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被保镖抢走后+番外》作者:严颂颂
  文案:
  占有欲超强隐藏大佬保镖攻X温柔的蛇蝎心肠美强惨受
  孟绪初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从没得过父母一丝宠爱。
  哪怕他比兄姐都要出类拔萃,家族存亡之际,还是成了被放弃的那个,送给赫赫有名的穆家联姻,帮重病的长子冲喜。
  奇迹不会发生,穆家长子依旧死了。
  多年的压抑摧毁了他的心灵,拖垮了他的身体。
  洗手间里,孟绪初默默擦掉嘴角的血渍,强忍下胃里剧烈的痉挛疼痛,换上一如往常冰山般的面容,平静操持葬礼。
  却晕倒在众目睽睽下。
  彻底失去意识前,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稳稳将他接住。
  阴霾的葬礼上,满座哗然。
  ·
  孟绪初有一个贴身保镖,不明出身,不知来历。
  沉默寡言地站在他身后,暗沉的目光永远落在他衣领下雪白的后颈上。
  孟绪初知道这个人是穆家长子用来监视自己的眼睛,即便倒在他怀里,也要强撑着一口气不敢掉以轻心。
  但他的保镖——
  把他从葬礼上抢走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
  迷蒙中,年轻保镖熟悉的声线滚烫滑落耳边,夹杂哽咽的痛楚:
  “您为什么,就是不肯向我求救呢,夫人?”
  ·
  后来,所有看轻他、忽视他的人,都只配站在泥潭仰望云端。
  【排】
  1.受对亡夫哥没有任何好感也没发生过任何关系,联姻时亡夫哥已经瘫在床上起不来了。
  2.亡夫哥死之前受不箭头任何人,但其他人有箭头受(大美人被人觊觎又爱又恨也很正常吧^O^)。亡夫哥死后受逐渐箭头攻。攻一直一直箭头受(这个说多了会剧透)。身心1v1双洁。
  3.年下2岁,攻受都是狠人。攻实际背景很厉害。受是有实权的上位者,除开受身体不好伤病很多以外算是强强。
  4.年代、背景、主要地点等全部虚构,【古早狗血豪门】,人物三观不代表我的三观。
  5.放飞XP之作,必要时可能会为了爽到我自己而放弃逻辑
  内容标签:都市豪门世家情有独钟业界精英美强惨
  一句话简介:“请您利用我。”
  立意:坚定你所想要的


第1章 
  雨季就快要来了。
  这句话被亚水城的居民们反复念叨了将近一个月,天空依然没有半点要降雨的痕迹。
  亚水市中心医院。
  媒体记者簇拥围堵,被安保人员挡在大门口。
  住院部一号大楼前,黑色奔驰减速行驶稳稳停下,门却未立刻推开。
  无数黑衣保镖四面八方鱼贯而出,显然比医院的安保部门训练有素得多,强硬将镜头堵住。
  队伍后方坠着一个个子极高的男人,穿笔挺的黑色制服,戴联络耳机,身形是远超亚洲人的强悍,但并不粗苯,反而精悍修长得令人侧目。
  他走近了,头发剪得很短,眉骨高眼窝深,眼珠是灰蓝色的,明显的混血特征。
  记者们当即兴奋起来,举着相机尖叫:
  “江骞?是江骞!”
  “孟绪初在车里!”
  人群骤然躁动。
  在亚水城,穆安集团几乎等同于权利和财富的象征,穆家人竭力把持高位,近两年,却有半数大权落进了一个姓孟的外姓人的手里。
  而这个混血保镖,就是从孟绪初正式接手本部,代董事长召开集团会议的那天,开始出现在身边。
  关于孟绪初的流言一直很多,被亚水城的居民们口耳相传津津乐道。
  不管是早年间穆家那几个堂兄弟对他爱恨情仇,或者他怎么就和病重的小穆总联姻了,亦或是现在那个保镖。
  贴身的保镖,高大、英俊、形影不离,桩桩件件都能激发人隐秘的窥探欲。
  江骞从暗处走来,步入无遮挡的烈日下,手握一柄黑伞,却没有替自己撑开。
  他按住耳机,低声说了句什么,外围发出齐整的响动,保镖们手臂收得更紧,筑成一堵牢固的肉墙。
  江骞撑起伞,单手拉开后座车门,在快门声震天的躁动中接出一个人。
  果然是孟绪初!
  记者们潮水般涌动,面对闪着金光的头条当事者本尊,爆发出了能和职业保镖对抗的力道。
  唰啦!相机话筒争先恐后冒出,直直对准数米外的大奔。
  “孟先生!据传小穆总再度病危,您急速赶来是否证明传言属实?!”
  “听闻小穆总至今未进行遗嘱公证,若有不测,你将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您对此作何看法?”
  “三年前创始人离世的风波尚未彻底平息,若股市再度动荡,您是否有可靠的应对之策?”
  “孟总!”“孟先生!”……
  隔着一堵人墙和一堵围墙,得到响应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但记者们不管不顾,仿佛往海里扔石子,甚至不为听个响,接二连三抛出提问。
  觉悟高些的记者此时已经放弃了,摩肩接踵中竭力举起相机,只为拍到孟绪初的露脸的一瞬间。
  那张脸既可以占据财经新闻的头条,同时也是娱乐八卦版头最爱看到的面孔。
  其实孟绪初的长相早已不是秘密。
  在海外完成学业后,他就进入集团的科技研究院工作,跟着当时的院长、也是集团创始人林承安学习,创始人离世后又接替院长职务,大大小小出席过不少发布会。
  人们熟悉这张脸,却又充满无尽的探究欲。
  没人能准确描述他美丽与否,又或者有多美。
  只能说早些年,大家从没真正相信过穆家堂兄弟为他相争的传言,只是信口胡说。可真当从电视里看到他后,又恍惚觉得,那些风月往事未必就不能是真的。
  用这样一张脸哄得几个未经人事的富家子弟团团转,似乎天经地义。
  可惜近年孟绪初很少露面了。
  每次出现,他的保镖都会用一柄黑伞将他严严实实遮住,拦截了少说百八十条有爆款潜力的热文头条,以至于新闻工作者们,对这位凶巴巴的混血保镖普遍没有好感。
  烈日烧灼空气,沥青地面反射惨白强光。
  江骞伸手掌垫在车框前,后座的年轻人弯腰探出上半身,黑发在保镖掌心一带而过。
  他穿质地柔软的黑色衬衣,下摆收进西裤里,肩背薄且笔直,腰身劲瘦。
  站直的瞬间伞柄就下压,四面八方的相机只来得及拍到他洁白的下颌和脖颈。
  与张扬到令人生畏的保镖比起来,孟绪初就显得含蓄温和太多。
  阴影里他侧颊消瘦,常年气血不足的嘴唇微微一抿,偏头对保镖说着什么。
  他有一种独特的、可以激发人无限遐想的气质,快门声此起彼伏,记者们对着仅剩的半张脸也拍得兴致勃勃。
  可惜愉快的氛围没能持续太久。
  几秒后孟绪初就从保镖手里接过手帕,掩住口鼻,似乎对空气里的浮尘不太满意。
  他手上没有婚戒,食指套着一颗硕大昂贵的红宝石的戒指,构成了他黑衣雪肤里的唯一点缀。
  孟绪初从不佩戴婚戒。
  外界甚至猜测他从未接受过这种东西,世界上唯一能证明他和抢救室里的小穆总有过关联的东西,大概只有联姻时的一纸合约。
  他快步走向住院大楼。
  亚水市中心医院行政副院长带着几个人等在门口,小跑着迎上前:“孟院。”
  刘副院曾在研究院与孟绪初共事过,即便孟绪初现在已经是大部分人口中的“孟总”,他仍然更习惯于旧式的称呼。
  孟绪初客气地点了点头,脚步不停。
  住院大楼的自动门打开又合上,一行人消失在大厅高耸的立柱后。
  门外拼命支棱的摄像机瞬间偃旗息鼓。
  “早上十点前后血压有点不稳,检查过后没有太大异常。”刘副院汇报道,“下午一点血氧突然下跌伴随心律失常,现在还在抢救,可能需要您签署一下病危通知。”
  孟绪初脸上没什么表情,侧头轻声说:“辛苦你们了。”
  这是一种相当温和,将对方视作自己人的姿态。
  刘副院脸皮一热,目光从孟绪初脸上划过又移开,未敢长久凝视这张素白沉静的面孔,低低点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他为孟绪初按下电梯,转头往外看了眼,惭愧道:“今天安保这块是我们做得不到位,还麻烦动用您这边的人手,我这就把那些记者全部赶走,保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没关系。”孟绪初走进电梯,“实在赶不走的话记得好维持秩序,别挡着其他人看病,也别影响到病人休息。”
  他说话一向是和颜悦色的,但不喜欢被媒体追着拍也是人尽皆知的。
  刘副院怔了怔,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像是不准备赶了。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孟绪初办事向来有自己的章法,刘副院没再多问,点头应了下来。
  手术室在大楼顶层,电梯缓缓上升,“叮”一声仓门打开。
  长长的走廊尽头,手术室的门同时被推开。
  医生疾步而出,见到孟绪初像看见了救星。
  孟绪初略一偏头:“你就在这里。”
  江骞脚步一顿,在平淡的命令声中条件反射地停了下来,目视孟绪初走远。
  孟绪初整个人都太平静了。
  和满头大汗的医生像处在两个时空,又因为一张病危通知单而离奇地交汇。
  医生将纸笔交给孟绪初,快速交代着手术情况。
  孟绪初边听边拔开笔帽,翻到纸张末端签下自己的名字,手指没有丝毫停顿。
  却忽然问:
  “这次能活吗?”
  -
  数米外,江骞灰蓝的眼眸下压。
  他视力很好,能清楚看见孟绪初低头时白皙的后颈,食指名贵的红宝石跟随签字的动作光影浮动。
  忽然,医生飞动的唇瓣卡顿一瞬,表情空白,像从孟绪初那里听到什么诡异的话。
  江骞微微眯起眼。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孟绪初不急不缓又问了一遍。
  “能活吗?”
  他抬起头,微笑一下:“很难回答?”
  不,不难回答。
  相反,这是重症抢救时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可怜的家属们肝胆俱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医生求问亲人生还的几率,通常这时候需要尽快安抚。
  但孟绪初显然不是需要被安抚的人。
  他甚至从未对手术室里、自己那位法律意义上的伴侣流露过任何关怀。
  他问这话时,比起对生的担忧,更像有一种期盼,一种死亡迫近的期盼。
  可他的神色又过于柔和而富有耐心,医生恍惚一瞬,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陷入短暂的混沌。
  “成、成功的机会是有的。”医生擦着汗,尽量恢复专业的态度:“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抢救,请孟先生放心。”
  孟绪初点点头,仿佛真被那三言两语安抚下来了一般,将通知单迭着笔整齐交还给医生:
  “尽力就好。”
  医生不敢再直视孟绪初的眼睛,收起纸笔匆匆赶回手术室。
  走廊安静下来。
  孟绪初转身,正对上江骞的视线。
  大概是他的保镖视力太好的缘故,他看人的目光有时候会强得过分,锐利、清亮,带着锋芒,时常让人误会他的意图。
  孟绪初教过他很多次,不可以用这种眼神看人。
  江骞也答应了,但可能是先天体质优势,他努力了很久也没能将自己变成一个近视,还是容易一不小心就直勾勾地盯上别人。
  孟绪初不清楚他是没来得及收回,还是压根没这个打算,承接着这道目光在冰凉的长椅上坐下。
  烈日当空,渗透进走廊,空气里有金色浮尘缓缓游动,手帕已经还给江骞了,孟绪初抬手揉了揉鼻尖。
  砰!
  安全通道的门突然大开,一个穿着高定西装三件套的男人走出来,撞破了他们相交的视线。
  男人胸前口袋插着宝蓝色方巾,头发一丝不茍向后梳着,一副精英模样,手却插在裤兜里语气极为轻佻。
  “这么急吗嫂嫂,盼着大哥死?”
  他一摇一摆地靠近,熟稔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大哥他撑不了多久的,这次没死成下次也快了,怎么还可怜巴巴问医生呢?”
  孟绪初抬眼,就看到对方笑了一下。
  “白衣天使能告诉你什么,总不能手术还没做完就承认他们也回天无力吧?不如我们再耐心等一等?”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孟绪初面前,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孟绪初洁净的面庞。
  他应该是在楼道里抽了烟,带出一阵呛人的气味,孟绪初移开眼,皱屏息着了皱眉,并不接话。
  被忽视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当发现自己精心制造的重逢,在对方眼里一文不值的时候。
  穆天诚等了两秒,缓缓收起笑,“怎么,不认识了?”他抚了抚并无丝毫凌乱的头发,“三年而已,我的变化也没有很大吧?”
  孟绪初目光终于又回到他脸上,像经过提醒才想起来似的,真诚道:“好久不见,天诚。”
  穆天诚额角抽动两下,被对方这种故作温吞的态度搞得有点恼火。
  他知道孟绪初是假装不认识。
  以孟绪初的记忆力,哪怕路边爬过一只蚂蚁,他都能在两个星期后想起当时地砖的花纹,怎么可能想不起他?
  分明是在故意恶心他,简直拙劣又幼稚。
  穆天诚嘴唇紧抿,但仅仅几秒后便像品出了什么似的,神色突然和缓下来。
  至少孟绪初还愿意恶心他。
  不惜用幼稚的手法也要来恶心他,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另眼相待呢。
  穆天诚自我消化得很好,脸上又重新挂起笑,抬腿要在孟绪初身边坐下,察觉到对方身上冰冷的气息后,又自认为绅士地挪远了些。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汗湿的手掌在西裤上蹭了蹭。
  “三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么不近人情吶,嫂嫂。”他笑着看孟绪初:“你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什么吗?”
  孟绪初没有响应,穆天诚等待几秒,而后轻轻一哂,自己答道:“大伯应该告诉你了吧,我是来帮你分担重担的。”
  孟绪初眼睫微垂,侧脸轮廓流畅优美,修长的脖颈深陷在纯黑的衣领中,因为瘦削而看上去有些文弱。
  穆天诚视线上下一扫,意有所指的,“听说这几年你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看来是真的。”
  他突然笑了:“不过现在好了,有我帮助你,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他紧盯着孟绪初,但孟绪初仿佛一座优美的雕像,连交迭在大腿上的手指都纹丝不动。
  穆天诚压根没指望能得到响应,也不恼,话锋一转:“不过说真的,我真没想过你会成为我嫂嫂。”
  “可是怎么办呢,大哥他就要死了。”
  “他死了嫂嫂你怎么办呢?”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安慰地轻抚孟绪初的背。
  孟绪初不着痕迹地躲开。
  剎那间,盘旋在耳侧的视线骤然强烈,远处的目光直勾勾传来,像要把空气烧出火花,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
  孟绪初揉了揉一侧耳垂,给江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也没想到你喜欢这么沾亲带故地说话。”孟绪初终于第二次开口。
  穆天诚微笑起来,对终于引起了孟绪初的反应而感到欣慰。
  “只是为了表示亲近而已。”他说。
  “没那么亲近。”孟绪初平静道:“你和庭樾只是堂兄弟。”
  穆天诚已经很久没听到孟绪初对自己说这么多话了,哪怕语气毫无波澜,也足以挑起他每一根躁动的神经。
  “那有什么关系?”他笑着说:“没人会特意纠正这些微小的差别。”
  孟绪初不置可否,时间在洒满阳光的走廊安静流淌。
  忽然,他笑了一下。
  其实只是很轻微地扯动嘴角,意味也算不上愉悦。但距离穆天诚上一次看到孟绪初的笑容,已经过去好几年。
  霎时他就陷入了恍惚。
  孟绪初站起来,往大门紧闭的安全通道走,穆天诚本能地跟了上去。
  厚重的金属门“啪”一声合上。
  穆天诚急切地去拉孟绪初的胳膊,想将他按到墙上,下一秒却膝盖一软,没来得及反应就扑通跪了下去,痛楚瞬间爬遍全身。
  他眼前一黑,好几秒后才感觉自己后衣领被拽着,在一股巨力之下狼狈地趴伏在地面。
  他挣扎着扭过头,正对上身后那双灰蓝色的眼珠子。
  竟然来得这么快。
  穆天诚本以为至少、至少要几秒甚至十几秒,这只隔得老远的混血狗才能姗姗来迟救下狼狈的主人。
  可惜太快了。
  穆天诚眼中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江骞面无表情,脚下发力,重重踩下去,穆天诚只来得及闷哼一声,鼻梁砸向地面,当即流出汩汩鲜血。
  “阿骞。”孟绪初走上前,在江骞身边说:“关掉耳机。”
  江骞踩着穆天诚的背,单手反拧住他两只胳膊,将联络耳机整个摘了下来。
  同时穆天诚剧烈挣扎,试图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桎梏,成年男性骤然迸发的力道,足以让地面震动浮尘激扬。
  但江骞依然只用一只手,仅凭完全意义上的力道压制,将他迅速按回地面。
  穆天诚终于显露出难堪的怒意。
  都是身强体健的成年男性,雄性间赤|裸粗暴的较量从来无法避免,而战败方总会瞬间恼羞成怒。
  穆天诚拼命扭过头,眼神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却忽然微妙地一顿。
  江骞半蹲在地,而孟绪初在江骞身旁,手虚虚搭着保镖紧实的肩膀,红宝石就那么隔在手指皮肤和保镖雪白的衬衣领之间。
  穆天诚咧开嘴,怪异地笑了两声,“真稀奇……”
  肺里空气被积压,他声音带着痛楚的沙哑,却仍然轻佻着:“你们居然真能相安无事地站在一起。”
  别人或许不清楚,穆天诚却知道,江骞这条混血狗是他大哥派来的——因为察觉到自己大限将,特意派去孟绪初身边的。
  孟绪初分明也很清楚,却非但没给弄死,竟然还用得很顺手。
  穆天诚艰难开口:“你、你们这么做——!”他突然噤声,表情急剧扭曲。
  江骞没让他把说完,起身一脚踩上他的小腿骨。
  剧痛来得猝不及防,穆天诚甚至发不出一声痛呼,脖颈涨红眼珠凸起,血丝霎时布满眼球。
  他感觉自己腿差不多要断了。
  孟绪初缓缓走近,“三年了,你还是只会用下半身充当脑子。”
  穆天诚喘着气抬头,沉沉地望向孟绪初。
  他没想到孟绪初会真的动手,在这么风声鹤唳的时期,直接让人踩断他的腿。
  但孟绪初哪怕是从这个角度看去,也依然好看的惊人,穆天诚差点忘记疼痛,又一瞬间恍惚。
  直白的眼神引得孟绪初轻叹一声,“可惜智力没能上升哪怕一丁点。”
  他掸了掸袖口,居高临下正色道:“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管某种称呼是不是戳中了你特殊的爱好,又或者你钟爱某类角色扮演。”
  他稍一停顿,“但你最好弄清楚,你现在趴在什么地方。”
  孟绪初语调和缓,说起话来一直是轻柔的,循循善诱的。
  穆天诚在诱导中仰起头,昏花的视线滑过他洁白的侧颊,落在后方紧闭的金属门上,大门中央清晰印着紫红的logo和大字——亚水市中心医院。
  是啊,亚水。
  他恍惚地想到。
  亚水市。
  和三年前不一样了……
  现在的亚水,都是孟绪初的。
  孟绪初走近一步,鞋尖翘起他的下巴。
  “欢迎回到亚水,小叔子。”


第2章 
  午后烈日灼灼,光影清晰垂落。
  走廊恢复惯常的冷寂,孟绪初沉默坐在抢救室外。
  江骞自转角而来,背对午后夺目的日光,弯腰在孟绪初耳边说了什么。
  他刚洗过手,指尖带着清水的岑冷。
  孟绪初眼睫动了动,“知道了。”
  他脸色比来时苍白,薄唇抿了抿,似乎还想说什么。
  江骞抬眸,灰蓝的眼珠望向孟绪初。
  叮!
  电梯门打开,高跟鞋嗒嗒作响,是穆家人来了。
  孟绪初后半句话被堵回咽喉,按了按眉心,摆手示意没事。
  两个中年女人一前一后赶到,为首那个全套香奈儿高定,踩着七寸的高跟鞋,发丝因为小跑而凌乱,满脸焦急:
  “绪初?你到多久了,现在什么情况?”
  孟绪初微笑问好:“小姑,先坐下喝口水吧。”
  “哦哟不了不了,”穆蓉一摆手,“庭樾这个样子我哪里喝得下。”
  她尾指翘着,不住在颈前扇风,一辈子当惯了千金大小姐,五十出头了仍然是娇滴滴的作风。
  相比之下,二婶于柳就显得稳重一些,不疾不徐地走近。
  穆老董事长半退,放权于下,二伯穆世鸿作为老董事长的亲弟弟,年龄资历都在孟绪初之上,于柳自然而然以“第一夫人”自居,下巴高高抬了起来。
  她环顾一圈,“天诚呢?还没到吗,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着调!”
  穆蓉向来不满她在现代社会还顶着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嗤笑道:“哟,二嫂,你还叫了天诚来啊?”
  “堂哥病重,当弟弟的关心一下不是应该的?”于柳斜着眼梢,“倒是你家那两个小的,半天见不到人。”
  “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还非得抢着来了?”穆蓉不以为意,“要我说,这种场合小辈们就不该来,庭樾又不是马上要死了,乌泱泱一堆人围着算什么,不嫌晦气?”
  小姑口才向来强于二婶,两人姑嫂几十年,于柳就没在吵架这方面赢过穆蓉,回回开战回回落败,但永不信邪仍要战。
  孟绪初兴致缺缺地听着,在于柳面子就要落到地上之前,让江骞给她俩一人递了杯水。
  “二位,歇歇嗓子。”
  他嗓音温和,适时将两人单方面碾压的交锋化开。
  “我来的时候签了一次病危,现在情况还不明朗。”
  孟绪初言简意赅,对面两人听后表情算不上好。
  啪嗒——
  手术室门打开,二人应声扭头。
  医生神情凝重,径直走向孟绪初,又拿出一张病危通知,对面两道目光骤然紧缩。
  这次孟绪初没起身,就着医生的手快速签了字。
  江骞站在一侧,垂眸看着孟绪初雪白的侧脸上,发现他没用右手签字。
  孟绪初是双利手,流畅程度不相上下,用左手也正常,只是……江骞看着他低低垂在身侧的右手,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请一定尽力。”孟绪初将笔交还给医生,循例叮嘱。
  走廊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姑婶俩退到对面长椅上坐下,隔着两个空位,谁也不搭理谁,谁也都没了争吵的心思。
  穆庭樾手里握着集团内相当可观的股份,却至今没有立下遗嘱,万一这次熬不过去了,巨大的遗产几乎都会落到孟绪初手里。
  而她们都清楚,以孟绪初的行事作风,任何东西但凡被他拿住,几乎不会再有丁点被挖走的可能性。
  事实迫在眉睫,两人脸色各有各的难看。
  孟绪初半阖着双眼,似是对周遭气氛茫然不知,静心养神,略显苍白的面孔看上去毫无威胁性。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午后的烈日转而西下,悬于天垂。
  没等来手术室的动静,却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小秘书。
  他额头带汗,凑近于柳身边嘀咕了几句,于柳脸色霎时一变。
  穆蓉偏头听了一耳朵,当即捂住嘴:“天诚受伤了?”
  她眼里的兴味要藏不住,短暂将大侄子的安危抛到脑后,挖苦道:“怎么在医院都能伤着啊,连腿都断了,这是招惹了谁?”
  于柳脸色无比难看,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秘书打着哆嗦:“我、我也不知道,少爷只说是他自个儿摔的……”
  “不可能!”于柳斩钉截铁:“天诚不是那么不稳重的的孩子!”
  穆蓉噗嗤笑出声:“二嫂你讲笑话呢?天诚要是都稳重了,咱们全家都能入土了。”
  “你给我闭嘴!”
  于柳站直,视线在周遭转了一圈,缓缓爬上孟绪初的脸,“是你?”
  然而当瞧见对方文弱的身量后,又立刻在心里打了个叉,目光一偏看向江骞:“还是你?!”
  这个接近一米九的混血保镖,跟个人形立牌似的直愣愣杵在孟绪初旁边,她一早就嫌碍眼,现在更是半点看不下去。
  “你指使这家伙断了我儿子的腿?!”
  孟绪初缓缓睁眼,毫无感情的目光和二婶赤红的眼睛相对,就像一道火星子,霎时点燃对方最后的怒火。
  于柳差点站不稳,对于孟绪初毫无顾忌的举动感到震惊。
  “……你、你怎么敢?”
  这一手来得太过突然且不留情面,于柳盛怒之下竟然不敢轻举妄动了,暴怒转为疑惑的惊惧。
  集团动荡,人人相争,在这种风声鹤唳的关结,所有人都扯着最后一层面子勉强相处,孟绪初为什么会直接动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
  孟绪初含笑不语。
  于柳警惕地看着他,像在拼命思考而不得其解。
  空气渐渐焦灼。
  最后还是穆蓉先笑出了声,拎着包款款上前,不嫌事大地讥讽:“我说什么来着二嫂?这种场合就不该叫他们小辈来,年轻人血气方刚的,一言不合就容易生事端。”
  她眼珠在孟绪初和英俊保镖的脸上划一圈,哼笑着:“瞧,这不就出事了吗?”
  于柳还想说什么,手术室的灯突然熄灭,大门开启。
  穆蓉脸色突变,第一个反应过来,小跑而去,“怎么样怎么样医生,我们家庭樾还活着吗?!”
  其中焦急不似作假。
  于柳慢了半拍,终于也让理智占据上峰,奔向抢救室。
  医生却越过她们,直直向孟绪初走来。
  孟绪初安稳坐着,面上看不出情绪。
  姑婶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短短几步像有无限长。
  心跳、脚步、头顶不知何时亮起的灯光都变得冗长缓慢,抓心挠肺牵动着心绪。
  左右等不到医生开口,穆蓉手心起了一层汗。
  “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她急得跺脚,不敢想要是这个时候穆庭樾没了,穆家会天翻地覆成到什么样子。
  医生满头满脸都是汗,极为缓慢地摘掉口罩和帽子,长长出了口气。
  “救回来了。”
  他脸上浮现起虚脱的笑容,“真不容易啊,救回来了。”
  白衣天使管不到那么多内斗,他们只为救回每一条生命而感到欣慰。
  姑婶两人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脚下发软,短暂地摒弃前嫌互相搀扶着。
  她们像是突然心意相通,齐齐转头望向孟绪初,企图从他脸上看到任何或庆幸或失望的神色。
  孟绪初却只是笑了笑,周到体贴地对医生说:“辛苦了,后续还要劳烦你们悉心照料。”
  医生擦着汗,“您放心您放心。”
  孟绪初又叮嘱了几句,交代好护工,转身往外走。
  于柳手脚发软,还沉浸在有机会抢到遗产的庆幸中,猛地看到孟绪初离开,起身要追,被穆蓉拦住。
  “行了二嫂,没用的,”她用面巾纸压着额角的汗:“大哥多偏心绪初你又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连天诚自己都说是摔的,就算板上钉钉,你觉得大哥会惩罚绪初哪怕一点半点吗?”
  于柳沉沉盯着穆蓉。
  穆蓉已经恢复到大小姐模样,“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就你们天诚那副德行,要换成我一条腿都少了,起码再搭上根胳膊,绪初已经算给你们面子了。”
  她笑着皱了皱鼻子,亲昵挽上二嫂的胳膊。
  “走吧,看看庭樾去,那才是真正的金疙瘩。”
  ·
  最后一点残阳褪去,天际紫蓝,屋里不算明亮。
  孟绪初换下衬衫,拢一件暗色睡袍坐在沙发一角,衣领下拉,露出肿胀充血的右边肩膀。
  脱臼的地方已经接好,只是因为拖的时间长了些,充血得厉害。
  他支着脑袋,阖着双目,表情看不出痛楚。
  刚吃了两粒止痛药,现在只觉得昏昏欲睡。
  门被轻声推开,孟绪初半掀起眼皮,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江骞高大的身影。
  他也脱了外套,白色衬衫卷到手肘,胳膊上搭着条白毛巾,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玻璃盆,像是做饭阿姨用来淘水果的,走一步里面的冰块就叮叮咚咚响,乍看有点滑稽。
  察觉到他的视线,江骞合上门,“冷敷袋没了,暂时只能用这个。”
  孟绪初想起来,前几天他让人清理东西,确实随手扔了几个非常难看的旧冰袋。
  “无所谓,”他咳了声,“随便敷几分就行。”
  江骞把玻璃盆放到桌面,浸湿毛巾,拧干,再迭成方方正正的一块,“二十四小时内冷敷,每次10到20分钟,之后再换成热敷,有助于尽快恢复。”
  “不用这么麻烦。”
  “你这次充血比以前严重。”
  “不算严重,五分钟就够——”冰毛巾盖上肩膀,孟绪初话音一顿,下颌绷紧。
  江骞扯了扯嘴角,“看来疼痛也更严重。”
  孟绪初睫毛垂着,阴影中情绪不明,但稍微有些眼力见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沉默中蕴含的不悦。
  只是江骞更加擅长传达自己的迟钝。
  他全然无察觉一般,尽心尽力更换着湿毛巾,将冰凉的水汽带上孟绪初的肩膀,盖住肩头那道蜿蜒的伤疤。
  孟绪初身上有很多伤疤。
  每一道都著名,都指代经年隐秘的过往,引得好事者对缥缈的真相追根究底乐此不疲。
  只有肩膀上这一道不为人知,暗淡褪色,深埋于衣领之下。
  江骞静静欣赏着。
  须臾,孟绪初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听我的就是了。”
  江骞恭敬地说好,却没有要听话的意思。
  孟绪初扭头,连名带姓的:“江骞。”眼里是平静的压制。
  他不喜欢身边人凌驾于自己之上,哪怕只是一丁点尝试、试探,都不可以。
  江骞直视这双漂亮的眼睛。
  叩叩——
  房门从外小心翼翼敲响。
  “哥,你在里面吗?”
  是孟阔。孟家远方亲戚的养子,养父母死后就跟在孟绪初身边,算得上他不占血缘的亲弟弟。
  孟绪初闭了闭眼,无形的威压消弭在短暂的分神中。
  “进来。”他重新靠上沙发,示意江骞继续。
  孟阔推门,对室内昏暗的光线吃了一惊。
  太阳完全坠入地平线,月亮爬上梢头,孟绪初身后的窗户敞着,圆月洒下幽蓝的光,他闭着眼,像在吸收月之精华。
  孟阔对这种突然节能省电的模式摸不着头脑,咂舌道:“这也太暗了,怎么不开个灯?”
  孟绪初没睁眼,疲倦地摆手:“你随便开一盏吧。”
  卧室里没主灯,孟阔就摁开地面的一圈灯带。
  光晕四处亮起,他跟江骞简短打过招呼,来到孟绪初身边,当即“嚯”了一声,“又脱臼啦?”
  孟绪初肩膀是旧伤,当时没养好,现在就频繁脱臼,有时候随便扯一下都能掉。
  止痛药效上来,他困得不想说话,随口“嗯”了声。
  孟阔拧起眉:“穆天诚那丫弄的?”
  是吗?孟绪初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痛觉不灵敏且延迟,这只胳膊又总出状况,偶尔一分神,就不知道从哪磕了碰了肩膀突然抬不起来。
  但今天思来想去,除了江骞,就只有处理穆天诚的那一小会儿碰到过,他含糊道:“可能是吧。”
  “真是那孙子?!”孟阔登时来了气,“狗娘养的,一回来就搞事,看老子不恁死他!”
  孟绪初失笑,转头问江骞:“他最近看什么片子了吗?动不动喊打喊杀的。”
  江骞认真回想片刻:“上星期订购了香港警匪枪战全套磁带,现在应该看完一半了。”
  “骞哥你!”孟阔一下被人卖了个干净,面上挂不住,嘴硬道:“我就闲来没事儿看两下。”
  孟绪初摇摇头,没管这些,问他:“那边怎么样了?”
  “噢,我正要说这个,”孟阔正色:“姑婶两人都在,穆二伯一下飞机也来了,还带着他家小儿子。还有一堆旁支的七姑八姨,全守在医院外头,到现在都没走。”
  他顿了顿,说:“看架势,不等到穆庭樾醒过来不会走人。他们吓得够呛,生怕穆庭樾撒手人寰遗产泡汤,一个二个跟打鸡血似的,感觉想趁人多势众逼那头立遗嘱了。”
  孟绪初笑了下。
  孟阔等着下文,没等到,给江骞使了个眼色。
  江骞依然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管给孟绪初处理肩膀。
  孟阔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直到发现孟绪初不是在思考或者卖关子,而是真不准备开口,才终于忍不住:“哥。”
  “怎么?”
  孟阔支支吾吾的:“咱们什么打算啊?”他一张脸皱巴巴,像是觉得憋屈。
  孟绪初笑着反问:“你想有什么打算?”
  “好歹给人赶出去煞煞威风啊,”孟阔说:“现在医院这块都在咱们手上,他们说不上话,老让一群人堵着算什么。”
  “而且……”他瞅着孟绪初的眼色:“穆庭樾手上股份不少,要真全让他们占了,对我们实在不利。”
  孟绪初若有所思:“也有道理。”
  孟阔嘴角提起来。
  “但不用管。”
  孟阔心又荡了下去:“啊?”
  “他们想等就让他们等,”孟绪初淡淡道:“至于庭樾手里那些东西,先让他们抢着吧。”
  孟阔没搞懂:“我知道你不稀罕,但只要没有遗嘱,咱们就有优势,而且那些本来也是林老师的——”
  “阿阔。”孟绪初打断,抬眼看着他:“不用管。”
  他的目光有一瞬让人汗毛倒立,孟阔立即噤声,像是吓着了,不敢再有半点违拗。
  孟绪初叹了口气,“不过你要是真觉得憋屈,外头记者不都没走吗,”他语气和缓些,“捡让你舒坦的,让他们随便写几篇。”
  孟阔一愣,眼珠眼珠转了转,心领神会,人又活泛起来:“明白!”
  孟绪初支着额角,看上去很疲惫了,低声问:“穆天诚呢?”
  孟阔条件反射去看江骞,眼含钦佩。
  “他呀,”孟阔颇有些幸灾乐祸:“左小腿轻微骨裂,两只手腕严重扭伤,都不是什么大伤,但磨人得紧,这个把月别想过舒坦日子了。”
  孟绪初神色短暂停顿一瞬,“还有手?”
  “是啊,两只手,”孟阔笑起来,“哥你没看见真是可惜了,白面儿馒头似的肿老高,动都动不得,怕是拉屎都没法自个儿擦屁股!”
  他搭上江骞的肩,竖起一根大拇指:“不愧是我骞哥,干得漂亮!哈哈哈……哈哈……哈…”
  他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身边两人却没有动静。
  孟绪初安静凝视着江骞,空气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暗流在涌动。
  孟阔最怕看到孟绪初这种表情,哪怕孟绪初安静时总是端庄沉静眉目柔和,他也依然不敢看。
  令人生畏的磁场往往和外貌没有直接关系。
  孟阔不由自主站直,磕磕巴巴地:“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孟绪初不答,让江骞靠近一点。
  有时候,江骞的心理素质强得总让孟阔怀疑,他是不是成心找死。
  这样凝滞的氛围里,江骞仍然在不慌不乱地用冰水浸毛巾,拧干了,才靠近一步。
  孟绪初说:“蹲下来。”
  江骞单膝点地。
  这是要训人了!
  孟阔眉心突突跳,向后退去竭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他怎么都想不通,孟绪初为什么又要训江骞。
  一般来讲,孟绪初对身边人都是很温和的。有时候孟阔他们犯了错,只要不太严重,他都不会过分苛责,叮嘱两句就过去了。
  但他总是对江骞不同寻常的严厉。
  “我不记得我让你动过穆天诚的手?”孟绪初说。
  江骞面不改色:“我手上没轻重,不小心弄到了。”
  当时江骞怎么压制穆天诚,孟绪初都看在眼里,知道那种程度不至于受伤,显然是后面还动过手。
  孟绪初眯了眯眼,纤长的眼梢留在灯影里。
  他细细打量起江骞。
  周围灯带环绕成暖黄的光圈,映得这个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更加英俊,但不太正派,像英伦童话里的反面伯爵。
  孟绪初笑了一下:“给你个机会重说一次。”
  江骞也笑了,看上去有些无奈。
  孟阔脑袋嗡嗡作响,不敢相信江骞竟然还笑得出来。
  在他看来,孟绪初现在的样子和吃人的美杜莎没有区别。
  终于,江骞坦言:“他手上不干净。”
  这下换孟绪初的表情空白一瞬。
  他思索两秒,旋即眉心微蹙,一寸寸审视起江骞的眼角眉梢,将青年锋利的神采收进眼底。
  良久,他直起身,后腰抵着靠枕,朝缩在角落装鹌鹑的孟阔挥了挥手。
  孟阔如蒙大赦,拔腿而出。
  关门声响起,复又寂静。
  阴影里,孟绪初缓缓呼出一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手还是腿不重要。”他低声说,“但下次你行动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呢?”
  “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身边人自作主张。”
  孟绪初其实没有训人癖好,也很纵容身边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江骞不同。
  江骞善藏,且攻击性强,最初孟绪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看似懂事的跟在自己身边。
  可大概是最近处处都不太平,这个人的心又野了。
  孟绪初隔着虚空凝望江骞,神色温柔又疲倦,灯带光晕像蒸腾的热气,绕在他苍冷的皮肤上。
  “没有下一次了,好吗阿骞?”
  江骞在低处,以这样的视角注视孟绪初漆黑的眼睫,笑容爬上眼尾。
  “好。”他答得很利落。
  孟绪初闭眼,不再看对方似真似假的虔诚与服从,恢复到惯常温柔的模样。
  “不早了,去休息吧。”
  江骞站起身,却没有走。
  孟绪初已经很疲惫了,衣襟堆栈在右肩窝,脱臼的肩膀隐隐刺痛,他也没工夫管。
  江骞看了两眼,忽而将毛巾扔回冰水里。
  那块毛巾早已被掌心的体温浸热,不再适合用作冷敷。
  他向前一步,捏起孟绪初肩窝的衣襟。
  孟绪初不太明显地僵了一瞬,但没有睁眼。
  柔软的面料滑过皮肤,轻缓地,一寸寸游走到颈侧,掩住红肿充血的肩膀。
  江骞收手,极为恭谨地欠了欠身。


第3章 
  第二天,孟绪初比平时起得晚了些。
  孟阔来叫他吃饭,他还缩在被子里。
  “哥?”孟阔试探叫了一声。
  被窝动了动,孟绪初睁开眼,下一瞬视线清明。
  “怎么?”他撑着床想坐起来,受伤的肩膀使不上劲,孟阔连忙扶了一把。
  “没什么,就是见你一直没下来,以为有什么事,早饭快好了。”
  孟绪初看了眼时间,确实比他平常的作息晚了半小时。
  他点点眉心,“睡过头了。”
  孟阔觉得他好像在出汗,衣服摸着有点润,脸也很白,担忧道:“哥你……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嗯?”孟绪初抬头,笑了:“别瞎想。”
  他往洗手间走,随口问:“早饭有什么?”
  孟阔跟在后头,闻言乐呵呵的:“王阿姨做了小酥饼,还有油条、粉丝包和现磨豆浆,可香了,你都挑着吃点呗,或者再给下碗素面?”
  “别,”孟绪初按着胃:“要吃不完了。”
  “这有什么,你本来就该多吃点,”孟阔不以为然,“而且不还有我在吗,再不然还有骞哥,总之不会浪费。”
  孟绪初失笑,撑着洗手间门框,反手一摆,“行了,吃你的去吧。”
  孟阔应下,却没走,在门口等他洗漱完一起下楼。
  孟绪初似乎冲了个澡,水流开得很大,听不太清动静,孟阔坐在外面沙发上打起游戏。
  约莫半小时,门开了,孟绪初走出来,一张脸水淋淋的。
  他用面纸巾随便擦了擦,换上一件衬衣,边系扣子边问:“怎么没下去?”
  “等你一起呗,”孟阔关掉游戏走过来,看见孟绪初的脸色,欲言又止:“你真没事儿吧?”
  “怎么,盼着我有事?”
  孟绪初觑他一眼,难得开了个玩笑。
  孟阔立刻委委屈屈:“哥你真伤人。”
  “别装腔。”孟绪初笑骂,拿起戒指戴上,红宝石衬得他勉强有了点血色。
  他没立刻下楼,转去露台看了眼花。
  空气溢满名贵花卉的芬芳,孟绪初拈起一朵俯身嗅了嗅,很是满意。
  “你这些花是真不好养。”孟阔说。
  孟绪初拨弄花瓣,“这不开得好好的?”
  “那得亏骞哥会养,”孟阔感叹,“一天天的浇水松土还要配什么营养液,一会儿晒不得太阳一会儿又非得晒太阳,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忒难伺候,咱们这儿气候也不合适……”
  孟阔絮絮叨叨,猛然发现孟绪初沉默看着自己,卡壳一秒,立刻赔笑,“但最主要的还是哥你。”
  “——要不是你目光如炬慧眼识珠,看出了骞哥在园艺上过人的天赋,把养花这份重担交给他,我们哪能欣赏到此等美景。”
  孟绪初再次沉默两秒,直起身,摇了摇头。
  天光渐亮,太阳却没能露头,云层团团堵着,闷闷的,看上去是个阴天。
  楼下院子有块宽阔的薄草地,俯视而下,一览无余。
  江骞在草地中央慢悠悠跑着,穿修身的黑T和工装裤,裤腿扎进高帮靴里,身形高挑得一眼就能锁定目光。
  他手里牵着一条狗。
  ——皮毛油亮矫健凶猛的狼狗。
  狼狗耳朵竖着,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跟随江骞的指示起跃奔跑,跃起时喷张的肌腱和草原里的狼群无异。
  孟绪初眉梢一挑,“哪里来的?”
  “骞哥领回来的,”孟阔说,“有好几天了吧,最近天不亮就起来驯着。”他笑起来,“你都不知道咱家那群干洒扫的小姑娘有多喜欢,趴在栏杆外边儿又怕又非爱看。”
  “怎么说?”
  孟绪初没领会到话里的意思,还在想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种凶猛的狼犬,就见孟阔露出“这都不明白”的神情。
  “刺激啊。”他靠近一点,用八卦的语气:“前两天驯得可猛了,跟干仗似的,我每次都感觉骞哥头要遭咬掉,他又能翻起来把狗打服,那场面……”
  孟阔啧啧两声,竖起大拇指。
  原来是说这个,孟绪初失笑,又问:“这么暴力地驯效果能好吗?”
  “就得这样。”孟阔说,“对付这种有凶性的兽类必须暴力压制,而且是完全压制。要让它恐惧,让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类是它的天敌,是它无论如何也不可战胜的,然后它才会屈服,心甘情愿冲你摇尾巴。”
  他说得头头是道,孟绪初却抱着胳膊笑起来:“是阿骞的意思?”
  孟阔一哽,见孟绪初一秒就猜到了,有点蔫头耷脑,“是……”
  他还准备再卖弄两句呢。
  不过这也是他的艺术加工后的话了,江骞原句远没有这么文艺。
  孟阔想起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江骞拖着狼狗的项圈,一步步走过来的样子。
  那么大一只狗,在他手里只能凶狠地“嗬嗬”喘气,被蛮横地缠上铁链,关回笼子里。
  他手臂有几道爪痕,蹲在暗沉的天色里,往铁笼里扔肉和骨头,对孟阔露出冷漠的侧脸——
  “不然呢,跟它讲道理吗?我不想教出一条知书达理的狗。”
  孟绪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有所思看着楼下。
  “中文倒是越来越好了。”
  今早的训练已经结束。
  江骞带着狗转了几圈,放松过后便往回走,靠近宅邸时看见孟绪初站在二楼露台。
  孟阔在他身边绘声绘色讲述着什么,竟然引得他开怀大笑。
  他很少露出这样外放的情绪,眉目舒展,有种动人的神采。
  江骞看了一会儿,发现孟绪初眼梢很长,笑起来眼尾是翘着的。
  这样的笑容,哪怕撞上江骞的视线也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深刻。
  孟绪初扬了扬下颌:“早啊,阿骞。”
  江骞没来得及应,狗却突然叫唤起来,对生人起了征服欲,像是觉得孟绪初这种笑得很好欺负的人类,一定能被轻松咬成碎块。
  狗吠得很猛,把孟阔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伸出手挡在孟绪初身前,忘了这是在二楼,根本不可能被伤到。
  孟绪初神色不变,上前一步,手肘搭到栏杆上,看看狼狗又看看江骞,向下招了招手:“进来吃饭。”
  旋即转身回屋。
  狼狗还在狂吠,似乎想跟随孟绪初而去,把他一片片咬碎。
  江骞皱眉看着挥蹄子蹦跶的狗,扯着项圈把它摔回地面。
  狗挣扎着要往宅邸奔,江骞用力按下它的头,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直到反抗彻底停止。
  他松开手,不轻不重踢了狼狗一脚,把它栓回铁链上,端来一盆掺着骨头的生肉,狼狗立刻撕咬起来。
  江骞看了一会儿,拍拍它的头,摘掉早已破损的手套,随意扔进垃圾桶,大步迈入孟绪初的房子。
  ·
  餐厅里亮着灯,江骞简单冲了个澡下楼,孟绪初已经在主位坐下。
  桌上食物丰盛,却只有三个人吃。
  孟阔捏着包子油条风卷残云,孟绪初还是要了碗素面,两颗青菜叶孤零零浮在汤里,他筷子动了几下,却吃得很少。
  瞥见江骞的视线,孟绪初抬眼:“给你也来一碗?”
  “……不用。”
  江骞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开始往吐司上抹酱。
  他早餐只吃冷吐司和冰水,事实上他原本从不吃早餐,是来到孟绪初身边后,才被迫养成的习惯。
  孟绪初在饮食上保有非常传统的理念,将一日三餐安排得严格且精准,虽然他自己总是吃不了太多,但依然坚信有好处。
  江骞一面吃吐司,一面看着孟绪初。
  孟绪初正专心对付眼前那碗面,左手拿筷子,右手应该还是抬不起来,钝钝的垂在身侧。
  “需要我再帮你冰敷一下吗?”江骞问。
  孟绪初抬起头,想了想说:“不折腾了,今天还有事。”他撂下筷子,支着额角看向江骞。
  江骞换上了西装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肩头和手臂的肌肉在衬衫下鼓起,又被薄薄的面料牢固压制住。
  他身上一直有股原始的野蛮气息,危险不受控制,这套服装能很好的中和这一点,仿佛把热爱靠本能厮杀的动物包装成优雅的文明人。
  孟绪初满意地看着,忽然说:“你的狗不喜欢我。”
  江骞已经吃完早餐,正在用湿巾擦手,闻言抬眼:“怎么会?”
  “它一见到我就想咬我。”
  “说明它喜欢你。”
  “它看起来更想连我的眼珠都当成食物。”
  “所以是非常喜欢。”
  孟绪初眯起眼,表情愉悦,但显然一个字都没信。
  江骞靠着椅背,姿态放松:“它喜欢人才会叫唤,不然这么多天你听它叫过一次吗?”
  孟绪初愣了愣,想起除了今早,自己的确一次都没听见过。
  按孟阔的说法,江骞好几天前就开始早起训狗,虽然这栋房子隔音不错,但孟绪初睡眠质量不好,清晨尤其浅眠,真有狗叫他不可能听不见。
  孟阔也从饭碗里抬起头,附和道:“好像是啊,我也没听过,那狗从不对我叫唤,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条哑狗呢。”
  孟绪初看看孟阔,又看向江骞,“意思是它也不喜欢你?”
  江骞点头:“嗯,它不喜欢我。”
  “真的吗?”孟绪初挑眉:“可是它不对我摇尾巴。”
  江骞笑了起来,“它还没学会对任何人摇尾巴。”
  “这么笨?”
  江骞笑意更甚,“有一点,等教好了我再带它过来。”
  孟绪初若有所思,沉吟一会儿,笑道:“好啊,我没养过狗,别骗我啊。”
  “不骗你。”
  孟阔吃饱喝足瘫在椅子上,听他们两个聊得热火朝天,忍不住问:“骞哥,能不能也教它冲我摇摇尾巴啊,感觉可带劲儿。”
  江骞喝了口冰水,目光落在孟阔脸上,一秒后他说:“可能有点困难。”
  孟阔:“……”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针对了。
  “怎么那玩意儿还看脸?”
  江骞:“我看。”
  孟阔:“…………操?”
  孟阔吃瘪的表情实在好玩,配上江骞波澜不惊的脸更加有趣,孟绪初津津有味看了一会儿,才稍作制止:“好了,别闹了。”
  他站起来,见大家都吃完了,拍拍江骞的肩:“收拾一下,跟我去个地方。”
  孟阔还憋屈着,余光瞥到孟绪初的碗,忽然正经:“哥你不吃了?”
  孟绪初摆摆手。
  “这才吃多少……”他说着一顿,仿佛忽然打通任督二脉,反应过来:“你就是不想吃东西才说话的吧?”
  他冲孟绪初的背影大喊:“我说你今早怎么有心情聊闲话了,合着是不想吃又怕我唠叨是吧!”
  “什么人吶怎么这么精啊……哥!”
  孟绪初只留下一道潇洒利落的背影。
  江骞穿上外套,扫了眼餐桌,孟绪初那块确实剩得格外多。
  “没事,”他说:“我带点东西让他待会儿吃。”
  孟阔连连叹息:“只能这样了,你就是瞎忽悠也得让他塞两口下去,他不吃饭不行的。”
  江骞笑了,“怎么瞎忽悠?”
  作者有话要说:
  PS:养大狗是剧情需要,小江平时不会让它到处跑,都是好好拴着的,见人也会戴口套。大狗虽然凶,但小江更凶!(嗷呜)


第4章 
  下城区。
  汽车穿过鱼龙混杂的集市,驶过拆迁的废墟和几栋屹立的钉子户,七拐八绕转进旧街区。
  路口窄,车子进不去,孟绪初下了车,带着江骞往里走。
  这片街道很老了,空气里有经年累月的腥臭味,没下雨地面低洼处也时常有积水。
  孟绪初拢了拢风衣,稳步迈过肮脏的水坑。
  前方在办丧事。
  往里走,葬乐声加大,风里飘着纸钱灰烬,孟绪初咳了两声,接过江骞递来的湿纸巾,掩住口鼻。
  尽头是一片宽阔的平地,连接着周遭几栋居民楼。
  白色塑料棚连排搭起,外围放着几个纸花圈,棚子里稀稀拉拉坐着吃白事饭的吊唁者,大多是上年纪的老人。
  孟绪初让江骞留在原地,自己去了最里处的灵堂。
  他穿黑色长风衣,面容冷白,气质与颓败的老街区格格不入,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
  孟绪初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
  灵堂里人格外少,只有一位老人和两个稍年轻点的中年人。
  老人一见到孟绪初就连忙从蒲团上起身,颤巍巍走过来,孟绪初扶了一把,喊:“叶老伯。”
  叶老伯激动地拍着孟绪初的手:“小绪你怎么来了?”
  孟绪初扶着老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董事长听说叶奶奶去世了,很伤心,托我来看看。”
  老人连连点头:“董事长有心了。”
  孟绪初把祭奠礼品交给那两个中年人,叶老伯连声道谢,看孟绪初像是有话要说,就挥手让他们去外面招呼客人。
  灵堂彻底空下来,孟绪初便将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塞进老人手里:“这是董事长的一点心意。”
  叶老伯一感受到信封的分量就赶忙推拒,“不行不行,不能收,这些年董事长已经接济我们很多了。”他不断摆着手:“现在老婆子也走了,我一个人实在不用不到什么……”
  “不多,”孟绪初说:“打点葬礼方方面面都要花钱,叶奶奶先前住院也耗费不少,这里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这,这……”叶老伯涨的脸通红。
  孟绪初又说:“您对林家有恩,不光董事长,我也一直记得,您就收下吧。”
  “哪里就算什么恩呢……”叶老伯褶皱的眼皮都红了,“董事长,他真是个好人,一点点小忙也记到现在……”
  孟绪初笑:“是救命之恩呢。”
  “哪里的话啊,我当年也是偶然撞上了,帮一把手是天经地义的。”
  “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您帮了林阿姨,老师生前最感激的人就是您,董事长也一直记挂着。”
  “这些年多亏林老师照顾我们一家,”老人叹了口气,“只是可惜,没能让林小姐再多……”他顿了顿,不再往下说。
  孟绪初笑了笑:“那也没办法。”
  他扶老人坐下,到灵位前上了炷香。
  ·
  天色很沉,硕大的积云压在天际,空气是浑浊的味道。
  不起眼的角落里,江骞沉默站着,双手交迭在身前。
  来往的人多了,带着鲜花和果篮,吊唁完便留下来吃饭,丧棚里逐渐热闹起来。
  江骞是这座老街区里从未出现过的生面孔,顶着一双混血的眼睛,穿着笔挺的制服,老人们边吃饭边啧啧称奇的打量着。
  毫无预兆的,江骞偏头看了眼,无数偷瞄的目光瞬间收回。
  江骞在意的,却不是这些可有可无的打量。
  他像是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又或者说预感到什么,本能地望向最深处的灵堂。
  那里人来人往,有人端着几碟食物进去,白色帘布被掀开,狭窄的室内一览无余。
  江骞额角倏然一跳。
  孟绪初不在里面!
  他快速环视四周,目光所及没有孟绪初的身影。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径直奔向灵堂。。
  说是灵堂,其实也就是一个简易的白色塑料棚,空间极小,坐着一个老人,惊恐地看着他。
  江骞手背撑着白帘,视线掠过每一寸角落,确认没有目标,向老人点头致歉,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来吃饭的人已经很多了,白色篷顶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里面的人围坐在一个个圆桌旁,都穿难以分辨的黑色衣服,在雨季到来前沉闷的阴天里,低低说着话。
  江骞穿梭人群间,又远离人群,步履不断加快。
  他抬手按住耳机,开口前一瞬又停住,像是想到什么,顾忌什么,最终松开手,没有联系外围的保镖。
  天空阴霾着,倒扣下一大片乌云,但江骞知道这雨一时半会儿落不下来,或许要几个小时,又或许好几天。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不知道过了多久——
  “阿骞?”
  江骞像被不存在的雨滴打醒,回过神,孟绪初正站在他身后,冲他露出一个笑。
  “怎么没在外面等我?”
  江骞没说话,转身正对向孟绪初。
  孟绪初走近,他刚洗过手,双手垂在身侧,往下滴着水,指节皮肤薄红透亮。
  而他身后不远处,正是一间公厕。
  “你去洗手间了?”江骞问。
  公厕建在老旧居民楼外,同样有些年头了,卫生环境不会太好,他其实很清楚,孟绪初不可能在这里上厕所,却还是问了出来。
  孟绪初眼珠转了转,轻描淡写的,“胃不舒服,吐了。”
  他脸色确实算不上好,最近换季,雨要下不下,总让他不舒坦,脸色就没好起来过。
  江骞不再多说,递出一张纸巾,孟绪初接过来,细细擦拭着手指,眼神在江骞脸上晃一圈,笑了:“不信?”
  “没有,”江骞说,“我只是担心。”
  孟绪初轻哂,摇了摇头。
  “——小绪。”苍老的声音忽然传来。
  孟绪初扭头,看到叶老伯杵着拐杖晃晃悠悠,上前扶了一把:“您怎么过来了?”
  叶老伯从兜里掏出一盒药,笑着说:“刚瞧你不舒服,给你拿点药,怎么样,现在好点没?”
  话音落下,孟绪初能感觉到江骞情绪的细微变化。
  他没作声,接过药盒看了看,是普通的胃药,缓解消化不良的,对他作用不大。
  他笑着收下,温声道:“谢谢您,我没事。”
  叶老伯点点头,看向他身侧,犹豫着问:“这位是?”
  孟绪初从前出入,带的都是孟阔,现在这个又高又俊还有点洋人相的,叶老伯还是头一次见。
  孟绪初说:“他叫江骞。”
  只有一个名字,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介绍。
  叶老伯原本还有点好奇,感受到词句间隐晦的不同,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慈祥地看着江骞,“嗯,小伙子长得真好。”
  江骞回以礼貌的笑容。
  孟绪初拍拍江骞的肩,说:“这位是叶老伯,你应该听说过。”
  确实听说过,据说是林、穆两家的恩人。
  当年穆海德和林承安联合创立穆安集团,为了亲上加亲,穆海德娶了林承安的亲姐姐,而这位叶老伯曾经阴差阳错救过林小姐一命。
  要不是他,现在的小穆总都没法出生。
  后来林家姐弟纷纷亡故,董事长追忆亡妻故友,时常提起这段往事,也一直对叶老伯颇为照顾。
  这件事不是秘密,反而成为一桩美谈,江骞来亚水不久,都听不同的人提过好几次。
  江骞微微欠了欠身,再次为先前的行径致歉:“刚才突然闯进灵堂,是我冒失了。”
  “没事没事,”叶老伯和蔼地摆摆手,又看向孟绪初,说:“等丧礼办完我就搬回老家了,你事多,以后不用经常来看我。”
  孟绪初点头应下,“我会让人送您回去。”
  “不用麻烦,”叶老伯拉起他的手拍了拍,感受到过低的体温,欲言又止,“小绪你……你也要保重身体啊。”
  孟绪初笑了笑:“我会的。”
  送走叶老伯,两人原路返回。
  午后天气没能晴朗起来,狭窄的巷道里光线很暗,孟绪初低着头,留神避开地面的水洼。
  江骞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在思考什么,缄默不言。
  走了一会儿,孟绪初脚步慢下来。
  他似乎有点累了,轻轻呼了口气,江骞还保持着原本的速度,顷刻间就来到他身侧。
  孟绪初偏头,看见江骞灰蓝的眼睛,忽然问他:“担心什么?”
  江骞一顿,意识到话题又重新被拉了回来。
  孟绪初从不会绕过任何细节。
  他平静道:“您突然消失,我很担心。”
  “是吗?”
  “是的,我一直担心您的安危。”
  他话说得过分恭谨正派,甚至用上了敬语,孟绪初笑了下:“有什么好担心的,光天化日,还能出什么大事?”
  江骞抬眼,灰蓝的眼珠对上孟绪初含笑的眼睛,“小穆总活不过两个月了,当然是大事。”
  孟绪初笑容更甚。
  路面凹凸不平,孟绪初顾着说话,走得不稳当,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子,身体就往旁边歪,江骞将他扶稳。
  孟绪初手很冷,江骞托着他的手腕,感受到极不寻常的凉意。
  这么闷热的天,孟绪初穿着长袖风衣,身上居然没多少温度。
  江骞看向他冷白的侧脸,不由地皱眉:“你……”
  “确实是大事。”孟绪初自然地断了他后面的话。
  “庭樾就要死了,消息传得很快,最近那一家人总闹得我心烦。”
  他停下脚步,瞥了眼阴沉沉的天,缓慢地呼了口气,转而看向江骞。
  “那你呢?”他扬起嘴角,“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第5章 
  天压得很低,明明是下午,却像临近黄昏。
  小路两旁黑墙竖立,有湿热的风卷过街道,江骞没有说话。
  孟绪初头很疼,混乱的天气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但他只是平静地望着江骞。
  江骞并不慌张或疑虑,甚至没有产生丝毫惊讶,却有一种难言的情绪。
  孟绪初一时无法辨别。
  江骞个子太高,他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对视,这让他头疼更加严重,眼眶都胀痛,一时间竟然有些睁不开眼。
  他垂下头,按了按太阳穴,糟糕的身体状态让他没有精力去仔细分析。
  小路不长,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出口,司机一直等在外面,远远看见他们,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无形的屏障被打破。
  孟绪初缓过神,轻声道:“我随口说的,觉得不方便的话,不用回答。”
  他体贴地笑了笑,将手从江骞掌心抽出来,不再由他搀扶。
  江骞停下脚步,看孟绪初自顾自向前走。
  他背影清瘦挺拔,双手插在衣兜里,风衣下摆轻轻摇晃,步履平稳看不出异常。
  “对了,”孟绪初头也不回,慢悠悠的,“你别坐副驾了,跟我坐后面吧。”
  ·
  汽车沿亚水河颠簸,河水卷起泥沙,映衬着老城区衰颓却仍然热闹的景象。
  孟绪松松靠在椅背上,两臂交迭在身前,阖着双眼假寐。
  紧闭的车窗隔绝一切喧嚣,封闭的空间里落针可闻。
  江骞似乎在拆什么东西,发出细微的声响,孟绪初微微掀开眼皮,看见他从保温壶里倒出一碗粥,香气四散开来。
  孟绪初一闻就知道,是家里做饭的王阿姨最拿手的养生粥。
  他眼皮跳了跳:“你这是……”
  江骞隔着碗感受温度,神情意外认真,“还有点烫,放一会儿再吃吧。”
  身边人都知道,孟绪初进食是很大的问题。
  哪怕他有意识将三餐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很难吃下去多少,需要时不时补充一点,才能勉强维持一整天的消耗。
  这是孟阔最爱念叨的“大事”,江骞平时我行我素,唯独在这方面和孟阔意外配合。
  大多数时候,孟绪初其实都由着他们,但现在实在胃痛。
  他扯了扯嘴角:“我回去再吃。”
  江骞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没有松口:“孟阔说你不吃东西不行,千叮万嘱让我一定哄你吃一点。”
  “……什么哄不哄的,”孟绪初闭着眼,额角抵在车窗上:“他最爱小题大做,他的话你也信?”
  江骞从善如流:“信了,我一直有点天真。”
  孟绪初弯起眼睛:“你说话越来越好玩了。”
  “实话而已。”
  孟绪初被逗得很开心。
  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江骞,但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懒懒闭着眼没有睁开,显然不打算真的听话。
  江骞也不催他,一圈一圈搅拌着粥放凉,等到温度差不多了,才不疾不徐道:“现在吃我不会闹你,但要是回去再吃,就不知道要听多少唠叨了。”
  孟绪初一顿。
  轻而易举被戳到了痛点。
  孟阔这小子一向怕他,唯独在吃饭这件事上倔得要命,既然不敢吵不敢骂,那就贯彻落实唠叨死他的作风,每天像念紧箍咒一样劝他吃饭。
  孟绪初表情没变,却有很明显的松动,紧抿的嘴唇显露出纠结。
  两秒后,他缓缓睁眼,伸出手:“给我吧。”
  江骞微笑着将白瓷碗递过去:“能吃多少吃多少,吐了也没关系,我不告诉孟阔。”
  孟绪初看他这个笑,心里很不痛快,“我应该感谢你吗?”
  “不用。”江骞真诚道。
  就像他自述的那样,他有点天真,从来听不出弦外之音。
  孟绪初:“…………”
  粥温得刚好,王阿姨熟悉孟绪初的体质,所有食材都精心挑选过,最适合他养身体。
  但他尝不出什么滋味,那么些好东西进他的肚子反倒像糟蹋了。
  他机械地吃了小半碗,兴致缺缺地放下勺子。
  江骞确实说到做到,全程没有闹他,也没例行公事劝他多吃一口,确定他不再动勺子后,就利落地将餐具收拾好。
  孟绪初吃完东西话更少了,好像全身的精力都用来消化那小半碗粥一样,靠在座椅里几乎要昏睡过去。
  汽车驶入下城开发区,旧建筑被连片推倒拆迁,地面凹凸不平,车身不可避免地摇晃起来。
  孟绪初睁眼,看着窗外的废墟,旋即拧起眉心。
  几家钉子户一直拖着不肯搬,工程推进困难,这块地烂了有一段时间了。
  孟绪初不常来下城区,但最近每来一次,都会被这段路折磨一遍。
  他蹙眉看着颠簸的前路,默默估算还要多久才能开出去。
  某个瞬间,颠簸陡然加剧,车身忽然剧烈摇摆起来,孟绪初眼前一花。
  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头不受控制地朝车窗砸去,然后被安全带和一只胳膊强有力地拦下,堪堪使脆弱的额头幸免于难。
  紧接着又是一阵短促的急剎,轮胎尖锐地刮擦地面,轰一声停了下来。
  烂糟糟的地上石子迸溅,烟尘激扬。
  司机锤了把方向盘,喘着气低骂两声:“爆胎了!”
  孟绪初脑子里天旋地转,安全带和江骞的手臂锢得他全身都痛,差一点就要吐出来。
  他紧紧咬着下唇,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胃痛和强烈的呕吐欲望压了下去。
  意识逐渐恢复,视野清晰起来,眼前是江骞衬衣的领子和凸起的喉结,孟绪初张了张嘴,迟钝的感受到右肩的疼痛,而后是剧痛。
  “先别动。”江骞解开安全带,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安稳地坐好。
  孟绪初感到一只手在自己肩膀的骨头上按了按,随后熟练地一拧一提,“咔嚓——”,关节复位的声音响起。
  江骞甚至都没提醒他一句,直接把这只二度脱臼的肩膀接了回去,干净利落的。
  孟绪初冷汗当即渗了出来,没来得及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用尽涵养才把骂人的话咽回去。
  他喘着气抬头,“昨晚跟你说的都忘干净了?”
  江骞细心帮孟绪初整理衣领,“什么?”
  孟绪初冷冷注视他的眼睛,紧抿的嘴唇因为疼痛还在轻微发颤,脸颊额角都汗涔涔的。
  江骞不好继续装傻了,叹了口气,“做任何行动前要先跟你汇报,没忘。”
  “那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只是怕你嫌痛不配合,”江骞一边给他系纽扣,一边抬眼,“就和吃饭一样。”
  “…………”
  孟绪初啪一声打掉江骞的手,自己坐正把最后一颗纽扣系好,浑身冒着冷气:“我让你学好中文,不是为了让你来气我。”
  江骞一怔,然后笑了下,“是我不好。”又说:“叫医生来看看吧,两天两次脱臼,最好还是固定一下。”神情认真不少。
  孟绪初没应,长睫遮住眼底。
  他用纸巾拭掉额角的汗,正了正衣领,面色恢复如常:“下车。”
  ·
  空气里扬着尘埃,外面被赶来的保镖牢牢围住,见了孟绪初,自觉让开一条道。
  孟绪初单手拢着衣襟,向前两步。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六七个保镖摁着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仔细看居然是群毛头小子,岁数都不大的样子。
  几个小的没见过这种场面,已经吓得发抖,稍微大点的两个企图挣扎,在保镖手里像被捏住的小兽,流露出努力掩饰后的畏惧。
  孟绪初皱了皱眉:“怎么还是群孩子。”
  司机检查过现场,在旁边等待回话,孟绪初抬了抬下颌,“他们的干的?”
  “是的,”司机连忙道:“这一片拆迁停了有一段时间了,就剩他们几户,家里大人出去打工一直不回家,几个老的硬抗着不肯搬,这群小混混就成天疯跑。”
  孟绪初若有所思点点头,又走近了几步,低眉看着地上七歪八倒的人。
  他目光很轻,像羽毛,一圈圈绕过去。
  几个毛头小子仰着头,有的抵抗之余对着孟绪初的脸看直了眼,有的一边瑟缩着,一边竟然红了耳根,忍不住偷瞄几眼。
  保镖们啧了一声,按着他们的颈子往下压:
  “别看了,看什么看!”
  “屁大点儿小子……”
  废墟肮脏混乱,孟绪初静静站着,衣摆洁净得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司机看不清孟绪初的表情,只觉得他的侧脸有种虚弱的透白,就又惴惴不安地去看江骞。
  毕竟现场这么多人,江骞是最能在他跟前说得上话的。
  但江骞只是站在孟绪初一步之遥的斜后方,双手交迭在身前,缄默不语。
  司机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夫、夫人,要不您还是先上车,这里留给我们处理。”
  孟绪初抬起头,问:“你准备怎么处理?”
  “送、送去派出所?”
  孟绪初又问:“然后呢?”他看了眼地上的人,温声说:“有几个还不到十四吧?”
  他现在身体显然是有些虚弱的,脸上出现笑意时更加柔婉,司机胸腔一阵滚烫,莫名生出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势必要为他做些什么。
  于是他撸起袖子,压低声音:“那咱们就自己动手!”
  “…………”
  孟绪初更加虚弱地闭上眼。
  司机茫然望向江骞。
  江骞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孟绪初:“跟孩子动——”他忽然停下,后半句话像被什么硬生生压了回去,拢着衣襟的手松开,横在上腹,风衣悬在肩头摇摇欲坠。
  司机大惊:“夫、夫人?!”
  江骞收起笑,借由帮孟绪初拉衣服的动作,撑住他的肩膀。
  孟绪初咬着下唇缓了两秒,略一摆手,示意江骞不用扶。
  他慢慢呼了口气,问江骞:“我记得这片开发区是姑姑在做吧?”
  江骞:“没错,下城区的开发董事长全权交由穆蓉女士处理,但实际上这片一直是白先生在负责。”
  “表哥?”
  “是的。”
  白卓,穆蓉引以为傲的长子,交给他无可厚非。
  孟绪初点头,想继续说什么,甫一张嘴却握拳掩唇。
  他缓慢地闭上眼又睁开,正对上身边人那双略带忧虑的灰蓝眼珠,于是弯了弯唇角:“没事。”
  四周目光集中过来,孟绪初指了指地上的毛头小子,说:“收拾干净,送回去吧。”
  保镖们早已做好准备接受一项艰巨的任命,就被这春风化雨的六个字当头一棒:“送、送回去?”
  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要知道这事八成不是几个小混混随机撒野,倒霉撒到孟绪初头上那么简单,他居然不追究?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动。
  连地上的小混混们都彼此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洗干净一点,别让家里老人看了伤心。但毕竟闯了祸,还是得把他们家长请回来,批评教育一下,”孟绪初看向司机,笑着问:“你说是吧?”
  司机想说是个鬼,这招比送派出所还要烂,但一对上孟绪初的笑又只能七荤八素连连称是,甚至想拜一个夸他英明。
  孟绪初喉咙发痒,咳了两声,“挨家挨户地送。”说完,转身走向另一辆加固越野。
  司机征求地看向江骞,江骞正拿手机发消息,低头跟上孟绪初的脚步,撂下一句:“马上孟阔会来,具体按他说的做。”
  司机保镖们留在原地,对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
  孟绪初肩膀的旧伤常犯,这次接连伤了两下,就风风火火发作起来,不得已打上了固定器,晚上还发起高烧。
  医生到家里给他打退烧针,又挂上吊瓶,他就倚在枕头上昏昏欲睡。
  江骞把冷毛巾往他额头上敷,看到他半阖的双眼时不时转动,像还在一刻不停地盘算着什么,感到一阵无奈。
  “这种时候,要不要尝试休息一会呢?”
  孟绪初不予理会,食指在额角轻轻点着:“孟阔回来让他来找我。”
  江骞说:“那时候你应该在睡觉。”
  “叫醒我。”
  江骞抿紧双唇。
  没得到响应,孟绪初试图强硬几分,却发现自己已经疲倦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好也默不作声,以沉默对峙着。
  半晌,还是江骞先放弃。
  “知道了。”他说。
  孟绪初这才松下心神,在极度的困倦中陷入混沌。
  江骞耐心等待孟绪初睡熟,看他纤弱的侧脸和睫毛。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句话,随之而来的,还有孟绪初问这话时恬淡的神情。
  怎么会有人用“好处”两个字来谈论自己伴侣的生死呢?
  就算只有一层合约,会不会也太无情了一点?
  江骞脸上也浮现起笑容。
  他起身,关上灯,安静走出孟绪初的卧室。
  “你以后会知道的。”
  门合上前,他对着最后一丝缝隙说。


第6章 
  酝酿一天的雨最终没能落下来。
  半夜阴云退去,明月高悬,天际一片透明的深蓝,竟然有些晴空朗月的意思。
  孟阔哼着小曲回来,看见江骞背对大门,坐在庭院深处石桌前伏案写着什么。
  “哟,还没睡吶骞哥?”
  江骞随口应了声,并没有抬头。他只点了盏很暗的灯,其余全部借由道路两旁的地灯和月光。
  孟阔眼睛看花了也没看清他写的什么,喃喃道:“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爱点灯呢……”
  他于是伸长脖子探出头,然后大惊:“又抄书?你又惹他了?!”
  江骞这人虽然混血,也会说中文,身上却没有半分被大陆文化熏陶过的痕迹,发音不错,但词汇量贫瘠如荒漠。
  刚来孟绪初身边那会儿,他要么半天蹦不出一个词,要么冷不丁来一个惊世骇俗的让人目瞪口呆,常常气得孟绪初胃疼。
  对此,孟绪初下了死命令,要他学好中文。
  而对付一个野性难驯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不得不静下来,漫长枯燥地重复同一件事。
  所以孟绪初让他抄书。
  从前孟绪初练字,不少诗书古籍都亲手抄录过一份,江骞可以在书房取任何一本随意临摹。
  开始的确困难,但现在的江骞已经可以泰然处之。
  “没有,我主动的。”江骞淡淡开口:“我中文不好,今天又惹他生气了。”
  孟阔心说,你这中文听上去挺好,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孟阔欲言又止,“光抄三字经可能没太大效果……”
  “是吗?”江骞停笔,观赏了下自己的大作,面露满足:“我觉得还不错。”
  孟阔:“…………”
  孟绪初书房里诗书浩如烟海,江骞每次却只拿三字经,回回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偏偏这本还是孟绪初小时候抄的,又老又旧,笔力和遒劲俩字不沾边,赶现在差远了。
  孟阔不懂临摹这本的必要性,也不明白“人之初性本善”对这位国际友人的日常中文交流有什么实质性帮助,但他选择尊重。
  “那什么,骞哥……”孟阔斟酌道:“要不你还是进去写吧,好歹点个灯,这外头多暗吶。”
  江骞很认真,指腹轻抚过孟绪初幼时的字,又一笔一划描下来,闻言只是摇头:“就这样挺好。”
  孟阔顿时觉得他可怜,想来多半是这两天孟绪初老训他,给人训得不得不委曲求全。
  他连连摇头,叹息地拍拍江骞的肩:“没事啊骞哥,你就放心大胆进屋去,咱哥很大方的,不会心疼那点儿电费,实在不行我找他说说!”
  话里同情溢于言表,江骞听得想笑,又忍住,“不用了。”
  “这有什么,都是一家子兄弟!”
  江骞配合着点了点头,岔开话题:“你去看看他吧,他让你回来之后去找他。”
  “是吗?”孟阔瞅了眼时间,“哟,那我得赶快了。”
  “嗯,他应该睡了,”江骞继续抄书,“你记得动作轻点,要是看他睡得熟就别叫醒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诶好。”
  孟绪初还病着,确实不好被惊扰睡眠,孟阔转身上楼,推门时格外小心翼翼。
  卧室里很暗,走廊的光洒进来一点,孟阔在门口屏息观望片刻,床上静悄悄的,看样子确实是睡熟了。
  孟阔退后半步,正要轻声合上门,被子里突然动了动,孟绪初探出一只手:“阿阔?”
  “诶,哥。”孟阔条件反射地答。
  孟绪初就撑着被子坐起来了一点,孟阔连忙去扶,被孟绪初笑着挡开:“没事。”
  他靠在枕头上,左手隔着被子搭在上腹,手背留下输液后的痕迹。
  孟阔摁开一圈灯带,调低亮度,暖光虚虚笼罩着孟绪初。
  像怕惊扰到他似的,孟阔不由自主放轻了动作,在床边坐下,“哥你还没睡吶?”
  孟绪初轻声说:“醒了。”
  “我还是给你吵醒了?”孟阔顿时一阵愧疚。
  “没有。”孟绪初笑笑:“心里有事,本来也没睡熟。”又问:“事情都办好了吗?”
  孟阔正经起来:“差不多了。还有那群小孩儿都教育好了,家长也都请回来了,总共五户,一户不落。至于留多久还得看——”他瞄了眼孟绪初,“看警察那边怎么说。”
  孟绪初点头,懒懒道:“我也不是想为难他们,但总归闯了祸,怎么也得到派出所走个过场,也好让家长多留几天陪陪孩子。”
  “我明白的。”孟阔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U盘,小小的,有光洁的银色外壳:“这是最后一份数据。”
  孟绪初清醒几分,接过来,用床头的计算机读取,“你辛苦了。”
  “哎,哥你跟我客气什么……”
  孟绪初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容,他静静看着,时不时敲两下键盘,右肩绑着固定器,单手操作不便,孟阔就帮他扶住计算机,识趣地站在边上。
  看了一会儿,孟绪初停下来,揉揉眼睛,拿过床头的眼镜戴上,再继续看。
  他其实是比较冷淡锐利的长相,面部软组织少,骨骼流畅,鼻梁细挺,只是经年累月的气质教养冲淡了原本的攻击性,看上去温和无害。
  架起眼镜的时候,侧脸轮廓更加文秀。
  孟阔默默欣赏着他哥的侧脸,计算着时间,到点了就提醒他休息。
  孟绪初看完一整个段落才抬起头,视线在孟阔脸上停了一下,牵起嘴角:“有话要说?”
  心事又被看穿,孟阔挠了挠头,孟绪初也不急,放下计算机靠在枕头上,说:“给我倒杯热水吧。”
  孟阔连忙答应,熟练地把水杯送进他手里。
  孟绪初喝了两口,手指虚虚搭在胃上:“说吧。”
  “哎,就是骞哥,”孟阔指了指窗外,“这么晚还在外面抄书呢,是不是让他回来了啊?”
  “什么?”孟绪初难得茫然一瞬。
  他不记得自己又罚江骞抄书了。
  “不不不,是他自罚的,”孟阔感叹:“说是中文不好又惹你生气了。我看他学中文挺认真的,人一外国友人,咱也别太苛求了。”
  “哥啊,这驭下之术讲究恩威并施,光惩罚那是起不到作用的。”
  孟绪初:“……你又改看权谋电影了?”
  孟阔眼睛一亮,嘿嘿一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哥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倒也不必,”孟绪初短暂地陷入挣扎,舔了舔嘴唇:“他还在学?”
  “是啊!”孟阔打着包票:“夜以继日地苦练,我看了都感动。你说外头黑灯瞎火的,抄书多累啊,别再给人整近视了。”
  “他要是真能近视还用等到今天……”
  “啊?”孟阔没听清。
  “没什么。”孟绪初摇了摇头。
  他承认,自己最开始的确强硬地命令过江骞学中文,甚至经常罚他抄书。
  但现在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甚至有种隐秘的不安,不太想看到江骞的中文再有更多提升,毕竟那人总提升在许多匪夷所思的地方。
  孟绪初把水杯放回桌子上,忽然倒吸口气弯下腰。
  “怎、怎么了!”孟阔大惊失色去扶他:“又胃疼了?我我我叫医生?还是叫骞哥过来?”
  “叫他干嘛?”孟绪初疼得有点恼火,咬着牙说:“不用管。”
  “可是——”
  “真没事。”孟绪初脊背紧绷,额头出了点汗,他抬手随意擦掉,长长的睫毛掩下来。
  孟阔只觉得他在拼命忍痛,担心得要命。
  半晌,孟绪初摆了摆手,语气弱下来:“你去把江骞叫回来吧,告诉他以后不用特意学中文了。”
  不知道为什么,又补了句:“叫他别那么刻苦。”
  孟阔没动,孟绪初睨他一眼:“去啊。”
  孟阔这才回神,连忙应下,眼中浮现莫名的欣慰。
  ·
  天高月明,院子里寂静无声。
  江骞果不其然还在抄写孟绪初的儿时真迹,远远看去勤恳异常。
  孟阔很是感动。
  可惜孟绪初这人虽然温和,却不是谁都好接近,孟阔作为二把手,一直有种要帮他哥笼络人心的使命感。
  他搭着江骞的肩边走边说:“我说什么来着,咱哥一听你这么晚还在抄书,急得赶紧叫我劝你回去。”
  江骞眉梢一挑:“是吗?”
  “那可不咋滴,”孟阔说:“咱哥就是看着嘴硬,其实心肠特别软,心思也细,你看家里这么多人,在他的关照下哪个不是心甘情愿服服帖帖的?”
  江骞笑了下,没说话。
  孟阔又叹息:“是,他平时对你是有那么点严厉,但也是看重你的缘故啊,指望你以后当三把手呢。”
  “还有这种事?”
  “当然啦,这不怕你熬坏眼睛,让你赶紧回来休息了吗,”孟阔语重心长:“咱哥心里吶,是疼你的。”
  “他这么说的?”这倒是真意外了。
  孟阔顿了顿,脑海里回想起孟绪初的话,觉得自己虽然有点艺术加工的成分,但道理应该大差不差。
  便诚恳一笑:“肯定是这个意思。”
  江骞太阳穴一抽,下颌紧绷几分,仿佛听到了什么需要额外消化的东西。
  “怎么样,感受到咱哥对身边人的关爱了吗?”孟阔还在循循善诱:“关爱。”
  江骞只得点头:“知道了。”
  “诶这就对了嘛。”孟阔大功告成轻松下来,拍拍江骞的胸膛,“踏实跟着咱哥干,好儿多着呢。”
  ·
  孟绪初旧伤反复,起了炎症,窝在家里不爱动弹,到第三天精神才好些。
  这天是穆家一月一次的家宴,人多又热闹的场合,孟绪初总是吃不好,王阿姨就习惯在这天早早地张罗晚饭,让他吃完再去那边装装样子。
  他循着香味下楼,破天荒地看到江骞在里面帮厨。
  王阿姨爱听相声,做饭的时候也用手机外放,孟绪初走到门外,说相声的人在用地道的京腔报菜名。
  可江骞居然在跟着学!
  他像是觉得有趣,还反复念了好几遍“黄花儿鱼”,苛求自己读出儿化音。
  孟绪初定住了。
  江骞已经开始学儿化音的事实,引起了他一丝丝焦虑。
  他在主座坐下,菜一道道上桌,他叫住江骞,斟酌着问:“听孟阔说,你最近在日夜苦练中文?”
  江骞愣了一下,不知道孟绪初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确实有学好中文的意愿,但也承认那天晚上抄书,有些许表演的成分在。
  担心孟阔胡说了什么,江骞迟疑片刻,还是诚实道:“倒也没有日夜。”
  孟绪初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柔声说:“你中文其实不错了,平时不用太刻苦,也要爱护眼睛啊。”
  他微笑着,面容在暖色灯光下格外柔和。江骞看了一会儿,点头应下,去厨房端出那盘黄花鱼,放到孟绪初面前。
  “我也听孟阔说了你对……对身边人的关爱,”江骞说:“我很高兴。”
  “……嗯?”
  孟绪初喝着汤,觉得这话听不懂,就抬起头,对上江骞那双灰蓝的眼珠子。
  对方也正用一种茫然却欣慰的目光看着自己。
  双方一时都有些莫名。
  “——哟,黄花儿鱼啊!”孟阔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乐呵呵在孟绪初身边坐下,对着满桌菜流口水,“这么丰盛啊今晚,怎么样,可以开动了吗?”
  莫名其妙的谈话被莫名其妙地终结。
  孟绪初停顿片刻,缓过神来后摇头笑了笑。
  他让江骞坐下,等王阿姨端上最后一道菜也落座后,宣布开饭。
  一家人举杯同饮,其乐融融。
  ·
  饭后,孟绪初要去穆家老宅赴宴,车早早停在门口,江骞换好衣服去叫他。
  他正坐在卧室的窗台前讲电话,桌上计算机开着。
  江骞视力奇佳,微微一瞥就看到似乎是一份资料,关于税务和资产的。
  下一秒视角一偏,密密麻麻的字从他眼底游走。
  孟绪初摘下眼镜放到桌上,手臂擦过屏幕,像是无意间移动了计算机,却极其微妙的,正正好卡在江骞的视觉死角。
  江骞于是收敛视线,等孟绪初挂断电话,提醒他:“车已经到楼下了。”
  “好。”孟绪初起身,拿起衣架上外衣往身上套。
  他动作很慢,看上去有些吃力,肩膀的伤没好全,固定器却已经拆了,他总是固执地不愿意对那家人显露出脆弱的样子。
  卧室里装着一面高大的落地镜,深深嵌进墙壁里。
  江骞透过镜子看孟绪初抿得发白的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终他还是站到镜子前,帮孟绪初把衣袖提了上去。
  “谢谢啊。”孟绪初缓缓呼出口气,朝他笑了笑:“差点连衣服都穿不好了……”
  他合上计算机,拔出U盘放进上衣口袋,出门时偏头轻轻带了一声,让江骞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孟阔:请尊我一声艺术加工大师!
  小江(被误导版):原来他喜欢中文好的男人,等我练出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不得迷死他(握拳
  初初:?谁来救救我


第7章 
  河水奔腾呼啸,将整座城市劈成两半。
  亚水城自北边兴起,往南边兴盛,汽车驶入跨江大桥,载着孟绪初由南至北跨越城市辉煌的中心。
  孟绪初和江骞一起坐在后座,靠着一侧车窗,看窗外景色飞驰掠过。
  城市北面靠山,南面临海,越往北走,身后那片沉甸甸的海就融化成一小块缩影,继而消失无踪。
  孟绪初便不再看窗外。
  如果说大河以南高楼竖立,鳞次栉比,那北面的风景就要古朴厚重许多。
  江骞似乎很感兴趣,他第一次跟孟绪初来北面,时不时会往外瞥上一眼,神情分外集中。
  汽车一路向前,途径许多大大小小的寺庙,香火和山里的雾缭绕盘旋。
  孟绪初问他:“去过寺庙吗?”
  江骞摇头:“我们那里的人大多信奉天主。”
  “你也信教?”
  “我没有宗教信仰。”
  “那倒是少见,”孟绪初笑,“不过这点我们一样。”
  江骞于是问他:“你喜欢寺庙?”
  “谈不上喜欢吧,但每年都会去一次。”
  江骞略一思忖:“拜祭会?”
  他知道穆家每年七月都会在北山寺举行一场拜祭会,届时穆、林两家乃至所有旁支亲属都会带着孩子到场。
  用孟绪初的话说,就是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炫耀家族实力的亲子活动,没太大意义却不得不去。
  “想去?”孟绪初挑眉看了眼他。
  江骞答得实在:“是有一点。”
  他说这话时收敛了眉眼,孟绪初看了一会儿,有点想笑,觉得这人实在不会运用这种刻意伏低的姿态。
  其实去年孟绪初就有意带江骞去玩玩的,但江骞每个月固定休假两天,固定消失两天,孟绪初还没开口,他已经先请了假。
  孟绪初自认是个冷血无情的资本家,却也还没到克扣员工假期的地步,于是作罢。
  “那就去看看。”孟绪初抱着胳膊好玩地说:“下个月,你自己调整好时间。”
  江骞仍旧谦谨:“是。”
  孟绪初弯着眼睛歪倒在车窗上:“行了,别装了。”
  汽车驶入林荫道,大片阔叶遮住天光,前方庄严的宅邸若隐若现。
  江骞偏头,看见孟绪初眼睑睫毛都映下明暗的光斑。
  他说:“如果能让您开心地笑一笑,也不算白装。”
  威严的暗色大门前,车缓缓停下。
  孟绪初诧异转头,江骞却已经下车,绕到他这一侧,替他拉开车门,宽大的手掌遮住头顶。
  ·
  穆家宅邸是座旧式园林,发迹之后从另一位富商手里买下,充当祖屋,又请知名建筑师改建过,现在炊烟袅袅,小桥流水,分外野趣。
  孟绪初屏退了带路的帮佣,独自和江骞走在一截青石板路上。
  不远处假山前有几只秋千,江骞看见了说:“听说你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
  孟绪初“嘶”了一声,“你听过很多我的传闻吶?”
  “所以传闻真吗?”
  孟绪初莞尔:“不真。”
  他自顾自向前走,“我小时候一直跟老师住在南边,那时候林、穆两家关系还很好,我偶尔会来这里玩玩……”狡黠地扬一扬眉梢:“荡荡秋千什么的。”
  “这么多年的事了,跟你说说也没关系,以前假山后面经常能听到很多小秘密,”孟绪初笑着,“你呢,你在哪里长大?”
  他就如此自然地问了出来。
  江骞没忍住低头笑了笑,也觉得童年那么久远的事,说说没关系。
  “在美洲一个非常偏的地方。”他说。
  孟绪初回以期待的目光。
  江骞于是继续开口:“我小时候住的屋子,推开门是一片很大的原野,再往前是森林,看不到高楼,但有很多动物。”
  他停了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天气好的时候,有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捕猎。”
  江骞的文字功底就这样了,平铺直叙寡淡如水,要他想出华丽的辞藻来修饰,不如先要他的命。
  好在孟绪初的感知力还算丰富,能够通过贫瘠的词汇,看到苍青天穹下的无尽旷野,以及立于其间的小小木屋。
  只是这幅画面和想象中江骞生长的地方迥然不同,他于是不再追问。
  “所以你也捉过野兔吗?”
  江骞诚实道:“捉过。”
  孟绪初就笑了,“好神奇,是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我们这里不准捕猎的。”
  “现在回去可能也找不到了,”江骞淡淡地说:“那是很小的时候。”
  为了看秋千,孟绪初带江骞绕了一段路,再要从正门进主屋就得多走好一会儿。
  但他已经有点累了,就抄小路从湖上的回廊下去,直接从西侧门进到后院。
  宅子太大,住的人又不多,有的地方就容易显出一种疏于打理的荒凉。
  木质楼梯吱呀作响,江骞一踩上去,就开始担心它能不能支撑起两个人的重量。
  孟绪初显然没关注这些,他近几天都因为肩膀的炎症持续低烧,现在也没彻底恢复。
  纷繁的楼梯漫长地消耗着他的体力,有时候他想撑一下扶手借力,又嫌弃上面薄薄的灰尘,皱着眉擦手。
  终于他在一处平台上停了下来,闭着眼睛,吐息不匀。
  江骞怕他站不稳,伸手想扶,却听他低低开口:“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亚水,你一定很辛苦吧?”
  江骞一愣,继而失笑:“你一路就在想这个?”
  “不然呢,”孟绪初睁开眼,“也没别的可以想。”
  “确实费过一番周折,”江骞说:“但总归还是来了。”
  “想过什么时候回去吗?”
  江骞不说话了。
  孟绪初抬起头,看到近在咫尺的灰蓝色眼珠,英俊保镖薄薄的下唇一点点抿成直线。
  “小心!小心!——”
  身后猝然响起一串脚步,夹杂人声惊呼。
  江骞下意识把孟绪初往自己身侧一带,“哗啦!”坠物乒乒乓乓砸了一地。
  是后厨某位大师的学徒,被师傅打发去拿厨具,为了抢时间受表扬,在楼道里跑得飞快,冷不丁差点撞飞路人。
  他摔在地上哎呦呦叫唤,抬眼看到是孟绪初,吓得直接爬了起来,“孟总、孟孟……夫夫夫人!”
  小学徒脸都吓白了,不知道这尊大佛怎么会放着敞亮的前路不走,从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钻出来,哆嗦着:“您您您没事吧?”
  孟绪初撑着江骞的手臂站稳,有江骞在前面护着,他当然不会有事。
  他扫了眼地上的狼藉,锅碗瓢盆到处都是,轻轻摆手:“没事,你收拾好东西去忙吧。”
  小学徒后背涔涔着冒冷汗,没想到孟绪初这么好说话,还愣了一秒,紧接着连连道谢,七手八脚捡起东西,一溜烟跑没了影。
  江骞托着孟绪初的手腕,他个子很高,几乎将孟绪初整个拖进自己的阴影里。
  他没有立刻松手,耐心等待脚步声消失,低下头,看见孟绪初洁白的耳廓,他侧脸也很白。
  “您刚才是在暗示我什么吗?”他问。
  孟绪初能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在加大,江骞体温烫得过分。
  他不由地皱起眉,用更大的力道挣脱。
  “我在明示。”孟绪初理着衣领大步往前:“不明显吗?”
  江骞紧随其后,“不管您为什么这么问,但我希望您相信,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您的事。”
  孟绪初没有回应,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个速度对孟绪初来说有点快了,他呼吸渐渐不稳。
  江骞徐徐跟在他身后,并没有提醒他走慢一点,只是说:“当然我并不是在要求您立刻相信我。”
  “穆家现在什么光景,小穆总又是什么情况,我看得很清楚,您应该知道我没有太多固执的基因,不会总是一条路走到黑。”
  孟绪初背影顿了顿,片刻后停下来,缓缓转身。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江骞诚恳道:“我只是在单方面表明我的立场,您可以慢慢相信。”
  “但其实我觉得,固执有的时候不见得是坏事。”
  “因人而异。”
  孟绪初回视江骞,目光沉静如水,一寸寸扫过对方英俊的脸孔。
  良久,笑意爬上他的眼睛。
  “好,”他轻声说:“我相信你。”
  “真的吗?”
  “当然。”
  江骞于是也笑起来,靠近一步,伸出手:“既然这样,先把衣服脱掉吧。”
  “?!”
  孟绪初眉心狠狠一跳,一向从容的表情显出极度震惊下的空白。
  “绪哥!”有人在身后叫他,孟绪初回头,看见了穆玄诚——穆家二伯的次子,穆天诚的亲弟弟。
  此刻他正自然地脱掉正装外套,反手交到秘书手上,笑着走来:“怎么不进去?”
  孟绪初猛然回神,这才惊觉已经到了主屋门口,后院荒凉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热闹繁华。
  而江骞正笑着注视他,抬手指了指,“外套。”
  孟绪初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好像被江骞戏弄了。
  他竟然被江骞戏弄了。
  这个认知让孟绪初感到久违的怒意,缓慢地在心底升腾。
  但长久克制的修养令他从不会真正失态。
  他脱下外套递给江骞,朝穆玄诚露出惯常温和的笑容。
  “走吧,一起。”
  ·
  家宴,按照规定只能有本家人到场,跟来的秘书保镖无论多么亲近,都必须等在外面。
  穆玄诚走在孟绪初身边,扭头看屋檐下的江骞。
  这个人他一直听说过,却还是第一次见孟绪初带他来。
  但江骞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敏锐,几乎是视线投去的瞬间,就看了过来。
  目光淡淡的,不怎么用力,却让穆玄诚骤然打了个寒噤。
  穆玄诚赶紧回头,既心惊胆战,又觉得莫名其妙。
  孟绪初比从前话少一点,抿着唇目不斜视。
  穆玄诚关切道:“绪哥,你不舒服吗?”
  “怎么这么问?”
  穆玄诚指了指:“你脸色不好。”
  “有吗,”孟绪初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笑了笑:“是有一点,最近天气不好。”
  他无论说话做事都有一种温柔的神情,穆玄诚看到他笑,就不由地有些腼腆:“确实,雨一直下不下来,气温也忽高忽低,你一定很不舒服。”
  他说着有些懊恼:“听说你前几天还受伤了,我、我代我哥向你道歉,他这个人总是很过分。”
  孟绪初轻轻摇头:“没关系的。”
  穿过遥遥相连的三扇门,终于抵达内厅,明亮的灯光映在不透明的窗页上,门扉虚掩着,从里面传来说话声。
  “都几点了,绪初这孩子怎么还不到?”
  “不是说病了吗,他从南边过来一次也挺麻烦,就再等等呗。”
  “又病了啊?”二婶讥诮的笑声透出来。
  穆玄诚直觉不妙,立刻要推门,话音却抢先一步。
  “——身子骨这么弱,怕不是要走在庭樾前头。”
  穆玄诚霎时一僵,最终没能阻止刻薄的话从自己母亲嘴里出来。
  那穆庭樾是什么情况?是活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是被医生下了判书活不过俩月的人!
  屋里坐着一桌亲戚,他母亲竟然这样口无遮拦,实在是太……太……
  “绪、绪哥,我妈她……”穆玄诚涨得脸通红,几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孟绪初拍了拍他的肩,非但看不出生气,笑容甚至更深了。
  “没事,”他轻声说,“再听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20xx年第n场家庭纠纷——
  事件:江某人未经上司允许主张脱掉衣服。
  经过:上司之怒。
  结果:江某人得抄三字经百遍(无临摹本版)并承诺以后、过段时间、下个月…穆*樾死后再犯。
  *备注:该卷宗由公证人孟阔予以记档并保存。


第8章 
  内厅里铺满暗色的实木地板,巨大山水图嵌在墙壁里,灯光烛光交迭掩映。
  长桌主位空着,两侧以穆蓉和穆家二伯穆世鸿为首,坐着两家人。
  穆蓉之上还有一个空位,是孟绪初的位置。
  她挑眉扫了对面一眼:“他要是走在庭樾前头,二嫂你可高兴了?”
  于柳也勾唇:“真有这种好事,在座谁不高兴?”
  话音落下,厅内无人应答,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在顾忌什么。
  半晌还是白卓先开口,他是穆蓉的长子,平时受老董事长的器重,在家里也说得上话。
  “二婶你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于柳挑着眉:“小卓啊,这么多年你老向着绪初说话,也没见他分你什么好处了呀?”
  白卓笑了笑:“哪就要什么好处了,只是讲一个道理。”
  “哟,咱们家现在居然还能讲道理呀?”
  白卓没说话,神色却淡了下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穆世鸿见状稍作调和:“好了小柳,家宴,注意分寸。小卓你也别多心,你二婶就是心直口快。”
  白卓点了点头。
  “不过确实,”穆世鸿也感叹起来:“承安走的时候把研究院都给了绪初,现在本部一半归他。我虽然管着另一半,但到底只有百分之三的股份,也就占个年龄资历,真要拼起实力,还真是比不过绪初啦。”
  穆蓉:“二哥你别这么想,绪初对你还是不错的。”
  “我哪里说他不好了?”穆世鸿笑道:“大哥信任他,我们当然没有怨言,就是偶尔也有点水深火热的。”
  于柳嗤笑:“可不得信任吗,他当年可救过大哥一命,大哥把那么宝贝的戒指都送他当玩意儿了。”
  穆蓉:“大哥的心意嘛。”
  “心意是一回事,这绪初成天戴手上显摆又是另一回事了,”于柳不屑道:“不就是想提醒咱们他救命恩人的身份吗?”
  白卓:“二婶您多心了,绪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于柳冷哼一声。
  穆世鸿倒是多看了白卓两眼,“小卓这两年倒是稳重不少啊。”
  他和蔼地说:“你们娘俩独立出去管着2部,又在北边,平时和绪初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悠闲自在。”
  穆蓉眉心微动,琢磨着话里的意思,绷起笑:“也没多自在,各有各的苦,下城开发区那块最近是忙得我焦头烂额的。”
  “那总归也是自己拿主意不是?”穆世鸿说:“倒是你也得心疼心疼自己女儿,去年5部迁去南边,绪初在那里只手遮天,桑桑日子怕是过得不太痛快——是吧桑桑?”
  众人视线齐齐移过去。
  白桑辈分最低年纪最小,坐在最角落修指甲,闻言抬起头。
  她染着一头紫色公主切,化着浓妆,脖子上戴了条骷髅choker,和满桌的正装格格不入。
  平时也没什么话语权,通常只需要在角落画画眼线修修指甲,伴着其他人阴阳怪气的扯皮吃两口蛋糕,一顿家宴也就过去了。
  这会儿冷不丁集齐全桌视线,白桑好玩地笑起来,紫色长指甲指了指自己:
  “啊?我啊?我挺痛快的啊。”
  “绪哥平时那么忙,哪管得到我,他也就偶尔关心关心医疗那块儿,别的都我们5部自己拿主意。”
  她托腮面露烂漫:“绪哥夸我做得不错,还说过段时间要把底下几家娱乐公司一起并过来呢。”
  于柳一哂:“他说你就信?你们这些小姑娘就是只晓得看脸皮。”
  “也不想想他孟绪初是什么人吶,当年才上位多久,就能把自己亲爹送监狱亲妈关精神病院,你还捧他臭脚,真不怕他翻脸不认人?”
  白桑耸肩:“可我又不是他爹妈。”
  于柳一哽,穆蓉掩唇轻笑。
  于柳接着道:“但他总归是承赡养大的,承安菩萨一样的人,他硬是半点都没学上,冷血得吓人吶。”
  “你也知道他是承安哥哥带大的啊?”穆蓉翻了个白眼:“别说孟家那群糟烂货早年间也没拿他当亲生的,事儿都是自己犯的,还不准人大义灭亲了?”
  “你!”
  “大家都少说两句。”穆天诚出言制止。
  “姑姑,我妈说话是不中听,但道理没错啊。”他说:“咱们才是一家人,流着穆家的血,平时小打小闹就算了,但大事上得站一边儿。”
  他暗暗压低声音:“别的不说,庭樾哥要是去了,那遗产不能什么七七八八的人都来分一口吧?人要落叶归根,穆家的东西,也得回穆家。”
  他先前一直不开口,等到最后来一句,倒是把众人的心思都提了起来。
  厅内顿时静下来。
  不一会儿,门扉被推开,孟绪初徐徐走进来,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白桑最先起身,高兴地挽住孟绪初的胳膊:“绪哥你终于来了,快过来坐。”
  孟绪初朝白桑笑笑,视线在厅内环视一圈,“怎么不说了?”
  他看向穆天诚:“天诚你还有想说的吗?”
  穆天诚扭头,掩饰地咳了一声。
  孟绪初于是在首位落座,接过旁边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放在手边,轻轻开口:
  “是,你们穆家的血高贵,放眼看去这家里就我和二婶没有,七七八八的人,天诚你说哪个?”
  穆天诚顿时一阵尴尬,于柳愤愤道:“你什么意思?”
  穆玄诚一路跟孟绪初过来,此刻已经羞愧得抬不起头,拉拉于柳的胳膊:“妈,你就少说几句吧……”
  “我是你妈他是你妈?”于柳一把甩开:“你妈被别人欺负成这样也没见你帮一句腔,养不亲的白眼狼!”
  穆玄诚一怔,而后垂下头。
  穆蓉皱眉:“不好这么骂孩子吧,人玄诚也没说错什么啊,二嫂你这样只怕孩子心寒哦。”
  于柳黑着脸:“我怎么管孩子用不着你来说,倒是你家那个白桑,瞧瞧都是什么打扮,脸化得鬼一样,手指甲黢黑,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穆蓉这下是真不乐意了,“什么时候我女儿的衣着打扮也轮到你指手画脚了?”
  她斜着眼打量于柳:“手伸这么长,生怕我看不见你新做的美甲?”
  “……???”
  于柳像是被怼懵了,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指甲。
  还真他妈是新做的!
  ·
  回廊外树木葱郁,虫鸣鸟叫齐飞。
  江骞站在屋檐前一处不太明亮的地方,沉默地等待着。
  身后窸窸窣窣,江骞回头,看见两个男人,一胖一瘦,穿西装打领带,见他就笑了起来。
  “江骞,江骞是吧?”
  江骞略一颔首。
  胖子自来熟地说:“第一次来老宅吧?我俩是穆经理的助理,认识认识?”
  “穆?”
  “天诚,穆天诚,”胖子补充:“二爷家的大公子。”
  江骞点了点头:“您好。”
  “哎呀兄弟客气。”胖子说着就要去搭江骞的肩,被江骞侧身避开。
  那是个没有丝毫遮掩的闪避,就差把“不想认识”几个字明明白白写脸上。
  胖子扑了个空,僵了一瞬,面上明显有些挂不住。
  瘦子上前散烟:“别这么不给面子嘛,来来来抽根烟,等后面我们经理进了本部,大家都是同事呢。”
  “是啊,”胖子也说,“以后大家都在本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个朋友好办事嘛。”
  “也不一定,”江骞推了推:“我不抽烟。”
  胖子呵呵一笑:“男人哪有不抽烟的,兄弟你别诓我啊。还是说你们孟总不让?”
  江骞淡淡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座屋子禁烟,你们实在忍不住可以去洗手间,或者对面楼的会客厅里有吸烟室。”
  瘦子眼珠一转:“你头一次来,路倒是摸得熟?”
  说话间胖子已经点起烟,强硬往江骞手里送:“来一口就来一口,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那孟绪初在屋子里呢,你抽一口他又看不见。”
  江骞眼睑垂下来,盯着空气中晃动的火星。
  “掐了。”他说。
  胖子愣住了,连瘦子也蓦然露出一种古怪的眼神。
  江骞重复:“把烟掐了。”
  他比那两人都高出许多,站在屋檐下几乎要碰到廊柱旁高悬的引路灯,光晕在头顶摇晃,五官看上去更加深刻。
  这种姿态给人一种自上而下的命令感,自然而悠远地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胖子心惊了一秒,随即生出一股无名的恼怒。
  “不是你拽什么呢?”他指指点点。
  “搁谁跟前充大哥呢,你再拽见了里头那些人还不得点头哈腰的,不就是攀上个孟绪初吗,真当自己是根葱了!你多高贵啊!”
  胖子说着不解气还想挥拳头,被瘦子连忙拉住,瘦子看江骞的眼神带了些顾忌,劝道:“行了,说两句差不多了,别真动手,咱打不过他。”
  “你丫就那么怂?!”
  “那万一惊动里头了呢!”瘦子急道:“他有孟绪初保着,谁来保咱们?”
  胖子神色动摇几分。
  瘦子忙推他往外走:“来,兄弟陪你去外头抽根烟。”
  两人渐行渐远,江骞站回屋檐下,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眉头皱起。
  不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给孟阔发了条消息。
  ·
  厅内,唇枪舌战愈演愈烈。
  和每次家宴一样,孟绪初坐在最上面的位置,支着额头神色困倦。
  不管怎么按揉太阳穴,都没法减轻争吵声引起的头痛。
  “——还准备吵多久?”
  终于,老董事长良心发现般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以威严的压迫使厅内恢复寂静。
  “每次吃饭就没见你们消停过!”
  穆海德个子很高,骨架也大,但现在身上几乎挂不住肉,脸色显出苍老的灰白,眼神却依旧锐利,鹰一般扫视下去。
  堂下立刻静下来。
  穆海德叹了口气:“这几年我为庭樾的病操心,把集团交给你们。没见你们多上心,一丁点鸡毛蒜皮的事倒是变着花样吵。”
  他食指点着桌面:“你说你们这样,我怎么放心把集团交给你们,这是我和承安一辈子的心血吶!”眼看着因为怒意眼底开始充血。
  穆世鸿连忙端起茶杯:“大哥消消气,我们也就只是嘴上功夫,集团的事都用心看着呢,半点没疏忽的。”
  穆蓉也附和:“是啊哥哥,我和二嫂本来就只是爱斗斗嘴,这么多年不都这样?真要不说话还不习惯了呢,是吧二嫂?”
  于柳皮笑肉不笑。
  穆海德阴沉着脸,摇了摇头:“都坐下吧。”
  他在主位坐下,锐利的眼神扫过穆天诚,穆天诚当即低下头。他就又看向孟绪初,在孟绪初的肩上拍了拍,语调蓦地放缓。
  “绪初啊,最近的事委屈你了。”
  孟绪初说:“您言重了。”
  穆海德:“我原本是想着,天诚在4部历年了这么几年,活儿都干得不错,人也该稳重了,让他回本部帮帮你。谁知道还是一回来就闹事。”
  孟绪初笑笑:“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诶,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事到底是我欠考虑,委屈你了。你平时辛苦,得多注意身体。”
  孟绪初点头应下。
  穆海德话里话外都是明晃晃的偏爱,于柳开始坐不住了,但堂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她左等右等,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大哥,知道你疼绪初,但也不能这么偏心啊,现在受伤的是我们天诚,腿上这都还打着石膏呢。”
  穆海德勃然变色:“他那些伤怎么来的心里没点数吗?一回来就不消停,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于柳登时噤声。
  穆海德狠狠看了他们两眼,最终化为一点无奈,“天诚进本部的事,我看就先放一放吧。”
  于柳大惊:“可是——”
  穆蓉连忙附和:“对对对,本部主要还是研究院的活儿,天诚又不懂技术,去那里发挥不了才干,不如还是回4部?”
  穆海德不置可否,“4部之前是天诚玄诚兄弟俩一起管,我听说合作的时候经常出分歧,”他看向穆玄诚,“有这回事吗?”
  穆玄诚斟酌道:“合作嘛,意见不同也正常,我们和团队多讨论几次也能协调得当。”
  “但终归效率低了。”穆海德若有所思,然后说:“我如果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挑大梁,你有信心吗?”
  穆玄诚眼睛一亮,立刻起身:“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穆海德笑着让他坐下。
  于柳急切,“那我们天诚——”
  “天诚嘛,”穆海德视线转一圈,忽然落在穆蓉身上:“不如让他去2部跟你学点东西?”
  穆蓉刚端起一杯茶,直接洒了出来:“什么?!”
  穆海德淡淡道:“下城那片开发区推进缓慢,天诚这方面有经验,说不定能帮你出出主意。”
  “不是、我……”穆蓉怎么都没想到这口锅最后会落到自己头上,急得不行,“我们那边已经临门一脚马上就要成了啊!”
  “再临门一脚那门不也没踹开吗?”
  “哥哥!”
  穆海德摆手:“就这么办,家宴,不谈其他。”他招呼管家:“上菜吧。”
  ·
  夜色渐深,屋檐下渐渐没了动静,插科打诨的都坐成一排昏昏欲睡。
  某个时刻,最外的那扇门突然打开,室内强光撞进走廊,众人齐齐惊醒。
  江骞转过身,看到穆蓉率先夺门而出,踩着高跟怒气冲冲走得飞快,白桑跟在后面边追劝她消消气。
  接着是二伯一家,于柳和穆世鸿面色都不太好,穆玄诚走在他们斜后方,倒是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经过时还朝江骞点了点头,江骞回以客气的颔首。
  显然这顿饭大部分人都吃得不太满意,门外一堆秘书保镖也随之战战兢兢,麻溜地跟了上去。
  檐下顿时空荡荡,晚风拂过帷幔,荡在人们脚边。
  最后是孟绪初,他和白卓并肩而行,温和地低声交谈着。
  “那后面就要辛苦表哥了。”孟绪初说。
  “应该的,”白卓说:“我也得赶快回去劝劝我妈,她性格总是很急。”
  江骞上前,对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只把外衣递给孟绪初。
  孟绪初刚伸出手,就皱了皱鼻子,问江骞:“你抽烟了?”
  江骞一愣,没想孟绪初还能闻出来。
  那根烟只点了一会儿,他又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风,按理说早就没味了。只能说,孟绪初嗅觉的确异于常人。
  “没有。”江骞说:“刚才有人在外面点了烟,可能沾上味道了。”
  “哦。”
  孟绪初没再说什么,但是收回了手。
  “闻着不舒服吗?”江骞问。
  “不至于。”孟绪初说,“就是抽挺便宜的。”
  白卓笑出了声,他其实半点烟味都没闻见,但孟绪初这么说,他也应和道:“是啊,话说这儿不是禁烟吗,谁这么没规矩。”
  “——没规矩的玩意儿!”廊下有人骂骂咧咧走进来。
  “连老子的烟都敢躲,不就他妈攀上个孟绪初吗,说得好听是保镖,背地里不知道干的什么勾当!”
  “等老子过几天进了本部,看他几斤几——”
  胖子陡然停住了,黑夜里,他缓缓抬头,表情随之扭曲。
  实木屋檐下暖光弥漫,帷幔半遮,孟绪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冲他笑。
  “等进了本部你想做什么?”
  ·
  几分钟后,穆天诚坐在轮椅上,被人七手八脚抬出大门,放到走道上。
  “到底谁设计这么高的门坎!有没有想过实用性!现在什么人都能当设计师吗!”
  胖子躲在后面瑟瑟发抖,瘦子弓着腰递纸巾,穆天诚接过来擦干额头的汗,瞪着面前的三个人:“看我笑话呢?”
  孟绪初视线在他打石膏的小腿上停留一会儿,那是江骞的杰作。
  而江骞此刻只是沉默地站在孟绪初身边,活像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孟绪初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真正能欺负江骞的人大概还没出生——但谁让穆天诚自己送上来了呢。
  “天诚你最近手头很紧吗?”孟绪初问。
  “什么意思?”
  “没什么,”孟绪初说:“你前几年虽说一直在4部,但那边发展还不错,天高皇帝远也没人限制得了你,应该不缺钱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绪初朝他身后扬了扬下巴:“既然这样,怎么也不给底下人发几条好点的烟?”他笑了笑:“还是说指望到了本部,我给你们涨工资啊?”
  穆天诚眉心狠狠一跳,恶狠狠扭头:“你们干什么了?”
  胖子欲哭无泪支支吾吾,瘦子绝望闭眼。
  “不过我这里工资可能暂时是发不出去。”孟绪初等了等又说:“刚商量好的,你们穆经理被调去了2部。”
  “啊?!”胖子大惊,“老板你这……这……”
  白卓叉着腰看好戏:“什么表情,看不上我2部?”
  “不不不,当然不是……”胖子连连摆手,又咬着舌头垂下头。
  穆天诚看上去气得不轻。
  孟绪初冲胖子柔声道,“以后白先生就是你们老板的顶头上司,他什么时候心情好给你们老板涨工资,你们的日子当然也好过。”
  他火上浇油的,“放心,表哥这里做事全看能力,不会因为一点口角就给人穿小鞋的。——是吧表哥?”
  白卓配合着点头:“当然。”
  孟绪初也笑了起来,给江骞使了个眼色,“走吧,回家。”
  江骞提步跟上。
  穆天诚阴沉沉盯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脸色铁青,抬起没受伤的腿一脚揣上胖子膝窝。
  “让你乱说!”
  “我他妈有没有交代过来这边给我把嘴闭紧!”
  “现在好了,我让人笑话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我让孟绪初笑话了!孟绪初!”
  胖子连连呼痛讨饶。
  “别动气啊,天诚,”白卓慢悠悠走过去,一手按在穆天诚肩上:“绪初不见得就是针对你。”
  他弯下腰:“你知道的,他对自己人一向有优待。”
  穆天诚抬眼,“自己人?你想指哪个,那条混血狗?”他嗤笑一声:“还是你自己?”
  白卓摇头:“反正不是你。”
  ·
  回程孟绪初没有再绕路带江骞看风景。
  他们从正门出来,很快便远离了那座深色高楼,进到溢满花香的庭院。
  池塘里荷花盛放。
  孟绪初扭头看了眼,江骞嘴角还若有若无扬着,粼粼波光映得他眉眼深邃。
  “还笑?”孟绪初没好气的,“狐假虎威这一套算是让你玩明白了。”
  “没有。”江骞话音愉悦,但又故作谦卑:“谢谢您爱护我。”
  孟绪初头皮一阵发麻:“闭嘴吧。”
  江骞识趣的不再开口,唇角却扬得更高。
  他走在孟绪初身后,借由月色看清他后颈皮肤的颜色。
  池塘边花香醉人,却也风大。
  江骞想给孟绪初披上外套,但孟绪初似乎依然嫌弃上面几不可闻的烟味,抬手挡开。
  江骞不由轻叹:“鼻子也太灵了。”
  “什么?”孟绪初回头。
  江骞于是微笑:“我说晚上风凉。”
  “——哥!骞哥!”不远处孟阔噔噔噔跑来,带动脚下木桥断断续续轻颤。
  “哎呀妈呀,还好赶上了……”他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停下,把一个纸袋扔给江骞,“你、你要的衣服。”
  江骞掀开袋子看了眼,是他要的薄外套。
  孟阔累极,干脆一屁股坐下,忍不住吐槽:“你说你衣服脏了,脱下来不就得了,干啥还让人大老远给你送啊,里头又不是没穿!”
  “真是……你是黄花大闺女吗,以前咋没发现你恁矫——”
  话音戛然而止,后半句被硬生生压回嗓子眼。
  孟阔眼睁睁看着江骞拿出外套,抖开,披到孟绪初肩上,还贴心地紧了紧衣襟。
  孟绪初垂下眼:“谁矫情?”


第9章 
  “叩叩——”
  深夜,房门被敲响,孟阔赔笑着探出半边脑袋:“哥。”
  孟绪初正趴在鱼缸前看鱼。
  他房间里有一面玻璃鱼缸,是当初江骞说他住的地方活物太少,就算养些花啊草啊的都是静物,太凄凉,提议他装上的。
  一开始孟绪初觉得无所谓,几条鱼而已,不影响什么,也不改变什么,就由他去了。
  可真当这面鱼缸出现在每天起卧的地方,日复一日面对着,孟绪初竟然也开始习惯看鱼。
  孟阔时常看见他趴在鱼缸前发呆,说不准是在思考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放空。
  现在也是这样,孟绪初枕着手臂,仰着脸看那些鱼上游下潜,眼珠随着摇曳的尾翼转动。
  听见声音也没有挪开,“干什么?”
  孟阔讨好的,“这不来赔礼道歉了吗。”
  孟绪初无声地笑了下,打趣道:“赔什么礼,道什么歉?”
  “哎呀哥你就别笑我了,”孟阔抱着他那颗圆不溜秋的脑袋,头发都搓乱了:“我发誓我不是在说你!”
  “哦?”
  “别哦了,你说我怎么可能针对你呢是吧?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大哥必须是全世界最屌的男人。”
  “你必不可能矫情!”
  “你也不是黄花大闺女!”
  孟绪初忍着笑:“你意思是江骞是了?”
  孟阔毫无负担信口开河:“那只能是他,热爱养花养草养金鱼,还带回来一只那么可爱的小宠物,铁汉柔情吶。”
  “……那只立起来比人还高的狼狗吗?”
  孟阔:“……狼狗怎么了,狼狗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小小一只很可爱呢,它现在只是长大了,这不能怪它。”
  孟绪初再也忍不住笑出声,他都要佩服孟阔这人的语言水平了。
  见总算把孟绪初逗笑,孟阔松了口气,靠近几步,指着鱼缸问:“要不要喂点饲料?大半夜的也给鱼兄弟们整点夜宵啊。”
  “需要吗?”孟绪初抬头,眼神很认真:“但之前阿骞好像喂过了,我怕把它们撑死。”
  “呃……”孟阔拿起饲料又放下:“那还是算了。”想想又觉得不至于:“不是说鱼一般都很能吃,要撑死还挺难的么?”
  “是吗?”孟绪初摇头:“我不懂这个。”
  从小到大孟绪初唯一照料过的活物就是自己,事实证明他在这方面毫无天赋,于是很早就打消了祸害其他生灵的念头。
  这一缸鱼基本都是江骞在照料,王阿姨偶尔会帮忙喂点鱼食,孟绪初只负责观赏。
  但他也听说过,用来观赏的鱼类普遍寿命都不长。
  他不知道这一缸鱼死过几轮,换过几回,反正每天醒来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就当它们一直活到了现在。
  孟绪初伸出手,指尖碰了碰玻璃,吓到了一只靠得近的鱼,摇着尾巴弹开,掀起一层层波纹。
  他露出笑容,收回手,眼睛和玻璃里的水一样盈盈透明。
  “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吧。”
  “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孟绪初直起身,靠回椅子里:“这么晚了,你过来应该不是只找我聊天吧?”
  见什么都瞒不过他,孟阔低头笑了笑,找来一把椅子坐下。
  “现在2部那边好像出乱子了,听说是因为董事长要把穆天诚调过去?”
  “嗯。”孟绪初点了点头,“刚决定的,任命可能过两天就下来。2部这么多年一直在姑姑手里,突然把穆天诚调过去,她心里不痛快也正常。”
  “可是……”孟阔皱起眉。
  “想说什么?”
  孟阔似乎有点困惑:“穆天诚原本是要来咱们这儿的,但他一回来你俩就闹得不太愉快,董事长这时候改变主意,就是还是偏心你的意思?”
  孟绪初看着他,眼中渐渐透出笑意:“你要真这么觉得,现在就不会是这个表情了。”
  孟阔叹了口气,“我是觉得不太对,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可能,董事长原本就没打算让他进本部吧。”孟绪初说。
  “啊?”孟阔一头雾水,“什么意思,真要这样那干嘛不直接给他调去2部,还绕这么大一弯子。”
  孟绪初微微一笑:“直接调过去,矛头不就对准他自个儿了吗。”
  孟阔霎时一愣,后知后觉的冷意爬上心底。
  “你是说……”
  孟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想的。
  穆蓉长年掌管2部,到现在几乎快要形成独立的体系,穆海德早就有心干预,又不愿自己开口,落得小妹埋怨。
  于是先放个烟雾弹,让所有人都以为穆天诚这次回来要进的是本部,这时候孟绪初再出来闹一闹,他就好显得是无奈之下才临时将穆天诚调去2部。
  这样矛盾就从姑姑和二伯两家,变成他们和孟绪初三家的混战,穆海德好自己高坐钓鱼台。
  “这董事长也太……”孟阔倒吸着气:“也太精了。”
  孟绪初笑起来:“这有什么,他是董事长,总要有点自己的手段。”
  “所以你当时对付穆天诚,也是故意的?”
  孟绪初不置可否,“董事长想要,我没必要跟他对着干,总之不影响我们。”
  “怎么不影响啊,”孟阔要急死了,“现在整得就像董事长是因为偏心你才把穆天诚调走的,就穆蓉那急脾气,肯定怨上咱们了,保不定明儿个就来闹!”
  孟绪初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咱们能全身而退吧?”
  孟阔一哽。
  孟绪初说:“董事长长期半退,但又不愿意真的放权,我们几家谁过得太舒坦,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大家都在浑水里,要是我们太干净,你说董事长看着扎不扎眼?”
  孟阔瞳孔缩了缩,似乎从没往着方面想过。
  他看着孟绪初,余光不自觉流向他右手食指上的那颗红宝石。
  那当真是质地绝佳到世所罕见的宝石。
  是当年林承安花天价拍卖下来,做成戒指送给亲姐林涧的结婚礼物,一直是林涧最钟爱的首饰。
  林涧去世后,这枚戒指被穆海德视为亡妻爱物,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直到后来那场严重的船难,孟绪初从死神手里救了穆海德一命,这枚戒指才从保险柜重见天日,被转赠给孟绪初,以示穆海德的感激之情。
  如此贵重的宝石,如此贵重的情义,一直以来都为人所乐道。
  所有人都说穆海德最偏心孟绪初,最信任孟绪初。
  可事实却好像不是这样……
  孟阔觉得有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想不通的,这种感觉很难受,像在咀嚼一段枯草。
  “董事长他……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谁知道呢。”
  孟绪初声音很轻。
  他向后仰了仰,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像没入幽暗的水潭,连神态都变得模糊。
  大概是孟阔的纠结太过明显,孟绪初不由的笑了笑,“别想太多了,局面混乱一点不见得是坏事。”
  孟阔只得沉重地点头。
  “总之现在真正杠上的姑姑和二伯两家,”孟绪初说,“咱们也没真的损失什么,卖董事长一个人情,不亏。再说——”
  他一挑眉,“先踩进浑水里,到时候搅动起来不是更方便吗?”
  孟阔怔怔地看着他,脑子里转了好几转,眼睛逐渐亮起来。
  孟绪初弯起嘴角,“你先好好盯着穆庭樾那边。”
  孟阔郑重地应下:“我明白的。”
  孟绪初笑着摇了摇头,他有点累了,在阴影里坐了会儿,忽的抬起手,食指动了动。
  粼粼波光下,红宝石闪烁古朴沉静的光泽,像海面腾起的血红圆月。
  他摘掉戒指,放到一旁桌面上,站起身。
  “回去睡觉吧,我去泡个澡。”
  ·
  之后一连三天,孟绪初都没有出过门。
  第三天下午,江骞来找孟绪初,孟绪初午睡刚醒,窝在床上不想动。
  这天天气很差,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云层又厚又密,压得很低,酝酿着今年雨季的第一场雨。
  孟绪初房间里昏暗一片。
  他把窗帘拉上了,窗户关得死死的,使外面呼啸的风声到这里时,只剩下细微的一点。
  江骞判断他早就醒了,但他只是用手遮着额头,一动不动侧躺在床上。
  江骞于是喊了他一声,又等了几秒,他才移开手,一双深黑的眼睛看过来。
  他眼睛好像也是湿的,但不是因为哭过,只是单纯被什么水啊雾啊的浸湿了。
  江骞暗暗觉得不对,蹲在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但整个人湿透了。
  明明雨还没下下来,他却已经像在大雨里走了一圈。
  “这么难受吗?”江骞问。
  每到雨季孟绪初总会不舒服,大雨和糟糕的天气会让他的旧伤反复发作、发炎,疼痛刺骨。
  但今年似乎更加严重,江骞不确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琢磨着叫医生过来看看,拿出手机。
  孟绪初似乎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抽走手机,撂在一边,撑着床起身。
  江骞扶了他一把,把枕头立起来,孟绪初倚在软绵绵的枕头上,用纸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不用叫医生,”他说,“做了个噩梦,一下没缓过来。”
  江骞皱眉,显然不信:“你从来没有被噩梦吓成这样过。”
  应该说,以江骞对孟绪初的了解,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把他吓得满头大汗。
  孟绪初弯了弯眼睛:“是鬼压床。”
  江骞脸色古怪起来:“那是什么?”
  “…………”
  孟绪初忘了,江骞的中文还不足以毫无障碍地理解这种俗称,但他一时又想不起鬼压床的医学名称怎么说,只能陷入沉默。
  按江骞此刻的表情,应该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了。
  窗外响起隐约的雷声,孟绪初闭了闭眼,捂着唇咳起来。
  他很久没喝水,又出了一身汗,咽喉里火烧火燎的。
  江骞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闷雷还在绵延不绝,孟绪初喝了两口,忽然说:“再帮我拿点药吧,消炎和止痛的。”
  那面大鱼缸后有一排置物架,孟绪初的药都放在第二层抽屉里,江骞对此熟门熟路,按照指示选了几样。
  某个瞬间,窗外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拉紧窗帘的卧室都被映出惨白的亮光。
  紧接着,爆裂雷声呼啸而来。
  江骞恍惚听到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猛地转身,看到孟绪初撑着床,低着头,鱼缸的波纹模糊了他的身形。
  他不知道是哪里疼,还是吓坏了,玻璃杯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10章 
  这串雷声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
  一直到猛烈的余韵停歇,大地复归宁静,孟绪初才睁开眼。
  他身上很痛,肩膀像被碾碎过,手指僵得握不住杯子。
  江骞很快折返回来,对孟绪初这种状况并不陌生。
  他没有问他怎么样,直接拉起他的手,把冰冷僵硬的手掌从手腕到指尖一点点搓热,恢复柔软。
  这原本是孟阔做的事。
  孟绪初不愿意被人看到苦苦支撑的模样,除了一直替他看病的医生,就只有孟阔能近身照顾他。
  后来江骞来了。
  他似乎在推拿按摩方面很有心得,手掌比孟阔烫,力道比孟阔舒适,孟绪初没抗住,允许他可以在孟阔有事的时候暂时代替。
  但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这活儿就渐渐变成江骞一个人的专属。
  孟绪初反应过来时,孟阔已经断断续续“有事”好几个月了。
  为此孟阔还调侃过江骞,说他是靠出神入化的手艺获得孟绪初卧室的入场券的。
  毕竟在那之前,江骞唯一的工作,就是照看孟绪初的花花草草。
  但在那之后,他连同花草一起照看孟绪初。
  ·
  孟绪初的颈椎肩膀连同后背板结成一片,江骞隔着衣服一点点帮他推开,再把他僵硬的手臂按摩柔软。
  期间孟绪初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侧脸苍白消瘦看不出神情。
  结束后他找了块毯子披上,对江骞说:“麻烦你了。”
  江骞看了他一眼:“不麻烦。”
  他清理干净地上的玻璃渣,重新接了热水看孟绪初把药吃下。
  孟绪初摸着身上的毯子,懒洋洋的没精神。
  江骞问:“给你充个热水袋?”
  孟绪初摇头:“不用,我等下去泡个澡就行。说吧找我什么事。”指了指床边:“坐。”
  江骞于是在孟绪初身边坐下。
  “刚才穆蓉又来过电话,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他说。
  孟绪初回忆了一下:“她是第三次来问了吧?”
  “是,前面两天都来过,但都推掉了。”
  孟绪初点点头:“今天也推了吧。”
  “好的。”江骞很快应了下来。
  孟绪初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忽然怀疑他可能早就先帮自己推掉了。
  毕竟先斩后奏这种事江骞做得很熟练,他甚至还很喜欢斩了不奏。
  但这次孟绪初没有多问,他这两天一直昏昏沉沉在睡觉,有些事情没精力过问,现在清醒了也该关心关心。
  “这两天姑姑那边怎么样?”
  从她接连登门找孟绪初来看,应该不会太轻松。
  江骞:“和之前预计的一样,穆天诚第二天就到任了。开发区的工程推进不顺利,他似乎得了董事长的授意,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孟绪初笑了下:“还挺热闹。”
  “我们这里也只是听说,北边应该更严重。”江骞问他:“不去看看?”
  孟绪初挑了挑眉:“你想凑热闹了?”
  “?”
  江骞冷静地说:“我们那里没有这种风俗。”
  孟绪初就笑起来,歪在枕头上打量江骞,觉得他侧脸轮廓比平时更坚冷。
  “行,”他打趣道:“不过再等等,过两天再带你去。”
  江骞说:“我真的没有想凑热闹。”
  “好我知道了。”
  “…………”
  眼见说不通,再说下去要越描越黑,江骞索性放弃辩解,去浴室帮孟绪初放了一缸热水,直接下楼离开。
  孟绪初躺进浴缸里的时候都还在想,江骞这人不行,听不出玩笑话。
  泡完澡,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下楼。
  王阿姨给他煮了碗鸡汤面,说天气不好,让他多吃几口暖暖胃。
  孟绪初边吃边四处看了看,没找着江骞,问王阿姨:“阿骞去哪了?”
  王阿姨指了指楼上,“好像在露台,这不快下雨了吗,那些花得赶紧搬进来,不然风一吹雨一淋,直接就死掉了。”
  “那么漂亮,多可惜啊。”
  孟绪初这才想起他的花。
  他这两天简直睡晕头了,醒过来时心里总觉得牵挂着什么,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被王阿姨猛地一提醒,草草喝了两口汤就往楼上奔。
  ·
  二楼露台,江骞和几个人一起往里面搬着花。
  天很阴沉,乌云重重压在头顶,他衣服裤子都被风吹起来,孟绪初赶来时,觉得这场景像末世。
  江骞抱起一盆兰花转身,脚步一顿,旋即蹙眉:“你怎么来了?”
  孟绪初其实不该在这时候上来吹风。
  但他更担心他的花。
  他顶着风上前,双眼被吹得眯起来,先仔细看了看江骞怀里的兰花,松了口气,又和大家一起搬。
  花盆移走方便,但种在花坛里的几株海棠需要连着根茎一点点移栽出来,江骞很认真地撬着泥土。
  孟绪初看到有一朵已经被风吹折了,软趴趴耷拉着,很是心疼了一会儿,接着却拿起剪刀要将它剪掉。
  他一向都是这样,很喜爱一件事物的同时,也能很果断的舍去,并不把自己的喜好看得过分重要。
  所以别人总说他冷血。
  手腕被拽住。
  孟绪初看向江骞:“怎么?”
  “你要剪掉它?”
  孟绪初说:“这一根已经坏掉了。”
  “只是有一点折了,”江骞强调:“还能养好。”
  “可是它看上去茎都断了。”
  “能活。”
  孟绪初愣了下。
  他很少见到江骞这种固执的模样。
  而江骞将他的手腕握得很紧。
  片刻,孟绪初笑了笑,使了些力气收回手,“那就随你吧,花是你养的,你做决定。”
  他说:“能活最好,活不了也尽力了。”
  江骞于是不再说话。
  所有花被移进室内时,风更大了,卷着天际厚重的云层,能见度变得很低。
  屋子里,连走廊角落的灯都被点亮。
  孟绪初和江骞一起洗手,他们手上都沾了泥土。
  明明外面温度不算低,但只是吹了一会儿风,孟绪初的手指又变得冰冷僵硬。
  他试着握了握拳,再张开时有些费力。
  江骞打开热水,让稍烫的水流对着孟绪初的手腕使劲冲,直到他的关节变得灵活,手指的皮肤被热水浸得泛红几近透明。
  孟绪初对他说了声谢谢,仔细清理起手指和掌心的泥土。
  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想起江骞对待将死的海棠的神情,抬起头,从镜子里看江骞。
  江骞监督他泡手也监督得很认真。
  悬浮镜下灯带透出暖光,把他们脸上每一寸纹路都映得很清楚,孟绪初的发丝纤毫毕现,江骞半垂下眼注视他手指的神情也清晰可见。
  他忽然就有些好奇鱼缸里的鱼。
  “那些鱼,”孟绪初说,“和我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同一群吗?”
  话题来得过于突兀,江骞愣了下,才说:“不是。”
  孟绪初看着他,等待他后面的句子。
  于是江骞说:“大部分已经换过第三遍了。”
  孟绪初了然:“难怪我每天看到它们都是活泼乱跳的,还以为它们从来不会生病。”
  “如果有看上去生病的,我会捞出来,再换上新的。”江骞说。
  “然后呢?”
  “然后用一个小鱼缸带到我房间去照顾。”江骞顿了顿,“如果能活再放回去,如果活不了,你看到的就永远都是新的那一只。”
  孟绪初仿佛因此动容:“所以成功过吗?”
  江骞抬起头,从镜子里注视孟绪初温柔的眼睛。
  “没有。”
  ·
  大门外,泊油路面落叶四散,倏而被风刮远。
  孟阔甩上车门大步往里走。
  “阔哥!”
  “阿阔回来啦!”
  “阔哥快去厨房看看,今晚有你喜欢的!”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孟阔打招呼,他笑嘻嘻回应着,一会儿说小芳又变漂亮了,一会儿让小梦快进屋别感冒了。
  可背过身去,面色突兀的凝重,压住被吹得乱飞的衣摆匆匆向前。
  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王阿姨带着几个人在准备晚饭。
  孟阔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没看见孟绪初,打电话没人接,再打江骞的同样找不到人。
  他急得扒在厨房门口,“王阿姨,你看见我哥了吗?”
  王阿姨正切着菜,回过头:“不在露台吗?刚还和阿骞他们在露台搬花呢。”
  “不在,我看过了没人。”孟阔眉头紧皱。
  “是吗,那反正肯定在家里,他今天就没出过门。”王阿姨说,看孟阔表情不太对,又问:“出什么事了吗?”
  “大事!。”
  孟阔扔下一句,又满屋子找人。
  最后在二楼最角落的洗手间里找着了,还直接活捉孟绪初和江骞两个人。
  看见他俩慢悠悠洗手的时候,孟阔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
  “不是你俩躲这儿干嘛呢?”
  孟绪初怪异地看他一眼,抬起湿漉漉的手掌:“洗手,看不出来吗?”
  “哎呀,不是,我……”孟阔无语凝噎:“那我打电话你们也不接!”
  孟绪初才想起他下楼时忘了带手机,现在应该放在床头上,而江骞的手机也在当时被他抽走,随意扔到一边。
  江骞回忆着,对孟绪初说:“我手机好像还在你床上。”
  孟阔:“…………啊?”
  “……”孟绪初没让对话继续发散,擦干手问孟阔:“怎么了?”
  孟阔额头还冒着汗,闻言严肃起来。
  “穆庭樾醒了。”


第11章 
  “怎么突然醒了?”
  孟绪初从衣帽间出来,往身上套一件黑色衬衣,孟阔提着外套跟在他身后。
  “其实就是稍微恢复了点意识,能出个声,”孟阔说:“不过另外两家现在应该都得到消息了,正往医院赶呢。”
  孟绪初一哂:“动作倒是快。”
  “能不快吗,穆庭樾醒了这次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他们可不得抓点紧吶。”
  江骞从门外进来,说:“车到了。”
  孟绪初点了点头,系好最后一刻纽扣,弯腰穿鞋,起身时忽然晃了晃,斜着撑在墙壁上。
  江骞往他身前拦了一下,他才没直接栽到地上。
  “哎哟!怎么了这是!”孟阔当即咋呼起来,和江骞一起去扶,碰到他肩背时脸色变了变,“你、你这身体不对吧?”
  孟绪初旧伤常犯,有时好一点有时坏一点,好的时候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旦坏起来半边身体都连绵不绝的僵硬疼痛。
  孟阔很清楚,这种程度就是不大好了,他贴了下孟绪初的手背,果然凉冰冰的。
  “哥……要不咱还是别去了。”孟阔犹豫道:“外面风可大呢。”
  他现在就应该马上回去,泡热水澡,上床吃药,然后睡觉,或者叫江骞给按摩一下,再不然就针灸,反正不该是在外面满世界乱跑。
  “没事,”孟绪初站直,挣脱掉搀扶,“就是没站稳,走吧,关键时期呢,还是得去看看。”
  他推开门,狂风立刻卷进屋内,把他衣服下摆吹得鼓起来。
  外面树枝摇晃,司机弯了弯腰,为他拉开车门,他抬步而出,冲司机客气地点了点头,进了后座,步履平稳姿态优美,看不出半点不适。
  孟阔忧虑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冲江骞使眼色:“你也不劝劝!”
  江骞已经跟上孟绪初的脚步,留下一句:“经验之谈,还是顺着比较好。”
  孟阔:“…………”
  他竟然觉得有道理。
  ·
  亚水市中心医院。
  刘副院早早等在门口,一刻不耽搁将孟绪初等人带去监护室。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孟绪初问。
  刘副院说:“恢复了些意识,能够简单交流。”
  孟绪初轻轻看了他一眼:“是好转的现象吗?我听说他这种情况,能清醒一次挺不容易的。”
  “这……”刘副院扯了扯嘴角,斟酌着用词:“能够恢复意识,哪怕时间再短也是好的,医生肯定希望病人能健康,但是——”他顿了下,声音压得更低:“我们一致认为没有太大希望了。”
  “这样啊,”孟绪初若有所思,“董事长那边清楚吗?”
  “穆家暂时只收到小穆总恢复意识的消息,都很欣喜,别的……还没来得及告知。”刘副院观察着孟绪初眼色,试着问:“要如实告知吗?”
  孟绪初偏头回视,蓦然笑了:“这我怎么能做主,他们都是庭樾的亲人,真问起来,你们也不能不说啊。”
  他瞳仁很黑,虽然神态永远是亲和的,却总让人莫名觉得冰冷,刘副院额角渗出一层细汗,连连点头:“是是是,明白明白。”
  一直到把孟绪初送了监护室,刘副院才松了口气,捏起袖子擦汗,感觉后背衬衣都湿了。
  江骞递给他一张纸巾,刘副院感激地接过来:“谢谢小兄弟啊。”
  江骞略一颔首,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这么吓人吗?”
  “啊?”刘副院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威压里,压着嗓子:“这这这不吓人吗?”
  “算很好脾气了。”江骞笑着说,“不是一句也没凶过人吗。”
  “是好脾气,但这……”刘副院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给江骞解释,孟绪初这人脾气好不好跟他吓不吓人没有本质联系。
  总有那么些人,和颜悦色地说着话,也能给人吓出一声冷汗,他越客气你越害怕。
  刘副院纠结着,不知道琢磨出什么,表情变了变,看江骞的目光忽然带上些同情。
  江骞:“……?”
  刘副院按了按江骞的肩,话里充满安慰:“小兄弟你……你平时真的辛苦了。”
  江骞:“???”
  刘副院看着江骞觉得很是惋惜。
  这样的孟绪初都不能让他产生丝毫紧张胆怯,可见这人平时在他跟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怕只有刀尖跳舞虎尾拔毛,才能够练就这样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刘副院叹息着摇头:“不说了,等下哥请你喝酒,都在酒里,没事啊。”
  江骞是真的傻了。
  怀疑自己的中文忽然间退化到学龄前水平,刘副院的话每一个字他都知道,但愣是一句没听明白。
  他只不过是想让刘副院知道孟绪初不是那么可怕的人,再顺便低调展示一下他作为“自己人”的不同。
  可对方竟然要请他喝酒?
  江骞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将肩膀从刘副院手下移开,“多谢,但不用了,我等下要陪他回家。”
  毕竟孟绪初那个身体,还不知道能撑多久,他要是扔孟绪初一个人出去,孟阔保准问候他八辈祖宗。
  江骞眉心隐隐透出忧虑。
  刘副院眼睁睁看着江骞眉心渐渐透出忧虑,不由一惊。
  竟然管得这么严,连下班时间都要占用?
  他没忍住问:“你这工作有休假吗?”
  江骞:“我每月休假两天。”
  两天?居然只有两天?!这连调休都算不上吧,还得日夜加班,怪不得看上去那么忧郁。
  天吶……
  刘副院连连摇头,最终觉得任何安慰的言语太过苍白,只能郑重地拍拍江骞的肩,以示鼓励。
  江骞:“…………”
  算了。
  滴!
  监护室的自动门打开,孟绪初穿着无菌服出来,摘下口罩,看了门口的两人一眼,唇角牵起来:“聊得挺好?”
  刘副院立即恢复专业状态,两手交迭在身前,对孟绪初颔了颔首,“随便谈了几句。您这么快就出来了?”
  “嗯。”孟绪初说,“庭樾这样子也说不了什么。”
  “也对也对,”刘副院应和道,“那我安排间休息室,您去歇会儿?”
  “不用麻烦,”孟绪初脱下无菌服,指了指江骞对刘副院说:“给他也拿一套吧。”
  “什么?”
  刘副院差点以为孟绪初说错了,就见他对江骞笑笑,柔声说:“庭樾说要见你。”
  江骞眉心跳了一下。
  ·
  医院需要保持安静,病人才能更好地休息,监护室外尤甚。
  孟绪初坐在外面,看江骞换上无菌服,在护士的带领下进入那道厚重的白色大门。
  刘副院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声问需不需要给他一杯热水。
  孟绪初摆了摆手,说:“你去忙吧。”
  刘副院只得悄声离开。
  走廊里更安静了,孟绪初靠在椅背上,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衣物从后背传进心脏。
  他轻轻闭上眼,想到了十几分钟前的事。
  昏暗的监护室内没有开灯,仪器滴滴答答响着。
  孟绪初在病床前坐下,看眼前形同死尸般的人。
  床边其实还站了一位律师,但他只是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很快离开了。
  于是孟绪初也没有问。
  他其实很久没跟穆庭樾说过话了,仔细想想没什么好说的。
  但穆庭樾要说的他都能猜到,无非是“绪初你好不好”“绪初你最近在做什么”“绪初你恨我吗”。
  孟绪初说:“一切都好。”
  然后穆庭樾会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断断续续。
  他说:“我听护士说要下雨了,你身上不太痛快吧?”
  孟绪初说:“还好。”
  穆庭樾说:“你看起来很痛。”
  孟绪初说:“还好。”
  穆庭樾静静盯着他,然后笑容越拉越大、
  “我其实很高兴。”他说:“每到下雨你就会痛,所以每到下雨你就会想起我,恨我。那样死了,好像也还活着。”
  孟绪初看了眼时钟。
  穆庭樾说:“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超过五分钟吗?”
  “我该走了。”孟绪初站起身。
  “绪初!”穆庭樾叫住他:“最后一句,就一句。”
  孟绪初停下脚步。
  “再听我说最后一句,”穆庭樾撑着身体:“你过来一点。”
  孟绪初回头,在阴影里回望了他一会儿,缓缓走进,弯下腰。
  “谢谢。”穆庭樾用气音说:“能不能,叫他进来。”
  孟绪初瞳孔微妙地动了动。
  穆庭樾很满意地笑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带来的,外面那个,让他进来。”
  ·
  监护仪器声响无限放大,滴答——滴答——,像潜在深水里,蒙在黑布里,既震耳欲聋又模糊不清。
  孟绪初脑海里浮现出江骞的脸,英俊、深邃、分明的五官、灰蓝的眼睛。
  恍惚中有人在叫他,轻拍他的手背。
  孟绪初倏而惊醒,眼前的面孔和脑海中的画面重迭在一起。
  江骞在他身前蹲下,“怎么了?”
  孟绪初胸腔震动,耳边全是如雷的心跳,他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短暂地晕了过去,额前布满冷汗,而身体动弹不得。
  他试着稍微动了动手臂,钻心地疼。
  江骞制止下他的动作,按住他的肩,拉着他的手腕帮他活动了一下,孟绪初只是咬着嘴唇低着头。
  江骞说:“我只去了两分钟,怎么疼成这样?”
  两分钟?
  孟绪初抬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墙上的挂钟,从江骞进去到现在,分针的确刚走过第三圈。
  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睡着,所以真的是莫名其妙晕了一会儿。
  孟绪初闭了闭眼,咬着牙说:“没事。”
  他其实还很想问江骞进去做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出来,但他现在呼吸都是颤音,只能先闭嘴忍痛。
  走廊里忽然吵杂起来,接连涌出一串医生护士,个个面色凝重往监护室里跑。
  孟绪初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在他失去意识的两分钟里,有什么东西忽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种感觉很不好。
  不一会儿,有人来告诉他穆庭樾再度陷入昏迷,像一滴凉水滴在眉心,孟绪初骤然清醒。
  他看向江骞,眉心不安地拧起:“你做了什么?”
  “两分钟能做什么。”江骞余光瞥了眼监护室:“可能是病情加重,也可能是突然恶化。”
  他安抚地笑了笑:“都很正常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人生目标)(阶段性):升官发财气死老婆的老公


第12章 
  先是几串雨丝,扑簌簌坠落屋檐,激起尘埃晶莹剔透地四溅。
  然后是一场大雨。
  来带暴涨的河水,和这座城市的雨季。
  窗外雨声大作,孟阔在强风中重重拉上门,呼啸的风雨被隔绝在外。
  他将伞扔在一边,浑身湿透,这样的大雨一把伞根本起不到作用。
  王阿姨递给他一张毛巾,他随手抹了把脸,问:“姨,我哥回来了吗?”
  “刚到,”王阿姨指了指:“在楼上呢。”
  “诶,行。”孟阔径直往上。
  卧室里没开灯,孟绪初依然保持着节能省电的作风,懒洋洋靠在沙发里,怀里抄着个热水袋。
  江骞收走水盆和毛巾,看起来刚给他热敷过,气氛莫名有些沉闷。
  孟阔咳了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没烧,但人看着无精打采的。
  “咋样,还行吗?”他问。
  孟绪初拍掉他的爪子:“好得很。”
  “我看不像啊,”孟阔撇嘴:“骞哥你说呢?”
  江骞眼观鼻鼻观心:“我可不敢说。”惹得孟绪初瞪他一眼,孟阔哈哈大笑。
  不过他这会儿确实该收敛点,医院现在一团乱麻,八成都拜这位爷所赐。
  “没事儿骞哥,”孟阔挤眉弄眼的:“你这是为咱哥做好事儿了呀,放心,那家人不知道最后一个进监护室的是你,咱哥已经让人把消息封住了。”
  江骞诧异地看了孟绪初一眼。
  孟绪初垂着睫毛,似乎没察觉到他的视线,咳了声:“行了,说正事吧。”
  他也淋了雨。
  虽然路上江骞已经竭力替他挡住,但这么大的雨,想要从中穿过而丁点不沾,几乎不可能做到。
  孟绪初确实不太舒服,但也说不准是不是因为淋雨。
  事实上他从这个月起就没舒坦过,头痛胃痛骨头痛,痛到现在已经分不清到底哪里难受,只是日复一日煎熬着。
  或许要等到整个雨季过去,天空复又晴朗,他才能跟随舒展的草木一起,稍微焕发一点生机。
  他往沙发里缩了缩,接过江骞递来的药,和水服下。
  孟阔衣服上沾了雨,自觉的没往沙发上坐,找了张椅子在孟绪初身侧坐下,啧啧道:“医院那边已经翻了天了。”
  孟绪初点点额角:“穆庭樾现在很严重?”
  “也就那样,”孟阔说:“他都那个样子了,再坏能坏到哪去,主要是姑姑二伯他们赶过去了,却没见到人,现在在闹呢。”
  孟绪初失笑:“都昏迷了见到又有什么用。”
  “就是因为这个。”孟阔说:“穆庭樾好不容易醒一次,那可是天大的事儿,谁把他哄开心了,随手立个遗嘱,能省去以后多少麻烦啊。”
  他竖起大拇指:“所以说骞哥办事妙啊,两分钟,直接扼杀摇篮里了!”
  “那两家带着律师费劲巴拉赶过来,好家伙,面都没见上,完了开始互相推诿,都说是对方耽搁了时间,吵得天翻地覆的。”
  孟绪初没评价这出闹剧,只问:“医生那边怎么说?”
  “呃……”孟阔斟酌着,“医生嘛,哪怕有千分之一的概率都会说有希望,但我听那口风,感觉是不行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也快了。”
  孟绪初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偏了偏头,对上江骞的视线。
  江骞也正凝望着他,灰蓝色眼珠沉沉暗暗的,在本就不明亮的室内显得更加不可捉摸。
  孟阔稀奇地左右瞧了会儿,没忍住问:“你俩瞅啥呢?”他摸不着头脑:“脑电波交流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没人应他。
  须臾,江骞率先移开视线,摇了摇头。
  孟阔还想说什么,忽然来了个电话,他接起来听了两句,神情就严肃起来,弯腰在孟绪初身边说:
  “穆蓉来了。”
  ·
  几分钟后,孟绪初换好衣服往楼下走。
  他用热水洗了把脸,让脸上有浸润后的血色,先前虚弱的状态似乎也随之荡然无存。
  孟阔却依然忧心忡忡,心里很清楚他难受了这么久不可能说好就好,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罢了。
  “哥,要不今天还是别见了,你去睡会儿,咱避了她那么久,也不怕再多一天啊。”
  “之前都借口生病,但今天已经往庭樾那里跑了一趟,”孟绪初笑了笑:“不好再装了。”
  孟阔急道:“关键咱也不是装的啊!”
  孟绪初睨了他一眼。
  江骞提醒道:“还是装的比较好。”
  孟阔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孟绪初身体不好是事实,在外人不太清楚也是事实。
  他平时时不时生个病请个假缺席几场会议,看起来身体很差的样子,但一到关键时刻又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通宵谈判也能精神焕发。
  是以虽然穆家人平时总说他是个病秧子,但打心底里不敢信了他。
  孟阔知道是这个道理的,但又确实觉得孟绪初需要休息,两难之下只能连声叹气,“哎,哎!”
  “没事,”孟绪初说:“你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再洗个澡别感冒了,阿骞跟我下去下去就行。”
  孟阔还是有些犹豫。
  江骞说:“去吧。”
  见他俩都一个意思,孟阔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卧室。
  ·
  一楼会客厅,穆蓉不停地来回走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绪初怎么还不来!”
  有人给她上茶,安抚道:“您稍等,马上就到了。”
  穆蓉看见茶就烦,桌面上的盖碗已经喝空了三盏,她气得拽起一个靠枕就往外扔。
  啪嗒!
  不偏不倚刚好扔在孟绪初脚边。
  飞来横物吓了孟绪初一跳,他下意识想避开,但僵硬疼痛的肢体让他无法做出如此灵巧的动作,反而差点在楼梯上没站稳。
  “慢点。”江骞搂着他的肩将他扶住。
  孟绪初手腕抵着江骞的小臂,半倚在他身上才勉强站稳,心有余悸地呼了口气,继而失笑:“姑姑生这么大气?”
  穆蓉一偏头,意识到自己差点砸到孟绪初,表情一时也有点尴尬。
  她理了理头发,挂上笑,尽量恢复了些千金大小姐的从容:“我这不也是急的吗,不好意思啊绪初,我手下没轻没重差点伤到你了。”
  孟绪初笑道:“一个靠枕而已,伤不到什么的。”
  “你理解我就安心了,呃……”穆蓉还想继续说什么,眼神却忽然怪异地变了变。
  孟绪初:“怎么了?”
  穆蓉眼神飘忽,像是不好意思看,眼珠却又忍不住在孟绪初和江骞之间转了好几圈,一副既害臊又很难开口的样子。
  “不是、你们、你俩……私、私底下都这个姿势吗?”
  孟绪初:“?”
  江骞:“……”
  孟绪初低头去看,江骞不过是扶了他一把。
  “这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穆蓉也知道是在搀扶,但手楼在肩上,那保镖个子又那么高,两人站一块儿看着总有点……说合适吧,对不起他大侄子,是造孽的话。
  说不合适吧,又实在……哎哟不好说。
  穆蓉移开视线,掩饰般遮住唇,纠结大半晌,不知道给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心理建设,终于妥协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在我面前就算了,出去可不能这样知道吗?”
  “二哥那边怎么盯着你的你又不是不清楚,千万不能被他们捏住把柄吶。”
  “哎哟,也就是你运气好,遇上我嘴这么严实的人。放心,姑肯定不往外说!”
  孟绪初:“…………”
  孟绪初头顶问号飞满天,久违地感到一种百口莫辩的疲惫。
  作者有话要说:
  姑姑:家门不幸家宅不宁吶!这我都嗑得下我真是造孽


第13章 
  桌面收拾干净,茶席重新布置好,孟绪初让江骞先去忙自己的。
  江骞走后,会客厅只剩孟绪初和穆蓉相对而坐,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最终还是穆蓉先打破沉默,把茶杯往孟绪初面前推了推,“这是姑姑带来的茶,绪初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孟绪初抿了一口,确实是好茶,就是泡得有点浓。他放下茶杯,笑了笑:“谢谢姑姑,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寒暄到位了,穆蓉也不再拖沓,开门见山道:“绪初,我一连找了你三天,你应该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姑姑您说。”
  “下城那片开发区,一直是我亲力亲为的,现在一期已经建好,二期也在动工了,临了了大哥冷不丁把天诚调过来,”她笑了下:“我肯定是不愿意的。”
  孟绪初点头:“嗯……所以您是想要我帮您什么吗?”
  “那块工程先前是出了点小问题,”穆蓉说:“拆迁耽误了点时间,但我们已经强制执行在走流程了,天诚这时候想来分一杯羹实在不厚道。但偏偏是哥哥的意思,我一时倒不好干涉他了。”
  “是有些麻烦,”孟绪初笑着说:“但姑姑你也知道,工程那我一块确实不太懂。”
  穆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笑起来:“哎呀绪初我也不怕把话更你再说明白点。”
  “虽说天诚是先在本部不成才去的我那里,但其实你我心里清楚,大哥打一开始就打的这主意。”
  她边说边注意着孟绪初的表情,见对方似乎是认真听着,接着道:“绪初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呢?”
  “——现在看着你是摘出去了,可真要让天诚在2部站稳脚跟,那二哥一家就在2部4部本部都说得上话了,对你又真的有好处吗?”
  孟绪初眉宇间貌似闪过一丝动摇。
  穆蓉继续道:“说白了,咱们两家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
  “也是有点道理,”孟绪初若有所思地摸着眉心,忽然问:“姑姑您觉得天诚是什么样的人?”
  穆蓉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这个,想了想还是认真说:“做事情雷厉风行,但有点太急性子,总之不是个能成大事的。”
  “所以呀,”孟绪初笑起来,“他都这么急了,您还急什么呢?”
  穆蓉眉心动了动。
  孟绪初抿了抿唇:“他做事毛躁一点,对姑姑您又不是坏事,不然您先试着放放手,看他要做什么,说不定他自己就帮您了。”
  穆蓉凝神听着,陷入沉思,孟绪初也不急,耐心等了一会儿。
  他这几天一直咳嗽,说半天话嗓子干了更难受,他灌了几口茶勉强压下去。
  但浓茶刺激肠胃又放凉了,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去,孟绪初胃里当即就拧了一下,皱眉按住上腹。
  穆蓉一心消化着孟绪初的话,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管?”
  孟绪初说:“是静观其变。”
  他呼吸似乎有些不稳,停了两秒才接着道:“当然也得派人盯着点,一来怕万一闹得严重了影响到您,二来也好掌握第一手情况,哪怕从舆论出发对您都是有利的。”
  穆蓉眼珠转了转,仔细盘算了会儿,笑起来:“你还真是把人摸得透透的。”她打趣地说道:“该不会我来找你也是算准了的吧?晾我这么几天也是,好等着我先跟你示好?”
  孟绪初谦虚地笑了笑:“这您就多心了,确实是病了。”
  穆蓉看他脸色确实不太好,倚在沙发里脸颊肩背都消瘦,就没再多提,只说:“那还是要多注意休息。”
  孟绪初点头应下。
  穆蓉态度缓和不少,感叹道:“哎不过说起来,大哥果然还是最疼二哥一家。”
  “您怎么会这么想,”孟绪初说:“您和二伯都是董事长的亲兄妹,他对你们和对庭樾是一样的。”
  穆蓉轻轻一哂:“可不见得,他多重视血缘吶……”
  “什么?”
  穆蓉突然回过神,脸色变了变,“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绪初你别多心,你是承安哥哥带大的,我也看着你长大,就算没有和庭樾的事,我也一直当你是一家人的。”
  她拿着包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看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啊。”
  孟绪初直觉哪里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笑着应下,招呼人送穆蓉出去,自己留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
  孟阔洗完澡下楼,看到客厅里空空荡荡,桌上放着两盏喝过的茶具,冷冰冰的没有热气,穆蓉应该走了有一会儿了。
  孟绪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背着光,身形被沙发挡住大半,其实看不太清,就只觉得他好像撑着额角在沉思着什么。
  孟阔喊了他两声,没应。他又走过去拍了拍孟绪初的肩,还没来得及开口,孟绪初竟然直愣愣地往下栽。
  “哎呀我操!”孟阔大觉不妙,连忙把孟绪初拉住,伸手往他领子里一模,全是冷汗。
  “坏了坏了,我就知道得出事!你说你……”
  孟绪初嘟囔了一句,孟阔没听清楚,但从他不耐烦的表情不难看出是让自己闭嘴。
  “我还闭嘴?!”孟阔气不打一处来,“我再闭嘴你就真死这儿了!”
  但他到底做不到真让他哥一命呜呼,骂骂咧咧的还是把孟绪初架上了沙发,孟绪初按着胃,整个人都弓成一团。
  孟阔着急忙慌喊人:“那谁谁快拿点热水!”“那谁再带张毛巾!”“小高你快把江骞给我叫回来!!”说着一拍脑门:“我他妈脑子有泡啊,叫医生!对医生!”
  医生才会治病吶!
  冷清的客厅霎时间忙作一团。
  被打发去找人的小高兢兢业业在后院找到了他骞哥,江骞正在漫无目的的遛狗。
  这只狗已经被驯得很熟练了,解开套子撒欢跑的时候依稀留着野蛮的凶性,一旦回到江骞手里就变得无比忠诚驯顺,见到不熟悉的人也只是安静地蹲坐在江骞身边。
  但小高还是有点不敢靠近,打着哆嗦上前。
  江骞挥了挥手让他离远点,把狗牵到笼子边拴好,见小高满头大汗异常急切的样子,边摘手套边问:“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骞哥!!”
  小高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指着屋子里声嘶力竭:“咱哥!咱哥他不好了!!”
  事实证明孟阔带出来的人,和他本人一样有着非常浮夸且戏剧性的性格,如果天上下了场小雨,他们能形容成天崩地裂宇宙毁灭。
  江骞就是在这样宇宙毁灭的恐慌中跑进屋子里的,推开客厅大门时甚至一度慌到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快到不正常。
  孟绪初刚吐过一回,漱完口后喝了口水,又把自己呛了一下,趴在沙发上咳得撕心裂肺。
  孟阔在他身边焦头烂额团团转,震惊地看着手里的水杯:“不是这水他妈的有毒吗?!”
  但他不敢拍孟绪初的背,这人看着高高瘦瘦,其实身板脆得要命,他怕自己一上手就是毒上加毒。
  可孟绪初又实在咳得止不住,再不加干预感觉马上就能背过气儿去,孟阔激烈地心理斗争一番,最终咬咬牙朝孟绪初伸出手,说不定能以毒攻毒呢。
  下一秒就被人制止住,孟阔一回头看到是江骞,当即眼冒泪花:“哎妈呀老哥你可算来了!”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孟绪初:“这这这我真不敢伺候……”
  江骞摆了摆手让他站开点,绕到孟绪初身后扶住他的肩,把他上身抬起来一点,一手按在他胸前锁骨的位置,一手抚上他的背,稍微用了些力上下顺了顺,然后轻轻拍。
  就这么反复来了几次,先前还不死不休的咳嗽竟然真的消停了,只剩下孟绪初白着脸喘气。
  孟阔看着这出神入化的护理手法目瞪口呆,甚至忘了用手机录下来,错过了回看一手教学数据的机会。
  江骞给孟绪初擦了擦脸,揽着他慢慢坐起来,对孟阔说:“他刚吐完嗓子疼,可能会要水喝,但你不能由着他大口灌,他喉咙受不了。”
  “那、那该咋办,也不能不喝啊。”孟阔虚心请教。
  “一点点喝,先把嗓子润一下,就不会呛到了。”江骞说。
  孟阔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记下了。”
  孟绪初咳嗽止住了,人却还是不大好,歪在沙发上捂着胃,额角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胸膛虚弱地起伏着,侧脸和脖颈都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青白。
  江骞往四周看了看,在茶几上看到两盏喝过的茶杯,孟绪初面前的已经见底,湿哒哒的茶叶堆了小半,可见泡得有多浓。
  而孟绪初根本就喝不了浓茶。
  江骞感觉有一股无名的邪火在心里乱窜,努力克制住沉着脸问:“你喝这么浓的茶?”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他没什么表示,但稍稍绷紧下颌,抿着嘴把脸往沙发里偏的样子显然就是一种默认。
  江骞脸色当即黑得更可怕。
  孟绪初叹了口气,给孟阔使了个眼色让把茶杯收走,而孟阔相当有自保意识的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江骞冷着脸把孟绪初弄上楼,进卧室,孟绪初一沾床就蜷了起来,侧着身体闭着眼,双手用力按着腰腹,弯曲的脊背像拉满的弓,仔细看还有轻微的颤抖。
  他一般不会任由自己露出这种模样,疼痛如果有十分,他最多表现出三分,其他绝大部分时候都看不出破绽。
  现在这样,大概就是快到极限了。
  江骞把他手拉出来,告诉他不能按,可当他一转身找药,孟绪初又会更用力地按在自己胃上,好像那不是一个脆弱的器官,而是什么可以随便糟蹋的玩意儿。
  孟绪初疼了这么多天,忍了这么多天,疼痛好像在这一天突然爆发。
  他脸上始终平静温和如假面般的神态散去了,眉宇间多出几分压抑后的不耐,反复跟江骞对着干。
  江骞也忍了很多天,纵容了很多天,顺着他的心意,对他只靠意念来养生的做法缄口不言。
  但他恨死孟绪初的意念养生了。
  孟绪初总是这样,看起来非常在乎自己的身体,井井有条安排三餐,规定早睡早起锻炼身体,定期全身体检,但其实饭不吃几口,无节制熬夜,滥用止痛药。
  好像真觉得只在脑子里想想身体就能好一样。
  邪火在心里蹿了半天,某一刻再也压制不住,突然飙到头顶,江骞拉住孟绪初的手腕,强硬地压到床上:“别按了!”
  孟绪初吃了一惊,抬眼看江骞。
  他其实疼得头晕眼花,视线都是模糊的一片,但江骞紧绷的唇线却意外的清晰。
  他忽然从江骞身上感受到一种极其罕见的、稀有的情绪,让他惊讶也让他意外:
  “你生气了?”


