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你的鸟[校园]   作者:忱喑   文案:   【嘴硬心软BKING少年×年上温柔挂腹黑老狐狸】   官周是一中人见人怕的存在,明明长得帅的一批,却天天臭着一张脸,打起架来凶到对方要为自己上柱香。   他爸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要去政教处开座谈会,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把他送到了亲戚家里养性子。   这个亲戚不是别人,是他小三上位的后妈的弟弟,一身药味,脸白得带抹病气。   他爸拍着他肩膀说:“叫小舅舅。”   官周冷笑:“不敢叫,怕他没几年命压不住。”   谢以一怔,笑了。   —   小剧场   谢以养了只鸟,很烦,很野,总迷路,每次迷路还都在官周阳台上。   一到晚上,这人就要到他房间找鸟,偏偏人一来鸟就跑,找了两个月,官周愣是一次也没看见鸟。   后来,官周无意中得知,哪来的鸟,这人根本从没养过鸟。   官周撩起袖子把人堵在房间,冷呵:“来,让我看看你的鸟。”   谢以挑眉:“不好吧,我比较害羞。”   “……”   1v1 he 年上!年上!谢以是攻!双洁sc!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校园 正剧   主角视角:官周 互动:谢以   一句话简介:外冷内热Bking×年上温柔挂   立意:引导青少年平心静气,宣扬和平地为人处事    第1章 流放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什么都不懂,爸爸也不想说你,但是你这次做的的确太过分了,你觉得呢?”   “你说有什么事你不能联系我们来解决,爸爸是不是跟你说过,只有你有事爸爸马上从公司过来,是不是?你一个这么文文气气的小孩,为什么非要打架呢?”   “待会儿到了地方,礼貌一点,不要臭着张脸,多笑一笑,笑起来好看。待会儿见他要叫人,叫叔叔——不对,叫舅舅。”   ……   官衡从上车开始就说个不停,像只烫了嘴的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叭叭叭,哪怕整个车里一共四个人,没一个人接他的话。   他口中那个文文气气的小孩,眼睛懒懒散散地阖了一半,浅色的瞳仁兴致恹恹,嘴唇抿得冷直,脸上的表情就差写着几个大字——你说任你说,我听算我输。   如果气质的冷调能制冷的话,在这炎炎的夏日里,他就是一台行走的冰柜,下一秒能把人塞进去升级成为冰棺。   官周耳朵里塞着耳机,音乐开到再多一格就震耳的程度,还是难免漏进来官衡喋喋不休的声音。   十句话里听得到两句,但别说是两句,就是两百句里面透出来的都是一个意思——不要打架,爱好和平,好好读书,多多微笑。   他听到“叫叔叔”的时候,一双沉郁的眸子里终于起了波澜,正在打字的拇指一歪,输入框就进了一个错别字。   官周抬起头,凉凉地看了一眼官衡,眉尖微微蹙着,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官衡心大,还以为是他终于听进去了几句抬起头用目光附和自己,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使出十八般武艺将中心论点再升华扩充一下,却被前面坐在副驾驶一直安安静静的女人打断了。   “叫什么都可以,小周愿意就好。快到地方了,你要不要检查一下东西带齐了么?”   女人声音很温柔,语调很平和,说是提醒,不过就是从后视镜看到小少爷摆了张臭脸不耐烦,变相地止住了官衡的话而已。   “哦哦——”官衡一听便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低头检查座位上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官周收回目光,手里的手机振了一下,屏幕亮起来,屏保上通知框抽风了似的,不停在闪。   一中扛把子:所以,这么美好的一个暑假,你就要被剥夺人身自由了?   一中扛把子:还被送到你那后妈的老窝???   一中扛把子:人呢,怎么不说话。   一中扛把子:老大?   一中扛把子:哥??   一中扛把子:爸爸???   官周指尖在屏幕上动了几下,将输入框还没发出去的话删了,回了个省略号。 。:……   副驾驶坐着的,是他的后妈,叫谢韵。不像大多数人认为的“后妈的心,黄连的根”,他这位后妈,主打一个温柔似水,不仅对他的冷脸讽刺全盘接收,还很细心地照顾着他的情绪,想一点点软化他。   官周马上高三,学校里抓得严,有时候因为晚自习要十一点才能到家。但是不管多晚到家,他回去的时候家里的灯都是亮着的,谢韵永远在客厅等,给他热了牛奶才肯回房间休息。   虽然她热的牛奶官周从来不喝。