令人心生好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双手曾经沾过多少血。   但顾旌太了解了,对他的畏惧和忠诚同时刻进骨子里,不敢轻慢半分。   当他的眼神投过来时,顾旌下意识挺直脊背,准备服从命令。   不料,温明惟好像还是不太清醒,不知道刚才究竟梦到什么,威力那么大。只见他缓缓转动的眼珠艰难聚焦,突然问:“今天几号?”   顾旌心头一跳:“……六号。”   床的对面,电子钟显示联盟东部时间:2155年7月6日,22点46分,星期六。   顾旌后知后觉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本能地闭紧嘴唇,大气不出。   果然,温明惟不会不记得。   他略微坐直了些,问:“谈照回来了吗?”   提到这个名字,他似乎精神了点。   顾旌连忙给手下发消息,问完后如实转述:“回来了,下午四点的飞机,落地后被朋友接走,没回家,现在在酒吧喝酒。”   “哪个酒吧?”温明惟问。   “‘不冻港’。”   “嗯,”温明惟应了声,突然下床,往浴室的方向走,“我洗个澡,待会你送我过去。”   顾旌沉默了下:“……好。”   **   正如卧室里枪声一响,顾旌就知道温明惟又做噩梦了,当他噩梦惊醒后心绪难平,想见谈照,也在意料之中。   如果问谈照是谁,不太好回答。   从表面上看,谈照是温明惟暗恋的、想要追求的人。   温明惟熟知谈照的一切,掌握他的所有动态。   例如今天,谈照毕业旅行结束,返回西京市。温明惟提前得到了他的航班信息,把“7月6日”加入时间表,贴上“谈照”标签,意味着今天方便见他。   但这仅仅是表面。   实际上,谈照是一个一言难尽的存在,他对温明惟的意义,常人难以理解。   温明惟也不需要任何人理解。   大约四十分钟后,温明惟换好衣服,吹干了头发,准备出发。   头发是顾旌帮忙吹的,车也是顾旌开。   这年代人工智能驾驶技术已经成熟到没人把它当作一项技术,但温明惟从不用AI开车,家里也几乎没什么智能家居,他像一个生活在古堡里的中世纪贵族,孤僻避世,不融入社会。   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隐私和安全隐患。近年黑客技术出奇发达,温明惟身份特殊,仇敌太多,任何联网的智能系统都可能被入侵,不适合他用。   这时临近午夜,首都的夜生活正在高潮。   温明惟很少这么晚出门。通体漆黑的防弹轿车滑进夜色,穿行在璀璨多姿的各色广告牌之间。他把车窗降下一条缝隙,商业街上震耳欲聋的音乐立刻钻入耳膜,向他宣泄这座城市无尽的生命力。   大概是嫌吵,五秒不到,他关上了车窗。   顾旌从后视镜看他一眼,说:“不远,很快就到了。”   温明惟不急,情绪已经比刚才好多了。噩梦的影响随时间退去,药效也发挥了作用,他脸上渐渐浮现出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疏离感,好像对这世界没半点热情。   顾旌反而松了口气,想起手下刚才发的消息,挑他感兴趣的说:“今天谈照有个朋友过生日,他们人挺多,而且,好像有人要告白。”   “告什么白?”   “向谈照告白,”顾旌从那些混乱的信息里提取重点,“他很受欢迎,今天这个还准备了告白仪式……”   这不算新闻,先不说谈照本人如何,他的家世摆在那里,就引无数人趋之若鹜。   不像温明惟近乎隐居,谈照出自首富家族,全家都是名流,层出不穷的谈氏八卦养活了无数媒体。   相对来说,谈照已经属于家族中比较低调的了,不泡网红,不跟明星谈恋爱,也不参与什么名媛公子之间的纷争,偶有几次上头条,一次是因为飙车,一次是滑雪出事故,还有一次是在大学里打架,被人拍视频发到网上了。   抛开家世,谈照也有受欢迎的资本。   他今年24岁,自幼成绩优异,跳级考进联盟名校,上个月博士毕业,学历不含一点水分。   他的长相非常出挑,是典型的浓颜系,骨相优越,气势张扬,左耳一枚闪耀的钻石耳钉,和主人一样锐利夺目。   ——那是全世界单价最贵的一颗钻石,名为“狄奥尼索斯之心”。   以微小的克拉数拍出4.68亿联币的天价,是谈照出生时的诞生礼,独一无二。   以至于,敢追谈照的人其实不算多,大部分人有自知之明,自觉跟他保持距离。   而且谈照的脾气不怎么好,视所有追求者为苍蝇,围绕他嗡嗡叫,每个胆敢嗡到他面前的人,都得不到半点好脸色。   总之,这位少爷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写满了“难追”。   据顾旌的调查资料显示,谈照至今一次恋爱也没谈过,他对外自称无性恋:对男人,女人,跨性别者,充气人,机器人,宠物狗,直升机……通通不感兴趣。   他曾有一句经典发言:“与其跟地球上的另一个物体谈恋爱,我宁愿照镜子。”   后来这句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温明惟耳朵里,温明惟笑了笑,夸他怪可爱的。   顾旌没看出哪里可爱,评价为情人眼里出西施——谈照长了那样一张脸,不论他本人多么难搞,温明惟都喜欢。   但温明惟想追求谈照,也是最近才有的想法。   在此之前,他对谈照的长期关注,谈照一无所知。   他们明面上的相识,发生在三个月前。   过程很简单,谈照在一家射击俱乐部玩枪,“偶遇”温明惟,意外发现温明惟枪法神准,远超一般玩家水平,于是上前打招呼,交流了一下经验。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展开。   之后又“偶遇”过几回,过程都乏善可陈。   谈照被众星捧月惯了,如果对方不主动,他连朋友都懒得交,之所以能记住温明惟,纯粹是因为后者容貌惊人。   但正如调查所示,谈照的恋爱欲望不高,性向也不明确,温明惟那张令无数人失神的脸和特别的长发,谈照也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后来交换联系方式,是温明惟主动的,理由是“下回约你一起练枪”,谈照没拒绝。   但加好友至今,温明惟还没有发出过邀请。   谈照更是一条消息都没主动发过。   可见,温明惟要追谈照,也不太容易。   顾旌对此不做评价,他把刚才那段有关告白仪式的八卦讲完,发现温明惟听了没什么反应,就不再啰嗦,专心开车。   用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抵达酒吧门口。   按照惯例,温明惟去“偶遇”谈照,顾旌是不陪同的。但今天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温明惟下车的时候,没让他在外面候着,而是说:“你先回去,今晚不用等我了。”   顾旌微微一愣:“好。”   不远处,“不冻港”的招牌闪烁着朦胧的极光绿,眨眼变幻成蓝紫色。   温明惟在那交替的光线下,独自走进了酒吧大门。 第2章 摩耶之幕(2)   “不冻港”位于西京闹市区,在全市租金最贵的地段开辟了地上地下两层。   下层是一个斗兽场般巨大的舞池,上层是相对清幽的休闲区。   不像楼下人满为患,上层虽然人也很多,但有空位,只是吧台前坐得比较满。调酒师像在赌场摇骰子似的带几分亢奋和沉醉地晃动摇酒器,一整层的灯光浓雾般幽深而暧昧,人一走入其中,有被淹没的错觉。   谈照一行人是十点来的,现在不到两小时,大部分同伴在楼下蹦迪,还没尽兴。谈照却一整晚待在楼上,动都没动过。   身边有三个人陪他,其中一个正是今晚的寿星,叫李越,是他的发小,最好的朋友之一。   见谈照眼睛都快闭上了,李越推了推他:“哥,您不会真要在酒吧睡觉吧?”   “不然呢?”谈照打了个呵欠,一脸困倦,“本少爷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落地一口气都没喘上就被你们拉来庆生,快两天没睡了——”   “胡扯,”李越说,“你明明下午去剪头发,在理发店睡了俩小时。”   “哦,你管我。”谈照眼睛闭得紧,往沙发深处一靠,摆明不想起来了。   他今天衣服穿得挺随便,像是从衣柜里随手抓了件套上,没用心搭配,脚下踩一双纯黑马丁靴,酷得有点凶。   新发型剪得不错,略像狼尾,上短下长,有染色,但在酒吧幽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   这时即将零点,李越看了眼手表,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您是我亲哥,给个面子行不?等会再睡。”   “干嘛?”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有个学弟想给你告白。”   “滚。”谈照皱了下眉,“你他妈拉皮条的?”   李越讪讪的:“我也不想拉,但我看上他表姐了,未来小舅子的忙不能不帮吧?”   “关我屁事。”   “你先看一眼嘛,”李越硬着头皮把谈照推醒,给他指吧台的方向,“就是那个,长得不错吧?——哎不是,你看哪儿呢?”   谈照醒是醒了,眼皮往上一撩,却根本没看好友指的方向,目光越过一排排坐满人的卡座,落在一个长发男人身上。   李越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恰好对方若有所觉,朝这边转过了头,露出一张因灯光朦胧而略显模糊,但动人心魄的脸。   李越足足愣了三秒钟,“卧槽”一声,旁边另外两个同伴闻声抬头,也看向对面那男人,都呆滞了。只有谈照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模样,不为所动地收回目光。   李越瞬间把“小舅子”抛到脑后,压低声音问:“那个是谁啊,你认识?”   “算是吧,”谈照说,“见过几次,不熟。”   李越相当兴奋:“认识就是认识,多聊几句不就熟了?约过来一起喝两杯啊。”   “要约你自己去约。”谈照懒得搭理他,眼睛一闭,又要睡觉。   李越的确想约,但他和谈照一样出身不凡,见过的大人物不知多少,最基本的看人眼色还是有的。那个长发男人独自坐在沙发上,虽然看似神态柔和,却莫名散发一种上位者气场,令人不敢轻视。   李越绞尽脑汁想了想,首都政商两界名流没有他不认识的,把范围扩大到全联盟,也没听说有这样一个人物,应该是他想多了。   ——长成这样的八成是演员,那些明星惯会装模作样,其实都是花架子,纸老虎。   正犹豫着,没想好要不要搭讪,李越纠结地抬头,突然发现,对方竟然主动朝他们走了过来。   李越简直吓了一跳,连忙推谈照:“哥,醒醒,他好像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对方已经走到面前。   那男人很高,身材无懈可击,近距离看脸也比远观更具冲击力:眉眼角度,高挺的鼻梁,完美的下颌线,都不过分硬朗也不阴柔,像精雕细琢的美神塑像,每一寸恰到好处,不能再增减。   李越痴呆般盯着对方,慌里慌张地站起身,第一反应是先做自我介绍:“你、你好,我叫李越。”   说完尴尬得要命,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心道:谁问你了?   那男人却很体贴,低低地笑了声,不是嘲笑,有点包容和宠溺的味道,把手递给他:“温明惟。”   话是对李越说的,眼神却像酒吧暧昧的灯光一样,雾蒙蒙地飘到了谈照身上。   谈照自然是醒着,但一贯不热情,回温明惟一个眼神,说了声“巧”,就算打完了招呼。   他不热情没关系,另外几个很殷勤,李越第一时间让出谈照身边的座位,就差亲自扶温明惟坐下了,还把服务生叫来,帮他点单。   温明惟很随和,说:“随便,但我只能喝一杯,酒量不行。”   李越信了,帮他点了杯这里的招牌鸡尾酒,叫“末日极光”。然后故作熟练,没话找话地介绍起酒名的由来,明显是想洗白刚才自我介绍的尴尬,给温明惟留一个好印象。   温明惟相当有修养,即使他讲得磕磕绊绊,也耐心倾听,眼睛专注看着他,简直让人脸红。   李越在这注视下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从酒吧的历史编到调酒师的个人情史,越发不着边际,胡言乱语。   谈照被吵得睡不着,烦躁地瞪了他一眼,突然说:“李越,你不是直男吗?发什么春?”   “……”   同伴哄然大笑,李越被戳穿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状态,刹那间从脸红到脖子,整个人几乎要爆开。   温明惟也笑,眼神又飘到谈照身上,状似不经意地接了句:“你呢,也是直男?”   “他不是,”同伴替谈照回答,“他性冷淡,什么都不喜欢。”   这是句玩笑话,但男人之间的玩笑总是不怎么高级,“性冷淡”有一种“那方面能力不行”的暗示,调侃味十足。   谈照当场踹了同伴一脚:“找死是不是?”   他腿长,从桌面伸过去,差点把酒杯碰翻。温明惟伸手扶了一把,略微侧身看他,眼里带一种认真的疑惑,好像信了他同伴的玩笑,也怀疑他性能力不行。   谈照微微一哽,下意识想解释但又觉得没必要,沉默几秒,脸一沉,少爷脾气发作,不想理人了。   温明惟见状突然笑了声,和刚才几个笑不一样,这次是真心的。但因为真,也格外刺耳,谈照不悦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温明惟盯着他左耳上闪耀的钻石,突然转移话题,“你明天有空吗?我们一起去练枪。”   “没空。”谈照漠然拒绝。   “好吧。”温明惟好似很失落,拿起酒杯低头喝了一口。   他头发长,垂落的发丝恰好遮住表情,像掩饰一般,让人不忍。   李越何止发春,简直是恋爱脑上头有点一见钟情了,忍不住安慰温明惟:“他明天真没空,要去医院探望他爷爷,估计得忙几天。”   温明惟顿了顿,对谈照说:“这样啊,祝你爷爷早日康复。”   谈照不喜欢在外面提及家事,微微点了下头算回应。   见他对自己的心动男神这么冷淡,李越相当不满,但无可奈何,只好亲自陪温明惟聊天,没话题就制造话题,说:“温……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明惟就好。”   “好的,明惟哥,”李越自作主张加了一个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演员吗?”   温明惟笑了笑:“不,卖药的。”   “啊?”李越没懂。   温明惟道:“开公司,医药行业。”   “哦哦,”李越吹捧道,“原来是总裁,难怪这么有气场。”   这句捧得过于虚假,在座几位少爷,哪个不是大财阀出身?怎么可能把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小小医药公司老板放在眼里。   但聊到家世,李越忽然间想起什么,莫名觉得“温明惟”几个字有点耳熟,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记不起来,喃喃问:“明惟哥,听你口音好像不是西京人?”   温明惟讲话没口音,的确和口音略重的首都本地人不一样。   “我是新洲人,”他说,“前几年搬迁过来的。”   “这样。”李越应了声,脑海里不断闪着“新洲”“温”,词组飘荡,一簇记忆火花突然爆开,吓了他一跳,“你姓温啊?”   “怎么了?”   “……啊,没事。”   李越压下心悸笑了一声,心想,新洲省是联盟第一大省,温氏是新洲的第一大姓氏,姓温的普通人少说也有百万,倒没那么巧,温明惟姓的肯定不是那个“温”。   至于那个“温”是哪个“温”,自然是曾经在新洲称王称霸的温氏一族。   但现在温氏已经倒台快十年了,当年高高悬挂在龙都城至高点的黑鸢尾家徽都被人拆下来当废铜烂铁处理掉,找不到一点痕迹了,还有什么可忌讳?   话虽如此,李越还是不敢把那段新洲往事当八卦和温明惟聊——事实上他也并不了解多少,换了一个安全话题,突然问温明惟年龄。   “明惟哥,你今年多大了?”   听到这里,在一旁始终没睡着的谈照终于忍不住了,猝然睁开眼睛,不耐烦道:“你们两个相亲呢?有完没完?” 第3章 摩耶之幕(3)   谈照脾气不好熟人皆知,具体体现在他从不迁就别人,但别人必须迁就他。简而言之,王子病。   王子病自然来源于他“王子”的身份,但究其根底,主要是家庭环境问题。   谈照的父亲是联盟首富谈英卓的幼子,年轻时爱好游行考察各地风土人情,常与妻子结伴外出。在谈照五岁那年,夫妻俩乘坐私人飞机横跨太平洋,不幸遭遇空难,双双逝世,遗下一个可怜的小谈照,被送到爷爷身边养大。   因这桩惨事,谈照备受爷爷溺爱。   谈家上下都谨记,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小少爷,那是谈英卓的心肝宝贝眼珠子,他可以杀人放火,别人不可以忤逆他半分。   好在谈照虽然性子骄纵,但总体来说没有特别出格的纨绔劣行,只是苦了他身边朋友,不得不耐心哄着少爷。   一般来说,谈照也不会无缘无故发火,今晚却三番两次表露不爽,可见睡不好觉确实影响人心情。   李越不怕他发火,怕的是他王子病发作吓着温明惟,当即提议说:“你实在睡不着就别挣扎了,换个地方睡,去打牌怎么样?——我们打牌,给你开个房间休息。”   谈照果然要发作:“那我他妈跟着你们干嘛?我不会回家睡觉吗?”   李越有点窘迫,并非没想到这点,只是觉得如果谈照走了相当于少一道桥梁,他不好意思单独带温明惟去打牌。   谈照一眼看穿他,凉凉地挖苦:“小舅子你不管了?表姐呢?”   李越:“……”   移情别恋不行吗?不要拆穿。   气氛聊得有点僵,谈照大概是真不高兴了,突然从沙发前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随你们的便,我回去了。”   说罢毫不留情,转身就走,李越连忙伸手去拉,但比他更先拉住谈照衣角的,是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   “谈照,”温明惟收紧手指,微微仰起头,“不再陪我喝一杯吗?好不容易碰见。”   他眼角含笑,是一句寻常挽留,偏偏给人一种非常不舍的感觉,异常缠绵。   谈照垂首看他,投下一道居高临下的注视,没回应。   李越连忙打圆场,硬生生把谈照按回沙发里:“求你了大少爷,不要这么对待我们明惟哥好吗?有什么不爽冲我来。”   谈照无语:“我怎么对待他了?你装什么护花使者?”   “好了好了,”温明惟劝解,“是我的错,突然横插进来扰了你们的聚会——今天是谁的生日吗?桌上怎么有个蛋糕?”   是吃剩一半的蛋糕,切得七零八落,上面有几根栽倒的蜡烛,奶油已经融化了。   “是我。”李越说,“我今天二十四岁了,明惟哥。”   “祝你生日快乐。”温明惟笑笑,“可惜一时间没什么礼物能送你,回头我补上。”   李越惊喜:“哇,不用麻烦,你人怎么这么好……”感叹一声又说,“你平时一定很受欢迎吧?追求者是不是很多?你单身吗?”   他问得直白,目的不加掩饰。温明惟却说:“不啊,没人追求我,一直是单身。”   李越不信:“真的假的?”   温明惟不答话了,只是笑。   温明惟的笑很温柔,仿佛体贴每一个看向他的人,却又有种年长者游刃有余不把弟弟当回事的味道,是轻视,轻视中却又饱含宠溺,微妙得令人心痒,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一眼,揣摩他的心思。   李越聊两句就上头,感觉自己晕乎乎的,浑身发酥,嗑药了似的,怀疑再跟温明惟聊下去会变傻,强作镇定低头喝酒。   李越不说话,温明惟的眼神飘飘荡荡又转到谈照身上,突然玩笑似的问了句:“谈照,你也觉得我人好吗?”   谈照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问我干嘛?又不是送我礼物。”   温明惟从善如流:“我也送你一份,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用不着。”谈照说,“我每年收礼太多拆不过来,不差你一份。”   温明惟好像有点受伤:“你跟谁说话都这样吗?”   “……”   谈照一顿,不等答话,李越替他回答:“对,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惟哥你别介意。”   谈照脸色一沉,仿佛李越平白污蔑了他,但这根本不是污蔑。   他无话可说,再次深深倚进沙发里,继续刚才没完成的睡觉事业。难为他这么坚持,可他刚闭上眼睛,没来得及把瞌睡虫召唤出来,突然听见温明惟说:“不早了,我明天有事得早点休息,你们聊着,我就不奉陪了。”   温明惟站起身,跟在座几人道别,他罕见的没有笑,像是真的被谈照刚才那句话伤到了,情绪不高。   谈照瞥他一眼没做反应,李越过意不去地跟着站起来,替好友道歉:“哎,明惟哥,他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温明惟很理解地说,“我明天的确有事,再待下去就太晚了。”   李越手足无措:“好吧……你开车来的吗?住处远不远?用不用我送你?”   由于可以无人驾驶,不用担心酒驾的问题,有车就行。温明惟却说:“我没开车,但麻烦你不太好吧,今晚还是你生日……”   他看了眼旁边几人,言外之意,寿星抛下朋友离场不合适。   李越很想献殷勤,但他要陪的不止二楼几人,还有在楼下蹦迪的一群朋友,的确脱不开身。   李越心急火燎,好像他不送温明惟对方就回不了家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瞥见谈照时突然灵机一动,说:“少爷,劳烦你送明惟哥一趟呗?”   “……”   “哎——别这么别扭,你俩明明比我熟,闹什么呀?”李越拉谈照起来,“送完随便你去哪儿睡觉,回不回来都行。”   谈照一脸不情愿,但大概是“睡觉”两个字打动他,他也不想继续在酒吧消磨,想了想竟然答应了:“走吧,你住哪里?”   温明惟在手机上发了一条定位:“谢谢。”   **   上车之后,气氛终于缓和了点。   谈照的车和他本人一样,非常有脾气,内外经过大量改装,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连副驾驶上安全带的位置都调整过,温明惟摸索半天才抽出那条带子系上,一抬头发现,谈照在摸方向盘。   ——这车也没有人工智能系统,少爷竟然亲自开车。   “你刚才喝酒了吗?”温明惟问。   “没有。”   “那你喝的是什么?”   “……饮料。”谈照出人意料地说,“我酒精过敏。”   温明惟笑了一声。   这是顾旌没提供过的资料。   “所以你以前去酒吧,各种party,跟朋友聚会……都是喝饮料?”温明惟仿佛发现新人类。   谈照黑脸:“是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温明惟:“没事,很健康。”   谈照沉默开车,大概有十分钟没理他。   没有李越活跃气氛,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话题可聊。司机保持专注,乘客无事可做,温明惟突然心血来潮,打开谈照的社交网络账号从头往下翻。   他以前看过,但不会每天都看。新动态更新了四条,最新一条是今天在机场发的,图片是候机厅里某家餐厅的食物照片,配两个字:难吃。   温明惟边看边笑,心想,他十二岁以后就不会在网上发这种无意义的碎碎念了。当然,他十二岁以前其实也没发过几条。   谈照好久才发现他在笑什么,非常不悦:“你偷看我账号干嘛,有没有礼貌?”   “我是光明正大地看,”温明惟打开自己的主页给他看ID,“要互关一下吗?”   谈照开车的间隙飞快扫一眼:“你这种什么都不发的关不关注有什么区别?”   “方便我看你的好友圈。”温明惟轻描淡写抛下一句,不确定地问,“你会发仅好友可见的内容吗?”   谈照没作声。   温明惟追问:“一些心事,秘密,或者偶尔发几张自己的照片,有没有?”   “……”   温明惟说话时声音始终很低沉,在狭窄的车里却格外清晰,连他的呼吸声都不可忽视,和眼神一起化作某种略显暧昧的气息密密麻麻地裹住谈照。   谈照有点不适,下意识松了松领口。   然后便瞥见,温明惟的视线追随他的手指,从他的领口滑到他凸起的喉结上,看了几秒。   这种气氛不该挑明,但谈照没那种意识,直白道:“你看什么?”   “看你啊。”温明惟若无其事,“有什么问题吗?”   “……”   谈照没答上来,被噎住似的过几秒才说:“我不发仅好友可见的东西。”   这是拒绝互关的意思,温明惟不以为意:“没关系。”   之后的几分钟格外沉默,什么话题也没聊。   温明惟自称是名不见经传的医药公司老板,住处却很高级——西京市东海岸的天价住宅区,有入住门槛,住户皆是非富即贵,一般人有钱也进不来。   谈照刚才把定位一键复制到导航里没细看,车开到附近才醒神,狐疑地扫了温明惟几眼。   “离我家不远,”他把车停在定位的终点,一栋隐在雨林花园里的白色别墅大门前,“你竟然住这边?我以前怎么没碰到过你?”   “可能是不巧吧。”温明惟低头解安全带,柔顺的长发沿脸颊滑下,流水般漫了一身。   他突然说:“谈照,帮个忙。”   “怎么了?”   “头发卡住了。”   不知怎么回事,温明惟的手按住安全带开关,却没解开,好像没法从那紧绷的带子里挣脱出来。   他的头发实在太长,散得到处都是,车里光线又暗,谈照连发梢在哪都没看清,俯身靠近他,问:“卡哪儿了?”   “不知道。”温明惟不清楚,一挣扎就吸了口气,明显是扯到发丝很疼。   谈照不得不帮忙,握住他长发的中段从上往下捋,在他大腿附近探索,但捋了半天也没发现有哪一缕头发是卡住的,反而以手作梳帮对方把披散的长发梳理整齐了。   谈照迟疑一下,意识到被骗了,抬头发现温明惟含情带笑地看着他,突然说:“谈照,你好可爱。”   “……”   距离太近,他滚烫的呼吸打在谈照的喉结上——刚刚被他用眼神标记过的地方。再近一点他恐怕就能咬住那凸起的部位,用牙齿做一个切实的标记,或者亲吻。   谈照头皮发麻,下意识想躲,硬生生忍住了,非常强势地把他按回座位上。   “温明惟,”谈照恼怒道,“你有什么招数冲李越发挥,我对你不感兴趣。”   “啊,”温明惟似乎很意外,“你想到哪去了?”   他比谈照更强势,但并非强硬,是更高一级的包容和睥睨,仿佛对方犯错但他选择宽恕,手指搭在谈照肩上轻轻敲了敲:“宝贝,我只是在夸你可爱。” 第4章 摩耶之幕(4)   温明惟是被谈照赶下车的。   成年后就再也没被叫过“宝贝”的某位少爷像只被戳到肚皮的刺猬,张牙舞爪地关上车门,险些夹到温明惟的头发。   温明惟目送他绝尘而去,直到车声再也听不见,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散去,短暂热闹过的夏夜重归寂静。   这片住宅区叫“海苑”,一个平平无奇但闻名遐迩的名字。   温明惟八年前从新洲省龙都市迁居至此,住得还算满意。客观说,居住环境好坏在他眼里区别不大,他唯一要求是清净,不受打扰。   如果谈照了解温明惟的日常生活,刚才就不会奇怪以前为什么没在附近碰到过他。   ——温明惟几乎不出门,如无特殊情况,一个月最多外出两三次。   他的确开了一家医药公司,但公司归他手下的人管,他是不上班的。   这个公司与其说给他赚钱,不如说是帮他烧钱:养科研团队,私人实验室,开发各类不上市的新型药品,满足温明惟不为人知的种种需求。   可能是因为今晚外出前服药过量,和谈照见面的愉快结束后,温明惟漫步回家,突然一阵胃绞痛,副作用上来了。   温明惟习以为常,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那鲜明的痛觉里回味谈照刚才的反应,更觉得心情舒畅。   直到他走进大门,穿过花园,看见别墅门前停着一辆不属于自己的车。   车本身不出奇,是个普通品牌,大约二百来万。   但车牌是“UA00002”。   温明惟的表情终于变了,仿佛胃绞痛才刚刚涌上来。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他重归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走进门,没理会迎上来的管家,对客厅里的顾旌说:“元帅来访,你怎么不通知我?”   顾旌站得笔直,眼里有一抹显而易见的紧张。   在他两米之外,客厅中心的沙发上,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背对门口而坐,闻声笑着回头,说:“是我让小顾别说的,你难得出门散心,我打扰你做什么?”   此人头发虽白,脸上却没有明显的皱纹,年纪最多四十七八,跟苍老不沾边。长相很平淡,五官没有值得夸赞之处,但眼神异常深沉,给人感觉城府极深。   ——正是经常出现在新闻里的联盟大元帅,郑劾。   温明惟不追究,挥了挥手让顾旌和管家离开,然后从柜上捡起条发带随手束了头发,到郑劾面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好久不见,元帅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郑劾道:“别一口一个‘元帅’,多生疏。”   “好,”温明惟改口,换回旧称,“老师。”   可惜,他嘴角的笑意不到眼底,仿佛他和对面这个人之间暗藏某种化解不了的隔阂,很难亲近起来。   郑劾定定看着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突然说:“明惟,你还是怪我。”   “都快九年了,你怎么还不相信,当初我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但青铮他……他和你的缘分尽了。”   郑劾面露悲痛,带几分表演痕迹——跟他给媒体演讲时的表情一模一样,煽情地说:“如果青铮还在,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他也会伤心,毕竟他是为了你才……”   “老师,”温明惟忍不住打断,“您今晚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郑劾喝了口茶,用半分钟的停顿表示他需要平复心情,然后才慢吞吞地进入正题,用一种刻意放松,但仍显严肃的口吻说:“就在刚才,我的人在南太平洋扣了一批走私的军火,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温明惟一顿,答得直接:“没有,你知道我早就不参与那些了。”   郑劾盯着他,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伪,半晌道:“船上有‘黑鸢尾’标识。”   “那就更不可能是我。”温明惟说,“你不如怀疑,是我那个没死透的二哥不甘于当尸体,想回活人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找点存在感。”   郑劾沉默了。   良久,大概是明白这件事再问下去温明惟也不会多透露一个字,他换了一个话题,突然道:“我听说,你今天晚上和谈英卓的小孙子在一块喝酒?”   “……”   温明惟没作声。   “跟小朋友玩有意思吗?”郑劾好似于心不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真的该看开了,明惟。一个人如果太执着于儿女情长,会变得软弱,你心里有数。”   这句多两分真诚,可惜真诚得不彻底,更像一个旁观者对局内受苦之人居高临下的怜悯点评。   郑劾说完转身往外走,到门前时他突然回头:“下个月是青铮的九周年忌日,我陪你回新洲吧?”   “不用。”   郑劾的视线里,温明惟低着头,仿佛时隔多年仍然无法从当初那场几乎摧毁他的情伤里走出来:“您慢走,我不送了。”   郑劾摆摆手,大步跨出了门外。   **   凌晨四点,温明惟仍然在客厅。   他不睡觉顾旌也不能睡,担心空调太冷,顾旌从柜子里拿出毛毯披到他身上,劝解说:“明惟,该休息了。明天你约了织田博士试新药……”   “延后。”温明惟了无睡意,茶水也只喝了浅浅一杯。   但他脸上并无哀痛之色,那种极端情绪多年前就从他的灵魂里抽离,不能再支配他的肉体,让他流下哪怕一滴眼泪。   顾旌没法再劝,安静陪他。   不知过了多久,温明惟突然想到什么,目光在客厅里搜寻一圈,问:“上回宗理会送我的那幅画呢?怎么没挂起来?”   顾旌想了想道:“挂在书房了,之前你说书房的墙上缺点东西……”   温明惟推开毛毯,往书房走。   顾旌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起那幅画,紧跟着陪他上二楼。   画是宗理会送的——“宗理会”,指的是联盟宗教理事会。   顾名思义,宗理会负责统管联盟境内所有大小合法宗教。所谓合法,也没什么门槛,只要某教派的相关负责人肯花五十块钱去注册一下,他的教派就合法了。   现在的人很矛盾,明明身处科学无比发达的时代,却越发笃信宗教。大概是因为科学越发达,越显露弊端:它不能解释所有问题,更不能在精神层面给人以拯救。   以至于,近些年联盟全境五花八门的大小教派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正经的有传统佛教,基督教,不正经的就太多了,例如什么“牛排教”,“游戏教”,“我爱穿什么衣服你少管教”……不胜枚举,且常常有公开活动,在商业街的摩天大楼和全息广告下宣讲教义,吸收教众,有的还会当众高歌几曲,弄得像音乐节现场。   温明惟不是其中任何一个教派的信徒,但他什么都沾。   宗理会的理事长是为数不多了解温明惟身份的人之一,投其所好,常常拿各类宗教作品讨好他,以换取他给宗理会的大额捐赠。   那幅画挂在书房最空白的一面墙壁上,书桌的左后方。   前几天顾旌亲手帮温明惟挂上去的,自然是清清楚楚地看过。但即使看过,再看的时候顾旌仍然有点心理不适。   温明惟却完全不觉得。   是一幅油画,画的是一个祭祀场面:   密密麻麻的人在夜里排成长队,身披锁链朝天跪拜。人群前方有一个燃烧的巨大火堆,扭曲的火光照亮信徒们的面孔,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战战兢兢面露惊恐。   而在遥远的天穹上,一位面目模糊的天神俯视众生,双手布下无边纱幕,笼罩世间万物。   ——《摩耶之幕》(2120年)。   能被温明惟看中的画作,画技当然是极好。但画家用精湛画技呈现出的宗教场面不具任何神圣感,反而有种冰冷诡谲的气氛,令人多看两眼就会从心底泛起一阵挥之不去的恐惧,好像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缠住了,无法挣脱。   顾旌并非不能理解这幅画的喻义。   “摩耶之幕”是古印度婆罗门教里的一个概念。“摩耶”一词出自梵文,意为虚假、骗局。大概是指凡人都生活在一张由神明用幻术布下的欺骗之幕里,看不见帷幕背后的真实世界,难以得见自我,即“梵”。   这个概念曾被一些哲学家进行过哲学层面的阐释,也被一些艺术家用以创作过各类艺术作品,不算新鲜。   但顾旌不知道,温明惟从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   他几乎是最了解温明惟的人,可惜了解和理解之间相去甚远。   温明惟看画,顾旌看他。大约有十几分钟,温明惟终于从墙壁前离开,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然而,他没对这幅画做点评,沉默半晌,顾旌从他的表情判断他大概是想服药,但他没有。   温明惟说:“你休息吧,我自己待会。”   顾旌说:“您也该休息了。”   “我知道,你先出去吧。”   “……”   顾旌离开书房,顺手帮他关上了门。   四点半左右,温明惟仍然不想睡,拿手机给谈照发了条消息:   “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意料之中,没得到回复。这个时间谈照估计在睡觉。   但温明惟没有就此收手,直接拨了个电话。   通话音响三声,被挂断了。   温明惟继续拨,这次一声就被挂断。   他拨第三遍——明明还没听见谈照的声音,心情竟然提前好了起来。他几乎可以想象谈照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摸到手机按挂断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超级不耐烦,想打人。   第三个电话被接通了。   “喂?”谈照果然在睡觉,声音带着没睡醒的低沉和迷糊,但冷酷地说,“温明惟,你最好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闻言,温明惟轻轻抛下一颗炸弹:“我想你了。”   对面瞬间安静了。   好几秒,谈照才重拾冷静腔调,不悦地说:“我不想你,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温明惟笑了声:“我想约你出去玩,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不对外开放的私人靶场,”温明惟顿了顿,“你见过和没见过的所有枪型都有,真枪,不是仿品。”   “……”   谈照诧异了一下。   别说真枪,现在市面上的枪械仿品都很少见。   自从八年前大力推行禁枪令,联盟政府对枪械的管制比对任何东西都严,再高级的射击俱乐部也不敢上真枪实弹,否则第二天就会被查封。   温明惟却轻描淡写地说他有一个私人靶场,什么枪都有。   就算那些枪吸引不到谈照,他神秘莫测的身份也难免令人好奇。   “……下周六。”谈照果然上钩,“我那天有空,到时候再联系。” 第5章 摩耶之幕(5)   温明惟和谈照约在周六的下午两点。   是7月13日,多雨多雾的西京市难得有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温明惟在花园的玻璃亭里睡了一上午,下午出发前还有些犯困,长发没束,顾旌帮他梳理整齐,归拢到脑后,他几乎睁不开眼,半天才看一眼镜子,说:“脸色不太好。”   顾旌道:“是那款新药的影响,这两天你总是睡不醒。”   每当提到药,顾旌就想劝温明惟别吃或者少吃,但不敢直说,说也没用。   温明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躯体之于他,不过是一个玩具,他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任何人不能置喙。   温明惟果然像没听见一样,不理会顾旌的话,看了眼时间,边给谈照打电话边往外走。   这几天温明惟经常和谈照通电话,每次都是他主动拨出,谈照接得不情不愿。   虽然不情不愿,但谈照基本每次都会接,然后听他讲一些时而暧昧时而无聊的闲话,给出“我不想听,我不感兴趣,我懒得理你”的反应。   温明惟很喜欢夸谈照,而且他擅长夸人,每天把“你好可爱”“你好厉害”“啊,你连这个都会”挂在嘴边。可惜他的态度不够真诚,总有种在哄骗人的既视感,尤其是他会一边说话一边低声笑,招猫逗狗似的,谈照听了生气,动辄挂电话甩脸色,把少爷脾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正印证了李越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多聊几句就熟了。   现在即使大少爷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和温明惟已经是熟人,不能再装不认识了。   前天晚上,温明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问谈照:“李越知道我们两个天天深夜通电话吗?”   “……”他暧昧的措辞让谈照沉默了五秒钟,忍不住反驳,“只是通电话而已,你能不能别把一件普通事描述得这么古怪?”   温明惟反问:“哪里古怪?”   谈照避而不答,说:“李越不知道。”   温明惟没完没了:“你是故意不告诉他的吗?”   谈照一哽:“难道我要专门通知他:‘我和温明惟天天半夜打电话’,我有病吧?”   温明惟笑了起来。   可能是这次聊得有点过,下一次——也就是昨天晚上,谈照突然不接电话了。温明惟发了条文字消息,问他:“你是在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谈照不回。   温明惟说:“就算被李越发现又怎样?我们清者自清,你别担心。”   好一个清者自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背着李越偷情,谈照像手机坏掉一样一个字也不回。   但今天他们要见面,再不接电话就说不过去了。   “谈照,我出发了。”   温明惟坐进车里,给顾旌打了个手势示意开车。   地址他事先给谈照发过,在西京南郊的一片丛林深处,一个露天的野外拟真靶场。   由于不对外开放,靶场不设前台,只有温明惟提前打招呼才会有工作人员在指定位置迎接,带他们进丛林。   温明惟面对谈照和不面对谈照时完全是两种状态,电话一接通,他刚才苍白的脸色就好转了些,说:“我大概四十分钟后到,你呢?”   “我还没出发,”谈照说,“才不到一点,你去那么早干嘛?”   温明惟好像就等他这么问:“因为不想让你等我呀,今天这么热,怕你在太阳下晒着。”   “……”谈照有几秒没接上话,然后硬邦邦道,“我晒不晒没关系,你的确该好好晒晒太阳。”   “怎么说?”   “白得像吸血鬼一样,你是人类吗?”   温明惟笑出声:“听说吸血鬼都长得很好看,我能理解为你在夸我吗?”   “不能。”   谈照一口否认,“你长得也就——”他似乎很难想出一个既客观又不违背个人意愿的评价,“没什么特别。”   “哦,‘没什么特别’。”   温明惟重复一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嫌我长得不好看,才对我这么爱答不理啊,谈照。”   “……”   谈照噎了一下。   在遇见温明惟之前,大少爷从没有过聊天总是聊不过别人的情况,但要说他聊不过温明惟,其实也不准确,至少他还可以犯王子病。   “就爱答不理怎么了?”谈照很酷哥地说,“不想跟你说话,挂了。”   温明惟:“……”   温明惟足足笑了一分钟。   顾旌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放松地倚着后座,滑下肩膀的长发随身躯发抖,荡起一阵又一阵愉悦的弧度。笑够之后,温明惟才把凌乱的发丝掖到耳后,对顾旌说:“去找一家花店,我要买点花。”   **   温明惟是一点半左右到靶场的,等了大约半小时,谈照卡着两点整的时间一分不差地登场。   谈照今天换了一辆车,红色超跑,疾驰而来的姿态像一道火焰,眨眼便烧到温明惟面前。   好像真被那火光燎到眼睛,温明惟压下睫毛躲避,对顾旌道:“把花拿来。”   一大束盛放的白玫瑰递到他手里。   洁白带刺,露水未干,扑面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温明惟亲手为谈照拉开车门,俯身对他微笑:“送你。”   谈照意外:“送花干什么?”   “不干什么,”温明惟说,“装点一下你的跑车。”   他上半身矮进车里,越过谈照把花放到副驾上,头发短暂擦过谈照的脸,有点烫——刚才在太阳下等太久,发丝晒热了。   与此同时,谈照闻到一阵香气,不确定是由玫瑰散发的,还是温明惟洗发水的味道。   “走吧,我们进去。”温明惟很自然,仿佛他的举动绝不刻意,送花也完全正当,“这里不像室内射击场,再晚点光线就不好了,会影响你瞄准。”   谈照挑他言语上的错处:“只影响我,不影响你?”   “当然,”温明惟轻笑,“我什么水平?你什么水平?”   谈照:“……”   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种嘲讽,即使温明惟是用玩笑的语气说的。   谈照当场没反驳,但一进靶场就卯着股暗劲,想用实际行动改变温明惟对他的轻视。   起初,谈照没看出这座靶场有什么特别——它几乎什么都没有,四周是茂密的灌木丛,高大的乔木,有野生动物活动过的痕迹,唯独看不出人工建造之处。   枪是工作人员送来的,满满一辆越野车,从微型手枪到大狙,各种不同型号、不同口径的枪和子弹像玩具般随意堆叠在一起,没被分类,没贴标识,没人介绍,工作人员送完就转身离开,到外围去护卫。   温明惟扶着车门,喊谈照过来:“自己挑。”   谈照敏锐地发现,温明惟的气场和刚才不一样了,并非有意改变态度或展示什么,似乎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微妙变化:仿佛这些枪弹把他拉进了另一个环境,他曾在那个环境里有过无数腥风血雨的往事,如今烟云散尽,火药味犹存。   “怎么了,不会挑?”温明惟见谈照不动,亲自在枪堆里翻找几下,挑出一把银色手枪递给他,“U54,去年产的新货。”   然后找出对应型号的子弹,握着谈照的手帮他上膛、上消音器。   “怎么样,这把是不是很漂亮?”温明惟低声赞许,温柔地抚过枪身,给人感觉就像在和谈照分享一个他心爱的宝贝,或是两个男人共享一支烟。   烟是莫须有的,可谈照好像真的吸到了,心里那股暗劲一瞬间强烈到顶峰。   温明惟留意着他的表情,见状抬手一挥,向工作人员发信号。下一秒,前方的灌木丛里竖起一排人形靶——   “砰!砰!砰!砰!砰!”   谈照一口气连射五枪,三枪略偏,两枪正中红心。   “不错。”温明惟指点道,“虎口往上顶一顶,手腕向内收。”   他拿起一把一模一样的U54,亲自给谈照示范:“——用这块肌肉发力。”   话音未落,他用更快的射击速度同样连发五枪,枪枪命中红心。   不等谈照说些什么,温明惟向工作人员发出第二个信号,那排固定的人形靶瞬间沿预设轨道以极快的速度移动起来,在他们四周绕圈。   温明惟依旧五枪连发,前、后、左、右,最后一枪卡着谈照眼前五厘米的距离射出,银色子弹宛如流星,在消音器的压制下炸出一声破空的轻响——砰!   温明惟的长发在刹那间随风扬起,犹如一面乌黑纱幕,遮蔽子弹掠过的路径,也遮蔽了谈照的所有视线。   出于本能,谈照把手伸进“纱幕”里,想将它掀开一般猛然抓住发梢。但“纱幕”掀开的瞬间撞到他面前的是温明惟,依旧温柔的,眼含笑意看着他的,被他紧抓头发动不了的……温明惟。   “你想干什么?”   温明惟顺势贴近,拿枪抵住了他的脖子。   刚刚射出过子弹的滚烫枪口对准他的喉结——温明惟似乎对这个部位情有独钟,用枪、手指和眼神一同死死压住,仿佛下一秒就会崩了谈照,或者痴迷地吻上来。   “我……”   谈照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随声音的震动颤了颤。   隔一层稀薄的空气,温明惟突然贴得更近,好像已经控制不了吻他的冲动,连发丝都在散发对他的渴望。   更渴望的那个人是弱势的。   谈照忽然镇定下来,换了一副居高临下的腔调,垂着眼皮说:“温明惟,没必要再装了,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6章 摩耶之幕(6)   夏季午后最闷热的时刻,树林里光影斑驳。   沿轨道绕行的人形移动靶像一群无声的观众,远远注视着僵持的两人。   明明温明惟的枪还抵在谈照脖子上,攻守之势却已逆转,后者坦然地把喉咙往前送,一把扣住温明惟持枪的手。   “说话。”谈照简直有点嚣张,“你是不是喜欢我?”   “……”   温明惟没躲,但在他审讯般的逼视下手腕一颤,枪口滑下一厘米。   这一微小失控仿佛佐证了谈照的猜测,大少爷气焰更足:“我冤枉你了吗?不敢承认?”   “不是。”温明惟笑了下缓和气氛,“你别乱说。”   “哦,我乱说。”谈照点头,“所以你刚才那个眼神不是想亲我,是我自恋过头,理解错了?”   “……”   温明惟默然,表情看不出什么,可视线又不受控制地掠过谈照的脖颈、下颌和嘴唇,然后欲盖弥彰地垂下眼,留给他一道鲜明的睫毛阴影。   “温、明、惟。”谈照板着脸道,“我走了,你自己玩吧。”   这句是威胁,被追求者有威胁的底气,谈照丢开手枪转身就走。   温明惟果然追上来:“——别走。”   前面的人半步不停,他似乎有点紧张,却想保持一贯以来的游刃有余,用笑声掩饰道:“别走那么早,还有很多枪你没试过呢。”   “我不想玩了。”   谈照回身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讨厌暧昧不清,你这种人让我觉得不真诚,不舒服,不想和你在一起。”   温明惟一顿:“我有这么讨厌?”   “有。”谈照抬起下巴,睨了他一眼。   不出所料,温明惟脸上的笑意淡了,竟然有几分示弱的味道:“谈照,我不是故意的。”   “哦?”   “我听说你不喜欢被人告白,所以……”   温明惟神色静静的,说话时认真看他,显然真的很想亲他,一次两次忍得住,次数多了就很难再遮掩,像有某种瘾症似的,身体无意识地朝他靠近,又喃喃叫了声他的名字:“谈照——”   声调没什么不对,可偏偏痴缠得惊人,谈照耳根一麻,温明惟已经贴到他面前,重回刚才的亲密姿态,甚至更近:“我可以告白吗?”   不是一句简单询问,几乎在求他:“你会不会更讨厌我?”   “……”   谈照没回答,一瞬间觉得肾上腺素飙升,快感出乎意料。   他还没摸清快感从何而来,温明惟又说:“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在你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   后半句难以启齿,但避无可避,“……一直暗恋着你。”   “真的?”谈照诧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喜欢我什么?”   温明惟也不知在暗中夸过他多少次,张口就来:“都喜欢啊,你聪明,成绩优秀,长得那么好看,身材好,而且品德优良洁身自好,虽然有点脾气,但比没脾气的更可爱,谁会不喜欢你?”   谈照:“……”   谈照足足沉默了半分钟,耳朵诡异地有点红。   但一个追求者无数的大少爷是不会被这种低级情话打动的,他冷着脸道:“没了?你这么肤浅,只会看我的外在。”   “因为不够熟啊,”温明惟微笑,“如果你跟我在一起,给我一个深入接触你的机会,我就知道该怎么夸你的灵魂了。”   谈照瞥他一眼:“这不合适吧?我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你。”   “现在了解也来得及啊,”温明惟说,“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   “……”   谈照迟疑了下,不想表露一点对温明惟的兴趣,但他确实好奇。   他沉下嗓音,依然用审讯犯人般的语气说:“既然如此,把你的家庭情况,真实职业,过往情史都交代一下。”   温明惟很配合:“先交代哪个?”   谈照说:“按顺序讲,不许敷衍。”   “嗯……我想想。”温明惟拉着他走回那辆越野车,把碍事的枪支挪开,和他一起坐上后座。   在露天和狭窄环境里聊天的氛围非常不同,车里更紧张私密,车门一关,即使发生些什么也没人看见。   但谈照那张故作冷酷的脸上分明写着“什么都不会发生”。   温明惟笑了一下,交代前先问他:“你对我的出身一点猜测也没有吗?”   “有,不确定。”谈照低头看旁边那些枪。   ——见到与枪相关的温姓人士,任何人第一反应都会想起新洲那个“温”。   温明惟恰好是新洲人。   谈照狐疑地看了看他,温明惟给出肯定答案:“没错,我是从那个温家出来的。”   他的措辞有些微妙,不介绍自己是谁的儿子:“我在龙都长大,从小练枪,课业压力大,家庭氛围紧张,但除此以外也没什么特别。”   “……”   这话说得轻巧,即使谈照不了解温氏,也明白他略过了太多内容。   毕竟,当年雄踞在新洲的温氏一族,是一个人尽皆知的黑帮家族。   它是联盟境内所有黑帮的龙头,也是势力最大的军火走私商——甚至已经不能用“走私”形容,温氏的一切摆在台面上,垄断海上航道,将“黑鸢尾”家徽高调地刻在船头,联盟政府无可奈何。   然而物极必反,再鼎盛的家族毁灭也只需一瞬间。   后来温家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万丈高楼塌成一地碎屑,连一段起承转合的因由都没流传出来,叫人猜无可猜。   再后来,比较公认的说法是温氏倒台系政府谋划,因为在那之后,联盟才真正意义上的有法律了。禁枪令紧随而出,军火走私罪加一等。温氏好比那只被杀鸡儆猴的鸡,它一死,全联盟的潜在犯罪分子都老实了。   如果是当八卦听,谈照难免要评价一句“活该”。但这不是八卦,是温明惟的家事。   他心想,不论当初温明惟在家里地位高低,现在都不可能有什么权势。之所以还能开设私人靶场,玩去年新产的枪,充其量是因为落魄贵族身份,还剩点人脉。   ——怪可怜的。   “是我不好,”大少爷想到这,破天荒地体贴了一句,“我不该问你家庭,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了吧?换个话题,你现在在做什么?真是开医药公司的?”   “对呀,”温明惟三分真七分假,避重就轻道,“但我经营得不好,不怎么赚钱,搞不好年底就倒闭。”   “……”   谈照看他的眼神顿时更可怜,无语道:“温明惟,你看起来挺厉害,怎么是个花架子?连一家小公司也摆弄不明白?”   温明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所以我想吃软饭。”   他从侧面贴近谈照,将下巴搭在对方肩上,低声笑道:“别拒绝我好不好?错过你我去哪里找一个更有钱的?”   谈照脸一黑:“我现在就拒绝你。”   “开玩笑的。”温明惟笑得气息紊乱,长发垂落到谈照腿上,覆盖住他腰腹下方的某个位置,随主人动作撩来撩去。   谈照不适地抓住那作乱的发梢,沉声道:“能不能管好你的头发?”   温明惟闻言将长发拢到另一侧。   谈照:“继续交代,情史呢?”   “……”   温明惟突然沉默了下,瞥见他表情,谈照冷哼了声:“怎么,有念念不忘的前任?”   “没有。”温明惟说,“我没谈过恋爱,说了你们都不信。”   “知道我不信你还瞎编?”   “真的。”   温明惟无奈:“我以前只有过一次喜欢别人的经历,但没和他谈过。”   “是谁?”   “一个朋友。”温明惟停顿了下说,“……和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谈照冷冷盯着他。   “很久以前的事了。”   温明惟轻声细语,嗓音有点飘:“当时——我家的实际情况比我刚才讲得更紧张些,出于某个复杂原因,我小时候经常挨打,身边所有人都看热闹,只有这个朋友为我出头,替我挨打,好心照顾我……”   谈照皱眉:“你从小就喜欢他?”   “不,我小时候不开窍,满脑子只有野心,不想别的。虽然他对我最好,但也只是朋友而已。”   “……”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我才发觉自己喜欢他,但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按理说,当时可以试探一下,可惜我太忙,每天睡觉的时间都少,没精力谈恋爱。”   “然后呢?”   “然后,”温明惟克制的声音里滑过一丝颤抖,“我没想到,就在我终于有精力也有勇气,决定主动向他表白的那天,他突然——”   说到这里,他艰难地止住话音。   谈照接了句:“跟别人在一起了?”   温明惟没回答,谈照当他默认,顿感喜闻乐见:“看来你的眼光也不怎么样,还有自作多情的毛病。”   温明惟不以为意地笑笑,把短暂偏离的情绪拉回正轨:“总之,从那以后我才明白,喜欢一个人应该趁早追求,把他留在身边,不要错过。”   他的视线重回谈照身上:“如果我能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你还想追他?”   “不,是你。”   温明惟说:“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谈照,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   谈照正襟危坐,可温明惟挂在他肩膀上越贴越近,好像想亲他的瘾症又犯了,即使知道这样不矜持也无所谓,就是要倒贴。   谈照因刚才那番往事不悦的情绪平复了些,决定给温明惟一个倒贴的机会。   “你知道我不喜欢谈恋爱,”谈照把手插进温明惟的头发里,无师自通地享受到一种掌控欲,按紧他后脑,“但既然你这么喜欢我,我就给你一个追我的机会——不能连追都不追,就答应你吧?”   “……要追多久?”   “我怎么知道?”谈照哼了声,“看你表现。” 第7章 摩耶之幕(7)   离开靶场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温明惟和谈照几乎把每种型号的枪都玩了一遍,尽兴之后驱车回家,温明惟搭的是谈照的车。   出发前少爷有些不情愿,说:“你还一点表现都没有,就支使我当司机,到底是你追我还是我追你?”   温明惟笑:“你也可以搭我的车。”   话是这么说,最终还是由谈照亲自把温明惟送回海苑,并谢绝了后者共进晚餐的邀请,留下一句“下次想请我吃饭记得提前预约”,潇洒地开车走了。   温明惟目送他的背影笑了一会儿,然后和上回一样,像演员从一场精彩剧目里抽身而退,笑容渐渐收敛,恢复了台下独处时神色平淡的样子。   这时大约晚上七点半,顾旌已经把车开回家里,停进了车库。温明惟让他去吃饭,自己回到楼上卧室,把门关了。   受药物影响,在谈照带来的生理刺激消退后,温明惟又开始犯困。   他进浴室洗了个澡,结束后湿漉漉的长发贴着后背淌水,他一下也没擦,躺到床上关闭窗帘和灯,闭上了眼睛。   顾旌不在身边的时候,温明惟并不爱打理他的头发。   至于不爱打理为什么还要留,曾经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对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某天他没通知顾旌独自外出喝咖啡时,于小咖啡馆里偶遇。   对方有着很多人初见温明惟时都会有的猜测,问他:“你是演员吗?”   “不是。”   温明惟笑得平易近人,好像没有忌讳,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意发问。   那人立刻好奇地抛出一连串:“留长发的男人不多,你是因为特别喜欢才留的吗”“留了多久”“打理起来麻不麻烦”“有没有想过剪掉”,温明惟依次回答:“不喜欢”“留了十几年”“麻烦”“剪过”。   那人又问:“不喜欢为什么要留?”   温明惟不回答,只是笑,笑容晃得人眼晕,对方都快忘了刚才问的是什么,他才玩笑般说:“因为想给自己找点麻烦。”   “……”   那是一段微不足道的记忆,当温明惟一身水汽躺到床上时莫名地跳出脑海,为他闭眼后近乎虚无的精神里添了一团没意义的意识垃圾。   很快,温明惟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今天给谈照讲了太多往事,他不可避免地又梦到了往事。   “……明惟?”   梦里有个声音叫他:“你在哪里啊?快出来好吗?”   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温明惟身下潮湿的床忽然变成记忆里的草丛,他从上帝视角看见自己藏在草丛里,四周辽阔无边,夕阳已经坠落,他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对方发现他之前迅速把脸上的泪抹干,换成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站起来问:“简青铮,你怎么又跟着我?”   那个叫简青铮的男孩大约十岁出头,比温明惟大一点,拿着一把西部产的老式手枪,跟小大人似的,见他没哭才松了口气,说:“我是你的保镖,当然要跟着你,保护你。”   温明惟道:“我才不要你当保镖,你又打不过温明哲,有什么用?”   “我可以替你挨打啊。”简青铮说,“反正我在的时候,他肯定欺负不了你。”   “……”   刚擦干的眼泪又要流出来,温明惟为掩饰表情掉头就走:“用不着,管好你自己吧!”   他走在前面,脚步飞快,像是想把全世界都甩脱。简青铮紧紧跟上来,陪他从草丛来到一条河边。   这里是温明惟的秘密基地。他是个没人在乎的小孩,受伤后只能躲在这里独自舔舐伤口,陪他的只有水面倒映的晚霞,归巢的鸟,和跟屁虫一样赶不走的简青铮。   “明惟,别哭了。”简青铮突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小蛋糕,双手捧着郑重递到他面前,“今天是你的生日,把那些讨厌的人都忘掉吧,许个愿望!”   “……”   因为寻找他太久,蛋糕上的奶油已经有点融化了,就像他的生日蛋糕也在陪他流泪。   温明惟突然觉得自己悲惨极了:他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当“温明惟”,受这些苦,永远逃不出温家紧闭的大门。   可他不甘心。   “我想——”温明惟闭上眼睛许愿,“我想变成一只鸟。”   简青铮鼓掌:“好,明惟长大后要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   “不,”温明惟纠正他,“我要像鸟一样越飞越高,想多高就多高,谁也不能阻挡。”   当时年幼的简青铮似乎没明白“自由自在”和“越飞越高”的区别,但温明惟的所有心愿他都支持。   他插上一根蜡烛,唱了几句生日歌,诚恳地说:“以后把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送给你,双倍力量加持,明惟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一定能……   实现……   温明惟猛然惊醒,下意识摸了一把枕头下的枪。   窗帘紧闭,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身处辽远,寂静,虚无的高空之中,他恍惚的灵魂找不到依托,孤独飘荡了几分钟才重回躯壳,他又活了过来。   “顾旌,”温明惟按下床头的通讯按钮,“来帮我弄一下头发。”   顾旌随叫随到,进来后帮他打开灯。   他大约睡了一个多小时,压在身下的长发半干不干,已经弯曲、打绺,不怎么好看。   温明惟闭着眼睛一声不发,顾旌了解他,知道该怎么做,轻车熟路地搬了把椅子过来,又弄了盆温水,在床边帮他重新洗头。   温明惟并不是完全不想自己洗,是更喜欢别人帮他洗的感觉。无关洗头舒不舒服,重点在于他意识放空的时候,把身体交给别人摆弄。   每当这时,他总能强烈感觉到,身体和意识是两个分离的存在,有时身体是活跃的,意识是空虚的,有时身体是僵硬的,意识却很活跃。总之它们各管各的,并不经常统一。   至于身体和意识哪一部分才是他,好像都不是。   以前他曾认为身体是囚笼,意识是灵魂,但后来通过经年累月地试各种药,他逐渐发现,药物影响他的身体,身体影响他的意识,所谓灵魂,其实也不过是一套生理代码。人类和机器人的区别只在于,控制人类的代码更加高深复杂。   顾旌用了半小时,帮温明惟把头发洗完、吹干,卧室收拾干净。   温明惟突然问:“谈照现在在哪儿?”   顾旌看了眼手机消息说:“刚吃完晚饭,还没回家。”   “和谁一起?”   “一些朋友,李越那些人。”   顾旌以为温明惟又想见谈照了,但温明惟没做什么表示,说:“你去休息吧,让厨房准备点吃的送上来。”   顾旌应了声离开卧室,帮他带上门。   温明惟不厌食,只是偶尔胃口不好。他的心情也不会经常糟糕,大多时候比较平淡,也就是没情绪。   他坐在窗前慢慢地吃完了晚餐,给谈照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那边立刻传出震耳的音乐声。   “你在哪儿?”温明惟问,“在夜店玩吗?”   回答他的竟然不是谈照的声音,是李越:“明惟哥,你怎么突然给他打电话——”   话没说完,手机被谈照一把夺回去,“喂?”谈照走远了些,远离那些吵闹的音乐和人,“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谈照的声音刻意压低,似乎是想做出成熟男人不动声色的腔调。温明惟一听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说:“没事。”   “没事找我干嘛?不会才分开两三个小时你就想我了吧?”谈照刚压低的成熟腔调一秒破功,尾音翘起来,“你也稍微有点自己的生活,别这么恋爱脑好吗?”   “……”   温明惟把笑意藏好,缠绵地说:“不好,我刚才梦到你了,想听你的声音。”   “是吗?你梦到我什么了?”谈照好奇。   温明惟说:“梦到你帮我过生日,送我蛋糕,听我许生日愿望。”   “只有蛋糕?”少爷的关注点很偏,“上次李越生日我送了他一辆两千万的车,如果是你生日,我至少也——”   他说到一半顿住,改口:“虽然你跟我没李越那么熟,但我也不至于寒酸得只送一个蛋糕,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   温明惟既想笑,又有点难受,说:“但我想吃蛋糕,谈照。”   “哦,”听声音就知道谈照在板着脸,“想吃自己买,我又不是你男朋友,跟谁撒娇呢?”   他说完大概是想等温明惟的反应,但手机里一片寂静,温明惟什么也没说。   谈照迟疑了下:“喂?——你人呢?”   “在呢,”温明惟信口胡诌,“刚刚订蛋糕去了。”   谈照:“……”   “好吧,你慢慢吃。”谈照大概是察觉到天聊得有点死,气氛莫名不对劲,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没有啊。”电话这边,温明惟单手支在桌上,长发随他略倾斜的姿势散向一侧,他说,“只是一想到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我就食不下咽,睡不安稳。”   “……”   谈照一副被肉麻到受不了的语气:“那就约个时间,我等下给你发消息。” 第8章 摩耶之幕(8)   7月13号是周六,14号是周日,如果要约见面,明天是一个很合适的日子。   但当温明惟提出“明天请你吃饭”的时候,谈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太配合了,改口说:“不对吧,温明惟?”   少爷翻脸比翻书还快:“为什么你想见我就能见?这符合我们的关系吗?”   因为有朋友在催,谈照拿着手机回到人群中间——不是夜店,是在一个朋友的别墅里开趴,周围大多是一个圈子的熟人,也有一些不认识的。   他没理会好奇凑上来的李越,给温明惟打字说:“今天刚见过,明天又要见,你就这么离不开我?”   李越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发展,盯着屏幕一脸石化。   大少爷就在这震惊的目光里摆起谱来:“换个时间吧,我这两天日程排满了,周二再和你吃饭。”   温明惟回了句什么,李越没看清。手机已经被谈照收起,以熄屏的速度判断,谈照自己大概也没看清,但他一脸高冷地坐进沙发里,端起饮料喝了口,好像根本无所谓温明惟回复什么,不需要看。   李越:“……”   “我操,什么情况?”   李越呆滞半分钟才发出一声灵魂质问:“你和明惟哥背着我搞到一起了?”   别墅的大客厅里有摇滚乐队在表演,对面沙发里的几个人扯着嗓子跟唱,谈照被那鬼哭狼嚎吵得直皱眉,先说了句“谁选的歌,难听”,然后若无其事地看了眼好友,轻描淡写道:“不,他在追我,我还没打算同意。”   李越:“……”   如果说顾旌是最了解温明惟的人,那么李越就是最了解谈照的人。   从小到大,他们身边好友无数,聪明的,可爱的,漂亮的,英俊的,有权有势的,善解人意的,一样不缺,但谈照总是所有人里最受欢迎的一个,即使他脾气最烂,对谁都没好脸色。   怪就怪在,他脸色越差,人家越要上赶着喜欢他,李越一点也不能理解。更不能理解的是,温明惟那种天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也和凡夫俗子一样,被这个臭脾气王子病迷了眼呢?   谈照猜到他在心里骂自己,当场戳穿:“你什么表情?别太嫉妒了。”   “嘁,我只是痛失男神有点伤心。”李越悲苦道,“看来只能换个目标,不知道小舅子还愿不愿帮忙,唉……”   谈照不搭理他,低头看了眼手机。   刚才温明惟回复的是:“好,周二也行。”   ——简单几个字,未免有点太过平淡。   谈照挑刺似的问:“周二你要请我吃什么?我可是很挑食的,你知道吗?”   消息发出,温明惟竟然不问他“你喜欢吃什么”,出人意料地直接贴了一张菜单,显然是提前准备的:“这些怎么样?”   “……”谈照一顿,大略扫了一眼。   十道菜,两个人吃略多。以约会晚餐的标准看,菜单写得也不够讲究,因为各地菜式都有,风格不统一,摆盘时不漂亮,难免影响气氛。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十道菜竟然刚好都是谈照喜欢吃的,未免有点太巧了。   谈照疑惑:“温明惟,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   屏幕上浮出一行字,温明惟说:“因为我喜欢你很久了。”   “……”   文字聊天有天然劣势,听不见声音,看不见眼神,只能凭想象猜测温明惟那张脸上是什么表情。   谈照想起他在靶场时就说过,“一直暗恋着你”,当时顺口问了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没回答。   谈照忍不住追问:“很久是多久?半年?一年?两年?不会吧?”   温明惟故弄玄虚,只回了俩字:“你猜。”   谈照:“……”   “我不好奇。”谈照硬邦邦道,“爱说不说,你藏着吧。”   说完,谈照把手机丢进沙发的角落里,发现身边没人,李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   但很快,李越就端着一盘食物和酒回来了,嘴里还叼着块西瓜。   谈照百无聊赖地抬头张望一圈,周围人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跳难看的舞,有的在拼酒,还有的抱在一起亲嘴。他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心想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感觉这帮人好无聊,放眼望去没一个有意思的。   谈照又把手机捡了回来。   这时李越把东西放到桌上,西瓜皮扔进垃圾桶,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抬手猛地一拍脑门,说:“操,我差点给忘了。”   “干嘛?”谈照莫名其妙。   李越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上回我生日在酒吧那天,你不是送明惟哥先走了吗?”   “啊,怎么了?”   “你俩离开之后,我就越想越好奇,怎么想都觉得明惟哥不该是个简单人物,回家后忍不住向我爸打听了一下。”   李越可能是有点讲悬疑故事的天赋,口吻阴气森森,不知道的还以为温明惟是个鬼。   “你怎么打听的?”谈照问。   “我就问我爸,认不认识一个叫温明惟的男人,”李越说,“我爸表情一变,说知道,但不太了解。”   “然后呢?”   “他让我离温明惟远点,别什么事都瞎打听,给他惹祸。”   “……”   李越说着把声音压得更低,担心被鬼索魂似的:“然后我就猜,明惟哥难道真的是那个温氏的人吗?不然我爸在忌讳什么?”   “是啊,”谈照不认为有隐瞒的必要,“他就是那个温氏的人,有什么问题?”   “……卧槽,”李越瞪大眼睛,“真的啊?”   消化了几秒又说:“那你还敢让他追?”   谈照无语:“为什么不敢?他又不是妖怪不会吃人,你别一惊一乍的好吗?”   李越哽了下:“哥,既然你都知道他的身份了,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温氏全家要么死要么逃要么在监狱里,都是危险罪犯啊……”   谈照本来就觉得这地方吵,李越啰嗦起来更吵,他忍着脾气沉下脸道:“但温明惟现在好好的,还能开公司,不正说明他无辜,没参与过以前那些事?”   “……”   虽然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但谈照说得很有道理,李越一时反驳不了,卡住了。   再看大少爷,那张本来就不怎么爱笑的脸上挂着怒气,就像他心里非常看重的人被人污蔑和歧视了似的,深受冒犯。   李越顿时八卦雷达叮当作响:“哎哟,少爷,您不会是铁树开花了吧?”   “……滚。”谈照吐出一个字,表情依然很高冷,起身就要往外走。   李越连忙问:“干嘛去?”   “去医院,陪陪我爷爷。”提到爷爷,谈照的情绪低了两分。   李越安慰:“不是说快好了吗?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你别担心。”   谈照应了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在周二到来之前,西京接连下了两天雨。   从周六的晚上开始,温明惟就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大门。   他每天清晨吃完早餐,就去书房里看书,画画,或者抄经,直到晚上睡觉。   他不出门,平时也很少有访客。   会来拜访温明惟的,除去极其稀罕的郑劾元帅,偶尔献殷勤的宗理会理事,和例行来试药的织田博士,就只有一个人:温明惟名义上的妹妹,简心宁。   简心宁姓简,出身不用过多介绍,温明惟身边的人都清楚。   但简心宁的身份并不仅仅是个“妹妹”,她是目前替温明惟管理名下所有公司和一些不方便见光的秘密业务的代言人。   她和顾旌一样,明明是温明惟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却都对温明惟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轻慢。   这种敬畏是当年参与过温氏内乱所有人的共识,不论后来温明惟变得多么温和,多么“与世无争”,都不能更改他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   简心宁是周二下午来的。   登门的主要目的是汇报近期工作,顺便关心一下温明惟的健康状况,帮他把书房里翻乱的书籍整理排序,花瓶里即将凋谢的鲜花换成新的。   然后,她像一个真正的妹妹一样,叫温明惟:“哥,晚上一起吃饭吗?”   “我约了客人,下回吧。”温明惟说,“你最近辛苦了,有时间就好好休息一下,不用压力太大。”   简心宁连忙道:“没有,我的压力不如你半分……”   温明惟笑了笑。他今天把长发束在脑后,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在书桌前翻书时偶尔会扶一下微微下滑的镜框,显然镜片是有度数的。   但简心宁记得,温明惟视力很好,没有近视。   大概是因为他最近又用了什么药,有意或无意地影响了视力。   简心宁欲言又止,压下心里的苦涩和担忧,挤出一个微笑:“那我先走了,哥,下回再来陪你吃饭。”   “嗯。”温明惟应了声,突然说,“下个月你陪我回新洲,记得把时间安排好。”   “……我明白。”   简心宁点了点头,转身下楼。   她几乎是这栋别墅的半个主人,管家殷勤地送到门口,帮忙拉开车门,比对待任何一位访客都热情。   简心宁坐到车上,扶了扶头顶的盘发,低声问:“哥哥今天晚上约的是谁?”   管家报上谈照的名字。   简心宁沉默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一辆红色超跑突然疾驰而来,穿过花园中间宽阔的车道,声势浩荡地停在了别墅大门前。   ——谈照来得正是时候。   管家连忙跟简心宁道别,上前招呼这位更不能怠慢的贵客。   谈照懒散地应了声,一眼也没多看管家,更没看见不远处的简心宁——那个跟他长相微妙相似的陌生女人。   他进温明惟家像进自己家一样,大步走上门口台阶,理直气壮道:“温明惟,你人呢?都不知道迎接我一下吗?” 第9章 摩耶之幕(9)   温明惟在西京定居八年,有资格登门拜访的客人寥寥无几,敢在他门前颐指气使直呼其名的,更是有史以来一个也没有。   就连联盟大元帅郑劾,也得和颜悦色,笑着叫一声“明惟”。   谈照话音落下的瞬间,管家冷汗直冒,但也不敢得罪这位少爷,低头躬身请他进门,说:“明惟在楼上看书,不知道您来得这么早,您先在客厅稍后两分钟——”   管家是个中年男人,面容和蔼,热情得恰到好处。谈照奇怪地看对方一眼:“你们都叫他‘明惟’吗?”   上回在靶场那个姓顾的秘书也这么叫。   管家闻言笑了笑道:“是,明惟喜欢,这样显得亲切些……”   “呵,他脾气倒好。”   谈照点评一句,摘下鼻梁上那副只起一个造型作用基本不遮光的浅色太阳镜,坐到客厅沙发上,说:“让他快点下来。”   管家擦了把冷汗:“……好。”   原本谈照以为,温明惟请他吃饭的地点是某家餐厅。   为了给对方制造困难,表明自己难伺候,他把西京市的高档餐厅熟练地挨个批评一遍,声称“没有一家好吃”。   温明惟却说:“菜单我都发给你了,当然是在我家吃。”   当时他们在打电话,谈照心里一动,想起一些经典追人技巧,例如“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不由得猜测:“你要亲自为我下厨吗?”   谈照问得认真,温明惟听完扑哧一笑:“你看我像会做菜的样子吗?”   “……”   谈照一阵无语,心想他还笑,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虽然我不会,但我愿意为了你学”吗?连表现分都不会赚。   谈照回忆着昨晚的通话,漫不经心打量客厅布置。   温明惟的审美似乎是古典型,房间整体偏棕色系,家具典雅大气,雕刻精致,美得高贵厚重,几乎没有科技痕迹。   如今复古也是一种潮流,因为高科技已经不再新鲜,各行各业都以稀为贵,“科技生活”不值钱了。   尤其是在上流社会,越复古越显身份,道理等同于现在以机器人为主厨的餐厅遍地都是,但高端餐饮一定要用真人服务,而且上菜慢,做得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体现主厨烹饪的用心,跟那些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不一样。   就连以手机为代表的电子设备,在经历了一系列越做越薄,屏幕折叠,小型化,半透明化,全息投影化等更新之后,也有了回归传统的趋势。   谈照不知道温明惟属于哪一种,单纯喜欢古典风格?还是有意追求复古潮流?或者哪种也不是,他无所谓,都是交给管家处理的?   正想着,楼梯上出现一道身影,温明惟终于下楼了。   谈照抬起头,看见对方长发束得松散,一副陌生的眼镜搭在鼻梁上,皮肤依旧白得略显病态,但容色不减,眼含笑意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提前来了?”温明惟说,“不是约好六点半吃饭吗?”   “……”   谈照一哽,不满他的反应:“你嫌我来得早?”   “怎么会呢?我是担心菜没做好,你等得急。”   温明惟坐到谈照身边,由于今天视力不佳,眼镜戴不习惯,他看东西似乎有些费力,眼皮半垂着,视线朦胧而又专注。   “是近视镜吗?”谈照问,“之前在靶场没看出你近视。”   温明惟道:“暂时的,这两天眼睛不太舒服。”   谈照没听明白这是什么症状,但不及多想,温明惟忽然朝他靠近,和之前在车里一样自作主张地把下巴搭在他肩上,黏人得毫不掩饰。   “谈照,我想你了。”   “……肉麻。”   谈照用一根手指推开他的脸:“你怎么天天想我,就不会想点正经事?”   “想你不算正经吗?”温明惟笑了声,又朝谈照靠近了些。   他们坐得近,身体几乎紧紧挨着,不说追求者和被追求者适不适合这么做,一般的情侣也没这么腻歪。   谈照严肃地板起脸:“温明惟,你能不能稍微克制点?”   “可是我们已经七十小时零二十五分钟没见面了。”   温明惟精准报出一个数字,谈照一愣,下意识看表:17点55分,上次是几点分开的来着?   一错神的工夫,温明惟已经贴到他唇边,冰凉的眼镜框短暂碰了下他的皮肤就撤离——温明惟把眼镜摘了,眼神瞬间变得更加朦胧,仿佛必须要近到接吻才能看清他的脸,偏偏唇角还含着笑,叫人不好分辨究竟是故意调戏还是情难自禁想亲他。   谈照不认为自己会被调戏,无论如何掌握主动权的都是他。他一把握住对方的后颈,把人硬生生带离了些:“温明惟,你的表现分目前为止还是零,你知道吗?”   “……没加过分?”   温明惟讶异,谈照哼了声:“你难道有做过加分的事吗?请我吃饭却让厨师下厨,打电话大多数时候是你先挂,发消息最后一条是我回,我没给你扣成负分已经很仁慈了。”   “……”   温明惟忍不住笑起来,被谈照握在手里的脖颈微微发颤,那种振动制造的电流从手心直传臂膀,谈照不适地收回手,撇开眼睛:“你头发乱了。”   “是吗?”温明惟伸手去摸发带,把头发重新扎好。谈照已经起身走开,说要上楼看看。   “楼上是我的书房和卧室。”温明惟戴上眼镜陪他一起去,踩着铺满地毯的楼梯,来到书房门口。   刚才他下楼时书房门没关,谈照像逛景区似的进门参观,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停在书架前点评:“怎么都是些闲书?”   温明惟不耻下问:“什么书才不算闲书?”   谈照说:“财经周刊,金融著作,某某名人发家史。”   “……”温明惟笑出声,“你喜欢看那些?”   “我才不喜欢,都是二手废料。”谈照说,“不是你说公司快要倒闭了吗?我以为你会研究。”   “我没那个天赋呢。”温明惟认真道,“研究你就够了,别的又不重要。”   谈照:“……”   少爷对甜言蜜语已经有抵抗力,不接他的话,若无其事地从书架前移开目光,往旁边一瞟,突然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   那幅名为《摩耶之幕》的油画。   谈照走到画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画上那些身披锁链的人,火光下惊恐的脸,和从天穹布下的令人无法逃离的纱幕,无一不透着诡异。   谈照忍不住皱眉,回头问:“这是什么新宗教风格吗?怎么一股邪教味儿?”   “邪教?”温明惟觉得这个评价很有趣,“在你看来邪教和非邪教的区别是什么?”   谈照平时不关注宗教,不清楚联盟境内如今还有没有所谓的邪教,凭一些在影视剧中得到的印象回答:“诈骗?”   ——捏造一个虚假神明或某种文化概念,洗脑一批人,直接骗取钱财或者利用精神控制间接获利,总之,邪教的本质就是诈骗。   温明惟对他的回答不做评价,只笑了笑。   谈照瞥他一眼:“我说得不对吗?”   “对,”温明惟说,“我只是对诈骗这个词有点敏感。”   他嘴上说“敏感”,可表情根本没变化,那仿佛永远挂在唇角的笑半分不减。谈照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温明惟走到他身边,眼神短暂地肃穆了一瞬,用一种向神父告解般的语气贴在他耳畔说,“我就是一个诈骗犯。”   “……”   谈照茫然了一下,温明惟已经离开。   “走吧,晚餐差不多准备好了。”   他走出书房,喊谈照下楼。刚才那句莫名其妙的发言好像只是一句不幽默的玩笑,没有下文了。   **   这顿晚餐吃得无波无澜,没用多久就到了尾声。   由于谈照酒精过敏,一口酒也不沾,席间气氛难免差了点。温明惟叹了口气,不加掩饰:“可惜不能把你灌醉,趁机发生点什么。”   “……你想发生什么?”   “你说呢?”   温明惟单手托着下巴,对他微笑:“你来我家做客,不会打算吃完晚饭就走吧?”   “可以留下陪你聊一会儿。”   谈照仿佛听不懂温明惟的暗示,表情端庄正经,还带着点“我天生禁欲”的刻意,把手边那杯为他特意调的无酒精饮料一口喝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强调:“除了聊天,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温明惟忍着笑露出一个忧郁的表情:“你对我是真的一点也不感兴趣吗,谈照?”   “……”   谈照没喝酒,但温明惟喝了,餐前他的头发还用发带扎着,喝酒的过程中那条发带却不知怎么消失了,长发瀑布般散在身后,有一部分随他低头的动作滑下肩膀,遮住了醉意微醺的脸庞。   谈照看着他挽起发丝掖到耳后,眼镜脚不经意间碰歪了。   温明惟自己没意识,突然起身走到谈照身边——谈照坐着,他居高临下地俯下身,一头长发随接近的动作倾泻而下,落满谈照的肩头。   那一瞬间他好像是来索吻的。   再禁欲的人也很难抵抗。   谈照手指无意识扣紧桌沿。   温明惟的目的却远不止一个吻:“如果我不要你负责呢?今晚可不可以留下?” 第10章 摩耶之幕(10)   夏夜傍晚,一楼的餐厅正对花园,隐约传来的鸟语蝉鸣盖不住两人近乎交缠的呼吸声。   温明惟好像真的醉了,至少酒精对他产生了一些精神影响。   “怎么不回答?我的邀请太唐突了吗?”   他轻声细语道:“即使我们今晚一起过夜,明天该怎样还怎样,我不会强迫你确定关系。”   “……”   他发丝间漏进密密匝匝的光线,暧昧地刺着谈照。后者迫于姿势仰着头,下颌绷得很紧,说:“不行。”   拒绝得干脆,可谈照的手还暗暗扣着桌沿,桌布抓皱了一块,脖颈是僵硬的,皮肤在温明惟投下的阴影里泛起一层不明显的红。   温明惟尽收眼底,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声:“你好纯情。”   谈照顿时从脖子僵到了脸,隐隐冒黑气:“注意你的措辞。”   “哦,我明白,”温明惟说,“‘纯情’和‘可爱’一样,也是少爷不喜欢的评价。”   “……”   谈照冷哼了声:“我只是不想那么随便,如果没有感情基础就上床,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这算得上有力的拒绝,温明惟站直身体,将乌云般笼罩对方的长发撤离,笑着回到自己座位上。   “可是我对你已经有感情基础了呀,”他说,“原来单向的基础不算基础。”   “当然不算。”   谈照避开他的注视,端起饮料想再喝一口,但杯子已经空了,桌上只有半瓶喝剩下的红酒。   饭菜也凉了,如果这是约会,的确进行到了夜间环节。   温明惟唤管家过来,给谈照上了一份餐后甜点,加了些新的饮品,自己仍然喝酒,但喝得很慢,半天才消耗掉小半杯。   突然,他说:“谈照,我有点好奇。”   “什么?”   “你之前为什么那么抗拒谈恋爱,连被人追求都不愿意?”   “……”   谈照一顿,似乎想给一句“无性恋”的习惯性回答,简洁有效。   但温明惟问得认真,他沉默了下说:“那些人很烦。”   “……比如?”   “每个追求者,都会用很可怜的眼神看我。”   谈照叉起甜点上的蓝莓咬了一口,冷冷道:“那种眼神你一看就明白,他们想从你身上索取什么东西。”   “……”   “可能是钱,可能是爱。不论是钱还是爱,我都没有回应的义务吧?”   温明惟饶有兴味地听着,点了点头。   谈照说:“但我越不理,他们越是低声下气,姿态卑微,把弱势的戏演足了,即使我什么都没干,也被指责没有风度,不怜香惜玉,没有同理心,甚至冷漠无情……”   温明惟笑了一声,听他又说:“而且我感觉得到,他们其实也没多喜欢我,追不到就马上放弃,再换一个择偶目标。”   “是吗?”   “是啊,恋爱不就是这么无聊?”   谈照不自觉摆出成熟腔调,好像很懂。可惜故作成熟也压不住轻狂之气,左耳上那枚钻石耳钉在灯光下闪了又闪,炫得人眼晕。   温明惟听进去了,反思两秒说:“所以我追你的重点在于不能太弱势,像道德绑架,也不能轻易放弃,显得不够诚心,对吗?”   “不全对。”谈照不给他制造困难就浑身难受,“我也不喜欢太强势的。”   温明惟顿时笑了:“我强势吗?没有吧?”   谈照不说有没有,严肃道:“反正,把你那些哥哥一样的小毛病收收,不许用看小孩的眼神看我,也不许用不合适的词语形容我——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   温明惟:“七岁。”   “哦,”谈照不以为然,“七岁而已,你反过来叫我哥也不是不行。”   “……”   温明惟一口酒没咽下,差点呛进气管里。   “怎么了?”谈照不满他过激的反应,“没见过吗?李越之前谈了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朋友,整天‘哥哥’‘哥哥’地叫,别人都以为李越比她大。”   “……”   温明惟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角,放下酒杯:“人家那是情侣调情,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不合适吧?”   “我又没让你现在叫。”   “意思是以后叫?”   温明惟顺着话头问:“‘以后’是什么时候?谈照,你到底要让我追多久?”   “现在才几天,你不耐烦了?”谈照审判般盯着温明惟,好像要一眼望穿未来,抓住他“放弃”的时间点。   可惜肉眼有限,只能看见当下一秒钟。   这一秒的温明惟耐心又深情,隔一层薄薄的镜片,双眼幽深而隐含亮光,有好一会儿,他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静静看着谈照,仿佛眼前有这样一个人就余生无憾。   谈照找碴失败,低头专注吃自己的甜点。   温明惟家的厨师竟然不错,极度挑剔的大少爷也没挑出什么毛病,今晚总体来说是美好的一餐,勉强可以给温明惟加两分。   谈照在心里记着账,对面那人突然说:“谈照,我想给你看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礼物。”   温明惟起身带他上楼,谈照跟了几步,眼看是通往卧室的方向,狐疑道:“你不是在骗我吧?”   温明惟好笑:“骗你什么?你不想留下过夜,我还能强迫你不成?”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谈照扭开脸。   “嗯,”温明惟表示理解,“有些人对性的看法比较严肃,所以小心谨慎,你就是其中之一。”   谈照不理会他的戏谑,反而听出言外之意:“你难道不是?”   “我不是。”温明惟不掩饰,“性在我看来就是普通的生理反应,和饥饿、畏寒一样,区别只在于要两个人合作完成,可能会因为对象不同体验有差别,但——”   ——但不论是和喜欢的人做,还是和不喜欢的人做,本质都是荷尔蒙反应,不会差太远。   他想这么说,可这种结论要亲身对比过才能得出,温明惟从来没有……跟自己最爱的人做过。   他走到卧室门前,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谈照一眼。   “怎么不说了?”谈照也看出他经验不足,少见地笑起来,“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呢,没谈过恋爱就别学人家当恋爱导师好吗?”   大少爷哼起歌,推开门,先他一步走进卧室。   “礼物是什么?”   温明惟的卧室很大,几乎占了半个二楼,谈照巡视一圈说:“对了,你现在的表现分是二分,如果礼物有新意,我不介意帮你加到十。”   “十分制?”温明惟背对着他,在床附近的一个柜子里翻找东西。   谈照说:“当然是百分制——你怎么还没找到?真的是送给我的吗?怎么不提前拿出来?”   “找到了。”大约两三分钟,温明惟转过身,手里握着一个细长的精致礼盒,走回谈照身边。   收礼物经验超级丰富的少爷一看礼盒外观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项链?”他丢给温明惟一个“好没新意”的眼神,但还是接到手里,第一时间拆开了。   果不其然,是一条项链。   准确说是一枚用细线串起的玉质吊坠。   谈照不懂玉,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但料想温明惟即使要破产也不至于寒酸到送便宜货。   坠子很漂亮,形似一片羽毛,莹白剔透,触手细腻。翻过来看背面,“羽毛”的尖端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纹理,乍一看像英文字母,“Z”。   谈照不确定温明惟是否有此意,抬眼询问,后者证实他的猜想:“你也觉得像‘Z’吗?”   温明惟手握空盒,不知为何情绪好像不太高昂:“这块玉是我十年前在一场拍卖会上寻到的,时隔多年,没想到能送到你手里……”   “字母的痕迹是玉的瑕疵,”他低声说,“但如果一道瑕疵恰好长成合适的形状,就是机缘。你看,送给你正好,是你的名字。”   “……”   温明惟解开特殊工艺制成的项链扣,两手各持一端,圈住谈照的脖颈,想帮他戴上。   然而,谈照的耳朵上有一枚名贵钻石,已经够显眼够高调,再多一条首饰显得累赘,而且钻石和玉的气质天差地别,根本不搭调。   谈照心说:难道温明惟不懂?   人家以玉赠人,是夸赞对方“温润如玉”——这个词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吗?   算了。   谈照没拒绝,别别扭扭地说了声“谢谢”,任温明惟把那枚略显沉重的玉挂到自己脖子上。   “暂时戴一会儿,”他说,“你不会要求我每天都戴吧?——绝无可能。”   “随便你。”温明惟笑了笑,盯着他的脖颈。   一条浅红细线绕下锁骨,紧贴皮肤,犹如破体而出的血管,鲜活得刺眼。   温明惟情难自禁,伸手按住它。   ——十年前他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   当时那个被赠玉的人抓住他的手,笑得很羞涩:“别乱摸。”   温明惟忽然一阵心悸,无法移开视线。   明明他醒着,意识却不受控制地又和身体分离了。   他回到曾经那片草地,那条河,那个为他唱生日歌的男孩身边。   “明惟……”耳边有人呼唤。   是错觉。   “温明惟。”又一声。   是谈照的声音。   “干嘛盯着我发呆?”谈照扳住他的下巴,手很欠地把他的脑袋当拨浪鼓晃了两下,眼镜被碰歪了,头发也乱了。   温明惟没反应,谈照觉得他有点奇怪,但不等问些什么,手机忽然响了。   谈照松开温明惟,拿起手机看了眼。   ——竟然是家里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温明惟迟钝地回魂,眼珠动了动,发现谈照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   “……我去趟医院,我爷爷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第11章 摩耶之幕(11)   谈照走得匆忙,分开时温明惟还没从那阵意识恍惚里恢复好,只觉得手里一空,谈照戴着那块玉飞也似地下楼,留下一句“回头联系”,人就不见了。   好几分钟后,温明惟才反应过来:谈照爷爷出事,他去医院了。   ——除了最亲近的爷爷,世上也没人能让大少爷这么紧张。   温明惟缓了片刻,从柜里翻出一瓶贴着“No.19C”标签的药,就着水吞下一片,然后到床边坐下,摘了眼镜。   视力变得更模糊,意识却清醒很多。   他给谈照发消息,问:“到医院了吗?你爷爷是什么病,还好吗?”   谈照没回复。   温明惟没当回事。   如今医学发达到什么程度,没人比他更清楚,除自然衰老之外,几乎什么病都死不了人。谈家不缺钱也不缺人脉,无需多虑。   温明惟等待着药物渗入身体,精神短暂放空。   他突然想起,他和谈照的爷爷谈英卓,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是很久远的往事,大约发生在十五年前,也就是2140年。   当时温明惟十六岁,还没成年,如果长在一般家庭,他正处于热爱打游戏踢球逃课早恋的年纪,但他姓温,十六岁时已经经手家族事务,手上沾过血了。   有一回,温明惟在“保镖”简青铮的陪同下,去西京出差,谈一桩不算大的军火生意。   虽然不大,但对当时的温明惟来说至关重要,因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虽然逐年提升,但还是不如二哥温明哲,能从后者的指缝里捞到一点对方不稀罕要的油水和人脉,已经十分不易。   而且外面很多人也知道他是温氏的边缘人物,不像敬重温明哲那样敬重他,少不了要给点脸色,嘲讽调笑几句。   那桩生意不出意料,温明惟谈得很艰难。   即使他年少早成,处事利落,也还是因身份受了许多明嘲暗讽,强行忍耐才没当场发作,一离开谈判地点,他就拉简青铮去喝酒,发泄郁气。   当时他们在西京的市中心,路过谈氏集团总部大楼。   那是一座相当有未来科技感的建筑,高逾百层,是首都的摩天楼群里最有气势的一栋。但当年新洲繁华更甚,龙都城几乎是世界中心,温氏一族地位卓绝,不把西京的富豪们放在眼里——富豪也不敢招惹他们。温明惟没留意那些摩天大楼建成什么形状,头也不抬,无意间瞥见,大楼里走出一个男人。   正是谈英卓。   当时谈英卓牵着一个男孩,对方八九岁模样,长得白白净净,背小书包,肩膀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蓝色气球,似乎是玩具,嘴里还咬着泡泡糖,时不时吹个泡,一身蠢萌之气。   温明惟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这种明显家庭幸福的小孩,他最讨厌,当即对简青铮吐槽:“年纪也不小了,怎么看起来智商不太高?”   简青铮听得直笑:“你骂人家干嘛?”   温明惟不言语,绕过那片大楼去找喝酒的地方。   简青铮说:“刚才那两个人我认识,大的是谈英卓,小的叫谈照。”   温明惟奇怪:“你怎么认识的?”   “看过一些新闻。”   简青铮知道温明惟不开心,故意讲西京本地的奇闻轶事哄他,其中就提到谈家的一些八卦,也提到谈照身上那颗价值4.68亿的名贵钻石——但话题主要围绕谈英卓展开,谈照只是被顺带提两句。   据说,谈英卓是个商业奇人,才智非常。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黑帮林立,政府软弱无能,大财阀通常都会沾点黑,区别只在沾得多还是少,否则很难立足。   谈英卓却是个清白人士,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原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绝不越线。   当然原则需要用能力捍卫,无能之辈凭什么来坚守自己的原则?   简青铮一件件讲述谈英卓的知名事迹,评价他是“很厉害的人”。说完握住温明惟的手,信任又崇拜地说:“明惟以后会更厉害。”   “或许吧。”   温明惟长大后心思渐深,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哄。他一口喝光杯里的酒,当晚就跟简青铮离开西京,回了龙都。   之后更加繁忙,谈英卓也好,谈照也罢,都没在他的生活里留下痕迹。后来再想起这件事,已经是很多年后,世界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了。   温明惟躺在床上,药效已经发作,他暂时把所有人抛到脑后,安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才发现,一宿也没收到谈照的回复。   温明惟直觉好像有点不对,正想按通讯叫顾旌进来问一问,后者已经听到他下床的动静,主动敲了门。   “进来。”温明惟披上睡衣,进浴室洗漱。   顾旌跟在他身后两米的位置,汇报事情一如既往简洁,说:“明惟,谈英卓死了。”   “……”   温明惟刷牙的动作一顿,愣了下。   他从镜子里看见顾旌严肃的脸,确认自己没听错:“怎么死的?”   “心脏病突发,抢救不及时。”顾旌补充一句,“验尸没验出问题。”   温明惟沉默片刻,嗓音偏冷:“把我的药给他吃,也验不出问题。”   顾旌没敢做声,看着温明惟对镜束发,不太耐心地用发带信手一绑,又问:“谈照呢?”   “还在医院。”顾旌说,“谈氏已经发布讣告,没提太多内容,只说病逝。但现在致命的病不多,媒体不信,外面风言风语传得厉害,都说谈英卓死得蹊跷,可能是被谋杀。谈氏股价短短几小时跌了五个点……”   温明惟低头洗脸,冷水拂过面颊,皮肤白得看不出血色。   不怪媒体多疑,任谁也不能相信一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死得这么突然,而且竟然只是死于普通疾病。   ——这年代癌症都已经攻克,心脏病不值一提。   谈英卓住院几个月,如果只是心脏病,早就治好了。   温明惟收拾妥当,走出浴室,回房里给谈照打电话。   意料之中,谈照没接——这会儿应该正在伤心或是焦头烂额里分不出神。   但明知谈照大概率不会接,温明惟仍然拨了五六遍。   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安静看着手机屏幕,听着通话音一声接一声地响,气氛沉默而且沉重。顾旌也在一旁听着,微微感到头皮发麻。   温明惟一边拨着电话,一边思考着什么。   终于在拨到第七遍的时候,他按下挂断,换了个号码,重新拨。   屏幕上出现一个“郑”字。   顾旌眼皮一跳。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传来元帅郑劾的声音。   “明惟?今天怎么这么稀罕?”郑劾惊喜地笑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你上次主动找我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温明惟也笑:“是吗?老师记得清楚。”   郑劾道:“说吧,有什么事?”   他问得直接,温明惟也不拐弯抹角:“谈英卓是怎么死的?”   “……”   对面顿了顿,似乎下意识想先否认,答一句“不知道”。   但郑劾和温明惟共事多年,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虽然彼此之间真话说得少,太假的话也毫无意义。   郑劾换了副腔调,突然叹了口气说:“明惟,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不等温明惟接腔,他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为了谈照,一个长得像青铮,但不是青铮的人?”   “……”   “你因为私情犯过一次糊涂,还要再给我找第二次麻烦吗?” 第12章 摩耶之幕(12)   温明惟平时不主动联系郑劾,正是因为总能从对方嘴里听到他不爱听的话。   一个长得像青铮,但不是青铮的人……   你因为私情犯过一次糊涂……   他把手机平放面前,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桌面,面沉如水,半晌才道:“我当年‘犯糊涂’,难道不正是老师您所期望的吗?”   电话那边霎时一片寂静。   元帅是什么表情不难猜想,连温明惟身边的顾旌都不免心惊,没想到他竟然肯接这句话。   ——以前不是没提过。   元帅很爱叙旧,只要和温明惟对上话,不论当时在聊什么,都会无一例外地提起简青铮。   与其说他是好心安慰,不如说他是生怕温明惟忘记那个人,因而不厌其烦再三提醒,不允许温明惟的伤口结痂、愈合。   但每当提及当年那桩“糊涂”,温明惟的态度都很模糊,沉默不语,避而不谈,不像今天。   因为那实在是一段太沉重、也太敏感的往事。   顾旌作为旁观者亲历全程,印象最深刻的,是温明惟当年那张苍白流泪的脸。   那时顾旌还没成为心腹,只是温明惟身边普通下属之一,对上级的心思和前几年发生的一切只知其表,不解其内幕。   时间在温氏倒台之后。真相并非如外界后来流传:温家掌权者都死了。恰恰相反,温明惟脚踩父兄的尸骨上位,成为龙都城真正的魁首,权势盛极一时,无人敢撄其锋。   但简青铮——他最爱的那个人,在内乱中牺牲了。   事后身边人都知道,不能在温明惟面前提这个名字。好像只要不提,悲剧就能当做没发生,简青铮只是出差,或者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旅行,很快就会回家。   整整四个月,温明惟没为他掉过一滴泪。   顾旌深感唏嘘却也理解,当时形势复杂,温明惟虽然登顶,但在登顶之前,温氏一族已经摇摇欲坠,走到了一个盛极必衰的转折关头。   温明惟出于某个不为人知的绝密原因,必须先解决内乱,才能专心应对外部困难,否则先死的是他。   换句话说,温氏内乱爆发的时机非常不利,有人坐山观虎斗,想收渔翁之利。可温明惟进退两难,不得不破釜沉舟,拼上性命杀父弑兄。   那场战斗堪称惨烈,温明惟最终能获胜,简青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几乎可以说,他是用自己的命,换了温明惟的半条命,临终前留下一句:“明惟别担心,我把你的秘密一起带走,再也没人能威胁你了。”   ——顾旌至今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秘密。   只记得温明惟脸色惨白,失魂落魄,仿佛生命中最后一点温暖也随简青铮逐渐变冷的躯体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即便如此,温明惟也没有哭。   他那吝啬的眼泪,是在四个月后,2146年末,想得利的那位“渔翁”——也就是郑劾——再次登门慰问的时候,才终于流下来。   那天新洲全境降雪,大风刮断商业街高楼上的变色灯管和全息投影机,破碎的电线,玻璃,枯叶,卷着雪沫狂飞乱舞。温明惟和郑劾前所未有的沉默,沿街边一同漫步。   顾旌作为新上任的保镖陪在几步外,暗暗打量郑劾。   郑劾是个野心家。   据说他当年第一次踏进温家大门时,只是一个小小少尉,位卑言轻,被温老先生以“我不跟官方打交道”为由赶出门外,然后厚着脸皮再来,反复几次,最后硬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温氏跟他合作。   此后十多年,郑劾在温氏的襄助下青云直上,军衔一升再升。   温氏也利用他获取政府内幕消息和独家资源,乃至左右政局,剿灭其他黑帮,统一黑白两道——总的来说,是互利互惠的双赢。   但凡是合作总有尽头,更何况官匪勾结,不能长久。   正如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郑劾和温氏一致默契地认为,对方是良弓,是走狗,到了该杀之后快的时候。   至于温明惟和郑劾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温明惟叫他一声“老师”,受过他的照顾,不能说没有感情,但那感情里暗藏几分心机,几分互相利用,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走在大雪里,谈起往事,谈起简青铮,直谈到温明惟沉默无言,泪流满面。   郑劾一见他哭,仿佛松了口气:“我听说你这几个月都没哭过,担心你憋坏了……能哭出来就好,心里好受些。”   又说:“青铮这孩子命薄,但他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希望你好。如果你感激他心意,哭一回就算了,以后好好过,把你手里的事业做好,那才是他希望看到的。”   温明惟答不出话,束起的长发被风吹乱,发丝挂在泪流不尽的脸上湿透又被冷风吹干,留下一道凄凉的泪痕。   郑劾耐心地安慰许久,问他想怎么处置父兄曾经的部下,怎么整合势力,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温明惟却只顾流泪,一声也不回答。好像这么重要的问题,他整整四个月一点也没考虑,完全被简青铮的死亡击溃,心灰意冷,没有斗志了。   但温明惟不是这种人。   郑劾审视着他情绪的真实性,虚伪而沉痛地说:“你得振作啊,明惟,你忘记我们的理想了吗?”   温明惟两眼通红,讷讷不语。   郑劾说:“我们已经走到这步,等我当选主席,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我们过去许下的愿景很快就能实现,你难道不——”   “老师,”温明惟打断他,“抱歉,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温明惟越哭越苍白,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随泪水流干,皮肤凉得没有温度,融不化飘落的雪花。   “我已经决定了,”他吸了口气,艰难地说,“上缴武装,退出一切争端。”   “……”   那一瞬间郑劾是错愕的,甚至震撼。   他当然明白温明惟担忧什么——   温氏内乱刚过,温明惟是赢家但也元气大伤,不能在这个时期再跟郑劾对上,让后者成为笑到最后的“渔翁”。   但郑劾以为,温明惟充其量只会用点手段跟他周旋,叙叙旧,打点感情牌,求他手下留情。   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竟然等到一句“上缴武装”。   雪还在下,温明惟依旧在哭。哭得安静,脆弱,心血尽失。没人能质疑他的真情,尤其是了解他、也了解他和简青铮过去一切的老师郑劾。   “……明惟,你实在太糊涂了。”   郑劾怕他反悔,但也的确有些失望:“感情误事,你的一生还长着,青铮再好也已经成为过去了,你怎么能为一段年少私情,让自己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我只是想放过自己,”温明惟说,“您不用再劝了。”   ——那是2146年末的最后一场雪。   不出一个月,温明惟就清点温氏名下全部武装,上缴至当时已尊为上将的郑劾手中。   再一个月后,郑劾升任联盟大元帅。温明惟迁居西京,退出黑道,上岸从商,曾经煊赫一时的黑帮家族彻底销声匿迹,鲜为人知了。   但故事到这里不是结束,是开始。   顾旌永远记得,那天晚上跟郑劾道别之后,温明惟回到车里擦干眼泪,扶着车门呕出一口鲜血。   他的眼泪是真的,伤心是真的,但有人将虚情假意当工具,温明惟却连自己的真情也能利用——如果不是要示弱给郑劾看,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哭。   直到吐得仿佛心血也干了,温明惟才稍感平静,对虚空中的某一点说:“我不会让你白死。”   后来几年——至少有三年,郑劾没发现温明惟身边的异动。   但他从前就没摸透过温明惟的底,后来更摸不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温明惟已经蛰伏多时,重新聚成一道至黑至浓的阴影,在他的噩梦里驱之不散了。   至今九年,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师生之情,偶有来往,再不交心。   关系看似平和,其实比从前紧张了无数倍。   元帅还在向当年的目标努力,要当联盟主席,军政一统,至高无上。   突然把谈氏拖下水,大概率是为大选布局,有某种计划。   ——西京政坛水深且浑,竞选的政客大多有财阀撑腰,元帅以军从政有先天劣势,可谓前狼后虎,困难重重。   但温明惟在电话里不过问政局,只说:“老师,谈照是我看中的人,您就不能放他一马,换一颗棋?”   “我要用的本来也不是他。但你,明惟——”   郑劾斟酌措辞,说:“如果你只要他那张脸,我改天送给你一个更像的,何必跟我为难?”   温明惟停顿了下,意味不明道:“没有更像的,他是我唯一想要的人。”   “……”   元帅沉默片刻,把电话挂了。   郑劾显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暗藏着什么,但顾旌明白。   通话一断,顾旌就吩咐管家送早餐上楼,然后和往常一样,帮温明惟挑选衣服,准备出门。   顾旌安排得够快,吃早餐加换衣用不了几分钟。但可能是受这通电话影响,温明惟被迫回忆沉痛往事,仿佛又亲历一遍当年雪夜里哭到呕血的心情,脸色有些难看,一口东西没吃,穿上衣服就下楼。   顾旌知道他要去见谈照,车直接往医院开。   路上温明惟又给谈照打了一次电话,很意外,竟然打通了。   “谈照?”   温明惟问候了一声:“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寂静无声,好几秒,才传来一声低哑疲倦的回答:“不好。”   谈照说:“温明惟,我一点也不好。” 第13章 摩耶之幕(13)   温明惟去医院的路上,和谈照的电话一直通着。   谈照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主动给了一个医院地址,让他报自己的口令进门。   是一家安保严密的私立医院,四面围墙遍布电网,大门前十几名保安拦着一群闻讯赶来的记者,温明惟的车刚一接近,就有镜头敏锐地转向他。   可惜车窗玻璃一片漆黑,门卫迅速放行,反应最快的记者也只拍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车牌。   “我到了。”温明惟对电话里说。   他让顾旌随便找位置停车,四下一望,医院大楼外已经停了不下二十辆豪车,应该都是谈英卓的亲属和集团高层。   跟这些人相比,温明惟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碰面时都不好介绍。大概是也意识到这点,谈照没请他上楼,说了声“稍等”,自己下楼来找他。   正是七月艳阳天,光线最好的上午,医院周围却笼罩一层压抑肃穆的气氛,时不时有医护人员从绿树荫下快步穿行,垂着头,表情严肃。   温明惟降下车窗,看见谈照走出大楼。   谈照显然一夜没睡,衣服没换过,头发不如之前有型,脸上挂满疲倦,眼眶略微发红,似乎哭过。   ——的确是“一点也不好”。   温明惟打开车门,向他招了招手,谈照立刻走过来,一言不发地上车。   温明惟对顾旌说:“你先去休息一下。”   顾旌听令离开,留他们独处。   车门一关,外面太阳的热气被阻隔,光线也暗了几度。谈照坐在温明惟右边,从近处一看,才发现他手腕上缠着一条红线——昨晚那块玉被他从脖子上解下,攥在手里。   温明惟知道,这个举动跟玉的重要程度关系不大,谈照只是下意识地随便抓个东西,捏紧,发泄情绪。   “谈照,”温明惟叫了声他,“你早上吃过东西吗?”   “没胃口。”   谈照答话时低着头,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微微收了收,似乎是觉得自己跟温明惟没亲近到可以抛开包袱,强行压下鼻腔涌上的酸涩,保持风度。   温明惟看着他,一时沉默。   其实温明惟是个会讲话的人,可以不打草稿登台演讲,安慰谈照不难。但如果摒弃那些华丽无用的辞藻,让他发自内心说几句真诚安慰,就不太容易了。   谈照等半天也没等到他的表示,有点郁闷:“你是来干嘛的?陪我发呆吗?”   温明惟又沉默了下,说:“你爷爷的情况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一些,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聊这个。”谈照说,“已经跟他们聊一晚上,头疼。”   “‘他们’是?”   “我大伯,二姑,董事会。”   “……”   温明惟关注谈照已经很久,对他身边一切都有了解,谈氏内部的情况自然也知道一些。   总的来说,谈英卓生前是一个独裁的大家长,在子女和下属面前说一不二。除谈照以外,他不偏爱纵容任何人,也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这一般是大家族掌门人的通病,当年温明惟的祖父温老先生也差不多,可惜温明惟不是温家的“谈照”,他二哥温明哲才是。   这种家族通常能维持表面和平,但背地里,那些不受宠的人会有什么心思,温明惟比任何人都了解。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他甚至可能因此迁怒谈照,但当父兄都死在他手上之后,他再回想温明哲当年那张讨厌的脸,不仅没有恨意,还能酝酿出几分怜悯般的怀念。   谈照不是温明哲,远没有那么恶劣的心思和手段。   但没有手段不是优点,是劣势。如果把他丢进一个争斗激烈的环境里,他有几分胜算?   温明惟罕见地一再沉默,突然问:“谈照,你有什么打算吗?”   “……”   他问得太远,谈照红着眼睛抬头,还不能从丧亲的悲痛里抽离,没明白他在问什么,以为他还是在追问谈英卓的死因——和那些没完没了的亲戚、记者一样。   “我已经在查了,我爷爷之前没有心脏病史……”   谈照压低额头,伏在前排车座上,“但我现在不想讲这些,只想安静地待几分钟,温明惟,你听得懂吗?”   “……”   车里空调温度开在舒适档位,谈照却好像浑身发冷,肩膀小幅度地颤抖,风度一点不剩。   温明惟默然伸手,把他拉进怀里抱住,感觉他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紧接着顺从,将全身力气一卸,沉重地砸在自己肩头。   “别哭。”温明惟说,“不想讲就不讲,你睡一会吧。”   谈照贴着他鬓发,一字不答,看样子也不可能睡着。   温明惟给他缓和情绪的空间,许久没做声。谈照却不满足于沉默的体贴,手绕到他背后摸索片刻,突然把他的头发解开了——恶作剧般幼稚的手段,逼迫他说点什么。   可他不说。   谈照变本加厉,伤心时更要人哄:“温明惟,我难受。”   “忍忍,”温明惟竟然说,“如果不会自己消化情绪,以后更难受。”   “……这就是你追我的态度?”   谈照直起腰要发作,可下一秒,温明惟用力把他按回自己肩上,他的鼻梁磕在温明惟肩头突出的骨头上一阵酸痛,没等反应过来又被按住后脑,温明惟像抚摸宠爱的小狗,摩挲按压他的后颈,是无声的安慰。   “……”除了小时候被爷爷这么对待,谈照没跟人这么亲近过。   温明惟越是安慰,他眼睛越酸,喉咙越堵,像要把自己憋了一宿不能发泄的苦痛都通过眼泪倾诉给那只抚摸他的手。   可他没哭,硬撑着猛然一挺身,把温明惟抵在车座上,换了副强势态度。   “你今天陪我。”谈照无理地要求,“等会我要见警方,还要去公司开会,你不能走,在外面等我。”   “……”   温明惟任他压着,想了想答:“可以。”   谈照终于感觉好了点,恰好就在这时,有人来敲车窗。   是顾旌的声音:“明惟,有人找谈先生。”   温明惟把谈照推开些,打开车门。   顾旌礼貌地后退,露出身后被遮挡的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是谈英卓生前的秘书之一。   这人显然不认识温明惟,更不明白温明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跟谈照这么亲近,但很懂规矩,克制地扫一眼就移开目光,说:“少爷,副董请您先回去,有急事商议。”   