第14章 
  昏暗的卧室落针可闻,窗外雨声渐弱,滴滴答答拍打窗柩。
  孟绪初哑然:“你生气了?”
  “没有。”江骞说。
  “你生气了。”孟绪初换成陈述句。
  “我没有。”江骞说。
  孟绪初眼里的茫然惊讶藏不住:“你在气什么?”
  江骞依然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说了没有。”
  一直以来江骞给孟绪初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情绪稳定,极端稳定。
  他刚到孟绪初身边时,孟绪初让他去后院养花,他在花团丛里一待就是半年,那半年间他们几乎没有过一句交谈,孟绪初就像把他遗忘在了那个地方。
  而江骞居然也能耐下性子从未主动往他跟前凑过,只安静沉默地侍弄着满园花草,孟绪初从二楼的露台往下看,总是能看到他在那里,或是浇水或是修剪枝叶。
  哪怕后来他走到了孟绪初身边,朝夕相对,他也很少违拗孟绪初,更不会显露出过分强烈的情绪,像一潭深深沉沉的水,既捉摸不定,又有股深不见底的安稳。
  孟绪初承认,江骞情绪稳定到曾经一度让他感到忌惮。
  但江骞居然生气了。
  居然在找不出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对他冷漠地发了脾气,难道就因为一杯浓茶?
  这放在以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孟绪初此刻绝大部分的自控力都用在忍痛上,对上江骞冷淡的嘴角就忽然就无法忍受,觉得莫名其妙,既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气的,也无法理解他拒不承认是为了什么。
  “那你摆什么脸子?”他问。
  江骞就用那双灰蓝的眼珠子盯着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盯着,活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
  孟绪初气笑了,感觉身体里有血液在在往上涌,脸上身上皮肤都发烫。
  他抄起床头的水杯想喝一口降温,那是早上就放在那里的水,凉得透透的。
  江骞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杯口一歪,晃荡两下,水哗啦啦洒了大半,浇湿他们缠绕的虎口手背,再浸透床单被罩。
  孟绪初惊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江骞:“你发什么疯?”
  他袖口湿了,身上渗着虚汗,极白的皮肤下透出不健康的薄红,嘴唇苍白干涩,是生病到极其糟糕的时候才会有的状态。
  江骞眉头皱得死死的:“你自己看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孟绪初眨眨眼,忽然笑了。
  “那你呢,你在医院那两分钟做了什么你敢告诉我吗?”
  江骞停住了。
  孟绪初其实已经痛得不行了,被忍耐和强行忽视一个月的疼痛,在这一刻争先恐后又绵延不绝地往他身上倾注,让他分不清到底哪里在痛。
  但他强硬地挺起脊背,和江骞交换着冷漠的对峙。
  他料想江骞不会说实话。
  可江骞的眼神越来越浓,越来越热,最后像有火在烧。
  “你在乎他?”江骞说。
  “什、什么?”
  孟绪初像被当头打了一棍,江骞就这么突兀地把话锋转到他从未设想过的地方。
  江骞捏着孟绪初的手腕收紧,眼睛血红血红的,让孟绪初觉得他在后悔没有当场直接气死穆庭樾。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孟绪初不由地颤了一下。
  “你在乎他?”江骞反复地问。
  孟绪初挣脱不了江骞的手掌,便紧紧握拳对抗他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没在跟你说这个。”
  “那为什么要提他,他是死是活重要吗?现在这个结果难得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孟绪初简直觉得荒唐得可笑。
  “你还真是了解我啊,”他轻哂道:“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那你怎么不想想当时是什么情况,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这里,我要是没瞒住呢,要是让他们知道穆庭樾这样是你弄的,他们会对你——”
  “他们想干什么尽管来啊。”
  孟绪初怔住了。
  他没想到江骞会这么说。
  他怔忪地看着江骞,不明白眼前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好赖话都听不明白的文盲王八蛋吗?
  孟绪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胃里一抽一抽地疼,在某个瞬间剧烈地痉挛,他没忍住,闷哼一声弯下腰。
  孟绪初突然塌陷的脊背像一盆凉水,或者冰凉的箭矢,飞速划破空气正中江骞的眉心。
  他恍惚间冷静下来,本能地去扶孟绪初,手掌隔着衣服贴在孟绪初上腹,泄了气般:“我不是这个意思……疼吗?”
  紧绷的空气失去剑拔弩张,依然静得让人心悸,江骞耳边只能听到孟绪初压抑的急喘。
  但他没办法帮孟绪初缓解疼痛,他学过的、精通的一切手法在这一刻都不起作用。
  好半天,孟绪初才有力气抬起头,从他手里挣脱开——他不敢再用力锢住孟绪初,所以他轻而易举就离开了。
  “你好大的本事啊。”他听到孟绪初这么说。
  他应该还是很痛,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轻笑着:“你这么厉害还留在我这里,在我身边做小伏低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了啊。”
  江骞突然感到一种恐慌,以至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喉间翻涌着:“不是……”
  孟绪初却已经不再看他,拉起被子遮住头顶。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骞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
  “你假期到了,走吧。”
  ·
  黑云压顶,细雨飘摇。
  孟阔和王阿姨倚在窗框边,嗑着瓜子闲聊。
  “哎哟这鬼天气。”
  “小绪这会儿可难受着吧。”
  “可不是吗。”
  “哎,我一会儿再煲锅汤给他补补。”
  江骞提着手提包从楼上下来,和他俩打了个照面。
  孟阔诧异地睁大眼:“骞哥这是去哪?”
  江骞换下了一成不变的制服,黑色长风衣里搭了件衬衫,衬得身量更加挺拔修长。
  “我这个月的假还没休。”他淡淡道。
  江骞每个月雷打不动休假两天大家都知道,“可是……”孟阔犹豫地看了眼楼上,仿佛在指孟绪初。
  江骞推门的手便顿了下,但只是很短的一瞬,短到孟阔还没想明白他是不是真的在犹豫,就听他说:“我已经让他吃过药了,刚才不小心洒了点水在床单上,我也放进洗衣机了,你等下记得烘干。”
  “啊,好。”
  江骞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回过头,他没撑伞,细细的雨丝就这么飘落在肩上。
  “他应该很不舒服,你们最好多注意一下,如果发烧就叫医生,别用退烧药,不管用。”
  孟阔茫然地点头:“好……你这么担心怎么不自己看着啊,这个月又不是只剩这两天了。”
  江骞喉头滚了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却又立刻紧紧闭上,转过身:“走了。”
  孟阔和王阿姨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在雨中逐渐变小,直至消失,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
  “闹矛盾了?”王阿姨说。
  “肯定是。”孟阔咂咂嘴:“可他居然会跟我哥吵架?”
  “哎哟是人都有脾气的嘛,不过小江这孩子真不像是会吵吵的人。”
  “我哥也从来不吵啊,他讨厌一个人要么打一顿,要么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他从小就教育我,说吵架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且没有意义的事。”
  王阿姨讶异:“那还真是奇了怪了。”
  孟阔摇摇头:“不对劲不对劲。”
  他立马上楼,跑去孟绪初的房间,卧室里难得开了灯,乍一看挺温馨,孟绪初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
  孟阔看了眼,知道他没睡着,就小心翼翼的:“哥?”
  孟绪初没睁眼:“怎么?”
  孟阔原本想问他跟江骞是怎么回事,还想劝他说都是一家子好兄弟,偶尔闹闹矛盾没什么,吵得太过就不值当。
  可当看到孟绪初的脸时,他整个人呆住了。
  孟绪初的下颌脸颊都有一点红痕,像被捏过,嘴角也是红的,虽然闭着眼关上了心灵的窗户,但依然看得出心情十分糟糕。
  正如江骞所说的,床单被套全部换成了新的,但是……孟阔在孟绪初身上看了圈,觉得心惊肉跳的。
  江骞没说孟绪初连衣服都换了呀!
  这下孟阔不敢问也不敢劝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哥你……你的脸……”
  提起这个孟绪初就来气。
  在他主动给江骞放假后,他们莫名其妙又吵了一回。或者说是江骞想要看他吃了药再走,而他单方面拒绝吃药。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江骞居然敢逼他,居然敢捏着他的下巴强硬地把药灌进去。
  就像好好养在身边的一条狗突然疯了,疯得很彻底,疯得无法无天。
  他怎么敢啊!怎么敢抓着他的下巴……
  只要一想到这个,孟绪初下颌就火辣辣的疼,仿佛江骞滚烫的指腹还清晰地压在上面。
  他不由自主地抓紧被子,翻身背对孟阔,以沉默作为响应,无法平息的怒火中烧。
  孟阔小心翼翼:“那什么骞哥刚走,他——”
  “嗯。”
  “他说他是请假……”
  “知道。”
  “怎么突然就——”
  “我提的,我批的。”孟绪初冰冷打断,“还有什么问题吗?”
  孟阔一激灵,“没没没了,小的这就退下。”
  关门的瞬间还听到孟绪初说:“叫他以后都不用回来了。”
  孟阔吓出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没名分还爱争宠的恋爱脑!
  小江:嗯?谁在叫我?


第15章 
  江骞人是走了,但留下孟阔继承他的衣钵,兢兢业业守在孟绪初身边留意他的体温。
  果然江骞的嘴说啥啥灵验,天刚擦黑不久,孟绪初就烧了起来,烧了一整夜。
  医生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从他房间离开。
  半夜孟绪初烧得最迷糊的那一阵,孟阔守在他床边,抱着手机给江骞汇报情况,冷不丁的被一把抽走手机。
  他“哎哟”一声抬起头,孟绪初竟然在盯着他,烧得满脸通红神志不清都还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仿佛用在眼神质问他在干嘛。
  这时候的孟绪初其实是没有丝毫攻击性的,高烧和疼痛抽走了他所有力气,让他只能斜斜地靠在枕头上,嘴唇苍白干涩,胸膛脆弱地起伏,哪怕闭着眼,眉心也是若隐若现忧虑的轻蹙着。
  他脸颊脖颈都滚烫,用冷毛巾降温时,甚至能感受到颈侧快速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像要撞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孟绪初会皱着眉拒绝别人的照顾,但他的命令在这时候通常不起作用,于是他脸上会罕见地浮现出烦闷与不耐。
  孟阔好像突然懂了江骞为什么喜欢照顾生病的孟绪初。
  他密不透风的外壳,只有在这时候会稍微漏出一丝裂缝,非本意的、没有选择的、不得不让病痛占据上风,在他人眼中留下病态的模样,看得人胆战心惊,又着魔似的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但孟阔到底不是江骞,没有那么色胆...哦不胆大包天,孟绪初哪怕病迷糊了,瞪他一眼也能唤起扎根在心底的畏惧。
  孟阔立刻往后缩了缩,躲着孟绪初的视线想拿回手机,孟绪初抬手一挡他就不敢动了,紧张地盯着他的手背,怕好不容易扎进去的针又跑掉。
  “真没什么,祖宗你别动了!”孟阔急道,赶紧承认:“这不是骞哥担心你吗……”
  孟绪初看向屏幕,他眼睛其实很模糊,睁眼闭眼都觉得天旋地转,但就是执拗地想看清屏幕。
  他用力眨了眨眼,掉下几颗生理泪水后,视线清晰了些,结果聊天界面上,江骞只在半小时前问了句:他怎么样?
  就这么短短一句,孟阔居然居然写了洋洋洒洒几百字作为响应,详细到连他睫毛颤了几次都想描写出来,比小时候写作文还认真。
  孟绪初分明记得,孟阔从前上学的时候,为了八百字的作文能哭嚎一个下午,怎么到这儿就突然变文豪了?
  孟绪初胸口堵得慌,胃里也翻腾得厉害,他没忍住重重喘息了两下,吓得孟阔扑到跟前给他顺胸口:“你别气你别急啊,我我我真没说什么啊,就打了几个字儿咋的了嘛这是……”
  他管声情并茂文采斐然的小作文叫几个字……
  孟绪初咬牙忍耐片刻,缓过来后再次点开手机。
  幸好这篇小作文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孟阔大概是在总结陈词那里卡了一会儿,浏览器上还有搜索过的痕迹。
  孟绪初毫不犹豫全选、删除,伴随着孟阔的哀嚎把手机扔回去:“再跟他说一个字,你也一起放假吧。”
  孟阔傻眼了。
  ·
  第二天下午,屋子里静静悄悄,孟阔帮王阿姨准备晚饭,时不时往楼上望。
  孟绪初一整天都没下楼,烧是退了,但他看上去精神很弱的样子。
  江骞倒是时不时就发条消息打探情况,关键孟阔也不敢回,只能牢记孟绪初的警告,问就是还行还好不清楚。
  可他越是打马虎眼,江骞就越是问得勤快,弄得孟阔苦不堪言,最后还是没能坚守住阵地,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他回忆着昨晚孟绪初的样子,又激情创作了一篇小作文。
  文笔比昨晚还要好,情感比昨晚还要热烈,加上对他哥的美貌滤镜,辞藻之华丽,落笔之细腻,文采之优美,活脱脱把他哥描绘成了一个孤苦无依重病缠身的大美人,使人动心爱怜。
  孟阔写完,抱着手机反复欣赏品鉴好几遍,越看越觉得写得好,放古代不得成为一代诗圣,迫不及待发给江骞一起欣赏。
  江骞显示正在输入,输了半天一个标点都没输出来。
  孟阔等得抓耳挠腮,边盯手机边往楼上瞄,发完后又开始紧张,删了舍不得,不删又怕被孟绪初看见,一直纠结到现在。
  晚饭快做好的时候,孟绪初终于下楼,换了身米白色的家居服,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
  孟阔觉得他自己下楼好像会摔,屁颠屁颠地去把人扶下来,反而惹得孟绪初诧异地看他一眼,怀疑他这么殷勤是又背着自己干了什么坏事。
  孟阔一惊,当即硬着头皮把手机塞孟绪初手里,让孟绪初随便翻,不行就把手机摔烂,以手机之死明志,保证他什么都没做。
  孟绪初本来只是随便怀疑了一下,孟阔指天对地发誓倒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咳了声,把手机还给孟阔:“你也不用这样,我就随便问问。”
  孟阔赶忙接过手机,后背都湿了一片,可还没等他喘匀气,屏幕忽然“叮”一声亮了——骞哥发来一条消息。
  孟绪初眉梢一挑。
  孟阔双目圆睁。
  靠啊!好死不死怎么这时候回过来了!
  孟阔瞳孔地震,思索着要编什么话才能圆过去,或者有没有哪位神仙从天而降救救他——小高就进来了。
  还带着两个人。
  白卓把几个大购物袋交给小高和王阿姨。
  白桑兴高采烈向孟绪初扑来:“绪哥!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咦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最近没太累了?早说过你要多休息嘛……”
  白卓拉拉妹妹的胳膊:“行了,安静点。”,白桑扭头瞪他一眼。
  孟绪初笑着说没事,又朝他们点点头:“先坐吧,饭马上就好。”
  合着他终于舍得下楼是因为约了人,孟阔找准机会躲去一边,悄悄打开手机,江骞却已经撤回了消息。
  孟阔皱眉,搞啥呢这人?
  白卓正跟孟绪初说他带了很多虾来,可以让王阿姨做蒜蓉大虾、油爆大虾、白灼大虾,并滔滔不绝描述着烹调秘诀,白桑就把一个iPad往桌上一扔,神秘地笑了笑:
  “带来口大瓜,吃不出?”
  孟阔当即抬头:“啊?有瓜吃?”
  ·
  两分钟后,四人围坐在一起,聚精会神盯着屏幕。
  孟绪初坐在一侧,靠着椅背喝一杯热水,手指轻轻按着胃,视频亮度很低,他又没戴眼镜看不太清,索性把位置让出来。
  视频里似乎是一段酒店走廊,时间应该是晚上,灯都点得很暗。
  走廊里大约三四个男男女女交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往前走,各拿着几杯酒含进嘴里互相口对□□换着,边走边脱衣服解扣子,最后撞进一扇门里,气氛激情火热。
  孟阔凑得最近,从其中一个人一瘸一拐的腿脚辨认出:“穆天诚?!”
  白桑赞许地哼了声:“眼神不错。”
  “他玩这么花的?!”
  “岂止呢。”白桑轻笑:“你以为就这几个?屋里还有一堆呢。”
  “我擦……”孟阔不可置信:“他他他这么生猛吶?”
  白卓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孟绪初看不太清屏幕,所以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三个人身上,自然而然将他们所有神情尽收眼底。
  白卓应该是从视频一开始就认出穆天诚的,但他的表情却和孟阔完全不同,震惊是有一瞬,但紧接着就被浓重的怀疑压了下去。
  孟绪初问他:“表哥你怎么了?”
  “啊,没事。”白卓扯了扯嘴角,眉心却并未舒缓。
  孟绪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你都不知道有多晦气,”白桑捂住鼻子,伸出无根手指:“五个保洁!第二天我们用了五个保洁整整6个小时才收拾干净,又是消毒又是杀菌,床品地毯全部报销,我连床垫都扔了,还是一股骚臭!”
  孟阔连连卧槽,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可这不是咱酒店啊。”
  “噢,这个啊,”白桑笑了笑:“我前两天刚盘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改名,他应该不知道,故意挑的这家。”
  孟阔竖起大拇指。
  白卓依然臭美不解:“你确定这是穆天诚?”
  白桑莫名其妙地笑笑:“你自己都看见了啊,还能有假?”她摸摸她哥的额头:“也没烧啊,你干嘛呢,光线是暗了点也不至于认不出人吧。”
  白卓摇摇头。
  孟绪初试探着问:“表哥你是知道什么吗?”
  “我……”白卓欲言又止。
  “不能说?”
  “也不是,就是太奇怪了……”
  白桑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哎呀到底什么你快说啊!”
  孟阔也投来急切的眼神。
  “就是……”
  白卓看看众人,犹豫半晌,终于凑近小声地说了几个字。
  霎时,空气一片寂静。
  大家仿佛都惊呆了。
  白桑脸色五花八门。
  孟阔先是惊讶,而后表情抽搐,憋笑逐渐憋得满脸涨红,最后噗嗤一声破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卧槽!!他他妈的居然阳//痿!!!”
  白桑:“这么大的瓜你居然现在才带我一起吃?!!”
  就连孟绪初都下意识往屏幕又看了眼,暂停的画面上,穆天诚正把一男孩子的头往身|下压,看上去相当有自信。
  确实……让人有点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江骞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初:怎么,你也想吃瓜了?
  骞:是想老婆了。


第16章 
  白桑还抓着他哥的肩膀疯狂摇晃:“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不早点说出来让我乐一乐啊!”
  白卓把她手拿开,“姑娘家家我没事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咳了声,看向孟绪初两人,“差不多是十几岁的时候,我和庭樾比他大几岁,他发现他和同龄男孩子有点不同,就来问我们,我们就陪他去看了医生……”
  “这么多年啊……”白桑摇头:“这么多年你都守口如瓶,你还是我哥吗?”
  白卓皱眉:“那毕竟只是私事。不过自那以后他可能是不痛快吧,经常讽刺我和庭樾,说我们是劣等基因,连带桑桑都被骂。”
  白桑恍然大悟:“我说他怎么老爱发疯,原来是因为这个?”她翻了个白眼,想到二伯一家都爱有事没事提血缘,把现代社会活得跟封建时代一样就无语:“一家子都有病。”
  孟阔摸着下巴回看视频:“可你说他都起不来,还能玩这种花的?”
  白卓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有什么辅助手法吧,现代社会干什么都很方便。”
  提到这个白桑倒是想起来了:“可我记得当时他开的那间房里好像没找出什么药。”
  “真的?”
  “对。”白桑肯定道:“当时经理带着保洁清理的时候,满地狼藉,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半颗药片都没找到。”
  兄妹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屏幕,白卓若有所思道:“哦,那可能他特意收走了吧。”
  ·
  晚上,送走两位客人,孟绪初洗完澡躺到床上,即将入睡时忽然惊醒。
  心里冥冥之中腾起一种诡异的感觉,下午白卓的话忽然涌进脑海——血缘,劣等基因。
  穆二伯一家相当顽固封建,总觉得穆家的血统高于其他,穆家的家业也必须牢牢攥在姓穆的人手里,连带着穆天诚也耳濡目染。
  穆世鸿和于柳都不止一次当着孟绪初的面提到血缘,那时孟绪初只当他们在讥讽自己。
  穆天诚排挤白卓也能说得通,毕竟穆蓉是外嫁女,姑父当年也不受大伯认可,儿女生下来后还不随穆家姓。
  但穆天诚居然连穆庭樾也一起骂?
  要知道穆庭樾是穆海德和林涧的儿子,当年穆家发迹几乎全靠林家的支持和林承安的技术,后来虽然穆海德还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又离婚,但第二次婚姻并没有给他留下后代,穆庭樾依然是他唯一的儿子。
  按二伯家的思想来说,穆庭樾的血统纯正得不能再纯正。
  可穆天诚居然说穆庭樾是劣等基因?
  孟绪初心跳开始加速,从前他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血统思想向来嗤之以鼻从不在乎,可现在一旦站到二伯家的角度去想,就觉得诡异,非常诡异。
  忽然,他想起之前穆蓉来找他时说的话——“大哥果然还是最疼二哥一家。”“他多重视血缘啊。”……
  剎那间,像有一道强光刺进脑海,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
  万籁俱寂,暴雨如注,锋利的闪电划破天际,路面雨丝腾绕,浓雾蔓延。
  孟绪初驱车驶上高速,车轮卷起雨丝划出深长白线,如同在雨幕中撕开漆黑的夜空。
  林家旧邸自林涧姐弟纷纷离世后再无人居住,但孟绪初一直把这里打理得很好,定期会有人来擦拭灰尘,水电从未断过,所有陈设都保持原样。
  孟绪初推开门,如注雨水唰啦顺着伞面倾泻而下,他身上也洇湿一片,雨伞并未帮他起到太多遮挡的作用。
  他胸膛起伏着,因为走得太快,微微喘着气,来不及开灯径直往楼上奔。
  这座房子他住了二十多年,从牙牙学语到进入小学,再到中学、大学,每一年每一个瞬间都在这里度过,哪怕闭着眼也能毫不费力找到任何一个地方。
  嘭!
  他推开林承安的书房,这里是林承安生前待得最久的地方,铺满整面墙的书柜里有他用过的所有数据。
  孟绪初在黑影里看着熟悉的景象,久不住人的房子格外阴湿,湿透的袖口贴在手腕上,冷意传来,孟绪初不由打了个寒战,刚消停一会的胃又开始疼起来。
  他握拳在胃上压了压,然后打开灯,在书柜里翻找起来。
  林承安书房里有无数资料,孟绪初先从地上那些一捆一捆扎在一起的纸张找起来,然后又翻找书柜和书桌抽屉的夹缝,最后甚至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全部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胃里一下一下拧着疼,孟绪初抓着书桌边缘弯下腰,用力咬住嘴唇,太阳穴也针扎似的疼。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直起腰,环视一圈,知道这里已经不可能再找出什么了。
  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吗?
  那么荒唐的猜测只能是错了吧?
  可他心里仍然保有一丝怀疑,他按着胃长长抒了口气,努力忽略愈发严重的疼痛,决定再去林涧的房间看一看。
  可当他路过走廊时,余光忽然瞟见不远处的地下室,长长的楼道连接着,像暗不见底的深渊。
  孟绪初鬼使神差走了下去。
  ·
  天光放亮,大雨仍旧孜孜不倦拍打树叶。
  江骞风尘仆仆赶回来,屋子里却静得吓人,孟阔背着手走来走去,满脸写着焦急。
  江骞不由皱眉:“怎么回事?”
  听到声音,孟阔吃了一惊,看到江骞突然冒出来更加惊讶:“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孟阔表情不太对劲,江骞心就突兀地沉了下去,放下包四处看了看,问:“他呢?”
  孟阔视线随着江骞转,落在他包上的露出小截的机票,下意识问:“你要出远门啊?”
  江骞没答,压着情绪又问了一遍:“孟绪初呢?”
  其实他很少直呼孟绪初的名字,孟阔就从来没听过,但现下情况紧急,孟阔没来得及注意这些,只是哭丧着脸:
  “不知道啊,我一早起来他就不在了,也不知道什么出去的,手机也关机,外头这么大雨,你说他身体……”
  孟阔一顿,说不下去了,差点抹起眼泪。
  江骞脸色沉了下去,他偏过头,锋利的五官没入阴影里,变得模糊,孟阔却能看到他衬衫下肩背的肌肉一点点绷紧了起来。
  ·
  地下室里布满灰尘蛛网暗结,门一掀开尘埃扬起,孟绪初当即咳了起来,咳得胃一阵阵抽搐。
  打扫的工人不会涉及到地下室,于是这里极端杂乱,灯泡上糊着层层污垢,光线暗得只能勉强辨认障碍物。
  孟绪初弯腰在杂物堆里找了不知道多久,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非常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木箱子,几乎全部破损,孟绪初掰开夹层,在里面找出一个包装相当严实的黑色塑料袋。
  几乎是一剎那,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孟绪初,对了!
  他小心翼翼将塑料袋拆开,只见里面是一只牛皮纸文件袋,塑料袋放水防潮,是以内容保存得相当完整。
  他一圈圈解开牛皮纸袋的扣,动作轻缓地从里面拿出两张单子,看到上面的字时孟绪初眉心一跳
  ——是两张亲子鉴定书,边角泛黄字迹模糊,都旧得几近破碎。
  第一张来自二十年前,穆海德和穆庭樾的亲子鉴定,显示结果非亲生。
  孟绪初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穆庭樾不是董事长亲生的?
  总不能是林阿姨她……不,不可能,林涧和穆海德本来就是奉子成婚,穆海德不可能心甘情愿当个接盘侠。
  在极大的困惑中,孟绪初看向第二张单子。
  ——来自32年前,穆庭樾三岁的时候,林涧与穆庭樾的亲子鉴定,现实结果,非亲生。
  很明显,这一张是林涧死前自己做的,而第一张是林承安在林涧死后十二年再做的。
  林承安为什么要在姐姐死了十几年后,突然做这个亲子鉴定?
  按穆家人的态度,姑姑和二伯应该都是之情的,孟绪初比穆庭樾小了7岁,林涧死的时候他都没出生,对这些完全不知情,同样,白卓白桑看上去也一无所知。
  可为什么穆天诚会知道?
  孟绪初是真的混乱了。
  庞大的信息和乱七八糟的枝节在他脑海里缠绕,让他头痛欲裂。
  他不得不放下纸袋,指甲深深嵌进眉心。
  ·
  林家旧邸。
  嘭!
  门被大力推开,紧接着响起两串焦急的脚步。
  孟阔嗓音急切:“你确定他会在这儿吗?”
  江骞按亮客厅的顶灯,光源散落,原本阴暗的室内骤然充斥强光。
  “找找就知道了。”他声音波澜不惊,听上去比孟阔淡定很多,只有稍稍低沉的尾音透露着他压抑的不安。
  他们先在一层找了一圈,从客厅到厨房再到厕所甚至保姆间,都一无所获,江骞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下颌缓缓绷紧。
  孟阔满头大汗,直奔楼上继续找。
  江骞刚要跟上,忽然听到不远处,地下室的方向传来些许响声。
  他立刻扭头,只见长长的甬道内,楼梯深不见底,入口悬挂的灯盏只够照亮不到十阶。
  那样昏暗的地方,渐渐出现一道人影。
  高挑、瘦削,单薄的肩背、纤细的腰和修长的双腿,走动时肩颈放松,苍白的手指按在上腹,进入灯下后,脖颈皮肤被映出冷白的色调。
  是孟绪初。
  江骞听到心脏重重落回胸腔的声音。
  他连忙上前。
  孟绪初似乎累极了,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下来,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形晃了晃,差点就要往下坠。
  江骞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他就在惯性之下跌进了江骞怀里。
  雨水连绵不绝袭击这座城市,地下室里潮湿异常,孟绪初淋湿的衣物异常冰凉湿润,江骞感觉他全身都像冰一样。
  孟绪初很安静,好几秒后睫毛才动了动,缓慢地睁开眼,他眼里布满血丝,眼下青黑,显然一晚都没睡。
  江骞忍不住皱起眉:“你干什么了?”
  孟绪初没答,盯着江骞看了一会儿。
  两人离得很近,江骞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进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暖洋洋洒下来,和地下室阴寒刺骨的冷天差地别。
  说话时暖意流淌耳边、脸颊,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下颌的皮肤霎时滚烫起来,是昨天被江骞捏过的地方。
  孟绪初略一偏头,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忽视这种恼人记忆,不耐地抿了抿唇:“你怎么来了?”
  “联系不到你,有点担心。”江骞说。
  孟绪初就笑了一下:“只是手机没电了,不用担心。孟阔没告诉你吗?”
  “什么?”
  “我让他转告你,你以后都不用来了,”孟绪初说:“你被解雇了。”
  ·
  孟阔听到响动从楼上下来,跑着跑着突然一个急剎——他看到地下室入口前,江骞已经找到了孟绪初。
  两人处在明暗交界的地方,江骞张开双臂拢着孟绪初。
  孟绪初大概是不太站得稳,身体懒散地斜着,却又别扭地不愿意靠着江骞。江骞只好一手托着他的背,一手扶住他的腰,帮他支撑虚弱的身体。
  他个子比孟绪初高很多,骨骼修长,肩背宽阔。
  从孟阔的角度看去,他隆起的背肌撑开薄薄的衬衫,隐约可见喷张的肌肉,衣袖卷起一半,手臂线条利落精悍。
  和他比起来,孟绪初显得苍白纤细得过分,江骞稍稍弯腰,他就像被整个拢在怀里。
  孟阔惊了一下,忽然就不知道该不该往前。
  他听到江骞用很低的声音在说:“先回家好不好?”跟哄人一样。
  孟绪初声线不稳却很强硬:“我说,你被解雇了。”
  孟阔蓦地睁大眼,火急火燎跑过去:“别呀别呀!怎么就解雇了,啥事儿咱好好说啊,哥你别冲动——”
  他咋咋呼呼的,声音又高,孟绪初本来就头晕,被这么一闹有点想吐,闭着眼偏头。
  “别吵。”江骞打断,孟阔立即噤声,然后他听见江骞放低声音问孟绪初:“头疼吗?还是晕,能不能走?”
  孟绪初不说话,江骞想探探他的额温,抬手时掌心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耳朵尖。
  其实只是很轻很短的一瞬,孟绪初却颤了一下躲开了,雪白的耳尖很轻地动了动,甚至逐渐蔓延起一点粉色。
  江骞眼底闪过一抹不合时宜的惊喜。
  孟绪初还紧紧闭着眼,嘴唇用力抿着,漂亮的睫毛轻盈抖动,却意外地没有推开江骞,像在掩饰什么一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但他不知道,越是这样,反而越像被人捏在掌心里的小动物,好像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疼得哭出来。
  伪装适得其反。
  江骞惊异地注视着孟绪初的变化,意识到,他耳朵好像很敏感。
  这个认知让江骞的胸腔突兀地被一种情绪填满,说不出原因,但每一寸肌肉神经都因此兴奋地跳动起来。
  他眼神不可遏制变得浓稠、热烈,隐在阴影下,化为轻柔荡开的涟漪。
  孟绪初攒了些力气,稍稍分开一点距离,第三次生硬地重复:“你被解雇了。”
  “嗯。”江骞竟然笑了起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我说我要开除你!
  小江:老婆好香老婆好软,老婆的耳朵会动,他好敏感!


第17章 
  孟绪初体力不支加低血糖,一上车就昏睡了过去。
  到家是被江骞抱回的卧室,叫来医生打点滴,江骞和孟阔两人合力才喂他吃掉了小半碗粥。
  晕得迷迷糊糊时,孟绪初忽然抓住了江骞的袖子。
  江骞顿了顿,放轻动作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他唇边,却听他喃喃道:
  “你明天、明天就收拾东西走……”
  “……”病成这样还惦记这个,江骞失笑,拍拍他的手背:“好,你先睡觉。”
  孟阔见状,唉声叹气的,“你到底怎么惹他了啊?铁了心要赶你走。”
  江骞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孟阔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
  江骞就问:“你确定他想赶我走?”
  孟阔一根筋的,“那不然呢?”
  江骞笑而不语,眼神动了动,示意他往下看。
  孟阔一低头,就看到孟绪初还攥着江骞那一截袖子,扯都扯不出来。
  “……操?”他不信邪地扯了下,孟绪初居然皱着眉头攥得更紧,一副再扯就醒过来吓死你的架势。
  孟阔也不敢动了,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怎么不知道他哥是这么口是心非一人?
  “你、你等着吧,”孟阔忍不住帮他哥辩解:“他就是现在烧迷糊了,等他醒过来看他要不要你。”
  江骞不以为然地笑笑:“那就等着。”
  孟绪初似乎心事很重,昏睡期间无意识眉头紧锁,江骞捧着他的脸,反复按揉眉心,也没能将其间的忧虑全然抚平。
  他其实不完全明白孟绪初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只能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凝视孟绪初不安的睡颜,暗自做出无端的猜测。
  孟绪初病得迷糊时反而更好照顾,比清醒的时候乖了不知道多少倍,冷了会说热了会喊,难受了知道哼哼两声表达不满。
  这其实只是人类最基础、最本能的反应,刚出生的婴孩不会说话,对世界的感知也弱,他们也知道用哭泣表达需求。
  但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在孟绪初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全部被收拢压好,严丝合缝藏进始终平和的外表的下。
  江骞安静地看了很久。
  可惜时间过去,斗转星移,孟绪初烧退后,稍微恢复了自我意识,这种神情就荡然无存了。
  连眉心那些无名的忧虑也再也看不出痕迹,它们不是消失了,只是又被藏好了。
  江骞有些失神。
  第三天,随着雨势渐息,孟绪初终于能够下床。
  他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正装,看了眼窗外的天气,是微微透着一点晴的阴天,空中洋溢雨后青草的味道。
  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两天,孟绪初只觉得清新的空气是最宝贵的财富,难得来了兴致,联系王阿姨说想在院子里吃早餐。
  他边系领带边往外走,一路有修剪草坪的工人和扫地的小姑娘跟他打招呼,他一一笑着回应。
  孟绪初惯常的行头是衬衫加长裤,领口松开一颗扣子,他向来喜欢宽松柔软的材质,这样全套挺括正装加领带的穿着相对少见。
  衬衣材质稍厚,有垂感,收进西裤里时腰际褶皱平滑,西服下摆随行走的步伐晃动,时而可见隐约的腰线。
  他是高挑修长的身形,从骨架起就很难胖起来,四肢舒展漂亮,腿在亚洲人的基因里长得很罕见,哪怕这段时间瘦了些,腰臀比例依然极佳,长腿裹在西裤里,走路时利落笔直。
  院子里最近新修一个鱼池,不少小姑娘小伙子都来帮忙,远远看见了争着向他问好,既紧张又倾慕,得到他温和的响应后,个个兴奋地红了脸。
  孟绪初就给他们准备了点心,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再工作,得到是更热烈的欢呼。
  天气好了,孟绪初心情也好,由着他们闹了一会儿,摆摆手让大家各忙各的,转过身却冷不丁看到江骞。
  江骞两手端着盘子站在不远处的拱桥前,不知道站了多久,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平静注视着这里。
  “孟院长一大早就逗小朋友啊。”他说。
  孟绪初眉心跳了跳。
  江骞从没这样带着职位头衔称呼过他,事实上从他正式接手本部后,“院长”这种称呼就只有曾经研究院的旧属还在沿用,猛地从江骞口中听到,还真有点不习惯。
  孟绪初咳了声,走上前。
  清晨微风徐徐带着凉意,孟绪初抬手习惯性挡在胸腹前,护住脆弱的胃腹。
  他这个胃吹点冷风就容易疼,而这一整个月,他光是吃止痛药都已经吃得嘴里发苦。
  而风时大时小,吹得他外套衣摆上下飞扬,他又不得不收手按住衣摆。
  江骞目光随着孟绪初的举动流淌。
  看他用纤长的手指按住腹部,又下滑至腰间,再移到臀侧,稍微用了些力压在衣摆最下方,雪白的手指把纯黑西服压出了些微皱褶。
  这其实只是相当短促且自然的一个动作,但江骞只能看到他食指红宝石在雪白衬衣上的流动,宛如一串血珠的滚落,把途径的每一处曲线都鲜明地描绘了出来。
  江骞喉头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晃神间,孟绪初已经来到他身边,垂眸往他手上扫了眼,轻嗤一声:“你一大早吃这么多啊。”
  用的是和他相同的句式。
  江骞低头,看到自己双手不空,一边是满满一屉小笼包,一边是一大盘肠粉,小指还勾着两袋豆浆,不由黑了脸。
  “都是孟阔给你点的。”他说。
  他只不过是按照王阿姨的指示端盘子而已。
  孟绪初扯了扯嘴角,没有半分帮把手的意思,自顾自往前,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江骞。
  江骞回以询问的目光。
  孟绪初眯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江骞:“……”
  “我记得你被解雇了,算算时间你应该已经走了两天,怎么脚程这么慢吗?”
  孟绪初平静叙述着,江骞看他面无表情说出这些话,思绪不由回到前两天的晚上,孟绪初烧得满脸通红,拉着他的袖子,脆弱不安的模样。
  现在想想,像做梦一样。
  江骞正色,上前两步站到孟绪初身前,他比孟绪初还要高出十公分,从这个距离对视,孟绪初只能稍微抬起下颌,但孟绪初只习惯于俯视他人。
  于是江骞意料之中地看到孟绪初后退半步,用冷淡的目光注视自己。
  江骞提醒道:“是你主动留我的,你忘了吗?”
  孟绪初扬了扬眉梢,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模样,虽然挺无情的,但嘴角抿起以很微小的弧度下拉着,倒也有点可爱。
  别人喝酒断片,他是生病断片。
  江骞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每次他要用惊世骇俗的中文水平开大招,并把孟绪初气得半死前,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孟绪初大觉不妙,就听他主动帮自己回忆道:
  “大前天晚上10点28分,你高烧,一直说冷,我帮你加了床被子,你拉着我的手说还是我最合你心意。”
  “凌晨2点17分,你口渴,我喂你喝水,你说再让我留一会。”
  “前天晚上12点39分,你想上厕所但走不动,我抱——”
  “够了!”
  孟绪初打断,长年累月锻炼出的心理素质让他神色并未出现太大裂痕,但依然能看出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他就用这种听鬼故事般的神情看了江骞好几秒,眉心徐徐皱起,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备注是中心医院-徐主任。
  江骞知道这个徐主任,全国有名的神经内科专家。
  他太阳穴一抽,在接通之前快速按下挂断,“干什么?”
  孟绪初头也不抬:“找人给你看看脑子。”
  江骞:“…………”
  看来孟绪初的自我认知还没有到极端通透的地步,对于江骞交代的全部事实,半个标点都不信。
  幸好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电话挂断后便不再反复拨打,毕竟医生工作也很忙。
  孟绪初转而在亭子里坐下,这个亭子视野通透,正面是院子里宽阔的草坪和花坛,背面的墙壁遍布蔷薇,他一直很喜欢在这里坐着。
  此刻桌上满是丰盛的饭菜,不过一大半都得进孟阔的肚子里,孟绪初只能吃最好消化的瘦肉粥。
  粥还很烫,孟绪初给自己盛了半碗,用勺子搅拌着放凉。
  江骞在他身侧坐下,又开始日复一日地往冷吐司上抹酱,再顺手喝一口冰水。
  孟绪初光是看着都觉得胃疼,索性移开视线。
  江骞一边抹酱一边看孟绪初,孟绪初垂着眼,轻轻往碗里吹气。
  他气色依旧虚弱,但脸颊鼓起来了一些,侧脸线条就缓和很多,不像平时冷着脸看人时,那种瘦到近乎冷刻的模样。
  江骞琢磨着孟绪初大概会让他吃完早饭就滚蛋,于是在对方开口前抢先说:“今天是拜祭会。”
  孟绪初抬眼,粥碗的热气徐徐晕染到他眉梢,衬得眼瞳也莹润几分:“所以呢?”但说出的话又很冷漠。
  江骞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的。”
  孟绪初一怔,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而后才缓缓将粥送进嘴里,似乎正在思索。
  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掀起疼痛骤然打断思绪,孟绪初几乎是下意识捏紧勺子,下颌微微绷紧,掩唇咳了声。
  他这几天都没能好好吃饭,现在哪怕只吃最好消化的食物,第一口下肚也是难受的,像吞了口玻璃渣,缓慢刮擦着脆弱的胃壁。
  孟绪初对这种疼痛习以为常,准备面不改色忍过去,领带却突然被人扯了一下,连带后颈传来轻微的压感。
  他扭头,就见江骞摘下了他的领带夹,正随手往桌上放。
  孟绪初惊愕:“你干什么?”
  “碍事。”江骞随口道,然后掌心盖到他胸腹上,说:“先吃,吃完我们再说。”
  老实说,孟绪初手指有点僵。
  他不是没在江骞的帮助下吃过饭,但那通常都是他病得睁不开的时候,像现在这样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还是第一次。
  但江骞的表情又太过自然,自然到让孟绪初觉得自己要是拒绝反而显得扭捏。
  于是他只迟疑了一瞬,就重新拿起勺子,默不作声往嘴里送粥。
  江骞会随着他吞咽的频率,从胸口到胃腹一点点往下顺,到胃上时还会轻轻揉一揉,手掌宽大体温很高,虽然不可能完全消除疼痛,但确确实实缓解了不少。
  这么看,那个领带夹的位置确实挺碍事,摘下来是对的。
  在心里认同这一点后,孟绪初忽然对江骞也产生了一点认同。
  他说不准这种怪异的心理是某种意义上的爱屋及乌,还是被妥帖照顾后的一点动容,总之孟绪初认真思考了一下江骞的要求。
  虽然生病时做过的事他确实不记得,但答应要带江骞去拜祭会,是他完全清醒时做出的决定。
  当时江骞眼里的欣喜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孟绪初没有理由反悔。
  几口粥下肚,肠胃逐渐适应了食物,孟绪初轻轻拉开江骞的手:“可以了。”
  他抬眸看了江骞一会儿,江骞无声地回视,孟绪初又低下头,勺子在粥碗里搅了搅,最终松口:“去收拾两件衣服吧,我们可能要住一晚。”
  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在多次扬言要解雇某人后,还继续答应某人的要求,是不是说明他默许某人可以继续留在他身边?
  孟绪初没说,答案无从得知。
  但江骞觉得肯定是。
  毕竟孟阔也说过,孟绪初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其实心肠特别软。
  江骞唇角翘起来,而后越扬越高。
  孟绪初依然自顾自喝粥,神情冷淡。
  他就算不看都能感觉到江骞在笑,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人正用近乎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
  身边的空气好像都变热了,火辣辣烫着孟绪初的侧脸。
  终于,在江骞即将把自己燃烧成一个太阳并光荣自燃前,孟绪初忍无可忍撂下勺子:
  “得意的嘴脸收一收。”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他真可爱。


第18章 
  吃完饭,江骞回房间收拾了一会儿,自己也换了一身正装下来。
  虽说穆家现在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一辈,都对拜祭会颇有微词,但不妨碍它依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家族活动。
  到场的所有人都必须身着正装,连三四岁的小娃也得定制套小西服。
  等待江骞的间隙,孟绪初坐在亭子里吹着微风喝茶,不一会就见江骞从大门口出来。
  他西服的款式其实偏严肃克制,但上身却并不死板,反而将他本身的野性气息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一下,显出一种特别的气质。
  孟绪初撑着下颌边喝茶边打量了几眼。
  江骞身材很好他一直是知道的,且这种“好”绝不仅限于身高比例的先天优势,还有后天千锤百炼出的精悍肌肉。
  能在孟绪初身边做贴身保镖的人,是真正可以做到一对多近身搏杀的人,这种状态下练出的肌肉,和健身房那些仿佛温室里供养出的有天壤之别,会极具生命力和美感。
  孟绪初几乎可以想象到,扒下他这层西服的皮,里面的身体会是多么完美的一具人体模型。
  “铛!”孟绪初把茶杯扣回桌面,盖棺定论——是个带出去不会丢面的形象。
  转眼间,江骞已经来到他身前,孟绪初随即起身,脸上流露着若有若无满意的神情。
  可紧接着,江骞就神经兮兮拿起他喝过的茶杯瞅了瞅,见里面只漂浮着零星几片叶子,茶汤也清亮,排除浓茶的可能性,才安心地放了回去。
  上一秒还穿得人五人六宛如男模走秀,下一秒就化身质朴老妈子满眼都是钝感力,仿佛得了孟阔真传。
  孟绪初:“…………”
  他突然怀疑,自己刚刚对江骞产生的,名为满意的心理活动,是不是因为近视加重了。
  果然有的人只能远观。
  距离产生美。
  ·
  孟绪初并不想带两个“钝感力”满点的人参加活动,那样会显得他自己浑身都是心眼子。
  于是他让孟阔留在家里,密切注视医院里的动向。
  北山寺坐落于北山山腰处,近些年已经开发得相对完善,全程铺满平坦的石阶,虽然不算特别宽敞,但四五个人并行绰绰有余。
  从山脚到寺内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向来是休闲踏青的好去处,只是近几天接连下雨,路面湿滑,大家脚程比平时慢上一些。
  穆家直系的血亲并不多,除开董事长穆海德,只有二伯穆世鸿和姑姑穆蓉一家,但旁支的七姑八姨却有一大堆。
  拜祭会主旨是让家里小辈感受家族实力增进亲情,不管多小的孩子只要生了出来,就会被父母带着来到现场,远远望去乌泱泱一片人头颇为壮观。
  而穆海德最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满面笑容地走在最前面。
  孟绪初一开始还走在穆海德身后,渐渐不知怎的落到了最后,弯腰撑了下膝盖,喘息有些费力。
  他抬头往上望了望,石阶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懊恼地咬了咬牙,从前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难走。
  江骞从身后托了下他的手臂,他顺着力道站直,听见身后人在耳边问:“你以前是怎么走上去的,孟阔背你的?”
  孟绪初:“……”
  他转过头,平静地说:“我自己走的。”
  江骞就挑了挑眉,不太相信的样子。
  不是他非要小瞧孟绪初,实在是这人身体看上去虚透了,掌心湿冷,手腕有点发抖,好像走一小段山路用了他多大力气一样,竟然有些脱力的模样。
  他握了握孟绪初的手腕,提醒道:“先看看自己的状态再嘴硬也不迟。”
  “我什么状态?”孟绪初神色冷了下来,收回手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你不信可以去问孟阔,让他告诉你我是不是自己走上去的。”
  孟绪初虽然身体底子一直不算太好,十岁之前一直有很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但随着慢慢长大,他很努力地运动锻炼保养身体,加上年轻,早些年他身体其实还可以。
  至少走这样一段山路是小菜一碟。
  只是后来糟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桩桩件件都像冲着把他压垮而来,他咬牙应付了几年,当时也没觉得多难受,只是回过神才发现,健康几乎所剩无几。
  就像用玻璃筑成的辉煌堡垒,角落的一点撞击,裂缝会蔓延至每一个末梢,然后在某个瞬间,“唰啦”一下,土崩瓦解。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坐得坦荡,光明正大承认自己现在确实走不动了,心平气和积攒体力,不想再多辩解什么,显得他好像很在意。
  但这一幕落在江骞眼里,就是他生气了,不愿意搭理人了。
  江骞懊恼了一瞬自己说错话,又觉得孟绪初这么高傲地抱着胳膊,冷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诡异的可爱。
  “我信。”他用哄人的语气说:“我信的,不生气了。”
  孟绪初疑惑地掀起眼皮,不明白江骞为什么会觉得他在生气,又怎么突然就软和了下来。
  难道是害怕受惩罚?
  孟绪初自问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惩罚下属,但江骞先装了个乖,孟绪初也乐得看他这副模样。
  江骞在他身前半蹲着,从包里拿出水让他喝点,他一直比孟绪初高不少,只要站着孟绪初就不得不微微仰头和他对视。
  但现在他蹲了下来,处于孟绪初水平视线的下方,孟绪初垂下眼皮看了他好几秒,渐渐从俯视的角度获得了一点满足,接过保温杯,算下了他的台阶。
  后方道路传出些微响动,孟绪初偏头望去,只见茂密的树叶间隐隐约约出现两道人影。
  好像是穆蓉母女。
  孟绪初眨了眨眼,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是最后一名,不敢相信一般站起来确认了一遍。
  直到穆蓉母女互相搀扶的身影完全显现,孟绪初眼里才闪过一抹欣喜——很轻很小的一点,压在平静的面容下,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江骞忍不住笑了。
  孟绪初循着声音回头,被对方浓重的笑意撞了满怀,莫名其妙之下再转回来,觉得江骞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穆蓉穿着高跟鞋走得很艰难,白桑扶着她走得更艰难,无语地怒吼:“所以你爬山为什么还要穿高跟鞋!”
  “你妈我什么时候脱下过高跟鞋!”
  穆蓉在湿滑的地面上歪歪扭扭,紧紧扒拉着女儿的手臂,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说话却相当有骨气:“我就是死也得把鞋焊脚上!”
  她气喘吁吁的:“乖女你记得,等百年后妈走了,火化的时候一定把我鞋柜里的高跟鞋全部一起烧了邮给我。”
  白桑气得直翻白眼:“邮给你?把鞋给你邮去阴间?你可真逗!”
  孟绪初站在高处,好整以暇地听那母女两斗嘴,竟然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看向江骞,下意识找对方寻找认同。
  笑容这种东西在孟绪初脸上出现得其实不算少,他在外总是以温和的姿态示人,或多或少会挂上些笑,但这种三分真七分假的笑和发自内心的截然不同。
  他睫毛很长,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每一根都会有轻微的震颤,像在上面住了一只雀跃的蝴蝶。
  无论是上扬的唇角,还是微弯的眼眸,都透露着生机蓬勃的欢欣,那真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动人的神情。
  只是孟绪初很少真正地笑过,江骞上一次看到这种笑,还是一个月前,二楼露台,孟阔不知道说了什么,把他逗笑的。
  江骞每一次都看得很认真,因为真正的开心是宝贵且有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
  穆蓉一边和女儿斗嘴,一边艰难行走,某个瞬间不知道为何福至心灵,猛一抬头,赫然看见孟绪初——和他那个阴魂不散的混血保镖。
  两人同时出现不奇怪,但深山老林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笑着不说话就很奇怪!
  而且哪怕以穆蓉这种老一辈的审美来看,孟绪初的笑都有点过分好看了,好看到她心里一紧,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还有人经过看了去。
  “这时候还眉目传情!”
  白桑听见她嘀咕:“啊?你说什么?”下意识就要抬头,穆蓉行动快于意识,压住女儿的肩膀就是一声“哎哟!”痛呼道:“我脚崴了!”
  硬生生把白桑的视线挡了过去,也引起了前方两人的注意。
  孟绪初连忙带着江骞过去搀扶,问她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穆蓉越过江骞拉住孟绪初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借由站直的动作,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你小心出事!”
  孟绪初不明所以地怔了怔。
  就在这片刻的间隙里,穆蓉已经松开他的手,搀着白桑往上走。
  上面一段路坡度有些陡,孟绪初回过神后,让江骞帮忙一起送姑姑上去。
  而他自己又重新在石头上坐了下来,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不明白穆蓉那句话的意思。
  是在提醒什么吗?
  他仔细回想了下,虽然最近各方都乱得很,但自己的行为处事应该是没有缺漏的。
  那是穆庭樾那里有情况?
  为求稳妥,他发消息让孟阔去确认了一下,得到的回复是并无异常。
  这下孟绪初是真的不懂了。
  头一次接触到一个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出事”的概念。
  作者有话要说:
  姑姑:看我一个灵活的假动作!
  初初:我有自己的钝感力


第19章 
  江骞送穆蓉母女走了一小段,折返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孟绪初微微弯腰坐着,眼睫低垂,像一株伶仃的柳树。稍一低头,后颈骨就撑起苍白的皮肤,一截一截清晰地凸起。
  实在是瘦得过分了。
  甚至让江骞心惊了一瞬,加快脚步上前。
  “还好吗?”他弯下腰。
  孟绪初在声音中抬起头,看到江骞略显担忧的眉眼,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入神了。
  他站起来,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走吧,我们耽误太久了。”
  ·
  北山寺青砖黛瓦,庄严古朴,从巍峨的正门进去是一座高耸的金佛像,沿石板路往禅房走,会途径大大小小数十座庙宇。
  禅房一早就被布置好,各家住的都是各自住惯的那间。
  孟绪初的房间在二楼,位于走廊深处,空间比其他大一些,窗户外面是一片竹林。
  江骞把包放进柜子里,洗过手回来,见孟绪初伏身坐在桌前,一手扶着桌面,一手支着额角,半阖上双眼像在养神。
  窗外竹影零碎地落在他脸上,脸色有些发白,应该还是累了,但听到江骞的动静又抬起头,眼眸清亮。
  “都收拾好了?”他问。
  江骞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茶杯用开水烫过,再倒了一杯放到他面前,说:“饿不饿,给你弄点吃的?”
  他第一次来拜祭会,对其中细碎的流程不太清楚,还以为登过山,到了禅房就算大功告成,后面一切都可以自由行动,只需要在晚上正式拜祭时出现就行。
  结果孟绪初摇了摇头,“天真。”
  他嘴角含着一抹笑,声量比平时轻:“你当这是在家呢,还能开小灶?”
  江骞愣了愣,他的认知里没有“开小灶”这种东西,但大概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孟绪初平时不好好吃饭,晚上饿得肚子疼,悄悄让王阿姨给他煮鸡汤面,吃得微微冒汗鼻尖发红时,被运动回来的江骞撞个正着的样子。
  如果这就是“开小灶”,那江骞会觉得“小灶”真是个可爱的东西,是需要被保护传承并发扬光大的宝物。
  这破庙凭什么不让开?
  孟绪初不知道江骞的心理活动,只当他是自己饿了才这么说,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稍微忍一下,马上就开饭了,我们得去内堂和大家一起吃。”
  江骞眉毛立刻皱了起来。
  马上是多久?
  寺庙里开饭时间晚,现在早过了孟绪初的饭点。
  江骞觉得他脸白成这样也有饿得不舒服的原因,更加对这个远近闻名的拜祭会失去好感,甚至连最初的一点兴趣都耗尽了,只觉得由内到外都透着一种封建呆板的形式主义。
  看来孟绪初一开始对它的定义十分恰当“无聊无意义且浪费时间”,江骞再暗暗补充了一个“有损身心健康”。
  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孟阔在厨房里转悠半天,硬塞了几盒快餐粥进包里,当时江骞还觉得奇怪,想着山里条件应该不至于这么艰苦。
  没想到居然真能派上了用场。
  他在包里翻翻找找,勉强选了盒“精炖牛肉粥”,嫌弃地拆掉外包装,用刚打回来的开水泡上。
  这种一盒里找不出半粒真肉的快餐粥,江骞从前压根不往孟绪初眼前放,一是觉得没营养,二是觉得这里面的味精含量是致死量,非常难吃。
  但现在没办法,再难吃好歹是热的软的不硌人的,勉强垫垫肚子也好。
  孟绪初看着江骞忙活半天,最后弄出一盒快餐粥,先是一愣,继而失笑,无奈地问:“就这么饿吗?”
  哪知江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泡好的粥搅拌了下,挖出一勺吹凉,送到了他嘴边。
  孟绪初:“?”
  江骞说:“你胃疼了,稍微垫一垫。”
  孟绪初讶异:“我没说我胃疼。”
  江骞:“我看出来的。”
  “……你眼睛是胃镜吗?”
  “可以是。”
  孟绪初就笑了,眼波在暗淡的光线下如水般流动,因为疲惫显出一种独特的温柔。
  温热的粥抵在唇边,孟绪初鼻尖萦绕着咸香的气息,他摇了摇头,张嘴吃了一口,然后皱起了眉头。
  江骞熟练地哄道:“知道难吃,坚持一下。”
  这粥味精味确实有点重,江骞想着反正还有正餐,就只让孟绪初意思了两口垫垫肚子。
  可真当上桌后,江骞看着桌上的菜色目瞪口呆。
  穆家亲戚多,内堂里浩浩荡荡摆了几十桌,都是素菜,冷冰冰的没热气。
  来寺庙里要吃素,这点江骞可以理解,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口热的都不给。
  “绪初!”内堂中央,穆蓉占了一桌远远地招手:“这儿呢,给你们留了位置,快过来!”
  孟绪初笑着应下,带江骞往前走,一边回应他的疑问:“几十桌菜不可能每一道都现做,都是清早或者昨晚先备好,现在热一热就能吃,但是我们人多,等人到齐再等菜上齐,就又都冷了。”
  算是解释了一点,但江骞仍然觉得要想在人多的情况下保证菜热,有无数种办法。
  于是孟绪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出了最根本的原因:“是董事长的意思。”
  江骞挑眉。
  孟绪初说:“拜祭会的主旨就是增进感情艰苦朴素,董事长一直觉得现在的小辈们被养得太精细,日子过得太好,得偶尔吃一顿冷饭冷菜,才能学会忆苦思甜。”
  江骞:“……”
  天生享乐主义对这种大道理难以认同。
  孟绪初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跟姑姑一家打过招呼后落座。
  等所有人都到齐,堂上静下来,由穆海德和穆世鸿轮流发表一番感言后,众人才能开饭。
  拜祭会是绝对庄严肃穆的场合,开饭后几乎没人说话,各家都安静地吃着素斋,周遭与其说安静,不如用死气沉沉来形容更恰当。
  江骞扫视桌面,夹起一个米黄色的圆锥体,发现这个圆锥体底部还是空心的,眼中流露出学术般严谨的探究。
  白桑压低声音说:“这叫窝窝头,玉米面做的。”
  江骞于是掌握了米黄空心圆锥体的学名叫做窝窝头的常识,然后看向孟绪初。
  孟绪初也正撑着额角笑吟吟地看着他,言简意赅道:“能吃。”
  江骞于是客气地吃了一口。
  没什么味道,但不难吃。
  可面对这样一桌冰凉的菜,江骞还是发愁,他倒是无所谓,但满桌没一道冒热气的,孟绪初的胃能受得了?
  意外的是,孟绪初吃得挺好。
  至少全桌没一个人察觉出他有不对劲的地方,就连江骞都讶异,因为他甚至比平时在家里吃得还要顺畅。
  一顿饭结束,孟绪初和姑姑简单聊了几句,道别后回房午休,让江骞去帮他打一些热水过来,说想洗个脸。
  他目送江骞转身,门关上的瞬间,脸色唰地变了,捂着嘴冲进洗手间。
  简陋的洗手间内一片昏暗,孟绪初甚至来不及开灯,撑着洗手台弯下腰,脸上是再也掩饰不住的痛楚。
  冷菜确实不适合他的肠胃,第一口下肚的时候,胃就已经开始疼,偏偏今天米饭还特别硬,孟绪初每吃一口,都像在往胃里倒碎玻璃。
  往常香喷喷的米饭在那一刻仿佛长了尖刺,每一粒都像要在他胃壁上拉出血淋淋的口子,痛得他几乎发抖。
  他干呕了两下,胸口闷闷的堵着,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逼得他浸出几滴眼泪。
  他支起身体缓了缓,觉得头晕得厉害,又想到江骞应该快回来了。
  他生病时不得不被人照顾已经足够狼狈,现在至少脑子是清醒的,多多少少还是想留下一些干净体面的形象。
  孟绪初咬了咬牙,右手握拳抵在胃上,发狠用力按了下去,霎时在剧烈的痉挛下战栗俯身,喉头颤抖地滚了滚,“哇”一声吐了。
  ·
  江骞回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孟绪初已经上床了,白色的蚊帐放下。
  他睡眠不好,通常情况下,江骞不会在这时打扰他。
  但现在禅房里的寂静莫名让他感到一阵心慌,不知从何而起,也难以用语言形容,就是突兀地在心底腾起,剎那间让他头皮都发麻。
  他把热水壶轻轻放到桌上,小心地拉开帷幔。
  孟绪初居然没有躺下,而是靠在枕头上半坐着,眉头紧锁。
  他听到声音睁开眼,江骞就看到那双发红哭过的眼睛。
  再往下,是已经换好的睡衣,领口宽松地敞开,孟绪初脖颈上浮着一层虚汗,额边碎发也是湿的,脸色糟糕透了。
  “你,”孟绪初咳了声,虚弱地掀起眼皮:“不经允许掀我帘子?”
  他嗓子哑的厉害,显然狠狠吐过一回,但就这样还要先在嘴上占领道德高地。
  江骞顿时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完全不接他的茬,一屁股坐下:“胃疼?”
  孟绪初撇头:“还行。”
  确实是还行,他出来就吃了止痛药,现在比起说痛,更多的是一种虚无的麻木。
  江骞黑着脸:“刚才怎么不说?”
  孟绪初轻描淡写:“就是吐了一下。”
  “去医院吧。”
  孟绪初忽视江骞强硬的态度:“没那么严重。”
  他这种油盐不进蔫头耷脑,马上就要昏昏欲睡拒绝交流的模样,彻底触怒了江骞。
  江骞只觉得火气在身体里乱窜,影响理智,动摇神经,掀翻大脑,攥住孟绪初的手腕咬牙切齿的:“小孩儿难受都知道说,怎么你就这么倔!”
  他这一下没收住力,疼得孟绪初皱了下眉。
  孟绪初抬眸看向他,眼里满是愕然。
  他分明还很虚弱,满脸苍白,长睫湿濡,冷汗在眉眼处凝结出透明的水光,整个人像一团轻灵的,即将消失的云彩。
  江骞喉头一哽,心都颤了一下,随即油然而生一股懊恼。
  孟绪初却在这时笑了。
  江骞愣住。
  笑意从嘴角爬上孟绪初眼梢,因为江骞刚才的一句话。
  他说小-孩-儿,没有儿化音。
  江骞将这三个字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脱口而出。
  还因为带着强烈谴责孟绪初的怒火,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孟绪初才发现,他原来根本没学会儿化音,他唯一会说的只有黄花儿鱼。
  竟然还一直装得有模有样,害孟绪初以为他中文水平过分提高焦虑了好一阵,结果他压根就不会。
  这个幼稚的发现让孟绪初产生了一种离奇的惊喜,他压住上扬的嘴角,让他:“刚才的话,你再说一次。”
  如果说江骞上一秒还在因为凶了孟绪初而自责,那他现在就彻头彻尾化身一个人形问号。
  孟绪初居然在笑?
  他闭上眼睛,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孟绪初还是在笑。
  轻轻牵动着唇角,微微发红的眼眸弯着,浸过生理泪水后闪动莹润的光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温柔到极致的神性的光辉。
  江骞僵在原地,“我说小孩儿,小孩儿都——”
  孟绪初笑意更深了。
  他长长的睫毛掩下来,在距离江骞颈侧的咫尺间,翩然轻盈地扇动着。
  鼓励地拍拍江骞的肩:“说得好,多说。”
  江骞魂都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蒙在鼓里)(头晕目眩)(七荤八素)被凶了都不生气,还对我笑,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宝宝啊,果然我们是双向奔赴!


第20章 
  在短短几十秒中,感受到心情上天入地的变化,和灵魂出窍的快感,结局就是无条件无底线的纵容。
  不想去医院就不去,反正带了药。
  想睡觉就睡,反正被子够厚。
  孟绪初确实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骞却独自反复回味了一个下午,终于在天色渐暗,山林间又开始哗哗落雨时,找回了理智。
  孟绪初睡得昏昏沉沉不太舒服,空气潮湿,他身上骨头像渗进了冰碴子,密密麻麻地疼。
  朦胧中,有人在轻轻拍他的背,喊他的名字,他费力睁眼,看到江骞模糊英俊的面孔。
  “到时间了。”江骞轻声说。
  孟绪初缓慢地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晚上才拜祭会的重头戏。
  他撑了一下床,江骞托着他的背把他扶起来。
  他靠在床头揉着太阳穴养精神,蓦地感到脚腕一凉,被子被掀开,江骞居然拿了双护膝要往他膝盖上套。
  他下意识缩腿:“你连这个都带?”
  江骞看了他一眼,“听说上香要跪拜。”
  “……”孟绪初哑然:“只是跪一下,而且有蒲团。”
  江骞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而后抬眼看了看窗外,大雨飘摇,便坚定道:“还是戴上,下雨地上太潮了。”
  “真的不用了。”孟绪初婉拒。
  夏天西裤面料薄,戴上护膝稍微绷一下都能看出来,让别人看见实在会显得他太娇气,压根不是他的作风。
  孟绪初一个劲缩腿,言辞拒接,趁江骞不注意还想逃下床,下一秒就被攥着脚腕拉回来,掌心温度烫得他抖了一下。
  江骞冷漠地说:“不戴就去医院,你可以二选一。”
  ·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暴雨冲刷墙面,砸到屋顶噼里啪啦的响声震得人心颤动。
  孟绪初掀开层层迭迭的浅黄色帷幔,带着江骞往大佛堂走。
  今晚的拜祭会在那里举行。
  因为穿护膝他们出门晚了些,此刻偌大的庙宇内空寂无人,高燃的烛光明明暗暗交织着。
  孟绪初想加快脚步,又因为膝盖上的玩意儿觉得束缚。
  没错,他还是没拗过江骞,但绝不是从心理上屈服,而是单纯意义上的被力量压制了。
  是以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不想膝盖上绷出一坨奇怪的形状。
  前方就是大佛堂,一阵穿堂风吹过,“啪”地灭掉一盏廊柱上的蜡烛,凉得孟绪初颤了下。
  他朝风吹来的地方看去,有一扇侧门,是通往后院的,孟绪初记得那里白天还上着锁,现在却被风吹开了。
  他蹙了蹙眉,潜意识觉得不太对劲。
  大佛堂近在眼前,纷繁人影逐渐涌动,不少人向孟绪初打招呼。
  江骞低声问:“你觉得有问题?”
  孟绪初含笑响应周遭问候,若有所思的:“我也说不准。”
  江骞眉梢一挑。
  孟绪初几乎是来得最晚的,他到场后,穆海德从后方帷幔里走出来,全场默契地安静下来,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穆海德一个人站在最前方,身后是穆蓉和穆世鸿夫妇,往后是孟绪初、白卓白桑兄妹两和穆玄诚。
  再往后就是一众远亲近亲带着自己的孩子按辈分从前往后排,几乎站满了整个大佛堂。
  穆海德四下看了圈,没见穆天诚,问了一句。
  于柳解释他断了腿没好全,下雨就疼,在禅房休息不过来了,说着还瞪了孟绪初一眼,似乎依然对孟绪初断了他儿子腿的事耿耿于怀。
  孟绪初回以温和的笑。
  穆海德听后没说什么,但表情看上去不太愉快,于柳只好装鹌鹑缩回头。
  拜祭会正式开始,虽然时至今日没几个人真心对这种仪式感兴趣,但真当血红的烛光高悬于室,在庄严的庙宇下,漫天神佛的注视中,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堂下落针可闻,是肃穆到极致时的空寂。
  穆海德带着众人先拜了三拜,然后点香,作揖,上香,再拜三拜。
  风声呼呼拍打门窗,外头是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庙宇苍然屹立于暴雨中。
  霹雳雷电震得烛光明明灭灭,光影跳跃在每个人阴霾的脸上,像染上一层血红。
  拜完神佛,住持拿着一卷经书过来,大家各自在蒲团上坐下,聆听住持的诵经。
  依照往常,他们大概要在这里坐两到三个小时,彻底结束后才能回房间休息。
  可就在诵经开始十几分钟后,佛堂内某处似乎发出响动。
  有的人悄悄睁开眼四下环视,但雷声太大,掩盖了很多东西,睁眼的人没找到声源,怀疑是自己听岔了。
  “嘭!”
  某串雷声的间隙,更强烈的撞击声响起,久久回荡于室内。
  这下大家都开始张望起来,堂下有稚嫩的童声在问——
  “妈妈,那里是什么?”
  众人于是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只见佛堂西侧的偏门似乎有什么东西。
  唰啦!
  又是一道闪电,将夜空劈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映出两道交缠的人影。
  ……“什么东西?”“是人吗?”“谁在那里!”
  堂下开始变得闹哄哄,不停地有人站起身,连住持也不得不停下诵经,回头望去。
  “嘭!”“啪啦!”——
  侧门骤然被撞破,伴随猛烈的雷声摔进两个交缠在一起的男人,他们衣衫破碎,忘情地亲吻着对方,差一点就要……
  穆蓉离得最近,差点被他们一起带到地上,惊叫着躲开,嘴里不停浑骂着。
  又是一道闪电,清晰照出了两个人的脸。
  是穆天诚。
  穆天诚抱着一个最近刚火起来的小明星,直接在佛堂里,在住持的观礼下,漫天神佛的注视下,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
  孟绪初捂住了嘴,感觉江骞拉了把自己的胳膊,便借力站起来。
  从俯视的角度看过去,荒唐的现状更加一览无余,这个场景让孟绪初赫然想到几天前在家里,白桑给他看的那个视频。
  他扭头,白桑就在不远处,皱着鼻子一脸嫌弃,白卓离得远些,脸上晦暗不明。
  饶是孟绪初早有准备,突然的变故依然让他感到心惊,何况是懵然不知的其他人。
  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霎时间骂喊声,惊叫声,和孩童的哭泣响彻整座佛堂,母亲们捂着孩子的眼睛纷纷抱离现场。
  于柳几乎是瞬间含着泪晕了过去。
  穆海德梗着脖子叫来好几个人都没法把他们拉开,最后还是穆世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大盆冰水,当头泼下,穆天诚才猛得惊醒。
  下一秒,一个耳光当头扇了下去:“混账!”
  孟绪初沉默看着眼前的闹剧,正要往后退,却突然被人捂住了眼睛,四下漆黑,感官潮水般涌动起来。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江骞就这么蒙着他的眼睛,将他带离混乱的现场,掩在佛堂中一根朱红的立柱后。
  立柱直径足足有半米,几乎完全挡住后方的污秽。
  后背抵上冰凉的柱身,孟绪初拉下江骞的手,一双冷静的眼睛:
  “……你至于吗?”
  江骞说:“别人都这样。”
  孟绪初扫了眼他口中的别人:“他们是小孩。”
  “所以呢?”江骞问。
  “我是成年人。”孟绪初说。
  “所以呢?”江骞重复着,挑起眉梢:“所以你想看?”
  “…………”孟绪初一阵语塞:“你正常吗?”
  重点不是他想不想看,而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本来就可以看!
  但江骞刻意忽略这些,就是突然犯浑的,硬生生要将他锢在这里。
  孟绪初掰开江骞的手要走,又被他反手按住手腕,掐着下巴扭回头,宽大的手掌挡住侧脸,物理封锁一切余光。
  孟绪初就只能看见江骞锐利的侧脸,他灰蓝的眼珠暗沉沉的,眼里全是冷漠的不屑。
  “有什么好看的。”江骞说:“他身材那么烂。”
  孟绪初:“……”
  彻底失去辩解的欲望。
  四周人头攒动,把江骞往孟绪初身前挤,两人衬衣都很薄,江骞的腹肌就清晰地贴在了孟绪初的腰腹上。
  孟绪初像被烫了下,咬着唇忍下来。
  本该是一触即分碰撞,是个微妙的误会,却因为江骞赖着不走而变了意味。
  他也不说话,好像在用无声的事实告诉孟绪初:
  ——看到没,这才是好身材。
  孟绪初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忍耐快要达到顶峰。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孟绪初下意识将手伸进裤兜,又摸了一手江骞的大腿肌肉。
  他忍无可忍深吸口气,一把推开:“起开!”
  手机上是孟阔刚来的一条短信,点开的瞬间,孟绪初表情就凝滞住了。
  ——穆庭樾临终,要见你最后一面。
  短短几个字像平地一惊雷,孟绪初心脏骤然跳了两下。
  周遭恍惚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像有什么东西强硬地压下了喧闹,汇集成人们心中无声的震荡。
  穆家所有人的手机在短短的几秒内,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他们也看着手机,惊惧地沉默着。
  嘭!
  狂烈雷声响起,将所有人的思绪猛然拽了回来。
  孟绪初抬头,在电闪雷鸣中,看见江骞亮得惊人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装模作样)(眉开眼笑)发生这种事相信大家都很遗憾,就适当发点红包庆祝一下吧,到时候葬礼诸位记得来参加啊。至于宝贝,宝贝喜欢好身材随时可以扒了我啊,或者我自己扒,宝贝你看现在怎么样?


第21章 
  暴雨倾盆,所有缆车全部停运。
  山间光滑的石板路上,数十道脚步连绵不绝,急切地回荡山间。
  人人都在争先恐后往山下跑,往医院赶,好像觉得赶上时间见到穆庭樾最后一面,就会有什么不同似的。
  江骞撑着伞,护着孟绪初下山。
  硕大的雨点砸向伞面,孟绪初耳边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爆裂的雨声。
  人群接二连三从身边飞奔而过,冲向漆黑的山脚,像一道道闪着水光的鬼影,掀动孟绪初的衣摆,在耳边留下呼呼的风声和急促的喘息。
  太危险了,这么下去太危险。
  黑天,大雨,山路,混乱的人群,简直是踩踏事故的标准公式。
  孟绪初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想起小学的时候。
  有一次学校的烟雾报警突然响了,学生们被紧急疏散去操场,但那时候学校的消防演练很不到位,以至于孩子们惊慌之下四处逃跑,老师们拉都拉不住。
  那时候孟绪初一年级,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白又瘦像颗小豆芽,还容易流鼻血,学前班的小朋友都比他壮实。
  低年级的一二三年级都在一栋楼,疏散的时候没有人拉着孟绪初,他被那些比他高大很多,看起来有营养很多的小朋友东推西倒。
  有人踩他的脚,有人压他的头,有人一下一下很用力地推他的后背,逼他跄踉着往前倒。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到真切、浩大的孤立无援。
  最后他是靠着本能缩去的墙角,才躲过一劫,身上被抓烂好几条口子,湿淋淋淌着血。
  那次的火灾并没有造成伤亡,反而是其连锁反应引发的踩踏事故造成很多孩子受伤。
  从那以后孟绪初就讨厌人多的场合,尤其是人多且无序的场合。
  初高中最讨厌体测跑一千米。
  虽然那时候他早就被林承安接去照顾,和亲生父母渐行渐远,身体不像小时候那么差,一千米咬咬牙能跑下来。但每次体育老师发出指令后,全班男生在起跑线蜂拥而出,从耳边唰唰飞过的劲风,塑料跑道上杂乱震动的脚步,都让他觉得想吐。
  甚至大学在操场夜跑时,要是有人贴得太近从他身边跑过,带起的风声都会让他下意识心脏紧缩,耳边响起久远记忆里“轰隆轰隆”像要摇碎地面的脚步声。
  雨越来越急,孟绪初鼻尖满是雨水潮湿的腥味,他不着痕迹地掐了掐掌心,步履平稳地往山下走。
  忽然肩膀一紧,江骞压着他的肩头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怎么老往边上缩,想淋雨?”
  孟绪初怔了怔,原以为隐藏得很好,才发现他在自己都没意识到情况下,不断地往角落走。
  那是他的心里安全空间。
  他咬了咬嘴唇,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说:“太黑了,没看清。”
  黑暗中,江骞注视孟绪初隐隐发白的侧脸,眸色暗了暗,情商在这时候适当爆发了一小点,没有直接戳穿他。
  只说:“你不用看清,跟我走就行。”末了又补充一句:“把眼睛闭上都行。”
  然后孟绪初好像笑了一下,夹在风雨里像微弱的幻觉,江骞再去看时,孟绪初只是轻轻抿着唇,苍白的脸上除了雨水再无其他。
  他留神注意着脚下,一脸冷淡:“那样我们会一起摔个狗吃屎。”
  江骞“啧”了声,按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孟绪初抬眸,听见他说,“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孟绪初不答,江骞就来劲了似的,一定要他给个准话,无奈之下孟绪初只得点头:“信,我信行了吧。”
  明晃晃的敷衍,江骞不是很满意,但雨大风急的,孟绪初看上去像有点怕,他到底没再说什么。
  前方有一个拐角,安全起见,江骞揽着孟绪初靠边放慢了脚步。
  身边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地往前跑,孟绪初下意识攥紧五指,警惕身边的动静。
  某个瞬间,身后的响动骤然加大,像有人没踩稳朝他扑了过来,孟绪初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在一阵失重中摔了下去。
  混乱中,江骞拉了他一把,抱着他跌跌撞撞地下落,滚落几节台阶。
  那人撞他们的方向,根本就是冲着一侧的围栏去的,围栏外就是漆黑的山坡。
  幸好山路的石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缓冲的平台,他和江骞重重跌落在平台上,不至于真的翻过围栏摔下山。
  头晕目眩被扶起来时,孟绪初抬头往前望,撞他们的人早就冒雨跑远,穿着长长的黑色雨衣,只留下一段模糊的背影,连是男是女都难以辨认。
  他眉心渐渐蹙起,久久凝视着背影消失的地方。
  脸颊被人轻轻拍了拍,孟绪初回过神,看到江骞急切的眼睛,在雨夜里被水洼映出点点亮光。
  “有没有受伤?”江骞问。
  “没事……”孟绪初呼出口气,拉了拉江骞的衣服,“你怎么样?”他记得刚才江骞几乎是整个将他裹进了怀里。
  江骞说:“我能有什么事。”
  台阶本来就不高,这样的落差对他来说和倒在平地上没有区别,唯一危险的是,刚才差一点就要翻下栏杆,这么大的雨,要是落到山下去,多半凶多吉少。
  倒是孟绪初,这人一向脆皮,哪怕被是抱着摔几个台阶,身上肯定也磕出了淤青。
  江骞按着孟绪初的肩,让他动一动胳膊,孟绪初照做,关节都还活动自如,江骞放下心来,觉得自己这个人肉坐垫到底还是派上了些用场。
  “刚才那个人,你看清了吗?”孟绪初问。
  江骞摇了摇头,他摔下去时是被孟绪初压在身上的,视线比孟绪初还要窄,基本上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黑色雨衣。
  但是他说:“应该是个男人。”
  “怎么说?”
  江骞往孟绪初身侧后方指了指,孟绪初回头,但他视力不算好,大雨之下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艰难地眯起眼。
  “是个男人的鞋印。”江骞说:“要把我们朝这个方向撞,只能站在那里。”
  孟绪初看不清,江骞的视力却奇佳,远处那半个不明显的脚印清晰地印在眼里,大雨冲刷,很快将剩下一半也抹掉,化作汩汩泥水。
  “现在一点不剩了。”江骞沉声道。
  孟绪初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雨水顺着睫毛脸颊滴滴答答往下淌。
  伞早就不知道被风刮去了哪里,孟绪初被淋了个透彻,嘴唇紧抿出苍白的唇线,脸庞仿佛都是透明的。
  江骞脱下外套,不由分说罩在他头顶,水柱沿着衣领蜿蜒而下。
  孟绪初眼眸动了动,莫名看了江骞一眼,但没说什么。
  撞他的人显然是故意的,孟绪初心里其实有过预期,这么大的雨,当然什么都不可能留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苦笑了一下,“我还真是乌鸦嘴。”
  刚说过两人一起摔个狗吃屎,下一秒就灵验了。
  江骞失笑,抬手抹去他脸颊的泥点:“别瞎说。”
  孟绪初笑着点点头,忽然捡起身边散落的树枝,将衬衣裤腿唰唰划破几道口子。
  他动作来得太突然,江骞一惊,连忙攥住他的手腕也没能阻止,只能看见撕裂的衣衫下,雪白的皮肤被染上了雨水。
  “你干什么?!”
  孟绪初却笑了笑,把口子撕得更大些,身上弄得更脏些,再抬起头时眼里恢复了一点神采。
  “没事。”他说:“起码排除一半性别了。”
  ·
  亚水市中心医院。
  孟绪初依然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监护室外走廊里,穆家人一个挨一个站着,空气却很安静。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淋了雨,或多或少展露出狼狈的样子,面色都不好。
  拜祭会里浩浩荡荡几十家亲戚此刻消失无踪,应该是穆海德不许他们来打扰,入眼的只有姑姑二伯两家人。
  孟阔在电梯口接孟绪初。
  “叮!”电梯门打开,孟绪初抬腿从里面走出来,孟阔霎时睁大眼睛。
  “哥,你、你怎么……”
  孟绪初不只是浑身湿透,雪白的衬衣和西裤上都染着星星点点的泥印,在洇湿的布料上晕出一团团污渍,脸色冰白,滴水的碎发贴在脸颊。
  和走廊里那群人不是一个程度的糟糕。
  但抬手制止孟阔出声的动作,依然充满绝对的威压,甚至因为过分苍白的脸色显出一种无端的冷刻,仿佛看一眼他的眼睛,都能感到满腔寒意。
  走廊里,穆世鸿听到声音转头,一见孟绪初就出言责怪:“平时迟到早退就算了,庭樾临终你居然也最后一个到,还把不把穆家放眼里了!”
  穆蓉原本坐在长椅上唉声叹气,闻言捂着嘴站起来,惊呼道:“绪初你、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孟绪初没答,先环视了一圈,视线从众人身上一寸寸扫过去,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他们的神态,还有他们的衣服。
  到底是从山里出来的,每个人的裤管鞋面都或多或少沾着泥浆。
  穆蓉一双高跟鞋上全是泥,但依然坚决奉行着高跟鞋是她半条命的理念,死都不肯脱下来。
  在场的男性穆世鸿、白卓、穆天诚、穆玄诚,只有断腿的穆天诚鞋面是干净的,他估计是被好几个助理抬下的山,坐在轮椅里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迎接死亡的监护室外,时间往往是紧张急切的,每一秒都是家属们想要从死神手里争夺的时间。
  孟绪初仿佛感受不到这种紧张的流动,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众人,视线徐徐地扫过去,好像能攫取人们心中所想,将他们心底每一点细微的念头都了然于心。
  冷调的白炽灯映出他苍白的皮肤,上下打量的目光既高傲又冰冷,让人隐约的心里发怵。
  终于有人忍不住呵斥:“长辈跟你说话你就这么装死吗,还有没有点教养!”
  孟绪初抬眼,原来是穆世鸿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脖子。
  他通常情况下不会如此当面斥责孟绪初,毕竟孟绪初手上的权利比起他有过之无不及。
  现在这样失态,是因为穆庭樾就要死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能高孟绪初一头从而想要立威,还是假借愤怒在掩饰别的什么情绪呢?
  “没什么,”孟绪初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抖落披在肩头的江骞的外套,又脱下自己湿透的西服交给江骞,孟阔心领神会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交给他。
  孟绪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靠近两步,朝穆蓉笑了笑,轻描淡写的:
  “有人把我推到山沟里去了,爬出来花了些时间,所以来晚了。”
  穆蓉却惊恐捂嘴:“谁这么缺心眼啊!”
  孟绪初也笑:“是啊,真是缺心眼。”
  他说着往周围看了看,不少人脸色都变了变。
  于柳回避着他的眼神:“绪初你这话真让人寒心,当时雨大,我们好多人都摔跤了,可能只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你,怎么就说得像我们要害你一样?”
  穆世鸿也指着鼻子骂道:“别以为庭樾走了这家就你说了算,我们永远是你长辈,怎么你摔一跤还要我们全家给你赔礼道歉吗?山里那么乱,跌下去能这么快出来?别什么都算在别人头上!”
  “本来是出不来的,”孟绪初不疾不徐地说:“但幸好我有阿骞,他对怎么在山里找路还算有点心得。”
  “不可能!”
  孟绪初倏而笑了:“二伯就这么确定我没摔下去吗?”
  明明他身上的泥浆,头上的枯叶,破碎的衣衫都明明白白彰显着这一点。
  穆世鸿一顿,咽喉像被堵住似的,神色微妙地一变。
  “你……”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打断。
  一直没开口的穆玄诚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别说了爸,这里好歹是医院,庭樾哥和大伯还在里面呢。”
  穆世鸿回头,不由多看了几眼自己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儿子,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穆玄诚悄悄抬头,孟绪初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监护室门打开,穆海德缓缓走了出来,倚在门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他垂着头,像没有力气去看众人,只是朝孟绪初招了招手,低声说:“绪初啊,去看看他吧。”
  “好的。”孟绪初点头应下,视线却看着穆世鸿。
  进入监护室前,他朝二伯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柔美至极,眼中却似有寒冰,仿佛一种无声的警告。
  穆世鸿身上一僵,霎时觉得遍体生寒。
  ·
  监护室里和往常并无分别。
  滴答的仪器,密不透风的昏暗光线,和床上那个将死之人。
  孟绪初在椅子上坐下,打量了一下穆庭樾。
  他眼窝深陷,浑身透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但或许是回光返照,精神头意外的比之前好上一些。
  忽略瘦到脱相,骨头挂再也不住皮的糟糕模样,依稀倒是可以辨认出曾经是儒雅英俊的。
  “我以为你会想见见其他的亲人。”孟绪初轻声开口。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和穆庭樾说话,所以即便的略带施舍的语气,穆庭樾也不由地双眼亮了亮。
  他眷恋地看着孟绪初,只说:“一群掉钱眼里的家伙,有什么好见的。”
  孟绪初笑了笑:“你这么说他们要寒心了。”
  穆庭樾轻嗤一声:“他们总觉得我瘫在床上,但其实我一直有意识的,他们干了什么,在我旁边说了什么,我都知道。”
  “尤其是越临近今天,脑子就越清楚。”他费力地转头看向孟绪初,动作僵硬迟缓,但很执着:“我最近总在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恨我的。”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感叹道:“你小时候明明很可爱。”
  孟绪初垂下睫毛,平静地坐在阴影里,门口光源从后方溢出,将他肩颈映出极修长柔美的线条。
  穆庭樾盯着他颈肩的那团光源,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是我弄断你肩膀那次开始吗?”
  孟绪初一哂,“你是这么觉得的?”
  穆庭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反问:“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要折断你肩膀吗?”
  孟绪初不答,穆庭樾就自己说起来,仿佛在回忆他所骄傲的什么事。
  “你的肩膀很漂亮,从小就漂亮。”
  他看向孟绪初:“你还记得舅舅刚把你接回家的时候吗,你那么小,浑身都脏兮兮的,舅舅一点一点帮你洗干净。”
  “那时候你的肩膀就很漂亮,肩胛骨那里像要长出翅膀。”
  “所以从那一天,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有一天会飞走,会远离我们,会去到我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
  穆庭樾笑了起来:“所以我想,如果你的翅膀断掉了呢,是不是就飞不起来了,你是不是就会,永远待在我们身边。”
  他紧紧盯着孟绪初,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期待看到一些愤怒或者失控。
  他坚持了很久,久到快要撑不住这一口气。
  但孟绪初表情始终是淡淡的,淡到他自以为深刻的自白,于孟绪初而言仿佛风过都不留痕。
  半晌,孟绪初才轻轻应了一声:“原来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声音仿佛有一丝惋惜,为他平白无故折断过一次的肩膀惋惜。
  “不是这个……”穆庭樾喃喃道:“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呢……是因为我带你去出差,让你没能见到舅舅最后一面,还是那年海上,船难,我……我……”
  “那年海上,船难,”孟绪初说:“你拉我给你们父子挡枪,怎么不说完呢,说不口吗?”
  穆庭樾瞳孔紧缩,那是他绝不愿意面对的回忆。
  亚水市临海,运输贸易大多倚靠海运,穆安集团也早在二十年开始涉足船舶制造。
  五年前,穆海德带着穆庭樾和孟绪初,乘坐集团建造的最新号商船,自南海而下,去往地中海流域,途径索马里半岛时遭遇海盗劫船。
  那时的海盗都有自己武装力量,他们的商船与之相比战斗力几乎为零。
  混乱中三人往船尾逃去,千钧一发之际,穆庭樾却拽过孟绪初,挡在他们父子身前。
  当时那枚子|弹从腹部而入,击碎脾脏,斜着擦过脊椎,洞穿了孟绪初的身体。
  穆庭樾哽咽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必须活下来……”他忽的眼睛亮了亮:“所以你恨我对吗?”
  “你恨我千方百计让你留在我身边。但是你快要自由了,你很快就要自由了,要飞走了——”
  “别自作多情了。”孟绪初打断,他仿佛有些累了,对这些胡言乱语感到不耐。
  “我没那么恨你。”他说:“你弄断我胳膊,但我同时也把你脑袋开了瓢。你拉我挡枪,所以你现在躺在了这里。我们没那么多纠葛。”
  他平静地终结了话题:“至于老师,他说到底不是你害死的。”
  “害死?”穆庭樾脸上闪过一丝无奈,“那只是个意外绪初,一个令人惋惜的意外。你到现在还不信吗?”
  “他是父亲最好的朋友,是我母亲的亲弟弟,是我的亲舅舅,林家和穆家早就是一家人了,没有人要害他,你为什么就不信呢。”
  “他不是舅舅。”孟绪初忽然说。
  穆庭樾愣了,一时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孟绪初一字一句到:“穆海德不是你父亲,林涧也不是你母亲,你们在血缘上没有半点关系,哪里来的一家人。”
  穆庭樾表情空白了好几秒,而后化为荒唐的笑:“你在开什么玩笑。”
  孟绪初拿出手机,虽然浸了水,但所幸还勉强能用。
  他找出那两张亲子鉴定的照片放到穆庭樾眼前:“看见了吗?”
  穆庭樾死死盯着那两张照片,几乎像要洞穿屏幕,“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是、是你伪造的吧绪初?是你在骗我?!”
  孟绪初摇了摇头:“看吧,事实摆在你眼前,你不也还是不信?”
  “不可能,我不可能……”穆庭樾自言自语般呢喃,忽而又发狠地看向孟绪初,眼睛血红,“你以为你知道很多吗,你以为你……”
  他呼吸一滞,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喉头剧烈痉挛起来,瞳孔紧缩,而后发出急促的倒吸。
  孟绪初面无表情按下呼叫铃,霎时间,医务人员鱼贯而入。
  他毫无留恋地转身,衣角却被人死死拽住,穆庭樾拼着最后一口气支起身体,目眦欲裂:
  “离开、江骞,他不是……不……”
  孟绪初霎时眉心一跳。
  可下一秒,衣角一松,穆庭樾的视线开始涣散。
  滴——!
  监护仪响起了最后的警报。
  凌晨两点十一分,医生宣判死亡。
  孟绪初在穆家人狂奔而来的身影里往外走,人影聚散,最后出现江骞深刻的眼睛。
  ·
  凌晨,穆家老宅。
  穆庭樾去世,为了后续处理葬礼和遗产的事,众人都暂时回到老宅留宿一晚。
  孟绪初按亮卧室的灯,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他感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剧痛,是疲惫到极点时身体产生的警告。
  他脱掉外套,随手扔在一把椅子上,走进浴室打开热水,汩汩水流沿着瓷白的边缘流进浴缸。
  这是一个圆形的大浴缸,水放满需要一定时间,于是孟绪初又走出来,在桌前坐下,手肘抵在桌面,闭眼支着额角。
  他头发湿濡,发尾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过脖颈,再从脖颈蜿蜒没入领口,孟绪初也没精力去擦。
  江骞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关上门,把手提包放在角落。
  手提包是防水材质,里面的衣物也用袋子封好装了起来,幸运地躲过了雨水的侵蚀,摸上去一片干燥,明天还可以继续穿。
  江骞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从衣帽间里找出几个衣架,把孟绪初的衣服拿出来,整齐地挂好。
  孟绪初从声响里大概能听出他在干嘛,没有睁眼,低声说:“弄好就出去吧,隔壁有一个客卧,你今晚住那里。”
  江骞没应,几秒后孟绪初眼前暗了暗,罩下一层阴影,他睁开眼,只见江骞站在他身前,低头注视着他。
  孟绪初不由地皱了皱眉:“还有事?”
  江骞双手插兜,衬衣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修长有力,半湿的衬衫下隐隐可见起伏的肌肉线条。
  确实是非常完美的一具男性身体。
  孟绪初却抿着唇移开了视线。
  “我不可以住这里吗?”江骞忽然说。
  “什么?”孟绪初愕然抬头,下意识看向卧室里仅有的一张床:“你怎么可以……”
  “你想到什么了?”江骞反问,脸上露出戏谑的笑,“衣帽间有张折迭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床,我指的是那个。”
  孟绪初先是一愣,而后眼瞳动了动,眼底逐渐上过一丝被惹怒的羞恼,抿着嘴偏过头。
  “所以我可以住这里吗?”江骞重复道。
  “不可以。”孟绪初直接拒绝。
  “为什么?”江骞在他身前蹲下,这使他们的距离又拉进了一点,江骞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水珠的气息。
  孟绪初领口敞开着,衬衣和西裤上划破一道道口子,依稀可见苍白的皮肤。
  他衣服依然湿润,衬衣湿哒哒贴在胸前、腰腹,单薄的面料浸透水后显出半透明的质感,下摆收在西裤里,同样湿透的西裤紧贴皮肤,把腰|臀的线条细致地描绘在灯影下。
  这不是转移视线就可以避开的,所以江骞坦然地直视着,问:“这间屋子有什么特别吗?”
  “所以我拒绝你还需要给出理由?”孟绪初冷冰冰地说。
  江骞却露出了然的表情,答非所问:“原来是你和他的婚房啊。”
  孟绪初眉心狠狠跳了下。
  没错,确实是他和穆庭樾签署结婚协议后,穆海德给他们准备的房间。
  只不过孟绪初没在这里住过一次,穆庭樾也没有,房间里所有家具摆设都崭新。
  可惜的是,它以后也不会再有主人了。
  但江骞这么说,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他既然知道,还花费口舌和孟绪初周旋,简直就像是故意在逗弄自己。
  孟绪初胸膛微微起伏,感到一种无言的恼怒。
  他定定注视着江骞,眼中是森然的寒意:“所以呢,你还是要赖在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江骞笑着,仿佛孟绪初冰冷的目光对他来说是什么和煦的春光,他惬意地沐浴在其中,轻声说:“他已经走了。”
  唰啦——
  浴缸里水满溢出来,先是一波浇到地面,然后是淅淅沥沥源源不断的涓流。
  孟绪初掀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当头砸在江骞脸上,起身径直走进浴室,碰一声关上门。
  冲门外扔下一个字:“滚。”
  江骞摘下外套,扭头看向磨砂玻璃里溢出的暖光,无声地笑了。
  咔哒!
  浴室门被锁上。
  孟绪初握着门把,手上不自觉加重力道。
  江骞热切含笑的目光仿佛还萦绕在身边,他闭了闭眼,将这一幕用力挤出脑海。
  头痛愈演愈烈,身上却一颤一颤地发冷,疲惫已经到达极点。
  孟绪初叹了口气,一颗一颗解开纽扣,把潮湿的衬衣和西裤都扔到一边,先在淋浴区将身上的污秽冲洗干净,再光脚踏进浴缸。
  温热的水流包裹几乎被冻得僵硬的身体,霎时热意传遍每一寸神经末梢,连绵不绝的头痛似乎都缓和不少。
  孟绪初长舒一口气,不自觉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闭上眼,昏昏沉沉地躺在水里,浴室明亮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眼皮,化为柔软的暖光包裹他。
  一整天的纷繁的思绪撞击紧绷的神经,画面却渐渐越来越远,变成一道道模糊碎片。
  外面雨还在下,猛烈的雨声在此刻化作助眠的良药,汹涌的睡意席卷而来。
  时间安静流淌,有那么几个片刻,孟绪初恍惚感觉不到它的流逝。
  滋啦——
  光线忽然明灭地一闪,孟绪初猛地睁眼,耳边同时响起爆裂的雷声,比以往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震耳欲聋,足足持续了快十秒。
  孟绪初心脏随之猛烈地震颤,头顶灯在雷声响起的瞬间熄灭,即将结束时又颤巍巍亮了起来。
  孟绪初这才恍惚想起,这已经是一栋很旧的房子了,遇到过于强烈的雷雨时,电压就会不稳。
  他摸了把脸,惊魂未定地站起身,决定提前结束泡澡。
  可刚抬腿要跨出浴缸,顶灯就在滋啦一声中彻底熄灭,孟绪初脚下一乱,惊慌之下砰一声摔回了水里。
  倒了大霉,一天摔两次。
  更倒霉的是,这次额角磕到了浴缸边缘,孟绪初甚至没来及感觉到痛,就在那瞬间晕了两秒,整个人没入水中。
  先前还温暖无比的水流荡漾起来,四面八方涌入口鼻,又硬生生把孟绪初憋醒。
  他睁开眼,下意识扑腾,却使不上力也踩不到底,脚尖一旦碰到缸底,就瞬间打滑跌得更深。
  孟绪初有点慌了,眩晕之下大脑做不出反应,是身体的本能在提醒他,他溺水了——在泡澡的浴缸里溺水了。
  简直太可笑了,如果真的死在这里,那简直是一生中最大的笑话。
  从没住过人的婚房,两个主人惨死在同一晚,说出去根本是地狱凶宅。
  就在思维飘远到差点收不回来的时候,身体忽然一轻,孟绪初被一股巨力捞出水面,鼻尖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对新鲜空气的渴求几乎成了本能。
  孟绪初下意识大吸一口气,被挤压的肺部骤然贯入新鲜空气,换来的就是猛烈的呛咳。
  江骞想捂他的嘴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
  孟绪初简直要把肺一起咳出来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和肺都在痉挛,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江骞托着他背,一刻不停地给他按揉后心和胸口,告诉他“轻一点,轻一点”。
  他毫不怀疑,孟绪初继续这么咳下去,到时候毛细血管破裂,喷出口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剧烈的咳喘才逐渐平息。
  江骞捏住孟绪初的下颌,用手臂托住他的身体,反复拍了好几下后背,把肺里残存的积水给控出来。
  孟绪初手指沉沉地陷在水里,因为脱力不住地发着抖,生理泪水流了一脸。
  他昏昏沉沉陷在江骞臂弯里,感觉眼尾一热,江骞把他的泪珠子抹掉了。
  孟绪初听到江骞庆幸中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
  “洗澡溺水,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
  孟绪初自己也没见过。
  洗澡呛死的不说亲眼所见了,就是新闻里也没几例。
  孟绪初自打成年以后就没丢过这种人,匪夷所思到会成为一生的耻辱。
  他借着幽暗的水光去看江骞,即便视线模糊不清,也依然能看出容貌俊朗。
  但如果孟绪初有力气,他会毫不犹豫掐死江骞灭口。
  ·
  孟绪初暗暗调整了一会儿,吐息渐渐匀整后,挣扎着想要起身。
  他仍然没有力气,逞强的后果就是反复跌回江骞怀里。
  第五次尝试时,他按着江骞的肩抬起上半身,还没来得及碰到浴缸的边,就被按着腰压了回去。
  江骞很无奈地“唉”了一声:“歇一下吧,让我也缓缓。”
  激荡的水花掩住口鼻,孟绪初差点又被呛到,江骞托着他的下巴把他抱起来一点,又在后背安抚地拍了拍,仿佛在为差点呛到他道歉。
  孟绪初身上丝|毫|不|挂,滑溜溜的撑不住浴缸,江骞拉过架子上的一张浴巾,盖到他背上。
  但江骞薄薄的衬衣被水浸透后几乎感受不到存在,孟绪初就好像没有任何阻碍地被抱在怀里,对方的骨骼、肌肉、每一寸皮肤的温度都清晰可感。
  水面轻轻荡漾着,拍打在孟绪初胸前,一池温水到此刻已经渐渐凉了下来,让江骞炽热的体温显得更加热烈。
  这是一种非常容易让人一不小心就沉溺其间的温度,尤其对孟绪初这种天生就冷血的来说。
  他手臂锢着孟绪初的腰,胸膛像一团暖烘烘的火焰,肌肉紧实的腰腹和孟绪初紧密相贴。
  孟绪初感到一股难以挣脱的巨大力量,以及对方某处明显的变化。
  他脊背一僵,几乎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你……”
  江骞循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了眼,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展示出了一种不要脸到极致的坦诚。
  他甚至挑了挑眉,看上去比孟绪初更惊讶:“别告诉你觉得这很奇怪。”
  孟绪初绷着脸,声音冷到极致:“你什么意思。”
  江骞却笑了:“我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孟绪初睫毛颤了颤,下颌线条随即绷得更紧,连带脖颈的都绷出美丽的弧度。
  浴池水光琳琳,把荡漾的波光映在他眼底,鼻尖,和胸前苍白的皮肤上。
  孟绪初冷冷地看着他,连嘴角抿成的直线都冷淡,这分明是一种能够让人瞳孔紧缩的威慑。
  但偏偏他被淋湿了。
  头发和睫毛都湿淋淋的沾着水。
  于是他看起来,只会像一只正在逞能,却毛皮柔软的小动物。
  江骞俯身到他耳边,刚一开口就感受到了他的战栗。
  他轻轻笑起来:“还没习惯吗?现在不用继续装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可憋死我了


第22章 
  雷雨交加,旧式园林的宅邸屹立的风雨里。
  恍惚一道惊雷劈下,整栋宅子霎时陷入黑暗。
  白卓从储藏间找出剩余的蜡烛,点燃一只烛台,缓缓上楼,逐一给每个房间分发蜡烛。
  昏暗的浴室里,只有江骞的眼睛是雪亮的,眼瞳在高挺的鼻梁和眉骨间熠熠生辉。
  孟绪初冷冷看着他,脸颊的水珠化作一道道冰冷的水痕,一滴一滴顺着消瘦的下颌坠入水面,扬起轻微涟漪。
  他就这么无声地和江骞对峙。
  然后终于从水底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带着莹润的水痕,抵在江骞左胸膛,心脏跳动的位置。
  他轻轻点了点,感到江骞身躯微微绷紧,肌肉显出坚硬的张力,眉梢一挑,露出挑衅的笑容:“所以呢?”
  他说:“就算是装傻,又能怎么样?”
  其实也不能完全说孟绪初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他从小就被很多人记恨,也被很多人喜爱,更有很多人用记恨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扭曲的喜爱。
  所以孟绪初从很小开始,就习惯于麻木,对身边萦绕的任何情感,只要不产生实质影响,他都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但今天是江骞非要挑出来的。
  是他一定要用如此强烈的方式打破孟绪初维持的平衡,孟绪初也不是不可以奉陪。
  砰砰——
  砰砰——
  江骞的心跳强而有力,清晰传递到指尖,孟绪初抬眸平静注视着他,然后轻轻一推,江骞就在那瞬间的蛊惑中,自然地向后荡开些许。
  几乎同时,孟绪初抽身而起,带起哗啦一片水声。
  叩叩!
  房门突然被敲响,孟绪初呼吸一滞。
  “绪初?你在里面吗?”白卓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孟绪初动作僵在原地。
  手腕攀上热流,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下一秒他又被环着腰带进了水里,水花激荡。
  “绪初?!”白卓声音陡然加大:“你还好吗?”
  炙热的胸膛紧贴后背,江骞在他耳边戏谑地问:“你要怎么回答他?”
  气流若隐若现扑在耳边,像一团团温热的小针绵密地挠着,既痛又痒,既酥又麻。
  孟绪初无可奈何地偏过头,却被江骞托着下颌动弹不得。
  江骞垂眸注视他因为倒吸着气而极度脆弱柔美的脖子,轻声说:“刚才急着进来捞你,忘记锁浴室门了。”
  白卓将手放在了门把上。
  孟绪初瞳孔紧缩:“你!”
  江骞却露出无辜的表情:“这不能怪我,你当时就快要溺死了,我只来得及找钥匙,来不及锁门。”说着从裤袋里掏出钥匙,在孟绪初眼前晃了晃。
  一把黄铜色的金属钥匙,沾着琳琳水光,滴答往下滴着水,溅到孟绪初下颌上。
  “绪初?”白卓压下了门把。
  “表哥!”孟绪初深吸口气,“我在里面。”
  外面动作停了下来,传出白卓庆幸的声音:“还好,我差点以为你出事了,刚叫你怎么不应呢?”
  孟绪初闭了闭眼,竭力忽视江骞在身后强烈的存在感,柔声道:“刚才泡澡睡着了,多亏表哥你叫醒我。”
  白卓诧异:“睡着?!这么大的雷声——”说着又咳了下,仿佛觉得不太礼貌:“那、那你现在还好吧,泡澡睡着很危险的,没有呛水吧?”
  江骞埋在孟绪初颈肩无声地笑了,孟绪初显然是有点慌神,不然编不出出这么拙劣的借口。
  地震一样的雷声叫不醒他,表哥过来喊一下就醒了,这真是孟绪初能说出来的话吗?
  睡着了……
  江骞笑得止不住,抬手按在孟绪初起伏的胸膛上,低声说:“别紧张,后面好好编。”
  孟绪初胸膛不断起伏着,因为愤怒幅度比平时都要大,后背一张一弛地在江骞怀里颤动。
  他死死掐着江骞的虎口,将羞耻和怒火都倾注在那上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没事。”他努力稳住颤抖的呼吸,冷静道:“表哥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浴室一片漆黑,白卓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门,什么都看不见,但仍然能感觉到孟绪初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压下心底那点混乱的猜测,说:“整座房子都停电了,我想大家都刚回来,应该还没来得及睡下,就来送点蜡烛。”
  “原来是这样。”孟绪初轻柔的话音传出来,“还是表哥你想得周到——那你能帮我个忙吗?”声音是有求于人的礼貌客气。
  白卓当然不会拒绝:“你说。”
  “衣帽间最里面的储物柜,最上面那层格子里有收起来的烛台,你能不能帮我找出来,再点几根蜡烛,屋子角落都放上一些?”他顿了顿,低声的:“我视力不好,太暗了看不清。”
  孟绪初说话向来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哪怕偶尔露出温和的神情,骨子里冷淡也会无孔不入地钻出来。
  虽然现在依旧只是平静的,但话语中稍稍放缓的态度,在他身上也算是极其罕见了。
  白卓几乎没有任何拒绝的意识,本能地为他鞍前马后:“当然可以,我给你多点一些,这样你里面也能有光。”
  孟绪初笑道:“谢谢表哥,我穿好衣服就出来。”
  “没事,你别急,”白卓连忙道:“里面太暗了小心摔倒。”
  “好,麻烦你了。”
  浴室里,孟绪初嗓音里含着笑,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冰冷的眼神注视着磨砂玻璃。
  直到玻璃外那团跃动的烛光渐渐退去,消失在漆黑的门口,他才转过身,和江骞对视。
  江骞眼底笑意盎然,“这次编得不错。”
  孟绪初冷哼一声,从江骞怀里挣脱,想要离开水面,江骞却又攥住他的手腕,“等他点完蜡烛离开了我们再出去,这样最安全。”
  “是吗?”孟绪初却不太在乎的样子,执意要起身。
  江骞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攥紧他的手腕,锢住他的腰,将他带离浴缸边缘往后退。
  孟绪初脚尖离地,在荡漾的水波里,小腿像鱼尾一样摇曳,拂过水波轻盈地落到江骞身上。
  可他的动作却不轻盈,激烈地试图逃离禁锢,逼得江骞只能再加重力道,掐在他的手腕和侧腰上。
  在失去支撑的水里交手,比任何时候都要耗费体力,两人喘息逐渐加重,江骞能摸到孟绪初的颈侧都在发烫。
  他纤瘦的脖颈嵌在江骞掌心,光滑湿热的皮肤下,脉搏随着呼吸的频率颤动。
  那瞬间,江骞手下力道几近失控,逼得孟绪初身形僵了下,咬着唇皱起眉。
  江骞心里一惊,下意识松手,将孟绪初的身体往上托,孟绪初却在这时勃然变色,借着被往上托的力道压住江骞的肩,狠狠往下一按。
  江骞整个人蓦然掼入水中,但他反应力的确是惊人的,仅仅不到半秒就逃离桎梏冒出了头。
  只是他没想到,孟绪初比他还要敏捷。
  在那短短的一瞬,孟绪初已经悄然绕到他背后,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同时抬起小腿用膝窝夹住他的咽喉,反腿一拧,把他死死压进了水里。
  漆黑的夜里,没有半点光亮,浴缸瓷壁光滑坚硬,这个动作其实是很危险的。
  不是江骞危险,是孟绪初。
  如果江骞直接反抗,那孟绪初一定会在巨大冲力下向后摔去,头磕到哪里都不一定。
  而场地限制了江骞,让他没办法在反抗的同时,还能转身抱住孟绪初,使他免于伤害。
  孟绪初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做了。
  江骞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犹豫了。
  紧张的交手中,任何丝毫的停顿都会给对方带来可趁之机。
  哪怕在被抓住头发的瞬间,江骞就知道了对方的打算,也不得不因为那一剎那的犹豫,把自己的弱点送到孟绪初手上。
  孟绪初扯过花洒,用连接花洒的金属软管一圈圈缠住江骞的手,再紧紧栓到底座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他站直身体,飞溅的水花落进眼里也不在乎,反正他在晚上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他抬起脚,压在江骞肩上,用力踩下,毫不留情将他整个人踩到池底。
  赤|裸纤细的脚腕在荡漾的水底,宛若一线柔弱的浮萍,落在江骞身上,却像是被施了咒的封印,牢牢困住了他。
  江骞依然不是不能还手,只是不能两全。
  因为孟绪初依然站在边缘,身上的重量都灌注到江骞肩上,只要江骞起身,他就会狠狠摔出浴缸,砸在地上,后果不是江骞愿意看到的。
  所以他只能任由孟绪初在自己身上发泄愤怒。
  毕竟一开始也是他先把人惹生气的。
  在江骞的认知里,东亚人把这种退让叫作“宠爱”,是种美好的褒义词,应该不会有损他身为男人的尊严。
  于是江骞心安理得地在水底待着。
  反正他水性很好,而且可能是超乎孟绪初想象的好。
  孟绪初知道自己拼技巧拼力气都拼不过江骞,所以只能以身犯险,打架嘛,赌的不就是谁更豁得出去吗?
  反正他不是那种受了气还不报复回来的人,他赌的就是江骞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
  事实证明,至少没输。
  孟绪初默默估算着时间,在白卓找到烛台放好蜡烛回来前,脚上松了劲。
  平心而论,江骞在水底待的时间不短,但被放出来时却没有那种被憋得很难受的模样。
  孟绪初在心里讶异了一瞬,面上并不显露。
  卧室里逐渐亮起烛光,透过磨砂玻璃稀疏地渗进来。
  孟绪初弯下腰,随手把湿透的额发撩去脑后,一缕水痕随之下滑,沿着饱满的额头流进文秀的眉峰,再从挺翘的鼻尖下坠,滴在江骞眼下。
  黑夜里,江骞的眼底闪过跳跃的光亮,像山火燎原前,森林深处隐秘迸发的第一簇火苗。
  身后光晕越来越强。
  孟绪初垂眸,不紧不慢地欣赏了一会儿年轻人明亮的眼睛。
  俯在他耳边说:“你以为不装傻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他拍拍江骞的侧脸,学着那人先前的语气:“有没有想过,我任何时候出去都是安全的,不安全的只有你。”
  “好好待着,”他淡淡的:“出声你就死了。”
  ·
  卧室里,白卓点燃最后一只蜡烛放在桌角,闪烁的烛光将墙壁映出暖橙的色调。
  他满意转身,浴室门正好在此时打开。
  孟绪初裹着一件浴袍走出来,反手拧紧身后的门,一丝窥探的缝隙都没留给他。
  他仰起头看了看房间,似乎对这种既明亮又黯淡的色调很是喜欢,冲白卓笑了笑:“辛苦你了,表哥。”
  白卓心里顿时腾起一股被需要后的满足,握拳掩了掩唇:“哪里,举手之劳。”
  他说着顿了顿,看了孟绪初两眼,觉得孟绪初脖颈手腕都好像泛着红,没忍住问道:“你、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啊。”孟绪初说。
  白卓欲言又止:“我刚听到里面有声音……”
  “噢,”孟绪初笑了笑:“刚才里面太黑,我差点摔倒,让你见笑了。”
  “这样啊……”
  白卓说完,两人相顾无言,孟绪初还是一脸温和,神色却有些疲惫,这样的状态不说话,就是在委婉地赶人了。
  白卓霎时反应过来,抱歉地笑笑:“那我先走了,你一天下来也累了,早点休息。”
  孟绪初上前送了几步:“你也辛苦了。”
  “没事,”白卓打开门,向外指了指:“我就住隔壁,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话音刚落,孟绪初脸色就微妙地变了变。
  白卓自问没说错话,疑惑道:“怎么了?”
  “没事。”孟绪初回过神,向他点了点头:“晚安。”
  他神色其实没有太大变化,烛光也不足以将他每个表情照得一清二楚,白卓只能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不好再多问,也道了一声晚安。
  关门声响起,白卓逐渐走远。
  孟绪初不着痕迹地蹙起眉心。
  他怎么忘了,白卓自出生起就住在姑父家,平时不在这里长住,这座宅邸从来没有他专属的房间,他每次都是在客卧将就一晚。
  孟绪初站在原地一时没有挪动,烛火把他的影子映到墙上,光影摇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墙壁上出现另一道影子,比孟绪初的高了一圈,大了一圈,随着烛火的摇曳缓缓靠近,最后合二为一。
  江骞他身后站定,熟悉的体温传来,孟绪初鼻尖嗅到潮湿的水汽。
  江骞弯下腰,发尾的水珠顺势而下,滴进孟绪初敞开的衣襟里。
  胸前皮肤一凉,孟绪初不自觉颤了颤,被身后人扶住肩膀。
  江骞下巴若有若无地搭在他肩头,很是为难地问:
  “怎么办,他把我房间抢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怎么办,你去睡大街吧


第23章 
  雨下了一整晚,从最初的电闪雷鸣,到后来的大雨倾盆,再到最后的骤雨初歇。
  一切都在寂静的夏夜悄然发生着。
  清晨,随着天边第一缕青光的漫开,雨后柔和的晨光如烟地倾洒,渗透进窗框。
  江骞神清气爽推开衣帽间的门时,孟绪初正对着镜子一颗一颗、从下往上系纽扣。
  推拉门收进墙壁缝隙的凹槽,嵌在门里的镜子也随之滑动。
  孟绪初在自己的身影后看到了江骞的眼睛,系纽扣的手随之顿了一下,而后视线越过江骞的侧脸,看向某处虚空,手上动作不停。
  江骞视线却落在他的脖子和手腕上。
  那里都分布着不同程度的红痕,经过一夜的洗礼,变得鲜明无比。
  江骞觉得应该是昨晚在水里纠缠时,他给孟绪初掐出来的,但真看到后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认为自己有使用到这么大的力气。
  孟绪初冷眼瞧他,“好看吗?”
  听上去就是还没消气。
  大约是家里有新丧,孟绪初只穿了一件纯黑的衬衣,并没有披上江骞给他带的外套,显得他面孔素白,纤尘不染。
  极致的黑,极致的白,和其间纷繁红痕的点缀,构成了强烈的色彩对冲,鲜明深刻地冲击着观赏者的视网膜。
  但江骞一向很坦诚,尤其在美学鉴赏方面。
  于是他认真地点了点头:“非常漂亮。”
  下一秒却猛地眼前一黑。
  孟绪初“砰”一声狠狠摔上门,力气大到门框震动,劲风划过江骞鼻尖,再睁眼时,满眼都是实木门上纷繁的纹理。
  “……”
  过了几秒,江骞才推门出去,孟绪初正背对着他站在桌前,一边系手腕的扣子,一边低声咳嗽。
  一整晚又是淋雨又是呛水,到底还是让他着凉了,这串咳嗽非但没停下来,反而越来越急。
  孟绪初手抖得系不上扣子,只能先作罢,撑着桌面弯下腰。
  江骞上前给他拍了拍背,拉开椅子让他坐下,他就伏在桌上不断地咳,逐渐发出倒吸声,脖子侧脸都开始充血。
  这就是有点严重的情况了。
  江骞皱了皱眉,也不顾对方还在跟他闹脾气,从身后将他抱住,小臂支起他的上半身,二话不说解开他领口刚系好的扣子。
  孟绪初有时候是真的很倔,就这样还得先瞪江骞一眼,用不满的视线控诉江骞行为的粗俗。
  江骞叹了声,哄道:“知道了,等下给你系回去。”
  分明是低声下气地在哄,却莫名其妙让孟绪初更加不满,咳得鼓起的腮帮和拼命抖动的睫毛都在无声宣示着他的不乐意。
  江骞失笑,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捂住孟绪初的口鼻,另一只手环过肩膀握住他的脖子。
  孟绪初的脖颈白皙修长,江骞手指压上去时,刚好和上面的红痕完全契合。
  即便对红痕的来历一清二楚,但亲自证实时,江骞还是心惊了一瞬了,随即腾起一股掺杂着惊讶、心疼和私欲得到满足的隐秘的欣喜。
  他拇指不自觉刮了刮那颗精致的喉结,然后在对方的战栗中回过神,稍微用了点力按住孟绪初颈侧。
  “忍一下,你咳岔气了,”江骞说:“慢慢调整呼吸。”
  孟绪初仰着头,泛红地的双眼镀了一层水膜,长睫不住地颤抖着,被生理泪水浸湿成一簇簇黑色羽毛,湿漉漉黏在眼尾,很像刚破壳的雏鸟,柔软又小心翼翼。
  江骞忍不住托着他的后脑很轻地揉了揉:“乖一点,好好配合很快就不难受了。”
  孟绪初说不出话,没法反驳,只能用力闭上眼,偏过头自己调整。
  等他稍微缓过来一些,呼逐渐平稳时,江骞倒了杯温水过来,孟绪初伸手想接,却被对方轻轻挡开。
  江骞扶着他的下巴,拇指轻轻拨开他的下唇,指腹卡在齿缝间,只喂给他很少量的一点。
  孟绪初嗓子干得厉害,喉咙火辣辣的发疼,像在沙漠里待了一天一夜,一点水下去非但没能缓解,反而将更多的渴望勾了出来。
  他皱眉去抢夺水杯,被江骞按着手腕压下,拒绝得很无情:“别急,先润润嗓子,不然等下又要呛到。”
  孟绪初:“……”
  江骞:“瞪我也没用。”
  孟绪初索性闭上眼,江骞等了几秒,才让他稍微多喝一点,找来感冒药给他吃。
  孟绪初把药一把塞进嘴里,仰头和水服下,再抖着手指拿纸巾擦汗。
  江骞坐在他身边,帮一颗一颗把纽扣系好,问:“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
  孟绪初没应,却下意识瞟了眼水杯。
  江骞当即捕捉到他这个略带心虚的眼神,不可思议地扬了扬眉梢:“真是喝水呛到的?”
  孟绪初扔去一个带着寒意的眼刀:“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显然是被撞破糗事还掩饰失败后,试图用身份差距来威逼下属闭嘴的万恶资本家。
  江骞手肘搭在玻璃桌上,侧身面对着孟绪初而坐,闻言没忍住捂住半张脸低低笑了起来。
  “砰!”
  资本家把水杯往桌面一甩,冷漠无情起身离开。
  ·
  在楼下吃过早饭后,孟绪初收到穆海德的消息,让大家都会客室集合。
  穆庭樾去世,葬礼就该筹备起来了。
  对于这种家族来说,葬礼往往不止是告慰死逝者,让亲人表达哀思,更多的还是一层人脉圈的交往与展示,是以其间的筹备格外琐碎繁杂。
  会客室里,穆海德坐在主座,双手搭在拐杖上,苍老的面孔依稀还残留着悲伤。
  二伯姑姑两家各自分坐在茶几两边的皮质沙发上,都没有说话。
  孟绪初进门,向他们分别问了好。
  穆海德抬起头,见孟绪初脸色苍白,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是昨晚没睡好,脸上出现一丝动容,让孟绪初在他身边最近的位置坐下。
  孟绪初道了声谢,点头应下。
  他手腕和脖子上的痕迹都有些明显,虽说孟绪初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这两个位置到底过于微妙。
  犹豫再三,孟绪初最终选择把领口和袖口严严实实系好,纯黑的衬衫包裹着身体,几乎不露出一丝缝隙,只有苍白的面颊和手指袒露在外,看上去更加冷淡肃然不可侵|犯。
  为了不让袖子往上缩,他甚至没有伸手拿起茶杯喝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位置上。
  穆海德关切道:“绪初你也别太忧心,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孟绪初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于柳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觉得那两人装得太假。
  孟绪初忧心?他要是有半点忧心,她就把头摘下来当球提!
  穆海德一记眼刀扫过来,于柳表情一僵,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收敛了坐姿。
  穆世鸿咳了声,进入正题,对穆海德说:“昨晚已经发丧了,遗体也送到了殡仪馆。我的意思是,先守灵三天,最后一天举行出殡仪式,然后把棺椁送去咱们家在普里的别院,等找大师算好具体的日子,再正式下葬。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意见?”
  有钱人大都迷信风水,找大师算日子下葬在圈子里不算少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表示。
  穆海德便嘱咐:“宾客的名单要拟好。”
  穆世鸿把一份资料递给他,说:“都在这里。”
  穆海德接过来翻了翻,问孟绪初:“扶灵的人都定好了吗?”
  在出殡时,死者生前关系最亲密的好友会为他扶棺而行,意味送他走完最后一程,扶灵人通常不会是直系亲属。
  但对于这样的大家族,为逝者扶灵的不单单只是好友。
  扶灵人的社会地位某种程度上影射了家族的社会地位,和逝者本人的荣耀,是以这份名单总是千挑万选反复修改后才会落定。
  孟绪初点头,报出几个名字,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包含其中,占了六个名额,剩下两个才是穆庭樾生前好友,一位是当下炙手可热的明星,一位是即将接手家族产业的财阀三代,算是一份响当当的名单。
  穆海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多叮嘱了几句。
  于柳眼珠转了转,试探着开口:“扶灵人都定了,那谁来捧灵,谁来捧遗像呢?”
  按穆家的规矩,出殡仪式当天,会由死者长子捧灵走在最前方,扶灵人扶棺紧随其后,再由家里最小的侄辈捧遗像走在棺后。
  这是明面上的,其中更深一层的含义是,捧灵人为第一继承人,而捧遗像则也意味着被给予厚望。
  但穆庭樾一没有子女,二没有子侄,两个位置竟然都落了空。
  穆蓉理所当然道:“捧灵当然是绪初了,庭樾没有儿子,那就按法律,法律可规定绪初才是他最亲近的人呢。”
  她没明说其实第一顺位继承人,但众人都心知肚明,个个一脸不甘,于柳甚至翻了个白眼。
  穆蓉笑吟吟地问:“绪初,怎么样,你没问题吧。”
  捧灵其实也就是穿着丧服抱着灵位走在最前面,从前林承安死的时候孟绪初就捧过一次,现在再捧一次也无所谓。
  孟绪初笑着应了穆蓉的话:“听姑姑的。”
  穆蓉就满意地笑了,紧接着道:“至于捧遗像的,既然直系里没有子侄,那就顺延成家里最小的孩子咯,那就是我们桑桑呀。”
  “这不好吧,”穆世鸿皱着眉开口:“桑桑到底是女孩子,哪有让女孩子捧遗像的道理,玄诚才是最小的男丁。”
  穆蓉不乐意了:“女孩子怎么了,现在早不兴男丁的说法了,哪有老幺还在却让倒数第二越俎代庖的道理,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啊?”
  “那也没有让一个姓白的来给我姓穆的捧遗像的道理,那才是笑掉大牙!”
  “她身上流的不是穆家的血?!”
  两厢居然就这么吵了起来,声浪掀得一层比一层高。
  孟绪初听得头痛,又被吵得胸口发闷,没忍住掩唇咳了几声,霎时感到不远处投来一道视线。
  鸡飞狗跳的喧嚣中,白卓震撼地盯着孟绪初的手腕。
  孟绪初向下一扫。
  啧,还是被人看到了。
  孟绪初在心里叹了口气,但很快就接受了事实,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因为外人的想法而为难自己。
  他坦然地回视表哥震惊的眼睛,平静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
  留下白卓一个人惊涛骇浪。
  喧闹的会客室内,姑姑和二伯最终没能吵出个结果,孟绪初却被他们弄得头疼,到最后甚至有些想吐。
  他站起身,没打招呼,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关上门,世界才彻底静下来,江骞不在房间里,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孟绪初暂时没工夫管这些,精疲力尽地在沙发上坐下。
  可能是因为感冒了,也可能是因为持续的疲惫,他太阳穴钝痛,头皮一阵阵发紧,不得不用力掐紧眉心。
  江骞回来,看到的就是孟绪初脸色煞白地摁着脑袋,孟绪初听到声音也没抬头看他一眼,可见是疼得不轻。
  江骞放下手里的袋子,洗完手过来,先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再拉下他的手腕,看到他眉心都被自己掐出了印子,不由皱眉。
  那么薄的皮肤,随便弄点什么都很显眼。
  江骞指腹覆上去,轻轻帮他揉开,低声问:“他们把你吵成这样?”
  孟绪初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江骞笑了笑:“我回来的时候听到里面还在吵。”
  孟绪初也失笑。
  大概是江骞温热的指腹和娴熟的手法缓解了疼痛,孟绪初眉头舒展了些,就摆摆手让他不用按了。
  江骞手指离开了一会儿,身边响起塑料袋拆开的声音,然后是瓶瓶罐罐的碰撞,最后孟绪初手腕一凉。
  他睁开眼,看到江骞正蹲在他身前,往他手腕摸一种药油。
  他神情很认真,眼眶深邃,鼻梁高挺,肩膀上臂的肌肉鼓起,但不显得过分,线条相当好看,随着手上的动作一张一弛,整个人都有一种极其张扬的俊朗。
  孟绪初看了一会儿,没说话,抽出手,自己给自己擦。
  江骞也没勉强,站起来默默看着他。
  孟绪初解开了领口的扣子,一低头后颈皮肤就露出来,细细长长的一段脖子,弯曲成优美的弧度,肤色是缺少血气的苍白。
  这种颈肩的线条当真是漂亮极了,只是雪白的皮肤上出现些外力施加后的痕迹,就像是被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冒犯过。
  一想到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是自己,江骞心里就一阵古怪,既觉得不自在,又隐隐有一种沸腾的情绪。
  他说不清这种情绪来自身体的哪个地方,兀自按捺下来,耐心等待孟绪初将自己的手腕颈前都抹好药,才在他后颈轻轻点了点。
  孟绪初当即抖了一下,雪白的耳尖颤了颤,抬眸看着他,眼中有些埋怨的薄怒。
  江骞装作没看见,问:“这里怎么办?”
  在孟绪初做出回答前,他紧接着说:“我帮你好不好?”
  孟绪初定定看了他几眼,拿起药油的盖子不由分说合上,拧紧,放回袋子里。
  “不用,”他说:“就一点点,不用管它。”
  江骞却问:“你确定?”
  孟绪初挑了挑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江骞笑笑:“就是提醒你,你皮肤敏感,如果不擦药过几天颜色可能还会更深,好得很慢。”
  孟绪初一哂,他身上就没有什么病是好得快的,活到现在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无所谓地起身往洗手间走:
  “哦,所以呢?”
  江骞跟着转身,“所以你想带着它们去捧灵吗?”
  孟绪初脚步骤然顿住。
  江骞笑意愈发加深:“那我是没有意见的。”