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不错的后妈,有时候做得比亲妈都要好。   但是官周接受不了,因为这女的在他妈死之前就和官衡有联系,他妈才死了一年不到就登堂入室了。   这种人能真心对他好?放什么屁。   车在路上颠了几下,然后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司机回头对官衡说:“到了,就是这了。”   官衡望了眼车窗外,有些怀疑地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地图,没等他仔细检查这和图上的位置是不是一个,谢韵就开口了:“别看了,是这里。”   官周开了车门下去,将手机摁灭了,往兜里一塞,扫视了一圈。   不怪官衡以为走错了地方,要不是官周是跟着他爸来的,他都得怀疑是不是谢韵装不下去好好后妈,露出真面目要将他卖了。   这地方在郊区,位置很偏,空旷又静谧,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   远处是一片片松林,如果是冬天,落了雪应该会很好看,但是现在是夏天,这么多树紧紧挨在一起,让人看着只觉得热。   官衡将后备箱打开,里头塞满了一大盒一大盒的补品,什么人参阿胶鹿茸应有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探望哪个坐月子的朋友。   他提着挂绳拿了一半礼盒,司机张叔跟在后头一手拿了另一半,另一手拖着官周银白色的行李箱。   官衡问:“他真住在这里啊?这也太偏了吧,他住这生活方便么?”   谢韵手伸向他左手的礼盒,官衡躲了躲没想让她拿,她还是坚持接过去了:“没什么不方便的,吃的东西每天有人送来,缺什么也是打个电话的事。他静养在这种地方最好,不吵闹,环境也很好。”   官衡觉得有道理,回头找儿子,就看着小少爷站在空荡荡的石板路上脸色更臭了。   “小周,跟着爸爸。”   “……”官周挣扎了两秒,还是跟了上去。   他很不想被流放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但是官衡当时被叫到学校,被政教处的所有老师轮流开一对一面谈会的时候,他没忍住露出了个同情的表情。   官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长篇大论地卖了波惨,说得官周头昏脑胀,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嗯嗯”“好”“行”的时候,突然发现官衡不说话了,非常满意地笑眯眯望着他。   官周当即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回过头去想官衡说了什么。   他说:“爸爸对你一向是很信任很支持的,我相信我们小周只是一时冲动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如果以后能对自己的脾气再多一点管控力,我儿子一定是有大作为的人。所以爸爸想给你找个老师,学一学静心,磨一磨性子,你觉得怎么样?”   官周打了一套组合拳:“嗯嗯,行,好。”   ……   现在流的泪是当初脑子里进的水。   官周跟在一行人最后,顺着石板路走。   路很长,两边的野草被太阳晒得有些干,他从车内空调带出来的最后一丝凉意顺着指尖烟消云散了。   踩上布着浅青苔藓的石阶,就看到不远处有一行高高的院墙,院墙中间是一扇敞开的红木旧门。红木上错落着风雨驳痕,常拨动的镶栓处挑起几根干燥的木丝,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有一袅轻烟茵茵霭霭地从院子里飘出来,顺着松风迎面袭来,缠缠绵绵地萦进官周的鼻腔。   是股淡淡的草木味,里头有些发苦,泛着微微的热意。   官周跟在后头走进院子,果然见到院子里头放着一架小炉,上头置着盅土色的小陶罐,罐口时不时被涌出的气流顶起,褐色的沫子溢出去,在干净的罐子上留下道疤一样的痕。   进了院子以后,那股药苦味更明显了,特别是这难闻的味道里还混着恼人的热气。小少爷下意识曲着指头抵了抵鼻尖,鼻尖还是干燥的,没蒙上汗,他又将手插回外套口袋里。   入目是幢装修清雅的别墅,墙壁嵌着整块柔光白瓷砖,屋檐棱柱都是浅黄的原木,木纹清晰,落了层薄薄的浮灰,有些发暗。   别墅两旁有两栋的精致平房,像是后头建的,一栋挨着院门,像古代的门房,另一栋紧挨着别墅。   官衡停在别墅门口,腾出只手敲了敲门,站得端端正正,态度很礼貌。   他态度越好,官周就越散漫,手插着口袋,斜斜地靠着屋檐下嵌着白瓷砖的承重柱,眸光四处打量。   这院子挺素净,黑白两色为主,落座在半山,进门的地方有个秋千,应该是许久没人用,上头布了层薄薄的灰。从秋千那个角度往院门外看,正好能将山脚的松林收进眼睛里。   