谈照沉着脸应了声,下车前丢给温明惟一个眼神,提醒他别忘记刚才的约定。   谈照一走,顾旌回到车里,重新关上门。   后视镜里,温明惟一头乌发被弄散,衬衫上纽扣开了两颗,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顾旌能感觉到他情绪不算好。   “您有什么打算吗?”顾旌很少对温明惟发问,通常只管服从命令,不问因由。但今早那通电话勾起的回忆不仅在当事人,也在顾旌心里激起涟漪,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温明惟没回答,慢条斯理系上纽扣,突然说:“你查一下,元帅最近跟哪些财阀来往过。”   顾旌立刻低头翻手机。   ——他是温明惟的活体信息网,手下延展无数条线。平时监控最频繁的是谈照,除谈照以外,还有一些重点人物,其中包括郑劾元帅,以及非常多的己方人员,温明惟自己的手下。   严格来说,温明惟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   不单是为控制某个人,而是控制一切,尽可能把他能获取的所有信息捏在手里,总览全局。   但跟某些同样控制欲强的上位者不同,温明惟一般不会因局面失控而动怒,他没有怒气。顾旌甚至记不起他上次生气是在哪一年。   手机里信息繁杂,顾旌查了几分钟,挑重点汇报:“有过两次。半年前元帅的掮客私密会见过谈英卓的心腹。五个月前,约见一次谈翼,之后再没有联系,不确定是断联还是换了联系方式,或者避开了我们的监控。除谈氏以外没有其他来往。”   谈翼,谈照的伯父。   就是刚才秘书口中那位“副董”。   以温明惟对郑劾的了解,对方一旦下定决心要达成某项合作,就不会轻言放弃,否则当年他根本走不进温家的大门。   现在他盯上的是谈氏。   谈英卓却死了。   原因也不难猜。谈英卓是个眼光长远,守本分的商人,有原则到近乎固执,当年在那么混乱的社会局势下都不肯涉黑,拒绝外部势力影响集团发展。现在又怎么能够轻易妥协,冒更大风险参与政治纷争?   所以八成是因为合作谈不成,招致元帅不满。   毕竟元帅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小小少尉,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头恳求。在他看来,谈英卓不识相就换一个控制,他需要的只是谈氏的资金罢了。   而他要换的那个,八成是之前联系过的谈翼。   难怪今天早上郑劾在电话里说,他要用的本来也不是谈照。   温明惟沉思片刻,突然摇了摇头,感慨道:“元帅也看得出,我们少爷不中用。”   “……”   他有点无奈,又有几分难以形容的微妙爱怜,然后不再言语,低头给谈照发消息。   发完之后,温明惟放下手机,将一头散乱的长发重新束起,对顾旌吩咐:“你先回去吧,车留下给我,今天不用再跟着了。” 第14章 摩耶之幕(14)   顾旌离开之后,温明惟按照约定,独自在车里等谈照。   他预感谈照今天要忙一整天,傍晚才能重新出现,没想到估计得太保守,谈照一直让他等到了晚上九点多。   地点换过一回,从医院到公司,温明惟把车停在谈氏总部楼下,到附近一家咖啡店休息,吃了点东西。   大约是下午一点左右,谈照派秘书下楼找他,没找到人,突然一个电话拨过来,问:“你走了?”   “在呢。”温明惟以为他忙完了,“这么早?”   谈照说:“我叫秘书给你送饭,你人呢?”   “我吃过了,不用管我。”   温明惟的通话里传出咖啡店背景音乐,听得出悠闲舒适,环境很好,少爷顿时不开心:“温明惟,你就是这么陪我的?不是说好不走吗?”   “就在对面,不远。”   温明惟笑了笑:“我总不能原地不动干坐一天吧。”   “为什么不能?”   “……”   “你现在上楼来陪我,隔壁有休息室,你可以睡觉,玩手机,随便干什么,反正我不走你也不准走。”   温明惟:“……”   如果这是对追求者的考验,少爷的取向可能是一个传统型“娇妻”,对他百依百顺,黏着不放。   或者反过来猜测,谈照自己是潜在的“娇妻”型人格,对伴侣有强烈的依赖性,分开就会不安。   但谈照没意识到,这时候也没心情考虑太多,他给温明惟的要求都是出于本能,不在乎合不合理,过不过分,说完就飞快地挂电话,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三分钟后,他的秘书找上门,客气地请温明惟去“休息”。   秘书还是之前在医院那位,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一身精英气。他跟温明惟打招呼,自称姓“韩”。   温明惟点了点头,配合地跟对方走。   由于公司大门外有记者,韩秘书带他绕路,走进一道隐蔽的侧门,乘专属电梯上楼,不仅避开记者,也避开了公司员工,一路上安静冷清,气氛有些许尴尬。   韩秘书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伺候温明惟这个“闲杂人等”,大费周章把他带到顶层,董事会会议室隔壁,还要给他守门,不让他走。   从外貌判断,他怀疑此人是谈照的男朋友——既不是亲属也不是好友,只能是恋爱对象。   但今天这种日子,大少爷竟然带男朋友来公司,实在是不像话。   韩秘书在心里无声谴责,脸上一点情绪也不敢露。   电梯不断向上攀升,光可鉴人的银白墙壁上映出那男人修长的身姿和沉静的侧脸,稍微有点审美意识的人都很难不看他,然后出神。   正发着愣,对方突然开口:“对了,谈老先生病发突然,是不是没来得及立遗嘱?”   “没有。”韩秘书不假思索脱口回答,说完猛地一激灵——这种事怎么能跟外人讲?   “现在董事会是谁主事?”温明惟问,“代理董事长是谈翼先生吗?”   “……”   韩秘书冷汗直冒,闭紧嘴巴。   可温明惟看着温文尔雅,强烈的上位者气场却在电梯里缓缓铺开,压得他下意识服从:“……对,是副董。”   “刚才警方怎么说?”   “已经把医院彻查一遍,没有异常,不能认定为谋杀。”   “葬礼有安排了吗?”   “副董想明天就送到殡仪馆,准备葬礼,但少爷不同意,刚吵了一架……”   韩秘书越说声越小,已经汗流浃背,脑内闪过自己因管不住嘴而被开除的悲惨画面。但温明惟仿佛对他表现很满意,赞赏般拍了拍他的肩:“别怕,我不会说。”   “……”   不知为什么,听完这句更怕了。   这些消息每句传出去都是重磅新闻,韩秘书无比后悔。好在温明惟是谈照身边的人,应该没事。   他擦了把冷汗,电梯一停连忙引路,带温明惟去找休息室。   之后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温明惟待在休息室里没离开过。   隔壁在开董事大会,隔音好,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以持续时间判断,应该不是单纯的公事会议。   大概六点钟左右,温明惟从单向玻璃门看见,走廊里逐渐有人离开,似乎是散会了。   但谈照没出来,他从韩秘书处得知,谈照在和家人单独商讨葬礼安排,还要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九点。   对一般人来说等待的滋味很煎熬,但温明惟并不。他耐心足,没有急事催着奔命,待在这里和待在那里没区别。   但他身体不好,今天这个病痊愈,明天又有那个病,几乎没有哪天是完全健康的。以至精力不佳,谈照来的时候他已经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韩秘书被打发走,谈照关上房门,来到他面前。   温明惟睡眠浅,察觉面前覆下一片阴影,马上睁开眼睛。   “……你忙完了?”   “嗯,今晚暂时休息。”   谈照还是之前分开时的样子,一整天没换衣服,气色更差,身上还有一股烟味——他不抽烟,会在他面前抽的也不多,应该是他大伯。   温明惟鼻翼一动,细微的反应被捉到,谈照不高兴道:“你继续睡吧,我洗个澡。”   “在这洗?”   “嗯,不想回家。”   休息室是个套间,有很大的卫浴,谈照说完当面把上衣脱了,扔到旁边沙发上,走进浴室关上门。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温明惟透过雾面玻璃看见他倚着墙壁好久没动,仿佛全身力气透支,身体沉重迟缓,好半天才打开淋浴,门里传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没用多久,谈照速战速决,洗完裹着浴巾出来,轻车熟路地去柜子里找换洗衣服。   他背对温明惟,俯身开柜门时肩膀到腰身绷成一道紧致弧度,尾部没入浴巾里,下面是一双无可挑剔的长腿,仿佛完美人类模型,比例没有一丝偏差。   温明惟不常拿谈照和简青铮比较,但有时某些角度会不经意激发脑海里深藏多年的画面。   微妙的是,由于记忆模糊,眼前人清晰,温明惟有时怀疑自己根据谈照的形象篡改了一部分记忆,让他和简青铮身上不相似的线条也变得重合,越来越像。   “你在看什么?”谈照突然走到他面前,拿着一套没穿过的新衣裤。   温明惟转移话题:“这是你的房间?”   “算是吧。我小时候经常来找我爷爷玩,他工作,我在这边写作业,打游戏,睡觉。除了我一般不会有人来。”   谈照说到一半有点哽咽,往事历历在目,可惜物是人非。   但他不回家就是因为不想面对回忆,怎么在这里也躲不开?   他用力地平复下呼吸,当着温明惟面把衣服换好,坐下时头发还很潮湿,沿脖颈往下滴水。   温明惟体贴地拿起毛巾帮他擦,才擦几下,谈照就顺势靠过来,脱力般趴到他肩上,抱住了他。   是之前在车里那个拥抱的延续,是温明惟先动手的,谈照自认很正当,再抱紧点也没关系。于是就抱得更紧,把人重重压进沙发里,身躯交叠亲密无间,嗅着温明惟颈间的冷香,他说:“我好累,困了。”   温明惟环住他的肩:“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做也不迟。”   “你陪我吗?”谈照闷声问,“一起睡?”   不等温明惟回应,他就强调:“睡觉而已,没别的意思,你不要想太多。”   温明惟笑了:“这里床这么小,两个人睡不方便吧?”   “我都不嫌挤,你在推托什么?”少爷作为尊贵的被追求者,抛下诱饵,“今晚给你加二十分。”   “……”   温明惟心道,陪睡一宿只值二十分,是不是太少了?   但看谈照现在的状态,如果他不同意,说不定要当场发火,不准他走,还得再强调几遍:“我一点也不需要你,你别不识好歹。”   ——温明惟小时候就这样。   当时简青铮天天跟着他,他东躲西藏,声称烦得要死。但如果哪天简青铮有事没来,和别的朋友在一起被他发现了,他会发更大的火。   最严重的一次,他有三个月没理简青铮,逼得后者道歉求饶又给他送了一堆礼物才作罢。   当时他的心态是缺爱,自尊心脆弱,要人家耐心哄着,又不肯承认自己需要被哄,甚至厌恶这样的自己,想强行纠正,把这个象征软弱的毛病改掉。   后来的确改掉了,但一同消失的还有体会幸福的能力。   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如此,利弊两面一体双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谈照虽然不缺爱,但他以前的爱十之八九来自谈英卓,爷爷一死,世界空了大半。   温明惟心生恻隐,如同怜爱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自己,手插进谈照潮湿的头发里,摸了摸他:“好,今天晚上我陪你。”   谈照满意地应了声,拉着他离开沙发,去里面那个小卧室的床上睡。   温明惟本来想先洗个澡,谈照却连脱衣服的机会都不给,半边身体沉重地压住他,往床上一倒,把灯一关,无论如何也不准他再动了。 第15章 摩耶之幕(15)   第二天一早,温明惟在谈照的怀里醒来。   虽然不是故意的——   他被当成抱枕搂着,乌黑长发铺满床头,有一半压在谈照肩膀下,连累主人动不了。   他叫了声:“谈照。”   “……嗯?”   罪魁祸首习惯性翻身,手还不松,似乎想把“抱枕”挪到另一面去,动起来才发现重量不对,谈照迟钝地睁眼:“……温明惟。”   四目相对,谈照短暂地尴尬了一下,打招呼:“你醒了。”   “嗯,我起床。”温明惟把自己的头发从他身下救出,垂眼扫了扫四周,没发现昨晚那条发绳遗落到哪去了,只好披头散发下床,去浴室里洗漱。   洗漱用品都是一次性的,但没有换洗衣物。谈照没彻底睡醒,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出来,跟到浴室门口,盯着他洗脸,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迟迟没开口。   温明惟问:“有衣服给我换吗?”   谈照应声离开,去衣柜里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回来堵在门口,冷不丁冒出一句:“温明惟。”   “嗯?”   “今晚你也要陪我。”   “……”   凡事一旦开头,再二再三就顺理成章,谈照很自然地说:“这间休息室太小,而且是在公司,不方便。我在附近有一套公寓空着,今晚你陪我一起搬过去住。”   “‘搬过去住’?”温明惟注意他的用词。   “嗯,”谈照转开脸,一本正经,“就是陪我几天,和昨天晚上一样,没别的意思。”   还欲盖弥彰地加了句:“不算同居。”   温明惟:“……”   ——不算同居,只是一起睡,而且不知道要睡几天。   谈照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对,也是温明惟先开始的。如果温明惟昨天在车里没抱他,就不会有晚上那个拥抱。如果没有晚上那个拥抱,就不会有后来的同床共枕,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所以温明惟才是始作俑者,是必须负责到底的那个人。   “好,就这么决定了。”少爷独裁道,“反正我看你上班也不积极,不是说公司要倒闭了吗?实在不行倒就倒吧,你来我身边工作,每天陪我,我给你更好的待遇。”   温明惟没忍住笑:“是包养我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谈照一脸认真,“在你的表现分加满之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   “普通朋友”。   温明惟不跟少爷一般计较,他说是就是吧,但同居这件事温明惟没有一口答应,考虑了几小时,中午才给谈照答复。   当时谈照在医院,正在安排他爷爷的葬礼。   ——谈照不想那么快下葬,因为遗体一旦火化,死因就被盖棺定论,病发的疑点无从解释,没机会找证据。   为此他和伯父谈翼争吵了不下三回,后者认为死因已经一清二楚,医院和警方都给了明确结果,再拖下去也查不出什么,把遗体停放太久反而是对老人不尊重,不符合当地葬仪习俗。   谈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姑妈,可惜他姑妈谈璐显然站在自己大哥那边,也觉得是谈照年轻不懂事,劝他别太固执,无论如何先把丧事办了,否则别的先不说,外面满城风雨,谣言压不住。   谈照一腔悲怒,还有点茫然,把自己关进车里给温明惟打电话,向他诉苦:“你也觉得是我想太多吗?我爷爷是病逝?根本没人害他?”   温明惟问:“做遗体解剖了吗?”   “……嗯。”谈照还不能习惯“遗体”的说法,喉咙发哽,“我请了几家机构检查,不只这家医院,都说病因没问题。”   “医院的监控也看过?医生护士,所有有机会接触你爷爷的人,都查过?”   “都查了。”   谈照攥紧手机:“假设存在一种检测不出的病毒,也没人有投毒的机会,我没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温明惟。”   他头一回这么孤立无援,抓紧电话那边唯一的盟友,手指无意识地颤了颤:“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   温明惟沉默许久,平静地说:“有些事不是我们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的,如果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算不情愿,你也只能往那个方向走。”   “你是让我放弃吗?”   “我是希望你节哀顺变,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   “嗯,凡是有所图谋的恶行,就算他的作案手法不可察,目的也很快会暴露,总有一天你会有机会报仇。”   温明惟不直说自己对谈英卓死因的看法,但他的安慰从侧面表明态度:他相信谈照,支持谈照。   虽然这态度因过于冷静而显得有点没人情味儿,不是温柔的劝,也不是体贴的哄,但恰恰好似一根定海神针,谈照无主的六神被镇住,终于找到依靠,沉重而缓慢地吐出口气,听他的:“……好。”   当天下午,谈照同意家人的安排,把谈英卓的遗体送往殡仪馆,准备葬礼。   葬礼定在7月21日。   在这个日期到来之前,温明惟始终和谈照待在一起,只回过一次家,取了他的私人电脑,和几本闲书。   几天前顾旌和温明惟分开时,没想到他会突然跟谈照住到一起,以为他是回来拿药的,温明惟却说:“暂时不吃了,停一段时间。”   ——停药。   顾旌听了心里一激灵。   温明惟平时吃药换药他害怕,停药也害怕,这种刻入骨髓的担忧,不深入了解温明惟的人无法理解。   细数往事,温明惟大约是从七年前开始频繁用药的,也就是他来西京的第二年。   第一种药非常正常,是普通的抗抑郁药物,后来加了点安眠药,都属于治病范畴,没什么特别。   但很快,温明惟就不再吃这类药——或者说不只吃这类药了。   他手下有一个高级生物实验室,但没有医生能干涉他,他想吃什么种类的药,是吃还是停,全凭自己心情决定。   顾旌印象中,从七年前至今,他停药的次数屈指可数。   其中有一次比较典型,大约是在四年前,温明惟结识了一位佛教研究学者。   对方自称为学者,但在外界很有名,被尊为高僧。   温明惟向来对宗教感兴趣,喜欢跟那些神神叨叨的人打交道,无论是所谓的高僧还是神棍。   那位学者陪温明惟外出游行,参访了很多已被列为文化遗迹的名寺古刹,还有一座当时新兴建的科技神庙,里面用全息投影技术供奉了一座精美绝伦的彩塑菩萨,约有七层楼那么高,在黑夜里飘飘渺渺,如梦似幻。   温明惟给这座庙捐了些香火,把药一停,每天上香念佛,参禅讲经。   就在顾旌怀疑他是不是看破红尘,想出家的时候,温明惟和那位学者长达三个月的友谊突然走到尽头,聊不下去了。   顾旌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分道扬镳的,但本质原因是,无论古典菩萨还是电子菩萨,都治不了温明惟的病,他又开始重新吃药了。   而且药量加剧,病情加重,几乎有半年,温明惟都没有再出过门。   导致后来顾旌一听见他说停药,就忧心忡忡,但又不禁祈祷: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反复了。   温明惟本人却没想这么多,也不认为停药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只是单纯因为“暂时不想吃了”。   7月21号那天,谈英卓的葬礼如期举行。   追悼会现场名流云集,外围对媒体开放。温明惟作为并不为人熟知的客人,献了朵花就离开,没有待在谈照身边。   但谈照希望他别走太远,仿佛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旦超出某个数值,谈照就吸不到新鲜空气,问题很严重。   然而少爷并没发现自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21号整整一天,他情绪消沉而无法分心,整个葬礼流程里始终低着头,眼睛已经哭肿——有人为首富之死感慨,有人为看不透的局势忧心,唯独他单纯是在为自己的爷爷流泪,是现场所有亲属中最失态的一个。   葬礼一结束,谈照就立刻离场,好像再多一秒也撑不下去,必须要回到温明惟身边,才能重新找回精神支柱。 第16章 摩耶之幕(16)   “你先吃东西。”   温明惟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推到谈照面前。   时间是7月28日,早上八点。   在谈照那间公寓——准确说,是一套高级大平层,温明惟和谈照“不算同居”的第十天。   早餐是韩秘书准备的。   韩秘书以前为谈英卓服务,现在顺理成章地被谈照使唤,虽然暂时没收到岗位调动通知,但他已经默认自己将会成为少爷的心腹,提前殷勤起来了。   韩秘书殷勤的主要表现是伺候温明惟,包括但不限于每天为温明惟准备早中晚三餐,陪他去理发店收拾头发(温明惟竟然不亲自洗头),还有像个奸细,在温明惟的气场压迫下汇报少爷一天行程,以及董事会今天又吵了什么架。   总的来说,韩秘书暂时代替顾旌,成了温明惟的秘书。   谈照对这一切不能说一无所知,但的确知之不详。   他太忙了。   葬礼结束后,他没能获得喘息之机,就陷入家族权力斗争里。   以前谈英卓在的时候,谈照主要忙于学业,偶尔才在祖父的授意下到公司了解一下集团近期基本情况,没插手过大事。   那时谈英卓认为不急,谈照也不急。而且谈氏总部有一套严密的运行制度,董事会类似国家议院,重大项目都要表决通过,并非一人独裁,董事长的最大权力是“一票否决权”。   这种制度能尽可能地降低风险,保证集团稳定发展。   以至谈照一度以为,只要集团发展得好,将来董事长位子是他的伯父坐,还是姑妈坐,都没本质区别。   主要也因为当时家庭和谐,一切风平浪静,他没想过争权。   ——他对温明惟这么倾诉的时候,温明惟忍不住笑了两声。   多么天真的人才能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可见少爷小时候一点委屈也没受过,以为世界充满真善美。   可惜上天好像不会从头到尾善待谁,以前缺的委屈,现在一股脑地给谈照补了回来。   他现在跟他伯父平均一天吵三架,给姑妈打电话的时候,后者则是一副“我什么也不管,总之你俩不能少我钱”的冷漠态度,曾经全家围着他这个祖宗团团转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   谈照把张扬的时髦发型剪短了,开始穿西装,每天电话不断,加班,睡眠时间压缩到不足五小时。他伯父想把“代理董事长”前面的“代理”俩字拿掉,他坚决反对,为此开始有意识地接触资历深的董事会成员,拉帮结党,积蓄势力。   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现在遗产还没分明白,董事会里全是人精,不会轻易站队。   谈照曾经动辄酒吧夜店,聚会开趴的逍遥生活一去不复返,现在每天食难下咽,要温明惟劝着才能吃两口。   ——好在还有温明惟。   他从没亲口这么说过,但每天晚上回到住处,看向温明惟的眼神,都生动表达了这一情绪。   温明惟是不会慌乱的,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甚至当谈照在他面前对电话里的某个人大发雷霆,气得想摔东西时,他的眼皮也不会多抬一下,永远镇定自若地坐着看书,仿佛那些让谈照和董事会烦恼,让媒体大肆报道的重大新闻,全都不值一提。   韩秘书旁观都想不通,温明惟怎么能这么平静——难道他不是被少爷金屋藏娇的小情人吗?少爷争权失败他也没好日子过啊。   可谈照偏偏就需要温明惟的平静,每当不顺心时,就看一眼温明惟,看他柔顺美丽像绸缎一般的长发,看他波澜不惊不畏泰山崩塌的情绪稳定的脸,也能跟着平静下来,重新思考眼前这件事该怎么做。   今天早上,谈照习惯性不吃饭,要温明惟催他吃。   ——可能是有点惯出毛病了,毕竟现在除了温明惟没人还会惯着大少爷。   温明惟说:“你快吃,一会凉了。”   谈照终于拿起筷子夹了两口面,看表情似乎是嫌难吃,如果是以前,他会倒掉让厨师重做,但现在时间宝贵,没有折腾的精力,不爱吃也只能忍着吃完。   “我今晚约了人应酬。”谈照说,“跟一个老董事吃饭,让他站我这边。”   “吃顿饭而已,他会听吗?”   “应该吧,他年轻时跟我爸有交情。”   “……”   温明惟闻言笑了笑,把滑下脸侧的长发撩到肩膀后,说:“那都是过期的交情了,你不如查查他私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把柄,或者弱点,控制一个人的弱点才能控制这个人。”   谈照从面里抬起头。   一旁的韩秘书颤抖了下,心想他说得很对,但他怎么能一脸温柔地讲出这么暗黑的话呢?让人害怕。   因为对温明惟的出身有一定了解,谈照没觉得太违和,但也没立刻表示赞同或不赞同,吃完面说:“今晚我先看看情况再说,明天还有个重点会议。”   “什么会?”   “我大伯谈了个政府项目,要投七百亿,参建仁新桥。”谈照说,“这破桥年年喊着要建,喊几年也建不起来,谁不明白怎么回事?有点眼色的都不想掺和进去……”   温明惟又笑了——大少爷竟然属于“有眼色”的。   “仁新桥”指的是连通仁洲和新洲两省大部分沿海地区的跨海大桥,如果建成,能大幅拉动地方经济。   值得一提的是,仁新两省均是人口大省,每届主席大选的重要票仓。换句话说,谁能把这个项目落实,谁就能赢得这两地的民意优势,得到更多选票。   正因如此,联盟内部两党相争,无论哪一派想建桥,都因“财政紧张”批不下资金,这座桥一拖再拖,总也建不成。   下一届大选就在明年,现在是筹备期,在这个当口拉财阀投资,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你大伯是跟谁谈的?”温明惟心里早有答案,顺着他的话题问了句。   谈照说:“这个项目公开招资,负责人是人民党一派的,人民党这届的候选人还没公布,但我听说好像争议很大——”   温明惟等着他说出那个名字。   “郑劾。”谈照的消息竟然很灵通,说:“选民排斥军官从政,更何况是手握重权的元帅,我看他希望不大。”   温明惟没做评价,谈照说:“他应该给我大伯许了很多好处,但他能不能上台都难说,拿空头支票换七百亿——不是七百块,就算我同意,董事会也很难通过。”   温明惟突然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他给你大伯许下的最大好处可能是什么?”   谈照一愣。   “当然是董事长的位子。”温明惟拿走他面前的空碗,让韩秘书去洗,话只说到这儿,一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谈照,瞳孔里映出对方错愕的面容。   “你的意思是——”   谈照几乎不敢往那个没人性的角度想:“我爷爷的死……跟我大伯有关?”   韩秘书已经被支开,温明惟握了握他冰冷的手:“你只能相信自己,谈照。”   温明惟送他出门,低声说:“注意安全。”   **   一个人的天真到底能消耗多久,温明惟不知道。   但他自己的答案是半年。   他八岁那年,从一家遥远的孤儿院被接回龙都,成为“温明惟”,然后只用半年就明白,他可以坏,但永远不能蠢。   坏人不一定会死,但蠢人一定活不长。   谈照并不蠢,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但如果他事事都往好处想,不恶意揣测敌人,手段都挑好的用,跟蠢也没什么区别。   温明惟没把话说得太直接,况且一个人的本性也不是别人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他甚至觉得谈照现在这样很可爱,可惜可爱也是消耗品,等他的天真耗空那天,大概也就不可爱了。   如果可以的话,温明惟希望那天尽量晚点到来。   **   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谈照连见温明惟的时间都在逐渐减少,导致每天晚上回家他什么也不想做,要先盯着温明惟看几分钟才能重拾行动力,然后去洗澡。   有一回温明惟问:“我现在几分了?”   谈照想了想:“忘了,要不重新开始算?”   “……”   他好像认定温明惟愿意被他吊着,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他,无理取闹得理直气壮。   他们并非每晚都睡在一起。   少爷虽然无理取闹,但也知道如果自己回家太晚,深更半夜上床会打扰温明惟睡眠,这时他就会去隔壁睡,第二天早上再跟温明惟打招呼。   除此以外,睡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太有分寸感了。   从一开始和衣而眠,到穿睡衣,到睡衣只穿半件,越来越不见外,却还要维持“普通朋友”关系,不肯更进一步。   他不提更进一步,温明惟也不提。   ——当温明惟不提的时候,谈照当然就更不能提了,毕竟追求者和被追求者的主被动关系不能乱,他要把高姿态端到世界末日。   然而,世界末日还没来,另一个末日先到了。   谈照原以为,仁新桥提案很难通过,应该比谈翼摘掉董事长头衔前面的“代理”两字更难,却没料到,董事会半数以上的人选择支持——从他们的态度不难看出,已经倒向谈翼一方,离支持后者当董事长,也只差一个表决会议。   其中甚至有谈照已经争取到的董事临阵倒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比挫折更难接受的是意料之外的挫折,但谈照已经跟温明惟学会冷静。至少表面要冷静,有风度。   他板着一张有火发不出的脸回家,看见温明惟才终于表情破裂,到沙发前抱住对方,和他爷爷去世那天一样,好久才说了句:“我好累。”   温明惟解开他紧绷的西装领带,拿到一边,“别难过,你尽力了。”   谈照冷不丁说:“如果我以后养不起你,你还愿意继续追我吗?”   “……”   温明惟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养你也不是不行。”   谈照没明白这句是什么意思,显然也不认为温明惟靠那个即将倒闭的医药公司能养得起自己,他罕见地叹了口气,认为赚钱的重任还是得落到自己肩上,必须得有韧性。   “才刚刚开始,”他直起身道,“还没完呢。”   话是这么说,谈照却不得不去接受他人生中的第一场羞辱——   仁新桥项目签约酒会。   酒会定在8月8日,是合作双方精挑细选的日子,图一个吉利。   之所以要公开签约,自然是为高调宣传:这么难以促成的合作,这么有利民生的创举,怎么能不让每个人都知道?   要拉选票,舆情是很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要让选民明白,功劳在谁。   原本谈照可以不出席,他大伯负责签字就可以,但政府那边考虑到后者公众形象欠佳:出轨,包养女星等绯闻人尽皆知,要求谈翼别露面,让形象更好的谈照代他签字。   当然签字本身也是作秀,给媒体拍照宣传用的。   ——整个西京政坛就是一场巨大的秀。   总之,谈照要代表董事会出席,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败仗公开展示,气得他一宿没睡着,酒会开始前的一整天都阴沉着脸,笑不出来。   温明惟作为他的男伴一同出席,入场前由造型师挑选礼服,打理发型,气色比他好得多。   温明惟态度温和,平易近人,造型师不敢跟谈照说话却很敢跟他聊,尤其对他的头发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束了松,松了束——怎样都好看,拿不定主意。   最终还是由温明惟亲自决定:“就这样吧,不用扎了。”   他穿白色晚礼服出场,同谈照的黑色搭配。一头浓墨般的长发散到腰际,在会场璀璨灯光的照耀下闪出水纹般流动的光泽,吸引闪光灯此起彼伏,拍了三分钟还没停。   “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温明惟挽着谈照的手,低声说,“怎么跟结婚一样?”   听到这句,少爷难看了一整天的脸色终于缓和了点,不屑道:“我结婚怎么可能排场这么小?”   温明惟:“……”   严格来说,这个排场绝对不能算小了。   今晚来了不少政坛高官,安保规格和媒体数量都远远超出一般的商业酒会,除了郑劾元帅本人不便亲自到场,该来的都来了。   负责主持签约仪式的那个男人温明惟认识,是元帅身边数一数二的心腹,叫权良。此人声名不显,在场宾客大多不了解他,但他的地位绝非一般。   他也认识温明惟。   一见温明惟露面,他就愣了下,略微偏头,挡住右耳边的隐形耳机,似乎是在向元帅汇报这一情况。   温明惟远远地冲他笑了一下,权良顿时鬓边冒汗,隐晦而不失尴尬地回了一个微笑。   谈照一无所觉,前期自由时间结束后,签约环节一开始,他和温明惟的座位就不在一起了。   谈照在台上,温明惟在台下第一排——两侧都是政商两界要员,没一个认识他的,都有些疑惑,但也没处打听。   相比之下媒体更坦诚,不管他什么身份,先拍了再说,单那张脸放在新闻里就够吸足流量,谁还在乎别的?   签约仪式在晚八点整开始,时间一到,该签字的都第一时间签了字。有工作人员手持香槟候在附近,只等仪式一成,就当场开香槟放礼花,把喜悦的气氛推至顶点。   然而,谈照手握签字金笔,迟迟没有落笔。   他精致的黑色晚礼服袖口下,压着薄而重逾千金的合约书:七百亿。   天文数字,也只是一个数字而已,谈氏不会因此倒塌,但这项合作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是以后无穷无尽的政治风波。   他爷爷生前的心愿是在乱局中明哲保身,最终还是——保不住吗?   谈照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感到无能为力。   如果这“才刚刚开始”,那么以后……   谈照缓缓垂下眼,心一沉。   闪光灯映得他面容苍白,手背浮起青筋。   一旁的主持人谨慎催促:“谈先生,该您签字了……”   仿佛意识到什么,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目光齐齐投向谈照那只雕塑般僵硬的右手。   就在这时,台下突然传来“叩”的一声轻响。   是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   实在很轻,但却听得人心头猛然一跳,许多人循声望去,只见第一排座位上,一个面容冷淡的长发男人众目睽睽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倏地放下,杯底轻触桌面,发出第二声惊心动魄的响。   他没有故意发声,那是无可避免的物理碰撞。   只是气氛使然,旁观者屏息静气,被一种无形的气场威慑住,怔怔看着他。   台上的主持人反应最大,冷汗不体面地滑下鬓角,仓皇间伸手抹了一把。   “不签了吗?”温明惟冷眼一瞥台上,“既然不想签,就别签了。”   突然,他迎着无数聚焦而来的镜头,仿似不经意地优雅挽了下袖口,露出手腕上一条纯黑手链。   手链细而精美,坠着一朵精雕细刻的黑色鸢尾花。   花朵并不美丽,贴在白皙皮肤上像一片阴森诡谲的文身。花瓣半掩之下,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文字:温。   附近几名官员倒抽一口冷气。   摄像机给了一个嗅觉敏锐的特写。   温明惟习惯性又叩了一下桌面,很自然地发号施令:“就到这吧,今天签约取消。”   他没有看谈照,不管谈照是什么反应,目光落在权姓主持人身上。后者手脚发颤不敢回视,四周响起窃窃私语声,眼看局面要失控,耳机里突然传出一声提醒:“听他的。”   元帅在会场之外,紧紧盯着直播里温明惟整整九年不曾亮出的黑鸢尾家徽,那是毫无疑问的公然挑衅和威胁。   元帅咬紧牙关,森然下令:“——取消!” 第17章 摩耶之幕(17)   8月8日晚,一场万众瞩目的签约仪式戛然而止。   不出半小时,温明惟那张美貌绝伦的脸和手腕上震慑人心的黑鸢尾,就随又一次宣告立项失败的仁新桥一起,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   主办方尽力为酒会做了一个体面的收尾,称计划临时有变,签约仪式暂停,择日另行安排。与会嘉宾纷纷配合,井然有序地散场,如果不是新闻已然爆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温明惟仍然坐在原位,若无其事地喝完水,唇边一点潮湿痕迹反射头顶华丽吊灯的光,长发流泻在肩头,从容不迫,贵气逼人。   这时媒体已经被禁止拍摄,旁边也没几个人敢看他,只有一道熟悉的目光越过人群远远落在他身上。   温明惟站起身,向那道目光的主人走去。   几步而已,穿过散场的人群,温明惟和来时一样状态几乎没变化,但他和谈照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以至后者沉默看了他几秒,半天才吐出一句:“温明惟,你骗我。”   “……”   “不是说要破产了吗?无权无势孤苦伶仃?找个有钱的养你?”   谈照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但少爷的“复杂”本身也没多复杂,在这个全场——乃至全网都为温明惟的神秘身份惊讶,各种猜测层出不穷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温明惟骗了他,而不是忧心七百亿的后续。   诚然,这件事本来也不该少爷忧心。   但谈照那口紧绷的气也没松下来,他没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出温明惟权势滔天,轻松两句话就能阻止一场精心谋划的政治合作。放眼全联盟,有几人能做到?   “先回去再说。”谈照四下扫了眼,避开暗暗打量他们的路人,拉起温明惟转身离场。   车停在会场外,司机是韩秘书。   回家的一路上谈照手机不停地响,是他大伯和一些董事的来电。   谈照一开始接了几个,视对方立场给不同的回复,但后来电话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导致他和温明惟从上车开始就一句也没聊上,他烦躁地回“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然后把电话一挂,手机关机。终于,车里清净了。   路程不远,车窗外夜色浓郁,霓虹宛如一条条五彩斑斓的横线,快速掠过视野。   韩秘书在前排一点声也不敢出,事后诸葛亮地想,他就知道,温明惟绝对不是一般人,难道少爷一点也看不出来?——可见是被美色迷了眼,糊涂啊!   正想着,身后突然降下隔断,挡住了他窥伺的视线。   后车厢被隔成一块独立空间,谈照不自然地看了温明惟一眼,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手机又响了。   这次跟他无关,是温明惟的手机。   谈照皱眉,垂眼瞥见对方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郑”,心里顿时掠过一个猜测,但温明惟没有当他的面接电话,也学他的样子,把手机关了。   “怎么不接?”谈照问,“是郑劾吗?你跟他很熟?”   “算是吧。”   温明惟答得含糊,姿态放松地略微偏过头,冲谈照笑了一下。   这个笑和平时别无二致,温柔中带着点宠溺,亲近而又暧昧。但谈照一想起他刚才在签约会场上睥睨众生的神情,心里就生出一股羞恼——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他耍得团团转。   “温明惟。”谈照绷着脸道,“你应该给我一个详细的解释。”   “干嘛?”   温明惟突然凑到近前,几乎贴到他脸上:“人家明明是在帮你,你怎么凶我?”   “我没有凶你。”   “你有,”温明惟反客为主,委屈道,“你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好像我做错事要跟我算账一样,还说没凶我?”   “……”   什么表情?很凶吗?   旁边没镜子,谈照瞥了眼车窗,可惜受角度影响,看不清自己的脸。   他转开的眼珠迟疑地转回来,对上温明惟近在咫尺的戏谑的笑,猛然反应过来:“你又耍我!”   “冤枉。”温明惟低低笑了声,“要我怎么解释呢?我只是觉得用一个看起来可怜的身份追你,会更好追一些。”   他按住谈照的肩膀,手腕上那朵黑鸢尾在对方的注视下滑下一截,没入衣袖里。   谈照矜持地说:“都一样,我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   “那你现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   温明惟问得直接,谈照却不承认也不否认,撇开眼睛:“你管我。”   好吧,温明惟不追问,笑着退回自己的座位。   谈照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弯弯绕绕又回到他身上,表情有点别扭,似乎是想向他道谢——为刚才阻止签约的事,但这声客气的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僵持半天又换成问句。   “郑劾为什么会听你的?”谈照问。   “说来话长。”温明惟道,“他当然不愿意听我的,只是不得不听。”   “不得不听?”   “这件事很难解释。”   温明惟一句话带过他波澜汹涌的前半生,轻描淡写道:“你只要明白,元帅曾经和我绑在一条船上,这条船至今也没有翻——如果翻了,他的政治生涯就到此为止,走不下去了。”   “……”   “所以,元帅是最担心我身份曝光的人。”温明惟一顿,“也是最希望我死的人。”   车里一片静默,带精密隔音的隔断把他们的谈话完整保存在密闭空间里,司机听不见半句。   那个突然脱口的“死”字刺了谈照一下,可温明惟却是笑着的。   “……他想杀你?”   “想归想,能不能做到是另一码事。”温明惟又笑,“否则我怎么会坐在这里?”   谈照默然片刻,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袖口下攥紧,突然问:“今天晚上的事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句倒是比道谢真诚,他担心温明惟受更大牵连。   可惜温明惟不领受,坦诚道:“我今晚这么做不全是为了帮你,主要是为阻止他。——他那么希望我死,我怎么能让他上台?”   “……”   谈照沉默了下:“哦,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话音刚落,车停了。   韩秘书不知道后面两位聊了什么,殷勤地过来开门。   他开的是谈照那一面,少爷长腿一迈,先一步下车,回身盯着温明惟,不肯抬起他高贵的手稍微扶一把。   虽然温明惟也不是必须要人扶,但气氛里的微妙被韩秘书精准捉到,八卦的眼睛转两圈,发现谈照板着脸,温明惟却还在笑——显然不是吵架,是调情。   “谈照,”温明惟竟然真的要人扶,“我腿麻了,动不了。”   “……”   韩秘书头皮发紧,知道不是自己献殷勤的时候,识相地退开两步。   然而少爷一动不动。   温明惟掖了一下头发,无奈地亲自起身下车。但也不知他的腿是真麻还是假麻,刚迈开就脚底一软,长发飘散,朝车门外直栽下来。   眼看温明惟要摔倒,少爷终于没忍住,敞开怀抱接住了他。   抱住的一瞬间,温明惟挂在谈照宽阔的肩膀上,贴向耳畔说:“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那么高调?”   “……”   “多少还是有点麻烦的,只是不希望你太在意。”   这是对“自作多情”的回答。   说完,温明惟戳了戳谈照故作深沉的脸,“怎么到头来还是我的错?我们少爷脾气可真差,天天哄都哄不好。”   “污蔑。”谈照捉住他乱戳的手,回头对韩秘书说:“你把车停好,可以下班了。”   现场的第三者被打发走,谈照拉着温明惟上楼。   这是他们同居的第数不清多少天,关系似乎没进展,但和最初住进来时的状态很不一样。   谈照光明正大地牵温明惟,把他的手指攥进自己掌心,如果要问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因为——没人规定“普通朋友”不能牵手。   反正睡都睡了,抱也抱了,牵个手又能怎样?   谈照思绪游离,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出电梯时忽然瞥了一眼温明惟的嘴唇。   温明惟皮肤白,唇色却不那么淡,似乎那里血液特别充足,像某种饱满的果肉,咬一口能溢出汁液。   谈照不自然地收回视线,大脑空白十几秒,费力地转移话题:“对了,你知道我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他一本正经,话题跳得飞快,把温明惟问得一愣,下意识说:“知道啊。”   谈照也愣了下:“你知道?”   “嗯,快到了吧。”温明惟走在他前面,打开房门。家里的智能灯应声而亮,空调开启,窗帘缓缓闭合。   家政机器人是个不太聪明的可爱款——韩秘书选的,听见温明惟说话的声音就一个箭步冲到他脚边,明显是想模仿人类宠爱的小狗,欢迎主人回家。   但它还没抱到温明惟的腿,就被少爷一脚踢开。   “所以呢?”谈照说,“我生日你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当然。”温明惟推谈照进浴室,帮他解下领带,“这个回头再说,你先洗澡,我要关门打个电话。”   “给谁打?”   “郑劾。”   “……”   谈照单手扶住浴室门,突然说:“温明惟,虽然我不太清楚你现在的背景,看样子你也不想细说,”他语气认真,“但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想帮你。”   “是吗?”温明惟漫不经心应了声。   谈照却一副要跟他交心的态度——不仅因为他今晚的帮助,也因为,谈照身边可以信任和互相依靠的人,只有他了。   “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立场?除阻止郑劾之外,还有别的打算吗?” 第18章 摩耶之幕(18)   现在是什么立场?   还有什么打算?   如果谈照更了解温明惟一些,就会知道温明惟从不跟人交心。   就算是最熟悉温明惟的顾旌,也很难说清自己的上司究竟有什么目的。   当然,“立场”是能讲清的,也有明确的“打算”。   ——阻止一个政客上台的最佳手段不是一直给他使绊子,而是培养另一个政客,取而代之。   温明惟有自己要扶持的人。   他的势力远比谈照想象得大,元帅对他的忌惮不仅来自当年和温氏沆瀣一气时那数不清的黑历史,也来源于反复试探、多次调查依然摸不透的,温明惟今天的底细。   但这些事有什么必要告诉谈照?   温明惟站在浴室门口,不回答刚才的问题,委婉道:“了解我对你没好处,谈照。”   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继承你爷爷的遗志,不想涉足政治风波。那你应该明白,我和元帅的区别只是一团风波和另一团风波罢了,你都应该远离。”   温明惟说完,大少爷脸黑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追我?”   “因为……”   他顿了顿,没想到谈照会这么问,“我只是想跟你谈个简单的恋爱,不影响别的。”   “‘简单的恋爱’?‘不影响别的’?”   谈照无法苟同:“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了,怎么能不影响生活和事业规划?难道恋爱在你眼里只是无关紧要的玩乐?”   “……我没这么说。”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谈照脸一沉,好似被踩到某个雷区,突然生气地关上浴室门,“嘭”的一声巨响震起温明惟鬓边发丝,漂浮两秒才重归原位。   ——谈话告终,交心失败。   少爷闹别扭了。   温明惟听着浴室里持续的水声,摇了摇头,抬手解开礼服上紧绷的衣扣,换了一身家居便服,回卧室打电话去了。   **   说是打电话,其实温明惟只是把手机开机,然后等待几分钟,元帅的电话就自己打了进来。   “老师。”温明惟问了声好,坐在窗前遥望高层楼下繁华的灯火。   他身后卧室门紧闭,有家政机器人帮忙站岗——如果谈照洗完澡回来,它会出声提醒。   郑劾很不高兴,开门见山道:“明惟,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温明惟轻笑一声:“怎么人人都管我要解释?不了解我的就算了,您这么了解,还要我解释什么呢?”   郑劾道:“正因为了解,我没想到你今晚会做这么出格的事。现在不同当年,你的身份怎么能随便暴露?对我怎样无所谓,对你自己也太危险了!”   “还好,只是一条手链罢了。”温明惟平静道,“或许会招来一些猜测,但也只是猜测,能说明什么?”   “……”   他浑不在意,郑劾却麻烦得多,然而现在远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元帅沉得住气,声调一转笑着说:“所以你今晚公开冒险,只是为了保护谈照?他值得你这么再二再三地跟我过不去吗?”   “他值不值得您明白。”   “我不明白。”元帅像往常一般叹息煽情,“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心思。以前青铮对你好,你没怎么回报过,心里有亏欠,想补偿给他。可谈照不是青铮,你对谈照再好有什么用?青铮活不过来,享受不到,如果他在泉下有知,说不定还会伤心——”   元帅了解温明惟,知道怎么说最伤他。   “青铮是希望你好,但他宁可看着你移情别恋,去过新生活,也不会愿意看你把对他的感情寄托到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身上,这么做难道,不是对你们多年深情的侮辱吗?”   “……”   “明惟,再有几天就是青铮的忌日,你不会忘了吧?”   温明惟攥着手机,手指紧了紧又松开,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沉默的青白,但他的声音平稳如常,说:“不会,我打算跟心宁一起回新洲,今年再修修墓地,添点东西。”   “哦,我好久没见心宁了。”元帅说,“听说她最近谈了个男朋友,是从政的?公律党?”   温明惟一顿:“青年才俊,心宁喜欢。”   “原来是她喜欢,我还以为她选男朋友只会选你喜欢的呢。”   元帅意味深长道:“心宁是青铮的妹妹,脾气也像她哥,事事都以你为先。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婚姻大事不能草率,政坛里好男人凤毛麟角,你可得好好帮她把关。”   “……”   温明惟脸色沉冷,声音依然平静:“您放心,心宁跟谁在一起当然是听她自己的,我不会干预。好坏也没什么,大不了换一个,谁敢欺负到她头上?”   元帅应了声,稀罕道:“哎,我也不愿总跟你提往事。但人年纪大了,前路短往事多,未来哪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回头看才心酸,原来半辈子都过完了。”   “……”   温明惟皱起眉头,感觉元帅今天的叙旧让人格外难忍,不耐道:“您正值壮年,这辈子才刚开始,路还远着呢。”   “但一个人走有点寂寞啊,明惟。”元帅说,“除你以外世上哪有理解我的人?”   温明惟不做声。   元帅说:“高处不胜寒,人生得一并肩知己难于登天。我们才是彼此永远的盟友,对吗?”   这么明显的示好和拉拢,温明惟听得出来。   元帅说温明惟懂他,可惜他早就不懂温明惟了。盟约的破裂不在一朝一夕,互相猜忌这么多年,要重建信任才是真正的难于登天。   温明惟避不回应,借口一如既往:“我现在多愁多病,能活几年还不清楚,想帮老师恐怕也是有心无力,让您失望了。”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元帅说:“那你早些休息,我们改日再联系。”   温明惟放下手机,心里一阵疲惫。   ——高处不胜寒。   以前他许愿做飞鸟,想要越飞越高的时候,的确不知道身居高位是什么滋味。   但人之所以有愿望,想继续往前走,无非是因为没体验过,想把幻想里的好和坏都亲身体验一遍,然后,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温明惟不喜欢缅怀,尤其没吃药的时候,思绪点到即止,不再深想。   他站在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楼下的万家灯火,突然听见门外的家政机器人“汪汪”两声,发出警报:谈照来了。   “什么鬼动静?”少爷打开小机器人的主控面板,“它的机格是狗吗?谁设置的?”   ——声音如常,看来刚才的别扭已经消化完了。   温明惟回头:“你洗完了?我去洗一下吧。”   “又不是只有一间浴室,你刚刚怎么不洗?”   谈照还是有点脾气,没碴也要硬找,但温明惟没接这句话,绕过他往浴室去,说:“累了,洗完睡觉。”   谈照没阻拦,冷着脸蹲在机器人身前,捣鼓它的系统设定。   因为对狗不满意,在温明惟洗完澡出来之前,他把机器人的性格改成了老鼠模式,怕光不黏人,不会抱主人大腿的那种。   这款机器人在市面上很流行,外形其实不是动物,是一米高的小孩子的模样,有手有脚有脑袋,全身都可以变形,比如脚可以变成圆形的吸盘,方便拖地。   谈照玩了一会儿,把它的所有初始设定改得面目全非,并把它对主人的称呼改成了“大少爷”和“讨厌的追求者”。   温明惟一无所知,洗完澡出来找吹风机。   他的头发下午刚洗过,但太长了,洗澡时难免沾水,潮湿的发端要吹一下。   温明惟简单处理之后上床睡觉。   时间还很早,但谈照已经在床上坐着了——背靠床头,腿上放着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在处理工作。   见温明惟上床,他把电脑收走,背对温明惟躺下,说:“关灯。”   这是给机器人的命令,小老鼠“吱”了声说:“好的,大少爷。”   温明惟笑了,也命令它:“你可以出去了,顺便关门。”   小老鼠说:“好的,讨厌的追求者。”   温明惟:“……”   “我还是喜欢它叫我主人。”   温明惟把长发拢在脑后,侧躺在枕头上,看着谈照沉默的背影:“你在生气?”   “没有。”谈照腔调冷淡地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嫌我帮不上你的忙,没必要跟我交心合作。”   真是稀奇了,大少爷竟然能说出这么自贬的话。   但不等温明惟反应,谈照马上又说:“你别急,等我先解决董事会,下一个就来解决你。”   温明惟:“……”   “你想怎么解决我?”温明惟笑着靠近,手刚搭上他的肩,谈照猛然回身,不容反抗地把温明惟按在了身下。   两人都刚洗过澡,身上散发同一款沐浴露的味道,但温明惟的头发是另一种香味,谈照俯身贴近——明明是他制服温明惟,可他却被那柔和的香气笼罩裹缠,成了对方的掌中之物。   短暂地对峙两秒,谈照被激起莫名的征服欲。   以前他觉得所谓“男人的征服欲”是个愚蠢词汇,他从来不想征服谁,他们都不配,但现在强烈地品到那种滋味——想要温明惟正视他,依赖他,再也不能露出逗弄般的宠爱的笑,要对他臣服。   “……”谈照想象着那尚未发生的情景,手掌一阵发烫,从温明惟的肩膀滑到纤细的脖颈,忍住扣紧的冲动,收回动作转身躺下,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   “怎么了?”温明惟在他身后问,“不生气了?”   “谁要跟你生气,无聊。”   “好吧,早点休息,明天你去公司估计又要焦头烂额。我明天要回一趟新洲,就不陪你了。”   “……回去干什么?”   “有点私事。”温明惟说,“可能要待几天,不确定。”   谈照不多问,回老家很正常,也没什么好问的,他犹豫了下,不想主动提醒但没忍住:“记得在我生日前回来。”   温明惟笑了一声:“知道。” 第19章 摩耶之幕(19)   温明惟跟谈照说“明天”回新洲,但其实他是三天后出发的。   这三天他待在自己家里,和谈照的联系没断,但消息发得不勤,给人一种出差繁忙没时间回复的假象,恰好谈照也忙,不能一直看手机,倒也相安无事。   从上月中旬到现在,温明惟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回家,这次回来主要是为抄写经文,以及整理简青铮的遗物。   这是他在每年忌日前必做的流程。   经文是一部佛经一部道经,没什么特别的讲究,与其说是为逝者祈福,不如说温明惟只是为让自己在抄经的过程里静下心来,摒弃凡尘思绪,然后才有良好的心态回归故土,去面对那座冰冷的坟墓。   但不论他内心有怎样的波折,外表都是平静的,别人看不出什么。   8月12日,也就是简青铮忌日的前一天,温明惟从家里出发,由顾旌开车,简心宁陪同,走京新高速回新洲。   车程大约十小时,远不如坐飞机便捷,但温明惟想在回新洲的路上看看沿途风景。   那是一条沿海公路,海岸线蜿蜒曲折,当熟悉的景色撞入视野时,车里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新洲是故乡,也是一片伤痛之地。   温明惟当年选择搬迁,一方面是为向元帅表明自己决意远离纷争,另一方面也是受够当地潮湿的海风,想换一个环境疗伤。   离开之后,他每年回新洲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实在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今天,温明惟把长发剪短了一段,大约十厘米,断发用一条皮筋捆住,放进装简青铮遗物的箱子里,准备明天烧纸时一起烧掉。   遗物不会全烧,温明惟的习惯是每年选一部分烧,剩下的带回家重新锁进储物柜里,直到明年。   今年是九周年。在新洲的丧葬习俗里,三、六、九最为特别。   三周年是“回魂日”,即死者的灵魂最后一次返回人间,跟亲朋好友道别。   六周年和九周年是“开眼日”,所谓“开眼”,指的是做法事窥探死者的转世情况,这时法师通常会告诉亲属:他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云云……本质是一种基于宗教迷信的心理安慰。   相比联盟其他地区,新洲是一个宗教文化格外泛滥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当年黑帮猖獗,很多人手上沾血,罪孽深重,也就格外需要积阴德,或是为排解与同类自相残杀的精神压力,渴望从宗教里得到救赎。   温明惟小时候住在温氏老宅,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佛像。   那些佛像被摆在卧室,客厅,乃至走廊里,在阳光下,月光下,数不清的视觉电路和霓虹灯管下,露出或笑或怒或冷漠或慈悲的神情,成了后来温明惟梦境里必备的背景,难以详述。   但今年虽然是简青铮的九周年忌日,温明惟却不打算做法事“开眼”,六周年那天他也没做。   这些事向来是由他决定的。   ——简青铮父母已故,直系亲属只剩一个妹妹简心宁。   简心宁虽然是亲妹,但其实比温明惟看得开,常常安慰他,希望他能走出那段过往,去发展新的感情。   但碍于上下级关系,她安慰的话讲得委婉,温明惟通常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一来二去,简心宁就不再多嘴了。   其实温明惟的平静是近几年的事。头几年忌日他还难掩情绪,在墓前一待就是一天,回家时眼睛是红的。   后来为什么能平静,除时间会治愈人之外——   简心宁忍不住想起谈照,那个被当成替身的男人,应该也发挥了一些作用。   恰好,她转头去看温明惟时,后者手机突然响了,是谈照的来电。   温明惟看了眼屏幕上闪烁的人名,接起电话。   “你还在新洲吗?”   对面传来一道不高兴的男声:“几天了,什么事要忙那么久?”   温明惟不说自己还没到新洲,很有技巧地反问:“你想我了吗?”   果然,谈照不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不在意地说:“谁想你?我只是被董事会那帮老头搞得心烦,随便找人聊两句。”   “行。”温明惟笑笑,“我这边很忙,只能陪你聊五分钟。”   “那你不如直接挂电话。”   “但我很想你,”温明惟说,“你今天吃了些什么?”   “不记得了,随便吃两口。”   少爷惦记他那个即将到来的生日,沉不住气打听:“礼物准备好了吗?你知道我很挑剔的,送得不好我会拒收。”   又说:“不要很贵的,要有新意,体现出你的诚意,明白吗?”   “……”   谈照一副祖宗口吻,温明惟还没说什么,旁听的简心宁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原来他是这种脾气,跟她哥根本一点也不像。   如果只有一张脸相似,性格天差地别,温明惟难道不觉得“出戏”吗?   但看起来温明惟是不在意的,很自然地应付两句,又跟谈照聊了些有的没的,卡着五分钟挂电话,语气从始至终没太大起伏。   这时已经进入龙都市内,简心宁忍了一下,没忍住:“哥,他的性格是不是差太多了?”   “……”温明惟表情一顿,没作答。   简心宁说完就后悔,想找补一句,没想出词,只好看了眼窗外,转移话题:“好像快到了,我们等会儿先去哪里?”   “去你家吧。”温明惟说,“今晚我在青铮房里睡,明天一早再去祭拜。”   “好。”   简心宁擦掉手心的汗,松了口气。   **   第二天,当温明惟一行人前往陵园的时候,谈照也已经来到公司,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的生日在8月15日。   他之所以这么在意今年的生日,是因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没人为他筹办的生日。   但他没直说,不知道温明惟有没有明白。   什么叫“筹办”呢?   一般人可能没概念,但对谈照来说,他每年的生日都像一个巨大的节庆,凡是能跟他稍微攀上点关系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来到生日宴,为他送上一句他根本不会在意的“生日快乐”,和一份他很可能明年也懒得拆的生日礼物。   ——祝福太多,礼物太多,他的世界充满爱和追捧,满溢到张开怀抱也收不下。   但今年不同以往。   谈照的爷爷没了,他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掌权的希望看起来不大。   尤其是在他大伯的暗中操作下,他原本的人脉被截走大半,以前那些见他就夸的叔叔伯伯阿姨和他们的子女们,虽说不至于一朝翻脸,但对谈照的态度也变得闪躲起来,没以前那么热情了。   就连平时和谈照关系最好的李越,也突然打电话说,过两天有事要外出,不能陪少爷一起过生日。   谈照忍着脾气问了句:“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李越跟他交情深,没忍住透底:“唉,我也不想的,是我爸说你家最近水太深,让我离远点,少跟你来往。我能怎么办嘛?回头请客给你赔罪好不好?”   “……”   谈照一股火直窜天灵盖,心想原来树倒猢狲散是真的,都是一群捧高踩低的货色,谁也靠不住。   可他还没倒呢,就开始看人脸色了,等以后真倒了还得了?   谈照每天窝一肚子气,一个字也没跟温明惟透露。   他已经明白今年不可能和往年一样风光地大摆宴席。   去年他是在海上办的,谈英卓为他搭了一座海上悬空花园,光场地布置就花了一千万,一众嘉宾挤破头,都以有机会参加他的生日宴为荣,有些拿不到邀请函的网红甚至偷偷潜入场地拍照,假装被邀请了,然后把照片发到社交网络上,赚取虚荣和流量。   当时谈照没觉得怎么样,他习惯了。   直到今年风光不再,他才体会到巨大的落差——原来去年那么热闹。   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少爷很成熟地对自己说,无所谓,不过就不过。   况且他爷爷刚去世,他也不可能大办喜事,低调些是对的。   总之,谈照把自己安慰得很好,唯独面对温明惟时,少爷脾气就控制不住:   “你到底有没有准备好礼物?怎么不正面回答我,别卖关子好吗?”   这是一条文字消息,谈照在8月13日的中午抽空发给温明惟,然后一直等到晚上,也没等到预想之中回复。   温明惟没在忙,他只是在简青铮的墓碑前,把手机关机了。   ——简青铮的忌日,是温明惟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   不单是因为怀念故人,而是一到这天,他前半生里受过的所有苦痛和意难平,都借着他扫墓时展露的一点精神裂缝翻涌而出,恨不能把他淹死。   与其品味那种复杂滋味,他更愿意单纯地怀念简青铮,想想他们当初一起长大时快乐的日子。   其实简青铮的出身不差,他的父亲当年是温老先生的心腹,很受重用,各方面待遇都好。   所以简青铮小时候跟温氏子女一起读书练枪,外人见他也得尊一声小少爷。   温明惟反而是所有人里出身最差的一个:私生子,作为一个离间温氏夫妇关系的工具人,被人从孤儿院带回家,人嫌狗弃,没受过一天宠爱。   简青铮是第一个对他伸手的人。   第一次见面时,温明惟在挨打。挨打的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家常便饭,没人在乎。   当时温明惟被迫跪在地上,后背被鞭子抽出一道道血痕,疼得快要昏厥,眼泪穿过指缝流到地板上,因为怕人看见,他不抬头。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突然被一个男孩挡住,对方懵懂地问施暴者:“婶婶,你为什么要打他?”   温明惟抓住对方的裤脚,像一只被虐待得掉毛的可怜小猫,以环抱膝盖的姿势圆滚滚地栽了过去。   简青铮下意识抱住他,惊呼一声:“好多血啊!”   后来,可能是怕他被人打死,简青铮天天跟在他身后,自封了一个“保镖”头衔,以保护他为首要任务,有时也会帮他写作业,买零食,为了他跟温明哲打架。   温明哲是温明惟同父异母的二哥——大哥死了,就剩这一个,被他祖父温老先生当成宝贝疙瘩宠着,是温明惟的反面。   简青铮比温明惟大两岁,温明哲比简青铮还要再大三岁,他们两个加一块也打不过温明哲一个,况且后者会找帮手,什么手段都用,有时甚至下狠手,想把温明惟弄死。   反正当时温家权势滔天没有法纪,弄死一个小孩和杀一只猫崽子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以至于,温明惟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挣扎在无穷无尽的折磨和杀机里,只有待在简青铮身边时,他才能暂时放下防备,不做噩梦地安心睡上一觉。   所以他当时很喜欢和简青铮一起睡。   没开窍时没有旖旎心思,只是单纯地睡觉,很久以后才发觉自己心动,气氛变得暧昧起来。   有一回——温明惟第一次察觉心动的那天,是一个寂静的深夜。   他躺在简青铮的床上,后者背对着他,故作严肃地说:“明惟,你是不是在盯着我看?要把我后背盯出洞了。”   温明惟被提醒也不收敛,突然伸出手,从后面扣住了简青铮的脖子。   他的手指按在简青铮的喉结上,感觉对方紧张得喉咙发颤,那凸出的部位滚了又滚,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怕我?”温明惟问。   “……不怕。”   简青铮一发声喉咙就震动,温明惟怀疑自己握住的是他胸腔里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不怕我你发什么抖?”他一边说,一边贴近过去,用嘴唇取代手指,几乎亲到简青铮的脖子。   但这个吻最终也没落下。   他们最亲密的接触止步于此,温明惟从这一刻发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滋味:想亲吻他,拥抱他,控制他,让他因自己而紧张,因自己而微笑或流泪。   但简青铮从小就听他的话,他不知道对方的反应算不算正常,想试探也不得其法,笨拙地问:“喂,保镖,如果我以后跟别人谈恋爱了,你会伤心吗?”   “……”   “我意思是,如果到时候我天天跟他待在一起,没时间见你,你会不会失落?”   温明惟想听对方说“会”,但简青铮好像是天生的奉献型人格,认为他开心比什么都重要,竟然说:“不会,只要明惟幸福,跟谁在一起都行,我不伤心。”   温明惟把这当做他不吃醋的表现,不吃醋就说明不喜欢自己,只是普通朋友。   温明惟很生气,背过身去拉起被子盖住头,一宿没理他,但也无可奈何。   如今回想起来,拿吃不吃醋判断喜不喜欢,显然不够准确——虽然简青铮的确没说过喜欢。   吃醋很容易,不吃醋很难。后来温明惟常常会想,也许简青铮不是不吃醋的,只是能把那种情绪压住、藏起来,坏的一面收拾干净,只把好的留给他。   谈照完全相反,能对别人装冷静克制有风度,对他却忍不住发脾气。   ——温明惟打开手机,看到一堆质问的消息时,冒出这个念头。   “你人呢?”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温明惟,我生气了。”   “五分钟之内你再不回复这辈子都别来见我。”   “你的表现分倒扣一百,一千,一万——”   “别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很在意吧?”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   这时温明惟刚离开陵园,天已经黑了。   他一天没吃东西,情绪不佳,刚才焚烧纸钱的气味沾上手指,到车里仍然挥之不去。   他沉默地嗅着这个味道,感觉像是往事的霉味,混着血泪和尘土,脏兮兮的,没一点温度。   他没理谈照。   手机也没有再响。   半个小时后,他们驱车返回简青铮的故居,正在开车的顾旌突然手机响了,接起来听两句,压低声音说:“明惟,谈先生找你。”   “他怎么有你的号码?”   “不知道。”   “……”   温明惟闭上眼睛,冷漠地答:“告诉他我不在。” 第20章 摩耶之幕(20)   温明惟说不在,顾旌自然就答不在。   他委婉地加工了一下语言,说:“明惟暂时不在我身边,回头再联系您。”   然而这短短一句话没说完,谈照就“啪”地挂了电话。   从挂断的速度判断是没耐心,一秒也不愿意多等。   顾旌回头看了一眼温明惟,后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给他指了一个新地址:“我们先去吃饭,晚点再回去。”   “晚点再回去”。   顾旌一开始没明白这句指的是晚点回住处,还是晚点再回西京,但很快就有了答案——   温明惟第二天又逗留一天,15号才带上简青铮的遗物,离开龙都市,返程回家。   这期间将近两天,温明惟没给谈照回过一个字,谈照也没有再找过他。   顾旌不懂温明惟这么做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不是计划内行为,只是单纯的累了,没精力应付谈照。   其实,温明惟为什么把谈照当替身,顾旌是最清楚的一个。   而且他也清楚,温明惟前几年暗中关注谈照那么久,今年才主动追求,是因为今年的谈照二十四岁。   ——简青铮是在二十四岁离世的,这个年龄的谈照最像他。   温明惟原本排斥亲密关系带来的麻烦,不想跟谈照走近,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抓住了他二十四岁的尾巴。   今天是8月15号,谈照已经二十五了。   是定格在温明惟记忆里的那个人永远也到不了的年龄。   想到这点,温明惟大概很难有好心情为谈照庆生。顾旌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到此为止,不跟谈照发展了?   然而这种问题旁观者没法打听,温明惟那几乎恒久不变的表情里也什么都不透露。   他们是15号下午返程回京的。   由于有工作急需处理,简心宁提前坐飞机走了,车里只有温明惟和顾旌两个人。   顾旌安静开车,温明惟更安静,一路上几乎没说过话,后座只有他翻动书页时纸张摩挲的轻微声响。   他翻的是简青铮的遗物之一,一个日记本。   勉强算日记,其实里面没有不能见人的私密内容。   简青铮喜欢记录日常,而且记的都是跟温明惟有关的日常。   例如,“今天陪明惟去了某地,当地小吃他很喜欢,买两份说是送我,其实都被他一个人吃光了”,还有,“今天约好十点见面,明惟因为我迟到一分钟生气了,特别严格,也特别可爱”,后面画了一个笑脸,补充一句:“我知道错了”。   ……   这些日记温明惟已经读过很多遍,几乎倒背如流,但还是觉得常看常新,每年都有不同的感受。   最大的不同是,前几年读起来心碎难抑,现在却忍不住琢磨,简青铮眼里的他怎么那么可爱又幼稚?那个人真的是他吗?跟他印象里的自己完全不同。   他是早熟的,工于心计,野心蓬勃而沉默无趣,不达目的不罢休。总之跟可爱和幼稚不沾边。   温明惟琢磨这个问题,不单是为琢磨简青铮当年到底喜不喜欢他,主要是有点看不清自己。   他这种“看不清自己”的状态,其实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一个活人不能没脾气,脾气是本性的反映。   比如谈照就特别喜欢发脾气,稍微碰到点不顺心的就要摆冷脸,再严重点会进行言语警告,每个表情,每句台词,都在向外泄露他的喜好,他的心思,乃至他的底线。   脾气越大的人越好猜,城府不够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正相反,没脾气,不动怒,不仅外人摸不透他的本性,他自己也越来越摸不着本性究竟在哪里,除了痛苦的时候,很难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以前他跟人讨论过这个“存在”的问题。   对方是上回送他画的宗理会理事长,一个杂学家,带一幅《摩耶之幕》登门,还没给温明惟看就断言他一定会喜欢。   温明惟的确很喜欢——这是后话了。   当时,温明惟提到痛苦能让“存在”感更强烈,理事长没理解,他便举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例子,说人平时不会注意自己的手或脚存在,因为习以为常,没有感觉。但如果有一天,突然把你的手或者脚砍断,你就能在痛苦里强烈地意识到,它不存在了。   不存在是存在的一种反映。   温明惟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理事长却后背冒冷汗,虽然他是搞宗教的,但他不是精神病,每次跟温明惟这个深度精神病患者交流,都压力很大。   好在理事长相关经验丰富,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认为温明惟问题的根源在于没有在意的东西。   你喜欢一朵花,这朵花被人摘走,你会遗憾。   你喜欢一个人,这个人被人抢走,你会嫉妒。   遗憾和嫉妒令你明白自己的欲望,感到自我的存在。   那么如果你不在意那朵花,不在意那个人,没有遗憾,不会嫉妒,内心永远古井无波,自然就触摸不到自我,只能制造痛苦,通过自我制造的痛苦获取一些生理层面的存在感。   ——所以温明惟总是吃药,理事长大约能猜到他在吃什么。   当时聊得太深,一时没收住,理事长脱口而出问了句:“既然什么都不在意,你还为了什么而活着?”   温明惟停顿了下,没回答。   理事长知道自己太冒犯了,之后很久没敢再登门,下次再来,就是送《摩耶之幕》的那一回。   对方提到的活着,或者死,是温明惟平时不会刻意去想的问题。   但今天不同以往,有人刚过完忌日,有人过生日,生和死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小时车程,他从这边到那边,奔波的意义似乎只是为把一段记忆里的死气传递到一个活人身上,让对方也染上往事的霉味,成为他寻求自我存在感的痛苦的一部分。   ——好像是有点没必要。   死人已经死了,活人好好活着。   他这种半死不活的人其实两边都挨不上。   但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温明惟精神不振,放任思绪自由游荡,好久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因为最近停药了,一离开药物他就精神不稳定。   温明惟看了眼窗外,这时晚上十点多,夜色正深沉。   从周围的景物判断,马上就要进入西京市,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家了。   他稍微坐直了些,问前面的顾旌:“车里有药吗?”   “……”   顾旌闻言一愣,下意识减缓车速,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温明惟说,“不太舒服,随便给我两片药,我记得是有的吧?”   顾旌沉默片刻,单手在储物格里翻了翻,拿起药瓶看编号,说:“是前几批的备用药,现在用可能不合适……”   “没关系,给我。”   温明惟看都不看一眼,随便倒出两片药,就着顾旌递来的水喝进胃里,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他没给顾旌去找谈照的命令,一进市区,顾旌自然往海苑开——回家。   这一觉勉强算睡得安稳,意外的是,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的不是简青铮,是谈照。   ——几年前,他和长大后的谈照第一次相见。   当时也是简青铮的忌日,也是这样一个低迷的夜晚。   然而梦境还没来得及铺陈展开,帮他重温当年那一幕难忘的画面,车子突然一阵急刹,温明惟在睡梦中随惯性一晃,猛然惊醒。   几秒钟后,他缓缓掀起沉重的眼皮,往前看了一眼。   已经十一点多了,前方是海苑住宅区内部道路,再往前不远就是他的家。   只见深夜的路灯幽幽亮着,路中间站了个人:白衬衫,黑色西装裤,领带解得松松垮垮,有些颓废,但车灯照射下的面孔十分冷酷,左耳钻石亮光一闪——不是谈照还能是谁?   温明惟这才醒了,没想到谈照竟然会在这里出现,沉默了下,对顾旌吩咐:“车停这吧,你先回去。”   他把后座装遗物的箱子递到前面,“这个拿走。”   顾旌应了声“好”,走之前把车熄了。   车灯骤然关闭,周围只剩路灯昏昧的光线,谈照身上压不住的阴沉气息顿时从几米外漫延到温明惟面前。   但他没动,也不说话,好像先给反应就输了。   温明惟不介意输赢,想下车跟他聊两句,但可能是受刚才吃的药影响,起身时突然一阵手脚发抖,竟然没站起来。   温明惟推开车门,对外面说:“上来吗?”   谈照没动。大概僵持了有一分钟,温明惟又问一遍,谈照才终于面色不善地走过来,上车,坐到他身边。   “原来你还活着?”谈照嘲讽地说。   “有事耽搁了。”   “哦,耽搁了。”谈照品了品这个借口,“耽搁到几天没空看手机,答应我的生日礼物也不送,让秘书帮忙敷衍,装死,玩失踪。”   “……”   “你是追不到我想放弃了,还是在欲擒故纵?你把我当什么东西啊,温明惟?”   谈照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眶似乎有点红,但车里光线太暗看不清。   温明惟没回答。   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笑一下,用熟练的哄人技巧给谈照顺毛——大少爷表面强硬,可看他的眼神分明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如果今天得不到他的收留,以后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但温明惟笑不出来,受药物影响思维也很迟缓,好久才说:“我去了一个朋友的葬礼,”   他边说边思考还有没有必要继续,没想出结果,下半句就脱口而出,“很忙,心情也不好——”   “哦,”谈照打断他,“随便你怎么编,我又不在乎。”   温明惟果然不编了,谈照见状一哽:“你什么态度?先不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做人有你这样言而无信的吗?”   “……”   “你答应陪我过生日却放我鸽子,没有礼物就算了,连一句生日快乐也没有?你是要死了还是手断了,打几个字就这么困难吗?!”   即使是脾气不好的谈照也没发过这么大火,气得肩膀直抖,下颌打颤,冷硬的侧脸被一道照进车窗的光打亮,眼周却结了层水雾,好像要哭。   有点狼狈。   他不应该来找温明惟,一来就落入下风,尊严不好挽回了。   他竭力平复了下情绪,敏锐道:“你不想追我了。”   “我看出来了,我又不瞎。既然如此就好聚好散吧,我也不该把话说得太难听——算了,我走了。”   谈照隐住表情,推开车门,想以一个潇洒的姿态离场,但就在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的时候,被拽了下衣袖,身后的人突然开口。   “对,我是不想追你了。”   谈照一顿。   “因为我追你根本就不会有结果,”温明惟出人意料地说,“我感觉不到一点你对我的喜欢,和在意。”   “……”   谈照扣在车门上的手收回,僵硬回头。   “之前你跟我说,以前那些追求者都很容易放弃,追不到你就换一个择偶目标。你不屑一顾,说他们都不是真爱,所以要给我设置更多考验。但现在看来,我也不是真爱,坚持不到那天,不好意思。”   “……”   温明惟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表情看不真切,但他的低落不像装的,从头到脚状态都不好,连发丝都沉默又可怜地垂着。   谈照短暂呆怔了下,一阵恼火:他在可怜什么?   难道被冷暴力几天,被生日放鸽子的人是他?   他甚至至今也没松口,说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   再有十分钟——九分钟,谈照的生日就结束了。   他在这里苦等一整天,以为温明惟会早点回来,就算再忙也会记得他的生日,可结果呢?   只等到温明惟倒打一耙的“我感觉不到一点你对我的喜欢”。   ——“我也不是真爱”“不好意思”。   谈照气急攻心,怀疑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会像充气过量的气球,啪地一下爆开。   他沉着脸,把温明惟粗暴地推到后座上,手指插进对方浓密的长发里,托住后脑,气愤地吻了上去。 第21章 狄奥尼索斯(1)   温明惟的车是一辆定制款小型轿车,抛开它特殊的防弹防爆功能不说,车内空间实在不算大,车顶又低,以谈照的身高很难施展开。   但这会顾不上许多,狭窄和昏暗令气氛升温,温明惟被他重重压住,肩膀一丝也动不了,双唇相触时四周气流仿佛静止了一刹那,紧接着,是一个深吻。   没技巧,但很有气势。   谈照带着火气亲下来,仿佛要把温明惟一口咬死,以惩他惹怒自己之仇。   咬是真的咬了,嘴唇的剧痛还没缓好,温明惟就被掐住下颌,被迫仰起头,柔顺的长发随主人呼吸的频率微微颤抖,上方阴影般压下的是谈照那张六亲不认的冷脸。   “道歉。”换气的间隙里谈照不悦地吐出俩字。温明惟“唔”了声,没等说话嘴唇又被堵住。   按理说不管在哪个领域,没技巧、不熟练的选手都会心虚,但大少爷一点也不,他不觉得自己亲得不好,霸道地扣住温明惟的后颈,姿态拿捏得当,乍一看还真像个情场高手。   温明惟刚才其实想和他断了,但今晚被药物控制的大脑不太清醒,想法也不坚决,给他的态度带着点试探的意思——如果他生气走掉就算了,如果他留下,那就之后再说。   谈照也在试探,直到温明惟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腰,脸色才稍微好点。   “你抖什么?”   谈照短暂离开温明惟的唇,发现后者似乎浑身乏力,搭在他后背的手指轻轻颤着,腰也直不起来,一副被亲得腿软的模样。   “不至于吧?”他收紧手掌,压低声音道,“你紧张?……还是兴奋?”   “……”不管是紧张还是兴奋,这么问可真够坏气氛的。   偏偏药效正在最浓时,温明惟是真的腿软,眼皮也发沉,连从睫下投出的目光都没平常有神,显得缠绵。   谈照的怒火平息了些,冷哼一声:“别以为能蒙混过关,先给我解释你前几天到底干什么去了,然后道歉。”   温明惟没吭声,另一只手也抱住他的腰,由于没力气,还滑了一下。身体也往他怀里倾,近在咫尺的唇再度相碰,又是一个吻。   谈照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拒绝,强势地夺走主动权,并通过刚才的练习终于学会了点技巧,找到了除咬之外的另一种方法,吮吻,用力地厮磨。   他心里还有火气,一点不温柔,侵略般攻入温明惟的口中,无师自通地制住那条柔软,不准反抗也不准闪躲。   除配合外温明惟不能做什么,半闭的眼一抬,对上他沉迷的目光。   虽然青涩,但谈照不是男孩,是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男人。   温明惟莫名有种被猎人盯上的罕见直觉,稍一走神,又被他扣住下颌,惩罚般吻得更深更重,周围氧气都被夺走,呼吸渐渐急促,鼻尖冒了点汗。   这还没完,刚才的几个吻都是前奏——   温明惟被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折磨得没力气而且四肢疼痛,配上深吻的快感,复杂又奇特的滋味让他从生理上真正地兴奋起来,把之前那些灰烬般压在头顶的沉重情绪渐渐扫清。   他轻轻吐出口气,气息绵长但很快被截断,在对方紧密的吻里他忍不住叫了一声:“谈照……”   饱含渴望的腔调,比一切解释和道歉都有用。   谈照顿时吻得更凶,恨不能把他整个人吞进肚里似的,眼睛依然紧盯着他,瞳孔里射出幽深的欲念,那是无论纯情还是开放都压不住的雄性本能。   “谈照……”温明惟又叫一声。   长发已经被揉乱,贴在潮湿鬓边的发丝像浸了水一样,一向苍白的面容透出沉醉的红晕。药物给的痛苦强烈,谈照给的快乐也强烈,他分不清自己喜欢的是哪种,只是想要更多。   “别叫。”谈照难忍地咬了他一口,“就这么喜欢?”   “……唔。”   “那你刚才还赶我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哪个意思?”   “……”   温明惟答不上来,他已经不在后座靠着,被谈照斜斜摁进怀里,如果角度再倾斜点就要躺倒,换成更暧昧的姿势。   谈照突然说:“还有一分钟。”   “……生日快乐。”温明惟终于松口,补了句,“其实我有准备礼物。”   “真的?”   “嗯。”   “拿给我看。”   “等一下再看。”   温明惟意犹未尽地又亲了谈照一下,“先继续。”   “……”刚才亲得那么过火少爷都没脸红,不知怎么受不住这句,车里光线这么暗都藏不住他通红的耳朵。   但有些人越害羞越要虚张声势,谈照绷住表情,冷酷地掐住温明惟下半张脸,很霸总地把他重新抵在后座靠背上,仿佛不是很想亲,为满足他才大发善心地再次亲下来。   温明惟被亲得笑了,今晚的阴霾一扫而空,愉悦而又疲倦地闭上眼睛,享受这个慢节奏的吻。   “不许犯困。”谈照从唇间挤出一句,“我还没消气,你的道歉呢?”   温明惟从善如流:“对不起。”   “这就完了?”   “以后不会不回你消息了。”温明惟说,“我的确去了葬礼,时间少是一方面,主要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不管我了?”   “我以为你——”   温明惟顿了顿,“会有很多人陪,也不会那么在意我。”   “……又来。”   谈照听得不高兴,但前半句他不想解释,后半句也不想反驳,别扭地瞪着温明惟,用数不清第几个吻要求温明惟闭嘴。   “好吧,就算你糊弄过去了。”   亲了半天,谈照说:“但这笔账没完,我先给你记上,如果有第二次加倍清算,懂吗?”   温明惟笑起来。   谈照盯着他看了会儿,问:“谁的葬礼?”   “……”   温明惟低头:“一个朋友。”   “同龄的朋友吗?”谈照按住他的鬓角,安慰般抚摸了下,“年纪轻轻……的确影响人心情。但你有自己的生活,伤心一下就算了,不要太受别人影响。”   “……”   这么体贴的话简直不像少爷会说的,他自己也知道安慰得不熟练,有点尴尬:“听到没?”   “嗯。”温明惟低声应了。   谈照追问:“礼物呢?”   “在家里,我们进去看。”   温明惟说着要起身,但药劲还没过,他站不起来。在谈照将信将疑的扫视下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动不了。”   他一点也不心虚地顺势靠上对方的肩,“你刚刚亲得太凶,我腿软。”   谈照:“……”   虽然刚才往这方面猜过,但听他亲口承认是另一码事。   谈照并不十分确信,怀疑他是故意撒娇。但事已至此,让他撒个娇也没什么大不了。   “行吧。”少爷大度地下车,从车门外俯身伸出双手,把温明惟打横抱了起来。   是标准的“公主抱”姿势。   谈照以前飙车滑雪打球等各项运动样样精通,体力比温明惟这个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太阳都晒不着的矜贵公子好得多,抱他轻而易举,从停车的地方走到别墅大门外一口气都不喘。   温明惟竟然也心安理得,在谈照怀里调整姿势,把被压住的长发拉出来,还打了个呵欠,如果不是路程太短,他恐怕能倚着谈照睡上一觉。   这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天上一轮缺月朦胧,花园里夜露深重,温明惟嗅了一口潮湿的香气,突然拽住谈照胸前的领带,问他:“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谈照脚步一顿,在短暂沉默的三秒里试图编一个“普通朋友也能接吻”的理由,失败,于是冷静地反问:“你说呢?”   温明惟笑:“是我想的那样吗?”   “你想的是哪样?”   “就是你现在也想的那样。”   “……”   “绕口令好笑吗?”   谈照终于走到房门前,在管家和顾秘书惊诧的注目礼下抱着温明惟上台阶,进门,面不改色且气场沉稳:“温明惟。”   “嗯?”   “我就勉强同意你的追求,当你男朋友吧。” 第22章 狄奥尼索斯(2)   2155年,在这个婚姻早就不限制性别乃至物种的年代,人类和仿生人、纸片人领证都已经不算新闻,赚不到流量了。   谈照和温明惟一把年纪却都是第一次谈恋爱,传出去比“十八岁少年跟泰迪犬结婚”更令人惊奇。   但在以前,如果有人嘲讽谈照没谈过恋爱,他会觉得对方无聊透顶庸俗至极。   没有谁生来是为谈恋爱的,恋爱不高尚也不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多无知的人才会无限夸大它的重要性,甚至以恋爱经验的丰富与否嘲讽同类?   现在的谈照虽不至于观念大变,但心情有了微妙不同。   他想,恋爱的确没什么特别,确定关系的上一秒他是他,下一秒他还是他,没发生任何改变。   变的似乎是温明惟。   但哪里变了他说不清,总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不一样了,大概因为,上一秒是温明惟,下一秒是“谈照的爱人温明惟”。   “……”   少爷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肉麻震撼了一下,沉默不语。   这时他和温明惟已经上床休息了。   话要说回两小时前——   午夜十二点左右,谈照把温明惟从车里抱回房间,得到了他被补偿的生日礼物:一只戒指。   准确说是一对戒指,他和温明惟一人一只。   恋爱的第一天就戴情侣对戒,进度未免太快。   但按温明惟的说法,这对戒指很特别,是为搭配谈照那只标志性的钻石耳钉,请名家专门设计的。   谈照的钻石耳钉叫“狄奥尼索斯之心”。当年能在拍卖会上拍出创纪录的每克拉单价,除钻石本身评级极高,完美无瑕外,也因为它是一位珠宝设计大师的最后遗作,被赋予了非同一般的人文价值。   狄奥尼索斯是希腊神话里的酒神,但不只是字面意思上的酒神,是有死而复生力量的生命力之神,也被尊为面具,灵感之神,象征着狂热的非理性精神,有迷醉而欲望勃发的美感。   对戒的设计取同一主题,戒面刻有抽象的波纹,形似气流,火焰,裂痕,生长的植物叶片脉络。   如果把两只戒指拼在一起,隐约显出一块面具形状的简笔线条,是唯一与酒神有关的具象元素。   温明惟这个礼物其实不是为谈照今年生日专门准备的,他已经收藏很久了。   这一点他并未对谈照隐瞒,后者听了也没介意,甚至更加满意,惊奇地反问一句:“温明惟,你到底暗恋我多久了啊?”   谈照把戒指套上无名指,竟然连尺寸都刚刚好,“——我简直不敢细想。”   温明惟不回答,只是笑。   这时他坐在沙发上,身后有一株近人高的滴水观音,油绿漂亮,生机勃勃。少爷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顺口夸了句:“你养的花不错。”   “我没那爱好,是管家养的。”   仿佛被提醒了什么,温明惟突然说:“你要不要搬过来住?”   “……”   这个提议很自然,他们之前已经同居了。但当时房子是临时的,关系是暧昧的,一切都不牢固。   如果现在搬到一起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居。   谈照没理由拒绝,况且那套公寓再怎么好也不如温明惟的家舒适,他思考几秒就答应了。   这进展实在是令人心情愉悦。   不论是这个生日礼物还是温明惟主动的态度,都让谈照很满意。   他一高兴就写在脸上,即使故作冷酷,情绪也能叫人一眼看穿,仿佛身后有一条无形的尾巴摇啊摇,感染力十足,让温明惟看了也很想笑,反而弄得谈照一头雾水:“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有趣。”   “……”   ——谈恋爱的滋味可真微妙。   两个小时后,夜深人静,谈照躺在床上睡不着,仍然在反复回味温明惟刚才说那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什么叫有趣?   是在夸人吗?听起来不像好话。   但他其实不是因为这句无关紧要的话睡不着,而是因为陷入了“新婚之夜”般的奇特兴奋里,一会儿觉得枕头高度不对,一会儿觉得床垫软硬不合适,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然后忍不住从恋爱的意义思考到宇宙的起源,人类的未来,生命的归宿,最终得出结论——他被温明惟给害了。   他以前可没想到,恋爱之后的自己会变成这样。   仿佛一夜之间年轻十岁,回到十五岁那年。   不,他十五岁时比现在成熟多了,会对早恋的同学发出鄙视,一视同仁地锐评每一个人:沉迷恋爱是智商低的表现,越沉迷智商越降低,恶性循环。   毕竟他从小就是天才儿童,当时各种考试门门第一,奖项拿到手软,很难没有优越感。   温明惟呢?   谈照转头看身边的人。   卧室里关着灯,皎洁的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一线,照亮温明惟沉睡的脸。是白皙的,略显病态,肤质细腻没有瑕疵。   他整个人都这么完美柔和,不像一个出身复杂位高权重的男人,更像一株温室植物,没被雨打风吹过。   当然谈照不知道他有什么往事,只是凭温氏的家族历史和温明惟如今依然身居高位来猜测,他一定有很多不一般的经历。   谈照像猜电影剧情似的想了几分钟,最终注意力转移,落到温明惟紧闭的唇上。   他想也不想低头亲了一口,温明惟在梦中被惊扰,微微皱了皱眉头。   谈照满意他的反应,又亲一口。   如果在平时,温明惟睡眠浅已经醒了。但今天受那个药的影响,他一整晚都没缓过劲,身体需要靠睡眠回复精力,陷入了少见的深睡状态。   谈照亲了几次他也不醒,只隐隐有所察觉,下意识靠近,脸从枕头移动到谈照的肩膀上,本能地挑了一个舒服的角度,继续睡。   他刚才一动,枕头碰歪了些,露出下面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谈照在黑暗中拿起一看,是枪。   ——谁家正经人睡觉的时候枕头下面放枪?   竟然还上了子弹。   但碰到这么危险的恋爱对象还能面不改色心不乱的人除了谈照也没谁了。   他把手枪放到床头柜上,终于难得地酝酿出了一点睡意,调整呼吸,抱着温明惟闭上了眼睛。   **   8月16日,温明惟和谈照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   一切都很不同,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温明惟的日常没有变化,谈照也不得不回公司继续上班,他的困境没改变,肩上的压力也没丝毫减轻,而且好像更重了。   今天是一个多云天气,温明惟昨晚睡得早,但比谈照起床晚,简单梳洗了一下,两人一起下楼吃早餐。   管家心细,不用嘱咐就给谈照准备好了换洗的新西装,让少爷有种回到自己家的感觉,更确信他应该尽早搬过来,跟温明惟一起开启人生新阶段。   这么想未免有点过于隆重,但没办法,他一觉睡醒新婚感仍然挥之不去,感觉温明惟看他的眼神都比以前更黏一些,似乎不舍得和他分开。   临别之际,谈照在门口主动给了一个道别吻,突然说:“昨晚我想了一些事。”   “什么事?”   温明惟长发披散,穿休闲的家居服,慵懒得像是没睡醒。   谈照手扣在他腰上,丝毫没察觉这动作过于肉麻,正经道:“我们两个都没恋爱经验,以后相处遇到摩擦是难免的,为了尽量保持关系稳定,我觉得应该提前约法三章。”   “……比如?”   “我还没想好,回头细说。”   又是一句道别,但谈照搂着他的手迟迟不松开,四目相对一阵沉默,温明惟笑了一声:“怎么,要再亲一下吗?”   “……”   谈照顿时矜持地收手,正想说些什么澄清自己的动机,他的视线微微一偏,突然看见顾旌从楼上走下来,似乎也刚起床不久。   谈照后知后觉问:“他住你家?”   “顾旌?”温明惟回头看了一眼,没隐瞒,“对,其实他是我的保镖,跟我很多年了。怎么,你看他不顺眼?”   少爷眉头一皱:“没有。”   说不顺眼不至于,但不像管家已经上年纪,顾旌毕竟是一个年轻男人,长相……怎么说呢,像那种刻板印象里的富婆会喜欢的小白脸,天天跟温明惟住一块合适吗?   谈照忍了一下没提。   不是他能忍,纯粹是觉得这种事点到即可,温明惟应该明白他的诉求,主动扫清他们恋爱中的障碍。   此时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为“障碍”的顾秘书有眼色地候在一旁,耐心等谈照上班走了,才来到温明惟身边。   ——不像谈照一开始谈恋爱就小心思变多,温明惟状态如常。   影响他更大的与其说是谈照,不如说是昨天晚上吃的那两片药。   可能是因为前段时间停药让身体的抗药性有所减轻,以至于反应格外强烈,一整夜才把药物代谢干净,今天早上感觉好多了,四肢的控制权重回自己手里,温明惟往楼上走,对顾旌说:“今天你把我卧室抽屉里的药收拾一下,锁起来吧。”   顾旌点头,明白这是不想给谈照看见的意思。   温明惟又说:“书房和其他房间里该收的东西也收一收,仔细点。”   “好。”顾旌不问该收的是什么,他都明白。   他跟在温明惟身后,目光落在后者走路时微微晃动的发丝上,委婉地提醒,“这个月约织田博士试药的日期快到了,我们按原计划还是——”   温明惟脚步一顿,回答:“取消吧,我要再停一段时间。”   “……好。”   温明惟做的决定顾旌不会质疑,就算不赞同也只会把想法压在心里。   这次结合上次,他觉得温明惟停药的原因很明显是谈照。   温明惟会邀请谈照搬进来住,也很令他意外。   对于一个向来不喜社交,领地意识过重的人来说,把自己的私人领地和另一个人分享,说明对方能给他提供高过一切的情绪价值,他因此愿意稍作退步,调整自己的生活步调。   顾旌暗暗觉得,如果这段关系能长久维持下去也很不错。不论温明惟是因为什么喜欢谈照,他们都可以各取所需,对温明惟治病有益处。   简单聊几句后,像往常一样,温明惟回到浴室,让顾旌帮他洗头。   前两天他去新洲扫墓把头发剪短了一段,剩余部分仍然非常长,泡进水里宛如一团漆黑的浓墨。   水满将溢,顾旌洗得轻柔,熟练地帮他按摩头皮,倒出洗发水,搓出泡沫,涂满长发的每一段。   突然,顾旌想起一件事:“明惟,周先生想约你见面。”   “周先生”是指简心宁的男朋友,周继文。也就是上回温明惟和元帅打电话时提到的那位政客,公律党暂未对外公布的明年大选候选人。   联盟历来两党轮流执政,人民党相对保守,公律党是较为激进的改革派。   温明惟暗中扶植周继文已经不止一两年,更为准确地说,周继文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被他选中,才有机会扶摇直上,获得今天的一切。   温明惟为周继文的成长费尽心血,每一步都在精心谋划之中,唯独他和简心宁在一起,是没计算到的突发意外。   这个意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换个脾气不好的金主恐怕要发飙——我培养你走仕途,你泡我妹?   更何况竞选政客的婚姻和恋爱都是新闻,有可能影响公众形象,进而影响支持率。   但温明惟没发飙,他只是几个月没理会周继文的消息,让他面壁反省冷静了一下,然后来道歉,保证低调处理恋情。   但这种事想低调也低调不了,否则怎么会传进元帅的耳朵里?   温明惟为避免日后形势复杂化,想让周继文和简心宁分手。   但这对情侣在这段关系里各怀鬼胎,温明惟表面不便揭穿,心里一清二楚:   周继文想靠裙带关系绑住他这个靠山,简心宁想靠婚姻帮他更好地控制周继文。要问两人对彼此投了几分真心,可能有,但不多。   温明惟闭紧眼睛,把头往水下沉了一寸,任长发漂浮在水面上,被泡沫覆盖。   他说:“我不方便见他,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想跟你聊聊仁新桥。”顾旌说,“上回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得知你和谈先生亲近,想走这条关系,用些办法,把那七百亿拿到我们手里……”   “……”   温明惟皱起眉头,“他想得挺好。”   顾旌不置可否。   人和人不同,有人喜欢把感情和事业捆绑,“互利互惠”,也有人希望公私分明,互不影响。温明惟无疑是后者。   头发洗完,谈话也到此为止。   温明惟给顾旌清理房间的机会,去书房里挑了一本书,拿到花园里读。   一上午时间消磨完,临近午饭的时候,温明惟突然接到韩秘书打来的电话,说已经请搬家公司收拾好少爷的各种大小行李,随身物品,可以搬过来了,问他方不方便现在搬。   温明惟自然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没想到谈照所说的“搬进来”,竟然是真的搬家。   ——不仅把之前那间公寓的家搬了,也把谈照原来和爷爷一起生活的老家也搬了。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谈照数不清的衣服、鞋子,几箱游戏机,各种功能的机器人,从前积攒的奖杯奖状,私人藏品,甚至还有一架钢琴。   搬家公司派出五辆大型车,忙碌了整整一下午,才把所有东西完好无损地卸下,并在顾旌和管家的指挥下一件件安放进温明惟家里。   幸好这栋别墅面积够大,三楼基本是空着的,给谈照放东西正好。   至于一些小件藏品和日用品该怎么摆放,只能等谈照下班后亲自处理。   温明惟在花园的玻璃亭里坐着,旁观一群人忙前忙后,一开始颇有兴致,好奇地观察少爷的各类家当,但很快就看累了,随便管家怎么安排,他对家居布置没兴趣,不想插手。   傍晚六点半左右,谈照终于下班回来,车开到半路就给他打电话,问家搬完没。   温明惟说:“差不多了,你的东西怎么这么多?”   “多吗?还好吧。”   电话那头正堵车,隐约传来几声鸣笛,吵闹也热闹,同温明惟眼前夕阳下终于收工的搬家员工和擦汗的管家一起组成幅有声有色的生活画卷。温明惟抽离地看着,竟然也感觉得到那扑面来的生活气——很稀罕。   但他不禁想,谈照好像忘了考虑,刚在一起就兴师动众地搬家,将来万一分手怎么办,再搬一遍?不麻烦吗?   少爷显然没想那么远,在电话里抱怨:“我饿了,今天晚上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温明惟张口就编,“我帮你搬了一下午家,哪有时间去厨房视察?”   “……”   谈照已经对他的日常作风有一定了解,才不信他会辛苦帮忙,但也没戳穿,想了想突然说:“温明惟,我不喜欢吃软饭,住你家是不白住的。”   “嗯?难道你给房租?”   “算是吧,”谈照认真地说,“等会儿我把我账户的电子卡权限开一份给你,以后你的日常花销可以刷我的卡。”   温明惟:“……”   “我能不能先问一句,你卡里有多少钱?”   “不知道。”   谈照说:“我没仔细数过,但应该够你花吧?”   言外之意,他的账户余额是一串很长的数字,一眼扫过去数不清。从语气判断,颇有点故意炫富的味道,像只抖擞羽毛的大孔雀,对他的恋人展示威风。   温明惟忍不住对电话低声而持续地笑了半天:“好,那你快点回来,我亲自帮你数。”   “嗯,”谈照停顿了下,语气不知为何变得有点古怪,“温明惟。”   “嗯?”   “你想我了吗?”   “……”   气氛一静,谈照严肃道:“今天是恋爱的第一天,我们已经分开快十二个小时了,难道你不觉得有点漫长?”   “有,”温明惟配合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吃不下饭,读不进书,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度日如年。”   “编过头了。”   谈照冷哼一声:“你的花言巧语我都已经免疫,以后编不出新鲜台词就别编了,你哪怕上网抄两句呢?”   温明惟又笑,谈照说:“对了,今天早上说的约法三章我写好了,发你手机里,你先看一眼。”   他话音刚落温明惟就收到新消息,是密密麻麻的一长串文字,压迫感十足地铺满整块屏幕。   温明惟之前没明白所谓的约法三章是指什么,现在终于领悟——   《温明惟必须遵守的十九条》。   他竟然打了一个书名号。   温明惟有点头皮发麻,耐着性子从第一条开始看,但没看完就撑不住了,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有晕字的时候。   见他迟迟没反应,谈照体贴道:“需要我帮你读一遍吗?”   谈照根本不用看屏幕,吐字清晰地默背:“第一,温明惟不许跟我吵架,严禁任何形式的冷暴力;第二,回消息不许拖延,最迟限制在十分钟内,超过十分钟要主动认错;第三……”   “等等,”温明惟打断他,“都是给我的要求吗?”   “当然不是。”   谈照竟然很讲道理:“我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之所以把你写在标题,是因为我很确定我不会犯错,你确定吗?”   温明惟:“……”   原来恋爱是这样谈的吗?   温明惟沉默地听谈照详细读完那个仿佛是《幼儿园恋爱守则》的东西,一贯冷静清醒总揽大局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一条也没记清。   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什么“不许对我撒谎”“你不能跟其他男人走太近”“如果有人追你要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给对方可乘之机乃至幻想的机会”,以及“让你的小白脸秘书离你远点”等越来越离奇的内容。   而谈照显然把他的沉默不言当成了赞同,颇为顺心地说:“如果你没异议,这些条款从明天开始生效,怎么样?”   温明惟好笑又无语:“我有异议。”   “驳回。”少爷在自己脑内的“新婚”第一天就开始当家做主,“立即生效。”   “……” 第23章 狄奥尼索斯(3)   对于温明惟和谈照的突然同居,两位当事人都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应,不适应的是他们身边的人。   其一是顾旌。   作为温明惟最亲近的心腹,字面意思上的贴身保镖,以前要待在离上司最近的地方,二十四小时待命,随叫随到。   现在只要谈照在家,顾旌就不能离温明惟太近。往好处说,他休息的时间增多了,往坏处说,他面临失业危机——少爷想把他炒了。   其二是家里的厨师。   以前温明惟对饮食没有特殊偏好,只要厨师做得好,什么菜都吃。他的食谱一般是配合他现阶段的用药从健康角度搭配的,厨师很自由。   现在家里多了一位男主人,谈照自己没时间交代,韩秘书代他出面,贴心地奉上一份“我们谈总的日常饮食注意事项”,其中详细列出谈照的喜好和忌口,除标明谈照酒精过敏外,细致到他会针对不同的菜有不同的忌口,例如某种菜不能放葱花,但另一种菜必须要放。   厨师一个头两个大,压力倍增。   其三是管家。   给温明惟当管家不累,主要负责家居布置,日用品采买,花园管理等琐碎工作,看似事多,但由于温明惟给的自由度高,管家做起来轻松,不触主人雷区即可。   谈照搬进来之后就不一样了。   少爷已经默认这是他和温明惟共同的家,他不允许眼皮底下出现不符合他审美的东西,大至某件家具,小至桌布上的花纹,他都要在百忙之中抽空管一管,不喜欢就得换,换到他满意为止。   管家不仅工作量增加,还被质疑审美水平,有苦难言。   如果把温明惟和谈照的生活比作一部宫斗电视剧,那么温明惟是皇帝,这栋别墅是后宫,谈照像一个刚上位就嚣张跋扈的宠妃,到处树敌,不知收敛,理论上活不过三集。   但看明惟陛下纵容的态度,“三集”内不会把他打入冷宫,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表达不满,无论如何都得面带微笑顺从少爷。   8月19日的傍晚,也就是温明惟和谈照同居的第四天,第四位“受害者”登场——简心宁来了。   这天是工作日,简心宁来的时候谈照还没回家,温明惟独自在书房里画水墨画。   温明惟水平一般,他没有特别认真地学过,处于业余爱好者段位,但拿出去也能唬一唬不懂画的人。   简心宁就觉得他画得特别好,每次见了都要真诚夸赞一番,温明惟便顺势把画送给她,一来二去她家里已经攒了数不清的温明惟“大作”。   今天这幅画的是植物,楼下客厅里那株滴水观音。   简心宁在温明惟身边待得久,因为压力大,心思格外重,会习惯性地根据他的行为揣摩他的心理状态。   比如见他画某种花,就下意识琢磨,这种花的花语是什么,有没有特殊寓意,温明惟为什么选它作绘画的主题。   但滴水观音是什么花语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温明惟表情,似乎也没有认真画,右手边手机屏幕亮着,竟然是在跟谈照通电话。   简心宁进门时不知情,像往常一样,开口叫了声“哥”。   她话音刚落,开着免提的手机里就传出一声疑问:“谁啊?”   “……”是谈照的声音,简心宁愣了下。   温明惟拿起手机说:“我有客人,你先专心开车吧,我挂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简心宁倒也称不上“受害者”。   温明惟和谈照同居的事她已经从顾旌那边得知,但因为顾秘书嘴严,不在背后议论私事,她不了解他们日常相处的细节。   见温明惟把电话挂断,简心宁松了口气,正准备开始讲正事,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骨碌碌的轱辘滚动声。   简心宁不明所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半人高的家政机器人突然闯进书房半开的门,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吱”叫声,径直来到她身边,光明正大地打开摄像头,对着她和温明惟开始录像。   简心宁茫然地看了看温明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温明惟搁下画笔,露出个心烦又无奈的神情,对老鼠机器人说:“谈照,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机器人是监视器不是手机,不能回话。   但仿佛预料到他会有什么反应,“小老鼠”受主人远程操控,触发了一句提前设置的指令,用机械音说:“温明惟,你触犯了第十二条,背着我跟别人私会。”   温明惟:“……”   简心宁:“……”   一言难尽不足以概括简心宁的表情,好在温明惟很快就把机器人关机,扔到了走廊里。   这一明智之举为他们争取了二十分钟的独处时间。   二十分钟后,谈照下班归来,仿佛那个被扔出门外的机器人是少爷本人,他非常不高兴,到家第一时间来敲书房的门,一身“班味儿”,西装还没换,“咚咚”两声:“温明惟,我回来了。”   “……”   门里简心宁正在讲她和周继文对仁新桥项目的新想法,话到一半被打断,用沉默表达了她对谈照的无语评价。   温明惟坐在书桌前,手指插进长发里按了按自己的头,沉声道:“进来。”   自认为敲门就已经很礼貌的少爷大步走到他面前,瞥了眼他对面的陌生女人:“这位是?”   “简心宁,我义妹。”温明惟避重就轻地介绍,“她帮我管理公司,今天是来汇报工作的,我们在谈公事。”   言外之意:不要乱吃飞醋。   谈照听得懂,也不是真的特别吃醋,他只是享受无论他怎么折腾温明惟都包容的满足感,而且上瘾,即使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也不想收手。   但“不对”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少爷是不会反省的。   谈照客气地说了声“你好”,向简心宁微微一颔首,后者回他一个微笑,不等话题展开,谈照的视线忽然一顿。   “简小姐,”他盯着简心宁的脸,莫名觉得眼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简心宁微妙地沉默了下。   谈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长得——我们长得有点像?”   温明惟也沉默了,随后站起身道:“心宁,你先回去吧,我晚上给你回电话。”   简心宁闻言一分钟也没多留,拎起包,跟他们简单地道了声别就果断地走了。   谈照并未察觉空气里浮动的秘密因子,他根本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解开领带,绕到书桌后,踢开碍事的座椅,把温明惟抵在了书桌上。   今天温明惟穿了件风格简约的白衬衫,谈照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衣服。   同居后他们换了一个更大的衣柜,衣服都挂在一起,但还不至于分不清每件的归属。   “你故意的?”谈照莫名从温明惟身上嗅到了自己的味道,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洗发水的清香。   温明惟被迫后仰,一头长发铺在桌上,领口的扣子突然被咬开两颗,锁骨一热,是一个用力的吻。   “你就那么想做吗?用这种手段暗示我?”   谈照在他脖颈留下一串痕迹,语气很矜持:“我也不是不想满足你,但我们发展得太快了,是不是应该放慢节奏?”   “……”   温明惟笑起来,身后的长发水波般震颤,嗓音也有点颤:“我只是穿错了。”   “真的?”谈照不信,“你昨晚亲我的时候反应那么大。”   “难道不是你反应大?”   “是你先的,我只是正当防卫,顺便进行了一个反击。”   “……”   话题聊几句就歪了,昨晚的一切在脑海里复现。   不仅昨晚,包括前晚,这几天都是——他们每天晚上关了灯,情难自禁地深吻一遍又一遍,但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   谈照或许是因为紧张,所以故作矜持。   硬要说的话,的确是温明惟对他更加渴望。   这种渴望里多少包含着点复杂的实验情结,而非单纯的生理欲望。   性对温明惟来说,和药物一样,可以作为一种控制身体的手段被使用。   他一面沉迷其中,一面从上帝视角观察自己的反应,仿佛是在用心做实验记录。   但这种实验的目的是什么却很难解释,可能是想验证生存的本质是虚无,或者找出一个能打破虚无,找到切实存在感的证据。   温明惟最近想过,如果和自己喜欢的人做,体验可能会超出“药效”,给他情感上的震动。   但他没有验证的机会,他也根本幻想不了跟简青铮上床是什么情形。   记忆里的那个人要么是羞涩腼腆的,要么是沉默哀伤的,沾不上一点欲望痕迹。   他只能想象谈照的脸。   凭性格猜测,谈照在床上可能会有点粗暴,技巧不好,更在乎自己享受,不懂照顾对方的情绪。   温明惟其实也一样,如果说他把自己当实验品,那么配合实验的那一方充其量只是个工具,更没人权。   所以后来他不喜欢做实验了,没什么意思。   ——但谈照不一样。   温明惟压下突然浮动的思绪,闭上眼睛,跟谈照接了个绵长的吻。   一般情侣独处时会做什么他们不了解,但他们恋爱的这几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开始,一切正在热情中,只要有机会就忍不住接吻。   也说不上是谁主动,眼神一碰就开始了。   谈照在这方面学习能力很强悍,短短几天就从最初的只有气势没技巧进化到能把温明惟亲得招架不住大脑缺氧。   他喜欢温明惟在亲密关系里弱势一点,温明惟配合他,让他掌握主动权,随他怎么摆弄。   除此以外,谈照可能是有点特殊癖好,才刚亲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他突然把温明惟从书桌上拉起来,抱在自己怀里说:“对了,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是不是应该换个称呼?”   “换什么?”   “不知道,但总是互相直呼大名不太好吧。”   “你可以和他们一样叫我‘明惟’。”   “不,我不喜欢。”   少爷有自己的想法,温明惟觉得好笑:“你也可以叫我哥。”   谈照毫不掩饰:“我更喜欢你叫我哥。”   “……”   温明惟是真的笑了,谈照不满地捏住他脸颊:“严肃点,我给你两个选项,一,叫我哥,二,叫我老公,选一个吧。”   原来拐弯抹角说半天,目的是在这里。   