第24章 
  三天后,亚水市殡仪馆。
  路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白黄鲜花迭成的花墙一路从外边的铁门延伸到灵堂内。
  灵堂内又堆满各界送来的花圈,不断有人驻足围观。
  天刚蒙蒙亮,孟绪初摁亮卧室的灯,拖着步子洗漱完,一边从柜子拿衣服,一边听小助理在现场汇报消息:
  “媒体来了很多,都等在外面,安保全部就位,目前状况良好,宾客预计两小时后陆续到达现场。”
  孟绪初将通话换成免提,把手机搁在玻璃桌面上。
  他脸色极差,苍白疲惫,略显迟缓地脱下睡衣,拿起衬衣,仿佛这两个简单的动作都会牵扯起体内某种疼痛一般,轻轻喘了口气才说:
  “内场再检查一遍,宾客名单一定不要弄错,还有入场的媒体,每一家的证件都要仔细检查,不该放进去的一个不准——”
  他说着忽然顿住,扣子系到一半没了动作,就这么僵在原地。
  下一秒,他脸色一变,在剧烈的胃痉挛中猝然弯下腰,像一株青竹被狂风骤然折断似的,脊背弯曲成痛苦的弧度。
  “——您您您怎么了,您还好吗?”
  孟绪初大脑都混沌了一瞬,好几秒后尖锐的耳鸣才逐渐退去,仿佛被人从深海里拎了出来,感官逐渐恢复,身上出了一身很汗。
  他按着胃小心翼翼在沙发上坐下,不敢再有大的动作,生怕扯到脆弱的胃壁又疼起来,咬着牙说:“没事,还有……”
  可话音出口,就伴随着止不住的颤抖和轻微的倒吸声,孟绪初不愿意被人听到,只好咬着唇噤声。
  好在小助理头脑灵活,几乎立刻就猜到了状况,连忙道:“我明白我明白,入场的每个人员都会仔细确认身份,不会让乱七八糟的人混进去。对于有入场资格的媒体,也会好生接待,这边有准备适当的礼品和车马费。”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孟绪初没再多说一个字,应了一声挂断电话,从抽屉里翻出止痛药,颤抖着倒进手心,也没看清有多少片,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身边没有水他也不太在乎,嚼碎了生咽下去,然后按着胃倒在沙发上。
  连续三天熬夜守灵,几乎透支了他的精力。晚上睡不好,白天还要筹备葬礼,任何琐碎的细节都会有人来问他,让他没有一刻的喘息。
  极度疲惫的后果就是,前几天淋雨后的一场小感冒,怎么都好不了,每天吃一堆药,半点起色没有不说,还把胃给吃伤了。
  孟绪初倒在沙发里,湿冷的掌心捂着上腹,感受里面的器官一跳一跳发着狠,每一次尖锐的疼痛后,都会伴随着剧烈的灼烧感,从胃壁一路烧到心口,让他疼得打颤。
  他皱着眉,竭力忍耐一波又一波漫长的疼痛,却也不止一次地对这种似乎一辈子都好不起来的病痛感到厌烦,紧闭的眉眼间透露出深深的倦怠。
  像在面对一片无数次重组后,又不断反复瓦解的废墟,是身心俱疲下的无可奈何。
  止痛药渐渐发挥了效果,疼痛减轻,那个刚才还像要从他身体里跳出来的器官安静下来,逐渐麻木,变成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抵在心口。
  仍然不舒服,但到底减退到可以忍受的范围了。
  孟绪初视线有片刻的涣散,思绪飘得很远,但又在下一秒被他自己硬生生拽了回来,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撑着沙发勉力坐起来,把吃过的药塞进裤子口袋里,脱下被冷汗浸透的衬衫,换上另一件干净的。
  仅仅是这么小范围地动了下,也让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犹豫片刻,他还是靠回柔软的沙发里,闭上眼歇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疲倦之际,他竟然真的睡着了一小会儿。
  再睁眼时,听到卧室门开合的声音,应该是江骞回来了,孟绪初看了眼手机,他睡了八分钟。
  脚步声先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人,才向衣帽间走来。
  江骞手上提着装早点的袋子,刚到门口就顿了下,而后立刻加快脚步来到孟绪初身前。
  他随手将早餐袋扔到桌上,弯腰瞧了瞧孟绪初的脸色,得出结论:“你又胃疼了?”
  陈述句的句式象征性用了下疑问的语气。
  孟绪初沉默了一会儿,掀起眼皮看了看江骞,破天荒地没像以前那样拼命逞强,而是低低地应了声。
  很轻的一声,因为孟绪初的虚弱落在空气里几乎要听不见,但就是这么轻的一声回应,差点把江骞吓得够呛。
  他直接把手伸到孟绪初上腹,“这次疼这么厉害?”
  孟绪初这两天不大舒服江骞是知道的,他感冒没好,吃得不好,又忙又累,放谁都会难受。
  起先只是一点头晕咳嗽的感冒症状,孟绪初生病一向都好的慢,吃药的效果不明显,他自己清楚这一点,没太表现出过分发不适。
  但昨天开始胃疼了。
  晚上有一段时间疼得特别厉害,那时候他正在守灵,硬生生忍到结束才说。
  江骞差点直接把他弄进医院,可不一会儿他又自己缓过来了。
  江骞看孟绪初现在的脸色,觉得比昨晚那阵还要差,不由一阵心惊。
  孟绪初却把他的手拉开,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吃过药好些了。”
  没有否认难受,就是吃药之前非常疼的意思。
  江骞眉头紧紧皱起来,拉住他的手腕,指腹稍微用了些里,很认真地问:“你确定没问题吗?”
  孟绪初目光在他脸上落下,因为虚弱而格外轻柔朦胧,像一层薄纱,又或者说,淡淡的烟。
  “没问题。”他笑了笑。
  至少现在确实没问题。
  他的胃现在就不太像自己的,像一块硬塞进来的石头,有种突兀的生硬感,但确实不疼了。
  江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劝不动孟绪初后也不再勉强,他现在的身体怕是经不起再吵一架了。
  江骞叹了口气,认命地拿出早饭,问:“还能吃得下东西吗?”
  孟绪初没答,江骞抬头,看到对方微微滚动的喉结和难看的脸色,答案不言而喻。
  当然是一口都吃不下。
  但江骞依然舀了一勺粥,放凉到合适的温度,送到孟绪初唇边:“多少吃一点,不然你撑不住一整天。”
  孟绪初露出为难的眼神。
  这一次江骞没有继续纵容,强硬道:“吃,和去医院,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孟绪初:“……”
  孟绪初没有犹豫地含下了那口粥。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今天一整天非常忙,事情非常多,江骞说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如果不吃东西,他大概连下午都撑不到。
  为了不低血糖晕在众目睽睽之下,孟绪初又咬牙多吃了几口。
  食物滚进麻木的胃里,异物感异常强烈,掀起阵阵反胃,孟绪初每一口都吃得很艰难,但江骞一直轻轻帮他顺着胃,倒也没真的吐出来。
  一顿早饭折腾了半天,江骞清理好桌面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孟绪初站到镜子前,往身上套丧服。
  那是一件纯黑的中式长衫,棉麻材质,袖口宽大,领口是双排盘扣,穆家直系亲属里,不论男女都穿这一身。
  丧服的材质不会过分精良,摸上去有微微的粗糙感,大家不会贴身穿,而是直接套在衬衣外,出殡仪式结束就脱下来。
  但这种粗糙的衣服套在孟绪初身上时,却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孟绪初长相很精致,从眉眼到鼻尖再到下巴,都像是被上帝精心打磨过,流畅利落的脸部线条又多添了几分与生俱来的冷淡。
  这种长相最适合用极致奢华的宝石作装点,哪怕站在珍宝堆成的金山里,也不会被埋没分毫,是最耀眼的那一颗。
  于是粗糙的长衫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显示出了极其割裂的视觉冲击。
  极致肃穆的黑,把他肤色映得雪白,眉眼却又像泼墨一样黑,无血色的嘴唇微微抿着,整个人伶仃又孤傲。
  江骞不由愣了一瞬。
  孟绪初视线淡淡扫过来,掀起阵阵涟漪:“杵着干嘛,去换衣服。”
  江骞猛然回神,却没能走出来,反而感到一阵清醒的心惊。
  孟绪初正低头系着盘扣,忽然眉心蹙了蹙,靠近镜子看了眼,而后表情空白一瞬。
  江骞走过去:“怎么了?”
  孟绪初没说话,表情看上去不太好。
  江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发现了事情的缘由——他脖子上的痕迹还没消。
  其实经过三天,红痕已经比之前淡了不少,被衬衣的领子一遮几乎看不见,只有在扭头活动的时候会稍微露出一点。
  原本不打紧,但今天出殡仪式,四面八方的媒体都围在外面,这点痕迹逃得过人眼,却一定逃不过高清镜头的捕捉。
  孟绪初一阵头疼,“你不是说那个药很管用吗?”
  “是管用,”江骞说:“三天能消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
  孟绪初尝试把衣领往上拉,刚刚遮住稍微动一下又会露出来,而这种东西一定不能被拍到。
  他沉着脸看江骞:“还有别的办法吗?”
  江骞:“确实有一个,但……”他说着顿住,似乎在看孟绪初的眼色。
  孟绪初皱眉:“说。”
  江骞就咳了一声:“我还有一件衬衫,衣领比你这个高,应该能遮住。”
  孟绪初愣住。
  江骞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孟绪初脖颈,用诚恳的语气道:“我只是提个意见,换不换在你。”
  孟绪初罕见地沉默了,陷入一阵纠结。
  这里是穆家老宅,孟绪初在这里没有常备的衣物,唯一一件替换的衬衫还在刚才被换了下来。
  而距离宾客到场不到一个小时,他得尽快赶去现场,时间非常紧张,根本来不及让孟阔从家里挑一件合适的带过来。
  眼下的情况,似乎采纳江骞的建议是最合适的做法。
  但在葬礼上穿江骞的衬衫……
  孟绪初不由地掐了掐掌心,觉得实在不妥当。
  江骞看出了他的犹豫,也不急,轻轻拍着他的背:“别急,慢慢考虑。”
  孟绪初咬了咬唇,抬眸看向江骞,他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出声,脸色却忽地一变。
  江骞眼睁睁看着孟绪初从沉思里抽离,表情猝不及防地染上痛楚,掐着胃弯下腰,他下意识伸手去抱,却被一把推开。
  孟绪初捂着嘴跌跌撞撞跑进洗手间,反手啪一声锁上了门。
  留江骞在外心惊肉跳。
  胃里火烧火燎地疼,孟绪初撑着洗手台,把早饭吃的那一点东西全吐了出来。
  他疼得几乎要站不住,脑子一片混沌,心脏却跳得异常快,不敢相信止痛药的药效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这在以前几乎没有发生过。
  而他也很少能疼到这种程度,内脏像被挤压碾碎过一边,疼痛在体内爆炸开。
  这让他心里腾起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勉力撑着洗手台站稳,借着光亮看去,瓷白的洗手池内,有丝丝点点的血红。
  而镜子里,他满脸苍白,冷汗混着生理泪水挂在脸上,唇缝里也是一丝血红。
  原来是出血了啊……
  弄清楚缘由后孟绪初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从口袋摸出止痛药瓶,拧开,又吃了几颗。
  苦涩的药片混着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他蹲下来,把自己抱成一团,等待疼痛的过去。
  门外没有声音,江骞没有发出惊慌失措的响动,也没有大喊大叫地拍门叫他出来。
  这给了孟绪初一丝缓冲的时间。
  可没过几分钟,锁眼里就发出被撬动的声音。
  孟绪初一愣,继而失笑。
  所以是去找钥匙了吗?
  没找到就直接硬撬?
  他摇了摇头,扶着洗手台站起身,忍过一阵眩晕后,放水清理干净狼藉的洗手池,平静地抹掉嘴角的血渍,还低头洗了把脸。
  在门锁即将被江骞暴力拆卸前,“咔哒”一声拧开门,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人一把抱住了。
  他推了下,没推开,轻叹了一声,捏住江骞的耳朵:
  “松手,把你那件衬衫拿过来。”


第25章 
  江骞用力抱着孟绪初,手臂肌肉鼓起,微微前倾时绷起的背肌撑起衬衫,手掌嵌在孟绪初腰间。
  孟绪初被他弄得有点疼,江骞身上那种强烈又莽撞的气息烫得心尖发颤,被这样的气息满怀的抱着,莫名让孟绪初感到一丝张惶。
  他在冰冷的地界待久了,碰到这种火一样的人,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不想接触,不想靠近,不想被染上不属于自己的气味,但真当接近了,被烈烈火焰团团围住,又会不舍得作出决定,果断抽离变成一件困难的事。
  湿淋淋的冷汗黏腻地贴着后背,江骞的体温传不到那里,孟绪初的背面仍是阴湿的浴室。
  冷气顺着脊背爬上来,和江骞的体温如同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孟绪初抖了一下,在一阵冷颤中回过神。
  江骞却以为他在发抖,手臂锢得更紧。
  孟绪初叹了口气,压下复杂的思绪,拍拍江骞的手臂,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轻松一点:“轻一点,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江骞没有说话,像是需要一个缓冲期,又抱了他几秒,手上力道才渐渐松了下来,肌肉不再用力地鼓起。
  孟绪初看了看他的眼睛,还好,又是灰灰蓝蓝的一潭沉水了,不再发疯的样子让人安心,他悄悄松了口气。
  江骞捏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看透,“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小问——”孟绪初敷衍的话没说完,江骞就从他额头上摸了一手冷汗,眼中是无声的质问。
  “……”孟绪初沉默两秒,说:“是水,刚才洗了脸。”
  “……?”
  江骞几乎要被这种骗小孩都嫌磕碜的谎话气笑了,正要开口却被无情推开。
  孟绪初信步走到床前,抽出几张纸巾在头脸脖子上随手擦了擦,扔进垃圾桶,顷刻间所有罪证销毁殆尽。
  他回头看了江骞一眼,吩咐着:“把你衣服拿过来,时间不够了。”
  江骞气得牙都是酸的,偏偏孟绪初这种微扬起下巴,眼梢细细长长轻挑着使唤人的模样,太过娴熟和自然,娴熟到几乎要唤起江骞为数不多的服从的本能。
  他几乎是下意识去柜子里找出了衬衫,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捏着衣架快步而出,还贴心地把扣子解开,方便孟绪初能直接穿上。
  江骞直接顿住了,脸色一言难尽,最终还是忍了又忍,强压住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剩了最后一颗扣子没解,撒手忍到床上。
  孟绪初古怪地瞥他一眼,没管他又抽什么疯,捏了捏衬衫的衣袖,神色里带着打量,仿佛在骄矜地判断这衣服够不够亲肤,能不能上身。
  江骞轻嗤一声:“你还有得挑吗?”
  这是他们当下短时间内,拥有的最后一件干净的衣服,孟绪初如果不愿意,只能接着穿身上那件被冷汗,哦不,“洗脸水”打湿的衬衫。
  他怎么可能愿意。
  果然,孟绪初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拿起床上的衬衫,没过分挑剔江骞的衣服太大面料太硬。
  他捏起自己的扣子,冲江骞摆了摆手:“转过去。”
  江骞却没听吩咐,反而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一反常态不动如山,说:“我看着你换。”
  孟绪初解扣子的手一顿,继而睁大眼:“什么?”
  江骞又说一遍:“我看着你换。”点了点手表:“时间不够了,脱吧。”
  孟绪初向来镇定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你……”他几乎要笑了出来:“你说这种话觉得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
  “我们是可以互相看对方身体的关系吗?”
  “前几天不是刚看过?”江骞不以为意:“还是你的重点在‘互相’?那我也可以脱。”说着就扯开了自己的几颗扣子,胸膛结实的肌肉若隐若现,隐隐可见显眼的腹肌。
  “江骞!”
  孟绪初失声制止,不敢相信江骞竟然真的这么疯,说脱衣服就脱衣服,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
  他几乎是瞬间移开视线,呼吸都有点不稳,下意识往紧闭的房门看去,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总觉得会被人看见,耳边甚至能幻听到脚步声。
  “穿上。”孟绪初咬牙切齿:“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说完也不管江骞的反应,拿起衣服就往衣帽间走,门摔上的前一秒却被人挡住。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孟绪初那点水平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他经历一场惨烈的胃痛,现在应该还有点在出血。
  江骞不费吹灰之力就挡开了门,孟绪初甚至像受不住力似的往后踉跄半步,被江骞抱住又冷漠地推开。
  江骞于是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出来,怔了魔似的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换衣服,两人踉跄着齐齐摔在了床上。
  江骞把他圈在怀里,减轻了撞击带来的震荡,手却还往孟绪初领口伸。
  孟绪初死死揪着领口挡住,怒不可遏:“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那你呢?”江骞压着他的手腕:“你为什么又一定要遮遮掩掩,只是上衣而已,你被我按摩的时候不也说脱就脱,怎么现在不让了?”
  孟绪初一哂,明明被压着,却露出一种居高临下蔑视:“那是我乐意,你哪里来的资格提要求?”
  “是吗,没资格啊?”江骞沉沉地看着他,无所谓的,“那就不要了,我冒犯你一下。”
  “你!”
  孟绪初差点没稳住脏话。
  江骞再也不跟他废话,也不再看似蛮横实则轻柔地连哄带骗,攥起孟绪初的两只手腕压到头顶,膝盖抵着他的小腿,轻而易举将人锁在身下动弹不得。
  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扯开他胸前的衬衫。
  孟绪初狠狠僵了一下,自暴自弃地闭上眼。
  江骞却愣在了原地。
  孟绪初很白,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像从没晒过太阳似的白得发亮,虽然偶尔会不那么健康地泛着苍白,但也是像玉一样的。
  可现在却有了裂纹,白玉一样的皮肤,从胸前到腰腹红了一大片,深红的印痕下又隐隐透着青,江骞几乎能预见到几个小时后,这里会是怎样青紫交错惨不忍睹的画面。
  掐得真狠啊。
  江骞在那一瞬间几乎只有这个念头。
  孟绪初对自己可真狠啊。
  江骞分明还记得,三天前他把孟绪初从水里抱起来的时候,他身上都还是完好无损的。
  虽然很瘦,又因为缺乏运动没什么肌肉,但当时江骞抱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湿漉漉的,呛水后晕晕乎乎趴在他怀里,柔软的腰腹贴在他身上,整个人软绵绵的。
  那么白生生的一团窝在怀里,江骞抱他都舍不得用力,不小心在他身上掐出印子后,心急如焚焦头烂额地找药,哄他擦药。
  就是那么小心照料也养不好的身体,孟绪初对付起来却半点不心疼。
  真就是半点都不心疼。
  江骞甚至觉得自己费的那么多心思都像喂了狗,狗吃下去还知道叫一声,放孟绪初这里就跟石子投进大海一样,半点响声都听不见。
  他手轻轻盖在那些深红的印记上,一字一句的:“怪不得不让看,原来搞成这样了。”
  孟绪初哽着嗓子:“不是。”
  “那是什么?”江骞反问。
  孟绪初不答,偏着头嘴唇紧紧抿着,好一会儿才说:“疼的时候用力按了下,过几天就消了。”
  “几天怕是消不下去。”
  “那就再过几天,十几天,一个月,总能消下去,你能不能别说了。”
  他这副抗拒交流,消极抵抗的态度彻底触怒了江骞,江骞忍无可忍道:“你就不能稍微在乎一下自己的身体吗!多狠的心要这么糟蹋——”
  “半死不活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好在乎的!”孟绪初脱口而出。
  他也被逼烦了,最脆弱狼狈的样子被人拿捏着,极度烦躁的怒火无处释放,化作口不择言的伤人句子。
  话音落下,两人都震住了。
  孟绪初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他的身体就算自己不在乎,也不该这么说。
  留在他身边的人,孟阔、王阿姨、江骞……哪一个不是为他的身体操碎了心,倾注了多少精力多少心血就为了能让他好受些。
  哪怕他依然很痛,总是很痛,也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不该把他人的心血付诸一炬。
  他没几个亲近的人了,他们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可话既然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孟绪初咬着嘴唇别过头,不去看江骞的眼睛。
  然后他听到江骞略微颤抖的声音,他在说:“你真是没良心。”
  孟绪初心尖狠狠一颤,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愤怒,怨恨,还是委屈,让他鼻尖发酸。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这种情绪在脸上流露分毫,侧脸绷出坚冷的线条。
  好几秒后,他才睁开眼,冷静的目光对上江骞沉痛的双眼,轻描淡写的:
  “我是没良心啊,你第一天知道吗?”
  江骞眼睛变得更红,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撒谎的神情。
  孟绪初轻笑着阖上双眼,从江骞掌下挣出手腕,用力推开他,江骞稍稍向后一仰了仰,又再反握住孟绪初的手腕。
  孟绪初曲起膝盖抵在江骞腰腹,用了不小的力道,因为瘦,他腿上几乎没什么肉,膝盖更全是骨头,这时候瘦就变成了有利条件,坚硬的骨头利刃般抵在对方毫无保护的腹部。
  如果是普通人,大概已经在剧痛中弹开,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但江骞却像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感受到一样,反而更加俯下身,握住孟绪初的脚腕,膝盖挤进他腿|间,一股外力在腿上骤然加重。
  孟绪初睁大双眼。
  江骞就在他震惊的目光下,拉着他的脚腕,一点点挪开他的膝盖,把大腿分开到令人羞耻的地步。
  孟绪初呼吸都颤了一下,羞恼之下更加不愿意服输,就这么和江骞无声地较着劲。
  江骞俯得更低了,滚烫呼吸的喷洒在耳边,让孟绪初恍惚以为自己整个人都陷在江骞怀里。
  他屏住呼吸,短暂蓄力后猛地一挣,然而力气还没施加到江骞身上,就蓦地被压回了身体里,孟绪初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可能是他刚才用力抻着胃了,也可能是止痛药又失效了,总之这一阵疼痛让他眼前瞬间黑了下去,耳边失去声音,连江骞滚烫的体温仿佛都消失了,坠入无际的冰潭。
  五感尽失,而后疼痛才在体内缓慢、剧烈地膨胀开。
  好几秒后,孟绪初才能感觉到自己还在呼吸。
  他推了推江骞的肩,但其实没什么力气。
  他说:“江骞……停一下……江骞……”
  但其实没发出什么声音。


第26章 
  江骞蓦地顿住。
  他原本抱着孟绪初,却忽然顿住了。
  孟绪初不太对劲。
  虽然是自上而下压制着孟绪初,但江骞自问没真的使劲,不可能伤到他,所以孟绪初还能用相当的力道和他对抗。
  但某个瞬间,孟绪初忽然不动了,从原本恼羞成怒却生动的表情变成了透明的空白。
  “……怎么了?”江骞摸了摸他的脸,很轻柔的力道,却好像触发了他的某种疼痛开关。
  下一秒孟绪初眉头狠狠皱起,大颗冷汗从苍白的面颊上滑落,喉头溢出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闷哼。
  江骞一惊,下意识松手,孟绪初就从他怀里挣了出去。但没有起身,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脱离江骞的怀抱的支撑,他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跌在了床上,侧身蜷缩起来将自己抱成一团。
  江骞混沌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清醒过来,浑身如置冰窖。
  他轻轻碰了碰孟绪初,感觉到对方全身都紧绷着,充满抵触和抗拒,而双手正用力按着胃,把单薄的腹部压下去很深。
  亲眼所见那些压痕诞生的场景,江骞忽然就怪不起来孟绪初了,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凶他。
  如果是这么疼的话,确实没办法啊。
  没有人能在极度的痛苦下还能一动不动地保持冷静,他又为什么要去苛求孟绪初?
  江骞心里一阵一阵发凉,俯身从背后抱起孟绪初,拉起他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把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那瞬间孟绪初呼吸陡然重了几分,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应该是疼得紧了。
  江骞连忙帮他揉了揉,哄道:“没事,没事,我轻一点……对不起。”
  最后那三个字让孟绪初微不可察地一僵,然后咬唇偏过头,睫毛一个劲地抖。
  其实都是很细微的变化,但江骞抱着他,他的每一个颤抖都同等地传递到江骞身上,江骞感受得明明白白。
  孟绪初鼻尖有点发红,江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委屈了,他有什么事从来都不说,江骞看了却很难受。
  孟绪初全身都很凉,胃里一个劲地拧绞,江骞贴着皮肤摸到可怕的痉挛,心脏都跟着跳了跳。
  他稳住心神,手指贴在孟绪初上腹,先用体温帮他暖了暖,然后稍微施了点力慢慢地揉。
  “没事,有点痉挛而已,”他说话的语气很稳定,像是担心孟绪初会害怕,所以格外轻松地哄着:“一点点痉挛,我帮你揉揉,揉开就好了。”
  他一边给孟绪初揉肚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感觉到孟绪初情绪的松动接着说:
  “是不是好一些了?”
  “自己用力压的话,没什么用反而会越来越疼对不对?”
  “所以以后再疼别乱用劲,压太狠会出事的,我们揉一揉就好了是不是?”
  “都很正常的,是人就会生病。”
  他像是在跟小朋友讲道理,怕小朋友害怕、逃避,一点一点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要他知道生病也没关系,生病了可以说,不用全部自己忍着。
  不过依孟绪初的性格,听了这种话大概会觉得羞耻,断然给不出半点回应,江骞习以为常,轻轻拍拍他的背,慢慢给他揉着冰凉的胸腹。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惹你生气。”
  “不气了好不好?”
  孟绪初咬着下唇,依然嘴硬:“我没有……”
  江骞摸着他的肚子:“你的胃说你有。”
  “你!”
  掌下的器官又抽了两下,江骞连忙哄:“好好好,你没有你没有,我们不说了。”
  孟绪初闭着眼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只留出雪白的耳廓和倔强的侧脸。
  江骞觉得他眼尾红红的,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哭的,配上湿濡的睫毛和沾着冷汗的脸颊,看上去太可怜了。
  孟绪初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被盯着,更加用力地把脸往枕头里埋,不想被人看到这种样子。
  江骞担心他这样会把自己捂死,或者又闷得胃疼,轻轻托着他的下颌把口鼻露出来,顿了顿,又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
  “好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孟绪初的睫毛在他掌心狠狠颤了下。
  几分钟后,痉挛停止,疼痛渐渐平息,孟绪初缓上一口气,就轻轻拉开了江骞的手。
  江骞也不勉强,扶着他坐起来。
  孟绪初红着眼睛靠在床头,没有说话,江骞不再试图劝说他,心领神会地帮他穿好衣服,扶他去洗了把脸。
  车早就等在楼下,孟绪初洗完脸后又吃了一次药,从洗手间出来时已经恢复到平常冷淡的模样,除了略微苍白的脸色外,看不出刚经历过一次胃痉挛。
  他身上穿着江骞的衬衫,又在外面套上用作丧服的纯黑长衫,霎时江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那簇足以撩起山火的小火苗蹿进眼里,眼看着就要燎原,孟绪初抄起外套当头扔到他脸上。
  “别发疯,走了。”
  厚重的西服外套当头而来,威力不亚于一大盆冰水,江骞在眼前一黑的同时,被浇灭了那窜作祟的火苗。
  “……”
  他摘下外套,整齐穿戴好,跟上孟绪初。
  ·
  亚水市殡仪馆。
  大门前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围观的群众和得不到入场资格的媒体都堵在门口,即便有安保团队极力维持,车流通行也缓慢且困难。
  下辅道后进入殡仪馆所在的街道,就像陷进了流沙里,短短几百米走了好几分钟也没到。
  孟绪初看了眼路旁高举的话筒摄像机,不由地蹙眉叹了声,五指虚虚搭在上腹,脸色不好。
  “又疼了?”江骞将自己的手盖了上去。
  “没事。”孟绪初习惯性摇头,末了忽然瞄江骞一眼,喉头滚了滚,有点僵硬地说:“有点想吐。”
  这就是学乖了。
  说明之前江骞那些话,他虽然没给反应,但到底听进去了些,没再格外强硬地掩饰自己的情况。
  江骞嘴角不自觉扬起,替他解开胸前的两颗扣子,轻轻顺了顺胸口,问:“要吐吗?”
  孟绪初皱着眉摇头:“不。”
  吐不出来,只是恶心。
  江骞帮他扇了扇风,让司机尽快把这段路开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车前被蜂拥而至的记者堵住,江骞给孟绪初把扣子系好,按着耳机说了几句。
  等其他保镖过来把记者赶走,开出一条通道后,才下车把孟绪初接出来。
  孟绪初身上不好受,脸上就没什么表情,细眉微微蹙着,脸颊嘴唇都寡淡的苍白。
  他裹在纯黑的丧服里,里面的扣子紧紧系到最上面一颗,只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颈,身形消瘦,侧影伶仃,一言不发地往里走。
  这副模样不知道戳中了小报记者们的哪个点,闪光灯立刻疯了似的亮起,快门声噼里啪啦响彻耳边。
  孟绪初本来就头晕,被铺天盖地的强光一闪,眼前都黑了一瞬,脚步顿了顿。
  江骞从后面扶住他的肩膀,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快速往前通过。
  周围的保镖接到信号,卖力地阻拦着,人群却在江骞环住孟绪初的那一剎那更加沸腾。
  闪光灯连绵不绝,像要把他们背影烧出个洞。
  进入殡仪馆长廊,耳边才安静一点,孟绪初低低松了口气。
  江骞依然扶着他,低声问:“还好吗?”
  孟绪初缓了缓,摆摆手,“没事。”
  前方穆蓉穿着高高跟哒哒走来,她显然也是刚甩掉媒体的围追堵截,满脸都是不耐,见了孟绪初才终于露出点笑。
  “绪初啊,走过来不容易哈。”
  孟绪初笑了笑,没直说,让江骞给了她一张纸巾:“您擦擦汗。”
  穆蓉接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瞧瞧,给我挤出汗了都。”
  三人一起往里面走,孟绪初随口聊道:“最后谁来捧遗像,您和二伯商量好了吗?”
  穆蓉和穆世鸿为了这个问题,从穆庭樾死的第二天就开始吵,一直吵到昨晚都没吵出个结果。
  眼看着出殡仪式就快要开始,孟绪初不得不问一句。
  穆蓉就叹了口气:“桑桑和玄诚一起来。”
  “这样?”孟绪初眉梢一挑。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穆蓉无奈:“二哥他抵死不退,那我当然也不能退。”
  孟绪初淡淡应了声,没做评价。
  让两个小辈一起捧遗像,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眼下的情况,确实只有这样才能让姑姑和二伯两家都满意。
  进入内厅,不少宾客都已到场,不断有人来和他们寒暄,让他们节哀。
  孟绪初和穆蓉的话题就此结束,各自招待起客人来。
  一开始孟绪初还能有来有回地聊天,妥帖地安排,不一会儿话开始变少,脸色也越来越差。
  江骞见状,在孟绪初身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孟阔来电话,说后面有些事需要您去处理。”
  孟绪初回头看了他一眼。
  穆蓉立刻领会,说道:“绪初你快去看看吧,这里我来招待就行。”
  孟绪初略一停顿,而后朝穆蓉点点头:“那就辛苦您了。”说完和宾客们简单致歉,就在江骞的带领下进入灵堂后方的休息室。
  从在车上时孟绪初胃里就不太舒服,隐隐烧着疼,头晕想吐。
  休息室的门甫一关上,他就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江骞扶他坐下,给他顺了顺心口,又让他喝了点水,孟绪初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掐腰干坐着。
  他知道孟阔根本没来这里,也根本没什么事需要自己处理,一切不过是江骞想让自己休息一下,他承下这份好意,没多说什么。
  见他稍微好些了,江骞又让人送来点吃的,让他多少吃一点。
  孟绪初其实半点都吃不下,胃里又酸又涨,吃什么都刺得疼。
  但正式出殡在下午,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如果什么都不吃,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就会低血糖晕过去。
  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一些。
  江骞帮他揉着胃消化,然后他就在江骞的强制命令中躺下睡了一觉,全程像个被摆弄的洋娃娃。
  但洋娃娃没有力气去挣,只能先勉强认命。
  睡的两个小时其实算休息得不错,但醒过来时孟绪初却觉得身上发冷,头更晕了。
  大概是开始发烧了。
  孟绪初心里紧了紧,发烧对他来说不是个好现象,意味着身体里的炎症可能已经很严重了。
  但出殡仪式已经开始,所有人都在灵堂里等他,小助理着急忙慌催他快点过去,孟绪初耳边甚至响起了哀乐。
  他脑子有点乱,没过多思考就跟了上去。
  索性仪式并不算长,先是穆海德发言,含泪感念一番自己英年早逝的独子,之后穆庭樾的棺椁就被推了出来。
  孟绪初抱着灵位走在最前面,八个扶灵人扶着棺木走在他后头,然后是白桑和穆玄诚一左一右抱着遗像,身后奏着哀乐。
  他们要走的路不长,只是将棺椁送上改装过的卡车,再驶向穆家建在海边的别院,将棺材停在那里,等待来年二月,大师算好的日子再下葬。
  短短一段路,孟绪初越走越觉得身上发凉,眼前有些模糊。
  他用力掐着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只要到了别院就好,那里不会有媒体,不会有人看到他糟糕的样子。
  棺椁缓缓被送上车,孟绪初闭眼,身形晃了晃。
  江骞从后面将他扶住,熟悉的体温传来,他又清醒了几分,侧头看见江骞坚冷的侧脸。
  江骞揽着他往车上走,孟绪初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请医生过来一趟。”
  江骞当即脸色一变。
  孟绪初没看他,用有些痛苦的声音说:“让他别去别院,到我们在海边的那栋房子里等着。”
  人群拥挤,镜头噼里啪啦闪着光,追随着昂贵的棺椁和孟绪初的身影。
  他们最后拍到的画面,是孟绪初被他的保镖半搂着带上车,车门合上前,他在保镖耳边说了什么,脸颊泛着苍冷的白。
  而保镖将手覆上了他的额头。


第27章 
  车内开着冷气,孟绪初却依然在出汗,垂着眼皮不太有精神。
  江骞弯腰帮他解丧服的扣子,双排的盘口,从领口到锁骨再到腰腹,一颗颗解开费了好一番功夫。
  孟绪初全程没说话,只在最后配合着抬了抬手,把粗糙的黑色丧服脱了下来。
  江骞把衣服收进纸袋里,又探了探孟绪初的额头,虚汗之下皮肤发烫。
  “烧起来了。”他沉声道。
  孟绪初闭着眼“嗯”了声,懒洋洋地说:“所以让你叫医生啊。”
  他声音很轻,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浸透冷汗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里透出一种不真实的白,像要随时睡过去。
  江骞摸不准他是要睡,还是准备直接晕,思索两秒后决定先把冷气关上。
  但他刚一动,孟绪初就像开了天眼似的扯住他的袖子,“别关了,闷得慌,就这样吧。”
  身边安静了一秒,孟绪初原以为江骞一定会说点什么来反驳自己,可话音落下周边却没有声音。
  孟绪初诧异地掀了掀眼皮,却看到江骞那张骤然放大的俊脸,那人竟然扑过来解他里面衬衫的扣子!
  孟绪初衬衫里什么都没穿,扣子一开就是白花花的胸膛,他惊得睁大眼往后退,后背抵着椅座退无可退。
  “你干什么?!”
  孟绪初按住江骞的肩膀,掌根贴着胸口锁骨的凹陷处,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江骞绷紧后坚硬的肌肉,这样的力道是孟绪初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的。
  以为江骞在车上都要乱来,孟绪初急得呼吸都乱了几分,下意识往四周看。还好车上只有司机一个,是自己人,车窗都贴着单向膜,外面看不见。
  孟绪初稍稍松了口气,冷着脸瞪江骞:“你——”
  “你呼吸怎么了?胸闷吗?喘不上气?还是哪里疼?!”
  “……?”
  江骞当头一通给孟绪初问懵了,他呆坐片刻,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还是江骞手掌按住他的胸口,暖意传来,他才回过神,听到江骞压着嗓子:“说话!”
  是一种分明就快要沉不住气了,却又像在顾忌什么,或者怕惊扰到什么,而不敢大声说话的模样。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江骞这种反应让他觉得惊奇,一时说不出话。
  因为发烧而缓慢运行大脑努力修复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没事……”
  他重复道:“我没事。”
  江骞仍然没有放松,托着他的肩膀让他坐正,另一只手垫在他后颈下,整个人异常严肃:“那你说闷?”
  孟绪初:“…………”他试探着:“你不闷吗?”
  潮湿的雨季,潮湿的天空,接连不断的雨水,空气里全是闷热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这几天孟绪初不用除湿器都没法入睡。
  江骞明明都知道,孟绪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么大的反应。
  江骞紧紧盯着孟绪初,灰蓝的眼睛里涌过很多情绪,最终深深压了回去,颈侧的血管跳了跳,然后紧绷的下颌逐渐放松。
  他渐渐意识到孟绪初说的“闷”,只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并不涉及健康,也不意味着对方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差错。
  看着孟绪初惊愕的神情,江骞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夸张了。
  但他没多做解释,只摇了摇头,“没什么。”
  并不是他非要小题大做,也不是要抠字眼,这么想着,他又看了孟绪初一眼,孟绪初脸色依然很差,发着烧也没能让他脸上多出些红晕,仍然只是虚弱的苍白。
  而刚才孟绪初就顶着这样的脸色,歪倒地靠在座椅上,垂着眼皮,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
  光线昏暗,江骞恍惚都看不见他胸膛的起伏。
  用这副模样说“闷”,实在很难不让人紧张。
  孟绪初将江骞每一个神情都看进了眼里,发烧是会让他思维迟钝,但还不至于变成一个完整的傻子。
  过了两秒,他就意识到江骞出现这种反应的缘由,不由失笑。
  他身上确实不好受,送灵的时候胃疼得厉害,一度让他担心自己能不能撑得下去,但为了不在铺天盖地的镜头前晕过去,他只能咬紧牙关紧绷着。
  从灵堂出来那一截路实在是疼,上车后疼痛反而缓解了些,只是刚才过于用力地忍耐后手脚有点脱力发软,可能还有发烧的原因,身上酸痛。
  孟绪初只是想缓一缓,没想到江骞却误以为他快不行了。
  江骞还想去关空调,孟绪初拦住他:“真的不用。”
  江骞头也不回:“你觉得你烧成这样还能吹冷气?”
  “可你不是热吗?”孟绪初说。
  江骞回头,锋利的眉头紧紧皱着:“现在不是我热不热的问题,是你身体根本受不了。”
  他顺着衣袖抓住孟绪初的手腕,明明在发烧,额头烫得厉害,手心却一片冰凉冒着冷汗,嘴唇一张一合苍白干涩。
  江骞简直觉得连轴转几天下来,把孟绪初人都转伤了。
  他沉着脸:“现在继续吹冷气我们也不用去海岸了,医院就在前面,转个弯就——”
  “我不也是关心你么。”孟绪初轻声打断。
  江骞猛地一卡壳,就感觉孟绪初在自己尾指上捏了捏,“你这么热着多难受。”
  江骞尾椎都麻了。
  他其实很清楚,孟绪初只是为了让他闭嘴才这么说的,这个人有无数种敷衍人的招式,哄的骗的软的硬的,没有底线。
  而突如其来的体贴关心更是最致命的一招。
  毕竟江骞胃口大吃得杂,软的硬的都吃得下,比孟绪初更没有底线。
  江骞酝酿了很多话,被这么一打岔,全部卡在嗓子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挑哪句说。
  是该严厉强硬一点好让孟绪初知道发烧的严重性,还是该温声细语哄着,免得他一生气胃更难受。
  江骞就这么一眨不眨看着孟绪初,发呆地想着,孟绪初却被他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
  上扬的嘴角刺破了总是温和却像戴着面具的面孔,眉眼间的灵动自然而然溢出来,又带着一丝生病后虚弱的柔软。
  江骞心神晃了晃。
  更想不出答案了。
  唰啦——
  车门被毫无预兆拉开,穆蓉手指扇着风走进来,视线唰地停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孟绪初顷刻抽出手,收敛起笑意,仿佛那种柔软无害的神情从未在脸上出现过。
  一切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穆蓉反应了一瞬,反手砰地拉上车门,动作迅速到几乎要看不出那片刻的头脑风暴。
  车是辆长宾利,有冰箱和小酒柜,穆蓉在离两人将近一米远的地方坐下,努力自然地笑着:“今天真是热死了人昂,是吧绪初?”
  孟绪初笑道:“是有点,您需要把冷气调低一些吗?”
  穆蓉刚要说好,又觉得孟绪初身边那个混血保镖好像在盯着自己,有点吓人,如坐针毡。
  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喝点水就好。”说着给自己到了杯威士忌,哐哐放了半杯冰,对上孟绪初略显震撼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绪初也来一杯?”
  孟绪初一抿唇,客气道:“我不用了,您喝开心。”
  穆蓉又看向江骞,从容地假笑着:“小江呢?”
  江骞严肃:“谢谢,我不需要。”
  “……”
  穆蓉只好自己喝起来。
  她心里有事,酒喝得不静心。
  上车时两只交握的手总在眼前晃,虽然只有短短一瞬,穆蓉却好像连他们肤色的差距,手掌的大小,指围的粗细都看得一清二楚,强烈的冲击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车子缓缓发动,路上没人说话。
  孟绪初一直是话少的,又因为生病没精力寒暄。
  而江骞语言水平忽高忽低,间歇式抽风,对穆家人向来说话不超过三句。
  穆蓉一个人喝酒喝得魂不守舍如芒在背,甚至喝出了汗,三两下把自己身上的丧服也脱了。
  孟绪初原本静坐着养精神,蓦然看到穆蓉的动作,心里腾起一股怪异感。
  他轻轻蹙了蹙眉,沿着心里那条若隐若现的线仔细摸索,忽然明白了到底是哪里奇怪。
  穆蓉扣子解得太快了。
  那么长一排盘扣,她居然一下子就解完了。
  可刚才江骞替他解的时候,分明磨蹭了好半天,从脖子一路往下,每颗扣子下的皮肤都被江骞若有若无地碰得滚烫。
  而他发着烧,竟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他猛地看向江骞。
  江骞坦坦荡荡坐着,投来正人君子的目光。
  ·
  车子驶出市区往码头走,普里海难有亚水市最长的海岸线,供养出了不少黄金码头。
  海岸深处有几处私人住宅,是用来度假庭院。
  豪车接二连三护送载棺椁的卡车进入别院,到这里规矩就没那么严了,孟绪初没继续跟着送,让江骞跟上去确认棺木停好,自己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他感觉自己好像烧得更厉害了,几大捧冷水下去才能勉强保持清醒,头晕晕乎乎的,胃里也翻腾,不得已去露台吹风醒神。
  江骞等棺椁停好,大门锁上后回来找孟绪初,没费多少功夫就在三楼朝海的露台上找到了他。
  这也是孟绪初的习惯。
  虽然他的身体不适合总吹风,但他仍然喜欢没事就往有风的地方跑。
  这种选择几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有时候脑子很乱想出去走走,反应过来时已经在海边吹了两个小时的冷风,冻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地回去,又被全家唠叨。
  此刻孟绪初就是这样,一边吹风一边听电话。
  脱下丧服后他在衬衫外搭了件风衣,长长的,深黑的,被海风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不断在腿边翻飞着。
  他一手举手机,一手插在风衣兜里,微微低着头,身前是浩渺的沧海,天空云层厚重,隐隐破出一线微光,他背影高挑修长又格外单薄。
  察觉到江骞的到来,孟绪初回过头,发丝飞扬地挠着眼睛,他不得不眯了眯眼,朝他江骞招招手让他过来。
  江骞来到孟绪初身后,抬手帮他把扎眼睛的头发拨开,借着腥咸的海风闻到孟绪初身上好闻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穆庭樾死了,孟绪初讲电话不再避着他,江骞依稀听到是关于遗嘱的。
  通话几乎都是对面在说,孟绪初时而应两声,不一会儿就挂断了电话。
  “都弄好了?”孟绪初边问江骞边低头发了条消息,把手机揣回衣兜。
  江骞点头:“棺椁都处理好放在特殊的储藏间,有专人看守,”他顿了顿,说:“我们的医生也到了。”
  “这么快。”孟绪初手指轻轻按着胃,留恋地看了眼大海,而后转身:“走吧。”
  这里的露台也种了花,但打理得没孟绪初家里的好,可见花匠不如江骞用心。
  柔嫩的花瓣被风一吹就掉了,有几瓣擦着孟绪初的裤腿盘旋落在前方,孟绪初差点踩了上去。
  他停下脚步,顿了一下,弯腰捡起那两片花瓣扔进泥土里。
  孟绪初是惜花的人,江骞没有阻止他,站在边上等了一会儿,孟绪初却久久没有直起腰。
  江骞觉得不对上前查看,孟绪初就撑着膝盖蹲了下去。
  江骞一惊,连忙把人扶稳,听到孟绪初在耳侧轻叹了一声:“不该捡这两瓣的。”
  江骞撑着他,把他冰凉的脸颊搓热:“为什么?”
  孟绪初苦笑:“晕得站不起来了。”
  江骞轻嗤:“这也要怪花?孟总好霸道。”
  “唉,”孟绪初叹息:“你是真不会开玩笑。”
  江骞不置可否,架着他起来,摸摸他的额头:“回去吧,烧得有点厉害了。”
  孟绪初还是晕,即便被抱着慢慢站起来依然觉得天旋地转。
  江骞搂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孟绪初眩晕之下还不忘记推一下:“别这么抱着……”
  江骞冷笑:“那该怎么?松手让你对大海投怀送抱?”
  临海建的别墅,露台下面全是海,而栏杆高度只到孟绪初腰侧,江骞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松手,孟绪初就能当头栽进海里结束短暂的一生。
  孟绪初又连连叹了几声,控诉他说话难听,尾音异常地软,眼见着是烧胡涂了。
  江骞不再跟病人扯皮,捏着他的后颈揉了揉,轻轻拍着后背哄:“缓一缓,我们回去看医生了。”
  孟绪初体温有逐渐飙升的趋势,江骞不敢再拖沓,带他去洗了洗脸,就往门口走。
  孟绪初弯腰穿鞋都费劲,江骞让他在凳子上坐下,一只一只帮他穿好,对他的要求只有坐着别倒。
  好不容易穿好了鞋,打开门正要出去,却被管家叫住。
  管家在穆家工作了几十年,是穆海德最信任的几人之一,他朝孟绪初恭敬地欠了欠身,说:“董事长请您去一趟会客厅。”
  孟绪初借着江骞的力道站起来,“仪式不是都结束了吗?”
  “是的,”管家恭敬道:“但请您过去一下。”
  孟绪初想了想:“是有什么事?”
  管家只是笑笑欠身,看向江骞:“江先生也请一起过去。”
  江骞眉梢一挑。
  孟绪初不动声色的:“叫他干嘛?”
  管家笑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您过去吧,大家都在呢。”
  管家嘴上说得严实,但这样已经算给孟绪初提过醒了,有什么事是要他和江骞两个一起,还得是大家都在的场合呢?
  不用想都知道。
  孟绪初朝管家略一颔首:“多谢,走吧。”
  管家伸手引路:“请。”
  ·
  天色渐渐暗了,会客厅里点起了灯,明晃晃照耀在每个人脸上。
  偌大的室内,穆蓉、穆世鸿两家人和以往一样分作在主座两侧,主座上穆海德撑着拐杖一言不发。
  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几个平板计算机,此刻屏幕都没亮。
  孟绪初视线一一扫过去,发现人来得真齐,连一直躲在家里的穆天诚都到了,只是胡子拉碴俨然还没缓过气。
  孟绪初在穆海德面前站定,略一颔首:“您找我?”
  穆海德点点头,满脸疲惫,先招了招手:“绪初,坐。”
  “站着!”穆世鸿突然开口:“做出这种事还有脸坐?”
  他岁数不小了,常年在外工作皮肤晒得黝黑,此刻脸上却有隐隐的涨红,像是揪住什么秘密或者把柄,急欲揭晓却又不得不做出稳重严肃的模样,呈现出奇怪的面相。
  孟绪初眉梢一挑,反而径直在最上的位置坐下,笑着问:“我做什么了?”
  客气的外表下是隐隐的压迫和无所畏惧。
  穆世鸿也不怵,胜券在握一般,将平板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孟绪初接过来,摁亮屏幕,不出所料是一张照片——他和江骞的照片。
  甚至就来自半个小时前,露台上。
  江骞背对着镜头把他抱在怀里,一手捏着他的后颈,一手搂着他的腰,而他微微扬起头。
  海风把他们衣服吹乱了,孟绪初的头发扫着脸颊,面容模糊不清,看上去就像……就像他们在接吻。
  江骞宽阔的脊背将他整个人都裹住,而他依偎其间,从拍摄的角度看去竟然有几分沉溺的意思。
  孟绪初平静地把平板放回去:“所以呢?”
  穆世鸿问:“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孟绪初笑:“您想我解释什么?”
  穆世鸿也笑了,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说:“别放下,继续往后看。”
  孟绪初于是又拿起平板往下翻,无一例外是相似的照片,江骞抱着他,江骞搂着他,蹲在地上时江骞捧起他的脸颊微微低头。
  孟绪初不疾不徐地往下翻着,到某一张时手指忽然顿住。
  是在灵堂的休息间。
  他当时被江骞哄睡着了,侧躺在沙发上,很安静的样子。
  而江骞蹲在他身前,同样安静地注视着他,镜头从侧后方拍去,只拍到江骞的侧脸。
  但仅仅只是一点点侧脸,江骞那些复杂的情绪,占有、疼惜、渴望,都淋漓尽致,像一只千方百计骗到猎物的猛兽,把猎物叼进自己窝里,却舍不得吃,盘旋又焦急的模样。
  整张照片的氛围比前面那些还要让人心惊。
  孟绪初手指有一丝僵硬,不着痕迹地顿了下,滑去下一张。
  下一张江骞俯下了身,但门框遮挡,谁也不知道江骞到底是亲了他,还是只想探探他的额温。
  除了江骞自己。
  孟绪初不由地去看江骞。
  江骞站在他侧后方,同时垂下眼皮望向他。
  孟绪初从江骞眼里看不到任何与照片里相似的感情,他眼睛如沉水一般,没有丝毫秘密被戳穿的难堪,也没有惊讶和慌乱,甚至连被窥探的愤怒都没有。
  他只是坦然地和孟绪初对视,平静地提醒:“最后一张了。”
  孟绪初回神,摁灭了屏幕。
  如果说露台的几张都在孟绪初意料之中,那灵堂里的那些就完全是他没设想过的。
  他真的睡着了,在江骞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对一切一无所知。
  穆世鸿看着他的表情,满意地笑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绪初?”
  好在孟绪初心理素质也是极强的,很快就从隐约的惊异中回过神,悠然地看着穆世鸿:“我倒是想问问您,您用这些照片是想证明什么呢?”
  “那种事情你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吗?你就这么不知廉耻?”
  “廉耻?”孟绪初笑了,觉得这种词出现在对方口里既离奇又正常,他又摁亮屏幕看了眼,转而向穆天诚:“你拍的?”
  穆天诚抬起头。
  他刚出了拜祭会的丑事,被所有人指着鼻子谩骂嘲笑,神情委顿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是我又怎么样?”他说。
  大概是觉得拜祭会的事是孟绪初有意设计,穆天诚眼睛血红,深深盯着孟绪初,“你还真是从来都不缺男人。我、庭樾哥、白卓哥,”他眼珠转动:“现在连保镖你都要。”
  江骞脸色冷了下来。
  白卓掩唇咳了声:“天诚你别说浑话。”
  一时间室内众人面露尴尬,只有穆蓉母女还在吃瓜。
  白桑抱着平板在她妈耳边小声说:“别说,拍得还挺好,瞧这氛围感……”
  穆天诚大学学的摄影,在做生意方面可以说是毫无天赋,奈何穆世鸿重视长子,一定要他来公司闯荡。
  以至于专业技能居然在这种时候才得以体现,白桑说着捂着嘴笑起来,被穆蓉一眼瞪回去:“收敛点!”
  然而她自己也没忍住往照片多看了两眼,凭心而论这两人在外形上确实是般配。
  眼见着风向要偏,穆世鸿狠狠拍了下桌子:“你们都给我清醒点!”
  他指着孟绪初的鼻子:“你还知道你是谁吗?啊?!你和庭樾是有婚约的!说白了你就是我们穆家的儿媳妇,庭樾刚走你就能别的男人亲过去抱过来,你还把我穆家放在眼里吗?啊?!”
  他几乎是破口大骂了,孟绪初依然只是安静地笑着:“不过是我头晕他扶了一把,至于亲,我是怎么嘴对嘴和他亲的谁看见了天诚你看见了吗?”
  穆天诚抿着嘴不说话。
  他确实没看见,如果看见了,怎么可能不拍下来。
  “你还想狡辩?”穆世鸿愤怒:“那这些照片总是事实吧?你得承认吧?!”
  “我承认。”孟绪初说。
  轻飘飘的一句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就连江骞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穆世鸿卡壳了一瞬,他准备了无数逼孟绪初就范的话突然没有了发挥空间,半晌只能痛心疾首地说:“你……你!庭樾才走多久啊你就干出这种事,不知道多早之前就搞上了!”
  “你有证据吗?”孟绪初忽然问。
  穆世鸿喉头一哽,就见孟绪初笑着:
  “现在的照片我不做解释,但穆庭樾死之前,你有证据吗?”
  穆世鸿愣住,脸色风云变幻,似乎没想到孟绪初居然敢这么破罐子破摔。
  只要穆庭樾确认死亡,他们就不再有任何牵绊,而孟绪初从来不在乎外人怎么说他。
  “没有啊,”孟绪初轻声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穆世鸿攥紧拳头,环视一圈却发现周围众人全都事不关己的模样,不得不求助穆海德。
  毕竟名义上穆庭樾还是他的亲儿子,而他向来也看着穆庭樾,不可能到这时候还无理由地偏袒孟绪初。
  “大哥!你就不说句话吗?!”
  孟绪初也看向穆海德,礼貌地笑着:“您怎么看呢,董事长?”
  穆海德双手搭着拐杖,一言不发,低着头五官显得阴沉无比,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又或者衡量了什么,让人拿不准他的态度。
  穆世鸿手心里都冒出了汗:“大哥!”
  良久,穆海德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穆天诚身上。
  “天诚,道歉。”
  穆天诚一惊,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什么?”
  “我相信绪初的为人,”穆海德沉声道:“这种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话音落下,没人再说话,室内落针可闻。
  穆天诚根本不敢相信穆海德到这时候还护着孟绪初。
  最终还是穆蓉先笑出来:“是啊,还在这儿说人家绪初,说到底不过是几张捕风捉影的照片,真正在庙里乱搞的,被那么多人看见的倒是摘出去了哈。”
  她讥讽地瞧着穆天诚:“这才是丢脸丢大了啊,哥哥你可不能不管。”
  “你!”
  “都住嘴!”穆海德用力敲了敲拐杖,命令道:
  “天诚,道歉。”
  穆天诚呆在原地,满脸都是惊骇与讶异。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在穆海德的威压下僵硬地起身,失魂落魄地走过去。
  他步子很慢,像经历着极大的思想斗争,在巨大的羞耻下慢慢地磨。
  孟绪初静静等着他,江骞也在孟绪初身后安静地收敛着锋芒。
  可下一秒事态瞬息而变,穆天诚突然一发狠,朝江骞挥出了拳头。
  始料未及的场面让孟绪初脸色一变,下意识去挡。
  倒不是觉得江骞会受伤,而是他深知江骞的性格。
  江骞看着寡言少语,其实就是一条经不起任何挑逗的疯犬,今晚一摊子事下来,孟绪初已经能感受到他在压抑着某种愤怒和攻击欲。
  穆天诚这时候撞上去无异于是找死,和江骞打架,十个他都不够塞牙缝的。
  要是真把江骞惹急了下起狠手来,反而不好办了。
  穆天诚就在孟绪初旁边,对江骞动手势必要先经过他,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孟绪初来不及多做考虑,直接上前把穆天诚拦住。
  江骞原本丝毫没把穆天诚放眼里,他那些招式在江骞看来就像是过家家,连手都懒得抬,直接就能撂翻在地上。
  但那一瞬间他承认他是想迎上去的。
  太久没动过手,手心都在发痒,把让人心烦的人解决一顿几乎是本能里迸发的欲望。
  把穆天诚揍到半死用不了两分钟,甚至不会耽误孟绪初回家看医生,江骞是真的这么想的,几乎就要出手。
  谁也没想到孟绪初会突然站出来。
  江骞再想变换方向阻拦已经来不及,穆天诚横冲直撞扑过来,原本要落在江骞脸上的拳头就硬生生落到了孟绪初身上。
  孟绪初闷哼一声向后退去,脚下不稳跌在江骞怀里。
  其实不太疼。
  他早些年也学过一点格斗,知道怎么在交手里保证自己的安全,即便情况紧急,他也做了一定的抵挡。
  奈何生着病又太久没练过,力道和灵敏度都不行,穆天诚那一拳还是打在了他胸口上。
  他眼前花了一瞬,撑着江骞的手臂,明明不太疼却站不起来,手脚突然没有了力气。
  江骞像是有点慌,很用力得搂着他,孟绪初耳边贴在他胸前,听到江骞心跳得异常的快。
  他想让江骞别紧张,没多大事,但耳边变得乱糟糟的,喉咙也有点痒,他掩唇咳了声,紧接着就听到周遭一阵惊呼。
  穆蓉似乎吓坏了,连声问他怎么了。
  孟绪初也不知道,他只是没力气而已,江骞却在那一刻将他抱得更紧,紧到他开始觉得胸口疼,胃也疼。
  他用力吞咽几下,感到喉咙里漫开一阵腥甜。
  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他捂住唇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溢出丝丝鲜血。
  穆蓉失声尖叫。
  彻底失去意识前,孟绪初觉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第28章 
  孟绪初突然的晕倒让人始料未及,失态朝着失控的边缘发展。
  穆天诚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拳头。
  他是不小心打到了孟绪初,但……但不应该是这样啊……
  空气在极度的混乱中安静了一瞬,继而化为更加猛烈的躁动,所有人都往都这边涌,试图看清孟绪初的状态。
  就连穆海德都站了起来,目光沉沉的望过来,带着些许惊愕。
  穆蓉离得最近,清楚地看见孟绪初因为剧烈咳嗽涨红的脸颊一点点白下来,冷汗从鬓发里渗出,捂着嘴的指缝开始溢出血线,并且越来越多。
  最后孟绪初脸色几乎白到发青,弓着身子颤抖,仿佛在忍耐某种巨大的痛苦。
  这样的惨烈的变化几乎发生在一瞬间,下一秒孟绪初的身影就被挡住,江骞托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自己怀里,替他护住他从来不愿意被人看见的样子。
  穆蓉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
  她这才发现孟绪初竟然真的这么瘦,薄薄的一片被江骞抱着,几乎完全嵌进对方高大的身形里,只看得到碎发遮挡后的一点侧脸。
  他原来身体竟然真的不好吗……
  穆蓉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周围吵吵嚷嚷,其他人争先恐后想确认孟绪初的情况,却被江骞挡了个严实。
  看到江骞环住孟绪初的手,穆世鸿忍不住怒道:“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松开!他是你可以抱的吗!”
  于柳也讥讽着:“是啊,当着咱们的面都这样,私底下还不知道——”
  “闭嘴。”
  江骞冷冷打断。
  “退后。”
  他声音不大,因为怕吓到孟绪初,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碴子,从空气里辐射而来,当即把众人钉在原地。
  于柳甚至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反应过来后登时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
  “我让你闭嘴。”
  于柳又是一哽。
  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保镖威慑住,只觉得被对方几句话刺得手脚发凉。
  这玩意儿到底什么来头?
  穆蓉率先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回过神来,朝于柳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你就少说两句!”
  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江骞将孟绪初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往外走。
  胃出血不能经受颠簸,体位变化也需要格外小心,是以江骞抱起孟绪初时格外轻柔,让他安心躺在自己臂弯里,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态,也不似仓皇的逃离,只是像带着孟绪初离开一个狗都嫌弃的地方,自然又坦荡。
  这样的速度哪怕穆海德杵着拐杖蹦跶两下都能赶上,但全场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他们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圈禁在原地,除了瞬间的恍惚和心惊肉跳外,感受不到其他,回过神后冷汗浸透后背,凉飕飕的。
  一直到江骞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了很久,室内才又被点燃了火星子,响起马后炮般的谩骂和茶碗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
  ·
  医院离别院不远,江骞把孟绪初抱上车后,一直等在别墅的医生也风风火火地赶来。
  车门砰地一关,朝中心医院扬长而去。
  孟绪初的状态明显很不好,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手足冰凉,出冷汗,还有一定程度的意识不清,都是严重出血的表现。
  医生约莫五十岁上下,体态偏胖,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但还是一刻不停地吩咐让孟绪初保持平躺,江骞从后抱着他,再将他脸偏转一定角度,以免血液倒流进食管口腔,引起呛咳。
  孟绪初胸前的扣子被解开了,露出还带着淤痕的上腹,医生拿着听诊器的手一顿,诧异地问江骞:“他自己按的?”
  江骞沉着脸没有回答,无疑是默认了。
  医生当即唉哟连天:“怎么能让他这么按啊,会出事儿的啊!唉哟唉哟瘦成这样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没看住。”江骞轻声说:“以后不会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略低着头,医生多少能察觉出其中的自责,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拿着听诊器朝孟绪初伸出手,却被江骞瞪了一眼。
  混血儿的眼睛,眼窝深,眼睛大,灰蓝灰蓝沉甸甸的,相当有震慑作用,医生一哆嗦,“又怎么了祖宗?”
  江骞盯着听诊器:“捂一下,太冰了。”
  “…………什么时候了还。”医生无奈抱怨,但到底还是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贴上孟绪初的皮肤。
  从胸口一路往下到上腹,医生听得仔细,越听脸色越凝重。
  不一会儿他收了听诊器,给孟绪初测上血压心率,嘟囔道:“脉快无力,血压一直掉,血出得不少啊……”
  江骞皱眉:“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咱们这儿什么条件都没有,只能赶紧上医院。”
  医生边说边给孟绪初注射凝血酶,“也不知道能起多少用……”
  大概是这次出血真的有点严重,孟绪初一直处于半昏厥的状态,中途汽车颠簸了一下,他竟然又呛出一口血,沿着嘴角往下,浸湿江骞的衣服。
  江骞小心托着他的后脑,没让他被呛到咳起来,但孟绪初似乎很疼,眉心紧紧蹙着,呼吸急促,心率也越来越快。
  医生连忙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眼,反身冲司机吼道:“开快点!”
  这一下的颠簸让孟绪初恢复了些意识,他靠在江骞怀里张了张嘴,江骞立即俯下身:“想说什么?”
  孟绪初只能发出气声,嘴唇开合就会溢出血丝,江骞轻轻帮他擦掉,耳廓贴在他唇边:“没事,慢慢说。”
  医生见状也放轻动作,等了一会儿,问:“他说什么?”
  江骞盯着孟绪初被血染红的嘴唇,眼中似有沉痛,良久才说:“他说渴。”
  人在严重失血时出现口渴冒汗的症状,此刻喝水会加重出血,医生急道:“不能喝!”
  他凑到孟绪初身边,哄孩子似的:“现在不能喝水啊小初,等到医院叔给你手术唰唰两下,过几天就好了,到时候再喝,很快的啊。”
  他本意只是想用轻松的语句安慰孟绪初,可孟绪初一听还要过“几天”才能喝水,当即眼睛一闭,把脸埋进了江骞怀里。
  医生一愣:“咋还撒上娇了?”
  江骞揉着他的后脑安抚,冷漠翻译道:“在气你胆大包天竟然敢拒绝他喝水的要求。”
  “……”医生抓耳挠腮:“你可真是个祖宗啊,我看你才是胆大包天竟然在时候要喝水!跟你说半个门儿都没有!”
  他凶神恶煞的:“一口不许沾,敢增加我手术难度我跟你没完!”
  江骞皱眉:“你别凶他。”
  “哪里凶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的好吧。”
  江骞:“…………”
  车里吵吵嚷嚷的,但其实不完全是因为医生脾气躁,更多的是为了让孟绪初保持清醒,江骞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便没有挑明,他也十分配合地一直跟医生说话。
  医生拉开孟绪初胸前的扣子,在他上腹敲了敲,又轻轻按了按,问:“现在什么感觉?”
  失血已经影响到孟绪初的思维了,他睫毛轻微颤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嘴。
  没出得了声。
  医生看向江骞。
  江骞继续翻译:“他说胀。”
  医生便叹了口气,面上看起来轻松,额头其实已经出了一层汗,喃喃道:“能不胀么,装的都是血啊……”
  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一道锋利的目光刺向自己,医生抬头,霎时对上江骞那双快要杀人的眼睛,灰蓝的眼珠子像要变成血红的。
  很明显,他在控诉医生那句不吉利的话,要不是抱着孟绪初动弹不得,真像冲过来就要咬人的狼狗。
  “……”医生无语凝噎心乱如麻,一拍大腿:“你俩都是祖宗行了吧!”
  他反手把锅丢给司机:“怎么开的车,怎么还不到!”
  小司机登时手一哆嗦,又得开得快又得不颠簸一路兢兢业业把着方向盘的小司机,成了车里最大的冤种,只能含泪再次提速。
  孟绪初对周围其实不太能有真实的感知了。
  一开始胃里很痛,痛到他想把这个碍事的器官直接割出去喂狗,后来就变成酸涩的胀痛,胀痛到极致后反而消停了下去,一点点变成了无知觉的麻木。
  那一段时间孟绪初很想睡觉,但身边的人一直在吵,搅得他不得安宁。
  江骞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话突然变得异常多,和医生来来回回地吵着。
  只是他们的声音像在岸上,而孟绪初被沉在水底,五感失灵,眼前漆黑,他们的每一句话像隔着水波,很久才能晃进他耳朵里。
  但声音模糊不清,孟绪初一个字都没听清。
  灵魂和□□分离,孟绪初的感官变得荒芜,除了困就是渴,他喉咙干得要冒火,满嘴都是生锈的血腥味。
  明明只要一滴水就能解救他的,明明只要一滴水而已。
  可谁也不愿意给他这一滴水。
  仅有的两个需求都得不到满足,孟绪初不由升起一股烦躁,继而又化为无边的委屈。
  好像他被独自遗留在荒芜的旷野,又或者被抛进茫茫大海里,没有一个人陪他,哪怕只是朝他递出一根树枝。
  孟绪初鼻尖发酸,想哭眼眶里却涌不出泪水,仿佛身上的水分都被蒸发殆尽,连哭都没有眼泪了。
  恍惚中,车门打开,眼前迎来明亮的灯光。
  他又被人抱了起来,耳边传来温热的鼻息,是江骞在跟他说话。
  江骞轻轻搓着他的脸颊,话音传进耳朵里有些失真:
  “没事,别怕……”
  “我们到了……”
  “先不要睡!”
  但世界安静下来,孟绪初还是一不小心睡着了。


第29章 
  一路鸡飞狗跳到了医院,虽然全程医生和江骞都维持着相对轻松的状态,但实际情况却不那么乐观。
  孟绪初直接被送进了抢救室,但他体质差,送进来时有点休克,虽然立刻进行了紧急输血,但手术止血依然耗费掉将近常人两倍的时间。
  江骞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眼神是空洞的茫然。
  他想起刚到医院时,术前签字,医生将单子递给他,他拿起笔条件反射就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却被阻止。
  医生手术帽上浸出了汗,依然严谨地确认道:“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当时江骞手一顿,一路上压抑的焦虑、急躁、心疼在那一刻统统化成一片茫然,再然后像跌进了冰潭里。
  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和孟绪初的关系。
  他知道手术通常需要直系亲属签字,但孟绪初和家里关系非常差,他的父亲兄姐被他亲手送进了监狱,而他的母亲在精神病院。
  唯一和他够得上亲属关系的孟阔,在前一天临时被派去外地出差,此刻正在打飞的赶来的路上。
  江骞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和孟绪初的关系,如果从最单纯的表面看,他和孟绪初连同事都算不上,他只是孟绪初无数下属中的其中一个。
  该说是朋友吗?
  他不知道孟绪初有没有当他是朋友。
  但江骞凭借不太精妙的中文功底,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被称作孟绪初的朋友或者下属,一个都不想。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孟绪初是如此孑然一身,危急关头连一个能为他在手术单上签字的人都找不到。
  而他也同样如此。
  他自以为和孟绪初还算亲密的关系,被一张手术单无情地划烂,将他们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孟绪初在这一头,他在另一头,孟绪初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孤单,而他也是同样的孤立无援。
  其实真正紧急时,江骞不是不能先帮他签这个字,甚至医生可以破例冒险先完成手术,毕竟人命最大。
  但最后孟绪初的手术单是穆蓉签的。
  她坐另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赶来,和江骞这种毫无关系的人比起来,穆蓉至少算半个婆家人,医生没有犹豫,直接将手术单从江骞手里抽走。
  薄薄的一张纸毫无分量,但当其从指间流失时,江骞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失重,拉扯着心脏沉沉下坠。
  他手在空中悬空半秒,而后收回,将笔一同交给穆蓉,平静道:“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救人要紧,”穆蓉连连摆手,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都交给姑了!”
  手术室门再次合上,江骞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消化着什么,很快又恢复成平常处变不惊的模样。
  孟绪初这次生病少说得住几天院,江骞将他手头积累的工作一一分散下去,又安排好病房,封锁好消息,很快将一团麻乱处理得井井有条。
  孟阔是在手术结束后才飞奔着赶到,见到江骞瞬间眼泪鼻涕流了一路,一进门就吱哇哇乱叫:
  “咋样了咋样了?”
  “还活着吗?严重吗?!”
  “是不是要抽血?快!抽我的!我俩一血型儿不是亲兄弟!”
  “上个月我才体检过血倍儿干净丁点病没有!快来个人给我抽啊!”
  眼见着就要扑去血液中心,江骞揪着衣领把他拽回来:“安静点,这里是医院,血液储备够的用不着你。”
  孟阔这才一哽,而后抽抽搭搭:“哎哟我的哥啊命咋这么苦呢……小时候就有大师算过说他折翼的孤星,被贬的神仙,到人间就是受苦的,那大师也没说这么苦啊……呜呜呜总有奸人要害他!”
  江骞忍无可忍:“住嘴。”
  可孟阔忍不住,他一紧张就爱絮叨,要他闭嘴不如要他的命,忽然他想起什么,疯狂摇摆江骞的手臂:“签字呢?谁给签的?!手术没我进行得下去?!”
  江骞冷冷瞧他一眼。
  身后有人咳了声,穆蓉试探地插嘴:“我签的。”
  孟阔愣住。
  江骞补充:“手术已经结束了,人在特护病房。”
  孟阔彻底呆滞,一时接受不了手术竟然真的不需要自己,他除了哭嚎没起到半点作用的事实。
  穆蓉尴尬地笑了笑。
  江骞向客气地颔了颔首:“今天辛苦您了。”
  “没事儿,”穆蓉笑笑:“那绪初怎么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看着江骞,欲言又止:“绪初这身体……”
  江骞不作任何解释,只认真道:“希望您不要外传。”
  他个子太高,穆蓉本来就娇小,穿着高跟鞋也只到他的肩膀,哪怕江骞没有任何施压的表示,也很轻易地让她感到一种由骨子里释放出的威压。
  穆蓉不由地想到别院的会客厅内,江骞抱起孟绪初走出去的样子,那种感觉很特殊,让人难以描述。
  甚至让人觉得不适,是一种本身侵略性太强,即便有意隐藏也会从一举一动中倾泻而出的压制。
  穆蓉从小养尊处优,作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对于这种不可控的攻击性尤为敏感。
  而从刚才短短的片刻来开,江骞行为处事尤其干脆利落,丝毫不像一个整天跟在孟绪初身后唯命是从的保镖。
  穆蓉相信孟绪初也一定能感受到,毕竟他和江骞可是朝夕相处,但她不明白的是,穆庭樾既然已经死了,孟绪初为什么还会纵容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穆蓉面不改色,点头笑了笑,“这我当然知道……那就这样,我先回去了,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叫我,别客气啊。”
  江骞礼貌地点了点头。
  孟阔还抹着眼泪,但也自觉地把穆蓉送出去。
  江骞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病房走去。
  ·
  夜已深了,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监护仪闪着微弱的亮光。
  江骞轻轻关上门,来到床前坐下。
  孟绪初刚做完手术还没醒,带着氧气罩,手背上插着吊针,指尖被药水冰得发白。
  江骞轻轻拉起他的手,把自己掌心垫在底下替他捂了捂。
  但总是捂不热。
  孟绪初的手就跟他的人一样,很难捂热很难融化,永远看似平和却竖着尖锐的刺。
  好在江骞极具耐心。
  他有一种为了得到猎物可以一动不动蛰伏多年,只为在最后伺机而动一招致命的耐心。
  这是他小时候在原野里生活,捕猎一种以灵巧著称的猎物时,培养出的习惯。
  他很耐心地加以练习并运用在孟绪初身上。
  所以他一动不动替孟绪初暖着手指,直到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染上自己的体温。
  中途孟绪初皱了皱眉,喘息有些费力。
  江骞叫来医生,医生却说只是因为疼痛,手术过后疼痛是正常的,为了及时观察体征变化,并没有给他添加太多止痛药。
  怕江骞听不明白,医生还用英文噼里啪啦解释了一大堆。
  江骞听懂了,但只在脑海里简化成:孟绪初还要这么疼很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送走医生,江骞重新捂住孟绪初的手,叹了口气。
  “真可怜。”
  他揉揉孟绪初的眉心,把虬结的纹路一点点揉开,可一松手又习惯性地皱起来。
  “又被欺负了。”江骞没头没脑地说:“怎么又被欺负了呢?”
  在江骞眼里,孟绪初好像总是一个看上去强硬如铁壁,实则会因为委屈掉眼泪,寻找温暖的怀抱抽抽噎噎的非常柔软的人。
  他总觉得孟绪初会被人欺负。
  那么漂亮的人,有水晶一样心和世人无法企及的容貌,这种存在就是天生被惦念和记恨的。
  内心丑恶的人会用同样丑恶的目光来审视他,自私地往他身上赋予丑恶的色彩。
  江骞理解人们面对过分美丽的事物时,想要摧毁的心理,但他不能理解有人想要摧毁孟绪初。
  任何人动孟绪初一根头发,都让他觉得是低俗的亵渎。
  ——当然他无赖地将自己排除在外。
  如果这些想法被孟绪初知道,他一定会斜着眼梢露出惊讶又无奈地笑,这种笑是既温和又带着尖刺的,让人情不自禁心向往之。
  然后他会忽略人们动摇的表情,安静地反问:“你觉得欺负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这点有例可循,从前孟绪初的父母欺负他,所以他们被关了起来;穆庭樾欺负他,所以他死了。
  江骞不知道穆天诚未来的下场,但他想,无论孟绪初做什么,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帮他添一把火。
  只是现在孟绪初给不出任何响应,他正在漫长的昏睡中经历一轮又一轮痛苦的煎熬。
  某一个瞬间,疼痛似乎达到昏迷中也无法忍受的程度,江骞看到孟绪初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豆大的,晶莹剔透的,像珍珠一样,顺着泛红的眼尾滴雪白的枕头里。
  江骞怔了一瞬:“怎么还掉眼泪了?”
  显然孟绪初无法回答他。
  江骞手掌隔着棉被,轻轻搭在孟绪初上腹,问他:“疼的吗?”
  孟绪初说不出话,他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现在疼了都知道哭,怎么等醒了再问就一个字不说呢……”
  “有人会嘲笑你吗?孟阔哭得稀里哗啦的。”
  “……怎么就这么倔?”
  话音刚落,又是一滴泪滑下,不知道他是依然很疼,还是冥冥中听到江骞的话气的。
  江骞一哽,觉得喉间酸涩,忽然连心疼的埋怨都说不出口了。
  良久,他手指抖了抖,拭去孟绪初眼尾的泪珠,轻声的:“不哭了。”


第30章 
  孟绪初恢复意识是第二天下午。
  但对他来说,醒了不如不醒。
  意识恢复后,所有知觉也清晰地传递进大脑,他越清醒,疼痛就越灵敏,以至于他经历了痛不欲生的七十二小时。
  刚睁眼的时候还好,有种麻药刚过去晕晕乎乎飘在云端的感觉。
  身下的床垫仿佛也是一团柔软的云朵,托着他遨游天际,可紧接着风云变幻,疼痛从身体深处袭来,如同晴天霹雳,孟绪初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开始眼冒金星。
  那时候他脑子才逐渐清醒,意识到他的麻药早过了,甚至连止痛药都用没多少,胃里火烧火燎的疼,一直蔓延到咽喉,引起不断的呛咳。
  孟绪初趴在床边几乎把肺咳了出来,打吊针的手背起了鼓包开始回血,最后咳着咳着还咳出了血丝。
  医生风风火火赶过来又是一通检查,生怕他术后继发性出血。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胃没事,咳出血丝是因为嗓子太干,受不了那么剧烈的咳嗽。
  四五个医护人员围着他,重新插了针头,做了雾化吸上氧,还多加了点止痛药,孟绪初才算熬过了这一阵。
  本以为只是刚醒过来身体需要适应才会这样,稍微缓一缓就能好,可接下来三天孟绪初依然是一样的难受。
  他胃很疼,总是反酸烧心,术后七十二小时禁水禁食,明明什么都没吃,却总是忍不住想吐。
  后来他吐得太厉害,医生怕这么频繁呕吐损伤胃粘膜再次出血,给他打了止吐针。吐是止住了,但他体质敏感,止吐针的副作用让他头痛欲裂。
  短短三天,孟绪初就瘦了一大圈,闭着眼躺在床上养神时,时常给人一种生命气息都很微弱的错觉。
  所以江骞喜欢把床头升起一半,让他靠在枕头上看窗外的天气。
  那时孟绪初虽然仍然安静,但偶有飞鸟掠过时,他宝石般的瞳仁也会跟着转动,睫羽轻颤,留下水波涌动般轻盈的微光。
  如果阳光再好一些,那真是十分宁静美丽的画面,像浑浊尘世间的一隅桃源,江骞会不忍心去惊扰他。
  第三天下午,医生恩赦,示意孟绪初可以开始进食,不过要从最好消化的流食开始。
  王阿姨一早就起来煲汤,精炖一上午后,得到消息立刻让孟阔装了一壶过去。
  汤是好汤,每一份食材都精挑细选,长时间炖煮将营养全收进汤汁里,即便顾忌着孟绪初大病初愈没放任何香料,香味也能让整栋楼的人垂涎三尺。
  放在平时,这样完美的一壶汤,孟绪初即便胃口再差,也能喝掉一碗。
  但这次生病后,他对食物的需求变得愈发寡淡,寡淡到极致,似乎没有任何食物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孟阔小心翼翼喂他喝了几口,他好好地咽了下去,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就像尝不出好坏一般,神情总是恹恹的。
  孟阔还想让他再喝几口,他就抬手挡了挡,而后眉心一蹙,喉头滚了两下,没忍住又吐了。
  江骞推门进来时,病房内气氛不太平静。
  孟阔围在床头团团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孟绪初安静异常,半坐着靠在枕头上,青白的手指隔着被子搭在上腹,双目阖着微微偏过头,鬓边有细细的冷汗渗出。
  江骞脚步顿住,眼前的画面让他恍惚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以保镖的身份来到孟绪初身边的场景。
  那时候孟绪初也在住院,依然是个多事之秋。
  集团创始人林承安意外离世,作为一手带大孟绪初,亦夫亦师的亲人,他的离世让孟绪初心中大恸。而紧接着穆家施压,要他与穆庭樾联姻;他的亲生父亲、兄姐因商业犯罪锒铛入狱。
  同样是那年的除夕,他的亲生母亲点燃了家里的房子试图与他同归于尽,最后两人双双从二楼跃下,他母亲摔坏了脑子,而孟绪初摔断了一条腿。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个月内,换成别人大概早就精神崩溃,但孟绪初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清醒过来后,他强硬地将母亲关进精神病院,紧接着就要出席新一轮的集团大会,接替林承安的职务,并作为核心高管在穆海德半退之际代行董事长职权。
  江骞来到时,是他正要出院的那个下午。
  那时他就跟现在一样,偏头靠在枕头上,依然不太舒服的样子。
  江骞回忆起来发觉,当时阳光倾斜的角度,都与现在如出一辙。
  当时孟阔也在他身边焦急地转悠,低声和他说着话,他闭着眼没应,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然后仿佛是察觉到什么,他眼皮动了动,继而掀开,江骞看到一双虽然虚弱疲惫,却漂亮惊人的眼睛。
  孟绪初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一圈,如同裹挟似有若无的清风,掀动江骞正缓缓加速流转的血脉。
  “新来的?”孟绪初问他。
  江骞说:“是。”
  孟绪初又问:“叫什么?”
  “江骞。”
  那时候的江骞还没有学会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本性,也不知道在孟绪初面前应该表现出更加低眉顺眼的样子。
  他只是一如既往遵从本心,认真地、失神地、甚至有些用力地看着孟绪初。
  然后他发现孟绪初标致的眉心轻轻蹙了一下,转瞬即逝。
  “会养花吗?”孟绪初忽然问。
  江骞愣了一下。
  孟绪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轻飘飘扔下一句:
  “去后院养花吧。”
  从此江骞稀里胡涂地进了孟绪初的院子,并扎根在他的院子里。
  他其实根本不会养花,对园艺一窍不通,他从小生长的地方种不活这种娇气的植物,一阵风、一场雨,都能让它们的花瓣七零八落。
  但孟绪初很喜欢这些东西。
  他会在晨起和傍晚抽出一会儿时间,去二楼的露台看看花。
  同样的,他就会在那段时间,透过清晨凉爽的风或者傍晚坠落的霞,看到江骞辛勤侍弄花草的背影。
  倒不是江骞投机取巧只在那片刻出现。他很认真地学习了如何种植名贵的花草,让它们的花期保持得更加长久。
  他用了极致的耐心,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从庭院走上了二楼露台,又用了半年走到孟绪初身边。
  回忆里朦胧又清晰的场景与眼前的画面的重迭,孟绪初的侧脸同样内敛消瘦,在窗外白光的溶解下显出几分深刻。
  他懒散地睁开眼,随即眼梢一挑:
  “站着干嘛?”
  江骞倏而回神,四散的思绪重新归整,回到身体里。
  上一次这个时候,他按照孟绪初的命令缓缓退后,不甘愿地消失在病房里。
  而这一次,他不再需要被命令,抬步上前,从孟阔手里接过孟绪初单薄的身体。
  而孟绪初竟然没什么防备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这样的转变让江骞的心脏都被烫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喜悦在血液里翻涌。
  孟绪初“嘶”了一声,皱眉望向他:“你轻一点。”
  江骞一顿,这才发现自己搂孟绪初的手有点用力,他不着痕迹地放轻:“抱歉。”
  孟绪初却很敏感:“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江骞替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护住脆弱的胃腹。
  孟绪初没有被他的举动打断思路,接着说:“一直在走神。”
  江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可他越是沉默,孟绪初越是执着地看着他,明明隔着一段距离,江骞却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睫毛扫着耳廓,引起难以忍耐的酥痒。
  他不得已叹了口气,“想到了一些事情。”
  “关于我的?”
  江骞不置可否。
  孟绪初说:“问吧。”
  江骞先是沉默了两秒,而后抬起眼睛,毫无杂质的目光望向孟绪初:“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让我去养花?”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仿佛没料到这个走向,抿着唇偏过了头。
  这就是不会响应的意思了。
  江骞悄悄松了口气,却有些分不清心里的空荡是因为放松了,还是因为失落。
  一直杵在一边却毫无存在感的孟阔:“……?”
  好在江骞终于发现了他,清了清嗓子调转话头,问:“他又吐了吗?”
  “是啊,”孟阔刚还一脸疑惑,提到孟绪初吃饭的大事就又苦着脸:“太难了,连点汤都喝不下。”
  江骞看向孟绪初,孟绪初丝滑地错开视线,对这个话题持置身事外的态度。
  江骞轻轻笑了笑,接过汤碗:“没事,医生说过刚开始进食是比较困难,适应两天就好了。”
  他舀起一勺汤,放温后送到孟绪初唇边,而孟绪初十分不情愿地皱起眉毛。
  对付这种情况江骞早已锻炼出十足的经验,熟练地抓住孟绪初的下颌,拇指拨开他的嘴唇,将炖得醇厚的汤水送进他唇缝里。
  这时候孟绪初往往会因为洁癖,不愿意汤水洒到床单上,而不得不含进嘴里再咽下去。
  江骞就用百试不灵的这一招让他喝下了小半碗,然后在他肠胃开始闹腾起来之前,给他轻轻打着圈揉。
  他能感受到孟绪初确实不舒服,靠在他肩头脸色发白,吐息有些急,但最终很顽强地没再吐出来。
  胃里渐渐消停后,孟绪初眼皮开始打架,江骞让孟阔先回去,他等孟绪初睡熟了再走。
  孟绪初花了极大的精力去消化那碗粥,以至于后来安静得像一只洋娃娃。
  江骞把床头放平,好让他躺着睡,托起他后颈时,孟绪初却忽然开口:
  “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处心积虑。”
  江骞心脏猛地狂跳,意识到孟绪初是在回答先前的问题。
  他没睁眼,就这么安静地靠在江骞臂弯里,声音轻得像在呓语,但江骞知道他还醒着。
  孟绪初嘴角扯了扯,露出十分嫌弃的弧度:“结果竟然只有打时间战一个手段。”
  江骞一怔,随后不知道是无语还是欣喜,低下头笑出了声。


第31章 
  可以开始进食后,孟绪初决定回家休养。
  虽然他活到现在住院的日子不算少,但从来没能习惯医院的消毒水味。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厌恶比起幼年时有过之无不及。
  孩童时代对一切都懵懵懂懂,讨厌医院无非是因为害怕打针吃药。
  而长大后对于医院的厌恶,可能来自某些更深的恐惧,比如它总能引起人们对寿数无常的忧虑,担心身陷其中犹如困于沼泽,被拖住双脚束住双手,无法继续未尽之事。
  孟绪初不确定自己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病中多思,还是他本来就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
  总之他坦然地承认自己讨厌医院,并不顾他人的阻拦坚持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已经好了。”孟绪初平静地说。
  “哎哟我的哥诶,你这哪里就好了啊!”孟阔苦口婆心:“你这才住院几天?忘了自己怎么吐的吗?刚能下地就要撒丫子乱跑?!”
  孟绪初纠正:“我今天已经没吐了。”
  “没门儿!”孟阔断然拒绝:“总之你给我好好待着,啥时候医生吩咐你可以出院了咱们再议,否则休想!!”
  孟绪初:“……医生说过可以出了。”
  孟阔一哽:“什、什么?啥时候说的,我咋不知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来查房的医生一脸茫然地打破沉默:“你俩干嘛呢?遥遥相望兄弟情深哈?”
  江骞紧随其后蹙眉不悦:“他们哪里深了?”
  孟阔眼睛一亮,对江骞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仿佛看见了和自己统一战线的战友般闪闪发光,指着孟绪初:
  “他居然想出院!这不是搞笑吗,瞧那人瘦得脸白得,哎哟我跟你们说早上下床那腿都打颤!就说这样咋能出院?!啊?”
  孟阔的嘴一向是有把白的说成黑的能力,尤其对江骞这种中文语境熏陶不够成熟,只会抓取字面意义的小老外,很容易形成听风就是雨的绝妙搭配。
  比如此刻孟阔的话语里充满了夸张的修辞,但江骞只会以为他在纪实。
  于是孟绪初眼前一晃,江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了他眼前,忧心忡忡的:“你早上又头晕了?”
  看表情还有一种朝着“都怪我早上没有陪他”“我为什么要往外跑”“我出去干什么了”“我真该死”的方向发展的趋势,逐渐露出懊恼郁闷的神色。
  孟绪初连忙说:“没有的事,你别听他瞎说。”
  孟阔立刻拿出上辈子干过传销的架势,声情并茂:“我哪一个字瞎说了??你就是虚得很吶!!”
  江骞眼珠子在他俩身上来回转了好几圈,最终定格在孟绪初苍白的嘴唇上,毫不犹豫选择和孟阔沆瀣一气。
  他按着孟绪初的肩,“他说得对,你还是多休息几天。”
  孟阔露出胜利的表情。
  孟绪初痛苦扶额,觉得江骞简直白长一张聪明的脸,实际就是个蠢蛋。
  他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身心俱疲,抬手示意医生:“你来说,你是不是说过我可以出院了?”
  医生在一边看戏看得正乐呵,冷不丁被点名,笑呵呵站出来:“是啊,一般这种时候确实可以出院,胃病嘛主要还是靠养,只要没再继续出血进食正常,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孟绪初放松地靠回枕头上,嘴角扬起满意的弧度。
  医生说到一半,突然被两道如狼似虎的目光盯着,江骞和孟阔都恶狠狠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警告他好好说话。
  霎时凉意蹿上天灵盖,医生一卡壳,不得不改口斟酌道:“当、当然,小初你体质差一些,在医院多观察两天大家也更放心。”
  孟绪初的笑霎时凝固。
  不过大家最后都没能拗过孟绪初。
  孟绪初作为眼前三人的顶头上司,话语权多多少少还是要大上一些,哪怕因为生病失去了西装领带的加持看上去文弱一些,但镇压他们三个还是够的。
  风风火火收拾了行装就出院,甚至没回市区里的宅子,而因为孟绪初想要躺在床上就能看见海,去了他们建在海边的那座别墅休养。
  临出院前,医生把配好的药交给江骞,送孟绪初到大门口,絮絮叨叨地交代他近三天不能洗澡。
  孟绪初站在车前,一手搭着车门,身姿利落修长,俨然一只脱离束缚的鸟儿,闻言皱起漂亮的眉毛:“你别诓我啊,这种微创小手术,别人早在前两天就可以洗了。”
  他盼望着回家休养,还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原因,就是想洗澡。
  在医院里大家把他看得太紧,他的个人卫生基本全靠江骞和孟阔给他用热水擦,时常让他产生一种自己是案板上的猪的错觉。
  “你那身体能和别人比吗?”医生也不怵,直接怼回去:“还‘微创小手术’,别人微创完早活蹦乱跳了,你数数你躺了多少天?”
  孟绪初:“……”
  “别回去洗个澡又感冒,然后拖家带口鬼哭狼嚎来找我看病,我的命也是命啊!”
  江·拖家带口·骞:“……”
  孟·鬼哭狼嚎·阔:“……”
  孟绪初直接冷着脸钻进车,车门砰地一响,震得人耳膜发蒙。
  ·
  回家到,孟绪初才算真正到了自己的小天地。
  他的卧室一整面墙都对着海,海风卷起深蓝的海水拍打在礁石上,空中时而响起飞鸟的鸣叫。
  孟绪初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窗户拉紧窗帘,再锁上门,摘掉戒指脱下衬衫,去浴室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在医院待了这么些天,他早就受够身上黏黏腻腻的滋味,也再也无缝忍受连头发丝里都是消毒水的气息。
  这一趟澡泡得他通体舒畅,出来时脚步都轻盈不少。
  天色渐暗,吃过饭后,孟绪初悄悄从后门溜去了海边,这是他一直喜欢干的事。
  普里海岸的这一片区域只修建有几栋别墅,平时人烟稀少,而沿岸长达一公里的岸边矗立着无数黑色礁石,被海水长年累月冲刷后,形成奇异的景象。
  孟绪初有时会找一块石头坐上一会儿,可能是借着海风整理复杂的思绪,又或者只是发呆望着随夜空一起变得漆黑的海面。
  江骞帮王阿姨收拾过碗筷后,在房子里左右找不到孟绪初的身影,就知道他一定又去石头上看海了。
  他拿了一张毯子,从后门而出,沿着一条小路向前,很快看到了孟绪初的背影。
  彼时月亮已经升上来,月光深蓝的倾洒进海里,随着波涛的起伏而翻转,又溅碎拍打在礁石上。
  孟绪初也坐在月光里,身影被大海衬托得极其渺小,和着逐渐腾起的雾气,像一颗闪烁的宝石。
  江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灿烂的,纤弱的触觉。
  他脱下鞋,挽起裤腿走近了一些,孟绪初也脱了鞋,海水溅碎在赤|裸的皮肤上,被月光照耀出莹润的光泽。
  这片沙滩没有被开发出来供游客玩耍,沙砾不那么细腻,间或掺杂着被海水拍上岸边的贝壳石头。
  江骞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在月光下闪着幽幽蓝光的贝壳,清理干净沙砾,爱惜地收进裤兜里。
  孟绪初大概早就感觉到了江骞的气息,没有回头,轻叹一声:“你来得也太快了。”
  江骞继续走了两步,就来到孟绪初身边,他将毛毯抖开,披到孟绪初肩上,孟绪初脸颊被海风吹得有些凉,雾气湿濡了他的睫毛。
  江骞说:“你来得的时间也不短了。”
  孟绪初低低笑了出来。
  江骞问:“在想什么?”
  孟绪初就扭头看向他,下颌搭在小臂上,眼瞳如漆黑的宝石,月光将他每一处裸|露的皮肤都映成近乎透明的颜色。
  江骞眉梢挑了挑,意识到惹孟绪初烦扰的根源在自己身上。
  “关于我吗?”他问。
  孟绪初点了点头,“在想你以后该干什么?”
  江骞表情僵了僵,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又听到孟绪初说:“一直在我身边当保镖吗?”
  江骞脸色沉了下来:“你在这里坐这么久,就是为了想这些?”
  孟绪初想说不全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不是那种会甘于站在别人身后的人。”
  江骞笑了:“所以你又想赶我走?”
  “不是……”
  孟绪初脑子也很乱,海风吹得他有些发晕,鼻尖全是海面腥咸的气息,他垂下头想理清思路,却被江骞拉进了怀里。
  温热的怀抱触碰冰凉的皮肤,孟绪初被烫得抖了一下。
  江骞却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按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那是什么意思?”
  孟绪初睫毛颤了颤,想说穆庭樾既然已经死了,江骞想留在他身边也不用一直以保镖是身份。但出口前,却又想不明白自己在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江骞注意到了他片刻的迟疑,没有追问,而是说:“我有我的打算,不管你在想什么,最好不要再动赶走我的——”
  他话音忽然一顿。
  深夜的海边,咸风阵阵,吹起孟绪初的发丝扫在江骞耳廓,一丝洗发水的清香混着海风飘进江骞鼻尖。
  江骞蹙眉凑到孟绪初颈肩,果然闻到沐浴乳浓烈的果香,是孟绪初独有的,家里其他男士都不爱用的橙子味。
  江骞不可思议的,“你洗澡了?”
  孟绪初怔住:“什么?”
  “不是跟你说过不能洗吗!”
  江骞急了。
  好像孟绪初刚洗过澡这件事,比他要赶江骞走还要更严重。
  话题转变得太过突然导致孟绪初呆了一秒,连江骞在他脖子边左嗅右嗅都没反应过来。
  “我、我们现在是在说这个吗?”
  孟绪初发出灵魂拷问,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
  江骞却只在意他洗澡了,按医生的说法下一秒就该感冒了,抱着他要把他带回家测体温。
  “你等一下!”孟绪初用力推着江骞,而江骞力气太大,抱他抱得很紧。
  孟绪初在他怀里挣扎,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孟绪初伸手就能摸到江骞结实的背肌。
  他指尖颤了一下,缩起腿试图逃跑,移动中却猛地蹭到江骞腿|间一个坚|硬的东西。
  “!!”
  孟绪初心脏狠狠一跳,整个人彻底僵住。
  “怎么了?”他神色太过反常,引起江骞的不安,“不舒服吗?”
  只见孟绪初垂下头,下颌绷紧,压着嗓子又隐含怒意:“你能不能收敛一点,这里是野外啊!”
  “……?”
  江骞开始还没明白,但看孟绪初逐渐红起来的耳尖,和闪烁的眼神,瞬间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但他没解释,而是反问:“我怎么了?”
  “你还问我?”孟绪初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咬牙切齿:“你是一碰水就发|情吗?!”
  江骞低头看着他,黑夜里眼窝格外深邃,漆黑的眼瞳闪着光,而后溢出一丝笑意。
  像有什么可爱到他心尖上了似的,那笑容无法收敛,逐渐加深,最终化为张扬的大笑,埋在孟绪初颈肩笑得肩胛耸动。
  他从裤袋里摸出那枚贝壳:“你在说这个吗?”
  深蓝的月色下,“坚|硬”的贝壳闪烁傲人光芒。
  “…………?!!”
  意识到自己闹出了一个怎样巨大的乌龙的后,孟绪初脖子都梗了起来,后背一片僵硬。
  他感觉心里火烧火燎的,再烧一会儿就能烧满整张脸,让他丢出人生中最大一个丑。
  “你……”孟绪初顽强地试图甩锅给江骞:“你没事往兜里揣贝壳?!”
  “因为我有收集贝壳的爱好。”江骞诚恳地笑着,然后凑到他耳边:
  “但是贝壳不会发|情啊宝贝。”
  孟绪初忍无可忍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滚。”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黑脸):好丢人


第32章 
  夜晚温度低,白天的湿热退去后,海风扑在脸上带来凉爽的气息。
  只不过低温非但没能降低孟绪初身上的温度,反而让他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有多羞恼无措。
  要知道他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即便在豆丁大点需要被拍着背读童话故事哄睡的年纪,他也能习惯被关进漆黑的小房间,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入睡。
  从来没有人抱着他喊他宝贝,幼年时求而不得的东西,偏偏等到二十好几不再需要的年纪又出现了。
  孟绪初感到很别扭,却说不清这种别扭是单纯的羞耻,还是混杂在羞耻里的那一点点迷茫与无措。
  他心惊了一瞬,而后猛地推开江骞:“你少说话吧。”
  “为什么?”江骞笑着问。
  孟绪初趁江骞松劲的空当从他怀里钻出来,脱离温热的怀抱,海风骤然吹得人一激灵,凉意却让大脑更加清醒。
  他不再贪恋温暖,敏捷地从礁石上跳下去,头也不回的:
  “因为你口音很难听。”
  “你以前明明说过我发音很棒。”
  “我骗你的!”
  江骞就又笑起来,笑声掺在海风里由远及近,显然是他正追随着孟绪初的脚步快步上前,动作比孟绪初迅速很多。
  孟绪初很快就能看见身后月光投来的影子。
  他不由再次加快脚步,几乎要在沙滩上奔跑起来,海风贴着额头拂过脸颊,把他衣服吹得鼓起来。
  他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白色针织连帽衫,领口和衣摆都宽松,被海风一吹衣领就向一边歪斜,露出纤长的后颈和肩膀那道深深往下蔓延的伤疤。
  江骞脚步倏而一顿。
  身后没了声音,孟绪初下意识回头,就见江骞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手拿着毯子,一手拿着他的鞋。
  黑夜让孟绪初的视力更加糟糕,凭借微弱的月光根本无法看清江骞的表情。
  他不由地停了下来,正要开口,江骞却先笑了,仿佛那片刻的停顿不存在一般,叹了口气:“你要跑也先把鞋穿上啊。”
  孟绪初皱起眉,认为江骞是故意稍作停顿,以退为进吸引的他的注意。
  他扭过头,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
  “慢一点。”江骞很无奈:“这里沙滩很糙,小心石头划脚。”
  话音刚落,孟绪初身子就扭了一下,晃荡着要摔不摔的样子,而后才费力又别扭地站定。
  江骞一愣,三两步上前扶住孟绪初的手臂,不可思议地:“真划脚了?”
  孟绪初嘴唇紧抿着,发丝被海风吹得格外柔软,皮肤在月光下白得像玉,眼角眉梢却统统写着“我不好惹”几个大字。
  江骞越看越觉得孟绪初就算生气也是可爱漂亮的,他一边恪尽职守压下上扬的嘴角,一边又忍不住抬手帮他拨开额边的碎发,轻声问:“怎么了宝贝?”
  孟绪初冷着脸:“听说过乌鸦嘴吗?”
  这么耳熟能详的中文江骞还是懂的。
  意思就是孟绪初确实划脚了,但他是个小别扭,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害羞光着脚丫乱走才受伤的,撒着娇要把锅江骞的嘴上。
  但江骞非常有眼力见的,没把这个解释告诉孟绪初,毕竟他在里面携带了那么多私货,让孟绪初知道了一定会炸毛。
  那样就更像撒娇了。
  江骞勇敢地背下了这口锅,无比熟练地把孟绪初拉进怀里:“怪我怪我,”哄小孩儿似的拍拍背:“怪我没直接抱你回去。”
  孟绪初眉心狠狠一跳:“你在说什么鬼话?”
  江骞却身体力行将他抱了起来,“不想穿鞋也可以,抱回去就行,还不会受伤,怪我没想起来。”
  孟绪初:“……你可以一直想不起来。”
  江骞低低笑了,拖着他的屁|股往上颠了颠,孟绪初霎时一僵,后背不可控制地攀上一片酥麻。
  “唉,不至于啊,”江骞拍拍他的后腰:“就抱一下。”
  孟绪初深吸了口气,仔细听嗓音有些发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闭嘴。”
  江骞笑着凑到他耳边,带着恶意的玩味,用气声说:“知道了。”
  满意地看着孟绪初侧头一言不发维持端庄,耳尖却拼命出卖他,耀武扬威地变成粉色,还会轻轻地发抖。
  终于孟绪初忍无可忍:“别盯着我耳朵了,你没有生理反应吗!”
  孟绪初坚信自己内心很平静,他从小耳朵就容易红,外界的一点刺激都有可能让它发红充血,但这并不能怪孟绪初。
  成年以后手里有了些闲钱,孟绪初甚至想过重金重塑一双崭新的耳朵,奈何科技还没有迅猛到这种地步,他只能和这双与自己性格完全不匹配的、总是羞答答的耳朵苦苦相伴。
  所以他习惯把头发留得长一点,盖住耳朵尖,但这样又会让他看起来更加文弱好欺负,对他这种年纪轻轻就需要管理一大堆比他年长许多的老油条的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长年累月和自己外貌作斗争后,孟绪初才摸索出一套不会损碍自己的威仪的办法,那就是无时无刻保持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面部软组织少,五官精致,轮廓流畅,再配上淡漠的神态,就会形成一种捉摸不定,让人看了心里发慌的气质。
  这么多年了,这一招对绝大部分人都有奇效,但偏偏吓唬不了江骞,甚至于他越露出这种表情,江骞越像被挠了尾巴似的,恶趣味的要逗弄他。
  以前江骞知道收敛装乖,孟绪初好歹压制回去,现在江骞不藏了,孟绪初反倒一时半刻拿他没办法。
  江骞抱着孟绪初在轻盈的海风里往回走,揉着他的脊背安抚:“好了好了,不生气,我也有生理反应的。”
  “比如呢?”孟绪初一哂,等着他自投罗网,把难堪的秘密公之于众。
  江骞忍着笑:“比如我会像贝壳一样发|情。”
  “…………”
  孟绪初差点直接恼羞成怒。
  别墅渐渐靠近了,窗户里的暖光星星点点洒出来,孟绪初揪着江骞的衣领咬牙切齿:“别出声,从后门进,被人看见我真的会掐死你。”
  “好。”江骞一点不敷衍,非常尊重他的意思小心打开后门,抱着他轻手轻脚往楼上走,还认真帮他分析掐死自己的可行性——
  “但是你现在太瘦了,”他说:“你需要明天多吃一点,后天也多吃一点,每天都多吃一点,这样未来某一天就有机会掐死我了。”
  “…………”
  孟绪初累了。
  万幸的是,他把江骞当成一根树枝子,自己像考拉一样挂在上面被抱回来的样子,没有被人看见。
  孟阔好像出去玩了,而王阿姨在自己卧室里看八点档伦理剧,整座屋子静悄悄,除了江骞带着笑意的絮叨外,只有孟绪初无声的沉默。
  回到卧室,孟绪初觉得脚心有点痛痒,趁江骞转身时悄悄看了眼,脚心确实被石头划了个小口子,破过皮流过血现在已经结痂,变成一道深红的血线。
  依照孟绪初对伤病的态度,没再流血就约等于痊愈,他不打算管这道小小的口子,把江骞往门外推:“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江骞刚拿了碘伏和创可贴过来,闻言不置可否,只拉着他的手腕,按他坐到床边:“脚抬起来我看看。”
  “不。”
  “?”江骞笑了:“为什么?”
  孟绪初警惕地收紧脚趾:“那你为什么要看?”
  江骞失笑:“给你擦药啊。”
  “不用,不需——”
  话没说完就被人抓着脚腕抬起来,江骞“啧”了一声:“怎么长的口子还不用?”
  孟绪初平静的:“这么浅的口子再晚一点都愈合了。”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声地对峙几秒,江骞忽然蹙眉,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了句骇人听闻的话:
  “你怕我要娶你?”
  孟绪初心里“咚!”的一声,像被砸了一闷锤,茫然又惊悚地:“什么?!”
  江骞却收敛了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听说在传统的亚洲,男人看了女人的脚,就意味着要娶她,你在担心这个吗?”
  “…………”
  孟绪初极其罕见地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却因为槽点太多而一句话也说不出。
  要怎么告诉江骞那是封建社会才有的说法?而且——
  他是个男的啊!
  “你……”孟绪初欲言又止:“你都是哪里听来这些的?”
  “以前你罚我抄书,书上提到的。”
  孟绪初顿觉心在滴血,原来这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你就只记这些了?”孟绪初抓紧被子:“我让你抄的书里,还有那么多行侠仗义波澜壮阔的故事,你都不记就记这些?”
  “那些我也记得。”江骞说。
  孟绪初闭上了眼。
  见他久久不再说话,江骞神情更加严肃,郑重道:“虽然我的确想娶你,但你放心,我不会因看了脚就逼你,至少要多看——唔?”
  孟绪初用力捂住江骞的嘴,指尖都有些发抖。
  他越来越觉得江骞说这一切根本就是在逗弄他,这人还不至于蠢到认真觉得那种封建习俗至今还在沿用。
  果然,江骞眼睛弯了弯,被捂住嘴后,灰蓝的眸子更加深刻,在昏暗的卧室里闪烁着恶劣的光。
  孟绪初头晕了一瞬,气恼之下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太过于纵容他,导致这人现在敢对他蹬鼻子上脸。
  他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住江骞的肩膀,用力往外一推:“行了,滚吧。”
  江骞却不走,“你脚还有伤。”
  孟绪初低声:“药留下,我自己擦。”
  “你能自己擦脚心?”
  “为什么不能?”孟绪初说:“我韧带很不错。”
  江骞眉梢一挑:“真的?”
  有时候,孟绪初的要强体现在方方面面,甚至于韧带。
  他从小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好看,比别人目的性强,这种要强在工作学习上帮了他不少,但有利就有弊,过分的逞强到现在就变成致命的弊端。
  孟绪初定定看着江骞,眼里充斥着学霸的执拗:“中学体测,我,坐位体前屈满分。”
  “这么厉害?”江骞一边赞叹,一边顺着脚腕掐上孟绪初的小腿。
  孟绪初继续说:“全班23个男生,只有我一个满分。”
  江骞已经来到孟绪初身前,高大的身影俯下来,温柔地将孟绪初罩在怀里:
  “宝贝原来这么棒,再跟我说说,还有没有更厉害的?”
  孟绪初扯了扯嘴角:“不算什么,毕竟我小时候学过跳——”
  话音戛然而止,孟绪初被抱着仰倒在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床垫,江骞一只手臂垫在他后腰,结实的肌肉触感明显。
  孟绪初有点头晕,睁眼时觉得天花板在胡乱地旋转,大脑却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被江骞带偏了。
  他条件反射地推了江骞一把,但江骞仿佛毫无察觉,俯下身抱住他。
  温暖的气息霎时将他牢牢包裹,孟绪初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他咬紧牙冠,尽全力抗拒着本能。
  江骞在他耳边轻笑着问:“学过什么?跳舞吗?”
  那两个字像触碰到什么开关,孟绪初再也忍不住,狠狠抖了一下。
  江骞揉了揉他的后颈,手往下滑,经过腰线和大腿,握住他的膝窝,着力往上提了提,然后慢慢分开。
  膝盖很轻易地就触碰到了绸质床单,果然非常柔软。
  宽松的裤管上滑,江骞低头就能看见孟绪初膝盖内侧薄而白的皮肤。
  “韧带确实很棒,”江骞眸色渐渐加深,循循善诱:“宝贝还能不能更厉害?”
  这么不要脸的话引得孟绪初骂了他一句,他反而笑得更加开心,绅士般询问道:“虽然还没有娶到你,但我可不可以试一试?”
  孟绪初紧紧闭着眼,牙冠咬得死死的,很想问候江骞八辈祖宗,但一张口颤抖的声线就会露怯。
  他只能屏息缓过头晕眼花的一阵,哑声威胁:“你敢!”
  江骞严重笑意深重,丝毫没有震慑到,继续逗他:“刚还好好的,怎么又不愿意展示了?”
  孟绪初抿着唇,睫毛抖得很凶,脖颈绷得紧紧的,线条格外漂亮。
  江骞视线一寸寸描摹下去,欣赏够了才低头,往孟绪初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孟绪初身体当即像火烧起来了一样发烫,伴随肩脊如蝶翼般颤抖。
  江骞忽然停了下来,眉心缓缓纠起,又往孟绪初额头上亲了口。
  就在孟绪初以为今晚事态即将失控时,江骞却停下所有动作,只抱着他,揉了揉他的后脑勺:“乖了,不试了。”
  孟绪初晕晕乎乎被抱着坐起来,思维莫名有些迟钝。
  江骞往他身上披了条毯子,搂着他摸他的额头:“又烧起来,不觉得难受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人体观察——虽然身板脆得风吹就倒,但韧带软得天赋异禀,开发空间极大。


第33章 
  事实证明,白衣天使从不会骗人,让孟绪初不准洗澡,就是不能洗。
  更别提孟绪初还作死地跑去海边吹了一小时的风,发烧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江骞摁亮了灯,卧室里旖旎与紧张交织的氛围,随着暖光倾泻逐渐消散,化为窗前掀起纱帘的团团海风,荡开在夜色里。
  他松开孟绪初,叹了口气:“还是得先把身体养好。”
  光线明亮了,也把孟绪初的理智彻底找了回来,他抬脚直接把江骞踢下床,翻身裹进被子里,冷笑一声:“还是你想得美。”
  江骞只是弯了弯唇角,并没有试图反驳,反正说再多都不如做一步,而孟绪初一直是嘴硬的。
  他给孟绪初找些温和的感冒药吃,又用湿毛巾给他擦干净手脸,再把脚心的伤口清理干净贴上创可贴。
  一套流程弄下来,时间渐渐晚了,孟绪初靠在床头昏昏欲睡,江骞就熄掉明亮的顶灯,留下两盏昏暗的壁灯。
  孟绪初烧得不重,江骞没给他吃退烧药,怕吃完反而胃痛,弄巧成拙,只在额头给他贴上退烧贴。
  孟绪初双眼已经阖上了,呼吸逐渐匀整,睫毛还有些轻颤,正是处于清醒和熟睡的间隙。
  江骞在床前蹲下,抚了抚他的额头,又伸进被子里按了按他的上腹,轻声问:“胃疼不疼?”
  孟绪初意识大概有些迷离了,反应了好几秒才呢喃道:“不疼……”
  “好。”江骞熄掉所有灯,在床边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睡吧……”
  “睡醒就好了……”
  月亮不知不觉升到了很高的地方,攀上枝头,滑过云端,又继续往上走,直到天边漫上青光,太阳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第二天是个晴天,孟绪初醒过来时烧已经退了,只剩下着凉后断断续续的咳嗽。
  咳嗽不像发烧,不可能一晚就好,按照孟绪初的体质,至少会陪伴他一个星期。
  孟绪初对此习以为常,只要不继续发烧就是好现象,起码说明他没有光速打脸,“拖家带口”“鬼哭狼嚎”地去找医生看病。
  他悄悄松了口气,下床洗漱。
  烧是退了,但后遗症还在,下楼时孟绪初才觉得膝盖发酸,手脚都没力气。下到一半,竟然需要停下来在栏杆上撑一会儿,才能接着往下走。
  体力居然这么差了吗?
  孟绪初有些心惊,连早饭也吃得兴致缺缺,某一瞬间忽然想起,膝盖发酸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昨晚被江骞拉过韧带?
  可以前他再怎么压腿也不至于酸得下不来楼梯,难道是岁数大了,连韧带都变差了?
  孟绪初更加郁郁寡欢。
  好在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为这些小事烦扰,身体大致恢复,意味着他又要开始工作,处理那一大摊子事。
  生病这几天,孟绪初几乎没有任何精力过问公务,今天公司又有高层会议,他不得不回去一趟。
  海边的房子好是好,就是远了些,来往公司相当不便。他想了想,叫来王阿姨,让她准备一下,今晚还是搬回市内住。
  下午,孟绪初带着江骞回了趟公司,高层会议只有集团的核心人员参会,除了研究院的几个技术骨干外,就是分管各部的穆家人。
  会议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带助理,孟绪初照常让江骞随意安排时间,只要在会议结束时回来就行,然后一个人上了大楼顶层。
  推开厚重庄严的实木门,会议室内灯火通明,大理石地板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无数吊灯下反射耀眼的光。
  孟绪初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与会人员大约到齐了四分之三。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发觉今天气氛格外沉默。
  在场众人见面时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无人交流,穆世鸿脸色更是灰白的难看,甚至嘴角都起了几个泡,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
  孟绪初垂下眼皮,避开上茶的秘书,拿出手机想看看最近的消息,可还没等他点开邮箱,不远处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吓得小秘书直接洒了水,滚烫的茶水在纯黑的实木桌面晕开。
  “对不起对不起孟总!都怪我不小心……”小秘书擦着桌上的水连声道歉。
  “没事,”孟绪初抬手轻轻挡开,指了指桌上的盖碗,“收走吧,我不喝。”
  说话间,众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刚才那一声响看去,是一阵茶盏摔碎的声音,在会议室正前方,一墙之隔的休息室里。
  会议桌上方,穆海德空悬的主位后,是一面挂着巨幅宋代山水图的墙壁,墙壁后方正隐约传来穆海德隐约的呵斥声。
  声音传进众人耳里时已经很低,但墙体隔音很好,这种程度下都还能被听见,说明穆海德大概真气得不轻。
  “看邮件了吗?”穆蓉就坐在他身侧,小声问他。
  “还没,怎么了吗?”孟绪初边说边打开邮件。
  “今早刚下的通知,哥哥撤销了天诚的一切职务。”
  穆蓉说完,孟绪初的邮件也加载了出来,最新的一条,就是那道新鲜出炉的人事任命。
  孟绪初眉梢压了压:“到底怎么回事?”
  穆蓉掩饰地咳了咳,环视了下四周,避开穆世鸿的视线,掩唇悄悄在孟绪初耳边说:“天诚那孩子,在澳门欠了赌债!整整输掉了三家子公司!这不差点给哥哥气死。”
  孟绪初一怔,而后捂了捂嘴:“这样?”
  “啧,”穆蓉不太满意地刮他一眼:“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不会是你干的吧?”
  孟绪初笑了:“我昨天才出院呢,怎么干啊?”
  穆蓉一顿:“也是。”
  孟绪初喉咙发痒,掩唇咳了两声又问:“所以他们准备怎么解决?”
  “还能怎么解决?只有把窟窿填上呗。”穆蓉说:“我都没想到那孩子胆子这么大,拆东墙补西墙竟然瞒到了现在,要不是这个月本部的过去审查,发现他那边就跟个筛子一样,他估计还要瞒呢!”
  “我记得本部的审查一般都是下个月,”孟绪初说:“提前的意见好像还是姑姑您提的,多亏您有先见之明,不然只怕要亏得更多。”
  “哎哟哎哟也就一般般吧,”穆蓉被奉承得很开心,笑容藏不住:“我也是看最近庭樾出事,到处都不太平,才想说要提前一点。你瞧二哥那样——”
  她努了努嘴:“最近正想方设法调钱来呢,这可是挪用公款,窟窿补上就算了,要真填不上,那天诚去保不准还得进去蹲两年。”
  孟绪初眉梢一挑:“董事长不保他?”
  穆蓉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他呀,当着外人的面当然得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咯,但背地里多少会帮衬点,不然就二哥那德行,凑得出那么多钱?总之大哥那么要面子,怎么可能真让穆家的孩子蹲大牢?”
  孟绪初依然有些咳,小秘书有眼力地帮他换了一杯温水,孟绪初笑着接下,氤氲的热气掩住眼底的情绪,轻声说:“也对。”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穆海德才从休息室里出来,后面跟着鼻青脸肿的穆天诚。
  他直接让人把穆天诚赶了出去,在主位坐下,先关心了孟绪初的身体,又问了穆世鸿几个问题,会议才渐渐进入正轨。
  ·
  结束后,孟绪初和穆蓉一起搭电梯下楼,穆蓉搭着他的肩关切道:“听说你最近搬去海边的房子住了?”
  但表情比起关切更像是在八卦。
  孟绪初抿了抿唇,说:“是的,怎么了吗?”
  穆蓉连忙小声问:“是不是市里的房子住得不舒服?”
  “还好吧,”孟绪初斟酌道:“只是那几天生病,想在海边散散心,今晚就搬回去了。”
  “就这?”穆蓉一脸不可置信,“没觉得哪儿不好?”
  孟绪初不明所以,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好维持礼貌的笑容:“没有……吧。”
  穆蓉满脸诧异,欲言又止:“内什么,绪初啊,不是姑说你,你审美真该好好提升一下啦。”
  孟绪初缓缓睁大眼:“…………?”
  ·
  吃完晚饭回到市内的宅子,天已经黑了,夜风怡人,徐徐扑在脸上。
  孟绪初走在院里的石子路上,路灯在地面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道他的,一道江骞的。
  孟绪初一边走,一边还是想发笑,荒唐的笑意经过一顿晚饭都没能压下去,反而愈发浓烈。
  看见前方那片浅草坪时,孟绪初终于停下脚步,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骞随之停下,诧异地望向他,“怎么了?”
  孟绪初转身,在路灯下微微仰起头看江骞,路灯把年轻人的眸光映得很纯粹,他此刻的疑惑显然是货真价实的。
  孟绪初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夜风吹拂衣角,他就这么看了江骞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之前拿狗去吓姑姑了?”
  江骞眉心狠狠一跳。
  “就之前她来找我还摔了抱枕那次。”孟绪初继续说:“你在院子里拿狗吓她了?”
  江骞不说话,但看神态显然是回忆起了全部过程,并且默认。
  孟绪初不由得起来:“不是,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几个小时前,穆蓉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家小江养的那只狗,可太难看了!”
  “先前我以为你也喜欢,都没好意思跟你说,本来以为这次你是忍无可忍才搬出去的,没想到你还真喜欢?!”
  孟绪初:“还好吧,人家还是挺高大威猛的……”
  “哎哟哟你都不知道那天他牵出来给我吓得,心巴子都在跳啊!”穆蓉捂着胸口比划:“那么大一条狗,就杵我跟前,凶神恶煞盯着我,绪初你咋喜欢那个品种哦!”
  孟绪初不知作何辩解:“也没有很……”
  “不过我一直想问,”穆蓉又凑过来,充满求知欲的:“你家那个小江,到底哪里找来的跟他自个儿一模一样的狗啊?”
  夜色下,孟绪初笑意盎然地看着江骞,问:“哪里找来的呢?”
  夜风吹进喉管,呛得他又咳起来,捂着嘴脖颈涨红,却还是忍不住想笑。
  江骞轻轻顺着他的背,满脸黑线:“哈索不丑。”
  意思是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江也不丑。
  孟绪初笑得止不住,“叫哈索?为什么?”
  “哈气的声音很像这两个读音。”
  好草率,孟绪初又好笑又无语,不过想到他们家狗平时不爱叫,也就只能听个喘气了,便没在这上面嘲笑江骞。
  他止住了咳,继续往前走,自言自语般:“我活到现在,还是头一次被人嘲笑审美。”
  拍拍江骞的肩:“多亏了你啊。”
  江骞依然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弄得孟绪初又笑起来。
  路灯影影绰绰,把孟绪初低垂的睫毛映得根根分明,江骞偷偷看着他弯起的眼睛和雪白的脸颊。
  走着走着,路上突然出现一团白色的东西,在夜风里向孟绪初脚边飘来,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孟绪初向后踉跄着避开,随即眉心皱起:“哪里来的卫生纸?”
  他对住处的卫生条件要求很高,宅子院子永远是干净整洁的,可现在他就出去住了那么几天,院子里都有卫生纸了!
  孟绪初心里腾起隐隐的不满,刚想叫保洁过来问话,就被江骞扶着腰小声提醒:“那是只狗……”
  孟绪初一顿,低下头定睛看去,还真是条狗!
  只不过因为通体雪白,又只有丁点大,在昏暗的天色下,直接被视力堪忧的孟绪初误会成了一坨卫生纸。
  “卫生纸”显然感受到了冒犯,凶巴巴在他脚边蹦跶,奶凶奶凶地冲他“嗷!”了一声。
  孟绪初:“……抱歉。”
  江骞扶额,“要不配个眼镜?”
  他还维持着扶孟绪初的姿势,手搭在孟绪初腰间,像把人搂在怀里,身高差格外适合低头耳语。
  孟绪初冷着脸剜他一眼:“我有。”
  “那就戴着吧,”江骞笑说:“你戴眼镜也好看。”
  “……”
  说话间,有人气喘吁吁跑出来,离得近了,孟绪初认出是一直跟在穆蓉身边的小助理。
  小助理满脸堆笑,恭敬地完了弯腰,说:“孟先生,晚上好!”
  孟绪初略一点头,指了指脚边:“这是?”
  小助理连忙解释:“这是穆蓉女士送您的礼物,她说她下午已经跟你说过了,送您一只可爱的小puppy帮忙美化您的院子!增添一抹色彩!”
  “…………”
  孟绪初蓦然想起,下午分别前,穆蓉促狭地睨着眼:“你那个院子就该养点漂亮的东西嘛,那种大狗太吓人了,你等着,回头姑就给你送点提升审美的小东西过来!”
  合着就是这团卫生纸?!
  孟绪初花了好几秒才稳定住情绪,控制住表情,面不改色朝小助理点了点头:“好,辛苦你了,替我谢谢姑姑。”
  小助理:“应该的应该的,那您忙,我不打扰了。”
  小助理走后,寂静的院子里,孟绪初和江骞大眼瞪小眼。
  卫生纸还在脚边转悠,异常活泼。
  孟绪初深深叹了口气,接受了家里即将拥有两只狗狗的现实。
  他捅了捅江骞的腰,疲惫道:“抱进去吧。”
  等了几秒,江骞却没动,孟绪初不得不抬头看他:“?”
  江骞却说:“我不会。”
  孟绪初眉梢一挑:“你不是养过宠物吗?”
  “没养过需要的抱的。”江骞诚恳道,他一直接触的都是皮糙肉厚的东西。但紧接着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哪里不妥,看向孟绪初:“除了你。”
  孟绪初:“……我是宠物?”
  “你需要抱。”
  “…………”


第34章 
  月落无声,院子里静悄悄,孟绪初和江骞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胡乱蹦跶的“卫生纸”。
  “卫生纸”一点不怕生,又是咬裤脚,又是蹭脚腕,闹腾累了就蹲坐下来,歪着头看眼前两个杵得跟麻杆一样的人。
  “嗷?”它小小的脑袋里充满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它这么可爱,这两个人都不抱自己,又凑上去找孟绪初贴贴。
  孟绪初从没养过动物,就是屋子里那一缸鱼,平时都是江骞和王阿姨在照料。
  小狗如此热情地贴上来,弄得孟绪初毫无招架之力,局促地躲去江骞身后。
  江骞失笑:“躲什么,哈索那么大的狗你都不怕,还怕这种小不点?它咬不到你的。”
  孟绪初没工夫回答,这坨卫生纸仿佛真的非常喜欢他,他越躲,小狗就越撒欢地贴上来,把孟绪初搞得手忙脚乱,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好了好了,”江骞揽住孟绪初的肩,挡在他和狗狗中间,勉强阻断了那过分洋溢的热情,“缓口气。”
  孟绪初站定,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领,稍稍呼出口气,“我不是怕它,”他凝重道:“我是怕我一不小心踩扁它。”
  江骞笑出了声。
  孟绪初这话听上去像玩笑,但他真这么想的,这坨狗狗太小了,小得让孟绪初觉得一只手就能捏死。
  这种小生命由于过于脆弱,令孟绪初产生一种不知如何对待的恐慌。
  依照孟绪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凑合着过的生活理念,这只狗在他手下能活过一个月就算有本事。
  本以为至少还有江骞可以依靠,但奈何江骞养宠物的手段更加野生原始,要想伺候这种精细的小玩意儿得从头学,即便他学习能力再快,也不可能现在一秒速成。
  于是乎,两人在漆黑的院子里犯了难。
  “——干啥呢你俩?”孟阔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他哥和江骞直挺挺站在院子里。
  走进一看,地上还趴着只狗。
  而那两人正面面相觑如临大敌地看着那只狗,活像被包办婚姻后还被硬塞一娃的新手奶爸,浑身透露着紧张和僵硬。
  ——主要是孟绪初紧张和僵硬。
  江骞已经掏出手机学习精养小狗攻略,看上去真准备挑战一秒速成。
  孟阔:“……不是你俩至于吗?哪儿来的狗?”
  孟绪初说:“姑姑送的。”
  “要留吗?”
  “已经留了。”
  “行,”孟阔听完也不废话,直接把弯腰把卫生纸捡了起来,熟练地抱在怀里,招了招手:“咱回吧。”
  孟绪初这才想起,孟阔小时候是和养父母住乡下的,养过不少小狗,连接生都会!
  他悄悄告诉江骞,江骞顿时眼睛都亮了亮,关掉正在检索中的手机。
  两人就像是茫然无措的新手奶爸,偶遇一个从天而降的全能保姆,如释重负地跟了上去。
  ·
  半小时后,小狗乖巧地蹲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三张帅气的脸。
  它jiojio已经被孟阔洗干净了,全身通透雪白,引得孟阔不停地揉它。
  孟绪初架起了眼镜,穿着一套柔软的米色家居服,盘腿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眉心微微蹙起,异常认真的模样。
  “品种马尔济斯,年龄两个月零九天,已注射疫苗并驱虫……”
  他轻声读着穆蓉发过来的消息,后面都是一些基本地注意事项,读了一会儿喉咙痒,又捂着嘴咳起来。
  江骞往他身上披了条毯子,给他拍了拍背,又递来一杯水,“先别读了,喝点水。”
  孟绪初便放下手机,接过来喝了几口润喉咙,捏起镜框擦了擦咳出的生理泪水,然后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小狗。
  确实很可爱。
  穆蓉所谓的,送来帮他提升审美,美化庭院的小东西,的的确确就是她审美里那种貌美如花的小可爱,难怪孟阔爱不释手。
  孟阔说话都变成了夹子音,捏着狗狗的两只前爪,笑得异常猥琐:“两个月零九天,你还是个宝宝呀~”
  他喜笑颜开地问孟绪初:“哥,咱宝有名字吗?”
  孟绪初淡淡道:“我们自己取。”
  “那你想取啥,咱们这么可爱,得起好名儿吧。是不是呀宝宝~”
  孟绪初被他猥琐的腔调弄得有点头皮发麻,扔了个抱枕过去:“正常点。”
  孟阔咳了声,这才把小狗放回沙发上。
  孟绪初点着额角想了想,认真道:“你们觉得……卫生纸怎么样?”
  “……”
  “…………”
  话音落下,室内骤然沉默。
  孟阔欲言又止:“你是真想问我的意见还是……”
  就连江骞也诧异地看了孟绪初一眼,觉得这人取名的敷衍程度,比起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孟绪初将两人异彩纷呈的表情尽收眼底,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他们对这个名字的嫌弃,和敢怒不敢言的态度,于是微笑道:“当然是在通知你们。”
  “……行吧。”孟阔认命道,举起小狗的爪子捏了捏:“宝啊,以后你就叫卫生纸了,开不开心?”
  卫生纸显然不开心,皱皱巴巴地“嗷嗷”叫,还想往孟绪初那边扑,似乎在对命运发出最后的顽强抵抗。
  孟绪初下意识往江骞身旁躲,皱眉问:“它不满意?”
  一副朕屈尊赐名给你,你胆敢不从的模样。
  江骞忍俊不禁,护着孟绪初,睁眼说瞎话:“满意,你看他笑得多开心。”
  “嗷?!嗷嗷!”卫生纸嗓子都块嚎哑了,奈何不会说人话,急得团团转,看上去更像一坨卫生纸了。
  孟绪初越看越对这个名字感到满意。
  孟阔笑着把小狗薅回来,“哟嗬”一声:“别了挣扎了小纸,记住啊,以后你大名儿就叫卫生纸了,孟卫生纸。怎么样,是不是很霸气?你跟我们姓孟诶!”
  小纸不懂姓孟有什么好霸气的,别别扭扭哼哼唧唧蜷缩成一团。
  孟绪初觉得小东西这副模样就是接受了的意思,满意地点了点头,叫来王阿姨,又让江骞把哈索牵进来,家庭成员们互相认了认脸。
  哈索被江骞养得皮毛锃亮,油光水滑,蹲坐时足足有半个成年男人那么高,刚被牵进来时压根没看见那一小坨卫生纸。
  还是卫生纸不怕死地主动跑到人家狗腿前嗷嗷叫,哈索一低头,看到白生生一团,喜欢得紧,下意识抬起爪子就要拍下去。
  多亏孟阔眼疾手快给薅了回来,“干嘛呢你!找死啊!”
  他指着卫生纸的鼻子厉声教育:“鼻屎大点儿还爱吓唬人,你是觉得自个儿能掐死人家还是咋的?”
  卫生纸被扼住命运的咽喉,挣扎地:“嗷!”
  孟阔气笑了:“你还凶起来了?”
  江骞看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低头笑了下,视线转到孟绪初身上,笑容一时变得更深。
  孟绪初:“?”
  “看我做什么?”
  可紧接着他就从江骞的笑里察觉出不对劲,像是感受到某种极其晦涩的隐喻。
  几乎就是剎那间,他福至心灵地理解了江骞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一时喉咙干涩耳根发烫,低声呵止:“不许想了。”
  江骞变本加厉地打趣:“怎么,你也想掐死我?”
  孟绪初抿起嘴,不动声色施加威压。
  江骞却凑近,学着孟阔的语气:“哎哟,凶起来了。”
  孟绪初:“…………”
  该怎么说?他是真的想把江骞掐死算了,但为了不显得自己和卫生纸一样,只能一言不发地端着,一时半刻倒拿江骞没办法了。
  还是王阿姨的出现救他于水火。
  王阿姨欣喜地抱起小纸,冲孟绪初笑:“孟卫生纸,我记住了,以后有姨一口吃的,就有咱们小纸的一口,哎哟真乖。”
  她逗完小纸又问孟绪初:“小初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姨给你弄。”
  孟绪初在王阿姨这里找回了正常的尊重,眉心舒展了些,“不用了。”他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宣布道:“不早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孟阔喜滋滋地应下来,把小纸夹在咯吱窝里:“走咯!小纸今晚就跟叔住啊,叔带你去洗澡,赶明儿再给你搭个窝……”
  孟绪初也起身回房间,毫不搭理江骞,像只高傲的孔雀扬长而去,砰一声关上门。
  剩江骞在原地失笑着摇头。
  ·
  半夜,孟绪初睡着睡着被热醒了,迷迷糊糊感觉脸上湿湿的,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拱过去拱过来。
  他迷迷糊糊睁眼,黑暗中,枕边有团白色的漂浮物!
  “!!”孟绪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拍开。
  下一秒,伴随物体坠地的声音,响起一声凄惨的“嗷!”
  孟绪初还没彻底习惯家里多了一坨扫不走的卫生纸,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骤然清醒。
  他惊坐起来,却因为低血压眼前一黑,没能第一时间检查卫生纸的情况。
  十分钟后,房间里灯光大亮,孟阔顶着一头乱毛给卫生纸顺毛。
  孟绪初坐在床边,脸色发白,江骞接了杯热水让他抱着暖手,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抚:“没事了,不怕啊,有没有不舒服?”
  孟绪初摇头,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问:“它还好吧?”
  江骞说:“挺好的,很精神。”
  “可我直接它拍下床了,”孟绪初皱眉:“我感觉它好像晕了一秒。”
  孟阔打了个哈欠,“是你晕了一秒我的哥。”
  “……”孟绪初语塞:“是么……”
  但他还是不太放心,虽然他的床不高,地上还铺着地毯,但狗狗毕竟只有那么大一点,孟绪初真怕出什么问题。
  “你看看它头顶,”孟绪初说:“是不是起了个包?会不会脑震荡?”
  孟阔扒拉着卫生纸的脑袋看了眼,又沉默地把毛盖回去,“那是人家发际线。”
  孟绪初一顿:“好吧……”
  江骞揉揉孟绪初的后脑安慰:“好了,别想了,小狗没事,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明天我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
  孟绪初这才点点头,食指抵着太阳穴,低低咳了两声:“它怎么会来我这里?”
  “我也想说呢,”孟阔拧起卫生纸:“明明住我那屋,你咋就跑这儿来了?我被窝不够暖吗?个小没良心的。”
  小纸挥着爪子嗷呜一声,给孟阔整笑了:“咋滴,你还委屈上了?鼻屎大点儿就知道爬床了,我真小瞧你了啊。”
  他说着看向孟绪初:“哥你以后还是把门窗锁好吧,狗都这样,喜欢你就爱爬你床。”他一叹气:“我也是没想到你这么招狗喜欢。”
  江骞闻言眉头一皱:“狗喜欢人就会爬床?”
  “可不咋滴,”孟阔笑着说:“骞哥你不也养狗吗,咋不知道?”
  江骞没答,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是养狗,但从小到大就没招过狗喜欢,还真没被爬过床。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起身往外走,孟绪初拉了一下没拉住:“去哪?”
  “去把哈索的链子拴紧些,”江骞一脸凝重:“它也喜欢你得很。”
  孟绪初登时一个激灵。
  要是哈索那么大条狗来爬他的床,他大概能直接吓得驾鹤西去,只是想想那个场面,都开始脊背发凉。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连夜定制加固铁笼
  (是不是忘了,你家会爬床的狗子不止那两条呀,还有一条用笼子是关不住哒!)
  小江:谁在喊我?