温明惟掰开他的手,把自己解救出来,学他刚才的腔调:“我也不是不想改口,但我们发展得太快了,不如放慢节奏,过几天再说呢?”   “或者,”温明惟突发奇想,“不如一三五你叫我哥,二四六我叫你哥,咱俩各论各的,周日抽签决定,怎么样?”   谈照:“……”   在谈照气愤的注视下,温明惟施施然离开书房,去楼下餐厅里视察晚餐。   由于厨师还没准备好——自从少爷搬进来,做菜速度慢了很多——温明惟到沙发前坐下,随手摸了本书。   谈照是带着机器人一起下楼的。他嫌这只机器人智商不高,却又把它当盟友,每天派它监视温明惟。   这会儿他刚把“小老鼠”赶到温明惟身边,突然有工作电话打进来,给温明惟比了个手势,独自去没人的地方接。   温明惟瞥那边一眼,突然意识到,谈照这几天好像没跟他谈过任何公事。   之前他们住在那间公寓的时候,谈照每天有一箩筐的苦要向他诉,不是骂这个高管,就是骂那个董事,总是一肚子火,要他安慰。   现在怎么不诉苦了?   是变坚强了,还是恋爱后要面子,不好意思再让他看低了? 第24章 狄奥尼索斯(4)   谈照不诉苦,温明惟倒有些好奇。   他虽然不知道谈照这几天具体在忙什么,但对少爷的处境有一定了解。   现在八月即将进入下旬,上回由于温明惟从中插了一脚,仁新桥签约会被迫停止,新闻传得沸沸扬扬。   但从温明惟的角度看,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   他有一个表面身份,档案都是假的,跟新洲温氏毫无瓜葛,无论外界根据“黑鸢尾”怎么猜测,也找不出实质性证据。   况且风波掀起之后,元帅自然会“帮忙”平息,不劳他费心。   抛开他和元帅之间的暗斗,这件事的直接受益人是谈照。   但谈照所受益的,也只是暂时得到喘息之机,可以借这个项目的后续处理继续跟董事会谈判。   谈照最近在忙的,应该就是这些事。   温明惟心里有猜测,表面并没有直接过问。   谈照这通电话打得格外久,一开始是在没人的餐厅里接,上菜后他转移到花园,后来晚餐全部做好摆到桌上,温明惟又等了五分钟,他才回来。   温明惟瞥了眼他的脸色:平静中透出一丝黑气,嘴唇抿得很紧,仿佛不咬紧牙关就要忍不住骂人。   坐下时倒是好多了,情绪调节很快,也算一种进步。   然后,在温明惟直白的注视下,谈照心不在焉地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没发现那是他平时不爱吃的。   温明惟有点无奈:“谁的电话?”   谈照终于抬头,竟然还能忍住不倾诉:“我大伯,谈点事情。”   “不能跟我说吗?”   温明惟把头发扎了起来,颊边碎发垂下几缕,显得很温柔:“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怎么反而比以前生疏?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跟我聊的?”   “……没有。”谈照躲开他的目光,“主要是最近没什么值得聊的东西。”   “……”   这话说得怪,只要想聊,怎么都能聊起来,什么叫没有“值得聊”的?   但他不想谈公事,温明惟也不好再追问。   一顿晚饭没吃多久,谈照胃口不佳,很快就结束了。   饭后他陪温明惟在楼下待了一会儿,没喝管家给的茶,说还有工作要处理,就拿起电脑去书房了。   “小老鼠”依然跟着温明惟,明明是家政机器人,却很少干活,只知道黏人。   温明惟没有养宠物的爱好,电子宠物更没必要——凭它的行为猜测,它现在应该不是简单的“老鼠模式”,谈照可能又改了某些设置。   温明惟耐着性子让它黏了一会儿,想起还要给简心宁回话,便把小机器人留在原地,也回二楼,去了卧室。   **   大约是晚上八点左右,温明惟回房间的时候,谈照正在书房里发呆。   或者说思考。   他没开灯,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亮着莹白的光,但屏幕上一片空白,没开任何文件。   正如他对温明惟所说,现在已经没有“值得聊”的东西了。   所谓“聊”,无非是让温明惟帮他出主意,或是分担情绪。但现在谈照意识到,出主意或是分担情绪都没有用,他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   刚才那通电话是谈翼打来的。   对方再次要求他退出董事会,放弃争权,罕见地温声劝说:“谈照,我给你的条件已经够优厚了,只要你听我的安排,以后每年和你姑一样只拿钱不用出力,当个富贵闲人不好吗?”   相比以前的强硬,谈翼最近态度温和多了,他也不隐瞒,直言这是元帅的意思。   甚至对谈照说:“元帅念及你和温先生关系匪浅,给他几分薄面,让你退出风波。其实这也是温先生乐于见到的,难道你不明白吗?”   “……”   “你在这里面搅和对他有什么好处?元帅给他面子,他也要给元帅面子,不可能给你更多帮助了。”   谈照捏紧手机,听得青筋直跳:“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助。”   “你看,”大伯仿佛料到他会这么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心性少爷脾气,这样怎么跟我争?争得赢吗?”   “……”   “我最后说一遍,听我的安排,趁这个机会全身而退。如果今晚你还不给我答复,明天后悔也来不及,你自己考虑吧。”   对方冷漠地挂了电话。   谈照现在在考虑,但考虑的不是这件事。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错过了入主董事会的最佳时机,的确很难再跟他大伯争了。   “最佳时机”,指的自然是他爷爷刚去世那段时间。   当时他有机会跟谈翼角力,甚至有过短暂的势均力敌,是因为事发突然,大部分董事谨慎观望,不敢在情况不明时轻易站队。   不站队的人多,就给了他可以争取的错觉。   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在观望什么?   ——当然是观望谁能赢。   不站队的人都是墙头草,无非是想谁赢跟谁。   这种情况下,初期赢面小没关系,重要的是,一定要亮出手腕,魄力要足,态度要狠,让他们畏惧,不敢轻易低估他。   可他偏偏就输在这一点。   在竞争对手的对比下,他作风太正,手段太软,难免显得天真无能,难以主事。   如果把集团比作一艘在风浪里航行的巨船,董事会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们做关键决策的船长,要值得信赖和仰望。   他有这种素质吗?   谈照迟钝地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早上,温明惟曾用玩笑般的口吻提点他:“控制一个人的弱点才能控制这个人”,教他去找一位老董事的把柄,威胁对方为己所用。   当时他没放在心上,觉得不至于那么过分,但后来,那位董事果然没有支持他。   换位思考,如果他自己是董事会成员,他也不会把票投给一个没经验没心机没手段的年轻人。   就算他学习能力强,能把交到他手里的工作以最高效率处理完美,那又怎样?   他们缺的不是会干活的下属,是领导人。   例如温明惟。   谈照从没见温明惟正经上过班,但他一开口,元帅就不得不卖他“几分薄面”。   像一个在幕后控场的棋手,他手里有无数可供摆布的棋子,想做什么自然有人为他去做。   “……”   谈照沉默地坐在电脑前,突然之间,不仅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也看清了他和温明惟之间无形而巨大的差距。   ——比以前每一次都清晰。   这滋味不好受,但他不得不受。   一个小时后,谈照才终于合上一片空白的电脑,离开了书房。   他回到卧室的时候,温明惟和简心宁的通话还没结束。   那个人姿态放松地坐在窗前,手里拿一支笔,时不时在纸上勾画一下,垂在颈后的低马尾顺从地贴着睡衣,乍一看弱不禁风,人畜无害。   谈照默然走近几步,俯身按住温明惟的后脑,强迫他和自己接了个吻。   温明惟的呼吸骤然压低,微微闭了下眼。   电话还通着,对面没察觉,继续说着谈照不知上文的话:“……这个暂时不能确定,我去探探底再说。周继文可以放心,没有我们的指令他绝对不会擅自联系……”   没说完,谈照加深了吻,温明惟被逼出一声情不自禁的喘息,很低,但手机收音太好,对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简心宁轻咳一声:“哥?”   “没事,刚撞了下桌角。”温明惟面不改色地推开谈照,擦掉唇边水迹,“今天也聊得差不多了,你早点休息吧,心宁。”   “好。”简心宁懂事地道了声晚安,挂断电话。   “你加完班了?”温明惟从椅子上站起,绕过谈照想去洗澡,没走两步,就被谈照从背后搂住,用力地按进怀里。   “……你干嘛?”   温明惟察觉他情绪不对,从晚饭前那通电话开始的:“出什么事了?”   身后的人抱得更紧,一言不发。   温明惟转头往后看,却被顺势勾住下巴,以扭曲的姿势又接了个吻。   然后,他被半拖半抱地带到床边,按在床头,从正面吻了大约有两分钟,睡衣扣子在碰撞里开了几颗,吻毕才重获自由。   谈照的下颌抵在他肩头,突然说:“温明惟,你以前有没有过什么做不到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   “有过吗?”   “……有。”   温明惟笑了笑:“很多啊,我以前什么都做不到,被人按着头欺负。”   “是谁?”   “我二哥。”   温明惟没详细讲过他的成长经历,谈照好奇:“能聊聊吗?”   “没什么好聊的,过去太久,我记不清了。”   温明惟说:“你是想知道后来的结果吗?——后来我亲手把他杀了。”   谈照:“……”   生活在法治首都里的大少爷无法想象黑帮家族的内部斗争有多凶残,温明惟轻描淡写几个字就突破了他的想象。   但仔细琢磨也不意外,否则温氏都倒台了,温明惟为什么能保存实力,好好活到现在?他必然是有某种脱离家族的手段,不跟那些人绑在一起。   谈照很想问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元帅又是怎么回事,但看温明惟那张微笑却略带敷衍的脸,显然是不打算跟他坦白。   ——是因为不想提及往事,还是因为他站得不够高,没资格听?   “……温明惟。”谈照沉默半晌,突然说,“我想跟你合作。”   “什么?”   温明惟不解:“上回不是说过?”   “不,和上回不一样。”   谈照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冷静地解释:“那时我没弄清状况,只是想和你走近。但现在我很清楚局势,也知道你需要什么。”   “是吗?我需要什么?”温明惟笑吟吟地看着他。   “七百亿。”   “……”   “我知道周继文是你的人。”谈照说,“你帮我控制董事会,元帅想得到的七百亿我都给你,甚至可以再加。”   温明惟坐直了些,明明不见他神色有变,周身的气场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从情人亲昵的床头来到了冰冷的谈判席上。   “你确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谈照竟然真的想谈判:“除我以外,你当然可以找别人出资,但除了谈氏,能拿出这个数字的公司凤毛麟角,他们也不见得敢跟你合作。”   温明惟不动声色地扫了谈照一眼,是审视,也有意外:“你不在乎你爷爷的遗志了?”   “……我没有选择。”   谈照撇开脸,压低声音:“要么放弃,要么主动下水。从公司的角度考虑,这两种选择的结果都一样,那么与其交给别人,不如我自己来控制。”   “你比我想得更……”温明惟想了下措辞,“聪明一点。”   这不是夸奖,是毫不掩饰的挖苦。   放在平时少爷已经恼羞成怒了,但现在谈照无声地应下:“如果你同意合作,我们可以详细地谈谈。”   “……”   “温明惟,我比你想得更有用,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第25章 狄奥尼索斯(5)   在谈照的预想里,温明惟要先考虑一下,再同意跟他合作,然后他们列一个计划,共同商讨怎么对付董事会那些人。   前面猜得对,温明惟的确考虑了一天,第二天下午才给他答复。   后面却猜错了,温明惟没跟他商讨任何事,直接发来一份资料。   资料图文并茂,包含谈氏集团最高领导层除谈照以外的二十七位董事及代理董事长谈翼的所有私人信息:家庭历史,社交关系,医疗记录,税务状况,经济往来,个人嗜好等……分门别类地呈现在电子档案里,详细到令人发指。   以某位常务董事举例,他的资料包括发迹史,婚恋史,出过几次轨,出轨对象的身份背景,是否有敏感社交,也包括他曾经以权谋私,潜规则下属的证据,以及休息时喜欢去某地度假,接触过某种新型毒品,信教,喜欢收集古董,但经常被骗,挂在他家客厅的那幅号称价值五千万的古画是赝品……   谈照看得头皮发麻。   如果只有一两人的资料,不足为奇。但将近三十人,每个人都被扒皮拆骨,没有秘密。   这些资料显然也不是一天之内能搜集好的,温明惟早就动手了。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动机是什么?   谈照当时在车里,跟温明惟通着电话,第一反应是问他:“你有没有调查过我?”   温明惟回了一声笑,竟然不否认:“你猜。”   谈照:“……”   难怪温明惟之前不用打听就知道他爱吃什么,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   其实幕后控场者对信息有掌控欲他可以理解,但如果把这种掌控欲放到恋爱里,好像有点——   谈照沉默了一下,想起一些影视剧热门形象,例如什么危险男友,病娇爱人……   温明惟看起来完全不像。   如果是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温明惟不知道少爷在脑补些什么,和往常一样轻声细语道:“你慢慢看,看完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谈照:“当然。”   ——合作第一天。   谈照没有答复一直在等他消息的大伯,开了一辆高调的跑车来公司,整个人精神焕发,气势昂扬。   就在有些人隐隐猜测少爷可能找到了某种绝地翻盘的办法,等他发作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做,只带两名保洁,打开谈英卓生前那间董事长办公室的大门,把房间彻底地清扫了一遍。   这仿佛某种无言的预兆,高逾百层的谈氏总部大楼陷入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宁静里。   谈照不征询任何人的同意,光明正大地将自己全部办公物品搬进这间办公室,坐上了他爷爷的办公椅。   为此谈翼大发雷霆,责令他立即搬走,不许在公司里胡闹。   谈照不动如山,平静地回视对方。心想,他以前竟然没注意,每次谈翼和他当众沟通,都会使用“胡闹”“幼稚”“你认真点”“能不能成熟些”一类的措辞,恨不能给每个人洗脑,把“不靠谱”的标签牢牢焊死在他头上。   他当时的确有自己的问题,但对公事无不认真严肃,没在公司里胡闹过。他错就错在脾气外露,气场太躁,难免显得不够沉稳。   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沉稳”其实很简单。   他只要像温明惟一样,听见什么都仿佛没听见,轻描淡写地看一眼对方,不用他多说,对方自然就会觉得自己被轻视,暴跳如雷。   “您冷静点。”   谈照拿起桌上的签字笔,下意识模仿温明惟的习惯,从容地敲了一下桌面,冷淡的目光投向门口,说:“我只不过是换一间办公室,它空着也是浪费资源。如果你实在看不惯,把门口的‘董事长’抠掉就没有问题了。”   谈翼:“……”   大少爷一朝变脸,态度高深莫测,一时弄得谈翼心里没底,公司上下人心惶惶。   他坐着不走,别人也不敢对他动手,只能放任,于是董事长办公室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归他了。   除此以外,谈照什么也没做。   第二天,他依然没有明显行动,只在私下约见了一位比较年轻的非董事高管。   第三天,他出席董事会就代理董事长转正问题表决的会议,一开始冷眼旁观,没发表看法,但在表决阶段开始时突然发难,随机挑选了一位坚定支持谈翼的老董事,公开展示对方违法乱纪的证据及违反公司规定的作风黑料,要求按照规章制度,先投票将他从董事会里除名,然后移交司法机关。   第四天,谈照在最近开起来没完的会议上提议,让之前他约见过的那位高管顶替缺失名额,升入董事会。没人开口赞同,也没人出声反对。包括他在内的二十七位在场董事及一位代理董事长,投出一反对票一通过票,剩余二十六票弃权。   弃权意味着董事会重回观望状态,没人敢贸然站队了。   至此,短短四天,谈照一改颓势,意气风发地杀了回来。   白天在公司时,谈照时时面无表情,冷硬的西装一丝不苟,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皮鞋光洁锃亮,走路带一阵冷风。   好像变了个人,令人胆寒。   但晚上回到家里他就换了副面孔,每每要凑到温明惟面前,让后者亲手帮他解领带,仿佛自己没长手,然后再黏着温明惟亲一会儿,给他讲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虽然和以前一样疲惫,但以前的疲惫是灰暗的,现在的疲惫里有一股希望。   谈照原本就是很自信的人,这几天愈发春风得意,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气势压都压不住。   温明惟作为“饲养员”,满意之余不禁有些感慨。   他忽然发现,他现在看谈照的眼神,跟很多年前的元帅看他时一样。   ——第一次见到元帅那年,温明惟十二岁。   当时也是一个狼狈场景。   并非巧合,因为那时的温明惟总是活在狼狈和悲惨里,谁想遇见他光鲜的一面才比较难。   没记错的话,那天他在被温明哲刁难。后者欺负他的手段花样百出,还有小弟帮忙出主意。温明惟每天躲着那群人走,但人家主动找上门,想躲也躲不开。   他被堵在房门口,面前扔了条裙子。   温明哲说:“我朋友说你长得像个女的,你不如扮成女的给我们看看。”   “……”   “怎么样呀,我亲爱的好弟弟?”   温明惟沉着脸往外走,被抓住肩膀推回来,他毫不犹豫,一拳打在温明哲脸上,把他二哥那个难看的鼻子打歪,鼻血喷涌而出。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力气,温明哲愣了一下才暴怒。   接下来的发展和过去每一回一样,温明惟熟练地蹲下护住要害,身上的拳打脚踢雨点般落下。   后来他被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还冷着一张脸,不求饶也不流泪,某个瞬间恍惚抬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刚来温氏不久的郑劾,一个还没成为元帅的不知名少尉。   郑劾对上温明惟那双恨意滔天的眼睛,心里一惊,问身边人:“那个是谁?”   对方尴尬一笑:“是我们家小少爷,小朋友们闹着玩呢,咱们别掺和……”   “……”郑劾不是简青铮,他在温氏的每一天都怕行差踏错,连救一个被霸凌的小男孩也不敢,唯唯诺诺,一脸虚伪。   所以一开始温明惟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真正的结识发生在郑劾也被温明哲打了一顿之后。   那天温明惟路过,看见郑劾被他二哥的手下扔出门外,还骂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具体因为什么温明惟不知道,但他也没什么好脾气,见状便嘲笑:“你一个大人,有三十岁了吧?厚着脸皮巴结温明哲,也不嫌寒碜。”   郑劾从地上爬起来,不生气也不尴尬,从容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说:“要行非常之事,自然得忍常人所不能忍。”   “什么乱七八糟的。”   温明惟转身就走,郑劾竟然跟了上来:“我听说了,你叫温明惟,是个私生子。”   “关你屁事。”   “我觉得你和你爸长得不像。”   “……”   温明惟脚步一顿,郑劾笑眯眯道:“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吃?我请客。”   温明惟不想去,但说不上为什么,他不仅去了,还把简青铮也叫了去。   后来他想,可能是因为当时郑劾的语气太自然,自然得不像一个大人在跟小孩说话,仿佛是同辈之间的交流,让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被认真对待”。   从那以后,郑劾经常和他见面。   当然一般都是偷偷摸摸的,因为郑劾表面上还在巴结温明哲,不敢得罪对方。   郑劾是个野心家,也是一个理想家——至少当年的温明惟相信当年的他真的有理想。   他说,联盟政府无能,他要亲自扫清乱局,改变这个社会,让孩子们都生活在安全的环境里,再也不会有人被欺凌却无处伸张正义。   “像你一样。”   郑劾看着温明惟,眼里有光:“新洲不是法外之地,总有一天我能做到。”   那是元帅年轻时的政治理想。   也是后来很多年里,支撑温明惟活下来的指路明灯般的理想。   所以他愿意叫郑劾一声老师,接受对方的教诲和帮助。   他的成长异常迅速,后来几乎每次见面,郑劾都会因为他的近期事迹对他赞赏有加,看他的眼神宛如看待自己最成功的作品,充满自豪。   可惜人是会变的。   人生的分岔路口数不胜数,没有两个幸运儿能永远同行。   很久以后温明惟才发现,在那条名为理想的道路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如果这时再问,理想是什么?   他觉得,理想就像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令人肉体干枯,心血流尽,不得解脱。   温明惟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些了。   人一旦确立目标,不用回头看也能往前走。他的感慨只有短暂几秒钟,冷不丁回神,发现谈照也在盯着他。   “你在想什么?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   “没听见。”温明惟亲了下谈照那总是不自觉抬高的骄傲的下巴,“亲你一口,重说。”   谈照:“……”   ——合作关系似乎比单纯的恋爱更美妙。   谈照第二天上班时还在回味温明惟夜里亲他时认真又沉醉的神情,明明那么沉醉,却还能条理清晰地分析公事,讲轻重缓急,哪件事应该先做。   在温明惟的提点下,谈照在公司格外顺利。   他得势,旁人也都看得出来,每个人对他的态度都比以前更加恭敬谨慎几分。   临到下班时,谈照刚从会议室出来,回到他那间被摘了牌子的董事长办公室,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正是8月24号,忙碌持续到了周末,他突然想和温明惟去约个会。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算久,但也该有个正式的约会了,情侣不都这样吗?   谈照低头摸了摸手指上的对戒,就在这时,秘书突然敲门,说前台送来一个给他的快递。   “放这吧。”谈照漫不经心应了声。   能送到顶楼的快递都是做过安全检查的,但他并不记得自己最近买过什么。   他计划着约会的事,心不在焉地拆开包裹,意外的是,小纸箱里只有一封信件,别无他物。   信封是传统样式,一片空白,没署名。   谈照莫名其妙地拆开来看,里面竟然是一张照片。   似乎有些年头了,照片边缘微微泛黄,照片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温明惟,另一个不认识。   温明惟看起来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的模样,也留长发,但没有现在这么长。他微笑看向身边那个男人,手臂抬高,似乎想把自己的手给对方牵。   那个男人比他稍微高一些,背对镜头,只能看到一点模糊不清的侧脸。   背景是夕阳下的沙滩海岸,有海鸥在头顶盘旋。从互动的氛围可以看出,他们关系匪浅。   “……”   谈照默然看了几秒,不明所以。   下意识翻过照片查看背面,空白面写着一个英文字母:“Z”。 第26章 狄奥尼索斯(6)   有人喜欢用自己姓名的缩写做代号,例如李越对“LY”情有独钟,他定制的服装,他车上的喷漆,包括网名,都经常出现这两个字母。   但谈照没这种习惯。   他第一次注意到“Z”,是上回温明惟送他一块玉的时候,告诉他,玉上面的天然痕迹“Z”,是他的名字。   ——Zhao,Z。   这种牵强附会的浪漫傻子才信,要不怎么说沉迷恋爱的人智商低呢?   但温明惟愿意为他当傻子,他也可以勉强给个面子感动一下,把那块玉好好收下。   但今天这张照片显然不是温明惟寄的。   除温明惟以外,还有谁会用“Z”来指代他?   也可能不是在指代他。   照片上的内容跟他毫无关系。   那两个人同游海边,共享一片夕阳,一个主动牵手,一个即使只有背影也看得出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满满的恋爱氛围,绝不是普通朋友。   温明惟不是没谈过恋爱吗?   “……”谈照重看了一下快递单,寄件人匿名。   他冷着脸把照片塞回信封里,夹进笔记本电脑,下班回家。   开车回家的一路上,谈照越想越恼火,等红灯时翻出照片重看好几遍,越看越觉得温明惟微笑的表情实在讨厌,尤其是笑起来时眼睛微微弯起,连睫毛都染上了夕阳的金光,幸福得溢出镜头——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普通朋友吧?   但另一个男的……   谈照冷笑一声,心想,照片八成就是这男的寄的。   什么意思?被甩掉的前任心怀不甘,想挑拨他们的关系?   手段未免太拙劣了,难怪会被甩呢。   谈照压着怒火回到家,把车随便一停,拿起电脑进门。   同样是日落时分,夕阳浅金色的光芒洒进落地窗,照在客厅里闲坐看书的温明惟身上。   今天温明惟穿了件米色上衣,下半身被茶几挡住,长发半披半束,绑得不太工整,像是用这个发型午睡,醒来后就没再梳过,浑身透着一股怡然之气。   他余光瞥见谈照的身影,抬头打招呼:“回来了?”   谈照没应声,瞥他一眼,然后把电脑放到茶几上,不坐也不说话,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怎么了?”温明惟笑道,“谁又惹少爷不高兴了?”   谈照沉默了一下。这几天毕竟历练多了,表面沉得住气。他不提照片,先质问了一句:“温明惟,你还记得我们的‘十九条’吧?”   “嗯?记得啊。”   “好,那你为什么不坦白,你对我撒过谎?”   温明惟眨了眨眼:“我撒什么谎了?”   见他还在嘴硬,谈照忍不住了,抽出夹在笔记本电脑里的信封,把照片拍在茶几上,沉着脸道:“这是什么?”   “……”   温明惟放下书籍,拿起照片看了一眼。   谈照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生气,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毕竟照片里拍的是多年前的温明惟谈恋爱,不是现在的温明惟背着他出轨,性质没那么严重。   可他就是怒火中烧,心烦,不高兴。   他紧紧盯着温明惟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心虚痕迹,来佐证自己的怒火来得正当,来得合理。   但温明惟的表情不是心虚,他愣了几秒,脸色有点微妙,半天才抬头问:“哪来的照片?”   “匿名快递。”谈照说,“寄到了我公司前台,指名道姓送给我——你不解释一下吗?这个男的是谁?你前男友?”   “……”   “你不是说没谈过恋爱吗?普通朋友为什么要牵手?你对所有男性朋友都这么笑?生怕人家不迷上你是吧?”   温明惟:“……”   “说话。”谈照挖苦道,“解释不了?事发突然编不出借口?”   他坐到温明惟身边,把人按进沙发里。西装还没换,紧绷的领带让他气更不顺,冷脸扯开,一把抽掉。看那表情显然是嫌领带太短,否则他的下一个动作恐怕就是把温明惟捆起来。   “我还一个字都没说,嘴就被你堵死了。”   温明惟从他怀里挣出些喘息的空间:“你怎么这么酸?”   “谁酸了?明明是你撒谎,还不许我生气?”   “……真的没谈过。”   温明惟叹气:“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我以前暗恋过一个人,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他。”   谈照愣了下,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是很久以前在靶场,温明惟向他表白,坦白情史时说的。   但苍白的语言描述和生动的照片给人的冲击力完全不同,谈照当时听完没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照片里的景象刺眼,更无法想象温明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默默地暗恋那个男人那么多年。   他会给对方暗示吗?   为偶尔的亲密接触欣喜?   偷偷幻想和对方在一起的情景?   甚至,也用追求自己时痴迷的眼神,凝望过那个男人?   “……你还真是情种。”   谈照被自己的想象气得冒烟,冷言冷语道:“是不是因为事业发展太顺利,没人能给你威胁,所以你格外喜欢在感情上倒贴?”   这话说得过分,可温明惟没反应,谈照气到的只有自己。   “别这样。”温明惟突然来亲他,轻柔的吻落在他鼻梁上,想要往下亲他的唇时被他一把推开。   “干嘛?”温明惟纵容一笑,还想再亲,又被他推了一下。   “你能不能把他处理好?”谈照指着照片说,“他不是不喜欢你吗?这个快递是谁寄的?”   听出谈照的言外之意,温明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他寄的。”   “你怎么知道?”   “……”   温明惟沉默了下,没有解释:“总之我会派人查清楚,你别想太多。”   “哦,这就完了?”谈照依然冷着脸,糟糕的心情没一点好转。   温明惟掐住他的下颌强行接了一个吻:“好了吗?”   “不好。”   “……”   少爷的醋坛子翻起来没完没了。   温明惟无奈,双手按住他的太阳穴,像给小动物顺毛,用力按揉了几下,边按边亲他,温柔又强势地帮他疏解负面情绪,待谈照脸色好看了点才缓缓离开他的唇,又问:“好了吗?”   谈照撇开脸:“下不为例。”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温明惟从沙发上坐起些,眼神略微发沉:“会有我照片的人不多,元帅算一个。”   “……”   谈照反应过来:“你意思是,元帅知道我们在合作,故意挑拨?”   温明惟不置可否。   “真的?”谈照不理解,“照片里那个人不是你前男友,就算是,我也不至于因为这种事跟你翻脸吧……”   刚翻过脸的少爷有点心虚,声音低两度:“元帅竟然这么幼稚?”   是啊,元帅会这么幼稚吗?   在温明惟的了解里,元帅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但他的手段没这么低级。   况且互相爆“黑料”对元帅没好处。   他们即使立场对立,也有一条彼此都不会轻易触犯的底线,这是多年形成的默契。   温明惟之所以会怀疑到元帅身上,是因为除了对方没有第二个合理的人选了。   知道他和简青铮过往的人不少,但能拿到这张照片的人不多。   ——甚至是原件,照片背后的字母“Z”是他当年亲笔写下的。   如果要追根溯源,得想想这张照片是怎么遗失的。   可惜,当年简青铮离世,温明惟痛失所爱的同时面临着巨大的形势压力,说是生死存亡一线间也不为过。   那整整四五个月里,温明惟一面给元帅表演崩溃,一面要强忍崩溃,为自己寻觅一条死地求生的后路。   他没有去过简青铮生前的家,遗物是简心宁收拾的,这张照片当时就不在遗物里,他也没心思留意相册里是否缺了几张。   晚饭过后,温明惟又琢磨了一会儿,仍然对匿名寄件人没什么头绪。   他派顾旌去查,同时给元帅拨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打探了几句。   如他所料,元帅根本没听出他在打探什么,似乎对快递一事完全不知情。但对他和谈照的合作颇有看法,暗暗地点评他感情用事选错人,认为谈照不堪重用,肯定会给他拖后腿。   温明惟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欲多解释,敷衍两声就挂了。   他打电话没避着谈照,只是从餐厅到客厅略有一段距离,后者听不清他们的交谈。   见他挂断,谈照走过来,脸上还残余一点醋坛子里泡出的痕迹,但比从前大度得多,竟然主动安慰他:“问不出来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谈照说:“这种在暗地里耍低劣手段的人,你越理他他越兴奋,不搭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嗯,我知道。”   “虽然我脾气不太好,”谈照握住他的手腕,“但就算明天还有新照片,我最多也只会跟你吵两句,不至于上别人的当,你要相信我好吗?别这么紧张。”   “我没紧张。”温明惟笑了一下,“我是担心你因为这种照片受伤。”   “我怎么可能受伤?”   谈照的语气酷得没边儿:“你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温明惟。我谈恋爱是很独立很容易抽身的,你得想办法绑住我。”   温明惟:“……”   少爷发表完“独立宣言”,握他手腕的手往下一滑,十指紧扣。   “明天你有空吧?我想去约会。” 第27章 狄奥尼索斯(7)   以谈照对温明惟的了解,约会不需要提前商定日期,温明惟几乎没有哪天是没有时间的。   他们当晚把行程定下,一起在点评APP里挑选高分约会地点。   这个主意是谈照出的。   少爷认为约会的意义在于体会恋爱的仪式感,那么菜好不好吃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环境要浪漫,有氛围感。   所以他抛弃了他了若指掌的所有高档餐厅,在点评APP“十大情侣约会必打卡圣地”榜单里选了好评最多的一个,给温明惟看:“这家怎么样?看起来不错。”   温明惟瞄了眼他的手机,被屏幕上满满的粉红气球,水晶灯,闪亮星空装饰晃得眼花,沉默了下:“你喜欢这种?”   “还行吧。”谈照说,“谈不上喜欢,但我觉得情侣餐厅就该是这样的,符合我对约会的刻板印象。”   温明惟:“……”   他还知道是刻板印象。   话虽这么说,谈照在榜单上翻得兴致勃勃,最终还是抛弃这家餐厅,选了一家更为“刻板印象”的情侣主题酒店。   他们定的时间是下午,计划先吃晚餐,晚上有酒店安排的娱乐活动,据说是情侣互动小剧场,类似双人闯关游戏,其中有一段“真心话”环节——谈照直言他就是奔着这个去的,要挖温明惟的老底。   最后,他们会在情侣套房里过夜,为完美的约会画下一个句号。   计划定下之后,谈照就开始选衣服,要跟温明惟穿情侣装。   “这有点刻板印象过头了吧?”   温明惟笑道:“我们衣柜里大部分是黑白色系,随便挑两件就很像情侣装。”   “好吧。”   谈照被说服,终于不再躁动。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于兴奋,好没面子。但找回面子的方式不一定是为自己解释,也可以倒打一耙指责对方。   “你怎么反应这么平淡?”他戳了戳温明惟的脸,“我们第一次约会,你不紧张吗?”   “不啊。”   温明惟认真地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约会,我习惯了。”   谈照:“……”   好没技巧的情话,偏偏有人爱听。谈照的嘴角翘了一晚上,压也压不下来。   由于睡得太晚,第二天他们十点多才起床,在家里简单吃了一顿早午餐,各自处理了一下工作,出发去情侣酒店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谈照开车,路上路过花店,他心血来潮买了束玫瑰送给温明惟,说什么第一次送花纪念第一次约会——还没到约会地点就把仪式感拉满了。   温明惟虽然表面没太大反应,心里也觉得很有乐趣。   有乐趣的不是约会这件事,是谈照明明很兴奋却无时无刻不强装镇定的表现。   比如出发前他很着急,但不直说,用眼神无声地催促温明惟快点换衣服,在温明惟疑惑地转头看他时,他又收敛了,一脸“没关系,你慢慢换”。   又比如开车时,不知道车里的音乐哪里不合他口味,他平均一分钟切一首歌,从家到酒店整整四十分钟车程,温明惟一首完整的音乐也没听完,他还说不怪他,是歌单有问题。   抵达酒店后,他们终于在工作人员的列队欢迎下走进今晚的约会房间——一个三百多平的情侣大套房。   由于谈照订的是最贵一档,实际环境比网上的宣传图更加夸张。   从进门到客厅,墙上挂满心型装饰,音乐宛如婚礼进行曲,从他们踏上地毯的那一刻开始自动播放,“当当”两声激昂的前奏,把谈照吓了一跳。   头顶还有彩带和金粉洒下来,温明惟反应迅速地拉了一把,他才没被洒一头。   “很有仪式感。”温明惟调侃,“怎么样,是你想要的那种吗?”   谈照有点吃不消,但酒店是他订的,硬着头皮也要夸:“很好,很不错。”   ——这只是一个开始。   很快,他们到餐厅里坐下,准备点菜。   菜单还没来得及打开,工作人员就先凑上来,问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例如“您二位在一起多久了”“今天是什么纪念日吗”“请问你们是什么星座”“MBTI人格类型可以透露一下吗”“喜欢什么颜色”“有没有幸运数字”——其中“饮食有没有忌口”是最正常的一个,并解释,这些信息是为餐后的定制双人娱乐游戏准备的。   温明惟听得直笑,托着下巴冲谈照眨眼睛。   谈照强忍着不耐一点点沟通,好比填了一张琐碎至极的调查问卷,其中有些问题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填完终于可以打开菜单,然后,他对着那些粉红色的菜名,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怎么了?”温明惟好奇地看了眼电子菜单。   菜单做得很漂亮,屏幕四周也闪烁着粉粉的爱心。   只见列表里的第一道菜叫“天作之合”,第二道叫“钟爱一生”,第三道叫“早生贵子”……   温明惟:“……”   仪式感实在是太足了。   至此,谈照对今晚约会的期待已经差不多消耗完了。   菜是温明惟点的,放弃研究菜名,根据食材随便选了几个。   味道怎么说呢,它已经脱离“好吃”和“难吃”的评价体系,迈进了“诡异”的领域。   温明惟记得自己点的一份菜里有鹅肝,但当那盘像粉色爱心一样的的东西被端上来时,他愣是没认出它是鹅肝。   对饮食更为挑剔的大少爷全程黑脸,总共只吃了不到五口。   抛开中看不中吃的食物,环境倒是很不错。   音乐舒缓,灯光不明不暗,快结束时窗外燃起一场盛大的烟花,是酒店为他们准备的“浪漫惊喜”。   “你别摆张臭脸,”温明惟说,“其实也还好,挺不错的。”   谈照默了几秒:“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和我想的根本不一样。”   “你想的是什么样?”温明惟笑道,“你应该往好处想,只要是我们两个的约会,不论好坏都是独一无二,都很值得经历,不是吗?”   “……”   他太会安慰人,谈照别扭了一下,多云转晴:“好吧,你开心就好。”   温明惟的确开心,毕竟他今晚享受的不是约会,是大少爷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表情。   但谈照实在是忍不了了,他在这个满眼都是粉红爱心的房间里一分钟也不能多待,直接放弃下一阶段的双人娱乐游戏,带温明惟逃了出去。   这时还不到八点,谈照原本想临时买两张电影票,看电影打发时间。   但温明惟提议不如去外面的街上转转,他们还没有这么悠闲地一起散过步。   “散步也能算约会吗?”   “算啊。”   从酒店大门出来,他们没开车,沿街边往外走。   迎面吹来的夜风掀起温明惟的长发,他对谈照笑了一下:“我以前很喜欢散步。”   “以前?”   “在新洲的时候。”   他说:“当时压力大,散步是我解压的方式。但不能在自己家附近,我喜欢去很远的地方,找一条没人认识我的陌生街道,就这样散步,慢慢地走。”   “你看,”温明惟拿眼神指了指旁边的路人,压低声音,“刚才他偷瞄了我们一眼,有点好奇,但也不怎么在意,看一眼就走了。”   “……”   “被陌生人打量就是这种感觉,”他说的话有点难理解,“你也只不过是个路人,不重要,没什么大不了的。”   谈照似懂非懂,更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联系前面那句散步也算约会,很会抓重点:“你以前散步是一个人吗?”   温明惟笑得暧昧:“如果我说不是呢?”   谈照登时冷脸:“是照片里那个男的陪你?”   “……干嘛?”温明惟上前一步,差点贴上他鼻尖,“又酸了?”   不等谈照发火,温明惟就用一个吻堵住他的嘴,亲了十几秒,品尝过他的味道,然后点评:“不酸啊,是甜的。”   谈照:“……”   夜风吹得更劲。   谈照恼火地扣住温明惟,还击般按着他的后脑回了一个更用力的吻。   他喜欢抓温明惟的头发,手掌在发根摩挲,吻得投入时能感觉对方连身体带发丝都在发热,颤抖。   温明惟似乎很容易在快感里失神,看似平静的眼里有一种醉酒般的迷蒙,他亲得越狠那眼神越明显,就像是被他弄得受不了,眼睛已经没法聚焦。很享受,很喜欢他。   ……也是甜的。   但不该在街边吻得这么沉醉,要停下不舍得,继续又怕太过火。   谈照收紧手臂,扣紧温明惟的后腰,想闭上眼睛,再亲一会儿就该克制地停了。   但他的眼皮微微一沉,还没合上,变窄的视野里忽然掠过一道火光,像急速砸下的流星,正冲向温明惟的后背。   谈照微微一愣,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怀疑是自己出现幻觉。但身体比大脑反应快,在他明白那是什么之前就抱着温明惟提前闪开——   “——砰!”   一个冒火的易拉罐在他们原来的位置爆炸!   人行道上一片惊呼,行人纷纷散开。温明惟瞳孔一缩,不用他招呼,躲在暗处的一群保镖就立刻冲出来,十几个人,把他和谈照密不透风地围在中间。   那是熟练的挡子弹的站位。   顾旌也在,他先迅速地扫了一眼温明惟,确认温明惟没受伤才看了眼谈照,然后松了口气,对手机里说:“把车开过来。”   “……什么情况?”   谈照脸色不太好,但茫然胜于慌乱,手还紧紧牵着温明惟,下意识把人护在自己身后。   “没事,别怕。”温明惟安抚地回握住他,异常冷静,对顾旌命令,“那是什么东西,拿过来我看一下。”   顾旌顺着他的指示回头。   这才发现,刚才爆炸的地方留了个玻璃球样式的物品,透明的球体里藏了一张纸团。   顾旌四下扫了眼,走到那位置,把玻璃球捡起来砸开,纸团递给温明惟。   刚才那场小爆炸算不上像样的袭击,范围小,杀伤力不大,目的似乎就只是送这张纸。   温明惟沉着脸接过,把揉皱的纸团展开。   只见纸上有三个手写字母:“MWM”,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文字。   字母后面画了一只简笔勾勒的小鸟。   谈照低头看了一眼,没看出名堂。   但他清楚地看见,温明惟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像是受到某种意料之外的惊动,纸条脱手而出,随风飘了出去。   “温明惟?”   谈照意外他的反应:“这是什么东西?跟那个快递一样吗?有人故意的?”   “……”   温明惟没回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思维突然中断,大脑一片空白,短暂地失语了几秒。   ——“MWM”。   是温明惟名字缩写“WMW”的倒转。   是跟“Z”一样的代号,只有简青铮会用这种写法——他们小时候的幼稚秘密。   包括那只鸟,是只有简青铮一个人知道的,温明惟的生日愿望。   但人死不能复生。   简青铮早就不在了。   跟他共享秘密的那个男人绝不可能重回人世间,寄那个快递,送这张纸条。   温明惟罕见地脸色发青:“谁在装神弄鬼?!” 第28章 狄奥尼索斯(8)   晚上八点,西京繁华街区。不用路人报警,无处不在的监控“智能眼”就把治安警察招了过来。   刚才爆炸的不是炸弹。以首都的安检严格程度,任何种类的炸弹都不可能入境。   那是临时封装在易拉罐里的易爆气体,用特殊方式点燃,虚张声势地炸了一下就熄火,没造成任何伤亡。   警察来查看现场时,温明惟已经带谈照离开。   他的下属负责善后:应付警方,判定易拉罐投放方位,追踪可疑人员。这些由顾旌安排,不用温明惟过问一个字。   顾旌边跟手下沟通边开车,送温明惟和谈照回家。   谁也没料到,今晚的约会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刚才谈照看得一清二楚,温明惟神色异样,是从没有过的短暂茫然和惊怒,撕开他始终挂在脸上的微笑,露出一点少见的脾气。   其实很正常,谁被袭击都不可能没脾气。   但谈照没见过温明惟这一面,即使短短几秒就恢复平静,也令人不得不在意。   而且,与其说温明惟是因为被袭击才表现异样,不如说是因为那张纸条。   “‘MWM’是什么意思?”   谈照敏锐地抓住重点:“跟那张照片上的‘Z’有关系吗?”   他问完,温明惟的反应是放松坐姿,往侧面一倒,靠在了他肩上。像只没精神的猫,需要人抚摸。   这模样也很少见,谈照自然地把他搂进怀里,男友欲发作,亲了亲他的头顶:“解释一下,温明惟。”   “……”   “我现在不只是你男朋友,也是你的盟友。”   温明惟沉默了下,突然摊开他的手掌,在手心上画了几个字母,说:“WMW,Z,一个我一个你。”   “这么简单?这种缩写有什么值得故弄玄虚的?”   “……谁知道呢。”   温明惟低声道:“对方是冲我们来的,目的不明,还会有第三次。”   “你确定不是郑劾干的?”   “大概率不是。”   “你还有别的仇家吗?”   “很多。”温明惟如数家珍,“单说新洲的老仇家,当年被我打散的黑帮就一只手数不过来;还有内斗时的自己人,我二哥的余党;后来,我扶周继文上台,得罪的政客可不止元帅一个。”   “……”   “但这些人不成气候,没几个敢往我面前凑的。”   温明惟不便直说——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不可能知道他和简青铮的秘密。   当年他在生日许愿,想变成飞鸟,越飞越高。   简青铮比他更期望这个愿望实现,后来不知从哪听说愿望说出口就不灵验了,迷信地要求他不要再提,并保证自己也不会在任何场合提起。   第二年、第三年……之后的每一年,他们在心里默契地重复这个愿望,直到温明惟突然失去了陪他许愿的人,也的确飞到了不能更高的天空上。   他相信简青铮信守诺言,不会告诉任何人。   包括那个被倒写的字母代号,也是他们愿望的一部分。   当时年纪还小,温明惟不确定自己将来能不能成功,偶尔灰心沮丧,他也会想,如果能逃掉就好了,远离让他痛苦的一切,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自由地度过余生。   这时简青铮就会陪他幻想,逃离之后他们能做什么?   简青铮说:“我想当一个神出鬼没的杀手,用代号行走天下,谁也不知道我的真名,见不到我的长相,对我的代号闻风丧胆。”   温明惟无语:“你以为在拍电影?”   “这样很酷啊。”简青铮说,“快帮我想想,我的代号应该叫什么?”   “Z吧,”温明惟敷衍他,“简洁明了,跟你有关系,别人又认不出来。”   “那你呢?W?”   “都是一个字母,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伙的。”   “那就三个字母,WMW。”   “……你不如直接报我身份证号。”   “倒写好嘛,MWM。”   “……”   好幼稚。   温明惟当时在心里吐槽,但也知道,简青铮是为哄他开心才说这些。   后来他不是没想过,也许简青铮还活着,那场死亡是个阴谋,有他无从得知的真相,那个人只是暂时离开,其实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他发现。   ——这幻想没任何根据,纯粹是他当年无法接受现实,在痛苦中的自我安慰。   然后他去调查。   从抢救简青铮的医生查到殡仪馆工作人员,也查过元帅,查过简心宁,查过所有能接触简青铮遗体的人,希望是他们在某个流程里动了手脚,把人救活又换了个赝品给他——可惜没有。   没人比温明惟更清楚:简青铮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   那个会开玩笑哄他的男人变成一具尸体,冰冷地躺在棺材里。他不舍得火化,亲手封棺,钉完钉子后又拆开棺材,好像那个人能活过来,反复几遍才接受现实,终于下葬。   温明惟不敢经常回忆下葬的一幕。   当一个人死了,你摸到他的尸体,发现他再也不能呼吸,不会说话,生命成为一团冰冷的物质,过去一切烟消云散,他的存在就此终结,难免会怀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无论他生前如何,最终都会消散,都会终结,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尘埃。   温明惟从那时开始觉得,死人是一团物质,活人也是。   肉体不过是灵魂的躯壳,灵魂也不过是一片触摸不到的磁场。   真正的“他”似乎隐藏在肉体和灵魂之间,一道不见光的缝隙里,他从那个缝隙探出眼睛,审视自己的肉体,也审视自己的灵魂,要将肉体剖解,将灵魂看透,找到自己真正的所在。   但越是寻找,越把自己异化。他有时觉得,人活着和死了其实没区别,只不过是前者意识打开,后者意识关闭。   从上帝视角观察,不论打开还是关闭,这团物质都没有改变,它的存在守恒。   温明惟想这些时不觉得痛苦,但觉得虚无。   虚无比痛苦更难忍受。   所以他经常希望自己更爱简青铮一些,让爱的痛苦更鲜明。可惜越这么想,爱就越不纯粹,好像也成了他对抗虚无的工具。   “喂。”   突然,他被推了一下。   “发什么呆?”谈照从上方垂眼看他,“刚不是在说仇家吗?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   他听见谈照的话,但由于意识还没回笼,声音钻进耳朵又消失,一个字也没留下。   温明惟默然看着谈照,在光线不足的车里,对方脸上锋利的棱角被黑暗隐去,模糊的轮廓更接近记忆里那个死去的人。   仿佛是那团冰冷的物质死而复生,被重赋生机,重获生命的活力。   温明惟突然换了个姿势,压到谈照身上。   他什么也不说,径自吻住谈照的唇。   “……你干什么?”   谈照莫名地吐出一句,嘴唇一开,温明惟的舌就滑进来,不容反抗地将他按在车座上深吻。   姿态很强势,但身上散发的气息却是对他毫不掩饰的渴望,以至于显得弱势,可以任他摆布。   谈照稍微停顿几秒就遵从本能,把温明惟“摆布”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揽在怀里,拽着头发亲。   谈照拽得不重,但温明惟挣脱不了,发根在他的牵扯下微微发酥,忍不住说:“用力点。”   “用力?”   “……”   “原来你有这种癖好?”   “不,”温明惟突然咬破他的唇,剧痛下谈照嘶了一声,有血流出,被温明惟吮吸,咽下喉咙,“这只是我癖好的一种。”   “……”   车还在开,原本时不时跟手下沟通两声的顾旌早没了声音,体贴地降下隔断,让他们独处。   这个血腥味的吻很快就不止于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谈照把温明惟抱到自己腿上,从下方按着他的后颈亲热,垂落的长发遮住厮磨的脸庞,难耐的喘息从发丝间一声声泄露。   他一点也不觉得对谈照的渴望羞耻,像是想从对方身上汲取生命力,仅靠接吻不够,他按住谈照的侧颈,抚摸他的颈动脉,然后手指从衣领伸入,解开碍事的扣子,触摸那具有温度而健康的躯体。   谈照整个人抖了一下,用力掐紧他的腰,还没来得及更进一步,车突然停了。   温明惟抬头看了眼窗外,到家了。   但他不想停下,谈照的状态也很难停。   原地吻了十几秒,谈照突然推开车门,就着这个没分开的姿势抱起温明惟——和上回一样,把他公主抱带回楼上,关上卧室的门。   “——你这人简直不靠谱。”   少爷故作冷静地把温明惟放下,“正事谈到一半就不管不顾地撒娇,我们两个合作能打赢谁?我看要完。”   温明惟不接他的话,只问:“要不要做?”   “……”   他用的是问句,但显然没给谈照选择的余地,后者衣服还没解完就被他拽住领口一把按到床上,恢复了刚才在车里的上下位置。   温明惟白皙的背上沁了层汗,挂住几缕他拂到身后的长发,又被他撩开。   “等等,有那个吗?”谈照很有素质地问。   温明惟反应了一下:“没有。”   “……买点?”   “没关系,不需要戴。” 第29章 狄奥尼索斯(9)   和谈照做是什么感觉,温明惟很早以前设想过。   但想象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的每个反应都很难预料。比如他没想到,谈照做到一半突然害羞得受不了,把他压到身下,翻转到背后位,不看他也不给他看自己的表情。   这时他们才开始没多久。   卧室里开着一盏浅黄的灯,温明惟的脸被迫埋进枕头里,长发散在颈下,两手无意识地抓紧床单,肩膀随身后那人的动作一下下地轻晃。   他闭上眼睛,鼻腔里满是薰衣草的清香,来自枕头的填充物。   肩胛骨有点痛——谈照的手牢牢按在上面,有多害羞就有多用力,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温明惟的第一个感觉是热。   汗出得很快,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了,压着他的那具身体是热源,用锋利的刃刺破笼罩在他四周的冰冷和麻木,往他的精神里灌了一道岩浆。   然后那岩浆越涌越多,他一开始还能冷静地审视自己是什么感受,很快就热得意识模糊,喉咙发紧。   “怎么样?”   谈照突然压下来,靠近时耳钉轻轻刮了下他的脸,冰凉的钻石像投进岩流里的雪粒瞬间融化,温明惟却被激得一抖,下意识咬紧,然后听见耳畔一声克制的低喘,谈照握住他的脸,“看来我表现还行?”   “……”   少爷的“男友瘾”“老公瘾”“哥瘾”很重,热衷于在他面前装成熟男人,也不知从哪学的,很不熟练地捏着他的下颌,“宠爱”味儿十足地摆布几下,中指突然闯进他嘴里,给他吃。   温明惟没有拒绝,吃棒棒糖似的认真配合,弄出一片水痕。谈照比他反应厉害,全身肌肉绷紧,手都有点抖了,还在装镇定,“……很好。”   温明惟笑出声。   他想翻过身,看看谈照现在是什么表情。但翻到一半又被按回去——第一次的全过程他从头到尾被动,直到结束那一刻,他才终于看见谈照释放时那张沉醉又隐忍的脸。   他们没有分开,温明惟能清晰感受它变化的每一秒细节。然后谈照慢慢躺下,抱住他,这时还没完,他们接了个吻,又开始第二次。   和第二次相比,第一次像赛前热身。   温明惟什么也不再掩饰,他喜欢的,渴望的,都要从谈照身上得到。   他们像打架一样争夺主动权。但与其说争夺,不如说温明惟是在黏人。他一秒也不想离开谈照,近乎痴迷地始终盯着那张脸,时不时贴上来接个吻,谈照想暂时把他放下换个姿势也没成功。   温明惟似乎有点恋痛。   谈照越用力他的表现越明显。   被汗打湿的头发像浸了水般粘在他赤裸的肩上,大腿被掐出指痕,脚踝绷成一道直线,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谈照知道温明惟有时会有点黏人,但没想到在床上能黏成这样,连少看他一眼也不愿意,简直爱死了他。   “我真的很好奇,”谈照一向是越被爱越嚣张,突然问,“你到底喜欢我多久了?”   原以为得不到答案,不料,温明惟沉默了下:“六年。”   “什么?”   “六年。”   “……”   谈照的嚣张气焰短暂熄灭了一瞬,难以置信:“六年前你就认识我?”   温明惟的回答是堵住他的嘴,趁他发愣翻身把他压住,按着他的肩膀深吻,一寸寸细细品尝他的味道,仿佛要吸走他体内全部生气,像一只痴情的鬼,缠绵至极。   那是极致的需要——温明惟需要他。   谈照甚至觉得,如果他在这时推开温明惟,对方可能会崩溃。   ……就有这么爱吗?   谈照心里被难以言喻的巨大满足充满。不久前他觉得,自己顺风顺水二十多年的人生似乎要开始走下坡路了,但现在一切又好了起来。   温明惟的存在就像他的第二个家,爷爷离开后有人继续爱他。尽管不想承认,但他也可以勉勉强强地……稍微爱温明惟一下。   谈照这样想着,想开口说一声,让温明惟看起来别那么倒贴,可怜兮兮的。   然而“爱”字很难诉之于口,谈照别别扭扭地酝酿了半天:“温明惟。”   “嗯?”   “其实我……”   他拙劣地说:“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你。”   “……”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实在是很莫名。他不知道温明惟听懂没有,总之他没得到自己期待的反馈。   ——他期待的是温明惟感动得泪眼朦胧回答“我爱你”。   好吧,这句和上句确实不太能接上。   谈照脑子里一团纠结,只能用肢体倾诉。   他们一直做到深夜,数不清楚有几次。后来把湿透的床单换掉,一起洗完澡,回到床上相拥而卧,都有点累,但仿佛完成一项伟大壮举,十指紧扣心满意足。   谈照故意用自己的戒指磨蹭温明惟的那只。   “我突然发现它像婚戒,”谈照说,“这个尺寸我只能套在无名指上,你是不是故意的?”   温明惟缓缓睁开眼睛,累得连睫毛都抬不起来,困倦道:“对,当时按婚戒设计的,想和你结婚。”   “……”   谈照被一个巨大的“直球”砸晕,心道:这么直接?他说这种话怎么不会不好意思呢?人和人果然有差距。   但温明惟看起来是真的没力气了,虽然还在本能地贴着他,但状态越发迷糊,眼看就要昏睡过去。   谈照很不满——刚做完不应该多温存一会儿,说点情话吗?怎么能扔下伴侣先睡?   体力差果然不行,如果以后夜夜都做,他白天还能起得了床?   “喂,温明惟。”谈照故意找话题,拉着他聊天,“你知道我的耳钉是谁送的吗?”   “你爷爷。”   “不,是我妈。”   谈照说:“其实我对爸妈都没什么印象了,是我爷爷后来转述的。他说我妈希望‘狄奥尼索斯’能保佑我,给我好运,让我以后无论在什么领域,即使身陷死境也能‘死而复生’,顽强地活下去。”   “……”   温明惟仿佛受惊动,刚闭上的眼睛倏地睁开。   谈照以为他不了解酒神的传说,主动解释:“因为他是一个出生过两次的神:受难,死亡,重生,经历很曲折。”   “但希腊神又不是佛祖,他好像不管保佑人那套吧?”   谈照摆弄着他的头发,心思绕来绕去又回到刚才没说出口的那个“爱”字上,拐弯抹角道:“温明惟,你送的戒指我很喜欢,所以……”   “嗯?”   “我决定给你一个奖励。”   “什么奖励?”   “你可以提要求。”谈照委婉地暗示,“我满足你的要求,什么都可以,比如回应你的心意,给你表个白什么的。”   说到这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了,谈照的耳根诡异地泛起血色。   可惜温明惟没明白他的意图,自作主张地挥洒温柔,笑着哄了一句:“没关系,我不介意你不回应,你能和我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谈照:“……”   最终少爷那句比经还难念的“爱”也没说出来,他是带着郁闷入睡的。   温明惟明明比他更困,可竟然比他睡得晚一些,醒得也晚。   第二天一早,他们刚起床的时候,顾秘书就带着昨天晚上的调查信息来敲门。   这时谈照在浴室里洗漱,余光瞥见温明惟打开门,似乎是想跟顾旌一起出去谈话。   他叼着牙刷转头,敏锐地问:“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顾旌迟疑了一下,移开目光。   温明惟让他进门:“没什么不能听的,你进来说。” 第30章 狄奥尼索斯(10)   谈照看顾旌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抛开这个贴身秘书离温明惟太近的问题,谈照更介意的是,顾旌明显没把他当自己人。   他现在是温明惟的男朋友,合作伙伴,温明惟哄他都来不及,一个秘书凭什么总是不冷不热的?   仿佛他只是来这个家做客,不是另一个男主人。   连汇报调查信息这种纯粹的公事也想避开他。   谈照洗漱完,走出洗手间,沉着脸坐到温明惟身旁,颇有点故意彰显男主人威严的意思。   可惜温明惟和顾旌都没察觉少爷的小心思,一个在给自己扎头发,另一个恭敬但严肃刻板,几乎没情绪。   “我们从快递公司的内网追溯到了匿名快递的寄件人。”   顾旌说:“是一个高中生,17岁,家世背景清白。”   他给温明惟看照片,照片里一个穿校服的高个子男生面向镜头,表情谨慎,样貌普通。   “据他坦白,快递是帮别人寄的,对方给他一笔钱,他恰好缺钱,而且寄照片不违法也没危险,他没多犹豫就同意了。”   “给钱的是谁?”   顾旌迟疑了下说:“他说是一个姓简的男人。”   气氛静了几秒,温明惟问:“其他信息呢?”   “他描述了长相,特征基本符合,但不能保证他的话属实。”   顾旌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谈照,含糊道:“除此以外,昨晚的爆炸没查到有效线索。”   温明惟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谈照没听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特征符合?符合谁?是你认识的姓简的?”   谈照不了解温明惟的关系网,提起姓简的人,第一反应是简心宁。   想到简心宁,他脑海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没抓住,下意识问:“不会是那个人吧?你暗恋过的那个男的?”   “……”   “我上回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   温明惟安抚般按住他的手,对顾旌说:“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顾旌一离开,气氛立马变样,昨晚刚度过初夜的情侣即使身体分开,精神也还在一处,谈照扣住温明惟的腰,发作前还要亲人一口:“说话。”   “……”   “我是不是猜对了?他姓简?你不是说照片不可能是他寄的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温明惟被堵着嘴,唇齿微张回了一个深吻。他的主动有讨好意味,谈照被哄习惯了,不高兴地把他推开些:“好好说话,不许撒娇敷衍我。”   然而警告没用,温明惟又亲上来,用行动证明撒娇很有用。   他按着谈照的肩,把人顺势推到床头,接吻时的眼神和昨晚一模一样——其实严格说不能算撒娇,温明惟撒的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用他的气息裹住谈照,强势而温柔地夺走谈照肺里的氧气,好像这样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想把谈照整个吞进肚子里,嚼碎。   谈照被按着亲了半分钟才明白,那是占有欲。   爱很难下一个明确定义,但被爱的感觉切实存在,温明惟对他的渴望和强烈占有欲都是爱他爱到骨子里的证明,那些本就不多的矜持在初夜过后彻底化为乌有,连吻都不再是单纯的吻,带着点性的味道,想跟他结合。   清晨容易走火,谈照被亲得有了感觉,仓促间抬腕看了眼时间——他今天要出差,不能跟温明惟在家厮混。   思绪跑偏这么远,几乎快要把刚才在聊什么忘光了,他有点懊恼:“你又想蒙混过关。”   温明惟笑着咬了口他的唇,留下一道牙印:“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就好,你过问太多容易不开心。”   “你有猫腻儿。”   “没有,是怕你胡思乱想。”   温明惟说:“我以前喜欢他是以前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何必旧事重提?现在我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谈照哼了一声。   “你要相信我。”   温明惟亲了下自己刚咬过的位置,给他顺毛:“有人想拿这件事做文章,挑拨我们的关系,不管你收到什么谣言都别放在心上,别让他得逞,好吗?”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怪怪的?”   “我只是一想到你会伤心或者生气就会心疼。”   “……肉麻。”   如果人精神上的尾巴能具象化,谈照身后的那条已经摇得老高了。他不能跟温明惟继续亲,否则今天出不了门。   “我要去仁洲出个差。”他把自己从温明惟的“网”里救出来,去衣柜挑了套西装,换完衣服回头一看,温明惟还坐在床边看他,似乎刚才没有移开过眼睛,还没分开就舍不得了。   难道情侣都这么难分难舍?还是说,只有温明惟格外黏人?   谈照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充盈着满足的心脏像只快要鼓破的气球,带得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失重。   他突然觉得,那个“爱”字已经大到他的身体装不下了,必须找个机会吐出来。   都怪温明惟,说什么“不介意你不回应”,他好像不明白,太倒贴的人会被轻视,得不到珍惜。   “温明惟,你知不知道,”谈照突然走近,居高临下地捧起那张凝视他的脸,拿腔捏调,“你这么倒贴,是很容易被我抛弃的。”   “……”   温明惟微微一怔,竟然笑了:“是吗?”   谈照眉头一皱:“笑什么,你不怕?”   手里那张美丽脸庞被他牢牢掌控,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上被他捏出一道鲜明指痕,温明惟仰着脸看他,沉静的眼神宛如深水,那一刹那的表情没法形容。   “怕。”   微启的唇缓缓吐出臣服的声音,“不要抛弃我。”   谈照的心脏瞬间一炸,那只气球爆了。   他的手收紧,眼前闪过烟花般的火光,无法言喻,精神高潮。   ——他知道他还没达到能征服温明惟的高度,即便如此,温明惟依然低下头,不求回报地痴恋他。   “好,我答应。”他故作冷静,重重地扳过温明惟的下颌烙下一个吻,“我不会抛弃你。”   温明惟微笑,顺从地被他吻了几秒,像只被安抚得很好的猫,对主人百依百顺。   “……”谈照一想到自己是主人,脑海里的烟花又炸了几轮,差点没忍住当场对温明惟行使主人的权力,亏他以前还自称无性恋,原来那么多年的禁欲都攒到今天了。   最后又接了个绵长的吻,谈照才终于恋恋不舍地——不,是温明惟恋恋不舍地拉着他不放——出差了。   **   谈照这次出差,是去仁洲考察仁新大桥建设事宜,主要是为了跟当地政府碰个面,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   他说得轻松,但温明惟认为现在形势不明,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不知属于谁的手,仁洲不如西京安全,需要派一批手下保护他。   这也是爱的一种方式,谈照明白。   ——他们分开了三天。   以前不是没分开过,但这三天格外度日如年。   谈照只要一有空闲就忍不住打开手机,看有没有温明惟的消息。   有时有,有时没有。   没有的时候他难忍失落,主动质问:“你在忙什么?怎么不找我?”   温明惟的回答无非是“看书”“画画”或者“刚刚午睡了”几种,没新鲜的。   谈照很是骄横:“这些事有我重要吗?”   温明惟:“没有。但你不在我很难熬,总要找点事情做。”   他的失落瞬间被抚平,心脏再次鼓满,感觉自己成了一只盛载快乐的容器,眼睁睁看着它满到溢出,无法控制无法拒绝。   但谁会拒绝快乐呢?   越多越好。   谈照晚上回到酒店,跟温明惟连视频通话。   现在最先进的通讯技术可以呈现对方的全息投影,但需要特定仪器,手机效果不好。   他们只开常规的视频,裹着浴袍的温明惟出现在屏幕里,从浴室门口走到床边,一头湿漉的长发滴着水,不经意间有水珠落到镜头上,仿佛屏幕也能传递味道,那滴水是他洗发露的香气。   谈照压下莫名的幻觉,怀疑自己被激素控制,身体产生了开荤的副作用。否则怎么会情难自禁,又想行使主人的权力?   他忍了几分钟,边忍边思考为什么要忍,于是不出所望地没忍住,主动提出了在视频里“那个一下”的邀请。   温明惟似乎永远也不会害羞,什么都答应,配合地躺下,把镜头调到合适角度,从头到尾很自然,不会刻意压抑声音,甚至可能是故意的,把每一声都清晰地传递给他,眼睛盯着他,隐隐含笑。   ——配合过头就显得太游刃有余,分不清谁是猫谁是主人了。   但上头的时候顾不上这些,谈照听着他的声音释放,满足之余又嫌手机冰冷,传递不了他的体温,没能缓解相思之情,反倒令人更失眠。   他们深夜才挂断。   互道了一声“晚安”后,温明惟去重新冲了一遍澡。   头发还没干透,他少见地亲自拿吹风机吹,边吹边梳理,顶着困意耐心弄完,回到床上关了灯。   这几天他频繁做噩梦。   即使他不相信那个快递的线索是真的,情绪也受了影响——连着两天梦到简青铮下葬,然后那个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对他说:“明惟,我给你寄了一张照片,你收到了吗?”   梦里的温明惟不答话。   简青铮握住他的手,满眼泪光:“你有了新欢,不喜欢我了?”   “……”   “你对我从来没有像对他那么温柔过,我好嫉妒,明惟。”   这不是简青铮会说的话,但梦里的他那么真实,温明惟被扣住双手无法挣脱,仿佛被戴了双手铐,简青铮要把他铐进棺材里去。   他一直反抗,手铐却越收越紧,不知不觉把他的脖子也铐住了,口鼻吸不进一点氧气,直到窒息惊醒——   温明惟猛然睁开眼睛,习惯性摸枕头下的枪,没摸到。   谈照帮他收走了。   没找到枪,他仿佛没找到自己的着落,在黑暗中发了会儿愣,恍然回神,突然听见手机在响。   一般不会有人深夜来电。   他的私人电话很少,工作会直接找顾旌。   温明惟低头看了眼屏幕,一串没见过的号码在黑夜里幽幽亮着。   仿佛双手仍然被铐着,他艰难地摸到手机,按下接听。   对面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明惟。”   “……”   温明惟猛然一僵,怀疑噩梦还没完,否则他怎么在清醒之后还能听见梦里那个人的声音?   但这声音比梦境真实,哀伤地叫他:“明惟,是我,你认不出我了吗?”   温明惟一时无法反应,对方自顾自地叹气:“多年不见,你忘记我也是正常的。”   “……你是谁?”   “我是青铮啊。”   “……”   “我知道你现在难以置信,但有些话只能当面解释,我们可以见个面吗?” 第31章 魂(1)   黑夜一片幽静,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照在温明惟苍白的脸上,仿佛摄走了他的魂,叫他不能言语,无法反应。   但即使失态也只是短暂一瞬间,温明惟不会被任何死人和装神弄鬼的活人弄乱阵脚。   他确定到不能更确定,简青铮不可能复活。   本人不能复活,但声音可以模仿和伪造。   电话那边的声音和记忆里的分毫不差,简青铮和当年一样温柔地叫他“明惟”,仿佛他们之间阴阳两隔的漫长九年不存在,没有一点尴尬和难为情。   温明惟冷静过后,怒意陡生。   ——他当年遗憾没能救下那个始终爱护他的人,让简青铮为他而死。多年后的今天,他还是要眼睁睁看着,简青铮被有心之人利用,冒名顶替,榨尽最后一丝存在价值。   温明惟攥紧手机,冷冷地道:“见面可以,但你要小心。”   “……你在威胁我吗?明惟?”   “别再用他的声音说话,恶心。”   温明惟罕见地脾气外露:“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见我,就要做好竖着进横着出的准备。”   “……”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依旧用简青铮的腔调叹了口气。   这一声很像,简青铮当年几乎每天都这么叹气,因为温明惟爱耍性子,他无可奈何。   “没关系,见面你就会相信我。”   “简青铮”好脾气地说:“我发你地址,明天下午五点见,可以吗?”   温明惟用挂断做回应,通话一结束,手机里立刻收到一条新信息,详细地写明了见面地点,附一张照片,又是他们当年的合照。   温明惟皱眉看着,照片上的他十三四岁,被简青铮搂住肩膀强行扳过脸看镜头,满眼不高兴。   简青铮不看镜头,只看他,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照片上的笑脸顿时和耳边回荡的声音重合,仿佛记忆里的那个人真的活了过来,即使理智如温明惟,也难免感到一丝荒诞。   最荒诞的是,他竟然有点动摇:有没有一种可能,即使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简青铮的确……没死?   温明惟摇了摇头。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如果简青铮还活着,他们现在是什么结果?   也许依然是朋友,和睦地相伴九年。   也许相恋了,然后也会因为一些事情争吵,同普天之下大部分情侣一样,年少时白月光般的爱恋变成鸡毛蒜皮白米饭,彼此不再互相珍惜,甚至分手。   温明惟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白头偕老。   大概因为,他不相信那种美好爱情。越美好的爱情越违背人性,他对简青铮的感情也不单单是爱。他的前半生太沉重,爱太单薄,概括不了。   温明惟放下手机,重新躺下,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把顾旌叫来,说了昨晚发生的事,让顾旌准备一下,他要去赴约。   约定的地点在西京市远郊,一条偏僻街道附近的独栋别墅,周围住户稀疏,也没什么商店,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故意避开闹市区,另有图谋。   顾旌的主要工作就是保护温明惟安全,拿到地址后,派人提前把别墅附近侦查了一遍,确定没异常,顺便调查了这栋房子的信息——房产证上的户主竟然真的叫简青铮。   如果一切都是做戏,未免做得太全面,不落下每一个细节。   下午出发的时候,温明惟还在琢磨这件事,顾旌在前面开车,他说:“我一开始觉得不是元帅做的,后来找不到嫌疑人,也重新怀疑过他。但他不是这种作风。”   顾旌点头,他知道温明惟不是在和他商量,只是倾诉,他负责听就够了。   不料,温明惟突然问他:“你觉得除了元帅,当年还有谁有机会接触青铮的遗物?”   顾旌略一思考,脱口而出:“简小姐?”   “……”   后座的温明惟侧脸看着窗外,长发遮住了表情。   顾旌暗暗心惊,温明惟从不怀疑自己身边人,因为能留下的都是受他信任的,稍微不那么可靠的,都被他驱逐或者杀了。   如果温明惟不心狠也活不到今天。   况且简心宁是简青铮的妹妹,于公于私她都是最亲密的自己人,跟温明惟对立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她这么多年对温明惟的付出,顾旌也都看在眼里。   可问题是,除简心宁外,找不出第二个有机会的人。   哪怕是顾旌,当年都几乎全程陪在温明惟身边,没有在暗地里动手脚的机会。   ——熟人就这么几个,还有谁吗?   顾旌知道自己说错话,找补了句:“我不是怀疑她……”   温明惟没在意,他心里似乎另有人选:“我也猜不出是谁,但这熟悉的鼠辈作风,小家子气,很像一位故人。”   顾旌一惊:“您的意思是……”   “马上就知道了。表演欲再旺盛的人,演这么多天也该露真容了。”   防弹轿车不疾不徐地开往那个地点,温明惟冰冷的脸上不露喜怒。   昨晚他是噩梦初醒,才被人趁虚而入,撕破了一点心理防线。但今天他无比清醒,连那点微弱的怀疑简青铮可能活着的动摇也不复存在。   装神弄鬼罢了。   他倒要亲眼看看那栋别墅的门里究竟藏了只什么鬼。   温明惟平静地下车,给那个号码发了一句“我到了”。   时间恰好是五点,太阳落山前辉煌的金光倾洒在别墅空旷的庭院里,泳池泛起一片粼粼水波,映出温明惟一掠而过的倒影,他走到门前,敲了两声。   那是一道智能控制门,一敲便自动开了。   迎面是玄关,鞋柜基本空着,不像有人常住。温明惟扫一眼往前走,顾旌陪他进客厅,谨慎地四下张望,这里除略显冷清外没什么异常,但隐隐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间客厅布置得……很眼熟。”   ——像简青铮的家。   他们不久前回新洲祭拜,才住过那栋房子。   温明惟一进门就认出来了,冷眼瞥向墙上的巨幅相框——他和简青铮的第三张合影。   “不出来见一面吗?”   客厅很大,一楼整层除了书房都是打通的,空荡荡一眼望到尽头,温明惟的声音散向四面八方,几乎有回音。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回应声就从书房里传来。   那扇门半掩着,对方亲昵地叫他:“明惟,我在这儿。”   为表达欢迎,书房门大开,正对客厅中央,温明惟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穿黑色衬衫,似乎正低头在桌上写着什么。   他走近几步,那人在他的注视下终于转身,露出一张——简青铮的脸。   “……”   不仅是脸,身高,体型,气质,都和当年那个人相差无几。   虽然谈照跟简青铮长得很像,但谈照锋芒毕露,五官更深刻张扬。简青铮温润如玉,柔和得多。   眼前的男人仿佛从温明惟的记忆里活生生地走出来,冲他腼腆一笑:“明惟,你终于来了。”   “……”   “我等你很久了,你知道吗?”   温明惟心魂俱震,按在门框上的手微微发抖。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人——   尽管已经做足了“见鬼”的心理准备,那巨大的冲击力也难以阻挡。   简青铮走近一些,来到他面前。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一只手温柔地抬起他的脸,“你好像有点变了,明惟。”   “……”   “精神不好,脸色太差,眼睛里少了股锐气。”   简青铮怜惜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压力大,没人帮你分担,觉都睡不好?”   他轻轻地捏着温明惟的下颌,指腹温热的触感穿透皮肤,刺得温明惟浑身一激灵。   “都怪我,没能留在你身边,让你——”   “闭嘴!”   温明惟陡然发难,挥开对方触碰自己的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触感如预料般起初是柔软的,用力收紧后透过那层柔软的外皮,他摸到了僵硬的金属。   温明惟刹那间难说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这不是简青铮,只是一个披着人造皮肤的仿生人。   尽管技术精妙,做得逼真,它的皮肤下也没有心脏,只有冰冷的机械组织,要充电,联网,否则不能“存活”。   但即使被戳穿,它依然按照预设程序扮演自己的角色,当自己是简青铮,被温明惟扼住脖子也不生气,本能地跟他亲近:“明惟,我好想你……”   仿生人用非人的力量挪开温明惟的手,将他圈在门框上,眼里竟然落下一滴泪。   “如果我还活着就好了。”   “简青铮”伤感地贴住他的额头:“我多想照顾你,保护你,亲眼看着你的愿望实现,陪你一起飞高飞远……”   一面说,一面低头来吻他。   那张脸越靠越近,蹭了蹭他的鼻梁,小心翼翼、万般珍重地吻向他。   尽管不是简青铮,也像一个温柔的美梦。   温明惟心里的某个角落塌陷,想放纵自己接受这个荒谬的吻。   然而,在亲吻落下的瞬间,“简青铮”突然扭曲地笑了一下:“明惟,回头。”   “……”   温明惟被按着后脑,转向门外。   一错神的工夫,只见顾旌守在玄关口,尽力挡着一个人——没挡住。   那人突破阻拦硬闯进来,远远地投来一道冷眼:“温明惟!”   在谈照怒气滔天地冲过来之前,“简青铮”亲了亲他的脸,压低嗓音:   “这是我送你的重逢大礼,喜欢吗?” 第32章 魂(2)   如果要给谈照人生中的荒诞时刻排个序,那么,“撞破温明惟和一个极度像他的男人亲吻”可以毫无疑问地排第一。   几个小时前,谈照在回西京的路上收到一封私人邮件。   邮件里包含两张照片,一个地址。   照片是温明惟和一个男人的合照,两人并无暧昧动作,但处处透着亲密。   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男人是之前那个匿名快递里没露正脸的人,温明惟当年的暗恋对象。   对方长了一张熟悉的脸。   谈照盯着照片,两三分钟才惊觉,熟悉是因为像自己。   那一瞬间的心惊肉跳不亚于他接到爷爷病危电话的时刻,但谈照马上将它压下。现在有人想挑拨他和温明惟的关系,他不能随便看到两张图就上当。   且不说照片很容易科技造假,就算那个男人亲自来他面前又能怎样?   这年代整容技术发达,容貌伪装犯罪案层出不穷,对方知道温明惟喜欢他,就模仿成他的样子,是想破坏什么还是想挽回什么?痴心妄想,怪可笑的。   谈照冷静地滑过照片,看见一个地址。   下面有一行文字:“下午五点,想知道真相就来这里亲眼看。”   发件人:简青铮。   ……简青铮?   谈照迟疑了下,决定不理会,按原计划先去公司,晚上回家再跟温明惟沟通。   为了给温明惟惊喜,他说的是“要加班,很晚才能回”。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像心里梗了根刺,不拔除它总是作乱。   谈照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忍住,决定亲自去那个地方看看有什么名堂,让自己安心。   没想到,他还没下车,就看见了温明惟的车。   既然温明惟在里面,他更没有不能进的理由。   谈照毫不犹豫地停车进门,穿过庭院,走到客厅——直到这一刻,他也没往坏处想,他是相信温明惟的。   以至于,当他看见温明惟被那个男人压在门上亲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恼怒,竟然有人敢对温明惟动手动脚,顾旌在干嘛?死了吗!   ——顾旌不仅活着,还想拦住他。   谈照一脚踹开对方,情急之下想不到太多因果逻辑,本能地闯进客厅,然后他看清了,温明惟是自愿的。   甚至半闭眼睛,在那男人的臂弯里期待对方的吻落下来,神色恍如他们以前每一次接吻,饱含沉醉。   最荒诞的噩梦也不过如此,谈照气急想问:“你在干什么?难道不知道我会生气?”   可温明惟一点惊慌也无,略茫然地转头看他,仿佛沉浸在某种极致快感里突然被他打断,他才是不请自来,犯错的那个。   “温明惟!”   谈照攥紧拳头,手在发抖,冲到近前一把拉开那两人。   温明惟被拽得猛一踉跄,另一个——谈照抓到胳膊才发现触感是硬的,不像活人。   谈照愣了下,心里一团乱麻,别的暂且不说,他需要解释。   “说话。”他粗暴地把温明惟拉到面前,“怎么回事?”   对方一如既往波澜不惊,从长发下缓缓抬头看他一眼,脸上还有被别的男人吻过的痕迹。尽管外形上几近于无,却那么深刻刺眼,无法忽视。   “告诉他吧,明惟。”   那个长得像他,叫简青铮的“人”突然开口:“告诉谈照,他只是一个替身,其实你心里爱的是我。”   “‘替身’?”谈照猛然转头,没听懂。   但先于理智的惊慌密密麻麻爬上心头,一时压过了愤怒。   温明惟偏偏不解释,面对两张相似的脸,一个愤怒委屈失措,另一个胸有成竹,等他下判决。   他被夹在中间,两股力量拉扯他的身体。   他似乎不应该动,无论偏向哪边都惹另一个伤心。   谈照厌恶至极,连他一秒的犹豫也承受不了。可温明惟甚至没怎么犹豫就挣开谈照,走向“简青铮”。   然后,可能是想继续刚才那个没完成的吻,他主动搂住“简青铮”的腰,把手从对方的衬衫下摆伸进去,亲密地抱住后背。   谈照瞬间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但不等他发作,“简青铮”欣喜的瞳孔骤然放大,发出一声痛苦呻吟——   一把刀割破它脊背皮肤,残忍地挑出几根电线。   那是温明惟袖里藏的刀,直插进仿生人的身体核心,最脆弱部位。   火花燎上刀尖,电流声滋滋作响。   仿生人被激活警报系统——不出意外每个都有,以防仿生人遇害,主人不知情。但这个仿生人的警报没响声,一双沉默的眼睛冒出蓝光,眼泪下雨般汹涌地流。   “明惟……”   像简青铮本人,伤心地控诉:“你好狠心。”   可它竟然还不躲。   直到又一刀无情地刺进身体,载满芯片的核心组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温明惟扶住仿生人“濒死”的躯体,暗暗发抖的手无人察觉,腔调冷漠至极:“还不露面吗?”   他对它背后的主人说:“你在看着吧?做这么高规格的仿生人耗费你多少心血?就为了送给我捅一刀?藏头露尾,无能鼠辈。”   “……”   仿生人几欲倾倒的身体突然站直,回光返照般:“温、明、惟。”   它换了一套声音,不再是简青铮,是记忆里另一个遥远的故人:“你也配叫我鼠辈?你这个冒牌货!贱人!”   “……果然是你。”   “哈?果然是我?你又装什么运筹帷幄无所不知,见我活过来吓坏了吧?我亲爱的弟弟!”   温明惟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仿生人被温明哲“鬼上身”,顶着一张温润柔和的脸,却气质大变,怪笑一声道:“仿生人是赝品,谈照是替身,你是冒牌货——你们仨天生一对!哦不,一点五对!哈哈哈……”   它摇摇晃晃,嘲弄地围着温明惟转圈,没走两步就被温明惟一把扯住脖子,刀刃插进嘴里切断喉咙——当年杀温明哲就这么利落。   可惜温明哲竟然没死。   温明惟暂时无法回忆这人是怎么被救走的,当年简青铮同一天出事,他悲痛欲绝难以分心,被人钻了空子也不是没可能。   “顾旌!”温明惟不耐道,“把它处理一下,带回去检查。”   说完一回头,突然对上谈照冰冷的眼。   刚才总共不过五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谈照被他晾在一边,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抚,把愤怒委屈失措都晾干了,只剩一腔沉默。   “我们回家再说。”   温明惟拉他的手,谈照一把挥开,但没拒绝和他一起回家。顾旌单独开车处理仿生人,他们开另一辆,从上车开始一路死寂,好像不用再说什么,彼此一清二楚了。   小别重逢的喜悦化为乌有。   谈照从仁洲带回的伴手礼还在后座上,没来得及送。   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工艺品,没什么特别,只是谈照看到的时候就想送给温明惟,觉得他会喜欢。   但没想到,突然之间——   谈照猛然刹车,停在郊外的路边。   夕阳已经坠落,天尽头一片嫣红晚霞。   温明惟低头沉默地摆弄自己手里的刀,见他停车才抬头,给了一个似乎也很无措的眼神。   谈照喉咙一哽,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受骗,但实在无法相信这么多天的柔情蜜意都是骗局,握紧方向盘,干涩地道:“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对不起。”温明惟说。   “这是默认?”谈照不懂他的态度,“你和简青铮到底什么关系?他本人在哪儿?仿生人是怎么回事?替身是什么意思?我长得像他?”   “……”   “温明惟,你不应该详细解释一下吗?”   “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谈照声调拔高,失态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窗外有飞鸟低空掠过,叫声哀戚,划开沉沉暮色,又消失无踪。   如果可以的话,谈照也想像这只鸟,打声招呼就飞走,不给温明惟好脸色,他不需要,他是被爱的人,应该让温明惟追在他身后向他道歉。   但有一种可能,他好像……不是被爱的那个。   “还不解释?你要让我等多久?”   每一秒都煎熬,谈照想保持体面却做不到:“温明惟,能不能告诉我,这些都是你故意设计的?因为我对你态度太差?不像一个好男友?所以你要折磨我——”   “……”   “我真的会生气,你知道吗?”   “对不起。”   温明惟重复刚才的话,“要解释有点困难,其实都是往事,我一开始接触你的确抱着点其他想法,但……”   谈照打断:“其他想法?把我当替身?”   温明惟停顿了下,低头时长发垂落遮住表情,被谈照一把撩开,扣住他的下巴:“看着我说清楚。”   “……算是吧。”   他竟然承认:“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六年前,我怕你介意才没说。现在过去这么久,我已经很喜欢你了,我们能不能……不翻旧账?”   谈照冷冷地打量他:“你猜我信吗?”   “这是真话。”   “哪句是假的?”   “……”   “你以前对我说过的哪句话是骗我的?如果你是我,你能分得清吗?”   温明惟沉默不语,下颌被捏出一片通红的指痕。   他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谈照,无声无息,不多做表情,换谁也无法从这张冷淡的面孔里看出弱势,他这种地位和性格也不可能弱势。   可谈照偏偏鬼迷心窍,总是觉得他可怜可爱,那么痴情又倒贴,任自己随意拿捏,予取予求。   不久前他还在说,“不要抛弃我”,这句也是假话吗?   时不时展露的迷恋和纵容,也都是假的吗?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你不相信我了吗?”温明惟表情没怎么变,但那种痴情气息突然又涌出来,潮水般裹住谈照。   他顺着钳制自己的手倾向驾驶位,伏到谈照的肩膀上,好像索吻,渴望谈照吻自己。   谈照差点就低头吻了,可脑海里突然闪过他和那个仿生人亲热的画面,温明惟差不多也是这种表情。   如果当时谈照没来,他们是不是就接吻了?然后呢?   ——这是背叛。   谈照无法忽略那一幕,无论温明惟怎么狡辩怎么表白,都不能掩盖他在那一刻的背叛。   那甚至不是简青铮本人。   如果是,温明惟岂不是更加把持不住?   这让他怎么相信?   “……”谈照突然体会到一种从前没有的感觉,心如刀割。   温明惟还是那个温明惟,他却好像不是以前那个随心所欲的他了。否则,他不应该推开车门扬长而去吗?   给什么解释机会,温明惟甚至什么也解释不出来。   上回也一样,他靠一个吻就糊弄过去,至今也没说清楚冷暴力自己的那几天在新洲究竟干了什么。   “你一直在骗我。”   谈照后知后觉,一把扯住温明惟的头发,控制那颗充满花言巧语的脑袋,手背青筋直跳:“就算不翻旧账,你身上的新账怎么解释?”   “我不会原谅你,温明惟。”   “……”   温明惟顺着他拉扯的方向偏头,抬眼一瞥:“你的意思是,分手?” 第33章 魂(3)   据说夫妻争执忌讳提离婚,情侣吵架也不应该提分手,除非是真的想分了。   谈照表情空白了几秒:“你想分?”   “……我不。”温明惟把头发从他不自觉松开的指间抽走,转开目光,“我是怕你想分。”   他竟然说“怕”,他真的害怕吗?   谈照发动车子,猛然加速冲上公路,巨大的惯性把温明惟狠狠拍到车座上,他几乎怀疑谈照是想制造车祸同归于尽。   窗外凝滞的景色飞速动起来,谈照频繁超车,已开过这条路的限速。   他有很长时间一言未发,沉默的侧脸线条紧绷,下颌骨微微颤动,是在压抑某种极端情绪,像火山爆发前地壳会鼓动,预兆着下一秒要山崩地裂。   突然,谈照说:“凭什么?”   温明惟抬头看他。   “如果我提分手,你是不是就解脱了?做完坏事不用负责,拍拍屁股就想走?凭什么?”   “……我没想走。”   温明惟喃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骗你。”   “其实在你收到匿名快递的那天,我就预感到,瞒不了多久了。”   即使温明惟尽力修补谎言,事件背后的人——温明哲——也会想方设法把真相告诉谈照。   如果说元帅和温明惟的对立是立场使然,不得已,那么温明哲和他之间的矛盾不止关乎立场。   温明哲恨不得搅黄他的一切,让他和小时候一样受人践踏,众叛亲离,乃至惨死,否则报不了血仇。   “我还想和你在一起,谈照。”温明惟低声说,“所以才想,也许我们到了该开诚布公的时候。”   “开诚布公?”   谈照讥讽地冷笑:“原来你也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   “我问过那么多遍,你连简青铮叫什么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你这种惯骗,要解释也只会避重就轻地糊弄几句吧。”   温明惟沉默了下:“因为他死了。”   “什么?”   “简青铮很久以前就死了。”   久到温明惟再提起已经不会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仿佛讲述别人的故事,克制地说:“所以我知道寄件人不是他,温明哲要用仿生人冒充他,所以——”   “所以你要找替身。”谈照恍然大悟,“你是不得已为之,如果他本人还在,哪轮得到我?”   “……”   已经超速的车还在加速,谈照突然拐下公路,开进一条分岔小道。   路牌指向一个陌生的地点,已经偏离回家的方向,越前进越偏僻,车辆稀少,荒无人烟。   晚霞也渐渐褪色了,被夕阳染红的云层漫上夜的黑,郊外野草低垂,鸟雀哀鸣。在车灯的映照下,前方突然出现一条河水,截断了去路。   温明惟微微一愣,恍然觉得眼前景色熟悉,很像他记忆里那条河。   ——他年幼时无处可躲,当成秘密基地舔舐伤口的那条河。   它当然不是。   但毫无缘由的相似仿佛冥冥之中暗含某种关联,正如谁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谈照那么像简青铮。   无论是因果,是缘分,是命运,还是所谓的“永恒轮回”“你生命里发生的一切会再次发生”——它都推着他向前,又来到了这里。   车在河边熄火,没开灯。   黑暗之中,温明惟说:“其实我真的不想骗你。”   谈照冷眼看他。   “你知道温明哲刚才为什么叫我冒牌货吗?”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温明惟’。”   “……什么?”   ——鲜有人知,温明惟的人生其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在遥远的2124年1月,温明惟出生在一座小岛上的孤儿院里。   据说他母亲是孤儿院临时义工,父亲不明,两人未婚生子,诞下他之后双双失踪。他是作为拖累被扔到孤儿院的。   在孤儿院成长的时光里,温明惟从未离开过那座小岛。   他没有姓名,和其他小孩一样只有昵称。   昵称是院长取的,叫“小问”,因为他小时候很少哭,脸上写满好奇,看见什么都要问一句为什么。   院长觉得他聪明讨喜,对他格外偏爱,给他讲的故事都比其他小孩多。他当自己是院长的儿子,叫她“妈妈”。   如果能在孤儿院顺利长大,他不见得能有大富大贵,但一定比现在轻松许多。   变故发生在八岁那年。   有一天,突然有一队穿黑西装的男人闯进孤儿院,来找一个孩子,说是温氏的私生子。   根据对方提供的信息,院长明白了他们想找谁。但偏远小岛医疗条件差,那个男孩体弱,去年就已早夭,孤儿院交不出人。他们又实在凶恶,以为院长趁机要价,给了些钱,并持枪威胁,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带走。   温明惟很久以后才知道,当时来找私生子的那队人不是“温明惟”生父的手下,是他二叔派来的。   温氏内斗是历代传统,温老先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借岳父势力压得弟弟抬不起头,后者便想带私生子回家,离间大哥的夫妻关系。   这本是上位者的随手之举,达不成目的也无所谓。没人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私生子,工具罢了。   可温明惟的人生却因此天翻地覆,他从“小问”变成“温明惟”,怀揣一张假造的亲子鉴定,走进了温家大门。   临别之际,院长流着泪再三叮嘱,千万不能暴露,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是假的,否则你会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温明惟懵懵懂懂,自以为是故事里的小英雄:“放心吧,妈妈,我会保护你们的!”   ……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   温明惟看着车窗外渐沉的暮色:“一个连害怕都不懂的小孩,走进温家大门的第一天,就莫名其妙挨了顿鞭子。”   “……”   “我被打得战战兢兢,满心茫然,心里默念‘不能暴露’,连哭也不敢出声,生怕有人把我揪起来,说我长得不像,杀了我。”   好在根本没人在乎他长什么样,这个惊天秘密日日夜夜折磨温明惟自己,其他人却猜也懒得猜。   “简青铮是第一个帮我的人。……他为了让我少挨点打,想尽办法,每天几乎住在温家,自告奋勇保护我。”   温明惟不伤感也不笑,声调平稳地保持在一条线上:“我只有他一个朋友,忍不住把秘密告诉了他。”   其实温明惟说完就后悔了。   当时他已经学会人心险恶不能轻信,但独自背负沉重秘密的痛苦几乎把他压垮,他寝食难安,疑神疑鬼,必须要找个人分担。   简青铮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但凡是秘密,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后来温明哲不知怎么起了疑心,觉得他的档案有问题,要调查他。   那时温明惟已经很有势力,和当年的郑劾一起剿灭其他黑帮,扩张温氏地盘,屡屡立功,在家族内地位一再提升,能与温明哲分庭抗礼,甚至如果没有父亲撑腰,他稳稳压后者一头。   但他的势力依托于温氏,换言之,他必须是“温明惟”,是温氏血脉,身份绝不能泄露,否则万劫不复。   温明惟的焦虑在这一时期达到顶峰。   ——行百里者半九十,成功之前的黑暗最黑,他身边杀机四伏,除简青铮以外谁也不能信任。   但即使是简青铮,温明惟也不完全放心。   以前他经常对简青铮发脾气,那段时间却收敛了,连吵架都能克制,平和的表象下压抑着猜忌,他好言好语地维持关系,甚至有意安抚简青铮,许诺自己上位之后一定给简青铮很多好处,让他这么多年不白辛苦。   温明惟心思太重,简青铮知道他担忧什么,苦涩之余全部受着,一再向他表忠心,承诺自己永远是他最忠诚的“保镖”,绝不背叛。   内战就在不久后爆发。   郑劾从温明哲那边嗅到风声,得知温氏内部暗流汹涌,正是他卸磨杀驴、除掉温氏的最佳时机。   因此在郑劾的有意设计下,温明惟避无可避,要么杀父弑兄保全自己,要么被揭穿身份真相,从高台跌落,粉身碎骨。   “简青铮就死在内战的那一天。”   温明惟的嗓音终于出现一丝波动:“他临终前让我放心,他把我的秘密一起带走,以后没人能威胁我了。”   他用这段故事,把他过去的主要关系厘清,讲给谈照,叹息:“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欺骗任何人。但我从始至终得到的一切,包括你,都建立在欺骗上。”   谈照默然听完,一开始的愤怒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你想让我心疼你,还是理解你?”   “……温明惟,如果我没弄错,我才是受害者。”   谈照喉咙发紧,松了松领口,瞥向窗外:“你过去很不容易,或许有很多人让你痛苦,但不包括我。”   “你和简青铮也不容易,像一对没成眷属的苦命鸳鸯。”谈照嘲讽道,“如果我不体谅你,心甘情愿当他的代替品,是不是就显得铁石心肠,不识抬举?”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抓住谈照的手腕,“我跟你说这些是为解释过去发生了什么,让你了解我,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凭什么?”   “我需要你。”温明惟贴向他身侧,额头抵在他肩上,“我想和你在一起。”   谈照冷笑一声:“你想和像他的人在一起。”   “……其实你没那么像他。”   温明惟伏在谈照肩上不抬头,温热的呼吸渗透布料烫到皮肤,仿佛能传递到骨头里:“和我拥抱的是你,亲吻的是你,一起睡的是你,我没那么自欺欺人。你就是你,谈照。”   谈照转过头来,抬起他的脸,不为所动:“这也是欺骗的一环?”   信任一旦崩塌,要重建比登天还难。   谈照认真审视温明惟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美丽,温柔,无害,和他讲述的往事里那个为上位费尽心机的温明惟判若两人。   谈照想象不出他杀父弑兄时是什么模样。   或许和刚才处理仿生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插一刀,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他永远这么平静,不露一丝惊慌和得意。   所以真心也藏得格外深,让人窥不透。   简青铮不喜欢他吗?或许是不敢喜欢吧。   他们是上下级,温明惟谁都怀疑,又怎么可能轻易交付真心?   谈照甚至满含恶意地揣测,温明惟这种人,如果简青铮没死,他们也好不了几天。   正因为死了,为他而死,才成了一道完美的影子,烙印在记忆深处,难以忘怀。   “不是,我不想再骗你了。”   温明惟贴到谈照的脖颈上,亲了一口他的喉结:“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或许有一种办法……”   “什么?”   “你也伤害我一次,怎么伤害都没关系,然后我们一笔勾销重新开始,好吗?”   “……”   温明惟用手指上的戒指刮了刮他的手背,无声昭示,他们已经这么亲密。   分手意味着什么?   要把对戒拆开,衣柜分开,分居,散伙,一个家碎成两半,各自孤独。   可谈照想到这并不松动,反而更不甘。   ——温明惟是在用爱逼他妥协。   他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亲人,连伤心时想找个朋友喝酒消愁都不知道该找谁。   他的世界除了工作只剩温明惟一个人。   如果这种不甘可称为痛恨,谈照痛恨至极。   “这是你说的,温明惟。”他按住对方戴戒指的手,眼里闪过一簇报复之火,“等我做了什么你最好别后悔。” 第34章 魂(4)   谈照没说他想做什么,温明惟也猜不出来。   坦白说,别说让谈照去做一件伤害温明惟的事,即使是让温明惟自己去做,他都不知道有什么能伤害自己。   如今他的身份曝不曝光早已无所谓,温家能管到他的长辈都死光了,手下效忠于他本人,是不是姓温又能如何?   如果以合作威胁,对谈照自己也不利,谈照应该不至于拿爷爷的公司开玩笑。   除此以外,身体伤害?更算不了什么。   温明惟说的时候没想这么远,现在回头一看,心里有些微妙的愧疚,好像是他故意给谈照出了一道无解的题。   当天晚上,他们从荒郊野外返回家中。谈照在路上保持沉默,一个字也没有再提。回家把车一停,他不想吃饭,径直上三楼,他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   当时搬家杂物太多,重要物品都由谈照亲手归置,那个房间里放了一些他爷爷的遗物,用以缅怀。   谈照可能是需要爷爷安慰,在三楼待到半夜才回卧室,依旧没有吃东西的胃口,洗完澡躺到床上,全程只冷漠地看了温明惟一眼,然后亲手把灯一关,闭上眼睛睡觉。   他睡不着,温明惟也没睡着。   在床上并肩而卧的两人一同沉默到凌晨,温明惟主动转向谈照那边,问他:“要不要做?”   原以为谈照正在气头上,不会有心情。没想到邀请抛出几秒就有回应,谈照倾身压过来,按住他的肩,开始得潦草,过程也谈不上缠绵,结束后离开他,又躺回原位。   然后,谈照下床,去洗了第二遍澡。   等温明惟也洗完回来,天已经快亮了。   谈照仍然了无睡意,他们像一对拼房间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做了,纯粹的身体交流,没半点温情,不需要语言互动。   就在温明惟终于酝酿出睡意,快要睡着的时候,谈照打开床头柜,在黑暗里摸索片刻,拿出个东西,突然叫他:“温明惟。”   “嗯?”   “‘Z’不是我,是简青铮吧?”   “……”   “这块玉是你送给他的,不是给我的。上面的瑕疵是你们的缘分,不是你和我的。”   “啪”的一声,谈照把那块玉摔到门上,不知碎没碎。   温明惟眼皮一跳,听他又问:“戒指是送我的吧?我的手指尺寸,不是他的?”   这一点没什么疑问,温明惟应了声,谈照没再言语,否则他的下一个动作恐怕是把戒指也摔出去。   突然,谈照又想到什么:“简心宁,是简青铮的亲人?”   他像是在算账,一笔一笔回忆,“你的公司由她打理?不只是公司吧?还有地下事业?”   温明惟不想聊:“我们能不能不提这些?”   谈照仿佛没听见,腔调冰冷,自顾自道:“你这么重用她,是因为她能力卓越远超其他人,还是因为她姓简?”   “……”   “她也知道真相,你身边的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谈照嗤笑一声,似乎也觉得自己好笑:“你真厉害,温明惟。”   想了想又说:“顾旌对我不冷不热,也是因为这个?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愚蠢的替身,不值得尊敬,敷衍几句就好。”   “……不,顾旌只是不善交际。他不负责对外业务,性格比较闷。”   “嗯。”谈照不知信没信,也不重要。   什么简心宁,顾旌,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喜不喜欢他无所谓,只是那些过去没发现的无形羞辱终于在今天化作巴掌,延迟扇到了谈照脸上。   这种账再算下去没意义,明白越多越自取其辱。   谈照摸了摸手上的戒指,终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温明惟不知道他几点睡着的,第二天一早,谈照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换衣服,随便吃了口早餐就出门了。   他没跟温明惟打招呼,不说自己准备做什么,看样子似乎只是正常上班,但今天是周六。   除了他去仁洲那趟温明惟派人保护,最近都没有私下监视过他。   谈照大概也有应对手段,如果是做不想被发现的事,会有意避开。   温明惟一个人吃完早餐,坐在客厅里听顾旌汇报仿生人的检查结果。   温明惟有自己的私人实验室,什么都研究。但他研究的主要是活物,不涉足仿生人领域,在这方面相当外行。   不过他也不需要太内行的信息,主要是将仿生人拆解,查清楚各个关键部件的来源。   一些次要部件可以用大众品牌,关键部件不行,尤其是核心芯片。   这么高等级的仿生人市面上少见,温明哲显然不可能具备独立制造的科研实力,肯定是请别人做的,而且这家公司——或者组织跟他有深度合作,以便长期调整。   结果不出所料,顾旌把那家公司的资料呈给温明惟,并从经济往来信息里挖出了温明哲如今的假身份:一个能源公司老总,公司注册在新洲。   “他倒是恋家。”温明惟讽刺道,“但这个八成也是假信息,除非他胆子大到不怕被我捉住。”   顾旌低头应是。   其实这些年温明惟打着他二哥的旗号干过不少不便见光的事,尤其是军火生意,凡是被元帅察觉的,一律以“温明哲可能活着,是他在兴风作浪”搪塞。   元帅也心知肚明,但抓不到切实证据就拿他没办法。   没想到,次数多了竟然达成招魂效果,温明哲真的诈尸了。   “你派人去新洲查查那家能源公司,查到什么算什么。”温明惟说,“他整整九年没声响,现在突然跳出来装神弄鬼,如果没点准备,未免太蠢了。”   话说回来,温明哲本来就是蠢人。   他给温明惟造成的威胁远不如恶心来得多。   温明惟不把他放在心上,也没有再亲眼去看过那个仿生人。   他给顾旌的命令是销毁,不想留一个假冒伪劣没有生机和灵魂的“简青铮”在世上,那是对故人的亵渎。   温明惟和谈照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天。   一进入九月,西京的雨带上了丝丝凉气,他们的关系也日渐冷淡。   谈照这三天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脾气没消,但也不发了,似乎是在心里酝酿着什么,叫人猜不透。   最亲近的一回是温明惟主动接吻,谈照没拒绝。但亲得很公式化,像完成任务一样,不带一点享受。   温明惟忍不住问了句:“你是想不出办法吗?”   谈照听完盯了他几秒,说:“我是怕你后悔。”   “我怎么可能后悔呢?”温明惟顺着他说,“我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如果能提前预知谈照要做什么,温明惟不会这么肯定。   事情发生在9月3日。   那天谈照照常出门,除了气质越发阴沉外,他没有太明显变化。   在他离开的几个小时后,温明惟收到他的消息:“我到龙都了,你也过来吧。”   温明惟问:“你去龙都干什么?有事?”   “给你一个惊喜。”   谈照竟然体贴地帮他提前安排好航班,预留了从家到机场的时间,请他半小时后出门,准时到机场。   温明惟看见屏幕上的“惊喜”,右眼皮突然跳了两下,理智上知道谈照无法对他做些什么,但预感莫名不祥。   温明惟遵守诺言,坐上了谈照安排的航班。   抵达龙都机场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仿佛一切尽在谈照的掌握之中,温明惟收到他准时发来的定位——下一步的见面地点。   这个定位温明惟再熟悉不过,是他曾经去过无数次的,简青铮的墓园。   眼皮顿时跳得更厉害,温明惟皱起眉,让司机开快点。   司机是他的当地手下,顾旌也一同来了,陪他走进墓园,寻找谈照的身影。   不出意料,谈照在简青铮的墓碑前,一袭深灰西装,从雾蒙蒙的天色下回头,容貌与墓碑上的照片极度相似,看得人心惊肉跳。   温明惟远远停住脚步,下意识想把谈照叫过来,别站在那里。   “……你想干什么?”他问。   “不是说了么,给你一个惊喜。”谈照面无表情,莫名地问,“你喜欢看烟花吗,温明惟?”   谈照突然抬腕看了眼时间,不用温明惟招呼就主动离开那座墓,仿佛他什么也没打算做,只是把温明惟找来三人见一面,做某种了结——简青铮本人不在,勉强用墓碑上的照片代替。   温明惟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答上句:“喜欢,怎么了?”   “——那你看清楚。”   话音刚落,谈照身后突然炸起一片冲天火光。   “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双耳失聪。顾旌在冲击波掀起的大风里护住温明惟,本能地拉着他后退,一时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是爆炸。   但,什么东西爆炸了?   声势浩大,波及范围却有限,是精准爆破手段。   火光烟花般短暂升起又消逝,浓烟随风飘散,终于,温明惟看清了——   简青铮石筑的坟墓四分五裂,墓碑变成一地碎石,照片早已燃烧殆尽,一片狼藉。   温明惟愣在当场。   整整三分钟,他默然盯着那座被炸开的墓,没有一点反应。   空气里弥漫着爆炸后残余的火药味,和一种记忆里烧纸钱的灰烬味。简青铮深埋多年的棺木露出一角,有些破损、腐坏,无形中散发谁也闻不到但仿佛存在的……尸骨味儿。   温明惟脸色惨白,缓缓抬起头,看向谈照。   谈照就等他这一眼,仿佛这几天的愤怒和痛苦终于有法可解,他在温明惟的心口上狠狠捅了一刀。   然而,快意只有短暂一瞬间。   温明惟错愕又无法容忍的表情让谈照也无法忍受。   一向稳如泰山的温明惟甚至没站稳,单薄的身躯在残存硝烟的风里微微一晃,顾旌及时伸手搀扶,被他拒绝。   温明惟上前两步,走到谈照面前。   不等谈照开口说什么,“啪”的一巴掌响亮地抽到了他脸上。 第35章 魂(5)   如果称西京为未来科技之都,龙都就是宗教之城。   西京人很难理解新洲本土文化对人的生前信仰和身后之事有多看重。   不,也许谈照不是不理解,正因为理解,他才故意这么做。   温明惟用上十成力,响亮的一巴掌打偏谈照的脸,后面两个手下也跟着抖了抖,不敢细看。   今天温明惟没带枪,否则恐怕不只一个巴掌这么简单。   谈照瞬间满腔怒火都凉了,不是没想过温明惟可能会发火,但温明惟总是笑着,平静地牵他的手,温柔地贴他的肩,宠溺地吻他,以至他想象力匮乏,想不出温明惟发火是什么表情。   这给了他可以为所欲为的错觉,仿佛无论他做什么,温明惟最多也只会轻轻皱一皱眉,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即使知道自己是替身,但戴着那枚为他量身定做的戒指,也不免觉得,温明惟关注他六年,对他的感情不全是因为简青铮,他们的确还有“下次”。   谈照僵硬说不出话,温明惟打他的手收回时还在颤抖,越过他走到那座被炸开的坟墓前,亲自查看碎石下暴露的棺木。   简青铮这座墓附近没有其他墓,四周种满花草,每一株植物都有其特殊寓意,是温明惟当年亲手栽的。   现在花草零落,泥土碎石散满一地,因石墓砌得厚,棺木勉强保持完整,没伤及内里,但表面裂开几道口子,需要择日换棺重新安葬。   温明惟被那裂痕刺痛双眼,不愿再看眼前狼藉一幕,转身回谈照面前,“啪”的又抽了他一耳光。   “你有什么招数冲我用,牵连他干什么!”   温明惟拽住谈照的衣领往坟墓前带,逼迫他跪下:“道歉!”   但挨打不还手已经是谈照的极限,下跪认错绝不可能,温明惟被他一把挥开,几下拉扯两人都红了眼。   谈照用愤怒封住泛酸的眼眶,绝不低头:“都是你的错!”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要道歉也该是你。”   谈照冷笑:“说话算话?不会后悔?没心肝的人才没顾忌,敢说随便伤害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温明惟?”   “……”   “你巴不得我犯错,反正无论怎么伤害你都不痛不痒,但只要我做错事,你就心安理得不亏欠我了!既然如此,我这么做不是正合你意吗!”   “……”温明惟气急攻心,不想跟他理论,一阵阵泛花的眼和迟迟不好的耳鸣也不能支撑他和谈照在简青铮的墓前争吵。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了,自己也不适应,身心恍惚,是犯病的前兆。   温明惟没有会突然发作的急病,但这些年各种“毒药”吃太多,身体像养出来的蛊,有什么反应都不奇怪。   他强忍着叫了声“顾旌”,想让顾旌把谈照押进车里随后处置,他要先平复下情绪。   但声音一脱口,轻得像一声耳语,顾旌没听见,只有谈照听见了。   谈照扶住他打晃的身体,见他崩溃眼睛更酸:“温明惟,你就这么爱他?”   温明惟想抽谈照第三个耳光,手还没抬就被按住,谈照终于忍无可忍,声音里带了点哽咽:“你反悔了,你要为了他跟我分手?”   “……”   “既然你一点也不爱我,和我亲热时心里想的都是他,那你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   过去的一声声犹在耳畔,温明惟痴缠的,迷恋的,在他唇边呻吟着叫“谈照”,那一刻那一秒,他眼里的人是谁?   谈照扣住他的腰,将那一头长发锁在臂弯里,一手强行扳住温明惟的脸,正对棺木方向,用力地吻他。   温明惟两眼晕眩,激烈地颤抖,想把谈照推开。   “躲什么?”谈照嘲弄道,“怕被他看见?你找替身的时候怎么不怕?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不怕?现在知道怕了?”   谈照吻得深,紧锁的臂膀像一座囚笼,温明惟犯病时状态极差,被按着强吻了几十秒才终于提起力气挣脱,然后右手一抬,“啪”地抽在他脸上!   三个耳光落在同一位置,谈照嘴角被打出血丝,也被打得清醒了。   “……好,都是我的错。”   之前的一切仿佛梦幻泡影,眨眼破灭,谈照自嘲道:“如果我不动心,就不会被你追到,也就没后面的事了,对吧?”   “你没错,他更没错。你们都清清白白无辜到底,只有我犯贱,不道德,活该被伤害还要挨你几巴掌,我应该自认倒霉放过你们,或者毫无怨言继续当替身,成全你一腔深情,反正我比不上他——”   “你本来就比不上他!”   温明惟沉默半晌突然开口,说的却是这样的话:“你有什么地方能跟他比?当替身都是对他的侮辱。”   “……”   谈照一脸惨白,哑然失声。   温明惟深吸两口气,想恢复冷静,平复下心中怒火,没成功。   那显然是一句气话,但或许在某些时刻——谈照拿乔的时候,任性的时候,向他索取更多宠爱的时候,温明惟可能真的有那么想过。   他以前有多温柔现在就有多冷酷,谈照恍然发现自己从没真正地了解过他。   温明惟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脾气。   “那你为什么……”   还要关注我那么多年,温柔追求,耐心陪伴。   难道只是为了“侮辱”他?没有一点快乐?   谈照没有问出口,但温明惟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们相对沉默,可能有几分钟,或者更久,天色渐渐暗了,温明惟终于开口:“你想知道?我告诉你。”   六年前——   遥远的六年前,温明惟还没从简青铮离世的痛苦里解脱的那年,他按照惯例回到新洲,为故人过三周年忌日。   就是在那天,他见到了谈照。   如果不算年少时无关紧要的偶遇,那次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在新洲当地的主流宗教习俗里,三周年忌日是死者的回魂日。   所谓“回魂”,指的是死者转世之前最后一次返回人间,跟亲朋好友做彻底的道别,此后无论是恩是仇,是爱是恨,都就此了结,彼此再无干系了。   当时温明惟正处于用药的前中期,精神状态时好时差。   好的时候他不迷信那套,心里冷静而冷漠,很清楚人死如灯灭,之后发生什么都与死者无关。   但好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他迷恋宗教,把简青铮的回魂日看得很重,而且坚信,简青铮不可能不回来看他。   忌日那天,他早早来到墓前苦守,一整日滴水未进,可惜没等到他想见的“魂”,被顾旌搀回车里时心灰至极,几乎失去言语能力。   这时夜已经深了,顾旌想安慰却无能为力,擅自做主带他去吃饭。   龙都城繁华多年,不弱于首都西京。深夜正是最热闹时刻,商业街灯火辉煌,各色广告牌挂满视觉可见的每一个角落。   一家开在广场中心的电影院门前人潮拥挤,无数的全息影像投进人群,把一张张兴奋或冷淡的面孔染上缤纷色彩。   就在那一刻,温明惟看见了车窗外的谈照。   一张和墓碑上照片极度相像的少年面容,出现在全息美景之下。   温明惟抬眼的瞬间,耀眼光线从对方完美的鼻梁擦过,虚拟海鸟跌落在他挺拔的肩头,水浪从大腿淹没至他熟悉的下颌,一阵狂风过境,海水退潮——   谈照依然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历尽沧海桑田,他是去而复返的归魂,在夜深时刻突然现身,是为赴温明惟的约。   温明惟颤抖着打开车门,冲下了车。   顾旌心惊肉跳想拦却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去那个人身边,似乎要做什么过激的举动。   然而,温明惟什么也没做。   他停在路边,从鲜花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一束玫瑰。   温明惟手握玫瑰,远远看着谈照走进电影院,没发现他。   他没有主动打招呼,没有送花。   仿佛一开口那只魂就会受活人惊动,烟消云散。   他在电影院外等了两个多小时。   从路边回到车里,一直看着影院门前络绎不绝的人群,看到谈照出来。   那年谈照十八岁,似乎是来龙都游玩的,身边有两个朋友,一男一女,同他差不多年纪。   那两人显然以他为中心,说话时视线都在他身上,连夸带捧,笑笑闹闹。   谈照不怎么笑,但他虽然冷淡却不冰冷,浑身散发一种自信的活力和桀骜不驯的蓬勃生机。像一棵没被修理过的树,凭自己心意肆意生长,没人能阻拦。   他很敏锐,察觉有人在暗中凝视,突然转头,扫了一眼温明惟的车。   车窗是单面玻璃,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温明惟却被那一眼烫到,从此他的药方里多了一剂名为“谈照”的药。   此后六年,谈照成为简青铮的替身,但严格来说可能不算字面意思上的替身。   温明惟很清楚他和简青铮是两个人,与其叫做替身,不如说谈照是简青铮的“转世”,或者“借身还魂”——温明惟是这么想的。   所以温明惟不刻意追求他们身上的相似之处,谈照是药,是精神寄托,是温明惟噩梦惊醒后最想见的人。   温明惟关注他的一切,了解他的性格,有时听说他又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哪位追求者,或者因为某件事伤害了谁,也难免摇头,感慨少爷被娇惯出的脾气实在讨厌。   但这讨厌也是有点可爱的,好比自己养的小猫小狗在外面挠了人,主人充其量也只能叹气。   温明惟就这样“养”着谈照,不是恋爱的心态,而是一种微妙的羁绊意识。   仿佛全世界都是路人,只有谈照是属于他的“魂”。   温明惟没有父母,没有姓名,来处不是他的家,也没有可供栖身的归处,常常觉得自己游离在世界之外,这点微妙的羁绊不至于成为他赖以生存的养分,但的确能在痛苦时给他见效最快的安慰。   温明惟讲述这些时略过细节内容,简明扼要地告诉谈照:你就是他三周年忌日那天,返回我身边的魂。   要论侮辱,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   谈照的存在不被承认,被迫成为另一个人存在的延续。   温明惟看着他血色褪尽的脸,多情又无情地下判决。   “我不会提分手,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辈子只能当他的替身。” 第36章 魂(6)   西京的九月已有凉意,但此时新洲仍然潮热得像在盛夏里。   暮色沉沉降临,郊外的墓园人烟寥寥,一片凄清。   谈照听完那句沉默很久,愤恨和痛苦都被心灰取代,恍惚觉得今天像一场噩梦,他炸毁的不是简青铮的坟墓,是他和温明惟之间原本尚可挽救的一切,他的初恋,他唯一信赖的人。   他突然幻觉,眼睛闭上再睁开,这场噩梦就醒了。   他还在西京,在和温明惟甜蜜共进晚餐的时刻。或者更久远些,他在自己家里,爷爷还活着,马上有狐朋狗友约他去夜店蹦迪,游戏厅通宵,有一个又一个讨厌的追求者送礼物告白,讨他欢心。   但谈照闭上眼睛,等了几秒睁开,眼前依然是寂静的墓园。   温明惟已经不再看他,亲自去捡碎石,用石块暂时遮住暴露的棺木,俯身时长发垂下,沾到了泥土。   仅从这道背影就可以看出,当年简青铮下葬时他有多伤心。   谈照强忍住泪,嘲弄道:“既然这么爱,你怎么不陪他一起死?”   温明惟微微一顿。   “用什么魂来自欺欺人,你神经病吗?恶不恶心?”   “……”   “既然你不提分手,我来提。”   如果言语能刺痛温明惟,谈照什么都愿意说。但他极尽所能依然词穷。   温明惟转身侧对着他,缓缓吸了口气,仿佛天崩地裂也能在这口呼吸里压到平静,然后温明惟走到他面前,冷眼一瞥:“你听不懂话吗?”   “要不要分手是我说了算,你没选择权。”   怕他连这句也听不懂,温明惟毫不掩饰:“我不提分手就是不想分。只要我想,把你关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发现,明白吗?”   “……”谈照愣了下:“你敢!”   “我什么不敢?”温明惟打了个手势,顾旌和司机立刻冲上来按住谈照,像扣押犯人般铐住他双手。   谈照的反抗被暴力镇压,挣动间给了顾旌几拳,顾旌没还手,也不给他挣脱的机会,和司机一起把他押到车门旁,等温明惟发落。   这两个手下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打手,谈照挣扎无效——这辈子没人敢这么对待他,他连猫狗都不如,竟然被温明惟随意地欺压,折辱。   谈照目眦欲裂,眼里一片血丝,在温明惟接近时试图挣开钳制撞向他,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没撞到就被顾旌条件反射拽回来,用力摔到车门上。   “砰”的一声!车窗震了震。   谈照双手被锁,弓身撞到的是头。   那一下几乎能撞出脑震荡,生理性痛苦压过心理情绪,谈照僵硬了几秒,稍一缓神立刻还手,仿佛不死绝不屈服。   他爆发的力量太强,两个打手竟然都差点按不住,使了全力才把他重新摔回车门上。   又一声撞击后,连车轮都在震颤,谈照消停了。   温明惟默然旁观半晌,命手下退开,突然把他拉进怀里,摸了摸他青紫的额头和刚才被自己打肿的脸,好像不是不心疼,也担心他受伤。   “我说话算话,谈照。今天的事我原谅你,我们一笔勾销。”   温明惟还在犯病,但比他平静:“跟我在一起不好吗?现在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没人比我们更般配。”   “……”   如果这也算般配,世上还有谁和谁不般配?   谈照很快就没力气反抗,被关进车后座,手铐锁在了车门上。   温明惟坐在另一侧,给顾旌讲今晚的安排:先派人在墓地守一夜,以防意外。回头选一个日期请人做法事,然后才能换棺重新下葬。   听到他说“做法事”,谈照嗤笑一声:“他的魂不在我身上么?你做法事给谁看?”   温明惟仿佛没听见,自顾自跟顾旌讲了几句,话锋一转说:“给实验室打电话,叫人送点药过来。”   以前他犯病想吃药下意识避着谈照,现在不用顾忌,当面报了几种药的编号,顾旌一一应下,说今晚就送到龙都。   谈照可能是真的有点脑震荡了,靠着车门时不时干呕,用余光瞥他,想问是什么药,最终也没开口。   之后一路沉默。温明惟不想再争吵,就当给谈照冷静的时间,好好想清楚现在是什么处境,接受现实。   温明惟不在乎谁对谁错谁亏欠谁愿不愿意,只在乎自己需要什么。   对他而言谈得上“需要”的东西本就不多,更何况人。   “先去医院。”温明惟突然说,“去看一下他的头,然后再回家。”   司机应了声“是”,在下个路口更改路线,转向了距离最近的一家医院。   **   他们今晚的落脚点是温家老宅。   当年温明惟向元帅做戏上缴武装,随后温家宅邸被查抄充公,又被官方拍卖,几经周折回到温明惟手里,成为一座巨大的纪念品,常年空着,很少住人。   这是一座仿古园林式建筑,搭配很多现代设计,尤其灯特别多,一条条连通的走廊里布满灯线和灯管,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神龛、佛像。   温明惟带谈照穿过层层走廊,找自己当年的房间。   他在前面走,谈照被迫在后面跟,脚步一停他就回头一瞥,给予无声的威慑,警告谈照必须顺从。   谈照刚吃了止痛药,鬓边的淤青简单处理过,贴着一块“快速疗愈贴”,面无表情,骨头很硬。   ——除了眼睛还有点红,看不出他刚才崩溃过。   温明惟喜欢他这样子,这是生命力的体现,无论怎么受折磨,宁折不弯。   所以温明惟也不太想折磨他,能沟通就别用强,他不认为他们没有回转的余地,只要谈照想通,一切都能恢复如初,然后和以前一样各取所需,两个人都满足。   “以前我就住这。”温明惟推开房门,打开灯。   他的房间不算豪华,因为当年地位太低。但毕竟也顶着温的姓氏,条件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这里没住过别人,房间陈设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有床上用品是新换的。虽然温明惟基本不来住,但负责打扫的人要考虑他随时可能会来。   帮他打扫房间很简单,他东西不多,简洁规整,条理分明。   不像现在温明惟动辄摆弄些书画藏品,很有情调,当时的他和这些东西完全绝缘,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琢磨怎么变强,以便达成目标。   温明惟在床前坐下,看了眼自进门后就不愿表露一点兴趣的谈照,突然对他说:“你知道人生是由什么组成的吗?”   谈照抬眼一瞥,没应声。   “是由很多个点,和连接这些点的线组成的。”   温明惟说:“这些点意味着,每到达一个,我们就走完一个阶段,没有回头路了。”   他似乎在暗示什么,又似乎只是故地重游的感慨,无关谈照。   “有的点或许能避开,例如结婚生子。但有的点避无可避,例如你最坚定的信念推着你去的那个地方,以及死亡。”   “别跟我说这些。”谈照生硬道,“我最坚定的信念就是我有自己的名字,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然后呢?”   温明惟过了气头不想说太严重的话:“你跟我分手,搬出去?老死不相往来?”   “……”   可能是止痛药不太有效,谈照痛得眼眶还有酸意,喉咙堵塞:“那当然最好。”   温明惟点点头:“你还是没明白状况。”   他从床边伸手,拉低谈照的衣领:“我说你没有选择权,你当我是开玩笑?”   谈照表情一僵。   “我可以不跟你合作,换个盟友,钱少点也能将就,或者放弃那座桥,不是死路。但你呢?”   温明惟平静却冷酷地说:“如果我把你从我的门里扔出去,明天——用不上一天,你就会被人拆得连骨头也不剩。”   “……”   “你在公司顺利是因为有我撑腰,董事会畏惧的不是你的手段,是你背后的人,懂吗?”   温明惟并不嘲讽,但客观揭露的事实比嘲讽更残忍。谈照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想反驳没说出话。仿佛心碎之后连骨头也要被敲碎,他不能保留尊严。   但他还是梗着脖子,不想低头。   当一个人走投无路有多绝望?   温明惟太理解。   当年就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年少的温明惟遍体鳞伤地坐在这里,痛苦到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非要逼他?   即使有简青铮帮忙,他也没退路。   简青铮能为他暂时遮一遮风雨,却不能把他从那条命运的线里解救,他谁也靠不上,只能自己去争,去拼命。   他在谈照身上很少看见简青铮,反而经常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甚至能猜到谈照的下一个动作——   念头刚闪过,谈照就猝不及防发难,把他推到床上。   “……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温明惟细白的脖颈被掐住,重重摔进枕头里。但他表情一点没变,从容不迫地从枕下抽出一把枪,单手上膛,抵住谈照的头。   “因为我需要你。”   温明惟推紧枪口:“你的出现也是我人生里不可逆转的一个点。认命吧,谈照。” 第37章 魂(7)   温明惟在枕头下放枪的习惯由来已久。   这支枪最初是为温明哲准备的,后来成了一种获取安全感的必要工具,陪伴温明惟至今。   但当一个弱者变成强者,枪象征的就不再是安全感,而是权力。   温明惟几乎站在权力之巅,有人跟他平起平坐,没人能对他发号施令。   他不刻意彰显权力,但这种无形的力量通过一呼一吸,眼神和语气流露,他自己可能意识不到,谈照却前所未有的窒息——枪口下不只是死亡威胁,是权力的压迫。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除非谈照放弃公司,也放弃为爷爷报仇的可能,从此当一个不问世事的废物纨绔。即便如此,温明惟依然想怎么摆弄他就怎么摆弄他。   很久以前,谈照查不出爷爷的死因,不想遗体那么快火化,跟家人起争执的时候,温明惟曾用一句话劝慰他:   “如果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算不情愿,你也只能往那个方向走。”   当时温明惟是他的定海神针,避风港般的存在。   现在——   谈照顶着黑洞洞的枪口,仿佛第一次见温明惟,沉默地将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过几遍,然后他躺到床的另一侧,不反抗了。   这是9月3日的夜晚。   一种关系结束,另一种关系开始。   但在温明惟看来好像没区别,他正常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晚上叫谈照陪他一起洗了个澡,一起吃东西,一起睡觉。   睡觉之前,大约十一点半,顾旌来敲门送药。   有三瓶,分别贴着三种不同编号,温明惟打开药瓶闻了闻药物散发的特殊气味,跟谈照说:“其实我不喜欢吃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不用吃。”   “……”   谈照背对他躺着,置若罔闻,好像根本不好奇他吃的是什么药,不关心,不在乎。   温明惟却不打算放过他,突然从编号“No.19C”的瓶子里倒出两片药,一片自己咽下,另一片把玩了几秒,毫无预兆地塞进了谈照嘴里。   “陪我吃,”他说,“别吐。”   指尖一阵剧痛,谈照咬破他的手指,但还是被他掐着下颌强行喂下,喉咙一滚就进了胃里。   谈照终于开口,皱着眉头问:“什么药?”   “死不了,别担心。”   “……”   谈照很快就知道是什么药了。   不出一小时,他的视力逐渐降低,眼前模糊,看不清东西。虽然不知道是永久还是暂时的,但显然是温明惟的药导致的——这种药似乎不治病,是一种毒。   “明天就好了。”温明惟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感觉是不是很新鲜?”   谈照沉默了下:“另外两瓶是什么?”   “差不多的东西。”   “差不多?都是折磨自己的毒药?”   谈照压着一股发不了的火,硬邦邦道:“温明惟,你果然有病。”   温明惟不以为意,也不解释,在他复杂的注视下又从另一瓶里倒出一片药吃了,然后关灯,躺下,一切如常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在龙都待了三天。   给简青铮换棺安葬的日子定在9月6号。   这几天温明惟一直很平静,没再对谈照冷过脸,也没因为简青铮伤过心,至少表面看不出来。   除了必要的沟通,其实他话不多,尤其是吃过药之后,他安静地坐在床边,沙发上,或某张椅子里。由于他没有任何反应,连那种药引起什么症状谈照都看不出来。   不同于温明惟清闲,谈照工作很多,经常接电话,偶尔要开视频会议。   谈照着急回西京,但温明惟允许他远程办公,不允许他走。他像只宠物被拴在主人身边,做不了任何挣扎。   温明惟不管他是什么心情,对他的需要也不掩饰,例如想亲他的时候就直接亲,哪怕当时他在打电话,也会径自靠近,扳过他的脸,主动接吻。   然后,亲完没什么语言交流,仿佛他是一个活的工具,用完就放下,下次需要再捡起来。   但有时也会聊几句。   9月5号的晚上,他们做了一次,时间很长,做完关灯一起并肩躺着睡不着。   温明惟睡眠还好,主要是谈照这几天睡不安稳,气色极差,眼下有了淡淡的黑眼圈。   温明惟可能是出于关心自己的宠物皮毛光不光滑的心态,竟然主动劝解:“你应该想开点,换个角度看待我们的关系。”   谈照以为他要说什么好话,不料,下一句是:“你把我们以前那段忘了吧,就当现在是新开始,协议恋爱各取所需,反正你本来也没那么爱我。”   “……”   谈照愣了一下。   “我们在一起这段时间,我知道你也很心动。”   温明惟说:“但心动只是喜欢,离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扪心自问,你对我有到很深爱的地步吗?”   谈照呼吸一滞:“你觉得怎样算深爱?”   “我不好说。”温明惟客观道,“理论上说,爱是激素产物。多巴胺,PEA,都能控制大脑,让你兴奋,心跳加速,脑血管扩张,产生爱的感觉。但当你被激素严重控制的时候,身体会为了健康,把它们调节回正常水平,那时爱情就结束了。”   “……”   “所以热恋一般只有几个月,充其量两三年。再坚持下去的都是被责任绑住,脱不了身的。或者找不到条件更合适的,将就着互相陪伴。”   谈照忍不住讥讽:“你对简青铮也是?”   “……不是。”温明惟顿了顿,“我只是需要他。”   他意味不明,乍一听好像他也没那么爱简青铮,但如果不爱,又何来需要?   谈照不喜欢聊这些,不想听他冰冷而抽离的口吻。   温明惟却要把话说完:“其实我知道,你之前有一回想跟我表白。在我们第一次做的那天晚上,你反复暗示,希望我能铺个台阶,让你顺理成章地讲一句‘我爱你’,对吧?”   “……”   谈照表情一僵,在黑暗中转过身去,躲开他。   “当时我想,如果我不铺台阶,你能不能忍住。结果证明你能忍住。”   温明惟擅自下定论,也带着点开导的意思:“你的面子,尊严,包括责任,公司,都比爱重要,这样很好,所以现在……”   他想说现在转换心态,早点适应新关系,两个人都轻松。   但没说完,谈照猛然坐起:“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因为什么面子,尊严才不表白,我只是因为害羞别扭,没好意思说出口?当时我怎么知道,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   “就因为我少说了那几个字,你要审判我不够爱,没资格受伤,必须笑着摇尾巴哄你高兴,否则影响你这个主人的心情?!”   谈照说完就后悔了。   他应该说:“对,我就是不爱你”。   但这句已经错过开口时机,谈照挽救了一下,说:“算了,你说得对。那些的确更重要,不用你教。”   他不看温明惟是什么表情,自顾自结束话题,重新躺下,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第38章 魂(8)   度过几个同床异梦的夜晚之后,终于,他们在龙都的最后一天,把简青铮的换棺法事顺利办了。   法事是温明惟请人安排的,整个流程由一位据说在本地德高望重备受推崇的大师负责。温明惟喜低调,不做表面排场,但讲究细节,哪个步骤都不能敷衍,一场法事做下来耗了大半天。   谈照感觉荒谬,不愿到现场观看。但温明惟要他陪着,否则就把他锁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许去。   由于昨晚吵架时谈照不小心说破心意,无比后悔,第二天一早起床他就收拾好情绪,彻底封闭自己,连生气也不愿表露了。   乍一看像是已经释怀,什么都无所谓了。   温明惟穿黑衣,他也被迫穿黑衣,从早上天刚亮来到墓地,听大师念经,念到下午两三点钟。   由于是棺木损毁之后再换新,大师对损毁的原因很在意,询问之后得知是谈照干的,委婉表示要谈照亲自参与进来,拜一拜死者,表达忏悔和敬意。还给了他一个不知有什么功用的法器,让他亲手开棺祈祷,这样才显心诚。   谈照听得眉头直皱,一秒也没犹豫,当场拒绝。   好在温明惟也不希望他近距离接触简青铮的棺材,跟大师沟通了几句,这个环节就被略过了。   他们沟通用新洲方言,谈照听得半懂不懂,但隐约猜到温明惟的心思,嘲讽了一句:“你是不是怕我用法器开棺,我身上的魂会跑回去?”   “……”   温明惟瞥他一眼,不理会,配合大师进行下一个环节。   谈照发现,温明惟很有些装聋作哑的本领,一提到“魂”的矛盾之处,如果无法解答,他就当做没听见。他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想怎样就怎样。   而且他作为信徒心不诚。   如果诚心,应该听大师安排。现在却是大师听他的话,哪道仪式能不能施行,全由他说了算。   最终是温明惟亲手开的棺。   谈照站在几步外,看他闭着眼睛推开棺盖,神色勉强冷静,但手臂难掩颤抖,等棺盖“轰”一声落地,露出里面的遗骨时,温明惟仍闭着眼,半天没敢细看棺内情形。   大师在一旁念了几句谈照听不懂的话,催温明惟继续,要尽快将遗骨转移到新准备的棺材里,然后落葬。   温明惟却呆了很久。   他早就明白人死如灯灭的道理,但亲眼见证九年前他抱进棺里的那具身体如今只剩一堆白骨,好像沉重的往事也随故人一同腐朽,散成了一捧抓不住的灰。   如果愿意看开,温明惟早就看开了。   但看开之后呢?   他虚无的精神里只有一捧又一捧的灰,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感到生命的重量。   温明惟垂首沉默,脸色刹那间白得谈照以为他会哭。但他没有。他镇定地按照流程,用特定的器皿转移遗骨,换到新棺里。   然后砌起新坟,重新立碑。   一切结束之后,温明惟回到车上,刚坐下就抱住谈照,用力靠在他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气息。   “……”谈照下意识想拍拍温明惟,但一想到他刚为简青铮伤完心就来向自己这个替身寻安慰,又一阵恶心,把手撤回了。   谈照面无表情地任他抱,过了会儿说:“我们该回西京了吧?”   “晚上回。”   温明惟精神不振,嗓音低沉,嘴唇落在他颈侧不动,像在进行一个持久的吻。久到谈照感觉那块皮肤快要被烧着了,温明惟还不离开。   他的姿势保持了十多分钟。   后来压得谈照半边身子发麻,不得不换坐姿,温明惟就跟着一起换,用更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过了会儿突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   如果他们是一对正常情侣,谈照来到温明惟的家乡,应该好好逛一逛,看看心上人成长的地方。   但他们之间没这种情调,温明惟也不觉得龙都是多么值得怀念的家乡。   他怀念的地方只有一个:当年被他当做秘密基地的那条河。   二十多年前,温明惟觉得河边的草很高,高到足以将他淹没。当他躺在荒芜的草丛里,总觉得自己会在这里死掉、消失,不被任何人发现。河面也很宽,他几次想渡水游到对岸,都提不起勇气。   但今天回来一看,记忆好像出现了差错。   草很低,河面也不宽。   这只是一条小河,或许应该叫溪水,不知源头在哪里,也不知它要流到哪里去。温明惟看到的只是漫长河流中的一段,正如它也只陪了他漫长岁月里的一段,掐头去尾,不过十来年。   温明惟带谈照来到河边,下车吹风。   相比刚才,他的状态已经好多了。他总是恢复得很快,谈照一时摸不清他是真的恢复平静了,还是表面装平静。   温明惟没讲过这条河,谈照不明所以,问:“这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温明惟指了指对面那片树林,“以前那边的树上有很多鸟窝,现在好像没了。”   谈照随他的目光扫视一周,没什么特别,普通的河水,普通的草地,普通的树,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连景色都称不上。   唯一优点是僻静。   温氏老宅不在市区,周围有一些天然的山水,这条河就是其中一部分。   谈照知道他小时候过得苦,听见“秘密基地”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所有下意识脱口的安慰在想到简青铮时都会变味儿,冷冷地吐给温明惟:“你自己的秘密基地,还是和他的?”   “我自己的,他只是客人。”   “我也是客人?”   “对,你也是。”   下午四点多,离日落还早。温明惟怀念记忆里这片草地上的夕阳,对谈照说:“陪我待一会儿,看完日落再走。”   他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双手抱住膝盖,遥遥凝望河对岸,神色放松:“今天我想起一些往事,想讲给你听。”   “我不想听。”谈照拒不配合。   温明惟头也不抬,指了指自己身边:“过来,坐下。”   “……”   跟叫狗似的,谈照一股火窜上脑门,差点破掉昨晚刚下的“封印”,长吸一口气忍住,沉着脸坐下:“行,你讲。”   谈照不只是宠物,还要负责当树洞。   但别人对树洞倾诉的一般是悲伤心事,温明惟一开口却说:“我想起我第一次杀人的经历了。”   “……”谈照呛了一下。   温明惟说:“我第一次杀人不是任务,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   准确说也不是意外,是一场蓄意绑架。   温明惟是被绑的那个。   那年他十二三岁,新洲本土黑帮众多,温氏势大,竞争对手也多,经常爆发冲突。   温明惟是温家小少爷,但在家族里不太重要,是最适合拿来开刀的人质。相比之下温明哲高贵多了,一般人不敢碰。   那天晚上,温明惟被绑在一个废弃仓库里。   看守他的两个打手边喝酒边闲聊“上头”打算怎么处置他,说如果温老头不肯牺牲这单生意,小少爷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温明惟听得心惊胆战,冷汗涔涔。他知道温家长辈不会为了他牺牲任何东西,如果被迫牺牲,也只是因为他姓温,平白死在外头令家族颜面无光,无关他本人。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来救他,他也不能轻易受伤。他的档案是假的,不敢进医院,尤其怕输血——血型和资料里对不上。   温明惟为了自救,趁那两个打手喝醉时拼命挣开手腕绳结,绕到背后,偷了把枪。   那两人一个醉意朦胧,一个醒着。醒着的那个马上察觉回过头,千钧一发之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温明惟大脑一片空白,已经扣下扳机。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对方额头冒出血洞,当场倒地,像一个游戏里不会反抗的NPC,轻而易举被他射杀。   温明惟没有杀人的实感,什么都来不及想,另一个人被枪声震醒,两眼一睁,还没从怔愣里回神,他就扣下第二枪,又杀一个。   两个活人瞬间变成尸体,温明惟打游戏都没有过这么好的战绩。   他甚至怀疑这两人没死,是在故意捉弄他,下一秒就会直挺挺地坐起身,给他头上也来一枪。   为防止意外发生,他从尸体上摸出一把防身的刀,对准他们的脖子,一人抹了一刀。   “我早就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但记得刀锋割断颈动脉的手感。”   温明惟心平气和道:“如果你也杀过人,就会明白,人很脆弱,很容易死。”   “……”   他说“如果你也杀过人”的语气,仿佛是在交流学习经验,潜台词是“你有机会可以试试”,听得谈照一阵头皮发紧。   “只需要一刀,”温明惟转向他,欺身压上,以指作刀抵住颈动脉,“不管你权势滔天,还是富可敌国,有多甜蜜的恋爱,或是正激烈地恨着谁……这刀下去都结束了,过去一切没意义了。”   “能感觉到吗?”温明惟突然亲他一口,诱导般询问。   谈照迟疑了下:“感觉到什么?”   “‘没意义’。”   温明惟只答一句,不再解释,然后看着谈照,似乎期待他点头,说“对,感觉到了”。   谈照听得懂,但感觉不到。   但他能感觉到温明惟的期待,那不是很好的东西,像一个瘾君子在引诱他一起堕落,让他陪他感受生死之间的虚无。   却又偏偏不点明,让谈照自己去悟,通过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理解他,或是给他一个相反的答案。   谈照沉默半晌,反问:“如果都没意义,你觉得今天死和明天死有区别吗?”   “有。”   温明惟低笑一声:“当然是今天死更好,可惜还没到我能死的时候。”   “……”   他们在河边等到了日落。   谈照被温明惟压在草地上,肩上落满他垂散的长发,视野被遮住,只能看见他接吻时颤动的睫毛。   吻了很久,久到谈照的头脑从清醒到模糊,又清醒,感觉自己正在触摸更真实的温明惟。但摸到的是一团雾。   温明惟是个货真价实的精神病,谈照不想跟着他的思路走,但直到晚上他们乘私人飞机回西京,谈照脑海里仍回荡着那句“还没到我能死的时候”。   温明惟似乎不想活了,可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也不像特别想死。   他在等什么“时候”?   任谈照琢磨不透,温明惟却像是什么都没说过,回到家,洗完澡又吃两片药,然后早早躺下,不跟他聊了。   谈照一个人去书房处理白天积压的工作,其实都是些看似紧急但没那么紧急的小事,集团里的普通业务。   真正的大事,例如那座桥的合作,还要不要继续推进,温明惟没提过。   既然他们没决裂,按理说是要按原计划进行。   谈照也没资格喊停。   走到这一步,谈照明白,其实他和他大伯没区别,一个听命于元帅,一个受制于温明惟,自家公司早已沦为别人争斗的工具。   “……”谈照合上电脑,打开,又烦躁地合上。   反复几次,最终还是耐着性子打开,然后,他处理完需要批复的文件,准备离开书房。   就在这时,邮箱里忽然跳出一封新邮件。   谈照目光一顿。   是之前见过的发件地址。   上回这个地址署名“简青铮”,今天抹掉了名字。   邮件内容简单,只有两行字:   “现在你见识到温明惟的真面目了?”   “想摆脱他,可以联系我。” 第39章 魂(9)   温明惟是从噩梦中惊醒的。   他罕见地梦见了温明哲。   可能因为刚刚故地重游过,那条河唤醒了他已经遗忘的儿时记忆。   很多年前,温明哲带一群男孩在河边欺负他,把他的脸按进水里,试验他能憋气几秒,会不会淹死。   梦里冰冷的河水灌入鼻腔,呛进肺里,温明惟拼命挣扎,水却越呛越多,窒息感强烈,直到一只手出现——   温明惟猛然睁眼,恍惚半晌,想起现在已经回西京,不在龙都的老宅里了。   身边有亮光,是刚从书房回来的谈照在看手机。   温明惟转头一瞥,隐约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邮箱界面。   见他突然醒来,谈照按下“删除”,邮件消失,动作快得略显不自然。   温明惟随口一问:“删什么东西?”   “垃圾邮件。”   谈照放下手机,卧室里唯一光源消失,一片漆黑中,温明惟突然贴近来抱他,脸颊埋在他肩上,喃喃道:“我刚才做噩梦了。”   “什么梦?”   “梦见被温明哲欺负,然后,”他停顿了下,“简青铮救了我。”   “……”   谈照瞬间想把他掀开,硬生生忍住。   他怀疑温明惟每次突然黏他,都跟简青铮有关系。因为想起故人,感情有缺口,只能用替身填补。   谈照沉默半晌,强行压下翻涌的负面情绪,转移话题:“温明惟,明天我想跟你谈一下工作。”   “谈什么?”   “关于仁新桥的合作,我拟了一份方案。”   谈照出乎意料的主动,温明惟意外地看他一眼:“这么配合?我以为你现在会不想合作。”   “我怎么想重要吗?”谈照不遮掩,“既然没选择,不如把利益最大化。我上回去仁洲实地考察过,投资建桥也不是没得赚。”   温明惟在他身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比如说?”   “最基本的,交通收费。”谈照认真道,“以仁洲和新洲的人口和往来车流量预测,跨海大桥建成后每天通过车量起码二十万,过桥费很可观。按股分成,谈氏是最大股东,理应拿大头。”   “嗯。”这没什么异议。   “但只靠交通收费,至少要收十五年,大桥立项后建设工期也要三年,也就是说,我要十八年才能收回成本,太慢了。”   如果谈氏的投资只有七十亿,它算优质稳定的长线投资。   但不是七十亿,是七百亿。   这“亏损”的七百亿要十八年后才能平账,不利于集团资金周转。万一其他项目再出点问题,风险很大。   况且这七百亿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以谈氏资产抵押签下的银行贷款,要还账的。   “所以我想,在大桥的几个景观路段附近拿地,建商圈,做旅游开发,也算是有不小的收益。”   谈照讲到这提起了点精神:“你觉得怎么样?跟你们的目的也不冲突吧。”   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建桥,要基建上的政绩,怎么开发大桥经济是次要的。   但这对谈照来说恰恰是最主要的。   “我要能看见回报。”他说,“毕竟是七百亿的投资,如果没前景,就算我用手段威胁董事会通过提案,以后也很难服众,工作不好做。”   谈照用寻求理解的眼神看向温明惟,即使有黑暗掩盖,也有点不自在。   温明惟倚在他怀里,从最开始漫不经心,到逐渐清醒,目光从虚空中的某处落到他脸上,半晌没作声,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谈照不明白这个笑容的含义:“怎么了,你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他们第一次这么严肃地谈工作。   温明惟看人的眼神仿佛有穿透力,似乎不怎么在意他的方案本身如何,更在意他是以什么心态来做这件事的。   换句话说,温明惟在审视他。   谈照保持姿态,下颌抬起的高度没有一点降低。   温明惟却不说好不好,突然攀上他的肩膀,低头吻他。   “……”   正事谈到一半突然接吻,谈照一时反应不及,被压在身下,温明惟从他的嘴唇亲到下颌、脖颈,解开睡衣。   “你说的这些其实不归我管。”   温明惟从床边摸到发绳,把碍事的长发扎上,说:“我一般只管事能不能成,如果管得太仔细,下面的人难做。他们有自己的办事方式,我只要结果。”   “所以?”   “我叫心宁来,明天你跟她谈。”   这并非推脱,温明惟是撒手掌柜,只把控大方向,具体的活一点不干。否则如果每个项目都要他亲自过问,他哪里忙得过来?   虽说以仁新桥的重要程度,他的确应该更重视,但谈照想要拿仁洲的地,做景观开发,这不在大桥工程范围内,属于额外条件,势必会牵扯到地方政府。   仁洲是每届大选必争地之一,政局水深,人脉复杂,如果他直接点头,简心宁和周继文未必能处理得了,必须要先谈一谈。   ——撒手掌柜不好当,温明惟精通用人之道,懂得恩威并施,体贴下属,绝不会脑子一热就给人找麻烦。   他不给别人找麻烦,但绝不放过谈照。   谈照第二天还有工作要忙,却被他拉着做到凌晨。   谈照表现得相当不情愿,但身体反应很难掩饰。   最后一次温明惟做到一半累了,想中途结束。谈照人还在他身上,继续不是,不继续也不是,强忍半天没忍住,硬按着他做完了。   其实有些尴尬,但不开灯能缓解大部分尴尬,谈照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温明惟昏昏欲睡,也没注意太多。   第二天,他们“新关系”的第五天。   谈照和温明惟照常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但不同于前几天,今天作为主人的温明惟大发慈悲,解开宠物绳子,允许谈照离开自己去上班。   谈照经过昨晚一事,又加封一层情绪封印,仿佛事到如今无论温明惟怎么对他都无所谓。   他不因为被捆住愤怒,也不因为暂获自由开心,板着一张没表情的脸,拿起车钥匙就出门了。   温明惟没有送他,早餐也没吃。   ——由于恢复用药,副作用的影响又逐渐显现,温明惟的睡眠时间变长,状态有点飘忽。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才终于下楼,期间顾旌帮他洗了个头,吹干后长发束在颈后,系了个松松的结,然后陪他在楼下看书。   简心宁是傍晚来的。   温明惟叫她来跟谈照商量具体条款,先定一个初步方案。   其实温明惟心里已经有数,值得谈的东西不多,主要在于谈照想拿的那几块景观区土地能不能拿到。   大约是六点半,简心宁登门的时候,谈照也刚刚下班。   两辆车同时停在门前,谈照先下车,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那人。   简心宁今天穿一套西装裙,头发高高盘在脑后,气质干练,神色沉默,似乎情绪不太好。   这是谈照得知真相后第一次见她,对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有些心理不适。   当简心宁抬起头,也用类似的目光回视他时,谈照敏锐察觉,简心宁同样也不想看见他。   那么,如果在他们当中选择一个,只能有一人留下,温明惟更需要谁?   “……”   谈照压下这自取其辱的念头,强忍生理性恶心,跟简心宁一前一后进门,视彼此为空气,都没打招呼。   ——她应该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事了。   那又如何?   谈照心想,就算他有九分错,最关键的一分不在温明惟身上吗?   谈照脱下西装外套交给管家,熟门熟路地去洗了个手。   厨房正在做晚饭,食物香气飘满一层,简心宁这个时间来,大概是要一起吃饭。   谈照还没吃就先没了胃口。他拿出纸质版方案,走到客厅的沙发前。   温明惟已经等很久了,见他过来,指了指对面:“坐,你们两个谈,我旁听几句。”   可能因为有第三人在场,温明惟的态度相当公事公办。   简心宁坐在他这一侧,接过谈照的方案翻了几页,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说:“谈先生,交通收费和大桥冠名都没什么问题,但要想拿景观区土地的开发权,恐怕不太容易。”   “当然。”谈照保持客气,“我们能合作就很不容易,每个环节都有困难,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   简心宁也客气,但有些微冷淡:“其实交通收费就已经非常丰厚了,虽然回本慢,保守估计要十五年,但十五年后还有十五年收费期,回报率相当高,而且稳定风险低,对任何企业来说都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优选投资——”   她没说完,谈照面无表情道:“那你觉得为什么没有其他企业愿意投?”   “……”   谈照略带嘲讽,简心宁沉默两秒,看了一眼温明惟。   她对外向来强势,但一般不会在温明惟面前发作,忍耐了一下说:“谈先生,客观讲,我们合作没有亏待你,你提的条件我能满足的一定满足,不会跟你多余拉扯。但前提是这些条件合理。”   简心宁语气放缓,言辞却不松懈:“桥是桥,地是地,你想要土地开发权就去投标,我们怎么能操控结果?”   “……”   这么说未免太虚伪了,谈照心道:你们玩的不就是操控政治的游戏么?连选票都能控制,要几块地推三阻四。   但这话说出来就太直接了,不留情面。   谈照也看了一眼温明惟,试图从后者脸上窥出几分态度。但温明惟果真是在旁听,一点表情也没有。   谈照忍不住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能不能诚恳点?”   “我没有一句不诚恳。”简心宁道,“如果我们随便说两句话就能影响仁洲政府,我当然愿意。但这背后需要数不清的运作,投大量资金和人脉,才能撬动一角,让形势向我们倾斜,也只倾斜一点点——谈先生,你能理解吗?”   她的语气带着点微妙的无奈,好像谈照不可理喻,完全不懂政治,外行且幼稚。   口吻很像温明惟。   她口口声声的“我们”,也是指她和温明惟。   而谈照是坐在对面的外人。   谈照眉心直跳,还未反驳,简心宁又说:“仁洲有不少郑派,元帅见不得我们顺利合作,等着抓把柄呢。工程一旦开始,景观区土地竞标激烈,如果我们暗中操作被发现,影响会很恶劣,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   谈照品了品这个词,谁得谁失?   “你意思是你们有风险?”   “对,风险很大。”   “我没风险吗?”   “……”   “两边都有风险,你那边合理规避,我这边必须要担?”谈照冷冷道,“你们拿地不容易,难道我的七百亿很容易?”   退一万步讲,即使为满足谈照的条件,她需要投大量资金人脉费心运作,难道不是应该的?   他们想要建桥,要政绩,要选票,却什么也不想付出,平白拿走谈氏的七百亿,这叫“没有亏待你”?   谈照不能拒绝合作,已经妥协到不能更妥协了 。   他现在唯一的资本是钱,唯一能争取的也是钱,如果摆脱不了沦为别人争权工具的命运,最起码,他希望他的公司能坚守一家企业最基本的原则:投资是为盈利。   谈照压着火气,又看了一眼温明惟。   温明惟当真公事公办,没有一点理解或支持他的意思,毕竟温明惟的立场是在那边的,倒也不奇怪。   但他冷淡的态度比简心宁刻意的针对更让谈照心里发寒——明明在预料之中,还是觉得难忍受。   简心宁没有反驳,求助般转向温明惟,用眼神征求意见。仿佛她已经考虑得很全面,已经尽力了,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去满足谈照。   温明惟默然片刻,一句话给这场争执定了结局:“仁洲的地的确不好拿,我们不急于一时,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他说得平淡,脸色有些不悦,不知是因为谁。   简心宁恍若不觉,顺着接了句:“好,要不这样吧,谈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合作方案我来重新拟一份?”   “我介意有用吗?”   谈照有火难发,烧得喉咙疼:“既然你们都没打算跟我好好商量,还装模作样谈什么?不如直接告诉我,我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乖乖当一个提款机就行。”   谈照把手里的文件团成废纸,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第40章 魂(10)   简心宁办事效率高,新方案不到三天就交到了谈照手上。   再次对接,细化,然后拿到董事会上通过表决,总共也只用了不到一周。   合作推进得异常顺利,谈照只发挥了一个傀儡的作用。董事会是温明惟解决的,表决时他没听到任何质疑的声音,就连站在他对立面的大伯谈翼,似乎也因为元帅另有打算而放弃这座桥,没跟他争。   会议结束后,谈照在谈英卓生前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下午。   这几天他很沉默,因为实在也没什么话可说。   上回跟简心宁谈崩之后,他一气之下离席,在花园外的路边待到天黑,目送简心宁陪温明惟吃完饭后开车离开。   路过他时,简心宁减速降下车窗,无声地投来冰冷一瞥,刀子般划过他的眼球,一个字也没说,但是完全的胜利者姿态,胜过千万句嘲讽。   她哪来的底气?凭什么能受重用?   无非是因为姓简。   谈照的怒火从心肺烧到颅腔,几度平息不得,几乎要呕出鲜血,待到能把情绪倒灌回体内,再次封印,他才沿着来时的路回家,去面对温明惟。   谈照告诫自己,要忍耐,只能忍耐。   发脾气无异于小孩哭闹,只对爱他的人有用。温明惟不爱他,生气和期待都只能折磨自己。   短短一段路,谈照走了快一个小时。   之后几天,他没有再做任何争辩,简心宁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直到董事会开完,只等有关部门的审批手续,正式签约立项,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不论谈照心里是什么光景,温明惟公私分明一切如常,对他说过的最像安慰的一句话是:“你最近怎么吃这么少?”   ——也只是随口一说,好像真不明白为什么似的。   谈照越来越发现,温明惟是个复杂的多面体。   他公私分明是因为很重视大局,但大局却只占他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他多数时间在琢磨那几片药,偶有情绪波动,别人还没看清他就收拾干净了。   例如,谈照和简心宁谈判的那天晚上,温明惟旁听完明显不太高兴,但谈照始终也没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   是因为自己出言不逊,还是因为简心宁的刻意针对?   ——后者可能性几乎没有,温明惟没那么在乎他。   除沉迷试药之外,温明惟最近也沉迷于性。   他在这方面同样复杂,有时很恋痛,喜欢被谈照用力折磨。有时又喜欢折磨谈照,有强烈的施虐欲。   任何人跟温明惟接触,都很难不好奇他心里在想什么。   但谈照不好奇。如果说学会忍耐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减少对温明惟的关注就是他控制情绪的必要手段,也是忍耐的一部分。   9月15号这天,是个周末,谈照借口在公司加班,晚上没回家。   他约了朋友,是很久没见的李越。   自从上回李越躲了他的生日,他们就没再联系过。   以谈照的脾性,这样的朋友在他眼里已经不算朋友了。但他太久没有社交,想透口气,而且带着点别的目的,便不计较之前的矛盾,主动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对面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谈照简直有点恍惚,问:“你在哪儿?今晚什么活动?”   李越“卧槽”一声:“哎哟,大少爷——哦不,谈总!我在酒吧呢!”   “哪家?”   “不冻港。”李越报了个熟悉的名字,“怎么?你要来吗?”   “我过去找你。”   谈照这一出来得突然,李越完全没有准备,最近谈氏是什么情况他略知几分,一面心里发怵,一面也觉得不好意思。但不论如何多年交情还在,谈照一到,他就殷勤迎接,帮忙点了杯无酒精饮料。   谈照今天的西装没来得及换,头发相比以前剪短了,面色沉郁,气质正经,恍然好像变了个人。   李越呆了片刻,迟迟才笑:“哎呀,哥,您怎么穿西装来酒吧?简直是成熟男人,把我们几个衬得跟小孩似的!”   谈照不理会他的贫嘴,扫了一圈在座熟人,挑位置坐下,说:“最近忙什么呢?”   李越道:“我能忙什么?酒吧夜店唱K开趴一条龙呗,老一套。”   说罢又瞟他一眼,难忍感慨:“真是不一样了,要是在路上遇到你,我都认不出来。”   “少他妈胡扯。”谈照踹他一脚。   李越“哎哟”一声:“对!就是这味儿!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谈照:“……”   一杯饮料下肚,在酒吧浓雾般幽深的灯光下,谈照解开领带,略微放松了些。李越适时地打听:“别说我,你最近忙什么呢?”   李越已经知道温明惟的身份,畏惧又好奇,压低声音问:“你跟那个谁在一起吗?”   谈照沉默了下,明知故问:“哪个谁?”   “明惟哥啊。”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谈照一脸复杂,李越不解其中缘由:“相处不好?吵架了?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之前追你那么热情,羡慕死人。”   “……”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谈照不想难得有机会出来散心还聊这些,但身在“不冻港”二层,同一间酒吧,差不多的座位,记忆里的温明惟笑着从对面走来,坐在他身边,喝了一杯“末日极光”。   当时他不耐烦极了,温明惟却一直在笑,总是看他,喝酒时要看,跟别人聊天时也要看,仿佛眼睛长在他身上,不舍得错过他的每一个反应。   其实谈照不觉得自己会特别爱谁。   曾经的某一刻特别爱温明惟,现在已经不想爱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现在“不想爱”的念头冒出来时,爱的感觉突然特别清晰,比曾经的那一刻还要强烈。   他呆坐着,一时忘了前后纠葛,只记得那天晚上温明惟来到他身边,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练枪,问他什么时候过生日,送他生日礼物。   也许是因为爱也有求生欲,发现他想把自己杀死,就一整个冒出来,让他拼命感受它的存在,留它一条活路。   它说,人的一生有很多重新来过的机会,唯独第一次心动的感觉不会再来。   谈照眼眶酸涩,不自觉发愣,李越推了几下他才回神:“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好吗?”李越担忧道,“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我爸也不让我瞎掺和,但陪你聊天喝酒还是没问题的,你是不是压力太大啊?”   “……还行。”   谈照无意倾诉,想了想说:“其实我找你有点事。”   “什么事?”   李越一问,谈照看了眼周围的人,略一犹豫,拉他到没人的地方单独聊:“我记得你之前认识一个挺有经验的情报贩子,还有联系吗?”   “有是有,但他现在转行当狗仔呢。”李越往后一缩,“你想干嘛?不是要搞什么商业机密吧?这容易出问题,我可不敢啊。”   “不是,我想查个人,私事。”   “谁?”   “温明哲。”   李越茫然:“温明哲是谁?跟明惟哥有关系吗?”   谈照不回答他后一个问题,只说:“一个死人,我想了解一下他死之前的情况。”   “……”   李越更茫然了,但听起来不像违法乱纪的大事,点了点头:“我回头发你联系方式,能不能查我不确定,你自己跟他沟通吧。”   李越没太在意,拉着谈照回去继续喝酒。   但就在这时,谈照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屏幕上幽幽亮起温明惟的名字。   消息简短,言简意赅两个字:“回来。”   李越从侧面瞥见,莫名一激灵,明明没有语气词,也没有表情符号,他甚至没见过温明惟严肃的模样,却觉得被这两个字威胁到了,后背一凉。   谈照没什么表情,但出乎意料地配合,跟他打了声招呼,说:“我先走了,联系方式记得发我。”   “啊,好。”   李越目送谈照离开,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原地傻愣半天才反应过来——   操,大少爷竟然这么听话,难道他是一个隐藏的“妻管严”吗?   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41章 狮子(1)   9月15日晚,谈照回家时已经十点多了。   他回来之前,温明惟刚洗过头,穿睡衣,披散长发,静坐在卧室窗前的椅子上,听见车声瞥了一眼楼下,对身后的顾旌说:“你去休息吧。”   顾旌是来送药的。   一种新药,编号“No.19E”,仍属于“19”系列。   之所以停留在“19”系列进不了“20”,是因为最近实验室的研发陷入瓶颈,给不出有突破性的新药。   温明惟握着药瓶无意识地转动几下,药片撞击塑料瓶身发出哗啦的响声,他翻来覆去,摇骰子似的玩,听着顾旌离开的脚步声和关门声,终于倒出药片,吃了一片。   这种药是他之前吃过的另一种药的改良版。   具体药效是制造某种胃病,即在他不患有胃病的情况下,体会类似的病痛。   改良方向是见效快,失效也快。方便他情绪不好时快速得到“安慰”,想摆脱病痛也不费时。   但由于只是改良版,不新鲜,温明惟兴趣不大。   他不责难研发人员,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永远高速发展,越逼近极限越难突破,陷入瓶颈在所难免。   只是有些失望。吃药是他排解虚无感的一种方式,这条路似乎也能看到尽头了。   温明惟没喝水,药片卡在喉咙不舒服。他听见开门声,头也不回道:“谈照,帮我倒杯水。”   “……”   身后传来脱外套的窸窣响动,车钥匙轻轻摔在桌上,对方拿起水杯,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然后裹着一身秋夜的气息到窗前,递来杯子。   温明惟回头,眼前谈照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玻璃杯边沿,拿得不稳,水面微微晃动,他的目光从对方的手指抬到脸上,撞上谈照沉默的眼睛。   “你去哪儿了?”温明惟问。   “……”谈照想把水杯放下,但温明惟似乎不赞同,只好僵持着说,“我去哪儿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最近没有监视过你。”   温明惟轻描淡写仿佛玩笑,但表情是认真的,从下方抬头看他的眼神明显是在表达某种需求,谈照懂了,被无声的压迫支配着递上水杯,亲手喂他喝水。   卡在喉咙的药片终于滑进胃里,温明惟舒服了点,又问:“你去哪儿了?”   “酒吧,见朋友。”谈照说,“你没说过我不能社交。”   温明惟不置可否,从窗前离开,回到床上。   他在等药效发作,谈照脱衣服去洗澡,洗完上床陪他躺下,他刚好开始胃痛,但平静的神情就像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被子底下微微颤抖的手指昭示着他正在忍受某种生理性剧痛。   谈照已经很了解他恋痛的癖好。   但别人恋痛是因为能从中获得快感,温明惟不太一样,他似乎没快感,只享受痛苦。   谈照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但今晚那种“不想爱”的念头还在心里徘徊,他驱散不走,也不能把它激发的爱的感觉驱散走,仿佛温明惟的痛觉蔓延到他身上,让他也浑身不适,忍不住想质问:“你能不能别发疯了?”   要疯就自己疯,放过别人行不行?   不行,温明惟不会放过他。   以前谈照觉得,温明惟爱他爱到想给他陪葬。   但现在觉得,万一哪天温明惟先死了,被拖进棺材里陪葬的是他。而且墓碑上不会写“谈照”,要写“简青铮的魂”。   谈照的手也开始发抖,他用力攥紧,骨关节发白,脑海里过了一遍忍字诀——他能忍下简心宁的嘲讽,但面对温明惟,愤怒总是更难控制。   或许因为愤怒下藏着的是委屈。   在这个连委屈都屈辱的难堪境地里,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可它偏偏不死,像一种绝症,来如山倒,去如抽丝,不知还要抽多久才算完。   谈照深吸一口气,转身离温明惟远了些才感觉稍微好点。   他避开温明惟可能看到的方向,拿起手机。   李越已经把联系方式发过来了。   那个人号称是情报贩子,以前他跟李越喝酒时听对方吹嘘,说凡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只要肯花钱,没有查不到的东西。   谈照知道不一定靠谱,对方肯定查不出温明哲现在的情况,但过去势力如何,身边有什么关键人物,最有可能是谁救了他,包括他对外作风如何,这些都是温明惟不曾讲过的。   虽然了解也未必有用,但总好过一无所知。   谈照迫切地需要做点具体的事情来探索出路。   至于之后如何,是之后的事了。   他现在只能沿着眼前唯一的一条线往前走。   谈照把自己的需求发给对方,等待回复。   温明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睁开眼睛,轻轻地瞥了他一眼。   那阵剧烈的胃痛还没结束,温明惟脸色苍白,额边挂一层薄汗,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腹部,看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享受。   谈照不想注意他,但今天这个药和昨天的不太一样,他的反应更明显,让人忽视不了。   “是新药?”谈照张了张口,只在心里问,没出声。   温明惟自然听不见他心里的话,又一阵剧痛袭入肺腑,有些难忍,转头把灯关了。   “……”   黑暗中,谈照听着他刻意压低的喘息,也有些喘不上气,突然想起上回温明惟玩笑般说过一句:“其实我不喜欢吃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不用吃”,那么现在为什么还要每天都吃?   难道他还不够配合?不能给他提供生理快感和情绪价值?   手机震动了一下,谈照迟迟拿起来看,是情报贩子发来的报价。   他回了个“好”。   温明惟背对着他,毫无察觉。   温明惟虽然控制欲强,但从来没有查过他的手机,不在意他平时跟谁联系,也可能是因为知道他现在没几个私交,没有查的必要。   谈照又聊了几句,身侧那人忍痛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似乎药劲过了,终于能缓口气,然后他拉紧被子,把自己盖住,仿佛完成一项睡前仪式,终于可以入睡了。   但其实还少了一环——   他们今天没有做,也没接吻。   连对话都比前几天少,让人有点不适应。   谈照想开口,没说出什么来。   他很清楚,温明惟不论是黏他还是疏远他,原因都跟他本人无关。好比主人心情好时就逗弄几下宠物,心情不好就懒得搭理,没必要问为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他们背对背躺着,谁也没睡着。手机忽然又震动一声,还是那个情报贩子的消息,谈照瞥一眼没回,温明惟终于被惊动,跟他说:“关机。”   “……”谈照调到睡眠模式,放到一旁。   “你在跟谁联系?”   “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李越。”   温明惟不再问了,转过身来按住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是亲热的暗示,谈照一回头就被吻住,但温明惟只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是一个简单的晚安吻,没有进一步行为,然后躺回枕头上,从床头柜上摸到一瓶药,又吃了一片。   那里有好几瓶不同的药,没开灯根本看不清编号,谈照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也不在意,随便吃一片就行。   谈照有点受不了了:“你能不能别吃了?”   温明惟瞥他一眼。   “有心理疾病就去治病,吃这种药你很开心吗?”   “……”   “开心”这个词好像跟温明惟没有任何关系。   谈照后知后觉:他就是不开心。   只不过平时他太平静,稳定的情绪和居高临下的态度有欺骗性,不会让人发现他不开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谈照竭力控制情绪,压住语气:“人活到你这地步,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没得到也快到手了,你还有什么愿望不能实现?难道一个死了快十年的人,就把你折磨成这样?”   “……”   这些都是不该说的话,但已经出口,覆水难收。   谈照不想看他病态的脸,和那双几乎没生机的眼睛,他这种人,谁爱上他简直倒霉透顶,可惜谈照就是那个倒霉鬼。   可他还是这么平静地看过来,脸上没有一点哀愁忧伤,也没有一点害别人为他担心的羞愧,他沉默地审视谈照,也不知审出了什么,突然靠过来,又给了个吻。   这个吻比刚才那个漫长。   温明惟扣住谈照的脸,把他气愤的颤抖强行镇住,似乎也看穿了他气愤之下的委屈,吻得温柔缠绵,极尽安慰。   亲了又亲之后,温明惟没有解释刚才的问题,压着谈照的肩膀,手指抚到他脖子上,亲昵地说:“你对我好一点,我就不吃药了。”   “……”   谈照哽了下,他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他们两个到底谁对谁不好?倒打一耙,胡言乱语。   谈照撇开脸,躲开温明惟的注视。   但他被扳住下巴又亲了一下。   “明天我要出趟远门,本来想自己去,不带你。”温明惟说,“但现在改变主意了,你陪我一起去。”   “去哪儿?”   “去见我二哥,温明哲。”   “……”   谈照心里一惊:“你查到他了?” 第42章 狮子(2)   温明惟说出“远门”,不掺一点水分,目的地远至联盟边境,一个谈照曾有耳闻但不熟悉的地方:浦邦。   介绍浦邦之前,要先介绍联盟领土范围。   严格来说,自从百多年前联盟成立,就再也没有能与之抗衡的独立国家和政权,人类大一统成为主流观念。而联盟统辖的地区主要在环太平洋东西两岸和一部分内陆,其他地区或毁于战争,或发展落后,都不成气候。   在那些不成气候的地区里,浦邦是相对有名的一个。   它是一座典型的无政府自由城市,不受任何政权管辖,混乱,不稳定,充满暴力和非法交易。   境外类似的地区不少,联盟政府一律采取不干涉也不来往的态度,严禁境内外走私,任其自生自灭。偶尔会在官方宣传片里把它们列为反面教材,用境外的血腥暴力不安全来佐证人类大一统的正确性。   谈照对浦邦的印象就来自于类似的新闻,网络上也有相关讨论,但不多。   温明惟的了解比谈照多得多,甚至比官方多。   但境外毕竟是阳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地,再了解也难免有盲区。换言之,出境有风险,不是普通的旅行。   温明惟却态度轻松,没给谈照详细介绍,嘱咐他说:“我们要待几天才能回来,你自己拿好必需品,有些东西那边不方便买。”   温明惟一人独裁,谈照没有拒绝的余地,跟他一起上了私人飞机。   他们中途在一座西部城市短暂停留,略作乔装,换了交通工具。   这趟出行是保密的。   温明惟喜欢监控别人,同样也有人监控他。   他怎么处理这些尾巴,包括带多少手下暗中随行,谈照都不得而知。   温明惟也不需要谈照知道。   但有些事情有必要沟通,比如这次出境的目的。   温明惟说:“我之前追踪仿生人,查到新洲的一家能源公司,但只找到一个假货,温明哲不在那里。”   “然后?”谈照有些在意,尽力表现平淡。   他们昨晚在那一吻之后,最终还是做了。   气氛莫名变得好了点,但好不好全是温明惟说了算,谈照只在早上他整理东西的时候说了一句:“别带药了。”   原以为这句提醒有用,毕竟昨晚相处还算平和,可温明惟把他的提醒当耳旁风,坚持让顾旌把那几瓶药装进随身物品,带上飞机。   谈照旁观很烦躁,下意识反思,难道他真的对温明惟很不好?寸步不离地陪着也代替不了药吗?   ——会有这种想法就说明他被温明惟带偏了。   根本不是他的问题,可他竟然跟着对方的思路走,自省错误。   谈照把注意力转回正事上,问:“后来怎么查到他的?”   “我有一些曲折的办法。”   温明惟坐在私人飞机上的沙发上,说:“如果你能像我一样监控联盟所有走私航道,了解境内外各主要势力的往来关系,你也能排查出,哪些势力不对劲。”   “……”   说“所有”略显夸张,但温明惟至少能监控百分之七八十,剩下那些是小打小闹,不值得他注意的。   谈照早对他的权势有所了解,但还是被他的势力范围之大震撼,一时无言,沉默以对。   “境外龙蛇混杂,局势动乱不清,但总的来说,大型武装组织不多。”   温明惟说:“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土著,另一部分是多年前从新洲逃过去的黑帮余党,其中有的干老本行,有的改行贩毒,科技犯罪,博彩诈骗,什么都沾。”   以前新洲黑帮有本土规矩,势力越大的家族越自矜身份,不屑于沾那些乱七八糟不够“高级”的行当。   “温明哲毕竟姓温,他把出身看得比什么都重,自认为是龙都正统,肯定不愿意同流合污。”   这是温明哲为数不多称得上有原则的地方,温明惟却觉得好笑:“所以,暂且排除不符合他作风的,探一探其他势力的底——别人都有来龙去脉,发家过程有迹可循,有些势力却遮遮掩掩,查不出头目的底细,说明背后有猫腻。”   谈照明白他的思路,温明哲必然低调蛰伏,但要想发展就得公开活动,藏得住姓名藏不住活动的痕迹。   这么查看似简单,实际操作却很难,如果不是手眼通天,谁能说查就查?   虽然谈照还没决定要不要跟温明哲接触,但这勉强也算一条出路。现在却有些怀疑:温明哲有能力跟曾经杀过他一次的弟弟再次抗衡吗?   今天早上,情报贩子发来一份资料,谈照匆匆扫了一眼,介绍的是温明哲当年在新洲干过的几起大事件,典型的黑帮火拼。其中提到温明哲性格乖戾,好勇斗狠,善战,枪法准——跟温明惟一样,温氏子弟从小练枪,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但资料里除了这些偏于皮毛的描述,没有对各事件内情的详细介绍,想必是因为那些内容外人无法得知。   谈照心情复杂,犹豫多天下不了决心。   他一方面是因为不信任温明哲,另一方面也因为,一旦他这么做了,他面临的将是和温明惟彻底对立,决裂,不可挽回——   不动心的人公私分明,对他的公司下手毫不犹豫。   被伤害的那个却优柔寡断,情不自禁为他们的未来担忧。   “未来”在哪里?   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担忧的必要?   “你找到他本人了吗?”   谈照沉默半晌,状似好奇地问:“这次专门去是打算调查他,还是有把握直接动手……杀了他?”   “我怎么能让他轻易死?”温明惟道,“如果我的情报没出错,明天他会在浦邦的一家赌场谈生意,等他现身,我们多年不见,不应该先叙叙旧再说吗?”   温明惟的“叙旧”别有他意,谈照听出他的厌恶,那是他身上罕见的情绪。   “怎么,你好像很关心他?”   温明惟突然靠过来,贴近谈照的脸,似笑非笑:“他是不是联系过你?” 第43章 狮子(3)   在温明惟近距离的审视下很难说谎,谈照瞬间管理好表情,用一个有点诧异的情绪做铺垫,一秒后说:“没有,联系我干嘛?”   他没有过这么好的演技,不擅长欺骗,但凡事都有第一次。   温明惟像活体测谎仪似的看了他半晌,说:“没有就好,我不喜欢你跟他扯上关系。”   “……因为他伤害过你。”   “不是‘伤害过’,是一直。”   温明惟松开支撑上身的手臂,靠在谈照身上:“我小时候被温明哲欺负,长大后也一样。直到十六岁,还没摆脱他的霸凌。”   那时温明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替家族谈生意了。   但在温明哲眼里,这个私生子弟弟什么也不是,欺凌不需要理由,伤害之后也不用负责,默认温明惟这辈子只能被他踩,他永远高一等,温明惟翻不出他的手心。   “有一回,我为了办一件事,在外面受了重伤,这里,”温明惟按了按肩膀和右心口,“中了两枪,刚处理过,还没痊愈,但一回家就被他踹出大门外,怪我抢了他的生意。”   他低声说:“因为在他看来,家里的一切理应属于他,我得到的一分一毫都是抢的,哪怕是我拼命促成的合作,成果也该归他。”   温明惟突然说这些,带着点别样的倾诉意味。与其说他是在表达对温明哲的厌恶,不如说是在向谈照揭示内心。   继他那条不为人知的河,河畔的日落,和一瓶又一瓶的药之后,温明哲也是他过往的一部分,他有意给谈照看。   他说:“当时我躺在地上,没力气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以后一定会杀了他。”   “……”   温明惟语气平缓,没什么表情,但当年他无能为力躺在地上的那一刻,绝对不是现在的样子。   谈照下意识摸了摸他枪伤的位置,想说点什么,却都觉得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尤其不能跨越时空,安慰十六岁的温明惟。   在这样的时刻,察觉温明惟在倾诉,甚至有意等他回应的时候,谈照情不自禁想抱抱对方,仿佛他们之间没有矛盾,他想说:“我想保护你,以后不让你受伤了”,但如果真的这么说出口,温明惟恐怕会笑出声。   谈照自己也挺想笑的,强忍片刻,眉头蹙成一团,他吐了口气,到底还是收紧手臂,把温明惟抱住了。   两人跌进一张沙发里,下一秒,温明惟吻住他的嘴角,微微笑道:“今天肯主动了?”   “有吗?”谈照不承认,“配合你罢了,不是主人的要求吗?”   他翻身压住温明惟,拨开他腮边长发,低头接吻。   已经吻过太多遍,他熟知温明惟喜欢怎样的深度和力度,但配合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偏要反着来,在温明惟想退的时候逼迫深入,一次又一次,仿佛接吻也是种较量,他掐住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将自己难平的心绪灌入其中,粗暴地亲吻、吮吸,用上牙齿,咬出好几道牙印。   温明惟一直看着他,但亲到最后连睁眼都有些费力,像做了一场,缺氧,视线模糊,看不清谈照的脸,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梁,说:“如果我早点认识你,也会喜欢你。”   “……”   谈照僵了一下,怀疑这是新型洗脑技巧,和昨晚那句“你对我好一点,我就不吃药”一样,是怀柔政策,骗他听话。   退一步说,这又不是什么好话。谈照没法细想,皱眉咬住温明惟的嘴唇,又接了一个深吻。   他多少带着点发泄的意思,但越发泄越有感觉,两个人在飞机上的密闭空间里亲到浑身发热,一时也摸不清彼此的情绪是好是坏,连自己的心情都忽略,机械而投入地亲到忍不住做了。   好在是私人飞机,没有第三人在场。   结束后把刚脱的衣服穿起来,舷窗外白云满眼,飞机穿过沉默的天空,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降落。换乘之后,再抵达浦邦,已经是夜里了。   浦邦位于联盟的东南边境线外,出入境防线常年封锁。谈照不知道温明惟是跟谁提前打过招呼,边防放行,还是有自己的其他办法,总之他们的车一路没遇到阻碍,直接开进了浦邦市区。   浦邦是一座比想象中热闹的城市,总体面积不大,但人口不算少。   由于没有城建规划,建筑风格非常不统一。   他们停车的酒店附近是一片巴洛克建筑,但在视线可及的两条街之外,有一片新式四合院建筑群,各种商铺穿插其中,招牌上普遍挂着几种不同语言,给来自联盟内外各地区的顾客参考。   “这边的建筑都很新。”温明惟说,“因为经常毁坏重建,负责重建的一般是当时的市长。”   “市长?”   “非官方的,地头蛇,通常是最有势力的某个组织的头目,人面广,有话语权。”   温明惟倚车门而立,脱下外套。   浦邦是热带季风气候,常年高温不降,路边的棕榈树风中摇曳,在路灯下投出一道道高大的影子。   “我十多年前来过。”温明惟说,“当时跟现在差别很大,可能有半座城都重建了,路上的人倒是差不多,没变过。”   谈照随他的视线看街上。   车都开得不快,不像西京交通拥堵,人人急于奔命,这里有一股慢节奏的劲头,如果能忽视行人手里或腰间别着的枪,气氛可以说悠闲。   正因为悠闲,显得他们的枪不像真枪,像玩具。   又因为几乎人人有枪,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跟我想得不一样,看起来没那么,”谈照找了个词,“丧心病狂。”   温明惟笑了声:“他们多的是亡命徒,不是神经病,不会随时随地当街扫射。但当街扫射的事也不稀罕,我们待两天你就知道了。”   温明惟带谈照进酒店。   他们这次出行很低调,酒店没住最好的(虽然浦邦最好的酒店放在西京充其量也只算三星档次),身份没人认得出,自然也得不到优待,和普通住客一样被随便打发了一张电子卡,前台连房间地址都懒得讲清,让他们自己去找。   顾旌也住这家酒店,在他们隔壁。温明惟明面上的保镖只带顾旌一个,既是保镖也是生活助理,顾旌帮他们把随身物品安置好,检查确认了一遍房间里没有摄像头和监听器才离开。   客房不大,双人床,对谈照这种从前无论去哪都住总统套房的大少爷来说,唯一能挑出的优点是还算干净。   温明惟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问:“住不惯?”   “没。”谈照摇头,违心地说,“我不挑剔。”   温明惟打开旅行箱,箱子里除了一些换洗衣物,装的都是手枪。   他挑出一把扔给谈照:“拿着。”   “……”   谈照还没有从文明世界进入不法之地的实感,手里就被塞了把真枪,稍一想象便能猜到明天可能发生什么。   温明惟说:“给你防身的,应该用不到。但万一出什么意外,你优先保护自己,别的都不用管。”   “……”   谈照毕竟生长在法治社会下,别说杀人,连只鸡都没杀过,他握着冰冷的枪械,看着温明惟仿佛谈论天气般平静的脸,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温明惟忽然抬头,瞥他一眼:“怕吗?”   “不。”谈照说,“有点不适应。”   “这就是我带你来的目的。”   温明惟把那几把枪拆解,重新组装,这么做没什么特别的作用,只是他在亲自动手前的一种习惯。   虽说明天未必需要他亲自动手。   他很享受这个过程,修长的手指快速动作,熟练地组好枪,那些冷硬的杀器在他手里服服帖帖,堪称乖巧。   然后,他把自己的枪放在床头,拿起谈照那把,重复刚才的动作,手把手亲自教谈照拆卸和组装。   在温明惟看来,这是比接吻更亲密的互动。   他从背后圈住谈照的腰,控制他的每一根手指,将他的力量通过谈照的手施加到枪身上,仿佛一道精神仪式。   尽管谈照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被温明惟拖进这个隐秘的世界里,被迫感受来自对方的精神重压,仿佛能听闻多年来围绕温明惟盘旋的腥风和血雨。   组装完毕,温明惟顺势亲了他一下。   “你要留在我身边,陪我习惯一切。” 第44章 狮子(4)   谈照得益于非凡的出身,曾经去过世界上大部分地区,见过形形色色无数种人,绝不是见识短浅之辈。   但浦邦这种地下世界,如果不是因为温明惟,他一辈子也不会来。   当天晚上,他们摆弄了很久的枪才入睡。   温明惟很少对什么事物表现出特别的喜爱,但对枪颇有情怀。他给谈照的是一把大口径手枪,装载特制子弹,威力足以远距离射杀大型动物,后坐力也同样强悍,一般人难以驾驭。   温明惟教谈照试枪,瞄准窗外那棵棕榈树,连消音器也不上,扣下扳机,“砰”一声巨响!   楼上楼下都开着窗户,立刻传出叫骂:“谁他妈大半夜扰民!”还有几声听不懂的语言,不知道是哪国后裔。   谈照被后坐力震得虎口发麻,温明惟从身后道:“再试一下。”   ——在浦邦这种地方,枪响跟汽车鸣笛一样常见。   更常见的是随处可见的大小赌场,游戏厅。   游戏厅也兼具赌场性质,把游戏机设计得像一台高级老虎机,利用游戏的胜负进行博彩,旁边摆着ATM机,方便输光钱的人当场取款,赔进更多家底。   值得一提的是,境外的银行不合法也不稳定,通常是各大势力的头目开设的。在他们的银行里存款具有交保护费的性质,持哪家银行的卡,意味着受哪方势力庇护,同时要做好取不出钱的心理准备。   甚至有的银行是赌场老板开的,赌客刚输掉的钱流入银行,再通过ATM机回到自己手里,还沾着热气。   故而大部分赌客只用现金,或者刷联盟公民卡——持卡的都是偷渡客——有被联盟官方查封的风险。   讲起这些,温明惟如数家珍。不仅浦邦,境外的主要城市都遵循一套类似的运转规则,内核相似,区别不大。   谈照听完问:“你跟他们有来往吗?”   他指那些势力头目。   温明惟淡淡道:“没有。”   现在没有直接来往,但严格说,间接来往是有的。   他们中的某些人,是温明惟军火生意的买主。只不过中间隔一道地下黑市,货物或零或整,几经转手之后,买卖双方的身份都被隐藏了。   温明惟偶尔也会从境外进货,拿一些低价矿物和稀有资源。   他不隐瞒,想到什么就对谈照说:“我当年第一次来浦邦,就是来卖枪的。”   “自己造的枪?”   “对,温氏有军工基地,能生产很多武器。”   温明惟说:“那时我对境外没那么了解,初来乍到吃了个下马威,被人拒之门外,当众为难。”   “然后呢?”   “呵,”温明惟轻声一笑,“我把那个组织打散,头目杀了,换了一家交易。”   “……”   他轻飘飘一句话,带过一段风雨:“境外是丛林社会,弱肉强食。如果枪不够硬,没人听你讲道理。”   温明惟没说的是,当时他没带多少手下,以少胜多灭了浦邦风头最盛的大头目。一战打响了温氏在东南边境的名声,令人闻“温”色变,不敢轻待。   后来,和他交易过的那个组织也不在了。   ——境外能人不少,但乱似一盘散沙,频繁争斗,动荡下少有能长盛不衰的势力。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市区里短暂游逛,下午乔装打扮,直接前往目的地:一家叫“浦邦娱乐城”的大赌场。   赌场建在市中心最显眼位置,是一座金碧辉煌色彩浓艳的异域风情建筑。   这是本地最大的赌场,每日迎来送往,鱼龙混杂,是浦邦各种意义上的中心场所。   从温明惟获得的情报判断,温明哲今天会在这里现身。他的合作方正是浦邦现任“市长”,以博彩娱乐业起家的超级富豪,浦邦娱乐城的幕后老板。   这些年,温明哲隐姓埋名,用假身份活动,对外自称姓王,化名“王明”。   一个丢进人堆里不起眼的名字,掩护了他九年,也掩盖了他本该拥有的风光。   以温明惟对他的了解,他必定心气不顺,满腹不甘。事实也的确如此,起初他能勉强隐忍,收敛跋扈作风,但起势后老毛病复发,受不得一点忤逆,经常跟各方势力起冲突,名声不大好。   “他以前更跋扈。”   走进赌场大门,温明惟说:“如果不是因为姓温,他早被人打死在外面了,现在都算低调。”   浦邦娱乐城是一座多层建筑,顶端几层是酒店,商场,下两层是赌场主体。   博彩大厅占满一层,分内外两块大区,外区摆满一排排老虎机,用来招揽小赌的散客。内区建得像一座富丽堂皇的迷宫,以各式赌桌为主,什么类型玩法都有,筹码的币值以一千联币打底,上不封顶。   温明惟今天低调出行,一身黑色休闲西装,长发规矩地束起,戴了口罩。   谈照配合他的装束,穿得更随意些,领口松开,鼻梁上搭一副墨镜,板着脸,扮演黑帮老大,但演得不太像,像个装模作样的电影明星。   温明惟笑了笑不戳穿,被他揽着往前走,状似轻松地兑换筹码,小玩了几把,然后一起像普通赌客般到处乱转,前往中心区域。   在路过一台“百家乐”赌桌的时候,突然听附近有人说:“待会儿要来一个大老板,你知道吗?”   温明惟停下脚步,从谈照兜里掏出两枚筹码,押在桌上。   发牌人不看任何赌客,机械地抽牌发牌,揭示结果。   刚才说话的那人就在赌桌旁边,似乎是赌场的打手,穿黑制服,跟他的同伴公然议论:   “据说是姓王,但来头不简单,有人猜他可能根本不姓王。”   “那姓什么?”   “你猜,往大了猜!”   “操,故弄玄虚,现在哪有什么牛逼的姓氏,总不能姓温吧——什么啊,还真是啊?”   “不确定,我也是听说的。”   同伴不以为意:“这种人我见多了,八成是借温氏的名头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我也怀疑。”   “是吧,但你说有什么用,想吓唬谁呢?还以为现在是十年前啊?姓温的早就死光喽——”   此人嗓门不小,招来不少注视。   他摇头晃脑地沉浸在指点江山的自得里,没留意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回头,还没看清对方是谁,突然被一脚踹飞,摔到对面楼梯下,发出一声惨叫!   赌桌旁一片哗然,温明惟收起筹码,和谈照混进人群趁乱上楼。   一二层大厅是中空设计,二层有一排VIP包厢,他们进了一间,透过包厢的单向玻璃往下看,楼下已经乱作一团。   打人的是一个壮硕的西装男,他仿佛拎小鸡崽般拎起那人,摔到地上,猛然又踹一脚。一套动作看似简单,被踹那人却奄奄一息,连惨叫也发不出了。   在西装男背后,一群打手的簇拥下,走出一个男人。   这男人穿白衬衫,戴钻表,梳油光锃亮的背头,裸露的脖颈上好几道深刻伤疤,触目惊心。   他长相英俊而标准,有整容痕迹,但眼神阴鸷,气场强势,假作的斯文中透出一丝狠厉。   ——正是没死透的温明哲。   只见温明哲抬手一挥,西装男又踹一脚,地上那人两眼一闭,竟好像被直接踹死了。   “你说谁死光了?嗯?”   温明哲走到那人面前,照脸上狠踩一脚:“老子是你配议论的吗?狗杂碎。”   围观人群噤若寒蝉,温明哲转身咧嘴一笑:“让大家见笑了。”   他松了松本来也不紧的领口,装腔作势地走到赌桌旁,敲了敲桌上纸牌,问:“丹总呢?”   “丹总”大名叫丹威,这家赌场老板,温明哲今天的合作对象。   他来谈生意,竟然在人家的场子上闹事,肆无忌惮地打死人,不给老板面子。   看场子的负责人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没敢大声说话,应了一声道:“您稍等,丹总正在来的路上。”   这边话音刚落,赌场老板已经赶到。   他是土生土长的浦邦人,皮肤深褐,样貌粗犷,一身匪气,带两三名心腹,七八个打手,走来时有人在他耳边低声汇报刚才的冲突。   ——打狗也要看主人,温明哲打的不是狗,是赌场老板的脸。   但从二楼远观,却见丹威浑似不在意,热情地招呼了一声温明哲,转头对手下黑脸:“以后谁还敢口无遮拦,不用王总动手,你们自己不会处理吗!”   手下连连应是,拉开赌桌旁的座椅,请二位入座。   显然,丹威很忌惮温明哲。   刚才被打死的那人没说错,温氏已经不比当年,没人会因为他姓温就另眼相待。温明哲这么嚣张,可见背后底气。   但人家给脸,他还不知收敛,大马金刀地一坐,反客为主:“丹总,我看你这赌场有点小了。”   “小吗?”   “小,充其量只能当浦邦第一,要称霸境外,起码扩十倍!”   “……”   丹威笑着奉承:“王总好气魄。”   温明哲众目睽睽下打了个手势,手下听命上前,打开一台设备,投影到赌桌上。   那是一张全息立体地图,二楼太远看不清细节,隐约辨认,是被他做了标记的势力分布版图。   标记有蓝有红,蓝色似乎代表安全地区,红色是敌对,还有一部分黄色地区,丹威所在的浦邦正在黄色里,意味着中立。   温明惟意外,但也不奇怪:“原来他要谈的是这门生意,野心不小。”   谈照也明白了:“他要跟丹威联手?”   境外不怕野心大,逞强也好过示弱,但以温明哲的乖戾作风,要想当那个一统全局的霸主难于登天。   温明惟摘下口罩,打开VIP包厢的升降玻璃,朝楼下丢出一枚筹码,精准砸到赌桌上。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没长进。”   温明惟冷冷道:“你是不是忘了当年为什么输给我?——废物。”   他声调不高,但在肃穆的气氛下犹如一道惊雷劈下,温明哲悚然一惊,猛地抬头:“谁?!”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身经百战的直觉令温明哲本能提前躲避,子弹击中他的座椅,“——砰!”   现场顿时如油锅炸开,围观赌客有经验的都不会无故参与枪战,第一反应是躲,找掩体,离开冲突中心。   温明哲被一群手下护在中间,拥挤中看清了楼上那张脸。   那张曾经柔弱可欺,后来如魔鬼般夜夜在他噩梦里冷笑的脸。   “温明惟!”   温明哲咬牙切齿,无数唾骂涌上唇边,但骂声没有子弹快,“砰!砰!砰!”一声接一声炸响,身旁有手下倒地,他发现枪不是温明惟开的,子弹来自四面八方——赌场竟然被包围了。   “丹威……!”温明哲边躲边射击。   丹威也是大惊失色,在自己的赌场里被包围,何止丢脸,但楼上那张令人见之难忘的面孔上过新闻,他认得出来,也不是全然不知温明惟背景,顿时脑子短路,手心发麻。   “他怎么在这?!”   “我他妈哪知道!你的地盘你问我?!”   温明哲今天是来谈合作不是来砸场子的,只带十多个手下,但他死过一次为人谨慎,不远处就有支援,当即发消息呼救。   丹威从认出温明惟的那一刻起就不敢打了,生怕给自己招来更大麻烦,颤颤巍巍往大厅外撤退。   但温明惟的手下恐怕有五六十人,清一色MP54型冲锋枪——联盟去年的新货,境外黑市目前还买不到。   凶悍的火力压得两人抬不起头,边跑边往赌桌下钻。   温明惟稳坐高台,对耳机里说:“留活口,别把他打死。”   他的声音被激烈的枪声掩盖,温明哲听不见。   但温明哲纵然秉性恶劣,人品差劲,毕竟也出身于黑帮世家,从小练就的胆色和身手分毫不差,硬是顶着枪林弹雨抓起一个半死不活的路人做护盾,奋力突破封锁,冲出了博彩大厅。   这时他身边手下已经所剩无几,丹威连忙劝道:“快走!我帮你善后!”   温明哲怎么可能走?   如果今天来抓他的不是温明惟本人,他或许就走了。但他们兄弟九年不见 ,温明惟大张旗鼓亲自来截,他怎么甘心落荒而逃?   况且强龙不压地头蛇,温明惟的人再多也不可能比他的支援多。   说支援支援就到,街上传来轰鸣的引擎声,一阵信号枪响,温明哲精神一振,不退反进!   他双手持枪狂烈扫射,逼退身前数人,丹威叹其勇猛,但还是想劝架,直呼本姓道:“温总!你们兄弟在我地盘火拼,我遭不住啊!”   “滚你妈的!”温明哲臭骂,“你怎么不去劝他!”   话音未落,两辆重型越野车猛然刹在街边,冲下几十个持枪的黑西装,温明哲招呼一声:“上!”   激烈交战的枪火里,双方进进退退,各自在赌场门口寻找掩体和最佳射击角度。   温明惟也早已下楼,在顾旌的掩护下越过人群远远看向温明哲,眼神犹如看一具尸体。后者心头火起,正想怒骂,突然瞥见温明惟身边的另一个人。   “谈大少爷!”温明哲意味深长道,“——幸会啊。”   谈照好似没听见,在温明惟的指示下拔枪上膛,对准他的方向猛放一枪!震耳的响声淹没在不间断的火力里,这一枪打偏,被躲开了。   “再来。”温明惟现场教枪法,“砰砰砰”!三枪后亲自握住谈照的手,带他躲避的同时移动瞄准。   见他们好似调情,根本不把自己放眼里,温明哲换了把微冲,冲出越野车的掩护,率队收缩攻击范围,想将温明惟活捉!   枪炮不长眼,胜负往往一念间就见分晓。恰在此刻,温明惟附近的几名保镖被子弹封路,闪躲不及纷纷中枪,保护圈露出破绽,温明哲当即开枪扫射,纵身一跃翻上赌场门口的花坛!   那是一座拦路的高大石台,越过就能接近温明惟。极端的仇恨和不服激发了温明哲前所未有的反应能力,他跃起的瞬间吸走大部分火力,亲身为手下开路,二十多人一窝蜂冲向那道破绽!   无论如何,温明惟也不可能每枪都躲开!   但就在此时,“嘭”一声巨响!花坛轰然爆炸!   所有人被猝不及防的冲击波掀出数米,温明哲独自越过花坛,身后却已空无一人——想活捉对方的人,转眼成了瓮中之鳖。   这时哪还看得见丹威的影子?   温明惟的破绽是诱敌深入之计,温明哲醒悟时已经没有退路,身中两枪,腰间剧痛。但他经验丰富,死门关不知闯过多少回,危急时刻无需思考,身体本能做出反应,不顾死活地扑向温明惟,在半空中举枪——   就算死,温明惟也不见得比他的子弹更快!   电光石火间,局外人很难分辨谁更胜一筹。   温明惟有绝对的自信,不畏死亡,分毫不躲,但就在他准备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谈照下意识上前一步,试图挡住这一枪,保护他。   温明惟愣了下,想说“你躲开”,声音却总是更慢一步,待他伸手去抓谈照的时候,眼前形势陡转——   温明哲突然大笑一声,挟持谈照,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枪抵在谈照头顶。   “温明惟,我好感动啊。”   挟持者笑得张狂:“当年有简青铮保护你,现在有谈照。但你信不信,我能杀死简青铮,现在也能杀了他!” 第45章 狮子(5)   当意外来得太突然,很难回忆前几秒发生了什么。   连贯的镜头在温明惟脑中拆解成逐帧慢放的画面,但谈照是怎么被挟持的,看不清。   赌场外街道已经清场,有眼色的都绕路走。丹威不想得罪温明惟,早已躲得不见踪影。   火拼双方均有死伤,但温明哲那边伤亡更惨重,一场爆炸后,已经没有几个手下能保持战力。四周密密麻麻的MP54冲锋枪包围上来,制式统一,训练有素,一般的黑帮头目见了都会腿软。   但温明哲不。他扣紧手里的枪,冒烟的枪口正对谈照后脑,一击即可毙命。   没人敢贸然动手。   顾旌看向温明惟,请求指示。   将近半分钟,温明惟什么也没说。   他紧盯着被挟持的谈照,四目相对,视线交接,情急之下无法交流。如果谈照有经验,可以默契地配合他反击,但谈照没有,不适合冒险。   那一瞬间他发现,谈照的表情是后悔。   后悔给他添乱,后悔不该保护他,还是后悔别的什么……?   除了后悔还有一丝恐惧。   恐惧的不是脑后的枪,是温明惟下一秒的决定。他怀疑他不肯受胁迫,放弃自己。   “……”   温明惟压下提起的呼吸,缓缓后退一步,说:“你放开他,我留你一条生路。”   “哈,替身也这么重要吗?”温明哲状似惊讶,“多年不见你也没长进啊,还是满脑子情情爱爱,成不了大事!”   温明惟脸一沉:“你也配跟我提‘大事’?”   话音刚落,“砰”一声枪响!   谈照左肩猝不及防冒出一个血洞,子弹巨大的冲击力和剧痛带得他猛然一踉跄,又被按回枪口下。   谈照咬牙忍住没出声,脸色霎时雪白。   “你再说一句?”温明哲挑衅道,“我的确不舍得杀他,他的命没我的命值钱啊!但只要你舍得,我就让他多挨几枪,怎么样?”   为证明自己不说空话,温明哲扣下第二枪,“砰!”   惊心的枪响震得温明惟眼皮一跳,只见谈照右肩也被贯穿,痛得浑身发抖,站立不稳。   温明惟无声地吸了口气,握枪的手用力攥到发白,道:“让开。”   “——放他走。”   他给顾旌打了个手势,命手下让路,准许温明哲离开。   MP54纷纷压低枪口,紧密的包围圈撕开一道裂缝,温明哲挟持谈照越过众人,身负枪伤但步履稳健地后退撤离,抬头冲温明惟叫喊:“让他们滚远点,别跟着我!”   他挟持人毫不手软,谈照衬衫被血染湿,浑身发冷,血腥味和火药味刺入鼻腔,激得他异常清醒。   眼前温明惟的身影在远离,那张一贯平静的脸上不是没有忧心,但距离越来越远,看不清了。   温明哲动作飞快,一上车就把谈照绑上副驾驶。身后大批冲锋枪已经追上来,他迅速启动,一脚油门冲上大街,飞也似的逃命。   浦邦的街道不算宽阔,路旁棕榈树种得不规矩,时常凸出绿化带,急转弯时容易撞上。   这边不像联盟境内,地图导航不精准,AI驾驶失灵。温明哲仗着更熟悉路况的优势绕进曲里拐弯的小巷,左转右突,很快就把追兵甩开。   开出几公里后,确认身后暂时没人追了,温明哲给心腹打电话,呼叫接应。   放下手机,他瞥了眼副驾上的人,冷笑一声道:“你醒着吗?两枪而已,反应这么大?”   谈照一直醒着,没作声。温明哲看了又看,发现他和温明惟一样擅长装相,冷脸一摆,不露情绪,不由得好笑道:“你刚才是故意被我绑的吧?——难道不是?那你也太痴心了,当替身还给他挡枪啊?”   “……”   车在不平坦的道路上颠颠簸簸,每震动一下,谈照着力在车座上的肩膀就一阵剧痛,他不回答温明哲的问题,费力地坐直了些,离开车座。   温明哲被他的假弟弟坑害太多回,疑心重,突然从储物格里掏出一个谈照不知道叫什么的方块形状检测器,对着副驾上下一扫,见机器没报异常才放心。   “以防万一,确保你身上没有监听器和追踪器。”温明哲说,“别担心,我不会杀你的,你活着可比死了有用多了。”   他仍然怀疑谈照刚才是故意被自己绑架的,那个动作太像送上门白给。   但温明惟长了一张很容易迷倒男男女女的狐狸精脸,身边情种多,他很难用一般人的思维模式揣测情种们的行为动机。   好比当年他就不理解,简青铮为什么对温明惟那么死心塌地。   温明哲讥讽道:“姓简的死心塌地也就算了,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可笑吗?”   谈照因失血脸色发白,没还嘴。   温明哲道:“对了,你知道温明惟以前来过浦邦吧?差不多十一二年前,当时就是简青铮陪他——他们两个形影不离,去哪儿都是出双入对。所以你看,你为什么被带来,心里有数了吧?”   “……”   车子又一阵颠簸,谈照压抑地咳了声,温明哲终于嘲讽够了,问正事:“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专程来抓我?”   “不然呢?”谈照面无表情吐出几个字。   “呸,他可真给我面子。”温明哲咬牙,朝窗外唾了一口,又问,“带多少人来的?”   “不知道。”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   “哦,真不知道。”温明哲看出来了,“他不信任你?”   谈照不置可否,温明哲道:“我上回发的那封邮件你收到了吧?有没有考虑过跟我合作?”   “跟你合作有什么好处?”谈照终于给了点正面回应,语气却不大积极。   温明哲嗤笑一声:“你有的选吗?现在有人愿意帮你你就该烧高香,还跟我挑三拣四?”   他把车越开越远,转眼就已出城。   窗外陌生的异邦景色飞速掠过,谈照伤口的血没止住,需要处理。   温明哲自己身上也有伤,但他皮糙肉厚习惯了,况且现在也没法去诊所,心道死不了就没关系,若无其事地对谈照说:“如果你甘愿当替身,你家公司一起牺牲也无所谓,就这么被温明惟磋磨一辈子,我也懒得费口舌,大不了再找别的机会,反正也不是非跟你合作不可。”   他说着,瞟了眼谈照的表情,没看出“甘愿”,似乎还有救,是可以拉拢的。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合作吗?”温明哲循循善诱,“一方面是因为你的身份比较容易骗取温明惟信任,另一方面也因为,其实我们俩是有共同点的——如果没有温明惟,我们都还在过自己的少爷日子呢,不可能过得这么苦,对吧?”   “……”   他一副交心的口吻,试图拉个复仇联盟,可惜演技拙劣,不够真诚。   但真不真诚也不重要,利益合作不需要真感情,只看谈照愿不愿意配合。   谈照盯着车窗外,也不知听进了几个字,半天才开口,说的却是:“去哪儿?”   温明哲一哽,差点没喘上这口气,骂了个脏字:“你他妈——”   谈照漠然打断,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温明哲把这当做他态度松动的表现,顿了顿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前方道路越行越偏,温明哲原本想带谈照去他距离浦邦最近的一个根据地,一座秘密武器库。但谈照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谈照,且不说还没合作,就算达成合作,也难免互相防备。   他把车开到荒芜的郊外,瞥了眼后视镜,确认暂时安全,在一座废弃房屋的背阴面停了车。然后捆着谈照,把人押下车,带进房子里。   这是一栋简陋的自建房,看样子已经废弃多年,到处积满灰尘,没处落脚。   温明哲把谈照往墙角一放,从车里拿出备用的简单医用器械给自己止血,只管自己不管谈照,说:“放心,以你这个出血量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温明惟会来救你的。”   看他架势,谈照的价值就取决于温明惟来不来。如果温明惟不管他,谈照也没必要活下去了。   失血过多人会觉得越来越冷,力气逐渐流失。谈照倚在墙角,灰尘和蛛网蹭了一身,脸上血色渐淡,从额头到下颌苍白无比,但眼神极度清醒。   温明哲瞥他一眼,说:“你对温明惟的了解有多少?没接触过他的核心业务吧?”   谈照默认。   “据我所知,温明惟现在已经很少做有规模的军火生意了,没有大客户,一般人也不敢找他买。但黑市每年都会流出大批散货,从总量到定价,全是他在操控。”   “……”   “他势力很大,想必你也清楚。但和我们家当年一样,势力越大越吃资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一处都烧钱,他需要源源不断的钱来维持运转。所以,哪怕人人都清楚,军火走私一年比一年难,他也不能停,我猜这也是他搞政治的原因。”   温明哲特别了解那套模式:“他应该有不止一个军工基地,不止军火走私,矿物资源也很关键。总之,他要过边线,过海关,关口就必须是他的人,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他的货怎么运进运出?”   谈照略微动了动,让蜘蛛从自己侧面的网上爬过。   他没做评价,在心里捋了一遍利害关系。   ——海关总署是两院直属机构,而参议院和众议院的控制权历来是盟内两党相争的主战场。   温明惟是公律党一派,大概给了公律党不少好处,用以控制海关的人。   从这个角度看,他大费周章地推公律党的候选人上位,也是一种权力投资。   但谈照莫名觉得,这似乎不是温明惟“搞政治的原因”,至少不是全部原因。   因为温明惟看起来不像个享受权力的人,否则他已经权势滔天了,怎么还是不开心?   即使他不开心是因为简青铮,权力也该给他一丝慰藉,而不是毫无作用,只能靠吃药维持精神稳定。   谈照收回思绪,问:“所以?你的目的是?”   “明知故问,当然是报仇。”温明哲道,“他现在黑白两道都混得风生水起,我怀疑势力已经超过我们家当年在新洲的鼎盛期了,但当时我们把一切摆在明面上,太高调。他现在学聪明了,该藏的都藏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透摸不着。”   温明哲处理着伤口,说几句就骂起脏话:“操他爹的,这些都是他偷老子的!他一个没爹没妈的小杂种,能有今天,吃的是我们温家的肉!喝的是我们温家的血!”   谈照想起温明惟讲过的往事,嗤了声道:“你活该,你当初不逼他他也不会走到今天。”   温明哲闻言暴怒,一脚踹向谈照,但他到底还是顾及谈照的死活,踹到中途硬生生收力。   但即使只用三成力,谈照也伤得不轻,猛然撞向墙壁的后背给肩膀反震,枪伤疼痛难忍,额边冷汗直流。   谈照忍着没发作,现在也没办法发作。   温明哲同样不想闹太僵,瞥他一眼,勉强挽回:“难道你也活该吗?我听说仁新大桥的合同里,你们谈氏掏了七百亿,可没捞着什么好处。”   “……”   他精准戳中谈照的痛处,消息这么灵通,显然在西京也有不少人脉。   “如果我是你,我恨不得杀了他。”   温明哲以自己的仇恨代入谈照,表情扭曲了下:“温明惟的势力虽然大,但牵一发动全身,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尤其是海关。”   “你想从这方面下手?”   “我可以下手的地方很多,如果你愿意配合,跟我里应外合拿到情报,我们还可以有更方便的计划。”   “……”   谈照没接腔,温明哲也不逼太急,简单地处理完枪伤,竖起耳朵一听,远处隐隐传来汽车引擎声——方向不对,不是他找来的接应。   是温明惟。   “操,来得这么快。”   温明哲丢开手里杂物,对谈照道:“你好好想想,想通给我回邮件,联系不上没关系,我会主动找你。”   他转身要走,还没迈出大门,突然折返回来。   “以防你回去之后被怀疑,我们做戏做全套——你忍住。”   温明哲不顾人死活,不等谈照反应就利落地拔出手枪,对着他左肩略往下的地方丧心病狂地又开一枪,营造出一种想袭击心脏但紧急时刻打偏的感觉,然后收起枪,迅速推门离开。   “……”谈照的脏话哽在喉咙,痛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在心里把温明哲这个畜生痛骂一百遍,倚着墙壁缓缓滑倒,意识模糊,眼睛都睁不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会死。   如果外面的车不是温明惟的,只是一个过路人,那么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乌龙悲剧,他游走在悬崖边缘,还没决定要不要跳的时候,就被人重重推了下去——   谈照几乎昏迷,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有几分钟,他终于听见脚步声接近。   直到一双手臂搂住他,将他抱进怀里。   对方垂落的长发沾到他身上的血,血腥味和熟悉的发香混在一块,雾气般笼罩而来。   “温明惟……” 第46章 狮子(6)   谈照以为自己醒着,其实和昏迷差不多。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被转移到车上的,隐约感觉被扎了几针,痛觉减轻,伤口发凉,整个上半身不像自己的。   车是他和温明惟来时开的那辆,但他双眼半睁半合,视线模糊,没辨认出。其实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照进窗里的夕阳。   “温明惟……”   谈照半昏半醒中叫:“你在吗?”   “在,你留点力气。”   温明惟握着他的手,刚才亲自帮他打麻醉,止血,包扎。肩膀上的两道枪伤勉强好处理,弹片取了出来。但第三枪位置危险,要到医院做手术取弹。   浦邦没有正规医院,只有不挂招牌的黑诊所。就算有医院也不适合在附近治疗,不安全。   顾旌在前面开车,小心地看了眼后排,问:“回去吗?”   温明惟点头:“走吧,已经打草惊蛇,温明哲暂时不会出现了。”   这意味着行动失败,下次再想抓人得重新规划,难度也必然提升一个等级。   顾旌是这次行动的主要负责人,包括布置人手,埋伏炸弹,实战调度。   谈照被挟持的时候他就在附近,意外发生得太快,他也没看清,但十分惊讶,谈照平时看着不情愿,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会舍身保护温明惟。   虽说这举动不明智,造成了不好的结果。但顾旌知道,温明惟就吃这套。   所以无论他怎么想,不可置信,怀疑,为行动的失败可惜,都不能多嘴。他现在唯一的任务是开车。   从浦邦开回联盟境内,进入最近的一座城市,大约六小时。   这整整六小时里,谈照始终在昏睡,温明惟握着他的手没松开过。   其实这种伤对温明惟来说算什么?他从小在枪林弹雨里长大,多年来自己中枪的次数不说上百回,起码也有几十回了。   枪伤不像其他的伤,不同类型的子弹,以及击中身体不同的部位,疼痛感都不一样。温明惟熟到只看一眼就知道谈照在忍受哪种痛苦。正因为熟悉,感同身受的滋味也更加强烈。   温明惟是个连自己都不心疼的人,也很难真正地心疼别人。但他没见过谈照这么没生机的样子,恍然让他想起当年简青铮死去后那具冰冷的身体。   车里空间又窄,谈照躺得不舒服。麻醉药的药效随时间流失,温明惟皱起眉头,催顾旌开快点。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境内医院,温明惟有自己的医疗团队,负责人已经提前得到消息,乘私人飞机前来迎接。   他的团队比一般的医生更擅长处理枪伤,从见到谈照,到手术结束,总共也只用了一个多小时。   这年代医疗水平发达,只要不是立即毙命的外伤都属于轻伤,可以很快痊愈。   谈照的几处伤口被重新包扎一遍,可能是因为麻醉打得太多,手术结束后他还没醒。   温明惟不想在外地停留,带他连夜飞回西京,回家养伤。   到家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西京的气温跟浦邦至少差了十度,夜里有风,温明惟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给谈照,亲手扶他下车。   外套是今天一直穿的那件,没时间换,上面还沾着血迹。   谈照也一样,除了做手术时上身换了件干净的病号服,其他也都没换过。   这时他已经醒了,双脚一踩地面,仿佛魂魄刚归位,恍惚没认出自己身在何处。   “回家了。”温明惟说,“现在感觉怎么样?疼吗?”   “……”   谈照的意识还停留在浦邦,在那座郊外荒废的自建房里,温明哲跟他畅谈如何扳倒温明惟,让他好好想清楚,回头再联系。   眨眼却已回到西京,温明惟的外套披在他肩上,近在咫尺的眼睛宛如深潭,关切地问他疼不疼。   谈照一瞬间是有点心虚的,即使他还什么都没做。   他回忆了一下他半昏迷状态里发生的事,没想起别的,只记得温明惟似乎一直握着他的手,和此刻一样,非常用力,好像担心他不会醒来,必须把他拽住。   但当时不清醒,谈照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他习惯性否认,说:“不疼。”脚下却很虚浮,浑身力气被抽空一般靠温明惟的支撑才能往前走。   其实很疼,麻醉药效过了,三处枪伤灼烧感持续不断。即使用了特效药,也得硬熬一段时间。   谈照伤在肩上,手不方便抬,温明惟揽着他的腰进门,走到楼梯口,问:“真不疼?”   “……嗯。”谈照尽量不把身体的重压给对方,用自己的力量走路。   他不想在受过很多次枪伤的温明惟面前表现得太小题大做——温明哲今天也中弹了,虽然疼,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们那个世界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不当回事。   谈照硬撑着上台阶,然而,险些没站稳,还是被扶了一把。   “别逞强,”温明惟道,“你失血太多,至少得休息几天恢复一下。”   谈照沉默不语,半晌才问:“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如果我不自作主张救你,温明哲没机会逃掉。”   “……”   谈照低着头,缓慢往楼梯上迈步,灯光在他鼻翼一侧投下深邃的阴影,情绪莫名。   温明惟依然握着他的手,直到现在也没放开。其实应该是有很多话聊的,无论是把他从虎口里救出的劫后庆幸,还是出于冷血的怀疑,问他,温明哲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不想杀你吗?那一枪为什么打偏了?   但谈照发现,温明惟好像没想到这些,也可能是想到了,但都不太想聊。   温明惟带他回到卧室,打开房间的灯,没什么所谓地说:“不重要,我杀他不急于一时。”   他把沾了血污的衣服脱掉,抬眼一扫谈照:“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谈照卡了一下,喉结一滚:“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温明惟品了品,“因为担心?慌张?怕我出事?失去理智了?”   “……”   谈照脸上臊得慌,尴尬又有点难堪。跟温明惟这种人相处就是这样,该生气的事他一般不生气,该感动的他也不感动。   当然这件事确实没什么好感动的,谈照也知道不应该,但被质问又是另一回事。   他虚弱地坐在床头,突然觉得伤口更疼了。   他什么也不想答,谈话到此为止比较好。不料,温明惟忽然走过来,亲了他一下:“谈照。”   “嗯?”   “你是不是特别爱我?”温明惟说,“就算被我伤到了,也还是特别爱?”   “……”   谈照绷着表情,下意识说“不”。   温明惟却又亲了他一下,把那个“不”字堵在嘴里,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喜欢握他的手,握紧,又握紧。   昏迷时感知到的那些不像错觉。   “如果你说‘是’,”温明惟沉着冷静,又极具蛊惑力地说,“我们就试试在一起怎么样?”   “……什么?”   “我不把你当成他,你就是你,我们好好相处,你愿意吗?” 第47章 狮子(7)   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有逻辑,但爱情没有。   温明惟以前说,爱情是被激素控制的,那些化学物质影响人的心跳,血压,呼吸频率,情绪状态。   但他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当某个特定的人出现时,激素才会大量分泌?   谈照坐在床边,伤口持续地疼。但当他听见“你就是你”时,可能因为突然间肾上腺素分泌过多,有镇痛作用,有那么短暂几秒钟,竟然不疼了。   “你认真的吗?”   谈照不太相信:“你好心看在我是个伤患的份上,别再骗我了行不?”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谁知道呢。”   谈照复杂地看着温明惟,用目光勾勒他的脸。   如果让谈照选一个最适合当骗子的人,非温明惟莫属。   无关骗术高不高明,温明惟情绪稳定,情商高,不会心虚慌乱,还特别擅长理解别人。   “理解”很有杀伤力。   正常人都有苦衷和弱点,渴望被理解。只要温明惟愿意,他能哄好任何人,包括谈照。但谈照想反过来理解他却很难。   “为什么?”   谈照感觉由激素造成的不理智暂时过去了,自嘲一笑:“你是看我可怜随口哄两句,还是心血来潮想换个玩法?”   “不,”温明惟想了想,好像也在思考,“因为我也想试试,我们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发展。”   “你想要什么发展?”   他一追问,温明惟笑了下:“和别的情侣一样谈恋爱?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地谈过。”   谈照撇开脸:“没认真的是你,我一直都很认真。”   温明惟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才想试试。如果非要问为什么,就当是为了让我自己更开心点。”   “……”他不说是为了谈照,可信度反而更高。   谈照默然,苍白的脸上没有太外露的情绪,只是眼神微微游移,反映他摇摆的内心。   温明惟耐心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现在比以前稳重多了,最明显的是表情,生气,伤心,喜欢或害羞,都不像以前那么清晰可见了。   其实单从时间看,并没有过去太久。   但短期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密集,比长期分散到来的噩耗给人造成的影响更大——上一个伤口还没痊愈,就不得不逼自己重建内心,去迎接下一个伤口。   谈照就这么养出了防备心,不是以前那个温明惟一招手就上当的大少爷了。   温明惟分开谈照的手指,跟他十指紧握,说:“其实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温明惟坚持道,“你只是不相信。”   “……”   “我说过,我不想吃药了。和药相比,我更需要你。”   温明惟就着接近的姿势几乎顶住谈照的脸,虽然语气平静,但罕见地有攻击性。   他说:“不单是为了恋爱,恋爱无非是互相牵挂,吃醋?和一点性的快感?这些都不打动我,打动我的是……”   他突然停住。   明明刚才还说谈照知道他想要什么,但轮到亲口说,好像连自己也不确定了。   但没人会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不想直说或者潜意识里不想承认罢了。   温明惟握住谈照的侧颈,按着动脉,感受那份搏动,迟迟没下句。   他在迟疑,但即使迟疑也不松手,好像无论如何都要先把谈照的脖子掐住再说。然后收紧,肌肤相贴,不知不觉,他吻到谈照的脖颈,嘴唇慢慢上移,从喉结滑到下颌,仿佛享用自己的所有物,他用力咬住谈照的唇,给伤口散发的药物气味里增加了一点新鲜的血味。   谈照很难抵抗,动不了。被温明惟“享用”是又疼又舒爽的滋味,他的定位已经从宠物变成了药,不知道算地位提升还是下降。   其实抛开地位,他们精神上也不平等。   平等基于互相理解,特别是在感情关系里。因为只有理解才能得知对方的痛点或喜好,进而“控制”对方的情绪,也就是所谓的掌握主动权。   谈照现在只能被控制,没主动权。   这两天他们去浦邦出差,虽然温明惟带了药,但受情况所迫没机会吃。也许就因为没吃药,他的情绪没发泄,也不确定今晚,明天,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吃,所以才想趁机把这个局面彻底改变。   是吗?   所以,他的确是认真的?没骗人?   “……”谈照迎着温明惟闪烁的目光,还在接吻,思维好像被他掏空,只看得见他沉醉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像一片乌黑的鸦羽,忽闪抬起,落下,在被他亲吻的人心里掀起飓风。   如果能被温明惟爱,从他手里夺取主动权,被他依赖而不只是控制,也可以理解他,享用他,宠爱他,又该是什么滋味?   谈照很用力才从深吻的麻醉里逃离,让大脑恢复些清醒:“我知道你需要我,但你的需要来自简青铮,就算我想重新开始,你做得到吗?你能忘记他?”   原以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温明惟却反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忘不了他?”   “……不知道。”谈照移走视线,心道:也不想知道,别对我说。   温明惟却偏要说:“谈照,你说,如果一个人始终漂浮在半空,是不是要抓住点什么才不至于摔落?”   谈照又看向他。   “我现在看似什么都有,但能抓住的东西很少,你明白吗?”   “……”   不明白。   但也不是完全不明白。   “所以你要抓住他?”谈照顿了顿,“那现在——”   “现在我想抓住你,你肯吗?”   温明惟微微笑起来,刚才明明很认真,让人一下子触摸到他的真实内心,可他一笑气氛就变了,好像又是骗人的。   谈照仿佛被拉近又被推远,晕头转向,血压不稳,天知道是什么激素在折磨人。   “我要考虑一下。”谈照冷静地说,“等会再说。”   “行。”温明惟点头,终于离开他,在他的注视下把剩下的衣服也脱了,转身去洗澡。   水声响起之后,幽微的沐浴露香气从没关严的浴室门里散出,是一种木质香,和卧室里的香氛同属一个系列,味道清新,很好闻。   谈照说是考虑,其实是在放空。他嗅着香氛的味道,看见卧室窗前温明惟习惯坐的那张椅子,缓缓站起身,走过去,坐下。   伤口在上半身虽然麻烦,但至少不影响走路,他小心地动了动手指,试图找一个让手臂不影响肩部伤口的发力方式,拿起桌上那支笔,在空白的纸上写字。   “温明惟。”   谈照不假思索地写出,笔尖一滑,又写一遍:“温明惟。”   按温明惟的话说,恋爱不打动他,互相牵挂,吃醋,性的快感,都是浅薄的。   浅薄之处可能在于,它们可以被另一人制造,换个对象也能复制,不是不可代替。   不可代替的是你生命中对你影响最深的那个人。   你最深的需求,只有他能满足。   对温明惟来说,简青铮是吗?   ——当然不是,他已经被“代替”了。   谈照嗤笑一声,笑简青铮,也笑自己。   他在纸上反复地写“温明惟”,写到已经没处再落笔的时候,浴室门推开,温明惟披着浴袍走出来,潮湿的长发贴在脸侧,被他随手一拂,清透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水痕。   谈照静静看了他半晌,说:“你能把跟他有关的东西都丢掉吗?”   温明惟吹头发的动作一顿。   谈照说:“你书房里有好几个箱子,都是他的。你心里能不能打扫干净我不知道,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但至少把这些表面的东西收拾一下吧?我不想再看见。”   温明惟看他一眼:“你愿意了?”   谈照低头,把写满温明惟名字的那张纸团成一团,丢进纸篓里,低声道:“我愿意不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没有。”温明惟微笑,始终对自己的头发没什么耐心地敷衍吹完,梳理。   谈照从旁沉默地看着他,很久,突然冒出一句:“简心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不想看见她。”   谈照在新的纸上无意识地划了几下:“你说可以不把我当成简青铮,但你身边有那么多关于他的东西,和人……”   温明惟打断:“东西可以拿走,但人不是可以随便处理的。心宁这些年为我付出很多,一码归一码,她跟我们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比我清楚。”谈照之前一直忍着的那句话终于有机会倾吐,“如果她不是简青铮的妹妹,能有那么好的机会,升到今天的位置?”   “……”温明惟没有完全否认,“她的确是因为身份才有机会,但机会只是一个开端,我不会把一个办不好事的人留在身边。”   谈照没接话,脸色晦暗难言。温明惟不想见他这副样子:“你应该公私分开,退一步说,你跟她也不会有太多接触。”   言外之意,眼不见心不烦。   谈照却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温明惟,你也愿意给我机会吗?”   “什么?”   “如果你给我机会,让我帮你做事,我也会很认真把事情做好。”   温明惟有些意外。   