第35章 
  几天后,孟绪初需要紧急去A市出趟差。
  穆天诚欠赌债挪用公款的事情还没完,他在A市用穆安慈善基金修建的希望小学,又出现了体育器材室承重墙坍塌的事故。
  慈善、资本、学校、孩子,几个词联系在一起,很轻易就夺得了民众的视线,事故一出,物议如沸。
  “16日下午16时14分,A市普善县穆安希望小学发生坍塌事故,伤亡正在统计……”
  “据悉此次事故是由于器材室承重墙出现裂痕导致。穆安小学建成不过一年,承重墙为何出现如此严重的问题?是设计计算出现误差、还是施工过程不谨慎、亦或者建材本身就不合规?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
  “两日前,有消息称穆安集团A市建设分公司总经理穆天诚,疑似欠下巨额赌债并私挪公款。该消息一经发出便遭封锁,迄今为止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若该消息属实,不难将之与今日事件联系在一起,本该投于修建学校的善款是否得其所用?若有缺失又从何而去?如此严重的坍塌事故是否真为意外——”
  孟阔“啪”一声关掉平板,轻笑一声:“这下董事长有的急了。”
  穆安集团一向标榜重视慈善事业,要是这件事处理不好,对整个集团的信誉都会产生影响。
  饭桌上,孟绪初正安静喝着汤,闻言只是轻轻应了声。
  今晚王阿姨炖的莲藕猪骨汤,放了黄芪和党参,孟绪初不太喜欢这两种药材的味道,但他们非说对身体好,让他至少喝一碗,江骞还扬言说要检查。
  汤炖得浓稠,半碗下肚感觉比吃掉一碗饭还胀,孟绪初又勉强喝了几口,就支着额角挪不动勺子了。
  “不过他干嘛让你去那边儿啊,”孟阔说:“A市的项目一直和咱没关系,慈善基金咱也不沾染,明明还有一个穆玄诚就在A市,非得把你也弄过去,他啥意思啊?”
  孟绪初笑了笑:“没听董事长说吗,主要负责人是玄诚,我就是去坐坐镇,吉祥物的意思。”
  “那还非得费劲巴拉折腾你一趟?”
  穆天诚这一通闹下来,成了大型社会新闻,不仅引得上头派专门的审查小组到A市调查,本部也逃不过,连带着统统遭殃。
  慈善基金主理人一直的穆蓉,她理所当然留了下来,而本部近年一直由孟绪初主管,按理说他也应该留下等候审查。
  可穆海德偏偏把他派去A市,美其名曰帮穆玄诚出主意,谁都知道只是个借口。
  孟绪初低头,勺子在汤碗里轻轻绕着,脸上没什么情绪:“就不想让我留在这儿吧。”说罢又开玩笑似的一扬嘴角:“可能有什么东西怕我看见?”
  孟阔:“……”
  本部这两年一直在孟绪初手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看不见的?孟阔对他这时候还能玩笑的心态感到佩服。
  江骞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前两天孟绪初把调来了自己身边当总助,和孟阔一个职位。
  一来这个职位更方便他跟在自己身边办事,二来江骞这大半年虽然当着保镖,却一直在干助理的事,但保镖的工资远远不及他的特助。
  孟绪初不愿意落个剥削下属的名声,索性趁闲下来的空当把他转正了。
  脱掉板正的制服,换上精良的西服系上领带,颇有一种从武职转为文职的新奇感。
  而江骞的身材,足以将任何服装展示出远超价格本身的质感。
  “行啊骞哥!”孟阔站起来,跑到江骞身边左看看右看看:“穿得斯文了,看着也没那么吓人了哈,适合带出去谈生意!”
  江骞将他的手挡开:“我平时很凶?”
  “那……也不尽然,”孟阔嘿嘿笑着:“我们嘛当然知道你的脾性,但以前那套衣服太显气势,外人难免觉得不好接近……不过现在好多了,嘿嘿嘿!”
  孟绪初坐在原处听两人说话,卫生纸在他脚边转转悠悠地蹭,他就弯腰把小狗抱起来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呼噜毛。
  他现在已经可以很熟练地抱小狗了。
  虽然刚开始怀里多出一团毛茸茸还会动弹的活物,让他觉得既新奇又可怕,但很快就习惯了下来。小狗暖呼呼的,趴在他身上时,能把他的胸腹捂得很热乎。
  卫生纸被撸得很舒服,贴着孟绪初的肚皮蹭过去蹭过来。
  孟绪初一边撸狗,一边扭头看了眼,百无聊赖地想着,江骞要是去当个演员或者模特,不比在自己身边做事赚得多多了吗?
  但转念又觉得,这个人大约不会缺那些钱,便把这句话放回了肚子里。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江骞从楼上下来,而孟绪初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江骞见状一顿,挑了挑眉:“这么看我不怕我误会?”
  孟绪初反问:“误会什么。”
  “误会你觉得我今天还不错。”
  孟绪初不置可否:“有自信是好事。”他指了指身侧:“坐吧。”
  江骞笑着拉开椅子,瞥了眼他碗里剩的汤:“不喝了?”
  孟绪初淡淡道:“饱了。”
  江骞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果然发现胃都鼓起来了一点,不由惊讶:“这么饱腹吗?”说着就把汤碗拿远。
  这种情况确实不能喝了,再喝就得难受。
  他护着孟绪初的胃想帮他揉一揉,手背却蓦地被舔了一下。
  卫生纸从孟绪初外套里钻出来,气势汹汹地“嗷!”了声,仿佛在警告江骞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干过来就咬碎他!
  江骞:“……”
  他果然从来得不到动物的喜爱,甚至连这种小不点都敢跟他作对,把他当成同类一样在排斥。
  不过卫生纸又确实把孟绪初的肚子拱得很暖和,江骞思索两秒,保持了理智没跟小不点争宠,按了按卫生纸的头:“暂时让给你。”
  小狗立刻趴到孟绪初肚皮上,贴得紧紧的,好像孟绪初是块人形磁铁。
  孟绪初失笑,睨了江骞一眼,又把小狗拽松些:“衣服都皱了。”
  江骞虽然没抱着孟绪初,但一直在他身边,气息很接近,孟绪初稍稍扭头,就能看见他挺括的衣领和喉结下的领带。
  ——一款深灰色带暗格纹的领带。
  有点眼熟,应该是孟绪初的,没记错的话,还是不久前他自亲自买的。
  领带款式相当精致低调,只可惜材质偏硬,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无所谓,但孟绪初戴着总觉得脖子不舒服,所以即便喜欢,戴过一回后也就收进抽屉里不再拿出来。
  现在却突然跑到江骞脖子上去了?
  江骞顺着孟绪初的视线看去,扯了扯领结,趁孟阔上楼的间隙,将下巴搭在孟绪初肩上,无比自然地说:“我没有适合的领带,去你衣帽间借了一条,不介意吧?”
  这话着实说得暧昧又无辜,好像孟绪初没给够他工资买领带,又好像他们是可以随意分享同一条领带的关系。
  孟绪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里审视的意味逐渐变淡,在下一瞬情绪泄露前又垂下睫毛,挠得江骞心尖发痒低头想凑近去看。
  孟绪初稍稍向后仰了仰,按着江骞的脖子把他推开,顿了顿,又着手替对方将弄乱的领带理好,上下打量几眼:
  “挺合适的,送你了。”
  江骞唇角高高扬起,眼里散布起星星点点的光,蹭在孟绪初耳边:“老板真大方。”
  这模样让孟绪初忍不住想笑。
  之前穆蓉说哈索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孟绪初还不觉得,现在看来姑姑果然眼光独到,这俩确实是一样的藏不住事耀武扬威。
  吃过晚饭太阳快落山了,孟绪初收拾好行李带着江骞即刻去往机场,孟阔则留下来盯着本部的动静。
  事发突然,他们需要订最近的一班航班去A市,但头等舱已经订完,只能在经济舱里有哪儿坐哪儿。
  其实孟绪初不是没有私人飞机,只不过他们这次去A市,是为了配合上头审查,不是旅游,也不是莅临慰问。
  闹出这么大的社会新闻,民众抵触情绪严重,要是再架着私人飞机耀武扬威地飞过去,确实不太好看,还一不小心就会弄得像是某种示威。
  权衡下来,低调前往是最优解。
  孟绪初只在很小的时候坐过一次经济舱,那时候他还跟亲生父母住在一起,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去的哪里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出发的时候是晚上,天气和现在很像。
  他父亲脾气一直很奇怪,喜怒不定,却在那几天突发奇想表示要做个好父亲,于是策划了一场家庭旅游。
  和他阴晴不定的性格一样,那次旅游来得突然且草率,放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一个人说走就走当然无所谓,但一家人没计划地外出就会暴露哪里都是问题。
  孟家条件不差,出行都是VIP商务通道,但那次也头等舱也没有了位置,一家人在狭窄的经济舱里挤着。
  孟绪初一直记得母亲心情很不好,全程皱着眉毛,还很嫌弃经济舱里的味道。
  但孟绪初却不觉得有什么味道,他满心满眼只有第一次坐飞机的喜悦,还有刚才过廊桥时,父亲怕他踩空,将他抱上了飞机。
  他很少被爸爸抱过,到座位上心里都还砰砰地跳,趴在窗边看机身巨大的羽翼和闪烁的星空,想象着另一个国家的天空和现在看到会不会不一样。
  就在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候,漂亮的乘务员姐姐在过道里询问,是否有乘客需要办理升舱,说头等舱临时空出几个位置。
  他记得母亲当时眼睛都亮了,被告知只有四个位置时也没有犹豫。
  可当时他们全家加上照顾孩子的保姆奶奶总共有六个人,父亲还纠结了一瞬,母亲却直接站了起来,带着哥哥姐姐径直去往头等舱,还不耐烦地让父亲赶紧跟上。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父亲似乎面上挂不住,特意交代保姆奶奶好好照顾他,转头跟上了母亲。
  他们一次都没有回头。
  孟绪初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一家人不能坐在一起,又为什么明明有三个孩子,偏偏只扔下他。
  他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头等舱是什么地方,就那么好吗?却知道自己是被丢下的。
  也是因为太小了,所以他很没出息地哭了,看天上绚烂的星空也变成了孤单的星星,抽噎着问保姆奶奶,是不是因为他不乖,不该在刚才让爸爸抱他。
  他记得当时保姆奶奶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过了很久才说:“不怪小初,可能是因为小初坐在最里面,奶奶太胖挡住小初了,爸爸妈妈不方便抱你出来。”
  “不怪小初啊……”她不停重复这一句话,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拍着孟绪初的背,“都怪奶奶太胖了,都怪奶奶太胖了……”
  没有什么后知后觉,孟绪初那个时候就知道,那只是善良的老人安慰他的谎话。
  于是便更加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亲生父母连这样的谎话都不肯给他一个。
  那时候保姆奶奶已经很老了,旅行回去没多久就辞掉了工作,又没多久就死掉了,孟绪初再也没感受过和那天一样温暖的怀抱。
  哪怕后来他被林承安收养,林老师很耐心很温柔地抚养他长大,教会他做人的道理,他也早已从孩童长成少年,过了只用爱和温暖就能融化冰冷心肠的年纪。
  总之从那以后,他非常讨厌靠窗的位置,讨厌看到起飞后孤零零的天空。
  他骨子里不是什么真善美的人,或许那次旅行其实是快乐的,但他也什么都记不得了。
  只有在悲伤无措的眼泪中,埋下的名为怨恨的种子。
  “——飞机即将起飞,请乘客系好安全带,将手机等电子设备调至飞行模式或关机……”
  孟绪初在播报声中回过神,扭头发现江骞一直在看着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却一直没发现。
  江骞眉心微微蹙着,像隐含了某种不解与担忧,问他:“不舒服吗?”
  “没有,”孟绪初溜走视线,看见江骞挤缩在狭窄空间内的大长腿,笑了笑:“委屈你坐这里了。”
  “没什么委屈,三四个小时而已。”江骞只是认真地注视着他,“倒是你可能会难受。”
  孟绪初身上很多旧伤,久坐久站都会难受,平常他坐一会儿就会起来活动一下,避免肌肉僵硬。
  可现在的环境,座椅走道都狭窄,想要好好活动几乎不可能,一趟飞下来想也知道有多难受。
  “没关系,”孟绪初学着他的话:“三四个小时而已。”
  明明语气轻快,江骞却觉得他像在压抑着什么。他看见孟绪初转过脸,失神地望向窗外,隔着闪烁的夜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临近起飞前,孟绪初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露出一种虽然笑着,却莫名让人觉得很难过的神情。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他心里压抑喧嚣很久,最终忍受不了一般,叹息着问他:
  “我们可不可以换个位置?”


第36章 
  孟绪初不开心。
  江骞几乎立刻确定了这个想法。
  他手很冷,换座位时江骞扶着他的腰,碰到他的手背,在狭小的空间里,低头蹭到他的耳廓。
  连耳朵也很冰。
  而孟绪初的耳朵原本很容易发红发烫。
  坐下后,江骞捏了捏孟绪初的手指,孟绪初向他笑了笑:“干什么?”
  他神情已经看不出异常,显然快速调整好了情绪。
  江骞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更觉得不该突兀地提问。
  他摇了摇头,从包里拿出一条毯子搭到孟绪初肩上,借由这个动作短促地抱了抱他,由于是公共场合,由于人多喧杂,他没有抱得很紧,也没有停留很久。
  温暖的气息逼近,孟绪初在那瞬间产生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既是江骞身上熟悉的温度,又让他回忆起童年时那个粗糙却温暖的拥抱。
  回忆与当下在同一瞬间重迭,孟绪初呼吸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又被自己迅速扼制。
  他碰了碰江骞的肩,笑着说:“行了,坐好,要起飞了。”
  除了没回视江骞的目光以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江骞低着头,就这么又看了他大约一两秒,才收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孟绪初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在机身的颠簸中静静闭上眼。
  ·
  抵达A市时已经是凌晨,机场外却热闹喧天。
  媒体闻风赶来,都想第一时间采访到孟绪初——甚至哪怕采访不到,拍张照片也是好的。
  穆玄诚亲自开车来接,带了一堆保镖和媒体抗争着维持秩序,焦急等在接机口。
  不一会儿,接机口门打开,陆陆续续有乘客拖着行李箱出来,四面八方的相机高高举起,记者们整装待发。
  孟绪初几乎是在最后出来的,身边依然跟着那个阴魂不散的混血保镖。高大的男人与他并排而行,没有说话,孟绪初也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们站得很近,随着走动的步伐,孟绪初风衣的下摆时不时扫过江骞的小腿,而江骞恍若未察,在身边有人经过时还会更加靠近一点,像是保镖本能的警惕。
  分明只是一段沉默的路程,却莫名地让媒体们兴奋起来,他们似乎被激发起了某种想象,举着话筒一拥而上。
  穆玄诚赶紧带着保镖赶过去,和江骞一起把孟绪初夹在中间。
  闪光灯此起彼伏,不断有话筒穿过围挡伸进来,记者们情感充沛的声音急切响起:
  “孟先生!听说您此行前往A市是为了配合有关部门调查,请问情况属实吗?”
  “听闻穆天诚总经理挪用善款用于偿还私债,是真的吗?”
  “小穆总出殡近一月,至今未向外公布遗嘱内容,该遗嘱是否已在内部争斗中被牺牲销毁,集团内职权股权会如何变动,是维持原状还是大换血,您能否给大家一个解释!”
  “听闻小穆总根本就没有留下遗嘱,他的全部遗产将会由您一人继承,是真的吗?!”
  ……
  尖锐的提问接连不断响起,孟绪初自始至终没有透露一个字,平静穿梭于拥挤的人群中。
  A市气温比亚水低一些,孟绪初身上披着外套,单手拢着衣襟,食指的红宝石戒指折射出暗红的波光,在雪白的皮肤上盈盈闪动着。
  他眼帘微垂,眉心轻轻蹙着,唇色依然有些发白,显然是疲乏倦怠懒于应付的模样。
  不过他在外向来很少露出笑脸,也从不回答媒体的问题,是以没有一个记者觉得他这样冷脸是有问题的。
  穆玄诚挤在孟绪初身侧,对于记者的追问不堪其扰,连声地:“不清楚”“不了解”“无可奉告!”
  “遗嘱没有公布!我们也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大声说:“如果职权有变一定会第一时间公布!现在的消息都是假的!请大家不要以讹传讹!”
  如此热闹的阵仗引得路人接连围观,以为是有什么明星过来录节目,纷纷举起手机想拍照,却发现压根挤不进去。
  “什么啊……哪里来的流量?”不明所以的路人发出疑问。
  “哪有什么流量啊,”有人笑着说:“希望小学塌了的新闻看了吧?是人家公司上头的领导来过来调查了!”
  “只是个领导有必要这样?”
  “……你没看到他的脸?”
  “挤成那样谁看得到?”
  “啧,那你看到就懂了。”
  接连不断的闪光灯和提问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孟绪初这种视力不太好的,闪光灯太强时,经常会让他眼前发黑。
  但他们前进的速度却不算快,不是不想赶紧结束,而是孟绪初根本走不快。
  几个小时的飞机下来,他全身都僵了,从肩背到后腰的肌肉板结成一片,稍微动一下就抽筋一样的疼,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现在的速度已经是他尽力维持后的结果,如果再快一点,他大概就只能在闪光灯下,展现出僵硬别扭又行动不便的模样了。
  好不容易逃离媒体的围追堵截,江骞护着孟绪初上了车,穆玄诚上了驾驶座,主动请缨当司机。
  孟绪初在后座,身形仍然僵硬,单手杵着后腰,脊背却不敢贴上椅背,仿佛碰一下都疼似的,只能先静坐着缓缓。
  穆玄诚发动汽车,从后视镜瞥了眼,问:“绪哥你不舒服吗?”
  孟绪初垂着头,侧脸一片雪白,紧紧抿着下唇,过了几秒才说:“没事。”他笑了笑:“辛苦你开车送我们一程了。”
  夜晚视野不好,穆玄诚不能一直分心关注后座,看了两眼便移开视线,笑着说:“哪有什么辛苦的,麻烦你大老远过来一趟,我才是很不好意思,后面的事还得辛苦你多提点我。”
  孟绪初闻言,垂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窗外街景飞逝,时而有光斑从他脸上飞速掠过,映出他额角绵密的细汗。
  孟绪初仍然不能完全靠在椅背上,疼痛刺得他头皮发麻。
  江骞一言不发注意着他的状态,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他大可以让孟绪初脱下外衣,靠在自己身上,再给他按揉一下。
  可现在穆玄诚在前面当司机,这种行为显然不妥。
  江骞思索几秒,只能在暗处伸手,接着衣物的遮挡,帮孟绪初托一托腰,再稍稍用力上下轻按,给他放松僵硬的脊背。
  刚开始孟绪初咬着唇呼吸发颤,显然是被按地有些疼,江骞只稍微停顿了一下,没有放轻力道。
  过了一会儿,孟绪初才稍稍呼了口气,以略微放松的姿态向后靠了靠,脊背贴在江骞掌心。
  缓过来这一阵后,孟绪初对穆玄诚说:“你按自己的想法做就是了。”
  穆玄诚下意识一瞟后视镜,迟疑道:“可是……”
  “董事长让你负责接待审查,主持重建,就是相信你的能力,”孟绪初说:“虽然可能有点辛苦,但你应该清楚怎么做,我就是跟着看看,一切还要你拿主意。”
  穆玄诚听着孟绪初的话,凝眸思索着,似乎在权衡他话里的意思。
  A市建材分公司虽然仍隶属于集团本部,但A市与亚水在地理上相隔甚远,经营内容也并非本部的核心产业,是以这里的实际负责人有相当大的实权。
  当年穆海德把穆天诚派来A市,看上去是惩罚他要他远离本部,实际是在给他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扎根培养出自己的势力。
  但现在事态突变,大整顿下公司内部一定会换血,就连市内当初负责审批报备的相关部门也很可能脱一层皮,等于把穆天诚的势力清楚大半,A市又变成了谁都能咬一口的肥肉。
  谁把这事处理好了,谁就能顺理成章咬下第一口。
  穆海德让穆玄诚主理,却又派孟绪初过来,显然是想把A市给穆玄诚,却又想要孟绪初干活卖力。
  刚孟绪初那番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在表明态度,他不吃这里一块肉,但其他人也别想他花一份力气,同时表明自己不会给出任何干扰,提醒穆玄诚好好把握机会。
  穆玄诚眼珠转了几圈,重重点头:“我明白,谢谢哥。”
  孟绪初笑了笑:“客气。”
  穆玄诚看了眼时间,又看孟绪初脸色实在不好,便说:“我直接送你们去酒店吧,这么晚了回去好好休整一下,明天一大早调查组就要到了。”
  孟绪初没有推拒,点点头:“辛苦你了。”
  穆玄诚笑:“哥你太客气了。”
  汽车安静飞驰在深夜的路面上,A市机场低处偏僻,去酒店得开好一会儿。
  孟绪初其实已经很困了,但腰背的疼痛不断刺激神经,让他得不到片刻安歇。
  到酒店已经将近凌晨两点,穆玄诚没多做打扰径直离开,孟绪初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房门,缓慢地往里走。
  江骞跟在后面,把行李随意放在玄关,又马不停蹄去浴室将浴缸简单消毒后打开热水。
  水流沿着雪白的瓷壁缓缓往下,氤氲的热气冒出,江骞没空等水放满,先去看了看孟绪初的情况。
  他们订的是一间大套房,此刻一片漆黑,江骞按亮客厅的灯,就见孟绪初背对他,一手搭在沙发背上,一手杵着后腰,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微弓起上身,像被钉在原地。
  他连忙上前,轻轻扶住孟绪初腰侧,“怎么了?”
  孟绪初闭着眼,侧脸透出不正常的青白,低声说:“扶我一下。”
  “动不了吗?”江骞一惊,赶紧撑着他的胳膊转到他身前,抬脚将碍事的茶几踢开些,搂着他问:“还能不能坐?”
  孟绪初咬着牙:“慢一点。”
  “好,我们慢慢来。”江骞一只胳膊拖住他的腰,一手按在他脊背上,将他牢固地圈在怀里,扶着他慢慢坐到沙发上。
  孟绪初整片后背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江骞支撑着他的上身,用力给他按了按,感觉他肩脊和后腰甚至有点要抽筋。
  “怎么这么严重?”江骞沉声问。
  孟绪初下巴搭在江骞肩上,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关节发白,好一会儿才抖着嗓子说:“可能天气变了……”
  孟绪初的身体对湿度温度都很敏感,而A市和亚水在地理上横跨大半个华国,气候差异明显。
  几乎是飞机刚落地,他敏感的骨头肌肉就开始发出叫嚣。
  江骞给他按了半天,觉得效果甚微,想到浴缸里水应该放满了,就问:“抱你去泡个澡?”
  孟绪初眉头紧蹙,被肌肉撕扯的痛搞得筋疲力尽,只想快点结束这种折磨,胡乱地点点头:“随便。”
  江骞抱起他,想到什么忽然又问:“不然我也去水里帮你按按?”
  孟绪初一顿,艰难抬头,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江骞:“不行。”
  “为什么?”江骞皱眉:“你疼得这么厉害。”
  孟绪初眸光动了动,抬手按住江骞的喉结,感受到那里上下滚了滚,于是拇指下移,压在他咽喉:
  “你在水里什么样自己不清楚吗?”
  江骞:“…………”


第37章 
  泡了个澡又睡了几个小时,身体疼痛勉强缓解了些。
  第二天,孟绪初早早起了床,换衣服看到膝盖上的淤青,不由地皱起眉,糟糕的回忆涌上心头。
  昨晚他坚持没让江骞和自己一起下水,本以为逃过一劫,却没料到泡完澡后腿脚会酸痛到站不起来。
  他当时纠结了很久要不要叫江骞,但始终没拉的下脸,好不容易从浴缸里挪了出来,以为万事大吉,结果乐极生悲,一不小心磕了,终于倒在地上起不来。
  最后不得已还是被江骞抱了出来。
  系好最后一刻扣子,孟绪初理了理衣领,用力将狼狈的样子抛去脑后。
  幸好最近江骞眼力见有所增长,今天见到他后没有主动提及,两人平淡地吃完一顿简短的早餐,起身赶往公司。
  大约是马上就要被上头审查了,公司里氛围并不轻松,穆玄诚眉头皱得紧紧的,低声跟身边人交代着什么,抬头看到孟绪初,才勉强露出了点笑脸:“早啊绪哥。”
  孟绪初点点头,笑了笑:“怎么样了?”
  穆玄诚叹了口气:“不久前的消息,五个孩子不同程度轻伤,两个老师重伤,万幸是还活着,没真的闹出人命。”
  孟绪初也跟着松了口气:“没出人命就好。”
  事故发生是在下午体育课的时间,孩子们大都在操场里玩,只有几个进去还器材的孩子,和器材室的老师不幸受伤。
  孟绪初都不敢想,如果坏的是教学楼的承重墙,会是多可怕的灾难。
  不远处又有人在叫穆玄诚,穆玄诚略一抬手,朝孟绪初不好意思地笑笑:“绪哥你看,我……”
  孟绪初知道他忙,点了点头,“去吧,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可以叫我。”
  “谢谢哥。”穆玄诚笑着我:“那我先走了,你休息一下,调查组应该很快就到了。”
  送走穆玄诚,孟绪初抿着唇默默往前走,看神情像在思索什么,不一会儿,他抬头对江骞说:“你就别在这儿了,审查事用不着我们都在这杵着。”
  江骞停下来看着他,等他继续说完。
  孟绪初想了想,说:“你带几个机灵会说话的,去医院看看病人,那里媒体估计不少,记得别发生冲突,也别管其他,只需要慰问就行。”
  其实事故一发生穆玄诚就已经派人去安抚家属商榷赔偿,但孟绪初此次过来毕竟是代表本部,至少也该做出点表示,以示集团上下的重视。
  江骞答应下来,联系了人就要离开,孟绪初看了眼外面的天气,觉得像要下雨,又叫住江骞。
  江骞回过头,五官深融化在逆光里,孟绪初在刺眼的白光下眯了眯眼,看不清江骞模糊的表情,随手扔出一把车钥匙:
  “别打车了,开我的车去吧。”
  江骞下意识抬手,一把将钥匙抓住,嘴角随即高高扬起:“老板真体贴。”
  “……”
  孟绪初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滚吧。”
  ·
  审查小组还没到,孟绪初活动了下酸痛的脖颈,去了一间被用作临时休息间的小会议室。
  推开门却发现穆世鸿夫妇也在里面。
  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两个面色都不好,像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皮青肿神情焦躁。
  “咔哒”孟绪初轻轻将门一合,走神的两人倏而抬头。
  看到他的瞬间,穆世鸿双眼就充血得更加红肿:“你还有脸来?!”
  孟绪初仿佛没察觉对方要吃人的神情,笑着问:“二伯这话什么意思?”
  “别装了,”穆世鸿哼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整个穆家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恨天诚,恨我们一家?”
  孟绪初眉梢一挑,拉开张椅子坐下。
  他身上依然不是很舒服,是以动作没有很利落,撑着桌面缓慢地坐下,脊背端正,双手自然地交迭在小腹前,叹了声:
  “二伯你真的误会了,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恨你?”
  这副样子落在穆世鸿眼里,就像是目中无人的怠慢,“好一个无冤无仇!”
  他脸一下气得更红,指着孟绪初手上明晃晃的宝石:“你一直戴着这个戒指,不就是成心膈应我们吗?”
  “——是,当初你是替天诚上的船,但我们谁不知道会遇到船难啊,你是受了伤,可庭樾和大哥伤势也不轻啊!”
  旧事重提,让孟绪初有些不耐地垂下眼。
  他现在总是病痛,穆庭樾病死,穆海德身体也大不如前,确实和五年前那场船难息息相关。
  而孟绪初的位置原本是穆天诚的。
  当初孟绪初就不想再跟穆庭樾有瓜葛,不愿和他们出海前往,林承安也很反对他上船,如果不是因为穆天诚和朋友踢球意外摔断腿,孟绪初不会被迫临时顶上。
  这么些年过去了,穆世鸿夫妇总时不时地提起,好像他们还更委屈一样。
  “我们当初也不是故意不管你,”穆世鸿说:“实在是情况太紧急了,总得先顾全大哥父子吧?”
  “后来我们也确实找不到你了,谁知道你被海浪刮到哪里去了?但我们始终没有放弃找你啊!这不后面一有消息,林承安就马上去接你回来了吗?!我们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孟绪初摇摇头:“我没恨这个,那么倒霉会遇到船难怪不了别人?”
  他说着忽然笑了笑,拨弄着手上的戒指,“而且就像您说的,要不是我因为这事阴差阳错救了董事长一名,董事长也不会这么信任我,我也不算完全没有好处。”
  “那你为什么——”穆世鸿忽然一窒,眼神由盛怒转为惊愕:“你、你还在为林承安的死耿耿于怀?!”
  孟绪初平静地回视于他。
  穆世鸿差点摔了茶杯:“到底要我们怎么跟你说你才能相信那只是个意外?!”
  孟绪初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是不是意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穆世鸿气得眉毛都在抖:“是,我们是没等你回来就火化了尸体,但那还不是因为他死得晦气!还有两天就是集团的三十周年庆,他偏偏死在那个时候,不火化了难道要全公司上下和一具尸体一起庆祝吗?!”
  他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好像真的觉得委屈一般,孟绪初忽然收了笑。
  “晦气?”他一言不发盯着穆世鸿,总是平静的目光下渐渐腾起寒意,越聚越浓,仿佛这才是他虚伪外表下的一丝丝真实。
  而穆世鸿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切地窥见分毫。
  孟绪初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穆世鸿,穆世鸿下意识后退半步,不受控制打了个寒战,面上却依然强硬:“你要干什么?”
  孟绪初不疾不徐地反问:“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穆世鸿死死盯着他,忌惮与怒意交织,瞳孔不断收缩,下颌不自觉地绷紧。
  孟绪初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直到穆世鸿在这种巨大的压迫下快要沉不住气破口大骂前,才缓缓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呢。”
  他笑了笑,“不过我知道赌博欠债、私挪善款是穆天诚亲自做的?承重墙塌了也不是我悄悄把材料掉包的。”孟绪初无奈摇头:“这些事我还真帮不了他。”
  “你!”穆世鸿眼睛红得快滴出血了,食指竖到孟绪初鼻尖。
  ——叩叩。
  敲门声突兀响起,将穆世鸿接下来的咒骂堪堪堵回喉咙。
  小秘书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小心翼翼观察了下里面的氛围,觉得不对本想溜走,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老、老板,调查组的人到了……”
  孟绪初没说什么,点头示意自己的知道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笑了一下:“但二伯你要是这么气不过的话,就当那是一场晦气的意外吧。”
  说罢转身离去。
  穆世鸿当即怒目圆睁,指着孟绪初的背影:“你!你……”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吧!”
  于柳拽着他的袖子把门合拢,比起穆世鸿的盛怒,她看起来却更加恐惧,紧张兮兮地问:“你说……他、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他能发现什么?!”穆世鸿眉目一拧:“他连尸体都没看见他能发现什么?故弄玄虚罢了!”
  “可我还是担心……”
  “闭嘴!”穆世鸿脸色阴沉,嗓音压低:“就算他真的知道了也不可能有证据的,警察都只能说是意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是没办法才可怕啊”于柳急道:“以他孟绪初的性子,难道没有证据就会罢休吗?正道走不通怕就是要……”
  “要怎样?”穆世鸿恶狠狠的:“那也得他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
  调查组一来,所有事情都变得繁忙且琐碎,任何一点小细节可能都会对结果产生影响。
  孟绪初虽然有着充当“吉祥物”的自觉,但他到底是本部派过来的,不可能表现得太过事不关己。
  跟着走了一上午,带调查员吃了顿简餐,一不留神就忙到了下午。
  孟绪初反应过来时间的流逝,还是因为腰背又痛得他坐不住了。
  他埋下头,不着痕迹地摁住后腰,穆玄诚从层迭的资料里抬起头,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绪哥,都怪我,这一忙起来就没注意到,你怎么样,还好吗?”
  孟绪初皱着眉摆手:“没事。”
  穆玄诚忙给他倒了杯热水,孟绪初放在一边也没碰。
  “这样你快回去休息,我让小张送你……哎哟都怪我……”穆玄诚一脸歉疚,连声道着歉。
  孟绪初本就不准备多留,见他坚持便没有硬撑,缓过这一阵后就出了会议室。
  腰背肌肉一下一下拧着劲儿疼,肩膀骨头里像扎了针,孟绪初不得不扶墙才能站稳。
  小秘书焦急扶着他往电梯口走,阳光透过走廊玻璃墙洒进来,晃了下孟绪初的眼睛。
  孟绪初眯着眼抬头,才发现竟然已经接近傍晚,他忽然顿了顿,问秘书:“江骞呢,还没回来?”
  小秘书小心翼翼搀着他,生怕弄疼他,闻言腾出手擦了擦脑门的汗,说:“没回,可能还在医院看望病人吧。”
  探病哪用得着一整天,按江骞的作风,一上午绰绰有余,多半还要趁午饭前赶回来盯着他吃饭。
  先前孟绪初忙过头没工夫想,现在一琢磨就感到实实在在的不对劲。
  他皱了皱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脚步声,穆世鸿从拐角出来,看到孟绪初时诧异地睁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孟绪初眉梢一挑:“不然我应该在哪里?”
  穆世鸿脸色就变了变,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自孟绪初身边匆匆而过。
  孟绪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某个瞬间他忽然抬眼,猛地回头看向穆世鸿,深深凝视对方匆忙的背影。
  同一时间,手机震动起来,孟绪初蹙眉按下接听,对面背景格外吵杂。
  “你好,交警大队,请问是车主普A56699孟先生吗?”
  孟绪初心脏缓缓下沉:“是我。”
  “你的车辆于今日下午16时左右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我们查到驾驶员并非车主,目前车辆已经被我们拖走,驾驶员和乘客紧急送医,请您先前往市第一人民医院……”
  ·
  临近晚高峰,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飞驰赶往医院的汽车不得不被夹在中央,焦急而缓慢地前进着。
  车子一顿一顿地往前挪,孟绪初被晃得头晕眼花,心跳撞击耳膜,快速跳动的心脏扯得他想吐。
  他仍然无法轻松地坐着,腰背一刻不停地抽痛着,肩胛后背时不时抽一次筋,没有人帮他按揉缓解,疼痛就天崩地裂般袭来,让他只能僵硬地撑着膝盖。
  小秘书看他嘴唇都发青了,吓得又是扇风又是递水,连声道:“老板你别急啊,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您您您喝口水……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孟绪初闭着眼摇了摇头,抬手把矿泉水瓶轻轻挡开,没有说话。
  小秘书急得一动不敢动。
  好不容易捱到医院,小秘书一溜烟儿跑下车,光速替孟绪初拉开车门。
  孟绪初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额角渗着细汗,嘴唇干涩,脸颊有种让人恐慌的青白。
  但他表情却没袒露出丝毫不适,扶着车门走下车。
  急救室外闹哄哄的,间或响起压抑的哭声,几个头上手上缠着纱布的年轻人挤在门外,见了孟绪初就哭哭啼啼地拥上来:
  “孟总……”“呜呜呜老板……”
  孟绪初认出是江骞走的时候叫上的几个小年轻,勉强扯出个笑,让大家都坐下,关切道:“大家没事吧?”
  众人都摇头,一个小姑娘哭着说:“我们没事,但是江哥、江哥他……”
  孟绪初脸色变了变,小姑娘觉得他似乎哪里在痛,看起来格外难受,样子比他们几个刚出了车祸的还要糟糕,忙噤声不敢再说。
  另外两个小伙子七手八脚扶住他,将座位腾出来:“您您还好吗?您快坐!”
  孟绪初扯了扯嘴角,避开搀扶:“我没事,你们是伤员,哪有伤员给我让座的道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谁也没再坐下去。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医生走出来,小年轻们一窝蜂扑上去:“人怎么样了医生?”“我们同事还好吗医生?”“严不严重啊呜呜呜……”
  “家属来了吗?”医生张望了下,目光锁定在看上去最冷静的孟绪初身上:“你是家属吗?”
  孟绪初上前,“我是他上司,请问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只是沉着道:“放心,我们会尽力。”然后又皱着眉喊了一遍:“家属还没到吗?!”
  孟绪初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像是要脱口而出什么,却又在空白的脑海里搜索不到词句,从而发不出声音。
  “——家属在这里!”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孟绪初眉心狠狠动了下,像是利刃划破冰面,将他用平静外表冰封住的什么东西刺破了。
  他倏而回头,看见江骞带着一名中年女性疾步而来,医生眉目一凛,捏着手术单径直从他身边掠过:“江庆年家属?”
  “是是是我是!”女人哭着拉住医生的袖子:“我们家老江怎么样了医生?”
  小年轻们也纷纷上前搀扶住女人,一边跟江骞打招呼:“骞哥。”“骞哥你来了!”“老板也来了,我们总算有主心骨了呜呜呜……”
  江骞略点了点头,将女人交给他们,径直朝孟绪初走去。
  孟绪初像被什么魇住了似的,足足好几秒才回过神。
  他怎么忘了,其他人从不会用“江哥”两个字称呼江骞,他也忘了,公司里有个司机也姓江。
  孟绪初揉了揉额角,感觉头很痛,腿脚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要不是江骞拉住他,他就会被座椅绊倒摔在地上。
  最后几步江骞几乎是跑起来的,用力揽住孟绪初,心有余悸看着后面的椅子:“你怎么回事?”
  孟绪初抬起头,可能是太累了,漂亮的眼睛里布了些血丝,他眼神有些空洞在江骞脸上凝视了一会儿:
  “你没受伤?”
  他说着视线下移,一点一点打量起江骞,才发现不仅是没受伤——江骞衣领整齐,面容干净,连头发都一丝不乱,除了裤腿沾了点泥土外,和刚从办公室里出来毫无差别。
  而他原本是让江骞去看望病人的,看望病人怎么会沾上泥土呢?
  孟绪初终于反应了过来,轻轻地说:
  “你不在车上?”
  江骞双手扶着孟绪初的肩,眉心紧紧蹙起,眼里腾起浓重的担忧,他没有立刻回答,让那几个人照顾好家属,将孟绪初带去楼梯间。
  厚重的金属门“咔!”地合上,外界的喧嚣也静止了。
  江骞转身倏而抱紧孟绪初,手掌在他背上抚了抚,感觉他全身僵硬发冷,后背肌肉一跳一跳地像在抽筋,不知道有多疼。
  “吓到了吗?”江骞差点被他带得慌起来,用力揉了揉他的后颈:“没事,不怕,大家都没事,事故不算严重,不会出事的。”
  孟绪初深吸了口气,抵住他的胸膛,稍稍用力将他推开些,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你去哪了?”
  江骞唇角抿了抿,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了孟绪初一会儿。
  他看见孟绪初脸色很白,鬓发也被冷汗浸湿了,将他神情淬得更加冰冷,又像是一种强撑的模样。
  “我去出事的学校看了看。”江骞轻声开口:“早上开你的车出门,结束后想去一趟现场,就让他们先回来,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孟绪初一时没说话,也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江骞说不清他是在衡量自己有没有说谎,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
  良久,孟绪初才垂下眼,笑了笑:“躲过了就好。”
  其实根本不算笑,他只是很轻地在扯动嘴角,更像一种毫无生机又故作轻松的表情。
  江骞小心地抱住他,感觉心跳得很乱:“你到底怎么了?吓坏了吗?”
  孟绪初苦笑着摇头,自言自语般:“没有,只是有人替我挡了一灾,心里过意不去。”
  江骞没明白这话的意思,捧起孟绪初的脸,却发现他体温烫得不正常,嘴角缺水般干裂。
  “你在发烧?!”江骞一惊。
  孟绪初只是疲倦地挡开他的手:“没有,太热了。”
  他低头整理了下衣服,仿佛彻底恢复了镇定,交代道:“受伤的几个同事你记得好好关照,彻底恢复前不用来上班,工资照发,家属也好好安抚。”
  边说还边拉开门,俨然一种要回去接着工作的架势。
  江骞沉着脸抵住门板,“砰”一声用力合上。
  金属门在眼前发出巨响,孟绪初停住脚步,下一秒被江骞扯着胳膊转过身,抵到门板上。
  江骞一手垫在他后背,一手迅速扯开他的衣领,当即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住了。
  只见孟绪初身上起了一大片荨麻疹,从胸口一路往脖颈蔓延,红痕密布,雪白的皮肤下血丝红点交错,薄得好像一碰就会渗血。
  江骞听见自己心跳都好像停了一瞬,不敢碰孟绪初的脖子,只能小心拥住他,轻轻摸他冰凉的头发:
  “怎么吓成这样了?”


第38章 
  十几分钟后,皮肤科诊室。
  孟绪初穿好衬衫,背过身习惯性将下摆往裤腰里收。
  “不用扎了,”身后传来医生哭笑不得的声音:“捂太紧好得慢,衣服磨着也难受啊,生病了可以放松一点的。”
  孟绪初顿了顿,似乎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听医生的话把衬衣下摆放了出来。
  他身量高挑,但因为太瘦,平时总下意识把衬衣收进西裤里,好显出精干挺拔的姿态。
  现在放松下来,薄薄的衬衣就像是架在骨头上,袖管腰身都空荡荡。
  医生看了他一眼,问:“平时有过敏吗?”
  “桃子毛过敏,”孟绪初说:“但最近都没碰过。”
  “皮肤有没有受过什么压力?”医生又问:“比如穿太紧的衣服之类的。”
  孟绪初摇头:“都没有。”
  “心理压力呢?”
  孟绪初顿住了。
  医生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放轻声音:“受什么刺激了?”
  孟绪初睫毛抖了抖,放在大腿上手不自觉收紧,他扯了扯嘴角,尽量用平静的表情:“刚才,我同事出了场车祸。”
  “是下午四点过送急诊的,普安大道上的那起?”
  孟绪初点点头。
  医生了然,继续温柔道:“没事啊,别担心,这事儿我也听同事说过了,不太严重,最严重那个刚好像也出手术室了,人好好的,放松些啊。”
  孟绪初也知道不严重,他来看诊之前就接到了电话,说手术很顺利,家属也安抚住了,后续就是常规治疗还有事故调查。
  这种事在孟绪初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危急程度甚至排不上前十,要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大概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
  所以他无法精确回答医生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偏偏今天会出现这么应激的反应。
  他只能看着医生,勉强扯出点笑:“谢谢您。”
  医生摆摆手:“都是为了病人,”说着向门口努了努嘴:“外头那个也是你同事?”
  孟绪初轻声:“对。”
  “让他进来吧。”医生说:“我看他也挺担心你的,你这后面拿药打针也不能没人陪着。”
  孟绪初张了张嘴,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目光有些出神。
  医生看他始终眉头紧锁,强烈的紧张和愁绪几乎要把人压垮,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拉开诊室门,门外的小伙子立刻站直:“好了吗医生?”
  他个子太高,几乎要压着门框,哪怕隔着斯文的西服外套,也能感受到衣料下紧实强悍的肌肉线条,压迫感扑面而来,显然是有点东西的练家子。
  “咳,先进来吧。”医生下意识后退半步,把年轻人放进来又合上门。
  江骞径直到孟绪初身边坐下,揽住他的肩,掀开他领口看了看,皮肤依然又红又肿散布着血丝和红点。
  “疼吗?”他轻声问。
  孟绪初没说话,垂着眼摇了摇头,他一旦倦怠懒于说话时,整个人都会显出一种极致的冷淡疏离,好像没人任何能够接近分毫。
  江骞也有这种感觉,于是心下一凉,即便搂着孟绪初,即便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也不受控制地觉得心慌。
  医生在诊疗台后坐下,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掩唇清了清嗓子:“咳!”
  孟绪初仍然没有太大反应,江骞却回过神来,蹙眉问医生:“是不是很严重?”
  “就是精神过度紧张引起的发热、荨麻疹,不算严重。”医生看了眼手里的检查单:“血常规也没有大问题,平时有什么基础病么?”
  孟绪初张嘴,没来得及出声,江骞就先抢先开口,语速极快地报出他的病史。
  他抬头看向江骞,诊室明亮的灯光将他紧蹙的眉心映出深刻的纹路,发烧让孟绪初的感知有些朦胧,莫名觉得江骞说病史的样子像在报菜名,而他大大小小的病太多,导致菜名许久都报不完。
  饭桌都要装不下了吧……
  无厘头的联想让孟绪初有点想笑,可嘴角刚一提起,心里就像压住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把心脏用力往下拽,他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也是这个孟绪初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好像真的很累。
  “……慢性胃炎、胃溃疡,上个月有过一次胃出血,治疗过后没有复发,右肩和左小腿几年前骨折,做过手术,常规的药物抗生素没有过敏……”
  江骞还在一刻不停地跟医生交流,医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等江骞终于说完长长的病史和对应的常用药后,医生甚至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这么年轻身体怎么弄成这样?”
  江骞低声道:“确实伤病比较多。”
  医生叹息地“啧”了一声:“那就先开点常规的抗敏药外涂,再去打一针。退烧的就先不开了,他这个主要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发热,回去好好休息放松身心,疹子退了一般烧也就退了。”
  但鉴于孟绪初身体底子着实不太扎实,医生想了想又说:“晚上睡觉还是多注意点,可以冷敷物理降温,要是疹子一直不消,或者体温持续升高,一定不要耽搁,赶紧来医院。”
  江骞专心听着医生的嘱托,牢牢记下来,接过医生递来的诊疗单,认真道:“谢谢医生。”
  他另一只手一直搭在孟绪初腰上,轻轻拍了拍,孟绪初回过神,也跟着点了点头:“谢谢医生。”
  “没事,”医生笑起来,大手一挥:“赶紧拿药去吧。”
  等两人走到门口时,又不放心地再次叮嘱:“年轻人好多都压力大,有什么事别老在心里憋着,本来身体就不大行,再这么苦着自己人都要熬坏了,适量运动,有压力千万要发泄出来,啊?”
  江骞闻言顿了顿,有些诧异地看向孟绪初,眼里逐渐蓄起担忧,孟绪初却只是轻声应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转身时垂了垂头,仿佛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但只是很轻微的弧度,轻到江骞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
  拿完药,江骞扶着孟绪初去注射室。
  孟绪初发着烧,体温高,手脚发软没什么力气,江骞就搂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抱着他走。
  孟绪初身上很痒,红疹不仅出现胸口脖颈,腰上也有,江骞环着他的腰,衣料摩擦,滚烫的体温传来,更加刺激得后腰痛痒难耐。
  他掐着腰,忍不住用力挠了一下,就被江骞捉住手腕:“不能挠,万一破皮感染更麻烦。”
  孟绪初低低呼了口气,闭着眼偏过头,心情异常糟糕的模样。
  江骞摸摸他的头发,无奈道:“乖一点,打完针很快就好了。”
  他明显感觉到,听到这话后孟绪初身子僵了僵,显然是还不习惯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抿着嘴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江骞忍不住扬了扬嘴唇,下一秒又用力压下,搂着孟绪初的背敲响注射室的门。
  里面只有一位年纪挺大的医生,看了孟绪初的药和医嘱后,第一句话是确认名字,第二句话就是:“裤子脱了吧。”
  饶是孟绪初心理素质再好,也在那一瞬间僵住了,江骞圈在他腰上的手下意识抖了一下。
  “你这是臀部肌注哟小伙子。”老医生低头看着单子,半天没见动静,抬起头:“咋了,害羞啊?”
  孟绪初哽着嗓子:“没有……”
  老医生扶着眼镜又多看了两眼,生病打针的小伙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脸皮薄的。
  倒是他身边那个又是提包又是拿药的,表情有点古怪,好像是尴尬,又好像在跃跃欲试,还好像压着藏着两样都不敢表现出来。
  老医生越看越觉得好玩,呵呵笑着,一挥手:“行吧行吧,家属先出去等着!”
  果然家属藏不住了,连忙比划两下急切地想要留下来,病人却反手把他推了出去,“砰”一声关上门。
  医生乐呵呵看着病人转过身,斯文地理了理衣领,笑着说:“见笑了。”
  扑面而来一种强烈的大领导气质。
  肌肉注射很快,不过两分钟孟绪初就从诊室里出来了,衣服裤子整理得一丝不茍,领口系到最上面,衬衣收进西裤里,腰身劲瘦,脊背挺拔,表情严肃。
  不像刚被扎了屁股针,反而像来医院视察工作的。
  江骞不由咂舌,见孟绪初裹得严严实实又叹了口气:“衣服弄松点吧,医生不是说疹子闷了不好吗?”
  孟绪初目不斜视往前走:“待会儿再说吧,先去看看老江。”
  老江就是伤得最严重的的司机,虽然事故原因还没彻底查清,但孟绪初知道他多半是替自己挡了一灾,心里总归不是滋味,不亲眼看看不安心。
  他去住院部看了看,跟医生交流了一会儿,把后续工作和补偿都交代好,又再去跟老江的妻子见了一面。
  最终还是连老江妻子都发现他脸色太差,问他有没有事,他才终于肯听江骞的话回酒店休息。
  从住院部出来往停车场走,孟绪初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不管再怎么强撑也不再能像先前那样健步如飞,到一楼大厅时甚至有点打飘发虚。
  江骞托了托他的腰,借力让他站稳,低声问:“走不动了?还是疼?”
  孟绪初先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后眉心才微微一动,右手贴着裤缝不着痕迹地往后挪,捂住屁股,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很显然,他在说谎,并且因为嘴硬、心虚和羞耻交织,耳朵又红了起来。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两人不论是外形身高还是穿衣着装都很打眼,虽然不少人步履匆匆,但仍有不少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骞努力忍住笑,抬手拨了拨孟绪初耳边的头发,挡住红艳艳的耳朵尖,然后扶着他的背放慢脚步往外走,自然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放心,没人看见,疼可以告诉我。”


第39章 
  回到酒店又是晚上,两人随意叫了些简餐来吃。
  可能是累得狠了,孟绪初半点胃口都没有,草草解决就起身去洗漱。
  他发着烧又起疹子不能泡澡,只能洗个头用淋浴器简单清洁一下。
  一直以来,泡澡都是孟绪初缓解压力最常用的方式,不像运动那么激烈,不会让他第二天浑身酸痛;也不像阅读那样需要不停思考耗费精力。
  只有在无人的浴室,温热的水里,他可以完全的、不管不顾的静止放空,哪怕因为发呆走神太过而露出有点愚蠢的表情,也不会有人发现。
  但今天他没法泡澡了,压力得不到纾解让他更加烦闷,干什么都恹恹的。
  从浴室出来时,江骞已经将餐桌收拾好了,客厅里不见人影,只有卧室灯是亮着的。
  孟绪初略显迟缓地发现,现在他对于江骞出现在自己卧室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暖光自前方敞开的门口倾洒,又缓缓溢出照亮脚下的路。
  孟绪初一步一步踩在越来越暖和的光晕里,内心泛起一丝微妙的恍惚,说不清是因为这些亮光,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房间里床品全被换掉了,从酒店自配的纯白被罩,变成印着淡淡纹路的米黄色四件套,在暖光下散发着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气息。
  江骞正坐在桌前的转椅上,坐姿随性地翘着腿,低头清点从医院开回来的药。
  孟绪初将擦过头发的毛巾挂回置物架上,弯腰摸了摸被子,比先前酒店里的柔软轻盈许多,像团蓬松的云。
  他压下心里隐约的触动,随意道:“也不用全换了,又住不了几天。”
  按照计划他们不会一直在这里等到审查结束,孟绪初不可能完全放下本部的工作只在这里当一只吉祥物。
  最多再过两三天,只要确保流程运作正常,穆玄诚能够有条不紊地处理,孟绪初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江骞闻言抬头,冲他笑了下:“这套舒服,换就换了吧,原来那个你半夜肯定磨得睡不着,到时候浑身挠出血印子,还得我抱你去医院。”
  孟绪初:“……”
  他想说自己还没有娇气到那个程度,但看江骞目光灼灼的样子,最终没开口和他进行一番幼稚的争论。
  终归这套被子确实舒适很多,实实在在享受到好处的是他自己。
  江骞一直在捣腾孟绪初袋子里那些药,好半天抬起头问他:“是不是少了一支?”
  孟绪初靠坐在床头,手肘撑着枕头,闭眼轻声说:“我把外涂的软膏带进浴室了。”
  江骞眉梢一挑:“你自己涂?”
  孟绪初顿了顿,缓缓睁眼:“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江骞笑:“只是你后背能抹到吗?医生说每一处都要好好涂才能好得快。”
  孟绪初不说话了,撑着床坐直身体,审视地轻轻看着江骞。
  江骞也不回避,好整以暇地靠在转椅里,似笑非笑地回望孟绪初。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峙了片刻,孟绪初垂眸轻笑一声:“确实有点困难,你帮我涂后面吧。”
  江骞睁了睁眼,对孟绪初如此轻易地妥协感到诧异:“现在不害羞了?”
  “所以你涂不涂?”
  “要,当然要。”江骞笑起来:“等我,马上回来。”
  说着大步走进浴室,翻翻找找从置物架的角落找出那管刚用过的,还带着水汽的软膏拿。
  回来时,卧室的主灯却熄了,孟绪初坐在床边半弯着腰,手指压着床头灯的调节器。
  他刚洗过澡,只在身上套了件暗色的绸质睡袍,大概是不想压到腰上的疹子,腰带系得很松,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修长的小腿微微弯曲陷在被子里。
  和主灯明亮的色调不同,床头灯是朦胧的,暗沉的,像深夜星星稀疏时,独自照耀漆黑夜空的月晕。
  孟绪初侧脸、胸前的皮肤都被这光映出优柔的色彩,连那些折磨他的红疹,此刻也像是某种亲吻留下的痕迹。
  他听到动静略抬了抬眼眸,眼里波光盈盈闪动,手指却一拨,将那仅剩的光源也调至最暗。
  江骞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缓缓上前,抽出一张纸巾将软膏擦干,放到床边,蹲下来轻声问:“要我在这么暗的地方给你擦药吗?”
  孟绪初眼尾轻轻翘着。
  很少的时候,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一只狡黠的猫或者狐狸,提出一些让人分不清是奖励还是惩罚,却甘之如饴的要求。
  比如现在,他把软膏扔进江骞手里,理所当然道:“节约用电,你视力不是很好吗?”
  江骞扬起唇角,蹲在孟绪初身前向前靠了靠,下巴搭到孟绪初膝盖上,问他“那如果我涂错了怎么办?”
  比如沿着腰椎不小心向下太多,或者沿着肋骨不小心向上太多,性质可就变了
  孟绪初垂着眼皮,懒懒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
  江骞眼睛眨了眨,大致猜测了下自己可能接受到的惩罚,随即伏在孟绪初膝盖上低低笑起来。
  孟绪初通常不惩罚人,但对江骞却有很多招数。
  他知道身外的一切对江骞来说都可有可无,所以克制江骞,他大概会再次把他打回院子里种花,并无限期禁止他靠近二楼。
  江骞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确实算得上残酷的惩罚。
  “好,”他认真道:“我会努力的。”
  江骞站起身,拿起软膏,孟绪初就将睡袍退去一半,抱着枕头趴在床上。
  他后颈肩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红疹,但后腰最严重,把细腻的皮肤弄伤成红肿的一片。
  江骞先是静静看了一会儿孟绪初肩头长长的伤疤,这道疤前向锁骨蔓延,后又狰狞地扑向肩胛骨,是这段漂亮的肩膀被生生折断过的证据。
  是当年穆庭樾为了得到孟绪初而留下的,孟绪初少有谈及这段往事,也没放在心里记很久。
  毕竟肩膀是他为了逃脱桎梏自己折断的,人们总说肩膀象征翅膀,是人的羽翼,孟绪初却没有那么多纯真的幻象,断了就断了,再好看也不过只是一段骨头。
  只是紧接着他就把穆庭樾的脑袋开了瓢,又生生打断他身上七根骨头,彻底绝了这个人再作乱的可能性。
  后来他们遇到了那场船难,再后来……穆庭樾就死了。
  孟绪初像是睡着了,闭着眼倚在枕头上,侧脸洁白无瑕。
  他心里没有童真,却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纯真的面容,隐去了眼底的暗沉后,像永远活在光明的下的天使。
  江骞借由涂抹药膏,在他的疤痕上很轻地抚摸了片刻,而后俯下身,耳廓贴着孟绪初的侧脸,似乎要落下一个虔诚珍重的亲吻。
  距离咫尺时却又停下,眼里涌过几许晦暗复杂的情绪,最终没有落下去,只余几息若有若无的叹息。
  江骞走后,室内彻底暗下来,黑暗中,孟绪初缓缓睁开眼,凝视着虚空出神。
  他根本不可能睡着,先前注射的抗敏药含有糖皮质激素,虽然不至于引起严重的胃肠道反应,却依然隐隐的不太舒服。
  更要命的事,激素让他精神亢奋心率加快,即便已经累到极点,却依然无法入睡。
  白天的紧张、压迫、还有那些让他自己都心烦意乱的情绪又卷土重来,沉沉闷闷地堵在心口,让人无法忽视无法纾解。
  孟绪初等了很久,企图靠倦怠来战胜药效和心结,但失败了。
  门外静悄悄,连江骞洗漱的动静都消失了很久,他却仍然异常清醒,太阳穴胡乱地跳着,紧绷的神经像锯子一样撕扯着大脑。
  终于,孟绪初忍不住了,夜深人静下悄悄起身。
  他不敢开灯,这家酒店的门和家里的不同,底下缝隙开得不小,哪怕门紧紧闭上,光源也能从中泄露。
  要是把江骞吵醒了,那人又得绕在他身边不停转悠。
  但孟绪初视力不好,夜视力更是几乎为零。
  曾经,王阿姨相信多吃胡萝卜可以治疗夜盲,有段时间联合孟阔江骞,举全家之力给他投喂胡萝卜,饭桌上一顿不落,所有人都用一种期盼他重见光明的目光看着他。
  只是哪怕孟绪初差点被喂成只兔子,该看不见依然看不见,那么多胡萝卜进他肚子里,不长肉不养生,像被暗处的某只幽灵贪吃鬼截胡了似的。
  最后还变成孟绪初安慰大家,表示他体质大概只能这样了。
  总之,离开卧室的短短几步,孟绪初摸黑走得很艰难,最艰难的是,差点找不到拖鞋。
  出了卧室扶墙壁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到了客厅,窗外夜景闪烁勉强给他指了条明路。
  他体重轻,脚步也轻,正常走路时不用刻意收着声,慢慢踱步在客厅里来回溜达,把每个角落每个摆件都看遍了,心里却还是不得劲。
  最后,孟绪初在厨房的冰箱里找到一打啤酒。
  他拆了一罐出来,找了个小酒杯倒了半杯,摆在流理台上出神。
  其实在肠胃彻底坏掉前,孟绪初酒量还算不错,红的白的混着喝半斤不上脸,啤酒可以对瓶吹。
  现在想想既像是昨天,又像在做梦。
  孟绪初纠结很久,最终拜倒在无处释放的压力下,端起酒杯用嘴唇稍稍抿了一丢丢。
  就像小时候林承安开玩笑教他喝酒时,用筷子沾白酒在嘴唇上轻轻划一道一样。
  区别只是白酒可以吸到香气,将年幼的孟绪初呛得满脸通红,啤酒却难有这种效果。
  孟绪初兴致缺缺叹了口气,刚要把酒倒进水槽里,身后忽然响起开门声,吓得他直接摔了杯子。
  “咔嚓!”寂静的夜里,玻璃脆响响彻整间屋子。
  下一秒屋里灯光此起彼伏地亮起,照亮孟绪初茫然苍白的侧脸,和酒精混合玻璃碎片的满地狼藉。
  江骞一步一步走来,先上下看了眼,而后在孟绪初身前停下,抱起胳膊,眉心缓缓蹙起。
  “你喝酒了?”
  霎时,孟绪初感到一种身份调换,仿佛对方才是那个会发工资涨工资的顶头上司。
  而他自己却成了拿着三千工资,还要被上司训话的倒霉蛋新职员。——哦,可能连新职员都算不上。
  看江骞那眼神,他充其量是个连五险一金的都没有的、乐观开朗的实习生。
  这种视线让习惯于从高处俯视的众人的孟绪初,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荒唐,再由荒唐演变为无言的愠怒。
  “你喝酒了。”
  江骞还是这句话,却由疑问句变成了陈述句,用毫不退缩的压迫感和孟绪初对峙着。
  孟绪初冷冷吐出两个字:“没有。”
  紧接着嘴角被人刮了下,江骞把沾着酒渍的手指递到他眼前,无情地拷问:
  “所以这是你流到嘴角的眼泪吗?”


第40章 
  简直是百口莫辩、百愁莫展、百剑穿心,百……百思不得其解!
  孟绪初抱腿坐在沙发上,烦躁一阵胜过一阵,不明白怎么就这么巧,几年不沾酒都没事,偏偏今天忍不住;好不容易碰一次酒,偏偏被江骞抓包。
  更糟心的是,他根本一口都没喝到,却弄得像一个偷鸡摸狗被逮了的样子,实在太可笑。
  孟绪初搓了把脸,觉得跳进黄河洗都洗不清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这些,成年人喝酒是自由,江骞作为他的下属,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资格管他喝不喝。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脑海里乱窜,孟绪初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紧绷的神经依然无法缓解,只能用力握拳按住脑袋,半晌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无论用理智给出多少不需要在乎江骞想法的理由,被抓包的那一刻,他确实心慌慌的,甚至有一瞬间思考过,要编什么谎话来圆。
  孟绪初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微微发烫的额头蹭着靠背上装饰用的流苏,余光往流理台的方向扫去。
  江骞还在清理地上的狼藉,洒掉的酒只有小半杯,清理起来很快,麻烦的是溅落的玻璃碎片。
  江骞把大块玻璃扫走后,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将周边摔得粉碎的小玻璃碴都一点点找了出来,全部一起封进垃圾袋里,然后放水洗手。
  这是最后一个流程了,在他抬头前,孟绪初目光一垂,堪堪错开即将相撞的视线。
  江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向他走来,很快沙发陷下去一截,又传来抽纸擦手的声音。
  孟绪初从对方身上感到一股明显的低气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麻烦你了,其实等天亮叫保洁来扫就行。”
  江骞没说话,用力将手搓热,直接就来摸孟绪初的肚子,孟绪初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又被整个捞了回去。
  “开始疼了吗?”江骞沉着脸问。
  “……没有,不疼。”
  “不疼你缩着坐?”
  “……”孟绪初哑然:“我真的没喝酒。”
  江骞皱眉不语,显然不信。
  孟绪初无奈地看着他,对上这种貌似聪明实则一根筋的傻狗,任何解释都只能化作深深叹息。
  “我只是用嘴唇抿了一点,一口都没喝下去。”他无奈的:“真的。”
  江骞仍然将信将疑,大手在他肚皮上搓来搓去,他掌心太热,薄薄的睡袍根本阻隔不了体温,将孟绪初本就躁动不安的神经烧得更加敏感。
  孟绪初差点倒吸了一口气,双手攥着江骞的手腕,用力往外扯:“行了!”
  (删了一段坐腿上揉肚子的描述)
  江骞一顿,脸色微妙地变了变,不确定那一瞬间的触感是不是真实的,颇有些惊讶地抬头:“你不太对劲啊。”
  (删了一段坐腿上的具体描述)
  孟绪初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有脸说我?先管好你自己吧!”
  江骞笑起来,圈着孟绪初的腰往里拉了拉,让两人更加紧密地相贴,下巴搭在孟绪初肩上:“还没习惯吗?我不对劲才是对劲的。”
  “……?!”
  孟绪初简直被这种程度的不要脸惊呆了,几乎要骂出一句脏话,又靠着仅剩的涵养克制下来。
  江骞抱着他不要脸了一会儿,然后稍稍收敛些,不再有动作,贴在耳边轻声问:“怎么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喝酒?”
  孟绪初深深闭眼:“说了没喝。”
  “好,”江骞轻笑:“为什么用嘴皮沾啤酒玩?”
  “……”
  为什么说得他好像在过家家一样?
  孟绪初忽然觉得还不如当他喝了,至少听起来霸气些。
  江骞掐了掐他的下颌:“说话。”
  孟绪初咬牙:“因为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心烦。”
  “那为什么心烦?”
  “……”孟绪初忍无可忍:“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从前让你学中文没见你求知欲这么旺——唔!”
  江骞突然捏着他的下颌吻了下来,孟绪初眼前一黑,随即感受到的就是对方极其熟悉且充满攻击性的气息。
  孟绪初稍稍挣扎,就被彼此升腾的体温烫得收回手,江骞身体力行地向他展示着:求知欲算个吊,他其他任何一个欲|望都比操蛋的求知欲旺盛得多!
  高温里,空气会变得稀薄,感知会变得模糊,孟绪初条件反射地想打人,但江骞按着他的后颈,把他牢牢锁在怀里,一丝反抗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可渐渐的,孟绪初又在混沌中觉得,江骞比想象中会亲。
  (拉灯!删掉了亲的几百字;因为医生说初初压力大需要发泄,所以小江帮他发泄的两千字,其中伴随小江使用某些手段逼问初初,要他亲口说出下午着急忙慌去医院,还急得发烧过敏是不是因为担心他,把初初气得骂人。)
  不过孟绪初再生气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这种既美妙又痛苦的接触中得到了发泄和释放。
  比如困扰他大半夜的失眠突然销声匿迹,他几乎是在骂完江骞后直接睡了过去。
  又比如在迷蒙之间他坚持想维持颜面自己去洗澡,但最后连怎么进的洗手间都不记得了。
  再比如,第二天早上,他的烧退了。
  睁眼时,江骞正在他房间换衣服。
  没错,在孟绪初的房间,换他自己的衣服。
  孟绪初不明白,明明他们的行李箱都放在各自的房间,江骞特意把衣服一件件找好,拿到他这里来,在他的镜子前搔首弄姿一件件穿好的目的是什么,炫耀吗?
  炫耀肩膀被咬出个血印子?
  晨起的低血压让孟绪初还有些云里雾里,看江骞的背影像在看傻子,不由地发呆放空起来。
  江骞身材确实不错,肤色均衡,在清晨朦胧的光线下显出健康活力的色泽。肩背肌肉随着每一次抬手、下放,时而紧绷时而松缓,线条极其流畅舒展,劲瘦精悍的腰腹利落地收进西裤里,每一寸肌肉都彰显着年轻和生机蓬勃。
  想到昨晚伺候自己的是这种极品,孟绪初就感到一阵舒心,不由勾起嘴角。
  江骞套上衬衫,回头看见的就是孟绪初这种表情,眼睛雾蒙蒙的发着呆,嘴角还翘着,缩在柔软蓬松的棉被里,头发乌黑,脸颊雪白雪白的。
  虽然如果换其他人看见,这个笑可能会被解读成别有深意,笑里藏刀,然后吓得大气不敢出,但江骞只觉得他乖得要命,哪怕是虎尾拔毛也想去逗弄一下。
  他连扣子都来不及系,三两步走到床前,在孟绪初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头发,也是凉凉的软软的。
  “醒了?”江骞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在笑什么?”
  可紧接着,下一秒,他就眼睁睁看着孟绪初的笑消失了!本来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弧度,随着孟绪初唇角的放松,骤然了无踪迹,半点痕迹都不留。
  “……”江骞哑然,差点气笑了:“你对我笑一下怎么了?”
  孟绪初冷哼一声移开视线,非常傲娇不好惹的模样。
  江骞连连叹气,却依然不死心,用手指去勾他的嘴角,企图制造物理微笑,被孟绪初用力把爪子拍开。
  孟绪初皱眉看着他,表情有点生气,但想了想又觉得他俩大清早这样真的很幼稚,冷着脸推开江骞要去洗漱。
  腿刚一沾地却猛的一软,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又被江骞稳稳抱住坐回床上。
  孟绪初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腿,这才发现他全身都没有力气。
  可能是因为不怎么疼,醒来时毫无察觉,直到需要运用肌肉发力时,酸软的感觉才爆发而出。
  他正趴在江骞肩上,抬眼就是那个被自己咬出来的血印子。
  江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起来:“怎么样,漂亮吧?”
  孟绪初觉得他有病,“你受虐狂么?”
  “这倒不是,”江骞凑到他耳边,亲昵地说:“不过它证明了你难得说实话的恼羞成怒,意义重大。”
  孟绪初抿起唇皱眉偏过头,忽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江骞跟变了个人似的折磨他,怎么都不肯放过他,一定逼他承认自己的担心与在意。
  ——“跟我说说,下午你赶去医院,急出一身疹子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哪怕最终无孟绪初奈地,艰难地做出妥协,伏在江骞肩头,颤巍巍地吐出一个字:“你……”
  江骞也不够满意,环着他的腰,轻轻抚他的脊背,一遍遍地问:“我吗?”
  “我叫什么?”
  “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解脱了。”
  ……
  糟糕的记忆席卷而来,孟绪初牙根都咬得发疼,恶狠狠瞪着江骞,觉得只咬一口实在太便宜他了,就应该把他浑身都撕得鲜血淋漓,让他跪在自己面前求饶。
  他没有说话,但漂亮的眼睛会说话,江骞与他咫尺相隔,几乎能猜中他心里的每一个念头。
  他感觉此刻孟绪初的脑袋里,大概已经进展到把自己大卸八块后,要用什么颜色的麻袋装了。
  柔软的清晨里,江骞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孟绪初,眼中蓄满笑意,孟绪初也冷冷地回视,无声表示:想好了,用红色的麻袋。
  江骞笑出了声,像被什么可爱疯了似的,抱着孟绪初笑得肩头颤动。
  他摸摸孟绪初的额头,担心笑得太多会让孟绪初恼羞成怒,尽量收敛了些,说:“烧退了,看来确实发泄得很好,果然医生的话都没有错。”
  孟绪初闭了闭眼,觉得江骞才是病得不轻,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径直去了洗手间。
  他挤好牙膏,想了想,抬脚把洗手间的门踢得合拢,说不清是不是想防什么,但为了不显得过于欲盖弥彰,没有上锁。
  孟绪初洗脸其实算不上精致,不会用什么毛巾脸盆热水慢慢擦,通常都是打开水龙头直接用清水清理,最多打个洗面奶,然后拿纸巾擦干。
  今天也是习惯性这样,只是酒店的洗手台比家里矮,为了不让水弄湿衣袖领口,他腰弯得很低,洗到一半竟然酸得受不了,不得不撑着台面稍稍缓一缓,不一会儿又觉得腿没力气。
  孟绪初无奈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地想,难道真是年纪大了吗,明明也没弄到最后,怎么就虚成这样?
  可镜子里的人脸庞水淋淋的,虽然消瘦,却并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看上去依然年轻。
  那怎么就这样了呢?
  孟绪初左思右想没能得出个结果,却被堂堂正正破门而入地江骞打断。
  江骞不用问也能想到他在里面折腾这么久的原因,熟练地帮他托住后腰,孟绪初借着那股力道,才勉强松了些劲。
  他继续把脸洗干净,随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江骞从镜子里看着他的脸色,若有所思道:“还是练得少了。”
  孟绪初一顿:“什么?”
  江骞低笑:“没什么,在想你平时要怎么办,都不弄吗,还是自己来?”
  孟绪初垂下眼,“啪”地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回头冷冷看着江骞,下一秒就获得了江骞往他冷漠的嘴角啄了一口。
  孟绪初面色于是更加冷,江骞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怪不得昨晚那么受不住。
  他悄悄脑补了一下孟绪初自力更生的样子,觉得又乖又可怜巴巴的,忙把人揽到怀里轻拍后背:“好委屈好委屈,没事,以后我——”
  话没说完,脸色猛地一边,脚趾传来尖锐的疼痛。
  孟绪初终于还是出手了,无情的,狠毒的,用力踩住他的脚背,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千万不要惹一直恼羞成怒的兔子。
  即便这只兔子嘴角是薄荷味的,很甜很可口。


第41章 
  孟绪初早上胃口一直不好,这两天尤其差。
  江骞听说A市的羊肉粉最有名,特意打包了两份来给孟绪初开开胃。
  孟绪初从房间里出来,就闻到屋里飘溢着若有若无高汤的气息,夹杂着羊肉独特的香气。
  他循着味道找去厨房,餐桌前,江骞正将筷子和汤勺摆放在筷托上。
  因为嫌弃打包盒不干净,特意用的自家的保温壶去装,汤粉分开,带回来后再倒进瓷碗里,看起来就跟刚煮好的一样,摆盘得像模象样。
  孟绪初甚至有一瞬间被迷惑到以为这是江骞现做的,但下一秒就清醒过来,深知江骞不可能有这种厨艺。
  如果是买的,他还可以放心吃,但如果是江骞心血来潮要亲自做,那孟绪初就会担心吃完后会不会食物中毒,并且做好先联系医院再吃的决心。
  这并不是孟绪初要刻意看轻江骞,而是有事实作为依据。
  在他们家里,王阿姨是最为和善且热爱分享的老太太。
  她仔细观察过江骞很久,觉得这小伙子心静且踏实,在种植植物和饲养金鱼方面,表现出了超凡的耐心和观察力,并展现出了一定的天赋。
  于是天真的王阿姨想当然认为,这位江姓小洋鬼子一定也能在中餐上开辟出崭新的道路,曾经倾情指导过他一段时间。
  江骞不负众望学得很认真,只是当他自信地端出那盘,以王阿姨亲授秘方制作出的脆皮糖醋鱼,却被发现这鱼竟然还半生不熟,半死不活,掺杂着他们歪果仁对食材新鲜度特有的情有独钟时,大家都沉默了。
  但江骞坚持认为这是一场伟大的中西结合,有着突破固有思维的划时代意义,孟绪初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一口。
  然后他拉了一晚上肚子。
  自此江骞就被王阿姨无情地逐出师门了,沦为一个只能扫地擦桌打下手的小学徒,并永远失去成为正牌弟子的机会。
  王阿姨曾在事后发表感言:“教江骞做饭不如等鱼自己在锅里翻身把自己煎熟,小江还是去养花吧。”
  餐桌上热气袅袅,羊肉粉散发鲜美的香气。
  孟绪初在盘旋而升的热气中对上江骞的眼睛,对方正笑吟吟看着他,用一副既骄傲又隐含求夸奖的表情,问他:“怎么样,今天早饭还满意吗?”
  孟绪初往桌上瞟了一样,毫不犹豫将以上想法和盘托出。
  他本意只是想让江骞回忆一下自己过分“鲜活”的厨艺,从而打击他的自信心,好让他别总是露出这种洋洋得意的嘴脸。
  谁知道江骞听后竟然更得意了,冲过来就抱着他亲了一口,孟绪初想躲都没来得及,只能捂着被亲的脸颊一脸震惊:“你是听不懂中文吗?”
  “我听懂了。”江骞搂着他的腰不撒手,欣喜若狂地说:“你甚至都没想过不吃我做的饭,哪怕冒着食物中毒的风险,想的也只是先联系医院再吃。你果然还是在乎我……”
  他笑容越拉越大,笑得越是张扬,眉眼就越发深刻英俊,如果把他的嘴静音,完全可以认作是早年英国电影的男主角,在情绪最高涨的时刻,对女主角抒发爱意。
  但很显然,孟绪初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不具备把别人的嘴静音的功能,他不仅听见了,还因为被江骞抱着肌肤相贴,而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连对方含笑颤抖的尾音都一清二楚。
  毫不夸张,孟绪初眼睛都张大了,觉得自己一定是年纪大了,不然怎么会完全跟不上这家伙的脑回路。
  他都不知道江骞是怎么在一大段掺杂着回忆的叙述中,精准找出那毫不显眼的一句,作为整段话的重点,并得出孟绪初在意他的结论的。
  他只能用见鬼了一样的表情看着江骞。
  而江骞绅士地,愈发洋洋得意地揽着他的肩,为他拉开椅子,扶他坐下,仿佛他们正在参加一场国家晚宴。
  虽然面前只是一碗羊肉粉,而他们都还穿着睡衣。
  孟绪初心乱如麻地拿起筷子,在碗里拌了拌,只觉得自打昨晚江骞把他逼得哭出来,又逼他承认自己紧张到过敏是因为担心他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果然对付江骞这种人,只能严厉不能慈悲,给点阳光他就灿烂,摸下他的脑袋,他尾巴就能翘起来扫你的脸!
  孟绪初心累地叹了口气。
  江骞从桌边转了一圈,到孟绪初对面坐下,说:“粉里的酸菜听说的秘制的,很能开胃,但都是亚硝酸盐,你别吃太多,稍微感受一下就行。”
  孟绪初于是喝了口汤,香醇浓厚,还带着微微的酸味,的确很开胃。
  见他埋头专心品尝,伸出舌尖舔舔下唇,还露出被香到的表情,略显满意地点点头,江骞不由地扬起嘴角。
  他拿出辣油往自己碗里放,A市羊肉粉的精髓就是辣油,江骞虽然平时跟着孟绪初饮食清淡,但其实很能吃辣,于是随心放了不少,弄得整完红艳艳的。
  很快辣油的香气飘到孟绪初那里,他下意识抬起头,就看到江骞碗里的每一根米粉都裹满了晶莹剔透红澄澄的辣油,画面极具冲击力。
  他再一低头,自己筷子上拿夹面色惨白的粉,和碗里素面朝天的汤,突然就失去了灵魂。
  江骞吃了一口,眼睛亮了亮,在心里充分赞叹了一下大中华民间美食的风采,抬头就见孟绪初正看着自己。
  ——或者说看着他碗里的粉,眼中有一丝茫然,一丝不甘,和一丝“你怎么敢?”
  江骞:“…………”
  他想了想,考虑到孟绪初脆弱的肠胃本想说不行,但对上对方让人很想亲一口的眼神,只能为难的妥协道:“你也可以加一滴感受一下。”
  一滴?
  孟绪初差点冷笑出声。
  打发叫花子呢?
  “不用了,”他重新埋下头,喝了一勺自己碗里的汤,冷漠道:“原汁原味挺好的。”
  江骞:“……”
  既然可以接受原汁原味,那为什么会讨厌他做的原汁原味、活蹦乱跳的鱼?
  当然江骞对自己的厨艺多少有点数,这句话就烂在肚子没敢说出来。
  ·
  这一顿孟绪初稍微多吃了一点,吃完就觉得肚子胀,胃里顶得慌,江骞搬来椅子坐到他身边,给揉肚子消化。
  他掌根顺着孟绪初的上腹一点点往下按揉,又在他胸腹间微微凹陷的那一点压了压,问:“是胀还是疼?”
  “胀。”孟绪初轻声的,说完又皱了皱眉:“也有点疼。”
  江骞就将手掌盖在他上腹,用体温给他暖了暖,“那等下再吃点药。”
  孟绪初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双眼要闭不闭,有种餍足后的困顿,又因为轻微的胃痛而稍显不适。
  他能感觉到江骞把他抱紧了些,侧脸贴在他额角轻轻蹭了蹭,是一种明显的抱小猫的方式。
  放在平时,孟绪初一定会把他推开。
  但现在他有点胃疼,有点不想动弹,有点想算了随他去吧,于是没有开口。
  他余光在桌角瞟了眼,看到用光的辣油包上印着商家的名字,确实是很有名的一家店,孟绪初都听说过,难怪味道那么好。
  “谁去买的?”孟绪初扬了扬下巴。
  江骞没怎么思考就说:“让你的小秘书去买的。”
  他从起床到现在没离开过酒店,跟孟绪初分开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而那家店排队至少都要半个小时,没必要在这方面撒谎邀功说是自己买的。
  孟绪初笑了笑:“你倒是会狐假虎威,还使唤我的秘书。”
  江骞熟练地奉承道:“老板治下有方,大家都很敬仰您,一听说帮您买早饭,都争先恐后抢名额,不需要我使唤。”
  孟绪初偏过头,笑得眉眼弯弯:“你中文真是越来越好了。”
  江骞在他翘起的眼尾亲了一口:“老板教得好。”
  就这么消磨了一会儿晨光,孟绪初手机震了震,弹出一条穆玄诚发来的短信。
  他低头看了眼,惬意的神情一扫而空。
  ——绪哥,新增一条境外证据。
  ·
  半小时后,孟绪初带人抵达公司,穆玄诚在门口接他,带他往自己办公室里走。
  “什么证据,准确吗?”
  穆玄诚跟在他身边一脸严肃:“是一份来自境外的资金明细,把穆天诚从公司和慈善基金里偷偷转移的每一笔流向记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顿又说:“境外本来我们是不好追查的,现在空降这份资料,基本已经板上钉钉了,亚水那边的消息是,我哥现在已经被拘留了。”
  孟绪初看了他一眼,“到底哪里来的资料?”
  他眸色很深,甚至让穆玄诚有一瞬间的心惊,咽了咽口水说道:“真的不清楚。”
  他为孟绪初推开门,引孟绪初坐在他的位置上,自己则是另找了一张椅子。
  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数据,穆玄诚从计算机里调出一份文件,把屏幕转向孟绪初:“你看。”
  孟绪初挑眉:“你也有?”
  穆玄诚点点头:“那个人不仅发给了调查组,也发给了我一份。我也试着让人反向追踪过,但对方地址层层加密,根本找不出来。”
  孟绪初蹙眉不语,快速翻看着数据,饶是已经有过心理预期,这份资料的严谨和完善程度也超乎了他的想象,几乎已经定了穆天诚的结局。
  穆玄诚小心观察着孟绪初的神态,又往四周看了看,确保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低声说:“虽然和我们预期的有变,但这份数据的出现确实是有利无害的。”
  孟绪初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一眼,听出他还有未尽的话,便没出言打断,等他说下去。
  穆玄诚舔了舔嘴唇,停顿着斟酌了两秒,接着道:“我哥那边倒了,公司这边整顿清理,老人大概得走一半,后续的人事调动可能还要本部那边……”
  穆天诚走了,这里极大概率会落进穆玄诚的手里,虽然分公司的负责人在人事任命上有一定的自主权,但在这种大规模的整顿后重建核心团队,没有本部的点头很难办到。
  穆玄诚没把话说满,意思却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抬起头看着孟绪初。
  孟绪初了然地点点头:“都是后话。”他笑了笑:“我们先着眼当下,等所有事情都办好了,本部当然会全力支持你们的后续发展。”
  穆玄诚盯着孟绪初,仔细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片刻后笑起来,刚才微妙显露的锐利目光收了收,转而又是儒雅的样子。
  “当然,”他连声道:“当然,我明白的。哥你放心。”
  孟绪初也回以柔和的一笑,托腮继续翻阅那份神秘的境外资料。
  他今天穿了件宽松的衬衣,最上的那颗扣子不小心开了,坐姿稍稍放松,脖颈和锁骨的皮肤就若隐若现。
  穆玄诚本想悄悄出去,转身前却猛然瞟见了孟绪初领口下的景色,当即僵在原地。
  只见孟绪初咽喉以下,锁骨之处汇聚着深深浅浅红痕,甚至还有继续蔓延至胸口的趋势。
  就像、就像是那种痕迹一样!
  孟绪初抬头,看穆玄诚突然变得惊恐呆滞,不由皱眉:“怎么了?”
  “啊……啊?!”穆玄诚懵然回神,立刻移开视线,结结巴巴的:“绪、绪哥你……你脖子……”
  孟绪初一顿,握鼠标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他知道自己脖子什么样,一晚上过去痕迹有深有浅,浅的是过敏弄的,深的是江骞弄的。
  但他没料到会被看见,也怪他看资料太过入神,连领口开了都没注意到。
  对上穆玄诚惊惶的眼神,孟绪初手指只紧绷了一瞬,而后立刻松缓。
  他甚至没欲盖弥彰地将扣子系回去,而是就这样自然地敞着,脸色没有丝毫异样,平静道:“我昨天过敏了。”
  “是、是吗?”穆玄诚磕磕绊绊的,心里总觉得不太像。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房门忽然被敲响,江骞推门而入,打破了诡异的平静。
  他径直走向孟绪初,弯腰在他身边轻声说:“该去吃药了。”
  吃药?!
  穆玄诚眉毛立刻动了动,用力看了江骞两眼,慌张地想着,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真就只是单纯的过敏?
  其实是吃胃药。
  孟绪初心里清楚,也知道穆玄诚将这句话理解成了吃过敏药,但他完全没有做出解释,反而庆幸这道神来之笔,将错就错:“好。”
  他站起身,因为久坐腰腿又有些发麻,撑着桌面不着痕迹地顿了下,江骞自然地在他侧腰托了一把,带他出了办公室。
  经过穆玄诚时还客气地点头示意。
  穆玄诚亦步亦趋把孟绪初送出门,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和孟绪初略显僵硬的腰腿,茫然地想:
  难道腰和腿都过敏了吗?


第42章 
  返程的时间比计划提早了整整两天。
  倒不是因为A市的事情结束得异常顺利,而是亚水那边传来消息,律师即将在当天晚上公开进行遗嘱宣读。
  穆庭樾那份死前一直真假难辨,死后隐藏了快一个月的遗嘱,终于要公之于众。
  连穆玄诚也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和孟绪初等人一起返回亚水。
  抵达时又时晚上,天色阴沉,汽车在路面飞驰一段距离后,天空飘起雨丝,飞速掠过车窗划下丝丝雨痕。
  紧接着化为倾泻而出的暴雨,亚水市的雨季仿佛漫漫无期。
  穆家老宅的水塘都漫出来了,几条观赏鱼在地上奋力挣扎,被披着雨衣的佣人捞起来扔回塘里,又不断泄着池塘的水。
  车直接进入庭院,停在大楼门外。
  掠过水塘的速度很快,又因为树木遮挡,孟绪初没看清工人是怎么源源不断泄水的。
  江骞撑一把打伞将他从车里接出来,伞面深黑、厚重,伞柄闪着黑色金属暗沉的光泽。
  暴雨之下,再大的伞也无法彻底隔绝雨丝,沾着水汽的风钻进伞下,扑在人身上,带来潮湿冰凉的气息,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里,熟悉的酸痛应运而来。
  孟绪初面颊微微泛白,没有表情地大步往里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巍峨的大门后。
  议事堂内不太明亮,这栋老旧的建筑一到雷雨天电压就不稳,是以光线格外昏暗。
  孟绪初推开实木门,扫着身上的水汽时,一时都看不清圆桌后众人的表情。
  还是老管家又点亮几盏灯,丰沛的光线照耀着抛光后红桃木桌,反射到众人脸上,孟绪初视线才清晰些。
  穆蓉母女并肩而坐,百无聊赖地拨拨指甲扫扫头发,似乎觉得遗产大概率与自己无关;白卓一如既往的沉静,朝他点头笑了笑。
  而穆天诚的座位已经长久地空了下来,穆世鸿脸色格外阴沉,在确定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入狱之事板上钉钉后,他就一直是这个表情,好像跟在后面冒雨赶来的穆玄诚不是亲生的一样,一句关心都没有。
  穆世鸿夫妇一向偏心大儿子,在众人面前早已不是秘密。
  穆玄诚也像是习惯了多年的区别对待般,没看出丝毫尴尬或难堪,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在于柳身边坐下,喝了口茶不再说话。
  江骞将孟绪初送进门后,就自觉地收伞等在大厅,议事堂的门一关,满室寂静。
  于柳脸色也很差,多日上火后双眼浮肿,他将孟绪初上上下下打量一边,“绪初也来啦?”
  她忽然嗤笑一声:“外头风雨交加的,你身上怕是不好,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孟绪初没说话,走到最上的空位坐下,轻轻笑了笑:“就是因为风雨交加才要来啊。”
  他学着于柳的样子在她脸上打量一圈,关切道:“倒是二婶你脸色也不好,要多保重身体,别太劳心伤神。”
  “你!”于柳脸色一变。
  谁都知道孟绪初是在说她大儿子马上要进去才缝纫机的事。
  穆蓉甚至掩着唇笑起来。
  “吱呀——”门又被推开,这下是律师拿着一只密封好的牛皮纸袋进来了。
  显然那就是众人猜测已久的遗嘱,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向律师手中看去,神色各异。
  孟绪初端起茶杯,用碗盖略撇了撇浮叶,放在鼻尖嗅了嗅,却没有喝。
  这茶还是泡得浓。
  今天难得的是,穆海德没有到场,和律师并肩的只有董事长的秘书室长。
  律师和秘书长一起来到圆桌前,和众人微微点头示意,又在和秘书长交换眼神后,开始播放穆庭樾立下遗嘱时的视频,以证明遗嘱是在本人完全清醒时立下的,且经过正式公证。
  片刻后,他关掉视频,拆开密封纸袋,从里面拿出公证好的文件,微笑着看着桌前的众人:
  “大家晚上好,很抱歉耽误各位的时间。受穆庭樾先生所托,下面将由我来替各位宣读遗嘱。”
  秘书室长会意地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柳不耐烦地扣着指甲:“行了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说吧!”
  律师笑了笑,“抱歉,那我们进入正题。直至公证当日,明确穆庭樾先生名下共有穆安集团百分之二十八的股份,庄园五座,房产72套,资金268936405元。”
  “先遵循穆先生遗嘱,将所有不动产及资金平分给在座各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黏在律师身上,分猪肉般的不动产没有引起他们丝毫的关心,眼里仍然闪烁着紧张与期待。
  律师也知道那百分之二十八的股份才是这些人真正垂涎的,他目光向下扫了扫,从所有人的眼里都看到了渴望,除了一个人——
  穆庭樾先生的未亡人。
  这位漂亮的青年微垂着眼眸,在略显昏暗的室光下,睫羽根根分明,侧脸洁白,脖颈的弧度像天鹅一样优美。
  律师眼里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哀伤,既像是惋惜,又像是庆幸。
  “磨蹭什么呢到底,”于柳忍不住了:“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律师回过神,掩唇咳了声,道:“余下的百分之二十八股份里,属于穆安集团4部、穆安物产的10%,将由穆世鸿先生与您的儿子——”
  穆世鸿和于柳的目光顿时紧张,律师微微一笑:“与您的次子,穆玄诚先生均分。”
  “我?”穆玄诚睁大眼,似乎根本没想到。
  而穆世鸿夫妇却皱紧眉头,低头私语,在为两手空空的大儿子感到担忧,明晃晃的偏心令人唏嘘。
  穆玄诚脸色也渐渐淡下来。
  穆蓉支着脑袋打哈欠,在听到穆庭樾把4部全给了二哥一家后,似乎就确定了这次分猪肉不会带自家玩,差点想要率先离去。
  “属于穆安集团3部、慕安电子核心产区11%的股份,其中5%赠予穆世鸿先生——”律师接着道。
  穆蓉翻了个白眼,觉得剩下的肯定该给孟绪初了,三部作为核心产区,股权一直在孟绪初、穆海德和穆庭樾三个人手里。
  “剩下百分之六,”律师看向穆蓉,“由穆蓉女士和您的长子白卓先生均分。”
  “……?!”
  穆蓉瞬间呆滞,不敢相信3部的猪肉能分到自己头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抓着自己儿子的胳膊笑起来。
  穆世鸿夫妇也诧异了一瞬。
  律师接着道:“属于穆安集团2部、穆安重工的5%,也将由一直掌管2部的穆蓉女士和白卓先生一并继承。”
  穆蓉简直脸都要笑烂了,连连点头:“就说庭樾还是懂事的啊!”
  律师一气呵成道:“属于穆安集团5部,穆安流通的2%,赠予白桑女士。”
  “??!!!”白桑张大嘴,下一秒又欣喜若狂地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不是、我我都有啊?”
  律师也笑起来:“是的。”
  自从穆海德半退后,集团主要就是穆世鸿和孟绪初平分天下,孟绪初作为林承安的接班人,直接牢牢掌管着本部。穆庭樾的股份虽多,却都在其下的各分部。
  穆世鸿靠着穆海德的支持以及自身本身的股份,勉强可以和孟绪初抗衡,但现在穆蓉一家忽然得到了穆庭樾的大部分遗产,瞬间打破了他和孟绪初两人对峙的局面。
  孟绪初有本部实打实的实权,要想造成现在这种三方牵制的局面,就只能削弱穆世鸿的实力。
  穆世鸿脸色已经黑到扭曲了。
  于柳冷冷道:“这庭樾还真是厉害,死了也不忘把水搅浑。”
  穆蓉已经乐过头了,手指按着眼尾的皱纹,脑子里算了算,忽然发现28%的猪肉好像已经分完了。
  她笑容顿收,有些不安,又不敢置信地问:“那绪初呢?”
  律师说:“至于孟绪初先生,穆庭樾先生特意嘱咐过,说您喜欢读书,他书房里的珍贵藏书千余册,全部赠与您,这会儿已经装车送去您现住址了。”
  室内霎时安静。
  众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纷纷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穆庭樾不是喜欢孟绪初得很吗?就送一屋子破书?
  穆蓉捂着嘴:“你、你没搞错?”
  “当然没有,”律师笑着,把公证书给秘书室长看了看,秘书长也点头:“确认无误。”
  和其他人一惊一乍的反应比起来,孟绪初平静地过分,他冲律师点了点头:“多谢。”
  律师也礼貌回应:“不客气。”
  宣读完遗嘱,秘书长送走律师,代替董事长宣布,由于股权结构变动,将在下周的集团大会上重新选举代理董事长。
  “选举结束后,新的管理结构将会在集团官网面向大众公开,”秘书长笑着说:“今晚耽误大家宝贵的时间了,大家可以尽早回家休息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孟绪初客气地告了辞,率先离开。
  室内落针可闻,只余众人惊愕未定的神情。
  ·
  “妈的,内穆庭樾是不是毛病!”
  “就特么的不能啥都不给吗!”
  “送送送,送尼玛一屋子破书,我往哪儿放啊!”
  孟阔喋喋不休的骂声响彻客厅,孟绪初按住他的肩,长叹一声:“消停会儿吧,骂一晚上了。”
  “我就想不通啊,他成心的吧!”孟阔气得不行,又赖在孟绪初身边撒娇:“哥吶,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那么多书恁进来的,屋里没地方放,只能搁地下室,地下室又脏,打扫费了好半天力,给我累得……”
  “好好好,辛苦你了。”孟绪初哭笑不得地拍着孟阔的肩。
  江骞端着水过来,就被这副画面刺得深深皱起眉头,一言不发上前,弯腰,伸手,抓住孟阔后衣领,一提一甩,孟阔眼睛一花,再睁眼已经被扔到了地上。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不是老江你干嘛呢?!”
  江骞把水杯递给孟绪初,在他身边坐下,双手自然捂住他的肚子:“这么晚你不睡觉?”
  “我我我!”孟阔想刚怼回去,但对上江骞锋利的视线又发怂,只能哭唧唧找孟绪初做主:“哥你看他!”
  孟绪初失笑,按了按太阳穴:“睡你的觉去。”
  见亲爱的好哥哥也不偏心自己了,孟阔本想再说两句,只是孟绪初脸色确实不好,眼底透着疲惫。
  孟阔张了张嘴,到底没有继续折腾他,叹了口气,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问:“那你还去地下室看看吗?”
  孟绪初握着水杯,脸色微微一顿,而后自然地喝了口热水,摇摇头:“没什么好看的,那么多书一晚上能看多少,先睡觉吧。”
  说完,把水杯放回江骞手里,起身上楼。
  深夜,灯火悉数灭尽,整栋宅子陷入沉睡的黑暗,地下室的灯却亮了起来。
  和所有不常有人的角落一样,地下室灯泡瓦数极低,光线昏暗,孟绪初在一屋子堆栈的书里慢慢走着,目光像在探索着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穆庭樾留给他一屋子书很奇怪,孟绪初当然不会天真认为那个人只是为了满足他读书的爱好。
  但他又确实想不出来,书里还能藏些什么,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看,或许能发现的特别的。
  大约半个小时后,孟绪初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拨开一堆厚重的英文原著,在夹缝里发现一个文件袋。
  袋子不新不旧保存得很好,但看上去至少也有一两年的时间了。
  孟绪初拆开塑封,从薄薄的文件袋里取出几张彩印纸,是五份简历,但上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文件袋上没有标明字样,简历里也没写他们到底应聘哪个岗位,孟绪初微微蹙眉,将五份简历逐句通读一边,忽然就怔住了。
  虽然只是来历不明的很普通的简历,但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体格健壮,都有拳击格斗全国甚至全球的获奖经历,甚至还有有两个曾经的雇|佣|兵。
  脑中猛然窜过一股电流,孟绪初瞬间明白了——这几个人才是穆庭樾原本要派来他身边保镖候选。
  显然,没有一个是江骞。
  孟绪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开始乱撞。
  其实这个事实不算完全意外,他一直都知道江骞或许不那么简单,甚至根本不是穆庭樾的人。
  只是江骞刚到他身边时,他就暗中调查过,但很离奇,半点信息也没有。
  就仿佛他是个飘荡在世间的幽灵一样,走过漫山遍野,可以丝毫痕迹也不留。
  但世间哪会有幽灵呢?如果孟绪初查不到他,那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孟绪初的实力不如江骞,或者他们处于两个完全没有交点的势力范围。
  孟绪初看向手里的数据,但现在或许不一样了。
  如果江骞本人没有丝毫漏洞,短时间内也没有主动坦白的倾向,那从这些人身上下手,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
  孟绪初将这五份简历一一扫描下来,再收回文件袋里放好,重新压回厚重的英文原著下。
  他把扫描的简历发给一个号码:[仔细查上面每一个人。]
  正埋头打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孟绪初视力不行,听觉却很好。
  他抬起头,按下发送,然后冷静地摁灭屏幕,下一秒腰间收紧,他被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昏暗的灯光下,高大的影子俯身袭来,将孟绪初完全拖进阴影里。
  江骞侧脸贴上他的耳廓,轻轻蹭了蹭,温热的气息传来,孟绪初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耳尖发颤。
  江骞就轻轻笑了笑,捂住他另一边耳朵,亲昵地说:“不是说不会来吗?”


第43章 
  雨还在不停地下,想来外面是雷雨交加。
  只是地下室与世隔绝,没有窗、没有雨、没有风,是一座坚固的牢笼。
  大雨冲刷整座城市,传进地底时,留下的只有连绵不绝的,隐约的回响,像被包裹的巨大水球。
  又是一记闷雷袭来,昏暗的灯泡随之摇晃,发出“滋啦”的响声,明明灭灭闪烁几下。
  孟绪初垂下眼皮,纤长睫羽随之掩映,侧脸文秀,深蓝的绸质睡衣下,肤色有种苍白的肃穆,脖颈线条蜿蜒没入领口。
  江骞捏着他的肩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低头去瞧他浅色的嘴唇,又拨开他额前的碎发,眉眼当真秀雅极了。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线:“怎么又不睡觉?”
  孟绪初仍然耷拉着眼皮,是他常有的冷漠又倦怠的神态:“睡不着。”
  “你这几天睡眠都不太好啊。”
  “下雨了,不舒服。”
  这倒是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江骞发出轻微的感叹,将他揽进自己怀里,一手搂着他的肩,一手抚上他侧脸,掌根贴在颈侧,略显粗粝的指腹又轻轻摩挲着他耳后细腻的皮肤。
  他们紧密相贴着,坚硬的骨骼,柔软的肢体,统统被锁进炙热的拥抱,连呼吸时胸膛轻微的起伏都一清二楚,并在无人之境隐秘地放大。
  自然而然的,江骞低头含住了孟绪初的嘴唇。
  亲吻象征爱和欲望,有时候也可以什么都不代表,一瞬间的吸引便能促使人们在自由中驰骋。
  何况江骞的亲吻从不是柔软的,缠绵悱恻的,更像在唇齿交锋间完成一场酣畅淋漓隐喻,无声无息地挑逗、试探、进攻,最后退让。
  摇晃的灯光下,水囚般寂静的地下室内,地上的剪影宛如一对交颈相拥的亲密恋人。
  只有孟绪初自己才知道,他的心脏正以怎样一种复杂惊异的频率跳动着。
  不光是因为感受到两人在肢体气息上的完美契合,还有最终确定江骞从来都在他的掌控外,却又带着秘密蛰伏而来的沉坠和犹疑。
  江骞托着孟绪初的后颈,在喘息中微微拉开距离,借由灯光去看他眼底的暗色,却只瞧见一片潋滟的水光。
  他心当即又软下来,情难自禁地去吻孟绪初通红的眼尾,被仰着脖子接收新鲜空气的孟绪初推开。
  他于是退让般不再继续,只轻轻拢住孟绪初的腰:“很晚了,抱你上去好不好?”
  孟绪初低头理着衣领,嘴角还红肿着,神情却已恢复自如,“我能走。”
  江骞莞尔一笑,反手按下开关,“啪”一声,头顶那盏唯一的灯熄灭了。
  他揽住孟绪初的腰,无比熟练地将人打横抱起,轻声说:“你看不清,会摔倒的。”
  孟绪初:“……”
  孟绪初抿着唇没说话,却也没有奋力抵抗,任由江骞抱着自己稳稳踏上楼梯。
  他枕在江骞肩上,视线越过对方颈侧望向越来越远的幽黑隧道,眼前模糊不清,却长久凝望着黑暗中的那一点。
  ·
  这场雨时而淅淅沥沥,时而狂风大作,连绵不断下了三天。
  期间孟绪初除了去公司处理必要的事务外,都缩在家里。
  他虽然体温总是偏低,却像是火做的,一遇水就蔫,大雨更会令他精神萎顿。
  下午天黑得像要压下来,客厅里角角落落的灯都打开了,茶几下悬浮的灯带烘托着柔软的光,勉强让人心里舒坦了些。
  孟阔坐在茶几上,盯着血压仪上的数字发愁:“你这血压咋还是那么低呢?”
  “什么时候高过吗?”孟绪初放下袖子,不以为意道:“没跌破临界点就行,反正影响不大。”
  孟阔还是唉声叹气,孟绪初不想看他这副模样,转身拍了拍手把卫生纸召唤过来。
  小纸刚吃完午饭,拉完粑粑,被王阿姨拎去洗了个澡,香喷喷毛茸茸地向孟绪初奔来,在他脚边转圈圈。
  孟绪初俯身把狗狗抱起来,小纸就啪地贴到他身上,打死也不肯再下来,像坨大号口香糖。
  孟阔本来还愁着,看到这画面没绷住,噗嗤笑出来,狠狠rua了把狗头,恨铁不成钢道:“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狗。”
  卫生纸压根不理他,赖在孟绪初怀里,专心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孟绪初挠了挠小狗下巴,小狗就欢快起来,一人一狗仰倒在沙发上玩得不亦乐乎。
  孟阔一边收拾血压仪一边笑看这一幕,想到什么忽然停了下来,掰着指头算了算,突然问孟绪初:“今年的慈善宴是不是快到日子了?”
  “是吧。”孟绪初随口道。
  孟阔眉毛揪起来:“那咱咋还没收到请柬啊?”
  穆安集团重视慈善事业,每年都会举办大型慈善晚宴,一直以来都由穆蓉操办。
  而穆蓉与孟绪初向来交好,每年都最先收到邀请,偏今年迟迟没了动静。
  孟绪初忙着逗小狗,没太在意:“今年情况特殊,姑姑一时忙不过来也正常。”
  “哪能啊!往年她都是巴巴地派人送过来的,从来没有这样过……”孟阔说着,神色一凛:“别是真起什么心思了吧?”
  老实说,孟阔会产生这种怀疑不是杞人忧天,穆蓉一家一直以来虽然都是明哲保身,但也只是因为那些时候他们的力量难以和孟绪初等人抗衡。
  可现在不同了,穆庭樾的遗产扭转了势力,穆蓉一下子也拥有了代行董事长职权的机会,权利之下人心有变太正常了。
  孟绪初没说话,几秒后还是把卫生纸往下挪了一点,抬眸看向孟阔。
  孟阔一脸正色。
  孟绪初叹了口气:“再等等看吧。”
  “可……”孟阔还想说什么,但看孟绪初像是心里有数,又想到他这两天都不大舒服,最终还是没再拿这些事烦他。
  卫生纸很乖地趴在孟绪初胸口,它只是一坨小狗,听不懂大人的话,但会卖萌引起爸爸的注意。
  果然孟绪初“哎”了一声,低头拍了拍身上小糖糕一样的狗狗,忽然说:“你是不是胖了啊?”
  从前趴身上只觉得暖和,现在却有点压得人胸闷了。
  孟绪初捏着小狗的咯吱窝提起来,惊讶地发现孩子长大了,前两天还只是一张卫生纸,现在变成了一袋。
  卫生纸有点懵然无措,蜷缩起爪子,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嫌弃自己。
  “人孩子长身体呢!”还好孟阔舅舅看不下去了,开口帮他说话:“是高了壮了,才不是胖。”
  孟绪初若有所思点点头,“也对。”然后又将卫生纸抱了回去,只是自己坐起来了,没再让它压着胸口。
  小纸又开心了,在孟绪初颈侧亲亲拱拱。
  只是下一秒,胖胖的身体突然悬空,小纸紧张极了,奋力挥舞爪子,却只听客厅里“啪叽”一声,小纸掉在了地上,晕晕乎乎委屈巴巴寻找罪魁祸首。
  好吧,又是江骞那个恶霸!
  江骞用和前几天拎孟阔时一模一样的手法,拎起了还没成年的卫生纸小朋友,冷酷无情地丢到地上,气得小朋友咬着他的裤腿乱叫,
  他刚侍弄完花草,手上还沾着泥土,那么一捏,直接把卫生纸雪白的毛毛染黑一小撮,卫生纸差点疯了,更加奔溃地尖叫。
  孟阔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个画面让他回忆起几天前的晚上,他也遭受到了同样不公的待遇,深感切肤之痛。
  这个江姓恶霸,不仅跟他争宠,现在已经到了连只狗的宠都要争的地步了,实在是可恶!
  “江骞!”孟阔鼓起勇气站起身。
  江骞视线扫过去,孟阔身子一抖,立马又怂了,结结巴巴的:“我、我我敬你是我骞哥!但卫生纸何其无辜!”
  他指着地上白中带黑的一小坨,悲愤欲绝:“它还只是个孩子啊!一个刚洗完澡的孩子!”
  话音落下,余音绕梁。
  江骞:“…………”
  孟绪初:“……”
  最后连孟绪初都觉得戏有点过了,掩唇咳了声:“行了,”他冲孟阔使了个眼色,“把东西收下去吧。”
  江骞顺着视线看见了桌上的血压仪,神色一凛:“你头晕?”
  “没事,”孟绪初说:“定期测测。”他又看向江骞,不太满意地说:“你,去洗手。”
  江骞:“……”
  他知道孟绪初有这些不大不小的洁癖,原本就是打算清理干净再过来。
  要怪就怪家里新来的那只狗太会来事,天天缠着孟绪初,在他身上拱来拱去,江骞一个没忍住,就直接上手拎了。
  他没再说话,起身去了洗手间。
  孟绪初松了口气,重新抱起卫生纸。小狗委屈坏了,在他怀里直哼哼。
  孟绪初在小狗脑袋上狠狠揉了揉,又用湿纸巾把弄脏的毛毛清理干净,轻声哄了几句,卫生纸才安静下来,委屈又乖巧地和孟绪初贴贴。
  孟阔都看呆了,不敢相信狗也有洁癖,一脸震惊地感叹:“这矫情劲儿真跟你一模一样……”
  下一秒就收到一记冰凉的眼刀。
  他连忙收了话头,拎起血压仪逃去储物间。
  客厅恢复宁静,孟绪初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继续逗小狗玩。
  江骞看着讨厌卫生纸,但其实这小不点的窝是他亲手做的,用木头搭成,喷漆,挂彩灯,铺软垫,还是套二层小洋房。
  卫生纸看着也讨厌江骞,但可喜欢这个窝,在里面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
  孟绪初蹲在地上逗着它玩,一不小心蹲得有点久,反应过来后立刻想起身,却为时已晚。
  腿已经麻了,稍微挪动腰胯就会发出一种恐怖的、像是年久失修一样咔咔声,肩背也痛,最要命的是低血压晕得根本站不起来。
  卫生纸似乎感受到他的不舒服,安静下来不再闹腾,轻轻舔着他的手背。
  他反手揉了揉狗狗的头,撑着卫生纸的二层小洋房试图缓慢地站起来,侧腰和胯僵得根本动不了,血液不流通下腿又麻又痛。
  他吸了口气慢慢站起来,体位的变化让他眼前一黑,心跳也加快,却不觉得慌张,这些都是伴随他好几年,再熟悉不过的反应。
  孟绪初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难看,反而开始庆幸客厅没人,毕竟他刚刚才对江骞表现得云淡风轻,不想这么快就被打脸。
  可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传来——
  “不是说没有头晕吗?”
  孟绪初绝望地闭上眼。
  腰胯被人扶住,江骞按着他的胯骨,撑着他的胳膊,熟练地将他带了起来。
  他借力靠在江骞身上,眼前黑雾逐渐消散,从而看见对方紧绷的下颌。
  “……”孟绪初抿了抿唇,竭力忽视仍然存在的眩晕,强词夺理道:“我说的是没事,不是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嘴硬):“没事”意思是我虽然难受但还可以忍耐,差别可大了
  小江(呵:你中文可真好啊


第44章 
  孟绪初的宅子里,有一件专门用作理疗室的房间,在第三层,江骞的卧室旁边。
  说是旁边,其实中间隔了一整个休闲区域,通常用来玩游戏、看电影、打桌球。
  只是家里喜欢这些活动的人不多,王阿姨完全不感兴趣,孟绪初大部分时候没时间,孟阔倒是喜欢,但比起一个人在家里玩,他更喜欢呼朋唤友出门嗨皮。
  是以这座宅子的第三层去的人很少,除了孟绪初偶尔会去做理疗外,几乎属于江骞一个人的空间。
  孟绪初手腿都骨折过,他体质一般,恢复期慢,又不愿意老往医院跑,干脆就在家里弄了个理疗室。
  复建那段时间在三楼待得多,逐渐恢复后上去得就少了,只在旧伤犯起来的时候去用专业的设备治疗,或者针灸推拿。
  从前这些项目都由熟识的医生上门给他做,而自从江骞来了以后,按摩推拿这一项被他牢牢地攥进自己手里。
  连孟阔都打趣过他,说他是靠着手艺得的孟绪初的青睐。对此江骞难得没有做出反驳,反而看上去十分满意。
  今天孟绪初久违地上去了三楼,不知道是雨下得太久,还是蹲那一会儿真给蹲坏了,全身疼得像要散架。
  他坐在理疗床边,吃力地脱着衣服,开始后悔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穿一件套头的家居服,明明胳膊抬不起来,腰背也弯不下去。
  平常再柔软不过的衣服,今天就跟中邪了似的总卡在他脖子上,孟绪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下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甚至感觉到轻微的缺氧。
  他急喘了两声,看向手里的衣服时不自觉带上些愠怒,揉成团反手扔去置物架的角落。
  江骞拿着热敷袋进来时,孟绪初已经在理疗台上趴下了,身上盖着一张毯子,雪白的肩膀露出来一小截,闭着眼睛眉心微蹙。
  他走进些,把热敷袋放到一旁架子上,发现孟绪初头发莫名变得有些乱,向来柔软的发丝不太规整地翘着,扫着侧脸和眼皮,将肤色衬得更白。
  江骞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下意识帮他拨了拨头发,却摸到他鬓边渗着细汗,霎时心提了一下,以为他起了炎症又烧起来,手背贴上他的额头。
  孟绪初眼皮动了动,轻叹一声:“没烧,拿开。”
  江骞收回手,心里越发古怪:“那怎么在出汗?”
  理疗室内温度湿度都完全适合孟绪初的体质,别说孟绪初现在身上只有一张毯子,就是平常穿戴整齐,也不至于热出一头汗。
  “……”孟绪初抿着唇没说话。
  他当然不可能承认是因为差点没脱下来衣服折腾的,面无表情地说:“你到底按不按,要按就快点。”
  “这么急?”江骞一挑眉。
  “不然呢?”孟绪初反问:“反正也不是太疼,随便按按就——”
  说着忽然倒吸了口气,江骞手指正压在他脊背最酸痛的那一点,也是抽筋最频繁的那点,孟绪初甚至都能感到那根筋在外压下突突地跳。
  江骞用了些力把虬结的背筋揉开,再将整个手掌覆到孟绪初被上,细细感受了下,轻笑一声:“原来僵成这样也是不太疼啊?”
  孟绪初呼吸微微打着颤,在酸痛中不住蹙眉:“让你就快点就快点,别让孟阔看见了。”
  “他看见又怎么样,”江骞思维开始发散:“虽然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还脱了衣服,但我们又没有——”
  “江、骞。”孟绪初一字一顿的,抬眸狠狠剜了他一眼:“他看见了会唠叨。”
  江骞一愣,才反应过来孟绪初原来是说这个,而孟绪初也对江骞色彩丰富的脑回路感到充分的无语,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江骞自知理亏,收敛了些,将毯子从孟绪初肩上拿下,搭在腰间,一言不发开始按起来。
  孟绪初腰胯窄,肩背薄,常年裹在深色衬衣下的皮肤苍白无血色,因为旧伤发作,肩头到肩胛骨那一片都隐约肿胀泛红。
  江骞先按住他的腰胯,从腰窝往里慢慢施力按着,一点点缓解劳损的腰肌,再并指如刀,顺着脊柱往上,缓慢按揉整个后背。
  直到腰间后背的肌肉逐渐发热松缓,再放上几个热敷袋,把毯子拉上一半,开始对付最严重颈肩。
  前面那些孟绪初还能尽量忍住不出声,到肩膀时,他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实在是太疼了,肌肉仿佛被撕开后又合上,骨头也像被打断再重组,他紧紧咬着嘴唇,依然无法避免地从喉间溢出痛哼,不一会儿额角颈间遍布细汗。
  但他也知道,只有坚持忍过这一段,后面几天才能勉强舒适一些,江骞不结束,他就只能勉力忍着。
  只是这次江骞没有给他按很久,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用毛巾拭干他颈间的细汗,再用热敷袋轻轻帮他敷着肩膀。
  孟绪初睁开眼,呼吸还抖着,“怎么不继续了?”
  “今天就到这里。”江骞说。
  孟绪初投去疑惑的眼神。
  江骞在床边蹲下,看见他额间碎发被打湿了,脸颊泛着薄红,嘴唇却干涩发白,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尾,似是不忍心:“太疼了。”
  孟绪初肩上的伤当时没养好,现在总是疼,江骞其实根本没用什么力,怕一不小心又弄脱臼适得其反,只敢使巧劲帮他松缓筋骨。
  但只是这样,孟绪初也一副明显受不住的样子,江骞不由叹了口气。
  孟绪初眼睫垂落,低低地说:“一直不都这样么。”
  江骞站起身不再多言,拍拍他的后颈:“先热敷吧。”
  虽然只按了一小会儿,但僵硬板结的肌肉其实被揉开不少,滚烫的温度隔着薄毛巾贴在皮肤上,渗进总是透着寒气的骨头缝里,就像在沙漠里逢得绿洲,剎那的舒适难以言喻。
  孟绪初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满足的喟叹,攥着毯子都手指都蜷缩了一下。
  直到这时,按摩的作用才真正体现出来,僵硬好几天的肌肉终于柔软下来,孟绪初感到久违的舒缓,呼吸渐渐匀整。
  他闭着眼放松了一会儿,感到江骞给他热敷的同时,还在很轻地按揉着肩背,和方才足以让人疼出眼泪的手法不同,现在几乎近似于一种带着力道的柔情的抚摸。
  孟绪初轻轻呼出口气,享受般地轻声问:“你究竟是在哪里学的这一招?”
  江骞说:“向一位很厉害的老中医讨教过。”
  孟绪初挑了挑眉:“会四处云游的那种老中医吗?”
  江骞“嗯”了声。
  孟绪初就感叹道:“你一直生活在海外,能遇到确实有缘。”
  江骞微妙地停顿一瞬。
  孟绪初垂着眼眸,嘴角含着笑意,神情恬淡纯净,仿佛真的只是在和他闲聊一般,但话语中隐晦的试探却并没有刻意收敛。
  江骞抬眸看过去,孟绪初也正看着他,眼波轻渺,没有多少质问的神态,只是轻轻笑着。
  “不是有缘。”良久,江骞轻声说:“我和所有心善的人缘分都很浅,找他花了很多时间。”
  “是吗?”孟绪初仿佛来了兴致。
  “嗯,所以没有缘分。”江骞灰蓝的眼睛沉沉地看过来:“是为了见你特意学的。”
  孟绪初僵了一瞬。
  这话来得太过突兀,好一会儿孟绪初才笑起来:“你都没见过我,就这么了解我啊?”
  江骞垂下眼皮不再说话了,用薄毯裹住孟绪初,扶他坐起来,门口出现些微响动,随即门被敲响。
  一直帮孟绪初做针灸的医师提着包走进来,边擦汗边说:“我没来迟吧?”
  孟绪初倏而抬眸看向江骞。
  他几乎可以肯定是江骞早就算准时间让医生来,否则无从解释怎么就这么巧,正正好打断这场谈话。
  江骞冲医师点了点头:“没有,刚好。”又将孟绪初身上的薄毯裹紧,关怀备至般:“你现在的情况只靠按摩效果不大,得针灸一下才行。”
  孟绪初偏过头,神情淡漠,显然心有不悦。
  江骞笑了笑,轻轻摸了摸他下压的唇角,趁医师洗手时,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说:“别绷着脸,他会吓到的,万一把针扎歪了就不好了。”然后在医师转身的同时,自觉地后退两步让出位置。
  医师是位身量不高的中年男人,有着中医特有的儒雅气质,温柔地问他:“今天特别难受吗?我看看。”
  孟绪初这才将视线从江骞身上收回,转而对医师温和地笑了笑,“辛苦您了。”
  ——
  三天后,慈善晚宴。
  穆蓉不知道作了怎样一番心理斗争,最终还是把请柬送了过来,而且不同于往年派秘书代劳,是亲自登门送到他到家里的。
  只是那天孟绪初恰巧外出,没能亲眼见到她当时的样子。
  晚会宴请各界名流,今年尤其隆重,地点设在市中心里,穆安集团建造的第一座国际酒店,集团每年的周年庆典都会在顶层的宴会大厅举办,慈善晚宴开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
  从傍晚起酒店周围就车水马龙,星光熠熠,红毯前汇集了无数演艺界名流。
  而其他不方便、没兴趣在红毯前抛头露面的人物,则会由专车从另一条特殊通道进入酒店,全程不会被媒体打扰。
  穆蓉在今年操办得尤为盛大,一来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集团大会选举造势,二来也是为了挽回被穆天诚糟蹋的名声。
  孟绪初踩着点不早不晚地上了顶层,宴会大厅里已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楼下红毯接近尾声,从高处望去,尖锐的闪光灯化作碎钻般细微的光晕。
  穆蓉大老远就迎过来,高跟鞋在光洁反光的地面上哒哒作响,笑意盎然地挽住孟绪初的胳膊:“绪初来啦,快快快跟姑姑一起进去。”
  孟绪初也笑了笑,故作埋怨的:“先前一直没等到您的请柬,还以为您今年不准备叫我了。”
  “哎哟!那怎么可能啊!”穆蓉连忙解释:“实在是今年太特殊,都给我忙昏头了,发现把你的请柬送漏了的时候我这心跳得啊,生怕绪初你有什么误会,这不当时就亲自给你送过去了吗,偏生又遇上你不在家,我这几天吶想到这个就不安心。”
  她边说边瞧着孟绪初的脸色,但孟绪初始终只是淡淡笑着,半点心思都看不出,穆蓉一时也拿不准他愿不愿意信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么重要的一场晚宴,真正给贵客的请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的,要真忘了,无非是两个意思,一你身份太低可有可无人家看不上你,二就是压根不想请你。
  而孟绪初只能是后者。
  穆蓉一开始也确实动了不叫孟绪初的念头,毕竟现在她和孟绪初的关系不像从前那么毫无掣肘了。
  穆庭樾那份遗嘱将她与孟绪初、与穆世鸿抬上了同一个平面,将他们变成了可以竞争的对手。
  穆蓉也想通过这次晚宴提升一下自己影响力,最初把孟绪初和穆世鸿两家都划在了邀请名单外。
  还是白卓看见了,大惊之下质问于她,要她一定把那两人都请过来,她才又惊又疑地听了儿子的话。
  白卓始终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始终认为孟绪初和穆世鸿分庭抗礼那么久,不可能就这样平白无故让他们家捡了个空子。
  虽然大家都对穆庭樾分配遗产的方式感到奇怪,但孟绪初自己不可能没有预期,如果他早就料到是这个局面会什么都不做吗?
  本部是林承安一辈子的心血,他会眼睁睁等着其他人占据高位,再抢走本部,而丝毫没有应对之策?
  穆海德最是表里不一,显然不会真的站在孟绪初那边,相比起来孟绪初其实是处于劣势的。
  白卓虽然一时想不到他要怎么在三人里胜出,但他也绝对不会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前,就对孟绪初表现出敌对的态度。
  “无论如何绪初一定请来。”当时白卓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穆蓉,一字一句道:“而且要像以前一样以礼相待。”他说:“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跟他作对过,犯不着这个时候去得罪他啊。”
  穆蓉蹙眉沉思着。
  白卓又说:“至于二伯,也好好地请来吧,毕竟唯独缺他们一家太打眼了,对我们的名声也不好。”
  穆蓉其实不懂自己儿子为什么那么杞人忧天,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哪怕最后真让他们家捡了空子,也不一定就非要和孟绪初走成对立方,更何况现在还什么都没定下来。
  想到这里,穆蓉心都凉了半截,怨自己这两天差点飘过了。
  现在孟绪初就在他身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眉目在璀璨灯光下格外文雅,看不出丝毫攻击性,更不像有半点心机的样子。
  但他越是露出这种模样,越是让人心惊。
  大厅近了,孟绪初在礼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穆蓉亲切地帮他脱下外套风衣,递给等在一旁的侍应生,堆出满脸笑:“绪初啊,你不会怪姑姑吧?”
  孟绪初也笑起来,眸光像洒着点点宝石:“当然不会。”他说:“倒是您操办这么大的宴会辛苦了。”
  “你理解就好。”穆蓉这才拍拍胸口,露出放心的模样。
  孟绪初随手端了杯酒,拿在手上和穆蓉一同进了宴会厅,一路上被不少人拦下来寒暄聊天。
  两人打发掉一波,穆蓉聊上头了,就问起他家里的小狗:“对了,那条马尔济斯怎么样了,你还喜欢吗?”
  “能吃能睡,最近长大不少。”孟绪初笑着说:“真的很可爱。”
  “那当然了。”穆蓉挤眉弄眼的,“那可是我精心挑选的,长大以后保管是百万级别赛级犬。”
  孟绪初点头附和:“谢谢姑姑了。”
  “小意思,”穆蓉摆摆手:“所以起名儿了吗,叫什么呀,要我说怎么也得伊莉萨白,伊莎贝拉这种才附和我们宝贝儿的气质。”
  孟绪初抿了抿唇,“可……它不是男孩子吗?”
  “男孩子怎么啦!”穆蓉一本正经的:“那男人还可以取女孩名儿呢,我们狗狗怎么不行?男女平等嘛。”
  “……还是姑姑您有格局。”
  “嗐,所以叫啥呀?”
  提起自己精心构思的名字,孟绪初莞尔:“孟卫生纸。”他说:“真巧,也是四个字。”
  “…………”
  穆蓉表情出现短暂的空白,露出一种既觉得天杀的难听,又不敢说出来,还不得不找出刁钻的角度进行夸赞的,迷茫的表情。
  半晌,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么……别别别别出心裁啊。”
  只是她说这话的表情太过违心,孟绪初虽然真不觉得卫生纸难听,但还是不想让她继续沉浸在悲伤中,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他向斜前方扬了扬酒杯,说:“桑桑最近有得忙了?”
  不远处,白桑正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身边围着四五个年轻帅哥,似乎都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小生,有演员也有歌手,个个殷勤谄媚,哄得白桑高兴了,就赏个笑脸。
  穆安集团也涉及娱乐事业,下面那些娱乐影视公司原本都在孟绪初手里,但他大多时候没工夫管,不久前干脆直接交给了白桑,也算是他给穆蓉的一点表态。
  穆蓉当然明白孟绪初此刻提及的意思,笑着说:“姑姑知道你看重那丫头,但也不能太惯着她丫,倒是给她哄得找不着北了。”
  “桑桑有能力的。”孟绪初笑着移开视线,却在人群中看到了穆世鸿。
  他应该也早就发现了孟绪初,并且盯着孟绪初看了很久,但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传来恶狠狠的怒意,而是沉沉地瞥开了视线。
  略显反常的状态让孟绪初怔了一瞬,而后听到穆蓉在耳边说:“最近你可小心点他吧,马上要重选了,谁知道他会做什么。”
  孟绪初略笑了笑,淡淡移回视线。
  ·
  穆蓉的话倒是也没错,特殊时间点,小心些总没坏处。
  晚宴食物丰盛,各色美食琳琅满目,但孟绪初肠胃不行,又嫌人多眼杂于是一口没碰。
  等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大厅里出来,江骞没有陪他去晚宴,在外面把拍卖时要待的休息间打点好,又准备了简单的食物,就在门口等他。
  拍卖会的大厅和宴会厅不在一起,温度比晚宴厅低,江骞就把风衣重新披回孟绪初肩上。
  拍卖厅的二楼整层都是观赏台,分为若干个小休息间,贵宾们可以在里面观看到大厅里的全部活动,不受打扰地参与拍卖。
  孟绪初的休息间在二楼正中央,视野的最好的位置。
  踏进休息间时,孟绪初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揉着鼻尖吸了吸鼻子,末了又打了一个。
  “怎么了?”江骞皱起眉。
  休息间收拾得很干净,不存在有灰尘,难道是温度太低了?他将冷气调高些,又问:“冷吗?”
  “……没事。”
  孟绪初其实不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打喷嚏,但也没让江骞再把温度调回去,摇了摇头在沙发上坐下。
  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食物,一屉水晶蒸饺,一碗鸡汤挂面,一碗小米粥,分量都不大,和刚才晚宴里的珍馐比起来平平无奇,但孟绪初只有吃这些肠胃才能舒服些。
  巨大的全景窗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会场逐渐热闹起来,宾客悉数到齐,拍卖开始。
  孟绪初吃了两个蒸饺,正喝着小米粥时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掩唇咳了声。
  江骞以为他是呛着了,帮他拍了拍背,可孟绪初非但没停下,反而咳得越来越凶,耳根都开始涨红,好半天才停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江骞给他顺着胸口,把他揽在怀里摸他的额头:“感冒了吗?”
  孟绪初喝了几口热水勉强把咳嗽压下去,但喉咙依然泛着痒意,屏息着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吧……”
  虽然他完全想不出在哪里着凉感冒的可能性。
  楼下,穆蓉已经结束致辞,拍卖正式开始,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挽回慈善基金的声誉,是以拍卖的全是希望小学里孩子们亲手制作的小玩意儿,有图画,也有工艺品。
  他们随便卖卖,大家随便拍拍,主打一个情怀。
  休息间里,孟绪初脸色越来越差,被江骞揽着怀里时不时就咳几声,很不舒服地皱着眉。
  江骞轻轻搂着他,不断给他揉着胸口,劝道:“先回去吧。”
  孟绪初先没说话,但确实感觉不太对,胸口闷闷地堵住,每次一咳就上不来气,头也开始发晕。
  他没再逞强,点了点头,在下面一堆拍品里随意挑了幅画买下来,就当捐款了。
  江骞扶着他把衣服穿好,就这么短短几分钟,难受好像突然加剧,等工作人员拿着拍卖单找他签字时,他握笔的手都在抖。
  工作人员关上门出去的瞬间,他捂住嘴弯下腰,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往下栽,如果不是江骞把他抱住,他的额头大概会直接磕在桌角上。
  感冒进展会这么快吗?
  孟绪初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这样,直到嗓子里出现倒吸的声音,让他回忆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因为过敏引发哮喘被送进医院的场景。
  过敏……
  孟绪初心尖猛地一抖。
  他只对桃子毛过敏,通常只是起红疹,只要不吸进喉管里,根本不会引起哮喘,这么多年他只中学时犯过一次,就连江骞都不知道这事。
  现在怎么可能……
  但此刻不是追查缘由的时候。
  让孟绪初心底发凉的是,在长达十年没产生过呼吸道反应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有随身携带气雾剂的习惯。


第45章 
  宴会如火如荼进行着,中场阶段,孩子们被邀请上台为自己的作品做出讲解。
  拍卖席上灯光暗下来,聚光灯交汇在台上,稚嫩的童声在大厅里回荡。
  穆蓉站在台下,欣慰地拍手鼓掌,不时转身观察宾客们的神情,视线瞟上二楼,忽然发现正中间那扇的百叶窗全部合拢了,里面的情形半点窥探不到。
  而那是她亲自安排给孟绪初的休息间,穆蓉细眉微蹙,不着痕迹后退几步,没入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招来助理低声问:“上面怎么了?”
  助理一直跟在她身边,没接到特别的消息,摇摇头:“不太清楚,要去看看吗?”
  今晚不能出乱子,穆蓉犹豫片刻,不弄清楚实在不放心,冲助理使了个眼色:“快去快回。”
  助理领命转身,却被突然冲上来的小秘书打断。
  台下光线昏暗,但也能看出他神色张惶,紧张兮兮地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才小心翼翼凑到穆蓉耳边,掩唇说了句什么。
  穆蓉当即睁大眼,精致的妆容下露出惊恐的神色:“真的?!”
  “千真万确!”小秘书快哭了,“现在可怎么办?”
  助理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穆蓉猛地扶了下额头,像被吓得站不稳,连忙去扶,又被一把推开。
  穆蓉揪着披肩来回转了两圈,一把抓住小秘书:“走走走,先去看看。”往前冲了两步又转过头,指着助理:“你留这儿,让小卓把场子看好!”
  助理一个猛剎被钉在原地,看穆蓉着急忙慌跑远高跟鞋都差点甩掉,惊得懵在原地,好几秒后才掏出手机给白卓打电话。
  穆蓉被小秘书领着闪出大厅往二楼的方向走,经过楼梯口时却又一个急转,朝着相反的方向拐进一部特殊电梯,直接被送到专用停车场。
  这座停车场面积不大,是仅供自家人使用的私人车库,穆蓉搭着小秘书的手跑得气喘吁吁,觉得心脏一个劲儿直跳,忍不住问:“绪初他、他什么时候有哮喘啦?!”
  “不知道啊!但听说,好、好像是过敏?”
  “过敏死人吗?!”
  “不……有时候也可能……”
  穆蓉又差点晕了。
  跑着跑着中途还被一人超了。
  穆蓉指着前方拎着大包的白色残影,“那谁啊?”
  秘书:“咱的医生!”
  穆蓉当即觉得心尖拔凉拔凉:“医生、医生都跑这么快……”
  在她的认知里,医生见惯生老病死,是最淡定的人群,医生都急了怕是不大好了……
  穆蓉咽了咽口水,不由分说脱下高跟鞋,直接疯跑上前。
  她是真怕孟绪初交代在这儿。
  那可是孟绪初啊!在这个关口,在她的地盘,孟绪初要是出了事,八成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她下的手。那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穆蓉赶着最后一刻跳上那辆保姆车,车门砰地合上,飞速开出去,把她掀得头晕眼花,拨着头发爬起来,就在后座看到了孟绪初。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孟绪初却比她喘得还厉害,靠在江骞身上,胸膛剧烈起伏着,极为艰难地汲取着氧气。
  每一次呼吸,穆蓉看到他薄薄的胸膛凹下去很深,却半天都回弹不起来,好像那些空气进不去出不来,连肺也被抽成了真空。
  江骞一刻不停地给他揉着胸口和脖颈,但他额角和颈侧的青筋仍然暴起,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医生扒着他的胳膊打了一针,又找出个小型制氧机,往他鼻腔里塞上鼻氧管。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孟绪初似乎好些了,至少胸腔不再痉挛,但看起来仍然呼吸困难。
  穆蓉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慢慢挪进些,焦急问医生:“怎么不把那个、那个吸嘴儿给他用啊?”
  医生茫然抬头,反应了两秒“吸嘴儿”是什么,无可奈何道:“我们这里没有支气管扩张剂。”
  穆蓉大惊:“那怎么办?!”
  医生实时监测着孟绪初的血压心率,摇摇头:“目前看上去不算太糟,先吸着氧吧,一切只能到医院再说了。”
  “这、这……”
  穆蓉不懂这些,虽然焦头烂额,但也只能听医生的。
  她稍稍凑近些,伸了伸手又不敢碰孟绪初,只能轻声地问:“绪初啊……还行吗?”
  孟绪初没什么动静,整个人都倚在江骞怀里,脸色一片煞白,冷汗浸透鬓发,微张着嘴唇不断急促地倒吸着。
  江骞托着他的下颌,让上身微微前倾保持坐姿,但他的呼吸似乎总调整不过来,时不时就哽一下,然后喘息得更加费劲。
  江骞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胸口,不断在他耳边低声哄着什么,声音听不出慌乱,眉头却越皱越深。
  穆蓉隐隐能感受到他身上有种无形的压迫,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却让穆蓉下意识挪远了些。
  这时孟绪初却掀开了眼皮,他似乎恢复了些意识,无焦距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穆蓉,气息很弱:“……您、您怎么……”
  穆蓉连忙拉住他的手,觉得这孩子掌心都是凉的,给他搓了搓,抖着嗓子说:“姑来看看你啊……没事儿的别怕啊……”
  孟绪初很轻地笑了下,觉得看上去明显比他怕得多。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阵呛咳,江骞揉着他的胸口,紧张道:“缓一缓。”
  孟绪初断断续续咳了一会儿,冷汗越出越多,眉心蹙起。
  江骞立刻俯下身,捧住他的脸问:“想说什么?”
  穆蓉也看到孟绪初嘴唇动了动,但似乎没发出声,她凑近了些,和江骞一起弯着腰,好半天才听到孟绪初吐出了几个。
  他在说:不太对。
  “哪里不对?!”穆蓉连忙道。
  孟绪初闭着眼,疲惫地摇了摇头,冷汗顺着眉梢滑下,掉在眼尾,就好像他哭过一样。
  江骞小心抹了抹他的眼睛,把他轻轻圈在怀里。
  孟绪初嘴唇已经有点发紫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一直在发着抖,捏着大衣往里缩了缩,江骞就将他抱紧。
  医院已经近了,孟绪初似乎也安静了一些,他外套里的白衬衫湿透了,江骞就解开扣子轻轻帮他擦着汗,还不断说些哄人的话。
  这幅场景任谁看都是远超上下级该有的亲密,但穆蓉也没心思说什么了,只在江骞唇角贴上孟绪初耳畔时,稍稍偏过了头。
  可就是很突然的,孟绪初身体毫无征兆地抖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新一轮剧烈的咳嗽。
  穆蓉猛地回头,在恐怖地咳喘声中看到江骞压紧孟绪初的心口,大声喊着医生,尾音差点变了调。
  孟绪初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原本毫无血色的脸硬生生憋出病态的薄红,心跳变得很快,血压却疯了一样往下掉。
  短短几秒给医生急出了满头的汗,他一面按着孟绪初的身体上下检查,一面不停地喃喃:“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忽然,他像是作出了什么恐怖的猜测,表情一下子变得扭曲,问江骞:“脱离过敏源了吗?”
  江骞猛地一怔。
  医生狂吼:“吃什么过的敏!脱离过敏源了吗?!”
  “……我知道的只有水蜜桃的毛。”江骞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无比艰难的:“但没吃……他甚至没有碰过。”
  水蜜桃?
  车上就这么大点空间,哪里来的水蜜桃?
  医生愣在原地,转而看向穆蓉:“宴会上有水蜜桃吗?”
  突然被点名,穆蓉吓得抖了下,结结巴巴的:“有、有是有但我不知道他他他……而且那些桃子都是削皮再摆盘的啊,我我我我上哪儿找毛去……”
  天降大锅,穆蓉都快疯了,“真不是我!”
  但江骞现在没功夫管她的申辩,目光沉沉地看着医生,又看向倒在他怀里几近昏迷的孟绪初。
  孟绪初咳喘渐弱,但并不是因为好转,而是他连咳都咳不动了,嘴唇绀紫,张着嘴却吸不进空气,吸氧似乎也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医生脸色难看得像要死掉,江骞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浑身的肌肉却都紧绷着。
  空气一度陷入冰点。
  忽然,江骞动了动,像察觉什么似的用力揽起孟绪初,他托着孟绪初后颈,觉得那里体温烫得不正常,扒开衣领一看,整个脖子都红了,遍布密密麻麻的敏痕。
  穆蓉惊呼一声,用力捂住嘴。
  江骞视线缓缓移到孟绪初的后衣领,那件浅驼色的、柔软舒适的大衣上。
  他几乎是僵硬着手指把衣服从孟绪初身上扒下来,扔给医生,医生翻着衣领很仔细地看起来,浅色大衣混杂细碎的绒毛,不这样凑近了仔细看几乎无法分辨。
  好几秒,他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似乎也感到难以想象的震惊:“真就是弄在衣领里面的……”
  穆蓉直接瘫在椅子上。
  后知后觉感到全身都在发凉,天杀的丧良心的,这就真是冲着把人整死去的啊!
  她哆哆嗦嗦翻出一只塑料袋把衣服装进去,打结的时候手都在抖,偷偷去瞟江骞,却见江骞抱着孟绪初一言不发,像在用尽全力压抑着某种暴怒。
  窗外光斑明明灭灭,有一瞬间,穆蓉似乎觉得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后被路灯染成了血红。
  医院到了,车子稳稳停在大楼前,一群医生护士抬着担架鱼贯而出,车门打开,江骞抱着孟绪初迈出一步。
  不算寂静的夜里,医院大楼前循环播放的LED屏投下血红的光,把孟绪初惨白的脸映出毫无生机的红。
  医生们快速伸手来接,轻微的颠簸下,孟绪初抖了抖,而后无意识蹙起眉。
  下一秒喉头一阵痉挛,他惨白的手指攥紧江骞的衣领,猝然呛咳出一口血沫。


第46章 
  “穆安集团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于今晚盛大举行,但原定压轴致辞的孟绪初先生并未如约现身,有消息称他在内场突发重病被紧急送医,目前生死未卜……”
  “据知情人士透露,自年初起,孟先生身体条件每况愈下,直至今日已难以胜任本部繁忙的工作,现在看或许并非谣言……”
  “有目击者拍到穆安慈善基金主理人穆蓉女士,于宴会进行时匆匆赶往停车场,画面里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手拎高跟鞋一路狂奔,俨然预示着事态的严峻……”
  咣当!
  穆蓉狠狠把手机砸进助理怀里:“谁写的?!”
  “——胡说八道胡编乱造狗屁不通!现在什么人都能当记者了吗?!什么营销号都敢写我们了是吗?!”
  助理手忙脚乱捧住手机,哆哆嗦嗦地搀住她,“您、您消消气,这是医院……”
  寂静的医院走廊空无一人,穆蓉在助理的劝说下反复深呼吸,依然觉得怒火中烧:“杀千刀的缺德玩意儿,看老娘不恁死你!”
  “您息怒啊!”助理哭嚎:“已经在处理了,但今晚上人多眼杂到处都是狗仔,确实不可能完全没有风声吶!”
  “呵。”穆蓉冷笑一声:“你当我傻?瞒不瞒得住是一回事,照片儿怎么来的?!”
  她尖长的指甲抽风似的指着手机,屏幕还没熄,上面赫然是她赶往车库时被偷拍的,足以成为一生黑历史的丑照。
  “那可是私家车库!谁拍的,怎么拍的?!安保队干什么吃的?!我是养了一群猪吗?!都给我开了!今晚全部走人!”
  助理大惊,整个安保部那可是浩浩荡荡上百人口,现在开了他上哪儿找一支替补的吶!
  “你真的,您您您先别急……”
  穆蓉气得眼冒金星,只觉得血压要爆上两百,捂着后脑晃悠,助理连忙给她搀住。
  好在即便再生气,她也记得自己还在医院,尽量把火气忍了下来,压着嗓子:“还有公关,公关也死了吗?这种乱七八糟的新闻不删留着过年吶?你家缺这口吃的?”
  助理欲哭无泪:“删删删,已经在删了……”
  “给我删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许留,再找家正经新闻社发稿子辟谣,就说人绪初好着呢,屁事儿没有,叫那些人别一天天的瞎操心,和他们有屁大点儿关系吗?!”
  “我明白我明白。”
  穆蓉长长呼了口气,又说:“还有那些营销号,要是再敢逼逼直接全封了,给他们脸了还……”
  助理赞叹:“老板威武!”
  穆蓉冷哼一声,余光瞟到走廊尽头江骞合上门出来,立马收敛了神色,理了理头发款步上前,低声问:“怎么样了?”
  江骞没什么表情,视线从穆蓉脸上略略划过,点了点头:“还好,有点烧。”
  他说得轻巧,其实不只是烧,到医院时孟绪初呼吸困难已经很严重了,医生紧急做了气管插管,好不容易血氧上去了,又并发肺炎,烧没退下来,人也没醒过来。
  江骞对其他人一向话少,不轻不重地交代了一下,也不管穆蓉信不信,信多少,只点头道了谢:“今天辛苦您了。”
  “哎哟不辛苦不辛苦。”穆蓉立马摆手,又咬了咬唇,神色十分犹豫。
  江骞:“您可以直说。”
  穆蓉就叹了口气,“小江啊,今天这事我是真的不知情,但你放心回去我一定彻查,该报警报警,该整顿整顿。”
  江骞闻言勾了勾嘴唇,没说好没说不好,也没评价报警整顿到底有没有用,总之这种文雅的应对方式都不是他的作风。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转告的。”
  见对方似乎真没把事算在自己头上,穆蓉悄悄松了口气:“绪初那边有什么照顾不过来的尽管叫我,我随时都能来帮忙。”
  江骞点头:“谢谢。——您能把东西给我吗?”
  “什么?”话题转换太快,穆蓉懵了一秒。
  江骞向后指了指:“衣服。”
  “哦!”穆蓉恍然大悟地拍拍脑门,招手让助理把长椅上的袋子拎过来:“瞧我这记性……但不扔掉吗?”
  江骞淡淡道:“还有点用。”
  他没多做解释,穆蓉也不好再多问,只说:“那东西就给你了,袋子我都密封好了,你小心别再让绪初碰到。”
  她把袋子递出去,彻底交到江骞手里前又紧了紧。
  “怎么?”
  江骞抬眸,眼里散布着细细血丝。进医院到现在,他衣服没来得及换,脱下西服外套后只穿一件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
  一路兵荒马乱下来,衬衣脏了皱了,还残留着当时抱孟绪初留下血迹,星星点点从领口散开,又喷溅在下颌。
  江骞原本就不是斯文儒雅那一挂,从前跟在孟绪初身边还会稍稍收敛,脱离镇压后凶狠的原貌就从每一个缝隙里倾泻外露,散布的血迹更让他看上去暴戾无常。
  穆蓉手心已经开始发凉,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你要不……把脸擦擦?”
  “没关系。”江骞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穆蓉欲言又止:“别吓着绪初……”
  ·
  穆蓉走后,夜已经深了。
  江骞回到特护病房,里面光线很暗,孟绪初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只有监护仪器滴滴闪着发出微弱的光。
  他嘴里还插着管,连着一台呼吸机,江骞看不懂上面的参数,只好认真看着孟绪初。
  孟绪初没醒,眼皮轻轻合着,整个人极度安静,像一幅静止的画,甚至连睫毛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大概是睡着了吧,江骞这么想,但当他从额角描摹到孟绪初的眉眼,再落到一簇簇纤长却静止的睫毛时,又感到一种窒息的崩溃。
  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孟绪初睡眠很浅,哪怕睡着了睫毛也会轻轻的抖着,轻微的声响都能将他惊醒。
  江骞垂下眼,不敢再看他的睫毛了,这种静止的美丽只说明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他还昏迷着,还痛苦着,还一点意识都没有。
  但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孟绪初。
  看他乌黑的头发,细长的眼尾,和因为低烧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嘴里那根长长的管子,忍不住想这么长的管子插进喉咙里该多疼呢?喘不上气的时候又有多难受呢?
  想到这里又垂下头不敢看了,须臾,又再次抬头,不可控制地用痛苦的想象来折磨自己。
  就这么循环往复,直到精疲力尽。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今天没有雨,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世界是乳白色的。
  江骞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孟绪初床边,他动了动,抬起头,正对上孟绪初乌黑的眼睛。
  他醒了?!
  就像是一簇电流蹿上脊背,江骞骤然清醒,蹭地站起来,甚至掀翻了椅背,又猛地弯下腰凑到床边。
  “什么时候醒的?难受吗?怎么不叫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憋了一晚上,他一连吐出一串问题,听得孟绪初又闭上了眼。
  话刚出口江骞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孟绪初不知道醒了多久,但他说不了话,又没力气,连眼皮都是虚虚掀着,怎么能叫得动他呢?
  “怪我怪我……”江骞喃喃道,立刻按铃叫医生,自己又凑到孟绪初身边观察他的状态。
  孟绪初看起来不是很好,可能是疼的,脸色惨白,不断出着冷汗,胸前轻轻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却好像还是扯得生疼,不住地皱眉。
  他颈侧皮肤在轻微地颤动,白得透明,又薄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有瞬间江骞荒唐地觉得,这么薄的皮肤,竟然不会被那根又长又粗的管子戳破吗?
  念头一经冒出,又被自己迅速打上愚蠢的标签。
  但潜意识不经理智的思考,只会被所见所感实实在在地影响。
  江骞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已经把那种念头当真了,觉得孟绪初的皮肤很轻易就会破掉,很想帮他捂一捂或者揉一揉,手伸出去时却又猛地顿住。
  他看见自己手很脏,浑身都残留着昨天的血污。
  明明穆蓉已经提醒过他了,但他一看到孟绪初就全都抛到了脑后。
  江骞突然陷入两难的境地。
  孟绪初看起来很难受,但他没办法抱他,更不敢碰他,怕弄脏他的脸颊,也怕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血会害怕。
  一双手就这么悬在半空,指尖仓促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握成拳头,极度克制地收了下去。
  “等我,”他在孟绪初耳边急切道:“等我一下宝贝。”
  说完径直去了洗手间。
  他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干净手上的污渍,又用清水狠狠搓了几下脸,将早已干涸的血迹一点点清除。
  出来时医生护士已经围在床边,江骞快速上前,看到孟绪初痛苦地皱着眉,而医生正在给他拔管!
  一位护士手按在孟绪初肩上,温柔地安抚:“没事,放轻松一点,很快就好了,放松……”
  但孟绪初非常疼,全身都不停地颤抖,似乎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医生使了几次,竟然没拔出来,头上出了些汗。
  江骞站在边上既想上前,又不敢贸贸然行动,生怕打扰到医生弄得孟绪初更难受。
  医生擦了把汗,抬头看见江骞,立刻招了招手:“快快快,帮我把他按住,哄一下。”
  护士给江骞让出位置,江骞定了定神上前,按照医生的指示轻轻按住孟绪初的肩膀,才发现他浑身都绷得很近。
  他心里一惊:“这么疼吗?”
  “拔出来就好了。”医生说:“他指标到了,能自主呼吸,现在还肺炎不能一直留着这个了,快把他按住,疼一下就过去了!”
  如果说孟绪初刚醒过来是浑浑噩噩,拔管是痛不欲生,那医生的话足以把他再气厥过去。
  什么叫疼一下就过去了?!
  孟绪初觉得照这疼发是过不去了。
  他气得喘了两下,吓得江骞连忙给他顺胸口,低声哄着:“乖,乖,我们听医生的,你还在发烧。”
  孟绪初沉沉闭上眼,疼得眼尾通红,睫毛湿漉漉颤着。
  江骞压住他的肩膀,心疼地摸着他的头发:“很快就好了,放松啊宝贝……”
  医生又拿起管子。
  “唔!”
  孟绪初痛苦地皱起眉,脖颈难耐地微扬,绷紧成细弦般的弧度,冷汗蹭蹭往外冒,喉间拖拽的异物感让他几欲作呕。
  江骞抱着他,拨了拨他汗湿的额发,就看到他鼻尖也红了,眼尾扑簌簌掉下几滴泪珠,每一滴都砸在他手上。


第47章 
  拔完管后,通常两到三天可以开始进食,但孟绪初的恢复时间还要长些。
  他喉咙被剧烈的咳嗽弄伤了,管子拔出来的瞬间还带出一点血丝,趴在床边不停地干呕,医生怕他把嗓子吐得更坏,不得已给他打了次止吐针。
  “至少四天。”医生竖起四根手指:“第四天在我监督下喝水给我看,不吐不呛才能碰流食,这期间什么都不能吃知道吗?”
  孟绪初斜倚在江骞身上,虚弱地闭着眼,仿佛与世隔绝的脆弱人偶,没有半点要做出反应的意思。
  医生又把目光投向江骞,眼里带着警告。
  江骞:“……他说他知道了。”
  “……行吧。”医生还想说什么,但看孟绪初现在这模样实在糟糕,心下也流露出些许不忍,叹了口气,对江骞说:“先给他收拾一下吧,我待会儿再进来。”
  江骞点头道了声谢。
  病房门咔哒合上。
  江骞想了想,先起来把所有窗帘都关紧,打开灯,再扶孟绪初靠在枕头上,蹲在他身前轻声问:“给你换件衣服擦擦汗?”
  孟绪初出了很多汗,像刚受过一场酷刑一样,衣襟全湿了,碎发贴在脸颊,发梢眉眼一片湿濡,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只是这种时候狼不狼狈都是次要的了,江骞知道他一定受不了全身黏黏糊糊的感觉。
  果然孟绪初睫毛动了动,似乎在得到享受却要被看光全身的羞耻,和维持尊严但必须忍受黏腻的痛苦中纠结了一下,然后果断选择放弃尊严,很轻地点了下头。
  江骞不由勾了勾唇,在他耳侧拍了拍,起身去接了一盆热水过来。
  他先帮孟绪初把身上擦了擦,大概是有点不自在,孟绪初全程没睁眼,抿着唇偏过头,脸色越冷耳尖就红得越厉害。
  江骞本想逗他两句活跃下气氛,但怕逗过了惹他生气再更难受,又怕他脱|光|了会着凉,终究没开这个口,快速擦了擦就给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薄薄的病号服衬得孟绪初身板很弱,江骞就用毯子给他裹住,再换了张毛巾慢慢擦脸和脖子。
  孟绪初脸颊很冰,江骞下意识用热毛巾捧住他的脸捂了一会儿,直到热腾的水汽把他脸颊蒸出些粉色,孟绪初才徐徐睁眼。
  他额前的头发被拨开了,秀丽眉眼一览无余,热气浸润下,乌黑的瞳仁愈发深刻鲜明。
  江骞差点被这一眼看得心尖发颤,迟疑道:“怎么了?”
  孟绪初垂下眼睫,视线往下,定格在他沾血的衣领,他神色很淡,江骞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也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
  但孟绪初一直是有点洁癖的,江骞看着自己身上早就不太干净的衬衫,心里有点发紧。
  他确实没来及回去换衣服,虽然他不是那种时刻陷入自我怀疑的人,但多少也会在意孟绪初看了会不会不舒服,他有没有在嫌弃自己。
  江骞咳了一声,抬手捂住孟绪初的眼睛,“先别看了。我等下就回去换,再洗个澡。”
  孟绪初抿着唇,依然没说话,却也没像江骞担心的那样推开他,江骞只感到他睫毛动了动,随即很轻微摇了摇头。
  这就是没嫌弃的意思吗?江骞心里蓦地一松,揽着孟绪初的肩,觉得孟绪初这个样子很可爱,一时没忍住在他后脑轻轻揉了揉。
  ·
  医生在外面等了很久,给够了时间才推门而入。
  孟绪初看着好多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裹在毯子里,脸颊竟然都红润了些,虽然精神仍然不济,眼神没什么焦距,但至少不再是先前那副马上要驾鹤西去的样子了。
  医生啧啧称奇地看了一会儿,又观察了下他的呼吸和血氧,还是给他戴上了鼻氧管。
  江骞皱眉:“还是不行吗?”
  医生唔了声:“其实还好,但给点氧能好受些,等下要是觉得没事了可以自己先摘掉。”
  他说着弯下腰,“就是你这嗓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说话……”
  孟绪初闻言,下意识张了张嘴,是能发出点声,但也直接疼得他倒吸口气。
  “别——”江骞连忙护住他的脖子。
  医生也紧张地伸出手:“祖宗诶别说话!”
  他一脸严肃地警告:“记住了,不管能不能出声这几天都别说话,不想以后变成公鸭嗓就给我好好养着嗓子!”
  孟绪初又绝望地闭上眼。
  医生警告够了,勉强恢复了点白衣天使和蔼的神情,安慰了几句,又交代了江骞几句,从托盘里拿出几袋输液袋,继续干正事。
  孟绪初不能喝水不能进食,生命体征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他又还有点肺炎,总是不高不低的烧着,光输液就是好几袋。
  扎针前孟绪初忽然动了动,把手移开,医生捏着针头懵了,抬起头,“干什么,别乱动啊。”
  孟绪初摇了摇头,明显是有话要说,却因为嗓子疼而格外费劲,半晌只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肘窝。
  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江骞眉心却狠狠一跳:“你要扎肘窝?”
  孟绪初点了点头。
  “扎那儿干嘛啊?”医生完全不理解:“那儿多疼啊,你本来就容易出淤青,待会儿肿起来活动都受限。”
  孟绪初叹了口气,说不出话来只能放弃解释,执着地坚持不扎手背。
  江骞怔了几秒,渐渐懂了他的意思,“你还想去开会?”
  集团大会就在后天,是权利更迭的重要节点,缺席等于自动弃权。孟绪初现在变成这样,那个人对孟绪初下这种死手,大抵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孟绪初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意,他们越是不想让他到场,他越是要去,而且要好好地去,半点勉强都不肯显露。
  江骞既觉得他疯了,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孟绪初的作风。
  类似的情况,他刚到孟绪初身边时就体验过一次。
  那是孟绪初刚把他的亲生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后的一个星期,也是他坠楼摔断小腿后的复健期。
  和现在一样,是一个十分混乱的时间点,穆海德半退,林承安去世,他失去了最支持自己的人。
  当时所有人都说他对亲生父母赶尽杀绝遭报应了,残废了,瘫痪了,被彻底放弃了。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时,他偏偏就出现了,在集团大会上好端端走上主位,还宣布此后他将会代理行使董事长的一切职权。
  江骞陪他出席了整个会议,又陪他在总部视察了一整个下午,他全程没表现出丝毫不适。
  就是这种亦真亦假的状态,混合着流言蜚语,时至今日都没几个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体状况,关于他的一切都只能依靠猜测。
  那个时候,江骞还没有得到孟绪初的丝毫信任,孟绪初会带他出席那种严肃的场合,只不过因为他表面上是穆庭樾安排过来的。
  所以江骞也没能看到孟绪初那天真实的状态,刚一到家,他就被孟绪初使唤去院子里浇花。
  孟阔大老远来接他们,江骞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是早春,傍晚太阳落了,风还很凉,孟绪初走上门前的台阶时,撑住了孟阔的手臂,撑得很用力,用力到像在发抖。
  记忆里被夜风模糊的画面在眼前重迭,逐渐清晰起来。
  江骞透过现在,终于恍惚清楚了当时孟绪初真实的样子,真的很倔。
  孟绪初没察觉到江骞的神情,也没意识到他忽然沉默了良久。
  他只是摁着自己的手臂,对医生做出了一个口型:快点。
  他清楚自己的体质,一输液手就会肿,哪怕只是普通的感冒,输一天液下来也会青青紫紫像病入膏肓。
  昨天他昏迷着不清楚情况,现在手背已经有点青了,再继续扎下去,大会那天绝对消不了,他绝不允许自己带着这种象征弱点的痕迹,出现在那群人的面前。
  “可是,这……”医生依然犹豫不决,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江骞。
  江骞沉沉注视着孟绪初,半晌他叹了口气,妥协道:“听他的吧。”
  曾经没人拗得过孟绪初,现在依然不会有。
  看着尖锐的针头刺进手臂血管里,孟绪初紧蹙的眉心才稍稍松缓,好像他根本不在乎疼不疼,只关心事情有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
  江骞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心里腾起难言的压抑与烦躁。
  但孟绪初没精力注意到他,醒来到现在他的精神已经支撑到极点,松懈下来后很快就在手臂若有若无的刺痛下昏睡过去,留下江骞一个人心结难舒。
  江骞在医院守着孟绪初到下午,眼睁睁看着他肘窝扎针的地方逐渐肿起来,手臂变得冰凉。
  大概是疼痛经久不散,他在睡梦中也难掩痛色,呼吸时浅时重,眉心蹙起,手指不自觉地发颤。
  江骞充了好几个热水袋给他暖手臂,又捂着他的手,不停给他揉搓指尖,直到冰凉僵硬的手指逐渐恢复正常的柔软。
  再抬起头,又是傍晚,窗外太阳落山了,和记忆中那个早春的傍晚很像。
  他脑海里浮现起晚风中萧索的背影,当时孟绪初颤抖的手指此刻也在他掌心里颤抖。
  又是一阵难以言说的苦闷袭来,积郁已久在心里轰然爆裂。
  江骞痛苦地埋下头,哪怕知道孟绪初不可能任由别人欺负,哪怕知道孟绪初或许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他也依然觉得痛苦。
  因为他也知道,孟绪初和穆家的心结不止这一点,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和必须弄清的真相,他的惩罚或许是缓慢的,长久的,一点一点去掠夺、瓦解、再彻底颠覆。
  但江骞不同,江骞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只热衷于直截了当的厮杀。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不影响孟绪初的情况下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不至于被愤怒吞噬。
  ·
  孟阔推开病房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里面没有开灯,江骞坐在床前,握着孟绪初的手指,头埋得很低。
  孟阔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黑暗里那一点模糊的轮廓,就足以让他嗅到极为不寻常的气息。
  江骞看起来很压抑,很痛苦,像处在某种情绪的临界点,稍微一碰,积压的愤怒就会无声地爆裂开。
  孟阔心惊肉跳,又去看孟绪初,只看到一截苍白消瘦的下颌。
  他似乎还好,只是睡着了,很安静地躺在床上,偶尔不太舒服时,呼吸会轻微加重。
  房间里氛围太过压抑,孟阔咽了咽口水,小声的:“……骞哥?”
  没人应。
  他又硬着头皮喊了声。
  江骞才终于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的脸转过来,孟阔对上他暗沉沉的眼睛就是一惊,差点舌头打结。
  “你你你你……”他努力稳住心神,“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
  江骞没说话。
  孟阔不由头皮发麻,觉得今晚的江骞实在太不一样,但又说不清哪不一样,虽然这人平时也不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不至于让人打从心底里发怵。
  好在江骞没说什么,半晌甚至点了点头:“也好。”
  他站起来,交代了孟阔几句,拿起自己的外套拉开病房的门,在孟阔颤巍巍的目送下离开了医院。
  ·
  深夜,走廊。
  孟绪初的宅子里只有熟睡中的王阿姨,江骞没有开灯,在储物室的隔间里拿出那只密封好硬质塑料袋,半透明的外壳下,赫然是孟绪初穿过的那件浅驼色大衣。
  手机震了一下,江骞从衣兜里拿出来,是一只他从未在孟绪初面前用过的,异常老式的滑盖手机。
  屏幕微光将他冰冷的下颌映亮又熄灭,短信里只有一个简短的地址。
  他将手机重新放回兜里,关上储物室的门,拎着袋子转过走廊拐角,消失在黑暗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其实就是我憋不住了,我要锤人


第48章 
  一片漆黑。
  周遭笼罩着刺骨的寒意,穆世鸿被五花大绑扔到地上,脏水飞溅进眼睛里。
  “……!!”
  嘴上贴着封条,他只能含糊着暗骂。
  啪——!
  灯光接二连三亮起,冰冷光线刺痛眼球,穆世鸿被刺得狠狠闭眼,好一会儿才复又睁开,渐渐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像一座屠宰场专用的冷冻库,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冰柜和停止运作的传送带,中央有个透明的,像蓄水池一样的巨大容器。
  只是没有冻肉,也没有悬挂起来的动物尸体,虽然寒气经久不散地萦绕着,但气温没有低到零下,蓄水池里的水还浑浊地荡漾着。
  而他正坐在容器前十几米的空地上,地面凹凸不平带着水渍,仔细看竟然是没冲洗干净的血迹!
  血水打湿裤子,腥臭味冲上鼻尖,穆世鸿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冷冻库面积很大,四周都站着黑衣服的保镖,个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少说得有十几二十个。
  他身后也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是外国人。
  那人粗鲁地攥着他的衣领,扯开他嘴上的胶带,刺鼻臭味瞬间更重了,他当即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这时正前方的金属门打开,走进一道高瘦的身影,比其他黑衣人还要高上一些,身形更为劲瘦,像一段挺拔的竹子。
  “砰”的一声,门又重重合上。
  穆世鸿似乎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哑着嗓子高喊一声:“谁?!”
  下一秒就被身后的保镖一脚踹到地上,空旷室内回响不绝。
  来人挥了挥手,保镖就退后一步。
  穆世鸿喘着粗气抬头,入眼是一双高帮帆布鞋,黑色休闲裤,和白色T恤,这个人穿着简单得现在的场景格格不入。
  他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布满青筋的手背显出不可小觑的力量感,但更让穆世鸿为之变色的,是他右手上的东西。
  一只半透明的硬质塑料袋,依稀可以辨认出里面的物品。
  穆世鸿咽了咽口水,在逆光下抬头努力去看那个人的脸,终于在光线交织的某一瞬,看清了他鸭舌帽下的眼睛。
  “江……江骞?”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而后发出一声怒吼:“江骞!”
  “——你他妈绑的老子?!你他妈敢绑老子?!臭王八羔子活腻了吗!——啊!”
  脊柱剧烈一痛,他又被人踹倒,脸贴在地上
  江骞把袋子扔到一边,蹲下来:“大晚上动这么大气?”
  穆世鸿做梦也没想到绑他的人会是江骞,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血佬,在他眼里不过是孟绪初身边的一条狗。
  “你他妈——啊!”身后的黑衣人将他踩得更狠。
  江骞好整以暇看他哀嚎了一阵,才略作制止:“放尊重点。”。
  他抬了抬手,手下就把穆世鸿拎起来摔到一边,绑在一块水泥柱上。
  穆世鸿活了几十年,从来没受过这种牲口一样的对待,全程嚎叫,骂得一句比一句脏。
  “啪!”手下一个巴掌甩过去,穆世鸿被扇得倒在地上,像是直接扇蒙了。
  江骞叹了口气,慢悠悠走到他身前,“安静了?可以好好说话了?”
  穆世鸿噤了声,皱眉打量起江骞,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蹭着水泥柱坐起来。
  江骞拉了拉他脏污的衣服,又扭头看了眼四周,谦和道:“实在不好意思,亚水不是我的地盘,场地简陋,人手也不够,您担待一下。”
  场地是简陋,但人手可不少,穆世鸿警惕地打量着江骞:“你想做什么?”
  江骞轻笑:“我以为你很清楚。”
  “好,好……绑架是吧?”穆世鸿喘着粗气:“要多少你说,百万?千万?还是亿?孟绪初让你来的?”
  江骞不说话,颇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穆世鸿咽了咽口水,从最初的暴怒中冷静下来,试探道:“你现在还有机会,放了我,我给你钱。你没必要这么为孟绪初卖命,拿了钱远走高飞不好吗?我保证不追究。”
  江骞蹲下来,手肘搭在膝盖上,似乎意味着两人都进入了和平交流的阶段。
  “是吗?”他说:“可是他也给得很多,而且好像比你更有信用一点。”
  穆世鸿说:“他给多少,我都翻倍。”
  “这么大方?”江骞夸张地“哇”了声,又说:“可是你对他都下那种死手,我怎么知道万一我放了你,你会不会也对我下手啊?”
  穆世鸿闭了闭眼:“你跟在他身边也这么久了,他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他给你好脸色只是为了利用你!但我现在做的都是为了活命,我会用自己命骗你吗?!”
  他不遗余力地游说:“放心,我们家和他的恩怨不会牵连到你,我只是为了自保,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等于是在等他先弄死我!”
  江骞若有所思点点头:“有些道理,但他为什么一定要弄死你?”
  穆世鸿一顿,眯着眼打量他一会儿,轻笑一声:“你也不用来套我的话。”
  “他不过就是为着林承安的死怀恨在心,想弄死我们全家。可再恨有什么用,人又不能活过来,林承安早就是是一摊烂肉了。”
  林承安的死,江骞只是听人说过,是一场令人唏嘘的悲剧,在集团周年庆典的前两天十足从楼上摔了下来。
  恰恰那年庆典办得尤为盛大,为了不影响程序,他们甚至没有发丧,直接火化。
  孟绪初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盒骨灰,而所有人全在市郊的庄园里,为公司的事业版图取得新飞越而彻夜狂欢。
  直到一个月后,作为集团创始人,林承安的死讯才被公布,并举行葬礼。
  江骞叹了声:“话不该这么说,当年确实是你们做得不厚道。”
  “还要怎么厚道?”穆世鸿嗤笑:“他死得多晦气啊,脑浆都摔出来了!不火化留着过年吗?还在那么大好的日子,难道要我们所有人什么都不做就给他哭丧吗?!”
  “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年都给他吊丧吗?!穆安究竟是姓穆还是姓林?!”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轻哼一声:“说到底也是他自己多事,非霸着位子不肯退,这把岁数享享清福不好吗?”
  “——不过就是个搞技术的,他知道怎么做生意吗?!这么大的家业还不是我们哥几个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居然还想跟我哥争一把手的位置……”
  江骞点点头,“可我怎么听说你们穆安创始前,第一笔资金都是林家给的?大半都是林小姐的嫁妆?”
  穆世鸿不说话了,挑起眼皮看江骞,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可笑。
  半晌他挤着眼道:“林涧都嫁给我哥了,她的钱不就是我们家的钱么?——啧,你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再过几年你就懂了,年轻人。”
  “还有那个孟绪初,”他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他真是什么好人?林承安不过是养了他几年,教了他几年,他连自己亲生爹妈都不放过,能有多爱戴他?”
  他勉力坐直,向江骞凑近,“他不过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弄掉我们一家,好霸占集团,还显得他情深义重。人吶,为名为利,唯独不为情。你还是太天真了。”
  江骞垂下眼,目光岑冷地注视着他:“这些话你敢当着他的面说吗?”
  穆世鸿喉头一哽。
  江骞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不敢。”
  ——“但你敢对我说。”
  他笑起来:“挺好的。亚水的确不是我的地盘,你不怕我我也不能说什么。”
  穆世鸿移开眼,不再多言:“就这样,我给钱,你放了我,我送你出国。”
  江骞笑得更大声,以至于不得不捂住嘴,肩头颤动:“抱歉抱歉,”他伸出手:“实在太好了,没忍住。”
  穆世鸿眼神闪动,露出一种莫名其妙怀疑的眼神。
  好半天江骞才止住笑,恢复正常的表情,但依然有些不可思议:“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孟绪初派我来的?”
  穆世鸿眉心狠狠一跳。
  “就像你说的,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所以我今天请你来,”江骞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他的胸膛:“只是单纯出于我,对你,的个人恩怨。懂吗?”
  穆世鸿怔住了,他自问从未和江骞有过深交,更谈何恩怨?
  但这个他曾经从未放在眼里的人,此刻却显露出一种极为恐怖的威慑力。
  不是猛兽暴怒时呼啸的怒吼,更像毒舌吐着芯子缠上你的后颈,穆世鸿渐渐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眼中流露惊疑的神情。
  江骞有点耐心耗尽,“懂吗?”
  穆世鸿一抖,下意识点头。
  江骞这才松口,把脚边的袋子拿过来,取出里面的浅驼色大衣。
  穆世鸿脸色剧变。
  “怎么,没见过吗?”江骞挑眉:“你应该很熟悉。”
  他拿着衣服靠近,作势要捂在穆世鸿脸上,穆世鸿惊恐地弹开。
  江骞啧了声:“怕什么,只是件驼绒大衣而已。”
  穆世鸿退到角落:“你、你想杀了我?”
  “怎么会,”江骞莞尔一笑,“一件衣服怎么能杀人呢?”
  他扬了扬手,手下就接过大衣,在穆世鸿惊恐的摇头中,一步步靠近,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穆世鸿剧烈挣扎起来,只是他越挣扎,空气就越稀薄,窒息的恐惧从咽喉弥漫。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重压减轻,一口大空气铺天盖地贯入鼻腔,让他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别紧张,”江骞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想找你确认一下,这么多次漂亮的意外,是不是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穆世鸿大口呼吸,沉沉地盯着他,缺氧下大脑还在飞速转着,看江骞疯成这样,暗暗揣测孟绪初那边是不是真的不太好。
  江骞没那么多耐心等他说话,又一抬手,手下会意地再次用那件大衣压住穆世鸿的口鼻。
  就这样循环往复多次,直到穆世鸿深切感受到了窒息的美丽所在,江骞才稍稍收手。
  “让我猜猜,”江骞自言自语般:“你没这么大本事,他过敏的事你应该也不会太清楚,是穆海德?”
  他看着穆世鸿的表情,逐渐了然地“哦”了一声:“是穆海德指使你做的。”
  “谢谢你告诉我。”
  穆世鸿咬牙切齿:“你到底是谁?”
  “想知道?”江骞抬起头想了想:“你认识的人里确实有一个知道一些。”
  “……谁?”
  哪知道江骞丝毫没有卖关子,反而迫不及待般直截了当:“穆庭樾啊,你去问他吧。”
  穆世鸿终于露出了极度惊恐的神情,“你、你!……”
  他尖叫着想要逃,却被几个五大三粗的黑衣保镖死死按住,贴脸着地,眼前只能看见江骞洁净的鞋面。
  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江骞突然笑着问他:“想不想当鱼?”
  惊惧之下,穆世鸿没反应过来,下一秒身体腾空,几个保镖直接把他架了起来,往不远处的蓄水池拖去。
  穆世鸿浑身一抖,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挣扎起来,只是为时已晚,他被人用绳子捆着,直直扔进了水里。
  浑浊水面铺天盖地而来,侵入鼻腔,灌里肺里,是比刚才更加恐怖,更加绝望的窒息。
  他在水里翻腾、挣扎,真就像一只离岸的鱼。
  水池边守着十几个保镖,每隔一会儿就把他拎出来晾一晾,等气喘匀了再扔进去。
  不远处,手下升起一盆火,江骞将大衣扔了进去,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水里求救的“鱼”。
  离开前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烬,“别死了,天亮就放回去吧。”
  ——
  从冷冻库里出来,江骞认认真真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衣服,径直又去了医院。
  彼时天光渐亮,病房里的窗帘悉数拉开,淡青色的晨光自窗台弥漫,如烟地缓缓倾洒在床铺桌角。
  床上却没有人。
  江骞心往上提了提,下一秒洗手间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孟绪初的病房近乎类似于一间酒店大套房,设有简易厨房和会客区,甚至还有一间陪床专用的小客房。
  江骞此次回去,不光是为了洗澡或者找人出一顿气,主要是收拾几件换洗衣物,打算后面几天就住这儿了,一步也不挪动。
  从入口到洗手间,还得先经过会客区,江骞放下包循着响动向前,心里仍是不太平静。
  转过拐角,看到洗手间门紧闭,下方的缝隙里溢出一丝暖光,果然是有人在里面。
  难道是孟绪初?
  他就能下床了?!
  江骞不可思议挑起眉,对孟绪初的身体素质没有丝毫信心,瞬间想到刚才那声响是不是他摔里面了,当即就要推门。
  “——快快快,赶紧清好起来了……”
  江骞手指戛然而停,门内传出孟阔骂骂咧咧的声音,然后是几声嘶哑的气声,显然是孟绪初的,只是过于轻微,隔着一道门板,完全听不出说了什么。
  “哎哟祖宗诶,”孟阔无可奈何:“泡打一次就好了嘛,你头又不脏,等下骞哥回来了!”
  “@#%%¥……”
  “你不怕他?他骂的是我你当然不怕了!”
  “#%&……”
  “行了住嘴——什么护发素?不是……哪儿来那么多事儿啊?我平时洗澡一泵洗发水洗完全身了都……”
  原来是偷溜去洗头了。
  里面水声混合着孟阔抑扬顿挫的嗓音,听起来鸡飞狗跳,江骞收回手,不动声色倚在门边。
  “清干净了呀,哪儿没干净啊,咯吱咯吱了都搓得……”
  “天你真是我清汤大老爷,怪不得回回洗澡得个把小时呢,合着您翻来覆去造呢?”
  “我们都两三分钟就出来了……”
  孟阔持续不断地输出,直到某位失声人士再也无法忍受,浴室里回响起极为嘶哑的震怒:“两三分钟?!烫头猪都不止这么点儿!”
  孟阔骤然噤声,上一秒还无法无天,下一秒就唯唯诺诺,看来孟绪初即便失声也威严犹在。
  江骞掩唇压下上扬的唇角,继续默不作声等着。
  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洗手间里水声渐停,有人开始走动,孟阔偷偷摸摸的:“快,赶紧出去吹干,趁骞哥回来前整理干净案发现场,他保管不知道你已经洗过头了!”
  孟绪初似乎对他很无语,江骞不聋不瞎嗅觉灵敏,那么浓的橙子味洗发水,他看不出来还闻不出来吗?
  转眼间,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前,门把转了转,江骞直起身,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
  咔哒,门轻轻打开,暖光外泄,孟阔悄悄咪咪支出半个脑袋,先往左望,看到没人松了口气;再往右望,霎时和江骞四目相对,登时一个激灵,脚下一滑,“嗷呜”向后往孟绪初身上栽去。
  江骞撑住门框,几乎是瞬间闪进半个身子,一伸手臂把孟绪初捞了出来,孟阔就直愣愣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茫然无措。
  他都没看清江骞的动线,只觉得眼前花了下,孟绪初就从他身后跑去江骞怀里了,全场受伤的只有他自己的尾椎骨。
  “卧槽……”孟阔喃喃道:“大变活人吶骞哥。”
  地上湿漉漉还带着泡沫,到底是自己的弟弟,孟绪初不想看他一直摔在地上,朝他伸出手。
  他身上就一件浴袍,手臂内侧扎着留置针,皮肤轻微肿起,青紫的痕迹在周遭蔓延,小臂修长,五指纤细。
  江骞不觉得这样一双手能拉得起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按着他的手腕压下去,上前把孟阔拎了起来。
  孟绪初没什么负担地收回手,懒懒地倚到门框上。
  江骞状似随意地开口:“我记得医生好像说过,怕着凉加重病情,这几天最好不要洗澡洗头?”
  孟阔一僵,慌忙躲开眼神,龇牙咧嘴捂着屁股,用夸张的演技转移注意力。
  孟绪初倒是镇定,心理素质摆在那里,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平静地回视江骞。
  他两只手臂都肿了,没法弯曲,就那么随意地垂在身侧,配上那份冷漠的表情,竟然有种你能奈我何的耍赖意思。
  “你听错了”他淡淡道:“没说过。”
  他嗓子很哑,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只有两个字发出了声,别人要想听懂还得先做场完形填空。
  江骞差点笑出来,又忍住。
  能怎么办呢?洗都洗了,他也不能把孟绪初打包回半个小时前,只能先给他打包烘干。
  孟绪初倚在门边,浴袍领子被压得敞开。他头上搭了块浴巾,但可能是当时匆忙,头发并没有裹好,发尾源源不断往下滴着水,顺着侧脸滑过脖颈,再滴进衣襟里。
  热气散去后,水滴变冷,将流经锁骨的地方勾勒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江骞就着浴巾把他头发简单擦了擦,挥手让孟阔别在这儿挡着,去找个科室看屁股。
  他把孟绪初带出洗手间,让他坐到沙发上,找出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孟绪初的发丝在凝结的水汽下已经冰凉,江骞多费了些时间,给他吹到暖烘烘才收手,吹得孟绪初昏昏欲睡。
  当晚江骞也陪着孟绪初睡了,虽然有陪床专用的客卧,但孟绪初嗓子疼,手疼,半夜总是咳,睡不安稳,江骞原本只是打算帮他暖着手,却不想就这么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甚至第二天孟绪初都比他起得早。
  睁眼时枕边被子已经冷了,江骞瞬间清醒,穿衣下床。
  孟绪初坐在会客区的沙发里,早已换好了正装,白衬衫黑西裤,外套搭在扶手上,如果不是一侧的袖子卷起,连接着输液管,看起来就跟完全没生过病一样。
  今天就是集团大会的日子,会议将投票表决出新一任代理董事长,统管本部乃至各分部一切事务。
  江骞走进了些,看到孟绪初双腿交迭着,大腿上的摆了个平板计算机,听到声音也没抬头,手指时不时划一下屏幕。
  “醒了?”
  他已经能说话了,虽然嗓音还是哑,但好歹可以完整地说出一段句子。
  江骞应了声,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有一阵了。”孟绪初说着抬起眼睛,“你倒是睡得好。”
  江骞蹙眉,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就见他笑了下,说:“前天晚上没睡?”
  没等江骞做出回应,他又招了招手,让江骞上前几步在自己身前蹲下。
  这个角度使江骞的视线略低于他,孟绪初垂眸时,江骞能看清他每一簇睫毛的颤动。
  孟绪初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稀薄的晨光轻扫着他侧脸轮廓,他的视线也如晨光般轻柔,一点一点从江骞眉眼滑落至下唇脖颈。
  半晌,孟绪初淡色的嘴唇动了动,问出一句让江骞心惊不已的话。
  “你去打人了?”
  江骞几乎是狠狠怔了一瞬,对孟绪初的敏锐感到脊背发凉的震惊。
  他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隐瞒,便也坦荡地直视着孟绪初的眼睛,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分明彻头彻尾地洗净了冷冻库的腥臭的寒气,全身上下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哪怕是现场的所有消息,他也有把握半点不传进孟绪初的耳朵里。
  可孟绪初竟然一眼就看穿了。
  孟绪初摇摇头,笑而不语地看着江骞,其实说看出来不太准确,他又不会算命,哪能从江骞的脸上看出他做了什么。
  只是江骞这个人不一样,他在孟绪初面前一直是收敛的,沉默的,甚至谦和的。
  但当他真正释放过一次本性后,眼里那种锐利的锋芒很难短时间消失殆尽。而今天更甚,甚至隐藏着一种暴怒后的余烬。
  孟绪初不会看面相,但出于了解多少也能琢磨出一些。
  在这种无言地凝视下,江骞逐渐感到一种氧气被掠夺的窒息,舔了舔嘴唇试图解释:“当时确实没忍住,但没弄出伤口,也没死——”
  孟绪初忽然笑了,垂着睫毛细长的眼梢扬起,拍了拍江骞的手背:“没事,打就打了吧。”
  江骞又愣了一秒,潜意识里却不放过任何肢体接触的机会,条件反射地捉住孟绪初冰凉的手指。
  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事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孟绪初不是最讨厌身边人自作主张的行为吗?
  这次居然不骂他?
  虽然以前每次也只是装凶,但现在装都不装了。
  他又惊又疑地去看孟绪初的神情。
  孟绪初确实如此,有一种深知无法再约束他,所以干脆彻底放养的决绝姿态。
  落进在江骞眼里,无疑代表着另一种妥协于纵容。
  江骞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心跳开始加剧,有种突然得知万里长征即将攻克的泼天的喜悦。
  只是他一直是偏狠厉的长相,五官深刻俊朗,蓦地露出这种不合常理的喜悦,看起来相当诡异。
  反正他那群冷冻库里的小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下辈子都想象不出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的样子。
  但下一秒,孟绪初就把手抽了出来,“去洗漱换衣服吧,等下来不及了。”
  江骞下意识再把攥回去,还想说什么,病房门却被推开,护士小姐端着托盘进来。
  孟绪初回头看了眼,不再多说,直接把江骞打发进了洗手间。
  江骞快速洗漱一番,换上正装出来,护士刚给孟绪初拆掉了输液管,留置针依旧插在皮肤里。
  知道孟绪初要外出,为了避免不小心的碰撞导致针头移位,护士拿医用胶布多缠了几圈做固定。
  孟绪初摊着手任由摆弄,白皙的手臂上青紫淤痕被按压固定,看着就触目惊心。
  但孟绪初似乎不怎么觉得疼,只是偏着头时不时咳嗽两声。
  小护士固定完针头,贴心地帮孟绪初放下衣袖,扣好袖口,站起来嘱咐道:“我们主任特别交代过,您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一定要按时回来呀。”
  说着又怕自己气势弱,孟绪初听不进去,学着主任的腔调:“他还说,要是三个小时后您没回来,他就杀去公司抢人!”
  孟绪初:“……”
  孟绪初想说这又不是犯人放风,但一开口就想咳,不得已憋了回去,认命地点了点头。
  小护士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门一合上,孟绪初又埋着头咳起来,江骞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在烧。
  他免疫力极差,生这一场病,发烧总是烧不高,又退不干净,反反复复缠缠绵绵地折磨人。
  江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你确定要去?”
  孟绪初抬起头,在不甚亮堂的自然光里,脸色唇色都惨淡,笑的时候眼里却依旧有波光浮动,像暗淡天光下透明的晨露。
  “不然呢?”
  他反问道,将平板放到茶几上,在江骞拿起来看时,起身穿外套。
  他病的这几天,外界是半点没消停,关于他传言已经发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有说他病入膏肓的,也有说他被暗杀的,更有说他经济犯罪准备死遁消罪的,四面八方的消息像烟雾弹一样弥漫,但最终指向的都是他已经在这次选举中失去了竞争的资格。
  消息一经流出就无法收回,哪怕官方极力镇压辟谣也无济于事,反而让有心人觉得是心虚下的欲盖弥彰。
  江骞看得眉头紧锁,孟绪初却“唉”了一声把他叫过来。
  他手臂里插|着根针,活动受限,尝试了很多次也没能把衣服穿好,不得不朝江骞扭头,“帮我一下。”
  “……”
  江骞放下平板,捏着他的手腕塞进袖子里,孟绪初疼得倒吸了口气,还不忘苦中作乐开了个地狱笑话:
  “再不现身,他们大概连我出殡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第49章 
  早上九点五十。
  艳阳拨开薄雾高悬于东方,穆安集团总部大楼矗立于城市中心,包裹与川流不息的繁华街道里。
  大会议室内人头攒动,繁忙却有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一块块亚克力名牌在长桌前依次排开;鲜花、茶水、咖啡按照与会人员喜好分别放置;内嵌壁灯、悬浮灯带悉数亮起,将每个角落照得纤毫毕现。
  最前方第一排,小助理将三位候选人的名牌按照年龄顺序依次摆放,到最后一个时突然拿不定主意。
  “发什么愣,”领导撞了下他的胳膊:“赶紧弄好马上要开始了。”
  小助理犹犹豫豫的,小心把上面的名字给领导看了眼:“这个还要放吗?”
  领导皱起眉:“放,怎么不放,孟院长不是候选之一吗?”
  “可是……”小秘书压低声音:“我听说孟总不是……”
  “嗬哟,”领导笑起来:“你消息倒是灵通。”
  小秘书捂嘴大惊:“难道说孟总他真的?!……”
  “闭嘴!”领导赫然打断:“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官方通稿不看吗?公司你开的?用得着你在这儿自作主张?”
  “都给我听好了,只要上头不发新通知就给我该干嘛干嘛……没事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新闻,听到没有!”
  小秘书被骂得阵阵激灵,连连哈腰点头表示自己再也不多话,拿袖子把孟绪初的名牌擦得锃亮,战战兢兢放回桌面。
  会议室外,连接大厅的走廊上,两扇相对的电梯门同时打开,穆蓉和穆世鸿狭路相逢,对视一眼后齐齐迈步而出。
  他们身后都跟着自己的人,两方人马顿时将走廊挤得水泄不通,浩浩荡荡一路前行。
  穆蓉挑眉笑了下:“哟,二哥这脸是怎么了?”
  穆世鸿面色格外阴沉,眼睛肿胀充血,显然是严重发炎。
  这都要归功于江骞那一池子脏水,穆世鸿每每回想都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没睡好罢了。”
  “是吗?我瞧着不像吶。”穆蓉笑吟吟的:“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穆世鸿冷冷道:“你不会觉得自己今天能赢过我吧,敢这么跟我说话?”
  穆蓉啧了一声:“二哥怎么就把绪初摘出去啦?这么确定他不会来?”
  穆世鸿大步往里走,斜眼往穆蓉那边一瞥:“我正想问你呢,你送他去的医院,他来不得了你应该最清楚吧?”
  “那你可太瞧得起我了,”穆蓉抱着胳膊笑起来,美眸流转钉在穆世鸿身上:“还是始作俑者最清楚。”
  穆世鸿停下来,一言不发转过头,阴狠的目光直直扫过来,穆蓉毫不畏惧地回视。
  空气凝滞一秒,会议室门哗地拉开,两人同时扭头,带着双方人马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
  十点整。
  喧闹落幕,大会议室复归于严肃安静。
  董事长依然因病缺席,总秘书长站在发言台后,看着墙上挂钟的秒针一点点归零,扶着话筒道:“各位上午好,我是穆安集团董事会秘书李文民,下面将由我负责主持今天的集团大会。”
  “会议共两项要务,第一,任命穆安集团第四分部总经理职位。第二,重新投票选举本部新任代理董事长。”
  他顿了顿,台下众人各自缄默,没人在此时发表意见。
  李秘书收回视线,候选席位最左侧的位置仍然空缺,逐渐升腾的阳光将那块亚克力名牌映得熠熠生辉。
  他余光在其间停留一瞬,接着道:“那么开始进行大会第一项,任命原第四分部副总经理穆玄诚为总经理,有请穆总。”
  穆玄诚站起身,朝大家略微颔了颔首,走上发言台,台下响起热烈掌声。
  穆蓉和自己儿子对视一眼,混在人群中,隔了几秒才象征性抬手拍了拍。
  -
  中间休息。
  茶水间里,白桑倚在墙边。
  身后若隐若现的对话传来,是于柳压着兴奋的声音。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玄诚啊,等下就靠你帮你爸拿下总部了。现在四部在你手上,你一定得帮你哥哥守好,等你哥出来了,咱们一家也就好过了……”
  穆世鸿叹息:“你哥受了这么大委屈,咱们只有赢下这场选举,才能想办法早点把他弄出来……孟绪初这次怕是来不了,我的赢面很大……”
  于柳一嗤:“就算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哥哥在这时候给玄诚正式任命,就是在帮我们呢,算算他那边早就比不上了……”
  ……
  白桑翻了个白眼,上前几步坐回位置上,不甘心的:“真就没办法了?”
  “还能怎么样,”穆蓉抱着胳膊,“大哥的推荐也是给他的。绪初来就罢了,要是不来,本部那些老家伙群龙无首,只能跟着大哥走了,那咱们才是落花流水。”
  白桑一拍桌子:“诶你们说,现在策反玄诚还来得及吗?二伯二婶那么偏心,他心里肯定也有怨气吧?”
  “唉哟我小公主诶,这还用着的您提点啊?你妈我早就试过了,玄诚那孩子——”穆蓉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就是个木鱼脑袋,满脑子都是愚孝。”
  白桑皱眉:“我觉得他也没这么傻吧?”
  “行,退一万步讲。”穆蓉摊了摊手:“就算他真有怨气,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4部都在他手里,A市那块肥肉也是他的。天诚又进去了,出来少说要个四五年,那时候天早变了,4部还有没有他的位置不就是玄诚一句话?”穆蓉哼笑道:“你说人玄诚放着稳扎稳打的日子不过,干嘛要帮咱们?还不一定能赢。”
  白桑往椅子上一瘫:“烦死了,我就是看不惯二伯得意的样子,真让他得了本部还不知道怎么为难咱们呢,还不如让绪哥来,起码他不给人穿小鞋。”
  穆蓉连连哀叹:“那也没办法……”
  白卓全程没说话,坐在一旁专注地盯着手机,忽然他人抖了一下,差点碰掉桌面的纸杯。
  穆蓉皱眉:“你怎么了?”
  白卓四下环视一圈,确定没人偷听,才朝两人招了招手。
  母女俩对视一眼,疑惑地凑过去,白卓掩唇,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绪初过来了。”
  白桑登时一喜:“真的?”
  穆蓉却将信将疑:“怎么可能……当时我送他去医院的时候,瞧着就是光出气不进气儿,这才几天……你消息准吗?”
  “千真万确。”白卓说:“我在中心医院安排了几个清洁工,虽说上不去顶层,但绪初的电梯有没有动过,还是能看出来的。”
  穆蓉:“那……”
  白卓眼珠转了转,“妈,这样……”他附到穆蓉耳边嘀咕几句。
  穆蓉登时大惊:“你疯了?!”
  白卓严肃:“听我的!”
  ——
  10:55
  大会议室安静下来,与会人员悉数落座,只剩候选席最左侧的位置依然空悬。
  李秘书站在发言台后,看着墙上的挂钟静静等待。
  穆世鸿咳了声,在寂静中开口:“还不开始吗?”
  李秘书笑了笑:“会议时间是十一点,您请稍安勿躁。”
  “该不会还在等什么人吧?”穆世鸿笑:“那人看上去不会来了,不如早点开始,别浪费大家时间。”
  穆蓉一嗤:“平时也没见二哥你这么日理万机,不就五分钟吗,还等不起?”
  穆世鸿扭过头,皮笑肉不笑的:“小妹啊,等下你会后悔这么跟我说话的。”
  “是吗?”穆蓉翻了个白眼:“那就等下再说吧。”
  10:57
  会议室内更加寂静,落针可闻。
  穆世鸿不耐烦地点着手表:“只剩三分钟了李秘书,你最好想清楚。”
  这话无疑是一种威胁,穆世鸿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李秘书手指紧了紧,再次看了眼时钟,清了清嗓子:“……那现在请容许我向诸位介绍本次代理董事长候选人。”
  他五指并拢指向台下:“穆安集团慈善基金主理人,穆蓉女士。”
  “穆安集团第三分部慕安科技总经理,穆世鸿先生——他也是董事长推荐的人选。”
  分针越过五十八分,一分一秒朝整点逼近。
  李秘书低头呼吸了一下,再抬头时神情严肃,似乎以决意不再等待:“那么请同意穆世鸿总经理担任代理董事长的——”
  “时间还没到,一定要现在就开始吗?!”穆蓉急道。
  穆世鸿死水般的眼睛锁在李秘书身上:“开始。”
  两人明显针锋相对,李秘书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再三权衡下还是做出了决定。
  “请投票。”
  话音落下,穆世鸿身后那一排齐刷刷举起了手。
  而本部那群没等到孟绪初来的老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迫于穆海德的推荐,开始稀稀拉拉的举手。只有研究院的旧部还在坚持。
  穆蓉掌心开始冒汗,眼见着再不阻止就要覆水难收,再次打断:“等一下!”
  众人视线齐刷刷看过来,
  穆蓉胸膛起伏:“我有话要说。”
  李秘书也愣了一下:“……好,您请讲。”
  穆蓉下颌绷紧,面上勉强维持冷静,桌下看不见的地方,手指却死死掐着虎口,手指紧得发抖。
  “我……”她闭了闭眼,狠下心一般:“我退出。”
  霎时全场一片寂静。
  台下众人纷纷露出呆滞的表情,李秘书也是一哽,怀疑自己听错了:“您、您确定?”
  连穆世鸿都没想到这一出,震惊一瞬后哈哈笑起来,“突然这么懂事吗小妹?”
  穆蓉梗着脖子回视,极度紧张下却说不出话,头皮涔涔地渗着汗,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几分钟前白卓对她说的话——
  “等下会议开始后,您自动退出竞选,然后把票投给绪初。”
  她一直是信任自己儿子的,可真当话说出口,她又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真的能成吗?孟绪初真的会来吗?
  万一,万一孟绪初来不了,她不就等于亲手送穆世鸿上位,把权利拱手他人吗?甚至在日后自己和家人也再难有好日子过。
  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谨慎起见,李秘书又问了一遍:“穆蓉女士,您确定退出竞选吗?如果您退出,本次选举将直接结束,本部代理董事长将由穆世鸿先生担任。”
  穆蓉彻底慌了,不停扭头看时间:“我、我……”
  她现在完全陷入了两难。
  如果退出,穆世鸿直接当选。可如果不退出,以她的力量根本没法和穆世鸿相较,最后的结果依然是输。
  那、那不如赌一把?穆蓉汗流浃背,赌孟绪初会来。
  分针走过59,秒针一步步逼近,寂静中,只有秒针滴滴答答转动的声音。
  穆蓉咬紧牙关,用沉默拖延着时间,浑身都冒着汗,甚至不敢直视般闭上眼。
  咔嚓——
  极度压抑下,门把忽然转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为轻微,却足以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响动。
  穆蓉霎时睁开眼,猛地朝门口看去。
  众目睽睽下,大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间溢出一丝亮光,紧接着光晕变强,几位助理一齐将门推开,分立两旁。
  会议室外是一大段玻璃走廊,接近正午,日光强烈,灼灼从门框倾泻而出。
  光晕的正中出缓缓走出一道人影,高挑、修长、瘦削,全身包裹在纯黑的西服下,只有脖颈露出一段白皙的皮肤。
  他步伐不紧不慢,双手自然地垂落身侧,右手食指的红宝石戒指盈盈闪着光。
  空气足足安静了好几秒。
  直到后方大门再次合上,那人素白的面容完全陷入室光中,四周才骤然响起惊诧的倒吸和交头接耳的议论。
  穆蓉一口气松下来,几乎是脱力地趴在桌上,捂着胸口喘气,心里默念着万幸万幸。
  孟绪初抬头看了眼高悬的时钟,分针秒针归零,时针咔哒走向十一,眼尾溢出点笑:“还好没有迟到。”
  他皮肤白,唇色淡,声音沙哑音量也不高,眉眼处若有若无流露着一丝大病初愈般的柔和,却又因为眉眼乌黑而显出些许漠然。
  强光下冷淡的神情无处藏匿,萦绕在漆黑睫羽下,莫名让人心里发颤。
  心里有鬼的人已经不敢再看他的脸了,垂下头拿袖子擦汗。
  而本部那些原本还犹犹豫豫的人像找回了主心骨,霎时全收回了手。
  穆世鸿所有表情僵在脸上,刚才还势在必得的笑在这种场景下,蓦然有些讽刺。
  在全场或惊愕或欣喜注视中,孟绪初信步上前,到候选席位上坐下,冲发言台点了点头:“李秘书,中午好。”
  李秘书后背不停冒着冷汗,从孟绪初出现起他双手就不停发着抖,紧紧握住发言台边缘,勉强挤出点笑:“中午好,中午好。”
  穆世鸿坐回自己的位置,显然是心里有气,把椅子拖得滋啦一声,在地面尖锐地摩擦。
  孟绪初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面孔在深黑西服下格外岑冷。
  穆世鸿轻嗤一声:“听说绪初你最近住院了,怎么现在看上去好好的?果然还是流言不可轻信啊。”
  “其实也不算流言。”孟绪初笑了笑:“确实住了几天院,不过托您的福,现在已经好了。”
  穆世鸿面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孟绪初勾了勾唇,没再回应。
  这时穆世鸿身后有个人站了出来,仿佛替他鸣不平般,指着孟绪初:“绪初啊,你病了就回家休息,在这阴阳怪气是什么意思?你二伯也是心疼你公司事情多,怕你再累着。”
  孟绪初回头,脊背松松靠着椅背,上下打量一眼,“张伯伯?”他笑起来:“好久不见了,您还在这儿啊?”
  诡异的亲昵称呼一出,被叫作“张伯伯”的老头就心道不好,果然下一秒听孟绪初道:“听说您最近心脏不太好,上个月才搭了支架,怎么这么快就出来操劳了,该回家享享清福才是。”
  “你!”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你……我好歹也是长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穆世鸿瞪向孟绪初,阴沉的眼睛里带着怒意:“我3部的人还轮不到你来管吧?”
  “各位,各位!”李秘书心力交瘁地劝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他看向穆蓉,努力把流程拉回正轨:“您刚才说的要退出竞选,确定吗?”
  穆蓉总算恢复了些优雅,孟绪初来了,她的心也落回去一半,点了点头:“我退出。”
  “好,”李秘书说:“那现在候选人为我右手边的两位,孟绪初先生和穆世鸿先生。若您赞成孟绪初先生担任本部代理董事长,请举手。”
  他忽的想起来什么,又问穆蓉:“您已经退出竞选,请问您要参与投票吗?”
  穆世鸿似乎没想到这一点,骤然回头,略含威胁地说道:“阿蓉,你给我想清楚了。”
  穆蓉顿了顿,似乎有些纠结,脑中飞速盘算着。
  虽然白卓一定让她这么做,但如果她投给孟绪初,就能保证孟绪初一定当选吗?
  万一本部有人跑票呢?万一还有什么别的他们没考虑到的因素呢?为什么不能直接弃权,两边都不沾染呢?
  她五指攥得紧紧的,犹豫中下意识回头,看见白卓在人群中朝他暗暗点了点头。
  “我……”穆蓉死死咬住下唇,掐着虎口的右手松开,稍稍往上移了一点。
  可没等她举起来,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惊呼,甚至像有人因为太震惊而打翻了水杯,咔嚓玻璃碎裂。
  穆蓉茫然回头,看见她做梦也想不到的画面。
  穆玄诚举手了……
  穆玄诚居然举手了!
  而那声玻璃碎裂,正来自她右手边,穆世鸿的座位。
  “你、你……”穆世鸿反撑着桌面,整个人几乎是倚在桌子上,抬起一只手颤巍巍指着穆玄诚:“你在干什么?!”
  在场的人们惊异之下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小秘书战战兢兢收拾残骸,重新上了一杯茶,也给孟绪初准备了一杯。
  孟绪初看了眼,茶泡得很淡,显然是了解过他的喜好。
  他冲小秘书笑了笑,但只是将茶碗放在一边,并没有喝。
  现场已经开始陷入混乱。
  穆世鸿冲上前就要甩穆玄诚一巴掌,而那个在他眼里一直有些怯懦,没有脾气,热爱当和事佬的小儿子,居然牢牢钳住了他的手腕,再一把甩开。
  他眼睁睁看着小儿子站起身,理了理衣领,沉着道:“孟院长一直管理本部,成效有目共睹。最近公司内部一直不安宁,我认为这个时候不应该再有大的变动,以免人心浮动,再闹出闲言碎语。平稳度过最好。”
  这番话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幌子,穆玄诚甚至没有编一个更加合理的理由来遮掩。
  满座哗然,穆世鸿惊得合不上嘴,满眼血红,怒吼道:“你疯了吗?!”
  “你还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哥哥,你哥哥还等着你——”
  “我当然知道。”穆玄诚打断,缓缓凑到穆世鸿耳边:“但你知道我哥为什么会在里面吗?”
  穆世鸿一惊,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紧接着,他看到小儿子脸上逐渐浮现起一个笑,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毫不纯真,甚至恶劣的笑。
  “你、你……”穆世鸿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全身血液都开始倒流。
  “都是你、你做的?”他眼里像要流出血,嘶哑道:“你和孟绪初……”
  穆玄诚扶他坐下,接着这个动作,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能怪绪哥,是我请他帮忙的,总要拿点什么东西回报。”
  “为什么啊……”穆世鸿字字泣血:“他是你亲哥哥……”
  “事都是他自己犯的,我充其量只能算大义灭亲。”穆玄诚自嘲地笑道:“而且,不管你们有没有当我是亲生的,我都不想继续了。”
  “比起当你手里的刀给我哥搭桥铺路,”他说:“我更希望拿刀的是我自己。”
  说罢,穆玄诚直起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手举得更高。
  穆蓉心脏都快停跳了,慌乱地看着眼色,紧跟着举起了手。
  接下来就很容易了,台下选票四面八方地跟进,大家不敢吱声,瞬息间却纷纷看清了形势,举手的动作毫不含糊。
  李秘书说了什么,穆世鸿已经听不清了,他浑浑噩噩地转头,只看见孟绪初冷白的侧脸。
  孟绪初坐在原处始终没有抬眼,没有开口,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黑色睫羽下唯余一片阴影。
  雷动的掌声下,孟绪初略撑了下桌面站起身,脸上是平淡的笑意。
  恍惚中,穆世鸿觉得他的视线从自己脸上划过一瞬,只一瞬,但寒津津的,生冷的。
  穆世鸿忽然明白孟绪初想做什么了。
  孟绪初对他惩罚,对他弄死林承安的惩罚,是要剜他的心。
  第一步就是把他仅有的两个儿子,从他身边剥离。


第50章 
  十二点整,会议室门再度打开,江骞觅声回头,孟绪初走在第一个。
  他脸上表情甚少,步伐可以称得上慢,但其后浩浩荡荡一屋子人,竟然没有一个敢越过他先离去,个个神色各异,有的张惶,有的窃喜,有的像劫后余生。
  穆世鸿坠在最后,看上去浑浑噩噩,而那个他曾经不在意,现在视为救命稻草的小儿子,正走在孟绪初身后,和几位研究院大佬并肩而行。
  远远看去,人心所向甚为分明。
  孟绪初身边不断有人寒暄、握手,喜气洋洋道着恭喜,江骞停下上前的脚步,耐心等孟绪初一一回应。
  直到有人提议去聚会庆祝,而孟绪初脸上表情更淡,显然有些懒于应付了,江骞才适时上前,以不大但足以被近处几人听见的声音说:
  “孟阔说家里有点事,让您尽快回去一趟。”
  周围人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会意道:“那您先忙您先忙。”“既然有事我们改天再聚。”“对对对,什么时候有时间都可以聚……”
  孟绪初也不再客气地寒暄,只笑了笑,说:“大家也辛苦了,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众人连连应声。
  孟绪初略点了点头,在一众注目中走进电梯,江骞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电梯门合上,孟绪初眼睛眨了眨,视线恍惚有些失焦,又紧紧闭上。
  无人之处,江骞撑住他的肩膀:“还好吗?”
  孟绪初垂着眼皮,摇了摇头:“没事。”
  刚才走廊里光线太强,明晃晃反射在瓷白地砖上,照得他眼花,和那些人握手的时候有一瞬间都看不清人脸,脑袋直发晕。
  现在进了电梯勉强好一些,但仍然觉得脚下虚浮,孟绪初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叮!
  电梯到了地下车库,仓门缓缓打开,江骞半扶着孟绪初上了车,给他系上安全带,吩咐司机:“去医院吧。”
  孟绪初按住他的手:“回家。”
  司机顿住了,看看江骞又看看孟绪初,一时拿不定主意。
  江骞说:“医生交代的,要你结束后直接回医院。”
  孟绪初虚虚靠在椅背上,强撑了半天的脊背松懈下来,看着就有些羸弱。
  他双眼半阖着,低声说:“这么多人盯着,别再多事了,去医院反正也是输液,在家输是一样的。”
  江骞蹙眉,想说那还是有些差距,但孟绪初忽然掩唇咳了起来。
  他嗓子根本好不了那么快,出院前特意做了次雾化,勉强把咳嗽压下来,撑过了早上的会议。
  现在咳嗽又卷土重来,嗓子却已经哑得咳不出声,听上去就是断断续续的气喘。
  偏偏他还没有开始喝水进食,咳起来的时候更不敢轻易沾水,只能先自己熬着,试图靠调整呼吸缓过来。
  他能感觉到江骞身上一下紧绷了起来,抱着他说着什么。
  但孟绪初咳得头晕眼花,耳边只有轰隆隆的心跳,压根听不清江骞的话。
  怕这番动静会唬住江骞,让那人以为他又突染什么重疾,一脚油门把他弄去医院,孟绪初捂着嘴还试图解释为什么不能去,为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及他真的没事。
  “知道了,我知道了。”江骞听他那破锣嗓子吱吱呀呀都替他疼,按着他的胸口用更高的声量压下去:“不去医院,回家回家,你先别说话。”
  他拍拍驾驶座后背,对司机说:“把医生叫过来。”
  “好好好。”司机连忙应下,发车一溜烟驶上回家的路。
  孟绪初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嗓子彻底出不了声,睁着眼睛看窗外飞掠的树影,额角渗着冷汗。
  他领口几颗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江骞解开了,人也倚在江骞臂弯里,江骞的手掌还覆在他胸前,愁眉不展地:“是不是可以喝水了?”
  孟绪初有气无力地摇着头。
  一来这种事最好还是听医生的,本来他现在就是违背遗嘱跑回家的,要是再自己哐哐喝几口水,喝出什么问题来,肯定又要被拖回医院,还要被骂。
  二来,他确实不太想喝。不光是水,任何食物都无法勾起他半点欲望,仿佛这几天的禁食彻底把他的胃抽成了真空,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疼。
  他没说话,但江骞多少能领会他的意思,叹了口气也没再开口,只是将他揽得更紧了些。
  孟绪初身体比平时软很多,这些天他仅靠输营养液过日子,这种勉强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液体无法支撑更多活动,小半个上午的会议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耗个精光。
  江骞甚至觉得孟绪初连思维都变得迟缓了,睫毛颤动的频率很缓慢,呼吸绵长,像某种即将陷入冬眠的小动物。
  江骞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像在抚摸小动物的羽毛。他也没反应,甚至没让他先升起车里的隔板。
  这种不设防的模样让江骞心里涌起一阵欣喜的惶恐,又隐隐伴着酸涩。
  他珍惜这样的接触,却不知道如果清醒过来,孟绪初还能不能答应被他这样抱着。这种不确定的恐慌,又将此刻短暂的瞬间映衬得更加弥足珍贵。
  江骞自觉升起挡板,不是怕被看见,而是不想被看见,这样的孟绪初连他自己都很少能遇到,又为什么要便宜了别人。
  那个司机只是偶尔开一次车,凭什么有这么好运气能看到孟绪初最柔软的样子。
  他为了看到这样的孟绪初,为了让他像在这样没有防备的在自己怀里待一会儿,用了多少时间啊。
  凭什么被别人这么轻易地看了去。
  江骞把孟绪初整个人抱在怀里,侧脸贴在他额头上,感到他脸颊发烫,体温在上升,明显是烧得厉害了。
  这是好事,孟绪初的低烧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体温上不去下不来反反复复熬着,人会熬坏的。
  像现在这样狠狠烧一次,彻底退烧的几率反而更大。
  从公司到家的距离其实不算很近,但江骞觉得一下子就到了,抱着孟绪初下车时甚至十分恋恋不舍。
  医生已经先赶了过来,在客厅里把茶当酒一样发泄地喝着,见到门口的身影蹭地站起身,当即就要开骂。
  江骞一个眼神给他顶了回去。
  医生喉头一哽停在原地,虽然还是生气,却也不敢再高声说话,毕竟孟绪初这保镖冷不丁瞧人一眼,确实挺能吓唬人。
  他轻哼一声:“哟,怎么啦,又把自己给作晕过去了?”
  “不是,”江骞小心翼翼抱着孟绪初,还用一张毛毯将他裹着,小声说:“烧得有点厉害。”
  “烧起来了?!”医生一听,连忙敛了神色,着急忙慌绕过茶几上前。
  孟绪初身上的毯子很厚,毛很软,纯白色毛茸茸的把他圈在里面,又被江骞抱在怀里,脸都遮住了小半,医生要看情况,还得先把脸颊边的毛毯掀开。
  他伸出几根手指,小心翼翼拨弄毯子,忽然觉得这种情形这种动作很眼熟,一时却又想不来在哪里见过,只能检查病人的情况。
  短短一段车程,孟绪初脸都烧红了,眉心无意识蹙着,连耳尖也是红的。
  “嚯哟,”医生发出一声感叹:“行行行,总算烧起来了。”
  他手背贴上孟绪初额头感受了下额温,又小心把毯子盖回去,还下意识隔着毛毯拍了拍孟绪初的头。
  这个动作一出,他立刻就明白刚才那种诡异感从何而来了——他二姐生完孩子,把满月的婴儿抱出来给大家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软得不行的毛毯包着,还盖住半张脸。
  亲戚朋友想看一下,那都得排着队掀毯子,个个稀罕得不行。
  想到这里,医生看江骞的眼神蓦然染上几分复杂,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江骞参悟不了那么丰富的心理活动,只以为医生在嫌弃他用这么厚的毛毯裹人小题大做,解释道:“他刚才一直说冷。”
  “……”
  医生也无法为自己的表情做出合理解释,只能安慰自己他们外国人可能没有这种概念。
  “行吧。”医生挥挥手:“先抱上去吧。”
  江骞把孟绪初抱回房间,给他换上睡衣。
  医生进来给他挂输液袋,把袖管拉上去时,才看到手臂上插留置针的地方已经肿得不成样子,被医用胶带固定过,压痕更加触目惊心。
  他顿了顿,看向江骞:“他事儿忙完了吗,这下可以扎手背了吧?”
  其实两人都清楚孟绪初手臂这个样子不可能再继续了,那些药液经过针头,能不能输得进血管里都是问题。
  医生这么说,无疑是还在对孟绪初固执己见,不爱惜身体生闷气。
  江骞脸色也不好,看着孟绪初伤痕累累的手臂目光沉沉,“换吧。”
  “行。”
  医生点头,二话不说撕开胶带,把手臂的留置针扒出来,带出一串血丝,孟绪初烧得不省人事都在那瞬间皱了皱眉。
  江骞连忙按住孟绪初的小臂,皱眉对医生说:“轻一点。”
  医生把针头扔进托盘,拿出棉签往上面抹药,低头说:“肿成这个样子再轻都会疼,越慢疼得越久,不如快刀斩乱麻。”
  大概是药也有点刺激,孟绪初眉心一直没能舒展。
  江骞自知自己不是专业的,不能越俎代庖指导医生,只能半抱着孟绪初,在他额角轻轻揉着,低声哄:“没事啊,再坚持一下,涂药才能更快好起来……”
  医生听着这种近乎耳语的呢喃,不由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脑子里转了转,但也没说话,重新给孟绪初在手背上扎上针,就在椅子上坐下。
  “先这样吧。”他说:“今天咱们都别休息了,轮班守着吧。”
  江骞搂着孟绪初,把他冰凉的手指攥在掌心,动作很轻柔,说话却只是平静的:“我守着就行,您去客房休息吧。”
  医生挑了挑眉:“他这少说得输到半夜,还得伺候到天亮,不轻松的啊。”
  “我知道。”江骞说:“我没问题,您在客房好好养精神,有什么需要我会联系您的。”
  “可……”
  医生还想说什么,但看江骞抱孟绪初的姿势,握孟绪初手指的样子,脑子又突然转过了弯,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不大适合留在这里。
  他咳了一声站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也行吧,那你注意别让他烧得太过,有什么叫我,我就住楼下。”
  江骞点了点头,没有看过去,只低头帮孟绪初擦着汗,闻言轻声道:“谢谢。”
  “……”
  医生撑着门把,总觉得自己今天格外多余,等了半晌也没见江骞抬头给自己一个目送的眼神,只能沉默地关上了门。
  下午,孟绪初开始烧得很厉害,从最初地喊冷,到无意识昏睡,再到热得大汗淋漓掀被子,总共只用了几个小时。
  要不是医生拦着,江骞一度想要把他弄回医院,再来个全身检查。
  直到夕阳渐落,他额头滚烫的热度才开始减弱,江骞守在床边,感觉自己也跟着出了一身冷汗。
  孟绪初彻底失去了意识,脸颊蹭着江骞的颈窝也不知道动弹。
  江骞看着满窗台金黄的余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将孟绪初抱得更紧。
  过了很久他才动了一下,缓缓抬头,看见深蓝的天幕上坠起星星,灿烂地闪烁着。
  他恍惚意识到,雨季好像过去了。
  ·
  半夜,缠绵孟绪初好几天的低烧总算退了下去。
  但他人没醒,连江骞给他换衣服都没有知觉,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睁开眼,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睁眼时,江骞正用棉签往他嘴唇上沾水,眼前是朦胧的天光,时间似乎还早,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孟绪初花了一点时间才让视线对焦,撞进江骞灰蓝色的眼睛里。
  离得很近的时候,江骞的五官看上去就不会那么锐利,线条仿佛柔和了下来,像隔着一层薄雾,坚冰似的眼珠也变成了蓝色的云。
  这是种很神奇的现象,孟绪初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视觉来带的偏差,总之他以前不会这么盯着江骞看,即便好奇,理智也会驱使他移开视线。
  现在大概是理智还没有恢复吧,孟绪初突然想搞懂其中的缘由,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怎么了?”
  江骞终于忍不住问。
  他从来没被孟绪初看过这么久,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孟绪初睫毛太长了,眼珠又很黑,发丝冷浸浸地扫着脸颊,也是乌黑的,皮肤却很白,哪怕室光昏暗,也依旧耀眼,冲击力强的难以想象。
  有一瞬间江骞甚至想蒙住他的眼睛。
  孟绪初下意识张了张嘴,脖颈被人轻轻按住,江骞叹了口气:“算了,先不说话吧。”
  孟绪初又闭上嘴,其实他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只是发呆走神地看了对方一会儿,应该不需要特意解释什么。
  江骞脸上没什么表情,放下棉签,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又托着他的后颈把他抱起来一点。
  孟绪初觉得江骞手臂有些紧绷,但他已经靠进了江骞怀里,脸颊贴在他颈侧,不再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江骞抱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听过睡美人的故事吗?”
  孟绪初:“……?”
  江骞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笑了下,又叹口气,似乎积攒起了些许能量,身上也放松了些,说:
  “我差点以为你也被什么纺织机扎破手指了。”
  孟绪初:“…………”
  孟绪初觉得江骞好像在内涵他睡得久,但他没证据,只能略撇了撇嘴。
  江骞又笑起来,这次好像是真的开心。
  医生就住在楼下客房,却姗姗来迟,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江骞扶孟绪初靠坐在床头,不再搂着抱着才若无其事推门而入。
  他大致给孟绪初检查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行了,应该没问题了。”说着扭头看了眼窗外,又是一个晴天。
  “果然天气好了你也好得快,上辈子是向日葵吗?”
  孟绪初:“……”
  一醒过来就连着被怼了两次,孟绪初心情不太美妙,冷着脸皱了皱眉。
  医生却笑得更欢,让江骞去倒杯热水过来,再带支吸管。
  江骞忙照他说的做,把水杯递过来时问:“可以喝了?”
  “先试试,”医生点头,“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你家王阿姨早就弄好了吃的,喝点水润润嗓子就可以试着吃点了,再不然都要瘦成人干了。”
  孟绪初没说话,伸出手要拿杯子,却被江骞挡开,捏着吸管送到他嘴边。
  一旦清醒,孟绪初就对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不太自在,手指缩了缩,最终没有矫情一定要自己来,张开嘴吸了一口。
  嗓子还是很疼,一口温水下去像吞了一把刀片,生生刮着喉咙,差点让他呛着呕出来。
  “慢点。”江骞扶住他的胸口。
  医生连忙把水杯拿走,等孟绪初捂着嘴把这口气喘匀,才小心翼翼又把杯子递回去:“小口小口喝,别着急,慢慢润着嗓子。”
  孟绪初额头出了点汗,嘴唇干涩发白,显然是禁水太久猛地一碰到水源没忍住,本能地喝了一大口,结果把自己整难受了,哽得心口都发疼。
  他皱眉垂了垂胸口,拳头被江骞挡下来,手掌替上去轻轻揉着,揉到孟绪初长长抒了口气。
  叩叩——
  房门被敲响,王阿姨捧着一个小碗进来,她将一锅食材炖煮熬制成这么一小碗精华,人还没出现,香气就先声夺人。
  孟绪初很明显看到医生咽了下口水,目光紧盯那只小碗,却还十分有职业操守地评价道:“流食,有营养,好消化,可以吃。”
  江骞从王阿姨手里接过小碗,舀了一勺吹凉放到孟绪初唇边。
  孟绪初其实完全不觉得饿,但在众人充满期盼的灼灼目光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咸香充斥口腔,舌头感受到了美味,胃却不然。
  浓浓的一口粥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除了依然刺得嗓子有点疼以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胃疼或者呕吐。
  反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异物感,准确的说,他的胃是异物。
  进食那几天,孟绪初只有最开始饿得不太舒服,后来他的胃就开始麻木,到最后仿佛不再有这个器官。
  一直到现在,那口粥下去后,孟绪初才忽然感觉到有这么个东西在身体里,就像凭空从外界塞了个胃进来,奇怪的陌生又熟悉,若有若无顶着心口。
  他皱起眉,不太舒服地揉了揉胃。
  王阿姨神色一变:“不好吃吗?”
  江骞也放下碗,手掌贴到他上腹:“疼?”
  “……没有。”孟绪初摇了摇头,把江骞的手拉开,在四面八方紧张的注视下,选择压下那一丁点不适应,对江骞说:“再喂一勺吧。”
  王阿姨立即露出喜悦的笑容。
  吃完饭,医生又留了半个小时,确定孟绪初没有出现胃疼呕吐的症状,才终于真正松了口气。
  “应该是没有大问题了。”他说:“后面就好好养着,一点一点加食物,千万不可以操之过急。记得也别太劳心费神,控制情绪,切忌大悲大喜。觉得有力气了,也可以稍微运动一下。”
  孟绪初一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医生走后,孟绪初又休息了一会儿,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胃里有些发胀,大概是吃下去的食物没消化。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最终决定下床溜达一下。
  走到二楼露台时又看到江骞。
  那人正在浅草坪上遛狗,哈索好像更大了,或者说更壮了,起越时前后腿肌肉喷张,浑身都是腱子肉,是条很帅气的狗。
  反观他家卫生纸,现在进入了尴尬期,潦草得很,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然就是找人撒娇,果然品种不同差别是真的很大。
  孟绪初不自觉露出点笑,一边揉着胃,一边看向江骞。
  江骞慢悠悠牵着锁链,只在狗蹦得太欢时紧一紧链子,或者低声呵斥一句,之后再不出声,也不会跟着哈索一起玩闹。
  除了偶尔在孟绪初面前说些浑话以为,他其实是比较沉闷的性格。
  孟绪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手机嗡嗡响了两声,是一条简短的消息:[五份资料已查清,已发。]
  孟绪初眉梢一挑。
  是穆庭樾留在书房里的几个人的资料,孟绪初盯着屏幕,沉沉地想着,居然这么久才查出来吗?
  他按灭手机,转身时,视线从江骞身上虚虚划过,而后径直去了书房。
  江骞将哈索关回笼子里,冥冥之中感应到什么,抬头时二楼露台早却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株在海棠在微风中摇曳。
  ·
  孟绪初回到书房,打开计算机,找出那封加密邮件,戴上耳机和手机那端通话。
  “您给的五份简历里,有四份都是电子合成的,只有最后一份的人真正存在过。”电话那头说。
  孟绪初敏锐地察觉出了用词的微妙:“存在过?”
  “没错,”那边顿了顿,“现在已经死了。而且——您或许曾经见过他。”
  孟绪初眉心微动,点开那份数据,一边快速阅读,一边说:“继续。”
  资料上的是那个人的一些生平,但孟绪初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他,快速往下滑动鼠标。
  耳机里,对面一刻不停说着:“艾伦,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十五岁前经历不详,十五岁后在兰恩家族的庄园里担任园丁的工作,说是园丁,其实一直在帮布鲁·兰恩从事一些隐秘交易。”
  “最后一次出现是五年前,索马里海峡的那场船难。”对面停了一下,接着道:“他当时就在劫持你们商船的那支队伍里。”
  孟绪初手指一顿,鼠标堪堪停在那行字上——LAING。
  “兰恩……”孟绪初轻启双唇:“不是说是海盗吗?”
  “是的,”对面说:“早些年索马里海峡海盗猖獗,您当年那场事故,对面明摆着是袭击商船,再多又查不出来,只能归结于海盗。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孟绪初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兰恩是什么?”
  “嗯……”对面似乎有些为难:“抱歉,关于这点我们能查到的很少。只知道兰恩家族曾是旧式贵族公爵之后,王朝覆灭后落寞过很长一段时间,二十世纪初又开始在旧金山兴盛,后举家搬迁,只知道仍然在加州,但具体位置无人知晓。”
  “这个家族隐秘已久,所有产业均分布各州,由专人打理。二十一世纪后该家族内部人员从未公开露面。他们这一代直系有两兄弟,均未留下任何影像。”
  “哥哥布鲁·兰恩据说是这一代的继承人,您那次的船难推测也是他的手笔。但有趣的是,最后继承家族的却是他的弟弟赛恩斯·兰恩。”
  孟绪初眉梢一挑:“赛恩斯?”
  “是的。”对面说:“赛恩斯继承家族的日子,正好在船难后的第六个月。”
  孟绪初眉心狠狠一跳。
  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在脑海里乱窜,真相仿佛呼之欲出,又仿佛更加遥远,孟绪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伏在桌上,疲惫地摁住太阳穴,感到心绪翻涌。
  久久没得到响应,对面似乎也有些不安:“您、您还好吗?”
  孟绪初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心绪:“没事,你辛苦了。”
  他反手掐断通话,摘掉耳机,仰面向后倒在椅背上。
  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没有打开,却被窗外的阳光映得闪烁不断。
  孟绪初感到一阵荒谬的可笑。
  穆庭樾选择派来他身边的保镖,是曾经在海上袭击过他的一员,差点让他们全部送命。
  江骞却顶替了这个身份来到他的身边。
  江骞认识他们吗?江骞是谁呢?一个远在美洲大陆,八竿子打不着的家族,为什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也对,江骞不是说过吗?他在美洲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长大。
  这倒是没骗他。
  心绪不断翻涌,所有情绪沉沉压在心口,孟绪初不由苦笑,那他为什么又再也不愿意多告诉他一点呢?
  孟绪初猝然起身,牵扯起一阵胃痛又骤然弯腰。
  他手撑在桌面上,低低倒吸了口气,握拳在上腹压了压,然后直起身,径直往楼上走去。
  三楼是孟绪初少有涉足的地方。
  一来,那里会总会触发他在理疗室复建的痛苦回忆;二来,江骞一直住三楼,孟绪初没去过他的房间,也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
  但现在他却站到了江骞的卧室门口。
  江骞从不让人进他的卧室,也不需要保洁帮他清扫,他一直都独自整理自己房间。
  孟绪初不确定该不该问王阿姨要钥匙,手却已经覆在了门把上,轻轻一压,门竟然开了。
  江骞竟然不锁门!
  孟绪初感到极致的怪异,不自觉地收紧手指,缓慢推开了门。
  下一秒却愣住了,眉心不安地皱起。
  倒不是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肮脏混乱,相反,江骞把这间卧室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房间面积不大,屋里窗帘开着,光线明亮,一览无余。
  唯一奇怪的是,里面有很多贝壳。
  贝壳相框、贝壳灯罩、贝壳风铃,连书架上原本用来放书的地方,也全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贝壳工艺品。
  孟绪初不讨厌贝壳,但一个房间里同时出现这么多,实在是有些诡异,让人不自觉汗毛倒立。
  孟绪初伫立门边,恍惚想起来,江骞似乎确实说过自己有收集贝壳的爱好。
  但这会不会太过了?
  他慢慢走进去,关上门,在书架前的长桌旁停下来。
  这应该是江骞工作阅读的地方,摆着一个笔记本计算机,几本书,和一些贝壳装饰。
  孟绪初手指悬在计算机上空,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既怕有密码什么都看不见,更怕他的计算机和房门一样从不上锁,会让他看见什么。
  他就这么和自己僵持了一会儿,直到手指开始发抖,极度不安下胃痛愈演愈烈。
  忽然旁边的相框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一个很漂亮的贝壳相框,后面的贝壳闪烁着珍珠一样淡粉色的光芒。
  鬼使神差的,孟绪初把相框转了过来,然后蓦地愣在了原地。
  相片里的人有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穿一件五颜六色的无袖背心,在沙滩上奔跑。
  孟绪初心脏剧烈震动。
  他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过这么鲜艳的衣服,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笑得这么开心。
  但他记得,那是他大学毕业的前,和同学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圣塔克鲁兹海滩玩的那一天。
  而他的脖子上,正挂着一串随手买来的贝壳项链。
  孟绪初到现在都记得,那串项链非常便宜,至多不过五六美元,和江骞书架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工艺品天壤之别。


第51章 
  孟绪初狠狠眩晕了一瞬。
  手指发颤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摔碎那个贝壳相框。
  相框歪倒在桌面,被孟绪初抖着手扶起来,阳光洒在照片上,就好像当年海边的落日还洒在他身上。
  孟绪初回忆起那种温暖的感觉,再次看照片里的自己,又感到一阵荒芜的悲凉。
  那个人是他没错,却又不像他。
  竟然这么快乐,竟然会在海边奔跑,会心血来潮买一串贝壳项链挂在身上,还傻乎乎的好像在追逐日落。
  日落怎么能追得到呢?
  可那个时候他好像不在乎。
  最近孟绪初总从镜子里凝望自己,看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削瘦的身体,和冰冷的眼睛。
  乍看有些心惊,久了其实觉得也还好。可能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孟绪初告诉自己,可能他一直就是这种死气沉沉,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但这张照片狠狠刺痛了他的神经,像一根淬了冰的针蓦然扎进心里最深处,叫嚣着、沸腾着提醒他:不是的。
  他不是生来就有一双虚伪的眼睛。
  他也有过鲜活、健康、很讨人喜欢的时候。
  孟绪初看着那张照片,像在看另一个人,相隔万里时空,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对望。这种感觉很痛苦。
  但最让他难过的是,江骞竟然见过那个时候的自己。
  他见过那个时候他,又来到现在的他的身边,会是什么心情啊?
  看到一个和记忆中完全扭曲变样的人,会怎么想啊?
  连孟绪初自己都无法接受这种落差,江骞又为什么,还不离开……
  孟绪初无法再想下去了。
  每一个可能性都让他感到无比痛苦,被隐瞒的愤怒、伪装被拆穿的难堪、以及乍知江骞明明见证过一切,却仍旧装作一无所知留在他身边的惊愕无措,全都混杂在心里。
  耳边轰轰作响,心跳撞击耳膜,孟绪初伏下身,难过得快要吐出来。
  他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江骞的房间。
  关门时手指发颤,走路时腿脚不听使唤,他竭力控制情绪,转过拐角却看见了江骞。
  江骞正坐在楼梯衔接的平台上,低头逗着小狗玩。孟绪初脚步顿住,停在了楼梯中央。
  江骞没有抬头。
  走廊上空有一块敞开的天窗,从外面漫进青白的光,落到江骞身上时已十分稀薄,不足以照亮他的面容。
  他显然早就发现了孟绪初,却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
  孟绪初五指撑在扶手上,无法前进无法后退,只能这么静默地站着。
  过了很久江骞才开口,夹杂轻微的叹息:“怎么不下来?”
  孟绪初哑着嗓子:“你呢,你为什么停在这里。”
  “在等你。”江骞说:“等你出来,我再回去。”
  孟绪初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江骞,终于无法欺骗自己地意识到,江骞确实在这里待很久了。
  他看着他上楼,看着他进入房间,再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出来,却一步也没有再靠近。
  孟绪初不自觉地收紧五指,感到关节冰冷僵硬:“所以你是故意不锁门的?”
  罕见的,江骞沉默了。
  他不再抚摸小狗,缓缓抬起头,看向孟绪初的眼睛——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晶莹的、黝黑的、形状饱满的、欲语还休的。
  江骞每每望进那双眼睛,心里就像有千万根羽毛在挠,现在也是一样。
  孟绪初眼尾带了些润泽的湿迹,长睫翕动,其间掩映翻涌的情绪,竭力克制后仍然涓流般丝丝缕缕淌出来。
  他可能在愤怒,可能在试探,也可能有茫然或者短促的慌张,总之很生动。
  总之江骞看过一次之后,再也无法忘记那种神采。
  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既怕孟绪初走进他的房间,将他隐秘的、难以启齿的心事揭开;也怕孟绪初不来,怕他永远只会经过,像蝴蝶一样略略停留休息翅膀,然后毫无留恋地飞向远方。
  那样他的一切就只能尘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百年后化为不起眼的遗迹。
  住进这栋房子以后,江骞每天每天都会将孟绪初给他的房间精心打扫一遍,再合上房门,关得紧紧的却不上锁。
  然后去二楼露台,把正在的看花的孟绪初叫回来吃饭。
  从三楼到二楼露台的那一小会儿,是一天里江骞心绪最激荡的时候。
  偶尔他甚至会紧张得停下来,就停在现在这个平台上,抬头看一会儿天窗。
  那里时而阳光明媚,时而暴雨倾盆,他会根据天气猜测孟绪初的心情,再猜他今天会不会去自己房间。
  每当有肯定的念头的出现,他就感到脊椎发麻,电流顺着神经蹿进大脑,心率不断加快。
  这种未知的恐惧和喜悦支撑他度过每一天,提心吊胆而又满怀期待。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了。当缥缈的情绪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点点积累、沉淀、化为实质,源头就变得难以摸索。
  江骞思索了很久,也找不出精确的语言去描述自己的内心和所作所为,半晌,他只能针对那句提问给出回答:
  “是。”
  他的的确确是故意不锁门的,这点毋庸置疑。
  “你……”孟绪初似乎对他这么久只说出一个字而感到荒谬,“那你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只敢停在这里?”他轻声说:“那是你的房间。”
  江骞说:“这是你的屋子。”
  孟绪初笑了:“这时候念起主客之道了?”
  江骞抿了抿唇,定定看着孟绪初。
  孟绪初站在楼梯上,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脸色很白。
  他穿一件黑色的针织毛衣,很薄很宽松,锁骨和脖颈的皮肤也是同样的毫无血色,五指按在扶手上,指关节青白。
  他也没说话了,垂着睫毛和江骞对视,貌似笔直地站立着,却又像是悄悄把全部重心都移到了扶手上,勉力显出从容的模样。
  江骞蹙了蹙眉,隐约感到心慌。
  他站起来,把小狗放跑,朝孟绪初走近,孟绪初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江骞就感应到什么似的停了下来。
  “江骞。”孟绪初声音已经很低了:“你认识我?”
  他像是压着某种哽咽一般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认识我?”
  孟绪初状态确实不对。
  如果说一开始还能将他的一丁点不对劲理解为情绪激动,那现在他的痛苦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不舒服。
  江骞额角跳了一下,快步上前朝他伸出手:“先下来,楼梯上不安全,我们下来再说。”
  孟绪初轻笑了下,垂着眼,没有接江骞的手,径自向下走。
  忽然他顿了顿,眉间染上某种痛楚,身形晃了晃,脱力地往楼下栽去。
  江骞瞳孔一缩,奋力往前扑去,却也只来得及接住孟绪初,撞击下两人齐齐摔下了楼,落在楼梯间缓冲的平台上。
  砰!
  江骞脊背重重砸在木质地板上,落下的距离不算高,但两个成年人的重量猛地砸下,冲击力不可小觑,地板都随之震了震。
  江骞脑子里懵了一瞬,随即又被急速飙升的肾上腺素拉回理智,心跳猛冲咽喉,耳边轰鸣。
  他把孟绪初从怀里拉出来,孟绪初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弓,浑身冒着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短短片刻,他额发就湿透了,睫毛也沾着雾气不断抖,天窗里烟青色的光漫进来,将他脖颈的细汗映出碎钻般盈盈的光,他侧脸也是渗人的青白,按着胃倒吸气。
  江骞暗骂一声,抱起孟绪初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房间。
  孟绪初一沾床就把自己缩成一团,双臂横在腰腹上,胸膛难耐地起伏着。
  糟糕透了,江骞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
  医生走之前再三叮嘱不能让孟绪初情绪激动,他转头就把人刺激成这样。
  江骞一颗心七上八下,从背后抱住孟绪初时都不敢用力,掌心撑着他瘦削的脊背。
  孟绪初像是疼得狠了,身体僵了一瞬,趴在床边剧烈干呕了几下,而后脸色一变,吐了。
  王阿姨精心炖煮小半天的精华全部白费。
  门外传来哒哒走路的声音,家里做洒扫的小姑娘,见天气好想把花抱出去晒晒太阳,路过房门口看见这一幕,吓得差点砸了盆栽。
  她不是孟绪初身边亲近的人,从没见过这种孟绪初模样,满头大汗,痛苦脆弱得像要死掉,而江骞抱着他不断低声哄着。
  小姑娘站在门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要进去还是要离开,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帮,结结巴巴的:“孟孟孟……您您您……”
  孟绪初疼得发晕,手指痉挛似的扣在江骞袖管上,僵得挪不开。
  江骞想去帮他拿药也分身乏术,正搓着他的手指哄,抬头一见有人来了,也不管是谁,直接道:“去把药拿来!”
  “什、什么药?”小姑娘根本不知道孟绪初平时在吃什么药,满脸无措。
  江骞沉声:“楼下,储物柜,胃药。”
  小姑娘还是懵,但对上江骞岑冷的眼睛整个人抖了一下,当即蹿下了楼。
  不过她动作倒是快,三两下又蹿了回来,扒拉着一盒药,从里面掏出一板没开封过的胶囊,还试图参考说明书,哆哆嗦嗦地问:“是、是这个吗?”
  江骞扫一眼就知道她拿错了,这种普通缓解胃胀消食的药对孟绪初根本没有作用,他连盒带说明书随手扔到床头边,说:“直接把医药箱拿上来。”
  “好!”小姑娘又一溜烟跑了一趟。
  吃过药后孟绪初胃里的痉挛稍显缓解,小姑娘识趣地将弄脏的地毯收走扔掉,还帮他们带上了门。
  江骞抱着孟绪初,手掌在他上腹轻轻揉着。孟绪初虽然不再疼得发抖,但呼吸仍然急促,若有若无地偏着头不去看江骞。
  江骞轻叹一声,抬手替他拭去额角的冷汗,“不生气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全部告诉你,别气了。”
  他捂着孟绪初的胃:“再气还要疼。”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没开口,脸色依旧惨白,余光瞟到床头时停了停,忽然伸出手。
  “别乱动。”江骞握住他的手腕:“想拿什么?”
  孟绪初就往上指了指,江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药盒?”
  “不是……”孟绪初说。
  他嗓子很哑,如果不是江骞就贴在他身边,这么低的声音几乎唤不起任何注意。
  江骞想了想,把药盒边的说明书拿了过来:“这个?”
  孟绪初点了点头,翻开说明书就要开始读,江骞一时没懂他的目的,但还是护着他的胃扶他坐了起来。
  孟绪初身上没力,手指虚虚发着抖,却很认真地看着那几页纸。
  就在刚才,余光瞟过去的瞬间,他似乎觉得上面有铅笔划过的痕迹,但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头晕眼花下的幻觉。
  孟绪初蹙着眉,看完一页后,将那张说明书翻到背面——上面果然有字,铅笔写的,很浅、不清晰,似乎还有橡皮擦擦过的痕迹。
  好像写字的人内心十分纠结,写过又擦掉,写过又擦掉,反反复复好几次,最终留下这样的印记。
  上面写着——对不起。
  孟绪初眉心狠狠一跳。
  ——对不起小初,对不起小林老师。
  孟绪初一把抓过床头的药盒,一盒很普通的胃药。
  脑中闪过一幕画面,他记起来了,是叶老伯给的。
  作为曾经救过林承安和林涧一命的恩人,林、穆两家一直对这位叶老伯照顾有加。
  好几个月前叶奶奶去世,穆海德还特地让孟绪初去葬礼给叶老伯送钱,临走前叶老伯给了他这样一盒药。
  只是这种药他一向用不上,就一直留在了医药箱里。
  但叶老伯为什么要写这样一行字,又为什么要写在这么隐秘的地方,还纠结这么多次?
  孟绪初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哐哐乱跳,让他惊愕也让他恐惧。
  叶老伯是林家的恩人啊,所有人都有可能对不起林家,但他不应该……
  孟绪初不知道该怎么想,他脑海里浮现出断断续续的猜测,却又不敢真的想下去,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了?”江骞揽住孟绪初的肩,略带强硬地从他手里抽出那张纸。
  但当看到上面的内容时,他脸上也浮现出了片刻的惊疑。
  孟绪初低低喘了口气,拿出手机要打电话,指尖落在拨出键上时才猛地想起,叶老伯早就搬家了。
  他那次去葬礼,穆海德给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忙叶老伯搬回老家。
  而叶老伯不用手机,以前所有的联系都靠家里那台老式座机,现在回到乡村座机闲置下来,一时半会儿的竟然还没法联系到人了?
  孟绪初怔忪两秒,终于明白穆海德当时为什么叫他去了,是想让他亲手把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物送走吗?
  想看他日后回想起来、明白过来时后悔不已的模样吗?
  孟绪初不禁冷笑出声,深吸一口气,掐着胃弯下腰。
  “找孟阔,”他说:“让他一个小时内联系到叶老伯。”
  他抬头看向江骞,眼珠黑涔涔的:“如果不行,你跟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日暮西沉,车停在院子里,江骞简单收拾好行李袋放进后备箱,抬手看了眼时间。
  “诶,等等等等!”孟阔又拖着大包小包,轰一声塞进车里,“这些也带上。”
  行李箱硕大且占地方,一屁股将两个可怜兮兮的手提袋挤去了一边,如果说刚才还是轻装简行,现在就像要举家搬迁。
  江骞看了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
  孟阔撑在箱子上,另一手叉腰,想到孟绪初交代给自己的事没办成,就忍不住叹气:“怎么会找不到呢……”
  “骞哥你说,好好一个大活人还能蒸发了不成?”
  “别瞎说。”江骞皱眉:“别让他听见。”
  孟阔咳了声,收敛了神情,勉强把心里那些不安的猜测压了回去。
  江骞扭头,孟阔顺着他的视线一起看过去,见孟绪初推开大门。
  他应该也是打算轻装简行,白色T恤上套了件深灰色的薄外套,穿得很休闲,只是没了挺括西服的支撑,身形看上去有些萧索。
  孟阔忧心忡忡的:“他是不是又瘦了,上过称吗最近?”
  江骞摇头:“他很抗拒称体重。”
  孟阔啧了声:“那少说五斤打底了。”
  说话间,孟绪初已经走近,孟阔适时闭上嘴,但那些话似乎已经传进了孟绪初耳朵里。
  孟绪初斜着眼梢扫他一眼,他就怂了吧唧得后退。好在孟绪初今天没心情数落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但他没看江骞,抱着胳膊神情淡淡的。江骞站在原处没出声,一如既往保持他沉默寡言的人设。
  孟阔隐约觉得气氛稍显怪异,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正盘算着怎么出言调节,就见孟绪初对着后备箱里皱起眉:“都是些什么?”
  “嗯……啊?”思路被打断,孟阔卡了下壳,“都、都是好东西,必需品!”
  他拍拍箱子献宝似的:“床单被罩、棉衣棉裤、毛毯热水袋……哦还有这个,王阿姨煲的汤,还有饭,让你们带着路上吃……”
  他越说孟绪初眉头皱得越紧:“有必要么?”
  “怎么没必要啊!”孟阔睁大眼睛:“这路上少说五六个小时呢,服务区的饭你又吃不惯,不带点吃的你准备饿死在半路上吗?”
  “我是说……”孟绪初深吸了口气:“棉衣棉裤那些,有必要么?”
  “额……”孟阔顿了一下。
  凭心而论,现在天气确实不冷,刚刚入秋,夏日余韵尚存,他和江骞穿短袖都嫌热,也就是孟绪初体质差点,在外面披了件外套。
  但棉衣棉裤这种过冬的玩意儿,任谁看都有些过了。
  孟阔自诩是个诚实坦荡的好青年,一时没编出话来忽悠孟绪初。
  “山里气温低,说不定能用上。”
  江骞开始忽悠了!
  孟阔猛地扭头,露出钦佩的神情,搭上江骞的肩冲孟绪初竖起大拇指:“我骞哥说得对。”
  谁知道孟绪初压根不看他,视线牢牢锁在江骞身上,目光沉沉带着不满。
  夕阳余晖洒在他身上,他纤长的睫毛的末梢像落上金粉,微风一吹就有金碎盈盈抖落,衬得他瞳仁也不似往常那般黝黑,而有些幽深的余韵,脸庞却仍然苍白。
  孟阔一向是怕他用这种模样看人的——孟绪初越安静越好看,越安静越可怕。
  孟阔咳了声,松开搭在江骞肩上的胳膊,识趣地站到了一边。
  但江骞显然没他那么会看眼色,他甚至喜欢迎难而上,面不改色道:“山里湿气也重,厚衣服热水袋其实很有用,带上吧,晚上你会庆幸拥有它们的。”
  孟绪初脸色更沉了,连带着嘴角都轻微下撇。
  江骞笑了笑,碰了下他的后背,带他往前走:“先上车吧,外面风大。”
  说来稀奇,孟绪初看上去那么坚持不愿意带厚衣服,但真当被江骞半哄半骗地带走了,也没再强行折返回来把箱子扔出去。
  孟阔啧啧称奇,仔细回味了下,突然冒出个念头,觉得孟绪初在意的压根不是那几件衣服。
  以他这么多年的对孟绪初的了解,他现在这副模样,更像是遇着了些气不过的事,非要跟江骞呛上这么一口气心里才会舒服的样子。
  孟阔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江骞老惹孟绪初生气,家里上上下下早就见怪不怪了。
  总之孟绪初愿意把东西带上就是好事。
  孟阔悄悄松了口气,把后备箱关好,跟在后头琢磨着怎么让孟绪初也带自己一起去。
  但从车屁股后头绕过去,猛地撞进眼里的,就是江骞揽着孟绪初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的样子。
  那嘴皮子翻得,和他人狠话不多的人设完全不符,江骞来他们家也有一两年了,孟阔就没见他用这种语速跟自己说过话,不由大惊。
  但孟绪初明显听过很多次了,而且听烦了,抱着胳膊把头偏去一边。
  江骞更加习以为常地按着他的耳朵,把他脸转了回来,嘴上一刻不停,动作熟练地让人心疼。
  孟阔顿在原地,那句“想要加入他们”的话就这么猛地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直到江骞坐上驾驶座,车门砰地合上扬长而去,车尾气甩了他一脸,他也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最后只能搓着手灰溜溜回家,在心里安慰自己,孟绪初把他留下,是为了让他看好家里,是信任他的表现。
  没错,一定是这样。
  ·
  穆家老宅。
  书房里,遮光窗帘被悉数拉拢,壁灯发出昏暗的光。管家将一壶浓茶放到矮桌上,手边的玻璃烟灰缸堆了满满的烟蒂。
  穆世鸿把最后一支燃尽的香烟扔进去,冲管家摆了摆手:“拿去倒了吧。”
  管家颔首称是,捧起烟灰缸退了出去,木门合上,走廊里渗进的最后一丝光晕也被阻断,室内幽深晦暗。
  窗台前,火热的骄阳透过厚重的绒布窗帘,隐隐映出如血般的暗红。穆海德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杵着拐杖走过来。
  这已经是一座很老的屋子了,拐杖敲在地板上,发出很轻微的吱呀声,随着缓慢的脚步靠近,咚咚,咚咚——
  穆世鸿觅声抬头,瘫在沙发上的身子勉强坐直了些,看穆海德的眼神有些心虚。
  穆海德先是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背撑得笔直,双手搭在拐杖上。
  他身量高骨架大,是很威严的长相。
  但他比穆世鸿大了十几岁,又因为前些年的船难受伤,现在衰老消瘦,脸皮耷拉着,把本就向下的嘴角压得更加下垂。眼皮堆栈遮住一半瞳孔,眼神却仍旧锐利如鹰隼。
  如果说曾经的他还能用威严来形容,那现在浑身就只透露着一种垂垂老矣却不甘的阴狠。
  “还没转过脑筋吗?”穆海德问。
  穆世鸿很是颓丧地抓了把头发:“玄诚……我没想过他会背叛我,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
  “如果不是孟绪初在里面挑唆,又怎么会……”穆世鸿眼里腾起恨意:“他恨我,就要把两个儿子都从我身边带走,让我孤立无援,让我众叛亲离……早知道这样,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该掐死他……”
  穆海德皱了皱没,似是对这种恶毒的话感到不悦:“一叶障目啊,你还是没想清楚。”
  他说:“那件事我已经帮你查过了,大半年前,庭樾病重时候就开始了。”穆海德笑了:“确实是玄诚先找的绪初,绪初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些你大儿子犯事的数据,又在后来的日子高调行事,给他挡了不少注意。”
  “仔细想想,前几个月你们明争暗斗的,最后得益的不都是玄诚吗,只不过你一心只盯着绪初,又因为玄诚在你面前表现得乖巧听话才没发觉。”
  穆世鸿瞳孔动了动。
  “现在该醒醒了,玄诚一心就是想搞掉他哥,甚至你,”穆海德说:“大半年前,或许更早,他就这么想了。”
  “不可能!”穆世鸿猛地站起身,不肯承认自己教出了这样一个儿子:“玄诚他不可能,一定是孟绪初,一定他挑拨的不然玄诚不会——”
  “玄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真的不知道吗?”穆海德冷声道:“从你们夫妻两执意扶持愚蠢的大儿子,而忽视真正可能成事的小儿子开始,就该料想到这个结局了。”
  他挑起拐杖在穆世鸿的肩上点了点,穆世鸿抖了下,很轻微的力道也让感到压迫一般,无声地跌坐回去。
  穆海德收回拐杖,眼皮又耷拉下来:“从小到大你们对玄诚什么样子,对天诚又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有数。当爹妈的不能一碗水端平,不怪孩子心里有怨气啊。”
  “可是……”
  穆世鸿难堪地低下头,他承认,他们夫妻两确实从小偏心大儿子。
  谁让小儿子是意外怀孕生下来的呢,他年轻时就找先生算过,说他命格特殊,一子则达官显贵,多子则克父克母。
  果然于柳怀孕时就百般不是,吃过一次打胎药都没能把孩子打下来,生产时还难缠,差点去掉半条命,他们都觉得这孩子不吉利。
  穆世鸿不甘心:“只是一点偏心他就要这样报复我吗?家里孩子多的哪个敢说自己完全不偏心的?这么多年我少他吃还是少他穿了?”
  “我们也不是没为他考虑,等以后他哥哥接了我的班,还会亏待他不成,他——”
  穆海德笑:“怎么不说了?你也知道玄诚不是那种愿意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讨施舍的人?”
  穆世鸿语塞。
  “不过绪初也确实厉害,”穆海德感叹道:“放眼看看咱家那些小辈,小卓、桑桑,哪一个不是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
  他点点穆世鸿:“你啊,就是脾气太急。要是你也学着他那么春风化雨地说话,把表面功夫做好,想来玄诚也不至于完全倒戈。”
  穆世鸿恶狠狠的:“他就是祸害,闹得我们一家不得安宁。”
  “我早就告诉过你,对付祸害有对付祸害的办法。”穆海德说:“可你看看你,只会小打小闹,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你不敢动他吗,也难怪他敢对你蹬鼻子上脸。”
  “那现在该怎么办?”穆世鸿紧紧抓着沙发垫,难掩焦躁:“他马上就要上任了哥!”
  “那天你是没看见,本部那群老头子对他是什么嘴脸,现在本部还有一半在你手里他们都敢这样,真要让孟绪初——”
  穆海德视线冷冷扫来,穆世鸿立刻噤声。
  这时管家敲门进来,神色不大对头,弯腰在穆海德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穆世鸿凑近去听,而后大惊:“他去找老叶了?!”
  他差点从沙发上栽下去:“哪来的消息,保真吗?!”
  管家说:“应该不会有错,现在已经出发了。”
  穆世鸿紧张地握紧拳头:“怎么这个时候去……不会发现什么了吧……老叶他可是——”
  “住嘴!”穆海德沉声道。
  “哥!”穆世鸿显然坐不住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啊,要是真让他从老叶嘴里逼出些什么,你觉得他还会对你——”
  穆海德抬了抬手,一个制止的手势。
  焦急中,穆世鸿看到他缓缓抬起头,苍老的眼珠动了动,夹杂某种寒光,昏暗的室内,让人猛地脊背生寒。
  ·
  空旷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山地越野变道,减速,驶入服务区,在大厅前停下来。
  今天客流尤其少,一路没见到几辆车,服务区内也空空荡荡,小超市里的老板看着电视昏昏欲睡。
  孟绪初推开车门,倚在门边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有湿气迎面扑来,像要起雾又像要下雨,让他肩颈更加酸痛。
  到这里温度就已经比市区低很多了,江骞拿了件厚外套披到他身上,他抿了抿唇没有拒绝。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小超市里溢出的灯光映得孟绪初脸色格外苍白,江骞摸到他手背冰凉,“很不舒服吗?”
  “没有。”孟绪初轻声道,低头把外套的拉链拉上。
  一路他都是这种既温和又淡漠的模样,上车就窝在座椅里闭着眼小憩。
  江骞拿不准他是真睡还是装睡,但他脸色确实很差,手一直握拳抵在上腹,偏着头唇色寡淡。
  江骞准备了一肚子草稿愣是没找到机会说出口,就这么一直卡在了嗓子眼。
  “你……”江骞还想说什么,孟绪初却推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往大厅里走。
  “先进去吧。”他低低的声音在夜风里传来,“别耽搁太久,太晚就不方便赶路了。”
  他背影逐渐远去,在深蓝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消瘦,江骞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脚跟上。
  孟绪初去了趟洗手间,他胃里酸酸涨涨的疼,虽然不像下午痉挛时那么剧烈,但格外反酸烧心。
  车里一路忍着没吐,现在竟然吐不出来了,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堵在心口,让他难受得一阵一阵冒冷汗。
  孟绪初抵在胃上的拳头都发抖,用力垂了垂胸口,再狠狠顶进上腹,霎时剧痛自腹腔爆发,辐射全身,孟绪初剧烈颤抖了一下,头皮都发麻。
  但他还是没能吐出来。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孟绪初依然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压抑着干呕了几下,慢吞吞扶着墙走了出来。
  他眼前发黑,洗手时从镜子里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脸。
  江骞找了张桌子,把王阿姨带的保温桶拿出来,汤还是温的,熬得很浓又泡了这么久,食材软烂得不象话,拿筷子轻轻一戳就烂。
  孟绪初应该能消化,江骞想着,意识到孟绪初在洗手间待得有些久了。
  他不放心地回过头,准备进去看看,就见孟绪初自己走了出来。乍看并无异样,衣着整齐,步履平稳,只是眼睛有点红,一手掐着腰,脊背微微弯曲。
  江骞心里一跳,立刻上前扶住他的肩,直截了当:“你又吐了?”
  陈述的语气。
  “没……”孟绪初下意识否认,而后顿住,喉结滚了滚,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嘶哑道:“没吐出来。”
  江骞脸色沉了下来,也不管动作雅不雅观了,直接半抱着把孟绪初带了出去。
  一沾到椅子,孟绪初就像坐不住似的弓起腰,手肘撑在桌面上,鬓边不断渗着冷汗。
  江骞搂着他靠在自己怀里,拿纸巾给他擦了擦汗,手从衣服下摆伸进,贴在他上腹揉了揉,虽然冰凉,但并没有剧烈的痉挛。
  江骞思索片刻,问:“你是不是有点低血糖了?”
  孟绪初眼皮动了动,没有否认,很显然他比江骞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
  江骞叹了口气,他今天一直在叹气,搂着孟绪初细微颤抖的肩膀,问他:“能不能吃得下东西?”
  孟绪初额头抵在他颈窝,浸透冷汗的侧脸苍白一片,眉眼却格外洇黑,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看得出根本吃不下。
  但江骞这次没纵容他,用勺子舀了一点送到他嘴边,哄道:“多少吃一点,不然熬不住。”
  孟绪初向后缩了一下,嘴唇紧抿,似乎闻到味道就想吐。
  江骞在他胃上揉了揉:“没关系。吐了也没关系,但要先吃。”
  孟绪初难耐地偏过头,睫毛抖着,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最终还是让理智站了上峰。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任性,毕竟他们不是出来玩的,要是虚得站都站不住,别说找人了,马上就变成医院一日游。
  他虚虚吐出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张嘴含住了勺子。
  江骞揉着他的胸口帮他一点一点顺下去,见他虽然眉头紧皱,但到底没有吐出来,不由的心里一松,在他额角点了个吻:“真棒。”
  孟绪初不太自在地推了他一下。
  江骞笑起来,如法炮制地喂他吃掉小半碗汤饭,然后吃了药外加一支葡萄糖口服剂,好歹让孟绪初不再因为低血糖而手抖脚麻。
  两人休整了一会儿,继续赶路。
  这是途中最后一个服务区,下高速后就驶上盘山公路,车流一时变得更为稀少,开出十几公里一辆车都没遇见。
  山里少有路灯,几乎全靠公路边的反光带指引方向,江骞偶尔瞥一眼孟绪初,不敢开得太快。
  这次孟绪初没再继续睡觉了,过分安静漆黑的环境总能勾起他内心隐秘的不安。
  他有些提心吊胆地望着窗外,盘山公路曲折蜿蜒,下方是陡石峭壁,上方是山峦重迭。
  夜幕中群山起伏的轮廓只剩下片片黑影,在窗边飞速倒流划过。
  孟绪初视线在一段段树梢上跳跃滑动,逐渐感到视线模糊,他闭了闭眼,心脏略显杂乱地跳动着,说不出是在担心什么。
  再睁眼,视线仍然不清晰,而江骞车速放慢了一些,孟绪初有些头晕,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山里起雾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又下意识往山林漆黑的轮廓看去,某个瞬间,默片般的树林忽然晃动两下,从中飞跃出一只漆黑的鸟。
  孟绪初看不清鸟的样子,只觉得它羽翼异常大,大得像幻觉,随着摇晃的树梢在山间回荡出一声凄厉的鸣鸟。
  孟绪初心脏都抖了一下,牵扯出剧烈的心悸,他下意识转头去喊江骞的名字。
  可紧接着,前方突然射进一道强光,是夜里汽车的强远光灯。
  孟绪初瞬间陷入短暂的失明,抬手挡住眼睛,千钧一发之际,脑中闪过一个让他汗毛倒竖的念头。
  ——那辆车,之前一直没开灯。
  这么漆黑的路面,哪怕弯道多,只要前方有车辆经过,老远就能感受到亮光。
  可刚才孟绪初确定前面没有光,就像是埋伏在路边的幽灵一样,那辆车一出现就近在咫尺,还瞬间打开远光灯。
  分明,分明就是故意的。
  孟绪初霎时扭头,却只来得及看见江骞猛打方向盘的手,然后是橡胶轮胎尖锐摩擦地面的声响、剧烈的撞击、翻滚、跌落。
  眼前陷入黑暗。
  好像晕了一会儿,又像是过去了很久,孟绪初再睁开眼时,四周漆黑一片。
  大概是视力不好的原因,起初有几秒他差点以为自己失明了,好在不一会儿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轮廓,孟绪初看见前方破碎的挡风玻璃。
  意识逐渐恢复,第一个袭来的是胸口剧烈的疼痛,窄窄的安全带突然变成紧固的铁索,勒着他的胸口和肋骨,让他呼吸都疼。
  孟绪初抖着手摁开安全带,脱力束缚的同时,胸腔撕裂一样的痛,他猛地弯腰呛出一口血。
  喷溅的血迹没能让他产生多少波动,他随手擦了擦嘴角,扭头去看驾驶座,那里很黑。
  “……江骞?”孟绪初试探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应。
  霎时他心里弥漫起一阵恐慌。
  他忍痛爬过去,离得很近了才能看清江骞的脸,在江骞额角摸到一手的血。
  “江骞……”
  孟绪初又喊了一声,比刚才还有嘶哑。
  依然没人应,孟绪初心脏狠狠沉了下去,像被人拷住手脚按进冰水里,全身迅速失温。
  他连忙把江骞的安全带解开,跌跌撞撞推开车门,身上痛得站不住,直接跌了出去,爬起来时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撞他们的是一辆中型货车,直接把他们这辆加固越野撞得七零八落,而在事发的前一秒,江骞猛地往右打了一次方向盘,代替孟绪初承受了最猛烈的撞击。
  孟绪初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上涌,腥甜弥漫咽喉,难受得要吐出来。
  两辆车都已经撞破了护栏,一半伸出去悬在崖边,而那辆货车倾斜的角度比他们还要大。
  孟绪初来不及管其他,一瘸一拐地绕去江骞那边,想要把他拉出来。
  但驾驶座的车门早就被撞得凹了进去,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孟绪初只得又折返回去,试图从副驾驶把江骞拉出来。
  但江骞太重了,全身都是肌肉,个子又高卡在里面,孟绪初怎么都拉不动他。
  恍惚中,耳边响起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地面的震动,让他们的车身也跟着摇晃。
  孟绪初被震得向后倒去,用力攀住座椅才勉强稳住身形,再回头时,后面那座货车已经不见了。
  它随着滚落的碎石一起掉进山崖了。
  这个认知让孟绪初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或许再过几分钟,或者一分钟,甚至一秒,他们也会像那辆货车一样掉下去。
  而深夜的山崖暗不见底,像怪兽大张的咽喉,自深处漫出尸骨无存的血腥气。
  孟绪初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时间的紧迫,每一秒的流失都化作巨大的时钟,在脑海里滴滴答答倒数着。
  他再次抓住江骞的胳膊,拖住他的上半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向外拽。
  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眼前一片血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一定要把这个人救出来。
  就算死了也要救。
  不然他会后悔的,他会难过一辈子。
  “咔嚓!”
  孟绪初听到自己身上传出一声骨头的脆响,一只手臂忽然脱力,大概是肩膀又脱臼了,或者断了。
  但他好像不怎么觉得痛,咬牙最后一次用力,一直卡住江骞的某样东西似乎断掉了。
  惯性下两人齐齐跌出车外。
  石头撞到膝盖很痛,孟绪初却感到一阵心安。
  他勉力坐起来,挪到江骞身边,不停拍着他的脸:“江骞,江骞……”
  但声音小得他自己都听不见。
  所有呼唤都石沉大海,夜空静谧,雾气四起,仿佛将他们关进了一个真空的瓶子。
  孟绪初渐渐感到一种无力和恐惧自心底深处弥漫。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只觉得很难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又连累了一个人,还是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江骞?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孟绪初用力捂住了脸。
  忽然身边人动了一下,孟绪初猛地抬头,看到江骞胸膛起伏了一下,随即咳了起来。
  他像是被什么呛住了,好半天才停下来,然后翻了个身,自己坐了起来。
  他竟然坐了起来……
  孟绪初呆住了,先前还不断地喊着江骞的名字,现在却仿佛被定住一般不敢动了。
  江骞甩了甩脑袋,快速环视四周掌握了当前的情况,然后挪到孟绪初身边,撑住他的手臂:“伤到哪里了?”
  孟绪初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没事了?”
  江骞大概能猜到自己的状况,脑震荡晕了半天,现在后脑还剧痛,但他没告诉孟绪初。
  他不敢告诉孟绪初。
  因为孟绪初一开口,唇边就溢出血线。
  ——他越说话,血就越多,不断地从唇角涌出,但他自己毫无察觉。
  江骞瞬间心凉了半截。
  车一半悬在护栏外,在崖边摇摇欲睡,但他本人却安然无恙地躺在路边,想也知道是怎么出来的,总不能是他昏迷着自己梦游出来的。
  是孟绪初救了他。
  但孟绪初是怎么把他拖出来的?孟绪初怎么能拉得动他呢?
  江骞不忍心再想了。
  他摸摸孟绪初的脸,只摸到越来越多的血。
  “不说了,先不说话宝贝……”江骞声线颤抖,不断安抚着孟绪初。
  但孟绪初好像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嘴唇一直无意识地开合。
  “孟绪初!”
  江骞第一次如此严肃地连名带姓喊他,孟绪初一抖,停了下来。
  轰隆——
  身后发出巨响,激起满地烟尘,是他们的车终于不堪重负滚下了山崖。
  震动下江骞用力抱紧孟绪初。
  孟绪初越过江骞肩头,眼睁睁看着那辆车摇晃、坠落、在明灭的火花中消失于视线内。
  这一幕让他心中大恸,胸腔里尖锐的剧痛爆开,他喉头一滚,呕出了一大口血。


第53章 
  烟尘四起,山间回荡着淡青色的晨雾,间或夹杂凄厉的鸟鸣。
  事故现场盘山公路一侧的围栏支离破碎,车辆相撞后飞溅的零件四处散落,自弯道边一路滚下陡峭的山壁。
  地面溅落大大小小的血迹,已然干涸发黑,四周拉起醒目的警戒线,搜救队来回穿梭于山间,记者举着话筒声嘶力竭。
  镜头来回移动,每一个画面都彰显着这场事故的惨烈,血腥冲击眼球。
  穆蓉掩了掩口鼻,略一抬手,荧幕上画面暂停,投影仪熄灭,紧接着灯光亮起,照亮偌大的会议室。
  “这就是当时的情况。”董事会秘书李文民放下遥控器:“当晚孟先生驾车去往山郦县,许是夜晚雾浓视线受阻,与一中型货车相撞,双双翻下山崖。货车司机当场死亡,尸体于山下水沟边被发现,但孟先生及其助理江骞先生仍然下落不明……”
  大会议室内满满当当,不仅本部相关人员悉数到场,就连各分部也各自派遣代表参会。
  李秘书话音落下,周围就响起低低的交谈。
  “……八天了,怎么会还找不到人?”
  “对啊,起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有没有可能是偷偷去养伤了?”
  “……不见得。我现在在想究竟是没找到,还是找到了不让说。”
  “什么意思?”
  “哎呀,你想想那么高的山崖落下去,货车司机当场死亡,他们还能活吗?退一万步就算真有奇迹,那怎么可能到现在也不给消息?这种情况不觉得眼熟吗?就是不发丧的意思啊!”
  “!你是说……”
  “还真是,当年林董去世不也是这样吗,一个月后才出正式公告呢!”
  ……
  “——咳咳!”
  台下猜测愈演愈烈,孟阔用力咳了声,周围才稍微有所收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各异。
  他脸色很不好,这几天不光是搜救队在忙,他也亲自跟去找了好几趟,但都一无所获。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里逐渐人心浮动谣言四起,无论孟阔怎么镇压,都改变不了愈发严峻的形式。
  而最让他崩溃的是,孟绪初确实不见了。
  外界那么多猜测没有一条是对的,孟绪初既没有偷偷躲起来养伤,也没有真的被确定死亡——他就是不见了,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杳无音信。
  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孟阔第一个赶到现场,在他之前的只有报案人和当地警方,但那时候现场只剩一片沾满血腥的废墟,连报案人都表示没有见过任何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孟阔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孟绪初和江骞就像掉进了什么时空裂缝,在某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直到现在已经第八天了。
  孟阔从逐渐从最初的崩溃里回过神,开始感到悲哀和希望的渺茫。
  穆世鸿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大局:“事已至此,继续猜绪初是死是活好像没有太大意义。”
  穆蓉眉梢一挑:“这话什么意思?”
  “按照原计划,下周的董事会上,绪初就该正式上任了。”穆世鸿说:“可他现在下落不明,当务之急不应该先商讨对策吗?毕竟公司还要继续运作,外面那些人的嘴也该堵上了。”
  穆蓉笑了:“听二哥你的意思,是要代替绪初亲自上任了?”
  “不然是你吗?”穆世鸿哂笑:“当初的候补的本来就是我和绪初,现在他不在,我自然应该帮他接下这个重担。小阔你觉得呢?”
  孟阔挑了挑眼皮,没有接茬,只问:“您准备怎么堵外界的嘴?”
  穆世鸿一摊手:“当然是实话实说。”
  “意思是宣布死讯?”
  穆世鸿笑而不语。
  孟阔一嗤:“这时候又急着昭告天下了,当初承安叔叔死的时候,你们怎么就那么耐得住性子拖了整整一个月呢?”
  穆世鸿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孟阔学着对方先前的表情,笑而不语。
  林承安的死一直是集团内不太体面的回忆,不光是死状惨烈,更多的是高层仓促火化尸体却又对外隐瞒死讯的做法引人非议。
  这些年时不时就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公司内部碍于威压没多少人敢提,但此刻孟阔当着众人面说出了这个名字,周围立刻响起窃窃的低语声。
  穆世鸿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堪,梗着脖子扬手朝孟阔摔了个杯子:“你是嫌公司还不够乱吗!”
  孟阔唰啦推开椅子站起身,毫不退缩地怒视回去,现场顿时剑拔弩张,几个有眼力见的小秘书连忙上前拉住两人,好言好语地劝着。
  一场会议不欢而散,孟阔回到家里都还气不打一处来,重重甩上门,心里堵得厉害。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个境外号码。
  孟阔不记得见过这串数字,某一瞬间,心脏却突然跳了起来,冥冥中预感到什么似的,手指开始发抖,小心翼翼按下接听。
  电流沙沙划过,他试探道:“谁?”
  对面很安静,过了几秒,响起一道熟悉的,让他几乎瞬间落泪的声音。
  “孟阔,是我。”
  ·
  一天前,凌晨。
  滴答——
  滴答——
  某种熟悉又渺远的声响在耳畔响起,由远及近,潜在水里般逼近。
  咚咚!
  有什么在撞击耳膜,惊雷落下般炸开、飞溅、燃起火花,模糊的画面骤然清晰,却又像时空抽离般不断扭曲变幻。
  一幕幕时而真实时而虚幻的场景在脑海里飞速闪过,像拉开了某种老旧的胶片。
  孟绪初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刚出生的他、被扔在摇篮里独自大哭的他、小学里认生的他、中学里孤僻的他,还有大学里短暂快乐过的他。
  好荒唐,这个婴儿真的是他吗?他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刚出生的样子?
  意识在混沌中挣扎,孟绪初恍惚觉得自己是在走马灯了,是要死了……
  可画面倏而一晃,他又看到了几年的除夕,他最后一次见他亲生母亲的那天。
  母亲做了一桌菜,边吃,边笑着,又边落下眼泪,温馨的场景飞速倒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空旷的桌子,摇晃的烛光照不清周围的陈设。
  母亲微笑着给他夹桌上并不存在的菜,一遍遍温和而又不厌其烦地跟他过去的事,讲那些让她痛恨的事。
  讲父亲是怎么出轨的,她是怎么怀着孕亲自捉|奸,又是怎么痛不欲生地把孟绪初生下来的。
  她精神状态不好以后,就喜欢拉着孟绪初说这些事,每一遍都绘声绘色。
  每次讲到同一个地方,就会突然疯狂喊叫起来,埋怨着都是因为怀上孟绪初,她才会变得又胖又丑,父亲才会去外找女人;埋怨着都是因为早产生下孟绪初,她才会坏了身体。
  然后一遍一遍地打骂孟绪初。
  最后的最后,她喊累了哭累了,又会蹲下来抱住孟绪初,怪他对他们太狠心,把她变成一个没有家的女人。
  但那天母亲一直很冷静,穿一件红裙子,把家里所有照片都烧光,给孟绪初喂了安眠药,然后拉着他从三楼露台一跃而下。
  孟绪初再次清晰感受到了那种失重,眼前是熊熊火光,还有母亲火一样的裙子。
  烈焰烧灼在视网膜上,引起阵阵灼痛,逼人流泪,他突然又看见了江骞。
  他身后是漆黑的空山,破碎的越野车挂在护栏边摇摇欲坠,紧接着车体陨落激起火苗,滋啦点燃山火,霎时将黑天映得血红。
  江骞的眼睛也在烈焰中亮起,灼灼的,洁净的,很用力地抱紧他,直到火光将他们吞灭。
  滴——!
  孟绪初深深倒吸一口气,溺水般惊醒,火焰如潮水退去不留痕迹,眼眶却还残留灼痛。
  他用力大口呼吸着,胸腔撕裂一样的疼痛。
  耳畔还在轰鸣,孟绪初用了好几秒才意识到那不是爆炸,也没有陨落,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眼前是浓重的黑,他鼻子里似乎插着管子,氧气源源不断进入体内,监护仪器略显杂乱地滴滴响着。
  这个地方很暗,隐约回荡着空旷的气息,监护仪闪动的微光原本可以照亮一小片空地,但对夜视糟糕的孟绪初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这不是他的医院!
  这是哪里?!
  极度的黑暗和陌生的环境霎时唤醒孟绪初脆弱的神经,他几乎是本能地翻身下床,挣脱了手背的吊针,两腿发软跌在地上。
  飙升的肾上腺素短暂地帮他屏蔽掉疼痛,孟绪初手掌撑在光滑的瓷砖上,四处划了一圈也没能摸到东西。
  他又向前挪了挪,忽然碰到一段绸布似的东西,好像是窗帘!
  心脏砰砰作响,孟绪初撑着墙面站起来,感到自己呼吸发颤,他捏住窗帘一角,用力一扯。
  哗啦!
  厚重的遮光窗帘扬起,光亮争先恐后挤进缝隙洒进窗内,视野瞬间开阔。
  孟绪初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夜景。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座城堡的夜景。
  尖尖的高楼,深褐的墙壁,闪烁的喷泉,还有其间高耸的神女雕像。大大小小的古堡高低错落,尖尖的角像坠在夜幕里的星星,小窗透出点点光亮,深夜里四处都流光溢彩。
  孟绪初站的地方似乎格外高,极目远眺是广阔的草坪,更远是漆黑的森林。仿佛一个被隔绝世外,需要穿过层层迷雾才能抵达的童话世界。
  孟绪初头晕了一下,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真实,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醒过来。
  现在会不会还是梦?
  他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推开窗,清扬夜风扑面而来,均匀柔和地洒在脸上,是很容易让人迷醉的触感。
  孟绪初扶着窗台,心里却弥漫起浓重的彷徨与无措。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将他从怔忪中拉回神,他猛地转身,同时房间内灯光大亮,逼得他抬手挡住眼睛。
  紧接着,听到有个女人惊慌失措地喊出一串英文:“我的天吶,你醒了?!”
  “天吶你怎么站起来了?!”
  “天吶你的手!”
  声音迅速逼近,像要拉起孟绪初的手查看,孟绪初受惊甩开,踉跄着靠在窗台上。
  他被强光逼出了点眼泪,视线渐渐恢复,昏花的视野里出现一位金发碧眼的大美女,深夜仍然穿着套裙,手忙脚乱想来扶他。
  她身形高挑,应该将近一米八,穿着高跟鞋比孟绪初还高出一点,看孟绪初的眼神像在看自己可怜的孩子。
  孟绪初只觉得头晕得厉害,撑在窗台上偏头咳了声,勉强站稳,警惕地和素未谋面的金发美女保持距离。
  因为虚弱,他脸色格外寡淡,甚至透着冰冷,用英文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
  美女只急切要来扶他:“你先躺下,你需要躺下,你肋骨断了!”
  孟绪初躲开她的手,执拗地问:“你是谁?”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还以为这样的强撑能带来什么威慑。
  事实上在外人眼里他根本摇摇欲坠,脸色煞白,眼睛像哭过一样,干裂的嘴唇因为疼痛发抖,右肩脱臼带着夹板,空荡荡的病服套在身上,领口处隐约可见肋骨骨折后绑上的固定带。
  他还能够站立,全靠身后窗台的支撑,但或许是撑得太用力,手指和关节惨白地轻颤,手背上针头撕裂的创口汩汩流出鲜血,顺着指尖落在墙沿。
  但神情却一片淡漠,像只无依无靠而不得不警惕一切的小兽,对陌生事物流露出天然的抵抗。
  美女都快疯了,却又不敢再靠近他,只能诡异地进行起自我介绍,用飞快的语速掩饰慌张:“我、呃,我叫克丽丝汀娜,你可以叫我克丽丝,或者我的家人也会亲切地叫我NANA……”
  “好的,克里斯汀娜。”孟绪初没有感情地打断。
  他问她是谁,不是想知道她的名字或者小名,而是她的身份,但他没有力气再解释,忽略对方略显尴尬的表情,又问:
  “所以,这是哪里?”
  克丽丝汀娜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为难地笑笑:“这是‘OUE HOUSE’,我们叫它OUR HOUSE。”
  孟绪初皱眉:“our house?”
  “是的,”克丽丝摊了摊手,解释道:“没有名字,就是‘OUR HOUSE’——别这么看我宝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到这里开始,他们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孟绪初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他们?谁?”
  克丽丝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个,惊讶地睁了睁眼睛:“就是……所有人。所有人都这么说的。”
  孟绪初觉得很荒唐。
  从睁开眼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很荒唐,这座建筑,或者说这些建筑群,规模怎么也不能用“house”一个词来覆盖。
  但这位美女自己看上去也迷迷糊糊的,显然再也问不出更多的。
  孟绪初撑着窗沿,清晰地感到全身力气在流逝,已经快要站不住。
  短暂升高的肾上腺素早已退去,疼痛攀上脊髓,全身骨头都像被拆开又组装起来一样,泛着零零散散的,碾压一样的疼。
  他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一下,像竭力压下去什么,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问:“江骞呢?”
  没人回答,空气陷入沉寂。
  孟绪初睁开眼,看到美女脸上满是茫然,嘴唇蠕动,半天才憋出一个词:“什么?”
  孟绪初眉心一跳,更用力地说:“江骞。”
  克丽丝皱眉,托腮仔细想着,末了摇头:“抱歉,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她的茫然不似作假,歉疚的神情也相当真切,孟绪初却像看不懂似的怔了好久。
  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撑更多的思考,孟绪初大脑像生锈一般迟钝,甚至没来得及去想江骞的另一个名字,耳畔就轰地炸开。
  心跳猛烈撞击胸腔,说不清是心痛还是害怕,撞得他咽喉一阵一阵泛着腥甜。
  那瞬间,孟绪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认识江骞。
  这里的人不认识江骞。
  那江骞在哪里?
  江骞去哪里了?
  江骞……还活着吗?
  克丽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一句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以至于孟绪初听后表情空白一瞬,眼眶竟然红了。
  他踉跄地向后栽去,但退无可退脊背撞在窗框上,像砸疼了后肋骨,脖颈无力地仰了仰,很轻地咳了一下。
  克丽丝想扶他,他却突然沿着墙边滑了下来,爆发出剧烈咳嗽,甚至呛出血沫。
  克丽丝头皮都紧了,尖叫着蹲下身,伸出手又不知道要怎么碰他,嘴里把耶稣上帝喊了遍,最后崩溃地呢喃:“他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门“砰”的一声推开,有人大步流星闯进来。
  克丽丝觅声抬头,下一秒蹭地站起来,嚎道:“天啊赛恩斯你可算来了,他他他……”她指尖发颤地指着地上:“他吐血了!”
  江骞径直越过吓哭的女孩身侧,蹲下揽过孟绪初,孟绪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唇瓣中溢着血红,弓身不住地咳嗽着。
  江骞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气结的:“怎么会这样?!”
  他不过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克丽丝欲哭无泪:“我不知道啊,他找人,找不到就哭了,哭了就吐血……”
  “找谁?”
  “J……Jiang……”克丽丝一口蹩脚的中文,半天都没能把那两个字说完。
  江骞却怔住了,低头深深看了孟绪初一眼,身上的火气似乎被什么唰地浇灭,只剩一声轻叹,反手挥了挥,把背后手足无措的女人赶了出去。
  克丽丝如释重负仓皇逃走,病房里安静下来,江骞摸了摸孟绪初的脸:“你在找我?”
  孟绪初咳嗽渐息,胸前仍然起伏不定,仓促地喘息着,抬头看到江骞,倒默默了良久。
  “怎么了?”
  江骞轻声道,话音落下,孟绪初的眼泪也随之滑落,滚烫的,一大颗一大颗的往下掉。
  江骞心惊了一瞬,连忙把他抱紧,“我在呢,我在呢宝贝。”
  他小心护着孟绪初的肋骨和手臂,把他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发,把他圈在自己怀里。
  “吓到了吗?……没事的没事的,我就在这里……”
  “不哭了啊,别怕。”
  孟绪初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无法用理智掩饰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内心,攥着江骞肩头的衣服,在他怀里一言不发地掉着眼泪。
  怎么哄都没用。
  江骞头一次在哄孟绪初这件事上感到挫败,不明白他明明已经极度缺水,嘴唇干成那样,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流。
  但转念一想,大概是孟绪初这些年都很少哭,这么多眼泪不是突如其来的,是从前每一天、一天天、一滴一滴攒下来的。
  攒得多了,积得久了,偶尔有一次忍不住,好像也不能怪他。
  如果连哭都不让,那么偶尔才掉一次眼泪都不允许,实在太残忍了,会显得孟绪初像个小可怜。
  但孟绪初讨厌别人觉得他可怜。
  所以江骞只能抱紧他,让他在自己怀里悄悄哭一次,哪怕知道这个姿势对他受伤的肋骨和肩膀都不好,可能会伤到他,也依然用力抱着他,一遍遍轻抚过他的脊背。
  孟绪初精神一直很紧绷,直到医生过来给他打了一次镇定,他才终于在江骞怀里睡了过去。
  这次江骞再也不敢离开,就这么守在床边,出神地看着孟绪初消瘦的脸庞。
  哪怕用了镇定剂孟绪初也睡不安稳,可能是身上疼,也可能是心里难受,眉心一直蹙着,时而辗转,无意识低语。
  江骞给他擦了擦汗,没睡到一会儿,他又在一次咳嗽中惊醒。
  床头灯一直亮着,于是江骞很清楚地看见了,他清醒时是怎样令人痛心的神情。
  睁眼那瞬间,意识脱离掌控,情感不受控制,所有反应都出自最本能的恐惧和自我保护的天性。
  江骞在孟绪初眼里看到了浓重的不安和无措,甚至有种神经质的紧张。
  因为这里不是他熟悉的环境,一切都陌生且不由他掌控,发生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当然还无法预料的。
  而孟绪初最讨厌这种感觉。
  如果事情脱离他了解和控制的范围,他就会感到极度的焦虑和不安。
  这种情绪以往都能被他很好地控制压下,面上不留痕迹,可过于虚弱的身体状态让他疲于应付,更会加深他的不安。
  所以落进江骞眼里的,是他颤抖着惊醒,在同一瞬间惊慌地要拔掉手上的吊针,似乎想逃去什么地方。
  江骞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他才如梦初醒般怔住,抬起眼眸怔忪地看了江骞一会儿,而后缓缓恢复平静,视线变得清明。
  他发现自己的手背被包扎了起来,纱布上隐隐残留干涸的血迹,是他上一次醒来扯掉针头划烂皮肤留下的伤口。
  现在吊针扎在了他肘窝里,冰凉的药液顺着小臂流遍全身。
  他轻轻靠回枕头上,把手抽了回去,藏到被子下,在江骞泛红的眼睛下移开视线,掩饰般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第八天。”江骞说道,声调略显哽咽:“天快要亮了。”
  孟绪初眼皮抬了抬,循声望向窗外,似乎是想捕捉到关于天亮的痕迹。
  “我躺了这么久吗?”他喃喃道。
  江骞嗯了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了一会儿:“你肋骨断了,刺破内脏,挺危险的。”
  短短十几个字,江骞说得有点艰难,每说一句,眼前就浮现起孟绪初在他怀里大口吐血的样子。
  吐完就昏迷,怎么都叫不醒,迅速失温、失血,变成枯萎衰败了无生机的模样。
  那真是……相当惨烈的画面。
  他的表情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孟绪初了,孟绪初抿了抿唇,再一次岔开话题:“那边怎么样了?”
  江骞深吸一口气:“孟阔在处理。”
  孟绪初扭过头,抬起睫毛看他,眼睛被床头灯照得亮亮的:“我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江骞注视着他,无法拒绝用这种神情说话的孟绪初,只能拿出手机拨通孟阔的号码。
  孟绪初没力气,也不需要避讳江骞,轻声说:“开免提吧。”
  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孟阔略显颓丧的声音传过来:“谁?”
  “孟阔,是我。”
  对面足足沉寂了好几秒,孟绪初有所预料般偏过头,紧接着手机里爆发出孟阔激烈的哭喊。
  他口齿不清哭爹喊娘地嚎了半天,孟绪初没有打断他,等他自己也觉得难堪了,收敛了,才开口:“你还好吗?”
  “呜呜呜我、我好,我一切都好……哥你、你怎么样啊……”孟阔压抑着哭声,听上去很像咬着什么东西。
  孟绪初不由弯了弯嘴角:“我没事。”
  “真的吗呜呜呜,可我听着咋恁虚呢……哥你开个视频啊!”
  “真没事。”孟绪初笑了笑,说起正事:“别哭了,现在你那里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孟阔就来气,愤愤道:“还说呢!那群杀千刀的,你不在他们一个个都疯了!”
  孟阔简短地把情况跟孟绪初说了一遍,怕孟绪初听了生气,刻意忽略了一些过分丑恶的嘴脸,只把各方怎么铆足劲想从他手里瓜分好处的事情说了。
  “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孟阔最后呸了声,铿锵有力道:“你一定要赶紧回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孟绪初却说:“别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孟阔愣住了:“……啊?”
  “也别让他们觉得我真的死了。”
  孟阔哭过头了没听懂。
  孟绪初叹了声:“一天找不到尸体,他们就一天不会安心,先让他们慢慢找吧……”
  他还想说什么,却皱了皱眉,倒吸着气按住隐隐作痛的肋骨。
  江骞直接收走手机,关掉免提,对对面说:“他不舒服,挂了。”
  通话结束得猝不及防,孟阔不可思议地看着手机,耳边只剩下一连串忙音。
  他在心里把江骞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因为想到孟绪初还好好活着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另一边,孟绪初咬着牙忍痛,不太满意地瞪了江骞一眼。
  江骞也不做辩解,把手机塞回裤兜里,俯身检查孟绪初胸口的固定带:“怎么疼起来了,绑得太紧吗?”
  孟绪初摇头,江骞又问:“呼吸费劲吗?”
  孟绪初还是摇头。
  那就是单纯伤口愈合的痛了,这个江骞也没有办法,只能抚着他的胸口安抚。
  孟绪初疼出了汗,但只是咬牙忍着,不出声也不喊痛,甚至没有让江骞拜托医生来一趟,给他加点止痛药。
  江骞看得心里不是滋味,俯身按住他的额角。
  “这是我家。”他说。
  孟绪初顿了顿,不太明白地抬起头,就又听到他说:“所以不用怕。”
  “痛可以告诉我,不舒服也可以说,如果不喜欢病房的环境,那就去我的房间住,不远,就在对面那栋楼。”
  孟绪初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其实还在发烧,怕乱跑会增加别人的负担,毕竟这里不是亚水,不是他可以任性的地方,医生也不是那个最熟悉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小老头了。
  可这间病房实在太大,空旷又陌生,他一醒来就忍不住想逃,不安的恐惧在心里乱撞。
  江骞看着他纠结的神情,轻声问:“好吗?我抱你过去。”
  孟绪初抿了抿唇:“不会麻烦吗?”
  江骞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
  他拿出手机给医生发了条消息,又重新弯下腰,捧起孟绪初的脸:“我说这是我家,不是在跟你介绍。”
  “——我是在告诉你,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你不会造成任何麻烦,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看着孟绪初,眼睛很亮,视线很重:“你很安全,宝贝。”


第54章 
  被江骞抱出来的时候,孟绪初才看清这座房子里面的样子。
  像小时候看过的格林童话活过来了一样,是座非常古老的建筑。
  廊柱高耸刻满浮雕;壁灯托在古铜的灯台中,深深嵌进墙壁里;走廊宽阔幽深,繁复地延伸去四面八方,连接着一个个不知去向的出口。
  每隔一小段路会出现一盏壁灯,照亮泛黄的墙壁。但要过很久才能看见一扇门,统一的拱形样式,巨大的、沉甸甸在墙面上凹进去,金属门框严丝合缝地闭着。
  孟绪初不知道里面那些巨大的空间都用来做什么,夜风微凉,他轻轻转过头。
  走廊另一边完全敞开,越过深色的金属栏杆,外面的景色的一览无余,星空和对面建筑闪烁的光晕交相辉映,亮晶晶呈现在眼底。
  这些建筑其实是有点浮夸的,即便现在老了,旧了,斑驳了,掉漆了,又被翻修过无数次,也透露着昔日的辉煌,难以想象刚建成时是怎样的奢华,又耗费了多少物力财力。
  “怎么了,”江骞问:“不喜欢吗?”
  他似乎也认同这座建筑的浮夸,难得有些尴尬:“房子不是我选的,是我爷爷的爷爷买下来的,那个年代……”他咳了声:“那个年代比较流行这种风格。”
  孟绪初略微出神地凝望陌生的一切,嘴角轻轻上扬:“没有,挺好的。”
  他额发被夜风吹得晃动,眼底也有星星的倒影,江骞很少从他眼里看到这种单纯的神情,心下微动,放慢脚步往栏杆边靠了靠,让他多看一会儿。
  星光溅落,孟绪初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江骞将他抱起来一点,没忍住问:“那到底在看什么?”
  孟绪初顿了顿,像被从某种沉思中唤醒一般,收回视线,垂下眼帘,“没什么。”
  他神色和话音都淡淡的,却莫名给人一种委屈,是那种小孩子被橱窗里的漂亮娃娃吸引,正仰着头亮晶晶的看得出神,就被家长打断牵着手要带回家的委屈。
  江骞手都麻了下,觉得这种形容出现在孟绪初身上既荒谬,又恰如其分到让人心软。
  “没不让你看……”他斟酌着找补:“只是有点好奇……”
  孟绪初大概能猜到江骞那些心理活动,但他压根没觉得委屈,本想辩解两句一开口就肋骨就疼,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任由江骞自行发挥想象力。
  离开病房前医生来给他打过一次止痛,现在药效还没上来,嗜睡的副作用却先到,孟绪初在昏昏欲睡和一刻不停的隐痛中挣扎,逐渐感到难熬,捂着肋骨咬了咬下唇。
  他脸色确实不好,江骞见状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加快脚步往电梯的方向走。
  这栋房子改建后被用来充当医院,江骞住的地方在另一栋楼,虽说隔得不远,真走过去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抵达时孟绪初倚在他怀里阖着双眼,几乎像要睡着,江骞每一步都放得异常轻,走到房间门口时忽地顿了下,脸上浮现细微的犹豫。
  “怎么不进去?”
  孟绪初轻声说,他半张脸埋在江骞肩头,声音闷闷的传出来又轻又软。
  江骞诧异地低下头:“你没睡着?”
  孟绪初没应,过了两秒睁开眼,和江骞略显犹豫的视线对上,以为是对方两只手都抱着他不方便开门,没多想便按着肋骨微微起身,压下了门把。
  那瞬间,耳边传来叮叮咚咚的脆响,江骞居然在门口挂了一串风铃。
  孟绪初循声抬头,看见的就是一颗颗漂亮的白色贝壳,高低错落连成串,轻轻摇晃着撞击风铃管,脆生生轻响着。
  紧接着房间里灯光亮起,又是一整间房的贝壳,比起在孟绪初家里看到的有过之无不及。
  这座老式的建筑里,每一个角落的装饰都华贵,但江骞的房间却很简单。
  一眼可以望穿的面积,洁白的墙面,灰色的地砖,一张桌子一张床,简洁到极致,衬得那些华丽的贝壳装饰像凭空出现在里面,格格不入但主人分外珍惜。
  孟绪初手指僵了僵,这才明白江骞犹豫的源头,心里腾起一种手脚发麻的不自在。
  他转过头,不可避免地对上江骞的眼睛,心里一乱,仓促移开视线。
  江骞也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背,抱他走到床边,弯腰很轻地把他塞进被窝里,再盖好被子。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江骞关掉卧室里的主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昏暗的小灯,转身去洗手间里接热水。
  暖光从洗手间门缝里溢出,孟绪初仰头看着床边的小灯,感到心脏格外汹涌地跳动着。
  他有一肚子话想问江骞,非常急切,立刻就要知道。
  但视线开始模糊,带着镇定作用的止痛药逐渐生效,经久不散的疼痛在身体里变得麻木,他的意识也随之模糊。
  当江骞再次回到他身边,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觉得热气像温泉一样包裹着他,蒸腾着脸颊,让他几乎瞬间陷入沉睡。
  “江骞……”孟绪初眼睛都睁不开了,用气声喊着江骞的名字,比起说话,更像是某种呓语。
  “在呢。”江骞握住他的手指,俯下身,轻轻摩挲着他缠满纱布的手背。
  那里刚刚划破了好大一条口子,牢牢固定的针头嵌在皮肤里,被那么用力地扯掉,皮开肉绽,血顺着手指流了一串。
  江骞很是心疼地托着他的掌心,看着隐隐还要渗血的纱布,自言自语般:“以后别总是这样了……”
  孟绪初其实没有彻底睡着,知道江骞在他身边,离他很近,也能听到他说了什么。
  神经敏锐地绷着,他很想问问江骞为什么要说“总是”,但话到嘴边只能变成嘴唇轻微的开合。
  “你……”孟绪初喃喃的:“你到底……”
  最终没能说出口,困倦洪水一样将他吞噬,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化为指尖无意识的颤抖,轻轻挠了挠江骞掌心。
  ·
  孟绪初身体太虚弱,恢复意识前体温就一直时高时低,这次睡过去后又没能很快醒来,反复发着烧。
  就这么一连昏睡三天才勉强恢复了精神。
  醒来时江骞不在,有个医生来给他检查了一遍,撤掉了快要在胳膊里生根发芽的留置针。
  房间里恢复安静后,孟绪初支撑着下了床。
  他躺了太久,双腿都没有力气,稍微动一下肋骨疼得要命,勉强走了几步后,只能坐到轮椅上,疼出一脑门汗。
  他微微倒吸着气,弓着要捂住肋骨,足足缓了好几分钟才把这阵疼痛熬过去,之后再也不敢逞强,摇着轮椅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江骞的房间面积不大,哪怕是坐轮椅也很快就能逛完。
  孟绪初身边没有手机,联系不到人,自己待了一会儿头一回开始因为孤独而发呆,破天荒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百无聊赖。
  江骞窗前也有贝壳风铃,很淡的蓝色,在微风里一下一下轻盈晃动,孟绪初下意识伸手去碰,堪堪隔着一寸的距离,怎么也摸不到。
  他尝试着伸长手臂,换来的就是身上骨头咔咔一响,没有愈合的肋骨发出即将散架的警告。
  他吃痛地收回手,再也不敢乱动。
  连和风铃玩的权利都被剥夺后,孟绪初纠结半晌,最终没抵得住无聊的侵袭,打开门,推着轮椅晃荡了出去。
  他活了二十大几年,永远在为各种各样的事奔波忙碌,真的猛一下闲下来,竟然习惯不了,不找点事做浑身都不自在。
  但他不敢走太远,牢记着这里不是自己家,走得很小心很安静。
  这栋房子内部结构复杂,每一条走廊都四通八达,电动轮椅不需要自己动手,孟绪初就一路留神记着路,以免待会儿找不到回来。
  迷路事小,万一江骞找不到他发起疯来就很麻烦。
  下午阳光很好,屋梁顶部的彩色玻璃映得地面璀璨生辉,楼下草坪广阔,鲜花招摇绽放着。
  一路没有遇见其他人,孟绪初晃荡一会儿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调转方向准备回去,忽然听到另一侧走廊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刚才从那里经过,知道那边有一间活动室,大概是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要进去玩。
  而让他为难的是,活动室是开放式的,没有门窗遮挡,他原路返回势必要从那里经过,并和那些人打上一个照面。
  孟绪初其实有点累了,不太想和素未谋面的人寒暄,更不想坐在轮椅上被人围观。
  他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换个路线,反正这栋房子到处都是走廊,一定能够有另外一跳路可以绕回去。
  只是那样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了,孟绪初叹了口气,陷入两难。
  ——“已经十一天了,赛恩斯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看一眼他带回来的男孩?”
  说话声传进耳朵,话题有关于江骞和自己,迫使孟绪初停了下来。
  “好像身体很不好,赛恩斯都说不让我们打扰了,或许再过几天就能见面吧。”
  “克丽丝不是见过吗,真的像传说里那么漂亮吗?”
  “呃……确实很漂亮。”
  这是唯一一道熟悉的声音,孟绪初脑海里浮现起刚醒来时,见过的那位金发碧眼的大美女。
  只是克丽丝听起来有些气馁:“我好像吓到他了,赛恩斯再也不允许我上楼。”
  另一个女声说:“我昨天帮格雷医生拿药的时候也看了一眼,老天啊,你们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亚洲面孔,我本来一直分不清亚洲人的脸!”
  克丽丝附和:“是的!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是黑色的!那么亮吗,像小鹿一样,比我结婚用的黑珍珠都亮!”
  “怪不得赛恩斯要为了他跑大半个地球去亚洲。”
  “赛恩斯真的把他的小鹿带回来了我才惊讶,他去了两年,我都以为他追不到人不好意思回来了。”
  “老实说,我们谁都不觉得赛恩斯竟然还能交到男朋友,他脾气那么臭。”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赛恩斯长得很帅,”一个男声插话进来:“而且他是个富有耐心的猎人。”
  “赛恩斯有耐心?”女生大笑起来:“你忘记他去亚洲前补习中文,但是发疯一天撕了三本书吗?”
  “额……他只是不爱学习,但小时候我陪他在原野里打猎,他可以为了猎到一只鸟等待一整个下午。”男生强调道:“总是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猎人,我们必须承认。”
  去亚洲前恶补中文,孟绪初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那对江骞来说大概确实很困难,这点孟绪初深有体会,毕竟当初他第一次罚江骞抄书学中文时,江骞痛苦茫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大约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江骞才能略微耐心地待在书桌前,将三字经的前两页从头抄到尾。
  直到后来连孟绪初自己都深刻认识到,抄书对提升语言能力没有丝毫帮助后,江骞才得以免除这项刑罚。
  “哦等等,我那天偷偷拍了一张他的照片!”那个女生突然说。
  孟绪初心也跟着陡然紧了一下,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虽然偷拍别人不好,但我实在太想让你们看了,”女生说:“赛恩斯虽然脾气很坏,但眼光真的很好!”
  孟绪初扶额,尴尬得想要悄悄逃走。
  “额……我好像见过他。”那个男生突然犹疑着开口。
  孟绪初猛地停了下来。
  后方没有了声音,旁人似乎也格外震惊似的,空气凝滞两秒。
  “怎么可能……”克丽丝说:“谁都知道赛恩斯是第一次带他回来。”
  “对,没错没错,所以我不是在这里见的他。”男生说,“你们还记得赛恩斯和布鲁争继承权的那年吗?”
  “对!就是那年!”他肯定道:“当时布鲁和亚洲的一股势力私下策划着什么,结果受了重伤从索马里回来,没多久就死了,赛恩斯才得到了继承权!”
  “那年他其实也去了索马里,还多待了三周才回来,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可不是说他在那里是去帮布鲁处理后续吗?”克丽丝皱眉:“你一定认错了科特。”
  “才不是!”叫科特的男生激动起来:“后续其实一周就处理好了,但当时赛恩斯一直待在索马里的一家医院!”
  他回忆着,当时赛恩斯一直都独来独往,不让任何人跟他一起去医院。
  科特能有机会和赛恩斯去一趟,还是因为当时他陪赛恩斯在码头处理事情,中途赛恩斯突然接到一通电话,紧接着就仓促离开,甚至没工夫管他。
  他还记得那时候医院走廊里很乱,有个看上去五六十岁但十分儒雅的亚洲男人带很多人堵在里面。
  整个走廊几乎都挤满了亚洲人,中年男人从病房里接走了一个异常好看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似乎刚刚惊醒,情绪极其不稳定,手背的吊针被挣脱,汩汩留着鲜血,被他父亲模样的中年男人拍着背安抚了好久才勉强平静下来。
  当时科特就跟在赛恩斯身后,看着赛恩斯猛地停下脚步,隔着乌压压的人群注视那个方向。
  漂亮男孩手上的血弄得到处都是,但来接他的中年男人并不在意,很耐心地安抚着,看上去是真心爱护他。
  赛恩斯盯着这一幕看了很久,眉宇间密密散布着让人弄不明白的情绪,让科特不敢出言打扰。
  良久赛恩斯才垂下眼,像还有什么留恋的事一样,停顿了一下,而后默不作声地后退,转身,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科特一直都记得那个男孩子,就像克丽丝说的,他有一张非常独特且美丽的亚洲面孔,眼睛乌黑,晶莹剔透,仓皇的神态尤其像他们小时候在原野里,见过的迷路的动物。
  哪怕时过境迁,时光让这个男孩子的脸庞变得更加消瘦,也抵消不了那一眼留下的深刻印记。
  “没错,是他,”科特喃喃道:“我发誓我不会认错。”
  “那天以后,赛恩斯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医院。”