谈照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身边:“你带我去浦邦,接触那些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第48章 狮子(8)   温明惟带谈照去浦邦,的确有那方面意思——让谈照走进他的世界。   但现在谈照主动提出,温明惟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微微抬起的唇角静默片刻,说:“你先把伤养好,回头再说。”   养伤是很简单,也很煎熬的事。   当天晚上,谈照光洗澡就用了一个多小时。他的手能动能写字,但不方便做大幅度动作,温明惟帮他调整淋浴方向,让水流浇不到伤口以上的位置,剩下的交给谈照自己处理。   谈照洗完澡出来,刚积攒起的一点力气也耗光了,虚弱地躺在床上,心事重重,却压不住生理性疲倦,一闭眼就睡着了。   按理说温明惟不该和伤患同床,容易碰到伤口。但他们的床够大,中间留了一段距离,谈照觉得没关系,温明惟也不是睡觉不老实的人,一觉过后,倒也相安无事。   由于睡得太晚,第二天醒来时已经下午了。   谈照比一般的伤患坚强得多,竟然比温明惟先起床。   温明惟到洗手间门口一看,就见他略微低着头,手举牙刷,以一个谨慎又僵硬的姿势刷牙。   脸刚洗过,鬓发边沾了点水,看得出洗得不容易。   上半身赤裸,没穿衣服——穿脱都很困难,要人帮忙才行。   他的眼神透过洗漱台前的镜子投到温明惟身上,略一停顿后移开,刷完牙漱了漱口,说:“早安。”   温明惟笑了笑:“天都快黑了。”   “……”   如果昨晚那场谈话算和好,今天是他们重新开始的第一天。   气氛不如想象中轻松,谈照有点无所适从,温明惟笑,他却没笑出来,半天才说:“饿了,我们吃点什么?”   “你想吃什么?”温明惟问,“我让厨房做点补血的东西吧,聊胜于无。”   谈照点点头,让出洗手间的位置。   温明惟洗漱的时候他也在一旁看着,好像突然间对彼此有点陌生,要换一种眼光重新观察。   这时大约下午四点,两个人在房间里慢吞吞地收拾完,下楼时碰到在走廊工作的家政机器人。   那只“小老鼠”。   管家给它换了身新皮,机身绿油油的,往某个角落一摆,乍一看像个盆栽。   温明惟跟它打了声招呼,听见“吱吱”的回应,转头对谈照说:“我看见机器人就想起那个时候的你,很可爱。”   “……”谈照哽了下,差点顺着问,现在不可爱吗?   的确不可爱,但以前也不可爱吧。   他一直不懂温明惟为什么用这种词语形容他,勉强算是夸奖,谈照没有反驳,问:“医生有没有说,我几天能好?”   “十多天吧。”温明惟说,“如果你想,可以更快痊愈。但那些催生身体修复的药都有很强的副作用,不能用太多。”   他竟然也在乎副作用,谈照没忍住:“你的药没有副作用吗?怎么只管别人不顾自己呢?”   “所以我不想吃了啊。”   温明惟温柔一笑,恍然和从前恋爱时一样:“你要发挥男朋友的作用,代替药,照顾好我。”   “……”   第一天无波无澜地过完,第二天也是。   大约一周左右,谈照肩膀上的两道枪伤就好得差不多了,最后一道伤比较重,谈照没耐性,医生每天来换药时他都要求加大剂量,想快点痊愈。   如果是公立医院的医生,绝对不敢听他乱指挥。但温明惟的医生多离谱的患者都见过——最离谱的就是温明惟本人,见老板点头,就帮谈照把剂量加到极值,原定十五天的治疗期,硬生生缩短到了十天。   温明惟虽然纵容他用药,但其实并不满意,谈照痊愈这天,送走来做最后一次检查的医生,温明惟终于问:“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已经九月末,西京的气温一天凉似一天,花园里草木衰减,不如夏季茂盛。   谈照站在一棵桂树下,回头道:“伤不好干什么都不方便。”   他平时只能笔直地坐在沙发上,侧躺、趴倒或任何歪扭的姿势都会压到伤口,很折磨人。   温明惟看在眼里,当然知道,但为了对抗快速修复药的副作用,谈照每天都要多吃一种药,忍受失眠和头痛,得不偿失。   温明惟打量他一眼:“我以为你是着急帮我做事。”   “……”   他们一起往回走,谈照盯着脚下平整的石路,踩着碎叶,含糊道:“也算是吧,我闲着难受。”   谈照已经十天没出门,所有工作都在线上处理。   其实自从仁新桥签约落定,走了一趟浦邦,他的心思就不在公司的普通业务上了。也认真管,但不像以前那么事事在意,拼命工作,只挑一些关键的亲自处理,其他的都交给别人。   谈照发现,当领导不能太操心,就应该像温明惟这样,一点小事也不过问。   但温明惟能这么放心,前提是他对下属足够信任。   每个能让上司这么信任的下属,都不是可以轻易被取代的。   “你觉得我适合帮你做什么?”谈照主动问。   “看你想做什么。”   “简心宁能做的我都能做。”   谈照跟她较上劲了,温明惟想笑:“那可不一定。”   “比如呢?”谈照不服,“她主要帮你统管资金和人脉资源,帮你交际、运作。这些我都擅长,哪一样做不了?”   的确,谈照的出身决定了他不缺乏这方面经验,而且他也不是草包,只可惜事业天崩开局,没得到过施展能力的舞台。   温明惟不看低他,也不表态赞同,带着点审视,和他一起回到客厅,到沙发前坐下。   谈照已经厌倦这张沙发,尤其不想端正坐姿,温明惟一落坐他就俯身压上,把人按在身下。   “温明惟,”谈照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已经把你的要求都满足了,偶有瑕疵也无伤大雅。就算换我上去,我能和她做得一样好,对你也没有额外的好处,对吧?”   温明惟笑了下。   “但我的目标不是取代她,我可以协助她。”   “……”   这么说可真令人意外,温明惟简直怀疑少爷转性了:“你愿意协助她?”   “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我就愿意。”   谈照埋头在他颈间,嘴上说愿意,语气还有些忿忿:“但只是暂时的,而且前提是,你真的有把我当成我,我之所以想帮你做事,就是因为……”   “因为什么?”   “……”   谈照没回答,试图用沉默来让温明惟明白。但沉默该怎么解读?   温明惟搭住他的后背,还没说什么,突然被咬了下脖子。   不是单纯的咬,有明显的欲望色彩,又深又重,好像要把他脖颈上那块肉吞掉,一股酥麻感从齿痕蔓延开,谈照低沉地喘了口气:“温明惟……”   这是他们从浦邦回家的第十一天,一直在养伤,意味着一次也没做过。   连接吻都要顾及谈照的伤势,不能有太亲密的动作。   谈照已经很久不太主动了,可能是因为现在关系缓和,又禁欲多时,今天有点忍不住。   温明惟被他解开腰带,用力一拽,裤子滑下沙发。   上衣没脱,谈照的手从衣摆探入,掐着他的腰,贴着脖颈吻了片刻,分开大腿,简单地准备了一下,打算进入正题。   温明惟后知后觉在楼下:“有人。”   “没人。”谈照不听,“他们有眼色会躲。”   刚才的话说到一半,他就不管不顾地进来了。   温明惟知道他的伤好了,但十来天养成了不碰他上身的习惯,下意识收力,谈照却不当自己是重伤刚愈的病人,放肆地把温明惟整个圈在怀里,用力往沙发深处送。   他按着温明惟的脸颊,手指插进长发里,沙发在晃。   做到一半,谈照才把自己的裤子脱掉,刚刚只解一条拉链,布料磨得温明惟不舒服。   他其实不太懂怎么体贴人,一是经验少,二是温明惟通常不给他主动权,没有他发挥的机会。但男人在床上多少有点天赋,谈照今天还莫名黏人,温明惟推了几下没推开,被他亲得缺氧,口鼻进不了气,胸口也压得慌。   谈照出了一身汗,还偏要皮肤贴着皮肤,挺阔的肩背展开压稳,把温明惟密不透风地笼在他身躯下,下半身发力,硬逼出温明惟一声受不住的喘息,紧接着被堵住嘴唇,又接了一个深吻。   “你——”温明惟挤出一个字,半天才续上后半句,“有问题。”   “什么问题?”   谈照黏得要命,亲他的唇,又亲脸颊和耳朵,哼了声道:“我不努力吹吹枕边风,有机会上位和简小姐竞争吗?”   温明惟仰头一笑,又被他抬起下颌亲脖子,亲了又亲,没完没了。   待到一场结束,电流漫过全身的滋味还没消退,温明惟疲倦地闭着眼,面颊上又落下一吻,谈照突然说:“我不想什么都是你决定。”   “……”   “就算我们重新开始,如果我不能从实质上影响你,不还是跟之前一样,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你想‘上位’的原因?”温明惟睁开眼睛,对上他幽深的瞳孔。   谈照没有否认,避开对视,侧过脸换了个姿势继续。   聊到这里已经有结果,温明惟同意了。   谈照用力地吻他,仿佛无论如何也很难用语言将心里的情绪表达完全,只能借助不间断的吻和负距离的亲密倾诉一二。   等到终于做够,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   温明惟身上盖了条薄毯,在沙发上闭眼睡觉。   谈照在一旁穿衣服,套好衬衫,系上裤子,上楼去洗澡。   他是拿着手机去的。   这几天收到过几次温明哲的消息,谈照一直没回复。   温明哲大概是不太喜欢用文字沟通,消息很简短。   第一次问:“你回去后被怀疑了吗?”   第二次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第三次说:“听说仁新大桥动工的日期定了,恭喜。”   最后一条是昨晚发的,谈照看一眼就删了。   他走进浴室,终于打开邮件回复。   谈照:“你躲在境外,合作成不成都没影响,连成本都没有,说是合作,其实是我给你打白工。”   温明哲回得很快,辩驳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又不是得不到好处。”   谈照:“真有好处吗?那你先帮我个忙,看看诚意。”   这条发过去,温明哲大概是考虑了一段时间,谈照洗完澡才收到回复。   “什么忙?你说。” 第49章 狮子(9)   谈照离开之后,温明惟没多久就醒了。   短暂的睡眠基于激烈性事后的疲惫,其实没睡沉,他闭眼感受着谈照抽身离开,亲了亲他,帮他盖上薄毯,在沙发旁穿衣服,然后脚步声渐远,上楼了。   温明惟掀开毯子,坐起身。长发遮住裸露的后背,遮不住脖颈下密集的吻痕,他浑然不觉,放空了几秒。   顾旌进门的时候,温明惟就这样坐着,脸色一如既往平静得看不出情绪,安静的眼珠注视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在思考什么。   顾旌走到近前,不敢细看他身上痕迹,低下头说:“明惟,我们留在浦邦的人从丹威嘴里套出了点消息。”   “你说。”温明惟伸手摸了件衣服。   顾旌道:“丹威是年中结识温明哲的。一开始不了解温明哲底细,但接触的过程里温明哲不断暗示自己身份,换取他的信任。丹威说,温明哲不仅想统一境外,还想回到联盟,恢复温氏当年的风光。”   温明惟道:“异想天开,脑子不清醒。”   “丹威也这么想。”顾旌说,“但温明哲暗示他只出资不用出力,作为回报,能帮他扩大生意,把赌场开到境内。”   “……”   到境内开赌场有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   联盟的禁赌令和禁枪令是同一时期颁布的,当年这两项法令都由郑劾主导,但执行的严格程度却迥然不同。   元帅对以温氏为首的黑帮势力有心理阴影,把管控枪械列为首要任务。博彩业虽然也对社会有危害,但它同时也能带来巨大利益,尤其当年有几座以“赌城”闻名的城市,经济全靠这一行支撑,地方资本家对禁赌令百般抵抗,动辄煽动游行,逼政府妥协。   元帅权衡利弊,顺水推舟,把那几座赌城划出禁赌令范围,改称“特殊经济区”,合法开设“娱乐场”。   表面看元帅是被逼无奈,实则为利益交换——那些资本家后来成了他的幕后支持者,为他提供政治资金。   顾旌又说:“丹威装作没认出我们的人,但我看他心里门儿清,是故意想攀我们这条线。”   温明惟道:“他能给我们传消息,转头也能把消息传给温明哲。”   又问:“这几天温明哲露过面吗?”   “没有。”顾旌说,“不出意料,他上回逃走之后就躲得严严实实,一点痕迹也不留,估计几个月内都不会轻易出来活动了。”   “他不急,我们也不急。”   温明惟穿好衣服,站起身,低头看了眼沙发:“叫人收拾一下。”   他身上不舒服,隐约还有谈照留下的气息,勾起刚才一幕幕纠缠的画面。   那种强烈的快感几乎能麻痹人的神经,尤其是当他认为自己很需要对方的时候,对方在他身上施加的影响也随之放大,他一闭眼,就能想起谈照的形状,在他体内深入到仿佛谈照整个人都成了他躯体的一部分。比药效更深刻、更长久。   温明惟走神了片刻,看了一眼楼上,突然问顾旌:“对了,我让你留意谈照的手机通讯和网络记录,有查到什么吗?”   他话题转得太快,顾旌微微一顿,答道:“通讯记录没有异常,社交软件他最近很少登录,邮箱里倒是有一些加密的邮件,但他用公司邮箱,大部分涉及商业机密的邮件都会深度加密,隐藏关键信息,不能确定什么。”   温明惟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走到楼梯口忽然脚步一顿,回头道:“你通知心宁今晚来一趟,我有事要问。”   “好。”   **   温明惟回到楼上的时候,谈照已经处理完不便见光的消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用电脑看公司文件。   谈照刚洗完澡,头发没吹干,似乎一点也不累,不需要休息就能直接工作,的确属于“闲着难受”型的。   温明惟曾经有过类似的状态,知道“闲着难受”的本质是没安全感,特别想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   听见他的脚步声,谈照抬头:“你醒了?”   “嗯。”   温明惟往浴室走,谈照起身跟到门口,问:“用不用帮忙?”   他刚才有弄到里面,可能不太好处理。   温明惟却道:“不用,你忙你的吧。”   虽说现在他们处于一个“重新开始”的状态,但如果让温明惟不伪装,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谈恋爱,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谈。   恋爱也好,交友也罢,对一般人来说,都是社交行为,通过一些互动达成让双方都愉快的状态,本质是互相服务。   但温明惟是不社交的,他只有需求。   凡是他需要的人或事物,留下。他不需要的,没必要存在。   他也并不计较彼此付出多少、谁更喜欢对方,这些都没有意义。   但他知道,谈照在乎。   他关上浴室的门,透过雾面玻璃,看见谈照倚在门口,听着他洗澡的声音,一直没离开。   “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太黏糊了?”温明惟轻笑一声,“像是背着我做错事,想从别的地方来找补。”   “……”   谈照噎了下,没作声。   “你先休息下吧。”温明惟说,“晚上心宁会来,我跟她开会你旁听。” 第50章 狮子(10)   简心宁上次登门拜访,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了。   今天即使温明惟不通知,她也打算过来做汇报,有些事需要温明惟亲自决定。   在来之前,简心宁已经隐约得知,温明惟和谈照关系有变——前几天顾旌把简青铮的一些遗物整理好,送到了她家里。   顾旌生性寡言,不解释原因,只说听安排办事,让她暂时收好。   简心宁问:“‘暂时’?”   “不确定。”顾旌说,“明惟什么也没说,先放着吧。”   “……”   这件事说大不算特别大,但让人很在意。   以前简心宁不止一次安慰,希望温明惟能走出那段过往,接纳新的伴侣。但她的安慰都是耳旁风,改变不了他。   现在他突然这么做,难道是为谈照而改变?   简心宁曾经设想过,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把温明惟拉出往事的阴影,陪他走到最后。   她想不出具体的形象,但理论上应该是成熟、善解人意,能跟他精神共振的人,反正不是谈照那种。   但话说回来,温明惟身边最不缺成熟和善解人意的,哪个手下不是这样?例如她和顾旌。   但他们陪他这么多年,也不敢说特别懂他。   简心宁在来的路上琢磨了半天,抵达后收敛情绪,若无其事地进门。   正是晚上七点钟,晚餐已经结束,温明惟一如往常地坐在客厅里,穿了件高领上衣,遮住脖颈皮肤,长发扎在脑后,在低声跟谈照说着什么。   相比他遮得严实,谈照穿着随意,衣扣开了好几颗,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手腕上设计吸睛的名贵腕表,整体气质过于年轻、轻佻,眼神却很沉,遥遥一瞥简心宁,好像朝人心里投了块石头,并不友好。   简心宁视若无睹,多看了一眼他们手上的情侣对戒,跟温明惟打招呼,笑了下道:“哥,晚上好。”   “嗯,坐。”温明惟点了点对面沙发,问她,“吃过了吗?”   “吃过了。”   简心宁说:“今天我也正好有事想过来一趟,我们去书房里谈吗?”   “不用,就在这吧。”   言外之意,不用避开谈照。   简心宁迟疑了下,没表示异议,但她不确定温明惟这态度是出于什么心理,一般来说他们之间的谈话不适合外人旁听,她本能地有所保留,谨慎地先讲小事,做铺垫。   第一件事是汇报温明惟名下医药公司的近况,主要提到他的实验室,说负责人在申请今年第四季度的预算,如果他这边没问题,她就按惯例批款。   这是小事中的小事,知会一声就行。温明惟却道:“先压一下,回头再说。”   简心宁微微一怔,说“好”。   下一个话题提到周继文,围绕他们最近谋划的几个事件展开,说了一些谈照不太熟悉的人名,是某些不知名议员和地方官员。她讲得隐晦,不了解内情的人很难从她富有技巧性的语言里提炼重点,摸清人物关系。   但大致事件谈照听得明白:参议院有一位议员重病离世,他们想换一个合适的、能控制的自己人顶替。但议员是省内选举推进议院的,不能说安插就安插,必须先跟那个省的政治集团交涉,给相关方利益用以交换。   关系网就是这样一步步织就的。   联盟全境六十个大省,每省有两个参议员名额,自己人越多,影响力就越大。   简心宁轻声细语地讲,温明惟轻描淡写地答复,只说“可以”“不行”,或是给几句简单的提点,仿佛皇帝批阅奏折,运筹帷幄又不以为意的气场自然而然地压制身边一切,简心宁明明位居一人之下,无数人之上,却根本不能跟他平等地对谈、商量,她只是在传话、汇报,听他安排。   谈照旁观半晌,心想,如果温明惟如愿把周继文推上联盟主席大位,周继文大概也只是个傀儡。   诚然以联盟的政治体制,参众两院掌握立法和行政权,任何人上位都是执政党的傀儡,个人话语权盖不过其背后党派,否则不用政敌动手,执政党就会把主席拉下台,换一个更听话、愿意维护本党派利益的人代替。   但温明惟不是公律党背后的资本,他培养的是周继文,押注在周继文本人身上,图什么?   如果只为权力,控制海关,方便他军火走私,这么做是不明智的,政党远比个人可靠得多。   谈照有些疑惑,没插话,听他们继续谈。   简心宁讲完周继文那边的事,终于避无可避地提到关键话题,也就是温明惟的核心业务。   温明惟找她来也是为这个,他问:“我们今年还有几批货要出?”   “原计划还剩两批。最近形势严峻,海关卡得紧,能把这两批货顺利出完都不太容易。”   简心宁用余光扫了眼谈照,后者察觉她的提防和排斥,面无表情地往温明惟身边靠了靠。   温明惟顺手按住谈照的胳膊,示意他别不分场合黏人,问:“海关出什么事了?”   “元帅在查。”   “查到谁头上了?”   简心宁报了两个人名:“没抓到切实的证据,但安全起见,这两条线暂时不能走了。”   温明惟点了点头:“现在形势严,明年大选只会更严,恐怕一批都运不出去。”   也就是说,明年运不了,今年就必须把明年的份赚出来。   军火走私风险大,但也暴利。他们需要足够的流动资金,维持运营,供竞选开销。   简心宁递上一份文件,是她做的保守资金预算。   里面列出各项开支,涉及军火制造的成本,政治资源投入,内部管理投入……虽然都是预估,但极其详尽,包含相关人员名单。把这份文件看明白,差不多就能看透温明惟背后的一切了。   温明惟翻看了一会儿,突然转递给谈照,微微一笑道:“你要看看吗?”   “……”简心宁一惊,下意识挺直脊背,眼神跟随他手部的动作转向对面的另一个人。   气氛微妙一滞,谈照接住却没翻,手指按在文件边缘,反问道:“适合我看吗?简小姐好像不太同意。”   简心宁不做声,代表默认。   谈照把文件递还给温明惟,面色不豫,但分寸掌握得正好。   温明惟看他一眼,笑了笑略过这茬,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们聊军火,不可避免地提到境外。   近两年,温明惟的大部分货出给境外黑市,交货流程复杂,转几个中间人的手,买卖双方身份隐藏——即使大家心知肚明,手续上也要藏一藏。这是温明惟不露把柄的关键。   任何商品的价值都受供求关系影响,军火也不例外。   军火商发的是战争财,境外越混乱枪支弹药消耗越大,对他越有益处。无论是从这个角度考虑,还是为方便继续和黑市交易,温明惟都不乐于见到有人统一境外,更何况这个人是温明哲。   温明惟把浦邦相关的新信息和那两天发生的事情给简心宁简述了一遍,说:“我们可以暂时不管温明哲,但今年的几批货最好别走东南一带,以免节外生枝。”   “几批?”简心宁问。   “至少再加三批,你先安排生产,走货路线我回头再定。”   温明惟说:“顺便找人盯一下境内赌城,看看有没有新资本介入,温明哲可能会在这方面有动作。”   “好。”   简心宁想起温明哲那张脸,遥远的记忆复苏,恍然回到多年前那个惨烈的日子,温氏分崩离析,死了太多人,战场混乱无比,一具具倒下的尸体令人麻木,但即便如此,温明哲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她也无法想象。   “可能是替身,”温明惟说,“以前有个算命的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命里多灾,要破解就得找人挡灾,所以他养过替身,把脸整成他自己的样子。当时可能是我杀错了,也可能是在他倒下之后手下趁乱拿替身把他换走,紧急救了他一命。”   温明惟一生谨慎,在小事上都不犯错,更何况是那么关键的一战,对他最重要的仇人,怎么可能轻易“杀错”?   但那天简青铮死了,他能保持清醒已属不易,一切皆有可能。   提及往事,两人默契地沉默了。   谈照脑海里没有能跟他们同时想象的画面,默然一瞥温明惟,欲言又止。   “谈先生,”简心宁突然开口,毫无预兆地问,“你被挟持带走的那天,温明哲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谈照转向她:“没有。”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个话很多的人。”   “是吗?”   “牢骚话也没有吗?”   “有吧,但我不记得了。”   谈照讥讽道:“倒是有一些脏话,你需要我学一遍吗?”   “……不用。”   简心宁看着他,半晌又道:“其实温明哲的枪法挺准的。”   她意有所指,谈照冷笑:“是,我怎么没被一枪打死呢,如果死了,现在就不会被你怀疑了,是这个意思吧?”   简心宁还没接腔,温明惟眼皮重重一跳,打断:“行了,少说两句废话。”   他按了按眉心,不悦道:“今天先到这吧,心宁,你回去休息。”   “……好。”简心宁站起来道,“那我先走了,你也好好休息,哥。”   简心宁留下文件,拎包走人。听着她的车声远去,谈照好似终于忍无可忍,一秒也不想在这沙发上坐,起身上楼,留给温明惟一道沉默的背影。   他的反应不奇怪,但多少有点过激。温明惟默然片刻,独自喝了一杯茶才跟到楼上。   卧室门推开,漆黑一片,温明惟打开灯,见谈照立在窗前,似乎气还没消,听见脚步声猝然回头,问:“你是不是也怀疑我?”   他毫不避讳,一副问心无愧做派:“你也觉得我死了才清白?”   “……”   温明惟皱眉:“我什么都没说,你说什么气话?”   他走到近前,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谈照一把按在窗上,身后的玻璃隐隐震动了下,谈照用手垫住他的后脑,姿势亲昵,语气却冰冷:“你就是什么都不说,每次都偏向简心宁,任由她挖苦我,骂我,给我甩脸色。”   “你总共才见她几次,哪来的‘每次’?”   谈照半晌没做声,自顾自问:“温明惟,我和她谁更重要?”   “……你跟她比什么?”   “你正面回答。”   谈照今天那股黏糊劲儿迟迟不散,掐着温明惟的后颈,几乎把他整个人按进怀里,跟自己的骨骼契合,亲吻从侧面落下,含住他的耳垂,用牙齿细细地咬。   温明惟浑身过电,被搂着腰分开两腿,骑在谈照故意曲起的膝盖上,一个有点别扭但异常暧昧的姿势,他不回答,谈照就咬他的耳朵,一连串的亲吻从耳侧掠到脖颈,隔着碍事的衣服越亲越热。   谈照实在是反常,温明惟没法忽视这感觉,但快感也格外强烈,身体和意识仿佛被撕成两半,他在密不透风的吻里喘了声,纵容道:“当然是你重要。”   “真的?”   “嗯。”温明惟搂住他的后背,感受他每一次动作时背肌微微的鼓动,被他解开的长发流水般散开,贴着玻璃滑荡。   “但你有事不能隐瞒我,”温明惟喃喃道,“否则我会生气,明白吗?”   “……你果然还是怀疑我。”   谈照一口咬住他的脖子,用力到仿佛要把喉咙咬断,温明惟躲无可躲,拍了拍他的脸。不是抚摸,也不能算打,是个微妙的警告动作,谈照没被警告到,反而委屈上了,梗着口气道:“我本来想给你看个东西,现在不想了。”   “什么东西?”   谈照不说:“不重要,你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   温明惟笑了下,心说少爷的脾气不管怎么磋磨都还是老样子,关系稍微回温他就来劲。   “说吧,我好奇。”温明惟仰脸亲了他一下。   谈照终于松口,拿出手机。   温明惟目不转睛看着,只见谈照当着他的面打开邮箱,给他看了一封邮件。   发件人:温明哲。   时间是今天下午。   “……”温明惟意外,定睛一扫邮件内容,满篇都是策反的说辞。   温明哲甚至为之前的三枪虚伪地道了个歉,说当时没想真的伤害谈照,为的就是给彼此留一条后路,日后好相见。并许了一堆好处,自称可以帮谈照解决困难,如果有意向,回复详谈。   温明惟沉默了下,抬头问:“为什么给我看?”   “不然呢?”谈照委屈未消,“你觉得我会故意隐瞒你,跟他联系?”   “……”   谈照收回手机,转开脸看窗外,侧对温明惟的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度,闷声道:“刚才在楼下我就想拿给你们一起看,商量一下,但没机会开口。”   他说“商量”,温明惟马上意会,有了个猜测:“你想假意联系他……?”   “将计就计。”谈照深邃的瞳孔里闪过一抹势在必得的光彩,那是他灰暗多时后难得的终于有机会重掌局面的信心。   “温明惟,不要怀疑我,”他说,“我想帮你抓住他。” 第51章 狮子(11)   温明哲九年前“死”过一次,上回在浦邦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翻船,现在警惕性提高了不止一倍,想再抓他不容易。   但如果有机会骗取他的信任,事情就简单多了。   将计就计是个好办法,温明惟觉得并无不可,问谈照:“你打算怎么回复?”   “不能一开始就太配合,显得假。”谈照说,“应该谨慎点,欲迎还拒,让他主动争取我。”   温明惟笑了一声,咂摸他的用词,“欲迎还拒,你说得对。”   两人从窗前离开,来到床边。温明惟摘下戒指放在床头柜上,那里原本是他放药的位置,最近没吃药,都给顾旌收走销毁了。   谈照跟随他,将自己的戒指也摘下,放到一块,戒面上的纹路合二为一,组成一张面具的形状,是当时温明惟送给他的狄奥尼索斯的象征。   谈照看了几眼“面具”,又把戒指戴上了。   ——前段时间他没戴过,现在关系缓和才把戒指翻出箱底。   谈照摩挲着自己的手指,问:“温明哲有什么弱点吗?”   “弱点?”温明惟想了想道,“狂妄自大,唯我独尊,爱听奉承话,还有……配得感特别高,所以其实很容易上当。”   “怎么说?”谈照没太明白。   温明惟道:“简单来说,一般人都懂什么是自己应得的,什么不是,如果突然遇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或者某个人无缘无故地示好,就会有点不安,忍不住想‘为什么’,但他不会。他觉得那是应该的,因为他出身高贵,卓尔不群,理应得到一切。选他的人是良禽择木而栖,不选他的人是有眼不识泰山。”   温明惟说着讥讽一笑:“现在他肯定收敛很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跟他交流注意点技巧。”   谈照点点头,坐在床边,把温明惟抱在自己腿上,说:“我会给你看,你觉得合适我再回复。”   “……”   他这么说是不希望被怀疑,故作无所谓的眼里略带酸涩和别扭,被温明惟一打量就转开脸,藏不住。   温明惟知道他想听什么,无非是要一句明确的信任,不是不能给,但他越是这副委屈表情,温明惟越不想回应,捏了捏他的下颌道:“你现在这么顺从,不跟我唱反调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唱。”   “哦,比如呢,什么机会?”   “等你爱上我那天,我要你一点也不能反抗。”   “……”   温明惟顿时笑起来,常显冰冷的脸上浮现一层难言的愉悦,仿佛这是一句特别讨他开心的玩笑:“我现在就不反抗,随便你好不好?”   “真的?”   “嗯。”   单字尾音变调,温明惟被按倒在床头,明明正事还没谈完,气氛就不受控制地变了样。   他被纱布蒙住眼睛,用胶带封住嘴唇——谈照不知从哪儿学的,还把他的手用领带系在头顶,做的时候时不时扼住脖子,温明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仅用鼻子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几乎全程都被即将窒息的憋闷感笼罩,眼眶里蓄满生理性的泪,洇湿睫毛,打湿纱布,从眼尾流进鬓角,他不停地颤抖,想叫谈照,叫不出声。   长发是个碍事的东西,美则美矣,却总是压住,疼。   谈照帮他拢到一侧,但换姿势时又乱了,不规矩地铺在后背上,随他身躯的颤动滑下,沾上湿漉漉的汗水,被谈照攥在手里把玩,抓紧。   虽然有些难忍,但还不至于痛苦。谈照并非有意折磨他,而是享受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的滋味。   兴到浓时,谈照隔着胶带吻他,吻了一会儿,用牙齿一点点揭开胶带的边缘,新鲜空气还没涌入,谈照的舌就先闯进唇齿间,又把他封了个严严实实。   给温明哲的回复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的。   他们还没做完,谈照当场打开手机,揭开温明惟眼前的遮挡,给他看屏幕上一个个跳出的文字,问:“这样回可以吗?”   温明惟看清了,句子没什么特别,就像刚才说的,是欲迎还拒的技巧性回复,表达不熟,不信任,没必要接触。   但他正在兴头上,看清也像没看清,谈照握着他的手指按“发送”,然后把手机丢开,又来吻他。   短短几分钟的工夫,手机就在旁边响,是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   谈照一边动作一边拿回手机,温明惟眼前一阵发白,当邮件内容在眼皮底下展开时,熟悉的文字仿佛成了某种陌生语言,掠过视网膜,他一个字也没记住。   谈照却贴着他的耳根问:“现在我要怎么回?”   “……”   低沉的嗓音吹出热气,配合下方不间断的深入,温明惟浑身酥麻,罕见地有了失控的感觉,谈照好像是故意的,让他在强烈的生理性体验里丧失理性,操控他。   但又不隐瞒,他看不清就给他多看几眼,直到看清为止。   温明惟有点受不了,几乎违背生理本能,硬生生挣脱被捆缚的手腕,把谈照推开。   但他马上又被制住,刚被迫离开的那个东西再次闯进他的精神世界,带着一股要把他的意志捣鼓的气势攻城略地,他在最难忍的时候踢了谈照一脚,但脚踝立刻被抓住,抬高,谈照很满足,贴着他道:“刚才不是你说不反抗,随便我怎么做的吗?”   “……”   温明惟完全把这句忘了,谈照还没完,继续当着他的面发邮件,发了三条左右,终于不发了,说:“我要假装犹豫一下,晾他几天,做足姿态之后再点头。”   温明惟难受又想笑,说“行”:“你最好把鱼线放长点。”   “要多长?”   “探清他在境外的老底,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有没有跟什么人勾结。”   温明惟说:“我们做都做了,不如把他的老巢一窝端。”   谈照想了想:“那要跟他多点来往,深入接触。”   “当然,不深入接触他会信你吗?”   温明惟到底还是能保持风度,把自己从失控的边缘拽回,勾住谈照的脖子:“慢慢来,别急。”   “……”   谈照在正事上急不急不好说,在床上的耐心却很足。他抓住这个难得的能为所欲为的机会,不把温明惟折腾到崩溃就不肯结束。   等到做完已经是很久之后了,温明惟被抱进浴室里清理,下半身沉入浴缸,长发浮在水面上,累得睁不开眼。   整个洗澡的过程他都是放空的,谈照也不说话。   按理说恋爱不该像他们这么谈,总要聊点什么交流感情,例如“我刚才做得怎么样”“你喜欢哪种姿势”“有没有不舒服或者别的想法”,但这种普通情侣都有的能力他们却很欠缺,默然相对,气氛有点微妙。   洗完回到床上,一起躺下,眼看温明惟要睡着了,谈照才问:“下次还可以这么做吗?”   温明惟没反应,仿佛没听见。   谈照自问自答:“我知道了,不拒绝就是喜欢。”   “……”   温明惟终于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还行。” 第52章 狮子(12)   温明惟这一夜睡得前所未有的沉。   一天内频繁多次的激烈性事造成的巨大体能消耗需要靠睡眠恢复,后来谈照问的话他虽然回答了,意识却不那么清醒,自己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就陷入了疲惫的深眠。   他睡着之后,谈照凑近了些,攥住他的一缕长发,在手上轻轻绕了个结。   无意义的举动,但谈照就这样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无声无息地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关灯睡觉。   第二天,温明惟是被闹醒的。   一只手按摩似的在身上作乱,他没察觉,那力量就逐渐加重,从肩膀捏到腰,温明惟不得不清醒,眼睛缓缓睁开,对上谈照近在咫尺的脸——一张不爱笑,天生适合装酷的冷脸。   “早安。”谈照亲了他一下,“刚才顾旌来敲门,好像有事,我说你没醒,把他打发走了。”   “几点了?”温明惟坐起身。   “十一点,怎么样,是不是有种君王不早朝的荒淫感?”   “……”   温明惟没忍住笑了:“那你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妃?”   “我倒是想,可惜没有那么大影响力。”   谈照不以为耻,下床穿衣服,背对温明惟拿起手机看了看说:“今天我去公司转转,有新邮件再告诉你?”   “嗯。”   温明惟目送他走,又在床上坐了很久,回忆之前的邮件内容。   一夜过后,昨晚的记忆有点模糊,比邮件更深刻的是纱布,胶带和手腕被束缚的感觉。   温明惟向来不喜欢公私混淆,尤其不喜欢在自己不清醒的时候做任何跟工作有关的决定,但谈照的存在就已经是一个例外,原则被打破瞬间的失控感也是一种微妙的刺激。   对温明惟来说,每一种刺激都很难得,他愿意牺牲一点安全感来换,但只能是“一点”,不能太多。   温明惟想着昨天的事,独自吃了个早午餐,然后听顾旌汇报工作,下午待在书房里,看地图——军火运输路线图。   昨天他跟简心宁说,今年剩余的几批货最好别走东南边境一带,但东南一带是境外主要势力交流活动的核心区域,就算从别的路线运货,最终大部分商品也会流入东南。   所以温明惟抓得最紧的正是这附近的几条线,可以绕路,但麻烦,各方面人力物力成本都会有所提高。   温明哲的危险性还没高到威胁他必须绕路,但毕竟是个隐患,能早点解决更好。   温明惟看了一下午地图,第二天、第三天也还在看,迟迟没有敲定最终路线。   他的地图上标注的不只是运输路线,也包括每个地区、每道关口的人员分布。   为他服务的相关人员大多没见过他本人,但他对他们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了解才能放心。   温明惟把人脉从上到下重新理了一遍,划出几条风险较低的路线,暂时当做备选。   这两天他在忙,谈照伤愈回公司工作,也不能日日都在他眼皮下。   之前说要晾温明哲几天,做足姿态再回复,谈照就真的晾了三四天,10月2号的晚上,他才故作深思熟虑,给温明哲发了一封回信。   这封邮件和之前一样,也是当着温明惟的面发的。   他们一块坐在书房,谈照先透露了一下自己的处境,隐晦地表示跟温明惟的关系越来越恶劣,自己受了许多人格侮辱,他想摆脱控制,尤其是不愿意继续牺牲自家公司利益,为温明惟做嫁衣。   他措辞有技巧,演技精湛,输入的每一句话都很有迷惑性,把自己包装成一颗在寒风里饱受摧残的小白菜,恨不能脱离魔爪,痛快地报复。   温明惟笑吟吟地旁观,冷不防问:“谈照,你不会真是这么想的吧?”   “……”   谈照镇定而坦诚地答:“一开始想过,现在不了。”   “现在怎么想?”   “这几天你还不明白吗?”   “嗯,你想当妖妃。”   温明惟伸手按住他的后颈,亲昵地摩挲了几下,视线始终盯着屏幕,亲眼看他发完。   不出三分钟就收到了回信——   【温明哲:我们约个时间,面谈。】   【网上联系不保密,如果温明惟起疑,会监控你的网络通讯。】   温明惟笑了:“我的确会监控。”   “……”捏在手心里的后颈微微一僵,谈照顿了两秒抬头,浑不在意道:“无所谓,我这没什么不能看的。”   他顺着温明惟按压的方向前倾,主动贴近,问:“我怎么回?要见面吗?”   “他敢露面才怪。”温明惟说,“你问在哪里见,和谁,他本人会不会来。”   谈照配合地问了。   温明哲发来一个地名:科安市,境内的一座赌城。没给具体地址,说是为保证安全,当天再确定具体地点。   不出所料,他本人不打算来,安排来赴约的是他的一位心腹。   谈照正要回复,温明惟忽然按住他的手,把手机拿开,扔到一旁。   谈照疑惑地抬头,温明惟勾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突然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谈照?”   “……嗯,有什么问题吗?”   谈照压住眼底的不自然,好似不明白这么问有什么特殊含义。   温明惟说的却是另一回事:“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但你一旦去赴约,就只能独自接触温明哲。当卧底很危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不可能时时顾及,保证你的安全。”   谈照沉默了下。   温明惟当他是在犹豫,给他机会:“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想解决温明哲,但相比之下你更重要,你不是我的普通属下,完全可以不冒险,知道吗?”   “……”   有那么一瞬间,谈照有点语塞,温明惟措辞克制,但眼里的关心不作假。   ——他不是普通属下,是男朋友。   比起以前的冷漠和折辱,温明惟的关心更消磨他的意志,让他松懈,动摇,止步不前。   谈照忍耐了一下,把温明惟按进怀里,下颌抵住他的肩膀:“你放心,我有分寸。”   “确定要去?”   “嗯,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谈照拿回手机,给温明哲明确答复,定下了会面的时间。   他们约在两天后,10月4日的下午。   表面上,谈照借出差之名,独自前往会面的城市科安。暗地里,温明惟派了一队人跟着他,但也只能埋伏在附近地点,不能近身保护。   科安是一座高纬度北方城市,十月已经气温很低,道路两侧黄叶飘零,草木凋败,街上却没有一点萧条迹象,尤其是各大赌场汇聚的市中心,人气相当旺盛。   但联盟境内毕竟不同于境外,这里的赌场更加正规,环境也健康得多。   谈照跟着几分钟前收到的实时定位,走进一家藏身在商业街背后的茶肆。   老式建筑,古香古色,规矩也多,进门先查会员身份,谈照报上温明哲给的名号,然后被机器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身上所有科技产品都被暂时没收,包括手机和容易藏东西的手表。   他有心理准备,很配合,跟着服务生上楼,走进一个位置隐蔽的包间。   谈照对这次会面有过事先预想,他不认识温明哲的心腹,料想应该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一个被温明哲远程操控的传声筒。   出乎意料的是,茶肆包间的门朝两侧滑开,露出的是一道熟悉身影。   对方穿着讲究,背对门口而坐,仅看背影就有一种名贵西装也盖不住的凶悍之气,不是斯文人。   谈照压下惊诧,顿了顿迈进门槛。   那人回头微微一笑:“谈大少爷,又见面了。”   ——正是温明哲本人。   谈照坐到茶几对面,扫了眼他手边的枪,直言不讳:“你怎么敢亲自来?”   “知不知道什么叫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温明哲颇为自得,扫了眼谈照,大半个月不见,谈照看似没变化,气场却沉稳很多,冷淡的面孔上写着天生不擅恭维,明明身处劣势,却带着股矜傲,见他也不笑一下。   如果是一般人,温明哲必定要黑脸。但他上回对谈照说的话不假,他认为自己和谈照在某种意义上算同类,都是出身高贵但命苦的少爷——被温明惟害的。   温明哲为此愿意多给谈照几分薄面,亲手帮他倒了杯茶,说:“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让我帮忙骗温明惟,还演戏演全套,磨磨叽叽好几天。”   温明哲嗤笑一声:“他怎么说的?信了你要抓我?”   “为什么不信?”谈照瞥了眼茶杯,没喝,浅褐色水面映出他没表情的脸,俊美非常。   温明哲细细看了眼他的长相,专挑人不爱听的说:“的确,你顶着一张简青铮的脸,骗他很容易。”   谈照眉头一皱,温明哲当场笑起来,但他愉快的笑声没保持三秒,顷刻间阴沉地变脸,举枪上膛:“既然你能骗他,我怎么知道不会骗我?”   “……”   黑洞洞的枪口激活谈照不久前受伤的记忆,温明哲森然道:“你到底是在骗他,还是骗我,或者想两头通吃?”   “你怎么疑心这么重?”谈照果然沉稳多了,端起刚才那杯茶浅喝一口,“如果你是我,你觉得怎么做最有利?至少我不会把你交给他,对我没任何好处。”   温明哲狐疑,谈照推开他的枪:“我有一个新的计划。”   “你说。”温明哲暂时收枪,放回茶几上。   “你想不想回来发展?”谈照问。   “想啊,怎么不想?”温明哲冷笑,“谁他妈愿意在境外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但现在温明惟已经盯上我了,不方便有动作。”   “我可以帮你。”谈照说,“丹威还在跟你合作吗?除了贩毒,没有比开赌场来钱更快的,你约在科安见面,是不是除见我以外还打算见别的什么人?”   “……”   谈照比他想得敏锐,温明哲停顿两秒,犹豫了下,没隐瞒:“我信不过丹威了,不能指望他。”   谈照点头:“意思是你得自己出资,钱够吗?”   温明哲没答复,以为下一句是“我可以拿钱”,不料,谈照说:“我没钱,被那七百亿掏空了,况且走公司的账也不方便。”   温明哲不爽:“那你跟我提钱干嘛?”   温明哲之所以约在科安,就是因为他想接触一下当地资本,但他有顾忌,对方也有顾忌,接触不上。   况且谁都知道,赌城资本是元帅的势力。   元帅和温明惟一样,容不得他活。   “我是有点缺钱,但如果硬着头皮凑一凑,也不是凑不够。”温明哲道,“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钱——”   他没说完,谈照打断:“不,最要紧的就是钱。”   “……”   “不是钱还能是什么?你觉得你短期内有机会扳倒温明惟吗?退一步说,就算我们等到了一个天赐良机,抓住他的致命把柄,让他元气大伤,然后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谈照比温明哲年轻整整十二岁,有非常明显的年龄和阅历差,但他却不像一个后辈,这一瞬间气场甚至压了温明哲一头:“你隐忍九年,只是为了报复他?你是为仇恨而活,还是为自己活着?”   温明哲的表情狰狞了下。   “他倒下不等于你能成功,外面还有郑劾压着。如果你想回来,更应该规划的是你自己怎么发展,不是怎么扳倒温明惟。”   谈照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你应该和他一样,走他那条路,才能光明正大和他对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明哲不至于听不懂。   谈照是让他先搞钱,做资本,以资本影响政治,复制温明惟的发家路线。到时候有机会报仇,自己也有光明的出路。   温明哲以前不是没想过这点,但他黑帮出身,信奉以武犯禁,不受拘束的那套观念,不喜跟政客打交道,规规矩矩办事。   更何况当年温氏被郑劾坑了一把,他多少有些心理阴影,不想再走老路。   况且他也不擅长经商,搞钱全靠违法手段,很清楚自己是当不了正经资本家的。   但这正是谈照的优势。   “我们要合作必须往长远打算。”谈照说,“就从一座新赌场开始,你建赌场,我帮你经营,赚到的钱拿去做投资,钱生钱的速度比你想得快得多。”   “……”   作为联盟首富的继承人,谈照的话太有说服力,温明哲很难不心动,况且他本来就打算建赌场,区别只在于以前拉人投资,现在要自己出钱。   但他今天来见谈照,没想到谈话会拐到这个方向,隐约有种自己被牵着鼻子走的不适感。温明哲默然喝了几杯茶,思量半晌:“你呢?”   没有图谋的人不值得信任。   谈照也不隐瞒:“我也要钱,你分我百分之五十。”   “……”   温明哲“操”了一声:“你他妈缺钱?”   “我的公司在温明惟的监控下,不能有异动。”谈照坦然道,“这是我的第二个要求,你帮我弄一个合法的新身份,以后我们的所有经济往来都走新账户,不能被他察觉。”   谈照又加了一注筹码,坦诚自己最终目的:“我想给谈氏换壳,换不成也要尽可能地转移资产,懂吗?”   “……”   他竟然问“懂吗”,反客为主,语气不善。温明哲心里冒火,但一时权衡没发作——提到谈氏集团,温明哲难免有些垂涎,更渴望谈照画下的前景。   “所以,要多久?”   “最多一年。”谈照喝尽杯里最后一口茶,“明年大选局势动荡,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第53章 狮子(13)   谈照离开茶肆的时候,夜幕初降,冷风吹得急。   温明哲遣人送他到门口,比来时恭敬,谈照摆摆手让那人离开,独自站在街头,背着风向点了支烟。   烟是温明哲送的,以前谈照从来不抽。   他不喜烟草的气味,也不健康,但今天一场长谈结束,谈照胸腔鼓噪,血液流速都比平时快,他一开始以为是紧张,走出大门才明白,是兴奋。   他抽完一支烟,靠烟雾一遍遍过肺将兴奋缓缓压制、吐出,然后打开手机,用一切如常的腔调给温明惟发消息。   谈照:“我和他谈好了,一切顺利。”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温明惟正在窗前读书。   西京今天从中午开始下雨,到天黑也没有停止的迹象,楼下花园里一地枯叶,绿植越发稀疏,恐怕这场雨过后气温就再也升不高了。   秋天万物凋敝,据说是自杀率最高的季节。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毫无意义,温明惟将其忽略,拿起手机查看。   他问:“来的是温明哲的手下?”   谈照:“嗯,一个牵线的,温明哲开了视频通话。”   温明惟:“怎么谈的?”   温明惟:“算了,等你回来再说。”   文字聊天有局限性,不适合谈论太严肃的事情。   温明惟习惯面对面交流,能观察对方更真实的表情,语调,呼吸频率。他之所以要求简心宁定时上门汇报工作,不在网上说,除保密考虑外,也是因为这个习惯。   谈照是深更半夜到家的。   从赌城科安飞回西京,最早的一班飞机晚上十一点落地,从机场回家又要一段路程,他进门时已经将近零点,雨还没停,温明惟刚洗过澡,在等他。   谈照走进卧室,掸了掸风衣上的雨水,脱下挂好。   他带一身寒气来到床边,连声招呼也不打,径自贴近,吻住温明惟。   “……你干嘛?”   疑问被堵在嘴里,不留缝隙的唇齿间挤不进一点空气,温明惟腿上的书籍被挪走,谈照吻到一半整个人压上来,冰凉的手指从他的脸颊抚到脖颈,徐徐深入,抽干氧气,把自己的气息渡给他。   有轻微的烟草味,温明惟发现了。   但这不是特别值得在意的东西,他没问,谈照也没解释,亲够才从他身上离开,低声道:“我回来了。”   “嗯。”温明惟笑了下,“今天什么情况,讲讲。”   “和我们计划中差不多,温明哲约我主要是想试探一下我的诚意。”   谈照说:“他希望我能跟他里应外合,打探你的军火走私航线,海关人脉,军工基地所在,或者其他隐秘的政治关系……一切对你不利的情报,他都需要。”   谈照口吻如常,表情没什么值得细究的。   他说的这些也在温明惟意料之中,从温明哲的视角看,这些是谈照能给他提供的最有效帮助。   “还有吗?”   “他打算开一座赌场。”   “自己开?还是给丹威?”   “暂时不确定,还没细讲。”   谈照攥住温明惟的手指,摩挲他手上的戒指,说:“我主动提出参与,帮他经营,他同意了。他自己不在境内,很多事情不方便做。”   温明惟微微一挑眉。   “顺利的话,我能从这座赌场开始接触他身边更多的人,想摸清他的底细也不难,但我们需要点耐心。”   温明惟不反对:“你心里有数就好。”   “嗯,放心。”谈照拍了拍温明惟的手背,起身往浴室走,“你等我先洗个澡。”   ——他这么说,温明惟以为他洗完之后要继续商讨卧底计划,然而并没有。   这个澡洗了很长时间,谈照出来后擦干身上的水,顶着一头半湿发回到床上,情绪显而易见比平时高昂一些,不言不语,无声地压上来,亲了亲温明惟的脸。   温明惟不解:“怎么了?”   “心情好。”谈照扣住他的下颌不准躲,亲完脸颊亲鼻梁,亲昵地贴了贴嘴唇,接了个吻。   “……”   他心情好的时候可太少了,温明惟不明所以:“浴室里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东西吗?洗澡能改善心情?”   “嗯。”谈照胡乱应了声,解开温明惟睡衣的系带,不做过格动作,把脸埋在他赤裸的肩上,呼吸滚烫,烫得温明惟颤了下。   谈照是在撒娇,但压得很重,温明惟整个人被他牢牢罩住,被迫跟他胸腹相贴,大腿以一个紧密的姿势别住。   突然,谈照毫无预兆地说:“温明惟,今天我忽然觉得,我不恨你了。”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不像一句好话,可谈照竟然是当情话讲的:“我之前被你逼迫,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什么都抓不住的时候,只能抓着仅剩的自尊,最起码不能屈服,承认我也需要你。”   “现在呢?”   “现在我才醒悟,如果我想抓住什么,必须自己创造机会。”谈照略微转过脸,嘴唇从温明惟的肩膀滑到侧颈。他的话隐晦,“机会”可能是指他们现在重新开始了,一切好转,利用温明哲,能帮他打开一条新的路。   温明惟没太明白,但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很久以前,我年纪很小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望。”   谈照说:“我想成为一头狮子,凶猛,奋力争夺一切,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当时我只是随口一说,给那些参加我生日宴会的外人听的——我根本不需要参与争夺,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拥有了。”   “……”   “但兜兜转转,你看,一个人天生就拥有的东西也很容易失去,因为能力不足,德不配位。只有他自己拼命去争夺,亲手抓住的,才会真的属于他。”   谈照说到“抓住”的时候,握住了温明惟的脖子,“我需要你,温明惟,很需要……”   他难得袒露真心,带着点难以克制的意味,握得温明惟呼吸不畅,被按在枕头上深吻,口鼻很难吸氧,乌黑的长发散在通红的脸侧,随主人的挣扎颤抖。   不太舒服,但不适和快感一线之隔。温明惟由他“折磨”,好半天才顺出口气,把身上的人推开。   谈照一番话说得莫名,他有点抓不住重点:“什么意思,谈照?”   “嗯?”   “你是在告白吗?” 第54章 狮子(14)   不算告白,但多少有点那种意思。   谈照曾经不止一次主动或被动地表达过爱意,但从来没有哪回气氛足够,让他顺其自然地说出“我爱你”。   可能这句话就不适合在自然的气氛下说,谈照“嗯”了声,有瘾似的又亲过来,一如最近每一天,如胶似漆,一开始就很难停止。   温明惟被缠得喘不上气,笑问:“‘嗯’是什么意思?”   谈照贴住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应声,温明惟又道:“不是说心情好吗?怎么不见你笑?”   越这么问谈照越严肃,捉住他推向自己的手指按在唇边亲了亲。   温明惟觉得有趣,认真打量谈照,回想他刚才那番云遮雾绕的发言,谈照却忽然把灯关了,卧室黑下来,周遭一片静默,窗外的风雨声压在交缠的呼吸下,仿佛隔很远。   关于谈照“狮子”那个愿望,温明惟其实是知道的。   很多年前,温明惟刚开始关注谈照的时候,搜集了丰富的调查资料。资料册事无巨细,自然也记录了谈照每年当众许下的生日愿望。   当时温明惟想,如果谈照有实现不了的心愿,他可以帮忙实现。   但大少爷优越已极,不需要帮忙。“愿望”这种象征着现状不圆满,只能把希望寄托给未来的缺憾产物,他根本没有。   想成为狮子的那句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温明惟得知时轻声笑了——有关谈照的一切都让他很愉快,他想:温室里怎么可能养出狮子?充其量是只小狗,叫得凶罢了。   后来不论别人怎么评价谈照,桀骜,跋扈,冷酷,温明惟都难以苟同,只觉得他可爱。   大概因为别人仰视谈照,而温明惟俯视他。   俯视在恋爱里不好,被俯视的那方不开心。最近谈照频频亮爪子,越来越喜欢掐他的脖子,是什么情绪在作怪,温明惟不是没察觉,但还是觉得怪可爱的,不计较。   夜深了,谈照微潮的发丝贴着他的皮肤,吻得投入,温明惟缺氧犯困,好半天才拉回正题,问:“你觉得要多久解决?有心理预期吗?”   自然是指解决温明哲。   他勾着谈照的头发,不急不躁地捋了几下。他有耐心,但有耐心也要有一个大致的期限。   谈照给温明哲的承诺是最多一年,谋划到大选期间,但这显然不是温明惟期望的答案。   “你觉得呢?”谈照试探。   温明惟一副慵懒神色,淡淡道:“两个月,要么成功,要么收手,拖到年后就没必要了。”   “……好。”   绵绵的风雨声穿透夜色,如有实质地裹住床上人。   他们只做了一次,但谈照一整夜没离开温明惟,稍一清醒就忍不住吻他,仿佛今天是某个温明惟不知道的特别纪念日,谈照有无穷无尽的浓情要交予他。   这是10月5日的凌晨,这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四天,8日上午,城市上空的乌云终于散开,露出一片水洗过的湛蓝天空。   管家一早便带着几个人清理花园,把风雨打落的枯枝败叶扫走,栽了一片适应秋冬季的新花卉。   谈照出门时路过那片新栽的花,看了几眼。深绿的叶簇拥着鹅黄花苞,据说是难得一见的珍稀品种,叫“晚灯玫瑰”,耐寒性极强,能在雪夜盛放。   花是温明惟选的。昨天管家手捧花枝,呈上十几个品种让他拿主意,但温明惟似乎没细看,随便选一种打发了管家。   温明惟是个乍看富有耐心,很会生活,其实对生活没什么兴趣的人。他的脸映在绚烂的花枝前,尽管唇角噙着笑,也看不出几分热情。他回头问谈照的意见:“你喜欢哪种?”   “都行。”   ——谈照也没好到哪去。   “叮”的一声,手机响了。   谈照出门后打开看,是温明哲的消息。   这几天温明哲和他频繁联系,一副自己人的口吻,但本人依然行踪莫测,谈照问他要不要见面时,他回答:“有必要的时候我会出现。”   还是那么惜命,不给谈照主动约他的机会。   但谈照的要求温明哲都满足了。   他帮谈照办了一个合法的新身份,走的是境外黑户移民进联盟的路子。联盟每年都有大量类似的新注册公民,手续卡得紧,但给够钱就能通融。   谈照不方便亲自出面,只好由温明哲代办。   温明哲把一张公民卡,一份配套的密码,指纹数据,以谈照秘书的名义邮寄到公司,交给他。   谈照登录公网改信息之前,温明哲在电话里谨慎地提醒:“记得换设备换网,如果不小心被监控,你换几个新身份都没用。”   “我知道。”谈照改完密码,抹掉旧指纹,录入仿生虹膜数据,确保除自己以外没人能冒用这个身份,问:“钱准备得怎么样了?”   温明哲道:“你很急吗?温明惟给你多少时间?你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   “这是我的事,我有分寸。”谈照态度冷淡,“你只要遵守我们的约定,其他不需要过问。”   温明哲嗤了一声:“行,我不问。但你最好别打什么鬼主意,就算你想两头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胃口够不够大。另外,别怪我没提醒你,温明惟生性多疑,当年他连简青铮都怀疑过,你别反过来被他骗了。”   “……”谈照厌恶这些人动不动就提“当年”,敷衍地应了声,挂断电话。   今天温明哲又有新消息,跟谈照商量赌场的选址和后续事务。   开赌场等同于开公司,要投资也要费心管理,其中很多环节都是温明哲不擅长也不耐烦的,需要谈照处理。   谈照也没指望温明哲能管什么,钱给够就行。但温明哲担心他暗中做手脚,派了一个心腹手下代自己出面协助他,名为协助,实为监督。   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地开始了。不出一星期,谈照又飞了一趟科安市。   他的行程温明惟知情,除了那个隐秘的假身份,谈照并不隐瞒什么。但有选择性地说实话也是撒谎,谈照一回生二回熟,像个导演,温明惟也好,温明哲也罢,他们看见的一切,都出自他的精心剪辑。   谈照周旋在双方之间,出奇的冷静。   他从不知道他有骗人的天赋,如果这么做是错误,那么他的未来也不会再有哪条路是对的。   10月11日傍晚,谈照回家时天刚黑。   开车经过花园,他又看见了路两侧栽种的“晚灯玫瑰”,这种人工培育的特殊品种在瑟瑟的冷风里茂盛得宛如假花,美丽得不真实。   车已经开到门前,谈照却忍不住给温明惟发消息:“我回来了,你在做什么?”   发送成功,没收到回复。   谈照停车进门,厨师在准备晚餐,管家上前打招呼:“您回来了。”   谈照点头,问:“明惟呢?”   管家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在楼上。”   谈照上楼找人,卧室的门开着,隐隐约约听见交谈声:   “……明天去吗?”   “嗯。”   “您一个人去?”   是温明惟和顾旌,没有上下文,谈照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推开门正要问,却见温明惟闭眼躺在床上,顾旌在帮他按摩。   温明惟刚洗过澡,长发没干透,柔顺地铺在床单上,像一片洇湿的墨。   隔一层轻薄的睡衣,顾旌双手并用帮他按肩膀。画面有些刺眼,谈照眉头一皱,想发作,忍住了——如果是以前他已经发作了。   顾旌见他回来,主动退开几步。   温明惟这才睁眼,说:“你先出去。”   顾旌应了一声,关门离开,像一道沉默寡言的影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怎么不问我的意见?”谈照从床边扶起温明惟,帮他拢了拢头发,按进怀里,温明惟的鼻梁撞上他大衣上冰凉的纽扣,微微一凛。   “问你什么?”   “我不在的时候能不能让别人离你这么近。”   “……”   温明惟笑了,还没抬头,后颈就被扣住,谈照低头亲他,把他的睡衣解开,整个人倾身压下,将他按进床里,一身的冷气激得温明惟直抖。   自从重新开始恋爱,他们经常接吻,每次要亲热好久。   虽说是重新开始了,但感情没有开关,不能一说和好就立刻爱得死去活来,其实谈照从始至终也不确定温明惟对他的真情和假意分别有几分。   与其用理智判断感情的深浅,他更喜欢品味温明惟意乱情迷时下意识给的反应。   谈照捉住他的头发,亲了半天,后知后觉问:“刚才你们在说什么,你明天要去哪儿?”   “出差,”温明惟说,“一点小事,你忙你的,不用管。”   “和上次去浦邦一样,你要去境外吗?”   “不是,这次是真的出差。”   温明惟推开谈照几乎贴着他的脸,即使身处下位,被人压在怀里也不显弱势,舒展的五官天生没有可怜相。   他没打算对谈照说,但也没必要刻意隐瞒:“我要去基地,看看年末的货。” 第55章 狮子(15)   温明惟有很多秘密,他口中的“基地”更是非同一般的机密,谈照克制地没问他目的地在哪儿,只问了一句“多久回来”。   “可能早,也可能晚。”温明惟说,“还不确定。”   听他口气,应该是比较远。他的军工大本营不可能离首都太近,八成不在内陆。   谈照好奇却猜不出来,不禁思绪游移,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什么规模,温明惟怎么建造它,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亲眼一见。   温明惟不提,谈照也不主动打听,很有分寸。第二天分别之前,温明惟看了看他说:“有的人越来越成熟懂事了。”   谈照佯装不懂:“谁?”   温明惟笑笑,和他一起走到花园里,不答话,对着路旁新栽的“晚灯玫瑰”出了会儿神,忽然提起:“对了,你知道为什么要种这个品种吗?”   “为什么?”   “管家给我看的时候,我见它标签上的花语是‘等你回家’,”温明惟附过身来,亲昵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辛苦地等你回家,是不是很应景?”   “你又哄我。”   “真的。”   今天他们都要出门,但温明惟先走,他穿了西装,长发挽成一个低马尾,不笑时冰冷严肃,气场慑人,但他喜欢对谈照笑:“这次换你等我,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   承诺很好,然而温明惟这一走将近半个月,远超谈照预估。   从离开西京的那一刻起,温明惟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同行人是顾旌和简心宁,从西京出发,目的地非常遥远。但如果从新洲出发,就近得多了——   那是一座不被联盟官方地图标记的岛屿,是当初温明惟打内战前为自己预备的后路,后来他内战打赢,却迫于形势输在郑劾手上,以为用不到的后路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岛屿坐标隐蔽,守备森严,温明惟并不常来。   他的最后一段路程搭直升机,基地负责人提前收到消息,在停机坪外围候着。   穿过常年笼罩在岛屿上空的人造雨雾,从飞机上俯瞰,巨大的基地宛如一片泼在海面的黑白油漆,黑色是成片的军械制造工厂,白色核心区是研发中心,是每年为温明惟赚最多钱,也最烧钱的地方。   这是一个把权力具象化的所在,即使是最淡泊的人也难免为之心旌摇荡。但温明惟还没下机脸色就难看起来,螺旋桨卷起的狂风吹散他的发尾,寒冷雨雾扑面而来,把他睫毛打湿,脸颊吹得冰白,没温度的眼珠几乎能析出冰碴。   顾旌和简心宁大气也不出一声,基地负责人带两队手下,恭敬地接机。   下面的人很少有机会见他,想殷勤点,怕冒犯,又怕热情不够显得怠慢,紧张得表情僵硬,面部肌肉都快失灵了。   温明惟情绪不佳,但也不为难谁,点了点头越过人群,往基地中心的建筑群走。   他来这趟是为检查年前最后几批要出海关的货。   说是检查,其实不需要他亲自查什么,象征作用大于实际,主要让所有人明白这几批货的重要性,任何环节不能出差错。   目前还在生产期,货没备好,运输路线也没敲定。   温明惟在基地待了十多天,比以前每一次的时间都长,足见重视。   但对他个人来说这是一段漫长的折磨,他几次想问顾旌有没有带备用药,开口前想起他的药都销毁了,上回实验室申请第四季度的研发经费他也没批。   其实顾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厌恶这座岛,这里没发生过特别事件,也不牵扯某个故人,无辜得不能更无辜。可温明惟每次过来都像受刑,百般忍耐。   每当这时他就更需要谈照,消息发得很频繁,问得最多的一句是“你在忙什么”,然后一边看谈照报备行程,一边听顾旌汇报谈照更详细的行程。   偶有出入,谈照胡说,温明惟就笑笑,也不在意,对他说:“我想你了。”   是10月25日的晚上,温明惟在基地的最后一个夜晚。   谈照回得很快:“我也想你。”   这么回答有点刻板,像系统自动回复,他补了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温明惟这才揭穿:“你又不在家,忙什么呢?”   “……”   忙是真的忙,谈照平均两天飞一趟科安,休息时间很少,今天他原计划返京,跟温明惟是这么讲的,但温明哲突然出现,发了一个地址,让他赴约。   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饭局。   除谈照和神出鬼没的温明哲之外,还有一位陌生官员。   他们约在赌城闹市区里一家人气很旺的古典酒楼,四层高,中空的大堂搭了一座戏台,他们在三楼包厢,紧闭门窗也能听见楼下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谈照来时那两人已经到了,他最后落座,温明哲介绍今天的客人,姓曾,目前在海关总署调查科任职,据说马上会调任到缉私局,是个很关键的岗位。   温明哲说:“曾先生是新洲人,我的同乡,十几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那位曾先生留两撮招眼的短胡须,黑发里掺几缕白,年纪不轻,但脸部有明显的医美痕迹,皮肤饱满不见皱纹。   他随温明哲的目光看向谈照,很自来熟:“我和谈公子也有过一面之缘。”   谈照心想,见过我的人多了去了,面上不动声色,客气地点了点头。   温明惟的消息就是在这时发来的。   谈照开了勿扰,只有他的消息有通知。   刚编的谎话被揭穿,谈照也不心虚:“有事误了航班,今晚回不去了,怕你担心我。”   温明惟转头问顾旌:“你刚才说他在哪里?”   顾旌又报了一遍那家酒楼的名字:“我们以前也去过,在那听过戏。”   温明惟隐约有点印象,不太深。   顾旌道:“谈先生是最后一个进去的,我们的人只跟到门口,不知道他今晚的同伴是谁,要查监控吗?”   温明惟道:“能见光的没必要查,不敢见光的早就把监控处理干净了,白费力气。”   “您的意思是……”   “除了温明哲还能有谁?”   温明惟在基地的住处虽然是临时收拾的,但规格不比五星酒店低。   他像一个能量不足的仿生人,情绪不好时就没几分活人气,脸色苍白地陷在沙发里,攥着手机,嗓音低而平缓:“他敢露面就说明事先做了准备,不怕出事,随他去。”   顾旌犹豫了下:“那谈先生——”   顾旌话没说完,温明惟捏着的手机又是一震。   谈照:“温明哲约我吃饭,我回头跟你说?”   “……”顾旌从旁边瞥见这行字,下半句的“是不是故意隐瞒”顿时卡在喉咙,咽了回去。   温明惟笑了一声,情绪仿佛忽然开了道口子,终日压着他神经的无形折磨莫名地轻了点,让他忘了自己身处远洋中还没上岸。   温明惟回了一个“好”,放下手机,抬头问顾旌:“你说,他是太傻还是太聪明?” 第56章 狮子(16)   温明惟脱口而出的问题不是真要顾旌回答,更像自言自语。顾旌觉得不答为好,但还是接了一句:“谈先生很聪明。”   “是吗?”   温明惟不置可否,穿上外套,让顾旌陪他出门散步。   海岛风大,夜里光源稀少,远处的海面上一片漆黑。那是一种纯粹的黑,如有实质,把人围堵在岸边,仿佛再向前一步就能撞上无边的虚空。   温明惟下意识迈了两步,顾旌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小心。”   温明惟踩着礁石的边缘,不怎么在意,挣开顾旌,用手机拍了一张黑暗的海面,分享给谈照。   谈照没有立刻回复。   温明惟和顾旌一起沿着海岸漫步,直到冷得受不住才回到房间里,发第二条,告诉谈照他准备返程了。   谈照也是第二天返回西京的。   筹备这么多天,温明哲的赌场即将开业,剪彩的人选已经定好,谈照不公开露面,但各项流程都要他把关。   赌场的原身是一个度假村,谈照选中这块地,买下后重新规划了一下,预计改建成一座以赌场为核心的大型娱乐综合体。   谈照昨晚在饭局上讲了改建计划,但这个话题不是饭局的重点。   温明哲和那位曾先生先叙旧,再谈政局,最终聊到了海关问题上。两人目标明确,一拍即合:一个想在海关总署埋一条人脉,另一个想找有实力的靠山助他升迁。   权钱交易,没什么新鲜的。联盟政府里的蛀虫一抓一大把,也无所谓再多一两只。   他们的交流谈照每一句都听着。由于以前在新洲打过交道,有人情往来,温明哲似乎很信任对方,但谈照跟他角度不同,彻底摸清之前,本能地有所保留,除非必要不表态。   饭局是凌晨散的,谈照第二天稍作逗留,处理了一些临时状况,下午返程回京。   昨晚他给温明惟回了消息,但温明惟没回他。   温明惟发过的最后一条是“我明天回家”,再上一条是一张图片,一片黑暗,乍看什么也没有,放大才能发现黑暗里隐藏的幽微水光。   谈照候机时翻聊天记录,登机后又看几遍,没懂温明惟的用意——是想对他说点什么,还是只是随手一拍?   半个月不见温明惟,谈照归心似箭。   但昨天温明惟又派人监视他,不知有没有发现什么。出于谨慎态度,他主动把温明哲交待了,应该没露破绽。   谈照沉默,心口略微发紧,在飞机上把最近半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复盘一遍,再次确认没有明显的问题,才稍微放心一些。   一番舟车劳顿,谈照回家时已经是夜里。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天公不作美,阴沉的夜空下冷风大作,枯叶簌簌飘飞。谈照把车停好,走进别墅大门,不知人都去哪了,一层和二层都没开灯,温明惟似乎不在。   谈照发消息问:“我到家了,你几点钟回来?”   他顺手按亮墙边的灯,上楼,回卧室。   刚推开门,余光瞥见黑暗中有一道人影,来不及反应,他突然被用力地推到了墙上。   一个冰凉的硬物抵住脖颈,沿喉结凸起的弧度向上一推,是枪。   谈照被迫仰头,手却不老实,一把抓住对方衣领,把人拽进怀里,枪口擦着喉咙滑过的瞬间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等等。”温明惟抽出被压住的头发,嘴唇微微一张,谈照立刻趁机攻入,急促地深吻,扣紧他的腰。   温明惟被抱得动弹不得,枪也收不回,手腕抵着谈照的肩膀,位置忽然调转,他被压上墙壁,谈照倾身罩住他,亲得氧气见底才终于停下缓了口气:“温明惟,这么久不见你就用枪招呼我?”   “是我给你的礼物。”温明惟抬高枪口,狎昵地蹭了蹭谈照的脸:“基地的新枪,还没量产,看看怎么样?”   谈照看了一眼,只有一眼,视线又回到他身上,不说这枪好不好,第二个吻情难自禁,又开始了。   从门口到床上,谈照拆礼物似的把温明惟剥光,锁在怀里,后知后觉道:“你好像瘦了。”   “是吗?”温明惟失笑,“才分开几天就说瘦了,怎么这么肉麻?”   谈照不做声,凭记忆量了量他的腰,心说是真的,温明惟却道:“可能是想你想的。”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话锋一转,忽然问:“昨天温明哲找你干什么?”   谈照一顿,温明惟还拿着枪,品味某种情趣似的抵住他胸口,将他没来得及脱的上衣压出一块褶皱:“只有你们两个吗?还有没有别人?”   “……有。”谈照说,“但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谁?”   “温明哲的手下。”   谈照答得自然,在微妙的审讯般的气氛里低头看怀里的人。   温明惟也看着他,明明是因为怀疑才会问,表情却很暧昧,好像问这些只是出于对他的掌控欲,跟其他任何别的人和事都无关。   谈照喉咙发紧,在进退之间选择不回避:“你又在怀疑我。”   “我是担心你。”温明惟说,“已经快一个月了,暂时没危险不代表以后一直安全,你不要松懈,别忘记自己在跟亡命徒打交道。”   这语气又不像怀疑了,只是关心他。   谈照应了一声,问:“你呢,这趟还算顺利吗?”   “还行,”温明惟平淡道,“没什么顺不顺利的,看看货而已,等下一步过完海关,今年就结束了。”   “……”   温明惟说得轻松,但现在海关是什么形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谈照顶着身前的枪,最大限度靠近他,说:“我看到新闻了,这周又有一个海关部门的高官被查处,是你的人吗?郑劾干的?”   温明惟没否认,但似乎也并不紧张:“海关总署是我亲手织的网,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在我眼里,”他微微笑了下,意有所指。   谈照眼皮一跳,胸口的枪消失,温明惟按着他的肩膀翻身压到上方,亲手解开他的衣服。   话题到此为止,温明惟不打听温明哲究竟干了什么,之后一整夜的注意力都给谈照,始终掌握主动权,压着谈照做了两次。   小别重逢,怎么亲热都不够。谈照一闪而过的警醒来不及发酵就被欲望淹没,眼前和脑海里除了温明惟什么都容纳不了。   等他一觉睡醒,忆起昨晚的对话,正在琢磨温明惟哪句是随口一提,哪句确有深意的时候,手机猛地震动起来。   是一个没备注的号码,谈照知道是谁,见温明惟还在睡,他走出房间接听。   刚按下通话键,对面就传出温明哲的破口大骂:“操,姓谈的,你他妈耍我!”   “……”   谈照眉头一皱:“你发什么疯?”   温明哲传来一条图文消息,是今早的社会新闻。   谈照不悦地点开,还没看清文字,视线就钉在了那张血红的图片上。   照片没打码,只见图中一人从高楼坠下,摔成一滩血泊,当场死亡——   只看照片根本认不出死者是谁,谈照心里掠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再看文字,不出所料,死的正是他前天刚见过的,那位曾先生。   谈照沉默了几秒。   温明哲这会也有些回过味了,不确定该不该怀疑他,恼怒道:“他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搞的鬼?” 第57章 狮子(17)   谈照挂断电话,回房间时温明惟已经醒了。   每天早上刚睡醒是温明惟最“潦草”的时刻,睡衣系带松了——多半是夜里被谈照无意识拽开的,长发散乱,额边有几缕翘起,眼神空而浅,眼珠转动缓慢,几分钟后才能恢复常态。   谈照攥着手机,新闻图里刺眼的血红色烙进视网膜,关闭也挥之不去。   他走回床边。   “怎么了?”温明惟瞥了眼他的手机,“接电话?谁这么早找你?”   温明惟口吻如常,仿佛对一切不知情。但他一直看着谈照,似乎料定谈照会在这一刻有所反应,值得他观察和欣赏。   谈照有那么几秒,给不出反应。   新闻上说这位官员是畏罪跳楼自杀,“罪”是指他死亡之后迅速被曝光的贪腐罪行。   他留有一封遗书,对自己过去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总之,似乎是没什么疑点的,就算有人觉得蹊跷,也不会为一位罪证确凿的贪官伸冤。   且不说他冤不冤,不重要,处理掉一位政府高官就这么简单。   而且杀一个人的方式有千百种,他大可以死得更低调,不起波澜,不生事端。但幕后那人偏要他死得万众瞩目,登上头条,公开遗书,让所有跟他有关联的人心惊肉跳——像一种警告。   “海关总署是我亲手织的网,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在我眼里。”   温明惟不说空话,除了他,也没有谁能这么深入地控制海关系统,随随便便就能翻出某个官员的详细罪证。   他警告的不是温明哲,是谈照。   所以他……果然是知道的。   知道多少?   只知道前天晚上参加那场饭局的三个人是谁,还是连谈照私下所做的一切,包括那个假身份,也都知道了?   谈照不确定,也不能问。   温明惟仍然看不出异常,有些温柔地微弯唇角,拉过谈照的手,很依赖似的握紧:“你怎么了,手这么凉?”   “……”   谈照头皮一麻,温明惟那双仿佛永远能洞察一切的眼眸里盛满他,像某种美丽而神秘的法宝,不能与之对视,否则会被摄走魂魄。   谈照险些袒露心声,招认罪行,紧急时刻忍住,反握住温明惟的手,克制道:“是温明哲的电话,”他把新闻递给温明惟看,“有人死了。”   温明惟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哦,怎么回事?”   谈照指着新闻说:“死的这个人是温明哲刚搭上的关系,昨天晚上我没细讲。”   他避重就轻地为自己开脱,“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人物,没必要小题大做告诉你,我盯着点就行……没想到,他突然死了。”   “这样啊。”温明惟似乎听信了他的解释,点了点头,拢紧睡衣下床,但有几分钟都没再开口。   他并非有意,只是自然而然地在卫生间洗漱,扎头发,没空理谈照。   谈照跟得紧,从背后搂住他:“你怪我没说吗?我只是不希望什么破事都让你操心,说好要为你分担的,否则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谈照把温明惟的身体转过来,让他抱住自己的腰,“我最近有一半时间在飞机上,好累。”   “是吗?”   “是啊,我也掉秤了,你都没发现。”   谈照板着脸,一副“你不关心我”的口吻,强行扣住温明惟的下巴,咬了一口他的脸。   留了个牙印,怪疼的。   温明惟把撒娇方式别具一格的少爷推开,没推动。谈照用力把他抵在洗漱台前,狗崽子似的咬他的脖子。   撒娇显得有点刻意,但总比讲理好,解释太多过犹不及。   谈照不知道温明惟有没有松动,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落在他后颈上,握住。温明惟审视的目光几乎能把他皮肤洞穿,他要拼命自控才能不令脊椎僵硬,显露心里的忐忑。   有那么一瞬间,谈照竟然有点怕温明惟。   但“怕”是种微妙的情绪,它的后果要么是躲避,要么是臣服。   谈照却不想躲避也不想臣服,他顺着那只手的压力,埋头在温明惟的肩膀上,吸取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很不合时宜地浑身战栗,想把人拖到床上去做。   在谈照眼里,温明惟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眼前这张完美皮囊惹人心动,但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看不见的部分:他的过去,背景,他令人难以理解的病和平静表象下深渊般的内心。   谈照看不透,越看不透越要琢磨,越琢磨越在意,不知道怎么停止。   “温明惟……”   谈照不自觉地唤出一声,莫名像求饶。   温明惟终于松手,给他的压力变成抚摸,低声道:“怎么,委屈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你自己演完了全套。”   温明惟笑了声,好像他刚才的确一点也没怀疑过谈照,淡淡道:“不就是死了个人,该着急的是温明哲,不是你。”   仿佛今天早上什么都没发生,早餐之后,温明惟照常送谈照出门。   花园里成片的“晚灯玫瑰”花苞又裂开了一些,据说天气更冷的时候就会盛放。   自从得知它的花语是“等你回家”,谈照每次外出前都情不自禁多看一眼,仿佛那些不是植物,是温明惟意念的化身。   谈照消沉了一天,心绪难平。   也仅仅一天而已,那条“贪官畏罪自杀”的新闻便再次发酵,因为有新消息爆出——他的贪腐案件里牵涉多位同僚,议会下令清查,一时间海关系统内人人自危。   这又是温明惟的手笔。   “我不喜欢太被动。”温明惟说,“既然元帅总是盯着我,想从海关查出点东西,不如闹大点,我亲自帮他查。”   言外之意,负责清查的廉政署负责人是温明惟的人——至少是受他牵制的。   谈照已经明白了,这是一箭三雕之计。   警告他和温明哲,反制郑劾,顺便杀鸡儆猴,让海关系统内所有人明白,敢背叛他的下场就是畏罪“自杀”。   温明惟一手遮天,搅得西京暗流涌动。   以元帅为首的人民党不愿坐以待毙,连夜出了一份《廉政监督提案》,剑指廉政署,称廉政署多年来缺乏权力监督,恐有滥用职权之嫌,现在急需内部改革,否则廉政署给出的清查结果难以保证公信力。   提案能不能通过不重要,把它搬上议会的谈判桌,引起的争吵本身就是权力博弈的过程。于是,刚开展的海关系统清查又被迫暂停了。   温明惟八风不动,在家里平静地喝茶。   而他给谈照的期限是两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一半,只剩不到三十天了。 第58章 狮子(18)   在赌场开业之前,谈照有几天没去科安。   10月28号下午,他和温明哲又通了一次电话。   之前温明哲疑心是谈照告密,害死他的海关同乡,但转念一想,这么做对谈照也没什么好处——如果谈照听从温明惟安排,带着目的诓骗他,那么目的只能是他本人,不该在抓住他之前就打草惊蛇。   “温明惟怀疑你了?”   手机平放在办公桌上,谈照戴着一只蓝牙耳机,站在窗前听电话。耳机里的声音说:“我早就说了,他疑心重,我可比你了解得多。”   谈照没反驳,温明哲当他无言以对,不大放心:“你心里有没有数,能搞定吗?”   “嗯,”谈照情绪不高,“怀疑归怀疑,又没证据。”   温明哲道:“我们的钱已经砸出去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   他说“我们”,实际上谈照出力不出资,都是他一个人的钱,买度假村改建赌场,人力物力前期宣传,数不清花了多少个亿。   温明哲心疼得咬牙,也担心谈照就此撒手不管,害他的家底打水漂,态度和善了些:“以前有句话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们是盟友,已经绑在一条船上了,可千万别离心。你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如果我能帮上忙,大可以跟我直说。”   难得温明哲狗嘴里能吐出象牙,然而谈照还没来得及夸,他又说:“既然温明惟已经怀疑你了,我们近期不方便再有动作,别的停一停,你先稳住他,专心准备赌场开业吧。”   言外之意,他要躲一躲了,谈照想把他约出来更难。   电话挂断,谈照摘下耳机,一时沉默。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温明哲知道最要紧的是命,其次是钱,如果谈照也遵循这条原则,他最该做的是什么也别做,听温明惟的话就好。   但谈照已经有不甘,有欲望,有野心,他想得到他渴望的所有,命不是最要紧,钱也不是。   他不能躲,也不想回头。   **   十一月初,赌场开业了。   由于前期宣传铺得广,且科安的博彩业几乎被当地资本垄断,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大型赌场出现,今天一开业客流量就很大。   剪彩仪式办得隆重,谈照和温明哲这两个幕后老板都没有公开露面,一个是不方便,一个是不敢。   在台前看顾一切的是温明哲派来“协助”谈照的那位心腹手下,叫吴安,三十来岁,看着其貌不扬,为人颇有些聪明之处,但毕竟是黑帮出身,自幼在境外长大,脾气秉性较为耿直。   吴安协助谈照是假,监视是真,所以一般不插手管理,只管盯着谈照在做什么,偶尔翻一翻财务报表,新聘员工名单,看看有没有异常。   一开始他高度警惕,时间一久,事务琐碎,难免开始松懈。   谈照对他的行为模式已经很熟了,剪彩仪式一结束,不再有用到他的地方,他便退回后台,找了个员工休息室,给温明哲打电话,例行汇报情况。   谈照站在休息室门口,侧耳听了听。   吴安说:“您放心,一切都很顺利……刚才有一伙人来闹事碰瓷,可能是同行,谈少事先有准备,叫人打发走了……我看他对赌场挺上心,不像是装的。”   门关得不严,缝隙里传出温明哲隔一道电话模糊的骂声:“废话!他收老子一半分成,钱进他口袋,能不上心吗!”   吴安连连应是,又汇报了些有的没的,末了犹犹豫豫地道:“大哥,我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啊?要不您看,找个人来跟我轮班?”   听他意思,似乎是嫌整天待在赌场无聊,虽然这任务没风险,但也没回报。   他鼓起勇气问完,温明哲却没给好脸色,丢下一句“老实待着”就把电话挂了。   谈照在这时推门而入。   吴安回头,惊了一下,客气道:“谈少,你怎么在这?”   谈照今天穿一身烟灰色西装,头发刚理过,比之前短,更利落,显得不笑时有些冷淡,很有距离感。   但只是看着冷淡而已,一个月熟悉下来,吴安也发现,这位少爷脾气还不错,不那么难相处,不是他刻板印象里的“联盟上等人”。   谈照应了声,坐到他对面,似乎也只是来休息的。   为缓解气氛,吴安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给谈照点上。   他平时伺候温明哲习惯了,敬烟动作熟练,谈照也顺其自然地接了,吸一口,隔着缭绕的烟雾,闲聊般道:“你想回境外?”   对面的人讪讪一笑:“哈哈,一点牢骚罢了。”   谈照状似不理解:“留这边不好吗?等赌场发展起来,你当个高管,事少钱多,比境外枪林弹雨的日子舒心吧。”   吴安面露难色,下意识想反驳,但他跟谈照没熟到可以交心的地步,客套地顺着说:“是挺好的。”   谈照点点头:“那我跟温总知会一声,给你提提职务,待遇能更好一些。”   “别别别,”吴安没忍住,“您大发善心,别为难我。”   “怎么了?”   “我是浦邦人,”吴安说,“在外面野惯了,来这天天打卡上班,实在枯燥。”   “……”   谈照瞥了他一眼,对方眼神闪躲,给自己也点了支烟,又抬头一笑,表面的傻气下压着一股精明,显然没说实话,这只是个借口:“我没那清闲命,过不来安逸日子。”   谈照不再追问,默不作声地抽完烟,熄灭烟头。   吴安以为他要走了,谈照却仍然坐在那里,亲自拿过桌上的烟盒,给自己点上了第二支。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谈照静了片刻突然开口,“温明哲忙着统一境外,得力助手都留在身边,你被外派到这,是被边缘化了,没有立功的机会,捞不着好处。”   “……”   对面的人脸色微微一变,谈照不再掩饰,蛊惑道:“其实只要你有想法,在哪里都有机会。境内和境外规则一样,只是玩法不同,如果你敢,可以跟我一起换种玩法。”   “……比如?” 第59章 狮子(19)   “比如,先改掉立功思维。”   谈照剪开一只螃蟹,熟练地分出蟹黄和蟹肉,放进瓷碟,递给餐桌对面的温明惟。   最近谈照经常出差,他们在一起吃晚饭的次数不多。   每次回来,他都会讲一讲最近的进展。   温明惟耐心听着,笑问:“然后呢?”   谈照擦净手指,说:“吴安是土生土长的浦邦人,从小跟当地帮派讨生活,没读过几年书,见识有限。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选一个最强的老大追随,是他这类人的生存之道。为老大卖命立功,是唯一的晋升方式。他能从无名小卒混到温明哲身边,说明比较有能力,付出了很多。”   温明惟点点头,夹起谈照亲手剥的蟹肉尝了一口,一直看着谈照。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他其实可以不要老大?当他为自己预设了上限,上头永远有一个人压着,上升的路不是别人堵死的,正是他自己。”   谈照把策反包装得仿佛是来拯救对方的,温明惟又笑:“他怎么说?听你的吗?”   “听不听无非是看我给的条件怎么样。”   以及谈照展现出的魄力能否令人信服,有追随强者本能的人是很难被弱者打动的。   “在一个人道德水平不算特别高的情况下,”谈照说,“如果他不愿意做某件事,说明这件事风险太大,超出了他承受的极限。或者回报太低,不如维持现状。”   温明惟很赞同:“所以理论上没有不会背叛的人。”   他突然接这样一句,似有弦外之音,谈照微微一哽,接着说:“再则,循序渐进,以小诱大,先试探性地让他做一件小事,他尝到甜头,第二件事就更好接受了。瘾君子最初接触毒品,都是从毒性最低的‘小零食’开始的。”   “……”   谈照条理分明,态度坚定,口吻越发冷静,温明惟听着听着有些出神,掠过他交叠在桌上的双手,凝视他的脸。   长期同床共枕的两个人很难察觉对方样貌上的变化。谈照的五官似乎比从前更深邃一些,眉峰高而眼窝明显,面部立体,阴影清晰,下半张脸的线条更优越,说话时下颌微微的颤动能吸走人全部视线。   哪里有变化?不太说得上来。   可能因为温明惟总是下意识地认为,他应该更柔和可爱一些,然而他并不是。   温明惟问:“你给他喂的第一口‘小零食’是什么?”   “撒谎。”谈照说,“让他跟温明哲例行汇报的时候掺几句假话。”   温明惟有些感叹,变相夸了一句:“我当年跟温明哲打得水深火热时,身边怎么没有你这么聪明的助手?”   “简青铮不聪明吗?”   谈照脱口而出,说完气氛微妙地一滞,两个人都沉默了。   温明惟只是随口一夸,没想到谈照这么会接话。他们决定和好之后默契地把一切揭过,已经很久没提过简青铮了。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温明惟应该顺着哄两句,“他没你聪明”或者“别再提了,现在只有我和你”,但谈照竟然不需要哄,主动转移话题:“先吃吧,等下凉了。”   谈照剪开第二只螃蟹,这只处理得很慢。他全神贯注看着自己的手,头也不抬道:“只要吴安肯配合,后面的事都好办。”   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谈照有些心不在焉,不往下说了。   温明惟也没再追问他计划的细节,和他一起吃完晚饭,到花园里散了会步,然后一个留在客厅,一个去书房,各忙各的。   忙碌的主要是谈照,温明惟只是在客厅里看书,一本读了半个月也没读完的小说,他反反复复地回头温习忘记的上一章,才翻几页,管家来送茶水,跟他说:“简小姐来了。”   简心宁最近来得勤快,这段时间政局混乱,事多且杂,但她最关心的仍然是年底这桩军火生意。   买家已经谈好,但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运货路线和交货时间始终拖着,定不下来。   简心宁很了解温明惟的行事作风,越是关键时刻,他越要确保万无一失,而他最有把握的路线在东南一带,如果不是横空跳出一个温明哲,这时八成已经交完货了。   简心宁猜测,温明惟是在等谈照。   如果谈照给不出一个好的结果,他才会退而求其次,考虑换一条路。   而简心宁这次过来,除例行的公务汇报之外,还带来一些不确定有没有必要上报的其他消息。   她坐在温明惟身边,接过他亲手倒的茶,表面像兄妹般亲密,却仍然有些拘谨,犹豫了一下说:“哥,最近谈氏集团似乎有些异常……”   “异常?”   “对,从上个月开始,连续给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注资。”   简心宁递上详细的资料,“按理说这种规模的小公司,也没什么技术专利,投资回报率低,还可能赔钱,应该入不了谈氏的法眼,不知道高层是怎么审批通过的……”   温明惟喝茶的动作一顿,简心宁说:“我把这些公司调查了一遍,虽然领域不同,但都背景清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果有问题,问题也只能出在谈氏身上。”   但如果一个大集团出了问题,通常是资金紧张,没见过有像谈氏这样做慈善似的往外撒钱的。   简心宁猜不透其中原因,也怀疑自己太敏感,阴谋论了,谈氏可能只是在赚取社会声望,扶持中小企业。   但考虑到谈照身份特殊,她认为有必要知会温明惟一声。   说完之后,简心宁走了。   温明惟接着翻那本枯燥的小说,书页上的文字更加难以入眼,不到十分钟他就把书丢开,叫了声“顾旌”,说:“心宁太忙,分不出精力,谈氏的事你找个更合适的人去盯着。”   顾旌应了一声,顺便帮他把书收好,再一抬头,温明惟已经上楼去找谈照了。   **   温明惟进书房的时候,谈照其实没有在工作。   他在窗前抽烟。听见开门声,他回过头的一瞬间,青烟被微弱的气流冲散,缭缭遮住他半张脸。   看见温明惟,谈照立刻把烟摁灭,打开窗户,让烟雾飘出去。仿佛那味道有毒,不能让温明惟闻到。   温明惟却没在意,从桌上拿起他的烟盒,看了眼品牌名,顺手也点了一支。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没多久。”   谈照答得含糊。温明惟回想了一下,有印象,第一次接吻时从他口中尝到轻微的烟草味,是他十月初从科安市回来的那天夜里。   温明惟走到谈照身边,抱住他,咬着细长的香烟微微一笑,烟头的火星差点燎到他垂落的长发,谈照伸手撩开,让他靠着自己。   “学坏很快。”温明惟说,“我不喜欢你抽烟。”   “你不也在抽。”   谈照想把他嘴里的烟拿走,温明惟却咬着不放,轻轻一拉,温明惟整个人都贴过来,烟雾吹了谈照一脸。   谈照没忍住,到底还是把烟抽走了,但下一个动作不是扔掉,是放进自己嘴里。   “……”谈照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吸了一口,间接接吻般紧紧含住,又吸一口,眼神升温,手摸到温明惟腰后,把他按到自己身上。   贴这么近,有什么反应很明显。   温明惟主动帮他解开皮带,掏出来,谈照隐在烟雾后的脸微微有点红,但也没客气,享受温明惟手指的服务,慢慢地呼吸加重,转身把温明惟推在窗台上,贴着他细白的脖颈把最后一口烟抽完,手有点抖,感觉强烈,但还没结束,温明惟突然松开了。   谈照尴尬地卡在那里,下意识往前挺了一下,温明惟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开,没怎么用力,但莫名有种训诫的味道,气息收紧,让他缺氧。   “明惟,”谈照低声道,知道认错,“以后不抽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温明惟面前叫这个称呼,温明惟却不买账,隐晦道:“别的呢?”   “……什么别的?”   温明惟不把话点明,要他自己主动坦白,可谈照不坦白,神情有点无辜,又很难忍,不被满足的生理性焦灼从下半身向上传递,脖颈都开始发烫,感觉温明惟掐着他的力度有些重了,还在变得更重。   谈照迎着钳制将自己送上,仅有的一点清醒提醒他这么做是对的,温明惟喜欢。   但温明惟仍然不太满意,默然看他几秒,把手收回了。   刚才那个刻意的迎合动作已经是极限,谈照乖也乖不过三秒,被放置得浑身难受,反按住温明惟,重新把人推回窗台上,拽下裤子顶进他腿间。   温明惟在家里穿得轻薄,家居服里面只有一层,大腿被迫夹紧,浑身动弹不得,长发被冲撞得在半空里晃荡,谈照捞住一把攥在手里,低头来吻他。   “什么别的也没有,”谈照低喘着道,“我爱你。”   “……”   温明惟愣了一下,剩下的所有话和该反抗的反应都被这一句堵回。他们在窗前做到了底,结束后谈照有些心虚,回卧室亲自帮他洗头——刚才一时没忍住,故意弄到了他头发上。   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刚开始就结束了,明明什么也没聊,但好像彼此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不用再挑明。   温明惟不太高兴,但他一般不摆脸色,只是洗头时有些沉默。   洗完谈照又帮他吹头发,温柔仔细地一缕缕吹,简直是一副赎罪的态度,温明惟想笑,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不高兴了——   谈照那句“我爱你”,也像一句赎罪台词。   温明惟的情绪之所以稳定,正是因为他习惯于把自己内心所有情绪挖穿,解构。   任何情绪一旦被揭开其底层逻辑,理清楚“为什么”,就变得可以操控,不再具有威胁了。   温明惟把那股隐晦的不悦压下,看了眼镜子里的人,突然问:“谈照,需要我回一句吗?”   “……”谈照差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半天才道,“不用勉强,随你开心。” 第60章 狮子(20)   谈照说“不用勉强”,表情却有点勉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关灯上床后他辗转反侧不闭眼,最终被温明惟忍无可忍地一把按住,才终于消停睡觉。   由于睡得太晚,谈照第二天上午罕见地睡过头,误了航班。   他起床时温明惟早就醒了,在窗前喝咖啡,手边摆着本书,看起来没读多少,用一个橘子当书签,他读过的部分贴着橘子竖直掀开,从谈照的方向正好能看见封皮上书名的一部分,“Sky”,其余单词看不清。   谈照喃喃道:“怎么没叫醒我?”   还把他闹钟关了。   温明惟道:“你最近太辛苦,不如放一天假好好休息。”   “还好,忙完这段时间再说。”   谈照去浴室洗漱,很快收拾好自己,出门时顺手拿走温明惟的橘子书签,剥开吃了。   这是今天的早餐。谈照没再吃其他东西,让秘书重新订航班,中午登机,又飞到了赌城。   谈照的工作量没那么大,真正耗神之处在于沉重的心事和算计。   他走之后,温明惟继续读那本书。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但进入视网膜之后却失去它们原本的含义,变成了一行行黑色蝌蚪。   温明惟集中注意力,把“蝌蚪”重新译回文字,读到一段:“这边的天空很奇怪。每次我抬头看的时候,总觉得它是一块坚硬的固体,好像在保护我们抵挡它背后的什么东西。”   男主角说完,他的妻子害怕地问:“背后有什么东西?”   男主角答:“我想没什么。就是一片黑暗,纯粹的黑夜。”   温明惟沉默片刻,把书合上,叫顾旌来问话。   最近顾旌也没有停止对境外的调查,试图找出温明哲的老巢所在,但境外本就广袤无边,甚至没有绘制准确的地图,想寻找一个有意躲藏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顾旌把近期东南边境一带发生的几起大规模枪战汇报给温明惟,说:“虽然温明哲没露面,但这里有一伙人可能是他的手下。事后我向丹威打探,丹威也觉得像,说领头的眼熟。”   这说明温明哲至此也没放弃对统一境外的谋划,试图暗度陈仓,在温明惟不知不觉时扩大势力——境外枪战频繁,各大小帮派朝生夕死,突然冒出一股新势力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顾旌说完,温明惟却好像并不是很在意,手指在书封上无意识地点了几下,将近一分钟,他突然抬头:“顾旌。”   “嗯?”   “你说,如果谈照和温明哲勾结,能得到什么好处?”   顾旌沉默了下,谨慎地以问题作答:“您怀疑谈先生背叛了?”   顾旌知道,温明惟怀疑谈照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背叛这种事在没有切实证据,产生实质性伤害之前,即使疑点再多,也只能是“怀疑”。   怀疑可以随时产生,也可以随时打消,温明惟没明确表态,顾旌不敢随便评价,想了想道:“理论上说,温明哲能给他的东西您都能给,谈先生犯不着舍近求远。”   “不一定。”温明惟道,“如果他想要的正是我给不了的呢?”   “什么是您给不了的?”   “一片领地里只能有一头雄狮,”温明惟说,“如果他不甘居于人下,只能另寻门路。温明哲不见得能给他多少好处,但温明哲背后有一片无主的领地。”   “……”顾旌微微一惊,“您的意思是,谈先生的目标可能是境外?”   假如跟温明哲勾结,也只是一个暂时的过渡——   这个猜测不可谓不惊人,顾旌下意识觉得温明惟想多了。   谈照有可能不满于受他控制,想建立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但野心也有边界,如果谈照打上境外的主意,加入那些非法势力中,他还能回头吗?他的家族,集团,都不顾了?   即使这只是一个计划,也令人不能理解。   在这个连温明惟都想洗白上岸的时期,怎么还有人一头扎进深水里?   “可能吧,我随便想想。”温明惟不下定论,他的思维基于他自己——如果他是谈照,他会这么干。   但谈照心里怎么想,只有谈照自己知道。   温明惟又说:“你最近不用盯那么紧了,给点空间,他才好发挥。”   温明惟的脸有种白釉般清透而无机质的冷感,眼神平静如常,心情不算好。   顾旌听令离开,顺便带走了他桌上那杯凉透的咖啡。   十一月下旬,花园里的“晚灯玫瑰”终于成片地盛开了。   二十七号傍晚,西京落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西京不是多雪的城市,一个冬天下几次十分有限。谈照回家的时候,见温明惟穿着厚重的大衣,戴着围脖,在花园里看雪赏花。   听见谈照的脚步声,温明惟回过头来,被围脖压住的长发散在肩膀四周,覆了一层细碎的雪沫。   “今天回来很早。”温明惟问,“吃过了吗?”   “还没。”   谈照随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花丛。鹅黄色花瓣上落了一片洁白的雪,花枝随风摇摆,碎雪簌簌地滑落。   温明惟忽然开口,却不是夸奖:“其实这花也没什么特别,只是物以稀为贵,单论品相跟普通玫瑰差不多。”   “花语呢?”谈照心想,你不是因为花语才选的吗?   温明惟看他一眼:“花语都是假的,是人为赋予的虚假意义罢了。”   “……”   制造浪漫的是他,打碎浪漫的也是他,谈照不知道怎么接。温明惟却好像只是借着花的由头,有一番别的话想说。但由于谈照没接上,他没再继续。   谈照抱住他,本能地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温明惟笑了一下:“没有,只是有点冷,回去吧。”   这是十一月的最后几天,距离温明惟给谈照的两月之期也只剩为数不多的几天了。   最近温明惟对谈照的监视放松许多,但谈照似乎也没做什么能被监视到的事情。   温明惟对他行动的了解都来自他的亲口陈述,包括赌场的经营情况,大致的营业额,也包括他怎么利用吴安让温明哲更信任他,并深入接触到温明哲势力的内部情况,对温明哲手下的人数和整体武装实力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这些东西谈照讲得细致,但由于只有谈照这一个单一信息源,他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温明惟不好判断。   其中也有一些漏洞,例如谈照的行程并不完全透明,他有几天一直待在科安,但好像也没什么紧急要务脱不开身,不至于回不了西京。   另外,谈氏集团的异常温明惟也没查出一个因为所以,谈照本人却好像对此完全不知情,温明惟不提,他自己也没提过。   越是如此,温明惟越有耐心,很期待谈照最终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终于,在两月之期结束之前,12月2日这天,谈照主动开口了。   是在晚饭的餐桌上,他问温明惟:“你年末的那批军火运输航线定了吗?能不能给我一份航线图。”   温明惟抬眼看他。   谈照补充,出人意料地说:“假的就行,我想把温明哲引出来,我们跟他做个了断。” 第61章 以心为饵(上)   2146年8月,内战前夕,温明惟把自己的枪拆卸重组十几遍,对简青铮说过一句类似的话:“我想跟他们做个了断。”   时隔多年场景复现,说这句话的人成了谈照。   谈照没有表现出很强的自信,以换取温明惟的支持,但能看出他有底气。   温明惟定神几秒,问:“你准备怎么做?他会信你吗?”   “不需要百分百的信任。”谈照说,“还是那句话,一个人愿不愿意做某件事,取决于风险和回报的比例能不能达到他心理预期。”   “所以?”   温明惟洗耳恭听,谈照把他的计划详细讲了一遍。   日期定在12月7号,地点是联盟东南边境外最近的一片公海。   ——温明惟的货大多走海路,在公海交货比陆地安全,而且船舶运输成本低,利润更大。   谈照要的是海上航线图。以航线图做诱饵,钓温明哲来杀人越货。   这样的航线图温明惟随手便能捏一张,内含无数以假乱真的隐藏坐标。   但温明哲也是军火走私的行家,出于谨慎考虑,温明惟一面听谈照讲,一面在真实的电子海图上改动,熟练地描了几条温氏当年用过的老航道,用以影响温明哲的判断。   按照计划,谈照会直接打明牌,告知温明哲,这是温明惟“无意间”漏给他的情报,他不确定航线图有没有诈,大概率是诱饵,引温明哲现身。谈照劝其慎重,不要轻易前往。   ——这是获取温明哲信任的第一步。   然后,谈照会利用吴安,指使吴安上报假消息,告诉温明哲他监听到了谈照的通话:谈照泄露航线图是故意为之,真正的任务正是诱导温明哲远离那片海域——因为年关将至,海关形势严峻,温明惟急于出货,不方便安排太多人手护航,不得不扫清东南方的障碍,保证航路通畅。   换句话说,这是一出变相的空城计,目的不是钓温明哲现身,恰恰相反,是想吓走他,确保军火运输万无一失。   让温明哲怀疑,他慎重躲避才是上了温明惟的当。   ——这是引导温明哲的第二步。   最后,在温明哲疑心重重,难辨真假之际,谈照再放出风声,找一个身份合适的人向温明哲透露政坛内幕,称人民党在两党权力博弈中暂时胜出,12月8号海关总署很可能会颁布一项新法令,使全境海关戒严。   因此,12月7号是温明惟最后的航运机会。而温明惟很可能是因为担心温明哲也提前听到风声,来边境截运,才设此迂回的计中计。   以温明哲对他那位弟弟的了解,越迂回的诡计越符合温明惟的作风。   而谈照要做的,并非指点温明哲——对这种唯我独尊的自大狂,越是指点他,他越怀疑对方心怀不轨。   谈照只需要把信息给足,让他根据这些信息自行分析,分析到最后,他便认为自己才站得最高,看得最透,如今竟然等到了复仇的天赐良机,谁也不能阻拦。   谈照完完整整地讲完这个计划,从始至终语气平缓,镇定自若。   温明惟沉默良久,复杂地看着他,心道:应该夸他有天赋,还是心机成长得太快?   但温明惟最终什么也没说,同意了谈照的计划,按他的安排行事。   很久以前,温明惟曾对谈照说,人生是由很多个点,和连接这些点的线组成的。这些点意味着,每到达一个,我们就走完一个阶段,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当时谈照并不十分理解,但聊完计划的那天夜里,谈照伏在温明惟肩上,忽然说:“明惟,我好像走到那个点了。”   “……”   他的语气莫名,情绪难测,不知是在自豪还是为自己伤感。然后不等温明惟接话,他就吻过来,堵住了他的嘴。   谈照的计划是秘密,除温明惟以外,只有顾旌和简心宁知道全部内容。   温明惟接受谈照的安排,但顾旌和简心宁都不太信任他,两人面面相觑半晌,简心宁忍不住劝阻:“哥,我们现在的信息都是谈照给的,万一他跟温明哲商量好了,一起骗我们呢?”   温明惟没作声。   她说:“谈照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只有他自己清楚,公海不比内陆,很难紧急支援。万一真出了什么大事,你的安全谁来保证?”   温明惟笑道:“我难道还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简心宁实在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   顾旌应和一声,简心宁说:“要不换个人去?不需要你亲自到场吧?”   “这么重要的交易,我不到场合理吗?”温明惟说,“如果温明哲见不到我本人,他不会上船的。”   兄弟之间的了断,自然是要亲自来做。   一切都如计划,顺利地展开了。   温明惟提前布置人手,安排妥当之后,在12月7日的凌晨,带谈照一起出海了。   他的船是一艘远洋巨轮,满载上万个集装箱,如果整船装满军火,价值连城。   为防止轮船的吃水深度被测出异常,船上载满了跟武器弹药等重的泥土砂石,伪装成货物过海关。   这次过关也算提前探路。从外表看,温明惟的船只是一艘普通运输船,船上印有某某资源公司的LOGO,海关象征性地检查一下就放行了。   从边境驶向东南方深海,气温一路升高。   东部时间下午一点,温明惟和谈照从客舱来到驾驶室,观察海况。   驾驶台上有一整片曲形屏幕,三百六十度无盲区地呈现船舶周围景象。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风雨雷电都是常事,长途运输几乎不可能一路晴天。   正好,他们也不盼望晴天。   大约一点四十分左右,船舶行驶到一片遍布暗礁的危险区域,头顶阴云密布,四周起雾了。   驾驶室的屏幕上一片白茫,航道上能见度不断降低。   就在这时,雷达检测到附近有船只靠近,通讯频道里收到一条来自对方的信号。   是一艘大型客轮,自称遭遇故障,请求紧急援助。   船长回头询问,温明惟道:“别理,再等等。”   他今天长发束得紧,穿一件皮质风衣,脚下皮靴有一定高度,随身带枪,气场比平常凌厉得多。   谈照穿着相似,也带了枪,上船后话一直很少,只跟他交流了几句温明哲可能出现的大致坐标,然后便一直在等——等待计划最后一步的发生。   直到这时,温明惟才感觉到谈照的紧张。   他似乎也并非那么有底气,可能失算,可能出意外。如果千算万算,到最后一步计划落空,他会怎么办?   温明惟从驾驶台前移开目光,深深地看了眼谈照。后者对上他的视线,表情微微一顿,说:“温明哲没有把他的详细计划告诉我,但他既然敢来,一定是做足准备,最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话音刚落,频道里又收到一连串新消息,那艘客轮借着求助的名义一再接近,眼看就要碰上货轮。   船长还来不及回复,“轰”的一声巨响,右前方的客轮失控般撞上来,海面猛烈摇晃,船身剧震,驾驶台响起刺耳的警报声,船停了——   随后不过眨眼间,甲板上就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响!   客轮上毫无疑问是温明哲的人,为降低他的警惕心,温明惟安排的人手大多埋伏在船舱里,甲板上守备松懈。   温明哲的第一批手下借着两船相接如履平地,登上货轮一路扫射,火力强劲,没遭遇太激烈的反抗。   这是第一波试探。   第二批人马上又登船了,子弹洞穿集装箱,有人上前验货,打开最外围的箱门,确认里面是崭新的待组装武装设备,对耳机汇报:“有货!”   第三批人登船时,温明惟终于姗姗露面,他被以顾旌为首的一队手下掩护在身后,谈照陪在附近。   就在他现身的一瞬间,对面客轮顶层的某个位置上,一架狙击枪发现了温明惟的身影,他被海风吹得苍白的脸出现在瞄准镜里——   “砰!”   红光一闪,船身摇晃,在手下的及时拉扯下子弹在温明惟一米外爆开!   这险些命中的一枪终于引诱了温明哲,他发现对面的抵抗力度比想象中更弱,海关戒严的消息大概是真的,温明惟带不了太多人手,只要他火力全开压上船舱,包围这艘轮船,困于茫茫海面的温明惟只能束手就擒!   这一幕何其眼熟,九年前他就曾把那人围困在无法逃脱的死地,最终活下来不过是温明惟一时侥幸,阴差阳错躲过了最关键的一枪。   但幸运女神不会永远庇护某一个人,温明惟偷走他的荣华富贵,他的前途,他的尊严,也该到了偿还的时候!   温明哲无法冷静。他能在谈照的劝说下缓缓计划将来,但温明惟就像一剂令他亢奋的毒品,只要出现,他就恨得五内俱焚,恨不能抽其筋骨,生啖其肉。   第四批和第五批人迅速登船,所有火力全部压上。   温明哲用望远镜观察战况,见温明惟竟然亲自出手,把枪打空又装了一梭子弹,可见身处弱势,已经走投无路。   顺着风向,温明哲遥遥喊道:“温明惟!”   他命手下浇汽油点火,俨然一副要炸船的疯相。   天空下大雾聚了又散,温明哲沿着长而广阔的巨轮甲板向前接近。   对面的温明惟似乎受伤了,持枪的右手缓缓滴血,洁白手背上一片血红,远远地跟他对视一眼。   “你也有今天!”   温明哲仔细欣赏弟弟的脸,命全部人手收紧包围,“——给我捉住他!”   他一眼也没看谈照,事到如今,谈照可以死,也可以不死,无关紧要。   但就在他提前品尝胜利果实是什么滋味的时刻,四周的火焰,冷风,和渐渐散开的浅雾里鬼魅般地闪出了一群人影。   温明哲愣了一下。   这时他已经进入射程,温明惟等着他再近一步,正如过去的每一回,他们一旦相互靠近便要你死我活。   可温明惟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方的求生欲,温明哲走进危险距离就突然止步了,察觉四周有埋伏他反应更快,迅速后撤——竟然想逃!   “拦住他!”   温明惟冷冷喝道。   身侧人影一闪,谈照持一把微冲上前:“我来。” 第62章 以心为饵(下)   现实中的枪战远不如电影精彩,战斗时长与地形的复杂程度成正比。如果眼前一马平川,通常眨眼就能分出胜负。人跑得再快也比不上子弹飞行的速度。   谈照越众而出的瞬间,温明惟下意识阻拦,但伸出的手抓了个空,谈照已经迈进战斗圈,出乎他意料地闪身躲了一记攻击,出枪很快,手很稳。   人在战场,危急之下无暇多想,温明惟下令掩护谈照,从后方观察敌情,亲自替他扫清视线盲区,用一发发子弹为他开路。   “砰!”   “砰砰砰——!!”   激烈混战之中,温明惟扫了眼两船相撞的位置——温明哲眼看就要撤出货轮的甲板,回到自己船上。他向驾驶室传令,庞大无比的轮船霎时间破开深海巨浪,向左后方缓缓后退,跟对面的客轮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但对面反应十分迅捷,客轮很快也追上来,借着船体更轻航速更快的优势紧追不舍,持续地保持连接。   温明哲很难在战斗中取胜,但保命比战胜容易得多。从他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的那一刻起,就有了逃的念头。   随护在侧的手下吴安见状摸了摸鼻子,好似很不甘心:“大哥,我们打不赢吗?”   温明哲瞟他一眼,破口大骂:“我打你亲爹!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他一把拽住吴安的衣领,“这他妈怎么回事!谈照骗老子有没有你一份功劳?!”   吴安连连告饶,眼神闪躲:“我不知道啊!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在电话里……”   后半句被骤然响起的巨轮鸣笛声掩盖,那经久不绝的响声犹如一声丧钟,震得海上众人肝胆俱颤。   只见头顶阴云翻滚,狂风呼啸,仿佛没有尽头的辽阔海洋向渺小人类施以无边的压迫。生死关头到底是逃还是拼一把,或者拼一把再逃——温明哲心怀不服又不想就此丧命,尚未做出抉择,谈照已经带人冲到他不远处。   “你倒是不怕死。”温明哲用子弹打招呼,冷嘲热讽,“你跟老子周旋几个月,就为了今天?——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不甘屈服的豪杰,原来他妈的不过是温明惟那杂种养的一条好狗!下贱!”   谈照无视他的辱骂,边打边前进,枪火没有一刻停止。   这时已经逼近甲板尽头。   两艘轮船之间有一定的高度差,如果逃跑,温明哲要抓紧时间跃下,客轮同时发动,切断追兵,否则就算他骁勇善战,面对温明惟那边密密麻麻如蚂蚁般数不清的敌人,他总有弹尽粮绝的时候。   温明哲实在不甘,恨不能亲手撕了谈照。   然而蛰伏九年他已经悟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有一切都没有活命重要,他冒险的前提也是保留退路,有把握让自己逃走。   温明哲说逃就要逃,朝手下一挥手,给出紧急撤退的信号,同时躲避袭向他的子弹,步履踉跄边打边躲边撤!   谈照及时追到面前,温明哲身边手下一个个倒地,分散在远处战斗的人想回援也来不及,他眼前只有一道生门——   事已至此,容不得半分犹豫。温明哲拼全力奔向甲板尽头,即将一跃而下。就在这时,他侧身用眼角余光瞥见了穷追不舍的谈照。   谈照可能是立功心切,急于表现自己,竟然脱离手下的掩护,擅自追到了他眼皮底下!   温明哲可以不理会,但送上门的人质哪有不要的道理,他出于经年养成的攻击本能,四肢动得比头脑快,猛地回身反扑,一把抓住谈照——   刹那间,前方所有的枪声都停了,连海风似乎也静止片刻,整个世界微微一滞,两秒钟后,海水才再次涌动起来。   温明哲笑了:“谈少,你怎么还是这么蠢?”   他声音压得低,带着点齿间用力咬出血的愉快,越过谈照看向对面一枪射程之外脸色阴沉的温明惟,遥遥叫道:“弟弟,听哥一句劝——就算是养狗也得挑一挑啊,这种花拳绣腿只会添乱的蠢货小白脸你怎么吃得下去?”   “……”温明惟没料到有这一出,皮衣下流血的手指攥紧枪,胸口一阵发闷。   从他和顾旌的位置听不见前方对话,甚至看不清具体发生什么,只见谈照忽然被挟持,明明不应该,但的确发生了。   温明惟沉默,顾旌心惊胆战地看他脸色:“明惟,这有点……”   太突然,也太奇怪了。   “谈先生虽然经验不足,但也不至于那么,”顾旌斟酌措辞,“不谨慎,重蹈覆辙。”   他话里有话,仍然怀疑谈照,而且知道温明惟也不见得不怀疑,有些话最好还是由他来点破:“今天一切都是谈先生安排的,他临到关头出这种事,我怕有问题。”   无论如何温明惟的安全最重要,顾旌猜到一半先把自己说服了,慎重道:“我担心他是在故意保护温明哲,对面还有后招……”   一场戏没演完,难说谁和谁才是真正的盟友。   温明惟今天之所以同意谈照的安排,并非因为完全信任,不猜疑。   他只是觉得,无论谈照有什么不能见光的打算,都不会对他动杀心。   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况且谈照也没有动他的能力。   但莫名地,温明惟忽然有种局面隐隐开始失控的预感。   他握着枪走近几步,眼前画面似曾相识,温明哲挟持谈照,大声喊话:“退后!都给我退开!”   “……”   “温明惟,我知道你心软,无论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你都不舍得他死。”   温明哲笑道:“既然如此把货卸了,我要你这批货——只要真的,有几箱算几箱!”   