第55章 
  孟绪初僵硬地愣在原地。
  他记得这一天的。
  一直都记得。
  五年前的船难,所有人都受了伤,穆海德父子自顾不暇将他丢弃在海上,自己逃了回去。
  林承安花了将近一个月才找到他,把他从索马里的一家医院带了回去。
  孟绪初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救了他,回去之后每一次关于这件事故的调查都以失败告终。
  但他明确知道的是,记忆里从未出现过江骞这个人,他也从未见过这张脸。
  所以真的是江骞救了他吗?
  江骞……救过他?
  那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啊?
  为什么,不让他找到他?
  心脏猛烈跳动着,孟绪初在一阵心悸中弯下腰,痛苦地捂住胸口,难过得眼眶发酸。
  这里的动静引起了那边注意,活动室里安静片刻,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试探着上前,果然在走廊岔口看到了一个人。
  ——坐在轮椅上,浅灰色家居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领口有点大,露出一段很深的锁骨,显然这件衣服不是他本人,而出自谁不言而喻。
  众人脸色各有各的难看,冲在最前面的女生一个脚剎,抬手捂住脸。
  孟绪初已经坐直了,虚虚靠在椅背上,微垂着头,头发略微长了些,没来得及剪,挡住了视线,也遮掉了眼底情绪未褪尽的痕迹。
  他身形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很单薄,下颌消瘦,脸颊嘴唇都缺乏血色,俨然是大病还未愈的模样。
  但下午阳光姣好,顶窗彩色玻璃投下绚烂的光斑,落在他身上,竟然显出一种绮丽的美丽柔软。
  这种独特的内敛的气质,在这群以自由奔放为生活准则的人眼里,就像水晶一样纤细,比特蕾莎修女还要圣洁,比断臂维纳斯还要勾起人心底的欲望。
  科特几乎是下意识理了理头发,露出带有八颗大牙的社交微笑,抬手挥了挥:“嗨。”
  他从两位女士中间挤出来,忽略她们见鬼了的表情,用刻意且低沉的嗓音:“哦,瞧我看见了什么,一位优雅的青年,能在如此美妙的下午与您会面真是我的荣幸,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唔!”
  克丽丝从后死死捂住他的嘴,一脚把他踹回活动室,压低声音警告:“想被赛恩斯扔进森林喂鳄鱼别带上我们!”
  哗啦!活动室里噼里啪啦作响,混合着科特的哀嚎,显然摔了个人仰马翻。
  克丽丝拨了拨略显凌乱的发丝,小跑到孟绪初身边,一副见笑的表情:“您别管他,他一个小时前刚被诊断出精神失常。”
  另一个女生也跟着附和:“是的是的,我们正准备将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告诉赛恩斯,却先被您知道了,真是抱歉……”
  克丽丝尴尬地笑笑:“您累了吧,我送您回去?”说着就要来推孟绪初的轮椅。
  孟绪初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他已经恢复了镇定,那个叫科特的男生莫名其妙闹一通,倒是给了他缓冲的时间,现在眼底只剩下惯常的柔和平静。
  “不用了。”他轻声说。
  这种微微抿唇露出安静笑容的模样,对克丽丝来说简直是杀伤性的,她刚结婚,正期待着拥有一个自己的小baby,看孟绪初的眼神柔软泛滥。
  “真的不用吗?”她温温柔柔地说:“自己推轮椅很累的,还是我帮你吧。”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看了克丽丝的眼神变得欲言又止,在对方过分热情的回视中下意识后移。
  顶着克丽丝殷切期盼的目光,孟绪初闭了闭眼,而后坚定地挪动手指,按下轮椅扶手上的某个按钮。
  下一秒,轮椅平稳前行几十厘米,再停下来,孟绪初扭头看向克丽丝,礼貌地笑了笑,意思是自己推也挺方便。
  克丽丝蓄势待发推轮椅的手悬在半空,略显尴尬地收了回去。
  即便一直对这架轮椅的功能了如指掌,她还是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哇哦,原来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哈哈哈……”
  孟绪初:“……”
  孟绪初抿唇,露出一个得体的笑,而后略一颔首,操控轮椅扬长而去,飙得比小电动还快,迎风飘扬的每一根发丝都明明白白写着:不愿再待一秒钟。
  另一个女生抱着胳膊走到克丽丝身边:“瞧他的背影,他真可爱。”
  克丽丝忧心忡忡:“我是不是又吓到他了?”
  “我好像也是。”女生按按额角:“真怕他听到我偷拍他,会觉得我是什么奇怪的人。”
  “这都要怪科特。”克丽丝说。
  两位女士对视一眼,达成共识:“没错,都怪科特。”
  “关我什么事?”科特捂着屁股龇牙咧嘴走出来,撑着墙壁和她们一起看孟绪初飙轮椅的背影。
  “本来赛恩斯精神就很不正常,”克丽丝说:“因为你的搭讪,他现在一定觉得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有毛病。”
  “要是这么说的话,”科特微微一笑:“你已经成功了,毕竟他是在你说完话才吓得逃走的。”
  ·
  “砰”一声门关上。
  风铃叮咚作响,孟绪初看着紧闭的房门仍然心有余悸。
  这栋房子里的人都太热情了,他认识的人里,孟阔已经能算得上社交悍匪,但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对一个陌生人露出那么热情盎然的眼神。
  孟绪初擅长勾心斗角,习惯揣摩人心,却唯独不适应热情,就连卫生纸刚到他家里时,总黏在他身上,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现在好不容易适应了,又见不到了,孟绪初轻轻叹息,有点想家里那只黏人的小狗。
  他把房门关好,撑着轮椅慢吞吞上了床。
  在外面晃荡一圈,肋骨又开始疼,孟绪初弓着腰忍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行。
  他记得房间里应该是有止痛药的,只是原本放在床头,现在却不见了。
  孟绪初摁着肋骨小心侧过身,弯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每动一下都忍不住倒吸着气。
  第一层没有,第二层也没有,他咬了咬牙,更用力地伸长手臂,拉开最下面一层时冷汗都浸了出来。
  还好药瓶确实在里面,他勉力捞出来,拧开瓶盖,也不喝水,直接硬吞了两粒。
  苦涩在唇齿间漫开,孟绪初呼吸发着抖,药瓶从床边滚到地上也没精力管,双眼空洞地凝视着虚空,默默忍痛。
  等到药效略微开始起作用,他已经疼出了一身汗,床边抽屉还开着,孟绪初眼珠干涩地转动,这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相框,背面朝上,压在最深处。
  孟绪初俯身,勾了勾手指把相框拿了出来。
  现在看到什么他都不会再惊讶了,孟绪初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去面对一些未知的,能让他再次心神激荡的内容。
  然而事实却不如他所料。
  那只是一张很普通的照片,一张毕业照。
  江骞穿着学士服,站在大学的校门口,怀里抱着花,垂眸望向镜头,眼中没什么笑容。
  一张普通的,属于江骞的毕业照。
  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照片孟绪初也有一张。
  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学士服,同样的校门logo,甚至那年榕树飘散的落叶都很像,时间却比江骞早了四年。
  江骞和他是校友。
  算起来,他毕业那年江骞正好入学。
  只是可惜他小时候读书跳过级,不然他和江骞还有可能在校园里碰面,或许是图书馆,或许是篮球场,也可能是随便某个教室。
  这么想着,思绪开始飘很远。
  孟绪初想了很多,却唯独不觉得惊讶。
  毕竟他早就看到过另一只照片,在圣塔克鲁兹海滩,那片海滩离学校很近,很多学生都去那里玩。
  甚至那天和他一起的同学里,还有直接穿着印有学校logo的T恤,趿一双拖鞋就过去的。
  如果江骞是因为快要入学才会出现在那里,一切就相当自然了。
  孟绪初放下照片,不知道想到什么,像是遗憾,神情变得怅然若失。
  ·
  江骞回来时,临近傍晚,骄阳西垂,化为天际一抹浓烈的霞光。
  他的房间也洒满灿烂的金黄色,铺洒在床铺上,落在孟绪初的睫毛上。
  孟绪初靠着枕头坐在床边,沉默而专注地看着窗外,他手边摆着一个相框,画面再熟悉不过。
  江骞心里微微一跳。
  他反手关上门,走上前,孟绪初听到了动静,扭头看向他。
  “怎么才回来?”他轻声问。
  江骞顿了顿:“有点事要处理。”
  他不动声色把相框拿开,放到床头柜,在孟绪初身边坐下,习惯性抱住孟绪初,去摸他的后颈。
  孟绪初手很凉,衣襟有点润,像是出过汗,江骞眉心一蹙:“不舒服吗?还是伤口疼?”
  孟绪初摇头:“江骞……”
  “在呢宝贝。”江骞立刻抬手贴上他的额头,发现没有发烧,心里一阵焦急:“到底哪里难受?”
  “没有……”孟绪初还是摇头,拉下江骞的手:“江骞你……你……”
  他轻轻叹了一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当时,是你救的我啊……为什么呢?”
  江骞一顿,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其实已经料到孟绪初会有此一问了。
  回来时经过庭院,看到那三个人不断吵嘴,争论到底是谁吓到了孟绪初,言语间涉及五年前在索马里的那三周,江骞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骞搂着孟绪初,感到他还在冒着虚汗,嘴唇干涸,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这种状态让江骞心慌意乱。
  “先换件衣服好不好?”他揉着孟绪初的脊背安抚:“这样会着凉的,换了衣服我慢慢告诉——”
  “江骞。”孟绪初只是用力看着他,眼眶泛红:“为什么?”
  落日一点点从树梢里隐没,映在孟绪初眼里金黄的余晖也一点点消逝,像某种珍贵东西的逝去,拼命想要抓住却加速流失。
  江骞顿住了,这一幕带给他极大的震撼,让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孟绪初的时候。
  落日、海风、贝壳、还有追逐落日的漂亮男孩,画面鲜活得仿佛昨日,不可抵挡地撞进脑海。
  “因为见过你,”良久,江骞说:“见过你,然后喜欢你。”
  他垂下眼睫,笑容一时变得有些苦涩。
  其实他像他这样的人,本来不应该说什么一见钟情的。要是他出去告诉别人,说他也有过纯洁的少年时代,有过纯情的幻象,一定会被笑掉大牙,而且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但事实就是那么发生了。
  或许骨子里有亚洲血统在作祟,没人知道,江骞钟爱亚洲面孔。
  所以他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在圣塔克鲁兹海滩见到孟绪初时,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就是那个最罕见、最美丽的亚洲面孔,柔软又白皙,即便笑着也是内敛含蓄惊人的优美。
  穿一件五颜六色的无袖背心,海风呼呼从他领口贯入,江骞看到他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肩膀。
  那时候的孟绪初,肩膀的皮肉细腻匀整,没有半点伤痕,脖子上挂着一串贝壳项链,随着他的奔跑追逐琅珰作响。
  江骞看得入了迷,刚想走进却被同伴打断。
  等他再回过神,海滩上追逐落日的亚洲男孩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瞬间,他还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错过。
  当时他正处在那个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的,纯洁的少年时代,拥有一切被视为年轻人独有的乐观、天真的质量。
  于是他也天真地以为他们在校园里还能相见,到时候他会好好地认识孟绪初,表明来意并追求他。
  可惜的是,再一次见面却用了很多年。在索马里海峡,在破碎的船上,在充满刺鼻消毒水气味的抢救室门口。
  孟绪初躺在血泊里,而他肩膀上多出了那道江骞没见过的,很深很长的疤痕。
  那天江骞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夹杂着茫然、酸楚、和遗憾的疼痛,隐隐在心里泛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的毕业旅行。”江骞说。
  “我没能在学校里找到你。”
  过去很久很久,江骞都无法描述最初瞥见孟绪初的那一眼的感觉。
  他只嗅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息,像是错觉,又像是夹杂在童年夏天里炎热的微风,因为不知所起,所以分外令人沉醉。
  直到他终于得到机会,怀揣着隐秘的期盼来到孟绪初身边,第一次将他抱进怀里,他才想起来。
  想起年幼时去山里狩猎,见过的一种五彩斑斓的鸟儿。
  孟绪初在他怀里肩膀轻轻抖动的时候,和那种鸟扑腾着翅膀在树叶间腾飞的模样很像,羽翅迎着落日的金辉,那么美丽弱小,又那么生气蓬勃。
  那是赛恩斯第一次放下猎|枪。


第56章 
  时间仿佛暂停了,世界静得落针可闻。
  江骞在这种寂静中逐渐坐立难安,不住地去看孟绪初的神色,感到咽喉干涸。
  孟绪初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江骞拨开他的额发,看到他眼尾隐隐泛着红,便俯身将他抱住。
  “你知道我找过你吗?”良久,孟绪初开口。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江骞,江骞虽然没说话,答案却不言而喻。
  是啊,如果不是江骞有意阻拦,他又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查不到呢?
  毕竟事故发生后,不仅是孟绪初,连林承安也动用了不少手段去调查,一是为了弄清事故真正的原因;二也是为了找到救下孟绪初的那个人。
  但他们统统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江骞有意封锁消息,他又怎么至于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呢?”孟绪初苦笑了一下:“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你?”
  “你明明救了我,却不让我知道,又偏偏还要到我身边来。江骞,”孟绪初眼里浸着泪光:“你不觉得荒唐吗?”
  江骞喉头滚动,仿佛压着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干哑的:“你不信我喜欢你?”
  孟绪初眸光微动,继而偏过头,肩背薄得像一张纸,苍白的下颌颤动着:“我、我只是不明白……”
  江骞沉默了很久,最终重新抱住孟绪初,托起他的下颌,看向他的双眼,凝视他眼中浓重的悲伤与不解。
  “我不敢告诉你。”他说
  他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重复道:“我当时,还不敢让你知道。”
  孟绪初眉心茫然地动了动。
  江骞闭上眼,吐息艰难,他不敢告诉孟绪初,不敢让孟绪初查到分毫,因为五年前那场船难,某种程度上说,是他一手造成的。
  当时他正在和他哥哥布鲁·兰恩争夺继承权,而兰恩家族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
  如果说在亚水、在穆安,需要玩弄权势依靠心机手段凌驾众人,那位于遥远大洋彼岸的他的家族,就要原始和粗野得多。
  毕竟兰恩家族到他们这一代,几乎算得上隐姓埋名与世隔绝了,谁活着谁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尸骨不会自己跑出来,只有空气里会短暂地漂浮起血腥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一丝痕迹也不留。
  所以他们没有那么多道德,也不在乎使用多恶劣的手段;他们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谋划着要干掉谁。
  他们只需要一枪崩掉对方的脑袋,并有千万种方法让对方在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粒灰尘都不留下。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况,布鲁和赛恩斯僵持不下,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无奈之下,布鲁和在澳门赌场认识的穆庭樾取得联系,企图借助那股遥远的、在双方势力之外的力量,打江骞一个措手不及。
  相应的,他会帮助穆庭樾设计一次船难,解决掉穆海德,让穆庭樾作为穆海德法律意义上唯一的儿子,继承他全部财产,危急关头再故意救下孟绪初。
  孟绪初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穆庭樾很清楚,哪怕这样不能让孟绪初爱上他、接纳他,至少能让他记得这份人情。
  那样以后,或许林承安那一派的力量,也会成为穆庭樾的帮手。
  他们原本是这样计划的,一个互惠互利,各自都非常满意的计划。
  谁都没想到江骞会突然出现,布鲁那个阴魂不散的讨厌鬼弟弟居然能察觉这场计划,并神出鬼没地降临在海上。
  那时候的江骞是个毫无同理心的人,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得到最高的权利,能不能一举结束漫长的斗争。
  所以他毫不犹豫将那场船难加剧到覆水难收的地步,唯一在预料之外的,就是孟绪初。
  他怎么都想不到,再一次见到孟绪初的场景,会是那样风浪呼啸硝烟四起的海上。
  可他看见他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他们在火光中躲去船尾,看见一个狼狈的老人惊恐而决绝地狠命拽过孟绪初,挡在自己的身前。
  然后子弹穿过孟绪初的腹部,擦着脊椎,对穿了他的身体。
  一直到现在,江骞也不知道当时开枪的是那一方的人。
  不知道孟绪初是被对面误伤的,还是那些他亲自带过去的人、他亲自说出开|枪带的命令后,真正伤到了孟绪初。
  但那个画面江骞记得很清楚。
  子弹是怎么没入孟绪初的身体,他穿什么衣服,又是怎么被血染红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时至今日还历历在目。
  因为那是校外海滩边错过孟绪初后,江骞人生中第二次非常、非常难过的瞬间。
  “如果,”江骞双眼通红:“如果让你查到了全部,会怎么样?”
  他看上去十分难过,代替孟绪初说道:“你会恨我。”
  那场船难几乎摧毁了孟绪初的身体。
  如果不是江骞目空一切将生命视作蝼蚁,那场事故绝不至于严重至此,孟绪初或许也不会白白受牵连。
  即便他后来用尽一切手段救下了孟绪初,保住了他的命,他也不敢再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孟绪初面前。
  怕孟绪初知道一切后,直接给他打上讨厌的印记。
  孟绪初的一切爱恨都很分明,如果他开始讨厌一个人,那就几乎不会有转变心意的可能。
  “我不敢赌,”江骞说:“不敢冒险,不敢让你讨厌我,也不想隐去一半事实,以一个善良的救命恩人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听你跟我说谢谢。”
  “所以我只能,我最好一无所知地出现,”江骞抱着孟绪初,手臂用力到发抖,却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我要你先喜欢上我。”
  孟绪初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泪珠悬在眼眶摇摇欲坠。
  江骞抬手替他拭去,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卑劣:“如果你喜欢,哪怕只有一点点,会不会就不那么容易再讨厌我了?”
  他深深看着孟绪初,既担心从对方眼里看到厌恶,更担心孟绪初露出失望委屈的神情。
  可是都没有,孟绪初就像在突如其来的真相下懵住了,大眼睛无神地盯着江骞。
  继而泪水越蓄越多,眼眶变得通红,某个瞬间,眼泪断了线一般往下落。
  他胸膛起伏,积攒足足的力气,用力砸向江骞的锁骨。
  “你还真是……真是混蛋啊。”
  孟绪初觉得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他气得快要爆炸,但又无法忽视心里最深处的那一丝丝迟疑。
  江骞没见过他,却像相处了几辈子一样了解他。
  他说得没错,如果他不这样做,如果一开始就让孟绪初查到了所有的真相,他们两个或许真的不会再有交点了。
  哪怕孟绪初能明白那场事故不完全怪江骞,知道就算没有江骞,那仍然是穆庭樾设置的一场船难,一场对付穆海德,拉拢林承安以及他自己的船难。
  而穆海德依旧会毅然决然地拉孟绪初挡在自己身前,不管江骞有没有加重那场战火。
  或者,或者哪怕根本没有船难,一切都没有发生,未来的某一天穆庭樾也依然会容不下他。
  就像穆海德容不下林承安一样。
  时间早晚而已。
  他明白这些,所以不会恨江骞,但他确确实实会简单粗暴地将江骞划到对立面。因为江骞涉及的势力复杂,因为江骞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人,因为他们见面的方式不太愉快……
  因为他没什么特别的。
  所以他一定会坚决的,果断的斩去一切和江骞产生联系的可能。
  那现在呢,现在该怎么办?
  江骞把一切都算准了,江骞对他用尽心机。
  孟绪初觉得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这种感觉不是作假,心里已经火烧火燎的在疼。
  但他又想了想,稍稍想了一下,如果回到以前,他按照自己一贯的作风将江骞从自己的世界规避,他会不会后悔?
  一定会的。
  仅仅只是这一个答案,就让孟绪初彻底失去反驳的底气。
  这种感觉真糟糕。
  孟绪初弯下腰,眼泪噼里啪啦掉,五脏六腑都在疼。
  江骞来抱他,他用力推开,再次狠狠一拳挥了过去。
  但没什么力气,江骞只是微微偏过头,就又来抱他,护着他的胸腹:“别动了别动了,当心伤口。”
  孟绪初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还要推开江骞,却猛地扯到肋骨,当即疼得倒吸一口气,浑身僵硬得动不了,伏在江骞肩头硬扛着。
  江骞将他抱进怀里,一个电话喊来医生,把手机一扔,揉着他的脊背安抚,“没事没事,不怕,先别动,医生马上就来。”
  孟绪初低低喘着粗气,咬着牙也要嘴硬:“没……”
  “好好好,你没有”江骞只管顺着他,牢牢按着他侧腰不让乱动:“你一点都不怕,乖一点,等医生来看看,我怕你肋骨又移位了。”
  孟绪初疼得死死咬住下唇,恨自己没出息,又因为动弹不得,只能在江骞怀里发抖。
  很快医生来了,给他打了镇定剂和止痛针,他才逐渐平复下来,枕在江骞肩头意识模糊。
  检查完,江骞给孟绪初换了一身衣服,抱着他躺下。
  孟绪初还捂着肋喘气,指尖发抖。
  “别生气了。”江骞轻声道,手掌轻轻抚上孟绪初的胸腹,盖住他发凉的指尖。
  孟绪初手指抖了一下,偏头移开视线。
  他只要看到江骞,就会想到自己是怎么被他套路的,整整两年啊,这个人就在他身边缄口不言整整两年,一点一点攻城略地。
  只要想到这些,心里就会腾起荒谬的怒火。
  江骞握住孟绪初的手,把他指尖一点点搓热,慢慢哄道:“医生说你骨头没长好,不能再有大动作了,不然又要养好久。”
  “得快点好起来啊,好起来了才能打我,”他说:“我保证不还手,怎么打都不还手,先不生气了好不好?”
  ·
  夜渐渐深了,孟绪初硬撑着不开口,最终还是抵不住疲惫和药物的侵袭,被江骞抱着昏睡过去。
  叩叩——
  房门被敲响,下一秒试探着推开,轻微的声响让孟绪初眉心蹙了蹙。
  江骞抬手捂住孟绪初的耳朵,轻轻拍了拍:“没事,睡吧。”转头对来人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来人一顿,颔了颔首,轻轻合上门,再走近时没咋发出任何声响。
  房间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小灯,亮度调得低,是很深暖橙色,范围覆盖也小,堪堪照亮孟绪初纤长的睫毛和不安的睡颜。
  江骞坐在床边,勾着孟绪初的手指,微微低头下巴若有若无抵在孟绪初耳边。
  两人脸颊贴得很近,孟绪初不安地动一动时,鼻尖会蹭到江骞的侧脸。
  来人走近了,大半身体被灯光极其昏暗地映出轮廓,他身量很高,黑色T恤下肌肉壮硕,留一头板寸,赫然是那个江骞带去亚水的手下,在冷冻库里将穆世鸿扔进水池当鱼耍的大个子。
  他在江骞身边站定,似乎有话要说。
  江骞放下孟绪初的手,坐直身抬起头,来人便会意地弯下腰,掩唇在江骞耳边说了句什么。
  江骞眉梢一挑:“醒了?”
  “醒了几分钟,”手下说:“但很快再次昏迷,叶老先生一氧化碳中毒,前天又突发脑溢血,医生说就算恢复也很可能会留下偏瘫的后遗症。”
  “影响说话吗?”江骞问。
  “大概率会。”手下斟酌道:“您要去看看吗?”
  江骞一时没说话,垂下眼,烦闷地压了压眉心:“阿克尔。”他轻声喊道。
  手下应声弯腰,却迟迟没等到后话,疑惑抬头,只见江骞双眼凝视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昏暗的灯光在他眉宇间落下阴影,让他五官更加深刻,神色也愈发叫人难以揣摩,片刻,他视线收回,落在怀里熟睡的人的脸庞上,摇了摇头。
  “算了,让医生多注意吧。”他轻叹了声,后半句话像是喃喃自语:“他每次醒过来我都不在身边。”
  阿克尔眉心微动,顺着江骞的视线看去,孟绪初正无知无觉地睡在江骞怀里。
  他侧脸瘦削,五官柔和鼻梁挺翘,是极其优美含蓄耐人寻味的长相,却因为过分消瘦和缺乏血色显出一种冷感。
  睡着时尤为沉静,冷不丁一瞥时,很容易让人油然而生一股忧虑,担忧他是否会一睡不醒。
  阿克尔想,赛恩斯最近大概一直都被这样的忧虑困扰。
  ——两周前,阿克尔临时收到一项紧急任务。
  他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深夜带着人和外科医生朝短信上的地址飞奔而去,在通往山郦县的盘山公路找到了江骞。
  山间浓雾密布,黑压压的山头在飘荡的白雾间,时而露出空洞的轮廓,随着山谷呼啸的风声摇晃。
  一排排越野夹着救护车停下,离得很近了才能隐约看见满地残骸。
  医生护士提着器械冲进浓雾,越过脚下飞溅的汽车碎片,逐渐闻到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
  江骞抱着一个人走出来,身影逐渐没入车灯照射下,烟似的白雾在他们身边游荡,拨开空气朝两边散开,映清晰了他们的面容。
  江骞脸上身上不同程度的擦伤,手臂脱了一块皮,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而他的外套被脱了下来,牢牢裹着怀里的人。
  阿克尔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江骞外套太大了,而那个人又侧着脸靠在江骞肩头,容貌变得很模糊。
  但是他在发抖,半张脸被糊上血色,口唇一片鲜红,还不断呛咳出新鲜的血液,顺着下颌流向脖颈,蜿蜒没入领口。
  他看上去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右手无力地垂落,不断有血从指尖滴落。
  医护人员一拥而上,阿克尔来到江骞身边,听到江骞说:“别让其他人知道。”
  “是!”阿克尔快步跟上,见江骞稳稳当当抱着那个人,视线一转不转地盯着怀里,时而低头凑近,似乎在感受对方的呼吸。
  他头也不抬地对阿克尔说:“去山郦县文化村,找一个叫叶国梁的老人,活着带回来。”
  那时候江骞还有基本的理智,知道那些人这么急着下手,和这位姓叶的老伯脱不了关系。
  孟绪初是为了去见他出的事,江骞能做的也只有帮他把人找出来,至少不让孟绪初平白无故受一遭罪,还什么都没落到。
  急救车门大开,而后砰地合上,四五辆加固越野护送着再次飞奔进浓雾里。
  车里灯光大亮,雪白冷光清楚地照出了两人骇人的模样,也让大片血迹更加无处遁形。
  江骞还紧紧抱着孟绪初,微低着头,像屏蔽了一切干扰一般,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塑,却又显而易见在压抑着某种愤怒。
  医生上手要把孟绪初从他怀里来出来,怎么都拉不动时才发现,不仅江骞像守着某种珍宝一样拉着孟绪初不放,孟绪初也是同样地死死揪着江骞的衣角。
  他已经没有意识了,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出奇,两个人交颈相贴着,就像骨肉都连在了一起。
  医生试图掰开孟绪初的手指,可稍稍分离孟绪初就像受到刺激一般极度不安。
  无奈之下,医生只好劝说江骞:“您得放开他。”
  江骞眼皮动了动,开口时嗓音极为干涩:“可他很害怕。”
  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能抱着他吗?”
  阿克尔头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说话,僵直地坐在原地,不住地去看他怀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医生也很为难,语气更加焦急:“不可以。他情况很严重,必须立刻得到救治。”
  江骞像是思维都卡住了,听不明白医生的话,或者潜意识里就在回避,不愿意去分析“很严重”有哪些可能性。
  医生急得打转,见状不再多言,叫来另外两个护士,一人护着孟绪初的肩背,一人掰着他的手指,强行把他从江骞怀里带了出来。
  那瞬间江骞眼睛都红了,像被夺走宝物的孩子,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夺。
  可他还有些理智,残存的理智拼命告诉他:不可以。
  不可以冲上去,不可以再把孟绪初抢回来,他现在需要的是医生,他需要治疗,不然他会死的。
  他会死的。
  这四个字像一记惊雷劈在了头上,又像万箭穿心刺进心里,顿时让他遍体生寒,冰封一般停下了动作。
  但孟绪初的反应更加强烈。
  半昏迷的状态下,行为不受控制,统统依靠本能指挥。
  他在失去温暖怀抱的同时,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不安,对江骞展现出了极端的依赖,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这一幕其实是很让人揪心并激起恻隐的。
  但医生们无暇顾及,用最快的速度将他按在床上,托着头平躺下来。
  生命体征在检测器上出现时,低得吓人,他立刻被戴上了氧气罩,开静脉通路,一管一管的药往身体里打。
  江骞只能在很小的缝隙里牵住孟绪初一根手指,给予杯水车薪的安抚。
  医生扒开孟绪初身上的外套,剪开他胸前的衬衫,手顿了一秒,身旁两个护士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
  “您……”医生转头问:“您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
  江骞抬起头,干涩的眼珠转了转:“什么?”
  “您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医生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他胸口都瘪下去了。”
  江骞像没听懂,双眼无神地睁大,他侧脸还有孟绪初的呛咳时喷溅的血迹,刷拉拉埋在眼角、嘴唇和下颌,衬得双眼一片猩红。
  “他肋骨断了,估计压坏了内脏……”
  “不然不会吐这么多血……”
  “血压还在掉,血氧也不行了……”
  医生的喋喋不休的叹息萦绕在身边,从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钻出来。
  “是他救的我。”江骞忽然开口。
  僵硬的躯体和赤红的眼睛形容可怖,喉咙发出干哑到极致的声音:“是他把我从车里,拖出来的。”
  那瞬间医生的表情的僵住了,世界像被按下暂停键。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江骞。
  孟绪初就躺在那里,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他怎么可能拉得住江骞呢?
  一般人像这样,早就当场昏迷或者休克了,而孟绪初的体质显然比一般人还要差很多。
  世界死一般寂静,只有车辆还在飞驰,在黑夜划开一道白光,像要捅破浓雾刺向另一个世界。
  滴——!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将真空般的宁静瞬间撕破。
  孟绪初胸口痉挛,在简陋在窄床上抽动地蜷缩起身体,氧气面罩中霎时被鲜血染红。
  喧嚣潮水般喷涌,医生疯了一样将他按住。滴滴滴滴!仪器尖叫得愈发失控,不大的声音听起来却震耳欲聋。
  江骞仿佛从长久地失神中走了出来,拉着孟绪初的手指,徒劳地垂下头,像是再也忍不住肩膀的抖动。
  盘山公路附近监控稀缺,夜深空旷,救护车外观没有医院标志,也没有鸣笛,在多辆越野的护送下驶入了一家不起眼的私立医院,幽灵般消失无踪。
  江骞在抢救室外的走廊里坐了一整个晚上,又度过了一整个上午,才终于等到孟绪初浑身插满管子从里被推出来。
  但他没有醒,整整三天都没有醒。
  就像是讨厌极了亚水阴冷的天气,和缩在被窝里不愿意起床的小孩一样,想要在监护室里睡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这三天外界早已留言如沸,不断有人明里暗里在追查他们的下落。
  但大都是穆海德身边的人,亚水几十年来都掌控在穆家人手里,江骞能够将这座医院变成仅剩的净土,却也知道不是长久之计。
  他在监护室不眠不休守了孟绪初整整三天,只为了等他情况稍显稳定,等他醒过来,睁开眼,再亲口告诉他,他要带他回家。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很郑重的决定。
  江骞也想亲耳听到孟绪初说同意,说他愿意和他回家。
  只可惜孟绪初那么会揣摩人心的人,这时候却闹起了脾气,怎么都不愿意睁开眼睛。
  第四天,阿克尔急匆匆赶来,告诉他:“叶国梁找到了。”
  他根本就不在江骞他们赶去的那个村子里,而在邻村一个很久没人居住的小屋里。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屋子里煤气没关,人已经叫不醒了,一氧化碳中毒。”阿克尔说。
  “现在怎么样了?”江骞低声问。
  “救回来了。”阿克尔说:“但目前还很危险。附近的邻居说,他是来这里找老朋友的叙旧的,但从来没人见过他的朋友。”
  “在他老家的房子里,找到了确认阿兹海默的病历单,看上去是因为记事不清忘记关掉煤气,导致的意外。”
  “是啊。”江骞神色冰冷:“有人最擅长制造各种意外。”
  他轻笑了一下,站起身,在阿克尔略显茫然的注视下推开监护室的门:“走吧,去看看。”
  那是他四天来第一次离开监护室,离开孟绪初,但也是他很后悔的一个决定。
  因为中途孟绪初醒了,虽然只有很短、很短的几分钟,但他确实醒过。
  然后开始掉眼泪,他插着呼吸机,说不出话,护士得不到响应只能尽力安抚,可不管怎么哄怎么劝都没有用。
  他的精力消耗得很快,短短片刻就又枯败下去,江骞跑着赶回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没干涸的眼泪和湿濡的睫毛。
  “他很奇怪。”后来护士对江骞说:“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找不到,就很难过。”
  或许孟绪初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醒过,不记得自己为了找什么东西,或者找某个人哭过。
  但江骞记得,孟绪初的眼泪在他心脏上烫出一个小小的口子。
  很小很小,然后变成一道看不清却忽视不了的疤。
  后来他没能再等到孟绪初第二次苏醒,在事故发生的一周后,未经孟绪初的允许,私自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
  房间里很安静,窗帘敞着,微风浮动,天际辽阔无边,夜空深蓝得很平整,有繁星寂静闪烁。
  阿克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退了出去,江骞的房间不大,刚刚好容纳下他和孟绪初。
  满身是血的孟绪初,无声流泪的孟绪初,还有现在在他怀里睡得天昏地暗的孟绪初。
  无数画面在眼前重迭,争吵的、惊险的、血腥的、痛苦的,最终都化为此刻短暂的相依。
  所以江骞不会放掉孟绪初。
  哪怕用光心机手段,卑劣的、蛮横的、处心积虑的,也要抓住他,把他圈在身边,放在心里,当做是那一道疤的小小补丁。
  只要江骞不放手,再短暂的相依,也会成为永恒。


第57章 
  清晨,孟绪初被一阵胸闷憋醒。
  睁眼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恍惚以为自己被人拔管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在吸氧。
  他眼珠动了动,往身旁看去,果然看到了江骞那张近距离放大的帅脸,眉骨很高,眼窝很深,鼻梁尤其挺,相隔咫尺,耳边都能感到对方温热的鼻息。
  而江骞的手——硬得跟水泥似的的手臂正锢在他身上,锁链一样把他牢牢缠住。
  孟绪初曲起手肘想给他顶开,又发现江骞躺在他右边,而他的右胳膊在车祸中第无数次脱臼了,前两天刚拆了夹板,现在根本使不上力。
  孟绪初蓦地感到一阵悲哀,脑海里开始蹿起乱七八糟的念头。
  比如江骞怎么会重;
  比如他后天就满二十九岁了;
  活了快三十年,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经历过多次大难不死,万一最后是被江骞压死的,那他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江骞怎么还不动?
  他是猪吗?
  只比他年轻两岁睡眠质量怎么会这么好,他二十七的时候早就开始失眠了。
  为了不让自己真的被压死,为了不被毁掉一世英名,以后还能回亚水叱咤风云,孟绪初深吸了一口气:“江……”
  但他没能说完,极度缺水的身体像个沙漠,一开口喉咙就跟破风箱似的咯吱作响,呛得他猛咳起来。
  胸腔震动牵动肋骨,唰地点燃痛觉,就像一记闷锤砸下,天灵盖一紧,孟绪初眼前瞬间黑了。
  不会、不会真的以这种方式交代了吧?
  孟绪初咬着后槽牙,车祸被撞翻时都没有这么不甘心过。
  好在老天没真心要收了他,过了一会儿,也可能是很久,视力渐渐恢复了,孟绪初率先听到的是自己急促嘶哑的喘息,心跳震耳欲聋。
  他被江骞抱着坐起来了一点,眼前是个他没过见过的,长着鹰钩鼻的医生,垂着眼皱着眉把听诊器从他胸口拿开。
  江骞立刻给他把扣子扣上,被子拉到胸口,再抱进怀里,两只胳膊缠在他身上。
  医生绕着床尾走到江骞身边,弯腰在他耳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孟绪初脑子里还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只觉得这里的医生说话真客气,换成他认识的那个小老头,这会儿早就骂开了,仗着顶层没人住,整层楼都是他的咆哮。
  孟绪初闭了闭眼,发现自己今天脑子格外乱,思绪总往乱七八糟的事情上飘。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医生出去后就没人再说话。
  江骞从身后抱着他,下巴搭在他肩上,过了好久才长长抒了一口气,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天知道他被孟绪初的咳嗽吵醒,睁眼的瞬间看到他憋得脸都紫了是什么感觉,生怕他下一秒又会吐出一口血,给医生打电话的时候江骞手都在颤。
  实际上现在还在颤。
  他小心翼翼摸着孟绪初的胸口,“还疼吗宝贝?”
  当然疼,不光胸口疼,嗓子也疼,火烧火燎又痛又痒,干得快要冒烟。
  江骞看着他的脸色,心领神会地端来一杯水,托着他的下颌,把吸管放到他唇边:“渴了?来,喝一点。”
  孟绪初探头含住吸管,甘甜的温水瞬间浸润口腔,浇灭了嗓子里冒起的烟。
  孟绪初脸色总算好了些,想要再喝几口,却发现水吸不上来了,他皱起眉头用力嘬了一下,丁点都没有。
  定睛一看,原来是江骞把吸管捏住了。
  ……他居然把吸管捏住了?
  孟绪初不可思议抬起头,只见江骞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喝。”
  他说:“你每次渴了喝水都急,每次都被呛到,下一次仍然这样。怎么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孟绪初眼睛都睁大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被江骞教育。
  果然是寄人篱下啊,在谁的地盘就要听谁的,江骞的尾巴也敢翘起来了。呵。
  翘尾巴的江骞忽视孟绪初明显不满的表情,抚着他的胸口,确认他上一口水咽干净了,才又捏起他的下颌,说:
  “好了,再喝一点,不是还想要吗?小口小口的,咱们少量多次。”
  孟绪初心气都不顺了,哪个成年人这么喝水?
  不说成年人了,他们家卫生纸才几个月大,饭盆里的水都比江骞给得多。
  孟绪初很想有骨气地掀翻水杯,直接表示不要了,但又抗拒不了水源的致命吸引力,只能在喝水都不被允许自理的屈辱下,忍气吞声磨完了大半杯。
  然后就像被洒过水的嫩叶子,刷拉拉活了过来。
  江骞把水杯放回床头,熟练地抹掉他嘴角的水渍,孟绪初想翻个身自己躺下去,又被他一刻不停地圈进怀里,“别乱动。”
  “早上又差点出事,医生说你绝对不能再乱动了,还好我就在这里,不然,不然……”
  江骞说着闭上眼,仍然心有余悸一般。
  孟绪初:“……”
  孟绪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早上差点厥过去纯粹是被江骞压的,和他有没有乱动没有半毛钱关系。
  再说,按江骞当时缠着他的样子,基本等同于五花大绑,他要是有本事活动开,还至于憋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吗?
  孟绪初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想要为自己辩解,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所以你怎么在这?”
  “……嗯?”
  江骞一句话被问住,半天没想出怎么答。
  毕竟,这是他的房间,他不在这,该在哪?
  “……我陪着你啊,”半晌他说:“之前你醒过来找不到我,每次都哭鼻子。”
  孟绪初脊背一僵,随即皱眉看向江骞。
  他显然已经清醒了,并且是车祸这么多天来,最最清醒、彻底清醒的一次。
  因为江骞看到他嘴角扯了扯,继而拉出一丝冷笑的弧度。
  谁哭鼻子?他吗?
  孟绪初一哂:“不可能。”
  江骞:“……”
  江骞长叹。
  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孟绪初,只要脑子是清醒的,就会否定掉一切自己脆弱时候撒过的娇,流过的泪。
  一开始,江骞以为他只是嘴硬。
  后来才发现,他是真的会忘,脑子里自带定向清除功能,或者像一种自动保护机制,在潜意识里否认掉自己也会没有安全感,会在绝望下痛哭,在害怕时惊慌失措。
  “好吧。”江骞摸摸他的头发:“好吧,你没有,是我乱说的。”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偏过头。
  他当然能听出江骞是哄他的,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已。
  但他……他咬了咬下唇,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愿意承认某些事,不愿意直面自己的软弱。
  这其实也是一个弱点,只是他至今没法克服。
  而且,他也确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骞。
  当事实的真相终于被揭开,他却没有如预料中那样变得更清醒。相反,思绪一直混杂,脑子里很乱。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把非把那场船难和江骞联系在一起,毕竟那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真正想要伤害他的人也不是江骞。
  但一想到江骞藏下了所有来到他身边,整整两年一声不吭,像个置身事外的第三人一样注视着他的一切,他心里就很难平静。
  江骞没有骗过也,但也确实一直一直在隐瞒他。
  哪怕这种隐瞒是能够让他们之间建立联系的唯一方式。
  孟绪初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在感情上优柔寡断的人,于是他此时的每一秒犹豫,每一秒难过都在提醒着他对江骞的感情。
  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他或许还能够继续忽视自己的内心变化,把偶尔的情感波动当做意外。
  但现在不行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承认他对江骞有过依赖,有过心动。
  他也不得不承认,早上睁开眼时,虽然胸口被压得很痛,但偏头看到江骞的那瞬间,他感到了一阵安心。
  是不受控制的,从心里深处突然窜出来的,很浓很重,重到再怎么装作迟钝都无法忽视的安心。
  所以他怪不了江骞了,孟绪初很清楚,但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
  房间里静悄悄的,孟绪初不再说话,眉宇间隐有愁容。
  某些时候,江骞可以算得上极其敏锐,他几乎是瞬间察觉到孟绪初微妙的情绪变化,眼睫垂了垂,像一簇熄灭的火苗,安静下来。
  他仍然抱着孟绪初,但不再那么亲密无间地缠着他了,调转了话题:“那位叶老伯,我帮你找到了。”
  孟绪初眉心一动,倏而抬头:“什么?”
  江骞轻声说:“你不是还有重要的事要问他吗,我不能让他有事啊。”
  孟绪初似乎没想到江骞还能记得这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低头抿了抿唇:“谢、谢谢啊……他在哪里?”
  江骞神色变了变,不爱听孟绪初对自己说谢谢,但面色没太显露,“在对面楼的病房里。”
  孟绪初当即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江骞连忙把圈住:“慢点慢点。”
  “先听我说宝贝,”江骞小心护着他的腰腹,看上去吓得不轻,轻手轻脚把他抱回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这边的人找到叶老伯的时候,他一氧化碳中毒已经昏迷了,”江骞说:“后面抢救回来了,但前几天又突发脑溢血,现在还没醒。”
  孟绪初一惊:“那他人——”
  “没事没事,”江骞安抚道:“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还在昏迷,现在说不了话。”
  孟绪初推开江骞,眉心紧紧蹙起,“我得去看看……”
  “别,别,你真的不能乱动了”江骞拦住他,搂着他的腰:“骨头一直长不好。听话,只要叶老伯一醒,我立刻带你过去好不好?”
  “可是……”孟绪初也知道自己不该乱跑,但不亲眼看一眼就是无法安心。
  他忧心忡忡地垂下头,手指无意识揪着江骞的衣袖,半晌无奈地喊了声:“江骞……”
  江骞心都颤了一下。
  这种模样在江骞眼里和撒娇没有区别,而他更受不了孟绪初皱着眉毛坐立不安的样子。
  “宝贝别这样……”江骞几乎是立刻妥协了,揉揉孟绪初的眉心:“那我抱你去。”
  “……?”
  从坚决不让他出门到原地妥协,前后不过半秒,情势转变快到孟绪初都愣了一下,好几秒后才结巴道:“我、我不可以坐轮椅吗?”
  但江骞仿佛没听见,自动屏蔽一切外界音频,起身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披在孟绪初身上。
  再一眨眼,孟绪初已经被他抱着走出房门了。
  这……顺利得有些过分了。
  仿佛刚才这个人要死要活阻碍他一切行动都是幻觉一样。
  孟绪初整整懵圈了好几秒,才终于琢磨出味儿来,觉得江骞好像是故意的。
  他抬起头,投去审视的目光,但江骞眼神坚毅,还隐约透露着担忧,又让孟绪初觉得他真的只是太在意自己的身体。
  孟绪初垂下头,心里仍然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头一次觉得自己变笨了,猜不出江骞的心思了。
  “在想什么?”江骞忽然问。
  “啊?”
  “你的眼睛,”江骞嘴角带着笑:“滴溜溜的转。”
  “……”孟绪初立刻冷下脸:“你看错了。”
  江骞抿唇偏过头,笑容拉得更大。
  两栋楼隔得不远,江骞抱着他手臂很稳,但脚步不算慢,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人,很快就到了监护室门口。
  叶老伯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情况仍然不算太乐观,在重症室由专人照料,要进去探视的话得换无菌服。
  孟绪初现在动一下身上都疼,江骞不建议他折腾一番换衣服,他也没强硬要求。
  两人在走廊外,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不断有护士来检查老人的情况,拿着板子做记录,看上去照料得很仔细。
  “其实手术很顺利,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江骞说:“只是老人年纪大了,恢复得慢,脑出血的话可能会引起偏瘫,还有可能影响说话功能。但只要能醒过来,慢慢休养一段时间,交流应该不会太困难”
  孟绪初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别太担心。”江骞拍拍他的背:“很快的,我们的医生很出色。”
  孟绪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远处有一位医生走过来,孟绪初余光瞥见了,勉强理了理思绪,拍拍江骞的肩,示意对方把自己放下来。
  他还是有点不习惯一直被抱着,还被别人注视的样子。
  江骞心领神会,但显然有些犹豫,担心孟绪初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他垂眸看着孟绪初的脸色,仔细评估了下他目前的状态,才小心把他放了下来,撑住他的后背让他倚在自己身上,低声道:“别逞强。”
  两人离得很近,吐息挠得耳尖有点痒,孟绪初偏过头揉了揉耳朵,不看江骞的眼睛:“知道。”
  说话间医生走近了,先和江骞打了声招呼,然后看向孟绪初,把他从头到脚瞧了一眼,眼中流露出欣喜:“真没想到你已经能站立了,恢复得比预计好太多了!”
  孟绪初当然不可能说他其实全靠江骞在后面撑着,微微一笑:“谢谢。”
  医生又看向江骞,笑容十分开朗:“我果然没看错你赛恩斯,你照顾人真有一套,听说你一直不让别人插手,一开始我还很担心,心想你怎么会拔尿管呢!”
  江骞也毫不谦虚:“是的,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哦~你真是个有耐心的人。”
  “确实,不过只要认真学习,就会发现拔尿管其实并不困难。”
  孟绪初扯了扯嘴角,觉得他们这的人说话真有意思,情绪饱满抑扬顿挫,正常聊天也能整出商业互吹的架势。
  等等……
  孟绪初骤然僵住。
  什、什么管?……谁、谁拔的?
  尿管……
  江骞拔的!!!
  啊啊啊啊啊啊——
  孟绪初几乎是条件反射捂住下半身,满目惊恐地望向江骞。
  江骞却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
  是那种目光能够穿透衣服,对他全身每一个部位都习以为常的表情,柔声问:
  “怎么了?”
  孟绪初说不出话,耳根红得快要炸掉。
  医生了然一笑,宽解道:“别害羞小可爱,生病昏迷插尿管是很正常的,瞧,里面那位老先生也插了呢,我们的护士小姐正在帮他清理。”
  他说着,露出遥远的、回忆的目光:“赛恩斯的手法比她还要熟练,当时给你弄得非常干净。”
  仿佛受到感动一般,医生发出夸张的感叹:“你全程舒服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咳!”
  孟绪初捂住胸口,感到全身血气疯狂上涌。
  他闭了闭眼,不好说当时是不是真那么舒服。
  但他现在很不舒服得想去死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江骞,要不我们就还是当作没认识过吧。
  小江(不可置信)(惊恐万分)(疯狂摇晃)(以头抢地):不!!为什么!!就因为那一根尿管吗?!
  初初:我后天就二十九岁了。
  小江:你还像十九岁一样美丽!
  初初:可我有三十岁的尊严。
  小江:⊙x⊙;


第58章 
  孟绪初整整自闭了两天。
  期间拒绝一切交流探望,拒绝和江骞同吃同住,还无情霸占江骞的房间,让江骞只能灰溜溜住在隔壁,每天扒着门缝看他。
  房间里有个平板计算机,是江骞怕他无聊,为了哄他开心特地从门缝塞进来的。
  这两天,孟绪初用它看了无数拔尿管教程。
  每看一个,就感到自己的脸皮又被刮下一层;感到世间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事;他其实不是非要再回去亚水叱咤风云;那天早上直接被江骞压死或许也不是那么糟糕的死法……
  诸如此类的,他想了很多。
  于是更不愿意出门了。
  短短两天,整栋屋子的人都知道他们闹矛盾了。
  只是没人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众人多方打听,最终辗转到格雷医生的办公室。
  但医生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职业道德,并未过多透露,只简单解释道:
  “赛恩斯和他的暧昧对象在某些隐私方面略有不和,正在调和,大家都懂,就不要再多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听懂了,但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各式各样,不可描述,于是表情瞬间变得五花八门,五彩缤纷。
  ——宴会厅里。
  克丽丝拖着几大包防尘袋,气喘吁吁走进来,撒手一扔,磨砂质的半透明防尘袋里隐约可见深蓝色的绸布。
  “埃拉,你那边弄好了吗?”克丽丝叉着腰问。
  被叫作埃拉的姑娘正搭着高高的梯子站在窗边,和几个人一起合力把厚重的窗帘拆了下来,爬下楼梯时也气喘吁吁的。
  “好、好了,现在就要装吗?”她扶着额头:“我想歇会儿,窗帘太多了。”
  作为一座古老的建筑,这间宴会厅面积巨大,层高足足有十米,所有装潢都保持着上世纪的风格。
  此刻地面散布着无数塑料袋和纸箱,锤子钉子工具箱到处都是。几十个穿着油布围裙的工人在里面爬上爬下,忙忙碌碌又有条不紊地装饰着什么,显然在筹办一场隆重的宴会。
  墙面一排连着十六扇窗户,每扇都挂着厚厚的暗红色绒布窗帘,拆掉一扇就得费好大功夫。
  克丽丝和埃拉对视一眼,一拍即合,随意找了两个箱子坐下,互相给对方递了杯水。
  “生日派对这么弄真的能行吗?”埃拉忧心忡忡的。
  “谁知到呢,赛恩斯让咱们这么做,咱们还能反驳吗?”克丽丝说。
  “我主要就是不信任赛恩斯,”埃拉强调:“要知道他完全没有追人的天赋,每年自己的生日也过得一塌糊涂,很难说给小可爱庆祝会不会也出什么岔子。”
  克丽丝点头表示赞同:“你说得非常对,我也不明白生日派对和窗帘有什么关系,分明上个月才洗过,他是不知道换一次窗帘多累人。”
  “嘿,你们看看我呢。”头顶传来一道男声。
  科特搭着高高的楼梯在天花板上,和十几个人一起卸掉在这栋房子里待了十几年之久的黄铜灯盏,换上巨大的水晶吊灯。
  没了窗帘的遮挡,阳光肆无忌惮洒进屋子,把悬坠的水晶照得晶莹剔透,远处的屋顶四周,还有别的工人在铺灯带,看上去工程浩大。
  “几张窗帘算、算什么,”科特用尽力气安装吊灯:“这个才是大物件!”
  “额……”埃拉抹去落在脸上的灰,摇头感叹:“我都要怀疑给小可爱庆祝生日是不是只是赛恩斯的借口,他其实想要重修屋顶……”
  “你怎么能这么怀疑赛恩斯的真心,”科特故作气愤,而后又挤眉弄眼的:“我猜他是想道歉,毕竟他硬邦邦的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只能靠行动。”
  克丽丝显然不赞同:“可他分明就是在行动上惹对方生气的。”
  “对对对,”埃拉激动道:“小可爱身上还有伤,他怎么能怎么快就要和人家做私密的事呢,换成我我也生气。”
  “但爱是忍不住的,”科特毅然站在江骞那边,深有同感一般:“我对你的爱无法忍受无法压抑,如那连绵不绝的潮水,只能涌动着向你奔来!”
  “……”
  “…………”
  两位女士不约而同露出恶心的表情。
  “——都不干活在做什么?”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众人具是一震。
  他抱着一盆鲜花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园丁,个个抱着花,五颜六色,芳香四溢,颜色虽多但胜在搭配和谐,远远看上去还挺能入眼。
  他一挥手,园丁们就纷纷将花放到门口,浩浩荡荡一整排。
  “等屋子里打扫干净了再搬进来,”江骞边走边说:“就按我说的位置摆。”
  身后齐刷刷点头应声。
  江骞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忙各的,抱着最后一盆紫罗兰走进宴会厅,将花盆放到用餐的长桌上。
  陶瓷盆底和大理石桌面相撞,发出很轻但极具威严的响声。
  周边霎时安静了。
  科特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来,埃拉和克丽丝对视一眼,不着痕迹从箱子上起来,站到一边。
  “你们刚才说,什么私密的事?”江骞悠悠开口。
  他脸色臭得要命,一看就是又在孟绪初那里吃了瘪,不敢对着心上人发火,只能来这里找麻烦。
  众人心里叫苦连天。
  “咳,咳……”科特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开口:“怎么了赛恩斯,这么不高兴,小可爱还是不让你进房间吗?”
  赛恩斯没说话,一人一花立在桌边,笔挺的脊背看上去十分要强:“没有的事。”
  但他僵硬不甘的表情分明说着确有其事。
  科特惋惜地叹了声。
  克丽丝宽慰道:“没关系的赛恩斯,我听说在亚洲,尤其是华国,如果妻子让丈夫跪榴莲、键盘、搓衣板,就证明了她爱他。虽然小可爱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但爱都是一样的!”
  江骞面露怀疑。
  埃拉捂嘴:“真跪了啊?”
  江骞脸黑了下来。
  看样子是没有。
  埃拉咂舌,悄悄地说:“连跪都不让跪啦?说明还他没有把他当做一生的伴侣……”
  江骞脸黑得更厉害,感觉下一秒就要发疯草菅人命。
  克丽丝和科特立马合力将埃拉的嘴捂住。
  只见赛恩斯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压下了诸多难听的话,周身散发着冷冰冰的气息,又像是被主人遗弃了的大狗,既烦躁不堪又莫名可怜。
  半晌,他总算缓了过来,指着周围的人厉声警告:“以后不许再说这些,还有生日派对是惊喜,必须对他保密,谁敢走漏消息就从楼上跳下去!”
  众人后背一凉,顿时连连点头。
  江骞静静环视一圈,勉强觉得心气顺了点,弯腰拆开地上的防尘袋:“开始干活,挂窗帘!”
  众人纷纷跟上。
  几十个人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总算把久未使用的宴会厅打扫干净,布置得焕然一新。
  新换的遮光窗帘拉上,整个大厅变得密不透风。
  直到顶端的吊灯、灯带纷纷点亮,清冷的白光映照着深蓝的绒布窗帘,整间屋子都流淌起淡蓝色的光晕。
  众人这才发现,那十几张窗帘上都镶着大大小小的碎钻,像灿烂的星星。
  地板被擦得锃亮,倒映着屋顶闪烁的水晶灯,整个空间变得亮晶晶的,四处都有光点在闪烁。
  一盆盆鲜花沿墙边浩浩荡荡摆成一排,围成圈包围着整座大厅,轻盈花香跃动其间。
  最美的那一株被插进水晶花瓶里,在长桌中央娇艳绽放着,花瓣上的水珠,花瓶的水波,在四处柔软灯光的照耀下,依然像撒过金粉般亮晶晶的。
  哪里都是亮晶晶。
  埃拉看傻了眼,喃喃道:“这都是什么,星星?银河?外层空间?”
  克丽丝说:“是赛恩斯的少女心。”
  说实话,有点浮夸,比起生日派对,更像是来到了某个迪斯尼童话的主题乐园。
  连克丽丝都看不下去了,在江骞身边犹豫道:“我亲爱的老板,您确定他会喜欢这种类型吗?”
  科特也附和:“虽然我们叫他小可爱,但他看上去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大人了,此举是否会有不妥?”
  埃拉:“要我说,不如去对面的海上包一座岛,生日派对当然是喝酒烧烤再请一堆模特跳舞给我看咯。”
  但是赛恩斯不说话。
  他的眼神充斥着不屑,分明在说着“请模特?真低俗”,并对眼前“蓝色少女钻石心”的场景表现出了极致的感动与满意。
  噗通!
  角落传来碰撞的声音,原来是地板擦得太干净,两个工人脚底打滑撞在了一起。
  江骞微微皱眉。
  克丽丝顺势而上:“瞧,这样的装饰太不安全了!”
  江骞不为所动。
  砰!
  漫天突然绽放起金色的彩带,把大家吓了一大跳。
  始作俑者是另一位工人,此刻正一脸懵逼看着自己手里,弯着要赔笑道:“抱歉抱歉,这个礼花筒有点敏感。”
  众人扶额,担心这个状况百出的生日派对能不能顺利进行,这么糟糕的追人技巧也能把那位看上去连话都不爱说的小可爱追到手?
  难道不会把对方吓得越跑越远吗?
  “你确定要一意孤行吗赛恩斯?”
  江骞嘴角露出淡淡的、自信的笑容:“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但是……”
  “好看就够了。”
  “……”
  众人终于无话可说。
  ·
  遥远的另一栋楼里,窗帘被拉开,阳光普照,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烤得暖烘烘的。
  孟绪初坐在窗前眯着眼,感受阳光均匀铺洒在脸上,微风带来和煦的气息。
  亚水长年累月下着雨,不是阴天就是雾气连绵,孟绪初很少能在那座城市看到如此金灿灿的日光,也很少能闻到这种干燥的阳光的味道。
  他趴在窗台边,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趴在树枝堆成的巢穴边,满足的、眷恋的认识着这个世界,和微风融为一体。
  直到太阳越升越高,时钟走向正午,暖和的阳光逐渐变得灼热,刺痛薄薄的眼皮,他才恋恋不舍地从窗台边收回手,摇着轮椅回到室内。
  他仍然不怎么能走路,站久一点就头晕目眩直不起腰,只能日复一日坐在轮椅上。
  但其实孟绪初很不喜欢轮椅。
  他以前摔断过腿,因为体质太差,在轮椅上整整坐了三个月,后来又经历了漫长的复健,以至于再看到轮椅就头皮发麻,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但现在没办法,他不可能去哪都让护工扶着,就算扶着走一会儿路肋骨也会很痛。
  江骞倒是能抱他。
  但江骞已经一上午没出现了。
  只有早上起床那会儿,在门口哄了他几句,又扒着门缝看了他十分钟零三十六秒,然后就走了。
  走了!
  到现在也没回来!
  分明昨天都在门缝边扒了一小时四十七分五十八秒才走,今天直接缩成十分钟了,到明天怕不是只剩一分钟?
  孟绪初越想越觉得气结,心里不舒服,哪哪都不舒服。
  他咣咣摇着轮椅回到床边,咬牙起身上床,再一脚把轮椅踢得老远,翻身倒在枕头上,捂住肋骨轻轻抽气。
  他是真的讨厌自己这身断了就总是长不好的骨头,不管是肩膀小腿还是现在的肋骨,每断一次,就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重新组装了一遍,被碾碎了一样的疼。
  而这种疼会让他像个废物一样只能躺在床上,陷在轮椅里,关在房间里,哪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
  孟绪初讨厌这种感觉。
  他摁着肋骨,闭上眼,手指不自觉紧紧攥着腰边的衣服,努力消化着糟糕的情绪。
  叩叩——
  房门被敲响。
  孟绪初倏而睁眼,有些亮晶晶的、像小火苗一样的东西在眼里绽放,立刻起身下床,期待着什么似的打开房门。
  原来是护工阿姨带着午饭过来了。
  孟绪初动作一顿,抬眸看了眼时间,是啊,确实到中午了,该吃午饭了。
  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他眼里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又灭了下去。
  护工阿姨惊叫了一声,问他怎么站着,连忙把饭菜放到一边扶他坐回床上。
  孟绪初撑着床铺垂下头,后知后觉才感到肋骨又开始痛起来,大概是起床动作急了,抻着了。
  他没说话,护工阿姨却在一边絮絮叨叨,叮嘱他千万小心,起坐都要慢,一定不能自己走路,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叫她。
  她是华国人,做得一手好菜,笑起来眉目和善的样子和王阿姨很像,絮絮叨叨讲话的样子也很像。
  孟绪初挺喜欢她的,她来送饭的话,多少会努力多吃一些,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实在吃不下。
  心里堵得慌,连带着胃里也堵得慌。
  孟绪初吃了两口便不再动筷,对上护工阿姨担忧的视线,也只是勉强笑了下。
  “是饭菜不合口味吗?”阿姨问。
  “没有,”孟绪初说:“很好吃,是我没什么胃口。”
  阿姨立刻紧张起来:“不舒服吗?”
  孟绪初笑笑:“您别担心,就是有点困了,吃不下。”
  阿姨仍然将信将疑,拿出手机十分犹豫要不要打电话叫医生来看一看。
  “真的没事。”孟绪初按下她的手,轻声说:“您去休息吧。”
  阿姨看着孟绪初的脸色,最终没能拗得过他,叹了口气,端起饭菜出了门。
  孟绪初坐着轮椅跟在后面,等阿姨走远后,再次把房门上锁。
  锁扣落下的瞬间,他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躺回床上,心里沉甸甸的,在腹部若有若无的疼痛下,疲惫地闭上眼。
  渐渐的似乎真的睡着了一会儿,只是睡得很不舒服,身上总觉得有哪里在疼,却又说不出来,也醒不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锁动了两下,孟绪初隐约听到开锁的声音,咔哒咔哒清脆响着,房门开启又合上。
  下一秒他就被人抱进了怀里,熟悉的洗衣液的气味和暖烘烘的体温将他唤醒,孟绪初睁眼看到江骞近在眼前。
  他莫名愣了两秒。
  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神。
  ——因为江骞有钥匙。
  江骞有钥匙,所以真想进来的话根本不用敲门;所以中午的时候,他只要稍稍动动脑子,也能想到门外的人一定不是江骞。
  但那时他什么都没想,居然直接就下床了,居然还怀揣着某种期待似的问也不问就开了门。
  直到现在,孟绪初才对自己当时的反应感到心惊。
  江骞蹭了蹭孟绪初的额头,把他抱在怀里,感到他心跳得很快,体温也偏低,不由皱眉:“怎么这么不舒服?”
  孟绪初垂下眼,摇了摇头。
  “宝宝,”江骞托起他的脸,“还是生气吗?”
  “没有……”孟绪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调转了话题:“你怎么过来了?”
  江骞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护工说你不舒服,中午吃得也很少,我忍不住了……”
  “没什么事,”孟绪初说:“就是不怎么饿,又有点困。”
  “那怎么脸色这么差?”江骞将他抱住:“不生气了好不好?到底哪里不舒服?”
  孟绪初抿了抿唇,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
  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把江骞赶出去的,是他要不要江骞陪着的。
  但江骞真的不在,他又受不了,不习惯,还因此生闷气,让自己情绪不好。
  这不就是矫情吗?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他以前不是会纠结这些的人。
  孟绪初有些难受的弯下腰。
  他天生算得上理智,也不是会在感情里一叶障目,疯狂沉沦的人。
  所以他把自己的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清晰地知道自己在难过、在开心、在纠结、在郁闷,在依赖某个人。
  就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才会在理智和感情的冲突里感到痛苦。
  他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软弱,缩在江骞怀里像没长大的孩子,这种样子让他觉得不像他自己。
  但真的被抱住的时候,他又会感到莫大安心和平静,非常贪婪地渴求那种炙热的体温,甚至想要什么都不管,就那里沉睡不起。
  孟绪初暂时还不知道该怎样排解这种感情,只能不断地煎熬着自己。
  他攥着被子,又松开抵住腹部,觉得那里疼得厉害,不由咬着唇垂下头,稍微动一动就觉得被人抱得很紧。
  江骞听上去快急疯了,又不敢大声对他说话,焦躁地抹去他额头上的冷汗,压着嗓子:“到底怎么个不舒服,跟我说一说好不好?”
  孟绪初死死咬着唇,觉得呼吸都费劲。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感觉不太对,一直以来被视作肋骨的抽痛,好像其实来自胃。
  只是孟绪初每天都这疼那疼,疼得快要麻木了,才把两个搞混了。
  “江、江骞……”他抓住江骞的手背。
  江骞环住他的肩:“在呢,我在呢宝贝。”
  孟绪初张了张嘴,嗓音发颤:“我……我有点胃疼……”
  江骞立刻将手伸进被子里,隔着衣服摸到孟绪初上腹。
  孟绪初另一只手还死死抵在那里,力气大得江骞心都跳了一下,既怕他把自己胃按坏了,又怕碰到没长好的骨头。
  总之孟绪初全身都脆得跟纸一样。
  “别,别按着宝贝。”
  江骞努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平稳些,轻轻掰开孟绪初紧握的手指,自己代替着覆盖上去,感到他胃里确实痉挛得很厉害。
  他稍稍施力揉了一下,就看到孟绪初喉头一滚,整个人都颤了颤。
  “想吐吗?”
  孟绪初已经说不出话了,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江骞会意,连忙护着他的腰腹,把他抱到床边,随手抓来一只垃圾桶,撑着他的胸口,说:“就吐这里吧,没事。”
  孟绪初弯下腰,两手抓着垃圾桶的边缘,用力咳了两下,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不知道是扯到肋骨疼着了,还是憋得难受,他眼眶都红了,忍不住干呕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江骞柔声安抚着,“我们不着急,慢慢来。”
  他轻轻顺着孟绪初的脊背,另一只手托着孟绪初的胸口,小心施加着力道,缓慢地、极富耐心地按揉着。
  过了好久,孟绪初才又咳了一下,喉头一滚,将中午吃的全吐了出来。
  他吐得很痛苦,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但真正吐出来的东西却没多少,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胆汁,明显这两天都没怎么吃。
  江骞神色凝重起来,眼见着再吐就要伤胃,强行给他止住了,把他抱起来,擦干净,一个电话叫来医生。
  孟绪初吐得头晕眼花,耳畔全是尖锐的耳鸣在叫嚣,整个人像飘着云里,半点没着落。
  他听不清医生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总之江骞给他擦了脸漱了口换了衣服后,他手背又被插上了吊针。
  然后房间安静下来,他被江骞抱进怀里。
  江骞细细吻着他的额头,揉着他的后颈与小臂,直到他的体温开始回升。
  “这么难过吗?”江骞说。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下一秒被江骞托着下巴抬起头。
  “刚才医生跟我说,你是太难过了,心情太不好才会胃疼呕吐,”江骞看着他的眼睛:“吓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孟绪初撇过头,嘴硬地:“你找的什么庸医,不会看病就别看。”
  他刚吐过,声音还有点哑,听上去逞强的意味很浓。
  江骞笑了笑,手轻轻揉着他的胸腹,“是不是还疼?”
  孟绪初就垂着眼睛。
  江骞心疼地亲了亲他的额头:“怪我,怪我。”
  孟绪初不太自在地:“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一直陪着你的。”江骞说:“明知道你一个人待着心里不舒服,就不该顺着你的意思被赶出门。”
  “反正房子是我的,钥匙是我的,就该早点进来抱着你一起睡。你最多打我几拳,还能怎么样,你打人又不疼。”
  “你……”孟绪初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你是流氓吗?”
  “我是啊。”江骞不以为意甚至笑了:“我都不是谁还能是,谁能死乞白咧在你身边两年赖着不走啊。再说,流氓也有流氓的好处。”
  他好像还挺得意。
  孟绪初有点受不了了,耳朵发烫:“你别说了。”
  江骞又笑了,这次笑得很开心,很高兴地把孟绪初拥在怀里,揉了揉他的耳朵:“没关系的宝贝。”
  他轻声说:“你只是还没习惯。”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不明所以,抬头看他:“没习惯什么?”
  “没习惯别人爱你,”江骞说:“别人爱你,对你好,心疼你,你就不自在,想躲起来,不想被找到。是不是?”
  这话太一针见血,孟绪初手指都僵硬了一下,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好在江骞也没真的想让他回答,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抚着脊背:“没关系的,慢慢习惯就好,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又不会急在这一两天。”
  “你……”孟绪初顿了一下,垂头掩住情绪:“你有点肉麻了。”
  “是吗?”江骞笑了:“我还以为我说得挺感人的,嗯……让我看看,不是肉麻吗?怎么眼睛还红了?”
  “闭嘴。”孟绪初立刻抬手挡住眼睛,语气有些恼羞成怒:“说没有就没有。”
  江骞埋着头笑倒在他颈侧,笑声震得孟绪初心烦。
  “好好好,”他说:“没有没有,那我抱着你睡一会好不好?”
  他轻轻捏了捏孟绪初的下巴,像在尝试手感:“感觉才两天又瘦了,是不是都没睡好?”
  孟绪初不太自在地推了推他,抬头忽然看见什么,动作停了下来,转而伸出手,从江骞头上摘下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
  “嗯?”江骞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心里猛地一紧。
  ——是刚才宴会厅里飘的彩带。
  他明明已经清理过了,怎么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嗯……”他咳了声:“你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这里的人一直想跟你正式见一面,所以准备了一个正式的晚宴。下午他们在打扫,可能不小心沾到了点什么。”
  江骞边说边看孟绪初的脸色,有些紧张。
  他不想孟绪初那么快猜到生日的事,毕竟惊喜就是惊喜,如果提前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孟绪初从小没怎么正经过过生日,江骞很想好好给他庆祝一次,庆祝他好好地长大了,不算快乐但也很努力地活到了二十九岁,还来到了他的身边。
  江骞手心冒汗,捧着孟绪初的脸亲了一口,转移话题:“别看了,休息一会吧。”
  孟绪初没有立刻回答,但似乎也确实没往生日惊喜那方面想。
  因为他仔细地盯着那片金色彩带看了一会儿,逐渐皱起眉,貌似觉得这东西脏脏的有点嫌弃。
  下一秒又收住,像在心里纠结了一番,觉得江骞刚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哄他,他就这么嫌弃人家不太好。
  两种情绪瞬息万变,在他脸上形成了一种很可爱的表情。
  江骞忍俊不禁,就见他用两根手指捏着亮晶晶的彩带,轻轻塞进他的衬衣口袋。
  “你能不能……”孟绪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先去洗个澡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不愧是你
  初初(低头):洁癖是男人最好的美德……


第59章 
  孟绪初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如果不是江骞叫他,他甚至醒不过来。
  房间里窗帘依然没拉,窗户半合着,时而有微风透进来。
  窗外亮晶晶的,星星、灯光错落点缀,构成闪烁的夜幕,跟孟绪初第一次在这里睁开眼,拉开窗帘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里的夜空总是一成不变,却又有种神奇的魔力,让孟绪初总是不自觉的,沉默地看很久。
  江骞也觉得很神奇。
  他从来没觉得这个地方的夜晚有什么特别,甚至他从小不在这里长大,连那一点点出于对故乡眷恋的滤镜都没有,只觉得单调乏味。
  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是因为这里远离城市中心,没有彻夜闪烁的霓虹灯,所以星星显得格外亮,格外多,星云密布。
  但孟绪初好像就是非常喜欢。
  深蓝的夜空在他眼里就像一张巨大的画布,画笔一洒,溅落大大小小的白色颜料,那是星星,大一点的黄色的,就是每扇小窗里溢出的灯光。
  他总坐在窗前看这些。
  一开始江骞以为他只是无聊,给他带了书,带了计算机,带了手机,但他都兴致缺缺,不一会儿又自己悄悄趴在了窗台上。
  他看星星时,会露出一种别人都没见过的、很单纯的眼神,睫毛长长的,眼珠像黝黑的玻璃珠,在夜空和星星一起闪耀。
  ——是那种小孩子被父母圈在怀里讲睡前故事时,在脑海里描绘出绮丽的童话世界的眼神。
  孟绪初没听过睡前故事,也没在幼童时期被父母抱在怀里,却会在很多年后,在变成大人之后,自己把没听过的童话拼凑完整。
  江骞那时候才明白,他只是单纯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但因为和一直以来展示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不符,被藏得很深。
  所以每当他露出这种眼神,江骞都想亲亲他。
  现在他也情不自禁这样做了。
  弯下腰,捧着孟绪初的侧脸啵唧一大口,在寂静的夜晚十分响亮地“啵”了一声。
  孟绪初浑身一抖,直接吓清醒了。
  他唰地回头,捂住被嘬得发麻的脸颊,一脸惊恐:“你在干什么?”
  房间没开灯,江骞侧躺在他身边,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另一只环在他腰上,跟凹造型似的,开口大言不惭道:
  “在亲你啊。”
  他弯了弯嘴角,甚至像在无声反问:亲得不明显吗?
  孟绪初:“……”
  孟绪初无语凝噎:“我是说,你没事亲我干嘛?”
  “因为你刚才特别可爱,我一下没忍住。”
  江骞笑起来,窗外的亮光星星点点落在他脸上,显得他眼睛亮得惊人,话语也分外诚恳。
  孟绪初顿时口干舌燥,活到这岁数被一个比他小的人说可爱,让他自己都有种名不副实的害臊。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表现出附和年龄的不茍言笑,推一把江骞:“闭嘴,开灯去。”
  江骞笑意却更深,他低头凝视着孟绪初,非但没感受到威严,反而只觉得这人害羞得睫毛哐哐乱颤。
  睫毛这么长的人,干什么都像在勾引别人,再凶又能凶到哪里去。
  夜深人静,如此良机,江骞很想把握机会再亲一口,撅起嘴俯下身,嘴巴却被堵住,紧接着膝盖剧痛。
  孟绪初嘴角溢出冷笑,毫不留情一脚踹了过去。
  ·
  二十分钟后。
  两人穿戴整齐出了房门。
  宴会厅在另一栋楼,孟绪初没抵住江骞猛烈的攻势,被他抱了过去。
  走在楼下的花园里,来往行人不多,孟绪初时刻警惕着周遭,咬牙切齿道:“等会儿在门口一定要把我放下来!”
  毕竟是一场正式晚宴,老被人抱上抱下实在不象话,哪怕孟绪初不会特别在乎他人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知道了,”江骞说:“今天怎么这么害羞?”
  “有吗?”
  “有啊。”江骞努了努嘴:“耳朵好红。从起床红到现在。”
  孟绪初嘴硬:“我耳朵本来就容易红,你第一天知道?”
  “是吗?那我看看。”江骞说着便低下头,真就装作第一天知道那样,用异常明亮且充满探究地目光看着孟绪初。
  直到把孟绪初看得更红,才朗声笑起来,低头啄了口泛着粉的耳朵尖。
  孟绪初当即咬着唇偏过头,用力忍住,才没让自己过分敏感地颤一下。
  彼时太阳落山不久,虽然已经明月高悬,星河如瀑,夜风却还残留着傍晚的余热,把孟绪初脸颊吹得发烫。
  路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栽了很多小花,蓝紫色的,一朵挨着一朵,很小很可爱,孟绪初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气。
  他深呼吸一口,不着痕迹地闭了闭眼,不再开口,转而在心里默默数着路边的花。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直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充斥大脑,让翻涌的情绪平静下来。
  宴会厅在庄园西北角一座高楼的顶层,越走近越能感到其间热闹的氛围。
  一进电梯孟绪初就强迫江骞把自己放了下来,对着光滑的镜面整理领口与衣袖。
  他身上是一件款式很简约的白衬衫,胸口别了一枚淡红色宝石胸针,显得正式一些。
  衬衫面料柔软,穿在身上很舒服,但就是因为太软,被江骞抱了一会儿腰上就出现一圈皱褶。
  孟绪初用力捋了两遍没捋平整,抬起头没好气地看着江骞。
  江骞对上他的眼睛,自知理亏地笑了笑,主动请缨帮他整理:“我来我来。”
  他环住孟绪初的腰,手掌贴着衬衫褶皱的部位,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捋着。
  孟绪初对于正式场合中自己出现的形象很有要求,一开始还全神贯注盯着衣服,后来渐渐感到不对劲。
  大概是江骞这人技术太差,他的衬衣并没有因为这种处理变平整哪怕一丁点,反而有被越揉越皱的趋势。
  而对方的体温传过来,单薄的面料聊胜于无,就像是江骞在揉搓他腰上的皮肤。
  这个念头一出,孟绪初头顶差点冒烟,想动才发现江骞另一只手早就牢牢锢着他侧腰,半点都逃不出去。
  孟绪初深深吸了口气,抓住江骞的手背,迫使江骞停下动作。
  “怎么了?”江骞问他,说话时眼眸居然清澈无比。
  “??”
  他还好意思装单纯?
  孟绪初更加恼羞成怒,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别装了,自己在干什么心里没数吗?”
  江骞戏谑地看了他两秒,而后笑了笑,张嘴就乱说:“衣服不行,下回换件更好的。”
  “你——”
  叮!
  电梯门打开,把孟绪初后半句骂人的话堵了回去。
  江骞揽住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搂着你,帮你挡住不就行了?挡住别人就看不见你衣衫不整了。”
  “……?”
  孟绪初被他惊世骇俗的思考能力惊呆了,张着嘴半天没能说出话,又被他半退半抱地搂着走出去。
  宴会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整个空间都是蓝色的,光晕闪动下,地面、墙壁、窗帘,甚至空气都仿佛浸润着亮晶晶的光。
  舒缓的乐声缓缓流淌,人们杯盏相碰低低交流着。
  孟绪初的瞳孔都被染成蓝色,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以为自己来到了迪斯尼的冰雪王国。
  他看了眼江骞,欲言又止:“你们这吃饭都这么有仪式感吗?”
  其实是很浮夸,但孟绪初出于涵养说得相当委婉。
  委婉的尽头就是江骞听不懂,反而高兴地问他:“你也觉得很好看对吗?”
  “……”孟绪初舔了舔嘴唇:“好看是好看——”
  江骞自信一笑:“你喜欢就好。”
  “…………?”
  他什么时候说喜欢了?
  孟绪初震惊地看着江骞,不对劲,他皱起眉头,很不对劲。
  江骞今天状态实在太高了,就好像……孟绪初暗暗琢磨他的心思,就好像偷偷做了一件相当满意的事,很想求夸奖,却又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暂时隐瞒。
  话到嘴边不能说,憋疯了之后,才会在孟绪初面前像一只发|情的狗一样。
  那有什么事是想说不能说,并且只要稍稍想一想公开之后对方的反应就会觉得兴奋的事呢?
  当然就是惊喜。
  孟绪初心里一跳。
  江骞想给他惊喜?
  他悄悄抬头看了眼江骞,果然他整个人兴致都相当高昂,和平常的状态截然不同。
  真就是……半点都藏不住啊。
  孟绪初默默叹了口气,开始思考要怎么装作没有发现。
  他肋骨没长好,走路时不敢有大动作,速度也很慢,等江骞带着他迈入灯光下时,现场早已安静了下来,众人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正式介绍一下,”江骞指着前面几个人对孟绪初说:“这是科特、埃拉、克丽丝,他们你应该都见过了。”
  孟绪初点点头,伸出手:“你们好。”
  像等待已久一般,几人立刻争先恐后凑过来。
  科特凭借强健的体格脱颖而出,一把握住孟绪初的手,偏头一理布满发胶钢丝一般的头发,歪嘴一笑:“嗨,小可爱,我叫科特,和赛恩斯一起长大。”
  他撸起袖子辗转秀起肱二头肌:“如你所见,我比他黝黑,比他健美,比他肌肉发达,比他风趣幽默。如果有天他对你不好了,我不介意——”
  “咳!”
  江骞重重一咳,目光若有若无锁在科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写着“我不介意先把你扔去非洲喂鳄鱼”。
  科特在这种能从人身上刮下一层皮一般的视线中,嘴角抽搐着收起了笑,两手一拍:“开个玩笑,哈哈,开个玩笑,谁都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孟绪初不出所料从另外两位女士的脸上,看到了“还以为你有多能耐”的白眼,低下头抿着唇忍笑。
  除了他们三位还有很多人,江骞没有一一介绍,只大致问候了一下。
  众人落在孟绪初身上的视线仍然充满探究和好奇,但孟绪初早就习惯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甚至这里吃饭的长桌还和他们公司的会议桌很像。
  无非就是换了个颜色,铺了层布,又堆了很多蜡烛和花朵。
  孟绪初霎时产生一种无比熟悉的错觉,见大家都站着,下意识抬手:“好了,都坐吧。”
  说完才意识到不对。
  这又不是在公司……
  底下鸦雀无声,众人都好奇地盯着他,似乎对他散发出的不符合外貌的领导气质格外感兴趣。
  孟绪初独自尴尬了一秒钟,而后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对四面八方都笑了笑。
  众人接收到正确的信号,这才纷纷欢快落座。
  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孟绪初悄悄松了口气。
  乐声复又响起,不多时,江骞凑到孟绪初耳边,语带戏谑:“想开会了吗孟总?”
  孟绪初捏着勺子正要喝汤,闻言先不紧不慢咽了下去,才抬头盯着江骞:“你是想死了吗?”
  江骞笑得更开心了。
  一顿饭的前半段吃得还算其乐融融,科特他们跟孟绪初说了不少有趣的事。
  孟绪初撑着脑袋听着,偶尔被逗笑,也没觉得累。
  直到某一个瞬间画风突变。
  流淌着高冷的冰蓝色灯光的现场突然变红,舒缓的钢琴曲变为激昂热烈的异域歌舞。
  一群扭着脖子的舞者涌进来时,孟绪初目瞪口呆。
  他拍了拍江骞的胳膊,震撼道:“你们这吃饭还上歌舞?”
  江骞也是一副没料到的表情,双眼睁大,其震撼程度不比孟绪初少。
  对面三个人开始推搡,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低声吵闹着——
  “怎么是这个,不是说好了我的先上吗?!”
  “你那个太俗气了,第一个节目肯定得是最有文化气息的啊!”
  “都太难看了,只有我的还算比较精彩,但我的得压轴……”
  孟绪初看到江骞不可置信地瞪着科特,眼中满是无声的质问。
  而科特笑着冲他挤眉弄眼一番,仿佛在说“你的设计太过单调,我们一致同意帮助你增加些许趣味性,不用谢,哥们”。
  江骞痛苦扶额。
  很明显,关于惊喜,江骞有自己的设计,但他的朋友们出于好意帮他设计成了更大的惊吓。
  江骞看上去快疯了,孟绪初都开始有些不忍心。
  但紧接着更加炸裂的出现了——一群模特身着寸缕,在暧昧的紫色彩光下,跳起了钢管舞。
  火热得孟绪初差点没好意思看。
  埃拉摇着酒瓶喝彩:“这才是派对该有的样子啊!”
  显然这个节目出自她手,并且她自己相当满意。
  孟绪初又瞟了眼江骞。
  江骞气得直接猛灌一瓶伏特加,逃去阳台试图用夜风熄灭胸中的怒火。
  孟绪初掩着唇低下头,不知道该不该笑。
  最后是克丽丝的节目。
  灯光变成诡异的暗红,提着几笼扑腾鸽子的魔术师到场,优雅鞠躬后把现场弄得鸽毛乱飞。
  魔术很不精妙,却逗得全场人都发笑,孟绪初也想笑,但肋骨疼,只能弯腰捂着,忍得很辛苦。
  最后的最后,魔术师却向他走近了。
  他戴着夸张的面具,摘下帽子,随手拿起桌边的一只勺子,裹在白色手套下的手指跃动两下,金属餐具四周竟然就燃起了火苗。
  这个魔术比变鸽子成熟一些,也有看头一些,孟绪初不由会心一笑。
  下一秒,魔术师捏住火苗,拢在掌心,火苗绕着指尖轻盈跃动。
  在孟绪初探究的注视下,哗地绽放成一团火焰,火光落尽,变成一朵玫瑰。
  周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尽了。
  孟绪初眉心微动,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江骞的惊喜没有失败。
  这么想着,他抬起头,魔术师已经来到了他身边,摘掉手套,在跳跃的火光下,将花递到他眼前。
  很漂亮的一朵玫瑰,既带着水珠,又带着火花余烬。
  “生日快乐。”魔术师说。
  在夸张的、恶魔一样面具下,他声音闷在里面不太清晰,却很好听。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我知道有一点土,但是,”他说着自己都笑了一下:
  “先把花收下吧。”


第60章 
  乐声渐停,四下空寂无人,只有那个半吊子魔术师还举着玫瑰蹲在他身前。
  孟绪初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用力捏了捏大腿,才抬手摘掉那张面具。
  果然在下面看见了那张熟悉英俊的脸。
  “你……”孟绪初失笑:“所以前面都是演的?”
  江骞站起身,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冲孟绪初扬了扬眉梢,是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很张扬的笑。
  “知道瞒不过你,”他说:“我本来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只是一想到要给你过生日就忍不了。”
  他凑近些,在烛光下注视孟绪初盈盈的眼波:“会忍不住去想你的反应,你会不会喜欢,会不会讨厌,然后就紧张得不行……”
  “所以我感觉一定瞒不住,”他笑起来,“我在你面前一定会露馅的。但如果惊喜没了惊喜还有什么意思?所以……稍微动了点脑筋。”
  孟绪初没有说话,失神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花,目光失焦。
  江骞用玫瑰点点他的鼻尖:“怎么了?”
  孟绪初猛地回神,接过花,垂下了眼睫,“谢谢。”
  室内光线既明亮又暗淡,四角漆黑,但有几束暖光照着长桌中央,烛台摇晃的火光映在孟绪初的脖颈和下颌。
  他睫毛很长,蓦一垂下,就只剩细碎的阴影投在眼底,所有情绪悉数被掩埋其间。
  “宝贝?”江骞收起笑,坐孟绪初身侧抬手抱住他,低头去看他的眼睛:“怎么了宝宝?不喜欢吗?”
  “没有……”孟绪初摇摇头,对上江骞的眼睛,“挺好的。”
  他的笑容有些勉强,说着又垂下眼睫,仿佛眼里那些情绪是什么很沉重的负担。
  “我就是……”他舔了舔嘴唇,“我只是不怎么过生日,我也不太喜欢……”
  “我知道。”江骞抱住他:“我知道的。但我还是想为你庆祝,”他说:“毕竟这是一个很珍贵的日子。”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
  对江骞的话感到意外。
  他的生日可算不上珍贵,甚至对他们一家来说都是耻辱。
  毕竟出生在母亲捉奸父亲出轨那天,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启齿。
  十岁以前孟绪初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母亲也不允许他去参加任何同学的生日,不允许她自己都还痛苦着,孟绪初却能感到快乐。
  哪怕只是羡慕地看着别人接受祝福。
  孟绪初第一次尝到生日蛋糕的味道还是被林承安收养后。
  林老师是第一个为他庆祝生日,拥抱他,告诉他生日是很珍贵的日子的人。
  但那年孟绪初已经十二岁了,比别的孩子孤单,比别的孩子早熟。
  也就是那天,他看着插满整整十二根蜡烛的蛋糕,第一次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哭得伤心欲绝。
  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他永远不可能再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样,对生日抱有满心满眼的期待,并感受到绝对纯粹的快乐了。
  所以在那以后,他开始真心的不爱过生日。
  哪怕他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在生日的前夜,偷偷缩在被窝里,祈求奇迹的出现,祈求父母会突然心软,给他买一个小小的蛋糕当做惊喜。
  即便最后不会有,他也能怀揣着这种期待过上一整天,并把这种期待来带的希望当做唯一的生日礼物。
  甚至后来他变得很有能力,很多讨厌他,相应的也有很多人推崇他。
  他有能力给自己买成千上万个生日蛋糕,举行盛大的生日会,让整座城市的人都为他庆祝,但他也不想要了。
  不是克制,不是压抑,也不是装作无所谓,只是过了会产生期待的年纪,慢慢就觉得不再需要这种形式化的庆祝了。
  所以他再没有过过生日,孟阔知道这些,于是只会在零点往他房门缝隙插一张小小的、写满祝福的纸条。
  江骞也知道的。
  自从江骞来了以后,他门缝里的纸条从孟阔和王阿姨的两张变成了三张,并持续了两年。
  直到今天发生了改变。
  江骞是第二个说他的生日很珍贵,并真正把它当作一件珍贵的事来准备的人。
  “不管怎么想都很神奇。”江骞抱着他,又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他两条手臂环住孟绪初,下巴搭在他肩上,胸膛紧紧贴着孟绪初单薄的脊背,把他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孟绪初甚至能感觉他心脏的跳动,和过分温暖的体温。
  江骞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头发擦着他侧颈,痒痒酥酥的让孟绪初不自觉躲闪,又被按着侧脸捞回来。
  “我喜欢的人,居然在这一天出生了。”江骞喃喃感叹:“你在这一天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我都不知道,但很久很久以后我又会喜欢上你……”
  “说什么胡话呢,”孟绪初垂着头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喝多了吗?我出生的时候你连颗受精卵都不是,当然不知道了。”
  “所以才很神奇,”江骞说:“但想想又觉得后怕,万一很久很久以后我也没能认识你怎么办,那我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可爱的事?”
  孟绪初嘴角很轻微地动了动,从江骞的视角只能看到他鼻尖红红的。
  他仍然没什么底气地嘴硬着:“你真的喝醉了吧……”
  “没醉,才多少点啊,”江骞捏捏他的鼻尖:“你出生的时候一定很可爱。”
  “不可爱,”孟绪初偏头撇开:“我早产的,很丑。”
  “丑也可爱。”
  “……”
  终于,孟绪初鼻腔里溢出一声笑声。
  笑着笑着,却又有一大颗眼泪砸了下来,掉在江骞手背上。
  砰!
  礼花筒炸开,漫天飘起金色的彩碎,和早上孟绪初从江骞头发上摘下来的一样。
  克丽丝推着蛋糕车进来,科特、埃拉一左一右保驾护航,人手一只小号吹着生日快乐歌。
  很漂亮的蓝色蛋糕,从上到下整整七层,像蓬松的云朵,空气中飘来巧克力和奶油的香气。
  孟绪初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偏头揉了揉眼睛。
  江骞转而来到他身前,弯下腰,挡住后方众人的视线,借由整理头发的动作,轻轻地、爱惜地抹掉孟绪初眼尾的泪痕。
  “好了,吹蜡烛许愿吧。”
  他凝视孟绪初那双总是复杂,充满悲伤的眼睛,却好像只从里面看到一片纯净,笑起来:“但鉴于你的身体状况,蛋糕只能吃一口。”
  ·
  这场生日会到最后变成了扎扎实实的狂欢派对。
  孟绪初本以为钢管舞和魔术就是尽头,没想到埃拉还准备了更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当蛋糕的香气洒满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奶油出现在每一个人脸上时,现场变得热火朝天,所有人都玩疯了。
  江骞在现场彻底失去秩序且难以维持的前一刻,将孟绪初抱离了现场。
  一是孟绪初断掉的骨头没长好,怕乱起来有人撞到他;二是江骞突然收到消息——叶国梁醒了。
  孟绪初一心记挂着这件事,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但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叶老伯确实偏瘫了,脑出血的后遗症让他口眼歪斜,刚刚清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孟绪初不得不在医生的劝说下暂时等一等。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下午,他才时隔半年,再一次见到这位一直被视作恩人的老人。
  这天天气不错,孟绪初已经能自己走路了,只是走得慢一点,隔一段就得坐下来歇一会儿,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江骞扶着他走进病房,叶老伯半坐在床头,靠着枕头,显然也等他很久了。
  “小、小初……”他仍然有些口齿不清,口眼虽不像刚醒时歪斜得那么厉害,嘴角却依旧向一边耷拉着的,看上去极其不自然。
  “叶老伯。”孟绪初笑了笑,走上前弯腰握住他手。
  只是弯腰的动作拉扯着后肋骨,让他不太舒服,他不一会儿便松了手,轻轻按住胸前,江骞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叶国梁看着孟绪初略显迟缓的动作和却缺乏血色明显消瘦的脸庞,眼中露出担忧:“你、你受伤了吗?”
  孟绪初柔声说:“小伤,都好了。”
  话音刚落江骞就咳了一声,孟绪初扭头,看到对方明显不满的眼神,轻轻怕了拍他的手背安抚,下一秒又被他攥着指尖捂热。
  叶国梁视线在他们交握的手指上停留了一会儿,遂移开,没有多话。
  孟绪初身边那个人他只见过一面,却很有印象,大概因为他是个洋人,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珠子;也可能是因为,他陪孟绪初出现在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点。
  叶老伯咳了声,问孟绪初:“这是什么地方?”
  “加州。”孟绪初说。
  叶老伯露出茫然的神色,加州对他来说是个极其陌生的地方,他甚至在电视里都没听过几次。
  “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您还记得一个月前,就是您最后失去意识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孟绪初问。
  “我……”叶国梁皱起眉,混乱的记忆在脑海里重组。
  他只记得那天他的一个老朋友来找他,老友相见分外眼热,聊得很开心,还喝了不少酒,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睁眼,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口齿不清,不良于行。
  “您煤气中毒了。”孟绪初说:“抢救中途又突发脑出血,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国梁一惊,连忙朝孟绪初伸手:“那他、他呢?”
  “谁?”孟绪初并未再次回握他的手,只是反问:“和你一起喝酒的那个朋友吗?”
  叶国梁连连点头。
  “没有人。”孟绪初说:“被发现时,屋子里就只剩你一个了,”他笑了笑:“您那位好友似乎没有想救你。”
  叶国梁一脸茫然:“怎么会……”
  孟绪初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突然一改话锋:“您给我的,写在药盒里的东西我已经看见了。”
  叶国梁瞳孔一震,就见孟绪初用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声线问他:“我等这么久,就是想亲自问一问您,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您为什么要道歉?”
  “我……”叶国梁躲闪地垂下眼。
  孟绪初将他一切表情尽收眼底,淡淡道:“我一直不明白,您是林家的救命恩人,我们一家都感激您。如果说有谁对不起老师,也不会是您啊。”
  “小时候老师就一直跟我说,当年的情况多么危险,他和林阿姨失足摔下山,弄丢了手机钱包,还受了伤,幸亏您发现救了他们,如果不是您……”
  “好了小初!”叶国梁紧闭着双眼,于心有愧一般:“……别说了。”
  他神情显然不对劲,孟绪初尽量让自己沉住气,压低嗓音问:“您到底知道什么?”
  “林小姐……”叶国梁紧皱着眉头:“她、她没你想的那么好。”
  “什么?”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抑郁症。”
  是穆海德杀死的。
  孟绪初心里其实这么想。
  “因为她出轨了!”叶国梁猛地抬头。
  孟绪初惊住了,足足有好几秒,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什么意思?”
  “她出轨了,”叶国梁说:“庭樾不是董事长的儿子。”
  “当时董事长知道这件事也很生气,他们大吵了一架,林小姐想不开就……就……”
  叶国梁遗憾地锤了锤床:“但董事长也难过,他真的很爱林小姐,他事后特别自责……”
  孟绪初不可置信地笑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真的!”叶国梁强调:“当时我跟董事长一起进的浴室,林小姐在里面割|腕了,董事长抱她出来时哭得特别伤心,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回来救下林小姐。”
  “董事长真的是特别好的人,这事说到底也是林小姐有错啊,她不应该……还弄得林老师把一切都怪在董事长头上,要不然也不会……”
  “够了。”孟绪初冷冷打断:“穆庭樾确实不是穆海德亲生的。”
  叶老伯惊骇:“你、你也知道?”
  “但他也不是林阿姨的孩子。”孟绪初轻笑:“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林阿姨不可能出轨。”
  “什、什么?”叶国梁呆在了原处,孟绪初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他的认知范围外,以至于他完全忘了自己后面要说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
  “怎、怎么会,”他喃喃道:“这是董事长告诉的!而且我还、我分明听见了,我听见他们吵架,吵得很凶,林小姐哭得很厉害……如果不是那怎么会……”
  “穆海德骗你的。”孟绪初轻声说。
  他用最轻的语气说出了最重的话:“他拿你当猴耍,还要你为他作证,对他感恩戴德。”
  “不可能!”叶国梁激动起来。
  “董事长是那么好的人,他这些年……他一直接济我……我女儿出去打工不愿意回来了,也是他在帮我找,他帮了我这么多年……”
  “那找到了吗?”
  叶国梁倏而怔住。
  叶国梁有一个独生女,孟绪初也只是听说过,听说他年轻时喜欢喝酒,对女儿疏于照料,以至父女缘分浅薄。
  女儿长大后毅然外出打工,等老人回过神来想再享受天伦之乐时,女儿早已离家多年杳无音信。
  “这么多年了,一个大活人,真想找还会找不到吗?”孟绪初说:“他就是用这个吊着你呢。”
  孟绪初嗤笑一声:“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他派任何人出去找过什么。”
  叶国梁还是摇头:“不、不会的……董事长不会的……”
  “还想不明白吗?”孟绪初悲哀地叹了一声:“那我问你,那天来找你喝酒的朋友,是谁?”
  叶国梁彻彻底底僵住了。
  他双目睁大,猩红的血丝逐渐布满其间。
  因为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熟悉的,笑意盎然的脸。不是别人,就是一直跟在穆海德的身边的管家。
  他叫他老张。
  老张……董、董事长要杀了他……
  “老张……不、不会的……”叶国梁痛苦地抱住脑袋。
  孟绪初平静地给出最后一击:“他一听我要来找你,吓得直接要把我们一起弄死呢,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叶国梁受了极大刺激般颤抖起来,发疯似的不停摇着头。
  孟绪初一言不发注视老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平静的外表下,指尖其实也在发颤,因为失望、因为痛苦、因为愤怒,还因为积压太久的残忍的真相。
  他偏过头,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气,终于把话题转回了最开始。
  “说吧,你刚才想说的,不然林老师也不会怎么样?”
  叶国梁仿佛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双目失神,双眼红肿地望着虚空。
  “说啊!”
  叶国梁一抖,褶皱的脸上顿时滑下两行浊泪,痛苦的揪住枕头:“他、他把林老师从楼上……推下来了……”
  “他是谁?”
  “穆、穆世鸿。”
  孟绪初蹭地站了起来,椅子在身后拉出尖锐的响声,而后轰然倒地。
  江骞紧跟着起身,撑着孟绪初的后背把他揽在怀里,孟绪初手心全是冷汗,体温低得不行,双目僵直地望着痛哭的老人。
  “宝贝……”江骞轻轻揉着他的胸口:“宝贝,喘口气。”
  孟绪初耳畔轰鸣,剧烈的动作让他胸腔疼痛,两眼发黑,喉咙里像堵了块大石头,连声音都发不出。
  “你……”他指尖不住地发抖,说出的声音小儿细微:“你都看见了?”
  叶国梁痛苦垂着头,和着眼泪呢喃着什么。
  “你都看见了……你不说出来……”
  孟绪初失望得心都要碎了。
  他一早知道林承安的死有问题,也一早就知道和穆海德两兄弟脱不了干系,甚至就连死因都和他猜测的几乎一直。
  他难过的是,这个原本显而易见的真相被隐瞒了这么就,被他们视作恩人的老人愚蠢地隐瞒了这么久。
  叶国梁攀爬着要过来拉孟绪初的手:“小初,对、对不起……我该死,我、我是个蠢货……我对不起……”
  伴随着老人苍老的哭声的喘息,监护仪开始剧烈作响,血压飙高,眼看着就要往下滑,双眼翻白。
  这个人还不能有事,江骞当即按下呼叫铃,略带强硬地搂住孟绪初的肩,将他离开现场。
  孟绪初一路浑浑噩噩,刚到门外,被凉风一吹,就站不住似的弯下腰。
  江骞立刻将他拦住,“还好吗宝贝?”
  他一手搂着孟绪初的腰,一手撑着他胸口,感到他胸膛起伏得很厉害,胃上一抽一抽地拧着。
  江骞帮他揉了揉,发现效果微乎其微,也终于沉不住气,急道:“疼得很厉害吗?”
  孟绪初没有说话,闭着眼死死咬住嘴唇,额角青筋突起,下颌绷得很紧,浮着细汗的颈侧皮肤细微颤动。
  他用力攥着江骞的手背,指节青白,像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过了好久,才在江骞一遍遍的呼唤中缓缓直起身,脸颊一片煞白。
  他已经恢复了冷静,对上江骞担忧的目光,轻轻扯了扯嘴角,眼眶通红神情却冰冷,像刀刃上流淌的寒光。
  “差不多了。”他说:“我可能该回去了。”


第61章 
  五天后,亚水市。
  黑色SUV在空无一人的柏油马路上飞驰,路面淅淅沥沥,天色沉闷。
  道路两旁树木葱郁,大片阔叶摇晃垂落,浸透雨丝苍翠欲滴,尖角的一粒雨珠滚下,在车窗上划出长长的水痕。
  孟绪初的视线跟随这道水痕后移,瞥见飞速倒退的街边小花,失神地凝望一会儿,复又归正,看向越来越近的目的地。
  身旁响起汩汩倒水的声音,江骞正把熬好的雪梨水从保温壶倒进玻璃杯里,擦干净瓶身塞进孟绪初手里。
  “别看了,”他说:“喝一点,再捂捂手,就快到了。”
  亚水的天气一如既往细雨连绵,临近年底变得潮湿冰冷,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记忆中最熟悉的、湿漉漉的气味。
  滚烫的温度自掌心辐射开来,孟绪初握了握僵硬的五指,捧着水瓶喝了一口,再将它握得更紧。
  江骞一面估算着路程,一面从包里翻出一件外套披到孟绪初肩上:“怎么样,冷不冷,有没有不舒服?”
  其实不太舒服,亚水作为一座南方沿海城市,冬季气温虽然不会太低,但湿气就像裹着冰刀一样无孔不入。
  从前孟绪初只是手疼腿疼,现在肋骨也疼,连带着五脏六腑也隐隐翻腾,刚下飞机不久就已经预感到以后的难熬。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没事。”
  江骞伸手覆上孟绪初的手背,水瓶的温度只能传递到掌心最表层的皮肤上,但传不进骨头,手背仍然一片冰凉。
  江骞感到孟绪初的手指关节甚至有些僵冷发硬,不由皱起眉,把水瓶抽出来,攥着他的两只手,一点点揉搓捂热。
  “这地方是真不适合你养病。”他很不满意地说:“天气也太差了。”
  孟绪初却笑了笑,跟着江骞慢慢活动手指,说:“我回来本来也不是为了养病。”
  江骞顿了顿,抬眸看向孟绪初。
  孟绪初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在阴沉的天气下眼波盈润,脸庞洁白,说话声音很轻,嗓音微哑,自带一种岁月静好的气质。
  但谁都知道他再回来不是为了什么温情的目的。
  他这么快的、拖着车祸后还没好全的身体毅然决然回来,只是因为多年的忍耐和愤怒已经到达临界值。
  只不过孟绪初是那种越生气就泰然的人,他越是看上去无欲无求,越说明着他所求之事难以设想。
  从叶国梁那里得到信息后,他原本是要立即返回,奈何身体拖后腿,强烈情绪波动下再一次病倒,烧了两天,真正有力气踏上故乡的土地,已经是五天后了。
  回到这座城市,孟绪初就又变成了江骞心里最熟悉的模样,冷淡、温和、疏远,总是笑着,但笑意很模糊,像亚水经久不散的雾总萦绕在他身侧,让他看上去时远时近,飘渺不定。
  明明他应该是很不舒服的,湿冷的空气会让他骨头酸痛,烧退了但嗓子还哑着,总是咳嗽,一咳胸口就疼,但他却不再表现出依赖。
  不止是对江骞——任何事物都引起不了他的依赖。
  好像亚水的空气有什么魔力,又或者是钢筋铁骨,会筑成一道只有孟绪初能看见的盔甲屏障,让他显得既孤独又自我。
  江骞仔细回想了一下,孟绪初上一次对他露出柔软的、孩子气的模样,还是在飞机上的时候。
  长途飞行让他身心俱疲,不得不窝在江骞怀里,依靠按摩来缓解肌肉的酸痛。
  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咳起来,憋得满头大汗却醒不过来,枕在江骞胳膊上捂着自己的肋骨,嘴唇一张一合不停呢喃着什么。
  这种呢喃像是梦中的呓语,音量极低含糊不清。
  江骞是把耳朵贴在孟绪初唇边,耐心等了好久,才依稀听见到底什么梦镜困扰着他。
  孟绪初在说:“万一好不了怎么办啊……”
  他捂着自己宝贵的肋骨,做梦都在担心好不起来可怎么办。
  江骞差点直接笑出声。
  作为一个骨折专业户,孟绪初有着全身上下不同部位的丰富骨折经验,经常表现得比医生还要专业冷静。
  原来他也会偷偷做梦担心自己好不了,担心骨头中间会永远裂着一条缝。
  那个时候江骞觉得他真是可爱惨了,忍不住挠着他的脸颊戏弄:“是啊,万一好不起来可怎么办?要不这样吧——”
  反正孟绪初听不见,江骞索性天马行空:“我们缝起来,用金镶玉的或者象牙石的,填满就没缝了。”
  果然孟绪初毫无反应,只是若有若无地蹙了蹙眉,咳嗽缓过来后又睡了过去。
  江骞把握良机,偷偷亲了他好多下。
  可惜现在孟绪初醒了,回到自己的地盘,恶劣的天气唤醒他上位者的本能,孟绪初又是那样一副温文尔雅清心寡欲的样子了。
  江骞目光顿时变得格外复杂。
  手指暖和过来,孟绪初收回手,理了理衣领,垂眸瞥了眼江骞,发现江骞半弯着腰杵在他身前,已经一动不动看了他好久。
  “你到底在看什么?”孟绪初不由问。
  江骞神情复杂,脱口而出:“看你好看。”
  “……”
  孟绪初喉咙紧了紧,忍不住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车外。
  江骞直起腰,不由分说把他揽进怀里,手掌扣着他后脑,让他以一种格外舒服的姿态依偎在自己怀里。
  每次孟绪初不舒服,或者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就这么抱着他。
  突然的拥抱其实在孟绪初意料之外,他以为江骞会亲他,毕竟在飞机上这人以为他睡着了,偷偷亲了他很久。
  但江骞只是抱了抱,还抱得格外温情,孟绪初不知道他又抽什么疯,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没有回应地环住他的腰,但也没有把他推开。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熟悉的大门近在眼前,孟绪初任由江骞抱着自己到车门开启的最后一刻。
  大门前,孟阔牵着哈索,王阿姨抱着卫生纸,两人两狗翘首以盼。
  江骞撑着伞拉开孟绪初那侧的车门,孟绪初刚一探出头,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哥——!!”
  孟阔连狗都不管了,扔掉链子撒欢似的跑过来,远远望去像只发射的火箭,在细雨中滋溜飞蹿而来。
  碰到孟绪初的前一刻,他喉咙猛地一紧,衣领被人死死拽住,用力向后一拉,剩下的哭嚎卡进嗓子眼,直接岔了气差点没把肺咳出来。
  孟阔弯着腰,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骞,手指颤抖:“你你你……你干什么?!”
  而罪魁祸首挡在他哥身前,过分高大的身形把个高腿长、高挑优雅、盛世美颜的他哥,挡得只剩半张脸,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硬生生把他哥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挡成了一个撒娇卖萌的小可爱,孟阔痛心疾首,指着江骞:“你给我让开!”
  江骞挑眉懒洋洋看着孟阔,抬手捏了捏他的肩:“小阔啊,一个多月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莽撞。”
  孟阔缓缓睁大眼:“……?”
  他隐约感到有哪里变了,江骞不一样了。
  以前姓江的虽然也偶尔嘴欠,但那只是单纯的欠,现在却莫名有种得意之感,像在炫耀什么,显得他更不要脸了。
  “好了,”孟绪初笑着拍拍江骞的肩:“让开吧,别逗他了。”
  孟阔本来还气着,猛地看到什么,笑容停住。
  ——他哥连手指尖都没有血色。
  手指长长的,灰白的,袖管下的手腕细得要命,孟阔突然就没了斗气的心思,忧心忡忡的:“哥……”
  江骞向一侧让开一点,右手托了托孟绪初的背,点点孟阔,神情认真几分:“你轻点碰他,他身上还有伤。”
  “伤?!”孟阔大惊,立刻就要来检查孟绪初的身体:“伤哪儿了?!”
  孟绪初笑着挡开:“没事。”
  这时王阿姨也终于跑了过来,抱着小狗撑着伞,气喘吁吁的,一看到孟绪初眼眶就红了。
  “小初……”她牵住孟绪初的手,爱惜地抚摸:“这么瘦了这么多?”
  “前几天有点感冒。”孟绪初轻描淡写的:“这不,嗓子还没好呢。”
  王阿姨心疼地抹着眼泪:“那赶紧回去,姨给炖点鸡汤,咱好好补补。”
  “好,”孟绪初眼中流淌浅浅的笑意,格外温柔地帮王阿姨擦了擦眼泪,又捧着她的脸:“呀,您怎么也瘦了?”
  王阿姨一把年纪,难得不太好意思,“还不是担心你,也不知道你怎么样,急得我整宿整宿睡不好。”
  孟绪初笑起来:“我没事的,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王阿姨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江骞静静看着这一幕,莫名不再像刚才那样讨厌这座城市。
  虽然这里给孟绪初带来过很多苦难,但也相应地滋长了他,住着真心关心他爱护他的人,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这是孟绪初的家。
  哈索早就跑了过来,在他们脚边打着圈跳跃,江骞没有选择加入他们的对话,弯腰揉起哈索的头,和自己这位就不见面的老朋友打招呼。
  最后打断这副温情场面的,是孟阔的嚎叫。
  “嗷!”他抓耳挠腮,江骞的那句话仿佛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到底伤哪儿了?!”
  他拉起孟绪初两只手,双眼快速扫描:“手还在……一二三四五……指头也完好……”
  他说着猛地一惊,像脑补出了什么巨大的悲剧,蹲下来掀起孟绪初的裤管,孟绪初甚至都能感到他手的颤抖。
  “嗷啊!”孟阔爆哭,心里大石头终于落地:“太好了!不是假肢!”
  孟绪初:“……”
  江骞扶额,王阿姨惊吓。
  狗狗们:“…………”嫌弃!
  一行人在外哭哭闹闹不自觉忘了时间,直到雨势渐大,不断有雨丝飘进伞下,众人才猛地回神,簇拥着把孟绪初带进屋子。
  孟阔全程挽着孟绪初的胳膊,絮絮叨叨说着最近发生的事。
  “本来以为你不见了穆家那群人会得意上天,结果不是,他们找不到你的尸体好像紧张得不行,穆世鸿一下子老了好多岁,你看到他就知道了……”
  “底下人也不安生,一开始还互相看眼色,差不多两周过后吧,坐不住的人多了,好些开始私底下站队那边儿……”
  “我按你说的没有声张也没有多管,就装作不知道,但都记着呢,什么人搞了什么小动作,名单全在我那儿,回去你看看……”
  “还有,”孟阔说着严肃不少:“你回来没特意封锁消息,现在那边应该全都知道 。”
  ——
  咖啡杯唰地落地,碎片飞溅,深黑的咖啡液浸湿老旧的木桌地板,晕开一片水迹。
  于柳紧张地捏着手指:“他回来了?”
  穆海德蹙了蹙眉,似乎很不满意她这种沉不住气的性子,板着脸并未理会,挥了挥手让女佣来清理地板。
  穆世鸿拍拍于柳的手背,“别紧张。”他转而看向带来消息的管家:“消息准确吗?”
  “不会有错。”管家平静道:“他这次回来不算低调,不少人都收到了消息,孟阔也在两小时前匆匆离开,现在……”管家笑了笑:“应该在其乐融融地享受晚餐。”
  “那现在该怎么办?”于柳坐立不安:“要是让他知道是我们做的,他会不会报复我们,他一定会弄死我们——”
  “住嘴!”穆海德怒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以为他跟你一样蠢吗?让你找辆重型货车撞死了一了百了,你偏要选个中型的,还说够了够了,你看他死了吗?!只有你蠢死了!”
  “我……”于柳涨红了脸要申辩。
  穆世鸿按住她的手,对穆海德赔笑道:“小柳她只是心软。”
  穆海德没好气地闭上眼。
  “那现在该怎么办啊,”于柳欲哭无泪:“主意是大哥你出的,但事儿都是我们做的,那绪初回来第一个就找上我们,大哥你可不能什么都让我们去扛啊——”
  “小柳!”穆世鸿厉声呵止,讨好地看向穆海德:“大哥你别听她胡说,她这是紧张坏了,我们当然都是心甘情愿为你做事的……”
  穆海德没说话,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又缓慢移到于柳身上。
  他年纪不小了,眼白浑浊泛黄,目光却仍旧锐利,带着寒津津的暗光,让于柳下意识抖了下。
  半晌他移开视线,招了招手,管家便会意地弯下腰。
  “带点补身子的去那边看看,”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管家一眼:“要是绪初身体还行,就转告他来参加明天的股东大会,毕竟集团还有一半都在他手上呢,既然回来了,公司也离不开他。”
  管家眼珠转了转,恭敬地颔了颔首:“明白。”
  ·
  天渐渐黑了,孟绪初洗漱完,疲倦地躺回床上。
  他手指无意识摸着柔软的棉被,双眼盯着天花板,莫名感到一阵陌生,明明只是离开了一个多月,却好像阔别已久。
  门口发出些响动,孟绪初循声看去,只见一团白色的影子从门缝里挤进来,蹦蹦跳跳跑到他床边,乖巧地蹲坐下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孟绪初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你来啦?”
  卫生纸高兴地地上转了个圈圈,意思是想跟爸爸一起睡,在征求同意。
  孟绪初伸出手,小狗便立刻跳上床,它显然被王阿姨带去洗过香香了,毛发蓬松香喷喷的。
  孟绪初坐起来,把小狗抱进怀里颠了颠,感到明显沉重的分量,惊喜地睁大眼:“你长大了小朋友。”
  生长期的小狗一天一个样,短短一个月,就从一团卫生纸长成了一只漂亮的拖把。
  只是还是一如既往爱撒娇,坐进孟绪初怀里就不愿意出来,用毛茸茸的头顶蹭着孟绪初的脖颈。
  江骞洗完澡出来,看到的就是一人一狗卿卿我我的画面,登时觉得脑袋上绿意盎然。
  他只捆了条浴巾在腰上,裸|露的肩背肌肉发达舒展漂亮,腹肌上还有水点,看到那一幕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衣服都来不及穿,径直过去把狗从孟绪初怀里拽了出来。
  软乎乎的小狗突然消失,孟绪初不满地皱起眉:“你发什么疯?”
  然而抬头就是江骞充满醋意的腹肌。
  孟绪初眉头皱得更深,又问了一遍:“你发什么疯?”
  江骞没有解释,反而掀开被子上了床,淡淡道:“该睡觉了,明天再和小狗玩吧。”
  “嗷!”仿佛为了表达不满,被扔去地上的卫生纸怒嚎一声,又吭哧吭哧跳上了床,挤在江骞和孟绪初中间。
  江骞顺手就要再扔下去,却被孟绪初打断。
  孟绪初抱起小狗,把江骞往外推了推,淡淡道:“你房间在楼上。”
  “……?”江骞愣住了。
  他没想到孟绪初会赶自己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我们不是已经抵足而眠一个月了吗?”
  “什、什么抵足而眠!”孟绪初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个词,惊得耳根发烫,压低声音:“你别乱说!”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给我去楼上。”
  “为什么?”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你去不去?”
  两人视线交汇,继而无声地对峙起来,僵持不下之际,房门突然被轰地推开。
  孟阔抱着枕头穿着睡衣,哭哭啼啼爬上他的床,张口就是一阵痛哭:“嗷呜!我做噩梦了哥!”
  “我梦见你又不在了,残了瘸了可惨了,吓得我脑子嗡嗡的……”
  孟绪初低声安慰几句。
  江骞抱着胳膊冷笑地看他表演。
  果然下一秒孟阔就原形毕露,挽着孟绪初的胳膊:“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咱哥俩好久没一张床了。”
  “不行。”
  孟绪初还没开口,江骞就替他坚定地发出拒绝。
  孟阔这才把目光投向江骞,看他光着上半身,一脸凶神恶煞盯着自己,满脸都是被侵犯领地的不满和警惕。
  一时没人说话。
  江骞原本以为,这样的警告已经足够让孟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很显然,他严重低估了孟阔缺心眼的程度。
  只见孟阔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穿这么客气干啥呢?走错房了?”
  “……”
  江骞磨了磨后槽牙,不得已用言语告知:“今晚我睡这里。”
  “……啥?”孟阔眨巴着眼,仿佛没听明白:“你睡这儿干啥,你也做噩梦了?”
  “……”江骞深深吸了口气:“没有。但以后他都跟我住一起了,”他瞟了眼缩在孟绪初怀里的卫生纸:“你带上这只狗走吧。”
  孟阔猝不及防笑出了声:“你没事儿吧?”他搭上孟绪初的肩膀:“这是我哥!我们两兄弟打小就住一块,他床上永远有我的位置,懂?”
  “小时候怎么样我不管,”江骞冷冷道:“但你们已经长大了,需要保持距离,以后这个位置是我的了。”
  “哎哟呵!”孟阔来劲了:“骞哥你今儿是不是脑子不好,没听明白吗?我们,两兄弟!住一起那叫正常,你谁啊,你凭什么睡他床啊!”
  “凭我是他男——”
  “都闭嘴!”孟绪初终于忍无可忍。
  在江骞口出狂言的前一刻狠狠打断,抱着小狗竖起一根手指指向门外:“你们两个都出去。”
  话音刚落,便引来两道震惊悲痛的目光,仿佛没想到孟绪初宁愿要一只狗也不愿意要他们。
  只有那只小狗,作为既得利益者,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随即引来两道更加愤怒的目光,像被吓到似的缩在孟绪初胸前瑟瑟发抖。
  孟绪初柔声安抚着小狗,然后抬头:“没听见吗?出去。”
  ·
  十分钟后,楼下餐厅。
  孟阔和江骞面对面坐着,桌上有一大包卫生纸,被孟阔一张一张扯出来,撕碎成一条一条,再扯断成一截一截。
  手劲看起来像要把什么碎尸万段,“绿茶狗,绿茶狗!”
  他猛地一锤桌子:“我就知道穆蓉送那只狗没安好心!这不明摆着抢你孟爷我的地位吗?!偏偏我哥他鬼迷心窍!”
  他痛苦地捂住额头,“真该死!明天我就要把它煮成狗肉汤!”
  “不至于,”江骞淡定地喝了口冰水,将水杯放回桌面,懒懒看着杯垫上晕开的一圈水渍,“不就是一只狗吗,让它睡一晚也没什么。”
  他现在已经找回了理智,平静道:“反正以后都是我睡那里了。”
  孟阔嗤笑一声,觉得他脑子还在发抽,刚想怼两句,就听江骞又开了口。
  “感觉凭你的脑子,如果不正式告诉你,你大概一辈子都想不明白,所以就跟你说一声吧。”
  江骞笑了笑:“我和你哥,就是孟绪初,我们俩是以后会是一对。”
  “我喜欢他,正在追求他。”他说着,低下头略显陶醉:
  “他也喜欢我,嗯……可能也还有点讨厌我,不过这不冲突,相信只要我锲而不舍,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作者有话要说:
  孟阔:………………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62章 
  雨到半夜停了一会儿,清早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
  孟绪初推开窗,潮湿的冷风扑面而来,地面永远是湿的,池塘里翻滚着水花。
  孟阔从衣帽间拿着西服外套走出来,手指头还忍不住抹眼泪。
  孟绪初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行了,眼泪鼻涕别抹我衣服上。”
  “呜呜呜可是我忍不住啊……”孟阔眼睛肿成核桃,吊着深深的眼袋和黑眼圈,不用说都能看出来他昨晚大概彻夜未眠,也不知道经历了怎样一番激烈的思想冲击。
  “……他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孟绪初忍不住问。
  “他……呜呜呜,”孟阔仿佛一想起都痛心难耐:“他说你跟他好上了!说你俩是一对儿!还说以后要整宿整宿跟你睡!妈个杀千刀的!”
  孟绪初扶额:“他真这么说的?”
  “唔……反正意思准没错!”
  孟阔豌豆大点的脑子也想不明白,就觉得自家哥哥出门待一个月回来就变成别人的了,这点怎么都不能接受,眼睛一酸,忍不住在孟绪初面前哭天抢地。
  “我的哥啊,他说的不是真的吧?”
  “虽说第二春没什么不好,你硬要来我也不能阻止,但咋就这么突然?!”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那假洋鬼子他、他……你也太便宜他了,他凭什么啊,嗷呜呜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你给他了么?”
  孟绪初:“…………?”
  什么叫给他了?
  孟阔心惊肉跳地看着孟绪初,半天没得到响应,只觉得他哥脸黑得厉害,乍看就像是无言以对的默认。
  孟阔霎时脑子一嗡,天旋地转,差点直接跪地上。
  “你、你真给他了?”短暂的痛苦过后,孟阔就像突然打了鸡血,蹭得站起来,抄家伙就要下楼:“妈的杀千刀的假洋鬼子!敢拱我哥,老子跟你拼了——!”
  “等等,孟阔!”孟绪初立刻去拉他,“你站住!”
  然而孟阔一身牛劲,孟绪初拉是拉住了,但也扯到了肋骨,登时痛得一激灵,弯下腰闷哼一声。
  孟阔猛地顿住,回过头一看孟绪初捂着肋骨脸青嘴白的,当即吓傻了,不敢再嚷嚷,连忙扶他在床边坐下。
  “哥……”他声音都在抖:“你你你还好么?我我我伤着你了?”
  孟绪初脑子发晕,一时没能说出话,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睁开眼,颤巍巍呼了口气:“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孟阔早就吓僵住了,蹲在孟绪初身边一步不敢挪动,老老实实交代:“我、我最近健身来着,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孟绪初无语地闭上眼。
  虽说他看上去好些了,但孟阔仍然小心扶着,说话都战战兢兢的:“你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很疼啊,该怎么办,能、能揉吗?……不然我还是叫骞哥过来吧?”
  不得不说孟阔有时候确实能屈能伸得令人咂舌,上一秒还抄家伙要跟人不死不休,下一秒无缝衔接成孙子,还从“假洋鬼子”又变回了“骞哥”。
  孟绪初闷闷地笑起来,笑声震动胸腔又是一阵钻心地疼,他不得不收起笑,咬着牙垂下头。
  “哥!”孟阔彻底慌了,“怎么疼这么久啊?”
  他蹲在孟绪初身前手足无措,慌乱中掏出手机:“不行,我真得把骞哥——”
  “别。”孟绪初按下他的手,艰难地喘了口气:“没事。”
  “真、真的?”孟阔将信将疑:“你别瞎逞强啊。”
  “真没事,”孟绪初失笑:“你刚不还要杀他吗,叫他来干嘛?”
  “我……”孟阔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一码归一码,照顾你这事上,他确实比我做得好,这点我认。”
  孟绪初垂眸看着自己弟弟孩子气的模样,神情不由软和了下来。
  缘分有时候就是挺奇妙的,孟绪初原本也有家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但偏偏这些和他有着相同的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人,没有一个喜欢他。
  反倒是孟阔,一个亲戚家收养的孩子,没有血缘也并非朝夕相处地长大,最后却活成了他亲弟弟的模样,就这么死心塌地地跟在他身边。
  王阿姨也是,一个只会做饭的小老太太,没什么文化胆子也很小,孟绪初的生活从来就不安定,但她也从来什么都没说,就这么一直陪着他,一陪陪了很多年。
  还有江骞……
  江骞……
  孟绪初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最开始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爱他的、关心他的都是和他无亲无故的人,又为什么他的家人会那么讨厌他。
  但后来他不再想了,因为家人这种关系,或许不是只有血缘这个唯一的界定方式。
  “行了,”他拍拍孟阔的头:“别垂头丧气了,真没事。”
  “是吗?”孟阔抬起头,忧心忡忡的,继而又问:“那你真给他了吗?”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
  孟绪初狠狠咬了咬后槽牙,意识到自己在孟阔身上找温情的那几秒是多么愚蠢,他这个弟弟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缺心眼。
  “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八字没一撇的事,别乱说了。”
  “那内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孟阔睁大眼睛:“照他的意思,别说撇了,你俩那八字的捺他都画完了!完事儿后边还添了个爱心!”
  “……”
  孟绪初握紧拳头,感觉肋骨又开始疼了,只不过这次是气的。
  “他有病。”他梗着嗓子说:“你别听他的。而且——”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眼珠转了转,狐疑地盯着孟阔:“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是我给他呢?就不能是他给我?”
  孟阔:“……啊?”
  他这下是真傻了。
  孟绪初短短十几个字,比江骞嘚瑟一晚上还要让人五雷轰顶。
  一来,它代表着孟绪初默认了自己和江骞之间存在不正当男男关系。
  更可怕的是,更可怕的是……他哥、他哥竟然、他哥难道真的?!
  孟阔整个人都凌乱了,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捂嘴震惊,时而扇自己耳光证明这不是梦。
  半晌,他才终于从丰富的心理活动中找回自我,震惊过后,再看向孟绪初的眼神里弥漫起崇敬:“你真的……不愧是我哥啊!”
  他一拍大腿,吓得孟绪初一激灵。
  “姓江的那么大块头的身板,你居然压得住?!”孟阔喜极而泣:“大哥威武!大哥雄姿英发!”
  孟绪初震撼地看着他,抬手扶额。
  完了,完了,这缺心眼真信了!
  孟绪初心里打鼓似的心虚,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虽然不是皇帝,却有着一言九鼎的臭毛病,愣是咬着牙没有反驳。
  孟阔却把这种沉默当成他哥的低调,一时更加激动,胸脯都挺了起来,作为孟家的男人连带着也有了底气。
  “哥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就知道你不会屈居人下!”
  “好啊好啊,没给我老孟家丢脸!”
  “够了!”孟绪初忍无可忍,掩饰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嘴脸收一收,开会要迟到了。”
  ·
  一楼客厅,舒缓的音乐流淌其间,江骞给狗狗们添过早饭,换上西装守在楼梯口,等着孟绪初下来,和他一起去公司。
  不多时,楼上传来脚步声,江骞笑着仰起头,见孟绪初穿着一件白衬衫走下来。
  他最近瘦了很多,衬衣收进西裤里,腰身劲瘦得像一记鞭子,腿又很长,随着下楼的动作一起一伏地弯曲,大腿线条在笔挺的面料下若隐若现。
  江骞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而去,下一秒就被喝止:“眼睛给我闭上。”
  江骞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非但没闭还看得更加大胆,带着无法掩饰的欣赏和喜悦,伸手将孟绪初牵下来。
  “一大早这么凶?”
  孟绪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瞥见他一身正装时,又在他整齐的领带上多停留几秒,忽然就笑了:“你穿得挺招摇啊?”
  江骞进入角色很快,讨巧道:“毕竟要去公司,不能给老板丢脸。”
  孟绪初轻嗤一声。
  何止是去公司,孟绪初其实一直知道,江骞如果正儿八经收拾一下,是相当帅气的,不说脸,单是一米九的个子和完美的身材比例都已经足够鹤立鸡群。
  而这副大而舒展的骨架上,不多不少每一处都精准分布的肌肉,更是孟绪初这种体质一辈子都练不出来的。
  他这一身走出去,直接扭头去隔壁电视台都能直接出道,去公司反倒委屈了他。
  “你不用去了。”孟绪初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我带孟阔就够了。”
  江骞没料到这个走向,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为什么?”
  孟绪初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为你口无遮拦的惩罚。”
  江骞一怔,继而感到后脑像被打了一棍子。
  前一个月过得太好,太不真实,差点让他忘了他们已经回到亚水了,回到了孟绪初的地盘。
  而在孟绪初的地盘,他就是被罚的命。
  江骞长叹一声,恨不得锤自己一把,“宝宝……”
  “别这么叫我,”孟绪初皱着眉头,忍了半天没忍住,念叨起来:“你都跟孟阔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啊?那孩子一根筋,你说什么他都信的。”
  江骞认真听着,连连点头认错,却又止不住地去瞄孟绪初,觉得孟绪初气鼓鼓的样子可爱得要命。
  他用力憋着笑,最终还是没忍住嘴角上扬,手贱地捏了捏孟绪初的脸,“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添油加醋的实话也叫实话吗?”
  “你看,你也说是添油加醋的‘实话’嘛。”
  “你!”孟绪初睁大眼,不敢相信江骞也这么会玩文字游戏了,居然敢抠他话里的漏洞。
  “好好好我错了错了,不说了,”眼见着孟绪初真的要生气,江骞立刻服软,揽住他的肩,上下抚了抚他起伏不定的胸膛:“我再也不乱说了,不生气啊宝宝。”
  孟绪初没好气地别开眼。
  四下无人,江骞大大方方往孟绪初额角点了个吻,被眼神警告也不在乎,反而笑着揉揉对方的后脑勺:“真乖。”
  两人离得很近,江骞能将孟绪初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那对总是很诚实,一逗就发红的耳朵尖。
  江骞看着看着,只觉得心里一个劲发软,连带着整个世界都软得要化掉,让他很想好好抱抱孟绪初,再亲一亲他,哄上一整天都没关系。
  但某一个瞬间,他表情忽地变了变,笑容凝固在嘴边,而后变淡,抬手按住孟绪初的额角,让他抬起头。
  “你刚刚是不是不舒服了?”
  孟绪初一怔,紧接着就对上江骞严肃的眼神,被刺得心里一慌。
  “肋骨疼了?”见他不说话,江骞伸手按在他左下肋,观察着他的脸色,精准指出:“孟阔碰到你了?”
  孟绪初嘴都张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骞,分明觉得自己半点不适都没表现出来。
  这人怎么猜到的?
  “不是……”他眼神闪了闪:“就是不小心。”
  江骞脸色沉得更厉害。
  ——
  孟阔抱着孟绪初的外套哒哒从楼上跑下来,在拐弯处一个猛烈的急剎。
  只见楼下,大门不远处,两个人紧紧相贴地站着。
  江骞一手环着孟绪初的肩,一手放在他左胸下按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动个不停的嘴唇都快要贴孟绪初脸上了!
  偏偏他哥不仅没半点戒心,还睁着大眼睛瞅人家!
  ……那种懵懂的眼神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找亲吗?!
  孟阔顿时有点气血攻心。
  一是这两人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他还没做好以后每天都观看这种画面的准备。
  二是……孟阔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他俩现在的样子,和刚才孟绪初描述的,两人的上下关系完全相反。
  心惊之下,孟阔赶紧清了清嗓子:“咳!”
  洪亮的嗓音引得孟绪初往这边瞟了眼,但像是对他没兴趣,下一秒又偏过头。
  反倒是江骞直挺挺地看过来,凶神恶煞的像要吃人,径直将孟阔冒到嗓子眼的话堵了回去。
  “我不是跟你说过要轻点碰他吗?”他冷冷开口。
  一听这个,孟阔嚣张的气焰顿时灭了大半,磨磨蹭蹭走下来,显然心里也很愧疚。
  “对、对不起,我太莽了,一时没注意就……”
  “再没注意也不能,”江骞看上去真生气了,“他骨头一直愈合得不好,碰到扯到都很痛,你自告奋勇要照顾他,不说多小心了,起码动作轻一点啊。”
  孟阔被训得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听到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你的道理都没错,但是……”他摸摸鼻子,狐疑道:“在孟家说话是不是得注意点身份?”
  “……?”江骞猛地一哽,笑了:“我注意什么身份?”
  孟阔轻哼一声,像突然有了底气:“虽然你跟了我哥——”
  “好了!”孟绪初急道,在孟阔说出更多前赫然打断。
  他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惩罚江骞口无遮拦前,他也曾经一时脑抽口无遮拦,并让孟阔在事关男人尊严的方面,对江骞产生了巨大的误会。
  “没时间了,出门。”他从孟阔手里抽出自己的外套,径直上前打开门,并跟脑后长眼似的:“你留下。”
  江骞偷偷跟上的脚步猝然停下,不甘愿地撑住门框。
  司机早已在外等候,见孟绪初出来,立刻撑起伞引他上车。
  孟阔紧跟着穿好鞋,临出门前最后瞥了眼江骞,不吐不快似的压低嗓音:“虽然不知道你用了狐媚招数迷惑我哥,但我眼明心亮着呢!”
  “你再小意温柔贤良淑德也没用,我们孟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说完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雨中,小跑着跟上孟绪初的步伐。
  江骞:“……?”
  他僵立原地,浑身冒着和今天精英般的着装风格截然不同的茫然,英俊眉峰逐渐纠结成一团。
  人生头一次对中文的深邃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半晌,他鞋尖在卫生纸的饭盆前点了点。
  “你听懂他说的了吗?”
  卫生纸正埋头努力干饭,被打断后依依不舍抬起头。
  作为一只刚刚断奶且显然听不懂人话的小狗,它只能天真的、捧场地歪歪头:
  “嗷?”
  作者有话要说:
  孟阔:果然我孟家男儿皆是阳中之阳,刚中之刚!
  江·贤良淑德·骞:(听不懂.jpg)
  初初:压力又到我身上了……(叹气)


第63章 
  穆安集团总部,大楼前。
  巨大的佛陀金象矗立雨中,眼眸低垂、双手合十,一串佛珠横亘掌心,悲天悯人守护着这座城市,一线雨丝划过脸庞,宛若垂下的泪珠。
  金山堆成的高楼下,一片欢声笑语,宽阔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各部门根据层级高低依次排开,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电梯前,高层领导人手一捧鲜花抱着等在前面,小员工门各个举着手机录像,俨然一副隆重到夸张的迎接仪式。
  “这回孟院长回来,排场可真够大的。”
  “可不吗,那么严重的一场车祸,能活着都算奇迹了,他还能回来接着斗,可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
  “稀奇的是董事长都亲自来接他了。”
  “别看他现在笑着,心里多半在滴血呢……”
  “哎哟说起来咱们董事长也是可怜,年轻的时候被林董压着,好不容易把林董熬死了,一大把年纪又要跟小辈们斗,偏生孟院长还不是个善茬……”
  “岂止不是善茬,我都怀疑他是九尾狐,有九条命!你说这回他要是顺顺当当走了,董事长心里舒坦,咱日子也好过不是?偏偏他命硬得出奇,回回遭殃回回都活着,要不是不清楚他的八字,我真想算算那是什么命格。”
  “哎哟这话可造孽啊,就说孟院长这三番五次地遭殃是为了什么呀?难不成他自己想作死?要说和那谁没半点关系谁信,他们上头那些人手腕最脏了……当年林董不也死得不明不白吗?……”
  “在总部说这些,你们是真不怕没班上啊?”
  “怕什么,这么多人离这么远,你难不成觉得董事长能听得见?这些在我们2部早就不是秘密了。”
  “2部生态和总部能一样吗?你们穆蓉总不管这些,在我们这可都是忌讳呢!”
  “啧,所以说他心虚嘛。”
  ……
  现场吵杂,虽不至于有人高声喧哗,但人多起来,各自发出一点声响,汇聚在一起也是不小的动静。
  角落里人群低声交流了什么,穆海德确实听不见,他立于众人之首,双手搭在拐杖上,一双凌厉的眼睛眺望远方,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他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刻意表现得严肃,只是天生下垂的嘴角和高大的体魄让他显得不怒自威。
  有下属点头哈腰地奉承道:“董事长,您怎么还亲自过来呢?迎接孟院长的事,交给我们就可以了呀!”
  “是啊是啊,您在会议室里坐镇就行了,孟院长再怎么说也您的小辈,哪能让您这么等着呢?”
  穆海德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小辈长辈的,绪初可是我最重要的同盟,这么久才回来我是真的想快点见一见他。”
  “孟院长一定很想见到您!”他人连忙应和道:“您对他来说亦父亦师,经此一难他肯定最想见的就是您。”
  穆海德惭愧地摇了摇头:“哎,我虽然是看着他长大,但他从小是承安教导得多,我倒是没出什么力。不过这孩子聪明、能干,集团只有交托给他,我才能安心吶。”
  “哎呀董事长,您真是大义吶!”下属们露出很是感动的神情:“孟院长要知道您这么信任他,不知道该有多感动!”
  穆海德低调地一摆手,示意不必多提。
  大雨源源不断自天际倾泻,坠落屋檐倾注成朦胧的雨幕,将大楼外的景象扭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
  水汽沿着台阶攀爬,天色阴沉,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
  众人在大雨中翘首以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会议开始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道路尽头却始终没有出现载着孟绪初而来的车辆。
  现场热闹过一阵后,逐渐显露出疲惫,一开始还铆足精神举着手机拍照的员工纷纷放下手机,揉着酸软的手臂互相交换疑惑的眼神。
  人们关注时间的动作越发频繁,某个时刻,穆海德也抬手看了眼腕表,眉间的纹路加深。
  气氛逐渐算不上热烈,有个小经理硬着头皮宽解道:“董事长您别急,应该快了,孟院长不是会迟到的人。”
  “没事。”穆海德用和蔼的语气:“雨天路滑,绪初才经历过车祸,开得小心一点也正常。”
  “是是是,董事长您理解就好,孟院长早就知道您在等他,一定会尽快——”
  他话没说完,忽然被急匆匆赶来的秘书长打断,秘书长冲他严厉地使了个眼色。
  小经理不明所以,但也识趣地闭嘴,往后退了退。
  董事长秘书一脸严肃,到穆海德面前先颔首行了个礼,才低低开口:“董事长……”
  这位秘书跟在穆海德身边的时间不短了,是他相当信任的人,平时很少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模样。
  穆海德皱了皱眉:“怎么了?”
  秘书没能立刻回答,恭敬地低着头,有种既不知道怎么说,又怕说出来被穆海德责罚的为难,半晌才轻声道:“孟总已经先到了。”
  穆海德表情微妙地变了变。
  秘书硬着头皮道:“他是直接从地下车库上去的,现在、现在应该已经在交代工作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穆海德会在大楼前为孟绪初举行迎接仪式,是一早就放出的消息,谁都想不到孟绪初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董事长,不由交换惊疑的神色。
  刚才还说孟绪初一定回到,让穆海德放宽心的小经理差点晕倒,被人扶住后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怨自己抽疯要掺和大领导们的事。
  穆海德和蔼的笑容短暂地凝滞片刻,而后又重新挂在了脸上,无所谓道:“那就算了,绪初身体不好,外头那么大的雨,被淋到就不好了。”
  他向众人环视一圈,自嘲地笑笑:“哎呀还是我考虑不周,走吧咱们上前看看绪初。”
  说着带头走在了最前头,秘书连忙跟上,各部门领导们继而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跟在后头。
  ·
  孟绪初久违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里面一如既往的干净亮堂,桌面纤尘不染,茶几上的鲜花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的位置发生过改变,显然被仔细打理得很好。
  孟阔和集团研究院副院长并排坐在大办公桌对面,各自保持缄默,孟绪初在办公桌后,面对一大摞活页夹,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页数据表格。
  “哥……”孟阔双手在大腿上搓了搓,欲言又止的:“咱们就这么直接上来了真的好吗?董事长可是放出话要热烈欢迎你,这不老早就等在门口了。”
  偌大的室内只有他们三人,话音落下,孟绪初没有立刻响应,室内便只剩书页翻动的声音。
  孟绪初看东西很专注,手指捏着A4纸一角,薄薄的镜片挡住眼底微光,除了睫毛偶尔的颤动外,就像一幅沉静的画。
  直到将手上的一整页都看完,他才扶了扶眼镜,翻到下一页,头也不抬。
  “没关系。”他说:“我身上有伤,外面雨又大,董事长和蔼可亲,不会怪我的。”
  穆海德……和蔼可亲……
  孟阔表情一时变得极度扭曲。
  副院长两手搭在桌面上,闻言身体前倾,“所以您现在到底恢复得怎么样?”
  大家都知道孟绪初消失这一个多月是在养伤,但没人知道他到底伤在哪,伤得有多重。
  副院长在见到孟绪初前,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生怕再看见他时,他全身缠满绷带坐在轮椅里,孟绪初毕竟是他们的主心骨啊。
  可现实是,他自己好端端从车里走出来了,除了行动比平常慢上一些外,看不出任何不妥,身上甚至没有明显的伤口。
  副院一时都对孟绪初是否真的受伤,是否真的遭遇过车祸产生过短暂的迷惑,这句话在心里憋了半晌,终于借由孟绪初本人的话问了出来。
  孟绪初总算从一沓资料里抬起头,牵动嘴唇笑了笑:“没事了,短时间内死不了。”
  他本意大概是想开个玩笑,但显然他没什么幽默的天分,面前两人没有露出丝毫笑容。
  副院长茫然又惊恐,孟阔则黑着脸瞪着他,相当反感从他嘴里听到“死”这个字。
  没等到想要的反应,孟绪初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重新将头埋进数据里,加快速度翻了几下,视线落定在最后一页的一串名单上。
  副院长咳了声,打破宁静:“这些就是您之前吩咐的,让我们好好盯住的那些人。”
  “横线划掉的是暂时没有过动静的,后面打钩的是明确有过小动作的。”
  孟绪初点点头:“没有打草惊蛇吧?”
  “没有。”副院长说:“只是私下调查,您不在的那段时间,老实说各方面都挺乱的,反倒是有利于我们抓那些浑水摸鱼的。”
  他说着,瞅了眼孟绪初的神色,斟酌道:“您准备怎么处置?”
  孟绪初没说话,又把名单上下看过一遍,放回桌面,淡淡道:“先不处置了。”
  “什么?”副院长显然是有疑惑的,但他没多问,等着孟绪初下一步的话。
  孟绪初坐姿很正,手肘搭在桌面上,脊背挺直,他骨头愈合得不好,现在胸前其实也还绑着固定带,不能像平常那样松散地仰靠在椅背上,只能时刻保持端正的坐姿。
  副院长越看越觉得他姿势别扭僵硬,想要关心两句,就听孟绪初说:“再等等吧,这些人到后面用处更大。”
  他把名单收好,看向副院长和孟阔:“你们就继续装作没发现也不知道,具体的我后面再通知你们。”
  副院长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敲了两声,小秘书将门推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看上去有些紧张:“老板,董事长他们已经往这边过来了。”
  副院长和孟阔唰地看向孟绪初,似乎在等他的指示。
  孟绪初视线越过他们俩,朝小秘书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说着摘下眼镜,曲起食指揉了揉鼻梁,对面前两人笑了笑,“走吧,董事长亲自来叫我们去开会呢。”
  他话说得越轻松,却让副院长汗毛倒竖,讪讪地站起来,等在一边。
  孟阔却绕过长桌径直去到孟绪初身边,孟绪初一手撑在他胳膊上,一手按住左胸下方很小心地站了起来。
  副院长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也想去扶,被孟绪初笑着挡开。
  “没事。”他站起直后就将手从孟阔胳膊收回,正了正衣领,“再不出去董事长要等急了。”
  一行人离开办公室,搭乘电梯下楼往大会议室去,电梯门甫一打开,穆海德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见到孟绪初的瞬间,穆海德先是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眼,而后露出笑容。
  “绪初,好巧,我们正要上去找你,你这孩子,到了也不先说一声。”
  只可惜穆海德一向不是面部表情丰富的人,天生嘴角向下,年纪上去后,眼皮也下垂,让这个笑看上去毫无真心,只是松弛皮肤的上下牵动而已。
  于是孟绪初也略微勾了勾唇角,迈出电梯和穆海德并排走在一起:“本来是要说的,但一忙起来就忘了,抱歉啊董事长。”
  穆海德摆摆手:“都是小事,小事。”他说着看看孟绪初,见孟绪初唇色寡淡,便露出关切的神情:“倒是你身体养好了吗?工作再忙也不如身体重要,你虽然年轻,但也不能过度透支身体,落下病根就得不偿失了。”
  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孩子的长辈,却又明里暗里表示着不想孟绪初过度插手公司的事。
  偏偏这时候,他身后那群人精都不约而同听不出后一层意思,纷纷感动道:“哎呀孟院长,董事长可真是把您当亲儿子在疼啊!”
  穆海德慈爱地看着孟绪初:“绪初这孩子,从小是承安带大的,承安拿他当亲儿子疼,我当然也不能薄待他。”
  但凡知道些内幕的人,都能听出这话带着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搭话,就见穆海德又拉起孟绪初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这个戒指你还戴着啊?”他仿佛有些惊讶。
  孟绪初一如既往保持着温和的神情,说:“这是林阿姨生前最喜欢的首饰,您把它送给我,我当然要一直戴着。”
  这下谁都知道两位顶头上司在互呛了,一众人跟在后面纷纷觉得后背冒汗。
  穆海德拉着孟绪初的手,也不再掩饰晦暗的眼神,笑着说:“好孩子,你回来的也正是时候,过不了几天就是咱们集团周年庆了,不知不觉都已经上市三十周年了,得大办一场啊。”
  他捏捏孟绪初的肩,“不过今年正好是周末,我和大家也都商量过了,提前两天办,一来不耽误员工们的假期,二来也当做是提前给大家放假,带薪休假,大家可都高兴得很吶!”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提前……两天?”
  “是啊。”穆海德笑意更浓,像是今天唯一一次发自内心感到喜悦,“你既然回来了,作为穆安的一份子,也得和我们一起热烈庆祝才行啊!”
  话音落下,跟在他身后的人精纷纷开始应和。
  “是啊是啊,董事长体恤职工给大家带薪休假庆祝周年,大家都可感激董事长了!”
  “这么好的日子孟院长可一定要来啊,大家好好庆祝一番吶!”
  “都说好了,不醉不归啊!”
  笑声此起彼伏地充斥满整个走廊,在孟绪初耳边环绕成震耳欲聋的欢呼。
  孟绪初神情逐渐冰冷下来,他嘴角虽还扬着,眼中却早已没有半点笑意,直直的、深深的对上穆海德傲慢的眼神。
  ·
  雨停了,厨房里王阿姨欢天喜地准备着午饭,自从孟绪初回来,她也像找回了精气神,成天盘算着做什么给孟绪初吃,吃什么能让他多长点肉。
  江骞算着时间出门接孟绪初。
  汽车在大门口缓缓停下,孟阔从副驾驶钻出来,砰地甩上车门,脸色臭得要命,踩到地上湿漉漉的鹅卵石差点脸朝地摔下去,对着石头骂骂咧咧。
  氛围显然不太对,多半是公司里有些乌七八糟的人上赶着找孟绪初麻烦,连带着把孟阔也起得不轻。
  但那得是找了多大的麻烦?
  江骞皱了皱眉,觉得孟绪初不是那么容易被乱七八糟的小事气到的人,何况这事还让孟阔跳脚成这样。
  江骞心沉了沉,拉开后座车门,伸出手扶孟绪初下车。
  孟绪初从后座探出上半身,动作极其缓慢,江骞托着他的手掌,感到他掌心冷得像块冰,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也比往常多。
  江骞心里一惊,连忙环抱住孟绪初的肩,车门都顾不上关。
  “怎么了,不舒服吗?”
  孟绪初脸也很白,愈发显得他额边发丝乌黑,长睫掩映下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没事。”他摇了摇头,挣开江骞的手。
  孟绪初状态确实不好,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不多时门内传来压抑的呕吐声。
  江骞敲门急切地喊了他几声,见没人应,又立刻找来钥匙看上去要直接闯进去。
  “哎,”孟阔拦了一下:“让他吐吧。”
  他转过身,烦躁地靠在墙上:“别说他了,我都恶心得想吐。”
  “到底怎么了?”江骞问。
  “还不是那个穆海德,”孟阔呸了声,仿佛想用唾沫星子淹死他似的,“装了一上午的老好人,还以为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呢,结果就是故意来恶心人的!”
  江骞手还握在门把上,一副见势不对就要破门而入地架势,不耐烦地催促:“说重点。”
  孟阔看了江骞一眼,叹了声:“这不集团年庆快到了吗,林老师你知道的,去世的日子就是集团创立日的前两天,穆家那群狗东西把时间隐瞒了,过了一个月才发丧,所有人都以为林老师祭日是下个月!”
  “每年他们都在这几天撒欢儿庆祝,我哥本来心情就不好,年年让他们弄得吃不下饭。”
  “今年更过分!”孟阔死死咬着牙:“骞哥你知道吗,他们竟然还要提前两天,杀人凶手把宴会举行在人家祭日当天,还让我哥一起去庆祝,他要不要脸啊!”
  江骞听着,松开了紧握门把的手,垂下头若有所思。
  穆海德在孟绪初面前一向能演,今天这个态度,怕就是确定孟绪初已经掌握了当年事情的绝大部分真相,知道孟绪初一定不会善罢罢休,所以干脆主动撕破脸皮宣战了。
  不过也好,江骞看向紧闭的门缝,仿佛透过其间看到了孟绪初多年以来压抑隐忍的样子。
  现在开始可以不用忍了。
  孟阔没注意到江骞的神情,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我是真想不到他能说出那种话,他不怕遭报应吗?!”
  “后边儿开会也是,一开始还装模作样交代工作,后半场就全是讨论怎么庆祝的事了,策划得那叫一个盛大啊。”
  “我哥没当场吐给他看真是素质太好了!”
  砰——!
  洗手间门大开,孟绪初撑着门框,冷冷扫孟阔一眼:“说完了吗?”
  孟阔登时噤声。
  不过倒不是因为孟绪初现在样子有多凶。
  实在是,他看上去不太好,胸前的衣服湿透了,发丝、睫毛、鼻尖还不断向下滴着水,脸颊煞白,眼圈却又生理性呕吐红了一大圈。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在洗手池里把自己淹死。
  他向前动了半步,又蓦地顿住,皱着眉闭上眼,勉力靠回门框上,像少了这个支撑就站不稳似的。
  “哥!”孟阔紧张地伸手。
  江骞却先一步将他扶住,把孟绪初虚虚拢进自己怀里,头也不回地对孟阔说:“你去给他拿点吃的上来。”
  孟阔略显尴尬地收回手,眼见着现在着氛围好像确实不太需要他插在中间,便只能应下,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
  江骞直接把孟绪初抱回了房间。
  孟绪初衣襟湿透了,一部分是呕吐时出的冷汗,更多的是胡乱洗脸时溅在领口的水渍。
  江骞抱他在椅子上坐下,转身回去关门,再折返回来时孟绪初已经靠着椅背往下滑了不少,好像短短几秒就累得坐不住似的。
  江骞快步上前托住他的腰,堪堪止住他下滑的趋势。
  “呼……”江骞稍稍松了口气,幸好没摔地上。
  他小心把孟绪初揽进自己怀里,让他额角枕在自己肩上,拨开他沾着水汽的额发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晕吗?”
  孟绪初摇摇头,声音低哑:“没力气。”
  江骞听完,搂住他的腰二话不说就要把他抱去床上,却被孟绪初拽着衣领制止。
  “怎么?”
  孟绪初眉心蹙了蹙:“脏……”
  江骞:“……”
  确实是孟绪初的作风,宁肯躺在地上晕死过去,也不接受不换衣服就上床。
  “好吧,好吧……”江骞妥协了,他捏捏孟绪初的指尖,凉冰冰的还在发抖,想起他早上没吃多少,就知道这人又把自己吐到低血糖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卷太妃糖,已经拆过封了,过去两天被孟绪初一天吃掉了一粒,现在还剩了大半。
  他又拿出一颗,将剩下的随手放在桌上,拨开糖纸塞进孟绪初嘴里。
  甜腻的香气在唇边蔓延,孟绪初习惯性要将糖咬破。
  “先别咬,含一会儿。”
  江骞就像对他任何行为都了如指掌似的,在糖块被碾碎前的一瞬间发出制止。
  孟绪初顿了顿,狐疑地看了江骞几眼,没有开口,但最终也听了江骞的话,没有把吃糖当成吃药一样速战速决。
  这款太妃糖很甜,外面的焦糖甜,里面的巧克力更甜,甚至因为甜得太过,被部分买家点评有点腻。
  但江骞试过很多种糖,除了医生开的口服葡萄糖外,这款效果是最好的。
  对孟绪初这种时不时就犯一次低血糖,不算太严重,但手麻脚麻全身无力的体质来说,简直有奇效。
  虽然孟绪初一直标榜自己不爱甜食,但每次江骞喂他吃这款糖,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甚至有时候明明没有低血糖,也会自己悄摸地吃上一颗。
  喂了糖,江骞就这么抱着孟绪初等了一会儿,孟绪初脸色虽然没好太多,但至少手不抖了。
  江骞站起身,扶孟绪初在椅子上做好,双手撑在椅背上,弯腰问他:“现在能自己坐稳吗?”
  孟绪初还在吃糖,垂着眼帘,腮帮子被顶起来一小块,闻言皱了皱眉,似乎不满意江骞用这种戏谑的语气说话。
  他没有抬眼,冷淡地“嗯”了声,就听见江骞笑了下,紧接着脸颊被戳了个窝。
  “等我一下。”江骞笑着说。
  孟绪初几乎被戳得一激灵,江骞这人平时虽然总喜欢亲他抱他,但不常对他的脸的下手。
  他下意识捂住脸颊,再抬起头时只看到江骞去往洗手间的背影,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盆热水和白毛巾出来。
  他用热毛巾给孟绪初把脸和脖子擦干净,又来解他上衣的扣子,动作熟练到孟绪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毕竟住院时不能洗澡的那段时间,江骞就是这么帮他清理的,一开始孟绪初还会别扭,日子久了也想通了。
  反正他那时候不能动弹,不是江骞也会有别的护工来帮他清理,如果要考虑别人,那他宁愿是江骞。
  以至于到现在,低血糖影响思维的情况下,孟绪初习惯性地抬起手,配合江骞把衬衫脱了下来。
  他胸口还绑着固定带,解开后露出深深的压痕。
  孟绪初身上已经瘦得没几两肉了,那些挤压出的红痕就像是勒在骨头上,又被一层薄薄的皮肉覆盖住,红痕下透着青紫,一看就是绑得过于紧。
  江骞眼神动了动,不忍心看似的移开,却又落在红痕之下,左肋处几个圆圆的疤痕处。
  孟绪初的伤不是开放性的外伤骨折,手术后留下的就是这么几个圆圆的小疤,外围的结痂已经掉了,开始长出细嫩的新肉。
  江骞就这么盯着这些伤痕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它们都烫在了他眼睛里。
  他下意识伸出手,触碰前又顿住,喃喃道:“当时该多疼啊……”
  孟绪初将他所有神情都看在眼里,莫名感到胸腔酸涩,他把江骞的手掌按下去,轻声说:“不疼的。”
  好像在说只是几个指甲盖大的疤而已,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江骞却是清清楚楚见过他因为这几个不起眼的疤,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昏过去还硬生生的疼醒的模样。
  伤疤粗糙的结痂轻轻磨着掌心,孟绪初身上的体温甚至还不如江骞手掌的温度高,江骞手心贴着他的皮肤,能感到他胸前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江骞突然就有些受不了。
  只要一想到、一看到孟绪初身上这些伤,他就受不了,好像胸口被什么堵得死死的,一点气都喘不上来。
  他握住孟绪初的手,用力将他的指尖搓热,用自己的外套把孟绪初裹住,再起身去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
  借由去衣帽间的短暂的空隙,竭力调整情绪,不让孟绪初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
  他找了一套米黄色的家居服,只要让他掌握给孟绪初选衣服的权利,他大多时候都会选这个颜色。
  虽然孟绪初皮肤白,穿什么其实都很好看,但他脸上总是没有血色的冷白,穿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就容易显得过分瘦削凌厉。
  所以江骞喜欢他穿暖和一点的颜色,像个无忧无虑被宠爱的孩子一样——哪怕只是视觉上的欺骗,他也希望孟绪初是幸福,是被爱的。
  从衣帽间出来,江骞已经彻底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孟绪初还是老实地坐在原处,被他大大的外套包裹着,露出一双眼睛和挺翘的鼻尖。
  他手上捏着太妃糖的糖纸,慢悠悠翻转着在迭千纸鹤,听到动静抬起头,同时将迭好的千纸鹤放回桌面。
  就像某种倒计时的沙漏,他迭好了,江骞也就回来了,时间卡得分秒不差。
  江骞拿着衣服走过来,笑了笑说:“那个固定带,下次别绑那么紧,我刚看都勒出印子了。”
  孟绪初接过衣服随口道:“绑紧点活动起来方便些。”
  江骞知道意思其实是松了会疼。
  在家里为了不压迫到胸腔,江骞都不会给他绑得很紧,但这样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就会疼。
  而孟绪初不是一个会在外人面前示弱的人,就算有孟阔跟着,比起脆弱地依靠孟阔,他更会选择让自己看起来本就没有痛苦。
  比如以前频繁依赖的止痛药,比如现在紧紧束在胸前的固定带。
  江骞胸膛不受控制地起伏两下,在孟绪初身前蹲下,拉起他的手,用尽量轻松的语气:“以后出去还是我陪你吧?”
  “这个固定带真不能太紧,医生特意交代过的,太紧容易压迫胸腔,呼吸不畅,”他说着笑了笑:“而且真的累的话,也可以在我身上靠一靠。”
  孟绪初垂眸看着江骞,这个视角让他能将江骞眼里每一个一闪而过的情绪,捕捉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也能明白,江骞虽然现在看着冷静,其实早就处在一种压抑到极致就快要崩溃的状态。
  江骞攥着他指尖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答应我好不好?”
  孟绪初脸上的神色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半晌,他却回握住了江骞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好。”
  ·
  换好衣服后不久,房门被敲响,传来孟阔闷闷的声音:“我能进来吗?”
  孟绪初应了声,就听外面人磨磨唧唧推开门。
  孟阔端了午餐上来,进门还东躲西躲半遮着眼,像是生怕看到什么有伤风化的场面。
  但这副模样在他人眼里就像某些鬼鬼祟祟的小偷,孟绪初不太能接受自己弟弟是这种怂样,忍了半晌没忍住:
  “你干什么呢?”
  孟阔抖了下,这才从指缝中眯起半只眼睛,见江骞和他哥都衣衫整齐坐在桌边,甚至还是一人一张凳子,连肩膀都没碰在一起。
  孟阔大惊,没看到想象中亲密的画面,一时竟然都不习惯。
  他嘿嘿笑了下,放开步子走近,把餐盘放到桌上推到孟绪初面前,自己在两人对面大喇喇坐下。
  “这是王阿姨给你煲的大骨汤,”他献宝似的说:“细腻浓香材料丰富,既温和补身,又不会燥得你流鼻血,可好喝了我刚喝了三大碗!”
  孟阔竖起三个手指,笑嘻嘻地又把碗往孟绪初眼前推了推,“王阿姨吩咐的,这一碗汤都要喝了,里面的肉也要吃完。”
  他又恢复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孟绪初知道他其实心里也不大舒坦,只不过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不想大家全都耷拉着脸。
  他点点头,勉强扯出点笑,勺子在汤碗里划了几圈,却实在没有胃口。
  “对了,”孟阔想起什么突然说:“哥你之前不是让我盯着穆世鸿吗?他丫确实有问题。”
  孟绪初放下勺子:“继续说。”
  “本来咱们公司的进出口,码头那块都在你手上嘛,你养病那一个多月,穆世鸿就接了过去。”
  孟阔说:“之前他大儿子坐牢,赌博欠钱他就掏出去不少,但都不够,最后还是董事长帮他把窟窿补上的。”
  “所以他现在也就是看着光鲜,其实手里没多少子儿,但最近竟然宽裕不少,好像是借着咱们自家的运材料的货轮偷摸着带‘违禁品’进来。”
  孟阔委婉地强调着“违禁品”三个字,实际指代的东西不言而喻。
  孟绪初眼神动了动,怀疑穆世鸿有没有这种胆子:“确定吗?”
  “事儿肯定假不了,”孟阔一摆手:“但就是他这回尤其小心,夹带的频率不定,量也很少,不正儿八经捉住很难确定哪艘船上有。”
  孟绪初若有所思:“那最近一批材料什么时候到?”
  “过几天吧,”孟阔咳了声,说起这个情绪又不太好,“差不多就是‘年庆’那两天。”
  他紧张地看着孟绪初的脸色,生怕他听到这个又气得不舒服,但好在这次孟绪初看着很稳定,孟阔也悄悄松了口气。
  “要是能确定他这次也偷运了,咱就能直接捉现行!”孟阔恶狠狠道:“他不让咱们痛快,那大家都别痛快!”
  孟绪初淡淡的,似乎这种可以直接解决到穆世鸿的事也引起不了他的注意。
  “先想办法确定一下吧,如果这次船里没有,我们贸然去查不仅打草惊蛇还会反过来被他捏住把柄。”
  “我能确定。”一直没开口的江骞忽然说。
  两人纷纷看向他。
  “你怎么会……”孟阔露出狐疑的表情。
  江骞没管他的疑问,只看着孟绪初:“你知道的,只要是从外边运进来的,我都能确定。”
  但好奇心吊到这里他却不再继续说了,反而端起孟绪初面前那碗一口没动过的汤,慢条斯理搅了搅,盛了点瘦肉送到孟绪初嘴边:
  “先吃一口,吃一口我再告诉你。”


第64章 
  “穆安集团本年度庆典将于今日晚二十点盛大举行,据悉此次庆典为穆安集团上市三十周年庆,本台荣幸邀请到穆安集团现任董事长穆海德先生,亲临采访现场……”
  下午三点,各大主流媒体、电视台、亚水市中心核心商圈的LED大屏上,随处可见庆典的宣传视频。
  穆海德一身西装革履,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茍梳着,永远严肃的脸上露出喜悦和蔼的笑容,亲切接受着各方媒体的采访。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当年我和承安一起创业的时候都是才毕业的大学生,闷头只有一腔热情,一心想着要做大做强,要让亚水也有自己的产业,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竞争力!”
  他对着镜头感叹:“三十年过去,我们做到了,但穆安能走到今天绝不是我们几个人功劳,我们的成功离不开广大民众的支持,离不开集团上下全体员工的不懈努力……”
  公司上下总部、分部大大小小的会议室里,都坐满了人,按照要求观看董事长的采访视频。
  “都认真听啊,”领导在前面说:“董事长的话要好好记下来,都别想偷跑啊!”
  他抬手指了指:“后面的采访董事长还对咱们明年的工作做了计划与展望,鼓励全体员工不管什么岗位,不论职位高低,都能拧成一股绳为公司的明天做出贡献!”
  “虽然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部门,但我们也有我们存在的必要,不要觉得公司的发展只和什么研究院研发部啊的有关,2部那些搞实业的不重要吗?3部的新兴产业不重要吗?重要!”
  “同理我们也是,所以大家都好好听,认真听!为了感谢董事长的苦心,回去大家都辛苦一下,做一个今年的工作总结,外加对明年的规划,尤其是明年的第一个季度……”
  台上领导斗志昂扬,台下乌压压坐着一群人,个个偷翻着白眼窃窃私语。
  “成天正事儿没几件,功夫全用在拍马屁写报告,活该咱们部门年年垫底。本来年底就忙死了,这下好了,又多一活儿……”
  “说好的带薪休假呢?结果就来这儿听吹牛……”
  “哎呀起码奖金是真的到手了呀,听就听吧,跟钱过不去是咋滴。”
  “我听说研究院那边儿可是昨晚就放假了,人奖金照拿也没咱们这么多破事儿啊。”
  “你也知道是研究院啊,人做产品搞研发都是技术大佬,原来林董的亲部,从来待遇就不一般!何况孟院长本身也不爱过节……”
  “这倒是,诶你们说,孟总这么大一领导,怎么就不爱过节呢?但凡他吱一声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啊!他倒是好,每年年庆就跟重度社恐天生内向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这谁知道?反正大佬们都有些怪癖,要我说领导内向就是底下人的福气!像穆董这种……他倒是显摆完了,活儿全是咱们的……”
  ·
  这场庆典办得盛大,唯一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
  一大早就刮大风,中午一过开始下雨,雨量不大却连绵不绝,将路面墙面淋得湿漉漉,整座城市都弥漫着暗调的水汽。
  下午五点,天就沉得像要入夜,街灯却到七点才会亮,街边行人的身影像躲在黑雾里。
  亚水地处南方,常年气候湿热,哪怕到最冷的月份温度也不会太低,却因为这场雨一并将气温拉到了十度以下,人们罕见地、翻箱倒柜地找出最厚的衣服穿上。
  房间里,房门紧闭,窗帘窗户都被死死拉上,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职员们口中那个重度社恐天生内向的孟总,正一动不动窝在床上,被子蒙住大半张脸,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吃过午饭后孟绪初就开始午睡,但不像往常那样只是小憩一会儿,一反常态直接睡到了现在。
  黑暗中他眉头紧紧蹙着,隔着薄薄的眼皮眼珠不停转动,牵连着睫毛也发出明显的颤抖。
  这座房子二十四小时恒温,孟绪初身上的被子并不厚,额头却出了密密的一层汗,打湿额发一簇簇贴在脸颊。
  他好像被什么噩梦困住了,拼命挣扎却醒不过来,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就这么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某个瞬间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倒吸着气惊醒过来,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胸膛剧烈起伏。
  有液体从他眼尾滑落,不知道是泪还是汗,顺着侧脸没入鬓发,他手指紧紧攥着胸前的被子,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了,时间在这一刻也陷入静止,而下一秒,他表情骤然扭曲,几乎是像被什么推着似的挺起上半身,翻身趴到床边,痛苦地干呕了一声。
  世界天旋地转,意识却突然清醒了,胃里的翻腾让他全身战栗,脊椎也一并麻了。
  孟绪初抽着气盯着黑乎乎的地面,在呕吐的欲望冲上咽喉前用力捂住嘴,掀开被子跌跌撞撞跑去洗手间。
  他把午饭全吐了。
  但午饭其实没怎么吃。
  所以大部分时候只是机械地干呕。
  孟绪初知道这不见得就是身体出了多大的问题,而多半是因为他这段时间极其糟糕的心理状态。
  这是无解的,至少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放下心结,开心起来,或者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放松一下。
  所以胃也是真的疼。
  而且比平时犯胃病要疼上很多,这种疼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它是钻心的,烧心的,烧得孟绪初眼泪止不住地掉。
  他几乎有十几分钟都直不起腰,全靠手臂趴在洗手台上支撑身体的重量,上腹抵在洗手台边缘,试图靠坚硬的棱角压住不断抽搐的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疼痛却没能减轻,孟绪初逐渐感到窒息和耳鸣,眼前布满密密麻麻的黑点。
  他抬起头,连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都看不清。
  ·
  客厅里,王阿姨做好了卫生纸的晚饭,蹲在小窝前看小狗欢天喜地刨着饭,整只狗都快埋进饭盆里了。
  王阿姨叹了声:“整个家里也就你还没心没肺了。”
  她捏着卫生纸的后颈把狗提起来一点,免得它淹死在饭里,又杵着膝盖站起身,忧心忡忡看着楼上:“绪初这一觉睡得也太久了。”
  “是有点久。”孟阔坐在沙发上,顺着王阿姨的视线往上瞥,“平常最多睡一两个小时,这都一下午了。”
  王阿姨不太放心:“要不我去看一眼吧?”
  孟阔却垂下眼,看上去有些犹豫。
  倒不是他不关心孟绪初,实在是今天日子特殊,每年这天孟绪初都不爱说话,谁碰谁触霉头。
  偏偏今年穆海德变本加厉,在林承安祭日这天举办盛大的庆祝宴会,蹬鼻子上脸恶心孟绪初,孟绪初心情坏得很明显。
  孟阔拿不准孟绪初是不是早就起来了,只是不想下楼,想一个人待着,毕竟他以前也总这样。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江骞抱着花下来了。
  大约是天气变化太突然,花都受不了了,蔫头耷脑地垂着。
  王阿姨见了,顿时更加感叹:“真是鬼天气啊,花都枯了……一定是有人作孽太多,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造孽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孟阔叹了一声,还是放下抱枕准备上楼瞅一眼。
  “我去吧。”江骞说。
  他把枯掉的花剔出来,往花瓶里换上一束开得正好的百合,洗干净手对孟阔说:“你就别上去了,我去看看他醒没醒,要是醒了再让他吃点东西。”
  “还是我……”孟阔抢着要说,却被王阿姨打断。
  只见王阿姨连连点着头,对江骞摆手:“好好好小江,你快去你快去,看看他状态怎么样,别不舒服了,要有想吃的立马告诉我,我马上做!”
  “不是,我……”孟阔还不死心。
  王阿姨嗔怪地瞅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懂事:“你就让你骞哥去呗,他才能哄得住你哥,换成是你,三言两语就被打发出来了。”
  这话倒是也没错,孟阔怕孟绪初,吵不过他怼不过他,孟绪初瞪他一眼他就犯怂,这种时候他肯定是劝不动孟绪初这个倔脾气的。
  “好吧……”孟阔不情不愿的,“那骞哥你……”
  话没说完顿住了,孟阔死一样平静地看着楼上——江骞早就走没影儿了,似乎刚才的话根本不是在跟孟阔商量,只是通知他一声。
  孟阔突然明确预感到自己的家庭地位要一跌再跌了,从卫生纸那只绿茶狗到江骞这只处心积虑的大尾巴狼,个个都要踩在他头上。
  偏偏所有人都认为这很正常,连王阿姨都满脸慈爱地看着江骞消失的地方,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想把他和孟绪初撮合成一对儿。
  孟阔一阵悲哀,花了几秒认清现实后,开始试图洗脑自己接受这种家庭地位。
  不然还能咋滴,江骞嫁都嫁过来了,他哥非要当个负责的男人,给人家一个名分,他能说什么?只能认栽了呗。
  ·
  孟绪初门没锁,这倒是个让人放心的现象。
  江骞稍稍松了口气,轻声转动门把,小心推开门,怕孟绪初确实还在睡,他动作放得格外轻。
  房间里极度黑暗,厚重的遮光窗帘被拉得死死的,一盏灯都没开,要不是走廊的光溢进来一点,这间屋子就像是在时空缝隙里凭空出现的黑洞。
  江骞夜视很好,毫不费劲地来到床边,却发现床上没人,被褥凌乱地掀开。
  他顿时心里一紧,立刻摁亮床头的灯,环视四周。
  孟绪初房间很大,有专门用来休息聊天的会客区,被一面大大的鱼缸隔开,后面是整排的储物架,再往后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充当临时办公的书房。
  从他所处的位置看去,只有那一小块区域属于视觉盲区,他几乎是立刻抬步冲了过去。
  绕过鱼缸和储物架,果然找到了孟绪初。
  孟绪初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背靠着墙,把自己缩在很角落的位置,脸埋在膝盖里。
  江骞不清楚他现在的状态,一时心如擂鼓,背上冷汗都差点下来,当即蹲下碰了碰孟绪初的手背:“宝贝?”
  靠得近了,他鼻尖嗅到一股甜腻的香气,是他给孟绪初的买的太妃糖里,焦糖和巧克力的味道。
  江骞抬头,果然在桌上看到剥过的糖纸。
  那就是又低血糖了,而且很可能又吐了,这个地方里洗手间不远,多半是吐完头晕,自己跑过来吃糖的。
  但吃完就这么缩成一小团,江骞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俯身抱住孟绪初,托着孟绪初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一点,孟绪初人是清醒的,眼睛很亮很干净,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都像浮着一层水膜。
  “宝宝,”江骞不自觉将声音都放轻了:“怎么坐在这里?”
  孟绪初有些出神望着江骞,一时没有说话。
  他刚才胃很疼。
  但疼过那一阵之后又奇迹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几乎是好端端地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却又在碰到椅子的瞬间天旋地转。
  应该是晕了一会儿,反正醒过来的时候倒在地上。
  还好桌上有江骞留下的糖,他挣扎着吃了一颗,不久眩晕勉强缓解,但全身都没有力气。
  他那时候突然有点自暴自弃,不想再用力了,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哪怕痛得走不动站不起来了也要费尽力气往外爬。
  就算爬到床上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就是换一个地方躺着。
  这么想着,他靠着墙边坐了起来,想就这么待一会儿。
  但江骞来了。
  江骞很焦急地在找他,找到后又抱住了他,跟他说话,问他为什么坐在这里。
  该怎么回答呢?
  孟绪初也不知道,所以又垂下了眼睛。
  “没事的,没事的,那就不说了。”
  江骞仿佛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那些连他自己都很混乱的念头,抱着他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再将他横抱起来,慢慢走了出去,放到床上。
  床头的小灯被江骞调到最高的亮度,孟绪初惨白的脸色在其之下无处遁形。
  江骞抱着他,能感觉到他全是都是冷的,衣服也润润的,显然狠狠难受过一番。
  江骞心脏都发酸:“这么难受怎么不叫我?”
  孟绪初还处在一种自我防御的状态,下意识回避自己的弱点,避重就轻道:“就是做了个噩梦。”
  江骞不说话了。
  孟绪初不清楚他这种样子能不能唬住江骞,却又累得分不出更多心思来思考,只能任由江骞这么沉默地抱着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仿佛在江骞怀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恍惚间听到江骞很轻地叹了一声:
  “做噩梦也可以叫我啊。”
  孟绪初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动了动,抬起头,在床头灯暖橙色的光晕下,对上江骞的眼睛。
  这个人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锐利明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很多曾经没有的轻盈柔软。
  他把孟绪初抱得很严实,体温满满当当传过来,手掌轻轻抚着他的背。
  “是我没说清楚,”他说:“不是只有难受才能叫我的。做噩梦,冷了,热了,心情不好,或者什么都没有,都可以叫我。这都没什么,可以说出来。”
  江骞低头注视着他,看到他有些闪烁的眼神就又笑了:“或者不说也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我都明白的。”
  “但你得叫我,好吗宝贝?”他轻声说:“有人陪陪你也好啊。”
  孟绪初睫毛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像是没想到江骞会说这种话,又像是对这种陪伴感到有些无措,仓促地垂下了眼睛,眼见着。
  “好了好了,没事的没事的,”江骞连忙将他拥住,手掌在他后脑拍了拍:“没事的宝宝,都会好的,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孟绪初没说话,脸埋在江骞肩头,悄悄吸了吸鼻子,尽力调整情绪。
  江骞也没催他,默默换了个姿势,让他做到自己腿上,隔着睡衣揉了揉他的胃:“还疼不疼?”
  孟绪初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知道果然没瞒过江骞,短暂挣扎后便也不再逞强,低声道:“有一点,但已经好很多。”
  “嗯,”江骞不再多问,只是又多帮他捂了一会儿,商量道:“再稍微歇一下,调整下状态然后我们下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摸摸孟绪初的脸颊:“王阿姨一直等着要给你做好吃的。”
  江骞动作很轻,与其说在摸他的脸,不如说是在轻轻地挠,孟绪初被弄得有点痒,挣扎着偏过头,末了才低低应了声:“好。”
  江骞就笑得很开心。
  他越来越没有包袱了,以前还会顾忌形象绷着张脸,现在却像什么都能高兴起来似的。
  “那我们今天不出门了,”他说:“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陪陪王阿姨,陪陪小狗,好不好?”
  孟绪初知道他是有意在让自己放松起来,不去想难过的事,也不去关心外界,至少今天,在自己的小窝里躲一躲,松一松劲。
  他嘴角扬起很浅的弧度,反问道:“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不会出去呢?就算不去年庆,也可能会有别的事。”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江骞笑着,用略带强硬的语气:“但我不会让你出去。”
  孟绪初眉梢一挑。
  江骞坚持和他对视了两秒,很就快败下阵来,无奈道:“真的宝贝,今天天气太差了,温度降得厉害,我刚去了下阳台,风又湿又冷,你身体受不了的。”
  他两手捧住孟绪初的脸,拇指按在他太阳穴上,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强行对孟绪初进行意念灌输:“不出去好不好?”
  孟绪初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轻轻笑了出来,点了点头:“好。”


第65章 
  楼下餐厅里光线明亮,柔和的暖黄色光晕充沛均匀地洒满每一个角落,和孟绪初那间时常漆黑一片,连主灯都没有的卧室截然不同。
  这都是王阿姨的杰作,和所有老人一样,王阿姨也喜欢阳光明媚的地方。
  如果说外界阴沉的天气仅靠人力难以扭转,那她就会让自己所处的屋子变得通透明亮,至少在这一块小小的天地下,是充满包容和温暖的。
  孟绪初坐在餐桌前,怀里抱着卫生纸,慢悠悠喝着汤。
  其实王阿姨还做了很多菜,但孟绪初总感觉最近消化不太行,以往能吃的东西最近吃了都会吐出来,大概是心情受到影响的原因。
  但为了不让王阿姨担心,他每道菜还是尝了一点,然后就抱着汤碗搅啊搅。
  小狗缩在他怀里,暖暖融融贴着他的肚子,把肚子捂得很舒服。
  可能是闻到味儿了,卫生纸又从孟绪初怀里探出半个脑袋,两只前爪趴到餐桌边缘,对着鲜香的骨头汤探出舌尖,圆圆的豆豆眼满是垂涎欲滴的神情。
  孟绪初笑了笑,“饿了啊?”
  说着就要把自己的汤分给小狗,卫生纸立刻雀跃地仰起脑袋,却在被投喂成功的前一秒,又被江骞按着脑袋塞了回去。
  所有人都能听到孟绪初怀里小狗极其哀怨的呜咽。
  但江骞的心就像是石头做的,对孟绪初说:“你自己吃,别喂给它,它每天吃得比你多多了。”
  “是吗?”孟绪初有点怀疑,低下头挠挠小狗的下巴:“可它看上去很饿,再吃一点也没什么吧,我们家又不缺这点。”
  这就是纯纯溺爱了。
  江骞看着快要胖成球的小狗,感到一阵无语。
  大概是这只狗平时在孟绪初面前装得太乖了,孟绪初总担心会饿着人家冻着人家,对这只小狗散发出了异乎寻常的温柔与纵容。
  就像现在,他对着圆不溜秋像个纯白色毛绒海胆的小狗,都能发出老母亲式的担忧,觉得孩子饿着了。
  哪里是饿,这狗分明就是单纯的馋,见了什么都想吃。
  “真的,”江骞无奈道,“你还在睡午觉的时候它就吃过晚饭了。”
  王阿姨也附和:“是啊是啊,绪初你别管它,它晚饭才吃了这么一大盆呢。”
  王阿姨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惊得孟绪初用钦佩的眼神看向小狗:“你胃口这么好呢?”
  “可不是吗,那胃口好得出奇,什么都爱吃!”王阿姨呵呵笑起来,“不过我专门找人问了,说咱们小纸这个体重,在同龄狗里算超重啦!以后不能再吃这么多,得控制体重减减肥!”
  孟绪初震惊地眨了眨眼,他们家卫生纸……超重?
  孟绪初以前没养过狗,不知道这么大的小狗多重算超重,但他抱着自家孩子左看右看也没觉得有多胖,顶多算长得比较有福气。
  “这么小就要减肥了啊……”
  孟绪初喃喃道,似乎格外心疼,但最终没有继续喂小狗吃东西,摸摸小狗的头:“那还是少吃一点吧,毕竟肥胖对身体也有影响。”
  卫生纸立刻呜咽一声,仿佛听懂了孟绪初的话,觉得爸爸也认为自己是个胖娃娃,委屈地垂下头,哼哼唧唧往孟绪初怀里拱,撒娇求安慰。
  孟阔一直坐着旁边默不出声,看见这一幕在心里吐槽了无数遍“绿茶狗绿茶狗!”。
  再看江骞,那个前几天还装模作样宽宏大度说着“不用在意”“不就是只狗吗”“就让它一次”的江骞,此刻眼睛里也快擦出火星子了。
  孟阔哼笑一声,发现江骞的家庭地位也没比自己高多少,终于感到一丝丝安慰。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一下,孟阔掏出来随意瞥了眼,表情蓦地一顿。
  孟绪初敏锐察觉到孟阔的神情变化,问道:“怎么了?”
  孟阔捏着手机,似乎有些为难。
  孟绪初打量了他一会儿,像意识到什么,让王阿姨把小狗抱走,带小狗去运动减肥。
  “说吧。”他坐直了些,“是不是那批船到港了?”
  孟阔一惊:“我、我表情有这么明显吗?”
  孟绪初笑了笑,倒不是说孟阔表情有多明显,只是这时候还能让他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的事,只有这一件了。
  如果是宴会场里有什么事,或者有人催着让他们去赴宴,孟阔根本不会搭理,直接删除拉黑视作空气就好了。
  唯独港口那里不一样,按江骞提供的说法,穆世鸿在这一批新运回来的材料里,夹带了一定数量的大|麻。
  而他这一次行事很小心,如果现在不管,等东西流通出去再追查底下的销路,证据难找是其次,光是时间就得耗费不少。
  孟阔犹豫的也是这一点。
  这件事一旦曝光,意味着能直接解决掉穆世鸿。
  孟阔很想现在立刻就过去人赃并获,但据他得到的消息,这一次穆世鸿偷运数量不多,立刻卸货估计很快就能清空。
  而他们从家里过去车程不短,很有可能等他们到码头时货已经卸干净了,他们非但什么都查不到,还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这次夹带的东西虽然不多,运输材料的货轮却不少,零零散散四处分布着。
  穆世鸿的人各自有勾兑,能精准把东西清出来,他们查的时候却得仔仔细细挨个搜,孟阔不确定孟绪初身体能不能受得了。
  而如果没有孟绪初亲自去坐镇,仅凭他和江骞,那群人大概不会轻易放他们去查,逼急眼了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
  孟阔倒不是怕和穆世鸿的人起争执,而是知道一旦真的动起手来,事情就大了,而且混乱起来更有利于他们把东西运出去。
  到时候事态就会变成他们在庆典当晚胡闹一通,什么都没找到,还会被穆世鸿拿住把柄反咬一口,说他们诬陷集团高层贩|毒,这样就会处于绝对的劣势。
  孟阔扭头看了眼窗外,又将视线移到孟绪初身上。
  孟绪初最近太瘦了,脸上一点肉都没有,衣服套在身上宽大得像挂不住,锁骨和腕骨都突出得很明显。
  他这几天都不太舒服,好不容易现在看着舒坦了些,要是再出去吹风受累,回来估计又得难受一宿。
  孟阔犹豫半晌都做不出抉择,只能把所有的担心和顾虑全告诉孟绪初,听凭孟绪初的决定。
  孟绪初沉默着听完了,没有立刻表态,嘴角挂着些许笑意,反问孟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我?”孟阔吃惊地指了指自己,而后眉毛皱起很是为难的模样,“我、我不知道……”
  他说:“我第一反应是应该去的,毕竟这事穆世鸿一直瞒着穆海德,我们现在过去人赃并获的机会还是很大的,而且穆海德来不及反应,想保下穆世鸿也不会那么容易……”
  孟阔说着挠挠头,“但我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穆海德不知道?”孟绪初突然问。
  孟阔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点点头:“是啊,董事长在这些方面还是一直很注意的,穆世鸿那是缺钱发疯了才干这种事,一直都瞒着穆海德,所以他才那么小心啊!”
  他嗤笑一声:“就跟屁股上夹了根火柴,生怕一不小心就擦出火似的,每次偷运的量都不会太多,时间不固定,飞快卸货后还会仔细核查好几遍!要有穆海德兜底他怎么可能小心成这样?”
  江骞一直默不作声听着,某个瞬间眉心动了动,似乎琢磨出了孟阔说的那点不对劲。
  他没立刻开口,反而扭头看了眼孟绪初,果然在听到孟阔这些话之后,孟绪初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哥?”孟阔试探着问:“我们还去吗?”
  孟绪初没应,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从思绪里回过神。
  “去。”他说,“不过要等一等。”
  ·
  庆典现场,穆海德建于市郊的私人庄园里人声鼎沸。
  喷泉喷出高昂水柱,在绚烂灯光下挥洒变换,室内觥筹交错,笑闹声不绝于耳。
  穆世鸿捏着酒杯跟在穆海德身后,和来往众人亲切地打着招呼,从大门到内厅,短短一段路走了十几分钟。
  落座后,穆世鸿四处看了看,凑到穆海德耳边小声说:“这绪初看样子是真不打算来了?”
  “他这段时间怕是查到了不少东西,”穆海德说:“哪里还能装得出好脸色过来。”
  穆世鸿一惊:“你是说……”
  “叶国梁。”穆海德淡淡道:“我们这么久找不到人,八成是先被他藏起来了。”
  穆世鸿神色一时凝重起来,琢磨几下又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老叶虽然知道得多,但很多都是错的,你当年有意留下他,不就是算着可能会有这一天吗,就算被找到了,他也只能给出错误的消息继续误导绪初他们。”
  穆海德仍旧没什么表情,双手搭在拐杖上似有若无地看着场内形形色色的来宾,半晌轻轻点头:“是啊。”
  他嘴角翘了翘,露出一个很微小的笑,而后又收了回去,“其实来不来都无所谓。”
  他略显感叹地说道:“只是绪初这孩子年轻,意气用事,再怎么说也是三十周年的宴会,他说不来就不来,传出去多不好听。”
  穆世鸿顿了顿,能听明白穆海德话里的意思,却莫名觉得他说这话的表情有点耐人寻味,半晌附和着点了点头:“是,是。”
  这时人群里急匆匆蹿出一个人,四处找了一圈,才在一个低调的角落找到穆世鸿兄弟俩。
  他匆忙上前,先向董事长问了好,才紧张地望向穆世鸿,是穆世鸿的秘书。
  穆世鸿蹙眉:“什么事慌成这样?”
  秘书气还没喘匀,眼神在面前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碍于穆海德在场,只能斟酌地答道:“孟、孟总现在去码头了。”
  “什么?!”穆世鸿一惊,差点蹭地站起来。
  “哎,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穆海德不满地皱了皱眉。
  穆世鸿这才回过神,重新坐回座椅上,五指不自然地交握在一起,冲穆海德挤出个笑:“没什么,就是码头现在都是我在管,绪初这个时候不来宴会反倒跑到那里去,不就是想找我茬么……”
  穆海德扬了扬唇角,无所谓的:“他这几天心情不好,想闹出点动静也无可厚非,随他去吧,几批货而已。”
  他说着锐利的目光在穆世鸿身上停留片刻,一挑眉:“还是说,你有什么把柄让他抓住了?”
  穆世鸿脸都僵了一瞬,而后用力挤出一个笑:“当、当然不会。我就是烦他一回来就要跟我争东抢西的……”他试探地看着穆海德:“什么时候我能不被他压着就好了。”
  穆海德端起酒杯,摇晃的酒液挡住眼底神色,“是啊,我何尝不想你能更好的帮我呢,只是绪初这人不好对付。”
  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穆世鸿一摆手:“去洗把脸,把你那张臭脸洗干净了再回来。”
  穆世鸿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话音刚落他就连连点头带着秘书走了。
  穆海德放下酒杯,没有回头看穆世鸿急促的背影,酒液摇晃倒映出他晦暗不明的脸色。
  ·
  海边风大,狂风呼啸一卷,海浪就激烈拍打着礁石。
  孟绪初下车差点没站稳,被咸腥的海风逼着倒退,又被江骞托着后背止住。
  这里的风比白天还要大上许多,卷着海面潮湿的水汽,呼呼往耳畔刮着。
  不一会儿孟绪初的脸颊就冻僵了,海风将他身上长长的外套不要命地往后推,起跃翻飞拍打着小腿猎猎作响。
  孟绪初双手用力捏住衣襟抵在胸前,微微眯着眼睛,时而抬手掩一掩口鼻,挡住飞来的沙砾。
  孟阔也顶着大风走在他身侧,抬手按住帽子,“哥——!咱们现在才过来会不会太晚了——!”
  可惜风太大,话音传进孟绪初耳朵里时已经所剩无几,孟阔不得不再扯着嗓子吼了几句。
  孟绪初脚步不停,强风似乎没有对他的行动造成太大影响,他脊背仍然是笔直的,头也不回地说:“不晚。”
  “啊?什么?——”孟阔没听清。
  孟绪初双唇紧抿,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站定,扭过头看着他,“不晚。”他说:“现在看起来刚合适。”
  孟阔疑惑地一挑眉,向孟绪初身后的江骞投去探寻的目光,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到同样迷茫的表情。
  但江骞仍然那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死人脸,只若有若无曲起一直胳膊撑在孟绪初后背上,偏头皱眉看着周围的环境,好像任何风吹草动都比这个问题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孟绪初脸色极白,双眼在强风下半眯着,发丝不断飞舞地扫着侧脸,如果不是被紧紧搂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风里。
  但他的眼神却又极度沉静,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信服感。
  “你真的觉得穆海德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反问道。
  孟阔呆住了,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一行人静立在海边,某一时刻海风减弱,孟阔对上孟绪初沉静的双眼,脑中唰地闪过了什么东西,惊异地睁大眼:“你、你是说……”
  孟绪初接着道:“就像你说的,董事长在这方面一向很注意,那穆世鸿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趟,就算有意隐瞒,他又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孟阔疑惑:“为什么啊?”
  孟绪初垂下眼,在夜晚晦暗的光线下神色极不明朗:“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一定弄死林阿姨,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林老师,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会让他不惜背上两条人命。”
  “如果叶老伯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有很多穆海德刻意引导后的错误,那知道所有真相的,只有穆世鸿了。”
  孟阔脸色一下变了,“那穆海德不会是想借我们的手……”
  孟绪初点了点头,又轻轻笑了笑:“如果我们现在做的事可以直接解决掉穆世鸿,那得到好处的难道就只有我们吗?”
  他说:“我和穆世鸿,无论谁消失了,对他都只有好处。”
  孟阔眉头深深皱起,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纠结:“那、那我们还继续吗?”
  如果继续,找到证据把穆世鸿解决了,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穆海德做过的事,搬到他会更加困难。
  这还是运气好的,如果运气不好什么都没找到,让穆世鸿反咬一口,他们才更是吃亏。
  孟阔越来越觉得,今晚这场行动,他们好像什么好处都没有。
  孟绪初看着孟阔满脸纠结的模样,不由笑了笑,问他:“穆海德装作不知道穆世鸿的小动作,是为了想借我的手除掉他,那穆世鸿又为什么不主动告诉穆海德呢?”
  孟阔一怔,下一秒孟绪初从他眼里看到了一小点光芒。
  “就像穆海德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一样,”孟绪初轻声说:“他又真的那么相信穆海德吗?”
  孟阔眼睛一亮:“所以你只是想装模作样闹一闹?”
  孟绪初赞许地点点头:“穆世鸿瞒着穆海德,肯定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所以今天有没有结果其实都不重要。”
  他说:“只要他不敢确定我真的什么都没找到就够了。”
  孟阔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孟绪初嘴角微微溢出笑意,却又像受不了海面的潮湿似的蹙了蹙眉。
  他掩唇咳了两声,继续交代道:“等下你亲自带人去仓库检查,凡是在码头工作过的都不许跟进去,让安保部的好好在外面守着。你们就按平时检查的流程来,每一箱都打开看看就行,不用浪费太多时间,查完把仓库锁了,直接送进工厂里。”
  他越说嗓子越哑,像被风呛到了似的,捂着嘴咳了起来,咳嗽牵动胸腔,又不得不再用另一只手按住肋骨,弯了弯腰。
  当总是挺拔的脊背蓦然塌了下来,他才终于显出一丝勉强支撑的模样,像一株被狂风刮得弯着的柳树,削瘦的肩膀小幅度抖动着。
  江骞托着他的腰,另一手撑在胸前,在外套遮挡下轻轻给他揉着胸口,终于出声打断:“行了,有什么话等下再说,现在风太大了。”
  通常情况下,江骞不会干涉孟绪初的任何行为和选择,就像孟阔说的那样,他总是站在孟绪初身边不发言不表态,顶着一张死人脸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只有当他觉得孟绪初逞强太过,身体状况告急时,才会露出很不满意的神情,强硬打断他正在做的事。
  比如现在。
  孟阔心里也紧了一下,连忙去扶孟绪初:“对不起对不起,哥你怎么样?……怪我怪我,我不该缠着你说这么久的……咋还咳啊,呛着了还是怎么的……”
  孟绪初一时说不出话,撑着江骞的手臂不由自主抓紧了他的袖子。
  江骞脸色沉得厉害,他一早知道孟绪初根本就没打算真的找出穆世鸿犯法的证据,走这一趟更多是为了后面和穆海德打心理战。
  他原本就不赞同孟绪初这个时候出门的,如果孟绪初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定会坚定的反对。
  对他来说,没有比孟绪初身体更重要的事。
  但事实上,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更改不了孟绪初的想法,尤其在关于林承安的事上。
  那个收养了孟绪初,抚育他长大,带给他前半生唯一一点近似于父爱的男人。
  就像江骞执着地要来到孟绪初身边一样,孟绪初也有自己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坚持弄清的事。
  孟绪初咳得有点狠,几乎整个身体都挂在江骞身上,靠江骞支撑着不蹲下来。
  从孟阔的视角看,大概只会觉得他是被风呛厉害了。
  只有江骞,因为托着他的胸口,胸腔每一次震动的频率都会隔着衣料传进手掌——江骞才知道他咳嗽其实早就止住了,一直站不起来,只是因为肋骨太疼。
  这种紧密相贴的颤抖甚至在江骞心里想牵出一团无名的怒火,让他手臂肌肉不自觉绷紧。
  他视线久久停留在孟绪初弯折的脊背上,最终还是不忍心似的叹了口气,轻轻抹掉他眼尾的生理泪水,“怎么样,能不能缓过来?”
  “没事……”孟绪初哑着嗓子摆摆手,费力喘息了两下,重复道:“没事。”
  他接过孟阔递来的纸巾,而后终于撑着腰缓缓站直,随手抹了把眼睛,“现在不交代清楚,等下也没多少机会了。”
  远处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踩在柔软的沙砾上并不明显,却十分杂乱,显然来的人还不少。
  江骞偏头看了眼,只见分管码头的刘经理带着一大群人急匆匆赶来,个个神色张惶。
  孟绪初摊开纸巾擦拭手指,最后对孟阔交代道:“怎么查你自己安排,只要记住别让他们再有接触到这批材料的机会。”
  他垂着眼,长睫根根分明,码头的探照灯投下红的、蓝的光柱在海面漂移,又循着波浪拍打在他在脸上,把他毫无血色的脸映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孟阔略微顿了顿,似乎琢磨出了什么,沉着地一点头:“我明白了。”
  ·
  宴会厅里。
  秘书小心翼翼合上休息室的门,转头就被穆世鸿一脚踹在了小腿上,剧痛漫开,让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
  穆世鸿暴躁地扯开领带,“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秘书连跪都不敢在地上跪太久,扶着剧痛的膝盖站起身,立刻回复最恭谨的姿态,颔首半弯着腰,哆哆嗦嗦开口:“不、不清楚……刘经理突然来的消息,说是临、临时抽查……但带的人还不少……”
  “他人多我们人就少吗?!”穆世鸿猛地指着秘书的鼻子:“我花这么多钱你们就是这么给我办事的?他来就放他进去?不知道拦吗?!”
  “拦不住啊老板!”秘书都快哭了:“别说孟院长职比您高,本部一切他都可以过问……而且他们、他们甚至连手续都是齐全的,咱们根本没法——”
  嘭!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穆世鸿踹翻一张凳子,椅背轰倒撞向桌角,震得花瓶抖动坠落碎裂一地。
  小秘书蓦地闭嘴,不着痕迹往边上躲了躲,以免被碎片误伤,胆战心惊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老、老板……”好一会儿,秘书才小心跨过地上的碎片,试探着上前,“您也别太担心,这事儿虽然突然,但孟院长他们估计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穆世鸿叉着腰,还因为盛怒而喘着粗气,闻言斜着瞥了秘书一眼:“怎么说?”
  “您看啊,要是他们一早就知道,按孟院长的性子,起码得早早安排人私下守着,船一到岸直接出来抽查,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啊。”
  秘书说:“可是他没有,孟院长为什么放弃明明可以万无一失的打算,是他不想吗?”
  穆世鸿暗暗琢磨:“绪初确实不是急躁的人……”
  “对啊,”秘书赶紧道:“所以他今天这么铤而走险,只能说明他们应该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为了验证真假花了点时间,所以来晚了……”
  “再说……”秘书看着穆世鸿的脸色:“别人不清楚今天什么日子,咱们还不清楚吗,孟院长说什么也得出口气啊!”
  秘书的话让穆世鸿脸色蓦地变了变。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日子,他亲爱的哥哥可是好几天就开始借这个机会找孟绪初不痛快了。
  事都是穆海德干的,孟绪初却全报复在他身上!
  秘书接着道:“不过您放心,他来的时候货我们都已经卸完了。”
  他使尽浑身解数宽慰穆世鸿,把他劝着坐下喝了口茶。
  穆世鸿端着茶杯,沉着脸问:“卸完过后检查了几遍?确认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吗?”
  秘书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穆世鸿眯起眼睛:“说话!”
  “这,”秘书顷刻间汗下来了:“他、他们动作很快,刘经理想方设法也没拖住太多时间……所以、所以还来不及检查……”
  秘书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甚至不敢去看穆世鸿的脸。
  果然话音刚落穆世鸿就摔了杯子,蹭地站起身一脚踹上沙发:“没检查?!没检查你好意思让我放心?我把心放去哪里?放你身上吗?!”
  秘书欲哭无泪:“可可可货好歹都卸了,他他他们就算查也不一定能有收获……”
  “你也说知道不一定?”穆世鸿暴怒:“这是能出意外的事吗?!啊?!”
  秘书哆哆嗦嗦不敢再说话。
  穆世鸿叉着腰来回转悠,大概是愤怒紧张到极致,竟然笑了出来,笑得连连摇头。
  “果然,果然啊……”他仰着头不知道在感叹什么:“坏事都我做了,锅都我背了,果然什么也都是冲着我来,孟绪初要搞死我,他倒真就高高挂起了……”
  秘书听得云里雾里,“……您说什么?”
  穆世鸿笑声逐渐止住了,在茶几上缓缓坐下来,“他怎么知道的?”
  他自言自语般凝望着虚空,脸色逐渐阴冷:“他怎么会知道……”
  ·
  码头外监工的雨棚内,塑料帘放下,勉强挡住了呼啸的海风。
  刘经理提着热水瓶咕噜咕噜往纸杯里倒着水,赔笑地递给孟绪初:“孟院长您喝点热水暖一暖。”
  孟绪初笑着接过来:“辛苦刘经理了。”
  “哎哟哎哟我哪里辛苦啊,”刘经理连连摆手:“倒是您,夜黑风大的还难为您跑一趟,今儿降温可别冻病了。”
  “没那么严重。”
  “主要这棚子简陋不抗风,我们皮糙肉厚的在这儿歇歇脚没什么,您跟我们可不一样,”刘经理笑着:“您看您嘴都冻紫了,这样要不去我办公室坐坐?那儿有暖气您待着能舒服点儿,这里有我们看着就行了,都是长年在码头干活的,给小阔哥帮把手动作也快些。”
  孟绪初捧着纸杯,一口没喝,在掌心滚了滚,玩笑般说道:“刘经理你很不想我在这里啊?”
  刘经理尴尬一秒,立刻用更夸张的笑掩饰:“哎哟瞧您说的,我也是担心您身体啊!海边风又大气温又低,万一冻着您我多过意不去。”
  孟绪初笑着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掩下来,将眼底情绪悉数掩尽。
  刘经理只能看见他微微上扬的眼尾,和轻轻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双唇,却半点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心里不由地更加打鼓。
  等了许久没有下文,只等到孟绪初对他略一摆手:“你先出去吧。”
  他声音很轻,态度却很坚决,刘经理顿了顿,想要反驳也却找不到借口,只得不情不愿退了出去。
  现场安静下来,监工用的临时雨棚极其简陋,海风刮过棚顶发出唰唰的响声,像要把这片薄薄的塑料帘子一并卷进海里。
  孟绪初低头凝视着手里的水杯,水波轻微晃动,倒影出他的一只眼睛。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么出神地看着,直到水温逐渐变低,杯沿的氤氲的热气渐渐消失。
  江骞一言不发将纸杯从他手里抽走,把冷却的水随意倒在沙地上,转身去拿热水瓶。
  孟绪初这才终于抬起头,像从某种沉思中回过神,看着江骞沉默的背影。
  “江骞。”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江骞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他,神情看不出什么异常。
  孟绪初眼神却很耐人寻味,朝他招了招手:“别倒水了,过来。”
  江骞稍一停顿,还是听话返回他身前,只是仍然没有放下手上的水瓶和纸杯。
  雨棚里什么都很简陋,全部设施只有一张折迭桌和一把折迭椅,还有顶部吊着的一只昏暗的灯泡。
  椅子很矮,孟绪初坐在上面需要高高仰起头才能和江骞对视,只一会儿就觉得很费脖子。
  他不得不再开口:“你蹲下。”
  这次江骞却没动,只垂眸注视着他,灰蓝的瞳孔下神情极为复杂。
  孟绪初静静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也没忍住叹了口气,撑着桌角要站起来。
  只是他早就冻僵了,潮湿冰冷的水汽肆无忌惮往骨头缝里钻,像插进一根根细小的冰针,让他每动一下都钻心的疼,半边身体都是酸麻的。
  孟绪初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微微抿紧了双唇。
  下一秒肩膀被人按住,江骞稍微用了点力把他按回椅子上,“坐好。”
  孟绪初原本都抬起来了一点,被这么猝不及防按回去,甚至弹了一下,再抬头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茫然的表情。
  棚外海风还呼呼吹着,头顶吊灯不断摇晃,江骞的影子也在孟绪初脸上左右晃动。
  孟绪初仰起头时眼睛的形状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扬,眼珠又大又亮,像在圆圆的眼眶里盛了一颗黝黑的的珍珠,和他平时斜着眼梢俯视他人时,是截然不同的神情。
  难怪他从来不愿意仰着头看别人,江骞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仰头看人时眼睛很圆。
  而这会让他看起来年纪很小,对于本就年纪轻轻身处高位的孟绪初来说,这个角度只会极大程度降低他的威慑力,让他更加难以和穆海德那帮老家伙周旋。
  也不知道怎么的,江骞的心一下子软塌了下来。
  他按在孟绪初肩上的手掌不自觉上移,擦过孟绪初的眼尾,又托住他的后脑,在微凉的发丝上很轻地揉了揉。
  他叹了口气,蹲下来,握住孟绪初的手,用体温把僵硬的手指捂热,轻声问:“怎么了?”
  孟绪初没有抽出手,他其实也很需要江骞这个人体暖炉,比什么热水好用不知道多少倍。
  于是他直视江骞的眼睛,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江骞一怔:“我吗?”
  他似乎没想到孟绪初会这么直接地问,又或者说他没想到孟绪初会注意到。
  孟绪初抿着唇,默不作声看着江骞,两只眼睛都明晃晃写着:不是你还能是谁,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你从出门起就不怎么说话了。”少顷,孟绪初低声道。
  江骞眼神动了动,他确实不爱看孟绪初总是逞强,如果平时就算了,但他很清楚孟绪初大概从出门起,身上就开始疼了。
  直到现在……江骞轻轻拢着他的手指,只从体温就能猜到他现在应该已经疼得不太能动了。
  偏偏这个人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
  如果非要江骞说,比起生气,他更多是心疼到有点烦闷,却又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孟绪初的想法而感到无可奈何。
  孟绪初不清楚江骞的心理活动,见他一直不说话,逐渐感到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办。
  实在是江骞很少对他表现出这种样子,江骞不像孟阔,孟阔要是生气,孟绪初只需要多夸他几句,他就能满血复活。
  可如果江骞生气该怎么办?
  孟绪初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现在这个问题结结实实摆在了眼前。
  要哄吗?
  这该怎么哄啊……
  孟绪初头一次觉得焦头烂额。
  “刚才确实有点生气。”就在孟绪初纠结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江骞忽然开口。
  但他紧接着就道:“现在已经好了。”
  孟绪初一愣,有点反应不过这个走向,眨了眨眼:“……这么快啊?”
  江骞点了点头,神情仍旧很认真:“我没猜错的话,你刚才应该在盘算要怎么哄我。”
  孟绪初眼神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被江骞按住额角,抬起头被迫对视。
  “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在意我!”
  江骞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自言自语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
  “连我那么细微的情绪都能注意到,竟然还会愿意哄我,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居然这么重。我一直以为我还不如卫生纸那只狗……”
  “突然太幸福,一下就没办法生气了。”
  “真的宝贝,我现在心跳得特别快,你要摸一摸吗?”
  “…………?”
  这下孟绪初彻底呆住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江骞那一张面无表情甚至凶巴巴的面孔下,居然充斥的是这样的心理活动。
  居然还就这么大言不惭地讲出来了!
  孟绪初突然怀疑自己到底认不认识真的江骞,江骞为了在他面前装成一个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他呆坐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按照江骞说的,将手掌贴到了他的左胸口。
  果然跳得很快,体温伴随心跳源源不断地传进掌心。
  孟绪初心惊了一下,耳根都开始发烫。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却见江骞突然皱了皱眉,不知道又要抒发什么心情。
  孟绪初心里猛地窜起一阵不好的预感,立刻想要捂住江骞的嘴,但为时已晚。
  ——“我突然又后悔了。”
  果然江骞开口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感受孟绪初微凉的体温在那里经久不散地盘旋,似乎极度震惊孟绪初居然这么听话,让做什么做什么,让摸哪里摸哪里。
  紧随这种震惊而来的,就是得寸进尺和欲求不满,在他脸上表现为极其懊悔的神色。
  “我应该再假装更生气的。”他说:“然后骗你多亲我几下。”


第66章 
  夜风呼呼刮着雨棚,某一时刻外面哄闹起来,人声高低起伏喧杂吵嚷,大概是孟阔那里完事了。
  孟绪初在响声中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又被江骞按住了。
  手背是江骞源源不断传来的体温,掌心是他强有力的心跳,而这个人嘴虽然闭上了,却好像还在用心跳一刻不停地抒发感情。
  孟绪初震惊过后,渐渐感到一阵无奈。
  “你……”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知道什么叫做含蓄吗?”
  “知道啊,”江骞自然而然的:“但你又不喜欢含蓄的。”
  “?!”孟绪初睁大眼:“我什么时候……”
  说着立马又意识到不对,当即闭嘴。
  江骞知不知道含蓄,和孟绪初喜不喜欢含蓄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你……”孟绪初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最终只能摇了摇头:“算了,但你那些心理活动以后别再一股脑说出来了。”
  江骞眉梢一挑:“不让说的意思是,要我直接做?”
  “……?”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江骞!”
  孟绪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一把抽出手给江骞推开,靠拒绝接触来掩饰羞恼。
  江骞在惯性下向后仰了仰,而后又将孟绪初的手捉回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听起来外面差不多了,出去看看吧,早点解决了也好回家。”
  孟绪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最终还是把心思放在了正事上,没跟他过多计较。
  江骞起身将纸杯扔了,热水瓶放回原处,回头见孟绪初自己撑着折迭桌站了起来。
  他动作很慢,似乎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有些卡顿,让他的行动无法像旁人那样流畅自如。
  刚直起腰准备迈出一步,孟绪初忽然停了下来,他眨了眨眼,又皱了皱眉,下一秒猛地跌坐了回去。
  江骞差点摔了水瓶,连忙上前拉了他一把,堪堪让孟绪初坐稳在椅子上。
  他脸上的笑彻底收了回去,扶着孟绪初的肩连声道:“怎么了?头晕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孟绪初垂着头,一手撑着膝盖,双眼紧闭腰弯得很低。
  江骞等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不说话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打起鼓,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宝宝?到底哪里难受?”
  孟绪初耳边嗡嗡作响,他坐的折迭椅太矮,几乎只能算一只小马扎,坐太久后突然站起来,后果就是脑供血不足,眼前直接黑了一瞬。
  心脏还在突突地跳,眼前黑雾没那么快散尽,耳边声音也忽远忽近,江骞似乎非常急切地在跟他说话。
  孟绪初咬牙缓了缓,感到视线勉强清晰一些后,长长呼了口气。
  “没事……”他声音还很虚,在江骞手背上很轻地拍了下:“没事,起猛了……”
  ·
  孟阔提着一只黑色手提袋从最后一个仓库出来,嫌弃地拍拍自己身上灰,刘经理立刻相当有眼力见地递来一沓纸巾。
  孟阔装模作样点点头,夸了句:“不错。”
  刘经理两只眯眯眼都笑没了,又殷勤地帮孟阔拍拍领子:“小阔哥这是哪里话,你这大衣不便宜吧,可别给弄脏了,就说这种小小的检查哪用您亲自进去,交给我们就好了呀!”
  孟阔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笑起来:“交给你?”
  刘经理不知道他这个笑什么意思,还是硬着头皮舔着脸:“嗯啊。”
  孟阔于是又多看了他几下,笑得更厉害,叉着腰哎哟了几声,意味不明地摆了摆手。
  远处出现两道人影,在码头晃动的探照灯下,时而被拉出很长的影子。
  孟绪初仍然雷打不动地用一只手虚掩着口鼻,双眼在海风的侵袭下半眯着,衣摆被吹得老高,整个人瘦削挺拔,正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朝这里靠近。
  孟阔神色忙正经了些,快步迎上去,却发现此刻江骞和孟绪初之间的距离比以往近很多。
  不管私下如何,外出的时候,江骞通常都很有扮演下属的自觉,在外人面前通常和孟绪初保持着一臂左右的距离,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可现在江骞却几乎是贴着孟绪初的肩站着的,停下来后,两人肩膀重合,乍看之下孟绪初就像是靠在江骞身上的。
  而江骞脸色也很臭,是那种很熟悉的,拗不过孟绪初又拿他没办法又忍不住担心的模样。
  孟阔心立刻提起来一点,眼神像带了激光似的,在孟绪初身上飞速扫描:“你怎么了?”
  孟绪初略一摇头:“没事。”
  江骞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嗯,只是晕了几分钟。”
  “啊?!”孟阔大惊失色。
  “——呼,孟、孟院长……”刘经理终于也逆着风跑了过来,糊了满嘴的沙子连连呸了几声,满脸堆起笑:“既然都查完了,您看要不咱找个地方坐下聊聊?”
  孟绪初体贴地给了张纸让他擦擦汗,却没有回应他的提议,反而又问了孟阔一遍:“都查完了?”
  孟阔点点头:“对。”
  他说着面露犹豫,仿佛是碍于刘经理在场,有什么话不方便继续讲,声音突兀地顿了顿,而后掩住嘴唇,附在孟绪初耳边说了句什么。
  刘经理一颗心当即悬起来,像是生怕孟阔说出去什么似的,眼珠子在两人脸上滴溜溜转,恨不得凑过去一起听。
  一句话孟阔足足说了好几秒,说完后放下手时,刘经理额头都冒出了汗。
  因为他看见孟绪初在听过以后,神色变得更加难以琢磨。
  孟绪初脸上没什么表情,面部肌肉相当松弛,只有眼帘微微垂着,让人看不清眼底神色,从而愈发生出一种未知的焦虑。
  “孟、孟总?”刘经理试探着喊了声。
  孟绪初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像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对孟阔说:“都封起来吧。”
  孟阔点头应下。
  刘经理却大惊失色:“什么?!封?封什么,为什么要封?!”
  孟阔没跟他搭腔,直接按照孟绪初的吩咐朝远处一抬手,仓库外的工人们接到指示立刻迅速地将所有仓库大门封锁起来。
  “不是、不是……这是做什么啊?!”刘经理汗都下来了,连忙阻止,却被保安架着拦了出去。
  他焦灼地扭头,却见孟绪初早已走出去一截,仿佛已经交代完了所有事情,要打道回府。
  刘经理来不及多想连忙跑上去,顾不得被江骞掀翻的风险,直接拽住孟绪初的衣袖。
  果然下一秒就被江骞拧住胳膊,剧痛炸开,这个凶神恶煞的保镖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半点力气都没收,刘经理瞬间觉得自己胳膊要断了。
  还好孟绪初制止了一下,江骞才勉强收了些力。
  刘经理痛得腿打颤蹲下来,差点直接跪地上。
  孟绪初还是那副既温和又冷淡的模样,理了理被抓出褶皱的衣袖,自上而下俯视他:“还有什么事吗,刘经理?”
  刘经理撑着大腿站起来,还想下意识去拦孟绪初,手刚伸出去就被某人凌厉的视线吓得憋了回去。
  “那、那什么孟老板,您别急着走了,真的,咱们有什么好商量嘛,”他搓着手打商量:“您看一晚上大家冻得不行,不如这样,我做东,咱们去吃点什么暖暖?要有什么问题大家坐下来聊嘛!”
  “聊?聊什么?”孟绪初反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商量的吗?”
  “这……”刘经理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不好多说也不敢直说,急得抓耳挠腮:“孟老板,我也就是个打工的,您行行好,别为难我。”
  孟绪初笑了:“你是误会什么了吗刘经理,我没有要为难你,现在封起来只是为了方便运去工厂,毕竟这批材料两天后就要用了。”
  他低头看着刘经理,视线很轻,眼眸很亮,却莫名让刘经理打了个寒战:“还是说……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被我为难的吗?”
  刘经理脸色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惊慌下有些失态了。
  他勉强笑了笑,竭力放松紧绷的姿态,“没,当然没有,只是我们这些底下给人打工的,总会担心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嘛……毕竟上有老下有小,万一不小心丢了工作,那一家人都没饭吃了……”
  他赔着笑,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孟绪初静静听着,仿佛也真的理解了他的不容易,极富同理心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你就别操心了。”
  孟绪初微笑道:“这些材料我会让人运走的,现在签了字上了封,刘经理你这一环也算做完了。至于两天后这批材料怎么用,你们穆副总要是有想法,肯定也会自己来找我的,你说是吧?”
  刘经理愣了一下,眉毛微微皱起,似乎在琢磨孟绪初话里的意思。
  孟绪初不再多说,由他自己去想,略微点了点头就带着江骞转身离开。
  遥远的海岸线上,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天空飘起了雨丝,江骞从其他人手里接过一柄黑伞,撑开罩在了孟绪初头上。
  他微微向后一撇,余光里刘经理捧着手机焦急地冲另一头讲着什么,还时不时往他们这里瞟。
  江骞收回视线,在孟绪初耳边低声问:“这样就够了吗?”
  孟绪初眉梢一挑,反问:“你觉得不够?”
  江骞不置可否,就见孟绪初停了下来。
  黑伞遮挡下,孟绪初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淡色的嘴唇被探照灯游荡的灯光照亮。
  他冲江骞勾了勾手指。
  江骞顺从地俯下了身。
  “……他说两天内您自己会去找他——”刘经理焦急的话音戛然而止。
  细雨蒙蒙中,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远处人影绰绰中那顶唯一的黑伞尤其显眼,伞下两人正低头耳语着什么。
  某个瞬间探照灯移过来,红蓝光束照亮孟绪初瘦削的下颌,伞面晃动,刘经理看见了江骞的眼睛。
  他猛地捂住嘴,惊愕地对电话对面说:“不、不太对老板……他还在向江骞吩咐什么事情……”
  “不知道,隔太远听不见……”
  “江、江骞愣住了!……江骞都被说愣了!”
  ·
  孟绪初确实冻得不轻。
  回去后吃了半碗鸡汤面,又泡了二十分钟的热水澡,躺上床后不一会儿手脚又开始发凉。
  每一寸骨头都很痛,冬天在海边吹几个小时的风,对他来说简直是酷刑。
  湿冷的海风夹着细雨扎进骨头里,就像扎进无数细密的冰针,热水泡不化逼不出,一刻不停地研磨着他的骨头。
  肩膀、手臂、肋骨、小腿,没有一个地方是舒坦的。
  江骞给他上上下下热敷了一遍,收效仍然不太好,孟绪初的肩膀小腿都是肿的。
  犹豫片刻,江骞撤下了热敷袋,直接在床边坐了下来。
  孟绪初试探着掀起眼皮,意外地没从对方脸上看到凶巴巴要吃人的表情。
  江骞一反常态异常平静,不仅没有对他逞强外出的行为表达不满,回家后甚至没有提过半句,就这么任劳任怨地帮他做热敷。
  要不是身上实在太痛,孟绪初都差点舒服地直接睡过去。
  但也多亏了疼痛拉扯神经,孟绪初一直保持在清醒的状态,从而也对这种反常产生了警惕,蹙眉狐疑地打量着江骞。
  “一直看我干什么?”江骞问。
  “你有点奇怪。”孟绪初说。
  “怎么奇怪。”
  “我以为你会生气。”孟绪初直截了当。
  “这个啊,”江骞淡淡道:“所以你也知道自己很不爱惜身体?”
  孟绪初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他缩在被子里,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按江骞的意思是不让透风,于是只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现在这种连眼睛都闭上了回避交流的样子,就像是躲进壳子里的蜗牛,或者钻进草丛里的兔子。
  江骞差点被他这副模样气笑,想着要不就说他两句也好让他长长记性。
  可孟绪初现在看着又实在很虚弱。
  他自己不说,但额头上疼得出了汗,脸色也很难看。
  江骞看着看着就说不出任何重话,酝酿半晌,最终也只是伸出手轻轻替他把额头的细汗擦掉。
  “我当然不生气。”他仔细琢磨了片刻,忽然找到了另一种角度,“其实我现在还挺开心的”。
  孟绪初抬起眼,眼中警惕更甚:“为什么?”
  江骞却笑起来,弯腰趴到床边,和孟绪初相隔咫尺。
  这么近距离地看,孟绪初的眼睛很像被暖光照得剔透的宝石,睫毛是细密的影子,挠着眼底的皮肤,也抓挠着江骞的心脏。
  江骞勾起嘴角,用一种很不善良的笑容凝视着孟绪初,轻声说:“毕竟你现在这个样子,只能我抱着你睡了。”
  孟绪初倏而睁大眼。
  江骞笑意更深:“一直到身体好起来前,”他顿了顿,“或者天气好起来前,都只能抱着睡。”
  孟绪初怔愣几秒,随即像是被他的脑回路硬生生气笑了,不可思议的:“你……”
  江骞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下一秒,捏着他的下巴径直吻了下去,在孟绪初仓促地惊呼下,毫不费力地撬开了他的齿关。
  “你……”孟绪初甚至短暂窒息了一瞬,在唇齿交锋间艰难道:“你又发什么神经!”
  江骞没有响应,只略微松开了他,“你没做好准备,呼吸乱了。”
  他托起孟绪初的后颈,揉了揉他的胸口,等他呼吸顺畅些后,再次俯身咬住了他的嘴唇,在孟绪初逐渐战栗的喘息中亲亲他的鼻尖,又亲亲他的耳垂。
  “不是你说的吗,我的心理活动不用说出来,要直接做。”他带着笑音说。
  “你说的,你不喜欢含蓄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呸!


第67章 
  江骞没脸没皮非要凑上来一起睡,孟绪初被他缠得别无他法。
  他身上还很痛,原本以为今晚大概没得睡了,或者至少得疼到大半夜。
  谁知道江骞阵仗搞得大,最后却只是过了过嘴瘾,装得禽兽不如亲了他好一会儿,爬上床后却温顺了下来,只把他严严实实抱住,不再有其他动作。
  孟绪初还没喘匀气,只感觉世界突然就静了下来,脑袋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空白。
  他眨了眨眼睛,已经看不见江骞的脸了,江骞把他抱得很紧,他脸颊贴在江骞颈侧,入眼只有他流畅紧实的肩颈线条。
  他们胸膛紧紧相贴着,体温不断透过衣料传来,连心跳也渐渐要融为一体。
  “早这么听话不动不就好了。”江骞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背,“睡吧。”
  他声音像哄孩子一样轻,说出的话却很没正行:“虽然你喜欢来猛的,但鉴于你现在颠一颠就要散架的身体,我们还是稍微含蓄一点。”
  “等以后多吃点肉长胖一点,身体好一点,我们再玩别的。”
  “放心,我一定记得住。”
  ……
  孟绪初闭着眼都忍不住翻白眼,但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对江骞这种间歇性话多的精神状态免疫了,他竟然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只一动不动装死。
  毕竟凭心而论,江骞的体温真的很舒服,市面上暂时还买不到这种巨大人形恒温暖手宝。
  只为这一点,孟绪初就愿意暂时赋予这个暖手宝极大的耐心,忍耐他携带的那部分乱七八糟的语言功能。
  孟绪初被江骞抱着,眼皮逐渐开始沉重,江骞的话音越来越远,变成了某种不太清晰的白噪音,孟绪初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竟然一夜无梦。
  再次醒过来,还是因为床上温度又变得冷了。
  江骞已经不在他身边,孟绪初在指尖逐渐冰凉的趋势下悠悠转醒。
  房间里仍旧昏暗,厚重的遮光窗帘紧紧闭着,有一瞬间孟绪初甚至反应不过来,这是第二天的早上还是晚上。
  身上的酸痛减轻不少,他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抱住膝盖,难得想要赖一次床。
  管他早上还是晚上,再睡一会儿吧,孟绪初搓着指尖想到。
  忽然他顿了顿,继而睁开眼,直直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手指——他的戒指呢?
  孟绪初猛地清醒,终于彻底睡意全无。
  他翻身坐起来,在床头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正要下床时门被推开了。
  江骞拿着一只水杯进来,见状立刻快步上前,制止了孟绪初的动作。
  “怎么了?”他随手将水杯一放,扶住孟绪初的肩膀:“要找什么,还是有什么事?”
  孟绪初看上去有点急,头发乱糟糟的,衣领也松松垮垮向一边歪着,显然是着急忙慌地想干什么。
  “你看见我戒指了吗?”孟绪初说。
  “戒指?”江骞眉梢一挑。
  “就是我一直戴的那个红宝石。”孟绪初说着,觉得江骞这表情不像知道的样子,又掀被子要下床。
  “别急别急,”江骞连忙拦住他:“我知道我知道,在我这里,你别慌。”
  孟绪初这才安静下来。
  江骞稍稍松了口气,将孟绪初的腿塞回床上,拉上被子,又把他睡衣的衣领正了正,从衣兜里摸出那枚红宝石戒指。
  “你昨天洗澡放在浴缸旁边忘了拿,”江骞说:“我帮你收起来了。”
  真正看到戒指再次出现,孟绪初才算放下了心,从江骞手上接过来,攥进掌心。
  他这个样子显然是相当在意这枚戒指。
  可江骞却感到有些不明白,据他所知,这戒指是当初海难后,穆海德送给他的,名义上是谢礼,实则为作秀。
  大肆张扬感谢孟绪初救他一命,实际上只是想掩饰自己拉孟绪初挡枪的事实,还想让外人以为他有情有义,把这件事当做佳话传扬。
  所以孟绪初应该不会太喜欢这枚戒指才对。
  就算为了应付穆海德不得不一直戴着,也不应该在误以为丢失时露出过分紧张的神色。
  江骞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孟绪初先是怔了怔,而后才缓缓开口:“我本来也没打算戴的。”
  最开始,这枚戒指只是静静躺在他抽屉的最后一格,就像江骞说的,他不喜欢这种穆海德用来作秀的东西。
  但是林承安看见了。
  当年海难后,林承安把他从索马里接回来,他还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每天只能躺在床上。
  林承安把戒指从抽屉底下翻出来时,是傍晚,那天阳光很好,大片大片金色的余晖从玻璃窗里钻进来,洒在他的手上。
  那枚戒指却很暗,好像连阳光也透不进去,在林承安手上显出饱满的,昏暗的,凝固的形状,像一滴血。
  林承安在床边坐下,温柔地俯下身,问他:“不喜欢这个吗?”
  孟绪初刚打了止痛针,伤口撕裂的余韵尚存,看到这个戒指就会想起穆海德是怎么把自己当成人肉盾牌的。
  当时凶相毕露,转眼回来却又装成慈眉善目的样子,送给他昂贵的礼物。
  孟绪初越看越觉得伤口疼,抿着唇一言不发撇开视线。
  林承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这是个好东西啊。”
  “我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这么好的宝石。”他轻声说:“那个卖家告诉我,这是他们的传家宝,只要一直戴着,就能保护主人永远平安。”
  孟绪初眼神动了动,他知道林承安一直是这种有点天真的人,会相信卖家为了兜售商品而编的各种好听的话。
  但孟绪初不信这些,从记事起就不信。
  可他也无从反驳林承安。
  毕竟如果林承安不是这么善良到天真,如果林承安是他这种生来就自私自利的人,那他也不会收养自己了。
  孟绪初不会有命活到现在,也不会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会有绝对善良的人。
  林承安笑了笑,坐在床边低着头,眼神很温柔,他像是看穿了孟绪初的想法却不甚在意:
  “我当时很喜欢这枚戒指,所以你林阿姨结婚的时候,我送给她当礼物。”他说着,却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你林阿姨也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戴,一直放在首饰盒里,直到她去世……”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眼里有很深的悲伤:“直到去世,她都没戴过几回……”
  当时林承安坐在孟绪初的床边,怔忪地对着虚空凝视了很久,然后才对孟绪初说:“既然董事长送给你了,你就收下吧。”
  他爱惜地抚了抚孟绪初汗湿的额角:“这个东西没能保护她的平安,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平安。”
  空气中是久久的沉寂。
  孟绪初把戒指戴回食指上,现在的房间很昏暗,和那个满是金色夕阳的傍晚截然不同。
  红宝石却一如既往的饱满欲滴,像悬在手上的凝固的血珠。
  “所以也没什么理由。”孟绪初低着头,若有若无抚摸着微凉的宝石,“他让我好好戴着,那我就好好戴着。”
  ·
  两天后,深夜。
  少有人往的后门被打开,穆世鸿戴着黑色鸭舌帽,穿着长长的黑色风衣,竖起领子挡住半张脸,在孟阔的带领下幽灵般飘进了孟绪初的房子。
  孟绪初坐在茶桌前等他,窗外月影映着枯树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纹路,他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平和。
  他从小就是这种眼神,从十岁出头林承安把他领回家,穆世鸿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这样的眼神。
  只是那时候岁数小,看上去总有些小大人似的违和,远不如现在这张面孔相得益彰。
  长开了,成熟了,坐在窗边时,气质有种的月影般的宁静深远。
  只可惜穆世鸿现在没工夫纠结孟绪初长大后的容貌与儿时的差别,他摘下帽子砰地坐到对面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打破此刻幽静的画面。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沉沉开口。
  孟绪初笑了笑,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不是二伯你来找我的吗?”
  穆世鸿深吸一口气:“没必要再打哑谜了吧,你不就是等着我来吗?”穆世鸿开门见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孟绪初没说话,稍稍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轻盈地扫过穆世鸿疲惫不堪的面孔。
  周年庆典的晚上在码头虚晃的那一枪,多少还是起到了效果,短短两天穆世鸿就老了不少,神情疲惫,看上去经历了不小的思想斗争。
  “直接点吧,”穆世鸿搓了把脸:“你扣下那批材料到底想干什么,”他用有些充血的眼睛瞪着孟绪初:“那天从码头走了以后,你还让人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孟绪初眉梢扬了扬,“你是想问我后来吩咐江骞去做什么了吗?”
  穆世鸿也不废话,抬了抬手:“所以你查到什么都亮出来看看吧,我也得评估一下我这趟来得值不值。”
  孟绪初歪了歪头,长睫垂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要说他到底跟江骞说了什么,其实……
  细雨蒙蒙下着,飘进伞下,深夜码头灯光昏暗,探照灯打出红的、蓝的光束,在海岸盘旋,偶尔照亮孟绪初的下颌。
  他按了按胃,冲江骞招了招手,对江骞说:“让王阿姨给我煮碗鸡汤面吧,到家就要吃。”
  当时江骞没想到他会在那种环境下说那样的话,稍微有些吃惊。
  刘经理可能是被他吃惊的表情吓到了,自己脑补一通后,给穆世鸿传递了错误的消息。
  “其实也没什么,”孟绪初说:“我就是跟他说我饿了,想吃面。”
  他说得相当坦诚,穆世鸿却愣了一瞬,而后表情猛地变了。
  他蹭地站起身,有种被羞辱了一般的恼怒,指着孟绪初的鼻子:“你有意思吗?!现在还弄虚作假你有意思吗?!”
  显然他根本不相信孟绪初的解释,甚至觉得孟绪初是在编假话戏弄他。
  孟绪初笑了笑,也不再多做解释。
  但他越是显得无所谓,就越是让穆世鸿觉得碍眼,穆世鸿气得手发抖,半晌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眯起眼:“其实你根本就没找到吧?”
  这个念头乍现的瞬间,他猛地睁大了眼:“合着你装模作样骗我是吧?你就是因为没找到证据,才只把我骗过来,想诈我?”他不可思议地笑了:“你真当我傻吗,用这种手段?”
  “你是不是录着音的?还是哪里藏了摄像头。”穆世鸿说着甚至像笃定了一般开始在房间里翻找起来,企图找到能够证明自己猜测的东西。
  孟绪初没动,也没阻止,任由他上蹿下跳,把不大的会客室搜刮一通。
  直到他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却仍旧一无所获,叉着腰逐渐露出怀疑的表情后,孟绪初才开口:“看来二伯你很确定我手上一点把柄也没有啊?”
  穆世鸿嗤笑一声,转过身看向孟绪初:“不然呢?你要是真能扳倒我,又怎么会费这么多心思骗我过来?快刀斩乱麻不是更符合你的作风吗?”
  孟绪初点点头,对他这句话表示了赞同。
  “我是想直接了结你,”他说:“但我不想当穆海德的棋子,帮他了结你。”
  穆世鸿皱眉:“你什么意思……”
  孟绪初笑起来:“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那些的事吗?”
  穆世鸿一僵,这话大概是让他想到了什么,他表情突兀地变了变。
  孟绪初挑了挑眉:“看来你也有怀疑啊。”
  “是啊,毕竟你这次做得这么小心,连董事长都瞒过了。”
  孟绪初突然直直地对上他眼睛,戏谑的意味明显:“你连董事长都瞒过了,又怎么会被我发现呢?”
  穆世鸿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他竭力控制着表情,不让自己的想法暴露得太过明显,却也难以彻底掩饰。
  是啊,是啊……如果他连穆海德都能瞒住的话,孟绪初又怎么可能知道……
  如果说孟绪初养病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再回来都能立刻发现,那这么久的日子,他就在穆海德的眼皮子底下,穆海德怎么可能不知道。
  除非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再把暗中把消息透露给孟绪初,想让他们去都,借他的手搞死孟绪初,或者借孟绪初的手搞死他……
  穆世鸿心脏几乎狂跳着下坠。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穆海德在这一方面最为谨慎,这些日子他来来往往运输不少违禁药品,想也知道穆海德不可能毫无察觉。
  穆世鸿微微发着抖,他只是……只是不愿意直视这种可能性。
  孟绪初静静看着他,给足了他时间思考,将他每一个表情尽收眼底,适时开口,朝他摆了摆手。
  “那你走吧。”他像是突然放弃了一样:“既然你都认定我在骗你了,就走吧,反正我也奈何不了你不是吗?”
  穆世鸿却站在原地不动了,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孟绪初就笑了:“你还是不敢走啊。”
  “只要你不能百分百肯定我真的没有证据,你就不敢走,”孟绪初说:“因为穆海德不可靠,所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也不敢赌。”
  他朝穆世鸿扬了扬下巴:“坐下吧穆二伯,我们谈谈?”
  穆世鸿踌躇良久,终于缓缓抬步,坐回了椅子上:“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一件很简单的事,”孟绪初循循善诱道:“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放过你。”
  ·
  周一。
  穆家老宅。
  管家挂了电话,径直上楼敲响书房的门。
  穆海德坐在窗前,戴着眼镜自己给自己下棋,在管家开口前抬手制止,专注地走完最后一个子,才抬起头。
  “绪初那边有动静了?”
  管家眼神动了动斟酌道:“今天集团会议,孟总提议了在B市设立分公司的事。”
  穆海德点点头:“他刚回来,想做出些改动也正常。”他挑了挑眉:“没提别的?”
  “没有。”管家摇头,面色有些犹豫:“但是……穆副总投了赞成票。”
  穆海德手顿了半秒,而后从容地摘下眼镜,露出苍老却锐利的眼睛。
  他把老花镜放到棋盘旁,发出很轻的一声响,嗤笑一声:“他真把他说动了?”
  管家恭敬地颔首:“自打昨天晚上穆副总从孟院长家离开后,孟院长就再也没提过码头的事了,看样子……是准备揭过去了。”
  他边说边观察着穆海德的脸色,斟酌片刻还是道:“还有一件事。”
  他把一份名单递给穆海德,上面都是孟绪初消失养伤的期间,有意从本部投靠去穆世鸿手下的人。
  按理说,这件事没有声张,穆海德有意保密,知道的只有他们兄弟两而已。
  管家说:“孟院长把他们全派去B市了。”
  穆海德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从管家手里接过那份名单,放到错落的棋盘上。
  良久,眼神一点点暗了下去。
  ·
  大会议室内空空荡荡,会议早已结束,人们成群结队散去,只剩孟绪初还留在原位。
  他微微弓着身子趴在主席台上,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按在肚子上,牙冠咬得紧紧的,不断有冷汗从额角渗出,很快就将脸浸得惨白。
  今天起床他胃就不太舒服,吃过早饭好了一些,开会时又疼了一下,但也只是隐隐的发疼,他没有声张,稍微忍了一会儿疼痛缓解。
  只是散会后从位置上站起来,大概是起得太急抻到了,突然疼得很厉害。
  当时会议室里还有人在整理资料,孟绪初硬是面不改色忍到人都散干净了,才生咽了两片止痛药,趴在桌上缓了好一会儿也没缓过来。
  胃里不断翻滚着,拉扯着腹腔,让他逐渐分不清到底是胃疼还是肚子疼,只能用手死死按着,掌根本能地打圈按揉。
  会议桌上,手机还显示通话中。
  孟阔的声音夹着沙沙电流传过来,在空旷的会议室中发出很轻微的回响。
  “穆海德那边确实一直有人跟着穆世鸿,昨天他是怎么从我们家后门进出,又待了多久,穆海德应该全知道了……”
  “今天会议的内容本来就不保密,估计很快也能传进他耳朵里……”
  “哥你看我们是再等等还是……”孟阔说着忽然顿了顿,像觉得有什么不对似的喊了他一声:“哥?”
  孟绪初屏息着喘了口气,把免提关掉,竭力维持稳定的声线:“等久了怕他反应过来,今晚找个时间让穆世鸿再来找我一趟。”
  “好……”孟阔应了下来,却没挂电话,声音更加忐忑:“哥你真的没事吗?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啊……”
  “没事……”孟绪初咬了咬牙,怕颤抖的呼吸传进听筒,刻意把手机拿远。
  孟阔这时候却敏感地不行,立刻高呼起来,声音隔着听筒都相当刺耳:“你到底怎么了?!”
  “你不对劲,你真不对劲!你是不是胃疼了?骞哥呢?骞哥在你旁边吗?!不行我得叫他——”
  “闭嘴!”孟绪初哑声打断,紧跟着倒抽了一口气。
  这声气音没收住,被孟阔结结实实听了过去。
  “好啊你,你果然自己忍着呢?”孟阔惊慌失措道:“你等着我这就给骞哥打电话,我治不了你他还治不了你吗!”
  “孟阔!”孟绪初急道,在对面挂电话前勉强拖住了人。
  “别告诉他。”孟绪初语气放缓了些,却仍然坚决:“我吃过药了,已经不怎么疼了,你要是敢告诉他,就别认我这个哥哥了。”
  说完也不管孟阔的嚎叫,直接挂断电话。
  他用力按着肚子,感到止痛药在缓慢起效。
  只要再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能好起来。
  这种胃疼他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吃药就能压下去的痛,多半是因为他早上没怎么吃,现在又错过了饭点才会疼得这么厉害。
  可这点状况要是通过孟阔的嘴传进江骞耳朵里,不知道会变本加厉成什么样。
  江骞这家伙最近也越来越不怕他了,但凡有一丁点不舒服,他在那人眼里的威慑力就会急剧下降约等于无。
  今晚事情大概不少,孟绪初没心思被他强制卧床休息,只能祈祷孟阔的嘴严实一点。
  他咬住下唇,手掌用力按住胃,再握拳下移抵住肚子,屏息忍耐疼痛。
  咔哒!
  会议室的门锁突然开了,在偌大空旷的室内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声。
  孟绪初惊了一下,脊背不由自主紧绷起来。
  他听到一串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不用抬头都知道是江骞。
  ——他是跑过来的。
  声音很快在孟绪初身边停下,孟绪初闻到对方身上干净清爽的气味。
  他眨了眨眼,额角一滴汗从眼尾滑落,让他一边的视线朦胧起来。
  他无可奈何抬起头,果然看到江骞抿唇一条直线的嘴唇。
  江骞一字一顿的:“孟阔说你快死了。”


第68章 
  会议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孟绪初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撑着桌面勉强坐直。
  “没死。”他说:“活得还可以。”
  江骞冷着脸一言不发,听到他这么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孟绪初状态确实不算好,哪怕勉强坐正脊背也像支撑不住般微微弓着,抓着桌沿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只有一张嘴还在逞强。
  江骞胸膛用力起伏两下,最终还是心疼占了上风,蹲下来手掌贴到孟绪初上腹:“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孟绪初随口道:“就刚才疼得比较厉害。”
  刚才疼得厉害……意思还有疼得不厉害的时候了?
  江骞闭了闭眼,觉得胸口要炸了,就听孟绪初说:“其实没什么事,就是错过饭点了,不太舒服。”
  江骞没说话,放在孟绪初胃上的手稍稍施力按了下,孟绪初就闷哼一声,咬着下唇唰地弓起腰,睫毛拼命打颤,整个人都在抖。
  “这叫不‘太’舒服?!”江骞声调都高了。
  “你……”孟绪初声音像嗓子缝里挤出来的:“你按那么重当然痛!”
  江骞一顿,觉得自己根本没怎么用力。
  但孟绪初的难受又不像假的,让他猛地生出一阵愧疚,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那我轻一点……”
  他揽住孟绪初的肩,帮他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在孟绪初上腹很轻地按揉起来。
  孟绪初胃里有点痉挛,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和薄薄的衬衣,脆弱器官里的抽动在江骞掌心异常明显。
  孟绪初痛得只能僵硬地坐着,下颌绷得紧紧的,不断有喊住顺着雪白的脖颈滑落。
  “宝宝,放松一点。”江骞不得不托着他的后颈安抚,一刻不停帮他揉着胃。
  “乖,别咬嘴唇……”
  “没事的,别掐自己,痉挛要先揉开……”
  就这么哄了好半天,孟绪初胃里消停下来,他缓缓卸了力倚在江骞怀里,一度觉得睁眼都费力。
  江骞拿纸巾把孟绪初脖子上的汗擦掉,又拨开他汗湿的额发,看清微阖的双目,和半点血色都没有的面孔。
  他好像连睫毛都是湿的。
  江骞心脏像被拧过一样酸胀,爱惜地揉揉他的眼尾。
  “要去医院吗?”他问。
  孟绪初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疼过那一阵后药效似乎起来了,终于不再让他疼得坐立不安,只是身上没有力气。
  他摇摇头:“算了,回去吃点东西吧,医院那个液输了更吃不下。”
  这倒的确,孟绪初每次胃疼输液胃口都会更差,现在已经错过了饭点,当务之急是先吃点东西。
  “好吧,”江骞妥协道:“那我们先回去吃饭,吃完再看看情况,要是还疼就必须去医院了。”
  这回孟绪初没再继续逞强,略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江骞的提议。
  江骞在孟绪初额角点了个吻,声音放得更轻了:“想吃什么?”
  孟绪初其实毫无胃口,闭上眼睛想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只能摇摇头:“随便吧,让王阿姨看着做点。”
  江骞也知道他刚疼过,大概率对食物提不起兴趣,也没再继续问,只道:“好,我给王阿姨说一声。”
  他把孟绪初抱在怀里,捂着他的上腹又继续替他揉了一会儿,孟绪初皱了皱眉,拉着他的手往下按了按。
  江骞一顿:“肚子也疼?”
  孟绪初有气无力的,“有一点,可能刚才抻到了。”
  江骞就搓热手,掌心捂住他的肚子:“那缓缓再回去。”
  孟绪初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像要睡过去。
  傍晚,孟阔回到家,径直赶着往楼上走,正巧遇上从孟绪初房间出来的江骞。
  江骞拿着一只玻璃水杯,轻手轻脚要合上门。
  “诶等等!”孟阔连忙招呼一声,凑上前往门缝里探头探脑望了一眼。
  但房间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太清,他又只能退出来,问江骞:“怎么样了?”
  江骞摆手把他往旁边赶了赶,合上门后才开口:“好些了,刚睡着。”
  孟阔舒了口气:“没事了就行,打电话的时候可吓死我了……”
  他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一般,边说话还边往紧闭的房门上望:“马上要晚饭了,就这么让他一直睡吗?他不吃能行?”
  “他先吃过了,”江骞低声道,对孟阔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往楼下走:“好不容易睡着的,别把他吵醒了。”
  孟阔立刻噤声,一步三回头地跟在江骞身后下了楼。
  ·
  夜色渐深。
  穆家老宅里,穆世鸿神色匆匆推开房门,走在漆黑的走廊里,手机屏幕通话的灯光亮起又熄灭,映亮他紧绷的下颌。
  他脚步急促,捂着手机低声喝道:“让你在外面待着你就给我给我好好待着,问那么多干什么?”
  听筒另一头,于柳急切的声音响起:“我不放心啊,什么事连家都不能回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别管我干什么!”穆世鸿不耐烦道,说罢又像是恨不放心一般,强调道:“总之最近都先别回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别管,等着后面我来找你。”
  对面沉默了一瞬,而后穆世鸿听到了于柳迟疑又惊恐的声音:“是不是……是不是大哥终于还是容不下我们了?”
  穆世鸿一顿,倏而站定:“你怎么这么说?”
  “不然呢?”于柳反问:“不然你怎么会连老宅都不让我回……”
  他说着又压低着嗓音:“你知道他那么多事……现在绪初明摆着要秋后算账,只有两个选择!要命拉拢你让你死心塌地跟着他,要么就直接拉你当垫背的!”
  “——你觉得他会是哪种!”
  穆世鸿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烦躁地捏捏眉心:“行了,你别说了。”
  “怎么不能说?他本来就是这种人!”于柳压着嗓子吼道,末了又带上几分哭腔:“就你蠢,以为亲兄弟人家就真心对你吗?他根本就是拿你当枪使,完了还要拿你顶锅!我早说过别掺和他们那么多事,你非不听——”
  “住嘴!”穆世鸿终于听不下去了,喝到:“现在说这些还有意思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
  “总之,你先好好躲着。”看不见的地方,穆世鸿眸色沉了沉:“他想除掉我,无非是怕我把那些事告诉绪初,但这些事未必就不能成为我的把柄。”
  于柳抖着嗓子:“你、你想做什么……”
  穆世鸿不再多做解释:“没什么,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他以为我一定不会把这些事全部跟你说,也不知道我们手里还有证据,只会费心对付我,所以你要藏好。”
  他说着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晚上去找孟绪初的画面,孟绪初的笑还近在眼前,话音仿佛贴着他耳边传来。
  ——“帮我个小忙,”孟绪初含笑着说道,仿佛真的在聊一件很轻松的事:“之后公司里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你都投我一票赞成就好。”
  穆世鸿一哂:“这样不就明摆着告诉大哥我倒戈你这边了吗?”
  “是啊,所以答不答应都在你,”孟绪初露出一种很好说话的表情:“不过你今晚到我这里来坐了这么就,在董事长眼里,和倒戈又有多大区别呢?”
  “你!”穆世鸿猛地抓紧扶手。
  孟绪初笑着靠在椅背上:“答应我,我就放过你,”他说:“也放过二婶。”
  他视线很轻地注视着穆世鸿,永远带着温和却不真切的笑容,眼神一寸寸扫过来,仿佛能把穆世鸿的心也挖出来看个明白似的。
  穆世鸿终于、第一次在这个晚辈面前,感到一丝无处遁形的恐慌。
  “哦,对了。”孟绪初仰起头思索着什么,好像已经默认他会接受自己的提议一般,善良地为他提出建议:“让二婶出去住一段时间吧。”
  他说:“毕竟我们的合作脆弱得很,要是穆海德拿二婶来威胁你,你肯定马上把我卖了。”
  他笑意加深:“是不是啊,二伯?”
  仿佛一滴水砸上眉间,穆世鸿倏而回过神来,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将孟绪初美丽却莫名让人心里发寒的笑容抹去。
  “但万一,我是说万一……”穆世鸿捧着手机,感到指节僵硬:“你就去找绪初吧,你有他想要的东西,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于柳没说话,未几突然传出压抑的哭声。
  “你哭什么啊。”穆世鸿无奈,想宽慰两句却忽地顿住。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更加压低了嗓音:“先不说了。”随即挂断电话。
  他轻手轻脚上前,转过转角,果然在另一条走廊上看见了穆海德。
  穆海德行动要杵着拐杖,哒哒的声响由远而近。
  这条走廊很长,穆海德从尽头走来,昏暗的壁灯不足以照亮他的面容,穆世鸿只能半眯起眼睛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走得近了,穆世鸿才发现还有两个人,老管家也跟着穆海德身后,只是他的行动显然比穆海德灵活很多,脚步也很轻。
  穆海德在离穆世鸿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笑着将双手撑到拐杖上,上身微微前倾,“这么晚还出去啊?”
  “有点事,”穆世鸿看了眼手表,皮笑肉不笑地:“也没有很晚吧。”
  “嗯,对……不晚。”穆海德认同地点点头:“毕竟你上次去找绪初,也是这个时间。”
  穆世鸿表情微妙地一变,但很快就调整了回来,毕竟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和孟绪初见面的事不可能真的瞒住穆海德。
  见他不说话,穆海德叹了一声:“世鸿啊,你是我亲弟弟,看到别人三言两语就让你选择背叛了我,我真的很伤心。”
  他露出一种很惋惜的表情,眼皮向下耷拉着,嘴角也难过地抿起,但眼中目光仍然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的狠意。
  穆世鸿嗤笑一声,见穆海德选择开门见山,便也不再遮遮掩掩。
  “是啊,”他双手插进裤兜:“我也一直以为我们兄弟两的命是紧紧绑在一起的,没有人能够挑拨。”
  “可是大哥,”他看着穆海德:“你抛弃我独善其身的样子,也让我很伤心。”
  穆海德皱起眉,仿佛被误解一般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抛弃过你。”
  “是吗?”穆世鸿眉梢一挑,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话:“那为什么要顺水推舟让绪初来对付我啊?”
  他紧紧盯着穆海德的眼睛,在对方开口前先帮他答道:“因为没了我,你就真的没有任何威胁了。”
  穆海德半张的嘴唇缓缓闭上了。
  他个子比穆世鸿还要高上一些,哪怕现在身形有些佝偻,和穆世鸿对视时视线仍然微微下垂,使他鹰隼般的目光更加冰冷。
  “你准备一直和我这么周旋吗?”
  “当然不,”穆世鸿双手插兜,无比坦荡道:“没错,我是去找过绪初,现在也是去见他的。”
  “不过大哥你这个时候出来堵我,应该也是不想让我去吧?”
  穆海德默而不语。
  穆世鸿上前几步,在穆海德身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我手里有你多少你东西你心里清楚,如果我把它们全告诉绪初,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啧了一声:“我猜他会不惜一切也要你的命。”
  “所以你会告诉他吗?”穆海德仍然微笑:“告诉他,然后彻底背叛我。”
  “那要看大哥你怎么做了。”穆世鸿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想要我一直为你做事,替你保守秘密,是不是也该给我点什么好处?”
  他凑近穆海德耳边,不满地:“说真的,这些年你对我实在吝啬。”
  穆海德眸色沉了沉,抓着拐杖的手暗暗收紧。
  穆世鸿笑了:“是有一点难考虑,但现在不是你既要又要的时候了。”
  他叹了一声:“其实一开始我还挺怕的,毕竟你和绪初要是真斗起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
  “——可是转念一想,这未尝也不是好事。绪初想从我这里得到真相,想我帮他对付你;你想让我守住秘密,帮你对付他。”
  他恶劣地挑了挑眉:“那你们就比比吧,比谁开的条件更高,我就帮谁。”
  穆海德冷冷看着他,脸上连最后虚伪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没事,大哥你可以先想想。”穆世鸿仍然无所谓的,捏捏穆海德的肩:“只是别考虑太久,毕竟绪初也没有很多的耐心。”
  说罢,他不再停留,大大咧咧擦着穆海德的肩朝楼梯口走了过去,边走边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不多时身后传来犹豫的脚步,穆海德沧桑的声线响起:“世鸿。”
  穆世鸿仿佛都能从这一声里听到他沉沉叹了口气,夹杂着无奈与妥协。
  穆海德勾了勾唇角,转过身,看到的却是穆海德满是杀意的眼睛。
  轰!的一声,有什么巨响在心里炸开。
  他的心脏仿佛被在一瞬间被用力挤压,而后又爆炸般弹开,从心底深处蹿出的不详的预感让他汗毛倒竖。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胸前被重重一推,下一秒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腾空跃起,又重重下跌。
  他像一只断裂的木偶在曲折的楼梯上跌跌撞撞滚落,撞击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耳畔轰鸣。
  最后,他后脑砸在底层的栏柱的尖角上。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头骨凹陷了进去,在同一时间瞪大了眼睛,眼球恐惧惊恐得像要掉出来。
  他死死的,不可置信地瞪着楼上漆黑的身影。
  在那个身影之后,管家跌跌撞撞跑下楼,蹲在他身边,摸他的脉搏。
  穆海德也跟着下来了,只是他走得很慢,很悠闲,然后在管家身旁站定,十分嫌弃的,连拐杖都避开了他溢出的血。
  管家抬起头,“还活着。”似乎在询问穆海德救与不救。
  穆世鸿眼珠机械地转了转,求生的本能让他伸出手,死死揪住管家的衣角:“救……救……”
  可惜喉咙里冒出血泡,淹没了微弱的求救。
  “那就再等等。”穆海德冰冷的声音响起。
  管家眉头紧皱,话音像卡在喉咙里:“可他现在死了我对我们没好处!”
  “活着就有好处了吗?”穆海德无情地掀了掀眼皮,看穆世鸿就像看一只丧家之犬:“反正早晚都要死,早几天也没什么。”
  他低下头,对上穆世鸿凸起的眼球,穆世鸿显然还残存着意识,满眼都恐惧与不甘交织的愤恨。
  他似乎不敢相信,他的亲哥哥,居然真的会杀了他,就那么毫不留情的,毅然决然的,把他推了下去。
  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甚至现在,明知他还有一线生机,却露出了一种迫不及待的神情——迫不及待看他快点死去。
  猩红的眼泪从穆世鸿眼角滑落,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能无意识地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穆海德挑了挑眉,仿佛真的很不解一般:“你当初推承安下楼的时候,明明和我一样果断。”
  他蹲下来,枯瘦的手指拍了拍穆世鸿的脸,语气中带着戏谑的央求:“如果绪初一定要报仇,那就拜托你,我亲爱的弟弟,帮我偿命吧。”
  ·
  啪嗒!
  墙上时钟走向十二点整。
  孟绪初披着外套在沙发上坐下,微微仰头看着时间。
  距离他和穆世鸿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可后门半分动静也没有。
  他不由地皱起眉,心中逐渐腾起不好的预感,冥冥之中有些已经预料过的猜测在脑海里浮现。
  手机静静躺在茶几上,他想了想,探身去拿,下腹突然一阵剧痛,像有一道闪电将身体劈成两半。
  孟绪初蓦地僵住,手指死死抓着膝盖,另一只捂住肚子,在疼痛的指引下摁住右下腹,像往常那样条件反射地按了按,试图靠按压缓解疼痛。
  但更深的剧痛骤然爆发,他的按压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让他直接痛得眼前一黑。
  胃似乎也跟着搅了起来,孟绪初在眩晕中逐渐打了个冷战,甚至有点想吐。
  他不敢再用力了,弯下腰,双手交迭紧紧捂住肚子,上身几乎迭了大腿上,整个人都在剧痛下压抑地颤抖。
  好在这一次持续不长,十几秒后那种像捅破内脏的痛逐渐退去,变为浅浅的隐痛。
  孟绪初这才终于像能呼吸了一般,颤抖着抒了口气,捂着肚子缓缓靠回沙发上,已然满头大汗。
  江骞端着热水回来,就看见孟绪初脸色很不好。
  他斜斜地倚在沙发上,双眼紧闭,眉心不适地蹙起,抱着一只靠枕抵在胸前。
  江骞连忙上前,将水杯放下,坐到孟绪初身边,刚要伸手碰孟绪初,对方就像感应到似的睁开了眼。
  他眼睛也是红的,带着尚未退却的痛意。
  江骞心里一紧,忙把孟绪初揽进怀里,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衣裳都湿了。
  他脸色沉了下来:“还是很疼?”
  孟绪初不太舒服地动了动,按着侧腹,声音很低:“有一点。”
  他把靠枕在身前抱得很近,江骞用了些里才将手伸进垫子下,摸了摸他的胃和肚子。
  一旦他稍稍施力,孟绪初就像受不住似的皱起眉,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按。
  这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孟绪初每每疼起来,都不要命地捅自己的肚子,江骞又劝又哄软硬兼施都很难让放松卸力。
  现在怎么会这样……?
  江骞皱起眉,不再犹豫,拿出手机直接要打电话叫医生。
  嘭——
  门被重重推开,撞击门框发出巨响,硬生生阻断了江骞拨号的动作。
  孟绪初咳了声,在巨大的动静中难受地睁开眼,只见孟阔急匆匆跑进来,张着嘴气都喘不匀。
  “哥,”他脸色像被鬼缠了一样难看,“出事了。”


第69章 
  亚水市中心医院。
  夜风呼呼吹着,深夜的急救中心仍然热闹。
  孟绪初穿戴整齐从车里下来,面前就驶过一辆救护车,猛停在急诊大楼前,医护人员迅速而有条不紊地从里面抬出一位昏迷的女性,呼哒哒推着就往里面跑,后面跟着惊慌失措的家属。
  救护车挡住了去路,孟绪初视线便跟随着医生护士飞奔地脚步往急诊室里面望了眼,那里甚至比白天还要忙碌。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问孟阔:“确定死了吗?”
  “死得透透的。”
  孟阔说着带孟绪初从救护车旁边绕过去,走向另一栋楼,“现在咱们去急救中心没用了,穆海德在那边的休息室呢……尸体已经拉去停尸间了。”
  他暗骂一声:“这穆海德动作也太急了!”
  孟绪初没评价穆海德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又问:“知道怎么死的吗?”
  孟阔喋喋不休的话音突然卡顿一瞬,他对上孟绪初沉静的目光,语气低沉下来:“从二楼西侧的楼梯上摔下来,脑袋砸在楼梯角,当时人就不行了……”
  孟绪初一怔,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在那一刻变得有些恍惚,脚下也晃了下身形有些不稳。
  “哥!”
  孟阔惊呼着扶住他,满眼是欲言又止的担忧。
  ——实在是,穆世鸿这死法和当年林老师的简直一模一样。
  甚至连摔下的地方,掉落的位置,和致命伤都……
  孟阔也不敢再给孟绪初说得更细了,小心扶着他的手臂。
  “没事……”几秒后孟绪初似乎从晃神中走了出来,挣开孟阔的搀扶,自言自语般呢喃着:“也是一场因果。”
  深夜寒风把他头发吹得有些乱,急救大楼门口滚动的LED屏发出红光,映在孟绪初眼皮上像暗红的血,使他眼底的情绪更加晦暗不轻。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抬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侧头对孟阔说:“让人先去停尸间守着。”
  孟阔眼珠一转,连忙跟上孟绪初的脚步:“你是怕……怕他连尸体都不留?”
  “谁知道呢,”孟绪初垂下眼皮:“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孟阔又愤愤骂了一声,连连摇头:“疯了真是疯了,他怎么比我想的还要沉不住气!”
  “也不一定,”孟绪初说:“这么做是冒险了点,但一劳永逸。”
  孟阔无可奈何叹了声:“那现在怎么办,穆世鸿一死,咱们可就……”
  “不算太坏,”孟绪初说着声音弱了半分,松开拢着衣领的手,蹙眉按住下腹,停了半秒才把后半句话补完:“二婶不是先躲出去了吗?”
  孟阔没注意到他这点微小的举动,他手机突然震了震,传来一条消息,孟阔点开的瞬间就“艹!”了一声。
  “——于柳她西来医院了!”
  孟绪初表情终于变了变:“不是让她好好躲着吗?”
  “谁知道她哪里来的消息啊,”孟阔看上去也快抓狂了,“就刚才,先咱们一步到的!”
  孟绪初立刻加快脚步往前走,脸上溢出一丝计划被打乱的烦闷,半晌皱着眉摇摇头:“算了,好歹这里是医院。”
  两人用最快的速度上了楼,这是一栋转为VIP病人修建的疗养性质的大楼,内部装潢与豪华酒店无异,一路上都相当安静,没有人经过。
  穆海德的休息室前站着四五个保镖,见到孟绪初过来没有丝毫阻拦,反而自然地让开一条道,似乎主人早就在里面等候多时。
  门内隐约传出争吵的声音,孟绪初拉开休息室门的一瞬间,就有一团黑影踉跄着往他身上砸过来。
  ——是于柳。
  她显然是在扭打中被摔过来的,打她的人用了大力气,砸到孟绪初身上的力道不小。
  孟绪初猝不及防没来得及闪躲,就被她曲起的手肘戳到小腹,当即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哥!”孟阔紧张道。
  这一声惊呼引起了周遭的注意,于柳猛地抬头,看到孟绪初的瞬间眼神都闪了闪。
  她整个人狼狈不堪,头发凌乱,嘴角还带着新鲜的伤口,耳环掉了一半,深绿色的连衣裙皱皱巴巴,无言地抓紧了孟绪初的手臂。
  孟绪初没有挣开她,只反手对孟阔摆了摆,示意他不用惊慌:
  “没事。”
  他拉着于柳一起站了起来,休息室内,一直跟在穆海德身边的老管家收了手,退回穆海德身后。
  他穿着一如既往的棉布衬衫,身形挺拔,和穆海德差不多岁数,身手却明显矫健许多。
  显然他刚才是依照穆海德的命令,在对于柳施加“微小”的惩罚。
  穆海德端坐在沙发上,两手虚虚搭着拐杖,见了孟绪初微微笑着点点头:“绪初,你来得比我预计中要晚一点啊,怎么,路上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孟绪初说,“只是车开得比较稳当,毕竟——”他抬了抬眼:“我也怕再出一回意外。”
  穆海德直视孟绪初的眼睛,眼中满是慈爱的目光,听到这句话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那确实得注意安全。”
  这间休息室很大,孟绪初不再跟他周旋,径直越过茶水区向穆海德走去。
  孟阔合上门,带着于柳紧跟了上去。
  孟绪初在穆海德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两条长腿交迭着翘起,手腕随意搭在大腿上:
  “只是可惜我虽然来得晚,还是撞见了您和二婶不愉快的场面。”
  “诶,”穆海德笑着摇了摇手:“没到那一步,有些分歧罢了。”
  “什么分歧?!”于柳冲上前,赤红的眼睛瞪着穆海德:“分明是你要一手遮天!”
  她似乎气急了,衣服头发都忘记了整理,顶着一张化了妆的脸对穆海德怒道:“世鸿他尸骨未寒,你居然要立刻火化!如果我不是赶过来了,你准备又故技重施给我一盒骨灰吗?!你做梦!”
  穆海德脸上的笑退了下去:“弟妹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人死不能复生,不火化难道等着他腐烂发臭吗?你忍心看着世鸿一点点烂掉?”
  “我呸!”于柳唾骂:“一个招数用这么多年你都不腻吗?!”
  “你要不是心虚,为什么要收了我的手机,为什么要指示那个老不死的来打我!”她尖叫着:“这次你别想再动什么手脚!”
  “我要报警!尸体我要留着做尸检,我要告你杀人,你用杀林承安一样的手法杀了我——”
  啪!
  穆海德暴起,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
  于柳被扇得重重摔倒在地上,额角撞到在茶几边缘发出好大一声响。
  剎那间,室内安静了一瞬,像在那瞬间被抽掉真空一般,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了半秒。
  好在于柳只是被撞晕了几秒,不一会儿又徐徐睁开眼,撑着地面晕晕乎乎坐起来。
  有几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侧脸往下滴,她抬手摸了下,看见了一手的血。
  “啊!”于柳惊呼一声,又吓得差点晕过去。
  孟绪初叹了口气,起身想要扶她起来,刚弯下腰就被老管家钳着肩膀摁到了地上。
  老管家年轻的时候显然也是练家子,随手一按力道都不小,孟绪初来不及躲,膝盖重重磕到地面。
  但这个疼痛只能算作微乎其微,因为被推搡的时候大概抻到了哪里,肚子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孟绪初眼前黑了一瞬,按住下腹,死死咬着嘴唇,也没能忍住一声闷哼,颈侧青筋都绷了起来。
  孟阔也被这一下搞懵了,没想到穆海德的人这么不讲武德,反应过来后当即暴跳如雷:“我艹你爷爷的爹!”
  他一把冲过去抓住老管家的手,“你丫的碰谁呢?!啊!谁他妈让你动手的,想死吗!!”
  说着就揪住管家的衣领扭打起来。
  嘭——
  房门再次被撞开。
  五六个黑衣保镖鱼贯而入,迅速将两人分开,再一剔管家的膝窝,反拧胳膊直接将人按到地上。
  “卧槽,卧槽!”
  孟阔揉着肩膀从人群中挣出来,不可置信盯着地上被钳制住的老管家:“你丫身手不错啊……”
  要不是人来得巧,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打不赢。
  穆海德一直在后方冷眼观战,见室内一下涌入无数生面孔,才终于变了变脸色。
  江骞从人群走出来,比那些黑衣保镖还要高出一些,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衬衫,两边衣袖卷起,着装比任何人都随意,气质却格外冷冽。
  “骞哥,你敢不敢再来晚一点!”孟阔在后面嚎叫着。
  江骞一摆手,保镖们就会意地让开位置,连带着孟阔也被挤到了一遍。
  于柳恍恍惚惚看见终于来了救兵,多年养尊处优的阔太太本能让她习惯性伸出手,颤颤巍巍叫江骞过来扶自己。
  下一秒,却突兀地扑了个空,差点一骨碌又撞到茶几上。
  “啊?”她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只见江骞径直从她身边经过,在孟绪初面前蹲了下来。
  “怎么样?”他揽着孟绪初的腰,很轻地将他往身前带了带,“伤到哪里了?”
  孟绪初撑着江骞的手臂缓缓直起腰,垂着眼睛摇了摇头。
  只是他的脸色比撞破了头的于柳还要吓人,白色一点血色都没有,衬得乌黑的睫羽都像沾着水汽,没有丝毫说服力。
  江骞差点没收住音调:“他打你了?”
  气势暴戾得就像立刻要起身把穆海德从窗口扔出去一样。
  孟绪初连忙按住他的手背,低声道:“别动手。”
  江骞一顿,眼神动了动,像被什么东西找回了理智,快要爆发的盛怒勉强压了回去。
  他用力握了握拳,终于还是呼出了一口气,搂着着孟绪初的腰,小心地扶他坐回沙发上。
  于柳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晃过去又晃过来,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
  她不可思议看着眼前的一切,愣愣道:“打、打的是我啊……”
  最后还是一个有眼力见的保镖过来搀了她一把,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去沙发上。
  大门再次合上,其他保镖也松开了对老管家的钳制,用力把他往穆海德身边一推,他才踉跄两步地扶着桌椅站起来。
  穆海德杵着拐杖缓缓在地面敲了两下,环视着室内乌泱泱的一圈人,夸张地笑了起来:
  “来趟医院带这么多人,不适合吧绪初?”
  他说着又将视线移到于柳身上,目光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狠意。
  他往前一步,于柳就本能地一瑟缩,像是终于从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似的,一骨碌爬到孟绪初身边,扒着孟绪初的膝盖。
  “绪初……绪初你帮帮我……”她睁着通红的双目,仿佛把孟绪初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能让他对尸体下手啊!”她眼角流出泪,声音像被碾碎过一样颤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要是连尸体都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们把我手机收走了,你帮我,你帮我报警……”
  穆海德皱了皱眉,老管家见状就要上前,却被几个保镖死死拦住。
  孟绪初弯下腰,问于柳:“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
  “我都给你!”于柳像是抓住了曙光,哽咽道:“你想要的,你想知道的,我统统告诉你,全部都告诉你!还有那个证据——”
  最后两个字仿佛平地一惊雷,孟绪初眉心倏而一跳。
  穆海德直接变了脸色,他瞳孔剧缩,短暂的片刻内在脑海里飞速搜索着有什么他遗漏过的,可以被充作证据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半晌他眯起眼,狐疑而又警惕地看着于柳:“你能有什么——”
  于柳一哂:“这么多年为你这种人卖命,我们还不得留点自己保命的东西吗?”
  穆海德咬紧了牙冠,这种被模糊不清的东西掣肘的滋味让他极为恼怒,他捏紧拳头朝于柳逼近一步,窗外却突然响起了警笛。
  他猛地顿住,不可置信看向于柳:“你什么时候……”
  孟绪初淡淡接过话茬:“是我做的。”
  穆海德一怔,而后猛地想通了。
  难怪今天一开始孟绪初只带着孟阔出现,难怪那个姓江的从来都对孟绪初寸步不离,今天却迟到了那么久。
  他嗤笑着出声,既像是被气笑了,又像是搞不懂孟绪初这么大费周章的意义。
  “你不会真以为叫警察来就有用了吧?”
  穆海德很清楚现场和尸体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干,甚至算得上驾轻就熟,就算警察来也只能按部就班地调查,光是时间就会耗费不少。
  而在此期间他几乎不会受影响,只要他能自由活动,有充足的空间协调运作,保全自己根本不成问题。
  孟绪初仿佛也看穿了他心里的念头,点了点头:“所以我报的是故意伤人。”
  穆海德倏而一滞,紧接着脑子里轰的一响。
  不远不近的地方,孟绪初低下头,对于柳说:“去验伤吧二婶,只要你不谅解,他至少要在里面待两三天,那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
  穆海德几乎倒退了半步,不敢相信孟绪初居然会用这种手段,用这种手段将他控制住,让他在最关键的几天内陷入完完全全的被动。
  孟绪初对于柳笑了笑:“二婶,你会谅解吗?”
  于柳怔愣地望着孟绪初,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室内冷白的光线照得孟绪初脸颊雪白,睫毛映在眼底的阴影很深。
  于柳不自觉颤抖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还未干涸的血,猩红黏腻的血液刺痛了视网膜,也让她猛地惊醒过来。
  啪嗒——
  两滴眼泪砸在手上,她哭着露出一种近乎狂喜的笑容,转头狠狠盯住穆海德。


第70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于柳跟着孟绪初从警局出来,仰头看到天空的时甚至有些恍惚。
  现在还是清晨,淡青色的雾气笼罩在天际尽头,像一种很薄的纱,光线其实不甚明亮,却刺得她眼皮一阵灼痛。
  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太阳,于柳突兀地想到。但无论有没有,这个时间离它从地平在线升起来都还差一会儿。
  她就又垂下了眼睛,感到身体和灵魂都比往日轻,是一种从噩梦中醒来,又恍惚还在做梦的不真切的感觉,脚下好像踩着柔软的棉花,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啊……原来至亲去世是这种滋味,不像真的,大悲过后世界仿佛颠倒了过来。
  她眨眨眼,僵直的视线从自己高跟鞋的鞋尖往上移开,掠过沥青地面,越过台阶,停在孟绪初的身上。
  他的背影还是一如既往高高的,瘦条条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踩在宽阔坚固的地面,稳稳当当不疾不徐,只有衣摆时而随风晃动。
  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甚至不去确认于柳有没有跟上。
  肩膀被撞了一下,于柳猛地回过神。
  孟阔站在她身边,手插在裤兜里,冲她使了个眼色,“杵着干嘛?走啊。”
  于柳不由地敛下视线,点了点头,“好……”低眉顺眼地跟上了孟绪初的脚步。
  孟绪初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这栋房子于柳来的次数甚至还比不上穆蓉,一切装潢都很陌生,但灯点得极亮,像要把每一处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似的。
  孟绪初走在前面,于柳就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直到上楼前,孟绪初才终于第一次回头。
  他站在楼梯口,微微侧过半边身体,明亮的光线下,侧脸显出一种玉石般冷白到极致的光泽,视线在于柳身上淡淡扫过,问她:“你是要先收拾一下,还是现在说?”
  这种平淡的口吻让于柳又是一阵恍惚。
  她透过孟绪初漆黑的眉眼,看到他身后蜿蜒绵长的楼梯,仿佛那洁白的瓷砖上,又开始漫出鲜血。
  先是一点点从缝隙里、从底座的尖角渗出,紧接着开始蔓延,一大片一大片晕染开,像由一丝细弱的血线疯狂滋养生长,最终绽放成猩红刺目的血色蔷薇。
  这种画面她见过不止一次。
  昨晚和穆世鸿最后一次通话时,她就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和一种即将失去无法挽留的恐惧。
  这种恐惧迫使她违背穆世鸿的叮嘱,悄悄赶回了穆家老宅。
  于是她看到了和曾经那场“意外”近乎完全重合的一幕——穆世鸿躺在地上,开合的嘴里不断冒出血泡,血迹从他脑下晕开。
  那朵鲜血浇筑的暗红色的花朵,和当年林承安身上流出来的,就连蔓延的痕迹都仿佛一模一样。
  记忆里陈旧干涸的血迹,和眼前新鲜的、滚烫的、腥甜的血重合,于柳恍惚听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她脚下一软,蓦地跌坐下来,孟绪初家地面擦拭得一尘不染,反光让她头晕目眩,她甚至忍不住开始牙齿打颤,捂住嘴发出压抑的抽噎。
  她没有开口,孟绪初却好像能察觉到她此刻的反常是为了什么,眉心微动,继而偏头敛下眉眼,是种强自隐忍的模样。
  好半晌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气,冲孟阔使了个眼神。
  孟阔会意,连忙将于柳扶了起来。
  于柳泣不成声,要靠压着孟阔的胳膊才能站稳:“不、不用了……”
  四下寂静,屋子里只有她难以自抑的抽泣声。
  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糟糕,虽然身上的伤都做了处理,但头缠着纱布,衣服没换,手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换成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自己以这种模样示人。
  但现在……现在好像也没关系了。
  “就现在吧,我怕……”她苦笑一声,抬起通红疲惫的眼睛:“我怕再不说,我就说不出口了。”
  孟绪初不再看她,也没有多说,轻轻点了点:“好。”转身上了二楼。
  于柳跟着孟绪初进了会客室,这里没开灯,视野比楼下差一些,靠窗的地方放着几把椅子和几张小小沙发,中间有一张不大的实木圆桌,都是很简单的陈设。
  孟绪初走在前面,坐下时动作略有停顿,而后弯腰撑着沙发的扶手坐了下去,他抬起头看了于柳一眼,于柳便会意地在他对面坐下。
  江骞端着两只水杯进来,一杯热茶放到于柳面前,另一杯直接塞进了孟绪初手里。
  孟绪初低头,嗅到淡淡的蜂蜜的甜香,他慢慢喝了几口,头也不抬地对于柳:“说吧。”
  于柳张了张嘴,紧跟着又闭上,略看了眼一旁的江骞,这个人无论从外形到气场都相当有存在感。
  江骞对上的她的视线,眼中没有半点波动,非但没有识趣离开,反而径直在孟绪初身边坐了下来。
  于柳就又为难地看向孟绪初。
  孟绪初从氤氲的热气里抬起头,将水杯捂在掌心里,淡淡道:“他没关系。”
  于柳愣了一下,眼珠思索般地转了转,而后点点头:“好,好吧……”
  她舔了舔嘴唇,姿态难得有些拘谨:“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于柳端起茶杯,长久地看了一会儿孟绪初的脸:“穆海德杀了林涧和又指使你二伯杀了林承安,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
  她说:“这些日子你处心积虑,大费周章,不就是想弄清楚个缘由吗?”
  孟绪初垂着眼睫,视线凝聚在手中的水杯上,指尖若有若无地沿着杯壁描摹,“当初他们创业,是借用的林家的资金,集团成立后,林老师的威望也一直高于他,他心有不满我是知道的。”
  他声音很轻:“但只凭这一点不至于背上两条人命。”
  于柳突兀地笑了:“你以为真的只有两条吗?”
  孟绪初眉心一跳。
  于柳摇头轻哂:“先说林涧吧。”
  “当年她和穆海德结婚后不久,有一次假期,和林承安一起去登山,出了意外摔下来,被叶国梁救了。这些年你一直帮穆海德接济叶国梁,应该很清楚吧?”
  孟绪初不置可否:“然后呢?”
  “那你知不知道,因为那次事故林涧受了很重的伤,身体一直很不好?”于柳反问。
  孟绪初没说话,暗自回想了一下。
  毕竟林涧去世的时候,他都还没有出生,一切也都是很久以后从旁人的只言词组中拼凑而来的。
  关于林涧的身体状况,他恍惚记得,好像确实不太好。
  “其实身体差点也没什么,”于柳说:“反正家里有钱,好好养着就行——但偏偏不久后她就怀孕了,她那个身体,哪里还受得了生一个孩子?”
  她状似惋惜地摇了摇头:“但穆海德很希望有自己的儿子,林涧本身也喜欢小孩,再加上爱穆海德,一上头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坚持要生,林承安怎么劝都没用。”
  “也就是因为这事,林承安开始对穆海德有芥蒂了。毕竟如果不是穆海德表现出对亲生儿子那么大的渴望,林涧也不会铤而走险。别人不心疼,林承安心疼啊,那可是他亲姐姐!”
  孟绪初眼珠动了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后来那个孩子是不是没保住?”
  于柳一挑眉:“你知道?”
  孟绪初随口嗯了声:“我知道穆庭樾是他们收养的。”
  于柳表情却古怪地变了变,她眯了眯眼回过味似的嗤笑一声:“还真是个老狐狸。”
  “要真是这样倒好了。”她说。
  然后迎着孟绪初狐疑的表情接着道:“整个孕期林涧都是在医院里过的,但就像你说的,最后还是没养好,早产加难产,孩子生下来内脏都没发育全,保温箱里没待两天就走了。”
  “林涧难过得不行啊,每天都哭。然后……大概过了一两个月吧,”于柳仰着头回忆:“穆海德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没人要的弃婴,看林涧那么思念夭折的儿子,就替她收养了一个。”
  “林涧感动得不行,母爱转移对抱养的孩子异常的好,比亲生的还上心。本来家里有保姆不用她操心,她还是亲力亲为把孩子带到了四岁,那就是庭樾。”
  孟绪初五指微微收紧。
  直到目前,于柳所说的都是他大概能猜到的事,但他心里却腾起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从心底深处迸发,愈演愈烈,越来越清晰,逐渐从错觉化为实质。
  玻璃杯的棱角硌着指腹,微微的痛感让他绷紧了神经。
  “……然后呢?”
  “然后啊……”于柳叹了口气,神情变得有些颓然。
  “可能是有了盼头,那几年林涧身体还好些了,身体好了人就有精神了呀,就会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不会注意的事。”
  “比如——”
  她突然抬眼,视线如同一把利剑刺向孟绪初。
  “庭樾和穆海德越长越像了。”
  杯中水猛地一荡,大半洒到孟绪初手背上。
  江骞立即握住孟绪初的手,将水杯从他手里抽走,拿纸巾给他擦拭手背。
  蜂蜜水带着糖浆黏糊糊的,孟绪初却像没感觉一般,不可置信地盯着于柳。
  江骞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忍住喊了一声:“宝贝?”
  可孟绪初还是没反应。
  江骞不得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喊了他几下,孟绪初才恍惚回神,手指不自觉地按了按肚子。
  他脸白得像一张纸,让于柳也顿了一下:“还听得下去吗?要是到这里就受不了,后面你大概也不用听了。”
  昏暗的光线下,孟绪初脸白得不正常。
  他颤抖着呼了口气,松开手,向后缓缓靠在沙发上:“你继续说就是了。”
  于柳细眉挑了挑,“行吧。没错,穆海德出轨了,抱回来的弃婴,其实是他和小三的——”
  “可是我看过亲子鉴定。”孟绪初用确定的语气:“穆庭樾和穆海德没有血缘关系。”
  被突然打断,于柳也不恼,反而有些同情地看了孟绪初几眼。
  “绪初啊,你瞧着也是个聪明人……”她缓缓道:“但你也太相信自己看见的了。”
  孟绪初眉心倏而一跳。
  于柳上身微微前倾,靠近道:“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三十多年都过去了,那些还能被你看见的东西,究竟是你自己找到的,还是有人想让你看到的?”
  孟绪初似乎猛地怔住了。
  他凝视了于柳足足好几秒,才仓促地移开视线,胸膛不定地起伏几下,又被自己狠狠忍住,下颌绷紧出坚硬的线条。
  这副模样让于柳也不忍再看,嫌恶地啧了声:“说到底,那老东西也真是个变态啊,不仅要去外面搞女人,还要把私生子拿给原配带,看着原配蒙在鼓里对孩子掏心掏肺的好,他爽得不得了。”
  “好在林涧虽然软弱,但也不是那么愚蠢。”于柳仿佛宽慰般补充道:“很快她就弄清了这件事,要和穆海德离婚来着,本来协议都拟好了。”
  “——只可惜最后关头又发现一件事。”
  孟绪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似乎在竭力忍着什么,手指握紧得发白:“什么?”
  “你知道穆海德出轨的对象是谁吗?”于柳问。
  他怎么会知道?!
  孟绪初呼吸急了一下,他那个时候都还没出生!
  可是紧接着他就顿住了,难道于柳就不知道他那时候没出生吗,明知如此还要多此一问,当然是有原因的。
  果然,于柳接着道:“你知道的,你至少听说过。”
  孟绪初表情登时一片空白,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极度荒唐的猜测。
  江骞显然也猜到了,握着孟绪初的手紧了两分。
  他意识到后面的内容可能会在孟绪初心里引起巨大的波动,紧张地看向孟绪初,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甚至想直接打断于柳。
  但显然不可能。
  孟绪初不可能允许让真相只停留在这个阶段。
  于是,安静的室内,于柳的声音轻轻回荡起。
  “——叶国梁,不是有个出去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女儿吗?”
  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
  江骞闭了闭眼,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孟绪初手,而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孟绪初掌心的湿冷,和那一瞬间猛烈的颤抖。
  “穆海德强|奸了她,把她关起来,让她剩下了一个孩子,再把孩子拿去给林涧带大,给他取名叫穆庭樾。”
  “所以林涧以为的出轨其实也不是出轨,是穆海德这个畜生糟蹋了人家清白姑娘,还是她恩人的独生女。”
  于柳平静叙述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每一个都像敲在孟绪初心上,最终她叹了口气。
  “林涧当时就疯了。”
  她说:“她那时候应该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吧,觉得都怪她自己,如果她没有去登山,就不会受伤,叶国梁也不会阴差阳错救了他们,那个女孩子也就不会被穆海德看见,世界上就会少一个收到伤害的女孩子。”
  “所以她整个人直接垮了,从精神到身体,最后当然只有被穆海德解决掉的份。”
  “可惜叶国梁还傻乎乎把穆海德当好人呢,以为他能帮自己把女儿找回来,几十年如一日帮穆海德保守着编出来的秘密。”
  于柳摇着头:“他女儿怎么还可能找得回来呢?她刚生完孩子就被穆海德处理掉了。”
  孟绪初只觉得手指都在发颤,不知道要怎么忍耐才能维持最后的理智。
  “这么多事,”他声音夹带着极度压抑后的哽咽:“这么多事,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知道吗?”
  “当时只有他们两兄弟知道啊。”于柳似乎也很无奈。
  “林涧不想让弟弟担心,很多事情都没告诉林承安。而且那时候正是公司上市的关键时期,也不知道是不是穆海德故意的,总之林承安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十天里有九天都在天南地北地跑着。”
  “穆蓉就更不用说了,”她嗤笑一声:“她忙着跟那个姓白的穷小子谈恋爱,未婚先孕闹着要结婚,还离家出走,根本没注意到林涧。”
  于柳看向孟绪初,眼里竟然带上了一些怜悯:“再说,穆海德一直在外人装得多好啊,三十年了,叶国梁都还觉得他是大好人呢。”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既要里子还要面子,坏事做尽后最喜欢的,就是看让人蒙在鼓里把他当成圣人,对他歌功颂德感恩戴德。”
  “当时林承安死后,他趁你势单力孤逼你和庭樾联姻,怎么不是想看你为他养老送终的样子呢?不光你——”于柳说:“林涧是,叶国梁也是,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等大家回过神来,林涧已经‘自|杀’了。”
  她自顾自说着,也没发现孟绪初那边已经很久没发出过声音。
  “不过那个时候林承安势大,穆海德有忌惮,处理得也比较仔细,还专门找了叶国梁来当人证。林涧本来精神就不好,‘自杀’倒也不是不可能,总之查不出什么,只能认下了。”
  “但林承安不信啊,”于柳笑笑:“就像你怎么都不肯相信林承安是意外死亡一样,他也不相信自己姐姐会自|杀,所以就开始自己调查。”
  “只可惜他是个好人,”于柳哀叹道:“没你这么心狠,也没你那么豁得出去,对穆海德这种混蛋,他是斗不过的。”
  “够了。”孟绪初冷冷打断。
  他闭着眼,睫毛颤动得很厉害,整个脊背都像是绷紧了一般,说话的气息很弱,却又带着一股韧劲。
  “你之前说的,留下的证据,是什么?”
  三十年过去了,那个还可以把穆海德绳之以法的证据。
  “证据吗?”于柳恍然地眨眨眼,像是终于从漫长的叙述中走了出来。
  她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又把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垂眸看着孟绪初:“你很快就会有了。”
  说完,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江骞下意识要阻止,却被孟绪初拦住手臂。
  孟绪初的身后,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户。
  冬日光|裸的树枝凌乱地直戳向天空,好像把天刺破了,渗透出几丝微光从树梢的缝隙滑落进窗沿,又落到孟绪初的眼睛上。
  他手很冷,拦在江骞手臂上,像刚从冰封的山林里取出来的冰,很用力,很用力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然后他慢慢弯下了腰,肩膀开始抖得很厉害,却死死咬着嘴唇一滴眼泪也不肯掉。
  江骞心里一慌,连忙蹲下来捧住孟绪初脸,“没事的,没事的宝宝,可以哭的……”
  他一遍遍轻声哄着孟绪初:“现在没人了,可以哭的,没有人看见……”
  但孟绪初就像跟自己作对一样,双眼通红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在上面烧出一个洞,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线。
  “别、别这样……”江骞心都碎了。
  他不断揉着孟绪初的手心和眼尾,痛苦和心疼逐渐无法压抑:“别这样宝贝……”
  下一秒他手背砸上一滴温热的液体。
  他以为那是孟绪初终于忍不住掉下的眼泪,然而垂下眼却看到一片猩红。
  并在那一滴之后,紧跟着越滴越多。
  江骞脑子里轰的一声。
  孟绪初也看见了,他平静地抬手擦了擦脸,又捂住鼻尖,但是没有用,仍然有血源源不断冒出来。
  他不得不抬起手,对上江骞近乎心神俱碎的眼神,惨淡地笑了笑。
  “江骞,我可能……你别吓……”
  话甚至没说完,他眼里的光就暗了,像失去所有支撑,轻飘飘倒了下去。