温明惟默然不语,对面的绑匪故技重施,枪口压上谈照的肩膀,手指扣向扳机。然而,枪声响起的刹那,痛呼出声的竟然是温明哲自己!   ——谈照不闪不躲硬吃一枪,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捅进了他胸口!   没有心理准备的一方反应更慢,谈照第二刀刺向手腕,把他枪卸了。   一切发生太快,不过两三秒之间,温明哲瞪大眼睛捂住剧痛的前胸,绑匪与人质地位调换,谈照侧身扣住他的脖子,用一种几乎能把他颈骨捏碎的力度掐紧,冷笑:“谁更像蠢货?”   “……”   谈照声音压低,嘴唇开合的幅度也小,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没关系,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的后事我会帮忙料理,放心吧。”   温明哲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震惊地抬头,视野里谈照靠近的面孔没有一丝温度,像亘古不化的坚冰,烈日也照不透。   温明哲正要大叫,谈照猛然又捅他一刀,利刃刺入腹部:“——三刀,浦邦的债还了。”   谈照推着温明哲往前走。   他突然发难,不仅温明哲没有防备,对面的所有人都看愣了。   头顶那片酝酿许久的乌云终于蓄满雨水,一声惊雷划破天幕,大雨倾盆而下。   温明惟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了,脸上挂着谈照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是什么?是用沉默凝成的褒奖。   谈照挟着“战利品”快步走向他,喃喃道:“我不是故意添乱的,明惟。”   谈照明明中了一枪,衣服上浸透的血触目惊心,可他竟然不觉得疼,“如果我刚才不那么做,温明哲就逃了。”   谈照解释完,温明哲似乎想开口骂些什么,但嘴刚张开,谈照那把沾血的匕首猝然捅进他嘴里,被割断的舌头和划破的牙龈鲜血暴流,沿着他下巴滴落一身。   温明哲再也说不出话,徒劳地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用仅剩的力气垂死挣扎,被顾旌一把按住。   “……”温明惟眼角微微一抽,拂开脸颊上被雨水打湿的长发,看向谈照。   暴风雨摇撼着巨轮,辽远的天空与无边的海洋在世界尽头融成一片深沉的蓝。   “我没有骗你。”谈照握紧温明惟的手,他眼里仿佛有比天更广比海更深的爱,“明惟,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第63章 玫瑰碎片(1)   雨是傍晚停的。   准确说不是雨停,是他们的船离开了那片下雨的海域。   温明哲的手下死伤过半,其余有的被俘虏,有的开船逃了。虾兵蟹将不惧威胁,没必要赶尽杀绝,温明惟摆了摆手,顾旌便带人熟练地打扫战场:清理甲板,掩盖战斗痕迹,抛尸大海,一切不费什么力气。   直到这时温明哲还没有死。他伤得太重,奄奄一息地倒在船上,涣散的瞳孔望着风云变幻的天空,破裂的嘴巴大张着,血还在流。   一个人死亡的过程是肉眼可见的。温明惟站在他的视线和天空之间,居高临下地投下悲悯一瞥:“你有什么遗言吗?”   “……”温明哲说不出话,轻轻地动了下手指。   温明惟把手机放到他手边,“打字。”   屏幕上文字输入的光标闪了闪,温明哲慢吞吞地打出一个字:“谈”,是谈照的意思。   他显然有关于谈照的话想说,但人临死前的心境和平时差别很大,遗言也只挑最要紧的讲。   温明哲有短暂一瞬间,眼里闪过了浓重的茫然。他曾经顺风顺水然后急转直下跌进谷底的一生像一部烂尾电影,临终回首发现,竟然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在“拍摄”温明惟。   年少时欺负温明惟,长大后跟温明惟竞争,后来蛰伏九年,也只为一雪前耻,让温明惟重新跪在他脚下……   温明哲几乎满脸是血,忽然咧嘴笑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对每个人都适用,他的目光离开温明惟,转向另一边的谈照。   刚才随行的医生帮谈照处理了伤口,谈照应该在客舱里休息,但他执意要陪温明惟“送行”,亲眼看温明哲死。   谈照盯着手机屏幕,眼神沉了沉。   温明哲删掉那个“谈”字,隔一会儿,颤抖着重新输入:“你也别想……好死……”   温明哲的血快要流干了,面部扭曲,却还在笑,仿佛他眼前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隐秘的笑话让他临死也忍不住慢慢品味。   谈照不想看他咒骂温明惟,正要一脚踩下,却被拦住。   “还有吗?”   温明哲停顿了几秒。   船舶回航,行驶多时大海依然一望无际。   成群的海鸥在头顶盘旋,清亮的鸟鸣一声比一声急促。   终于,温明哲缓缓敲出最后三个字:“我等你。”   然后他推开手机,示意再无话说。   温明惟沉默了片刻,将手枪上膛,对准他头部扣下扳机——   “砰!”   枪响的刹那,海鸥惊声飞散。   温明惟亲手拖起他名义上哥哥的遗体,抛向大海。   过往情仇付诸流水,爱恨纠葛就此了断。   温明惟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手,腰上忽然一紧,谈照从身侧搂住他:“你怎么好像不开心?”   “还好,”温明惟顿了一下,“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干脆,比预想中顺利。”   他转过头看谈照。   傍晚时分,阴天,海上乌云蔽日。   晦暗的天色下,谈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眼神平静而深邃——是一种男人一旦成熟,涉入某种深度,就再也回不到天真时刻的深邃。   温明惟看他很久,久到谈照有点不自在:“我脸上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长大了。”   “……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十八岁。”   “嗯,疼不疼?”温明惟摸了摸他肩膀上包扎的伤口,“以后别干这么不要命的事,我很担心。”   刚打过麻醉,现在是不疼的。谈照几乎快要把自己的伤口忘了,但还不忘讨奖赏:“我这次做得好不好,明惟?”   “很好。”   “那你是不是应该——”   “你想要什么?”   “要你多爱我一点。”   “……”   谈照双手捧起温明惟的脸,低头吻他。   温明惟难得闭上眼睛,是默认同意,纵容,任谈照予取予求的神态。   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对待温明惟,谈照终于隐隐地摸到了“享用”他的权力,浅尝一口便有些晕眩,手指不自觉收紧,扣住他的下颌。   “明惟……”谈照失神地叫了声,越吻越重,听着他不适的喘息很有感觉,他明明已经深感不适却不叫停,好像此时满足谈照才是最重要的,这十足宠爱的态度也令人晕眩。谈照没想吻那么久,然而心旌摇荡,迟迟停不下,简直要把他咬碎吞进肚里才满足。   结束后,温明惟笑了。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谈照却读出了挖苦的意思,“干嘛?”   “刚夸你长大了,你就原形毕露。”   “……”谈照微微一哽,“我怎么了?”   温明惟意味深长道:“两个人里只有一个能掌握主动权,我让你随便做,你也不知道怎么控制我。”   他像在开玩笑,是调情的一部分。   谈照虚心求教,他说:“想控制对方,先学会控制自己。你要能随时抽身,在对方最渴望的时候拉开距离,不能被吻的人还没怎么样,你自己先迷糊了。”   “……唔,试试?”谈照现学现卖,拉温明惟回客舱里亲热。   这时天已经黑了,谈照没找到灯的开关在哪,借着窗外海水反射的幽幽亮光将温明惟按进沙发里,再次用力地吻住他。   一个持续一分多钟也没停的深吻,谈照故意抽离三次,温明惟一次比一次反应强烈,仿佛离开他就缺氧,紧跟着黏上来,几乎是求着他继续亲。   谈照每被求一次,脑袋就晕一分,最后竟然还是温明惟先停下的,又对他笑起来:“喜欢吗?”   “……”   谈照后知后觉,这也是奖赏的一环,温明惟哄着他逗弄他,捏着他的尾巴玩。   “……好吧,现在我真的学会了。”谈照微感羞恼,隐忍不发,“你等我伤好。”   一个人能不能在亲热时掌握主动权,理论上跟受不受伤应该没什么关系。   少爷找了个台阶给自己下,温明惟也不戳穿。   他们一夜之间和好了——   虽然此前也没有争吵,但长期涌动在空气里互相猜疑的微妙因子被两个吻扫空。   尤其是谈照,他解决一桩重大心事,完成了之前给温明惟的承诺,仿佛沉冤昭雪,从此无论是顾旌,简心宁,还是温明惟,都没道理再怀疑他。   几天后,谈照亲手为温明哲料理“后事”,从他手下口中查出他境外的老巢,派人处理干净,上报给温明惟,为这件事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   终于,十二月中旬,温明惟那几批急于出手的军火在没有不良干扰的情况下,顺顺利利地运出境了。 第64章 玫瑰碎片(2)   虽然温明惟不对任何工作表露焦急,但年末的生意顺利做完,他松了口气的状态是很明显的。   短时间内,他可以放缓节奏,按部就班地处理那些不算紧急的事务了。   海关总署的风波也随之暂时平息,具体反映在简心宁登门的频率明显降低,顾旌不像前阵子那么紧绷,连管家脸上的笑容都变多了。   12月17日,最后一批货是由谈照监运的。   按理说这任务落不到他身上,温明惟不亲自去,几个环节的主要负责人都由顾旌安排,名单给温明惟过目。但谈照主动提出参与,理由同之前一样,想为他分担。温明惟犹豫不过片刻,同意了。   如果谈照是他的手下,立功后理应晋升。但谈照不是,温明惟不可能真的把少爷安排到某个职位去。让他监运军火,就代表给了极大的信任。这才是真正的“奖赏”。   监运军火意味着,谈照无限接近了温明惟的势力核心。   温明惟定下的航运流程很复杂,不只是过几道海关就万事大吉。首先从基地出货,航路分成几段,每一段路有一个独立负责人,彼此之间信息不互通,用接力的方式走完全程。   谈照从第二道关口登船,一直跟到最后,顺利交差。   19日的下午他返回西京,由于药用得多,枪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和上回一样,温明惟亲眼看着他加药,心知阻拦没用,便放任他去。但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也该放个假好好休息了。   当天晚上,他们照常一起吃饭。   谈照刚从海上回来,主动提起路上的趣闻:“有只海鸥跟了我一路,如果它不是一只活的鸟,我都要怀疑是你安排的眼线了。”   温明惟笑道:“我还用眼线?船上有实时监控,你不知道吗?”   “……”   谈照还真不知道,但温明惟掌控欲这么强,哪里有监控都不奇怪。   谈照现在很理解,因为他也越来越迷恋能把自己在意的人和事握在手里的感觉。这不仅是权力的反映,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明惟,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谈照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什么以后?”   “我们的以后。”   “嗯,你是说工作安排,还是……?”   温明惟正在喝一杯玫瑰茶,浮在茶里的花瓣随水流沾上他嘴唇,浅黄湿润的一小片,像给他贴了片花。   谈照伸手摘下,吃了,说:“都有。工作可以慢慢做,反正做不完,不急,但是——”   谈照停顿了一秒,故作自然地低下头:“我们能不能先计划一下感情的事?”   “感情怎么计划?”温明惟不解,“我没有离开你的打算,剩下的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吗?”   “……”   好像是这样没错,谈照噎了下,一时不知怎么反驳。   晚上回房间休息,他把刚洗过澡的温明惟扣在怀里,别别扭扭地沉默很久,突然说:“可是我想要。”   “什么?”   “要你。”谈照咬住温明惟的头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被洗发露的香气熏得心口酥麻,一只手绕到前面,解开温明惟睡衣的扣子,摸索半天,按住他心脏。   “想把你的心掏出来,吃掉。”谈照贴着他撒娇,黏黏糊糊的,“怎么样都不满足,怎么办?”   温明惟有点犯困,用鼻音应了声:“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   谈照从他的后颈亲到脸颊,把人翻过来,压在身下,语不惊人死不休,“要不……我们结婚吧。”   温明惟吃了一惊:“结婚?”   “你以前不是说过想和我结婚吗?”   谈照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故意放在他脸上。温明惟垂眸一瞥,睫毛颤了颤:“唔,这个的确是按婚戒设计的,当时没骗你。”   “所以,要不要结婚?”   “这么草率吗?”   “如果你想要一个盛大的求婚仪式,我明天就办。”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笑了下:“你不觉得婚姻很严肃,应该多考虑几天,更认真对待吗?”   “你还在乎这个?”   这不符合温明惟离经叛道的个性,他明显是在找借口拒绝谈照,但既然不打算分手,结婚不是迟早的事么,为什么要拒绝?   谈照收回戒指,关了灯,默然躺回自己枕头上。   黑暗中,温明惟侧眼看他,用眼神描摹他呼吸时胸口的起伏,很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毫无预兆地问:“对了,温明哲那个赌场还开着吗?”   谈照一顿,低声答:“开着,吴安在管。”   “吴安现在是你的人?”   “不,勉强算还有联系。”谈照说,“他现在在境外吸收温明哲的旧部,取而代之,另一边办了个联盟的假身份,赌场归他了。”   温明惟道:“这是你当初许给他的好处?”   “借花献佛罢了,我也没牺牲什么。”   谈照刚闹了不到五分钟的别扭,迅速好转,侧身抱住温明惟,喃喃道:“空调是不是开太高了?有点热。”   温明惟被他一打岔,没继续追问细节。   谈照把室温调低两度,湿度也降了十个百分点,然后磁铁似的又吸上来,抱住温明惟。   他不再提结婚的事,忽然道:“明惟,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嗯,你知道日期?”   “问过顾旌。”谈照提议,“我们好久没休息了,要不要去度个假,顺便过生日?”   当然可以,温明惟正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没想到谈照会主动问他,他以为大少爷工作成瘾,不肯给自己放假。   计划一敲定,谈照便着手安排度假的地点。   这方面他是熟手,经验丰富。不到一天便做好三张度假计划,让温明惟选一个喜欢的。   第一个是深山古堡,中世纪风情度假村;   第二个是一座海岛,谈照名下的私人岛屿;   第三个也是岛屿,但是一座几乎没有任何自然风光的人造科技岛,宣传图拍得光怪陆离,温明惟看了半天没明白这到底是干什么的,谈照却好像很喜欢。   他被勾起好奇心,想了想道:“就这个吧。” 第65章 玫瑰碎片(3)   温明惟已经连续几年不庆生了,专程出门度假也是稀罕事。   在他看来,度假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休息,环境还不一定比家里舒适。   但一个人不愿意做的事,两个人做就很不同。谈照是一个总能给他惊喜的人,虽然不一定每次都是“喜”。   他们计划12月29日启程,在此之前,还有一些工作要简单处理下。   温明惟足不出户,远程指挥简心宁,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谈照自从结束跟温明哲的纠缠,精力又放回自家公司上,兢兢业业地按时上班。   有一回,温明惟问他:“对了,听说你们集团最近在做慈善?”   当时温明惟端坐在沙发上喝茶,谈照在厨房门口跟厨师交流晚上的菜单,闻言回头,有点莫名:“什么慈善?”   温明惟说:“给小公司撒钱,据说已经撒出几十亿了,当真?”   “……”谈照转过去,指点了厨师几句,半晌才走回温明惟身边,解释:“一点小投资,最近不是有个企业互相帮扶的政策么,投点小钱,换一部分税收减免,几十亿不及我们每年纳税额的零头。”   这个政策温明惟知道,是人民党牵头做的,颇受好评。   但税收减免的额度是有上限的,以温明惟对人民党的了解,很可能给公司和公司之间的上限也不同,换句话说,存在一定的可浮动空间,方便贪腐。所以谈氏最终能免多少税,属于各种意义上的财政机密,外人不可能轻易查到。   既然是由人民党主导,谈氏那边的主要负责人应该也不是谈照,是他大伯。   温明惟转而问道:“你大伯最近没为难你吧?”   “你还盼着他为难我?”谈照坐到他身边,没骨头似的贴上来撒娇——自从提到想结婚,少爷一天比一天黏人,“我这不是有某位温先生撑腰吗?谁敢欺负我?”   温明惟笑了声,一不留神就被按进沙发里,身上那人又突然间长出坚硬的骨头,把他牢牢锁住,亲了两分钟才算完。   终于,12月29日一到,他们上午出发,先乘飞机,后转游艇,在傍晚抵达了那座仿佛是科幻都市的人造岛屿。   温明惟的生日是1月1日。   但这个日期并不准确。   谈照从顾旌那边没打听到太多细节,是温明惟亲自解释的:“我不是在孤儿院出生的么。”   游艇靠岸,他扶着谈照的手下船。岛上正在下雨,眼前密集的楼群笼罩在锈色雨雾和遍布视野的全息投影里。   温明惟撑开一把伞,轻声道:“我的亲生父母把我丢在孤儿院时,是一月上旬。院长不知道我具体哪天出生,把每年的一月一日定为生日。我还记得,当时她说,没有哪天比一年中的第一天更充满希望,这是最好的日子。”   温明惟微微笑道:“后来我去龙都,成为‘温明惟’,一年过两个生日,一个是假的,一个是不确定的。”   “所以你不爱过生日?”   温明惟点头,“小时候也有几年爱过,现在无所谓了。”   他和谈照走出码头,地面是平整的水泥路,被高楼簇拥的狭长商业街从眼前延伸至岛屿尽头,各式商铺广告牌在雨夜里亮着五颜六色的光。   温明惟把手伸出雨伞,触碰锈色的雨水,才接到两滴,就被谈照一把按下。   “有污染。”谈照提醒。   这是一个以“赛博朋克都市”为主题打造的度假岛,旨在给宾客真假难分的沉浸式体验,被污染的雨水是体验的一部分。   仅以美学风格评价,这个主题不新鲜,但通过游戏和电影呈现的效果终究只停留在视觉层面,远比不上一座真实城市给人的震撼。   温明惟有点恍惚。   从下船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明明现在刚刚傍晚,岛上却仿佛已经步入深夜——刻意营造的时差切断了人和现实的联系,路边各家商铺墙上挂着的电子钟各走各的,没有任何两家时间一致,给人一种微妙的错乱感。   他和谈照自由探索,没有工作人员接待。这也是体验的一部分。   街上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行人。但那些商铺是在营业的,刚刚路过一家用奇特文字写招牌的游戏厅时,门开着,能看见里面没有客人,寂寞的服务生倚着游戏机打呵欠,乍一看不知是活人还是仿生人。   “这地方赚钱吗?”温明惟四下看了看,“怎么没有游客?”   少爷摘下脸上的墨镜:“我包场了,半个月。”   温明惟:“……”   由于提前做过攻略,谈照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辨认着路标说:“这座岛十几年前刚立项的时候,找我爷爷拉过投资,当时他不感兴趣。”   “但你很感兴趣?”温明惟猜到他要说什么。   谈照默认:“我小时候喜欢看科幻小说,读过一个叫《全息玫瑰碎片》的故事,很短,没复杂情节,不吸引当时更喜欢惊险刺激剧情的我,我读完就把内容忘了,但对故事里虚构的一种‘感官体验装置’印象深刻。”   谈照看向温明惟,用眼神询问他是否也读过这本书。   温明惟经常阅读,但他的书架上摆满各种宗教,哲学,心理学著作,科幻小说似乎不在他的喜好范围内。   果不其然,温明惟摇头。   “那是一种……高级录像机?”谈照想了想怎么形容,“能把一个人在某一时刻经历的感官体验记录下来,包括他视觉所见,听觉所闻,触觉所感,所有一切……像电影般录入磁带,然后另一个人通过感官装置,接入这盘磁带,就能从他的视角去经历他体验过的一切,理解他当时的感受。”   “很有意思,”温明惟说,“技术上很难实现。”   “对。”   那个故事创作于二十世纪,近两百年前的科学幻想,至今也没有实现。   “但可以尽可能地模拟、接近那种效果,”谈照说,“这座岛上最有名的服务,就是‘模拟感官体验’。当年我被吸引,软磨硬泡地让爷爷给他们投了钱。可惜最终效果不如人意,像全息影院换了层包装。但最近我听说技术上有突破了。”   谈照接过温明惟手里的雨伞,微微向上倾斜,视野扩大,温明惟抬头看见一个写着“感官体验”的巨型广告牌,雨雾氤氲,霓虹灯上覆了一层晕影。   他们走到门前,谈照突然说:“温明惟,你还记得我们在干什么吗?”   “度假。”温明惟笑着看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进了一个特殊环境,谈照今晚的状态有些不同寻常。   “不,”谈照说,“我们在谈恋爱。”   他在伞下握住温明惟的手,犹豫了下说:“我考虑了几天,要不要跟你摊牌……”   “‘摊牌’?”温明惟轻轻一挑眉,“你有事瞒着我吗?”   谈照不答他的话,自顾自道:“三个多月前,你说你不想再把我当替身,我们试着好好谈恋爱,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发展——”   温明惟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沉默片刻,用鼻音“嗯”了一声。   “当时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同意,跟你和好。”   谈照靠近了些,细长的伞把隔在他们之间,广告牌的亮光穿透半透明的伞面洒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我坦白,我有过骗你的心思。”谈照说,“一开始我说想帮你抓温明哲,就是骗你的。其实我真正的打算是跟温明哲接触,寻找脱离你控制的机会……”   “……”温明惟不太意外,意外的是他竟然肯承认,也向他靠近了些,被风吹起的发丝飘上谈照绷紧的手背。   “但我骗你的同时,可能也在骗自己吧,不找一个‘正当理由’,怎么劝自己不顾廉耻心安理得地原谅你,和你谈恋爱?”   谈照低声道:“后来,我有时也分不清哪些话是骗你,哪些话是洗脑自己。总之,我有点忍不住,想跟你把话说开,温明惟——”   谈照还是更喜欢念他的全名,唇齿缠绵地一碰,喃喃道:“我想坦白,你呢?你试着谈恋爱的结果是什么?有没有真的……忘记那个人,爱上我?”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完全是自说自话,没给温明惟答话的空隙,一连气道:“你总是说需要我,不会离开我,我是你的药。可我从来都没有实感,看不透你。你会包容我,也会怀疑我,但好像不会为我紧张心痛,更不可能像我一样,一想到也许你没那么爱我,就窒息憋闷,还要强装镇定——逼自己当一个体面人,留点自尊。”   “……”   “我甚至有一段时间想过,”谈照抱住他,“我也可以和你一样,坦然直面欲望,需要什么就千方百计抓在手里,不计较亏欠和对错,所以我做的一切都很正确,不必自责……”   话说太多会有缺氧的感觉,谈照像抱氧气瓶似的抱紧温明惟,嗅闻他头发的香。   但这里雨水污染太重,空气里浓烈的腐锈味盖过了温明惟的气息,他什么都没吸到,本能地捞起一把长发,攥进手心。   “你能不能回答我,温明惟,”谈照缓了口气道,“这三个多月,我们试着谈恋爱的时候,你究竟体验到了什么?” 第66章 玫瑰碎片(4)   在一座时差错乱的岛上,陌生的都市,刺鼻的雨水里,强烈的脱离现实感是人为营造的沉浸式体验。   谈照突然倾吐心声,仿佛也是体验的一部分。外面那个现实里的他依然冷静,体面,和眼前这个一开口就情绪决堤的人毫无关系。   温明惟任他搂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这也算“惊喜”的话,谈照的确又让他措手不及。   甚至有几十秒,温明惟脑海一片空白,推翻了这段时间对谈照的一切判断,怀疑少爷的成熟只是假象,即使他冷脸捅了温明哲四刀,血溅一身,但回到家里,仍然是一株敏感脆弱的温室植物,必须用爱浇灌。   见他迟迟不答话,谈照似乎清醒了些,收回手,低声道:“我是不是不应该问?突然说这些很破坏度假的气氛吧。”   “不,”温明惟道,“度假就是为了抛开工作,回归生活,没什么不好。”   他就着拥抱的姿势偏过头,安抚性地亲了亲谈照的侧颈。   很热的吻,驱散了冷风冷雨,谈照浑身一颤,想将这个吻继续,但温明惟拿走他手里的伞,指向对面的感官体验店大门:“雨下起来没完,我们先进去慢慢聊。”   他们把伞收了,一前一后走进店门。   这是一家很大的店,像一座星级酒店。大厅宽敞,环境优良,接待是一位穿制服的男性——终于有活人——亲切地迎上来:“两位先生,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大概是因为知道他们包了整座岛,不得不小心伺候,但为了不破坏“体验”,也不能太殷勤,对方笑得很拘谨,紧张写在脸上。   谈照收拾了下情绪,直截了当:“能开房吗?”   “当然可以。”对方熟练道,“我为您准备一间高级VIP套房,房间里有我们最先进的感官体验设备,您随时可以查阅使用说明,自行体验,有需要的时候传唤我……”   边说边引他们进电梯,给了一张房卡。   谈照事先说过不喜欢被打扰,那位工作人员送到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识趣地离开了。   门是温明惟开的,插上房卡,房间里所有的灯同时亮起,将近百平的大客厅中赫然摆着两台近三米高的感官体验舱,由电线相连,倾斜放倒,舱门开着,分别可容纳一人。   温明惟走到设备旁,打量舱内复杂的构造,还没来得及细看,谈照突然拉起他的手,走向卧室。   “这里还有一台,”谈照事先了解过,指了指卧室里的床——如果那个东西能叫做“床”的话,“双人装置,我们可以同时躺在上面,接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感官收发器,实时体验对方的状态。”   “真的可以?”   “或许吧,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跟谈照之前讲的科幻小说很不同,毕竟还不能实现记录并回放某个人真实经历的高级“录像”技术,这里的“感官体验”其实更像是一种实时监测人的心率,体温,呼吸频率,脑波等数据,加以解析,并模拟其效果,同步传达给另一方的技术。   换句话说,更像是在模拟“共感”。   一般人见了这种设备,第一反应都是安全吗,会不会有健康隐患,比如心脏病患者不能轻易使用。   但温明惟不在意,他颇感兴趣地研究了几分钟使用说明,回身问谈照:“我们试试?”   谈照就是奔这个来的,比他更主动地脱下衣服,率先上了那张床。   床垫很软,材质特殊,上面遍布功能不明的触点,皮肤一接触到上面,设备的传感中枢就会产生数据,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小圆片形状的微型传感器,需要贴在太阳穴,心口,手腕等关键部位。   谈照给自己贴好,闭眼躺下。   温明惟学着他的模样也把衣服脱了,躺到另一侧。   完成连接的一瞬间,似有电流窜过全身,温明惟微微一激灵,心跳开始加速。   他感受了好几秒,后知后觉——这应该是谈照的心跳,被设备同步施加给了他。   ……很微妙的体验。   他们忽然间在彼此面前好像没有秘密了。   “你很紧张。”温明惟说,“要继续聊刚才的话题吗?”   他伸手关了灯,偌大的房间沉入黑暗,刚才忘了关窗帘,玻璃窗上雨水细细地流,反射进对面大楼广告牌的光,微弱一小片,像一个橘色的方块印在谈照脸上。   温明惟从侧面看着他被照亮的鼻梁,谈照不睁眼,表情很平静,但心率又加速了,心口抽紧,传给温明惟的,是一种哮喘般上不来气的体验。   谈照突然说:“现在我们一人问对方一个问题,轮流回答,怎么样?”   “可以。”   “好,我先来。”   得到准许,谈照毫无预兆地问:“你还爱简青铮吗?”   “……”   原来他把这个设备当测谎仪,然而温明惟体征数据稳定,几乎没有波动:“我想爱的时候就爱,不想爱的时候就不爱了。”   “对我也是吗?”谈照问。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温明惟反问他,“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摊牌说这些?”   谈照的心跳放缓了些,似乎在刻意压制情绪:“因为我……不想再维持恩爱的假象。”   温明惟微微一顿。   “也许在你眼里不是假象,是很正常的状态,简青铮活着的时候也得不到你百分之百的信任和依赖,但我——”   他想说的后半句已经通过感官设备传给温明惟,是比刚才更强烈的窒息感。   “那天我想和你结婚,也是因为想改善我们的关系。但结婚是个馊主意,一张结婚证可有可无,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温明惟安静听着,像一张空白的纸,没有异常数据可供解析。   “……”谈照闷了几秒,“你是在故意控制情绪吗?”   “算是,我习惯了。”温明惟遵守游戏规则,没有避而不答,“情绪都可以管理,只要你学会就很简单。”   谈照沉默下来。   温明惟又看他一眼,猜他可能是受伤了——近乎失控地倾诉了一大通,却得到这样苍白的回应。   温明惟问:“谈照,你想把我们的关系改善成什么样子?”   “和普通情侣一样。”谈照说,“比如你生气就直说,不要包容我。不喜欢我做某些事也直说,别一边忍耐一边怀疑我……”   他的嗓音微微发抖:“不想我的时候,不要装作很想念,让我知道哪一次才是真的,应该高兴。否则你每次说想见我,我都担心是谎话,或者你的病又发作了,只是生理需求。”   “……”   温明惟的数据终于有波动,但短暂地一掠而过,是转瞬即逝的电流,快得谈照根本来不及捕捉。   即便如此也像一种鼓励,谈照一把抓住他的手,俯身接近,压住。   轮到下一个问题,谈照已经意识到很难从他嘴里得到爱或不爱的回答,温明惟对爱的定义和一般人不一样。   “温明惟,你是不是真的永远不会离开我?”   “……”   怀里的人自有一种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镇定,可他平静的表象下,潜藏某种不明情绪的脑电波大幅度地震颤起来,谈照浑身难受,仿佛设备出了问题,解析不了那是什么,只能不断地刺激他。   就在这时,温明惟没什么表情地摘下传感贴片:“当然,我说话算话——这次体验就先到这吧。” 第67章 玫瑰碎片(5)   温明惟对谈照撒过的谎数不胜数,根本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离开的瞬间,传感中枢数据中断,谈照身上所有来自他的“感觉”猝然抽空,设备发出“嘀嘀”的电子音,提醒连接结束。   温明惟赤裸地走进浴室,洗了个澡,他出来时谈照仍在床上呆坐,身上的传感贴片没摘,像一个断电的仿生人,僵硬地等待下一次充电的来临。   温明惟裹着白色浴袍,在穿衣镜前吹头发。   在吹风机扰人的噪音里谈照终于动了,抬起头,看着温明惟说:“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分贝太低,没争过吹风机的噪音。温明惟关掉开关,示意他重说一遍。   谈照说:“就算你不爱我,也没那么难以启齿吧,实话实说能怎样?”   “……”温明惟沉默几秒,打开开关,接着吹。   差不多吹到半干,他就近放下吹风机,回头时情绪已经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实话实话是不会怎样,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   “可你就是在骗我。”谈照下床,抓起衬衫披上。   数据的波动比表情真实,虽然数据也有出错的可能,但这是最接近真实的一瞬间——   谈照隐隐觉得,自己曾经也接近过,然而温明惟忽远忽近,忽真忽假,好像不爱,又好像不是完全不爱,雾一样在他身边漂浮,游离,能看得见,抓不到具体的形状。   有时谈照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这是玩弄人心的手段,让他的爱人饱受折磨,情绪崩溃,他再居高临下地投以微笑,大发慈悲地拥抱对方:“你哭什么?我一直在呀。”   谈照没哭。   但的确有点想哭。   跟温明惟谈心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我没有安全感。”   谈照不信他不明白,“我住在你家,温明惟,你家就是我唯一的家。”   可能是“家”字终于让他有所触动,温明惟主动走近了些,抱住谈照,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敞开心扉前的预示动作,可他却说:“我已经尽力了,谈照。”   “……”什么叫尽力了?   他说:“其实我也很想问你,你爱我什么?”   谈照微微一愣,没想好怎么回答,温明惟又道:“是不是因为没安全感,所以拼命地抓;越是看不透的人,越想弄清楚;再加一点身份地位权力的仰望,和优质皮囊带来的生理性刺激……这些组合在一起,就是爱了?”   谈照听得呆滞。   “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   很久以前,他们讨论过类似话题,温明惟始终认为爱是激素产物,所以他对一个人的爱是“想爱就爱,不想爱就不爱了”,毕竟他是一个用药物控制自己身体反应的人,谈照想抓到他心里真实的情绪,但他根本没有所谓真实的情绪。   “我很难体会被爱的感觉。”温明惟喃喃道,“在你看来,被爱是种什么滋味?”   “……”   “把对方视为自己的安全领域,可以无理取闹,恃宠而骄?放心地索取?”   如果是这种标准,温明惟曾经感觉自己被简青铮爱过,虽然那个人没表过白。   但长大以后,简青铮也不再是他的“安全领域”,温明惟不喜欢向任何人索取——欲望是弱点,暴露的瞬间就会被看穿。   事到如今,温明惟的欲望已经所剩无几,都不是被爱就能满足的。   之前强迫谈照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在意谈照爱不爱他,满足他的需求就好。而且他的需求其实也没那么不可舍弃,也跟爱一样,是想需求就需求,不想需求就不再需求的东西。   但是——   温明惟忽然想起不久前,温明哲死亡的画面。   他当时没觉得痛快,反而觉得温明哲一死,世上和他有关联的人又少了一个。   温明惟抬起手,几乎无意识地摸了摸谈照的脸。   人和世界本无关联,关联来自于人和人。   不同的人宛如不同的线,在温明惟身上缠绕千丝万缕,但都很细,轻轻一碰就会断裂。只有谈照这条,是他亲手给自己系上,希望能更牢固一些的。   温明惟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忽然一阵四肢乏力,意识恍惚地飘远,出现了一点犯病的征兆。   他把熟悉的抽离感压下,继续刚才的话说:“其实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向我索取,我不是很少拒绝你吗?”   “……是吗?”谈照有些茫然,心说:我现在不就是在索取,可你给了吗?   气氛变得沉默,僵硬。   过了一会儿,谈照迟钝地问:“你感觉不到我爱你吗?”   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困倦地趴在他肩上,打断思路:“谈照,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   一片潮湿的长发从肩膀散开,温明惟无力地拥着他,想结束这漫长的谈话,以一个吻封住他的唇。   “……”刚才那些话,谈照不是完全不理解。   但言语简单,温明惟隐在言语背后的态度却仍是一团雾,谈照简直怀疑自己太愚蠢,怎么就不能够看清他,读懂他?消不掉隔阂,当不成知己,也许不是温明惟的错,是他自己站得太低。   谈照终于不再问什么,温明惟也不再说了。   交流到此为止。   这个房间的床不适合睡觉,他们去客厅吃晚餐,然后去另一间卧室休息。   ——谈照想再尝试一遍感官连接,但温明惟不肯了。   当天晚上,谈照失眠了。   温明惟在他身边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谈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知不觉地看向了他。   窗帘很厚,房间里没有一丝亮光,温明惟完美的脸庞隐入黑暗,鼻息散发微微的热。   谈照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伸手摸了一把,他的皮肤白而清透,薄薄一层,远不如本人那么坚不可摧。   或者说,即使是坚不可摧的温明惟,也只有一具脆弱的肉体。   很难被理解,但可以被触摸,被掌握,被困在床上,锁进怀里。   “……”谈照思绪混乱。   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   鉴于岛上的钟没一个准的,这个时间八成不对。   但他和温明惟的手机遗落在另一个房间,就算知道时间不对,也只能以它为参考。   终于,在电子钟走到凌晨四点的时候,谈照合上眼睛,艰难地睡着了。 第68章 玫瑰碎片(6)   昨晚谈照睡得不好,温明惟也并不好多少。   久未造访的噩梦缠绵一夜,无数故人在梦里呼唤他的名字,话语温柔或激烈,倾诉爱意或厌恶,温明惟四肢捆缚无数丝线,孤独地悬在高空,低头一望,谁的脸都看不清。   他挣脱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醒来前的最后几秒,他记得自己在心里喊了一声“谈照”,但谈照好像不在他梦里。   这个噩梦连续做了几天,直到生日来临。   在他们登上这座岛的第二天——也是谈照试图跟温明惟深度沟通但失败的第二天,谈照沮丧了很久,几乎一天没怎么主动跟温明惟说话。   温明惟坐在露台的单人沙发里,把谈照之前提过的那篇科幻小说读了。   大少爷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更喜欢惊险刺激的剧情,除了那个很难从技术上实现的感官体验装置,他什么内容都不记得了。   而温明惟没想到,被谈照遗忘的内容竟然很合他口味。   故事很简短,写作风格奇特,没有起承转合分明的强剧情,更像是摘录了一段男主角的人生片段:   某年夏天,他跟女友分手,用垃圾处理器粉碎了一朵她留下的全息玫瑰。   文中描述全息成像技术的特点:“如果你捡起任何一块碎片,将其照亮,每一块都会呈现出一朵完整的玫瑰图像”,经常使用感官体验装置“经历”别人人生的男主角认为自己就像那朵玫瑰,“他的每一块碎片都反映出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整体”,意指他人的人生。   由此引出:每个人都是他人人生中的碎片,短暂亲近,然后远离,无法了解完整而真实的彼此。   温明惟看书的时候,谈照在隔两道墙的房间里接电话。   似乎是工作电话,谈照接完把手机关了,压下不合时宜的沮丧——这是温明惟的生日假期,他们来庆生,要高兴——终于主动走过来对他说:“你也关机好不好?”   “……”   谈照不管温明惟同不同意,用一个强势的吻撒娇,把他手机夺走,和自己的一起锁进旅行箱里,回头又接了个吻,说:“假期我们自己过,杜绝任何人打扰,好吗?”   他的每一句都是问句,但不影响独裁的行为,温明惟被亲得犯困,纵容地说了声“好”,随他安排。   谈照的安排很不简单。   温明惟从没过过这么隆重的生日。   从1月1日的零点开始,整座岛就换了一副面貌——   仍然是那些高楼,那些色彩鲜艳的霓虹灯,但各个商铺的电子屏上,路口随处可见的全息投影机里,播放的内容都换成了跟温明惟有关的。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祝温明惟生日快乐。只剩下一种情绪:为他的诞生而感到幸福。   凌晨时分,他们在街上漫步。   2156年的第一天,这个夜晚没下雨,谈照牵着温明惟的手,问他喜欢吗,温明惟委婉地笑一声:“很符合你的风格。”   “……”谈照觉得这不像夸奖,但至少寿星是在笑的,解释说:“我从小就这么过生日,那时我爷爷哄我说,生日是一个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爱他的人应该让他感觉到,他的存在极其重要,值得全世界庆祝和珍惜。”   所以隆重的,浮夸的,无数的温明惟投影和铺满整座岛的玫瑰,都是为了让温明惟感觉被爱,被重视,他是世界唯一的中心,他的存在就是今天的全部。   谈照在一家咖啡店门外亲他。   橱窗投出的灯光照亮露天桌椅上摆放的两只人形玩偶,一个戴钻石耳钉,一个长发及腰。谈照把温明惟按进椅子里,深吻时顺手拿起玩偶“谈照”,恶作剧般对准他的脸,印下一个来自小玩偶的吻。   然后,小玩偶钻进他的衣服里,在胸口作乱,温明惟笑不停,斥谈照幼稚,整个人倒在椅子里使不上劲,嘴唇被咬出几道牙印,舌头亲得酥麻了,喉咙里只能发出缺氧的喘息。   街道对面正在播放一首由少爷亲自演唱的生日歌。   温明惟走神听了几句,感觉声音略微失真,谈照八成在录完之后修过音。这个念头让他笑得更厉害,等身上那人亲完离开,他状似无意地发出疑问:“你用的是什么修音软件?有点不自然。”   谈照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微微一恼,很没说服力地澄清:“……我没修。”   一个夜晚,一个白天,他们始终黏在一起,最远的分离不到五米,不超过五分钟。   谈照绝口不再提刚登岛那天的不愉快,生日以哄寿星开心为头等要事。   他给温明惟准备的礼物是一朵亲手制作的玫瑰,用了一种价值昂贵的新型材料——能吸收并长期存放光束的合成金属。   谈照亲手打磨金属碎片,一片作为一瓣花瓣,分别吸收了一天中不同时间段的许多种光:阳光,月光,星光,霓虹灯光,还有来自他耳朵上那颗耳钉反射的钻石光……最后由金线拼接,组成一朵完整的光玫瑰。   这个别出心裁的礼物在温明惟生日的最后一刻才闪亮登场。   谈照问:“喜欢吗?”   ——这句话他今天已经问过无数遍。   “喜欢。”温明惟真心地点了点头。   “它的光会慢慢变淡,但至少能撑到明年,到时我再做一朵。”谈照一点不嫌麻烦,说完一根根点亮蛋糕上的蜡烛,又问温明惟,“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我……”温明惟想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许过愿了。   他沉默几秒,看向谈照,对方饱含期待的目光比那朵金属光玫瑰还要闪亮。温明惟终于在这种注视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了一个突然浮出脑海的愿望,然后吹熄蜡烛,说许好了。   谈照好奇得很:“不让我听?”   “你猜。”又是这句。   谈照猜:“总不可能是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之类的俗套话吧?”   温明惟笑得很神秘。   谈照又猜:“跟我有关系吗?”   温明惟不做声,把蛋糕切了。谈照的下一个猜测还没出口,就被他用一大块奶油堵住了嘴。   温明惟不想透露的愿望内容任凭谈照怎么打探都挖不出半个字。   当晚他们分吃完蛋糕,很久以后才睡下。   睡前激烈地做了一场。温明惟被按在床上弄遍全身——新一天的零点一过,他本人成了谈照的礼物,整个人快被拆碎了。   他隐隐感觉到,这是谈照“索取”的一环,所以从头到尾没怎么抗拒。   他们在岛上待了半个月。   后来几乎每天都在做。   在床上,沙发上,露台上,浴室里,甚至半露天的地方——那是最刺激的一回:他们在海边的玻璃花房里,四面玻璃,三面是单向的,温明惟正对的那一面能看见街道,偶尔有岛上的工作人员经过。   他被谈照脱光,只有衣着完整的谈照挡着他,把他抵在玻璃墙上,从正面抬高双腿,稍一错身就会暴露。   谈照从某天晚上开始学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dirty talk,很不擅长,对他讲的时候自己控制不住耳朵的颜色,但表情装得挺像那么回事,仿佛特别熟练,特别强硬。   温明惟有意配合,演一演被老公教训的乖顺人妻,但实在忍不住笑,有几回笑得都快没感觉了,少爷还没过够老公瘾,非要逼他求饶不可。   1月13号,一段漫长的生日假期终于结束,他们离开了这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启程回京。   回程是原路返回,搭乘来时的那艘游艇。   温明惟上船之后才拿回自己久违的手机,充了会电,开机。   人是能够被环境影响的,他开机的一瞬间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外面的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他的脑海抽离,丧失意义。全世界只剩谈照一个人,以及那填满日日夜夜的甜蜜的吻。   是个晴天,温明惟吹着和煦的海风,浑身散发一种深度休憩之后的慵懒和迟钝,拂开挡视线的发丝,低头看手机里积攒的新消息。   谈照在旁边开香槟,顺手倒了一杯给他。   温明惟没接。他被一个意料之外的新闻微微惊了下,但还没有细看文字,顾旌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进来。   “明惟,你终于要回来了。”   “怎么回事?”   温明惟稍微走远几步。   顾旌将近期要闻提取重点,简练地汇报给他,说:“人民党上周正式公布了参加竞选的人员名单,元帅作为头号热门,开了第一场公开演讲,地点选在边境区。”   温明惟不意外。   大选年一开始,两党都要公开活动拉选票。郑劾以军从政不受一般民众支持,但边境环境混乱,他的军方背景能给当地选民带来安全感,争取选票相对容易。   顾旌说:“演讲原本很顺利,反响不错,但快结束时广场上发生了恐怖袭击。”   “……”温明惟一顿,“严重吗?谁做的?”   “不算严重,”但这是政治活动,威胁意义更大,“不确定是谁做的,我们这边没人动手。”   没有温明惟的命令,当然不可能有人擅自动手。   “元帅演讲的城市靠近东南,对方疑似境外的某个势力,用的武器是我们出手的那批枪。”顾旌终于说到重点,“我顺着查了下,境外最近不太平,好像有一个势力接手了温明哲的残余部众,背后有不明金主支持,崛起得很快……”   温明惟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谈照。   谈照手持香槟,似乎没听他和顾旌在聊什么,黏糊地贴过来,带着一股香槟味亲他一口:“怎么了?” 第69章 玫瑰碎片(7)   谈照贴近的时候,温明惟还没挂电话。   顾旌听见他的声音微微一顿,接着说:“我原想找丹威打听,没联系上,他好像也出了点状况。”   “我知道了,回去再说。”温明惟被不分时机撒娇的少爷咬住脖子,通话一结束,就着对方的压迫搜新闻。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谈照拿酒杯试图往他嘴里灌,温明惟推了一把:“别闹,出事了你知道吗?”   “听见了。”谈照终于放下香槟,浑不在意,“郑劾遇袭,又没死,关我们什么事。”   “……”   谈照一脸“死也应该”的冷淡神色,温明惟迟了几秒才想起,他和元帅有血仇。   当初谈氏被拖下水,谈英卓死得不明不白,谈照心怀不甘,却无论如何查不清祖父真正的死因。   那时温明惟没有点明真相,即使说出真相谈照也无法做出有效报复,徒增痛苦而已。但谈照不傻,别人不说他也心里有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谈氏怀璧其罪,不为刀俎便为鱼肉。谈照不再像当初那般只会抱着温明惟寻安慰,表情散漫,眼神冰冷,仿佛一离开那座岛,他身上就降了温,手里又亮起一把能血刃某人的刀。   ——最近半个月,外面发生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吗?   不止半个月,温明哲已经死三十七天了。   “是你做的?”温明惟猝然问。   “什么?”谈照仿佛听不懂,思考几秒道,“我怎么做?我倒希望他死,不是做不到么……”   “干嘛?”谈照又投来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用下颌蹭了蹭温明惟被风吹冷的脸,亲昵地偏过头,嘴唇重重压上。   “……”   最近频繁亲热,已经黏得不分彼此,有时温明惟被他打开身体的最隐秘之处,承受他无节制的进攻,恍惚有种他们从物理上真正合二为一,再也分不开的错觉。   温明惟后知后觉,谈照登岛那天在雨夜倾诉的话,可怜泛红的眼睛,被他丢下时身上贴着传感器僵坐的模样,包括后来的生日……都影响了他。   他知道那些瞬间不是假的。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情也是可以被利用的东西。   如果……   谈照真的那么做了。   温明惟脸色发沉,谈照有所察觉,猛地将他扣进怀里,按住后脑,简直是想一口把他舌头吞掉。   温明惟说不出半句话,喘息着挣扎,被越吻越深,许久才吸到新鲜空气,谈照湿润的嘴唇从他脸颊擦过,咬住耳垂:“你又在想什么?不许想。”   “……”温明惟不做声,眼神如有实质地扫过谈照的脸庞,将他每一个细微的面部情绪尽收眼底。   谈照迎着他的凝视,喃喃道:“郑劾遇袭对你不是利好消息吗?不管谁做的,至少对方是冲着你的敌人去的。”   “但敌人的敌人也未必是朋友。”温明惟道,“任何一个意外因素都可能引发更多的危机,我不喜欢局面失控的感觉。”   “是吗?”谈照似乎对这个话题没兴趣,拉着他回游艇内舱,房间里有一张豪华大床,谈照把他按倒,“——我喜欢你失控的样子。”   “……”   开始的一瞬间,温明惟的确有点失控。   谈照没做足前期准备,弄得他很疼,他一皱眉,眉头就被亲,一开口,嘴唇就被咬,少爷像只熟练捕猎的狮子,对他大逞威风。   温明惟喜欢疼的感觉,但一般都是在他主动提出的情况下谈照才会做,今天气氛不同,谈照是故意的——故意以冒犯的方式从他手里夺走一点控制权。   做到半途,痛觉渐渐消失,温明惟眉头舒展开,谈照偏又没完没了,忽然抽身退出,把他绑在了床上。   “……”温明惟一身热汗,双手被迫抬高,长发半湿不干地铺开,搔着皮肤微微发痒。   谈照来到他面前,没解决的那东西矗立着,胆大包天地往他嘴边凑。温明惟抬眼瞥见少爷精心塑造的人鱼线,“你想干什么?”   “不可以么?”谈照沉下腰,试图往他脸上压,“帮我口出来。”   “……”   仅一句还没实现的想象,谈照就情难自抑,更有感觉了。内舱的灯开在头顶,一条尺寸可观而微微发颤的阴影投在温明惟白瓷般的皮肤上,他难得没有笑。   少爷的老公瘾向来不轻,喜欢变着花样迫害他,但情侣之间无论怎么做都有点愿打愿挨的意思,互相配合罢了。   然而眼下气氛微妙,谈照刻意放缓呼吸,眼神从他的长发,他的脸,他紧闭的唇上扫过,汹涌的欲念快要压不住了,温明惟怀疑自己不点头谈照也会强迫他吞下。   双手在头顶绑着,动不了。温明惟瞥了眼那东西,嘴唇微微开启。像一个暗示的微动作,眼前的东西瞬间又接近几分,谈照整个人的阴影罩住他,几乎已经碰上。   难得谈照还能忍住,温明惟吹了口气,身上传来一声难耐的喘息,“行不行?别折磨我……”   “谁在折磨谁?”温明惟有些口干,压低的嗓音磁性惑人,刚刚涌起的不悦被谈照的分寸感缓解——他以为谈照是想冒犯,但谈照更像是在哄他,把自己的弱点亮出来给他控制,开关仍在他手里。   这个念头让温明惟不知道该满意还是更有危机。   他们才离开那座岛就又起了隔阂,谈照是因为这个才来拐弯抹角地哄他?   “你又在想什么?先管管我,”谈照压下腰,用湿漉漉的头部贴了贴他的嘴唇,稍触即离,温明惟还没怎么样,身上的人已经濒临极限,他视线所及之处青筋鼓动,谈照整个人都在发抖,哀求般道,“好不好?”   “……”   温明惟终于态度松动,微微抬高下颌,亲了一口。   只轻轻的一碰,眼前顿时有东西喷涌而出,温明惟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睫毛上落了一片白,鼻梁,面颊,微张的唇……都是谈照的痕迹。   “不好意思。”少爷虚伪地说,“我帮你擦干。”   余韵绵长,他爽得半天没缓过来,帮温明惟擦脸时还忍不住撒娇,没擦完又要接吻,亲几分钟把人解开,按在怀里继续做。   温明惟后来都被做得有点晕了——晕船。   下船时他好半天没想起顾旌之前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满脑子都是谈照无限贴近的脸和故意喘给他的声音。   以至于换飞机之后,温明惟有意和谈照分开坐,在对方的抗议声里戴上耳机,抛开杂念睡了一觉。   他们傍晚落地,顾旌开车来接。   西京的气温比小岛上冷得多,顾旌体贴地带来两件厚风衣,一件给谈照,一件亲手帮温明惟披上,眼尖地瞥见他脖子上的痕迹,装作没看见,低声道:“明惟,周先生等你一下午了,要见他吗?”   温明惟坐上车后座:“公律党不也公布名单了吗?让他先准备演讲稿,见我干什么?”   “早就准备好了。”顾旌道,“他说先给你过目,顺便谈点别的事。”   “什么事?”   “他想和简小姐结婚。”   “……”   温明惟一时没作声,谈照见他眉头微微皱起,明显不悦:“这时候结什么婚?他不怕下一个被恐怖袭击的就是他?”   谈照闻言转开脸,局外人般看向车窗外。   温明惟冷冷道:“今天我要休息,让他明天再来。” 第70章 玫瑰碎片(8)   温明惟不见周继文,一方面是因为对他结婚的提议不满,另一方面也因为今天实在太累了。   他们从机场回家,正值交通晚高峰,温明惟在飞机上没睡够,一上车又倚着谈照睡了一路,停车也没醒。   车外气温低,冷风卷着雪沫狂舞,灯下寒气森森。   车门一开,温明惟就无意识地抖了下。   谈照挡住门前的风,脱下大衣,裹住他打横抱起——两件厚风衣简直把温明惟裹成了一颗粽子,少爷觉得好笑,也很稀罕,心里冒出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比喻:粽子,毛毛虫,玉米……   温明惟这时醒了,见他表情古怪:“怎么了?”   谈照故作神秘,闭口不答,抱着他穿过花园。   路旁的“晚灯玫瑰”仍在盛放。这是人工培育的品种,加了很多科技,据说漫长的花期能持续到开春,夏天再短暂地开第二次,凋谢后整棵植株都会枯萎,下个冬天重新栽种。   谈照心血来潮,放下温明惟,去玫瑰丛里挑了一朵最灿烂的折下,插进他头发里,一本正经地讲冷笑话:“粽子开花了。”   “……”温明惟莫名其妙,甚至没意识到这是个笑话。   但他很给少爷面子,一直戴到饭前才把花摘了。   假期一结束,回到熟悉的环境,他们平时的状态也慢慢回来了。   晚上吃过饭,两人各自忙碌了一会儿就早早睡下。   第二天上午,谈照没去公司,在书房里不知忙些什么,温明惟也没顾上他——顾旌有太多事要汇报,简心宁和周继文还等着上门,从上午到晚上,温明惟的所有时间几乎排满,话都没跟谈照聊上几句。   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客厅里的电视始终开着,播放时政要闻。   各个参加新一届联盟主席选举的候选人时不时从新闻里闪过,当周继文的脸出现时,温明惟按下暂停,对顾旌吩咐:“让他晚上八点来。”   周继文今年三十五岁,西京本地户口,但生于郊区,家境贫寒,跟首都各界上流圈层毫无瓜葛。   温明惟从新洲来首都的第二年发现他,当时他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公务员,普通公律党员。以他这般贫苦出身,能谋上一官半职已经光耀门楣,保住工作最要紧,但周继文并不这么认为。   周继文热衷于参加各类政治活动,动辄组织游行,时不时批判联盟体制腐朽不堪,需要更激进地改革。   他有不少改革主张,有些可行,有些不大现实,但出发点都是为底层公民谋取利益,几年下来,收获了不少拥趸。   但他这样的行事作风,必然会得罪人。他有幸进入温明惟的视线,契机正是“不小心”批判到某位高官头上,丢了工作。   当时温明惟正在寻找代言人,周继文跟他理念相近,人品正直,出身也够清白,有培养空间。   温明惟便顺势推了周继文一把,将他丢工作一事放到公众面前,放大那位高官贪腐和以权压人的恶行,炒出了一起舆论沸腾的政治事件,也把周继文炒红了。   但温明惟没有直接联系周继文,他给的帮助都在暗中推进,从没露过面。   这一方面是为避元帅的耳目,另一方面也是为继续观察周继文,直到温明惟认为时机成熟,人也合格,才派简心宁出面会见周继文——至今已有八年。   在他们相识的初期,周继文对温明惟的真实背景一无所知,以为后者只是一个有政治抱负的隐形富豪。   后来隐约猜到一些,但他也没机会接触温明惟那些不便见光的水下活动。简心宁跟他相处是有分寸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能把握。   周继文也有分寸,而且聪明,不该他了解的东西他不好奇。   话虽如此,他和温明惟的关系多少有些微妙。   尤其是当周继文青云直上,更深入了解政坛之后,他所见到的世界并不如从前想象那般黑白分明,所有人都是灰色的。   他的政治理想饱受冲击,也挣扎过,想过放弃。   温明惟不安慰他,态度永远是“干不了就滚”——冷眼旁观,仿佛曾经投入的一切不算心血,没有周继文,他还可以换一个。   周继文对温明惟又敬又畏,畏惧他本人,更畏惧他背后的一切。   但随着周继文在政坛的地位逐年提升,心思也比从前深了很多。   温明惟对此没表过态,简心宁却唯恐他生二心,以后不好控制,故而有意加深联系,作为他们之间的纽带,跟周继文谈起了感情。   温明惟不希望她将公私混淆,在终身大事上做牺牲。   可每当提起,简心宁就谎称自己动了真心,不为别的,温明惟也不能强行棒打鸳鸯。   现在这对鸳鸯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了,如果是普通人家,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但大选在即,周继文不全心全意准备竞选,突然提结婚,八成是想把婚姻当成竞选炒作的一环,让简心宁配合他打造某种人设,提升对外形象,拉高支持率。   周继文既然敢提,就说明已经跟简心宁商量过,这两个人把温明惟当月老,等着他下旨赐婚呢。   温明惟看着电视屏幕,半晌才回头,对顾旌道:“你把周继文最近三个月的私人行程拿给我看一下。”   顾旌立刻从手机里调资料,递给他看。   “您对周先生不放心吗?他那边一直很本分,没出过问题。”顾旌犹豫了下,“其实我觉得……”   “什么?”   “他和简小姐好像是真的在谈。”   温明惟微微一顿:“你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垂视手机屏幕,表情一如既往平静得冷淡,“不论真假,心宁不能和他结婚。”   “为什么?”   “她会后悔。”   “……”   顾旌听出他有弦外之音,但不大理解。温明惟也不多说,耐心地翻完周继文的行程,把跟谈照有关的也翻了一遍——指的是那个叫吴安的浦邦人。   吴安此人,背叛温明哲后便飞黄腾达,近期不常居境内,除了偶尔会来科安看查赌场之外,几乎追踪不到任何痕迹。   温明惟想了想道:“你再找人盯一下,看境外新崛起的那个势力里有没有吴安的影子。” 第71章 玫瑰碎片(9)   自从谈照搬进来,温明惟的书房多数时间是他在用。   晚上八点左右,当楼下传来车声,有客人登门时,谈照合上电脑,起身来到了窗前。   书房的窗户正对花园,远远可见一辆豪车开到门口,一男一女先后下车,男的西装革履,五官端正,正是最近经常出现在新闻里的公律党派候选人周继文。   周继文颇有绅士风度,面带微笑,亲手扶简心宁下车,但热脸贴了冷屁股——简小姐不知为何不大高兴,甩开他独自往前走,又被周继文一把拽了回去。   然后他贴着她,似乎说了几句哄人的话,简心宁面色稍霁,整了整微乱的头发,和他一起进门。   谈照在楼上旁观全程,心道,这对情侣看起来感情不错,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在门口装模作样,演给温明惟看的。   不管他们是不是演的,温明惟肯定觉得是演的。   ——这方面谈照很了解。   昨天一下飞机,听完顾旌的汇报,从温明惟的脸色就可以看出,他和周继文的关系算不上好。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坚持培养周继文?   谈照盯着空空如也的花园,沉默半晌,回头打开电脑。   屏幕上赫然亮着一张候选人名单。   名单里暂时有二十人。   其中多数来自两个主要政党:公律党和人民党,少数来自小众党派,还有个别无党派独立竞选人。   小众党派和独立竞选人的支持率通常不高,但也会对竞选结果产生一定影响。   公律党和人民党都有各自的主推人选:周继文和郑劾。   除主推以外,其他竞选人如果能凭本领得到更高的支持率,也有可能取代主推,获得党内支持。   ——竞选是一场既外斗,也内斗的大型游戏,各方关系错综复杂,资本实力至关重要,任何一方想获胜都不轻松。   谈照把那些竞选人的资料挨个翻了一遍,下楼去茶水间,给自己沏了一杯咖啡。   他出现的时候,温明惟跟那两位客人面对面聊着,客厅里正在播放一首大提琴曲。   音乐声盖过谈话声,也盖过了谈照的脚步声,他走近温明惟才发现,回头一瞥,正撞上谈照俯低的上身,一个吻顺势落下,亲了亲温明惟的头发。   “晚上好。”谈照跟对面两人打了声招呼,坐到温明惟身边,男主人般很自然地问,“你们聊到哪里了?婚事定了吗?”   “……”   他简直是来添乱的,温明惟正为这事不高兴,没给人好脸色。但谈照一掺和,气氛莫名松动些,好像在聊家常闲话,温明惟想笑:“你去忙你的,别管我们。”   “好吧,”谈照不情愿地走人,三步一回头,“别聊太晚,我回房间等你。”   “……”   他一脸黏人相,不像个公司总裁也不像大少爷,倒像一个被温明惟养在后院的小白脸。   简心宁表情一言难尽,半天收回视线,接着刚才没聊完的话题说:“谈氏还在继续往外撒钱,虽然说是为了免税政策,但我总觉得额度不太对……”   温明惟端起谈照刚留下的咖啡喝了一口,发现糖加多了,齁人,靠风度支撑才没吐回杯里,强忍着道:“谈氏内部如果有问题,不管是谁主导的,谈照和谈翼都不会放任对方乱来,至少短期内不会出大问题,你查不明白就暂时放放,先抓最要紧的,做好第一场演讲。”   他转向周继文,“内容是一方面,你的表现也不能出错,回去多练几遍,换个造型——”   周继文的造型没什么问题:西装合身,头发不长不短,面部平整干净,气质温和,身高也很标准。   但不出挑。   竞选人好比明星,要想支持率高,“观众缘”很重要,也就是所谓的个人魅力。   以前元帅被人诟病太过霸道,一身武夫气质,不适合从事文职当主席,最近就一改风格走起了儒雅路线,还配了一副眼镜,见人先露三分笑,支持率显著提高——尤其是在遇袭后,元帅不仅儒雅,还表现出了临危不乱的镇定,颇受好评。   通常来说,形象问题不用温明惟操心,他们有公关团队和造型团队。   但今天周继文以“提升公众形象”为由提出结婚,温明惟难免要点评几句。   周继文认为,他的劣势是年轻,未婚,给外界一种不够成熟稳重的感觉,很难赢得选民信任。   温明惟的看法正相反:“年龄是死的,你再成熟也比不过元帅,公律党的支持者都激进,你还不如发挥年轻优势,既然强调大胆改革,就应该有政治活力——新造型按这个方向做,别再想结婚了,心宁也不适合公开活动,别为难她。”   周继文欲言又止。   简心宁顺从地说“好”:“那我们回去再排演几遍,哥,你早点休息。”   温明惟点了点头,送走他们,顺手端起谈照那杯咖啡,嘴唇一碰杯沿,想起它惊人的含糖量,又放下了。   “顾旌,”温明惟一脸倦色,“来帮我按按肩膀。”   作为温明惟的保镖,秘书,以及全能保姆,没有顾旌不擅长的事。   他走到沙发边上,熟练地帮温明惟捏肩,顺便兼职心理辅导:“明惟,今晚谈得不满意吗?”   温明惟随口应了声,模糊的拟声词,不知算哪种回答。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顾旌顺着他的高度单膝跪下,从肩膀捏到后背。   温明惟喃喃道:“又到了演员们比拼演技的时候。”   顾旌安静听着,不言不语。   联盟大选向来如此,暗斗几年,推各自心仪的“演员”上台,引导风向,制造舆论风暴,选票跟着风向走,严肃中透着一股荒诞。   温明惟对政斗并不那么热衷,至少不享受。   但他只要赢,不能输。   顾旌接不上话,温明惟也不需要他陪聊,眼睛越闭越紧,逐渐有了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力量突然加重,一只手从他的后颈掠过蝴蝶骨,滑过后背,用力扣住腰——   温明惟猝然睁眼,熟悉的气场压近,那只手掐住他的下颌,手指伸进嘴里,坏心眼地作乱:“温明惟,你又在背着我干坏事。”   “……”温明惟表情一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谈照从背后压下,将他整个人拢进怀里,很熟练地拽下裤子,开始得猝不及防。   温明惟眉毛都快拧碎了,痛得一口气没上来,想翻身也翻不动,罕见地被按死在沙发里,手臂短暂支撑又摔倒,长发从沙发边缘垂落,随他的颤动一下下扫过地板。   “谈、谈照……”   温明惟呼吸困难,胡言乱语:“你轻点,我骨折了。”   “哪根骨头折了?”   “都折了。”   “那我帮你接上。”   “……有你这么接的?”   温明惟好半天才顺过气,脖子上被捏出一片指痕,还有少爷的牙印。   谈照大概是一点廉耻心也不剩了,忽然从沙发上抱起他,不管有没有可能被人看见,就着相连的姿势上楼。三步一停,五步一缓,等终于回到卧室时,温明惟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谈照却刚刚开始,又把他绑在床上,折腾了半宿。   温明惟是累到极致睡过去的。睡梦里隐约感觉那个东西还留在身体内,待了一夜。   但第二天早上谈照已经先起床,无从验证了。   “……”温明惟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心想,回来两天,他竟然始终没找到机会跟谈照好好聊两句,不能不怀疑这个人是故意的。   他计划等谈照下班回来,晚上吃饭时再说,但没想到,晚上突然被一个突发事件打乱了节奏——   周继文远赴仁洲宣传演讲,在高度戒严的市中心广场上,近万人的现场直播前,也遭遇了恐怖袭击。 第72章 玫瑰碎片(10)   袭击发生的那一刻,正是气氛最好的一刻——   地处南部的仁洲一月中旬气温已经回升,下午天气晴朗,市政大道上人山人海,象征人类联盟大团结的蓝色双环旗高悬在临时搭建的演讲台上。   周继文在随风飘舞的盟旗下,无数台直播的摄像机前,用无懈可击的表现力将演讲气氛推上高潮。   当他提到正兴建的仁新大桥,及大桥建成后的预估经济成果时,当地选民反应热烈,掌声雷动,直到一声砰然巨响在人群里爆开!   先是枪声,爆炸声,随后是数不清的尖叫。   十几名保镖冲上演讲台,将周继文牢牢护在中间,堵死所有可能被枪击的角度。   万人现场一片混乱,直播镜头剧烈抖动。   ——短短一周内发生两次恐怖袭击,一时间舆论沸腾,人心惶惶。   联盟已经禁枪多年,如果说上次元帅遇袭是因为边境区混乱不易控制,那么地处核心经济区的仁洲,竟然也能发生枪击和爆炸,是有关部门管控不力,还是恐怖分子手眼通天?   连高度戒严的市政大道都拦不住他们,以后谁能保证普通民众的安全?   不出一小时,恐慌的气氛就从仁洲蔓延至联盟全境,各大媒体头条,所有网络热搜,都在争议相关话题。   温明惟按下暂停,视频画面定格在周继文试图挣出保护圈维持现场秩序的那一秒。   有元帅在前,温明惟不那么意外,沉着脸按了按眉心:“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五个。”顾旌说,“和上回一样,都是境外黑户,没有联盟公民身份,所以他们不开口交待,也查不出什么背景关系和人际往来,名字都是假的。”   “官方有没有发通告?”   “发了,定性为境外恐怖分子,还在调查中。评论里一片骂声,有人阴谋论说这是人民党和公律党互相攻讦的手段,比拼着卖惨,拿选民的生命当儿戏。”   “……”   要么是阴谋,要么是无能,两顶帽子当局政府总得接一个。   “好在人员伤亡不大,影响不至于那么恶劣。”   顾旌说完,温明惟却道:“但有一有二,恐怕还有第三起,更严重的在后面。”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走到窗前接,还没听清对面说什么,突然回头又问:“让你查吴安,查出什么了?”   “……”顾旌抱歉地低头,“他没露过面,我继续加派人手。”   意思是没查出有效信息。   顾旌的办事能力可以信任,通常不需要等温明惟亲自下命令,他就会提前把所有能拿到的信息都拿到手,如果他查不到某个东西,说明短期内确实查不到,换别人也不行。   温明惟皱了皱眉,转身听电话,是周继文打来的。   周继文没受伤,但出于安全考量,也迫于舆论压力,各党派未来一段时间的公开活动都暂停了。   周继文对局势感到茫然,请温明惟拿主意。   温明惟沉默半晌,敷衍他:“再等等看吧,有新安排我会通知。”   说完没管对方是什么反应,他直接挂了电话。   不只周继文茫然,温明惟也没什么清晰的思路。   无关危机深重与否,只是因为敌暗我明,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和目的,难以预测下一步。   不能预测意味着无法反击,始终处于被动地位。   温明惟厌恶被动的感觉。但人越被动越不能心急,无论对方是谁,现在不暴露目的只是说明还没到能暴露的时候。   温明惟不出声,顾旌安静地立在一侧,等待新指示。   大约过了十分钟,温明惟才走回沙发前,重新坐下,看了眼时间——已经八点多了,谈照还没回家。   “谈照今天在公司?”他问。   顾旌说“是”,话音未落,低头一看手机,脸色微妙地一变,停顿了几秒补充:“后来不在了。”   “去哪儿了?”   “五点钟他离开公司,没开车,上了一辆计程车,半路下车,然后……我们的人跟丢了。”   “……”温明惟额角一跳。   顾旌又低下头,那颗脑袋仿佛被温明惟迫人的目光压得抬不起来:“谈先生知道我们在跟踪,一直不怎么介意,还挺配合的。所以手下有点松懈,没想到他会故意躲。”   “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温明惟没说重话,让顾旌离开。   ——似乎是从温明哲死亡的那天开始,失控的预感隐隐冒头。   然后像一根羽毛,时不时搔他的心口,时轻时重,提醒他不能对任何人放心,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那个。   温明惟拿起手机,想给谈照打电话,但拨出之前取消,换成了一本书。   是他一直没读完的那本枯燥小说,很久没读,上次读到哪儿又忘了,温明惟索性从头翻起。   大约翻到六十页左右,时钟转到九点半,门外传来引擎声,谈照回来了。   温明惟抬头一瞥,谈照迎着他的目光走进门,松开领带,脱下西装外套,视线跟他轻轻一碰,若无其事道:“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吗?”   “……”   温明惟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只是带着点审视。   他发现谈照的西装不是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套,可能是为了甩脱跟踪的人换过衣服,但后来去某个地方,或者见谁,仍然需要穿西装,所以换了一套新的。   “没有。”温明惟低头继续翻书,懒散道,“你吃晚饭了?怎么回来这么晚?”   “加班,见客户。”   “现在还有需要你亲自见的客户?”   “有啊。”谈照走到沙发前,挨着他坐。亲热仿佛成了某种身体本能,一进入特定距离就会触发,温明惟手里的书被挪走,头发被撩开,细密的吻从脸侧滑到脖颈,紧接着腰被按住,谈照把他推进了沙发里。   下一步要做什么不用猜,少爷可能是觉得凭美男计能混过一切,逞凶撒娇两种人格无缝切换,见温明惟脸色不好就开启撒娇模式,黏黏糊糊地往他身上蹭。   温明惟本来没太生气,但反而被他这副德行撩起了火,不悦地扣住谈照的后颈,拎狗崽子似的把他拎起来:“我在跟你说话。”   “你说。”   “今天晚上去哪了?为什么躲我的人?”   “……”   借口不好编,但只要嘴硬不松口,也不是编不出来。温明惟替他想了一个,比如我没故意躲,是他们自己没跟住。   不料,谈照竟然没编借口。   “不能躲吗?”他突然神色一敛,“你有那么多事不肯告诉我,但我必须被你监视——不公平,温明惟。”   温明惟愣了下。   “无论我怎么哀求都撬不开你的嘴,可你要求我必须听话。”   “……”   谈照看着温明惟罕见的错愕眼神,瞳孔里映着他的脸,喃喃道:“我到底是你的下属,还是男朋友?或者你要的就是一个比下属还乖的男朋友?”   “你……”温明惟脸一沉,一时没反驳。   谈照这番话可能已经准备好几天了,否则不会这么流畅:“我以后不想被监视了,可以吗?”   他问“可以吗”,表情分明不是在商量。   温明惟抓着他后颈的手没发挥作用,他不知不觉反扣住温明惟的后脑,把人握在了自己掌中。   乌黑的长发从他臂弯流下,温明惟被他压得结实,挣了一下竟然没挣开,扯得头发疼,顿时眉头紧蹙,想发火,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谈照又压下来,抢先说:“你生气了,想教训我?”   “……”   “怎么教训我?拿公司威胁,还是别的什么?”   谈照亲了亲他的唇角:“我明明是你男朋友,我们感情这么好,你还要把我当宠物吗?上回你还说我可以放心大胆地索取——结果你看,你现在是什么表情?”   谈照捏住他的脸,转向镜子的方向。   那是一个穿衣镜,距离有些远,角度也并非正对沙发,什么都看不清。   但谈照似乎就是故意这样摆弄温明惟一下,以显示他现在有摆弄温明惟的底气,他敢这么做。   摆弄完,他还忍不住委屈地讨吻:“好不好?以后不许再监视我了。” 第73章 玫瑰碎片(11)   穿衣镜映出沙发上两道交叠的人影,亲密相拥,微妙对峙。   温明惟在短暂的几秒内平复呼吸,沉声道:“是我让你当下属的吗?”   他下意识想抓谈照的衣领,把人掀翻,但放松才是更好的应对,“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你主动争取机会,帮我做事——”   话没说完,谈照就忍不住要打碎他迅速恢复的平静,“我不是说了么?骗你的。”   声音贴着温明惟被咬住的嘴唇从齿缝挤出,那只一直不舍得松的手更用力地掐住他的下颌,喂了个强吻。   谈照只顾冒犯,不讲技巧。唇肉险些被咬破,舌头被深深地缠住,滚烫如岩浆的气息扑洒在鼻翼、唇侧,温明惟挣扎几秒又沉了脸,却被吻得更凶,仿佛他的不悦是某种催化剂,谈照心跳加速呼吸紊乱,放肆地从脸颊摸到脖颈,扣紧了他。   “松开!”温明惟挤出一句。   谈照贴着他答:“不要。”   下一秒,那只手在他锁骨附近游移,以微妙的力度按住颈动脉。据说这个位置很危险,亲吻时不能太重,容易要命。   谈照咬上的瞬间温明惟出于生理本能颤抖了下,露出短暂一刹那除了在床上谁也见不到的脆弱。   但要获得欣赏温明惟脆弱一面的权力,必须先在刀山火海里滚过几回,让他怀疑,忌惮,甚至畏惧,否则他脸上永远只有居高临下的平静和不以为意的笑。   谈照亲得蛮横,像要把他吃掉。   其实不是第一次这么凶,但在温明惟生气反抗的情况下是第一次。   这不像亲热,是谈照单方面的强迫。   可移动的沙发在两人剧烈拉扯下滑出几寸,刮着地板“刺啦”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被撞倒了,瓶子或某个杯里洒出水,家政机器人触发语音,用尖细的AI声线说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   顾旌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一般情况下,当温明惟和谈照亲热时家里所有人都要避开,但今天动静不太对,顾旌永远以保护温明惟安全为第一原则,虽说那两个人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安全问题,但万一……   顾旌犹豫着接近了些,想弄清他们究竟是在打架还是在调情。   然而,还没走进能看清的距离,谈照就像被侵犯领地的狮王般弓起脊背,全身气息一奓,抄起个水杯砸向顾旌:“滚!”   “……”   温明惟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见状气得想笑:“你要造反么,谈照?”   “还不是怪你?”少爷张弛有度,这情形下也能撒娇,“早就让你把他开了,你不肯。如果我身边也有一个整天帮我洗头按摩穿衣喂饭的小白脸,你受得了?”   温明惟不接腔,谈照没完没了:“我明天就去雇一个,带回来给你吃醋。”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温明惟一语双关,脸上没有笑意。   谈照盯了他几秒:“你会吃醋吗?”   “你猜。”   “我猜不会。”   谈照的委屈说来就来:“我只是你养的宠物,你才不在乎我在外面跟什么猫狗鬼混。”   温明惟抽出被钳制的手,拍了拍他的脸:“哦,原来你今天躲我的人,是去跟别人鬼混了?——不想继续被我监视,也是因为这个?”   谈照抓住那只手腕,偏头亲两下,有样学样:“你猜。”   “……”   看似缓和的气氛下压着对峙的躁动,温明惟突然有点想摸枪——嗅到危机时的本能反应。   以前谈照被他哄骗,像只奓毛小狗张牙舞爪,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他乐于欣赏对方的挣扎,享受谈照给他的每一个惊喜,也预感谈照是会变的:一棵树要么被风霜摧折,要么保持顽强的生命力,在风霜里成长。   如果谈照能被摧折,也不值得他在意了。   但当这棵树真的成长——长成一种他怀疑但不好摸清的形状,他的心情不如预想中那么好。   然后呢?怎么做比较对?   温明惟心想,像谈照刚才说的,拿公司或别的什么威胁,强迫宠物听话?   先不论谈照今天这态度是不是说明早有准备,单论他们的感情关系——要回退到那个恶劣的阶段吗?   温明惟沉默半晌,喃喃道:“不想被我监视?”   “不想。”谈照贴着他,腔调黏糊,但态度坚决。   “那你想要什么?”温明惟直截了当,“你背着我干了不少事吧,不然今天也不会这么大胆。”   谈照竟然没否认。   温明惟想了想:“赌场在你手里?”   “境外的风波跟你有关?”   “袭击郑劾和周继文,是你干的?”   一连串三个问题,谈照没答,温明惟又问:“带我去那座岛,关掉手机,不让我跟外面联系,也是你故意的?”   “……”   谈照头一低,趴在他肩上,“不,我想帮你好好过生日,是你不想好好跟我过。”   温明惟不信这句,抬起他的脸:“你承不承认无所谓,我只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别给我添乱,谈照。”   “……”   “我知道你心里有不甘,”温明惟没有立刻拿出公司当威胁,反而难得温柔地说,“不管你都做了什么,我理解你做的一切。但你要明白,我们不是敌对关系。你听我的,到此为止吧。”   温明惟低声道:“我为了今年大选谋划了九年,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事,不能出任何差错。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不要成为我的阻碍,否则——”   “否则什么?”谈照表情有点僵,“你会生气?讨厌我?还是……”   他没说出后半句,但两个人都意会,是分手,我们不在一起,或者其他含义相似的词句。   “没必要走到那步。”温明惟避重就轻道,“你不是说过,永远站在我这边吗?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谈照撇开脸:“你对我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   温明惟明白了,半晌点了点头:“所以,你的话也没几句是真的,包括——爱我那句?”   谈照一哽,从心口颤抖起来,极其轻微的频率传递到温明惟身上,带着股刺人的电流,许久才回答:“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反正——”   “你总是在教我,爱情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谈照从他身上离开,抄起外套出门,不知道要去哪儿地开车走了。 第74章 玫瑰碎片(12)   大门“嘭”一声关闭,像一道宣布结束的信号,门口残存的冷风凝滞半晌,融入客厅的暖气,一切重归寂静。   温明惟很久后才缓缓坐起,想倒杯水喝,但茶几上的水杯都撞翻了,还有一只摔成碎片,摊在地板上。   顾旌有眼色地过来收拾残局,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被他阴云雨雾般的表情慑住,嗫喏两声没成句子。   几分钟后,顾旌迟疑道:“明惟……”   刚开口就被打断:“不用陪我了,你去休息吧。”   顾旌犹豫了下:“谈先生呢,用不用派人跟上?”   “不用。”温明惟冷冷道,“白费力气,他有办法躲。”   “……”顾旌不再多嘴,默然退出客厅,让温明惟安静独处。   这时已经临近半夜,温明惟走到窗前,花园里庭灯亮着,灯下摇曳的玫瑰仿佛吸聚夜间所有光芒,汇成一片莹莹花海。   这种花之所以叫“晚灯玫瑰”,就是因为它在夜里盛放的姿态像一盏灯。   凡是亮灯之处,必有人等,有人归,“等你回家”在温明惟心里是比“我爱你”更深切的表白。   他看着那片花海,耳边回荡谈照的声音。   ——“你总是在教我,爱情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没错。   不重要。   温明惟生在枪林弹雨长在风口浪尖的一生里从没有哪一刻认为爱情重要过。   爱情充其量是他不懂得用药时的天然安慰剂。   即使是他最沉迷情爱的时期,每每在简青铮的坟前悲伤心碎无法自拔,也只是因为他病情难抑,看破生命之重,为防止无根的灵魂飘向虚无,不得不抓住爱情制造点痛苦来自救。   人生如船舶,痛苦是平稳航行必要的压舱物。   除此以外,爱情还有什么用?   温明惟抿了抿嘴唇,突然尝到一点血腥味——刚才接吻时被谈照咬破,伤口都干了。   他很冷静。   天塌下来也不可能不冷静。   无论是争吵,决裂,或者更严重的别的什么,造成的生理性不适都只作用在他习惯承受一切的肉体上,意志在肉体背后活动,决定他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平稳航行”,直到达成目的。   一整夜,温明惟没打听谈照去了哪里,谈照也没主动发过任何消息。   他们在冷战上难得默契,仿佛谁先开口就等于认输。   但温明惟没那么幼稚,不是故意跟谈照较劲,他只是觉得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没有可补充的,接下来是谈照做决定的时间。   就在不久前,他还能一眼看穿谈照,知道后者会在什么时间走去什么方向。   但短短几个月,他捏在手里的小狗突然不受控了,还有可能反咬他一口——连续几天,温明惟都在尽力平复生理性不适。   如果有选择,他无意跟谈照针锋相对。   谈照大费周章做那么多,应该也不可能只是为了给他添堵,必然有其更大的目的。   答案也不难猜。   任何一个尝过权力滋味的男人,都不会再甘愿退居下位。谈照敢在他眼皮底下暗度陈仓,野心必定不小。   仿佛为印证温明惟的猜测,谈照很快就有了行动。   一月末,将近半个月不知所踪的谈大少爷突然登上了新闻头条——跟现任联盟主席一起。   主席池本康,是一位日裔,人民党员,五年前上一届大选获胜,就任时曾公开宣言,要把联盟带上一个新的高峰。   然而,当时的他没意识到,就任那天就是他最后的风光。   联盟成立至今已逾百年,起起落落内乱不断,从前是在乱中发展,经济高速增长,直到郑劾联手新洲温氏平乱,并亲自摆平温氏,随后禁枪,修法条,实现了联盟中央政府高度集权,社会治安环境好转。   按郑劾当年计划,上一届大选就该他赢,然后推行新政,将他的集权主义发扬光大,改多党制为一党专政。   但当时联盟正处于经济增长的末期,巅峰已过。失去经济光环的遮掩,各种制度缺陷和陈腐政策遗留问题纷纷浮出水面。   从当权者角度考量,不破则不能立,元帅要做“立”之建设者,“破”的脏活只好交给别人做。   因此,池本康上台了。   这位不知道自己是为背锅而生的倒霉主席在任四年多,政绩没做出多少,天天收拾烂摊子,还收拾不明白——那些问题根本不是几年内能解决的。   迄今为止,该暴露的问题终于暴露得差不多了,民众对政府的怨念也集中在池本康一人身上。今年大选无论是谁上台,都不可能干得比池本主席更差。   这就是元帅期望的效果。   池本康是个过渡,是个铺垫,是个脚蹬子。如果不是温明惟从中作梗,元帅今年的胜选之路该多么顺利,多么完满。   总之,今年大选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可能是现任主席连任。   池本康的支持率几乎为零。   但就在这样一种局面下,谁也没料到,谈照突然横插一脚——密会主席被记者偷拍了。   那张照片拍得很有氛围感。   在一家高档餐厅门外,夜色掩映下,人过中年的失意主席亲手为年轻的财阀之子点烟。   镜头框住主席热切的眼神和谈照冷淡的侧脸,仿佛他夹在指间的火光能重新点燃敬烟者即将熄灭的命运。   各大媒体争相打出劲爆标题,默契地传达同一信息:池本康疑似获得财阀支持,连任有望了。   ——没人清楚真实情况,不了解谈照真正的倚仗,但对这场会面隐含的意义解读无误。   谈照以身入局,加入权力之争,他要做棋手,再也不当棋子了。   温明惟看完新闻,沉默了有十分之久,然后在简心宁的注视下,突然指着照片说:“拍得不错。”   “……”   简心宁噎了一下,头疼道:“新闻一上热门,池本康就突然开始在社交网站上发疯了。”   “怎么说?”   “他诉苦,说自己这几年过得窝囊,好事捞不着,天天替人背黑锅,他不愧对当年支持他的选民,是人民党对不起他。”   “……”   “还爆了几个人民党的黑料,发完账号被封,他又注册了一个新的,继续爆。”   简心宁一面说着,拿池本康的社交账号给温明惟看,才刷几分钟,新账号又被封了。   但爆料内容已经传播得到处都是,封号不仅没用,还坐实了池本康在党内受欺压,有人想封口。   众所周知,郑劾就是人民党党首,利益关系一目了然。   “现在池本康风评反转,收获不少同情,元帅一定头疼死了。”   简心宁幸灾乐祸,却又忧心忡忡:“他这么闹下去,很可能把我们的支持率也吸走。但事情刚发生,元帅还没回应,我们也得看看风向再下场……”   坐山观虎斗,他们期望的不是谁赢,是两个都不能赢。   所以关键时刻可以选择“帮”某一边,把水搅得更混。   “池本康是一副好脾气,以前很本分,从来不敢乱说话,”简心宁看了眼温明惟的表情,“我怀疑是有人给他撑腰,指使他干的。他发的文稿应该也是代写,煽动性很强。”   “有人”除了谈照,还能是谁?   温明惟倚在窗前,手里拿着本书,赞同地“嗯”了一声。   他脸色不算愉快,简心宁觉得不问为妙,但有关谈照的问题已经不再是私事,不能不聊:“哥,你们最近是怎么回事?闹矛盾了吗?”   “算是吧。”温明惟面无表情。   “什么矛盾闹这么严重?他就不能以大局为重,别乱来吗?”   简心宁发现自己总是在温明惟面前说谈照的坏话,像电视剧里挑拨离间的恶毒配角。   但要以实际行为而论,谈照可比她“恶毒”多了,连扶持别人竞选,跟温明惟竞争的事都干得出来,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温明惟却道:“他有他自己的大局,不是一路人就别强求了。”   简心宁愣了下,这意思是……分手了?   来真的?   或许是因为谈照总表现得像个小白脸,恋爱脑不掩饰,简心宁虽然讨厌他,怀疑他,但其实并不真的认为他会严肃正经地背叛温明惟。   “背叛”应该是他作人的手段,吵个架,闹一闹,也就回来了。   就算他不回来,温明惟也有的是办法整治他。   ——因为温明惟需要,谈照永远只能待在这个家。   但现在好像并非如此。   情况比她想得严重。   “哥……”   “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温明惟打断她的话,正要再给些交代,却见简心宁滑动屏幕的手顿住,表情蓦地一变。   “怎么了?”   “池本康又发了新料,关于最近的恐怖袭击。”   简心宁给他看原文:   “……调查结果你们相信吗?哪来的枪?怎么过安检?联盟上下一团黑幕,有人结党营私,有人私售军火,人民党不干净,公律党又好到哪儿去?你们以为能投票就是民主?能决定联盟的命运?其实只是买了张看戏的电影票!”   温明惟额角青筋一跳,指了指门,让她走。   简心宁看出他这是要发火了,火不是冲她,配合地拎包走人,回头再谈。   几乎有半个月,温明惟没找过谈照。   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不回家,也没去过公司。   “谈照,”温明惟打字,“你是不是不敢回来?”   屏幕上“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一下,但没有回复。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玻璃窗上映出温明惟冰冷的眼神,“一小时内不出现,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这句发完,犹如石沉大海。   几乎有半个钟头,水面才泛起一丝波澜,谈照回了条语音。   “我不要你威胁。”谈照离手机很近,熟悉的嗓音无比清晰,仿佛是用嘴唇抵着他的耳朵,“我要你在未来的某一天,求我,温明惟。” 第75章 玫瑰碎片(13)   对话戛然而止。   顾旌来得迟,不知道温明惟和谈照聊了什么,仅从温明惟的表情判断,以为他下一秒会摔手机。   但预判没发生。   温明惟惯于用枪的手攥得骨节泛白,花了几秒压制情绪,半晌之后他把手机放下,沉声道:“去科安,先把他的赌场封了。”   突如其来的命令,顾旌没有准备,刚才的新闻他还没来得及消化,但从温明惟的态度也侧面摸清局势了,谨慎地问:“走哪个路子,怎么封?”   温明惟轻轻吸了口气,仿佛无形的怒火正被他用理智从身体里一点点抽离,如抽丝般有微妙的痛觉。   ——他想给和好的机会,但谈照不要。   “他不是喜欢恐怖袭击吗?你学学,在赌场演一场,然后以治安调查为由,让他停业。”   温明惟坐回沙发前,抬手一按遥控器,几面窗帘唰地落下,遮住了窗外暖融融的晚灯和玫瑰花海。   “谈氏那边元帅会管,不会放任谈照跟池本康勾结。但谈照的重心应该也不在谈氏了,之前撒出去的钱肯定是他在用某种方法转移资产,现在拦晚了。”   晚是晚了,但没关系。   钱不是最要紧的。   世间一切难题,最简单的解法都是死亡。   如果温明惟像对待以往的敌人那样,直接除掉谈照,罪魁祸首一死,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池本康不过是个傀儡,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口无遮拦乱说话。   正是考虑到这点,谈照才不回家也不轻易露面。   或许在他看来,温明惟今晚给的机会就是诱饵,他一回家就会被扣下,再也脱不了身了。   他是对的。   聪明点就别回来。   温明惟沉默许久,想着谈照离开那天最后的表情,理性督促他顺着正确的思路,构思杀谈照的方法。   然而思路不太顺畅,随着呼吸逐渐涌现的生理性难受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所有的药都不在身边,温明惟本能地想伸手抓点什么,抓了个空。   他喃喃道:“顾旌。”   腔调有气无力,呼吸不畅。   他以前犯病时经常这么叫人,但太久没犯过病,顾旌也太久没听,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温明惟嗓音发颤,又叫了一声:“顾旌……”   顾旌吓一跳,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给我弄点药。”温明惟病来得急,在沙发上坐不稳,手一垂压住自己腿边头发,他也感觉不到疼,身子直往旁边栽,被顾旌一把抱住。   听着他紊乱的呼吸声,顾旌两臂发抖,吓得不轻,连声说“好”,立刻给实验室打电话。   温明惟的病很奇怪,抛开精神问题,身体也有很大毛病。   但身体上的毛病纯粹是用药喂出来的,无数种药,数不清的副作用,经年累月叠加,把他养成了一个毒药罐子——检查身体时查不出问题,但一出事,问题说来就来。   才几分钟工夫,温明惟就出了一身汗,鬓边碎发湿透,乌黑的几缕贴在苍白脸颊上,嘴唇呼出的气息滚烫如沸,倚着顾旌止不住地颤抖。   顾旌怀疑他发烧了,伸手一摸,额头却是凉的。   电话通着,对面问要什么药,顾旌也说不上来。   退烧药,止痛药之类的寻常药物对温明惟都作用不大,他现在这状况,似乎也不能和以前一样随便服用“毒药”。   顾旌六神无主,问病人自己:“明惟,让织田博士过来看看吗?”   “算了。”温明惟刚才还要药,这会儿又不想吃了,“将就一下吧,也不是什么能死人的病,缓一会就好。”   他按住顾旌的肩膀稍微坐起些,让顾旌挂电话。   其实根本没好转,但温明惟极擅长忍耐,任何症状都只能在刚开始时让他短暂失态,适应几分钟就平静了。   他续上前文:“让你查谈照,怎么就查不出来?”   顾旌低下头,惭愧地答:“能查的途径都查过了,他应该是在用某个假身份活动,可能还不止一个假身份,‘谈照’的名下没任何痕迹。”   温明惟脸色不好,顾旌细声细气道:“我重点查了资金流水,尤其是赌场的钱,按理说应该有记录,但这些资金中间转过不少人的手,中间人我也查过,一层层挖下去,到后面线索就断了……”   这种躲避追查的手法不稀奇,温明惟的军火就这么交易,买卖双方不直接接触,中间人和中间人之间的信息也不互通。   仿佛跑步接力,接下一棒的人不知道上一棒选手做了什么、从哪来,也不会故意打听,干这行的都懂规矩: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查境外。”温明惟打断他,“境外银行靠谱的就那几家,他最近在养武装势力,一定有大额资金流动。”   “这……”顾旌犹豫了下,不是没想过,但在境外开银行的都是很难缠的地头蛇,想从那些人的嘴里挖出东西很不容易,多半是浪费时间精力和金钱,拿到的还不一定是真消息。   “你亲自带人去。”   温明惟面容病态,嗓音也透着一股没生机的冷:“讲不通就来硬的——境外都是些什么杂碎,我还用给他们好脸色?”   顾旌连声说是,半晌又问:“然后……?”   如果找到谈照,把人抓回来还是——   谁都知道,让谈照死是最简单的解法。   温明惟布局多年,对付一个元帅就已经精疲力尽,容不得再来一个强劲对手。   给池本康越多时间,他就能争取越多舆论优势,还很有可能把温明惟拖下水,变数太大,局面容易失控。   但看着温明惟一脸久违的病色,顾旌突然想起六七年前,他们在龙都遇见谈照的那个夜晚。   深夜喧嚷的商业街,电影院门前,频繁变幻的全息美景下,谈照离奇地出现了,然后成了从那天至今,温明惟最需要最渴望的一个人。   然而,温明惟的过去是已经播完的电影,未来是严格写就的剧本,有他必须完成的剧情,谈照出现或不出现,都改变不了既定的轨迹。   顾旌还没听见回答,就猜到温明惟的答案了。   果然,那个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76章 玫瑰碎片(14)   干他们这行的,杀人比抓活口简单。   温明惟的意思是见机行事,能抓则抓,抓不到就当场杀了,不用有顾虑。   当天晚上,顾旌就连夜出境。温明惟不设限制,他尽可能带最多人手,配全副武装,心知就算荡平境外各大势力也得把谈照搜出来,否则身为下属他无法交代——温明惟的宽容是有限度的。   但这任务不好干,顾旌一去五天没消息。   网络上由池本康制造的舆论风波却愈演愈烈,一天也没停过。   第一天晚上,池本康爆了几个人民党的黑料,甩出恐怖袭击的真相做引子,吊足网民的胃口——   严格来说,“网民”即公民,早在二十多年前联盟的互联网普及率就达成了百分之百,一台功能齐全可接入网络的手机是写入法律的公民福利,新生儿在出生日就可领取,然后登录公网,录入生物信息以激活公民卡,没有公民卡就相当于黑户,生活处处寸步难行。   也就是说,联盟几乎没人不上网,网络舆论即社会舆论。   尤其是一到选举年,各大网站的流量都会提升,选民关注时政新闻,政界名流的私生活也经常像娱乐八卦一样被讨论。   池本康背后有擅于操纵舆情的专业团队出谋划策,并不一口气把所有事情爆完,而是循序渐进炒热度,一天爆一点,更大的料总是在明天。   第二天他延续话题,声称恐怖袭击由谁组织不能确定,但公律党高官跟境外势力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些绕过安检的枪都自来于“某人”私售的军火,并在网友的再三询问下,暗暗把火引到了周继文身上。   ——温明惟做得绝,谈照也没给他留余地。   如果说扶持温明惟的政敌参加竞选,勉强还能算各凭本事公平竞争,那么爆温明惟军火生意的内幕,就是实打实的背叛。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得知这个消息时,温明惟正裹着毛毯靠在深椅里,敞着客厅的窗户吹风。   这两天他病得重,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长发压在毛毯下,手里拿着本书,雪白皮肤下青红的血管清晰可见。   新闻是简心宁念的,他听完猛地咳了两声,脸上浮出病态的红晕。   简心宁代替顾旌照顾他,想过叫医生,但被他阻止了,无计可施,递上温水让他喝两口顺气。   温明惟把书合上——他一下午也没翻几页,喝完水说:“把手机给我。”   他要自己看新闻,简心宁四下张望,从沙发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手机。   刚一拿起,手机屏幕自动亮了,壁纸竟然是温明惟的照片。   简心宁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手机主人不爱自拍,这是一张他拍照。   镜头离得近,温明惟的长发被一只从屏幕外伸进的手拽住,对方恶作剧般强迫他回头。他顺着拉扯的角度回眸一瞥,故作严肃,但眼底有明显的笑意。   那只手是谈照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熟悉的戒指。   简心宁顿感手机烫手,慌忙递给他。   其实她隐约明白,温明惟大概是因为谈照才突然犯病的。   但“因为谈照犯病”有两种理解。   一是他的状态原本就不稳定,失去药物支撑,局势也出变数,两个原因叠加导致失控。   二是情感打击过重,他太在乎谈照,却偏偏遭到最在乎的人背叛。   或者三个因素都有,不分孰轻孰重。   但简心宁不懂,谈照再重要不也只是个替身吗?温明惟还能离不开他不成?   她看着那人低头翻手机的侧脸,试探道:“哥,其实我们可以找一个更像的。”   “……”   温明惟表情一顿,仿佛没听见,他把手机夹在书里,沉声问:“人民党这两天没反应?”   “有,派了个发言人澄清。”简心宁说,“他们暗示池本康工作压力大,导致精神不正常,所以他说的话不可信……还找人爆了池本康的就医记录,他去年开过抗焦虑的药。”   她看了眼温明惟的脸色:“舆论发酵得比预想更快,人民党那边除了抹黑他是精神病外也没好办法,我们呢?就这样放任他继续胡言乱语吗?”   “再看几天,等顾旌消息。”温明惟瓷偶似的定在座椅里,仿佛连掀动睫毛都很困难。   他没明说顾旌去境外做什么任务,简心宁隐隐有猜测,不确定。   他说“再看几天”,可每天都有新变化,叫人等得很煎熬。   谈照却高调得很,不知是为配合池本康炒作,还是为了给别人看他过得有多顺心,每天都在社交网络上发生活动态,仅昨天一天就发了三张日常照,温明惟扫过一眼,转给手下查IP。   不出意料都是境外的未知IP,谈照的确在境外。   他发的那些照片里,几乎每一张都会拍到自己的手,戒指没摘过,有人留言问大少爷是不是结婚了,他说:“没有,刚分手。”   又有人问:“为什么分手还戴着戒指?”   谈照没回。   到了第五天,池本康的支持率已经有了显著提升。   以前无论是在以什么群体为主要受众的网站上,池本康都得不到好评。   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搜索栏里显示的第一个关联问题是“什么时候下台”,口碑可见一斑。   但短短几天,以前懦弱无能的联盟主席以破罐子破摔的方式为自己正名,选民们恍然惊觉:似乎不是他无能,他只是一个被推上台背黑锅,注定给别人垫脚的炮灰,空有一腔抱负无法施展,何等悲剧!   而且他清明廉洁,不跟党内败类同流合污。否则事发多日,怎么没有对手爆他的黑料?仅有的几条负面新闻都像污蔑,没有切实证据。   甚至还有曾经受他过资助的贫困学生发声,称池本一家热衷于慈善,都是很善良的人,不该受到如此不公。   池本康的公众形象大幅洗白,支持率一升再升。   他还很亲民,在留言区里互动,解答网友们提出的问题。   除各种政治内幕外,最受人关注的是他和谈照密会被拍一事。   许多人好奇,犀利地提问:谈氏是否出资支持你竞选?你们之间有没有利益交换?最近这些事是你们联手策划的吗?……   池本康避而不答,公然放话:他不在乎能否连任,唯一目的是肃清政坛黑幕,让联盟变得更好。   此言一出,形象顿时更加高大,支持的声音盖过争议,有人帮他连夜成立了“政治行动委员会”,策划筹款活动,募集竞选资金。   简心宁扒了这个委员会的底,给温明惟汇报:“是他们自己搞的,引导风向呢。”   但事已至此,这种细枝末节已经不重要了。   就在第五天晚上,池本康放出了迄今为止最重磅的新闻——   他以“起底联盟大元帅郑劾发迹之路”为标题,发了一条预告,称自己将冒死公开联盟成立百年来最不为人知的一段秘辛,涉及某黑帮家族,无数军政内幕,首富死亡真相……并将揭秘至今仍深度掌握联盟命运的那双幕后之手。   这篇预告文写得极具煽动力,池本康甚至用了“即使我死在西姆宫(主席官邸)里也在所不辞”这样的夸张措辞,一时间引得群情激奋,选民都恨不得他立刻发稿,更有好事者自发组织来到西姆宫外,将大门团团围住,以防他被暗杀。   看见这条预告时,简心宁正在陪温明惟吃晚饭。   他的病缠绵起来不见好,管家饮食准备得仔细,今晚难得他有点了精神,稍微多吃几口,一看见新闻,温明惟先是顿了几秒,随后拿起餐巾按住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   简心宁在对面,看见洁白的餐巾上渗出一丝血迹,吓得魂飞魄散。   温明惟却很镇定,抬手制止她,面无表情接起突然震动的电话。   “有消息了?”   对面是顾旌。   “是,”顾旌说,“他的资金没那么充足,在境外发展得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顺利,问题挺多,恰好明天就有个事情要跟地头蛇谈,我已经确认时间地点,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动手。”   顾旌的语气很有把握,特意知会温明惟是为向他进行最后的确认:这个人能杀,不会后悔。   温明惟听完擦了擦嘴唇,若无其事地放下沾血的餐巾:“等我,我来送他。” 第77章 玫瑰碎片(15)   顾旌此时正位于东南边境线外,一座叫克尼亚的城市里。   克尼亚距离浦邦三百公里左右,温明惟调了一架私人飞机,星夜兼程,临到边境换乘汽车,第二日下午抵达。   他这次出行带两名贴身保镖,一把趁手的枪,几梭子弹,和一瓶强效镇静药——出发前吃一片,路上又吃一片。   顾旌不意外温明惟亲自来,但没料到他病了五天不见好,接车时车门一开,看见他苍白惊人的脸,连忙伸手搀扶,却被他推开了。   温明惟长腿一迈,黑皮靴落地,病气掩不住一身肃杀,边走边问:“他们在哪碰头?几点开始?”   顾旌报了个详细地址:“晚上八点,人手我安排好了,尽管放心。”   这类枪战打的是火力压制,再加一个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只要不走漏风声就很难出意外。   顾旌这几天的落脚点是一栋隐在居民区里的别墅,他带温明惟进别墅暂做休息。卧室早已提前收拾干净,温明惟随便吃了点东西,一面听顾旌汇报详细情况,一面翻来覆去地拆组他的枪。   温明惟下车几小时,半句不提谈照,仿佛这两个字已经被他遗忘,今天他亲自来杀的只是一个无所谓叫什么名字的陌生人。   顾旌说:“他杀了温明哲,不仅接手了温明哲的残余势力,也在接续温明哲没完成的计划,似乎想统一境外。”   温明惟头也不抬,擦洗枪管。冰冷慑人的武器在他手里服帖得仿佛是从他指间生长出来的,合该由他控制。   顾旌盯着他的手和枪:“但温明哲是一步步杀上来的,威望高。和他一比,谈照只是一个空降金主,势力发展得快,凝聚力却不太行,尤其是没什么心腹手下,手里大多是雇佣兵。”   “消息是哪来的?”   “克尼亚银行。”顾旌如实说,“所以谈照急需拉拢当地有名望的人物为自己背书,今晚是他第一次公开露面,约见克尼亚市长哈里斯,商谈克尼亚的建设计划。”   “建什么?”   “建城。他承诺给克尼亚输送资金和人才,建设成境外第一大都市。哈里斯知道他是联盟富豪,很心动,愿意详细谈谈。”   这个消息是顾旌把枪怼到哈里斯的脑门上,几乎抄了他的家换来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哈里斯一股脑全招了。   顾旌又说了些细节,温明惟听得不认真,仿佛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信息是值得注意的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近似非人,不会为世间任何一切产生情绪。   尽管如此,出发前温明惟还是打开药瓶,吃了第三片镇静药。   车在夜色里前行,天空阴沉沉的。   他们提前出发,比今晚相约会晤的双方更早抵达约定地点。   那是一栋雕梁画栋的仿古建筑。   联盟流行复古,境外也跟风潮,能听戏的茶肆在克尼亚很受欢迎,但今天因为有大人物要来,楼下的戏台没开,整栋楼闲杂人等清空,有黑西装人士持枪巡查,确认环境安全。   温明惟和顾旌在茶肆对面的高楼里埋伏,架起狙击枪,隔窗遥望。   ——按顾旌的安排,哈里斯和谈照会面的包厢正对这扇窗口,中间一条狭窄小巷,巷底借着垃圾箱和杂物的遮掩,密密麻麻藏满了人。   八点不到,克尼亚市长哈里斯就先出现了。   他身形肥胖,肉多得仿佛要撑破西装,戴一副细窄的眼镜,落座后用衬衫袖子擦了擦镜片,问手下:“谈先生到了吗?”   他早就已经知道谈照的真实身份,会面之前谈照主动透露的。   哈里斯的声音透过顾旌给的监听器,准确无误地传入温明惟的耳机,连呼吸声都很清晰。   这边的房间没开灯,温明惟静立在黑暗中,注视对面茶肆半敞的木窗。   窗口狭窄,视野有限,犹如一个不能移动的镜头,固定在十几米外的墙上。   八点整,耳机里传出哈里斯亲切的招呼:“谈先生!”   温明惟听见皮鞋踩踏木地板的声音,有人进门,但没走进“镜头”,看不见。   “幸会幸会啊!”哈里斯迎上去跟来人握手,对方稍微靠近又远离,选位入座。   几秒后,一个男声有点冷淡,又好似开玩笑地说:“市长今天比电话里热情多了,怎么,有喜事心情好吗?”   熟悉的声音。   谈照对外的态度和对温明惟很不同,如果不是见过他在温明惟面前撒娇的样子,谁也不能从他那副充满西京上流人傲慢气息的腔调里想象出他撒娇的声音。   温明惟把耳机往外拔了一点。   狙击枪早已就位,但目标人物恰好坐在“镜头”边缘,无法瞄准。   这时,谈照略往前倾身,端起茶水。   但下一秒,他又退回“镜头”外,侧脸一掠而过,连衣着都看不清,只有钻石耳钉醒目地闪了一下。   哈里斯笑道:“哪有什么喜事?见到谈总还不够我喜的吗?——哎呀,你坐这么远干嘛?显得咱们很生疏似的……”   哈里斯想拉谈照坐近些,他一动,肥胖的身躯几乎占了半边窗口。   “蠢货。”顾旌道,“他太刻意了。”   “我看是故意的。”   境外地头蛇个个滑不留手,脑子鬼精,总想两边捞好处,不见棺材不掉泪。   况且谈照应该也有防备,躲狙击位是最基本的自保意识。   温明惟没耐心看戏,漠然道:“把街口封死,给他个警告。”   这是两个命令。   话音刚落,顾旌亲自开镜瞄准,“砰”一声枪响,对面“镜头”里哈里斯的保镖被一枪爆头,鲜血溅了他一脸!   七八个女侍应生齐声尖叫,耳机里一片混乱。   哈里斯顾不上擦血,立刻躲开窗口,还想伸手拽谈照,不知道是往里拽还是往外拽,只见“镜头”里人影乱窜,谈照的身影再次闪过,狙击枪瞄准镜的红光立刻定向他额头,但来不及开枪他就不见了。   “哈里斯,你他妈果然……”   耳机里“嗞啦”一声,监听器被发现,通讯断了。   不用温明惟吩咐,顾旌立刻下令:“动手!”   埋伏在黑暗里的无数人影鱼贯而出,顷刻间包围茶肆,用黑洞洞的枪口封锁了所有出入门。   哈里斯和谈照来赴约前都有准备,各带了一大批手下,不可能束手就擒,用火力开路往外冲。   大门口顿时子弹乱飞,火光四溅。   温明惟在楼上听了两分钟枪声才下楼。   他吃的那种镇静药正常用量是一天半片,但他二十四小时内吃了三片。   所有情绪都被药效有力地压制,镇静药该有的催眠效果却没产生。   他一点不困,只是五感被药蒙住,仿佛跟外界之间隔了一层浓雾,那么激烈震耳的枪声都显得沉闷,像是有人在用无力的手敲击木门,发出笃笃的轻响。   顾旌陪温明惟下楼,见他半天没声音,心思一转,试探道:“其实……谈先生也不是必须要死。”   如果你不舍得杀的话。   温明惟却好像听不出顾旌在铺台阶,答的是另一个意思:“我们埋了这么多人,他怎么活?”   “……”   顾旌没接上,一时也摸不准他的想法。他们在楼下上了一辆防弹轿车,距离不远,眨眼就开到了茶肆大门外。   交火没停,双方均有伤亡,但火力差距肉眼可见。   谈照挟持人质似的拎着哈里斯,被手下护着突破门口包围,然而包围之外又有一层包围,附近几条街都是死路,只要温明惟不点头,他们插翅也难逃。   顾旌没跟温明惟说他带了多少人,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铲平克尼亚也够了,更何况是没预料的谈照。   温明惟坐在车里,车窗降下一半,这时才终于看清谈照今天穿了什么。   一套不出挑的黑色西装,但胸口别了枚宝石胸针,头发比分别时长了点,似乎染了颜色,也可能只是路灯和枪火下反射的光。   温明惟面无表情看着他,仿佛心有所感,谈照忽然转过头。   四目相接,不到一秒谈照就收回视线,把哈里斯一把推出去,借着对方的短暂遮挡退到一个路边装饰石像后,紧随而至的子弹击中石头,迸出一片火花!   顾旌比他还紧绷,心道手下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如果他不想死,举手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他肯求饶,温明惟未必不心软。   他们还没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谈照竟然一点示弱的意思都没有,眼看他身边的人死光了,身后的路也退无可退,再打下去子弹要空了,他还不肯回头道歉,只远远地投来一眼,深沉的目光撞向温明惟,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是来杀他的。   “明惟……”   出于对温明惟精神状态的担忧,顾旌提醒:“差不多了,有机会抓活口。”   话音未落,“砰”,又一声枪响!   自从交战开始,枪响始终没停过,但不知为何这一声格外刺耳,仿佛有别于其他所有的枪声,特殊而尖锐地刺破夜空,击中了某个人的心脏。   眼前画面微微一滞,视野里,有个人应声倒地,宝石胸针石子般掉落,叮叮当当地滚出了几米外。   有血流出。   中枪的人脑袋一抬,又跌回去,手指微弱地颤了几下,像濒死时肌肉最后的抽搐,然后不动了。   ……死了?   顾旌眼皮一跳,好半天才找回呼吸,没敢看温明惟的表情。   现场最后一个目标已经击毙,车窗外枪声停止,所有人都在等温明惟示下。   有个手下反应快,走到倒地的谈照面前探了探鼻息,确认没呼吸了,对顾旌打手势:“死了。”   “……”   在没有枪响的时候,人声格外清晰。   非常平淡的两个字,却有奇效,仿佛终于吹散镇静药蒙下的雾,推开那扇笃笃敲不开的门,激活了温明惟迟钝的五感,他下车了。   克尼亚的晚风比西京潮热,裹着血的味道扑面吹来。   温明惟走近发现,谈照是真的染了头发,棕色,微微泛着点灰。凌乱的碎发下,他的脸颊被子弹擦过,有血痕。   心口的血渗透西装,不断往外流。   一动不动的手指上戴一枚戒指,半只面具的形状,和他手上那枚组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了。   狄奥尼索斯。   很多年前定制对戒时,温明惟觉得没人比谈照更适合代表生命力之神。   或许有吧,什么人都有,但除了谈照都跟温明惟没关系。   然而,生命力是有限的。   谈照也会死。   温明惟俯身,下意识想把人抱起。   先垂落地上的是长发,沾了血。然后是手,温明惟碰到那具身体,停了几秒,没使上劲。   他靠得近,隐约察觉有一股热气,像呼吸。   但药的作用还在发挥,他思维迟缓,隔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扣住他的脖子,枪口抵上他的头。   “温明惟——” 第78章 玫瑰碎片(16)   世上没有死而复生的人,只有没死透和故意装死的。   谈照是后者。   但他的手冷得跟死人没差,蛇一样缠住温明惟的脖颈,寒意从皮肤渗入肺腑,温明惟僵硬地对上他突然睁开的眼睛,呼吸一滞。   刚才激烈开火,枪口还是热的,额头有明显的灼烫感。   冷热交换,形势陡转,温明惟仿佛魂魄终于归体,掀起眼皮,沉沉地扫了谈照一眼。   “你出息了。”   “过奖。”   谈照挟持人质,当场站起来,哪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温明惟被他推着转过身,对面全副武装的手下们大惊失色,刚放下的枪齐刷刷抬起,对准谈照,但没人敢轻举妄动。   顾旌脸都白了,顿时明白谈照是诈死,别说温明惟没防备,连他这个局外人都因为死的是谈照而有些心神不宁——担心温明惟的病——但谈照竟然,比他们两个都冷静。   说明什么?   谈照早有准备。   刚才那一枪有问题。   但现在不是琢磨原因的时候,顾旌压下心惊,试探着走近:“有话好商量,你先放开明惟,小心走火!”   谈照不理会,从背后掐着温明惟的脖子,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枪口不松,拿眼神一点路口:“——让路。”   他掐得实在是紧,温明惟呼吸不畅,眼前一阵发黑,“……你想直接掐死我?”   细弱的嗓音透着病态,温明惟好像没什么力气。   谈照手一抖,下意识松开又扣紧了,仿佛一点也不为所动:“你下令,让他们滚。”   “你想干什么?”温明惟反问,“从哪一步开始是你设计的?”   谈照不回答,推着温明惟往街道外走。   他走一步,那些人退一步,但没有上级的命令,没人敢让出路口放他离开,一群人跟着他移动,缩成一个密闭的包围圈。   “谈少,”顾旌在包围圈里面,跟谈照好声商量,“明惟的身体你知道,他已经病重好几天了,经不起折腾!”   “你们让开就没人折腾他。”   谈照腔调冷漠,根本不在乎温明惟的死活。诚然,他现在是绑匪,哪有绑匪在乎人质的?   可顾旌不让路,暗暗地扫视四周,想找个角度,想方设法救下人质。   谈照看出他打什么主意,脸色一变:“你以为我不敢开枪吗?”   “……”   “他都狠心杀我了,我会不舍得杀他?”   话音未落,不给人做心理准备的时间,“砰”一声枪响炸开了!   惊雷也不过如此,顾旌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眼睁睁看着温明惟被子弹贯穿的右肩渗出大片血迹,一张脸白得像纸,衬着乌黑凌乱的发,简直没有活人气了。   这是多眼熟的一幕。   只是角色调换,曾经被挟持的谈照成了温明惟,可惜没人为温明惟心软。   谈照可能是有点激动,恨不得当场杀了怀里的人,无论是他掐着温明惟脖子的左手,还是持枪的右手,都在失控地颤抖着。   为压制这种颤抖,他把枪扣得更紧,森然道:“我再说一遍,让路!”   温明惟纸片似的被他提着,浑身打颤,却突然笑了声,“你是真的出息了,谈照。”   谈照对顾旌伶牙俐齿,却不接他的话,只推着人往前走。   这时顾旌哪里还敢再拦?   包围圈被撕开一道裂口,无数长枪指着谈照,却只能目送他一步步离开,越走越远。   自从当年内战结束,温明惟再也没落入过如此险境。顾旌悔恨交加,怪自己小心大意没保护好他,也实在是看低了谈照。   人群分水似的退了又退,被迫拉远距离。   谈照挟着温明惟穿街过巷,夜色里弥漫的硝烟掩盖了来自茶肆方向的浓烈血腥味,温明惟的血却一直在流。   谈照的手从他的脖子滑到肩膀,按住手臂,又回到脖子上,晕血似的躲避他的血,但越躲沾得越多,把他白皙的脖颈蹭红一片,仿佛这血已经淌遍全身,人要没命了。   谈照极力克制,手却越来越抖,枪也越压越用力,突然“砰”一声走火,子弹擦着温明惟的耳朵射向路旁棕榈树。   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身后众人心神俱颤,以为这是不准跟随的警告,顾旌停下脚步,命手下把车开过来。   谈照比他们更快上车——司机是吴安,他事先安排的接应。   当初温明哲挟持谈照开车逃跑,打电话找的接应就是吴安,现在又是他,然而今非昔比,谈照成了他主子。   吴安的车技比温明哲好,对路况也更熟悉,在境外没有精准导航的情况下开得极其放肆。   谈照扶着温明惟坐在后座,伸手管前面要检测器——这招也是跟温明哲学的,确保温明惟身上没有定位追踪一类的科技产品,把手机也扔出了窗外。   然后,他又要药箱。   吴安说:“没有。”   他们都皮糙肉厚,没几个记得随车带药的。   “哥,你受伤了?”   ——“哥”跟年龄无关,是个敬称。   吴安从后视镜一瞥,谈照好像确实有伤,但身上的真血和假血混在一块,分不清伤在哪里,从精气神判断应该不重,他没在意,迟钝地扫了眼虚弱的温明惟,后知后觉,“给他用吗?”   谈照却说:“不,我自己用。”   他脱下西装外套,拿出衣服里的特制血包,身上果然有伤——左手臂不知什么时候被子弹重重刮了下,留下一道淋漓血痕。   这点出血量不值一提,谈照抽出张纸巾随手擦了下,余光瞥向温明惟。   这人果然状态不好,一枪就昏迷了,衣服和头发上全是血,染得车座上也到处都是,唯独脸上没血色。   谈照定定看着他。   温明惟双眼紧闭,有几秒连呼吸都很缓慢,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不再进气,他要死了。   “哥,你竟然真的抓到他了。”吴安感慨,对温明惟十分忌惮,“我们找个地方杀了他,还是关起来?”   他不知道温明惟和谈照的关系——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虽然他们现在好像也没什么“里”可言。   “以前温明哲一喝酒就骂他,还有几回边骂边哭,可惨了,把我们逗得直笑,但不敢当面笑,否则会挨枪子儿。”   吴安见身后有追兵,猛打方向盘:“我看还是杀了吧,留着让人害怕。”   他嘴上这么说,但抽空偷看了一眼温明惟的脸,心里想的却是:这男人哪有传说中那么风光和威严?明明是个病秧子,弱不禁风,一碰就碎。   吴安嘀咕半天,谈照一句也没听见。他的姿势没动过,连视线低垂的角度都没更改,始终盯着温明惟的鼻尖,仿佛能捕捉无形的呼吸,判断温明惟将在哪一秒断气。   就在这时,温明惟突然咳嗽起来。   咳得太厉害,人都咳醒了。   见他睁眼,谈照生硬地转开脸。他也没看谈照,睫毛一抬,目光自然地投向另一边车窗。   窗外漆黑一片,已经离开城市主路,辨不清地点和方向。   温明惟从不喊疼,清醒时连痛苦的表情都没有,仿佛他流的血也是假的。他坐直了些,伸手去摸腰下——手被领带绑着,枪不见了。   他终于抬头看了眼谈照:“我当初就该让你死在浦邦。”   谈照冷冷道:“可惜了,我活得很好,你后悔吧?”   “后悔。”温明惟说,“我这辈子后悔的事不多,你是一个。”   谈照还没来得及还嘴,他又说:“没杀你我后悔,你死了我也会后悔。你就不该出现,死活都碍我的眼。”   他腔调奇特,不像单纯的骂人,但总归不是好话。   谈照手背青筋一跳:“现在要死的是你,你也有今天啊,温明惟。”   “……”   一般人听了这话可能会害怕,但温明惟面无表情,答得随意:“也挺好,我该感谢你。”   不巧,郊外路况差,正撞到一个深坑,车身猛烈一震,巨大的惯性把温明惟甩出座位,被捆缚的双手拉不住什么,旁边伸来一只手臂,把他扯进怀里。   肩膀被动一撞,温明惟终于痛得变了脸色,伏在谈照身上筛子似的抖,刚凝了点的血又汹涌地往外流。   除了血还有剧痛下的冷汗,不出几分钟,他后背就湿透了。   谈照被迫感受他颤抖的频率,咬着牙,问吴安:“你他妈能不能开快点?”   司机委屈:“你还没说去哪呢。”   “找个位置把我和他放下,让追兵跟你走。”   吴安明白了,当即顺着前方道路开进一个陌生小镇,关闭车灯,在一个隐蔽巷口紧急刹车。   谈照动作快,半拖半抱地带温明惟下车,藏东西似的把人裹在自己的西装外套里,回手一关车门,这就要走。   四周一片漆黑,镇上连路灯都没一盏。   吴安有些担心,身为“心腹”,谈照其实不跟他交心,他不知道这位城府深沉的新上司肚子里究竟有几个算盘。   吴安降下车窗,悄声问:“我等会甩开追兵,回来接你们吗?”   “不用。”谈照的气息比夜更沉,竟然说,“我找个地方把温明惟埋了,回头再找你。” 第79章 玫瑰碎片(17)   克尼亚郊外的夜空黑沉如墨,潮湿的风里酝酿着暴雨。   车门开启时,温明惟嗅到一股腐朽草木的味道,但下一秒,谈照的外套兜头罩下,只剩血腥味。   他没几分钟又昏迷了。   昏沉之中,有一股力量扣在腰上,迫使他前进。   温明惟本能地挣扎,但心里有一个声音突然说:“趁现在,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不知道那声音是谁,温明惟惊了一下,挣扎得更凶。   他很少有这么激烈的肢体动作。   年少时他活得像野兽,眼睛鼻子耳朵牙齿四肢乃至尾巴都是捕猎的工具,但后来几乎荡平了整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只需端坐于王座,当一尊雕像,身上所有的部位,五感六识,都用来对付自己,很少再对“外面”的某个人挣扎。   但血流太多,体力有限,他主观上的激烈其实很微弱,不到片刻便如风中残烛,熄灭了。   再次醒来时,他仍然在车上。   温明惟辨认了几秒才发现,身下的震动来自于行驶的汽车。   车窗上挂着黑色帘布,边缘漏进一缕白光——天亮了。   车里却一片漆黑。   驾驶室和后座之间有一道密封挡板,他看不见路,看不见司机,下意识去拉窗帘,抬手才发现被绑着,是昨晚那条领带。   温明惟清醒了点,余光瞥向身侧,谈照在右边,像一个黑暗中蛰伏的猎人,突然出声:“醒了?”   温明惟没接话,稍微坐直些。   明明没有刻意摆动作,甚至他的手还被捆着,但风度回归,他还是温明惟。   几分钟后,他终于开口:“去哪儿?”   可能是为报复他刚才不理人,谈照也不接他的话,低头看手机,小块屏幕发出的幽光照亮那张没表情的脸,像个胜利者,姿态很高。   温明惟记忆复苏,想起昨晚的对话:“不是说要埋了我吗?我怎么还活着?”   不用谈照回答,他接着说:“因为你的心愿没实现,要我求你。”   温明惟面色如常,局外人似的:“不看到我惊慌失措,狼狈求饶,甚至在你面前哭,你怎么甘心让我去死?”   “……”谈照关闭屏幕,手指用力收紧,“你知道就好。”   “有这么恨我吗?我以为你……只是一时气愤。”   温明惟顿了顿,“原来是我理解错了,你不是感情受挫,你是更想要权力。”   谈照不置可否,突然打开挡板,问司机:“还有多久?”   司机不知是哪里人,口音有些奇怪,说了句温明惟听不懂的话。   谈照也没听懂,又问一遍,见对方比了个手势才明白,然后挡板迅速关闭,从温明惟的视角根本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谈照是在防备,不准他记路。   行驶一夜,他们应该早就不在克尼亚了。   半晌后,谈照突然打开灯,视野一亮。   他俯身靠过来,脸色阴沉,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杀人灭口,温明惟反应相当快,在他贴近的瞬间下意识躲避,却被他一把拽回来。   “别乱动。”谈照咬紧牙关,“又裂开了。”   “……”   温明惟一愣,没明白什么东西又裂开了,当谈照的手伸向他肩膀上的绷带时,才后知后觉他的伤口竟然被人处理过,打了麻醉,难怪刚才没感觉。   温明惟沉默了。   谈照也沉默,并不怎么礼貌地扯开他的上衣,潦草地帮他换了药——是疗效一般的普通药品,不能催生修复,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将就着用。   温明惟以前也用过,印象中需要几小时换一次药,原来是时间到了。   “刚才也是你帮我换的?”   “不然呢?”谈照冷冷道,“这里有第三个人?”   “……”   大概是怕他误解什么,谈照说:“我还不希望你死,活着比较有用。”   “当然,我死你也得陪葬。”温明惟说,“除非你以后都躲躲藏藏,一辈子不见人。”   “用得上一辈子?”谈照强硬道,“你和郑劾都不敢见光,料理你们还不简单?我手上的东西够你们喝几壶的。”   “……”   谈照一面说,一面看温明惟的表情。他刚放下换药的棉签,但左手还按在温明惟肩上,俯身的角度极具压迫,仿佛只一低头就能对怀里的人极尽可能地为所欲为。   气氛再次跌至冰点,虽说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不必再讲气氛。   温明惟看着谈照,几秒后突然笑了。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你想得太简单了,谈照。”   “在政治游戏里,掀桌容易上桌难,搞破坏谁都会,但要想坐稳那个位置,更重要的是有建设的能力。更何况,你根本也坐不上去。”   “……”   “你以为把元帅的老底揭了,他就会乖乖落选?他兵权在握,掌控人民党多年,背后人脉盘根错节,暂时拿你没办法是因为他遵守规则——想上桌就要懂‘规则’,你懂吗?”   温明惟身居人下气势不减,“如果把他逼急了,跟你一样也不管游戏规则了,都破罐子破摔,打起来,你猜是他先死还是你先死?”   温明惟句句不提自己,却把自己也说得明白。   他甚至没有元帅那么多顾虑。元帅爱名,想要光辉形象,流芳千古,如果不是实在逼不得已,不愿落人口实。   但温明惟不在乎。   “如果你脑子清楚,就该明白我活着的确比死了有用。”他抬起被领带捆缚的双手,用指尖在谈照的衣领上画了一竖一横,合纵,连横,“没有我你一辈子也斗不过他。”   可眼神分明说的是:你才跟我学了点皮毛,就想欺师灭祖?   谈照沉默半晌,板起脸:“温明惟,这就是你求我的态度?”   “……”   “我看脑子不清楚的是你,你现在什么也不是,只是我的俘虏。”   谈照一把扣住他的下巴,低头咬上来。   这不是吻,是谈照在彰显自己对他有绝对的控制权。   温明惟被迫仰头,倚靠在座位上,谈照的左手从他下颌摸到脖子,右手伸进衣服里扣住腰,把他扭成一个迎合的姿势打开身体,被动地承受一切。   吻了几乎有两分钟,温明惟从一开始平静接受,到被掐紧脖子在窒息中忍受生理性的痛苦和快感,风度渐失,喘息着闭上眼睛,随谈照时不时加重的攻击颤抖。   吻毕还没结束,他的手突然被松开了,离伤口远的那只被捉到一个深藏的部位里去,避无可避。   上回这么做是他掌握节奏,谈照懂得卖乖,贴着他撒娇讨好。   但现在谈照已经不肯讨好了,强迫他服务自己,享受他的不情愿,他越弄越不肯完,后来一口叼住他的脖子,身躯有节奏地往前送,每动一下就咬他一口,逼他在某个陌生远方驶向未知的车里和自己共振。   “温明惟,”谈照含住他的耳垂,“你不是问去哪儿吗?我告诉你。”   一声克制的喘声雾气般渗入耳膜,烫得他抖了下,“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我给你准备的鸟笼——”   “……”   “你的聪明才智,以后只能在我的床上发挥了。” 第80章 玫瑰碎片(18)   听见那句话,温明惟表情有一瞬间短暂的崩裂,冰冷地直视谈照。   但谈照把这个反应当正反馈,更激烈地吻他,誓要让他尽早适应“俘虏”的新身份,习惯自己施加的一切。   车行的时间比预想更久,后半程温明惟一句话也没说过。   谈照时不时亲他一口,没原因,没预兆,心血来潮想亲就亲,就像当初被他强迫时他所做的那样——只顾满足自己,不在乎别的。   想到这,温明惟反而想笑,下车前讥讽道:“原来你这么记仇。”   谈照一声不吭,把他双手重新捆住,外套扣在头上,又戴了一对耳塞,不准他看,也不准他听声音。   但这竟然还没到目的地。   谈照打发走身份不明的司机,把他锁在后座,换一辆车,这次亲自当司机,又开了一段时间才停下,终于带他走进了一道大门。   如果感觉没错,这时已经是下午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风很潮湿,温明惟嗅了嗅周围的味道,有一股湖或者海边特有的微弱水腥气,体感温度二十五度左右。   温明惟问:“什么地方?”   谈照当然不会答,牵着他上台阶。   石阶漫长,温明惟蒙眼走得磕磕绊绊,谈照没耐心,一把抄起他,打横抱着往前走。直到站定,谈照用指纹打开门锁,随后反手关门,再用指纹锁一遍。   这时温明惟眼前的遮挡和耳塞终于被取下,视觉和听觉回归。   这是一栋双层别墅。   客厅布局简单,色调偏冷,装修谈不上什么风格,应该是谈照临时买的房子,没时间打理。   所有窗帘都闭着,窗户被封死了。   光线很暗,谈照打开灯,把他按在沙发上,突然说:“如果你答应我别做无用功,我就把你的手解开。”   温明惟说:“你刚才用了手机,八成已经被定位了,这房子藏不了多久。”   “是吗?”谈照不满意他的回答,手继续绑着,顺便把脚腕也绑了。   温明惟歪倒在沙发上,一时无言,目送谈照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几盒预制菜——他竟然肯吃这东西——放进智能炉灶里全自动做熟。   不到五分钟,温明惟就闻到了饭菜香。   他们几乎有二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饥饿是本能。   温明惟以为谈照会借机再威胁他几句,例如不乖乖顺从就不给他饭吃。但谈照毕竟是第一次做绑匪,业务不熟练,似乎没想到这点,直接把饭菜端过来了。   两碟炒菜,两碗面,一份卖相还不错的热汤。   见他靠着沙发一动不动,谈照冷脸:“干嘛?还要我喂你?”   “……”   不然呢?温明惟心道,我手绑着,拿什么吃?   谈照沉默,在把他的手解开和亲自喂他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竟然选择后者,坐到他身边,舀起一勺汤:“张嘴。”   “……”温明惟配合地吃了,味道不算差。   谈照又端起面,一口面一口菜地夹给他吃,把他喂饱才坐到对面去,自己低头吃饭。   气氛微妙。   温明惟看着对面那人,和自己一样,衣服遍布血污没来得及换,发型也乱了,在充足光线下新染的发色很清晰。   温明惟突然想起这颜色曾经见过。   去年夏天,在某家酒吧,他主动追求脑子单纯的大少爷,当时谈照就是这个发色。   但印象中,谈照好像没保持太久就洗掉了。   以前谈照很喜欢染发,尤其是在大学期间,手下发给温明惟的照片里经常会出现一颗色彩惊人的脑袋。   最离谱的莫过于红色,温明惟看完笑了很久,犀利点评:“好丑。”   其实也没那么丑。脸长得好看,发色再离谱又能丑到哪儿去?   但温明惟觉得不适合他。   温明惟倒是很少染发,原因无他,嫌麻烦。   唯一一次染了颜色,是几年前,在某个犯病的夜晚,他突然觉得这一头长发好碍事,怎么还没把它剪了?   以前有人问温明惟为什么留长发,他说“因为想给自己找点麻烦”,不是实话,其实是因为年少时脾气躁,心里的忿忿总也压不住,他需要有个途径培养耐心,便心血来潮把头发留长了。   然后每天耐着性子梳洗,仿佛理顺这三千烦恼丝,心性也就成熟了。   效果是有的,但后来犯病时也经常觉得长发折磨人,剪掉更有快感。   至于那天晚上为什么没剪,他不记得了。总之,染了一种很浅的金色,勉强用新鲜感压住不耐烦,保持一周才洗去。   温明惟陷入往事思绪中,半晌收回视线,问谈照:“吃饱了吗?”   谈照吃完最后一口面,把碗筷放下:“有话直说。”   “松绑。”温明惟说,“我想洗澡。”   他脸上写着“难道你也要伺候我洗澡?”,谈照面无表情,先把脚松开,送他上二楼的浴室,进门才松手,说:“伤口不能沾水。”   然后,不等温明惟反应,谈照就把浴室门从外面锁上,拿了套换洗衣物放在门口。   “等等,”温明惟叫他,“你放门外我怎么穿?”   “洗完喊我。”   谈照身影消失,去另一间浴室洗漱。   肩膀带伤,洗头有些困难,温明惟再次萌生了剪发的冲动。   他花费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洗完,关闭花洒,肩上的伤已经裂开,麻醉药的药效也结束,又开始疼了。   他顶着一头湿发,敲门:“谈照。”   典狱长早就守在门外,闻声开锁,见他赤身裸体,肩膀附近一片血红,眼神凝滞了几秒:“你自己洗不了不会叫人吗?”   温明惟不接这茬,问:“吹风机呢?”   “没有。”谈照拿起浴巾,“随便擦一下算了,回头再买。”   “回头再买”,他一副居家过日子的语气,好像真能把温明惟关一辈子似的。   温明惟披上睡袍,被他带到卧室的床边,头发是他帮忙擦的,简单粗暴地把水弄干,然后,谈照去楼下取了个药箱。   这个药比车里的好一些,他自己受过枪伤,有经验,大致学了些处理伤口的技巧,帮温明惟换了药,重新包扎完,警告:“我的耐心很有限,少折腾,明白吗?”   温明惟坐在床边,抬头睨他一眼。   他也刚洗完澡,身上是清爽的沐浴露香气,眼皮垂着,下颌紧绷,表情臭得好像温明惟是绑匪,他才是人质。   “几点了?”温明惟问。   谈照拿起手机看了眼,下午六点。   屏幕一亮,温明惟眼尖地发现,他手机没信号。说明这栋房子开了屏蔽器,大概不能用电子设备跟外界联系。   “能看电视吗?你连新闻也不给我看?”   “新闻有什么好看的,”谈照说,“反正以后都跟你没关系了。”   “……”   他丢开手机,抬起温明惟的脸亲一口,熟悉的黏糊劲儿,亲完习惯性蹭了蹭温明惟的鼻子,又咬他的嘴唇。   温明惟被咬得不舒服,推了他一把,问:“池本康那篇稿子发了吗?他预告的时间还没到吧?”   “说了跟你没关系。”谈照站直。   “我劝你最好别发,否则你收不了场。”   “……”谈照皱眉。   温明惟知道他已经把今天那番劝告听进去了,他又不傻,不至于话都说到那份上还摸不清利弊,但嘴上难免还要顶两句。   果然:“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吗?现在我才是主人,温明惟。”   温明惟不跟他纠结谁是主人的问题,系上因为换药而敞开的睡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到床上,拍了拍身边,示意谈照一起躺下:“我有个问题。”   谈照不躺:“你说。”   “你究竟想要什么?”   温明惟曾经问过,谈照没回答,“报仇?更多的钱?权力?还是呼风唤雨的风光?”   谈照沉默片刻:“都想要不行吗?”   温明惟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音调:“好,那我想问,你对池本康的了解有多少?”   “很多。”   “不够多。”温明惟道,“他的确可怜,但不无辜,被元帅推到那个位置上却做不出一点反抗,说明他无能。一个政客无能才是最致命的。”   “傀儡罢了,他需要有什么能力?”谈照终于躺下。挨着温明惟半干的头发,他闭上眼睛。   “然后呢?”温明惟问,“假设你把他推上台了,报仇成功,也得到了金钱权势——然后怎么办?暂时赢一局,尽可能多捞几票,就不管联盟的死活了?也无所谓自己的后半生怎么过了?”   “……”   “你才二十五岁,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谈照?”   “我当然知道。”谈照不想跟着他的节奏走,反问,“你呢?你这些年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直感觉得到,温明惟似乎不享受金钱权势,但也不放手,甚至不允许任何人阻挡他通往至高权力的那条路。   刚才那个问题,谈照答“都想要”。但如果反问温明惟,他嘴上可能会说“都想要”,心里却想:“都没什么意思”。   谈照一看他眼神就明白:没意思,没意思,全都没意思。   “你不觉得你活得很矛盾吗?”谈照低声道,“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联盟的未来,为了全人类的幸福——杀人不手软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心善。”   “……”   温明惟默然半晌,喃喃道:“我只是在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完成一个……毕生的心愿。”   他答得依然很模糊,但这句已经涉入从前聊不到的深度了。   谈照乘胜追击,学他的腔调:“然后呢?假设你把周继文推上台了,让他改革,让他把联盟变得更好——你就满足了?你的心愿真的只是这个?”   温明惟不回答,谈照突然靠过去:“上回,在岛上……”   “嗯?”   “你许的生日愿望就是这个吗?”   “……”   温明惟的脸没有动,眼珠微微转到这边,“不,那个愿望是给你的。”   “给我?是什么?”谈照一把扣住他手腕。   温明惟却不说了。   不仅不说生日愿望是什么,刚才想聊的有关池本康周继文的正事,他也突然不想聊了,就好像被谈照的追问扫了兴,现在绝无可能再撬开他的嘴。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谈照等待许久不见他理人,突然下床翻出一副手铐。   “我早就看出来了,温明惟,”   “咔”一声,谈照把他的脚腕锁在床上,“我低声下气求你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说,现在才肯稍微吐几句——你就是吃硬不吃软。” 第81章 玫瑰碎片(19)   对付吃硬不吃软的人,自然要用更硬的手段。   谈照后悔刚才做错事——   温明惟不仅能好好吃饭好好洗澡,还能闲适地躺在床上指点他,哪有半点阶下囚的狼狈?   他盯着温明惟被铐住的左脚,满意于冰凉的金属碰到皮肤时温明惟下意识躲避的反应,冷冷道:“你不肯说就不说,我也不想听。”   他换了卧室的灯,从照明灯变成氛围灯,光线沉沉如雾,衬着他更沉的脸色,从气氛上施足了压迫,暗示接下来似乎要发生某些不好的事。   但温明惟冷静得好像能预判他一切手段,对他永远也生不出畏惧。   谈照心一梗,脸更沉,转身打开床边的柜子,翻找片刻,突然拿出两个塑料药瓶。   两个瓶子都没有文字标识,谈照攥在手里把玩几秒,见温明惟的眼神随他转过来,才打开瓶盖,从两瓶里分别倒出一片药。   一片是蓝色,一片是白色,椭圆形,常见的外表,市面上很多药都长这样,辨不出种类。   温明惟瞥了一眼:“什么东西?”   “你猜。”谈照把蓝色那片塞进自己嘴里,喉结一滚,咽了。   不用说,白色那片是给温明惟的。   温明惟是个在毒药罐子里泡出一身毛病的人,怎么可能怕吃药?   但谈照手里这片八成不是什么正经药,温明惟皱眉看他,心里有个猜测:“你无不无聊?”   “无聊吗?我觉得很有聊。”   谈照坐在床边,扶起他,掐着他的下颌往嘴里喂药。温明惟舌尖一顶,吐了。   谈照早有预料,把药含进自己嘴里,亲口喂给他。   第一次接药味的吻,微微发苦。   温明惟竭力躲避,不往下咽,但他不咽就没完,那片药被推拉着在口腔里滑动,左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手臂极力抗拒,但还是被逼着吃了下去。   温明惟冷眼以对,谈照却突然捉起他的左手,扣上了第二副手铐——一头扣着他的手腕,另一头扣在床上。   手脚都被锁住,温明惟身上带伤,半残似的坐在那里,更难反抗。   很快药效就上来了,符合猜测。   温明惟体温飙升,脸色不对了。他强忍不适,尽力维持风度,但人就是会受激素支配,意志力再强大也摆脱不了肉身樊笼。   谈照满意他的状态。   ——爱情虚无缥缈难以琢磨,但控制欲有法可解。   手铐发出更清脆的碰撞声,谈照握住他的脸:“感觉怎么样?”   “……”   温明惟咬紧牙关,不说话,眼神竟然还很清明,潭水似的望不见底,深深凝视谈照。   他是在警告,但没用,谈照铁了心要他崩溃,揽着腰轻轻吻他。   这种程度的吻不能缓解什么,反而是在火上浇油,温明惟的表情勉强维持镇定,手腕却剧烈地打战,一头乌发凌乱地披散开,鬓角已经汗湿了。   谈照吃的药不知什么效果。   温明惟无法辨认,他眼前模糊,连视力都莫名地下降了,只听见谈照站起来,旁边传来一声解皮带扣的轻响。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拉近。   “……”谈照也刚洗过澡,西装裤是新换的,贴近时能嗅到同款沐浴露的味道。   但沐浴露下隐藏的是属于谈照本人的气息,类似一种生理性的信息素,浓烈地压向温明惟,仿佛要从精神上强加某种标记,迫使他臣服。   抽掉的皮带掉到地上,温明惟的脸颊被迫压紧,吸不到新鲜空气,一阵窒息。   “你——”   温明惟缓了口气:“你别逼我。”   “逼你能怎样,再杀我一次?”   谈照低头俯视。   俯视温明惟的机会太少。这个男人总是站那么高,要谈照追逐,仰望,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抓住他一缕发梢。   他很少生气,因为不在乎,也擅于理解——理解谈照的所有困难和错误,从更高的维度施以怜悯和原谅。   可他真的理解吗?   一点也不。   “上回在游艇上,”谈照克制地吸气,“我就想像现在这样——”   “……”   “当时你看我的表情,是不是以为我听话得不得了?关键时刻还能忍住,让你控制我。”   温明惟对听话的宠物向来不吝啬宠爱,只要乖乖服从他,几乎什么都能得到。   但那些谈照都不想要。   谈照扣着他的下颌,视线扫过。   药效正在劲头,温明惟脸颊通红,肩头脖颈都是红的,皮肤热得像要融化,睫毛下含着一汪水,稍一闭眼,水珠从眼尾轻轻滑落,打湿谈照的手背。   他不会哭,这是药物催生的生理性盐水,让他看起来像哭了。   他的眼神还透着冷气,缓缓往上看,出人意料地说:“不是。”   “我不是没怀疑,只是……”   温明惟厌恶失控,却又享受谈照制造的“惊”,喜欢微微失控带来的刺激,只要一切不脱离掌控,他就能当做是乐趣。   然而,谈照远比他预想得更果断,大胆,也更心狠。   说到一半,温明惟断续的呼吸碎成了几段。   他不继续说,前面那人就生气,压着他的后脑,不准他躲,终于实现了上回那个冒犯至极的幻想。   “温明惟,你为什么觉得权力没意思?”   谈照重重吐出口气,精神上的舒适盖过生理的,“权力是最有效的工具,几乎能实现人所有心愿。”   “……”   谈照吃的或许是某种发酵情绪的药,让他状态失控,比平时粗暴得多。   眼前视野震动,越来越稀薄的氧气让人头晕目眩。   被压制,被操控,甚至被物化的感觉极其强烈,温明惟终于没法再“平静接受一切”,抬起受伤的右臂,奋力推谈照。   他越推,谈照越不肯松,挣扎中绷带上肉眼可见地渗出了血,手铐哗哗作响,把皮肤磨破。   温明惟骂了声“滚”,但喉咙堵塞,发不出正常声音。   他浑身发抖,又骂了一声。   谈照终于听懂,迟钝地看见他的血,眼皮一跳,松开手,终于让他挣脱钳制,倒了下去。   其实没什么快感。   是一场互相折磨罢了。   谈照如愿以偿让温明惟崩溃了,他眼睁睁看着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倒在那里,长发散乱,很久也没平复气息。   药效不知还有多久,温明惟艰难地坐正些,亲自解开左手,用力吸了两口气。   “你高兴了?”他突然扯住谈照的衣领,拉低。   谈照一时没预料他下一个动作,直到“啪”的一声,一个巴掌重重甩到脸上。   “这就是你想要的?”   “……”   “我给你多少耐心,信任和纵容,你都不在乎,感觉不到你在我心里的特别——”   “‘特别’?”谈照转过被打偏的脸,“‘特别’就是你杀别人只需下令,杀我会亲自到场?”   “……”   “然后再装模作样,故作深情地来看我死掉以后是什么样子,就像你每年假惺惺地上坟,其实根本不爱简青铮也不爱我!”   谈照声高气足,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捏碎。   温明惟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强烈的窒闷,和前两天犯病一样,咳喘难忍,几欲昏厥。   但他硬生生压下不适,更用力地扯住谈照。   “我为什么杀你?”温明惟怒不可遏,“你是踩着我的信任走到今天的!没有我你狗屁也不是!——你不觉得自己过分?”   他肩上的血越流越多,谈照盯着那刺眼的红色,失声了似的,半晌才说:“是,我过分。不仅过分,还卑鄙,无耻。”   “但无所谓,我不在乎。”谈照说,“与其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我宁可卑鄙无耻,也要把我渴望的一切捏在手里,有错吗?”   “……”   “这不也是你教的?温明惟。” 第82章 玫瑰碎片(20)   窗帘紧闭,房间里没有时钟,对时间的感知失灵,仿佛每一口呼吸都是从静止的空气里挤出来的,温明惟缓缓松手,跌回床上。   “很好,你没错。”   他讥讽地答了句,不管脚下镣铐如何,转身躺下,骂谈照,“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你以为你说了算?”谈照一把拉起他,似乎要重复刚才的戏码,把他按到自己胯下。   温明惟全身戒备,右臂一抬血流不止,但谈照只是把他拉到床边,打开刚才用过的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温明惟嗤笑一声:“你又在假惺惺什么?好像伤不是你打的。”   谈照置若罔闻,强行扯开他睡衣擦消毒水,止血。   但还没弄好,温明惟就把药箱摔了,各种药水、愈合贴散了一地。   “我说滚,你听不懂吗?”   温明惟用力一收左脚,手铐扯紧,狠狠刮下一层皮肉,“要不就解开,我自己滚。”   “……”   他沉着脸,药效还在,状态非常糟,但身上各处大小伤口都在流血,生理性的疼反而让他清醒了。   ——也不是那么清醒。   如果真的清醒,温明惟不会对任何人发脾气。   他已经习惯把自己裹在一层厚厚的茧里。那是茧房,也是他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有独特的运行逻辑,一切喜怒哀乐只跟他自己有关。而他自己,鲜少有喜怒哀乐。   他不想跟谈照争辩谁更有理,没意思。   谈照冷眼看他几秒,突然把地上零散的药捡起来,装回药箱,还想给他止血。   温明惟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必要这么做,但他控制不住,又摔了一次。   “哗”,不太结实的塑料药箱四分五裂,一个玻璃瓶骨碌碌滚到门口,又滚回来,停在谈照脚边。   谈照看着他,额角青筋一跳。   ——刚才吃的药对情绪影响很大,谈照只是表面看着还好,其实和温明惟不相上下。   但这时好像谁更冷静谁就赢了,谈照攥紧手里最后幸免的消毒水瓶和棉签,僵持片刻:“温明惟,你以为我很乐意伺候你吗?”   “……”   “我劝你搞清楚状况,”谈照冷脸贴近他,“现在你归我管,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只能干什么,没有商量的余地。”   谈照放下手里的东西,整了整衣服,突然去外面找了一把剪刀回来。   然后,他扯下床单,剪成无数个细长条。   温明惟看出他的目的,然而镣铐还在,挣扎不过几分钟,手脚就被牢牢地按平在床上,床单做的绳子先捆住他的腿,再是腰,上身——全身捆紧,动不了了。   终于,药箱不会再被摔第三次。   谈照解开温明惟的脚腕,做简单的消毒,贴上一张愈合贴,继续处理他肩膀的伤口。   “如果当时我不开枪,”谈照熟练地上着药,突然说,“就带不走你了。”   温明惟冷冷地瞟他一眼,一字不发,仿佛舌头也被捆住了。   这是发完脾气之后的冷战——如果他们现在还算情侣的话。   但是不是情侣有什么所谓?   谈照心想,不管是金钱权力还是爱情,只有捏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他给温明惟重新包扎完,收走药箱,在一旁躺下。   体内的药还要几小时才代谢完,两个人都不上不下的,没发泄过,不好受。   谈照煎熬片刻,忍不住把灯关了。   黑暗中,温明惟被捆得像一只木乃伊,只有长发露在外面,手脚全不自由,感觉谈照忽然靠近,他本能地提起警惕。   “滚。”今晚不知第几次骂人。   谈照不听他的,但也没做什么过分的,只是把下颌抵在他脸侧,嗅着他的气息,自己动手。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温明惟不耐地转开脸,却被扣着下巴扳回来,身旁那人贴得更近,呼吸渐渐升温,像某种无法阻隔的热源,灼烧他的皮肤。   没有谁是冷静的。   药物还在发挥作用。   温明惟想堵住耳朵却不能,谈照故意贴紧他,把所有声音给他听,尤其是喉咙里发出的声响,不规则,有轻有重,有短有长,沙沙的,绵绵的,从耳根侵到四肢百骸,跟药效合而为一。   温明惟闭上眼睛,想把人和药的影响都驱散,但很难。   “温明惟,”谈照突然叫他,“你想不想看窗外是什么样的?这房子很特别。”   “……”   故弄玄虚的腔调,温明惟没搭理。   谈照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遥控器,按了下,窗帘忽然拉开,露出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样式有些眼熟,或许落地窗都长得差不多。但定睛细看,温明惟发现眼熟的不是窗户,是窗外的花园。   那是一片玫瑰花海。   夜幕初升,晚灯垂照,鹅黄色玫瑰花期将尽,正是凋谢前最繁盛的一刻。   温明惟怔然,往远处看,花园外有高大的树木遮掩,隔绝了外界窥视。   “喜欢吗?”谈照还没结束,扣紧他的下颌,强迫他接吻,“你知道吗?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好想有一个我们的家。”   “……”   “但你不会给我,你的家永远只属于你自己,我是客人,随时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问题被剥夺居住资格。”   “就像是……”谈照努力回想了一下,“那个故事里说的,‘玫瑰的碎片’。”   温明惟抬眼看他。   “我是你人生里无数块碎片之一,也许你也只是我的碎片。”   谈照一改刚才冷硬的态度,难得露出点感伤,“谁不是谁的碎片?我爸妈都死了,爷爷死了,亲戚跟我反目,曾经的朋友也都……不同路了。”   “你以前不是说,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我们最般配吗?可到最后,我想要一朵完整的玫瑰,却连你也不肯给我。”   他絮絮地说着,突然咬破温明惟的嘴唇,舔他的血,仿佛这样能令血液融合,从生理上产生某种不可断绝的联系。   “但没关系,你不给的我也会得到。”谈照沉沉道,“只要我不打开这道门,你就是一朵完整玫瑰,永远只能留在我怀里。” 第83章 如露如电(1)   谈照自言自语般说了很多,没想要温明惟回应,温明惟也没给他什么回应。   窗帘短暂地开启又关闭,房间重归黑暗。   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们才摆脱药物的折磨。   自从相识以来,他们没有过这么漫长的两个小时,仿佛人生被慢放,知觉变得极其敏锐,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持续不断地敲在耳膜,互相干扰,让彼此心烦意乱。   温明惟动不了,谈照用手帮了他两次。   后来疲惫,疼痛,和发泄后的虚无感混在一块,身体不堪重负,温明惟终于困了,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却没睡安稳。   至少有一半意识是醒着的,他感觉到谈照没闭眼,在黑暗里沉默凝视他,仿佛要用目光把他洞穿,在他身上留一道永久疤痕。   温明惟忽然觉得,谈照是他认识的所有人里脾气最大的。   和以前的温明惟一样。   他已经不止一次感觉谈照像以前的他了。最像的是,总是不甘心,不接受现状,不允许任何人支配自己,于是想方设法反过来支配别人。   连原因都很像,没有家,没安全感。   不知道将来的谈照会不会变成现在的他。   “将来”,温明惟很少主动想到这个词。   它像飞絮似的在昏沉的脑海里飘荡,温明惟抓了几下,没抓到,于是便吹走,放任意识下沉,陷入更深的睡眠。   不知道睡了几小时,说深也不深,谈照一动温明惟就醒了。   这时天刚亮,温明惟闭着眼睛装睡,听见谈照下床,去上了个厕所,卫生间的水龙头被打开,关闭,随后是洗澡的声音。   “谈照。”温明惟叫他,“我也要上厕所。”   水声停了,那个人擦都不擦一下,趿着拖鞋,一身潮湿地走出来,解开他身上的床单布条,“要帮忙吗?”   “不用。”   被绑太久,温明惟骨头都僵了,不大自然地走进卫生间,跟他各洗各的。   谈照洗完澡,站在一旁盯着他,突然说:“我等会要出门。”   温明惟没作声。   谈照说:“晚上不一定能回来,冰箱里有食物,你自己热一下。水果和牛奶在第二层。这房子没网,但楼下的影音室可以放电影、打游戏,你无聊就自己玩。影音室右边是书房,书都是你爱看的,跟家里那些一样。”   “……”   他说到“家里”停顿两秒:“别做无用功,你出不去,不如省点体力把伤养好,我不在的时候记得自己换药——算了,不换也行,等我回来吧,我会弄点更好的药。”   温明惟一个字没说,谈照把他的一天安排完了。   隔镜对视半晌,兴许是看出温明惟脸色苍白,气血不足,谈照又问:“你前几天犯病了?要吃什么药调理吗?你说,我去找医生配。”   “不用。”温明惟在洗手台上搜寻几秒,打开一个一次性牙刷,正要挤牙膏时,谈照忽然把牙刷抽走,从柜子里拿出个新的电动牙刷给他用,并把洗手台上所有的一次性用具扫清,都扔进了垃圾桶。   “……”温明惟沉默片刻,在谈照的注视下刷完牙,扎头发,洗脸。   等他收拾完,谈照才去换衣服,顺便把他今天要穿的衣服也挑好了,放到床边:“衣柜里都是你的尺码,不喜欢就自己换。”   “你准备多久了?”温明惟终于忍不住问。   “不算久。”谈照说,“之前还以为实现不了。”   一切计划都有意外,更何况是冒着死亡的风险带走温明惟。与其说是精心设计,不如说谈照是在赌命。   赌徒的结局通常不好,但只要赢一票大的,就值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时间还早,但谈照似乎是有要紧事要办,急于出门。   温明惟坐在床边,看他对镜打领带,心道:他能有什么要紧事?跟境外的某些人勾结,见面?自家集团有情况,需要他处理?还是要给池本康发布新任务,他亲自指挥?   当时他们从克尼亚出来,车行一夜,又加大半个白天——   要知道,从克尼亚开到浦邦只需三个小时。   二十小时左右的车程,足够围绕东南边境线外的几大城市转一圈了,所以这地方到底是哪不好说,而且也不一定在境外,也许他们早就偷偷入境,回到联盟了。   如果谈照要在这栋房子常住,就说明它不会离他的核心活动区域太远。否则,总不能早上坐飞机走,晚上再坐飞机回来吧?   温明惟心想,顾旌现在肯定在找他,估计克尼亚周边的几个城市已经被翻得底朝天了。谈照之前那个跟克尼亚银行来往的假身份暴露了,其他身份也瞒不了多久,这意味着,顾旌不仅会进行地理搜索,也会通过其他方式给谈照施压,跟他沟通。   但这栋房子没信号,谈照一整夜没看手机,一副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不担心自己遇到什么麻烦,简直不知该评价他太冷静还是太疯癫。   温明惟倒是冷静了。   他不问谈照去哪里,知道问也得不到回答,索性又躺回床上,说:“你走吧,我再睡会儿。”   他的配合令谈照很满意,刚系好的领带被两下扯开,谈照走到床边,俯身递给他:“你帮我系。”   不仅要他亲手系领带,还要吻别,改称呼:“以后不要你来你去的,叫老公,温明惟。”   “……”   谈照不是在开玩笑,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严肃得仿佛是在政府会议桌上商讨军国大计,控制欲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把温明惟抱起来亲:“听见没有?”   温明惟早上刚平复的火气突然又开始烧了:“别逼我跟你吵架。”   “吵啊,想吵就吵。”谈照竟然说,“你生气的时候比较像人。”   “……”   言外之意,他非逼温明惟生气不可,但目的都暴露了,温明惟不想满足他,冷淡地由他抱着亲了半天,嘴唇被咬得酥麻红肿,快要失去知觉,谈照才亲够,终于要走了。   临走前,他似乎想叫“老婆”,但称呼到了嘴边,忽然改口:“哥哥。”   谈照板着脸,有瘾似的贴到温明惟耳边,又叫一声:“哥哥,等我回来。”   洗漱半小时,换衣服五分钟,吻别一个世纪——谈照终于出门了。   温明惟哪有半分睡意?   他在床上静坐片刻,听见楼下传来关门声,把接吻时弄乱的头发重新束了一遍,下床检查房间。   卧室的窗户不用查,玻璃必然是砸不碎的,否则谈照不会把其他窗口都封死,只留这一扇给他看风景;   门锁是复合型智能锁,能用谈照的面容、指纹和特定密码解锁,温明惟试了几种可能的数字组合,打不开;   冰箱里装满各种食物,厨房的智能灶台能用,但不能生火,没有刀具,昨晚用过的剪刀也被谈照收起,锁进柜子里了;   影音室里有游戏机,电脑,果然不能联网——不是单纯地受限于屏蔽器,是根本没接网线;   除此以外,房子里没有任何可通讯的电子设备,连家政机器人都是只有扫拖功能的基础款。   就这样,温明惟仔细地检查了一上午,确认谈照是对的:与其做无用功,不如省点体力好好养伤。   除非他能徒手发明一台智能机,并解决屏蔽器,否则根本不可能向外界传讯。   温明惟心平气和,回厨房打开冰箱,给自己热了一瓶牛奶。 第84章 如露如电(2)   牛奶,三个橘子,一份通心粉。   ——被囚禁的第一天,温明惟吃过的所有食物。   他已经迅速适应环境,尽量让自己舒服,不找麻烦了。只是胃口不大好,冰箱里的预制菜也让人没食欲。   上午“参观”完全屋房间,下午他回卧室睡了一觉,醒来时正逢日落,然而影音室电脑上显示的时间不准确,很难从日落时间判断当地的纬度。   谈照是深夜回来的。   当时温明惟正在客厅里看书。谈照说的没错,书柜上的藏书跟他家里的极其相似,连不同类型书籍摆放的位置都很像,让他找书时有些恍惚。   听见门锁的响声,温明惟抬头。   谈照进门换鞋,西装外套挂在左手臂上,右手提着一个很大的超市袋子,一袋药,一袋面包——似乎是刚烤好的,冒着热气,香甜味扑鼻。   “……”他还真是在过日子,温明惟也配合,很自然地问:“附近有烘焙店?”   “嗯,不远。”谈照说,“你喜欢吃我下次多买点。”   他走到沙发前,俯身亲了温明惟一口,放下衣服和药,把食物拎到厨房,归类放进冰箱,面包切成片端过来,拿起一片亲昵地塞进温明惟嘴里,“好吃吗?”   “还行。”温明惟没尝出味道,随口一应,发现谈照在打量他。   那目光沉沉的,X光似的把他扫一遍,大概是确认他情绪稳定,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才满意,然后又拿起一片面包,喂给他吃。   “多吃点,今天你吃得太少了,伤还没好,营养不够。”   谈照不问温明惟吃过什么,竟然都知道,温明惟抬眼一瞥,他主动说:“别多想,没装监控。冰箱里少了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吗?”   “……”   “不过我第一次知道,你这么爱吃橘子。”   温明惟几乎没什么喜好,饮食方面尤其让人摸不着头脑。谈照跟他同居的时间不算短了,但从没听他专门夸过哪道菜,或者说什么东西他爱吃,让厨师明天多做点。   一个人如果在各方面都不表露偏好,就难免让身边的人心里没底,很难确信自己了解他。   但如果“无所谓”也算一种偏好,谈照倒是很了解温明惟。   谈照又进了厨房,在冰箱里翻找片刻,煎了两份牛排,一碟青菜,端回客厅。   “我还没吃饭。”他说,“你陪我吃点。”   温明惟非常配合,让吃就拿起刀叉,把牛排切了。   但有时过度配合反而有嫌疑,谈照睨他一眼——他穿着早上谈照离开时选的那套衣服,长发半束半散,披在身后,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但仍然病气不消,略显苍白。   “你在想什么?”谈照突然问。   “没什么啊。”温明惟姿态闲适,仿佛在自己家里。   谈照控制欲发作:“今天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   “睡觉,看书。”温明惟顺着他的问题闲聊,“书房你布置得很贴心,可惜那些书我都读过了,没新鲜感。”   “没有没读过的?”   “也有,”温明惟指了指沙发,他刚才翻的那本书敞开放着,书页里夹着个橘子当书签。   谈照觉得眼熟,扫一眼封皮,隐约记得这本书他以前也读过。   “没读完。”温明惟说,“你知道吗?读书是要看眼缘的。”   “有的书我翻两页就很喜欢,有的书硬着头皮读完,味同嚼蜡,也有一种书,不是不喜欢,但读起来难受。”   “比如这本?”谈照拿起看了一眼书名,《The Sheltering Sky》,“写什么的?”   “没什么,很无聊的故事。”   温明惟主动挑起话题,却不展开说,像在故意吊人胃口,谈照不悦:“你能不能别总是话说一半藏一半?”   “有吗?”温明惟吃了一块牛排,“没什么好聊的。”   “……”   的确如此,他喜欢的那些书谈照都不感兴趣,但值得聊的本来也不是书,是他读书时的想法,他的感受。   谈照沉默不语,过了会儿说:“行,随便你。”   谈照把晚餐吃完,餐盘收走,丢进洗碗机,脱下衣服去洗澡。   他今天风尘仆仆,不知究竟去了哪里,忙了什么。温明惟想问外面形势怎么样,有没有新闻可以看,但知道他肯定不会回答,索性不问,拿起书一起上楼。   谈照洗完澡,帮温明惟也简单地洗了一下,然后给他换药。   是今天新买的药,催生骨肉修复,坚持使用十来天就能痊愈。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调理身体的药,温明惟不想吃,但被扣紧下颌硬塞进嘴里,不吃不行。   ——谈照对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全方位地施展控制欲。   如果有一种办法能把他变小装进口袋,捏在手心里,谈照恐怕就会这么做。   睡前他们一起躺下,关了灯。   和昨晚一样,温明惟知道谈照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注视着天花板,迟迟没睡。   这是忙碌一整天后的复盘时间,谈照应该有很多事需要考虑,很多情绪需要消化。   温明惟听着他沉静的呼吸,忽然问:“谈照,你高兴吗?”   “……”谈照转过头来。   “现在你把你想要的都捏在手里了,感觉好吗?”   “当然。”谈照沉默了一下,“很好,我为什么不高兴?现在只是开始,等我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一切步入正轨,我会更高兴。”   “嗯,你高兴就好。”   “你想说什么?”谈照抓住他一缕头发,卷成卷儿,迫使温明惟转过来看自己,“你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又想跟我谈心,劝服我?”   “……”   他盯着温明惟的嘴唇,仿佛那是一种能够攻击人的武器,在被它攻击之前,谈照就先一口亲上去,把它制服了。   最近每次接吻,谈照的手都不安分,要么掐温明惟的下颌,要么捏他的脖颈,必须给出肢体上的压制才尽兴。   但控制欲愈发膨胀,满足的阈值也不断提高,好像怎么都达不到最尽兴的那一点。   谈照忍不住,忽然摸了摸他的耳朵:“你有耳洞吗?”   “没有,怎么了?”   温明惟从窒息的吻里缓了缓神,见谈照伸手摸向床头柜,从里面翻出一个工具。   卧室黑漆漆的,看不清。温明惟只觉得耳垂被某种金属压住,冰凉惊人,一阵刺痛——   他的喘声被堵住,湿热的吻紧压上来。谈照用力亲他,摸索片刻,突然摘下自己的钻石耳钉,给他戴上。   “你戴更好看,温明惟。”   谈照刚才不算好的心情现在好了:“和戒指一起戴着,不许摘。” 第85章 如露如电(3)   抽屉里竟然有打耳洞的工具,说明谈照谋划这一刻很久了。   除了最开始温明惟没心理准备,被刺穿的瞬间很痛,后来胀热感压过痛觉,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滋味。   他不高兴被打上“标记”,推开谈照,开灯去照镜子。   耳洞流了点血,伸手一摸,沾到钻石上,璀璨的光彩蒙了一层血红,衬得温明惟皮肤更白,五官更生动,像是整张脸忽然被拉高了对比度,色彩鲜明。   温明惟一向美貌,只是平时被气场压住,没人敢一直盯着他的脸看。   谈照跟到镜子前看了个够,假惺惺问:“疼不疼?”   温明惟冷冷道:“疼。”   “那就再扎一个。”   “……”   这话不是假的,谈照给他另一只耳朵也打了个洞,为表公平,打完把工具交给他,递上自己的耳朵:“随便你扎。”   或许跟公平没什么关系,温明惟下手时发现,谈照认真闭上眼,似乎期待他多打几个洞,分明是在享受。   享受什么?   一起疼、一起流血的滋味吗?   温明惟打了三个。最后一个洞打下去时,谈照不管有没有流血,把东西一扔,拽他回床上做。   做了快一个小时,尽兴后才去处理耳朵。这两天温明惟快要被消毒水腌入味了,对那味道深感厌烦,但谈照享受每一个能控制他的机会,包括抹消毒水。   温明惟被按在床边不准动,像一只被主人强迫洗澡吹毛的猫,棉签贴着耳垂摩擦,谈照的面容近在咫尺,故作冷脸也藏不住餍足——他是真的爽到了。   等一切处理完,把弄脏的床单扔进洗衣机,已经凌晨了。   谈照似乎很忙,又是天刚亮就起床出门,总共也没睡几小时。一回生二回熟,温明惟不管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谈照却很讲“老公”的仪式感,临行之际把他弄醒,吻别,“我走了,等我回来。”   “……”   温明惟只能等他,毕竟也做不了别的。   之后几天都差不多,谈照早出晚归,每天晚上回来都带零食,变着花样喂温明惟。有时也买花,装饰品,首饰,发卡发带。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非要给温明惟编辫子。结果编得不怎么样,把那一头长发弄得像鸟窝,温明惟耐心告罄:“你再折腾我就剪了。”   不行,绝对不能剪,谈照不允许。   古时候人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现在在谈照眼里,温明惟的一切都属于他,温明惟敢动自己一根头发,他都要生气。   第四天晚上,谈照依旧不是空手回来的。   除各种食物之外,他带回一个电器样式的巨大箱子。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台感官体验设备。   温明惟看着他把那东西搬上二楼,在卧室里按说明书组装好,挑了个位置摆开。   这台和他们之前在岛上用过的一样,是床的形态。   温明惟对这种测谎机似的东西敬而远之,谈照也没强迫他立刻就用,说哪天有空再一起慢慢玩。   好在谈照几乎每天都没空。   他不在的时候,温明惟把书柜从上到下翻了几遍,拿出纸笔,列出一张新书采购清单。顺便写了几种他想吃的食物,一起交给谈照。   这几天温明惟很配合,但配合是被动的,主动性的索要行为还是第一次。   谈照被哄到了,情绪缓和不少,仔细看他的书单,有热门名作,也有没听说过的小众作品,主要是宗教研究和哲学类书籍,一看书名就感觉晦涩无聊,让人兴趣尽失。   其实每天晚上回来,谈照并不是除了接吻就只知道上床,偶尔也会陪温明惟一起读书。   他翻开那本温明惟始终没读完的小说,想了解对方看了些什么,结果不到十分钟就看困了——温明惟喜欢的书就是这样,一本比一本催眠。   拿到采购清单的第二天,谈照就把温明惟想要的东西买齐了,并附带赠品:两本温明惟没提过,谈照揣摩他口味选的书。   晚饭之后,谈照帮他把新书分类,装进书柜里,忽然回头问:“温明惟,你幻想中的完美老公是什么样的?”   温明惟手里翻着书,头也不抬:“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幻想一个完美老公?”   “你听不懂暗示吗?”谈照臭脸一摆,“我的意思是夸我。”   “……”   这几天温明惟不闹脾气,少爷可能忘了他们是什么关系,温明惟贴心地提醒:“你把门锁打开,我就夸你是完美老公。”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谈照脸一沉,扣着温明惟的腰,把他压在书桌上做了一次。   温明惟戴着他的耳钉,钻石在眼前晃动,闪着耀眼的光,是一个标记,也像一道锁,谈照低头含住,热切地亲几口,心情又好了。   心情好的时候他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知真假,张口就来:“温明惟,你知道吗?这个耳钉是我妈送的,她让我长大后送给我老婆。所以你戴了就等于接受我的求婚,迟早要跟我领证。”   “……”温明惟隐约记得,他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你妈希望狄奥尼索斯能保佑你,给你好运吗?”   “好运就是找个好老婆。”   谈照面无表情地胡扯,脸颊贴近,蹭温明惟的脖颈,腰上力气不减,撞得整张书桌都在晃。   温明惟反手按住桌面,没抓到能固定自己的东西,后来被抱起来抵在书柜上做,结束后他有些累,伏在谈照肩上,故意让长发披散他一身,喃喃道:“谈照。”   这一声腔调低沉,叫得人耳根发麻,“怎么?”   “我突然想起有本书忘了写进清单里。”温明惟说,“明天你有空的话帮我买了吧。”   就这点事,谈照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明明那个腔调像撒娇的前兆,可他不撒娇。   谈照很愿意帮温明惟买书。   书是一种读起来很慢的东西,买得越多,说明温明惟的阅读时间越长,给人一种只要把书房填满,温明惟就永远也离不开的感觉。   短短几天,谈照帮他买了三十多本书。   温明惟的枪伤也好了大半,可能是因为实在无聊,买书成了为数不多的乐趣,看得没有买得快。   又过了几天,大约是二月十八号——没有精准时钟,影音室那台电脑像中病毒似的时间错乱,温明惟记日期全凭手动标记。   这天谈照照常早出晚归,温明惟给他塞了一张新的购书清单,书不多,只有四本。   温明惟挨个介绍:一本是印度教典籍,一本是禅宗典籍研究,一本是某高校教授出版的小众学术读物,还有一本菜谱。   谈照扫了一眼,最关注的是菜谱:“你想学做菜?”   “随便学学,”温明惟说,“太无聊了。”   他越来越主动配合,仿佛也在计划接下来的生活怎么过,谈照很满意,照常在百忙之中抽空帮他买书。   ——这些书不都是谈照亲自买的,但不管是安排哪个手下购买,最终都得交到他手里,由他亲自带回家。   这四本书顺利买了三本,唯独那本《禅宗典籍研究》遍寻几大连锁书店都没货。   谈照回来后说了一声,温明惟有点失望:“买不到吗?”   “……”   他的失望和渴望一样罕见,谈照本来想说,那么多书够你读的,也不差一本,但转念又想,只是一本书而已,买不到就找人印一套,又不难。   “我找找看。”   谈照出门去打了个电话,大概是安排手下办这件事,回来后对温明惟说:“明天给你。”   他说话算话,第二天晚上果然把书带回来了。   温明惟正在沙发上睡觉,听见开门声睁开眼睛,人还没清醒,困倦地抬头一瞥,手里就被塞了本书。   “我回来了。”谈照板着脸,矜持地邀功,“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谢谢你?”温明惟看见熟悉的书封,微微一笑。   “谢谢就算了?你整天买这种没人看的小众书,网上都没电子版,我叫人问了好多出版社才找到一套新的——人家说是库存,没剩几本了。”   温明惟点头,拽他的领带,“你低点。”   “干什么?”   “叫你低点。”   一个吻突然印在谈照的下颌上,温明惟轻轻亲过,吻住他的唇。   自从住进这栋别墅,温明惟从来没有主动亲过谈照,这是第一回 。   短暂的几秒,一触即分,他解开谈照的领带,低声说:“去洗手,我饿了。”   他一副“晚餐准备好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吃”的口吻,其实饭还在冰箱里冻着,要少爷自己做。   尽管如此,谈照也被哄得很顺心,脱下外套进厨房,准备多弄几个菜。   谈照一离开,温明惟就从沙发上坐起,慢条斯理地束好头发,然后,拿起那本书,拆开塑封。   这是他近期买过的所有书里,最想要的一本。   也是唯一想要的一本。   温明惟低声念了句书名,手指在泛着油墨味的纸上滑过,耐心地一页页翻看。   翻到中间某一章,终于,他看见了自己期望的内容。   这页纸上多出一块,是被人小心塞进的纸条,薄如蝉翼,几乎无痕。   纸条上一行小字,熟悉的笔迹——   “请稍等,我马上到。” 第86章 如露如电(4)   二月十九日,晚十点左右。   温明惟住进这栋别墅已经有半个月了。   他本人情绪稳定,但外面那些找他的人都不知急成了什么样。   他不动声色地揉碎纸条,抬头看了眼厨房。   ——如果加热预制菜也算亲自下厨,少爷今天大展身手,半小时做好了六菜两汤,一道甜点。   浓郁的食物香气飘进客厅,谈照突然回头喊他:“温明惟,过来帮忙。”   普通情侣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   一个人做菜,一个人把菜端上餐桌,摆碗筷,开酒。   为照顾某位酒精过敏人士,今晚的酒是特制的无酒精香槟。   温明惟弄了点冰块,一人倒一杯,倒酒时余光瞥见桌上有一个空花瓶,他心血来潮,从谈照昨天买的鲜花里挑出几支新鲜的,稍微修剪几下,就着清水插进了花瓶里。   纤细的白瓷瓶托着秾丽的花,颇有一番情调。   谈照盛完最后一份汤过来,看见插花,微微一挑眉:“你今天心情这么好吗?一本书就把你收买了?真是……”   谈照没想出恰当的形容词,转而吐槽他读书的口味:“什么禅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信佛。”   “我信啊。”温明惟坐下,把酒杯推给对面的人,对他笑道,“只不过我信得杂,什么教都信。”   “比如?”   “大多数你能想到的。”   “……”   谈照无言,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同时当多种教徒,温明惟这么不虔诚,竟然还好意思说自己“信”。   “你不觉得宗教应该和恋爱一样,有排他性吗?”谈照说,“如果你能同时爱很多人,就说明你谁也不爱,心里只有你自己。”   温明惟又笑了:“这样不好吗?”   “……”谈照瞥他一眼,脸很臭,默不作声地喝了口香槟。   其实他们不经常上餐桌吃饭。   早、中两餐温明惟自己吃,晚餐有时一起,有时各吃各的。通常情况下,谈照回家时温明惟已经吃过了,他也懒得太正式,温明惟在哪他就把食物端到哪,就着对方的脸随便吃一口。   今天是仪式感最足的一天,气氛难得融洽。由那本书的话题做引子,温明惟似乎愿意多聊几句。   谈照吃了几口东西,问他:“你信教是为了什么?修身养性?”   “一开始是。”   “后来呢?”   “后来……”温明惟想了想道,“后来发现修不了身,养不了性。”   “为什么?”   “因为‘信’教,信的是一种要服从的信仰啊。”   温明惟说话时笑着,语气很轻,“也是一种迷信。宗教就是迷信和哲学的结合,它会给人安慰和思想指引,让你按照它的方式做人……”   谈照认真听。   “那么,如果你听从指引,虔诚地过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离真理还是很远,困境没有改变,你还要坚持听从它吗?如果你不怀疑它,只反思自己,怎么能算修身养性,不是被驯服了吗?”   谈照愣了下:“是这个道理。你果然是不信的。”   温明惟却说:“也不是不信,信一点。”   “一点?”   谈照不理解,又搬出他那个宗教和恋爱一样的理论,“不全信就是不信,爱一点就是不爱。”   温明惟无奈:“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谈照执拗道,“不管是对什么,全身心投入才说明重视,否则都是可有可无的,随时能抽身离开的也叫爱?”   温明惟沉默片刻,反问:“你觉得怎么才算全身心投入?”   不等谈照开口,他自问自答:“把物质财富,和精神上的一切,都奉献给对方?”   “……”   温明惟的措辞很严重,说的好像不是谈恋爱,是比教徒献祭更可怕的牺牲。   其实在认识他以前,谈照也觉得爱情根本不值一提,就算是现在,谈照也不认为爱谁就要为他牺牲。   反过来才对——爱一个人就要让对方为自己全身心投入,爱是占有,不是奉献。   否则温明惟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里?   谈照无法作答,隐隐怀疑温明惟是在故意引导他反思。   他不想反思。   道理都是聪明人讲给傻子听的,温明惟自己有反思过吗?   谈照想转移话题,不聊这个了,温明惟却突然对他说:“其实我也想过爱是什么,不过我想的那个东西不一定是爱,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关系?”   “对,先不下定义。”温明惟说,“你有没有过很孤独的时候?”   谈照沉默。   “孤独是个很特别的词,它的潜在含义是,人天生渴望同伴,寻找‘另一个人’是生存的本能。”   温明惟单手托着下巴,平和地望着他:“假设某两个人是情侣,要长相厮守,他们一定是能消除彼此孤独感的人,对吗?”   谈照听到这,下意识接:“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我还没说完。”温明惟打断他,“有的人很简单,只要有人陪着,一起吃饭睡觉,就不觉得孤独了。但有的人很复杂,可能连自己也弄不清自己,肤浅的陪伴没有用,他想要精神共振,渴望一个和他相似的人。”   温明惟坐正些,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如果他们在一起了,这种关系符不符合所谓爱的定义,你觉得重要吗?”   “……”   谈照沉默半晌,以问代答:“温明惟,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丰盛的餐桌上,插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饭菜没动几口,香槟空了半瓶。   没有酒精的饮料不醉人。   温明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还没应声,窗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是枪响。   谈照一愣,倏地抬头。然而,这枪响只有一声,接下来一片安静。   他收回往外看的视线,转向温明惟,后者显然也有些莫名,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等我一下。”谈照起身离席,拿起手机去门外发消息。   他去了大约有五分钟。   温明惟不知道他联系了谁,也是真的不清楚外面究竟什么情况——顾旌应该不会这么草率,无故放枪打草惊蛇。   五分钟后,谈照回来了。   温明惟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抬头问他:“出什么事了?” 第87章 如露如电(5)   从声音判断,那声枪响最远不过三百米。   由于深夜寂静,附近没有车声人声,突然冒出的巨响格外惊人。   温明惟心里掠过几个猜测,抬头看谈照,后者回到餐桌前,放下手机,从脸色看似乎没什么值得紧张的情况。   “谁开的枪?”温明惟问他,“外面你有安排把守吗?”   之前进来的时候,他们身边没人,谈照连吴安都故意支开,只有自己知道这个地址。   但都过去半个月了,外面是什么局势温明惟一无所知,谈照出于安全考量增派安保也不奇怪。   不出所料,谈照没有隐瞒:“有人守夜。他们发现了点异常,枪是走火的,没什么大问题。”   “什么异常?”   “可能是紧张过度眼花了吧,深夜值班辛苦,有个什么野猫野狗路过,都容易看错。”   谈照拿起筷子,趁饭菜冷掉前吃了一些,他不对温明惟隐瞒是因为没有隐瞒的必要,连他自己都要出门发消息,温明惟怎么可能向外界传讯?   但刚才那声猝不及防的枪响像一道警报,打断了融洽的气氛,聊到一半的宗教,爱情,和孤独者的内心,都续不上了。   谈照突然清醒,温馨地共进晚餐大概是幻觉,他们依然是囚徒和典狱长的关系,以温明惟的个性,不可能不想方设法离开。   谈照吃得差不多,没胃口了,放下筷子说:“温明惟,最近买的那些书你读了几本?”   他话题转得快,状似闲聊,目光却有些锐利。   温明惟动作一顿,笑道:“挑着读,都翻过几页,没有读完的。怎么?你嫌买得太多,以后不肯给我买了?”   “几本书而已。”谈照不以为然,“只要是能买到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怕以后你不要了。”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温明惟,像是要把那张擅于变化的脸看穿。   气氛微妙了一瞬,温明惟蹙眉,似乎因为他隐晦的试探而感到不悦,耳钉上钻石闪了闪,半晌避过话锋,看向桌上的菜说:“今天做得多,吃不完,浪费了。”   “还能再吃几口。”谈照闻言将最后一点香槟倒进杯里,就着冰凉的无酒精饮料又吃了一些。   他吃饭,温明惟却不再吃了,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没什么情绪。   虽然不带情绪,但这无声的注视长达几分钟,莫名地显出几分温柔来。   气氛紧了又松,谈照想起他刚才的倾诉,终于续上那个问题:“温明惟,你说的孤独的人,是你自己吗?”   温明惟笑了一下:“算是吧。”   “算是?”   “嗯。”他语气暧昧,弯弯绕绕的,“孤独的人很多,那些描述放谁身上不都合适吗?如果是我,其实我早就遇到那个跟我相似的人了。”   他出人意料地说:“出于本能的渴望,我希望他理解我,但又不希望他变得跟我一样,最好还是别理解了吧。”   “……”   很难懂的话,谈照抿了抿唇,挑重点:“那个人是谁?是我吗?”   温明惟微笑不语,谈照一把按住他的手:“如果不是我,你身边还有谁?”   没想到话题会走上这个方向,温明惟突然接上的几句话像委婉的表白,虽然他说他无所谓这是不是爱。   谈照一时将外面的枪声和囚禁关系忘了,餐桌又变回普通的餐桌,他们是一对最普通不过的情侣,有矛盾正常,争吵也在所难免,只要愿意在一起就能克服万难。   “你怎么总是这样……”   谈照简直想把温明惟的手捏碎:“话说一半,剩下半句让我猜。”   “因为你喜欢猜啊。”温明惟反按住他,瞥了一眼残羹冷炙,“别猜了,早点休息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出门?”   他起身离席,谈照从背后搂着他的腰跟出餐厅,牙磨得直响:“以后我就不猜了,你再说什么我都当没听见——但你先解释一下,我有什么地方跟你相似吗?”   “……”   温明惟又笑,谈照越问他越不说,两人连体婴似的来到客厅,谈照瞥见沙发上那本《禅宗典籍研究》,终于松手,拿起书翻了翻。   不知是巧合还是塞纸条留了痕迹,谈照恰好翻到那一页,停顿几秒,大概是没看出什么,又把书合上了。   温明惟察觉他有疑心,抽走那本书扔到桌上,打了个呵欠:“我困了,你不睡我要先睡,餐桌你收拾。”   “先放着吧。”   谈照又黏回温明惟身上,拽着他上楼,直奔卧室,“吃完就睡对胃不好,先运动一下消消食。”   运动自然不是什么健康的运动,但今天换了温和的做法,从头到尾都不激烈,互相抚慰的气氛更浓。   结束后他们一起洗澡,躺下时已经逼近凌晨,谈照突然想起手机还在楼下,亲了亲温明惟说:“我去拿上来。”   这一走就好几分钟。   温明惟数着时间,隐隐觉得他不只是去拿手机,很可能又联系手下问情况了。   谈照现在疑心病不轻。   这是走上高位的人难以避免的心理问题——爬得越高越怕摔下来,不多疑怎么自保?   但谈照的警惕对温明惟绝对是坏消息。   刚才他手下发现的“异常”,八成是顾旌引起的,但既然没有当场爆发冲突,就说明顾旌来得谨慎,没暴露行踪。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温明惟心想,平时没车没行人,说明偏僻。   但谈照又说附近有烘焙店,看他那天买的热面包,不像谎话,说明几公里内有住户有商铺。   境外的某个小城?   还是联盟边境城市的郊区?   温明惟不了解地理环境,模拟不了顾旌的营救方案。   但可以确定,顾旌是尾随谈照找到这个地方的——   温明惟买的书并非普通读物,几年前他跟一位高僧交好,一同研究古籍,合出了本书,正是这本《禅宗典籍研究》。   作者一栏温明惟没署名,但出版事宜是顾旌联系安排的,印量很低,属于自娱自乐,不对外售卖,谈照买不到才正常。   所以当谈照千方百计寻找这本书,想要缺货再印,出版方自然会联系顾旌,把消息传过去。   以温明惟对顾旌的了解,对方掌握地点后,一定会选择最保守的方式潜入,先确认他安全再说,以免激怒绑匪,给他造成第二次伤害。   温明惟正想着,“绑匪”回来了,披着睡衣,拿着手机,躺到他身边。   “怎么去这么久?”温明惟明知故问。   “收拾了一下餐桌。”谈照理由正当,不解释别的,侧身把灯关了,搂住他说,“睡觉吧,今晚有雨,希望明天雨能停,方便我出门。”   谈照睡意来得快,很快就闭紧眼睛,呼吸均匀了。   温明惟枕着他的手臂,模拟同样的状态,但一直浅眠,没有睡踏实。   这一夜雨声宁静,偶然一阵风拍上玻璃,温明惟就被唤醒,昏昏沉沉地往窗外看。看了不知几次,天亮了。   他听见谈照起床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洗漱,换衣服,临行前来到床边,跟他吻别。   温明惟早就醒了,没动。   谈照知道他醒着,俯身从额头亲到唇角,手指在他脖颈流连半晌,低声说:“我走了,今天你有没有想买的东西?”   “没有。”温明惟嗓音微哑,也亲了亲他,“我等你回来。”   ——等谈照是假,等顾旌才是真的。   温明惟本来不急,但一整夜过去,顾旌毫无动静,不知是潜伏在哪里等待时机,还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暂时接近不了。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如果顾旌办砸了,下次再传讯就更困难了。   雨还没停,天阴得不辨昼夜。   温明惟为自己沏了杯咖啡,倚在窗前慢慢喝。   谈照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他昨晚没睡好,用咖啡提神效果有限,等待的过程尤其沉闷,不知等了多久,不远处的墙角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温明惟眼皮一跳,循着声音过去看。   他拉开角落里厚重的窗帘——外面是个被别墅墙体遮掩的视觉死角,适合藏身。   一道熟悉的身影沿着墙壁“游”过来,挂在窗边,外衣已经被雨浇透,戴一张面具,腰上别枪,手持一把特制的激光刀。   来人对温明惟比了个手势,算是情急之下的招呼,然后打开激光刀,对防弹级玻璃轻轻一划,切豆腐似的切下一块,随即探身进来,迅速拉上窗帘。   “明惟!”顾旌摘下面具,“我来晚了,你还好吗?”   他一脸焦急,将温明惟从头到脚扫一遍,确认没受什么虐待,枪伤也痊愈了,重重松了口气:“昨晚出了点状况,来不及细说,我先带你出去。路我已经探过几遍,我们的人在外面,先——”   顾旌压着声音,话没说完,温明惟也没来得及回答什么,两人齐齐一顿,都听见了楼下传来的脚步声。   那声音响得突然,对方不知是什么时候进门的。   ——除了谈照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谈照一步步上楼,嗓音清晰:“温明惟,你起床了吗?我有文件落在家里,找不到……”   他语气平常,但罕见地去而复返,哪里像是单纯找文件的样子?   温明惟头皮一紧,对顾旌道:“你先躲一下。” 第88章 如露如电(6)   顾旌刚刚藏好,门就打开了。   厚重的窗帘阻绝了大部分光线,卧室里一片昏暗,温明惟状似熟睡,侧卧在大床中间,戴一副黑色眼罩,手指无意识地抓着头发,嘴唇紧闭,呼吸均匀。   “快十点了,你还在睡吗?”   谈照走到床边,身上散发雨水的潮湿味,伸手摘下他的眼罩,把他转过来,“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温明惟演技精湛,缓缓地睁开眼睛,就像是被人从深睡中强行唤醒,带着点迷糊:“你怎么回来了?”   “我有个文件找不到,可能是落在家里了。”   谈照打开旁边的抽屉翻了一下,没有。——就翻这么一下,显然找文件只是借口,他懒得演全套,往床边一坐,突然说:“刚才车开到一半,我想起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什么梦?”温明惟倚床头坐直,困倦地看着他。   谈照说:“梦到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家里一片狼藉,你不知用什么东西撞开门逃跑了,给我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句话。”   “写什么?”   “‘谈照,我受够你的预制菜了,以后自己吃去吧’。”   “……”   温明惟嗤地笑出声,谈照面色不善,捏住他的下巴:“好笑吗?”   “嗯,不好笑。”温明惟了然,“你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吧?我要是能撞门逃跑早就跑了,还用等到今天?”   “谁知道呢。”谈照喃喃应了声,不经意地抬头,忽然瞥见窗前的桌子上有一杯咖啡。杯沿挂着褐色水渍,是喝过的痕迹。   温明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表情一滞。   ——刚才时间紧急,把咖啡忘了。   这算不上不能解释的破绽,但把谈照的注意力吸引到窗户附近很不妙。   玻璃被切了一块,如果凝神细听,雨声有些不同。   顾旌就藏在窗帘后,不声不响,隐藏着气息。但房间里毕竟多了个人,磁场有异,谈照又很敏锐,很容易有所察觉。   他似乎已经察觉不对了,盯了半天咖啡,回头看温明惟:“你刚刚起床了?”   “吃了点早餐。”温明惟说,“速溶咖啡不好喝,你有空记得买点咖啡豆。”   “好。”谈照点头,又问,“还要睡吗?回笼觉也不适合睡太久,你起来活动下吧。”   他说着就要往窗前走,去拉窗帘,温明惟心跳过速,不动声色地拽住他:“谈照。”   “嗯?”   “我刚才也做了个梦。”   “……”谈照坐回床边,“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们吵架。”温明惟说,“忘了因为什么吵,只记得你翻旧账,说去年的生日没过好,怪我不用心,整天敷衍你。”   温明惟微微笑道:“再过几个月你的生日又要到了,今年时间巧,和大选庆典的日期接近。”   庆典是指每五年一届的选举结束后,官方会组织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恭贺新主席就任,也为联盟未来五年的命运祝祷。   由于庆典当天放假,民众都很配合,当成节日过。   “怎么突然梦到这个?还早着呢。”谈照反握住他的手,顺势挨近,“我才不屑翻旧账,生日而已,以后多的是机会好好过。”   他一贴近就要接吻,身上冰凉的雨水蹭了温明惟一身,手不老实,往睡衣里摸索。   “你干嘛?”温明惟躲了下,“不是要找文件吗?不着急用?”   “唔,”谈照含糊地应了声,“今天不想出门了,在家陪你怎么样?”   温明惟:“……”   不怎么样。   温明惟罕见地词穷,不知道怎么赶他走了。   不能明着赶人,否则以谈照的敏锐程度,一定会发觉不正常。   但如果谈照不走,顾旌根本藏不住。   温明惟脑内迅速闪过几个念头,没有特别好的方法,一不留神,突然被按倒在床上,谈照腰间一个坚硬的东西压住了他。   ——熟悉的触感,是枪。   温明惟迟疑了下,试探着伸手,想把枪卸了。   但谈照先一步抓住枪柄,玩闹似的用枪口抵住他的腰,一点点上滑,从肋骨掠到锁骨,压向脸颊。   “……别闹。”   “你心跳好快。”   谈照把枪当助兴的工具,一面抵着他,一面亲他。   睡衣凌乱散开,脖颈被咬了两口,温明惟顾及房里有第三个人,不想做得太过火,至少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做。   但他越抗拒,谈照控制欲越发作,单手持枪,另一手去解皮带。   温明惟深深皱起眉,借势发火:“你有完没完?”   他推开谈照,嗓音低而不悦:“你就这么喜欢用枪指着我?一枪不够,还想再来一枪试试?”   “……”   谈照哽了下。   自从上回他含蓄地解释过一句,温明惟就没再提过自己的枪伤,好像根本不在意,不料这脾气来得猝不及防。   谈照心虚,瞥见他肩膀上还没长好的疤,手上一松,后退两步,声也低了,“不想做就不做,你摆什么臭脸……”   其实除了刚来那天大闹一场,谈照没有再用过强,他们每次上床都是两厢情愿的。   温明惟不搭理他,转身躺到另一侧,半天才道:“我还要睡一会儿,你要么陪我一起睡,要么走远点,别吵我。”   “行吧。”谈照系上皮带,“那我走了,不留下烦你——今天晚上也不回来了。”   他说的是气话,可说完温明惟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哪像是在乎他回不回来的样子?   谈照顿时气更大,离开时把门摔得震天响,咖啡杯闻声震动,连垂到地面的窗帘也被气流冲得小幅度抖了下。   大约过了五分钟,或者更久,温明惟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睡衣,打开卧室的门,走到楼梯口,朝下望了一眼。   ——谈照真的走了。   温明惟心下一松,回卧室反锁房门,对窗帘后藏身的人说:“你先出来吧。”   “……”顾旌悄无声息地现身,低着头,面色有些尴尬。   温明惟浑不在意,当着他的面扎上头发,挑重点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不多。”顾旌说,“这是一座小岛,不通船,陆路有他的人把守,我怕打草惊蛇,大部队安插在岛外。但只要您安全,我们的人马上就能打进来。”   温明惟点了点头:“不急,你先跟我说说最近半个月发生了什么。”   “……”   他不急,顾旌却很不安:“我们先走,路上再说?”   形势紧迫,顾旌的提议非常合理,可温明惟坐在床边,没有换衣服的意思。   窗帘仍然紧闭,昏暗中他的脸色异常沉静,像冰冻数年,利刃也凿不穿的厚重冰层,内里一片幽深。   顾旌有些心慌:“明惟?”   “谈照最近在外面做了什么?”温明惟不解答他的疑惑,自顾自问。   顾旌只得回答:“他忙得很,主要是在跟元帅打擂台,上周让池本康出面,以职场霸凌为由把元帅告上了法庭,闹得轰轰烈烈。”   “……”   “元帅焦头烂额,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谈照现在连谈氏都不顾忌了,一副就算把自家公司搞倒也不想给外人半分钱的凶相。谈翼受其波及,也是官司缠身,但联系不上他,无可奈何。”   顾旌详细地讲述事件经过,温明惟听了半晌,突然打断他:“顾旌,我有一个新想法。”   “……什么?”   顾旌心想,有什么想法不能回去慢慢讲?   除非这个想法本身不能回去执行,温明惟没打算离开。   他的猜测一点没错,温明惟淡淡道:“我留在这,暂时先不走,有几个安排你回去转达给心宁。” 第89章 如露如电(7)   温明惟交待任务的时候顾旌不能插话,他一面说,顾旌一面用手机认真记。   等他安排得差不多,顾旌才终于忍不住,担忧地问了句:“明惟,你真的不走吗?”   “……”   温明惟是个复杂的人,顾旌跟随他多年,对他了解深厚,理解却不算足。   虽然有许多不理解之处,但至少温明惟在大事上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原因可循,顾旌知道他是为了大局。   现在呢?   顾旌有些茫然:留在这里安全吗?更有利于他布局吗?   刚才他给简心宁的安排没什么特别,基本都是指点她稳住局势的办法,要求她按部就班地推进竞选宣传,别理会郑劾和池本康的纠纷,尤其是不要做任何主动冒进之举,被动地防守,不引火上身即可。   至于期限,暂时不定,等待他下一道指令。   这意味着温明惟短期内不打算行动,他另有计划,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实现。   可他没说这个计划是什么。   顾旌站在密闭的窗帘下,默然看着他想,这个计划是一定有的,温明惟不可能心里没数就贸然做冒险的决定。   但既然有,为什么不能明说?   “明惟……”   顾旌下意识走近些,还想问,温明惟却抬手打断:“时间紧急,你该走了。”   他拉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说:“谈照最近疑心重,虽然被我支开,但很可能没走远,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别被他撞见。”   幸好阴天,雨越下越大,窗外一片白茫,便于潜行。顾旌是个中熟手,相比自己的安危还是更担心他。   可温明惟不想说的话顾旌作为下属不能没完没了地追问,担心也只能咽回肚里,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温明惟忽然叫了一声:“顾旌。”   顾旌顿步回头,以为他有什么事忘记交待,温明惟却前后不搭地说:“我们认识十多年了吧?”   顾旌“啊”了一声,不解:“怎么了吗?”   温明惟微微笑道:“你很有能力,跟在我身边伺候我其实屈才了,也受了不少委屈,我都知道。”   “……”   顾旌面上一红,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赧然低头:“我委屈什么?没有您我就没有今天,而且我……做得不合格。”   如果不是他疏忽大意,温明惟不会被绑到这里。   但温明惟不生气,不提任何责罚,对他摆了摆手道:“今年是一道大坎,熬过去我们就会好过很多,你和心宁也都不用再背那么大压力了,到时候给你们放假,好好休息几个月——好了,你走吧。”   他说完了,可顾旌更加茫然,隐隐觉得他态度异常,似乎别有深意,可这几句闲聊能有什么深意?   顾旌无暇多想,再拖下去容易生变,不得不走了。   他整理全身武装,刚才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走,不料,掀开窗帘低头一看,切掉的玻璃还在,要装回去有些困难。   “这块玻璃……?”   “放着吧,不用管。”温明惟不甚在意,“我能处理好。”   顾旌点了点头,终于离开。   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半,岛上雨势不减,但附近持枪的安保没有因为下雨而松懈。   温明惟猜得不错,谈照根本没走远,顾旌离开时他正亲自开车巡岛,把所有出入口都检查了一遍,又增派人手查封小路,如果再迟几分钟,顾旌就不好走了。   温明惟没理会那块玻璃,他拉开窗帘,任凭雨淋进来,难得吸到新鲜空气,享受地吹了会儿风。   然后他把冷掉的半杯咖啡倒了,洗净杯子,给自己泡了杯茶。   谈照买的咖啡不好喝,茶叶倒是不错。   温明惟慢慢喝完茶,和往常一样去书房里看书,中午随便吃了点水果。   原以为谈照要很晚才会回来,或者像他自己说的,今天晚上不回来了。但没想到,温明惟的书没翻多久,天还没黑,谈照就提前回家了。   这时温明惟刚从书房挪到客厅,手边摆着纸笔,不是做笔记,是闲着画画玩。   门锁一开,他抬头往玄关看,谈照两手空空,扔下车钥匙,脱掉半湿的西装外套,下颌紧绷,一张脸板得像僵硬的雕塑,仿佛没有一块面部肌肉会动,做不了任何表情——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温明惟火上浇油:“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天不回家吗?”   “……”   谈照充耳不闻,把西装裤也脱了,在门口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家居服换上,趿着拖鞋走向冰箱,拿出一瓶冰镇汽水,拧开盖子仰头喝了。   他不说话,温明惟也不理他,收起纸笔上楼,不料谈照直跟上来,尾巴似的缀在后面,走一步跟一步,一直跟到卧室门口。   “你干嘛?”门关着,温明惟在门口回头。   谈照没长眼睛似的撞到他身上,终于出声:“怎么了,我的家我不能回吗?”   “你随便。”温明惟让开路,可他不进门,谈照也不进,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盯得人想笑。   温明惟受不了了:“回就回吧,我又没不让你回家,闹什么脾气?”   “闹脾气的是你。”谈照说,“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给你配一台手机,只能联系我不能联系别人的那种,每天你无聊就给我发消息。”   “我看是你无聊想收消息吧。”   谈照被揭穿面不改色,接着说:“手机限制好做,定制一张只能联系我的卡就行了,但得先把屏蔽器关掉……我不放心。”   他上前两步,把温明惟挤到墙边,好像很有理:“你就不能让我放心一点吗,温明惟?”   “……”   他总是“温明惟、温明惟”地叫,“明惟”是假装服软时骗人的称呼,“哥哥”是自己都嫌肉麻的撒娇叫法,“老婆”偶尔在床上喊两句,都不如大名自然。   温明惟无所谓他叫什么,但如果非要选一种,其实有点想听他在做的时候叫“哥哥”。   想到这儿,温明惟思绪飘远,有点走神。   谈照本来就情绪不佳,见状更不悦:“想什么呢?我在跟你说话。”   “嗯。”温明惟正了正色,“我的确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转得突然,明明是被压在墙上的那个,却顺势搂住谈照的腰,好像他才是主导者,“我有点好奇,你真打算囚禁我一辈子吗?”   “不然呢?”   温明惟每次贴近,最先涌上来的都是他头发的香味,发丝冰冰凉凉,滑过谈照的脸。   “除非哪天我死了,”谈照硬邦邦道,“否则你别想用任何话术劝服我。”   “……行。”温明惟松开搂他的手,按住门把,“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们之间的矛盾都在你身上。”   “胡说。”   “你别不信,你好好想想,谈照,如果你不胡思乱想,整天找事,我们会吵架吗?”   “敢情都是我的错。”谈照被他一句话撩起脾气,两眼冒火,“什么意思?你想算旧账吗?我劝你没必要算的账就别算,否则你赢不了。”   “这也有输赢?”温明惟笑了,“如果论输赢,我们不是早就有结果吗?更怕分开的那个是输家。”   “……”   他的话让谈照沉默两秒。   这分明像一句嘲讽,打得“典狱长”气焰一低,接不上下句。   可他紧接着却说:“你总是担心我离开,但只要有选择,我从来都不想离开你啊——难道你没发现,我才是更怕分开的那个人吗?”   谈照猝然抬头,不敢相信温明惟这么直接的表白,每个字都是裹着糖衣的炮弹,在他心口炸成一片糖浆,糊住理智,他迟疑几秒:“你又想骗人,我不吃你这套。”   温明惟半晌没做声,突然按下门把手:“你自己看。”   “……”   门打开的瞬间,刮过来一阵潮气。   卧室很大,窗隔得远,谈照的眼睛好似也被糖浆糊住,迟钝地看了好几秒才发现问题。   原来今天的异常都不是错觉——   温明惟不对劲。   岛上的“野猫野狗”不对劲。   他增派人手是对的,但没拦住。   谈照瞳孔紧缩,手攥成拳,紧盯着窗下平铺的那块玻璃,雨水借着风势淋进来,从玻璃表面流向地板,窗帘湿了,一片狼藉。   有一瞬间,眼前的画面跟梦境重合,他还是不够谨慎,不够决绝——应该在别墅四周埋上炸弹,除非有他的通行密码,否则谁敢靠近都是死路一条。   温明惟怎么可能有机会逃跑?   “……”谈照心里掠过一阵后怕,是控制欲爆发到极致时却突然失控的惊惧。   仿佛事实已经发生,他手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将他奋力攥紧的手掌刺出一道裂痕。   但梦里不知所踪的那个人还在他身边,给他展示玻璃的缺口,是为了告诉他:“我不是没机会逃走,谈照。”   “……”   温明惟按住他的肩膀,仿佛早料到他的反应,无论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仍然愿意安慰他,不可更改地需要他。   “是我选择留在你身边,你明白吗?” 第90章 如露如电(8)   谈照不想失态,但表情不受控制,他想撇开脸躲几秒,却被温明惟按着脑袋推进卧室,走到那块玻璃前。   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温湿度调节,在今天通风以前,温明惟没发现空气这么潮,突然间房里的一切都蒙上湿漉漉的水汽,包括谈照。   “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你看错了。”谈照板着脸装无动于衷,“几句话就想骗我信任?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不走只能说明留下更有利,你对我另有所图。”   “哦,那你说说,”温明惟笑着靠近,“我图你什么啊?”   “……”   窗外雨势稍缓,却起风了。温明惟飘动的发丝像意志化成的触手,极具侵略性地挠了挠谈照。   谈照本能地退一步,马上又回来,顶到他脸上:“我哪知道。”   ……大脑已经好半天不思考了。   如果有一种能给人脑呈像的机器,就会发现,谈照正在回放刚才的画面:温明惟打开门,视线定在他脸上,说“是我选择留在你身边”“我才是更怕分开的那个”……   怎么听都不像真的,但有哪一种利益,是温明惟必须被他囚禁才能获取的吗?   谈照短时间内捋不清,他状似沉思,其实根本就是短路的状态。   他不动,温明惟也不动。两人对立在落地窗前,身侧是时急时缓的风雨,夕阳隐没在乌云下,潮湿的风里传来香气,是晚灯玫瑰的花香。   谈照终于缓过来一些,强势地扣住温明惟的手腕,下巴一抬:“随便你图什么。反正今天不走,以后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你最好别后悔。”   他大步迈开,牵着温明惟下楼,衣服不换,也不打伞,把人拖到门外,给手下打电话,叫人来修玻璃,整扇窗户都换新的,加厚,并且多加两层。   手下来得很快,但新玻璃要等等,明天才能换上。   谈照说“行”,把人打发走,又牵着温明惟回屋里。显然他和手下交流的整个过程里温明惟没有出现的必要,但谈照非要把人扣在身边——理智没恢复,分不清真假,没关系,抓住就对了。   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两个人一起窝在客厅沙发里,谈照盯着温明惟,有将近十分钟没说话。   他一脸严肃,温明惟觉得好笑:“你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加强守卫。”谈照说,“或者干脆搬个家。”   “……”   这控制欲是治不好了。   “今天弄坏我玻璃的人是谁?”谈照后知后觉,“顾旌吗?他几点来的?”   温明惟撩开碍事的长发,侧身趴在他肩上,故意说:“上午,和你差不多时间。”   谈照一愣:“我回家的时候他就在?”   温明惟微笑:“是啊。”   “……”谈照眉头紧皱,没顾上生顾旌的气,反而被眼前这人轻描淡写的语调气得不轻,“温明惟,你的活动范围还是太大了,我应该把你锁在小黑屋里。”   “有必要吗?我又不走。”   “不走”和“被强迫留下”果然不一样,温明惟恢复以往游刃有余的姿态,从侧面压着谈照的肩膀,主动往上贴了贴。   动作有些暧昧,谈照故意视而不见,却被他勾着脖子亲了两口。   轻轻的,玩笑似的,温明惟很喜欢这么亲,柔软的嘴唇从脸侧掠到脖颈,顺势搂住他的腰,把他压进沙发里。   温明惟在这事儿上从来不害羞,反而是谈照以前经常被他弄得不好意思。   但不好意思也很久没有过了,现在突然被压倒,眼睁睁看着他纤白的手指慢吞吞拽自己裤子的时候,谈照久违地脸上发烧,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一派无知,被温明惟哄得晕头转向的时期。   “我的话你全都不信?”   温明惟从上方垂首,长发散他一身,“那你好好想想,我有什么时候想过跟你分开吗?”   “就算是——”温明惟话音一滞,突然把他吃进去了,有点痛,“你跟池本康上新闻的那天晚上,我都主动找你,希望你回来。”   “……”   “我一直很需要你啊,不明白吗?”   ……不明白。   谈照默然看他,一点也不明白。   被爱的感觉很淡,更浓烈的是对温明惟的不理解,弄不懂,看不穿。   正因为负面情绪太多,远超过在一起的喜悦,谈照才无法控制自己,想将一切打碎,换种关系,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无处倾泻的负面情绪都清除。   可惜没有,它们还在,只是从害怕自己被温明惟抛弃的不安转化成担心这房子锁不住他的另一种不安。   但今天,温明惟没走。   谈照那颗被糖衣炮弹轰过的大脑还没变正常,满脑子只有“他没走”“他怎么不走”“他在骗我”“一定是又在骗我”……   不能相信的时候怀疑准没错。   只要保持怀疑,就不会落入温明惟的甜蜜陷阱。   ……可它是不是太甜了点?   谈照像个被强迫的,稀里糊涂地被温明惟压在身下,一下也没动过。   但身体反应比思维敏捷得多,他抓紧温明惟的发梢,望着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从中看见了无计可施的自己——还没做多久,就被温明惟给迷晕了。   这感觉可真糟糕。   谈照心想,推开他,让他知道谁才是主人,就算上床也得经过自己允许才行。   可手伸出去,却扣住温明惟的腰,把人往自己身上用力一按——   眼前长发飘荡,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孔浮起笑容,“你闭眼干什么?”   “……”温明惟低头亲他,和刚才一样的亲法,从他的脸颊亲到下颌,缠绵地吻住喉结,激得谈照呼吸一紧,胸腔都在颤,忍不住翻身调换位置。   做得激烈起来,更不能思考了。   谈照索性彻底放弃思考,让大脑放空,专心盯着温明惟的脸看。   他们做了两次。   中间有几分钟间隔,用吻填充,亲密接触一秒也没中断过。   结束后,温明惟把湿透的睡衣扔到地上,问谈照:“你饿不饿?”   谈照不吭声,赤裸坐着,从茶几底下翻出盒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给自己点上,对着温明惟吞云吐雾。   他故意的,每一口烟雾都要吐到温明惟脸上,见后者皱眉,就好像恶作剧得逞了,身心舒畅。   温明惟抢走他的烟,塞进自己嘴里,喃喃道:“上回不是答应我不抽了吗?”   “上回是哪回?”谈照记得,偏要这么说。   温明惟不怎么在意,用力吸一口,从肺里呼出:“什么牌子?不好抽。”   “你很懂烟吗?”   “还行。”温明惟说,“以前有一段时间喜欢抽,各种类型都试过。”   不奇怪,烟而已,就算温明惟说他吸过毒,谈照都不觉得奇怪。   猜到他在想什么,温明惟笑道:“没吸过毒,太伤身了。”   “伤身?跟你那些药有区别吗?”   “当然,药是可控的,毒品不可控。”温明惟把烟还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的点上,玩笑般说,“我的身体很重要,还不能垮掉呢。”   “……”   这话有点耳熟,温明惟以前在某时某地似乎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但谈照一时没想起来,只觉得不太顺耳。   “你最好真这么想。”谈照拿走烟,将两支都熄灭,“不要抽了,伤身。”   明明是他起的头,但他说变脸就变脸,抬手一扔,烟盒掉进垃圾桶,“我饿了,先洗澡再吃饭?”   温明惟点头,随他安排,顺手把沙发套摘了,和睡衣一起扔进洗衣机。   吃完晚饭之后,谈照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了点。   他们一同在书房里选书看,说是选书,但谈照的眼睛没离开过温明惟,像第一次认识似的,看一眼,再看一眼,认真打量,仔细观察,把温明惟盯得直发笑:“你有完没完?”   谈照撇开脸:“顾旌今天来跟你说什么了?”   温明惟道:“当然是我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哦,那你问什么了?”   “我问他,少爷最近又背着我作了什么妖。”   当事人黑脸,温明惟不理会,掠过一排排书脊,抽出一本书,递给谈照。   谈照看了眼晦涩的书名,塞回书架上,换成一本通俗小说,“意思是外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差不多。”   “然后呢?”   “什么然后?”   “顾旌走之前你不安排几句吗?否则你人不在,以后又联系不上,他们怎么办事?”   “……”   他倒是机敏。温明惟也给自己找了本小说,随手翻开:“我让他回去老实待着,静观其变。”   “观谁?”   “你和元帅啊。”温明惟笑道,“你们打得这么激烈,我何必下场?随便谁输,对我都没坏处。”   谈照上前两步:“你想得美。”   他表情写着“我才不会让你坐享渔翁之利”,但没有说。   他拿着书,手臂抬高,将温明惟圈在自己和书柜之间,恍然大悟:“你留下不是为了拉拢我吧?”   温明惟头也不抬:“我有必要吗?”   有没有必要暂且不说,这样委曲求全不像是温明惟的风格。   所以,他的确是为了他才留下吗?   ……思考还不如不思考。   谈照的脑袋又晕起来,热得像发烧,不得不把温明惟当退热贴,蹭了蹭他的脸,故作冷静道:“以后呢?假如我和郑劾之间赢的是我,你要怎么处置……我们的关系?” 第91章 如露如电(9)   谈照的意思是:如果将来郑劾出局,我们正面对上,你还会对我这么和颜悦色吗?   温明惟没有回答,从他黏人的拥抱里挣脱,走出书房:“赢的不会是你。”   “你怎么知道?”谈照不服,尾巴似的跟着温明惟拐进隔壁影音室。   他们没拿书,已经聊得失去读书的兴致。   之前有一回闲聊,温明惟曾问过谈照:“你一年能读几本书?”   谈照哽了半天,避重就轻地答:“我可是博士学位。”   可见少爷一年确实读不了几本,尤其读不了温明惟的书。   他一个商科博士,满脑子实用主义,且不说宗教那种脱离现实生活的东西,哲学也是无用的空谈。   一般人真的很难弄明白,为什么有些哲学家穷尽一生,把自己逼疯,只为琢磨一个没人理解也没人在乎的问题,甚至到最后,他自己也给不出确切答案,勉强写了些观点,在几十年或几百年后,还会被人批判、推翻。   这是题外话。谈照打开影音室的灯,寸步不离地跟着温明惟坐到双人沙发上。   对面的大屏幕铺满整面墙,边缘的装饰灯亮起来,把他们的脸染成空幻的蓝色。   “你怎么知道我赢不了?”谈照不是聊正事的语气,更像求偶期的雄孔雀,讨厌温明惟说他的羽毛不漂亮。   温明惟道:“我上回说的话你忘了?你的底牌是什么?一些钱,一个暂时有舆论优势的池本康,和无所顾忌的你自己?”   谈照道:“能被你一眼看穿的算什么底牌?”   “哦,还有别的?是什么?”   温明惟洗耳恭听,谈照却不说:“你想套我的话?我又不傻。”   这语气听起来可不像聪明的样子,尤其他的双手又缠上来,趁温明惟不注意把人抱住,下巴挨挨蹭蹭地抵住温明惟的脖子,低头,亲一口,再低头,又亲一口。   温明惟:“……”   虽然没有上过班,但温明惟突然明白了,办公室恋情要不得。   否则如果每个人都像谈照这样,工作还能不能谈了?   但谈照不觉得哪里不对,他本来也没想谈工作。他是在和温明惟聊感情,他那颗不能好好运转的大脑目前只装得下这一件事。   温明惟仿佛被传染,也短路半天才想起上一句聊到哪儿,把肩上的人推开几寸,他说:“我又走不了,你防备什么?把你的计划讲给我听听。”   “你真扫兴。”谈照说,“其实没什么长远计划,见招拆招,竞选不就是这样么?打持久战。”   “短期计划呢?”   “继续打官司,”他指池本康告郑劾职场霸凌的官司,“赢不赢无所谓,要的是宣传作用。一方面不让郑劾好过,另一方面,让普罗大众知道,不止普通人会遭遇职场霸凌,联盟主席也会,给池本康树立一个为民发声的正义形象。”   温明惟问:“上回池本康发了预告,吊足胃口,最后却什么料也没有爆,没招来舆论问题吗?”   “还好,”谈照说,“当时郑劾又封他的号,我让他顺势闭嘴,别注册新的,网民都以为他是被封口的,总之黑锅扣给人民党就对了。”   这也是职场霸凌官司的起因。   池本康换了一个理由讨伐郑劾,手持受害者剧本,从社交平台演到法庭。   “你准备就这样,让他演到七月末?”   八月初大选投票就开始了,一周内统计出结果,然后便是新主席就任庆典。   温明惟微微摇头:“舆论很有用,但能左右的毕竟有限。你知道投票日是怎么计票的吧?”   “当然。”   所有有选举权的联盟公民,每人一张选票,即公民票。   公民票只决定每个省的选举结果,在这个省获胜的竞选人最终被统计的票数并非公民票数量,而是选举人票数量。   所谓选举人票,说来复杂,跟每省的选区数量息息相关,选区则是按照省份人口来划分的。   例如,仁洲省一亿多公民,被划分为七十六个选区(即推举出七十六位众议员),七十六加二(两位参议员),是仁洲拥有的全部选举人票。   在仁洲获胜的竞选人,最终取得的票数是七十八票。   这意味着,人口大省的影响力远超小省。   “那你应该也明白,大多数省份有固定的立场倾向。”   温明惟打开屏幕,从基础功能里点出联盟地图,放大至全屏:“人民党和公律党都有自己的票仓。能成为固定票仓,自然是因为享受政策扶持,有资源倾斜,利益绑定。”   “池本康也是人民党人,但不等于他能共享郑劾的票仓。”温明惟看着谈照说,“除非他能在党内掌握实权,影响决策,就算没有郑劾,他也能维护那些省的利益——你觉得他能吗?”   这就是温明惟上回说的,破坏和建设的区别。   谈照也心里有数,否则不会听话收手。   “你说得对,但现在不能,不代表以后也不能。”   谈照主动拿过遥控器,在地图上按省份点选,人民党一种颜色,公律党一种颜色,还有第三种颜色:立场摇摆的省份。   “所以我要打败的是郑劾,不是人民党。”谈照说,“如果我能争取到摇摆省的支持,并拉低郑劾的支持率,人民党内部的话语权也会向我倾斜,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公律党,不是我,最大的目标是胜选,不是支持某人胜选——人都是活的,没有不可变的局势。”   “……”   温明惟颇意外地看他一眼:“不错。但问题也在这里,你对人民党内部有几分了解?你知道哪些人是元帅的死忠,不可撼动,哪些人是表面逢迎,可以争取吗?”   谈照不以为然:“我可以查。”   “还有五个月。”温明惟说,“内斗向来比外斗更难,你查到的未必是真的,也可能是圈套。”   “……”   屏幕散发三种色彩的光盈满房间,影音室一片寂静。温明惟向后一靠,悠然倚进沙发里:“你可以问我。”   “什么?”   “我给你信息。”他说,“除元帅以外,没人比我更了解人民党。”   “……为什么?”   谈照的大脑恐怕是彻底好不了了,温明惟竟然要帮他。   他刚才还在想,这人会不会坐山观虎斗,趁机给他和郑劾找点麻烦。   可现在温明惟说什么?“我给你信息”。   他今天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会有爱情和事业齐齐转运的美梦?   这么做除了帮他,温明惟还有什么好处? 第92章 如露如电(10)   虽然现在思维运转缓慢,但谈照还不至于昏头到认为温明惟为了他变成恋爱脑,不顾大局了。   恰恰相反,温明惟对他越好,他的警惕性越高,今天突如其来的美梦一下子变得可疑起来。   “别这么看我。”温明惟勾住他的手指,给了句不算解释的解释,“我当然有好处。但你别管我有什么好处,你自己没坏处不就行了吗?”   很符合温明惟风格的回答,看来他没被夺舍。   谈照不高兴:“又来,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话直说,不让我猜?”   “未来某一天。”温明惟把屏幕上的地图关了,打开影片库,喃喃道,“如果我说没目的,你也不相信。你就当我想借你的手,做一些我自己不方便亲自做的事吧。”   “比如?对付郑劾?你有什么不方便的?”   温明惟摇头不语,用遥控器选片,不同颜色的电影海报渐次掠过他的脸。   谈照默然看着,琢磨他遮遮掩掩的几句话,心口由糖衣炮弹化成的糖浆一点点冷掉,凝结成块,沙土似的往下掉。心情就像过山车,突然又行驶到低点,“所以……”   温明惟转过头来。   “你留下不是为了我。”   成年人怎么能这么情绪化?谈照刚才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失望。   虽然他一直心存疑虑,提防着,但当温明惟的“目的”真的出现,证实他的猜测,他又希望自己没猜对。   温明惟似乎觉得他好笑:“你怎么这么一根筋?”   “你两根筋行了吧。”谈照冷下脸,夺走遥控器,选中一部经典爱情片,开始播放。   他的私人情绪占据上风,正事一句也不想聊。   温明惟果然笑了,不为自己辩解,反问:“你是不是永远也不能相信,我不想离开你?”   谈照郁闷:“你先问问你自己相不相信呢?”   “我当然相信,我难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温明惟说,“如果不是你,我为什么要留下?就算有别的想法,也不是非得在你身边执行。”   “……”谈照不反驳了,故意板起的脸上难辨喜怒。   过了会儿,他把遥控器塞回温明惟手里,拐弯抹角地服软:“好吧,你来选片。”   “就看这个吧。”   不过是晚上打发时间的电影,温明惟不挑剔。   但没想到,竟然是一部黑白影片,实在是很有年代感。   片名叫《罗马假日》,故事不复杂,讲一位频繁出访各国的公主在某天到访罗马,深感国务厌烦的她逃出大使馆,结识了起初不怀好意的报社记者男主角。   两人同游罗马,经历一番波折,倾心相爱,但有情人并未成眷属。   公主最终放弃意外降临的爱,回到她原定的轨迹里,勇敢地承担起国家责任。这段露水般的爱情成为她人生里的一个假日,弥足珍贵,因遗憾而更加美丽。   谈照看得不大认真。   他一直在想,温明惟这么快就承认自己有目的,是不是也是骗他的一环?究竟哪句是真的?   但又觉得,这样的温明惟才真实,不管他打什么主意,他没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可他留下了,并在此时此刻,陪自己看电影。   ——他们以前最甜蜜的时期也很少约会,电影一次都没看过。   想到这,谈照看得稍微认真了点。   他是个很情绪化的人,但其实不太能共情别人的故事,或者说不关心。   温明惟正相反,明明本人没有那么丰富的喜怒哀乐,却很容易被故事打动,哪怕只是一部没太多深意的爱情片,他也看得认真。   结局播完,不免要讨论几句。   谈照冷脸一摆,用表情给电影打了分:“到底是谁会为这种结局感动?这竟然是爱情片,匪夷所思。”   温明惟早有预感,一听他开口就笑了:“怎么说?”   “如果两个人真的相爱,有什么不能在一起的?无论遇到多大困难,总有解决的办法,不是吗?能放弃的爱情,就说明没那么爱。”   温明惟久坐疲惫,起身往外走:“那你觉得怎么办好?男主角应该把公主囚禁起来,关在上锁的别墅里,不让她回去?”   谈照:“……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跟着温明惟走出影音室,来到客厅。   这栋房子很大,但没有温明惟在西京的别墅大,没有管家等人的打扰,住两个人正好。   温明惟倒水喝,谈照也要了一杯。   时间很晚了,暂时还没睡意,温明惟突然说:“你不觉得,在疲惫的人生里能有一段‘假日’很难得吗?不是所有感情都要有结果。”   “对,难得,你说得对。”谈照不赞同,却乖乖地附和,“我不会再轻易点评什么东西了,否则你八成要在心里骂我,不仅宗教聊不了,连爱情片也聊不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能聊的?”   “……”   温明惟又笑了。   他和谈照在一起时总是想笑,谈照却非常不爱笑,高兴和不高兴都要冷脸装酷,生怕别人误以为他脾气好。   “我们还是聊郑劾吧。”温明惟说,“我刚才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   “嗯。”   谈照点头,故作正经:“但你得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   说是思考,其实是需要一段时间让大脑恢复正常。   谈照原以为睡一宿就好了,但没想到,接连几天他都沉浸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微醺状态里。   不能怪他,要怪应该怪温明惟——   以前每天早上起床,谈照强行把领带塞进温明惟手里,逼他为自己系,再给一个强迫意味十足的吻。   现在温明惟会主动帮他系领带,一次没系好就耐心地解开重系,吻别也很主动,似乎真的抛开所有隔阂,跟他重新开始了。   谈照晕晕乎乎,不想在自己不清醒的时候做任何决定,可他几乎没有哪天是清醒的。   他变得不爱出门了,犹豫再三,把家里的屏蔽器关掉,给手机通信号,电脑联网,远程办公。   ——反正定位也没必要藏了。   但岛上的守卫一点没减,外来者很难登岛,更难接近这栋别墅。   玻璃修好了,整扇窗都换成新的。   他给温明惟配了一台手机,如之前所说,插上定制的电话卡,只能联系他一个人。   并且开始考虑,要不要请个厨师做菜。   这座岛并非无人岛,从人口规模看,算是一座小城镇,有不少居民在此生活,请一个本地厨师每天上门做饭并不难。   但如果他不在家,只能由温明惟亲自开门。   这意味着要把门锁密码告诉温明惟——囚禁行为名存实亡,谈照想了又想,放弃了。   总之,短短几天内他考虑了很多生活琐事,唯独没考虑过正经事。   他一方面是不想在自己状态不正常时做决定,以免做错,另一方面也是有意放置,试探温明惟急不急。   从结果看,温明惟一点不急,并在某天晚上笑着问他:“你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是要帮你,又不是要害你。”   “……”   谈照实在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终于在二月末,整理了一份人民党骨干名单,内附每个人的履历,交到温明惟手上,让温明惟从中挑选,圈一份可拉拢名单。   但温明惟看完之后还给他的,不只是一份名单,还包括人员先后顺序:以哪些人做切入点,会带动另一些人动摇。以及更为具体的行事计划。   谈照看完沉默许久:“你是真的想帮我。”   温明惟坐在被囚禁的别墅里,和他当初在自己家中并无不同,一样轻松地喝着茶,足不出户便搅动风云。   但他似乎觉得不够。   “这只是一部分。”温明惟又问谈照,“境外你还有没有在发展?怎么样了?”   “事太多,暂时顾不上境外。”谈照没有明说,主要是因为前段时间被顾旌盯得太紧,不方便有大动作,很多计划都搁置了。   温明惟明白,也不细问,提醒他:“该做的还是要做,境外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也可以问我。” 第93章 如露如电(11)   什么叫“该做的还是要做”?   温明惟不仅在人民党内斗里帮他出谋划策,还提醒他不要忽略了境外。   这态度不像是单纯的“帮”,分明是在为他规划发展路线。   谈照刚刚消化现状,又有些不解。但思来想去,不论温明惟是真心帮他还是有意利用,目的大抵也只能是借他之手除掉郑劾,别无其他。   谈照不明白这件事温明惟为什么“不方便亲自做”,难道他是觉得从人民党内部瓦解敌人更省力吗?   无论如何,至少现阶段他们目的一致,至于之后的分歧,之后再谈也不迟。   谈照勉强安心些。   最近因为温明惟态度转变,顾旌那边收手了,谈照之前面临的外部限制几乎都解除了——不再被追踪定位,不用再费心隐藏假身份,做事躲躲藏藏,束手束脚。   他公开现身,回了一趟公司。   没什么特别目的,就是单纯地回去露个面。   像一种宣告:我要回来了。   由于近期谈翼也受元帅牵连,官司缠身,董事会高层时不时就要配合有关部门调查,内乱早就乱成一锅粥,人人见到大少爷都活像见了鬼,战战兢兢,谨言慎行。   每日蹲在谈氏总部大楼外的记者久违地拍到谈照,立刻发新闻,标题带上现任主席池本康的大名,把“谈照回公司上班”炒成“暴风雨降临的前奏”“池本康疑似将有大动作”,狠狠赚了一把流量。   温明惟是用谈照的手机刷到这条新闻的,他先点评了一番少爷的新闻照,说没有上回那张拍得好,然后问:“你回公司有什么打算?”   “装装样子,给他们点误导罢了。”谈照不甚在意地说,“事分轻重缓急,公司都拖那么久了,也无所谓再拖几天,我不着急当董事长。”   谈氏的代理董事长至今仍然是谈翼,谈照之前借温明惟的势,夺走一半话语权,让谈翼不能转正。但同时他也受温明惟控制,比傀儡好不了多少,在公司难有作为,直到他们决裂。   谈照不急,当然是因为他政治活动的资金不从谈氏出。   温明惟放下手机瞄他一眼:“你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你猜。”谈照故弄玄虚,“除非你把所有秘密都告诉我,否则我也不会给你交底。”   温明惟笑他较劲的样子幼稚:“说不说随你,不影响大局。”   “那可不一定。”谈照说,“你得提防我,温明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吗?”   “哦,什么算盘?”   “你总是小看我,觉得我比郑劾好对付,所以先和我联手打败他,然后再来单独解决我——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我可是会咬你的。”   少爷说咬就咬,牙齿已经贴上温明惟的脖子,暧昧地来了一口。   温明惟没躲,任他留下一道牙印,十足纵容:“咬吧,我都心甘情愿被你关起来了,咬两口算什么?”   “……”   苍天啊,谈照在心里骂,这糖衣炮弹还有完没完了?   非要把他的脑子泡进糖水里,做成糖水罐头吗?温明惟这个吃人大脑的恶魔,太可怕了!   整个三月,谈照都是在担心自己脑子被吃掉的微妙幸福里过完的。   温明惟给的提点很有效,原本在人民党内毫无势力的他逐渐铺开了自己的人脉,将元帅一手遮住的“天”撬开一道缝隙,接下来要做的是不动声色扩大势力,并在某个关键时刻,例如某场党内会议里,让这些人为池本康壮势。   这是个不能急于求成的过程,需步步谨慎,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温明惟教了他不少东西,人际交往的技巧,操控人心的手段,其宗旨是对不同的人持以不同的态度,先理解,再攻心。   这些谈照都懂,他和温明惟的区别是,他并不能够轻易理解所有人。   尤其是那些政坛老油条,极擅伪装,表现出的性格差不多,连履历背景都相似:一水儿的顶层精英——如果不是出身不凡,也很难在如今腐败的联盟政坛里爬到高位。   但温明惟说,凡是值得重用的人,都一定有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这是他的优点,也是弱点,注意观察总会勘破伪装,发现其本质。   谈照便将自己观察的细节讲给温明惟听,每天晚上他们一起分析不同的对象,也像看电影似的,偶尔有观点分歧,争执几句,最后更有理的那个胜出,统一意见。   谈照渐渐迷上这种感觉了。   他发现,他和温明惟现在这种状态,似乎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平等沟通。   虽然温明惟仍然有未言明的秘密,但他也故意有所保留——虽然不多,总之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谈照的性格像弹簧,有压迫的时候他拼命反抗,没有压迫了,他就松弛下来,控制欲也没那么重了。   有一天,他有点别扭地问温明惟:“你想不想出去逛个街,晒晒太阳?我陪你啊。”   当时温明惟坐在书房的椅子里,正在阅读他今天呈上来的有关境外各势力的资料文件,工作得十分认真,竟然说:“我在想事情,改天吧。”   谈照:“……”   这人根本一点也没有被囚禁的自觉,像话吗?   以及,到底谁才是老大?   谈照心想,温明惟现在的定位充其量是他的军师,怎么一副皇帝派头?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皇帝陛下只穿睡衣,凌乱的长发披散着懒得扎,发质相比以前,似乎变差了。   虽然他美貌不减,但整体有些潦草,像一只没被养好的猫,皮毛不光滑。   这自然是饲养员的错。谈照不确定,走近些,抓起一缕头发搓了搓,发现发梢干燥,的确不如以前顺滑。   为什么?家里的洗发水不好吗?   谈照不懂头发保养,并且很怀疑,温明惟自己也不懂,他离开管家和顾旌就什么也不会做。   ……原来顾旌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之后几天,谈照忍不住上网搜索“长发保养攻略”,学了一堆养发护发甚至吹头发的技巧,比如从上往下吹发丝顺滑不毛躁,从下往上吹显得蓬松,能拉高颅顶……少爷看得头晕眼花,最后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应该从上往下吹,还是从下往上吹。   他天天看攻略,有一回不小心点了个赞,被记者发现,挂到新闻上胡言乱语大肆分析,说谈氏疑似要进军美发相关行业,温明惟刷到之后有些莫名,问他:“你对这个感兴趣?”   “……”   谈照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最后也没藏住,把他新买的护发素和各种吹拉染烫工具摆进浴室,变相地摊牌,温明惟明白后笑了很久。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谈照不高兴,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强行按着温明惟洗了个漫长的头——什么洗发水,护发素,强效修复膏,各式发膜,一堆东西挨个抹上去,再洗干净。   温明惟被洗得眼冒金星,抬起湿漉漉的头:“还没抹完吗?我困了。”   谈照嗫喏半天,还在研究:“我好像搞错顺序了,这两瓶一个先用一个后用,”他拿起第三瓶,“而且不能和这个混用……我已经用了,怎么办?”   温明惟:“……”   能怎么办,又死不了人。   