第71章 
  孟绪初像坐都坐不住似的跪倒在地上。
  江骞只来得及将勾住他的腰,在他倒下的瞬间把他拉进怀里。
  孟绪初就连撞进江骞怀里的力道都是轻飘飘的,像根本没什么重量,被江骞很轻易地抱住。
  江骞仿佛心跳都停了一瞬,手脚在那剎那不听使唤,好一会儿才勉强控制住情绪,轻轻捧起孟绪初的脸。
  孟绪初脸颊被血迹染花了,闭着眼眉头蹙得紧紧的,全身都在无意识地打着寒战,颈侧皮肤泛红发烫。
  这种状态很不对劲。
  江骞顿了顿,立刻探上他的额头,体温果然不正常的高,不知道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孟阔见于柳走西后风风火火跑进来,“不是,哥,就这么让她走了能行吗,咱要不要——”
  他话音戛然而止,紧跟着爆发出一声“卧槽!”。
  “怎怎怎么了这是?!”
  他几乎是脚下一软飞扑了过来,看到孟绪初惨白的脸上晕着大片血迹,差点也跟着一起晕过去。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趴在孟绪初身边大声喊了几声:“哥?哥!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卧槽那婆娘到底跟你说了啥啊!”
  可无论他怎么喊,孟绪初就像睡着了一般毫无反应,孟阔一怔,心脏沉沉下坠,拉着孟绪初的手,跌坐在远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在江骞还算镇定镇定,用力把孟阔的手从孟绪初手腕上掰开,推一把他的肩膀:
  “去开车,送医院!”
  孟阔却有点吓傻了,双眼僵直地盯着孟绪初脸上的血。
  江骞厉声道:“去啊!”
  这一声没收住力,直接把孟阔吓得一激灵,抖着肩膀回过神来。
  他惊恐地看看江骞,又看看孟绪初,才终于像找回了理智,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江骞也没停着,搂着孟绪初肩,倾身从沙发上揪下一张毛毯,裹在孟绪初身上就要抱他起来。
  刚动了一下,恍惚听到怀里发出一丝细微的呻|吟,江骞动作猛地顿住,低下头,看见孟绪初眉头皱得更紧了,睫毛一个劲地颤,仿佛连这种轻微的颠簸都受不了。
  江骞心里一惊,像有什么东西高高悬起了他的心脏,让他极为克制的喊了一声:“宝宝?”
  孟绪初眼珠动了动,继而艰难地睁开了眼。
  江骞又惊又喜,立即俯下身将他抱住:“宝宝?宝宝听得见吗?”
  孟绪初应该是晕了一会儿,现在又慢慢恢复了点意识,几秒后,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江骞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往回落了些。
  他将孟绪初小心搂在怀里,惊魂未定的:“刚才是怎么了?哪里难受?还能不能说话?”
  其实是能出声的,但孟绪初觉得很累很累,好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勉力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忽然他轻轻喘了一声,而后用力闭上眼睛,仿佛所有疼痛都在这一刻回归身体,让他本能地扬起脖子,用手死死按住肚子。
  哔哔!
  楼下传来喇叭声,江骞猛地回过神,立即抱起孟绪初用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汽车在公路上飞速行驶,孟阔扒着方向盘,油门一踩到底,手心都溢出冷汗。
  后座上,江骞紧紧搂着孟绪初。
  孟绪初没有再晕过去,却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像一只煮熟的虾米似的,在江骞怀里蜷缩成一团。
  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脸上的血迹也被汗水晕开,顺着脖颈丝丝缕缕往下淌。
  他仍然有些流鼻血,江骞就托着他的后颈一遍遍帮他擦掉。
  这时候已经无暇顾及形象了,孟绪初连意识都是断断续续的,一会儿能看清江骞的嘴唇,一会儿又像飘去了云端;上一秒还能捉着江骞的手指,下一秒就只能挣开紧紧抱住肚子。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只有疼痛永远存在。
  剧痛让他无意识掐着肚子,用力到像要把那层薄薄的皮肉戳破。
  江骞不得不将他青白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再把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去,“肚子很疼吗?”
  孟绪初双眼失焦地盯着江骞开合的嘴唇,轻轻眨了眨眼,滚烫的泪珠就顺着眼尾滑落,滚到江骞指尖上。
  这一滴泪水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委屈,江骞碰到了,连带着心脏都被扯得酸涩发胀。
  他亲了亲孟绪初汗湿的额头,哑声道:“没事的,不怕啊宝宝,很快就到医院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厚毛毯将孟绪初紧紧裹住,却还是无法阻止孟绪初不断打着寒颤。
  “不怕,不怕,我们再坚持一下……”
  孟绪初脊背绷得很紧,怎么都无法放松下来,难受狠了还会呛咳干呕,江骞怎么安抚都没用。
  终于,他忍不住抬起头,压着怒意问孟阔:“还有多久?!”
  孟阔汗出得不比孟绪初少,掌心一片湿滑甚至连方向盘握在手里都打滑,哆哆嗦嗦念叨着:“就快了就快了……”
  “前面转个弯就到了……”
  衣领被用力拉了下,江骞颤抖着垂下头。
  此刻天光早已大亮,汽车在路面飞驰,斑驳树影也在孟绪初脸色飞快闪动着。
  江骞看到孟绪初嘴唇已经白到发青,手指揪着他的衣领不断颤抖。
  孟绪初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只是僵了半秒,而后脊背战栗一瞬,猛地弓起上身呛咳出一口血丝。
  ·
  中心医院急救中心。
  孟绪初几乎是一路开着绿灯被推进了抢救室。
  大门砰地一关,护士把两人拦在门外:“家属请冷静!”
  孟阔跟着跑了一路,到门口差点跪下来,给护士一个磕头大礼,吓得人家连连后退两步,又和江骞一起把他搀起来。
  “护士……护士小姐,”孟阔拉着护士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哥他到底怎么了?”
  护士连忙安抚:“您先别着急,冷静一下,患者他——”
  正说着,手术室门又被打开,医生拿着单子走出来,孟阔眼前一晃,就见江骞越过他径直到了医生面前。
  医生脸色很难看,说话带着怒气:“怎么这么久才来医院,阑尾炎都快穿孔了!不疼的吗?!”
  孟阔跟过来:“阑、阑尾炎?可是他都吐血了,还流鼻血!”
  “那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粘膜破裂!”医生语速飞快,末了又吸了口气,郑重道:“这个已经在止血了,现在重要的是阑尾炎的手术要马上做,万一穿孔腹腔感染就麻烦了,你们哪个来签字?”
  孟阔连忙:“我——”
  刚吐出一个字就见江骞直接从医生手里拿过单子,低头二话不说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把纸笔交还给医生,总是冷静的面容终于在这一刻露出难以控制的紧绷,极其郑重地说:“麻烦你了。”
  医生点点头:“放心。”
  说完不再停留片刻,直接转身回了手术室,大门又再一次无情地合上。
  孟阔搓了把脸转过身,问江骞:“到底怎么回事,于柳跟他说什么了?刺激成这样?”
  江骞没说话,微微低垂着头,在手术室外的白光下,眉宇间阴影极深,下颌也紧紧绷着。
  孟阔等了半天不见人说话,一气之下就要去找于柳问个明白,愤愤往外走。
  “站住。”江骞冷冷道。
  孟阔脚步猝然停下,气得要命又不得不回头。
  江骞叹了口气,缓缓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半晌,声音很低地开了口:“她把穆海德杀了几个人,怎么动的手一五一十全说了。”
  孟阔怔住:“什、什么?”
  什么叫杀了几个人?……不就是林老师和……
  孟阔心里猛然一惊,继而感到脊背发凉。
  难、难道还有更多吗?
  他身上开始冒出冷汗,挪动着步子靠近江骞,指尖在恐惧和愤怒的双重压力下发着抖。
  “这话、什么意思?”
  良久,江骞抬头,灰蓝的眼睛像一潭深水,岑冷、哀伤,再看向孟阔时带着无尽惋惜与遗憾。
  ·
  深夜,十一点。
  走廊的灯暗了,病房里开着一盏落地灯。
  光线不亮,但源源不断散发着暖橙的光,均匀柔软地铺洒在孟绪初脸上,将他苍白的脸颊映出些许柔和的色彩。
  薄薄的眼皮下,他眼珠动了动,睫毛轻颤着睁开了眼睛。
  江骞就在他身边,勾着他的一根手指,垂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上还是白天那件衬衫,显然是一步也没离开过。
  孟绪初有一瞬间的晃神。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手术里醒来,睁眼就看到江骞。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让他不自觉地静默了一会儿,甚至忘记叫江骞一声。
  直到腹部的疼痛卷土重来,他才皱了皱眉,手指下意识收紧。
  江骞在微小的动静下猛然惊醒,对上孟绪初的眼睛又微微松了口气。
  “醒了?”他俯下身,很轻地摸了摸孟绪初的脸。
  孟绪初脸色依旧苍白,但至少比下午痛到干呕的样子好了不少,就是看上去不太有精神,迷迷糊糊的。
  江骞心里百味杂陈,莫名鼻尖发酸,轻声问:“什么感觉宝宝,有没有不舒服?”
  孟绪初人还是晕乎的,像躺在软绵绵的云朵上没有着落,肚子的疼痛一明显,他也就忘记了忍耐,喃喃道:“痛……”
  “刀口痛?”江骞问。
  孟绪初点了点头,“里面也痛……”
  他嗓子是哑的,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又像是只要出声就会扯到伤口似的,声音放得极轻,听上去就更加委屈。
  江骞隔着被子摸摸他的肚子,“现在知道痛了?”
  他又生气又心疼,佯装生气音量没有太收着:“当时痛那么久怎么不知道吱声?”
  孟绪初不说话了。
  他像是被说愣了,定定地看着江骞,然后就垂下眼睛偏过头,嘴角微微下拉,仔细看眼睛好像有点红。
  江骞一滞,脑子里嗡的一声,心瞬间提了起来,原本还想假意说孟绪初几句,好让他别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也都悉数抛去脑后。
  “怎、怎么了?”江骞捧起孟绪初的脸,低头去看他的眼睛,顿时慌了:“真哭了?!”
  “不是、宝宝我不是……”他连忙揉揉孟绪初的侧脸,语无伦次的:“我不是怪你……”
  “不哭啊宝宝……痛得很厉害吗?”
  “……没有,不是大病,就是阑尾炎拖的时间有点久,差点穿孔,我太着急了……”
  江骞简直快疯了,先前告诉孟绪初“没关系可以哭”的人是他,现在让孟绪初不要哭的人也是他。
  明明孟绪初的眼泪没有掉下来,可江骞这才发现,原来他就连孟绪初眼睛红一点都受不了。
  “完了。”
  病房里回荡起江骞手足无措的声音:“完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没有哭,是疼痛刺激眼周皮肤红肿
  小江:嘴比金刚石还硬


第72章 
  两天后,雨天。
  亚水市的冬季并不漫长,往往临近过年时已经趋于温暖,今年却是个例外。
  小雨一连几天连绵不绝,从来没有下大,也从来没有真正停止。
  孟绪初站在窗前,出神地凝望着外面的街景。
  病房里电视开着,像是为了不让空间显得过分寂静,随意停在一个频道,充当背景音。
  这间房楼层很高,可以看到广阔的天地和尽头的一线海岸,目之所及皆辽阔浩荡,云层却是灰色的。
  终年青翠的树叶在寒雨侵袭下变成沉甸甸的深绿,向下低垂着叶片,偶然坠下一滴雨珠溅落在行人的伞上,而行人撑伞的身影化为很小的一点。
  孟绪初的视线随着形形色色的伞面晃动,眼珠在自然光下呈现出玻璃珠一般剔透的质感。
  窗台上手机显示通话中,孟阔的声音从略显吵杂的地方传来:
  “……总之你就在先医院好好待着,别操心了,万事都有我和骞哥不是?”
  “也不是不让你过问,主要你那身体不抗造啊,医生也说忌忧思伤神,咱起码得遵医嘱吧?”
  孟绪初没回话,手撑在窗台上借力活动腿脚。
  他现在就是在遵医嘱,医生说多走动有助于恢复,他就从房间到走廊走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小腿有点发胀。
  孟阔的念叨还喋喋不休地从听筒里传来,孟绪初索性关了免提,撑着挂输液袋的架子弯腰锤自己的小腿。
  病号服宽大,套在他身上本来就撑不起来,一弯腰肩背瘦削的轮廓就格外明显,过于宽松的领口遮不住平坦的胸腹。
  没插吊针的那只手背依然满是输液后青紫的痕迹,孟绪初锤了几下就感到力气耗空,呼了口气直起腰,感觉手机那头的声音小了下来,便重新打开免提。
  “说完了?”
  “昂,”孟阔下意识答道,转念一想又感觉不对,“不是,合着您根本没听吶?”
  “听了一半,”孟绪初不甚在意道:“反正你说再多不都一个意思吗。”
  “……”
  这倒也是,但他哥这是在抱怨他话多且无用吗?孟阔咂舌,有点委屈地咳了声。
  听对面总算安静了,孟绪初切入正题:“所以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唉,你……”
  孟阔哀叹一声,心道果然还是拗不过孟绪初,犹豫两秒还是简单把这两天的事给孟绪初说了。
  “那天从咱家出来以后,于柳先是去了A市一趟,找穆玄诚。”他说,“回来之后才去报的警,把穆海德那些事全抖搂出来了,现在已经立案了。”
  孟绪初若有所思听着,几秒后没等到下文:“然后呢?”
  “……什么然后?”
  “警察那边的说法,于柳的证据,还有穆海德是不是已经被控制住了,这些你都没提,”孟绪初皱眉:“你在跟我避重就轻什么?”
  对面整整沉默了好几秒,半晌才传来孟阔的叹息:“你可真是……”
  “生病就好好养着不好吗?”孟阔无奈于孟绪初的敏锐,不得不如实相告:“于柳没有马上报警,穆海德这么多年在亚水也有点东西的,提前保释出去了。”
  “意思是现在人跑了?”
  孟阔咳了声,似乎有点难堪:“于柳报案的时候他已经放出去了,那警察要再抓人也得先调查才行,申请搜查令什么的也得要时间……”
  孟绪初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孟阔话音一顿,有点慌:“不是哥你别气,你千万别生气,警察已经在找人了!”
  “今儿上午去他屋子里搜了一圈没找着,多半是想逃去境外……不过你别担心,咱警察也不是吃素的,不管怎么绝不可能让他有机会出境啊!……”
  孟绪初轻轻一哂,摇了摇头,“没生气,就是原本以为下一次看到他能是在看守所里。”
  “他这根本就是负隅顽抗!”孟阔愤愤道:“就算现在逃了又能怎么样,机场海关高速公路,所有通道全部设了栏,他根本不可能跑出亚水,抓回来只是时间问题!”
  孟绪初点点头,随口应了声,走去置物架前倒了杯水喝,又从抽屉里拿出药吃了。
  “——现在插播一条特别消息!”背后电视还在一刻不停播放着,从广告变成了新闻节目,孟绪初没说话,边听边咽着药片。
  “今日凌晨五点三十九分,A市xx县穆安希望小学,重建期间与地下发掘出一具女性尸骸……”
  孟绪初手猛地顿住了,电话那头孟阔的声音也卡顿一瞬。
  孟绪初立刻拿起遥控器,将音量调大,画面里是那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希望小学,几个月前他才去那里监工视察过。
  原本快修好的学校现在又是一片废墟泥泞,四周拉着警戒线,披着雨衣的警察绕着一个深坑四处走动。
  “……初步鉴定该尸骸至少被掩埋三十年以上,损毁严重,目前尸体已交由公安机关进行具体,举报人称该事件与近日穆安集团董事长穆海德丑闻有关,具体案情有待公安机关调查……”
  主持人平稳的播音腔源源不断传进耳中,孟绪初略微僵硬地站在电视机前,注视着那一幕幕画面。
  手机被他捏在掌心,不由自主地加深力道。
  他仿佛看入了神,孟阔在对面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勉强回过神,举起手机放到耳边。
  孟阔:“你看见新闻了?”
  孟绪初怔然地注视着屏幕,那具尸骸早已被警方带走,新闻播报里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东西,他却好像隔着细雨和茫茫的大雾,看见了那具尘封三十余年的少女的尸骸。
  “所以……”他喃喃道:“这就是于柳的证据吗?”
  孟阔没有立刻回答,但这无疑是种默认,良久,他叹了口气,“没错。”
  “尸体是穆世鸿帮穆海德处理的。”孟阔说:“老叶本来就是个小老百姓,他闺女也只是普通学生,对这种人穆海德就没把他们当人看。”
  “如果说他对付林老师得花些心思,那对他们根本就是草草了事有恃无恐,善后的功夫全留给了穆世鸿,所以穆世鸿也就趁这个机会给自己留了一手。”
  新闻已经播完了,现在画面又转成天气预报,孟绪初吸了口气,终于从屏幕上移开眼。
  他轻声说:“可是这么多年了,尸体都破坏得差不多了吧?”
  “咱们现在的技术,至少DNA是可以验的,”孟阔说:“而且,穆世鸿当时把凶器一起埋进去了,这才是最关键的证据。”
  那边似乎又喧杂起来,孟阔像是掩住了嘴唇,声音闷闷的:“放心,等DNA提取出来,再和老叶还有穆庭樾的一比对,事情就板上钉钉了,穆海德不可能赖得掉!”
  “骞哥已经亲自去接老叶了,我现在也在警局,警察找我问话,晚点可能还会找你,你先好好休息,养养精神。”
  孟绪初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结束了通话。
  他把手机随意扔在桌上,感到两腿虚得站不住,心绪起伏不定。
  A市那块地他是知道并且相当熟悉的,多年前原本是要用作做房地产,只是后来开发的重心转移到亚水市的新城区,那片工程才慢慢停了下来。
  后来又重启修成了希望小学,穆世鸿一直把这个项目看得很紧,直到翻新扩建才交给自己最宠爱的大儿子穆天诚负责。
  可偏偏穆天诚偷工减料导致承重墙坍塌,要再次重建,重建的工作又偏偏交给了穆玄诚主持。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怕只有一个环节不对,尸体都很难这么轻易被挖出来。
  孟绪初弯下腰,撑住桌角,为这种冥冥之中隐约的牵绊而心惊肉跳,眼前也有些发花。
  病房门被推开,响起一串脚步,紧接着就有女生“哎呀”了一声,孟绪初手臂被人扶住。
  “小心小心,”戴口罩的护士把半弯着腰,看上去快要站不住的孟绪初扶起来,连连道:“怎么又乱走呢?你要多休息才行啊,来来来快上床……”
  “这是怎么了,说过现在不能受刺激呀,稍等一下我帮你叫医生……”说着掏出手机打电话。
  孟绪初侧躺在床上,抬起一只手臂搭在额头上,对护士的举动不太关心也没什么反应,蔫蔫地闭着眼。
  很快就有一位医生进来,推着医用推车,最上那层的托盘里放了一袋输液袋和几支注射器。
  孟绪初放下手,略微瞥了眼,莫名觉得这辆医用推车比平时用的要大些。
  他皱了皱眉,又看了眼那位医生,高高瘦瘦和护士一样带着口罩,大半张脸都被遮住,拿着注射器要往他的输液袋里加。
  “我好像没见过你。”
  孟绪初突然的发问让医生手顿了一下,“您的主治医师只负责为您做手术,”他说:“其他都由我们来照顾。”
  孟绪初还是觉得不太对,看向注射器:“那是什么?”
  “是镇定类的药物。”医生说:“您情绪激动,需要稍微休息一下。”
  “不用了。”孟绪初当即打断,从床上坐起来,用强硬的口吻:“我没事了,你们出去吧。”
  对面两人静了下来,孟绪初看到医生和护士对视一眼,而后齐刷刷转头看向他。
  这短短不到半秒的间隙,在孟绪初眼里却像放慢了无数倍,唰地一声,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舌蜿蜒攀上脊背,长年以来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让孟绪初眼皮猛地跳了跳,瞬间汗毛倒竖。
  短暂的寂静被打破,就像点燃了某种导火索。
  孟绪初翻身下床试图搞出动静,同时,护士猛地扑过来抓住孟绪初的手臂,和医生一起将他重重按回床上,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死死按住他的口鼻。
  下一秒,手臂传来一阵刺痛,医生径直将药物推进了孟绪初体内。
  强效镇定剂连狂躁症发作的病人都能很快镇压,何况是孟绪初这种刚做完手术的人。
  他甚至没有挣扎的时间,就感到手脚瞬间软下来,眼前开始模糊,意识变得抽离。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只听到护士用又轻又软的声音在耳边说:“别害怕,我们只是受人所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睡一觉就好了……”
  ·
  半小时后,值班护士端着托盘走在空旷的走廊上。
  她扭了扭头,觉得今天的走廊似乎格外安静,让她有些心里发毛。
  但这栋楼原本就是用作疗养的,和医院其他的大楼都不一样,日常就要安静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继续往前走。
  到病房门前,却没看到往常守在那里的几个保镖,她狐疑地凑近,屈指敲了敲门,侧耳贴到门上:
  “孟先生,您该换药了哦。”
  没有回应。
  护士于是更加不安,心脏开始狂跳,她又耐着性子再敲了两下,在依然寂静无声的响应下,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咣当!
  下一刻托盘掉落,噼里啪啦砸向地面。
  五分钟后,整栋大楼的警报被拉响,院长室的门砰一声推开,出现院长极其凝重的身影。
  他捂着手机,既严肃又紧张地朝对面说着什么,不一会儿身后就汇聚了乌泱泱一大群人,个个神色惊惶,跟在院长身后疾步向外赶去。
  ·
  亚水国际机场。
  为了尽快把叶国梁接回来,江骞直接使用了家里的私人飞机,在警方的陪同下一起到机场接叶国梁。
  来的路上叶国梁已经知道了事情大致的原委,被人从飞机上搀扶下来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为哀恸。
  他中风后本就有点偏瘫,极度激动下当时就站不稳,众人又只好找来一辆轮椅让他坐上。
  现场那么多人,叶国梁就只见过江骞,拉着江骞的手痛哭不已,嘴角向一边扯着,不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一会儿痛骂穆海德,一会儿哀念他惨死的女儿,一会儿又像意识不清似的反复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江骞推着他走了一会儿,将他的手拨开,他不会安慰人,一旁的女警见状连忙蹲在叶国梁身边劝慰安抚。
  江骞走在后面,偏头无声呼了口气。
  机场风大,阴冷的天气下众人都穿着毛衣外套,只有他仍然是薄薄的衬衣和西服外套,没系领带,最上的一颗扣子开着。
  狂风把他衣摆卷得翻飞扬起,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冷,步伐极稳,身形挺拔利落。
  某一时刻,他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医院院长、孟阔轮番轰炸而来。
  江骞皱了皱眉,按下接通,孟阔惊慌的声音像要冲破屏幕砸过来:
  “骞哥,我哥他不见了!”
  江骞脚步猝然停了下来。
  候机大厅的灯光穿透巨大的玻璃墙壁投射而来,狂风、人声、哭喊,每一个瞬间都喧杂吵闹无穷无尽。
  世界却在这一刻按下了静音键。


第73章 
  滴答滴答——
  耳边传来水滴的声音,潮湿、安静、空旷,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气味。
  孟绪初指尖动了动,用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视野是混乱的,模糊、暗沉,他侧脸贴着湿淋淋的地面,绵软的手脚还没能从药物的影响下恢复力气。
  他又闭上眼缓了缓,花了几秒弄清自己大概是被绑住手脚仍在地上了——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或者一块没有生命的猪肉,被仍在满是腥味的案板上。
  事实上周遭的气味的确很难闻,充斥着劣质汽油呛人的臭味,每呼吸一口,就会顺着鼻尖传进肺里,让孟绪初猛地呛咳起来。
  胸口像装了一只风箱,冰冷的空气灌进去,随着咳嗽的震动抽抽拉拉的疼。
  朦胧中孟绪初看见前方出现一道身影,高大,脊背微微佝偻,像一具撑起衣服骨头架子。
  他在孟绪初的咳嗽声中回过头,扔掉手里的空油桶,垂下头望过来:“醒了?”
  塑料油桶在地面滚落,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带着些许回音滚到孟绪初面前。
  孟绪初嗅到了更加浓烈的汽油味,他屏息着偏过头,但也没能忍住咳得更厉害,下意识向后挪,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
  他手脚没力气,都被绳子绑住了,勉力抵着墙壁蹭了好几下才坐起来,墙体粗糙,而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病号服,后背大概是磨破了,火辣辣的疼。
  孟绪初扬起头,借由昏暗的灯光终于看清了现场的全貌。
  像是一间仓库,但没有窗,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黑压压的墙壁,空间不算太大,但极度空旷,只在顶部吊着一只老旧的白炽灯管,边缘都起了一层厚厚的泥垢,是以投出的光线也相当暗淡。
  孟绪初侧过头,耳朵贴在墙壁上,墙体似乎也不厚,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似乎……好像还有海浪的声音。
  孟绪初对那种镇定剂的药效很清楚,以他常年用药有一定耐受力的体质来看,从昏迷到醒过来,应该不会超过一小时。
  他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从中心医院出发,一小时车程内能找到的这种大小,还靠近海边的仓库,应该是相当有限的。
  更别说途中为了躲避监控还需要四处绕道,范围就更小了,在孟绪初的印象里,几乎没有——不,应该说他确定没有。
  浓重的寒意一刻不停地侵袭而来,单薄的病号服根本无法抵御寒冷,孟绪初皱起眉,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被冻得僵硬,血液循环不畅手脚刺痛发麻,连思维也受到了影响。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尽力活动了下四肢,逼迫自己集中注意。
  如果没有符合条件的仓库,那这应该是什么地方?
  不远处穆海德正杵着拐杖一步步向他走来,他脚步很慢,每一声都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脆响。
  孟绪初攥紧手指,快要被冰封的大脑竭力运转着。
  叩叩,叩叩——
  穆海德离得越来越近。
  叩叩,叩叩——
  拐杖的脆响越发清晰。
  等等,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有点空,不像是寻常仓库里结实的水泥地面被敲击会发出的响动,那就应该不是仓库。
  剎那间仿佛一道火苗在脑海里闪现,孟绪初神情微不可察的一顿。
  是货车?
  大型货车用来装货的车厢?
  孟绪初略带狐疑地松了口气。
  那穆海德确实把他绑在了一个很简陋的地方,这种体积的货车,一小时左右的路程,几乎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一定能被找到。
  就好像……好像他来不及再找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了。
  但既然如此,穆海德还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他绑出来,总不可能是为了再给自己身上加一层罪,然后看着他获救吧?
  孟绪初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穆海德已经来到他身前了,垂着头居高临下俯视孟绪初,这个视角让他身形显得尤为高大,昏暗的顶光映得他苍老的面孔沟壑纵横面目可怖。
  孟绪初只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穆海德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哼笑:“怎么,我很难看吗?”
  他挑起拐杖撞了撞孟绪初的肩膀,再要开口却被管家打断。
  管家有些为难地站在一旁,看上去有话要说。
  穆海德收起拐杖,“什么事?”
  管家这才上前,掩唇道:“汽油可能不太够。”
  穆海德不悦地皱起眉:“怎么回事?”
  “这次行动太急了。”管家小声解释:“很多东西准备得不是那么完善。”
  他满脸都是惊恐担忧,似乎对穆海德这种粗糙且全然不顾后果的行动感到不解,且心惊肉跳。
  穆海德听后倒没太大反应,摆了摆手:“再去弄一点,就近,快去快回。”
  管家担忧:“这……”
  “没事,”穆海德淡淡看着孟绪初:“正好我也有事想和绪初商量。”
  管家没有动作,脸色仍然有些犹豫。
  穆海德不再多说,率先提步往门口走,管家阻拦不得只能跟上。
  现场光线太暗,四周又分散着水桶纸箱遮挡视线,孟绪初蹭着墙坐起来了些,才勉强能从缝隙里看到他们的举动。
  只见穆海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锁,将管家放出去后,又再次严严实实锁上。
  他就连钥匙也没有多给管家一份。
  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外面再有人想进来,除非他亲自打开,不然就只有暴力破门。
  穆海德转过身,弯腰从门口的纸箱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孟绪初眯起眼也看不太清。
  直到穆海德走进,手上的东西在白炽灯下微微反光,寒光猛然乍现,孟绪初心脏狠狠一沉。
  他终于明白穆海德绑他过来的目的了。
  同时,穆海德举起匕首,凌厉的寒光高悬,划出锋利的弧度,直直刺进孟绪初左肩。
  ·
  中心医院监控室,乌泱泱一片人头早已乱成一团。
  门口,孟阔一脚踹倒一个保镖,“人呢?!我他妈问你人呢!那么大一个人都看不住我养你们有什么用!过年喂狗吗?!啊!”
  屏幕前,江骞和院长一起看着监控,一整面墙七八台显示器,各自回放着事发半小时内的画面。
  院长指着屏幕:“应该就是这辆车。”
  江骞垂下视线,顺着院长的手指看去,画面里一辆黑色面包车从医院西南门驶出,司机戴着口罩,后座似乎被一块黑布遮住了,车窗都贴着单向膜,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确定吗?”江骞问。
  “应该不会有错。”院长说:“这个时间从医院出入的车辆不多,警察那边已经查过了,这是辆套牌。从周边的监控看,这辆车开出去后又连续换了好几辆,最后消失的地方是监控死角。”
  院长边说边偷觑江骞的反应,声音越来越小,整个人都小心翼翼的。
  江骞没说话,上身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凝眸注视着监控里的画面。
  他眉骨压得很低,显示屏闪动的光斑在脸上变换,将他灰蓝的眸子映得更加暗沉。
  孟阔教训完人,叉着腰骂骂咧咧走回来,对上江骞一言不发的模样,顿时感到一阵寒气从他脚下散开,逼得孟阔一激灵,满腔怒火顿时熄灭不少。
  他叹了口气,“这事说到底也怪我,我没安排好人……我哥在医院都能被人绑了,我、我……”
  他双手握紧拳头,似乎早已没脸见人一般,垂头丧气地埋怨自己。
  “不完全怪你。”江骞终于开了口。
  他视线还紧紧盯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屏幕上,声音很低:“医院是集团出资的修建的,也是集团全权控股,哪怕医疗这块一直在你们手上,穆海德好歹也还是董事长,他要是真铁了心要把人从医院弄走,我们很难抵抗。”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何况我们也轻敌了。”
  明明是宽慰的话,却让孟阔感到更加难堪。
  江骞说得没错,他确实轻敌了,以为穆海德到这种地步已经不可能再翻出浪花;以为这座医院这么多年都在他们的掌控中,没想过穆海德还能插手;以为穆海德慌不择路逃跑,没想到他会直接杀个回马枪。
  孟阔头垂得更低,喃喃道:“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哥吉人自有天相。”
  “对!”他肯定地握住拳,“一定不会的,我们要相信警察,警察说的,从被绑架到现在总共不到两个小时,高速公路闸口都没有发现可疑车辆,说明还在市内,这样排查起来很快的,一定很快就能找到的!”
  他一个人在旁边念念有词,既像是在安慰江骞,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江骞缓缓呼出一口气,直起身,两手垂落到身侧,手背布满青筋,显然是竭力忍耐过一番。
  他当然知道很快能找到,穆海德虽然钻了他们都不在的空子把孟绪初劫走了,但手法其实不算高明,以他们的能力,再有最多两个小时一定能找到。
  但江骞却感到一种极浓的,前所未有的恐惧。
  时间和路线都能预设,唯独人心不可以,谁都清楚这种拙劣的绑架找到孟绪初只是时间问题,难道穆海德会不知道吗?
  通常情况的绑架都与利益挂钩,人质是筹码,是用来威胁和恐吓的。
  但穆海德已经是亡命之徒,他还需要利用孟绪初换得什么?如果真有想要的,又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联系任何人,甚至没有来威胁他们?
  江骞五指不断收紧,下颌绷紧出极其坚硬的线条,额角青筋缓慢地、剧烈地跳动着。
  半个小时可以绑架一个人,两个小时可以找到一个人。
  但杀掉一个人却只需要短短几分钟。
  这是江骞最不愿,也不敢设想的一种可能。
  嘭!
  监控室大门被重重推开,江骞抬眸,看见自己派出去的手下喘着粗气跑进来。
  他似乎一刻也不敢停顿,对江骞说:“我们在普里海滩四公里的外的加油站找到了一个人。”
  江骞眉心一动:“谁?”
  “穆海德的管家。”
  ·
  剧痛让孟绪初眼前一黑,血顺着袖管滑下来,低落在指尖,又在肮脏的地上汇聚成一小团血泊。
  孟绪初掌心逐渐变得黏腻湿滑,温热的血液并没能让他感到温暖,反而更冷,好像他体内所剩无几的温度都随着血液一起流逝了。
  穆海德在他身前蹲下,看他因为剧痛而涣散的眼神,和忍耐剧痛时颈侧凸起的青筋。
  “痛吗?”他笑了:“痛就对了。”
  ——“这就是你和我作对的下场。”
  他静静看了孟绪初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林承安教大的,可你一丁点都不像他。”
  “是吗?”孟绪初总算从剧痛中缓过来了些,挑起眼皮,“感觉不是坏事。”
  他显然极度虚弱,头发被冷汗浸湿,脸色失血的惨白,对上穆海德的视线时,却还露出轻蔑的笑。
  穆海德非但不恼,反而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对,对你来说确实不算坏事。”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你吗?”穆海德突然问。
  “孟家三个孩子,你最瘦最小,十一二岁了看着还只有八九岁大点儿,被你狠心的亲妈打得半死不活,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他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你,你想知道吗?”
  孟绪初眼皮动了动,无波无澜的目光看向穆海德扭曲的面孔。
  穆海德嗤笑一声:“——他说你命硬。”
  “说你运气最差的那一类人,从出生起就不讨人喜欢,活着对你来说是很辛苦的事,偏偏你又会活得很长很久,很难被什么东西打垮,这样太可怜了。”
  “所以他希望有他在的时候,你能稍微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像个真正孩子一样。”
  “……可我当时没信。”
  穆海德摇头轻哂:“我竟然没信。”
  “但没关系,现在也不晚。”
  他用刀刃挑起孟绪初的下巴:“看你的表情应该也猜到我找你是要商量。”
  “因为托你的福,我马上就要死了,”他说:“这本来没什么,但只要一想到我是被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搞死的,我就不高兴,很不高兴。”
  “所以商量一下,你陪我吧。”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孟绪初,额头上纹路堆栈,总是浑浊暗沉的眼睛也迸发出了些许光芒,在白炽灯时而闪烁的光线下冲孟绪初露出恶劣的笑。
  孟绪初平静地回视,良久,忽然偏头笑出了声。
  室内冰冷,寂静,只有海风鼓鼓拍打礁石的声音,孟绪初这一声笑相当突兀,让期间轻蔑的意味更加明显。
  穆海德表情终于变了变,笑纹从眼尾消失:“你应该知道你没有很多时间这么跟我说话了吧?”
  “我们时间其实很少的,”他说:“那个老东西到现在还没回来,多半是被抓了,你的人应该很快就会找过来,所以我现在应该直接了结你,但我还在跟你说话,你应该感谢我对你的施舍。”
  孟绪初没说话,睫毛向下垂着,也没给出任何反应,但虚弱的气息和越发苍白的脸色削弱了强硬的姿态,落在穆海德眼里像某种示弱。
  “怎么,不想死啊?”穆海德笑起来。
  “我本来也给过你机会的,如果你能乖乖的,安分守己的,按我给你安排的路走下去,知道了什么也装作不知道,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
  “可你偏偏要和我作对,”他像是极其惋惜一般:“我明明也是看重你的,好好活着,给我养老送终不好吗?总好过现在这样两败俱伤不是吗?”
  孟绪初轻哂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终于忍不住似的,抬头看向穆海德,“可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根本没打算立刻杀了我啊?”
  “明明不想,还说这么多,”孟绪初扯了扯嘴角:“就这么喜欢看别人冲你摇尾乞怜的样子吗?”
  穆海德眉梢微挑,看孟绪初的眼神变得更加难以捉摸,须臾,他点了点头,出乎意料地直接承认了。
  “没错,我本来是想一把火让你陪我了结在这里的,但这不是情况有变吗?”他摊了摊手:“也不怕告诉你,我虽然快死了,但我可不想亲自对我自己动手,还留你一条命,而且——”
  他话锋一转,神色骤然狠厉起来:“你凭什么干干净净走去出呢?这么多年,我手上沾了这么多血,临了了栽在你手里,你居然还妄想滴血不沾吗?”
  他双眼赤红,带着无穷无尽的狠意。
  孟绪初一怔,猛然从这种玉石俱焚的眼神里意识到什么,脊背骤然一凉,心脏重重下跌。
  果然,下一秒穆海德挥刀割断孟绪初手上的绳索,将匕首塞进他手里,拉起他的手腕用力刺向自己的颈动脉。
  “所以你来吧,”他笑着说:“杀了我,和我一起下地狱。”


第74章 
  那一瞬间,穆海德几乎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孟绪初甚至被他拉得一趔趄,失去重心向前扑去。
  孟绪初瞳孔剧缩,千钧一发之际,他用力握住刀柄,猛地反手一拧,堪堪避开穆海德的颈动脉。
  匕首底端在双方扭打的巨大力道下,砸向穆海德的下颌骨。
  嘭!
  穆海德被砸出去了足足一米远,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黑了一瞬,下颌剧痛,下巴似乎脱臼了。
  他狠狠骂了一句,抬手将脱臼的下巴咔嚓一声推了回去,摇摇晃晃爬起来。
  孟绪初也在惯性下向后倒去,脊背撞在坚硬的墙体上,唰地弹起一片灰烬。
  他脸色登时变了变,弯下腰摁住刚愈合不久的肋骨,全身痉挛般战栗,动弹不得似的僵在原地。
  但现在正是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刻,没有一丁点的时间可以让他缓冲。
  他颤抖着呼吸抬起头,额角滑下的汗水刺痛眼睛,模糊的视线中,穆海德正在洒着汽油的地面上试图爬起来,却又因为地面湿滑和撞击的眩晕还在而好几次打滑。
  孟绪初不再耽搁,立刻用匕首割开绑在脚腕上的绳子,忍痛捂着肋骨站起来,随手抄了个空油桶往穆海德后脑猛地砸去。
  砰的一声,穆海德又噗通摔回地面,瞬间失去了声响。
  孟绪初踹了他两脚,确定没动静了才稍稍卸力,他弯腰捂住肋骨,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闷哼。
  但他也很清楚,刚才那样的力道不可能砸死人,穆海德很可能只是暂时晕过去一会儿,他仍然没有很多时间。
  而粗糙简陋的现场没有多余的工具能够让他把穆海德绑起来,他此刻的体力也根本做不到。
  他职能撑着膝盖略微缓了两秒,就伸手去拔穆海德的腰间摸钥匙。
  但穆海德是趴着的,倒下的瞬间钥匙被压在了身下,孟绪初又不得不蹲下来,用力将穆海德一侧身体撑起,伸手进去摸。
  他左肩刚被穆海德捅了一刀,鲜血把整条袖子染得血红,扭打时伤口撕裂得更厉害,现在甫一用力,血水就从肩头汩汩地往外冒。
  于是他西只能用那只惯性脱臼,平时就使不上力的右手勉力撑起穆海德的身体。
  好在刚才孟绪初将穆海德放钥匙的位置记得很清楚,不一会儿就摸到了,他拽着钥匙扣用力往下一拉——同时,手腕被人死死拽住了。
  他倏而抬眼,对上穆海德狠辣的眼睛,而他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
  孟绪初脊背猛地一僵,立即挥起匕首要再往穆海德颧骨上再来一下,穆海德却迅速一翻身,同时钳制住孟绪初挥刀而下的那只手。
  穆海德年轻时有着傲人的体魄,老了以后也只是腿脚不便,两只手的力道仍然大得惊人。
  孟绪初的两条胳膊却近乎等同于废掉,在穆海德突如其来的袭击下只能使着巧劲反拧,带着穆海德一起重重倒在地上。
  哗啦!
  钥匙和匕首一起被踢去远方。
  穆海德趁势翻身骑到孟绪初身上,在孟绪初曲起膝盖试图把他踢开时,伸手掐进孟绪初肩上的伤口里。
  孟绪初当即青筋暴起,痛苦地皱起眉,像被卸掉手脚一般松了劲,死死咬着下唇。
  穆海德压在孟绪初身上,曲腿狠狠抵在他腹部刚做完手术的刀口,用力掐住孟绪初的脖子。
  剧痛灭顶般袭来,剎那间让孟绪初近乎崩溃,喉间挤压出一丝痛吟。
  穆海德死死盯着孟绪初,眼睛里像淬了毒,头顶的白炽灯滋啦闪烁,将他扭曲的表情照得淋漓尽致,宛如彻底疯狂的恶魔。
  他体格本就比孟绪初高大,哪怕年老体衰,肌肉不如年轻时壮硕,只一副骨架也足以压住孟绪初。
  绝望的窒息铺天盖地而来,孟绪初的颈椎仿佛要被穆海德拧断。
  失血和窒息的双重压力下,孟绪初体力濒临极限,他脸憋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高高凸起,眼底爆出红血丝,某一时刻意识开始涣散。
  他逐渐快要挣脱不了,伸出手极力想要摸到匕首,却总是差了一点。
  那几公分,仿佛就是生与死的距离,而他拼尽全力,最终没能跨越那一点点的距离,由生门走向了死门。
  那瞬间灵魂仿佛腾空,疼痛和窒息都消失了,孟绪初真切地感到了一种濒死感。
  他开始升向天空盘旋,又堕入水中沉浮。
  他鼻尖嗅到一阵很淡的香气,很淡却很好闻。
  是春天的栀子花,是夏天的西瓜冰沙,是江骞在露台侍弄完花草后又来抱他,指尖上带着的草木的气味。
  啪嗒……
  滚烫的泪珠从孟绪初眼尾滑落。
  最后的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抬起手,抓住穆海德的领子。
  他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在窒息到达顶峰时,本能又痛苦的抓紧穆海德的衣领,毫无章法地想要掐住他的脖子。
  下一秒,那股几乎要拧断颈椎的力道突然阻断了。
  穆海德的手还死死按在他脖子上,力气却像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禁锢住,时间唰地暂停。
  穆海德缓缓的、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啪嗒啪嗒——
  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孟绪初脸上。
  孟绪初恍惚一瞬,鼻尖嗅到腥甜的气味。
  但他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
  直到眼前黑雾缓缓散去,他才看清了穆海德惊恐的双眼。
  穆海德脖子上多出了一个血洞
  就在咽喉下方,被孟绪初揪着衣领的位置。
  孟绪初耳边开始响起警笛和直升机的声音,伴随海风愈发震耳欲聋。
  可警察并没有进来,他们还没来得及赶进来,那扇被锁链缠绕的金属门依然完好无损地锁着。
  怎么回事?
  孟绪初下意识收回手。
  ——哗啦!血瞬间流得更多,仿佛他不是在收手,而是从人的躯体里拔出一柄利剑,牵连出无数猩红的血水。
  那些血水从穆海德喉咙中间的洞里冒出来,悉数滴在孟绪初下颌脖颈,将孟绪初的衣领染红。
  孟绪初机械地眨了眨眼睛,看向自己右手食指上的那颗红宝石戒指。
  ——原来是他的戒指吗?
  原来那个戒指的底座有个暗扣,打开就会从红宝石里弹出有个长约两公分的刀尖一般的锐器。
  只是暗扣位置隐蔽,和宝石底座的雕刻花纹浑然天成,肉眼很难发现,日常佩戴也很难触发。
  但孟绪初极其幸运的,在抓着穆海德衣领挣扎时,拨动了暗扣,尖刺猛地弹出,直直戳进了穆海德咽喉。
  穆海德张了张嘴,不可思议地捂住自己的喉咙,血珠不断从他指缝里溢出。
  ——“这是好东西啊。”
  孟绪初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林承安的声音。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这么好的宝石。”
  “听说只要一直戴着,就能保护主人永远平安。”
  孟绪初怎么也不会忘他说这句话的样子,那是他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那个永远儒雅、安静的男人坐在床边,用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哀切的眼神注视着他,对他说:
  “无论如何,我希望它能保护你。”
  恍惚间,孟绪初似乎看到了那个人天南地北发现这枚戒指时喜悦的模样,看到他耐心给姐姐讲解其中关窍时,虽然担忧却也祝福的眼神。
  他费尽心思也没能护住亲姐的平安,在生命最后索性不再强求,只余一丝希望。
  希望如果天意转圜,在未来的某一刻,能够将他积攒一生的幸运,都落在孟绪初身上。
  孟绪初手指开始发抖,逐渐有酸涩的液体眼中蓄满,眼眶盛不下,就顺着眼尾滚烫地滑落。
  嘭!
  嘭嘭——!!
  铁门发出撞击声,大约是救援赶到正在强制破门,巨大的声响震得孟绪初耳骨发疼。
  他恍然回神,才发现思绪在心里漫长得很久,其实只有短短几瞬。
  他蓦地要紧牙关,侧脸和脖颈的线条绷出脆弱却坚硬的弧度。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攥紧拳头,像倾尽了多少年的怒火与悲痛,狠狠朝穆海德挥了过去。
  戒指的尖角自穆海德下颌往上,瞬间撕开一条血肉模糊的口子,穆海德在挥洒的血珠中重重倒地。
  同时铁门被破开,漫天潮湿的雨气铺洒而来,孟绪初看到天黑前稀薄的日光,随着雨丝穿破厚重云层。
  他落入一个湿淋淋的怀抱,冰凉的雨水从来人的衣袖发丝滴进他的脖颈,那个人的手臂却很稳,起伏的胸膛下是热烈急促的心跳。
  “没事,没事,我来了。”
  江骞江骞捧起孟绪初的脸,看他湿透的眼睛和满是血污的脸颊。
  孟绪初脖颈上全是被用力掐拧后青紫的痕迹,一开口就是剧烈的呛咳。
  他攥着江骞的手指,像孩子拽着大人的袖子,咳着咳着泪水夺眶而出,仿佛隐含着巨大的悲恸,又仿佛多年的克制压抑被戳破,如盈满的气球嘭地炸开。
  在这一刻爆发出哀伤到极致的恸哭。
  救援进出的声音,媒体的嘶吼,海浪的呼啸都已经听不见,世界被隔绝在外,满室血污追随咸腥海风盘旋消散于天际。
  江骞抱紧孟绪初,在他耳畔落下稳稳的,尘埃落定的声音。
  “哭吧,”他说:“都结束了。”
  ·
  两个月后。
  亚水市中心医院。
  孟绪初在看护的带领下走进特别监护病房。
  穆海德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凝望虚空。
  室内很阴暗,院长很识趣的没有再给穆海德一丝阳光。
  孟绪初在床边坐下,穆海德干枯的眼珠就缓慢凝滞地转了过来,巨大的疤痕横亘整张侧脸,狰狞扭曲。
  他张了张嘴,喉咙还被纱布紧紧缠着说不话,用尽全力也只发出“嗬嗬”的气声。
  “你的判决结果下来了,”他声音很轻,像和老朋友叙旧一般:“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穆海德眉心一动。
  对上他浑浊的眼睛,孟绪初轻轻笑了笑:“怎么,遗憾为什么不是立即执行吗?”
  他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计算机,放到穆海德眼前,点开视频。
  画面里穆蓉接替了董事长的职位,并当着公司全体职员和媒体的面,在集团的缅怀墙上,从创始人及历任董事长那一栏,亲自撤下了穆海德的照片,将他直接除名,并承认所有罪行,代替道歉。
  穆海德当即瞪大了眼,眼球凸出来,似乎要爆裂出一片血花,不可置信地盯住孟绪初,眼中的怨毒像要把孟绪初淹没,伸出枯槁的手指试图拉扯他的胳膊。
  孟绪初直接将他的手打了下去,捏起他的下巴,强制将他的头用力回正,迫使他只能看着屏幕中的画面。
  “你不是最在意身前身后名吗?”他说:“那这些视频你更应该好好看一看。”
  看他所有丑陋的面目怎么被公之于众,又是怎么被万人唾骂厌弃,众叛亲离的。
  “——对于穆海德所犯下的一切罪行,我们不会包庇不会隐瞒,会以赎罪的念头践行终身……”视频里,穆蓉悲哀歉疚的公示还在进行,夹杂着看台下的无数骂声。
  “嗬,嗬——”穆海德颈侧青筋暴露,喉咙的纱布里又渗出血,眼中蓄满痛苦不甘的血泪。
  “别生气,”孟绪初说:“这点根本不算什么,更难听的我还没给你呢。毕竟你下周你就会被送进监狱了,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他垂着眼眸,弯腰俯视穆海德:“你不是一直想看我为你养老送终吗?放心,我已经安排打点好了一切。”
  “——在里面会大家都会非常关照你的,缓刑的两年内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改判无期。”
  他露出惯常的温和的笑容:“如果你等活到那一天,我保证会更加体贴的、入微的,找人为你送终的。”
  说完,他站起身,径直向门外走,不再看穆海德的脸,也不理会他怨毒含泪的目光。
  咔哒。
  房门打开。
  清晨明亮的日光火团般倾泻而入。
  咔哒,又是一声。
  房门轻轻合上,世界重归黑暗。
  一切痛喊嘶哑的嚎叫,尽数掩埋进身后暗无天日的狭小一隅。
  ·
  从医院出来,暖阳高悬,孟绪初才发现原来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他回家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下楼时无意间向后瞥了一眼——露台的花竟然全开了。
  放眼望去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空中满溢芬芳。
  孟绪初走近了些,看到湛蓝的天幕下,一排排雏菊灿烂地盛放着。
  而楼下的浅草坪上,江骞牵着哈索在中央慢悠悠跑着,身形一如既往的高挑劲瘦。
  哈索跟随他的手势起跃、奔跑,肌肉喷张,皮毛油亮。
  不知道想到什么,孟绪初不由会心一笑,喊了他一声。
  江骞循声抬头,在二楼的露台看到孟绪初。
  今天阳光很好,大片树叶的影子落在他头发上,而他垂着眼睛对江骞笑,眉目舒展,有种动人的神采。
  “早啊,阿骞。”他说。
  江骞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仰着头和孟绪初遥遥相望。
  思绪被拉回从前,他想起上一次,孟绪初这样趴在栏杆上跟他说话的样子。
  那时候是个阴天,孟绪初身边还站着孟阔,被对方三言两语逗得开怀大笑。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从前他总以为孟绪初容貌偏冷,但其实他眼梢很长,笑起来眼尾是翘着的,分明就是很甜蜜的长相。
  ——而今天,这个笑只有江骞一个人看见了,那就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出神的望着孟绪初的眼睛。
  无论时隔多久,无论再看多少次,无论天气好与不好,无论有没有风,他都会为这个笑怦然心动。
  微风把孟绪初的头发吹乱了,他抬手按住,笑着冲江骞扬了扬下颌。
  “进来吃饭。”
  江骞点了点头,把哈索栓回链子上,摘掉手套,在愈演愈烈的心跳声中,快步走进孟绪初的屋子。
  -正文完-


第75章 番外01
  临近新年, 连绵不绝的雨期总算结束,化为一日比一日浓烈的暖阳。
  阳台前,巨大的落地窗合着, 只在角落敞开很小的一条缝,玻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大片大片金黄的落日洒进来。
  孟绪初靠在躺椅上, 闭着眼, 呼吸轻微得像是睡着了。
  他身上盖着一条很厚的毛毯, 纯白色的,但被夕阳染成了金色,连发梢和睫毛都仿佛沾着金粉。
  江骞穿戴整齐从衣帽间出来——他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准备带孟绪初去看灯会。
  但就是这么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孟绪初就又晒着太阳睡着了。
  以前哪个医生说的来着,孟绪初上辈子是向日葵, 哪里阳光好就往哪里钻,从前是这样, 现在更是。
  孟绪初不爱住医院, 现在是因为新年将近, 才被医生特赦放回家的。
  一到家天气就转好了, 他就每天跑出去晒太阳,要么是院子里, 要么是露台上,要么是花圃边。
  偏偏他身体没养好, 旧伤时不时地犯, 当时流了太多血, 气血大亏精神也弱, 所以一烤就化, 一晒就睡,江骞不得不每天满院子找他,然后把他从某个角落捞出来。
  每次他都被烤得晕晕乎乎,脸上挂着两团红,靠在江骞胸膛上,露出餍足惬意的神情,显然是抖擞叶子充分进行了一番光合作用。
  别人醉酒,他却像是醉太阳,晒完过后总会迷瞪几分钟,那几分钟很好欺负,无论江骞亲他,还是捏着他的脸凶巴巴地让他不许再乱跑,他都统统接受。
  可一旦清醒过来,就又恢复成那副高高在上的傲娇样,对自己做出的一切承诺死不认账,并在下一个光合作用的时期溜溜达达进院子,年纪轻轻就活出了退休夕阳红的精神面貌。
  也是为着这个原因,江骞才决定要带他出去走走。
  正好离家不远的公园里在办灯会,据王阿姨的描述,那里每年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灯会,似乎是什么重点旅游项目,年年都有不少游客天南地北赶过来。
  以前孟绪初忙,从来没去过,今年倒是可以逛逛。
  刚才聊起这事,孟绪初分明也是欣然同意,但仅仅只是江骞换个衣服的功夫,他就又自顾自睡了过去。
  江骞在躺椅边蹲下,无奈地注视着孟绪初的睡颜,夕阳将他脸庞映得洁白如玉,在额头、眉骨、鼻梁每一处轮廓上描着浅浅的金边,是很恬淡无害的长相。
  但嘴唇颜色又相当浅淡,脸颊也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江骞眼中不由染上些担忧——是他平时面对孟绪初时,总是竭力忍耐却仍然容易显露出的神情。
  因为孟绪初这样总是睡,很大程度上也是身体太差的缘故,他的精力体力没办法支撑正常人一天的活动,哪怕只是很轻松的活动。
  于是他会不自觉地陷入沉睡,就像是身体的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勒令他停止一切行动立刻休息。
  只是这种机制非常基础也不人性化,江骞很怕孟绪初自己跑出去,突然电量耗空睡在外面,那种无法设想会发生什么的滋味总让他担惊受怕。
  比如前天傍晚他就跑出去了,在鱼塘边喂鱼,喂着喂着睡了过去,偏偏还没带手机,江骞把他抱回来时太阳都落山了,当时就有点着凉。
  江骞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排解这种惆怅,但既然无法排解——很快他做出了决定,伸手捏住孟绪初的脸颊——干脆就享受当下。
  孟绪初脸上没什么肉,但很滑很舒服,这人皮肤不是一般的好,江骞不仅捏,还大大方方亲了一口。
  果然孟绪初毫无反抗。
  江骞于是又低下头,在孟绪初的侧脸耳廓唇角眉心落下密密麻麻的吻。
  孟绪初依然那副晕晕乎乎的模样,除了偶尔被江骞的头发扎到皱一皱眉外,都非常乖巧配合,有时还会惬意地扬起脖子。
  这一小小的举动极大的鼓舞了江骞,他亲得愈发卖力。
  不多时,孟绪初手指搭到他肩上,轻轻推了推,仿佛是被弄得有些无奈了,喃喃道:“别弄了,卫生纸。”
  江骞猝然停下来。
  剎那间觉得身边的粉红色泡泡都散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孟绪初。
  孟绪初没睁眼,还是那种要醒不醒的样子,丝毫没发现自己叫错了名字。
  江骞没忍住在他脸上狠狠戳了一下:“叫谁呢?”
  孟绪初眉心一簇,仿佛被戳疼了,往旁边缩了缩,还委屈上了。
  江骞就像一拳戳在了棉花上,独自无语半晌,最终还是非常没骨气地给孟绪初揉了揉脸颊。
  他又捏住孟绪初的鼻子,用严肃的声音:“睁眼,孟绪初。”
  孟绪初略微一顿,这才从小憩中悠悠转醒,睁眼近距离瞅见江骞的一张帅脸,不由一愣。
  “怎么是你?”
  江骞微笑:“不然你觉得是谁?”
  孟绪初:“……”
  孟绪初错开与江骞的视线,掀开毯子坐直身体,像是琢磨了两秒,忽然捂着嘴咳起来,指着自己的喉咙表示难受得说不了话。
  江骞一番围追堵截还卡在嗓子眼,嘴唇张了张又合上,不得已只能先去给他倒水。
  他揽起孟绪初的肩,坐到他身边,喂他喝了几口温水润嗓子,把他嘴角的水渍抹掉,轻轻抚着他的胸口。
  等了好半天,孟绪初仍然掩唇不停咳着,靠在江骞肩头柔弱无力,活脱脱林黛玉转世。
  江骞长叹一声:“行了,别装了。”
  孟绪初一顿,抬眸瞟了江骞一眼,对上江骞一双洞察世事的灰蓝色眼珠子。
  江骞伸手掐他的脸:“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逃避现实了?”
  孟绪初:“……”
  还用学?逃避这种在人际交往上适用性高达90%的手段,难道不是人一生下来就会的吗?
  他自然地放下掩住口鼻的手,从江骞怀里坐起来,正了正衣领,悠然道:“你来也不说一声,舔来舔去的,我还以为是狗呢。”
  江骞看着这人毫不脸红地就把锅甩给自己,眉毛都扬了起来:“所以这是你睡觉叫别的男人的理由?”
  “什么男人?”孟绪初睁大眼:“卫生纸是男人吗,就是条小狗,还是个孩子。”
  “都快成年了还孩子?”江骞紧紧搂着孟绪初,一边控诉一边在他身上作乱:“而且他是公的,怎么不算男人,不能因为做了绝育就不把那坨纸当男人了吧?小心他听见咬你。”
  孟绪初被逗得笑个不行,偏头躲避江骞的攻势:“他咬我干嘛,又不是我带他做的绝育,冤有头债有主,让他找孟阔去。”
  毕竟不久前,就是孟阔这个心狠手辣的干爹把卫生纸带去的宠物医院,手起刀落,结束了小纸即将开启的雄壮的一生。
  回来后,他家这只有骨气的小狗,整整三天没搭理过孟阔,每天在镜子前顾影自怜。
  不过孟绪初发觉,这小狗被嘎一刀后,倒是跟江骞更亲近了。
  大概是因为整个家里,只有江骞,还认真把它当一个男人,并且时不时就脑抽一下,阴阳怪气的争风吃醋。
  比如现在——
  江骞盯着孟绪初:“我不管,反正你就是跟我睡还想着别的男人。”
  他锢住孟绪初的腰,一会儿挠痒痒肉一会儿捏他的脸,摆出十足十的正宫架子,不跟卫生纸一决高下不罢休似的。
  “你真的有病吧……”孟绪初哭笑不得,他是真的怕痒,被江骞这么一闹背都绷了起来,逃又逃不出去,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他偏过头,唇角抿了抿,抬手在江骞肩头推了下:“别、别闹了……”
  说着喉头滚了下,像尝试忍耐什么没忍住似的,捂住嘴闷闷地咳了几声。
  江骞当即停了下来,搂着孟绪初坐直,神色正经不少。
  通常闹着玩的时候,孟绪初可能会像刚才那样夸张地吓一吓他,但真难受起来的时候,他又多半都硬忍着。
  比如现在,他连咳嗽都不愿意太出声,实在忍不住才很闷地咳一下,弓着腰脸憋得发红。
  江骞是一丝逗他的心思也没有了,喂他喝了点水,搂在怀里轻轻拍背。
  好不容易咳嗽止住了,孟绪初却仍然没说话,垂着睫毛右手握拳抵在心口,不太舒服的样子。
  江骞心里一紧:“又疼了?”
  孟绪初断掉的肋骨一直愈合得不好,先前被穆海德绑出去磕磕碰碰摔摔打打的,又有点移位,养了好久。
  现在虽然不影响日常行动了,但一旦咳嗽起来,牵扯着肺部,胸腔肋骨还是会疼。
  江骞手掌贴到他胸口抚了抚,叹道:“怪我,怪我,不该逗你的。”
  孟绪初缓了缓,抬眼看到江骞愁云惨淡的模样,这个人刚刚还眉飞色舞地和他玩闹,转眼间气压就低了下来。
  其实也没有很疼,但江骞就像是天都塌了一样,小心得不行,孟绪初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搂着自己腰的力道都变轻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没事了,不怎么疼。”
  江骞应了一声,但表情却没有变化,严肃认真环抱着他。
  孟绪初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着:“好了,别愁眉苦脸了,你还是别那么正经更帅。”
  “是吗?”江骞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提心吊胆地抚着他的胸口:“真不疼了?”
  “……”
  孟绪初无可奈地摇摇头,看着江骞紧皱的眉毛和抿唇一条线的嘴唇,思索片刻,倾身在他唇角啄了一下。
  ——很轻的一下,像小动物在挠。
  “真的。”他说。
  霎时,江骞手都抖了下,倏而抬头盯着孟绪初。
  很快,孟绪初从他眼里看到绽放的火苗,紧接着火苗蹿上头顶,变成一朵巨大的粉红色蘑菇云。
  完蛋,江骞要开花了。
  这个念头一窜出来,孟绪初立刻想逃,却为时已晚,他被江骞反手抱住。
  “你亲我?”江骞尾音都散发着雀跃。
  孟绪初忙把他推开,不去看他满眼的星星,弯腰穿鞋:“看你快哭了,安慰一下。”
  “还有这么好的事?”江骞蹲下来,捧起孟绪初的脸,又开始没皮没脸地非要和他对视:“意思是我以后每天每夜哭,你的嘴巴就会每天每夜黏在我的嘴巴上吗?”
  孟绪初被他抱得后仰,不得已又直起身子,哭笑不得地推他:“我没说。”
  但江骞才不管这些,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象里,捧着孟绪初的脸狠狠亲了几口:“你这么会谈恋爱真的好吗,宝宝?”
  孟绪初不知道好不好,但他是真的半点脾气都没了,从耳后红到了脖子根,把赖在自己身上的大个子用力一扒拉,起身往门外走:
  “不是要看灯会吗,你去不去?”
  “去!”
  江骞立刻跟上,从背后搂住孟绪初,捏着他的脸亲一口:“给你买小灯笼。”
  孟绪初轻嗤一声,发出来自成年人的不屑:“什么灯笼,我才不要。”


第76章 番外02
  一小时后。
  公园大门口。
  太阳已经彻底落山, 天色处于黑夜覆盖前,短暂的将暗未暗的时刻。
  公园门口人头攒动,有情侣手拉手依偎在检票的闸机口排队;有父母一左一右牵着孩子买泡泡机;有外地的游客举着相机对着入口的石狮子左拍右拍;还有一大家子人拖家带口从中巴车上下来, 结伴而行说说笑笑。
  孟绪初站在一个售卖泡泡机、糖葫芦、头箍、面具等各式各样小东西的小摊前,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身板笔直漂亮, 个子高挑, 宽大的白色围巾遮住下颏, 侧脸轮廓在微暗的天色下有些模糊,却格外优美流畅。
  路过的男女老少,大部分都会往这边好奇地望一眼,除了想看清他围巾下真实的面容外,还因为他和一个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混血男人,杵在小摊前的时间有些过于久了。
  远处公园内的彩灯已经悉数点亮, 从门口一路往里延伸,伴随逐渐加深的夜幕化为翻转的星海。
  孟绪初微垂着眼帘, 面容表情都淡淡, 神态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平静, 还因为大病初愈而有些懒怠。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 他的脊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江骞从摆摊的阿姨手上接过一个红灯笼发箍,小心的、虔诚的、面容严肃的, 戴到了孟绪初的头上,神情郑重宛若加冕。
  当黑色的发箍和孟绪初头皮相贴的一瞬间, 江骞眼中绽放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太可爱了!”江骞激动道:“这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宝宝。”
  他说着又从小贩阿姨手里接过一面镜子, 双手捧着摆到孟绪初眼前, 和清宫剧里那种为娘娘们梳头的老嬷嬷一模一样, 就连期盼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一看就是又被孟阔拉着一起追剧了,追的还是那种篡改历史的玛丽苏宫廷剧。
  孟绪初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江骞似是不解:“看一看吧,真的很可爱。”
  孟绪初仍然没有表情,雪白侧脸仿佛凝着坚冰,好一会儿才缓缓的、高傲地挑起一只眼皮。
  镜子里,他看到自己垮着张脸,而他的头上顶着两只红彤彤的灯笼,一左一右相当对称,圆咕隆咚的,大概有一只沙橙橘那么大,底座还连着弹簧,稍微一动就蹦蹦跳跳晃晃悠悠。
  如果早知道江骞要给他买的是这种灯笼,孟绪初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
  但偏偏他把江骞想得太正常了,以为看灯会嘛,那买的灯笼肯定也跟过年家门口挂的一样,带一个回去也没什么。
  何况江骞一直软磨硬泡,孟绪初一时没防守住,被他攻破阵地,答应了这个当时看上去合情合理的要求。
  果然他就不该这个人的嘴。
  江骞站到他身后,也出现在镜子里,和他一起注视着里面的自己,像是突然瞎了,看不到孟绪初忍耐的表情,沉醉道:“看来你也很喜欢。”
  他笑意盎然,“不过别急,还有更神奇的。”
  他说着,抬手在孟绪初头顶的灯笼上摸了两下,两只灯笼唰地亮了,变成货真价实的具有实用性质的灯笼,红艳艳的在孟绪初头顶闪耀。
  孟绪初后退半步,双眼惊恐地睁大。
  “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神奇?”江骞欣喜道,低头和他对视,眼眸亮亮的,仿佛在摇着尾巴求夸奖。
  “……”
  孟绪初缓缓偏过头,将视线从镜子里移开,落到江骞脸上,“哪里神奇?”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江骞,发出了灵魂一问:“这种玩具你们哪儿是没有吗?”
  江骞一顿,似乎没有感受到孟绪初话里的嫌弃,认真地想了想:“确实没有。”
  “——但也可能是我小时候没玩过。”他严谨地补充道。
  孟绪初再次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你小时候玩过?”江骞问。
  孟绪初一哽,微微抿唇不说话了。
  他确实没玩过,但他见别的小朋友玩过。不就是个会发光的发箍吗,他从小就没产生过想要买一个的欲望。
  江骞看着他冷漠的侧脸,没忍住笑了笑,拿手背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发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音:“那就买一个来玩,就当弥补童年。”
  “是啊是啊,”小贩阿姨也附和道:“别看这种东西像小孩子玩的,其实很多大人都买的,过年嘛,就是要欢欢喜喜的!”
  “瞧小伙子你长得多俊,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再戴个喜庆的发箍,唉哟!不要太好看嘞!”
  “我在这里摆摊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你这么好看,这么适合红色的小伙子嘞!”
  这阿姨人长得胖乎乎很喜庆,夸起人来也毫不嘴软,每个字都真诚得像打心底里蹦出来的。
  她嗓门大,说话期间还有不少年轻人来买东西,都好奇地支着脑袋来看孟绪初,孟绪初当时就被看得有点脸红。
  偏偏江骞听得很开心,看上去要不是他觉得自己口才一般,甚至会和阿姨一起唱一出相声。
  最终他只能用行动聊表感谢,将阿姨小摊上各式各样的玩具都买了不少,说拿回去给家里小狗玩,然后提着大包小包,揽着孟绪初的肩大摇大摆进了园区。
  孟绪初甚至没来得及反抗。
  一进园区人更多了,天色彻底暗下来,孟绪初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头顶的灯笼在散发灼灼光芒,迈脚都不自在。
  江骞搂着他,见他走两步就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头顶的小灯笼,又觉得不太好意思,手伸到一半顿了顿,最后就只摸了下头发。
  江骞忍俊不禁:“这么不自在啊宝宝?”
  孟绪初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你说呢?”
  要是年轻几岁就算了,但孟绪初觉得自己都这么大了,这种玩具实在不符合他的气质,要是被他公司里那些下属看见,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不就毁了吗?
  但孟绪初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摘下来。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江骞很喜欢。
  毕竟他们这种西方小孩,过年连个甩炮都不放,不提灯笼只提南瓜灯……哦不,他们不过年。
  之前江骞在他身边的那两年,他一直很忙,也没空带江骞领略一下风土人情,今年难得有空,稍微放纵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江骞今天兴致确实很高,终于有点年轻人的朝气,嗯……或者说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小泥球,看什么都好玩。
  孟绪初喜欢晒太阳,也喜欢身边人发自内心开心的模样。
  他揉揉鼻尖,大概就像江骞说的,他真的很会谈恋爱吧。
  他抬眸看了看江骞,江骞眼里始终含笑,只是跟他说着话,眼神总时不时瞟着他头顶那个弹来弹去的灯笼。
  似乎他这个发箍真的闪耀,他现在就是一只行走的手电筒。
  孟绪初咬了咬唇,再次感到一股难以压制的羞耻。
  “你能别看了吗?”他忍不住说:“也别笑了。”
  江骞顿了顿,低头瞅孟绪初,一看到他略显尴尬的表情嘴角就抽了抽,非但没收住,反而笑得埋到孟绪初肩头。
  “还在害羞啊?”
  孟绪初别过头。
  江骞把他脸掰回来,带他穿梭在灯火汇聚的长廊里:“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分散一下注意力,这样你不会一直注意自己多可爱了。”
  孟绪初:“……”
  他就没觉得自己可爱过。
  他叹了口气:“什么故事?”
  “鬼故事。”江骞笑吟吟地凑近,用诱哄的语气:“流传多年的民间故事,据说很邪性,是真的。”
  孟绪初眉梢一挑,做出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江骞清了清嗓子:“以前有一个说法,讲的是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人从后面拍你的肩叫你,你一定不能只回头,要连带着上身一起转过去,不然就会发生不好的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讲得绘声绘色感情饱满,是在他的中文水平和普通话水平的限制下,最好的发挥,甚至一定程度上营造了悬疑的氛围。
  孟绪初表情微妙地变了变,眼珠一转,没多说,反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啊……”江骞卖了个关子,手在孟绪初两肩点了点,又摸摸他的头顶,轻声说:
  “因为传说人的头顶和肩膀上各有三盏火,如果回头,肩上的就会灭掉一盏,白天就算了,但晚上阴气重,肩上的火灭了,就容易被鬼附身,或者被缠上。”
  他轻轻揉着孟绪初的后脑:“所以宝宝,你以后一个人走夜路,要是有人叫你,千万不能扭头知道吗?是我也不可以,除非我陪你一起走——别怕,我肯定会陪你的。”
  孟绪初嘴角溢出似笑非笑的弧度,点点头:“哦。”
  江骞顿了顿,琢磨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扬起眉:“你不害怕吗?这种是很生活化的恐怖。”
  孟绪初的笑快要忍不住了,抬头看向江骞:“这故事孟阔跟你说的?”
  他眼睛都弯了起来,眼尾微微笑着,满眼汇聚着夜晚的灯火,脸上是摇摇晃晃的灯牌流苏的影子。
  江骞一顿,从孟绪初这种习以为常的熟稔表情中,感受到了一丝丝不对劲。
  ——一种要翻车的不对劲。
  “他……”江骞迟疑道:“不会是……”
  孟绪初点了点头:“没错,孟阔还是从我这里听来的。”
  江骞表情一呆。
  孟绪初似乎觉得特别好笑地捂住嘴,慢慢悠悠往前走:“真的是好老的故事了啊。”
  他说:“小时候孟阔太烦,总爱装神弄鬼吓我,我就拿这个骗他,他信了好多年啊。”
  孟绪初双手插在衣兜,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摇头轻叹:“就是现在,你要是晚上从背后拍他肩膀,他都会整个身子一起转——”
  正说着,肩膀就被人拍了拍。
  孟绪初叹了口气,发现江骞今天格外幼稚,无奈地扭头。
  下一秒下巴却被人捏住,江骞倾身在他嘴角用力亲了一口,震得嘴唇都发麻。
  孟绪初恍然呆滞。
  江骞又揽上他的肩,大大方方带他走出长廊,外面星火熠熠,湖泊连接着树梢,又延伸进深蓝的夜空。
  江骞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叫你不信邪,这下好了,”他笑着看向孟绪初:“被鬼缠上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牌艳鬼(搔首弄姿)(歪七扭八)(邪魅一笑):被我缠上了吧?看不迷死你
  初初(冷漠):好幼稚
  (明明你俩都是幼稚鬼!)


第77章 番外03
  原以为被医生特赦回家后, 能和家人们舒舒服服过个好年,可除夕当天,孟绪初还是又住进了医院。
  因为他肩膀的刀伤突然发炎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干了件蠢事, 一件在他看来蠢到令人发指,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他从床上摔下来了。
  从整整两米乘两米的kingsize大床上, 一边做梦一边翻了下去。
  清晨, 房间昏暗, 被褥凌乱, 孟绪初蜷缩在床边,盖着温暖的鸭绒被,陷在柔软的床垫里睡得香甜。
  他身侧的一边已经空了,但从枕头和床单的凌乱程度可以看出,不久前那里还睡了一个人,只是现在不知所踪。
  迷迷糊糊间, 孟绪初感到有什么东西凑近了自己,暖烘烘的、黏黏糊糊往他身边蹭, 亲他的脸颊。
  江骞最喜欢做这种事。
  通常这种情况, 下一秒江骞就会抱住他, 然后和他一起裹进温暖的被窝里。
  孟绪初嘟囔一声, 习惯性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却没像往常那样被温暖的体温紧紧抱住, 反而猛地扑了空。
  哐当!
  他一头栽下了床。
  紧接着身下传来凄惨的叫声:嗷!!
  孟绪初头皮都发紧,下意识曲起手肘撑住地面, 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就从他手臂的间隙蹿了出去, 化为滋溜一条白光。
  可能是贫血, 也可能是早起的低血压, 孟绪初整个人天旋地转, 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撑着地面坐下,后背靠在床边。
  而他的正对面,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狗——卫生纸乖巧警惕地蹲坐着,仔细看有点瑟瑟发抖,身上的毛都炸起来。
  它豌豆大点的脑子大概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小纸只是想和爸爸贴贴,为什么会突然遭遇泰山压顶。
  孟绪初也懵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脸色苍白地和小狗对视,心脏在胸腔里咣咣乱跳。
  半晌,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里,指缝间传出一声深深的、略显崩溃的叹息。
  他真的疯了吗?上次把江骞当成狗,这次把狗当成江骞,怎么一次都猜不对?
  难道没睡醒真的会让人变成傻子吗?
  “嗷……嗷嗷?”
  卫生纸哼哼唧唧地靠进,扒拉两下孟绪初的膝盖,又爬进他的怀里,小心翼翼蹭着孟绪初的手背,显然是有点害怕却又忍不住想和爸爸贴贴。
  孟绪初放下手,先捏起卫生纸的两只爪子,把小狗摊成一张狗饼,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认没被自己压坏,这才把小狗捞进怀里。
  感受到爸爸的疼爱,卫生纸立刻又变成兴高采烈的快乐小狗,哼唧一声蹭蹭孟绪初的颈侧。
  孟绪初低头,看到小狗乖巧的豆豆眼,和黏黏糊糊蹭来蹭去的模样,眼神一时变得极度复杂。
  半晌,他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小狗头。
  洗手间里,孟绪初慢吞吞洗漱完,偏头闷闷咳了两声,抬手挂毛巾时后知后觉感到肩膀有点痛。
  他顿了一下,蹙眉不知道在感受着什么,然后把毛巾放回洗手台上,关上洗手间的门,对着镜子解开了睡衣扣子。
  左边肩膀从肩窝到锁骨的地方贴着一张医用胶布,孟绪初慢慢撕开,露出一块鲜明的刀疤。
  这块疤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已经愈合不少,但仍留下一大块暗红的结痂,现在结痂里似乎有新鲜的血液渗出。
  孟绪初凑近了些,在镜子里仔细观察,确定伤口有一点点崩裂,大概是刚才从床上摔下来扯到了。
  他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按了按,纸巾染上零星血迹,不算严重,他伤口一向愈合得慢,恢复过程中这种程度的崩裂根本不算什么。
  孟绪初漆黑的眼眸没有丝毫波动,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马桶里冲走,转身洗了把手离开洗手间。
  他回到房间,找出医药箱,熟练地往肩膀上药,然后换上新的敷料贴,再把感冒药吃了,穿好睡衣下楼。
  江骞正和孟阔一起站在大门口,家居服外随意套了件黑色羽绒服,两手空空,孟阔拿着几张福字张罗着要往窗户上贴。
  孟绪初好奇地往门口望了望:“你们在干什么?”
  江骞一见到是他,连忙把他往里推了推:“你先进去,外面冷。”
  孟绪初“哦”了一声,没再继续往外走,但也没退后,靠在玄关的墙壁上看他们。
  清早天光还未大亮,吹来的风里依然夹杂着夜晚的寒气,飘进玄关,把孟绪初的头发吹得轻微晃动。
  他懒懒地靠着,侧头抵在墙壁上,那里刚挂了一个中国结,底端红色的穗子扫着他头顶的头发,眼里带着惺忪的睡意,就这么一错不错盯着江骞。
  江骞和他对视一眼,很快败下阵来,和孟阔说了句什么就直直走过来,脱下羽绒服裹在孟绪初身上,半推半抱地把他带回了屋子里。
  “我们在贴春联。”江骞说:“今天是除夕。”
  孟绪初对节日一向不敏感,加上最近一直在家休养,过得不知天日,闻言微微怔了一瞬,意识到又是新的一年了,恍然地点点头。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江骞边搂着孟绪初往里走边问。
  孟绪初略显懒怠地倚在江骞肩头,将身体的重量压在江骞身上,随口道:“就是醒了。”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以为江骞在身边,脑抽了似的伸手主动要抱抱,然后摔在地上摔醒的。
  孟绪初掩饰地摸摸鼻尖,回想起来依然觉得丢人。
  江骞凝视着他雪白的侧脸,轻声笑了笑没再多问,视线下移,落在孟绪初敞开的领口上。
  孟绪初在家喜欢穿宽松的衣服,睡衣都是那种型号偏大面料极其柔软的款式,同样的领口也就很大,面料柔软地堆栈在锁骨边。
  江骞抬手掀了掀,果然看到他肩上的伤口换了新的敷料贴。
  “自己换的药?”江骞像是有些吃惊。
  孟绪初“嗯”了一声。
  “感冒药也吃了?”
  孟绪初点点头。
  江骞眉梢扬了起来,颇感意外:“怎么不叫我?”
  要知道这些日子孟绪初吃药换药基本都是江骞一手包办。
  孟绪初闻言哼笑一声,斜睨着眼看他:“那也得你在啊。”
  江骞:“……”
  江骞莫名从这一眼里感到了一些吃味,好像孟绪初是在埋怨睁眼没看见他,又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在撒娇。
  霎时江骞脊椎都麻了一下,侧身一步堵住孟绪初的去路,抬手抱住他,孟绪初在柔软的羽绒服里摸起来身量很窄的样子。
  江骞又抱紧了一些,张口就是一番做作的剖白:“怪我怪我,不该去挂什么春联,我们宝宝是户主,整栋房子都是你的,春联哪有我们户主换药重要?”
  孟绪初被他腻到发笑:“大清早就吃这么油的?”
  “油吗?”江骞真诚道:“我中文不好对不起。”
  孟绪初又低低笑起来。
  江骞在他上扬的眼尾亲了亲,又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亲亲脸颊亲亲嘴角。
  但很神奇,孟绪初没有像往常那样傲娇别扭地推他,似乎不在乎这是客厅,随时有可能给路过的王阿姨或者孟阔带来狗粮暴击。
  他就这么很乖地让江骞亲了,甚至还有些微不可察地依赖般的响应,很细微,但江骞确定不是幻觉。
  江骞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宝宝,今天有点奇怪啊。”
  “嗯?”孟绪初抬起头,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江骞。
  江骞喉结滚了滚,很想再亲他一口,但还是按捺下冲动,抬手按住孟绪初的额角,观察他的脸色:“不舒服吗?”
  孟绪初摇了摇头。
  他脸色算不上好,唇色很淡,人也恹恹的。
  但他本来就贫血,早起精神一向不好,江骞又观察了一会儿,没感觉到太大的异常,便也不再多问,拍拍孟绪初的后背:
  “那怎么这么黏人?”
  孟绪初顿了顿,唇角缓缓抿起,像一只原本摊开肚皮等摸的小猫突然被戏弄了,柔软的神色蓦地收起,把江骞往外一推就闷不吭声上楼。
  江骞连忙跟上,笑着讨饶:“我错了我错了,不是你黏人,是我黏你。”
  孟绪初本来不想搭理他,奈何被抱着拦住去路,不得不停下来。
  江骞揉了揉他的脸颊,低头眼里笑意浓重:“不黏人不黏人,你一点都不黏,特别独立特别自主,强效粘合剂都黏不上一丁点的那种独立。”
  孟绪初偏过头,眼眸弯起一点:“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江骞诚实道,趁孟绪初态度缓和,揉揉他的后脑,切换话题:“乖了,去收拾一下,吃完早饭去逛逛超市怎么样?”
  孟绪初挑眉:“年三十还出门啊?”
  “不能吗?”江骞不太懂这种习俗,说:“还不是孟阔,说家里冰箱除了王阿姨买的鸡鸭鱼肉什么都没有,他要囤零食。”
  “我是想可以去买点烟花,正好今年我们这里不禁放,晚上就可以在院子里放来玩玩。”
  他边说边看孟绪初的眼神,在提到零食时孟绪初毫无波动,可一提到烟花那人眼睛就亮了一下。
  果然还是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
  “好不好?”江骞再接再厉,揽着孟绪初继续上楼:“就当是陪我,我还没玩过你们小时候玩的那种烟花炮竹呢。”
  孟绪初神色大大缓和了,他小时候其实也没有玩过,某一瞬间相当心动。
  他咳了声,勉为其难点了点头,以一种“好吧就陪你玩玩”的姿态答应了下来。
  但他没发现自己眼睛亮得惊人,那种跃跃欲试早已跃然眼底。
  江骞看着他的眼睛,抑制不住高高扬起嘴角,偏头掩唇压了压,又往孟绪初脸颊狠狠亲了一口。
  ·
  两人回楼上换了身衣服,孟绪初难得穿了个鲜亮的颜色——一件鹅黄色的粗织毛衣,王阿姨给织的,他、江骞、孟阔各有一件。
  孟阔是黑色,江骞是白色,只有孟绪初的颜色嫩生生的,他小时候都很少穿这么嫩的颜色,现在更是奇怪王阿姨怎么会选这个颜色。
  孟阔也有不明白的,问王阿姨:“为什么我是黑的骞哥是白的,明明他平常都穿黑色啊。”
  “黑色粘毛啊,”王阿姨抛出个这你都不懂的眼神:“我寻思着小江一天天和小初抱来抱去的,再穿个黑的,不一会儿就被小初染得满身黄毛啦,反正小阔你还单着,黑的刚好合适嘞。”
  当时江骞听得连连点头,大赞王阿姨英明。
  孟绪初:“……”
  孟绪初满头黑线,莫名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对味儿。他怎么可能抱一会儿就把别人粘的满身黄毛?他又不是金渐层……
  而孟阔时至今日都还在后悔,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自不量力,非要问出这个问题,突出他在这个屋子里闪闪发光的单身狗地位。
  越往餐厅走,食物的香气就愈发浓郁。
  王阿姨老早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煲排骨汤,做炖菜,孟阔在旁边打下手,切卤好的牛肉,切两块就往嘴里放一块,眼看着一大块牛肉只剩下小半,盘子里却没多多少。
  王阿姨转身看见他这手操作,立刻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还吃呢!我说你怎么这么积极给我打下手呢,合着是馋这一口锅边菜。”
  孟阔嘴里还包着肉:“没有……唔……我就、就次了一点……”
  “这叫一点啊?”王阿姨夸张道:“少说得有一斤吧。”
  孟阔:“…………”
  倒也不必这么精确。
  他含含糊糊还想辩解几句,余光瞥到孟绪初来了,忙擦了下嘴,从案板上捡起两块切得最好看的肉朝孟绪初奔过去。
  “哥!”他招呼道:“快来吃肉!刚卤出来的,可香了!”
  孟绪初对荤腥一向不感兴趣,他喉咙有点痒,偏头咳了两声,笑着说:“你吃吧。”
  孟阔顿了下,“你感冒还没好啊?”
  自打孟绪初在院子里睡着感冒后,到现在已经小半个月,他还是那么断断续续咳嗽着,总是病病歪歪的模样。
  孟绪初拉开椅子坐下,不以为意道:“我什么病好得快过?”
  孟阔:“……”
  这倒是,孟绪初那种奇葩体质,不管生什么病都比别人好得慢一些,骨折了接起来慢,开刀了伤口愈合得慢,就连感冒也总是拖拖拉拉好长时间。
  孟阔叹了声,把肉分给江骞,两人一人一块囫囵吞下,感叹道:“你这病别到开春才好得起来吧。”
  孟绪初喝了口水,似乎在思索现在离春天还有多久,然后点点头:“好像也正常。”
  孟阔:“…………”
  王阿姨从厨房里转出来,看到孟绪初和江骞坐在一起,两人都穿着她织的毛衣,肩并肩挨在一起,不自觉露出欣慰的笑。
  “小初,小江,吃馄饨哟,”她说:“刚煲好的排骨汤,我舀几勺来给你们煮馄饨,最香了!”
  孟绪初笑着点头:“好,谢谢王阿姨。”
  孟绪初没意见,江骞就更不会有意见,径直从座位上起来跟王阿姨一起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馄饨。
  江骞又在孟绪初身边坐下,把筷子勺子递给他,问他还要不要加醋。
  孟绪初摇摇头,捏着勺子说:“我想加点辣油。”
  江骞皱眉:“你还在生病。”
  孟绪初:“就是生病嘴里没味才想吃点辣的,就一点点。”
  江骞仿佛被这种合情合理的理由说服了一些,但仍然皱着眉:“不,还是不行,等下咳得更厉害。”
  王阿姨没立刻离开,在不远处含笑看着这一切。
  孟绪初和江骞穿着款式完全一样,只有颜色和大小不一样的情侣毛衣,两颗脑袋抵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就像两个幼稚的高中生。
  恍然间,让她看见了孟绪初那些不曾有过的,美好的、鲜活的、少年时候的模样。
  两人纠缠半天也没能就辣油一事达成一致,好半天才发现王阿姨还站在原地没走。
  孟绪初怔了一下。
  江骞投去询问的目光。
  王阿姨猛地回过神,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她眼神又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和蔼地笑笑,竖起大拇指:“真般配!”
  孟绪初霎时耳根泛红。
  江骞却笑起来,朗声附和:“您眼光真好!”
  王阿姨乐呵呵地大笑。
  孟绪初红得更厉害,借由吃馄饨把脸埋进了碗里,再也没有提过要加辣油。
  ·
  吃完饭,孟绪初和江骞陪孟阔去了趟超市,采购孟阔所谓的佳节必需品——零食大礼包。
  王阿姨还有几道菜需要盯着,拒绝了和他们一起出行的要求。
  孟阔自告奋勇当司机,油门一轰把众人载得从门口飞驰而去。
  超市里孟阔一个人推着推车走在前面,见了什么零食都往里放,中间接到王阿姨的电话,还转去生鲜区称了条白鲢回去。
  虽说是大年三十,超市里人仍然不少,大概是放假了,早上也有很多小朋友,个个穿得喜气洋洋牵着父母的手来买零食。
  孟绪初走在后面,看孟阔推车里的零食和旁边五岁大的小朋友的如出一辙,忍不住叹气,步伐放得更慢,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孟阔这个“大儿童”的监护人。
  江骞接到王阿姨的命令买饮料回去,正一手拿着一瓶奶,仔细阅读配料表,试图从这种香精勾兑的乳制饮品中对比出哪个的营养成分更高。
  孟绪初笑着摇摇头,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
  他停下来,撑着货架站了会儿,脸色没有缓和,反而愈发皱起了眉,紧接着捂嘴咳了起来。
  周围还有小朋友,他连忙偏过头,从衣兜里拿出口罩戴上,咳得弯下腰。
  喉咙很痒,胸腔又被扯得很疼,孟绪初不敢咳得太用力,只能尽量压抑住喉咙的痒意闷闷地咳,额角浮起细汗。
  他揉了揉胸口,觉得稍稍呼吸都有一股干痒从喉咙灌进肺里,让他不由得稍稍屏息。
  肩膀被人搂住,孟绪初略抬起头,对上江骞严肃的目光。
  江骞托着他的背扶他站直,轻轻给他顺了顺胸口:“怎么突然咳得厉害了?”
  孟绪初摇了摇头,眉心微微蹙着,商场明亮的白炽灯光把他皮肤映得雪白,眼周微微泛着红,睫羽湿润得凝成一小簇一小簇的。
  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就咳得那么厉害,想拉开口罩喘喘气,抬手却又觉得扯到肩膀的伤口有点痛,便退而求其次指指喉咙,“痒。”
  江骞把孟绪初带去一个人少的角落,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再把孟绪初的口罩揭开。
  孟绪初喝了几口温水,脸色勉强缓和了些,江骞略微弯腰和他平时,认真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不然先回去?”
  “没事……”孟绪初把水杯交还给江骞,捂住胸口感受了下:“现在好些了,我最近本来也有点咳嗽。”
  江骞还是不太放心,正要开口,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是孟阔打的电话。
  他按下接听,孟阔的大嗓门在嘈杂的商场里都相当高亢,从听筒里蹿出来。
  “喂——你俩哪儿呢?!”
  “又偷溜出去谈恋爱啦?”
  “跟你说我在烘焙区,就是买面包那儿!你赶紧带我哥过来,等着你出钱呢!别想溜知道吗!”
  江骞:“……”
  他看向孟绪初,满眼都是嫌弃与疑惑,似乎在问:为什么我在孟阔眼里会是这么抠门的形象?难道在他看来,我连点零食都买不起吗?需要带着你潜逃?
  孟绪初无奈地笑笑,就着江骞的手低下头,靠近手机说:“知道了,等着。”
  然后在孟阔满是惊疑追问怎么是他接电话的吼叫中,伸出食指轻巧地按下挂断。
  啪嗒——
  孟阔的嚷嚷戛然而止。
  孟绪初直起腰,重新戴上口罩,他似乎缓过来了一些,把手机塞回江骞手里,顺道拉了下他的手指。
  “走吧,去找孟阔。”他冲江骞笑了笑,眼眸清亮,“别让他觉得我交了个连面包都舍不得买的男朋友。”
  说着擦着江骞的肩自顾自向前走。
  江骞在原地愣了一秒,被“男朋友”三个字砸得头晕眼花,孟绪初还是第一次这么确切地说出两个人的关系。
  江骞手心微微发热,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立刻转身跟上,也不顾大庭广众,捏着孟绪初的脸啵唧一大口,身后不存在的尾巴扬得高高的,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兴高采烈趾高气昂。
  和孟阔汇合后三人又逛了一会儿,渐渐的孟绪初感到有些体力不支,刚才勉强缓过来的体力像是错觉一样,很快消失殆尽。
  他时不时偏头咳两声,吞咽时胸口发疼,手脚都没有力气,等待结账的时候甚至脑袋发晕差点没站稳。
  江骞正从钱包里掏卡,见状直接将钱包整个扔给了孟阔,眼疾手快捞了孟绪初一把,才没让他倒在后面的光头大哥身上。
  孟绪初似乎对自己差点晕倒没有意识,被江骞揽住时人是懵的,缓慢眨了眨眼睛,又晃了晃脑袋,才抬头看向江骞。
  江骞冲光头大哥稍微颔了颔首,小心把孟绪初揽进怀里:“是哪里不舒服?”
  孟绪初自己也说不出来,抿唇感受了下,也只能摇摇头:“就是有点没力气。”
  这种说不出哪里难受但脸色又很差的模样,让江骞的心悬了起来,他摸摸孟绪初的额头,体温还算正常,应该是没有发烧。
  ……那是怎么回事?
  江骞不由皱起了眉。
  孟阔哗地接到一个沉甸甸的钱包,打开一看除了备用的现金外全是各大高贵冷艳的金卡,不由一惊。
  他默默估算了一下,感觉江骞好像确实比自己更有钱。
  虽然现在人们买东西基本都用手机支付,但江骞是个例外,非常老土的依然喜欢刷卡。
  孟阔从前没觉得,但现在知道了,这确实不失为一个装逼的好手段。
  他扭头去看落在后面的人,发现那两人又紧紧贴在了一起,还真以为他哥被江骞带得转了性子,愿意大庭广众秀恩爱了。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扒拉了下,想让他俩注意点影响,却蓦地看到江骞皱得紧紧的眉头。
  孟阔心下一惊,赶紧去瞅孟绪初,在孟绪初那戴着口罩都能看出不对劲的脸色下,孟阔终于意识到,他哥是真不舒服了。
  孟阔顿时没了打趣两人的兴致,连忙结完账和江骞一起把孟绪初带回了家。
  到家后江骞又给孟绪初测了次体温,依然显示温度正常,却还是不太放心想带孟绪初去医院看一看。
  孟绪初吃了点东西后眩晕的症状缓解了些,觉得异常疲惫,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一觉。
  他摇摇头,枕着江骞的胳膊躺到床上,“算了,大过年别麻烦了。”
  他闭上了眼睛,声音低得仿佛呓语:“而且我真的好困……”
  江骞纠结了很久,最终没忍心让孟绪初强忍着睡意去医院做大大小小的检查,在他发顶轻轻抚了抚:“那先睡一下吧,但要是等□□温上去了,就必须去医院知道吗?”
  孟绪初没说话,阖着双眼睫毛垂落根根分明,江骞感到掌心动了动,是孟绪初很轻地点了点头。
  江骞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俯身在孟绪初额头落下一个吻。
  ·
  孟绪初这一觉睡的时间不短,但睡得不怎么舒服,总是咳嗽,一咳胸口和肺又很疼。
  冬天天黑得早,孟绪初醒过来时窗外已经全黑了,路灯悉数亮起,年夜饭却还没备好。
  他撑着床慢吞吞坐起来,仍然感觉不太舒服,脑袋昏昏沉沉的,手脚无力,甚至有点反胃,他捂嘴干呕了一下,在战栗中觉得肩背发冷。
  孟绪初闭上眼缓了缓,找了件更厚的家居服换上,又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这才感觉清醒了些,只是依然有些隐约的头痛。
  他推开房门走出去,正好碰到上来叫他的江骞。
  江骞在楼梯上见到孟绪初开了门,连忙将步子迈得更大,三两下来到孟绪初身边。
  他稍微一伸手,孟绪初就自然地靠进他怀里,被牢牢抱住。
  大概是刚睡醒人是懵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很需要安全感,总之孟绪初现在就和早上一样展现出了一种很微妙的黏人的状态。
  江骞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头去看他的眼睛,孟绪初眼里残存着疲惫,人还是有点蔫蔫的。
  “睡得不舒服吗宝宝?”江骞轻声问。
  “有一点,”孟绪初侧脸贴在江骞胸膛上,自嘲地笑了笑:“可能真的是我年纪大了吧,怎么睡都不舒服。”
  “哪有?”江骞笑起来,即刻反驳:“我们这个岁数多年轻啊,你看王阿姨都六十多了每天也乐呵呵的,你是生病了,身上又有伤才总是不舒服,慢慢会好的。”
  孟绪初轻轻弯起嘴角,很轻地叹了声:“但愿吧。”
  “宝宝,头抬起来一点。”江骞点点他的下巴,想把他的脸从自己怀里托出来,再给他探探体温。
  但还没摸到孟绪初的额头,就被一阵猛烈的脚步声打断,孟阔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拿着一根像金箍棒似的烟花棒,呼哒哒赶来:
  “——哥!起了吗?还难不难受啊?!”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烟花棒!小时候我让你陪我玩你不答应的那个!”
  “外面烟花都弄好了,你去看看不——”
  孟阔声音戛然而止,看到相拥在一起氛围相当你侬我侬的两个人,当即捂着眼睛转过身。
  “哎呀……哎呀!”
  他咬牙切齿的:“不是你俩究竟能不能稍微注意点?!”
  “我我我我一个人总看见这些,总面对这些,你们觉得我很轻松吗?!”
  “能不能稍微、稍微!在乎一下我的感受?”
  “这些年我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每天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我容易吗我?”
  “要不是工作太忙,我至于到现在还找不到女朋友吗?不能因为你俩脱单了就当我们这些不存啊!”
  孟绪初早就和江骞分开了,互相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上前拍了拍捂住耳朵不停念经的面孔。
  “行了,闭嘴。”
  孟阔又毫无骨气地停了下来,双手捂住眼睛,僵硬回头从虚开的指缝里看过来,见那两人终于大发慈悲不再卿卿我我,松了口气。
  “不是说烟花弄好了吗?”孟绪初扬了扬下巴:“去看看。”
  室外,夜风寒冷,孟绪初换上一件厚外套和江骞孟阔一起去了后院。
  就像孟阔刚刚说的,先前买回来的烟花被齐齐摆好,近一点的像个小摊位,堆放了所有点燃后可以拿在手上玩的烟花。
  孟阔拿着他的“金箍棒”,点燃了朝着夜空噼里啪啦放起来。
  远一点则是一整排码放好的烟花筒,江骞走在前面,穿一件薄薄的长外套,边跑边转身冲孟绪初比了个退后的手势,让他等在外围不要靠近。
  他在整排的烟花筒旁停了下来,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孟绪初看到微弱的火星一明一灭,江骞就飞速地往回跑。
  紧接着灿烂的花火冲向夜空,在他身后绽开成一团团巨大的、晶莹剔透的彩色云朵,像遥远天边密布的幸运,又像流星一样闪着金边哗啦啦陨落。
  江骞衣摆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奔跑的动作剧烈而优美,朝孟绪初张开双臂。
  孟绪初站在原地,漆黑的眼眸澄澈明净,倒影着远处的烟火和江骞飞奔而来的身影。
  他也下意识张开双臂。
  然后就被抱了个满怀。
  孟绪初鼻尖充满了江骞身上独有的和暖的气息,和他携带着的冬日冷风的气息。
  随着下一只冲上夜空的烟火绚烂绽放,孟绪初也在心脏猛烈的撞击下,感到一阵让人头晕目眩的悸动。
  他笑起来,又把脸埋在江骞肩头,闷闷地咳了几声。
  “怎么了?”江骞偏偏他的背,托着他的后颈让他抬起头。
  天际时明时暗,孟绪初的脸上的光跟随着起落的烟火而明暗不定,嘴角扬着浅浅的弧度:“没事。”
  他仰着头,定定地注视着江骞,含笑的眼中是很纯粹的宁静,良久又靠回了江骞肩上。
  “没事。”
  江骞微微俯身,环着孟绪初的腰把他抱得更紧。
  直到天边燃烧的烟火徐徐落幕,孟绪初才点燃了一支烟火棒拿在手里。
  他仍然感觉精神不济,头脑昏沉,却又舍不得放掉手里的烟花,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静静等着这一小束花火在自己手里燃烧至熄灭。
  夜风拂面,不算强烈,但灌入领口衣袖后还是让孟绪初头皮发紧,他缩了缩脖子,不自觉打了寒战。
  江骞和孟绪初一起坐在台阶上,见风一吹他就抖了一下,不由倾身往他身前挡了挡:“冷吗?”
  孟绪初又捂着口鼻咳几声,低低道:“是有一点。”
  江骞握了握孟绪初的手,感到他掌心都发凉,手指也像被冻僵了似的使不上力,忙替他拢紧衣领:“先回家。”
  孟绪初这下没有逞强,顺从地点了点头,他确实有点头重脚轻,担心再不回去万一感冒加重就更麻烦了。
  可是扶着江骞的手臂站起来时,却突然踉跄了一下,脑袋像被闷锤砸过,太阳穴的隐痛突然变得尖锐,伴随剧烈的眩晕与耳鸣,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江骞脸色一变,立即将孟绪初扶稳,和他一起蹲了下来。
  孟绪初腰背弯折得很低,手背用力抵住额头,咬着嘴唇发出压抑的喘息。
  “怎么回事,头疼吗?”江骞让孟绪初靠在自己身上,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语气颇有些焦急,“宝宝?听得见我说话吗?”
  好一会儿孟绪初才轻轻摇了摇头,将额头抵在江骞冰凉的外套上,沙哑道:“好晕啊……”
  “头晕?”
  江骞神情微动,思索半秒轻轻扶着孟绪初抬起头,摸了摸他的脸。
  夜风降低了体表温度,孟绪初脸颊很冰,但江骞掌心在他额头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还是能感觉到体温明显不正常。
  “烧起来了宝宝,”江骞揉了揉他的后颈,“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孟绪初撑着膝盖,眉头紧紧揪着,无力地咳了几声:“胸口疼,有点想吐。”
  江骞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孟阔在前面放了会儿烟花,发现身后不知不觉没了动静,折返回来一看,当即被孟绪初的脸色吓了一条。
  “怎么了这是?”他大惊失色:“还是不舒服吗?”
  江骞面色沉沉,把孟绪初的外套拢紧,又给他把帽子戴上,打横抱起来,对孟阔说:
  “你去开辆车吧,得去趟医院了。”


第78章 番外04
  孟阔飞跑去车库开车, 江骞先把孟绪初带回了屋子里,免得他继续在外面吹风受冻。
  孟绪初晕过那一阵后缓过来些,弓身坐在沙发上, 身上依然裹着厚外套。
  室内温度高,很快就将他高烧的脸颊蒸出一层潮红, 他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 弯腰抵着额头。
  这个姿势让他看上去很小一只, 蓬松的羽绒衣套在身上像空心的, 好像伸手一按就能压扁。
  江骞拿着体温枪过来,在孟绪初身前蹲下,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他沉默片刻,扶住孟绪初的肩左右看了看,最终尝试把手从他胸前挤进去,在堆栈的羽绒服里摸到孟绪初的下巴, 托在掌心抬起来,认真测了一次体温, 38.9度。
  有点高了。
  江骞皱了皱眉。
  他确信直到下午孟绪初都还没有发烧, 如果说从傍晚睡醒到出门这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就烧到这个程度, 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孟绪初这场感冒到现在断断续续也有小半个月了, 之前做的检查都没问题,不至于今天突然烧起来。
  “宝宝, ”他托着孟绪初的下巴,五指内收挤了挤他的脸颊, 像是想把神游天外的人叫醒:“说一说怎么不舒服?”
  孟绪初眼睛都烧红了, 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闻言稍微抬了抬眼皮, 用涣散的视线扫了江骞一眼, 很快就又没力气似的垂了下去。
  他脸很烫,江骞像在掌心里捧了个烧红的汤圆,还是煮久了快要融化掉的那种,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江骞只好先让他靠到自己肩膀上,起身坐回沙发上,再把他抱进怀里。
  见孟绪初跟烧胡涂了似的再也问不出什么,江骞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背不再多话,时不时看一眼手机思索孟阔什么时候才能把车开过来。
  几秒后,怀里动了动,江骞底下头,对上孟绪初烧出生理泪水的眼睛,“宝宝?”
  孟绪初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哑声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江骞:“……”
  江骞这才明白,原来孟绪初不是没听见,只是高烧作用下,反射弧慢到了极致。
  他轻叹一声,放慢语速拖长声音,用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这下孟绪初听懂了,但他似乎不明白江骞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他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反应很慢,反而觉得江骞有什么问题,露出奇怪的眼神。
  “还好,”他摇摇头:“不怎么晕了,就是——”
  他说着忽然噤声,皱眉咬住嘴唇,偏头用力吞咽两下,手按到了胃上,挣扎着想起来。
  “要吐吗?”
  江骞立刻反应过来,抱着他坐直,伸腿把茶几边的垃圾桶踢过来,放到孟绪初面前,扶着他的肩:“别动,就吐这里,没事。”
  孟绪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剧烈干呕两声,然后呛咳起来,很快将脖子憋得通红,颈侧青筋一下一下跳着。
  “别急别急,”江骞轻轻拍着他的背:“慢慢来,别呛到。”
  孟绪初急促地呼吸着,感到浑身血液都往头顶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胸口堵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在胃里,伴随着头疼一阵一阵反胃恶心。
  他用力攥着衣袖,又干呕了几下,还是什么也没吐出来,难受得手指发颤,用力抵住上腹,冷汗不断往外冒。
  他很轻倒吸了口气,将脸埋在膝盖上,呼吸颤抖,用极其压抑的声音:“吐不出来……”
  江骞也弯着腰,把他圈在怀里固定住身形,以防他脱力从沙发上栽下去,闻言顿了一下,拉开他羽绒服的拉链,伸手进去摸他的胃。
  外套里热烘烘的,孟绪初身上的毛衣都被冷汗沾得湿漉漉的,江骞最先摸到了孟绪初抵在上腹的手。
  那双手很冷,很用力地握紧成拳头,戳在上腹薄薄的皮肉里。
  江骞捉住孟绪初的手腕,在他指关节上摩挲了一下,能感觉到他手指绷得很紧。
  “乖乖手松一下,”江骞捏捏他的手腕,边说边将孟绪初的拳头移开,手掌托住他胸腹:“放松,我帮你揉揉,没事的。”
  那瞬间孟绪初呼吸颤了一下,然后用力抓住了江骞的小臂,力道既克制又痛苦。
  “没事没事,别怕,”江骞轻声哄道:“我们揉揉,吐出来就不难受了。”
  孟绪初全身都很僵硬,似乎连呼吸都不太敢用力,江骞指腹在他胸口下一两寸的地方按了按,他就闷哼着战栗了一下,将江骞的手臂抓得更紧。
  “好好好我不用力,”江骞连忙松手:“就是这里堵得难受对不对?很痛?”
  孟绪初咬牙点了点头。
  “好。”江骞将整个手掌覆盖上去,克制着力道打圈揉起来。
  孟绪初下颌紧紧绷着,随着江骞的按揉僵硬地干呕了一下,感觉胃酸不断往咽喉冒,但他腰弯得太低,这么压着硬是没能吐出来。
  江骞也发现了这一点,忙撑住孟绪初的肩将他上身往上抬了抬,再用掌根在他胃腹处按了几下,孟绪初呛咳一声,终于发着抖吐了出来。
  哔哔——
  门外喇叭响了两声,大概是孟阔开着车赶到了,提醒江骞快点出来。
  江骞搂着孟绪初,一时半会儿没工夫管。
  没两秒手机又响了起来,江骞这才不得不腾出手,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按下接听,在孟阔开口前一秒简洁道:“马上。”
  然后按断通话随意把手机扔到茶几上,继续俯身抱住孟绪初。
  孟绪初今天吃得本来就不多,能吐的也很少,不一会儿就虚脱地拉拉江骞的衣袖,示意吐不出来了。
  江骞于是扶他坐起来,让他喝水漱了漱口,再用湿巾给他擦了把脸,抱起来出了门。
  院子里,孟阔被江骞三言两语打发了,跳下车风风火火门口走,走到一半终于看见了人影,江骞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别过来,赶紧去开车。
  孟阔脚步猝然停下,顿了顿才又转身跑回车前,拉开后座车门,江骞脚步很快,抱着孟绪初三两步坐了进去。
  孟阔又绕回驾驶座,砰地合上门,边系安全带边往后座望,瞥到孟绪初惨淡的脸色心下一惊:“怎么了这是?”
  “吐了。”江骞言简意赅。
  “怎么还吐了……”孟阔惊讶,在他的印象里,孟绪初就是着凉伤风,之前去医院,医生都说没有大碍。
  他发动汽车,喃喃猜测:“别是弄成肠胃感冒了吧?”
  “不太像。”江骞皱眉道,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似乎也觉得孟绪初今天这样突然发作很奇怪,但又想不出为什么,只能摇摇头:“总之先去医院。”
  孟绪初吐过一回后像把所有力气都用完了,倚在江骞怀里出神地盯着江骞的下颌,眼神涣散,俨然电量耗空即将关机的模样,眼皮逐渐往下耷拉。
  “别睡。”江骞点点孟绪初的额角,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孟绪初眨眨眼,稍微动了动,双臂交迭环在胸前,又偏过头把滚烫的额头贴到江骞胸前外套冰凉的拉链扣上。
  江骞托着他的后颈,拇指在他耳后发烫的皮肤上轻轻摩挲,问他:“还是很疼吗?”
  孟绪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头疼,胃也不舒服。
  他闭着眼叹了口气,看上去有些奈:“又要让你陪我在医院过年了。”
  他本来想着,以前忙,没能带江骞一起过个囫囵年,好不容易今年可以让他好好感受一下氛围,结果到头来还是要在医院。
  “这有什么。”江骞似乎不太愿意听他这么说,揉揉他的耳垂:“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你,我本来也不过年。”
  孟绪初顿了顿,好像也是,如果江骞不来华国,那他就一辈子不会过年,不会过除夕,不会守岁,这对他本来就没有影响。
  这么想着,孟绪初莫名地笑了起来,边笑又边呛咳着,扯得喉咙和胸腔都很痛,脸埋进江骞江骞不太敢用力,每一下都咳得很费劲。
  他尝试深呼吸了一下,发现胸肺连吸气都会疼,不由地皱起眉。
  虞兮正里P
  江骞知道他难受,但在车上也没有缓解的办法,只能轻轻给他顺着胸口,安抚道:“再稍微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他手按在孟绪初的胸口锁骨间,帮他稳住身形,虽然面上看起来对处理孟绪初生病的情况得心应手,心里却还是不安地打着鼓。
  汽车驶入市区,红灯多且频繁,到某个路口时忽然一个急剎,两人在惯性下前倾,江骞紧接着听到怀里一声闷哼。
  孟阔撑着方向盘紧张转头:“不好意思啊,前面有人闯红灯!”
  江骞头也不抬,只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孟阔本来还想看看孟绪初的状态,但急着赶路也不敢太分心,稍微瞧了一眼就转过头继续踩油门。
  “是不是碰到伤口了?”江骞搂着孟绪初坐起来一些,低声问。
  刚才急剎的时候虽然尽量稳住了动作,但江骞知道自己手往边上滑了滑,可能按到孟绪初肩膀了。
  “没事。”孟绪初感受了一下,其实不是太疼,应该问题不大。
  但江骞仍然不放心,拉开孟绪初的毛衣领口,想检查他伤口的情况。
  他小心撕开孟绪初肩膀上的敷料贴,看到原本结痂的伤口有轻微撕裂的痕迹,而敷料沾着的零星的血迹已经干涸,显然不是刚刚弄上去的。
  那就说明是更早时候伤到的。
  江骞眼皮一跳,“怎么弄的?”
  孟绪初还处于半混沌的状态,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你的肩膀,”江骞说:“什么时候弄的?”
  他紧紧盯着孟绪初的肩膀,看着雪白皮肤上那道深刻的疤,心里翻腾起复杂又心疼的滋味。
  疤痕边缘泛红,隐约透着血丝,很明显是在发炎,江骞心脏沉了下去,孟绪初这一整天的不对劲终于有了解释。
  但江骞无论怎么回忆,都不觉得今天有发生什么能让孟绪初伤到的事,越是毫无头绪越是心烦意乱。
  他捏捏孟绪初的后颈:“宝宝,说话。”
  孟绪初根本也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他疼痛的耐受力比普通人高,这点伤对他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今天一天都在头痛胃痛的加持下,如果不是剎车时稍微扯到了,他基本没能感觉到伤口在痛。
  江骞的追问让孟绪初迟钝的记忆缓慢倒退,终于开始重视起早上发生的事,轻轻地“哦”了一声。
  想起来了,他眨眨眼。
  “我早上摔了一下。”


第79章 番外05
  医院。
  病房内寂静无声, 孟绪初手背上吊着针管,阖眼假寐。
  吱呀——房门被推开,江骞拿着化验单进来, 转身轻轻合上门,缓步走到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床头开着一盏小灯, 亮度只够照亮一小块地方, 在床尾留下暗角, 但将孟绪初的脸庞映得一清二楚。
  他双眼合着, 眼梢在光晕下拉得很长,睫毛根根垂落,时而轻轻颤着。
  江骞目光在他脸上流连须臾,低声叹了口气:“睁眼吧,又没睡着。”
  孟绪初无波无澜的脸庞似乎僵硬了一瞬,而后缓缓掀开眼皮, 对上了江骞略显无奈的目光。
  他眼神晃了晃,又移开。
  江骞弯下腰, 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灼灼的视线盯过去, 孟绪初睫毛又是一颤。
  “你干什么?”
  “我问过医生了, ”江骞说,“确实是伤口发炎。”
  他指尖向下, 落在孟绪初肩头,隔着病号服轻轻在那道重新包扎过的伤疤上点了点:“因为发炎, 所以你高烧、头晕、呕吐、无力、失温……”
  “好了。”孟绪初垂眸打断, 把江骞报菜名似的描述病症堵回去, 又抬眼看向江骞, 眉宇间似乎流露着某种不甘心:“只是裂开那么一点点都会发炎吗?”
  之前一两个月, 他养伤的过程中,也不止一次碰到过伤口,每一次都比现在眼中,却也没有难受成这样。
  “因为你本来就在生病。”江骞说:“以你这种抵抗力,稍微不注意自己都烧出肺炎,别说把伤口碰裂那么好的时机了,细菌还不疯了一样地繁衍?”
  他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在描述一件很平淡的事,脸上也没太多表情,五官轮廓在暗光下锐利分明,看上去就有点凶巴巴的意思。
  倒不是他故意要这么凶孟绪初,只是几分钟前,他也向医生发出过同样的疑问,而医生也是用这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的。
  江骞又惊又疑,回来再看见孟绪初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心绪一时极度复杂。
  孟绪初:“……”
  孟绪初偏过头不再看江骞了,侧脸既伶仃又倔强,病号服下是苍白瘦削的肩颈。
  江骞心里又是一阵无奈,俯身趴在床边,轻轻揉揉孟绪初的发顶,“到底是怎么伤到的?”
  这些日子他和孟绪初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江骞怎么想,都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能让孟绪初把自己伤到。
  而这种记忆里的空白缺失,遍寻不得,让他几欲抓狂,趴在床头拨弄着孟绪初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出一种焦躁。
  孟绪初抬了抬头,视线在江骞脸上流转一瞬,拿开他的手,兀自翻了个身。
  他还是有点发烧,江骞掌心温度也高,贴在发烫额头上不太舒服,侧身蹭了蹭枕头冰凉的布料才感觉好了些。
  身边椅子响了响,孟绪初看到江骞跑去储物柜上翻着什么,然后拿了一个小小长长的白色东西过来,重新在他身边坐下。
  孟绪初眯起眼,才看见江骞手上的东西——一块宝宝退烧贴。
  孟绪初:“……我”不用。
  他甚至没来得及反驳,额头就一凉,江骞把退烧贴吧唧一下黏到他额头上,手指还有意无意地抚摸了两下,真就像在哄小宝宝。
  孟绪初:“……”
  现在不用侧着身蹭枕头了,孟绪初又被江骞翻了过来,平躺在床上。
  江骞俯身,面对面和他离得很近地对视着,在这一刻莫名十分执拗,一定要弄清楚缘由一般。
  “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吗?”
  良久江骞问。
  孟绪初顿了顿,对上江骞疑惑不解的目光,心里突然跳了一下。
  他像是猛地回过神般,这才发现自己现在过分别扭了。
  分明不是什么大事,可能确实有一点点丢脸,但说到底也没什么,江骞不过是担心他,想知道为什么,他有必要这么咬死不开口矫情扭捏吗?
  孟绪初闭眼,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矫情而无语。
  他深呼吸两下平复情绪,须臾抬眼看向江骞,眼中已然平静如水。
  “我早上梦到你了。”他淡淡道。
  江骞一怔:“什么?”
  他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因为被孟绪初梦到有些惊喜,一时无法将做梦和受伤联系起来,脸上充斥着惊疑交错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好笑。
  孟绪初嘴角不自觉翘了翘,被江骞难得露出的傻样逗笑,不自觉放松下来。
  “早上卫生纸来舔我,我还以为是你……”他抿了抿唇:“以为你要抱我……”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垂下了头。
  自己这么亲口说出来,确实……还是有一点丢人。
  “你以为是我,”江骞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想要抱抱,然后从床上摔下去了吗?”
  “不是想要,”孟绪初强调:“是以为你要,然后我就……”
  他话音逐渐混乱,越说越觉得苍白难以辩解,索性闭上嘴,点了点头,破罐子破摔般认了下来。
  “算……算是吧。”
  就这样吧,就当是他是想要被抱一抱,但是扑空了,非但没有被抱住还把摔出了毛病,完了现在还莫名其妙有点委屈。
  就这样吧,肯定是连脑子一起摔坏了。
  他无可奈何地闭着眼,不想去看江骞此刻的表情。
  下一秒嘴角一热,落下一个重重的吻,孟绪初猛地睁眼,同时被江骞用力抱住。
  江骞手臂有些抖,但又很急切,孟绪初说不清他是在自责、心疼、还是伴随着这些情绪而带来的狂喜。
  “对不起,对不起宝宝,”江骞哑声道:“我应该陪着你的,我应该一直一直陪着你。”
  他听起来像要哭了,却又很用力地吻着孟绪初。
  孟绪初被他咬得生疼,想推又推不开,只能在彼此愈发加重的呼吸声中懵逼着,感到大脑一阵一阵变得空白。
  很混乱。
  江骞流露的情绪和他做出的举动截然相反,甚至是有些凶猛的,难以克制。
  孟绪初逐渐无法思考和分析他的内心,只能感觉现在身边都是温暖的体温和江骞熟悉的气息,他们抱得很近,密不可分。
  这就是他早上醒来,那个很短暂的瞬间,想要得到的东西。
  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伴随熟悉的说话的声音,孟绪初逐渐沉沦的意识才猛地回笼,攥着江骞的衣角用力使两人分开。
  喘息还未停止,江骞一手握着孟绪初的脖子,指腹摩挲着他喉结下方细腻的皮肤,带着缱绻的留恋。
  他低头啄了下孟绪初的脖子,这回的力道很轻,像是结束前的爱抚,又亲亲孟绪初的脸颊,亲亲发烫的眉心,亲亲泪眼朦胧的眼睛。
  病房门被推开的前一刻,他用指腹抹了抹孟绪初湿漉漉的晶莹的嘴角。
  “——小初吶,好些没有?”王阿姨拎着两大个保温袋进来,笑吟吟地关切道,身后还跟着絮絮叨叨的孟阔。
  “我感觉他吃不下啥东西,咱是不是带太多了?……”
  “诶王姨你慢点,小老太太咋跑那么快……”
  “咱今天饺子啥馅——”
  孟阔话音戛然而止,前方王阿姨突然停下脚步,孟阔躲闪不及差点直接撞到她身上。
  “不是,干啥呢,咋不动了?”
  他莫名其妙瞅了王阿姨一眼,却见王阿姨满脸欣慰地看着前方,孟阔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昏暗的房间里江骞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形把床上的人挡了个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别。
  孟阔不明所以,嘟囔一声,反手按下门口的开关,“啪嗒”灯光大亮,整间病房充斥满明亮的白光。
  床上,孟绪初接过江骞递来的纸巾,低头擦着嘴,而他此刻嘴唇的颜色,是和苍白脸色完全不符的绯红,眼里还带着朦胧的水汽。
  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孟阔没忍住,当即“草”了一声。
  王阿姨对此消化良好,无视孟阔被虐得一言难尽的表情,热情招呼起来:“小初,小江,快!来吃年夜饭!”
  她乐呵呵笑着,笑声把冰凉的病房也染上喜悦的色彩。
  “大年三十,就是生病也不能冷冷清清,这不我把菜都带过来了,咱们大家就在这儿简单吃一顿,也算好好过了一个年!”
  江骞没有意见,低头摸摸孟绪初的脸,问他:“可以吗,会不会累?”
  孟绪初其实有点累,他还在低烧,身上也没力气。
  但比起像以为每一年那样平平淡淡冷冷清清的度过,他反而开始期待稍微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对那种一家人窝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一边看电视一边报餐一顿的生活产生了些许幻想。
  他点点头:“可以的。”
  江骞眼底溢出浅浅的笑,不顾周围还有人在,捏着他的下巴弯腰在他唇角啄了一口,然后找出一件米白色的针织给他穿上。
  王阿姨和孟阔一起从保温袋里拿出饭菜,摆到病床的桌子上,一人一张椅子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电视里春晚早就开始了,正播着华丽的舞蹈表演,孟绪初看着王阿姨把一道道大菜从保温袋里拿出来,很快将病床上不大的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孟阔给王阿姨和江骞一人撕了一只鸡腿,自己捧着一颗麻辣兔头开始啃,却只往孟绪初面前放了一碗白粥。
  孟绪初:“……?”
  “不是不给你吃,”孟阔表情十分同情:“医生说你身上炎症还没消,要吃清淡的。”
  他边说边往桌上扫了一眼:“我寻思着,大过年的咱王阿姨真没做啥清淡点,稍微喝粥将就一下吧。”
  “……”孟绪初无语,摇头笑了笑:“也行,就这样吧。”
  其实他现在本身也没什么胃口,嘴巴没味道,脑袋发晕,之所以不躺下来睡觉,只是因为想和大家待在一起而已。
  他捏起勺子喝了口粥,招呼大家都别干等着了,一起开饭。
  电视上节目有些无聊,孟阔看着看着就开始刷手机抢红包,王阿姨却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捧腹大笑,她一直是个看什么都开心的小老太太。
  最后还是江骞心疼孟绪初,见他只捧着一碗粥喝来喝去太可怜,本来就瘦得像颗小白菜,这么下去更要瘦得连菜叶子都不剩,趁王阿姨不注意,悄悄咪咪喂他吃了两颗水饺。
  孟阔想守岁,孟绪初也陪了一会儿,但到底体力不支,吃完饭后不一会儿就脑袋一偏睡了过去。
  他感觉自己像是假寐了一小会儿,再次拥有模糊的意识时,病房内灯光又暗了下来,只有电视还在不停播放着。
  孟绪初眼睫颤了颤,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孟阔和王阿姨坐在电视机前的背影,透过忽闪的光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下意识翻了个身,紧接着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江骞在他清醒前将他紧紧抱住,摸摸他的头,又亲亲他的脸,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醒了?”
  他笑着说:“醒得正好,快到零点了。”
  孟绪初缓慢地眨眨眼,枕在江骞臂弯里有种不真实的温暖。
  他终于听清电视里的声音——他们在倒数。
  叮咚。
  新的一年开始了。


第80章 番外06
  江骞不知道孟绪初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心动的。
  孟绪初从不告诉他这一点。
  哪怕是很多年后, 他陪着孟绪初度过了一年又一年飞速逝去的时光,他们从灵魂到身体交缠融合,骨血相融密不可分, 孟绪初也从未主动提及过这件事。
  偶尔情到深处江骞也会想问问他,咬着他的耳垂, 贴在他的颈侧, 用不甚重要的语气随意提起。
  每当这时孟绪初就会停下来, 稍稍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用带着水汽的眼睛注视着他,然后抬手关掉床头的小灯。
  急促的呼吸没有停止,冷白的月光渗进卧室,爬上孟绪初滚烫的皮肤,将他胸口颈侧的咬痕映照得愈发鲜明,鲜红欲滴。
  他眉宇间流露着轻微茫然却复杂的神情, 像是也对问题的答案感到疑惑,又像是有什么画面在脑海里极为深刻, 从而不知道如何开口。
  所以他总是缄默不言, 在黑夜里喘息着凝望江骞的眼睛, 时光如水般流走, 然后他会扬起头,亲吻江骞的眼睛。
  江骞于是恍惚地看到了从前, 看到了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他在那个气候温和的城市, 度过了他有些坎坷但还算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直到步入大学那年, 他见到了孟绪初。
  十八岁的江骞, 在阵阵发咸的海风里, 在温暖到有些刺眼的阳光下, 看到了那个带着贝壳项链追逐落日的亚洲男孩,然后永远记住了那双明亮充沛的眼睛。
  只是那时候的他对于那些被称之为情爱的东西尚无知觉,甚至嗤之以鼻。他毕生所求只是权利的顶峰,血液里好斗和厮杀的本能让他对除权利外的一切都轻蔑无视。
  这种强烈的争斗的欲望让他可以短暂的放弃情爱,回避思考一些只会发生在蠢人身上的,类似于“一见钟情”的情绪。
  索性他运气还算不错。
  在非常年轻的年纪得到了可以得到的一切。
  但也是在那一刻,他才突然明白原来得到也可以等同于失去,原来他的运气好也不好。
  他第一次感受到心脏高高悬起又垂下,在胸腔里猛烈挤压,像被挖空了一样连声音也发不出的剧烈的情绪激荡。
  江骞回顾自己的前半生,短短二十余年,分明算得上足够完美,可每当他迫不得已看清自己内心时,又会觉得悲戚难耐。
  于是,在经历过无数累到极致却辗转反侧的夜晚后,他终于还是毅然决然去到了孟绪初的身边。
  孟绪初的房子和想象中截然不同,是一栋雪白的,有很多窗户和露台的三层小洋房,落在一处很大的院子里,像被草坪包裹的珍珠。
  他先是跟着一个叫做孟阔的,说话做事相当自来熟的年轻人走进了大门。
  在那栋白色的房子里,他没有看见孟绪初。
  厨房里有位长相和蔼的老太太在煲汤,骨汤的香味飘散在四角,孟阔带他径直上了三楼,指着一间采光充足的房间告诉他:以后你就住这里。
  “听说你按摩推拿很有一手,还有术后康复护理的资格证?”孟阔帮他行李箱推进房间里,抬头问他。
  江骞愣一下,想起可能是他顶替的那个人有这种证书,点了点头。
  “那就行。”孟阔把门一关,又指了指另一间房,“后面我哥要在那里复健,就你来陪他吧。”
  他冲江骞挤了下眼睛,吐槽道:“我哥那人不爱被医生追着管,每次我陪他又嫌弃这嫌弃那,娇气得很。我瞧着你身上练得不错,多半制得住他,他也喜欢你这种话少的,以后你就干这活儿……”
  孟阔絮絮叨叨说着,转了一圈又带江骞下了楼,让他拿好王阿姨煲的大骨汤,出门径直领他去了医院。
  孟绪初又病了,从楼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孟阔语速飞快地交代着注意事项,却唯独回避掉他骨折的原因。
  江骞跟在孟阔身后,有关孟绪初的事源源不断撞进耳畔,他努力将孟阔话里的人和自己脑海里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的面孔对应。
  医院走廊极致安静,偶尔有护士端着托盘走过,也都是穿着软底的鞋子,踩在地面光滑的瓷砖上发不出半点声音。
  越是靠近,江骞就越是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紧张,心跳逐渐强得难以忽视,在门前停下时,提着保温袋的掌心甚至渗出了绵密的细汗。
  孟阔捏着门把转过身,提醒道:“进去后别多嘴,也别主动说话,我哥问你什么你就答,他要是不问你就当自己不存在,一边儿站着就行,千万别在他跟前炫什么存在感,听到没有?”
  他说这话时格外正经,神情严肃得仿佛门背面藏着什么洪水猛兽,好像孟绪初是多可怕的人一样。
  但江骞总觉得孟绪初是柔软的。
  他有修长的手臂和漂亮的肩膀,在落日下奔跑的时候微微张着手,像在和风问好,这样的人能有多可怕呢?
  即便是后来他躺在病床上,面容惨白如纸,鲜血浸透全身,麻醉过去后痛到痉挛,陷在醒不过来的噩梦里,他也仍然是乖巧安静的。
  当时医院里每一个见过他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不对他产生疼惜怜爱的感情。
  “嘿!想什么呢你?”孟阔手在他眼前一挥,皱眉道:“跟你说话呢,认真点听,到时候挨罚别说我没教你!”
  江骞从回忆中回过神,对孟阔点了点头,他神色平淡,看起来就像是没听懂孟阔的话,或者压根不把这种叮嘱当回事。
  孟阔随即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转身低声嘟囔着:“哪儿找来的人,怎么像个傻的……”
  他推开门,室内光线明亮,江骞个子高,随着门扉缓慢张开,他的视线越过孟阔肩头,将病房的光景瞬间收入眼中。
  房间很大,夹着小雨的冷风将窗前乳白色的纱帘吹得鼓起,下一秒被护士按住,拉开窗帘将窗户关上一大半。
  病床前站着一位医生和两位护士,江骞视线扫过去时,医生正好直起腰,将听诊器收回口袋里。
  江骞偏了偏头,从医生晃动的衣袖间,看到了坐在病床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他躁动不安许久的心跳突然平复了。
  他甚至都没看清孟绪初的脸,却已经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心安。
  几分钟后医生带着护士从病房离开,江骞才终于可以上前几步,再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孟绪初。
  孟绪初靠在床头,正低头将胸前解开的扣子一颗颗系上,皮肤和手指都雪白,肩头却隐约露出那道蜿蜒伤疤的末梢。
  他神色很淡,嘴唇是没有血色的苍白,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过一眼,就像没发现房间里还多出一个人一样。
  孟阔也没有提,熟练地倒了杯热水递给孟绪初,笑呵呵地问:“今天好点没有啊,王阿姨炖了大骨汤,都说吃哪补哪,你今天喝了保管明天就能下地跑!”
  他声音高昂洪亮,极具感染力,孟绪初听了虽没说话,嘴角却很轻地扬了扬,孟阔见状连忙冲江骞招手,叫他把汤倒出来。
  江骞提着保温袋上前,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碗和密封好的保温壶,默不作声把汤倒进碗里,再放到孟绪初窗前的小桌上。
  孟绪初依然没有看他。
  孟阔不断说着乱七八糟的笑话抖孟绪初,语速很快时而还夹杂方言,是江骞当时的中文水平很难理解的段子。
  于是他只能看着孟绪初的脸。
  孟绪初一直若有若无挂着笑,但并不是他真的很喜欢这些笑话,江骞能看出来,他确实很纵容孟阔这个弟弟,所以不愿意让他的笑话落空。
  江骞垂了垂眼,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突然孟绪初咳了起来,病房内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孟阔立刻将水杯从他手里拿走,孟绪初捂着嘴逐渐咳到脖颈泛红。
  他另一只手被溅出的水渍打湿了,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掉,手指泛着湿淋淋的水光,被他微微抬着垂在身侧。
  这个样子让江骞想起几年前在索马里的医院,孟绪初手术过后又发炎,高烧烧得睁不开眼睛的样子。
  那时候他也帮孟绪初擦过手,用湿毛巾擦掉他额头和颈侧的汗,再用很热很热的毛巾将他冰冷的手指捂热。
  脑海的画面在现实里重迭,江骞下意识托住孟绪初的手腕,抽出纸巾碰了碰他的手指。
  孟绪初似乎轻微停地顿了下,而后终于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江骞,眼里藏着一抹讶异。
  江骞低头注视孟绪初的眼睛,才发现他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依旧晶莹明亮,却不再有当年海边时饱满充沛的生命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人为之心碎的温和沉静,包裹着若有若无地复杂与疲惫。
  他手依然很冷,江骞不自觉将他手腕握紧。
  “卧槽你干嘛呢?!”孟阔突然大叫一声。
  他仿佛被眼前这幕吓得魂掉,连忙扔了水杯过来把江骞的手打掉,在他身边咬牙切齿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乱碰吗?!”
  江骞收回手看了孟阔一眼,没说话,眼神却表达着:你只说了不许说话,没说不可以碰。
  孟阔差点被气吐血。
  “好了,没关系。”孟绪初轻声道。
  他抽走了江骞拿来的纸巾,低头细细擦拭起自己的手指,再也没有多看江骞一眼,仿佛刚才片刻怔愣的对视只是江骞一厢情愿的错觉。
  “新来的?”孟绪初问。
  江骞点了点头,又说:“是。”
  “去后院养花吧。”
  孟阔当即生无可恋地捂住了额头。
  当时江骞还不懂养花的意思,也不明白孟阔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好像孟绪初说的不是养花,而是发配边疆。
  他始终认为孟绪初是个很可爱很好相处的人,毕竟他说这话时脸上依然挂着柔柔的笑,让人提不起半点防备的心思。
  直到后来真正去院子里养花了,江骞才知道,原来这的确等同于发配边疆。
  甚至连家里雇来修建草坪的临时工人都不如,他不能陪在孟绪初身边,不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甚至会连着一整周见不到他一面。
  原来孟绪初真的很讨厌别人碰他。
  好在孟阔以为他真是个傻的,那次医院里的举动只是因为太紧张,才导致的手足无措。
  在孟阔的极力劝说下,江骞终于又干回了一开始安排的本职工作——陪孟绪初复健。
  但孟绪初根本就不像孟阔描述得那么娇气,他很安静,很能忍,通常在复健室的几个小时都一声不吭,把自己练到满头大汗脸色青白,又缓缓收拾好悄然离开。
  是以江骞虽然陪在他身边,却很少能交流几句话。
  直到某个雨天的下午,那是他和孟绪初一起相顾无言训练后的第十七天。
  孟绪初看上去比往常疲惫很多,抗阻训练做到第五组就明显吃力。
  江骞握着他的小腿,能感觉到他腿一直在抖,肌肉似乎紧绷到极限。
  江骞时不时抬眸看他一眼,却见他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固执地按照往常的标准做下去。
  到第十组时他整个人几乎湿透了,躺在理疗床上手臂不断发着抖。
  在还要继续进行下一组时,江骞摁住孟绪初的膝盖,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谢谢”“再见”以外的第一句话。
  “停一下吧。”
  短短四个字江骞在心里盘旋许久,孟绪初听后却不甚在意,抬起小臂搭在额头上,闭眼喘着气歇了几秒,而后又缓缓睁眼抹掉侧脸的汗。
  “没事,继续吧。”
  他动了动膝盖,示意江骞握住自己的脚踝。
  但江骞没动,他低头平静地注视着孟绪初,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和孟绪初一样固执不讲道理。
  孟绪初等了两秒,抬起被汗水浸透的眼睛直直望向江骞,江骞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但猜测孟绪初下一秒大概就会赶自己出去。
  出人意料的是,孟绪初什么都没说,片刻后,自己撑着床面坐了起来,江骞疑惑之余,就看到他放下了腿,竟然开始做起了负重。
  “别!”江骞连忙按住他的膝盖,弯腰在他身前蹲下,“你今天状态不好,别做了。”
  然后他终于从孟绪初始终平静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丝不耐。
  “松手。”孟绪初说。
  江骞没动,甚至将他膝盖锢得更紧。
  孟绪初眉心缓缓蹙起,仿佛没想到江骞会一直和自己唱反调。
  “你……”他诧异道:“你听不懂吗?”
  “我听懂了。”江骞说:“但你不能再继续了。”
  他那个时候和孟绪初交流的机会太少,还没有弄懂哄孟绪初的方法,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也不知道孟绪初吃软不吃硬,不会放低声音轻轻哄他。
  他只知道孟绪初再这么练下去,非但好不了,反而会把自己练得更伤,所以强硬地阻止了孟绪初。
  当时孟绪初的表情他到现在都记得,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愤怒的表情,总之现在想来也很可爱。
  只不过行为不太可爱,江骞越是强硬,他就越是被触怒,死撑着一口气也要对抗。
  结果就是孟绪初小腿抽筋了。
  卸力的瞬间他从理疗床上直直栽进了江骞怀里,下一秒又挣扎着要起来。
  江骞没有来得及想太多,按着他的后颈又将他摁了回去,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小腿。
  “别动了。”他说:“腿抽筋要赶紧揉开,不然更严重。”
  孟绪初反抗得很激烈,他是绝不愿意将自己的脆弱摊开了任人观赏的性格,从小到大大概还没有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被人这么抱过。
  江骞能感到他呼吸都带着愠怒的颤抖,咬牙说着要解雇他。
  “你听话啊,相信我这一回。”江骞一边按着他小腿,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他们这里人安慰别人的句子。
  “你们不是有老话说欲速则不达吗?……还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复健不是这样的,不是每天一定要比之前做得多,状态不好的时候少做一点没关系,太勉强的话万一受伤不是更划不来吗?”
  他说着,不断用指腹按揉孟绪初小腿痉挛的位置,一圈圈揉开,再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僵硬的肌肉再度恢复柔软。
  孟绪初从江骞怀里移开,手掌向后撑在地面,江骞顺势前倾托住他的后背,就像将他罩在了身下,这样的姿势使他要稍微仰着头才能与江骞对视。
  他双眼有种带着雾气的混沌,大概还在经受着肌肉酸痛的抽搐,和一阵一阵无力的眩晕,所以没有多余的精力回避江骞这样自上而下地注视自己。
  窗外下着蒙蒙细雨,灰蒙蒙的天光透进室内时已经所剩无几,一切都是暗淡的。
  孟绪初精疲竭地坐在地板上,用力眨了眨眼,似乎被流进眼里的汗液逼得刺痛,他抬手揉开汗湿的额发,一双素净的眉眼坦坦荡荡出现在江骞眼前。
  他视线从江骞脸上划过,而后移开,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江骞悄悄松了口气。
  孟绪初花了十几分钟整理自己,从理疗室离开时面色已经毫无异常。
  他推开门,顿了顿又转过身,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江骞,眉眼在暗淡的光线分外深刻。
  “下雨的时候我心情不好。”他轻声说:“你别在意。”
  江骞怔愣一瞬,点点头:“我明白。”
  孟绪初于是转身离去,背影瘦削冷淡,却再也没提过要解雇他的事。
  只可惜这种难得的温情没能持续太久,两天后,他陪孟绪初参加了第一次饭局。
  是一场非公开的,只有寥寥数人能够入场的饭局,江骞不知道他们具体要谈什么,孟绪初也不可能告诉他。
  他在酒店门口一直等到半夜,表盘指针走向凌晨两点,孟绪初才终于从电梯里现身。
  那晚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长风衣,每走一步衣摆都轻轻扫着小腿。
  江骞看到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衣兜里,步伐有些散漫,不像往常总是克制自持的模样,稍稍松懈下来,外套就显得格外宽大。
  直到他走进了,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脸色很差劲,脸颊泛红唇色却苍白,漂亮的眼睛布满红血丝,眼底是怎么也遮不住的疲惫,江骞才知道他是喝了不少。
  他喝醉了。
  回家的路上雨势渐大,由朦胧的小雨转为倾盆的大雨。
  孟绪初喝多了也很安静,额头抵在车窗上,被包裹进路灯明明灭灭的光斑中。
  回到家孟绪初就发起了高烧,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把胃里的酒吐光了,胃也空了,打着点滴怎么也吃不下去药。
  江骞学着孟阔给他看过的国产电视剧,嘴对嘴喂孟绪初吃了一次药。
  ……他承认,有点强硬,有点冲动。
  所以第二天又被罚去了院子里。
  这次孟绪初很生气,不仅命令他只能侍弄花草,还要他每次下雨的时候,都在院子里淋半个小时。
  哪怕孟阔和王阿姨都为他求情,他也没那么好的运气再次回到孟绪初身边。
  那是一段在记忆里无数次回想起来,都很漫长的时光。
  每天从院子里回来后,江骞都只能刻苦钻研花卉养殖的技巧,在不懈努力下,将养花的地盘逐渐从院子里扩展到了二楼的露台。
  这次的转机是在一个月后。
  但江骞并不知道孟绪初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改变主意。
  这座城市终年多雨,孟绪初罚他的时候正好快要赶上雨季。
  那天江骞连着淋了一周的雨,在某个半夜从院子里回来,他轻手轻脚合上门,转身却在楼梯上看见了孟绪初。
  孟绪初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他站在楼梯夹角明暗交界的地方,江骞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就这么静静地注视了自己很久。
  时间仿佛暂停了,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良久,江骞仿佛听到孟绪初很轻地叹了一声。
  从他之后,孟绪初停止了下雨时对他的惩罚,而他可以继续出现在孟绪初身边。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他成了新闻媒体里、人们交头接耳谈论里,那个一直跟在孟绪初身边,沉默寡言又凶巴巴的保镖。
  江骞始终不知道当时孟绪初看着他的那几分钟,到底想了些什么,也不会奢望孟绪初从那时就对自己动心。
  但他可以明确的是,那天起,孟绪初开始接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