温明惟耐着性子把头上的各种膏剂冲掉,说:“先这样吧,明天再研究。”   他终于解脱,可惜,并没有完全解脱——谈照拿起吹风机,给他展示自己新学会的吹发技巧。   温明惟又被按着摆弄了十多分钟,一会儿往上吹,一会儿往下吹,等头发吹干,他人都快要昏迷了。   谈照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抓起他的发丝吸了口香气,揉来捏去地欣赏:“你看,顺滑多了。”   还要邀功:“不夸我两句吗?”   “……”   温明惟两眼一闭,倒在他怀里装睡。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包括人民党,境外的发展,以及谈照的护发行动。   时间进入四月,温明惟有了更详细的计划。   他真是一副皇帝派头,把大少爷当成他的将军,计划书一交,问谈照:“按我说的,我们两个月内在境外称霸,三个月渗透人民党,你觉得怎么样?” 第94章 如露如电(12)   ——两个月称霸境外,三个月渗透人民党。   这话也就温明惟说得出来,换个人说都显得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   谈照隐隐觉得他好像有点着急,虽然时间的确不多了,他的安排并无不合理。   “你对境外有什么执念吗?”谈照提出疑问,“如果我们很急的话,不如把精力都放在人民党上。”   在谈照看来,去境外发展只是他之前受限时逼不得已的下策,隐藏身份外加捞钱。   钱是越多越好,但如果不那么紧缺,也不必急着发展境外,徐徐图之更合适。   温明惟却说:“我以为是你想在境外称霸,不是吗?”   “我想是想,”谈照说,“但我主要是当成一项商业投资来做的。”   “商业投资?”   “嗯,否则‘称霸’有什么意义?参考丹威,哈里斯,开赌场开银行,不都是为了赚钱?但他们各立山头,不轻易合作,能赚的钱总归有限。”   谈照认真考虑过:“境外需要一个更具权威的统一银行,乃至连锁商超,物流运输……都照联盟的规格来,这是一个空白市场。”   “对,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前为什么没人做?”   他们最近常在书房谈心,方正的书桌旁边摆两张座椅,像独属于二人的会议桌。   温明惟倚桌而立,看着谈照:“境外之所以叫境外,不叫某独立国,就是因为它永远只能当联盟的附属品。”   “……”   “它可以是一盘散沙,也可以暂时被统一,但无论如何,必须保持血腥黑暗混乱无序的状态,因为联盟政府需要一个假想敌,参照物,垃圾桶,来反衬联盟的正确和光明。”   温明惟说:“如果境外井然有序,欣欣向荣,所有人服从于某个主宰,它就成了一个必须被剿灭的国家,罪名是‘破坏人类大一统’。”   谈照听完沉默半晌:“我想过,所以我还有一个想法。”   “什么?”   “我想把境外几个主要城市收编进联盟版图,名正言顺地开发这部分市场。”   温明惟惊讶:“这是你支持池本康竞选的真正目的?”   “目的之一。”谈照说,“敢想敢赌才有未来,不是吗?”   “……”   温明惟笑了一下,“你跟周继文应该能聊得来,他也想收编境外势力,让‘边境’的概念消失,给边境地区人民一个真正的和平。但这个想法在激进的公律党里,也属于激进过头的,没几个人支持。”   公律党和人民党政见不合,但他们在分别维护己方利益的同时,也有一部分共同利益,即优先维护联盟政府的利益。   改革的难处就在于,所有人在一张桌上吃饭,你可以争抢,却不能掀了这张桌子,否则连自己人都要翻脸。   因为这张饭桌——所谓“联盟政府的利益”,本质是上层人的利益。   人民党为老派贵族代言,公律党受新贵精英支持,“为每一位联盟公民服务”是他们争权夺利时喊的口号,仿佛谁喊得更大声,谁就更加廉政爱民,以至于,把本该神圣庄严的大选玩成了政治表演秀。选民以为自己能看到的内幕,也只是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罢了。   但谈照暂时没想这么深远,他只是在为自己谋划。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确很适合加入这场政治游戏:有钱,胆大,目标明确,没有顾虑,有机会赢,也输得起。   温明惟看着他,走神了几秒。   既然聊到政见,谈照好奇地问:“你说那是周继文的想法?你不支持吗?”   “也不是不支持。”   温明惟答得含糊,谈照追问:“你怎么想?”   投身政治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套自己的理念?   谈照想了解温明惟的具体想法,例如,郑劾认为多党制引起的党派倾轧是联盟政府腐败的根源之一,一个政府只要有一种正确的声音就够了,两个声音打架,不择手段互相攻讦,不利于联盟发展。   “元帅有一定道理。”温明惟说,“但任何制度都有利弊两面,一党执政导向独裁,也不是更好的解法。”   “什么是更好的解法?”   “没有。”   “……”   谈照微微哽了下,温明惟说:“政治游戏运转千百年,没有谁能解出最终的答案。政权兴亡,社会兴衰,都是不会结束的轮回。人性如此,想贪污腐败的人在任何制度下都能找到贪腐的办法。”   “所以?”谈照忍不住问,“你支持周继文,和郑劾对立,只是因为郑劾跟你有仇吗?”   “不,就算没仇,我也选择周继文。”   温明惟聊起政治既没激情也没愤怒,平淡地说:“既然任何制度都有问题,我们就只能尽力地去完善,在问题出现时,一个个解决。”   “……”   “周继文是想解决问题的人,但元帅要的是权力,什么政治理念都是他自我美化的借口。”   谈照闻言有些心虚:“我要的也是权力,温明惟,你会觉得我卑劣吗?”   这话一出口,谈照就提起戒备,生怕温明惟说“会”。   然而,温明惟可能是真的很喜欢他,给他加了和元帅不同的滤镜,对他笑了几秒,竟然说:“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还年轻,还在摸索呢,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   又是这句。   谈照得到否定答案也没高兴起来,他太讨厌温明惟故作老成的口吻了,明明只比他大七岁——七岁而已,又不是七十岁,整天装什么过来人呢?   不过往好处想,他们最近越聊越深,话题也越来越丰富,一部分工作,一部分生活,偶尔也讲讲别人的闲话。   当然,主要是谈照在讲,温明惟的生活里没几个“别人”。   谈照讲的是他曾经那些狐朋狗友,学业,恋爱,家庭纠纷,挑有趣的给温明惟听。但温明惟似乎不觉得这些八卦有趣,反而是边讲故事边犀利点评的他比较有趣,一直听一直笑。   谈照渐渐觉得自己脚下发飘,心脏发胀,持续性地晕头转向。   但他们毕竟太忙了,这只占生活的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推进计划。   谈照最终决定听温明惟的,人民党是主要任务,境外也不放松,能打则打,能收则收。   温明惟搞黑帮经验丰富,知道他在内部威望不足,雇佣兵们不忠心,于是教他立威的手段,说:“一是要狠,要强,二是融入进去,拉拢人心。”   谈照洗耳恭听。   “不服你的人分两种,一种心里不服,不会说出来,还有一种连表面都不够恭敬,这种人不能留。”   “自然,这种我都炒了。”   “炒怎么行?要杀。”   “……”   “境外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你想想,那些被你赶走的人加入别人麾下,他们会怎么编派你?留下的人又怎么看待你?”   温明惟说:“当黑帮老大就要让他们明白,跟着你能过好日子,背叛你是死路一条,对你又敬又怕,缺一不可。”   谈照点头:“跟管理公司一样的道理。”   “不,你的员工跟你是平等的,但手下不是。你就是太商业思维了,不够融入。”   温明惟说:“你觉得他们不忠诚,跟你有距离感,但他们也觉得你不是同类,接近不了,没法称兄道弟,培养不出真情实感,怎么谈效忠?”   谈照奇道:“可我也没见你跟手下称兄道弟啊……”   “我什么出身,你什么出身?”温明惟笑道,“你把少爷脾气和精英气质收敛点,境外一群莽夫,看不惯小白脸。”   谈照心说,你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子,好意思说我?黑帮太子爷好了不起。   他硬邦邦道:“要不这样,我去买条大金链子戴上,脸上贴几道疤。”   温明惟:“……”   让大少爷跟境外那群人称兄道弟实在困难,最终温明惟考虑了一个晚上,给顾旌打了个电话,让他调派两名心腹,协助兼保护谈照。   换句话说,代谈照处理那些他不擅长的事。   此举一出,谈照再次意识到,温明惟让他摆平境外八成有其他目的,不是随便说说的。   联系之前的谈话,很可能跟周继文有关。   但究竟是怎么个有关法,谈照左思右想,几天也没想明白,怎么看温明惟都是在帮他,培养他,生怕他学得不够多,发展不够快,没有一点阴谋诡计的迹象。   ……这是爱的力量吗?   那温明惟是不是爱他爱得太深了?   谈照都不好意思再仔细琢磨原因了,否则显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辜负了温明惟的一腔深情。   谈照既幸福又苦恼,但也没耽误正事。   温明惟这样帮他,他不能不拼命,又砸下许多钱招兵买马,不到两个月就把境外几个不肯合作的势力打得服服帖帖,剩下几个有眼色,跟他和谈了。   这两个月谈照过得辛苦,境外和西京两头跑,经常在飞机或车上昏睡,晚上来不及赶回家,只能抱着手机跟温明惟通电话。   温明惟终于不再每天关在家里,偶尔也会出门逛逛。   不过谈照还是不放心,怕他跑太远,每次都派十几名全副武装的手下跟着他。   不知谈照私下是怎么交待的,那些人神经兮兮,很怕温明惟跑了,又怕他磕着碰着,有一回他在路边摸了摸野猫,立刻有人提醒:“您小心,野猫会挠人。”   “……”   那紧张的样子,好像温明惟被挠一下谈照就会杀他们灭口似的,实在好笑。   少爷最近也是越来越有派头了。   虽然他不擅长当黑帮老大,但打的仗多了,地位上来,气势自然也就培养出来了。   在温明惟面前不显得如何,但他这一身混过黑的气场在西京那群弱不禁风的权贵里格外鹤立鸡群,与人交往时往往还没开口,一个眼神过去,对方就先发憷了。   温明惟非常满意,仿佛谈照是他亲手打造的人形兵器,越锋利越好,迟早要将敌人捅个对穿。   人民党被他们搅得不得安宁,公律党也是暗流涌动。   五月末,简心宁得知温明惟给顾旌打过电话,终于有办法联系上他,强压着焦急问:“哥,最近民众关注度都在元帅和池本康身上,我们情况不太好,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要急。”   简心宁怎能不急,低声道:“我们的民调支持率一直下滑,党内给的压力很大,如果再不想点办法,我也不好控制局面……”   “你要信任我,心宁。”温明惟用一种罕见的语气说,“我也信任你,再等等。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安排你行动。” 第95章 如露如电(13)   “哪个颜色好一点?”   谈照站在穿衣镜前,比了比手里的两条领带,一条纯黑,一条深褐色斜纹。   温明惟抽出第一条,亲手帮他系上。   谈照借着挨近的姿势低头:“你不陪我去吗?乔装一下。”   “不去。”温明惟说,“元帅不知道我们联手了,但他察觉风向不对,不可能不调查我的近期动向,你得谨慎点,演给他看。”   “放心,我最擅长演趾高气昂的胜利者。”   谈照耐心等温明惟系好领带,抓起他的手指亲了亲,想起之前那通电话,问他:“简心宁跟你说什么了?”   温明惟笑了下:“问我是不是被你拐走,不管他们了。”   “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   “怎么个实话实说法?”   谈照刨根问底,恨不能偷听通话录音,不错过每一个字。   温明惟一本正经道:“说我舍不得你,不想回去啊。”   他笑起来,眉眼间的光彩迷得人眼晕,谈照强压下嘴角哼哼两声:“我信你才怪。”   话虽如此,少爷背后无形的尾巴却悄悄地摇晃起来,临行前他整了整西装外套,情不自禁地又亲温明惟两口,恋恋不舍道:“那我走了啊,等我回来。”   温明惟点头,送他出门。   这是5月31日,星期六。   谈照抵达西京时夜幕已降,从高空俯瞰,今夜的首都格外璀璨,长达十公里的城市中轴线上一路明灯,无数车流汇聚于市中心的人民广场。   在广场一侧,毗邻西姆宫的花园酒店,是联盟大元帅郑劾今晚将要公开演讲的地点。   就在上周,郑劾跟池本康进行了一场电视辩论。   在联盟选举史上,同党派候选人鲜少有内斗打得这么激烈的。通常一个党派只会主推一名候选人,其他人都是陪跑的备选,定下就不会再更改。   池本康是个意外。   他的气场不如郑劾,口才也不如郑劾,但在电视直播前辩论起来,郑劾越咄咄逼人,越显得他遭受的职场霸凌确有其事。   元帅精心塑造的儒雅形象毁于一旦,又被人贴上“凶悍武夫”“虚伪”的标签,明明辩论打赢了,民调支持率却只降不升,可以想见元帅会有多么怄火。   今天晚上这场演讲,是元帅筹谋已久的反击战。   从元帅视角看,眼下局势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池本康背后党羽渐丰,人民党的水浑浊起来,周继文那方却迟迟没有动作,公律党内部也不平静,甚至随着周继文的支持率不断下滑,出现了“是否应该及时更换候选人”的质疑声……   温明惟在干什么?   由于温明惟极少出门,每回外出行踪都十分隐秘,元帅想调查他不容易。   但也不是毫无信息。   尤其是他和谈照在境外闹出的动静不小,元帅知道他们之间龃龉颇多,几度闹崩,后来听闻温明惟疑似被绑架一事,怀疑有诈,一直不大相信,但三个多月过去了,温明惟形同失踪,公律党渐渐变得不对劲起来。   ——失踪可以伪装,公律党的现状却做不了假。   元帅从眼线处得知,周继文正火烧眉毛,整日在党内会议上跟人吵架;简心宁焦虑发作,暗地里找私人医生开药,药量比从前加大了几倍;谈照倒是风光无限,一副胜利者姿态,行事不知收敛,人民党的浑水全是他搅的……   温明惟会栽在谈照手里,是郑劾没想到的。   但想想谈照那张酷似简青铮的脸,也不算太奇怪。   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实在深重,单说那修桥的七百亿,谈照就不可能轻易咽得下气。   不过,以郑劾对温明惟的了解,除非谈照直接把他杀了,否则温明惟都能找到办法绝境翻盘。   但如果温明惟已经死了,谈照又怎么能活到现在?早就被追杀陪葬了。   谈照必然是使某种手段胁迫了他,简心宁等人投鼠忌器,无可奈何,故而僵持着。   总之,这局势处处透着诡谲,三方对峙,各有优势也各有困境。   旁人的困境叫他们自己烦恼去,元帅决意在今天晚上亲手为自己解困,抢占舆论高地,挽回支持率。   因此,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公开演讲,亦是一场向社会各界广发邀请函的新闻发布会。   谈照受邀出席,由工作人员领入内场,按席位排序落座。   今天元帅在酒店外的草坪上搭了个演讲台,内场皆是名流政要与各大媒体记者,外场扩至人民广场,无数选民慕名而来,一同抬头观看广场大屏幕。   现场人多却有序,数不清的安保人员维持着秩序,时间一到,主角登台了。   远隔千里之外,温明惟在影音室里打开直播,发现元帅今天造型风格大改,没戴眼镜,似乎不想再扮儒雅斯文了。   直播刚开始,手机消息就响了。   谈照问:“你觉得他今天搞这么大阵仗,是要说什么?”   温明惟回:“必然是不寻常的。”   谈照:“如果我是他,除了吃老本,我都不知道怎么做能挽回劣势。”   温明惟:“那你也太小看郑劾了。”   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何况元帅?   刚登上演讲台,郑劾就伸手松了松领带,耸动肩膀,把板正的西装扯松,仿佛这身造型给他莫大束缚,让他做不了自己。   然后他清了清嗓,对话筒言简意赅地打了声招呼:“各位,晚上好。”   台下上百台摄像机齐齐对准他的脸,将他一言一行传播到联盟各地。   郑劾不讲过多的铺垫,三两句便进入正题,以“澄清”为名,矛头直指池本康:“近期受池本主席影响,关于我的谣言甚嚣尘上,说我行事不端,勾结黑帮上位,卖官贩爵,实乃联盟万恶之首……”   郑劾竟然主动提起他之前最避讳的话题:“今天我就在此说明事情原委,做一次彻底的澄清吧。”   他手里没有稿件,神色严肃,直面镜头说:“我勾结黑帮,也就是十多年前的新洲温氏家族——确有其事。”   他上句说“澄清”,下句话锋一转竟然承认了,台下一片哗然。   谈照皱起眉头,诧异地往下听。   郑劾抬手压了压台下的躁动,紧接着开始了一番慷慨陈词。   按他的话说,当年他眼见联盟内乱,黑帮当道,政府无力整治,他想效力却苦于自己出身贫寒,位卑言轻,不得已以“合作”之由迷惑温氏,深入虎穴当起了卧底。期间遇险无数,个中危机不为人知。   “我借温氏之手荡平大小黑帮,政府可曾给我出过一分钱?我一场又一场仗冲锋陷阵,身中无数枪伤,各地治安都由我亲手扫清,哪一仗不是别人企及不了的功绩?——现在竟然成了有心之人抹黑我的所谓‘内幕’!”   台下有记者胆大:“这么清白,你怎么不早说?”   郑劾高声答:“往事一言难尽,容易被人曲解,我原以为过去就过去了,清者自清,我也不贪图那虚名。谁知我自己不提,偏有人要拿我做文章——如果我话有假,那温氏最后又是怎么被扫清的?有人敢站出来冒领我的功劳吗?!”   元帅一身凶悍气,正是军人之姿,凛然不可冒犯。   场内外议论声四起,他状似气愤,又似悲痛,慷慨激昂道:“我一生的理想是维护和平、创造公平!十年、二十年,我奔走在治安建设的道路上,呕心沥血!之所以至今还会被人污蔑,正是因为黑势力仍然笼罩在我们的头顶,一手遮天!我之前不敢开口,也是受其逼迫——理想还没实现,我不想倒在半路上!”   他贵为联盟元帅,人民党党首,竟然也会“不敢开口”,受人“逼迫”,那张激动的脸上几乎要流下愤怒的泪水:“无论如何,我郑劾问心无愧,对得起每一个信任我的联盟公民!并且——”   他抽了口气,情难自抑道:“不论以后他们怎么污我名声,逼我低头,我都不会放弃,直到扫清每一个黑暗的角落!直到我死!”   “——砰!”   仿佛是为配合元帅的发言,枪声乍起,一声巨响,是冲着演讲台去的!   现场顿时骚乱起来,保镖冲上台护住郑劾,广场上一阵尖叫。   谈照瞳孔紧缩,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心道:这安排得太刻意了吧?   今晚安保固若金汤,他和温明惟都不能出手,谁敢刺杀元帅?竟然能把枪带到西姆宫附近来?   但因为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恐怖袭击,民众们还真信了。   谈照打开手机上网随手一刷,就看见元帅的实时支持率在上涨,舆论形势大好。   在一片混乱中,谈照混进人群,随大方向往外走,给温明惟打电话。   “怎么办?”谈照皱着眉头问,“他真是豁出去了,煽情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手机那头,温明惟半晌没作声。   谈照本来想说,既然郑劾卖惨说自己会被污蔑,不如就满足他发点证据,让选民亲自评判这是不是污蔑。   但转念一想,温明惟会受牵连,弄不好把火引到周继文身上,不好收场。   谈照一时犯难,不知怎么开口。   不料,对面的人沉默几秒,仿佛料到会有今天,而且就在等待这一刻。   “他不是要扫黑吗?我还怕他不来。”   温明惟的嗓音里透出杀意,谈照品了品他的意思:“你是说——”   “你是怎么杀温明哲的,不记得了吗?”   “……”   谈照明白了。   但郑劾和温明哲不同,实力不同,谨慎程度也不同,哪能那么轻易地创造天时地利,钓他上钩?   而且,杀温明哲失败,就只是让他跑了,仅此而已。   但如果杀郑劾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把他们两个都赔进去。   谈照并非没胆量——   好吧,说没胆量也行,可能是因为最近过得太幸福,他有点不愿意再像以前那么拼命去赌了,他想尽量安稳顺利地和温明惟计划将来,一直在一起。   另外,温明惟一副早在等今天的语气,却什么都没跟他商量过,他直觉有些不安。   明明他们的计划是渗透人民党,怎么突然这么激进,变成直接杀郑劾了?   难道渗透人民党就只是逼郑劾心急上钩的手段吗?   谈照压下犹疑,试探问:“那这次,我们的诱饵是什么?”   “是元帅一直惦记,做梦都想挖出来的,”温明惟说,“我的军工基地。” 第96章 如露如电(14)   温明惟的军工基地。   别说元帅,谈照也一直很好奇它在哪里。   那是温明惟背后最深的机密,一个隐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说是他的大本营也不为过。   ——用自己的大本营当诱饵?   谈照在回程的路上琢磨了一下。   这个诱饵吸引力十足,但风险不可估量。但凡中间哪个步骤出差错,郑劾没死,基地位置走漏风声,温明惟都难以收场。   谈照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三点,温明惟没睡,在等他。   事关重大,谈照顾不上亲热,把外套脱了随手放下,来到温明惟面前:“以防万一,你打算给他假信息吗?”   “假的怎么行?”温明惟坐在沙发上,面前摆一杯高浓度咖啡。   平时这个时间他已经进入深眠,今天了无睡意。   “联盟已经很多年没动过兵了,调动军队要由两院联合审批,现在正是大选关键期,候选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争议,元帅一是有顾虑,二是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搞定审批签名。”   “不可能”自然是因为参众两院里有一半温明惟的人。   就算温明惟不从中作梗,公律党和人民党也很少有哪个决策不吵架的,总要拉扯几天,把双方利弊算明白才能通过,或者驳回。   要不怎么说元帅讨厌多党制呢?分权,效率低,想干什么都困难。   “退一步说——”   温明惟一顿,见谈照要喝他的咖啡,把杯子抢下,“冷了,你自己弄一杯新的。”   谈照不听,就着他的手把半杯冷咖啡喝光,没解渴,又去接了杯水。   谈照回到沙发前,示意他继续。   温明惟道:“既然是诱饵,我们不能直接给,要让元帅‘亲手’得到信号,‘想方设法’拿到地址。”   “由我去办?”   “嗯,你最近跟人民党人来往密切,身边混进一两个元帅的眼线也很正常,不经意地给他们漏点线索,要做得逼真。”   “我明白。”   谈照应了声,挨着他坐下,现在是真的明白了:渗透人民党只是铺垫,温明惟的最终目的原来在这。   这个信息也的确只能由他漏出,换成简心宁或者周继文,郑劾都不会相信。   “等元帅吃到诱饵,必然会保守秘密,以免打草惊蛇让我跑了。”温明惟说,“所以他也不可能公然去申请审批,最多暗中调一部分自己的亲兵,再找附近地区的武警要紧急增援,人不会太多。”   谈照意会:“因为人不多,他更要谨慎,很可能会先派探子来基地附近走一趟,假信息骗不到他。”   温明惟点头,有样学样,拿起谈照的水杯喝了一口。   谈照看着他喝光自己的水,静默半晌,不太放心:“我们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温明惟道:“差不多。”   “差不多?”   这个回答让人更忐忑,谈照握住他的手:“我有点不安心,温明惟。”   “为什么?你觉得计划不够完善吗?”   谈照犹豫了下:“直觉不太对。”   “哪里不对?”   “……”   谈照一时说不上来,更加用力地握紧他:“我不是怕。这个计划就算失败了,我的损失也不算大,大不了暂时放弃池本康,躲一阵子重头开始。但你呢?你的基地怎么办?周继文怎么办?是不是风险太大了?我担心你……”   温明惟沉默片刻,微微笑了下:“我们已经谋划几个月了,你怎么临到关头说丧气话?”   他反握住谈照的手,“风险和利益成正比,想干大事就不能不冒险,你不是很有经验吗?”   谈照无言以对,温明惟忽然靠近他亲了一口,玩笑般道:“你应该聪明点,想想怎么在这件事里搅混水,让我和元帅两败俱伤,你渔翁得利。”   “……”这玩笑不好笑。   如果是以前,谈照会顺着他接一句“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得小心”,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不祥的预感从一冒头开始,就不断地发酵,让他越来越不安。   跟计划是否合理、整件事的逻辑关系不大,他纯粹是直觉导致的心慌。   但直觉是没办法解释的东西,不能成为反对温明惟的理由。   退一万步说,如果不执行这个计划,他们该怎么对抗郑劾?短期内有更好的办法吗?   今晚发布会结束后局势已经大变,郑劾的支持率在不断上涨,以前对他的限制效果不大了。   很快大选就要出结果,时间所剩不多,这很可能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先除掉郑劾,然后再由他和温明惟来决定那张“饭桌”上的餐食怎么分才对。   谈照怀疑自己受感情影响太重,不够理智了。   他不再阻拦,抛开莫名的直觉,积极地和温明惟一起完善计划,尽量慎之又慎,将每个步骤里的风险降到最低。   六月上旬,他们全力推进这件事。   从“不小心”接纳元帅故意安插的人民党眼线开始,一点点放出诱饵,引鱼上钩,一切都很顺利。   谈照后知后觉,温明惟让他称霸境外,也是为了壮大实力,到时候他们双方人手加在一起,对上元帅更有胜算。   精心筹谋十几天,他们把能做的一切都做到极致,只等那一天的到来了。   计划的日期是六月十六日。   温明惟假装有一批新生产的军火出库,元帅得到的信息是,谈照想黑吃黑,吞掉这批军火,他带人前来正好能逮个现形。   届时人赃并获,温明惟和谈照双双落网,元帅又是大功一件,谁还能阻挡他的胜选之路?   “如果我是他,我都要心动了。”   六月十四这天,谈照陪温明惟出门,来岛上看风景。   “当然,”温明惟说,“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何尝不是他一锤定音的最好时机?”   风险在所难免,但不敢冒险的不是强者。   谈照牵着温明惟,和他一起沿石墙边的台阶往上走。   前面是一座红墙黄瓦的佛寺。   他在岛上住了几个月,第一次知道这小县城般的地方竟然有佛寺,规模不大,香火却不少。   “你不在的时候我来过一回。”   今天来这里也是温明惟主动提的,他说他们最近忙得不像话,满脑子全是算计,竟然一次约会都没有过。   谈照答:“等我们杀了郑劾,以后多的是时间约会。”   当时温明惟在镜前梳头,闻言回过头看他一眼,表情不好形容,总之不像很开心的样子,莫名接了句:“谈照,我想亲你。”   “……”谈照受不住他猝不及防的情话,很不矜持地主动把脸凑过去,“那你亲呗。”   温明惟亲了两口,终于笑起来,说:“我们去庙里求个签吧,看看这趟外出的运势怎么样。”   “没必要吧。”谈照有点抵触,“迷信而已,又不能改变结果,求到上签就算了,如果是下下签,平添晦气。”   他话是这么说,可温明惟执意要来,他能怎么拒绝?   他们手牵手走进佛寺。   天气晴好,岛上微风徐徐,不冷不热,正适合游玩。   谈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温明惟最近变得有点黏人,不仅动不动就想亲他,还经常夜里惊醒,要抱着他才睡得着。   谈照怀疑是因为压力太大了。   温明惟担那么重的风险,就算表面不露痕迹,心里怎么能没有压力?   但这压力很难排解,谈照只能尽量做得谨慎、再谨慎点,用实际行动为他分担。   他们走进大殿,来到求签的位置。   谈照支付了现金,把签筒递给温明惟:“你来抽?”   “你抽吧。”温明惟说,“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样。”   “……好。”   殿前诵经声不断,香烟缭缭,谈照闭上眼睛装虔诚,用力地摇晃签筒——   “啪”,地上掉出一支木签,温明惟俯身捡了起来。   谈照紧张地凑过去看:“是什么?” 第97章 如露如电(15)   “大吉。”   他们抽到了罕见的大吉签。   谈照松了口气。之前说是不信迷信,但当好的结果出现,他积压已久的不安找到一线出口,减轻了些。   温明惟却没什么表情,明明他才是信佛的那个,可他给出一副无论吉凶都不受影响的态度,让谈照也不好意思反应过度。   谈照矜持地收起签文,犹豫再三,忍不住去买了几柱香:“来都来了,我们上个香再走吧。”   “……”   少爷这个不信佛的人,学着其他香客的模样,恭恭敬敬地点香,插好,拜了三拜。   温明惟在一旁调侃:“你怎么这么认真?”   谈照说:“我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求神拜佛了。”   “为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好交由天命保佑:让我和温明惟顺利点,将来一起安然无恙地回到这座寺里还愿。”   大少爷豪气惊人:“到时候我给他们捐一座纯金佛像,怎么样?”   “……”   温明惟略一沉默,微微笑道:“好啊。”   **   从佛寺回去之后,他们简单地收整随身物品,当天下午就出发了。   由于要演“黑吃黑”的戏,温明惟和谈照分头行动,回各自的地盘排兵布阵,等时间一到,谈照带人攻入军工基地,给郑劾创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机会。   然后等郑劾入场,他们再调动埋伏,合力包抄,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不出意外,理论上不难打:   一是因为元帅兵力有限,他们合作有人数优势;   二是占据地利,在温明惟的地盘上,谁能比他更熟悉地形?   三是知己知彼,元帅自称“当年借温氏之手荡平大小黑帮”,话不假,但他不提,那些功绩是他和温明惟一起打下来的,他们曾经以师徒相称,温明惟熟知他的战斗习惯,也了解他陷入绝境时通常会有的反应。   总之,万事俱备,只等郑劾入瓮了。   谈照和温明惟开着视频通话,用实景地图反复排演作战流程,按照敌人可能出现的不同方位做不同预设,等排演完最后一遍时,已经是六月十六日的凌晨三点。   阴天,太阳还没升起。   军工基地所在的海域迷雾茫茫,那座谈照从未踏足过的岛屿隐在迷雾深处,用望远镜仅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轮廓。   谈照倾尽全力,将他境外的全部人手都带来了。   分成三批,主力随他上岛,另外两批人埋伏在不易察觉的位置,包抄元帅时才会出动。   按照计划,温明惟也会埋伏两批手下,与他形成合围之势,确保元帅无论走哪个方向都逃不脱。   大约三点四十,谈照收到消息,温明惟发来一个坐标,提醒他那附近有异动,疑似元帅的人出现了。   但元帅谨慎,很可能是故意抛诱饵,试探他们对周边海域信息的掌控力如何。   如果装作一无所觉,未免有点虚假。   温明惟的军工基地主事人理应在“上司失踪”的情况下也具备自保能力,因此温明惟给了点反应:派一个小队去巡逻,探查那个方向出现的异常船影。   果然,他们一接近,元帅就缩了回去,无影无踪了。   不久之后,另一个方向再现异动。   温明惟依上回的做法,再次派人探查。   如此反复几回,直到戏演得差不多了,他终于放开一道缺口,让元帅“发现”了一个不会被察觉的盲区,大部队倾巢出动,缓缓开进了这片海域。   目标既已现身,轮到谈照行动了。   此时已经逼近凌晨五点,天光微微亮起,但头顶阴云不散,似有大雨将至。   谈照演的是强势一方,温明惟本人在他手里,他趁人之危,来吞温明惟的军火,有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稍作掩藏,强攻登岛,浓雾里响起激烈的交火声,震得沉默的海面都抖了三抖。   这枪声不断,响了将近半小时。   从“黄雀”的角度旁听,声音由近到远越来越模糊,说明谈照登岛成功,正在深入陆地,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元帅来了。”   温明惟在通讯里说:“他看战况激烈,可能还要等我们再消耗几分钟才会入场——现在在登岛。”   “你在哪里?”谈照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瞭望台,”温明惟说,“岛中央的白色建筑群,最高的位置,看见了吗?”   “好。”谈照抬头望了一眼,“注意安全。”   他们戏演得逼真,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泄露真相,以防走漏风声,因此手下们都是不知情的,打是真打,只是关卡精心设计过,火力没有听起来厉害,伤亡没那么重。   谈照保持优势,带乌压压的人群攻向建筑群核心。   那是瞭望台,也是控制中心——基地的所有机密,信息监控台,库房权限开关都在这里,是基地主人的总指挥室。   谈照佯攻冲上,就在这时,手下高声汇报:“有尾巴!不是我们的人!”   “别管,”谈照继续向前,“先拿下瞭望台再说!”   他是诱敌深入之计,元帅不知有诈,身后所有兵力都登陆了,逐渐形成包围之势,想将他们围堵在瞭望台下,一举歼灭!   “砰砰砰!”枪响不断。   浓雾在硝烟里渐渐散开,天光大亮。   戏是假的,血却是真的。战场如地狱,每一颗穿透人体的子弹都能带出碎肉,血花飞溅。   死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戏也必须坚定演完,不容许出任何差错,否则——没有否则!   “明惟,”谈照对通讯里叫,“是时候了。”   温明惟应了一声,埋伏该出动了:“包抄。”   在元帅的包围圈背后,两批全副武装的黑衣人迅速入场,是谈照的手下。   以为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的元帅看清形势,一时却摸不清是温明惟的埋伏还是谈照的埋伏,但他毕竟经验丰富,不至于轻易慌乱。   只见元帅整了整军装,远远喊道:“谈照,我没想到,我最后的敌人竟然是你!”   谈照冷冷回了句:“你没想到的多着呢。”   “温明惟在哪儿?还活着吗?”   “你猜。”   谈照话音落下,回他一颗子弹,“砰!”距离远超射程,元帅好似闲庭信步,丝毫不畏惧他的增援,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以前小瞧你了,你祖父如果有你的魄力,也不至于非死不可。”   他竟然承认了!   谈照心口一痛,怒火难遏,当即全力开火,恨不能手刃仇敌,将郑劾碎尸万段!   然而打起来之后,他突然后知后觉——增援只有两批,温明惟的人呢?来迟了吗?   岛上原有的兵力本就薄弱,如果温明惟的增援迟迟不来,谈照独木难支,战局恐怕生变。   “温明惟,”谈照对通讯问,“你的人呢?”   没有回答。   谈照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抬头望瞭望台。那建筑形似一座白色巨塔,在风雨里安然不动,哪能看见半个人影?   ……温明惟在里面吗?   谈照脑内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不敢想最坏的那个。   紧急的战况也不容他多想。他的战斗经验根本不如郑劾丰富,好在这几个月在境外仗打得多,练出来了,也不算初出茅庐的新人。   谈照凭着一股狠劲硬冲,一时间却失了方向,不知该往里冲还是往外冲。   往里,如果没有温明惟的支援,是死路一条。   往外,如果温明惟的支援来了,他却临阵走人,岂不是白谋划了?   但眼下他的人不如郑劾多,劣势越发明显,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   “温明惟,”谈照又叫了一声,“你在骗我吗?为什么没有增援?”   通讯仿佛坏了,很久没有回音。   谈照气得想摔耳机,却突然听见耳机里传来一声抽气声,若有似无,微弱得几不可闻。   “温明惟!”谈照愤怒道,“你哑了吗?回答我!”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战场上不间断的枪响,一声比一声震耳。   身边尸体堆积成山,路几乎都被堵死了,谈照突然一阵绝望:“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骗我?”   ……在他已经,越来越能体会到自己被爱的时候。   是报复吗?   因为他曾经骗过他?   “但是你先骗我的!”谈照哽咽道,“你人呢,温明惟!你给我滚出来!”   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   原来今天是真正的渔翁得利剧本,只不过渔翁是温明惟才对。   他要把郑劾和谈照一起杀死在这座岛上,不费几兵几卒,就荡平境内和境外,从此一家独大,再也没人是他的对手。   ——是这样吗?   谈照发现自己蠢得可以,竟然相信温明惟真的很爱他,离不开他。   可不是说好要陪他过生日的吗……   这几个月他们朝夕共处,互相依赖,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谈照不相信。   不相信这是场骗局。   温明惟应该就在瞭望台里,否则他从哪得到那些位置信息?   谈照无法控制自己,往瞭望台里冲。   就算死他也要拖着温明惟一起死。   然而,就在谈照冲出手下保护的安全范围时,突然有人拽住了他。   谈照的心跳猛然停滞,回头一看,却不是温明惟——当然不可能是,是温明惟之前派来协助他的两名心腹之一。   谈照失望地甩开对方,却又被拽住:“谈先生!”   “跟他走。”耳机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跟他走。”   “……”   谈照反应了一下,仿佛冻结的心脏缓缓恢复生机,刹那间酸甜苦辣都涌上来,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刚才的情绪是心碎。   “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哪!”   “他会带你来我身边。”温明惟说,“快走,要来不及了。”   知道来不及你怎么不派增援?我们的计划都让你搞砸了!   谈照既伤心又生气,但这时哪有时间吵架问责?只要温明惟还在身边他就不害怕,大不了他们一起重头开始,他们都比郑劾年轻,还怕姓郑的糟老头子不成?   谈照顾不上细想,被温明惟的心腹快步带着往里冲,进入建筑群,在建筑的缝隙间穿梭,七拐八拐晕头转向,竟然来到了岛屿的外围。   大雾早就散了,岛屿背后驶来一艘巨船,即将靠岸。   谈照精神一振:“温明惟在船上吗?”   所以之前那些信息都是手下转给他的?   “对。”保护他出逃的心腹说,“我看您受伤了,先上船休整一下,其他的交给我们处理吧。”   谈照走上码头,踩着船舶上铺下的舷梯上船。   正在往上走,潮湿的海风冰冷打在脸上,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一直没消除的不祥直觉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没捋清逻辑,出于本能猛地回头。   “轰——!”   转头的瞬间,身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谈照被岛上传来的巨大冲击波震得险些扑倒,他根本来不及发愣,再一次转头,下意识往瞭望台的方向看。   很远,瞭望台很远。   台上有一道人影,看不清模样,但海风吹起他飘逸的长发,谈照一眼认出,是温明惟。   谈照呆了下。   前后间隔不过两秒,“轰——!”又一声巨响,巨大的岛屿在海洋上震颤,几乎要被炸毁,塌陷。   谈照猛然跳下台阶原路返回,直奔瞭望台的方向冲。   “——温明惟!”   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但谈照没走几步就被死死按住,几个不认识的保镖几乎用绑架的方式把他强行拖上船。   大船驶离海岛。   “轰——!”   又一次爆炸。   如果炸弹没有铺满整座岛,都发不出这么惊心的爆炸声。   谈照的耳膜嗡嗡作响,浑身血液倒流,徒劳地挣扎,往前冲,去找温明惟。   温明惟。   “温明惟——!”   他跪倒在地上,捡起掉落的耳机,用被限制的右手戴进耳朵,语无伦次道:“你回来啊!躲起来好不好?别让自己受伤,躲起来!好不好……温明惟……”   可能是耳机坏了。   可能是他聋了。   也可能是那个人听不见他的声音,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应他。   直到第四轮爆炸发生,岛屿下沉,谈照也没听到温明惟回答一个字。 第98章 如露如电(16)   世界好像失声了。   一片死寂中,硝烟浓雾弥漫,湿冷的海风刀子般刮过脸颊,没留下痛觉。   谈照四肢瘫软,僵硬地跪着,无法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好像只要他不想,一切就没有发生。   温明惟依然站在白色巨塔般的瞭望台上,只是心血来潮吹吹风,等他恢复理智,从甲板上站起,就能冲上高台,把温明惟抱下来。   然后回到他们自己的岛上,回到那座寺里,再上几柱香还愿,感谢诸天神佛保佑他们平安回家。   可是,他的大脑不想,眼睛却还在不顾他意愿地向前张望。   瞭望台已经塌了。   整座基地都被炸毁。   是温明惟埋的炸弹。   除了他,没人能在他的地盘上埋这么多炸弹,从外围到内部建筑群足足炸了四次,岛屿被夷为平地,在汹涌的海浪里下沉几米,面积缩小一圈。   温明惟呢?   温明惟……   谈照如梦方醒,猛然站起身。   ——爆炸结束后船就停了,这艘船是来接他的,不是什么增援,温明惟根本没打算派增援,目的只有一个:死。   但不可能。   温明惟怎么可能会死?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他没能逃出来,谈照要去救他。   谈照冷静地站直身体,对刚才扣押他的几个保镖说:“你们拿点工具,跟我来。”   那几人沉默看他。   谈照说:“温明惟可能被压在废墟下面了,他一定会想办法自救,我们现在过去帮忙还来得及——快点!你们聋了吗!”   他们不动,谈照自己去找工具。   但船上哪有什么工具?   谈照不知道他拿到了什么,他只是看着冷静,其实已经失去感知能力,手里的“工具”是冷是热是轻是重能不能在挖掘时帮上忙,他都不知道。   他命船长开回码头,舷梯刚一放下,就争分夺秒地往下冲。   但码头外面已经没有路了,到处都是坍塌的石块,炸碎的死人肢体,鲜血混着肮脏的泥土,无处下脚。   谈照眼前一黑,生理性晕眩。   他不敢想温明惟是不是也变成了这破碎的样子,连一具完整的遗体都留不下。   ——不可能。   谈照只能在心里默念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玩笑,哪有什么爆炸?烟花罢了,温明惟只是在庆祝他们联手杀了郑劾,恶作剧般吓唬他一下,马上就会全须全尾地出现,笑着说:“谈照,我想亲你。”   ……那你能不能快点出现?我也想亲你。   温明惟,快点出现好不好?   求你了,快点出来见我。   以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们再也不吵架,都听你的好不好?   不要吓我,不要吓我。   我知道你也舍不得——   谈照踉跄着往岛内奔跑,摔了几跤,不觉得疼,爬起来继续跑。   身后有人追上来,大声地喊他:“谈先生!”   谈照充耳不闻,只想快点接近倒塌的瞭望台,温明惟一定在下面。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谈照就能找到最好的医生救活他,一定能。   “谈先生!”   “谈先生!”   “——谈照!”   有人冲上来拽住他的胳膊,“您冷静点,节哀!”   ……节哀?   这是个什么词?谁在这里乱说话?   谈照被迫停下,抬起头。   码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停靠一艘船,人很多,穿武警制服,荷枪实弹,人头密密麻麻。   领头的是一男一女——正在他身边,是周继文和简心宁。   谈照微微愣了下,一时没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出现?是原定的增援吗?还是……   不重要。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谈照反抓住周继文,如获救星:“快点!快派人去搜救!你们知道吗,明惟在里面!”   “……”   一阵沉默。   简心宁偏头擦泪,周继文向身后比了个手势,让手下听谈照的,去废墟里搜救。武警们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翻找岛上每一个可能有人存活的角落。   但他们脸上分明写着,他们都知情,都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   谈照不理会,想跟上去一起找,却被简心宁叫住。   “谈……谈先生。”她不知哭了多久,眼睛肿了,眼底全是血丝,“明惟事先没跟我们商量,我也是今天才知情,收到他消息过来的……”   “什么意思?”谈照听不懂。   简心宁沉默了下,忍住哽咽:“他这些年压力深重,病情反复,我原想等大选结束,他能稍微宽宽心,到时如果不愿意留在西京,我们就隐退。”   “……”   “但是我想得简单了,他哪里退得了?”   一个手握联盟半条政治命脉的人,黑帮出身,以贩卖军火为生,手下产业链庞大,犯罪分子不计其数。就算他想退,他的黑色帝国能往哪里退?他还活着一天,他的人就一天不会死心。   况且,新上任的领导人对他最知根知底,又怎么能够放心他?   向来打天下时是兄弟,登基后便要杯酒释兵权,他和周继文一向保持距离,彼此心知肚明,互相忌惮,只有简心宁天真,以为有法可解。   这就是一场温明惟既输不起,也赢不了的游戏。   他不得不死。   但不是为周继文,也不是为任何人死。   是为他自己。   当年懵懂少年误入龙都,在修罗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温明惟跟随元帅,要所有黑帮消失,要温氏覆灭,要扫清乱局,要让每个像他一样被欺凌的孩童不再无处伸张正义,要普天之下再无“法外之地”。   然后呢?   世上好像没什么长存的理想,元帅为权迷心,他也在屠龙的路上将自己养成了最大的恶龙。   如果屠龙者无法回头,最后一剑便只能挥向自己。   他和元帅一起死了,世界才清净了。   从此再没有一手遮天的黑恶势力,也没有虚伪的独裁主义者。   形同虚设的禁枪令从今天开始真正执行,联盟的天晴了。   简心宁说到一半泪如雨下,她从来没跟谈照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过话,但这些话如同天书,谈照听懂了,却又一个字也不懂。   所以呢?   她究竟在说什么?温明惟死了?   死得高尚,死得伟大,是屠龙者坚持理想,将最后一剑捅进自己心脏,毕生夙愿得偿——   那我呢?   谈照心想,原来我是你的剑。   你倾尽全部,苦心培养我,竟然是为了把我捅进你的心脏里,助你自戕成功,你怎么这么残忍啊,温明惟?   谈照听不清简心宁又说了些什么,他茫然地望着搜救的武警,浑身冰凉,好像死的是他,手脚都快硬了。   四周海雾漫漫,海风戚戚,满眼断壁残垣,无数人影穿梭其上,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可别说温明惟,根本一个活口也没有。   那么大规模的爆炸,整座岛都毁了,肉体凡躯怎么可能侥幸存活?   ……能留个全尸都算幸运的。   谈照不敢深想。   他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但不能。脑子里依然一片混沌,他想起温明惟的手,温明惟的头发,温明惟的脸……温明惟,温明惟。   忽然,谈照记起一个人。   “顾旌呢?”他猛地回头,盯住简心宁,“顾旌怎么不在?他是不是跟温明惟在一起,是故意安排的,顾旌一定能救他——我猜中了?对不对?!”   谈照状若疯癫,眼睛红得骇人,简心宁不忍与他对视,半晌才道:“顾旌回龙都了,明惟让他去帮自己料理……料理后事。”   “……”   “他说,他想葬在那条河边。他是个没有家的人,既然如此就在河边立一座衣冠冢,也算一个归宿。”   衣冠冢……   温明惟也知道,他在爆炸的中心,八成留不下遗体。   但如果连遗体都见不到,谈照怎么敢信他真的死了?   他一定是在骗人。   温明惟最会骗人了!   谈照终于忍不住,再次奔向瞭望台,亲自去找。   那座白色巨塔已经碎成无数块,砖石、土屑倾倒一地,指挥室控制台都已炸成碎片,有断了的电线露在外面,冒着滋滋的火花。   附近在着火。谈照越过火光,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过去,翻得手指磨破流血,染了土腥,翻到无数断肢碎肉,烧成灰烬的衣服。   没有温明惟。   也可能温明惟就在其中,他认不出。   谈照不知不觉淌了满脸泪,跪在废墟里徒劳地翻找。   突然,眼前某个方向有金属光芒闪了一下。   谈照一顿,匍匐着伸手去摸,摸到一枚……戒指。   熟悉的戒指。   他们的情侣对戒。   这戒指似乎是从主人手指上滑脱的,沾着血肉,谈照摸到的瞬间被血吓得一颤,下意识松手,戒指掉进废墟里,又被他捡了回来。   ……温明惟在这附近吗?   谈照突然不敢再找了。   生怕掀开下一块石头,底下就藏着温明惟身体的某个部位——碎裂的,不再完整的温明惟。   谈照彻底崩溃了。   他瘫在废墟上,突然觉得好冷,原来痛到极致是寒冷的感觉,可世上再也没有谁会走到他身边,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唯一会温柔拥抱他的那个人,死了。   周继文和简心宁收到消息,大概是来揽功善后的。   温明惟可真是善良又周全,死前最后一刻,把所有人安排妥当:元帅杀了,境外的动乱平了,自己的黑色帝国瓦解,功劳给周继文。   事已至此,大选大概就要尘埃落定了。   可我呢?   谈照泪流不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办? 第99章 如露如电(17)   关于谈照该怎么办,温明惟是考虑过的。   大约三个小时后,武警把整座岛都翻完一遍,确定没有人员存活,并通过DNA鉴定确认了元帅的残肢和温明惟的零星血肉遗迹,交由负责人留存证据,做死亡证明。   谈照依然跪坐在废墟里,攥紧戒指,一动不动。   周继文带来的记者录像时专门避开他,拍摄其他的位置,以备将来发新闻使用。   周继文走到谈照身边,斟酌了一下措辞:“谈先生,能稍微聊两句吗?”   谈照没反应。   周继文理解他悲痛,也知安慰的话说多了反而是往他伤口撒盐,不如直切正题:“明惟嘱咐了我一些事,是关于你的。”   “……”谈照终于抬起头,嗓音沙哑,“他说什么?”   “他说,境外平乱的功劳属于你,你理应受嘉奖。”   周继文压低声音:“还有,我们理念相近,你也想将境外几座大城市收编进联盟版图,既然如此不如合作,达成目标后,那片空白市场交给你开发。”   “……”   “至于池本康,他没什么大的才能,你如果不在乎,弃了就是。如果念及跟他还有几分交情,帮他谋个副主席的职,远比当正职合适。”   这是温明惟的交代。   是他给谈照最好的安排。   ——他自以为的,“最好的安排”。   谈照下意识抬嘴角,面部肌肉僵硬,比哭还难看。   周继文还在说:“一般正副主席都是自己人,没有横跨两党的,但我想这么安排也不错,人民党和公律党多年来势同水火,已经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再斗下去对彼此都没好处,不如缓和一下关系,能合作更好……”   谈照听不进去。   他呆坐不动,冲周继文一抬手,是个打断的动作。   周继文顿了下:“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谈照问:“你们几点走?”   “什么?”   “搜完了吗?结束了是不是?没人会再帮我找温明惟了,是不是?”   “……”   周继文沉默,又一声“节哀”到了嘴边,没说,改口道:“我理解你的心情。”   谈照嗤笑了声。   大概是笑他们这些政客个顶个的虚伪无情,都这种时候了,还能说场面话。   周继文却说:“我尽量不擅自评价不了解的人,但以前听闻你们的故事,也没想到,你们之间竟然这么……”   他含蓄地收回后半句,“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将心比心,我对心宁的感情也没几个人信是真的,但究竟有多在乎,我自己知道。”   周继文苦笑一声:“当年刚认识她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是,她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从那时开始,我就喜欢她。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攀高枝,为了绑住她的后台……”   谈照瞥他一眼。   “她自己可能也这么想吧,真真假假我分不清。”   周继文低下头,瞥了眼不远处简心宁的方向,这几个小时她也一直在哭,状态不比谈照好多少。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周继文说,“我早就知道,我和明惟的结局注定如此,所以一直担心,怕将来收场难看,心宁迁恨于我。上回我借口政治宣传,想跟她把婚结了,也是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   “但明惟阻止得对,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感情和工作尽量分开,选择权应该交给心宁,她心里有没有疙瘩,能不能释怀,应该在尘埃落定后,由她自己说了算。”   周继文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后知后觉自己跑题了,没有这么安慰人的。   他尴尬一笑,把话题转回来:“明惟是个聪明人,但人越聪明活得越累,他考虑得太多,留给自己的心思就少了。”   谈照默然听着。   “他的财产,公司,一部分给了心宁,一部分让顾旌他们去分。政治资源留给你,让你开拓更大的市场。你们都是他在乎的人,虽然他平时可能不说……”   “……”   “为什么不说呢,其实我也明白。我们这类人,做什么都带目的,说什么都像假话,真心只有一点点,连自己也不敢放任,否则就不能再说服自己牺牲感情顾全大局了。”   周继文看着谈照,后者表情已经平静,眼泪却还在流,仿佛四周无边的海水倒灌进他眼里,无止无尽。   周继文又说:“明惟可能有点不一样吧,我对他不算很理解。但在他给我打的最后一通电话里,提到你时,听语气我就知道,他很在乎你,让我别亏待你……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欠他那么多情,以后要还在你身上。”   “……”   “你看,他这么看重你,”周继文伸手拉起谈照,“所以你要节哀,没人比他更希望你好好过,别辜负他的期待。”   谈照站立不稳,周继文亲手扶着往前走,叫两名武警来送他去船上。   这时谈照已经失去回应的能力,也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从岛上撤离的,他之后一直食不下咽,被送进医院里输液,又打了镇静剂,三天后才出院,是顾旌来接的。   顾旌问了他一些话,都是寒暄的句子,例如有没有感觉好一点,用不用帮他准备什么食物,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谈照一个字也没回。   他打发走顾旌,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岛上。   他们这座岛位于边境,理论上属于联盟,实则是一片联盟也疏于管辖的边缘地带。   他独自坐了很久飞机,独自开车,回到别墅。   花园里的晚灯玫瑰已经凋谢了,客厅没亮灯,再也没有等他回家的人。   谈照仿佛连伤心的能力也失去了,麻木地打开冰箱,拿出两盒预制菜,放进智能炉灶里做熟。   闻到饭菜的香味时,他给自己开了瓶无酒精香槟。   不知为什么,夏天竟然这么冷。他打开空调,升高温度,把家里所有的灯都点亮,仿佛这样能让他感觉热闹一点。   突然,在他不经意地按到客厅里某个灯的开关时,毫无预兆地,影音室里传出一个声音:“谈照?是你回来了吗?”   “……”   谈照愣了下,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他循着那声音走进影音室,发现墙上的大屏幕亮了,声音是从屏幕里传出来的。   屏幕上同时出现的,有一个熟悉身影——   温明惟穿睡衣,披散长发,面带微笑地看着镜头外的他。   “……”谈照眼眶一热,呆坐在他们曾经一起看电影的双人沙发上。   就好像屏幕里的人活了,他下意识板起脸,不让温明惟看出他伤心,喃喃道:“什么东西,如果我不回来还看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温明惟仿佛在跟他隔时空对话,“这是我们的家,你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   谈照的伪装没撑过三秒,眼泪决堤般往下流。   他不说话了,怕下一句又被温明惟猜中。   但即使什么都不说,屏幕里的人也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温柔道:“别哭,谈照。”   “……”   “我说过,如果有选择,我不想离开你。可惜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温明惟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视频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录的。   哪天录的?   谈照竟然不知道。   “周继文应该已经跟你交待过了吧?”温明惟说,“那些都是公事,我不多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只有我和你知道,外人没必要听。”   原来你还有话留给我。   谈照心想,我以为你给每个人都打过电话,唯独忽略我。   这次温明惟没有再猜他的反应,自顾自道:“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笑了一下,眼神有些悲伤:   “七年前?我遇见你的那天晚上。   “那是我把你当替身的开始。但是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纯粹地爱谁,我很难理解,爱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当时我已经很累了,很想去死算了,一了百了。   “世间人有千万种,有人为名利奋斗,有人为家庭奋斗,有人为恋爱,为自我,为争一口气……可我呢?我经常午夜梦回,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年少时的理想,和那些为我而死的兄弟。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我明知努力下去,结局也只是死路一条时,我难免疑惑,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人如蝼蚁,如沧海一粟,高尚和卑劣有区别吗?活一年和活两年,有区别吗?我救一个人还是杀一个人,有区别吗?宇宙不变,地球照旧自转,即使人类灭绝,也不过是换一个物种统治它,天道无情,人杀人和人杀猪狗,有区别吗?所谓的高尚,伟大,也不过人类的自我美化、自我感动。”   温明惟平静地讲述,注视镜头的眼睛没移开过,仿佛他也想看看当自己剖开心扉时,谈照会有什么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   他说:   “在很小的时候,我许过一个生日愿望。   “我想变成一只鸟,越飞越高,谁也不能阻挡。   “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变强,越强越好,人要先拥有权力,才能拥有一切。就像天空上展翅翱翔的鸟,只要它能飞到最高处,整个世界就都在它的羽翼下。   “后来,我飞得足够高了,却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降落了。   “年少时的理想,为我死去的人,身边的追随者,还没解决的仇敌……都像锁链,让我在无数次想把枪子喂给自己时,捆住我的双手,不准我解脱。   “我为了缓解痛苦,学着安慰自己看开,但真的看淡之后,又感到人生虚无。生命中的一切都那么轻,激不起我半点波澜,我需要痛苦,让自己有活着的感觉,才能坚持走下去。   “我对简青铮的爱,就是这样一种功利性产物,带有刻意自虐的目的。强迫你当替身,也是为了让这份精心制造的痛苦更鲜活,更长久……”   温明惟又笑,但他笑得寡淡,像浓艳的油画褪了色,他整个人的痕迹都淡化、要消失了:   “你看,我就是这么自私。   “不爱他也不爱你,甚至也不爱我自己。”   “你还好意思说……”   谈照吸了吸鼻子。   温明惟说:   “有时我觉得很无能为力。   “你可能不会发现,因为你不缺——能够无所顾忌地爱别人,也是一种能力。   “但我的这项能力被剥夺了,我连爱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我像一颗从出生起就被限制在棋盘上的棋子,再怎么跳也跳不出既定的命运。   “我真的很疲惫了,谈照。   “如果要问我,除了完成使命以外,还想干什么?我想从那片已经折磨我十年的天空上降落下来,我想自由,想解脱。   “世间万物虚幻无常,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只有解脱了,我才属于我。然后闭上眼睛,切断身上所有因缘,也许到那一刻,我才能参透生死的意义。”   视频戛然而止。   谈照呆怔半晌,像被夺了魂。   他连哭都忘了,直到视频又开始自动播放。   仿佛是温明惟化作泡影后又回到他身边,痛苦被激活,活着的感觉被激活,他再一次流下泪,然后看见,屏幕里的人竟然也在哭。   温明惟好难得流泪。   似乎是这段视频录制不顺利,他剪了一段,再出现时长发已经扎了起来。   他的泪水也很淡,像假的一样,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平静地流下来。   很快他就笑了:“其实不想给你看,我应该走得更无情点,让你死心。”   “是啊,你还不如让我死心。”   但只是无情可不够。   谈照紧紧盯着屏幕。   温明惟说:   “录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要录这个东西?   “究竟是为了安慰你,还是为了伤害你?   “其实都不是,我知道是为什么,就像我一直都知道,我究竟喜欢你什么。   “别人都以为,是你当替身的部分,但你跟简青铮根本一点也不像。   “我喜欢的是你身上和我自己相似的东西,又喜欢你和我截然相反的生命力,喜欢你傻兮兮爱我的样子,也喜欢你骗我时给我的……惊喜。   “我的人生里实在没什么惊喜可言,就像一部你已经提前知道结局的电影,你还期待剧情发展吗?   “但你的出现,让我有了期待。   “我总是很好奇,在陷入某些困境之后,你打算怎么做。也很好奇,你将来会比我活得精彩,还是会变成第二个我。   “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用各种痛苦冲淡噩梦般的虚无感,不惜用药物制造生理痛苦,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最痛苦的体验,是你给的。”   温明惟的表情难以形容:“就在我决定杀你的那天,突然间一切都变得……我难以承受了。”   他不再看镜头,视线飘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你还记得我们在岛上一起过生日吗?当时,我的生日愿望是……”   意识里画面流转,谈照随他回到最幸福的那天。   鲜花,蛋糕,生日歌,温明惟闭上眼睛许愿——   “虽然我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希望谈照能好好活下去。”   视频里的人转回视线,“所以我……很怕你死。”   温明惟说了很多,很远,静默片刻后,回到话题的最初:“我录这个视频,是因为我也希望在我孤独的一生里,有人能够理解我。如果可以的话,这个人最好是你。虽然现在说有些迟了……”   “另外,”他看向镜头,“我不希望直到我们关系的最后,你还抱有疑惑。如果不能给你我完整的生命,至少给你我完整的灵魂。”   “原谅我,谈照。”   温明惟流着泪微笑,终于松口,承认了那个他一直不愿承认以免沦陷其中的字眼:“我爱你。” 第100章 如露如电(18)   在视频的最后,有一段大约两分钟的沉默时间。   温明惟静静地看着镜头,仿佛在与谈照对视。然后他拿起遥控器,按“停止”,画面一黑,结束了。   空荡的影音室恢复寂静。   全屋的灯都亮着。   灯越亮,越将每一个角落照得分明,房子那么大,那么空,像一个巨大的冰箱关住谈照,他冷得发抖,喘不上气,拿起温明惟用过的遥控器,找到视频,又播了一遍。   一遍。   两遍。   三遍。   循环播放……   刚才热好的预制菜凉了,谈照想不起要吃。他像是被钉死在沙发上,抬不起腿,离不开。   他看着温明惟的头发,仿佛能透过屏幕闻到洗发水的香;   他看着温明惟说话时无意识攥紧的手指,那双手曾经无数次牵过他;   他看着温明惟偶尔颤抖一下的睫毛,挂着泪痕的脸,好想亲一亲他,别哭了,你别伤心,我也……我也不伤心。   我不伤心,我只是——   只是突然觉得,我也死了。   所有的情绪都淡化,所有的感知都消失,时间,空间,仿佛都不复存在。谈照突然感觉到了温明惟所说的虚无,不只是觉得一切没有意义,连自己的存在也无法察觉。   他像是一团雾,或是某种透明物质,从影音室离开,来到书房。   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他没思考,是不明确的意识在驱使身体,然后,他坐在了温明惟经常坐的椅子上。   书桌维持着几天前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桌面有一支笔,一本书,一颗橘子。   橘子夹在书页中间,已经发霉了。不知温明惟为什么对橘子情有独钟,用这么大一颗水果当书签,有时书读到一半,剥开皮吃掉,找不到替换的书签,他就把橘子皮塞进书里,把纸页都染黄了。   ——坏习惯。   谈照拿走发霉的橘子,拿起那本书。   《The Sheltering Sky》,这本书他印象深刻,温明惟读了大半年,至今仍在桌上摆着,说明他最终也没读完。   谈照曾经问:“写什么的?”   温明惟说:“没什么,很无聊的故事。”   谈照也曾翻开过,看不下去。   那时为什么看不下去呢?   明知道这是温明惟喜欢的书,如果不喜欢,他不会一直坚持看。可是,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读不完?有让他不忍卒读的内容吗?   谈照再次翻开,一页页地读。   但在这个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读到了什么,可能就是什么也没读到,只是机械地进行着文字阅览,每一句话都被过滤,只能捕捉一些能短暂唤醒他意识的字眼:沙漠,天空,黑夜,争吵的夫妻,无止境的漂泊,死亡……   被橘子霉斑染脏的那一页上写:   “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   “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   “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   谈照呆住,书籍脱手掉到桌上,“啪”一声轻响。   他就这样呆着,很久都没有再动过。   然后,大约是在天亮时,有阳光照进书房,谈照恍然惊醒,发现空调温度开得太高,他出了一身汗,眼泪打湿书封,眼睛肿了,嘴唇干涩起皮,四肢都僵了。   谈照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   他突然理解温明惟为什么读不完这本书了,因为这时他也不想再继续往下读,不好奇这个故事结局如何。   每一个字都刺痛他还没死僵的心,是否在过去的某一瞬间,温明惟也是因为想到他,想到他们即将到来的死别,被深深地刺痛,无法继续?   在曾经不为人知、他们也互不相知的时刻,他和温明惟的确是相爱着的。   在温明惟为他许下生日愿望,拖一副病体亲自来杀他,来拥抱他,被他欺骗,被他打伤的那些时刻,他们的确是相爱着的。   但是,但是,相爱的他们,为什么要分别?   很久以前,谈照从得知自己被温明惟欺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深感孤独。   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可以倚赖的对象,他是宠物,是工具,是温明惟想要就要想抛就抛的随便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可那时至少,他还有温明惟可以爱,可以恨。   现在,他突然明白,真正的孤独是连爱恨都无处可抛,茫茫人海里,唯一跟他有关系的那个人,没了。   谈照无法说服自己,他要怎么相信温明惟死了?   如果温明惟真的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为金钱、权力而活吗?   还是再找一个人,进行兽类一般的交配,像普天之下所有换一个人也能相恋的情侣,肤浅地互相陪伴着?   如果是那样,人活着的确没什么意义。   谈照离开书房,关闭空调,打开家里所有的窗。   他把昨晚的预制菜扔掉,换一盒新的做好,麻木地进完食,喝了点水。   他发现,吃了食物之后,身体就感觉好一点了,似乎连痛苦都有所减轻——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没什么自我地被各种激素操控着。   不久以后,他大概能够从失去温明惟的悲痛里走出来,然后,彻底地融入社会,成为兽群中比较成功的一个。   谈照嗤笑一声,心想,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温明惟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就是指以那种方式活着吗?温明惟竟然还敢让他原谅,想都别想,他绝不可能原谅。   谈照喝了很多水,又去浴室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然后——   想到然后,他又垮了。   他的人生里哪还有什么“然后”?   谈照行尸走肉一般,回卧室的床上躺着。   躺了整整五天。   期间除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他什么也没干过。手机一开始响过几次,后来他不充电,也就不响了。   顾旌来过一回,谈照没开门,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走的。   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睡觉,经常做梦,经常梦到温明惟。   每一次,他都会流着泪醒来,对自己说:想想办法,也许温明惟还活着。   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梦到他和温明惟在酒吧,在靶场,在餐厅,在墓地,在河边,在花园,在境外小城,在下雨的岛上,在佛寺里烧香……   他从口袋里翻出那支大吉签留档的签文,佶屈聱牙的古文他重新读了几遍,突然明白,原来这大吉不是他的大吉,是温明惟的。   他更恨了,下辈子也不想原谅那个人。   第六天,他又梦到温明惟。   他们在卧室里纠缠,他摘下耳钉,强行扎进温明惟的耳朵,鲜血流到手指上,他很开心:“是热的,温明惟你看到没,你的血是热的,你还活着……”   梦里那人叹了口气,温柔地抱住他:“你醒来吧,谈照,快点醒来好不好?”   谈照醒了。   没有不会醒的梦。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伸手摸了一把空荡荡的身侧。   以前温明惟总是怪他压自己头发,于是每次醒来他就习惯性地先看一眼自己有没有压住什么,以免弄疼温明惟。   但现在不需要了,床上什么也没有。   只剩一对戒指分别戴在他的左手和右手上,连耳钉都——   ……耳钉?   谈照后知后觉,耳钉没了。   那天在岛上,他没发现耳钉,周继文他们似乎也没发现,否则遗物要作为证据被记录保存,或者偷偷交给他带走。   谈照倏地坐起,给手机插上充电器,打电话:“周继文。”   正是深更半夜,谈照没看时间,把人吵醒了问:“你们找到温明惟的耳钉了吗?”   “什么耳钉?”   “一个钻石耳钉。”谈照描述了下外观,是镶在稀有材料上的钻石,工艺特殊,不怕高温,“戒指在,耳钉也一定在,就算温明惟被烧成灰它也不可能坏掉,如果耳钉不在岛上,就说明温明惟还活着,他一定活着,戴着耳钉躲起来,或者被人救走了。”   “……”   他语无伦次,进行着逻辑不通的推理,精神状态堪忧。   周继文沉默半晌,秉着安抚他的态度:“我找人问问。”   说完,周继文去问了那天搜寻遗物的负责人,几分钟后给谈照回电:“没有,没发现钻石饰品。”   “真的没有?”   “武警纪律严格,不会有人敢当众私吞的。”   “……”   谈照挂断电话,终于找到了“然后”,他猛地翻下床,险些摔倒,他也不顾。   他就像是突然间又活过来,重新拾起拯救温明惟的使命,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换衣服出门,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雇人回到那座岛上,再搜一遍。   他乘飞机,换乘轮船,抵达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海岛原本被官方封锁了,但基地已成废墟,又是一座深海中的孤岛,没有恢复或保护的价值,自然也就解除封锁,废弃了。   谈照来时它就这样孤零零地浮在海上,像一片乱葬岗,风光不再。   谈照强忍着泪,让自己带来的上百名人手都拿着能探测稀有材料的特制探测器,从瞭望台附近开始,一寸寸地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耳钉找出来。   可惜,他们搜到天黑,也没搜出任何东西。   谈照不失望,对他而言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他原本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发疯,岛屿这么大,坑坑洼洼的空隙那么多,小小一只耳钉,遗失了也正常。   但他带着探测器来找都找不到,是不是说明猜对了呢?   ——正因为耳钉在温明惟身上,他们才不可能找到。   那么,温明惟去了哪里?   时隔多日,谈照被一丝渺茫的希望拯救,终于让久违的理智复活。   他想,有没有可能是假死?金蝉脱壳之计?   那目的呢?从温明惟录的遗言看,分明是一点也不想活了,何必设计假死?   况且,如果是假死脱身,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   难道你就想看我为你痛苦发疯,受尽折磨的样子?   那我索性死给你看吧。   “……”   谈照望着茫茫海面,真是恨极了。   可温明惟遗言的最后,那声凄凉的“我爱你”,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不会故意骗他,他相信。   他是真的希望他好,他相信。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会离开,他相信。   那么,假如温明惟现在还活着,只能是因为——   谈照呆了片刻,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他以前说的话:   “还没到我能死的时候。”   ——什么时候?   温明惟苦心孤诣十年,为的是手刃仇敌,给联盟换一片新天。   现在大选还没结束,他真的能“切断因缘”,放心离开吗?   以他那极强的掌控欲和不安全感,不将计划做完最后一步,都不可能撒手。   退一步说,他就不怕元帅留了后手,或者周继文在关键时刻出事故吗?   所以就算要死,他也只会在尘埃落定后再去死。   他只是提前录好遗言,跟所有人道别,然后,在他们庆祝大选胜利的那天,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死去。   ……是这样吗?温明惟?   我是不是读懂你了?   谈照想象着温明惟此时可能就在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待死亡,一种几近麻痹的痛觉席卷全身。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读懂了温明惟,还是彻底疯了,以至于开始臆想。   就算是臆想,这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第101章 如露如电(19)   希望像一针强心剂,让谈照突然振作了起来。   但在周继文等旁观者看来,他的状态有点类似回光返照,是彻底疯掉之前自以为的清醒。   谈照不管别人怎么看,不解释,也不听无用的安慰和劝说,他坚信温明惟的死亡时间还没到,此时正躲在某个地方等他拯救,于是私下制定了一份找人计划。   计划简单,无非就是标出温明惟可能会躲藏的地点,安排路线,他一个个亲自去找。   其实没必要做计划,找就是了,但谈照需要给自己营造出思路明确、条理清晰的假象,每一个想法都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甚至写了一句:“在见到温明惟之前,好好吃饭。”   因为他发现自己瘦了。   这样不好,会影响身材的。   他要在重逢之日依然光鲜亮丽,风度翩翩,很符合他风格地说一句:“你不回来就算了,以为我很在乎吗?”   找你只是闲着无聊罢了。   计划里的第一个地点,是温明惟的家,西京那栋别墅。   谈照知道,温明惟八成不会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但万一呢?小心灯下黑。   时间是六月末,准确说是六月的倒数第二天。   谈照久违地回到这个家,事先没知会任何人,以防温明惟听到风声故意躲他。   恰逢天气晴朗,目之所及金光灿灿,谈照却嫌太充足的阳光晒得他难受,戴上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衬衫扣子系紧——既嫌热,又怕冷。   他把车停在大门外,按密码开门,走进花园。   有洒水声,是管家在浇花。   谈照已经抑住触景生情的悲痛,温明惟还活着,他有什么可悲痛的?   他神色平常地走过去,跟管家打了声招呼,问:“明惟在吗?”   管家什么也不知情,对他笑了笑——最近唯一会对谈照笑的人:“明惟几个月前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说完,对谈照的突然出现有些疑惑,“您没联系他吗?”   谈照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你忙吧。”   “……”   管家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只见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房门,在一楼转转,又去二楼,然后上三楼,像个在犯罪现场搜查证据的警察,不放过每个日常生活的细节。   但搜到最后,谈照不得不承认:温明惟不在,家里没有他近期生活过的痕迹。   临走之前,谈照跟管家嘱咐:“过段时间如果有人来处理这栋房子,你给我打电话,别让任何人乱动。”   管家不明所以,被他几句话弄得心慌意乱,还想再细问问,谈照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得去第二个地点,赶时间。   就这样,谈照日复一日,奔波在寻人的路上。   他寻找过温明惟的家,温明惟曾经的公司,实验室,西京市所有温明惟曾去过的地方,也寻找过简心宁、顾旌等人名下的房产,包括他们的老家、外地住所。   后来,他又去新洲,将龙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查过简青铮曾经居住的房子。   但没有,哪里都没有。   从六月末到七月末,谈照停不下脚步,世上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更坚定的人,坚定到一直撞南墙也不回头,甚至不思考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他像一只游离在社会之外的孤魂,与全世界所有幸福或悲伤的人擦肩而过,执着地寻找那位不知藏身何处的,他的爱人。   整整一个月,他除了满世界奔波,只做了一件与找人无关的事:写日记。   “2156年7月2日,西京,晴。今天我找人卜了一卦,说我所寻之人在南方。哪个南方?新洲吗?等我把这边另外几个地点跑完就去看看。   “7月5日,西京,阴。今天睡过头了,没赶上飞机。好难得睡这么久,因为我梦到你了,温明惟。   “7月12日,龙都,小雨。昨天的日记忘记写了,我连忙补上一篇。写到一半想不起昨天都干了什么,于是瞎编。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日记吗?为了将来给你看,让你愧疚,这些都是你伤害我的证据,你知道吗你?   “7月13日,龙都,阴。现在我正在前往简青铮家的路上,如果被我发现你躲在那里,我非打死你不可。谅你也不敢。   “7月16日,龙都,小雨。自从我来龙都,这破地方就没晴过,讨厌龙都,讨厌新洲,讨厌有关温明惟的一切。   “7月19日,龙都,晴。今天终于不下雨了,我在你的老家待了一天,据说这片宅子以后要易主了,新主人八成是简心宁。简心宁最近好像在跟周继文闹别扭,昨天周继文给我打电话,想让我劝几句,关我屁事,有多远滚躲远。   “7月25日,西京,小雨。为什么我到哪哪就阴天?我感冒了,温明惟,最近抵抗力变得好差……都怪你。   “7月28日,西京,大雨。高烧不退,戴口罩出门,我差点昏倒在马路上,好可怜啊——好吧,我编的。   “8月1日,西京,晴。我最近没看新闻,但不管走到哪儿,铺天盖地都是大选的消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换届选举这么热衷,除了能捞到好处的,普通人跟着激动什么?反正我是激动不起来,爱谁谁吧。   “8月2日,龙都,晴。我又来新洲了,新洲也满街都是大选的新闻。今天开始统计票数了,竟然有人放鞭炮,公律党吧,赢家真开心啊。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眼睛一闭一睁,明天不还是要上班?   “8月5日,西京,阴。温明惟,你还记不记得,我要过生日了……”   最后一篇日记是在酒店里写的。   谈照已经把他能找的所有地点都找过了,有些地点在不同时间去过两三遍,但结果并无不同——温明惟不在。   上回日记里写的感冒是假的,但今天他真的感冒了。   他坐在酒店的窗台上,抱着膝盖,像被人抽光了所有力气,呆呆地望着楼下。   他还是不想停下。   但写满地点并画了无数个叉的计划书上已经没有未曾到访的位置了,他写不出新的,被高烧侵蚀的大脑仿佛生锈了。   他一面看着对面大楼屏幕上挂着的大选结果公布倒计时,一面缓慢地思考:还有什么地方是温明惟可能会去的?   温明惟渴望死亡。   死亡是他梦寐以求的解脱,是虚无的尽头,自由的开始。   这样的人,会随便找个地方,随便地死吗?   好比他要把自己的衣冠冢立在那条对他很重要的河边,他的身体也该埋在一个对他有特别意义的地方,以做真正的归宿。   归宿……   对大部分人而言,归宿是“家”。   可偏偏,温明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谈照在寻找的过程里其实有预感,这些地方都不像是他会去的,因为根本称不上归宿,都只是临时落脚点罢了。   或许有一个地方,能算作是——   谈照猛地一激灵,险些从窗台上摔下来。   他回床边拿起手机,给顾旌打电话。   最近他没联系过顾旌。   他能猜到,顾旌可能知道点什么,也可能不知道。假如知道,那也是听从温明惟安排的,绝不会向他透露。   他不白费力气。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人可求了。   电话一接通,谈照连招呼也不打,直接问:“顾旌,你知道温明惟是在哪家孤儿院出生的吗?”   对面的人愣了下:“不知道。”   “真不知道?”谈照不信,“你快告诉我,这很重要,别瞒着我了。”   顾旌沉默了下:“谈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见明惟的最后一面,就是我去岛上救他的那天。”   “……”   “当时他说了几句有点奇怪的话,但我没细想,后来才明白,那是在跟我道别。”   顾旌最近也十分低落,但他们至少还能正常地生活,不像谈照理智全无。   找孤儿院有什么用吗?   温明惟长大后一趟都没回去过,顾旌自然也没去过。   谈照气息沉重,顾旌有意劝慰,但刚开口说了个“您”字,谈照就把电话挂了。   温明惟好绝情啊。   谈照蹲在床边,崩溃地想,为什么要让我找你,这么辛苦地东奔西走,一点消息也没有……   你真的爱我吗?   爱我就不要留我一个人受苦啊。   谈照吃了一大把感冒药,坐在地毯上,靠着床沿,稀里糊涂地睡了两个小时。   两小时后他猛然惊醒,擦干脸上的泪,又拿起手机,安排人去调查那家孤儿院。   很久以前温明惟提过一句,孤儿院是在某座小岛上。   温明惟的人生里有过很多重要的岛,都是孤岛,如同某种契合命运的暗示,让他在无尽的苦海里飘零,上不了岸。   谈照像个傻子,偏要将他从那片苦海里救出来,救得动吗?   谈照不知道。也许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他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疯了,现在他的所思所想都不真实,没有逻辑,更不可能有结果。   但他还是要查,还是要找。   如果连他也不愿意救温明惟,还有谁能给温明惟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   ……不仅是为救你。   也为救我。   谈照把自己安慰好,坚持吃药,好好吃饭,三天后,也就是大选正式公布结果,新主席就任庆典的当天,他终于查到了那家孤儿院的地址。   是从温明惟多年前的慈善捐赠名单里查出来的。   ——温明惟没回过孤儿院,但他暗中捐过很多钱。   谈照当即抄起手机,披上外套,从酒店出发。   天色还早,但路程很远,他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   他坐飞机来到最近的机场,提前安排了航速最快的船,中间一分钟也不耽搁,直奔岛上的孤儿院而去。   总行程大约花费八个小时,从清晨到傍晚,从内陆到海上,到处都是欢度庆典的景象。   有游行表演,白日烟花,就连船上的电视机都在转播庆典现场。   西姆宫前放飞上万只白鸽,礼炮响了三分钟。   周继文登台发言,公律党高官笑容满面。   谈照按紧外套,觉得热闹的世界离自己好远。   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再看了。   船一靠岸,他就飞快地奔下码头,拦了辆车,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送自己去孤儿院。   海岛的风景都差不多,谈照无心欣赏,下车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望向眼前那座翻修得十分豪华的白色建筑。   他正要进门,突然听见“砰”一声巨响,声音极似枪声,吓得他魂飞魄散,可抬眼一看,是孤儿院门口有两个小孩在放鞭炮。   “……”   谈照攥紧发抖的手——   温明惟在这里吗?   如果不在,他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时间紧迫,顾不上犹豫,他径自越过那两个打闹的小孩,闯入孤儿院大门。   身后有人追着喊“喂喂,你谁呀”,谈照不理会,他连领带歪了都没发现,也不知自己神情悲戚,在橘色的夕阳下穿过门前大片草坪,高声喊了一声:“温明惟!”   没有回答。   谈照又喊一声:“温明惟——”   他嗓音颤抖沙哑,远不如从前威风。   可还是没有回答。   总是这样。没人回应,没人会回到他身边。   他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勇气去下个地点,怀抱期待,结果却像无止尽的噩梦,醒来又是一场空。   谈照在草坪上缓缓蹲下,突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温明惟早就死了。   所有人都接受了,只有他不相信。他不能怪任何人,是他们缘分尽了。   谈照仿佛生命燃尽,萎靡地蹲在那里,头深深地低着,眼泪往草坪里掉。   不远处,在室外大屏幕前看庆典直播的小朋友们围过来,好奇地打量这个古怪的男人。   有人推了推他,谈照不动。   有人按他的肩膀,谈照也不动。   突然,有人从背后俯下身,摸了一把他哭湿的脸。   “谈照。”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谈照愣了一下,浑身僵住,心脏狂跳。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可那个人站在他身后,捉迷藏似的避开视线,直到实在忍受不了他满脸的泪,叹了口气,终于靠近。   一头长发洒了下来。 第102章 如露如电(20)   过去有许多微小的时刻,清晨,夜晚,在沙发上,床边,浴室里,谈照埋头在温明惟发间,汲取他的香气,仿佛那是一种安神香,能驱散世间一切烦恼。   但那时谈照想要的太多:   夺回公司,搅混政局,报仇雪恨,抚平所有不甘,让爱的人臣服在身下……   那缕香气只是他短暂停歇时的营养,他仍然要离开,往外走,去争去抢,去证明自己,让手里抓住的东西多到足够令他安心。   可他根本没有安心过。   直到这一刻。   ——这一刻。   如果是梦,就不要再醒来了。   谈照流着泪闭上眼睛,抓住一缕长发,按到唇边。   他像被外面的世界刺得遍体鳞伤后终于回归母体,回到生命的最初,意识混沌地等待诞生或死亡。   他不敢看温明惟。   怕一睁眼又回到残酷的世界。   但突然有一双手,搀扶他站起来,他腿软要摔倒,那人就敞开怀抱,让他摔进自己的怀里。   下一秒,温柔的双臂搂住他,给了一个他总是梦到却总也得不到的拥抱。   “别哭了。”温明惟附在耳畔,声音也像梦一般缥缈。   谈照哭得更严重,预想里的“光鲜亮丽,风度翩翩”半点没有,他后知后觉地醒来了,死死抓住温明惟,胡言乱语:“你是谁?诈尸了吗?不是又在骗我吧?”   “……”   温明惟突然笑了,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笑得直发抖。   怎么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谈照气急,一颗心反而缓缓落下——是活的温明惟,否则不会这么讨厌。   他终于顺了口气,可扳过温明惟的脸一看,哪里是笑?分明和他一样,也是满脸的泪。   谈照呆了一下,手足无措,紧接着和温明惟一起又哭了起来。   好难看啊,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场面?   他们像两个傻子,相顾无言泪千行。   等终于哭够,能正常地进行交流时,已经过去好久,围观的小朋友们都散了。   他们两个大人,不管不顾地坐在草坪上,听见庆典直播里放烟花的响声,才发现夕阳坠入海面,天已经黑了。孤儿院的食堂里传出饭菜香气,谈照吸了吸鼻子,又很没风度地说:“我饿了。”   虽然说饿,可他一动不动,紧紧盯着温明惟。   一段时间不见,对面的人也憔悴了,头发虽长,却比从前短,不知哪天剪的。   谈照撩起他的发丝,露出耳朵,发现耳钉果然在。   谈照想哭又想笑,坐也坐不安稳,扑到温明惟身上,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先说哪句,傻傻地又重复一遍:“我饿了。”   “那先吃饭吧。”   温明惟擦了擦脸,把没骨头似的谈照从草地上拖起来,进食堂。   温明惟每走一步,谈照就在后面挤他一下,非要贴着走。但不是故意撒娇,是本能的惶恐,怕一不留神没贴紧,前面的人就消失了。   温明惟在心里叹气,反手抓紧他,温声问:“你想吃什么?”   已经进了食堂,菜单在柜台上方的屏幕里挂着,可谈照一眼也不看:“有什么好吃的?”   “我帮你点吧。”   温明惟点菜时也没松开谈照的手,十指交握,缠得更紧,渐渐感觉身边的人放松了,又从侧面贴上来,把脸埋进他的脖颈。   “有人看着呢。”   温明惟推了推谈照,冲柜台前的阿姨微微一笑。   对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穿孤儿院的员工制服,红白相间,款式挺漂亮,温明惟今天穿的也是这套,区别只是男女制服略有不同。   她挤着眼睛打趣他:“这就是你上回提过的男朋友呀,明惟?”   “……”谈照机敏地抬起头,“谁,我吗?”   “还能有谁?”温明惟拽着谈照站直,帮他整了整领带,“打个招呼,叫黄阿姨。”   “黄阿姨好,我叫谈照。”   “哎呀,谈照,你好你好。”   阿姨笑得灿烂,不知对他们的过去了解几分,但不了解也有十足的善意,她帮他们点完单,抬手一指大厅里的空位,叫他们随便找个位置去等着。   食堂不算大,因为孤儿院的人口没那么多。   以前的条件也不如现在这么好,后来温明惟捐的钱多,房子便翻修了,食堂也变得豪华了,小朋友们想吃什么都能吃到,不比外面家庭圆满的小孩过得差。   温明惟像个孩子王,路过时大家都和他打招呼,他们不叫“明惟”,叫“小问哥哥”,是他小时候住在这里时使用的名字。   谈照有样学样:“小问哥哥,小问哥哥……”   像个复读机。   温明惟把“复读机”按进座位里,又去点了两份饮品。   总共没几步距离,谈照却被吓一跳,连忙跟上来抓他。温明惟无奈,两手端着饮品杯子把人重新送回座位,“你乖乖待着,我不会跑。”   谈照听出他的意思:“你还要去哪里?”   “给你弄点小零食。”   “……”   温明惟再次离开,感觉身后有视线一直追随自己,他迈开步子走得快些,去柜台前点完东西,刚好饭菜也做好了,丰盛地摆满餐盘,他一起端回座位。   他们选的是靠窗位置,隔一张方桌相对而坐。   温明惟把碍事的长发扎到脑后,跟谈照分食物:“这个是给你的,这个也是……”   还没分完,谈照被那些小动物形状的菜品弄得疑惑了:“怎么都长这样?”   “因为是儿童套餐。”温明惟夹起一只很像小白兔的点心,给谈照,“奶酪馅的,你尝尝——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可惜当时不是每天都有。”   谈照配合地张开嘴,温明惟直接把“兔子”喂进他嘴里:“甜吗?”   谈照点了点头,可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不甜,“兔子”的脑袋被他一口咬掉,香甜的奶酪沾上嘴唇,他两眼通红,假装低头擦嘴巴,迅速抹掉了滚落的眼泪。   温明惟看得一清二楚:“别哭了好不?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哦,你好好的。”谈照不抬头,闷闷地问,“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   温明惟半晌没答,反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谈照把剩下半只“兔子”塞进嘴里,没吃出味道,咽下才说:“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就差把地球挖穿了。”   温明惟道:“你知道我还活着?”   “猜的。”谈照抬头恶狠狠地瞪他,“不然呢?你让我怎么办?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去给你上坟吗?”   “……”   才聊两句谈照就聊出了脾气,不过与其说是发脾气,不如说是委屈。他也不想再哭了,可眼泪控制不住,温明惟偏偏还要坐那么远,隔一张桌子看他。   “你能不能过来点?”   谈照气闷,一把拉住温明惟,连人带椅子拽到自己身边。   好在这边的过道足够宽,不会挡住行人。   他们肩抵肩坐着,温明惟被他这么一折腾,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沉默半天,又夹起一只小狗形状的点心,递给谈照:“你先吃饱。”   “没胃口。”儿童套餐有魔性,谈照吃完变得像个儿童,胡搅蛮缠,“你喂我。”   温明惟耐心地喂他。   接连喂了好几只:兔子,小狗,小猫,小羊,小鹿……谈照的肚子里能开动物园了,终于吃够,精力恢复脾气也恢复了,气愤道:“你怎么这么熟练?我在外面找不到你以泪洗面的时候,你是不是每天都这样轻松快活地哄小孩玩?”   “倒也不是。”温明惟说,“除了特别小的小朋友,院长不允许别人喂,大家都会自力更生,自己吃饭。”   “……”谈照噎了下,“你骂我。”   温明惟莞尔一笑:“其实我平时不常出门,很少和他们一起玩。”   “你在哪待着?”   “我自己的房间里。”温明惟顿了顿,“因为我……以为自己不会活到现在,还是跟小朋友们少点联系比较好。”   谈照猜得没错,温明惟的确是打算大选公布结果后再结束生命。   但理由不那么明确,表面是为求一个尘埃落定,潜意识里可能是想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   温明惟握紧谈照的手,低声说:“基地是我自己建的,瞭望台内的电梯直通地下空间,爆炸从外围开始,炸到瞭望台时我已经下去了,这件事只有我和基地的总负责人知情,但他也知道,我会在今天自我了断。”   “……”   说到“自我了断”时,温明惟抿紧嘴唇,苍白憔悴的面容上覆满无形的风霜,明明他还这么年轻,却像一朵早凋的花,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食堂里也有大屏幕在转播庆典。   这时已近尾声,西姆宫门前,盛大烟花绚烂地绽放,蓝色双环旗随风摇曳。   ——蓝色是天空、海洋和宇宙的颜色,环形象征着人类联盟大团结。   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这一幕,温明惟收回视线,喉咙堵塞。   “你想都别想。”谈照死死抓住他,“幸亏我及时赶来了,否则你——”   “不,”温明惟突然打断,“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活着。”   “……”   谈照一愣,温明惟转过脸,脉脉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来,我就主动找你。”   “其实今天我早就可以了断,但我一直拖延时间,还想给自己机会,还想再‘考虑’一下……”   温明惟纤长的睫毛压低,面颊滑下一滴泪,“最后我发现,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   他倒在爱人的肩膀上,全身心依靠上去,“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谈照。” 第103章 降落(上)   那么到最后,温明惟参透生死的意义了吗?   一个多月前,当他深藏在岛屿的地下,听着上方仿佛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爆炸声,最先感到的不是即将解脱的自由,而是他失去了什么。   虽然他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任何。   一个人,在他有限的一生里能够拥有什么?   财富?是过眼云烟。   无论怀揣一百块还是一百亿,每日不过三餐,所占不过几尺床,幸福不按金钱比例分配,痛苦却不会落下任何人;   权力?更是无用的工具。   要么用以谋财,要么支配他人,享受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快感,但与人斗,与社会斗,斗到最后能剩下什么?权势总有尽头,高处不胜寒,却要时刻保持警惕,以免摔落高台,后半生沦为守权奴;   爱吗?爱也自私。   世上没有任何人是为另一个人而诞生的,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爱只占人生的一部分,提供某一阶段所必需的情绪营养,失去之后又能怎样?生离或死别是每人生来就会面临的课题,没有谁脆弱到离不开谁。   温明惟数着时间,知道简心宁和周继文要来了。   他可以想象,得知他的死讯,心宁一定会伤心,周继文也会伤感,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将来可能会分开,也可能结婚,然后幸福美满地过下去,每逢忌日给他烧点纸钱,这就是他们和他之间最后的羁绊。   顾旌也蒙在鼓里,被他派去新洲立衣冠冢了。   原本他可以让顾旌知情,陪他完成计划,但顾旌已经陪他太多年,几乎没有自由。   当年顾旌刚来到他身边时,满腔少年意气,想要建功立业,结果跟着他,沾染半身死气,没了脾气也没了性格。离开他以后,顾旌能换种方式开始新生活,到时应该也会很幸福吧,至少自在了。   另外几个手下,例如他面前这个,基地的总负责人,计划的知情者,也是他当年悉心栽培的心腹。   温明惟御下有方,最懂怎么收买人心,但那又如何?好比给人牵上链子,之所以能牵住对方,重点在于链子要结实,他要用力,好处要给足,一旦他松开手,人也就散了。说到底大家各有所求,上下级关系或许不平等,但意志是平等的。   温明惟低头,看向自己刚脱下戒指的手。   他停顿了好久,才去想最后一个人——   谈照。   他死以后,谈照会过得怎么样?   在以前孤独的很多年里,温明惟一直自私地把谈照当成他的所有物。   他监视谈照的生活,把人骗到身边。   他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我们是天生一对,在一起不好吗?   但这只是他的自以为是。   实际上是他只有谈照,而谈照还有无尽的未来。   一个屡屡身陷绝境,依然能顽强求生的人,合该拥有更灿烂的一生。   他的死亡对谈照来说,或许是又一个“绝境”,但也就仅此而已,谈照不会……离不开他。   温明惟想到这思绪就断了,不能再想上面是什么景象,也不能再详细地想以后。   他想起他瞒着谈照录下的视频。   能说的话已经说尽了,他相信谈照看完之后能理解他,但他们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他应该死亡,也渴望死亡,除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能斩断缠绕在他四肢的万千因缘线与烦恼丝。   死亡并非死亡,而是回归。   生之存在,像西西弗斯无限次推起滚石的徒劳。死之终结,是梦幻泡影破灭后灵魂超脱的归宿。   温明惟从水下隧道离开基地,独自回到孤儿院。他没有再想谈照,什么也不想,但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张哭泣的脸。   当时他在地下没看见谈照,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在哭。但梦里的画面分毫不差,真实到能看清谈照伏倒在废墟里双手发抖的细节。   谈照说,我属于你,我是你能够拥有的。   他们离开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幸福,但我不可以。   你能不能别走……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温明惟突然后悔,不应该录那个视频。   他以前很渴望被谈照理解,现在却希望谈照永远别理解。   只要不互相理解,他们就仍然你是你,我是我,不是分不开的我们。   但已经发生的无法重来。属于谈照的那条线牢牢系在他身上,如同他没舍得丢弃的耳钉,是他为自己种下的因,他必须亲身承担它的果。   温明惟不舍得死了。   或许在辽阔的天空下,无垠的宇宙里,的确有一个存在,可以为他所拥有,也可以完全地拥有他——   既然分不开,他想在一起,无论是与谈照同生,亦或同死。   他们在餐桌前拥抱。   温明惟就这样缓缓地低声说了很多,比那个视频里更多。谈照听完不回答,只会哭,已经不知道该答什么了。   后来他们离开食堂,去海边散步。   谈照这时才发现,原来不是每座海岛的风景都相似,这座岛就很不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了陪他看风景的人,那千篇一律的无聊景色就变得生动起来,海是蓝的,星星是亮的,岸边烟花璀璨如梦,风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温明惟牵着谈照的手,说过很多话之后,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我没想到你会来。   但因为你来了,我更确定我应该为你活下去。   以前我觉得,我是世界的游客,现在有你,我们就当一起旅游。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求到的签文吗?   我记不清了,但印象中好像有什么鸾啊、凤啊之类的词,你知不知道鸾凤就是一对的意思?暗示我们能在一起,果然是大吉签……   温明惟边说边笑,又说了些别的,话题越发不着边际。   谈照呆呆看着他的脸,前几句听得清楚,后来莫名被那双眼睛迷住,开始走神,许久后恍然一惊,从温明惟的眼里看见了自己一脸接不上话的蠢样。   好没面子,谈照硬撑道:“你好肉麻,花言巧语还是那么多。”   温明惟微笑:“你不爱听吗?”   “还行。”谈照扣紧他的手,脸上装云淡风轻,实际上一整晚都像块牛皮糖,黏着温明惟没离开过。   言语是有限的,充其量只能表达真心的万分之一。   他们聊一会暂停,开始接吻。   不知是谁先靠近的,可能没有先后顺序,自然而然地唇吻上唇,缠绵闭眼,呼吸交融。   今天是庆典日,沙滩附近热闹,有一个小小的夜市。   温明惟看见有卖糖的,拉着谈照去买。   不是普通的糖,是糖画,一种民间手艺。   他们手牵手排在队伍末尾,轮到他们时,温明惟付了账,对小摊的老板说:“我要两个。”   老板问:“画什么?”   “狮子?小狗?”温明惟犹豫半天,“还是画狮子吧。”   “……”   谈照狐疑地瞥一眼,很快手里就被塞了一片狮子形状的糖画,温明惟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块,“好甜”,转头又对老板说:“另一个画只鸟吧。”   等那只鸟也画好,谈照手里的狮子已经快吃光了。   “吃那么快,不齁吗?”温明惟问。   谈照摇了摇头,又来抢他手里那只鸟,温明惟索性全给他。但递过去之后,谈照就不抢了,他只是想吃温明惟的。   原来又是在黏人。   温明惟任他黏着自己,随便找了个歇脚处坐下。   谈照却连坐也不好好坐,半边身子压过来,挂在温明惟肩膀上。   又开始接吻。   这次是温明惟主动的。   他扣住谈照的下巴,吻得缓慢而深入。是接吻,也是安抚,无声的交流持续近一分钟,谈照渐渐松弛,展开双臂与他相拥。   其实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以后不要离开我,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们以后做什么呢?住在哪里比较好?   你还是要上班的吧,爷爷的公司不能不管。我也希望你上班,不然我们吃什么……   温明惟突然笑起来,学谈照经常对他做的那样,把头埋进对方颈窝里,亲昵地蹭了两下,“我现在没钱了,谈照。”   “没就没了。”少爷不在意,也没听懂他的暗示。   温明惟只好说得更直白些:“你以后要赚钱养我啊,老公。”   谈照:“……”   温明惟有史以来的第一声“老公”,可真是令人感动呢。 第104章 降落(终)   既然连“老公”都叫了,老公的生日自然不能忘。   温明惟数着日期,暗中为谈照准备生日礼物。   自从重逢,他们就在小岛暂住。   虽然说是“暂住”,但以后应该去哪里定居,他们还没计划好。   谈照无所谓,在哪都一样,如非必要他不是每天都要去公司打卡,远程办公也不耽误。   温明惟也没有太强烈的倾向,在这座岛可以,回那座岛也行。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温明惟更想在孤儿院附近买一栋房,闲暇时做义工,给老院长帮忙,哄小孩也开心。   谈照支持,什么都支持。   他喜欢听温明惟轻声细语地计划将来,大事如择地定居,小事如新房装修时买什么装饰画,无数琐碎的细节堆起了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生活。   人一旦轻松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8月13日这天,谈照上网刷到简心宁发的动态,才想起今天是简青铮的忌日。   他心里有一点别扭,倒不是吃醋或不开心,他已经不在意了,只是好奇温明惟的打算。   然而,温明惟没打算,一整天也没主动提过,好像不记得这个日子。   最后还是谈照先开的口:“你不想去扫墓吗?”   “我去干什么?”温明惟平静道,“我都已经‘死’了,不适合露面。况且扫墓不过是个形式,人死魂消,又看不见,算了。”   “你倒是想得开。”   “不然呢?”   温明惟当自己死过一次,过去的恩怨情仇都已结束,曾经对简青铮的心理亏欠他多年来一直尽量还在简心宁身上,给她最好的一切。   但这种偿还其实也没意义,青铮是青铮,心宁是心宁,无论怎么做都只是活人的自我安慰罢了,死者能感到几分?   现在温明惟已经不亏欠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的自我安慰了,十年饮冰,他几乎将心血熬干,对得起每一个曾经为他而死的亲朋兄弟,也不愧对年少的自己。   从今后,他不再是“温明惟”,只是一个无事一身轻的“闲杂人等”。   该闲杂人等眼下只有一件要紧事:给他老公过生日。   8月15日一到,温明惟就送出了他的礼物。   准确说,是在满怀期待的寿星再三催促下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送出了礼物。   “是什么?”谈照轻手轻脚地拆包装,高高扬起的嘴角压不住,“其实我能猜到一点,你最近每天都在忙什么我能不知道吗?”   他站在书桌前——温明惟孤儿院员工房间里的小书桌,将彩纸一层层揭开,露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盒。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用无数贝壳制成的工艺品。   贝壳颜色不同,形状不一,由温明惟亲手打磨雕琢、粘到一起,组成一栋漂亮的小房子。   谈照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仔细观摩。   他知道温明惟最近每天都在海边忙碌,贝壳是亲自捡的,每一片精挑细选,组成房子的一砖一瓦,还搭了几片羽毛做装饰——是人居住的房屋,也像小鸟的窝。   “喜欢吗?”温明惟最近学会了拿捏少爷的新技巧,装模作样说,“没钱是这样了,我买不起贵重的,只有亲自做手工品才能显出几分诚意——”   他没说完,少爷抢答:“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把银行账户交给你管。”   温明惟笑得发丝直抖,用力亲了谈照一口:“老公真好。”   谈照:“……”   虽然谈照的老公瘾很大,爱听温明惟叫老公,但温明惟叫出来的感觉和他想象里完全不一样。   他想要温明惟贴在他怀里撒娇,用痴情黏人的腔调喊“老公”,可现在怎么是一副逗他玩的态度呢?   谈照很生气,捏住温明惟的两边脸颊坏心眼地拉扯了几下,把他的游刃有余和风度翩翩都捏碎,捏成鬼脸,心情终于舒畅了:“哼,这样才可爱。”   温明惟:“……”   幼稚不分年龄,少爷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了。   温明惟怀疑自己被他传染,也越来越幼稚了,不然怎么会同意谈照的提议,把一起出门看电影的生日计划临时改成了跟孤儿院的小朋友们玩老鹰捉小鸡?   谈照扮演邪恶的老鹰,温明惟是保护小鸡崽们的母鸡妈妈,挡在吱哇乱叫的小朋友们面前,勇敢地阻挡老鹰的每一次进攻。   玩了二十分钟,又跑又笑,温明惟很快没力气了,在草坪上就地一坐,“小鸡崽”们没完没了,还往他怀里钻。   谈照也像拎小鸡似的,把小不点们一个个拎走,然后落下魔爪,恶狠狠地压倒温明惟。   “啊啊啊!”小朋友们齐声尖叫,“妈妈被吃掉了!”   温明惟:“……”   一个生日过完,温明惟的腰快要断了。   因为不仅白天被“吃掉”,晚上也是寿星的盘中餐。   他们好久没亲热,顾不上前戏和技巧,全凭本能感受对方,献上自己,全身心交融。情至深处还哭了一场。   是谈照先开始哭的,沉重的身躯压着温明惟,亲他的脖颈,亲着亲着突然不动了,滚烫的眼泪流过皮肤,砸进枕头。   温明惟按住谈照的后脑用力吻他,翻身压在他身上,反复深吻几次后流着泪将他抱紧,“生日快乐,谈照。”   “嗯。”   “我们以后会一直很快乐的。”   “嗯。”   “嗯什么嗯,傻子。”   “嗯。”   傻就傻吧,谁在温明惟面前能聪明起来呢?   谈照又陪了他一天,8月17日飞回西京,去处理堆积的公事和家事。   最近西京形势一片大好,周继文上台,池本康当副手,过去打得难分难解的公律党和人民党罕见地进入了蜜月期,联手推行新政,民间也是好评颇多。   元帅的死与其幕后真相当时是一个大新闻,但谈照那时精神状态极差,没有过多关注。唯一与他有关的消息,是元帅死后从其心腹处查出了他们当初谋害谈英卓的证据,谈翼牵扯其中,赫然正是吃里扒外谋杀亲父的帮凶。   谈照这趟回来,家事公事一朝清算,令有罪之人伏法,令风雨飘摇的公司重回正轨,安定人心后,又去祭拜了谈英卓。   难得地,他在爷爷坟前没有哭。   ——以后不能再哭了。   谈照是集团的主心骨,也是有家要养的男人,他要让自己站得更直,肩膀更硬,无所畏惧地走下去。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九月末,谈照终于回到小岛上,来找温明惟。   又是小别重逢,温明惟除了非常想他外没什么不好。   但只“想他”这一项就很要命了,温明惟发自内心地黏上谈照,叹气:“以前怎么没觉得分开这么煎熬呢?现在是怎么回事?”   “正常,”少爷被哄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佯装正经,“离不开老公是人之常情,你以后要再接再厉,更黏我一点,知道吗?”   温明惟笑倒在他怀里。   ……   十月下旬,终于,温明惟和谈照在孤儿院附近选好新房,搬进去定居了。   是一栋不算大的别墅,他们的第三个住所。   由于温明惟想要新鲜感,新家没模仿前两个别墅布置。   总共上下两层,好几个房间,所有的墙面颜色,装饰品,家具选择,灯饰的更换……都是他和谈照忙前忙后一点点亲手搭配的。   这是他们真正的家,并非最豪华,却是最温馨的。   后来,温明惟提议养一只宠物,在小猫小狗和鹦鹉里犹豫许久,他最终选择了养鹦鹉。   从这以后,温明惟的生活里多了项乐子:教鹦鹉说话。   温明惟这种一肚子鬼点子的人,教不出什么好话。   有一天谈照回家,一进门就听见鹦鹉大声喊叫:“老公,老公!我钱花光了怎么办?”“再给点!再给点!”   谈照:“……”   他开心就好。   温明惟何止开心,简直太开心了。   他嫌一只鹦鹉不够玩,养了两只。然后这两只鹦鹉就一个喊“老公”,一个喊“老婆”,天天吵架,逗得鸟主人不亦乐乎。   谈照既头疼又高兴,沉溺于温明惟幸福的眼神,十分确信,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生活。   到了年末,他们一起出了趟远门,去佛寺还愿。   大少爷说到做到,大手一挥,给这座偏远小寺捐了一座纯金佛像。   捐赠完成后,他们上了几柱香,在佛前虔诚地闭眼,许下新年愿望——   温明惟说:“让我和我的家人谈照平安健康,事事顺心。”   谈照说:“白头偕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