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树,官周对草木绿植了解不深,认不出来是什么树。但这树上头一片绿叶也没有,枯枝虬错隽劲,泛着泽光的墨色里藏着抹红,至少让人知道这棵树不是棵死树。   门“吱呀”一声被从里拉开,出来个中年女人,盘着一头乌发,脸上有些皱纹。鼻头圆润,嘴唇饱满,按老人的说法,这叫善人面相。   她手上有些水迹,开了门站在一侧,不好意思地伸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笑说:“谢女士,官先生,谢先生在楼上,我带你们进去。”   谢韵对她笑了笑,官衡回头见儿子没个正形地倚着墙柱子,无奈地招了招手,等官周慢慢悠悠地走过去,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小声说:“端正一点,别跟在家里一样站没个站相,你还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呢,给人留点好印象。”   官周没吭气,任官衡揽着往楼上走。   谢韵走在前面,跟着那中年女人,温声问:“陈姨,小以最近身体怎么样?有好转吗?”   陈姨一听这话,先叹口气:“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咳嗽,胃口也不好。”   她顿了顿,像是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又说:“有时我起夜的时候还看到谢先生大半夜在院子里,估计是睡觉也睡不好。”   谢韵面上浮上担忧,语气紧张:“怎么会这么严重?药呢?上次找的医生留的药不是挺有用的吗?小以有按时吃药么?”   “吃了,一顿也没少,我天天盯着呢。药吃多了就有了抗性,起先几年还顶点用,吃了夜里能少几声咳嗽,这两年也就是凑合凑合,有总比没有好。”   她言罢,走到一间屋子前停了脚步,叩了叩门,提了声音对着里头喊:“谢先生,谢女士他们到了。”   “进。”   里头传来的声音很低,音色很好听,温和干净,像沿路从松林里席卷而来的风,裹挟着清清冷冷的松香,蕴着阳光的温气。   陈姨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头传来两声闷闷的咳嗽,官周扶着门框正要进去,兜里的手机又振了一下,他低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到了吗?见到人了吗?   一中扛把子:那人啥样啊,别是你那黑心后妈找了个借口,把你送进变态训练营了。   一中扛把子:还活着扣1,有危险扣2,需要报警服务扣666。   官周想了想,指尖跃动,回了几个字过去。 。:…… 。:一个病秧子。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   下面是预收,撒娇卖萌求收藏~   《成为对家大粉后》   【要脸不要命·嘴比石头硬·骚包受×看上去不像会喜欢人类·外冷内热·专注拆台攻】   白柏十八岁组合出道,二十二岁男团解散自己飞升成断层顶流。   男团解散四年,他躲了前队友四年,终于在一次活动上避无可避,酒别重逢。   真·酒别重逢。   前队友一杯红酒献祭了他一身百万高奢,并且非常干脆地泼完了就走人,只留下一个热搜。   #男默女泪!宿翊酒泼负心前队友,内娱爽文!#   白柏微笑:“查,不把他老底掀出来,明年乐山我来坐。”   *   为了拿到第一手黑料,白柏忍辱负重,开小号蹲到对家粉丝群。   他被前队友敬业的大粉拎着朝九晚五地做数据、控评、反黑……还得拉踩身为对家的自己。   白柏:“……士可杀不可辱。”   痛苦闭眼,咬牙切齿——   【天会晴,雨会停,哥哥在我只做零】   【期待演员宿翊,欢迎关注待播作品】   【请前队友独立行走,专注自家不要碰瓷,宿翊独美】   ……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终于卧底混成了一把手……??   后来,粉丝群内。   粉丝a:【新电影要上了朋友们!我们怎么宣传!】   粉丝b:【问问狗哥,狗哥首脑!本群第一站哥!】   粉丝c:【有狗哥在,就有定心盘。】   粉丝b:【狗哥呢?!狗哥在哪?】   此刻白柏正攀在前队友的肩上。   这位在外严肃端方、周正冷漠的前队友,咬着他的舌尖,空隙中话音低涩又暗昧:“不是说想给我做狗?舔。”   白柏:你等着……我发通稿黑你……   ——   小剧场   宿抑捡到了一部手机,手机的壁纸是他前队友闪瞎人眼的18k自拍帅照,上面顶着他家真爱大粉账号正在发新一轮彩虹屁。   —第一眼以为你是文化生,第二眼以为你是美术生,第三眼发现原来是要和我相伴一生。   而前队友正站在他面前,顶着张美丽冻人的死人脸,两手一摊:“手机还我。”   宿翊瞥着屏幕念出id。   “……好想做哥哥的狗?”   #挖黑料把自己搭进去了#   #说好的对家,不要来亲我#   #我把你当死对头,你竟然偷偷喜欢我#    第2章 叫舅舅   病秧子叫谢以,官周没见过,但是听过。   常理来说,二婚是不办婚礼的,但是谢韵家世毕竟不错,父母有权有势的,能接受她嫁一个带着儿子的二婚男人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肯让女儿的终生大事将就凑合。   婚礼那天官周坐在主桌上,听着台上新人交换誓言,座上亲戚推杯换盏说些喜庆话,他觉得讽刺得不得了。   太可笑了。   他坐在台下,吃他爸的喜宴。   他是脑子有问题才能让这顿饭顺顺利利地吃下去。   官周当即决定撂摊子走人,反正他名声也就那样,不怕人说。   可是正准备走的时候,听见旁边那座人说起谢韵的八卦了,捂着嘴压着声音,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那时候他刚跟谢韵打交道不久,女人每天顶着一张温柔小意的脸,任凭他怎么恶语相向都一副平和的样子嘘寒问暖。   官周觉得这女人肯定是个笑面虎,官衡和谢韵准备结婚的时候,他听别人说了不少的提醒,说后妈都是嫁进来之前宝贝长宝贝短的,嫁进来之后就是一颗恶毒阴损的黑心肝。   他想了想,还是没站起来,默默往旁边凑了凑,想听听这女人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是不是真的披着张虚伪的假皮。   结果发现这些人说的主要人物不是谢韵,是她的弟弟。   “小韵三十多岁才结了婚,这么重要的事,她那个便宜弟弟婚礼都不来?!”   “也不能这么说,好像不是不想来,他们姐弟俩感情不一直挺好么,但是小以那个身体啊——还在国外治病呢,想回来也回不来。”   “他那个病都多少年了,还不是活的好好的,连块肉都没少。要我说,这都是借口,要是有心啊怎么样都能来,不是亲的到底不是亲的!”   “啧,你这说什么话,人家爹妈都在后头呢。你说这些话要让人家听见了,说不定把你赶出去。”   “难道我有一个字说错了?本来就是事实,还怕人说。”   再后来官周就不知道了,因为他发现这些八卦跟他想听的内容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立刻收回了心思,按照原计划潇潇洒洒地撂摊子走人了。   头也不回的,也不管他爸什么脸色,据说好像是气的不轻,脸都绿了。   官衡脸绿不绿他没看到,反正他心里是爽了个大的。   ……   官周把手机熄了屏,握进手里,跟在官衡后头走进去。   这房间是一个布置很讲究的茶室,入目陈设素净雅致,地上铺着浅色的木质地板,白墙上挂了几张字,几幅画。   屋子里头氤氲着好闻的气味,浅浅的梵香里掺着茶香的清新,那抹不轻不重的茶香像是白茶味,凉凉的又带着抹甜意,将先前萦绕在鼻腔里头的苦味冲了个干净。   “姐。”   先前说话的那人又出声了,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谢韵,这次没隔着门,听得要更清晰。   官周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来源望过去,前面人挡着人,他从三两人交叠的身影里只看到了只手。   那手筋骨匀长,指节分明,白皙得像块玉一样,但是皮贴着肉,太瘦削了。手背上隐伏着淡淡的青色,手松松垮垮地半握着笔,也能见清隽的筋骨牵着皮肉勾勒出形。   “小以。”   谢韵应声笑了笑,上前了几步,将手里提着的补品放到了侧面米色的布艺沙发上,官周这才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这张脸好看极了,轮廓流畅清晰,眼仁漆黑如墨,里头蕴着零星的碎光,眼尾微微上挑,舒展又温和,眉目自带三分笑。   只是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连分血气也见不着,整个人都绕着种病色。   他好似察觉到了这束直白的视线,兀然抬起头,眸光流转,正巧与官周对上眼。   官周还没来得及收回眼,就错愕地望见这人对着他弯了弯唇。   他嘴角很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上挑很吸睛,能让人暂时把那抹挥散不去的病气忽略,看出其本身皮相的优越。   ……   笑个屁。   官周装瞎,对他表露善意视而不见,转头扫了一眼,看到背后还有个单人的小沙发,径自走过去坐下。   官衡冲他皱了皱眉,他只当看不见,解锁手机开了把游戏。   官衡对这个儿子一向无可奈何,小少爷无法无天,但如今马上也要成人了,打不得骂不得,说道理还选择性地听。要不是自己管教不了,哪里需要腆着老脸送过来麻烦别人教导。   不知道是不是心思不在游戏上,官周这把开局三分钟就崩了,他冷着脸点开游戏队内公频,输了一行字怼他双排的队友。   [我方]我也不想赢:你行不行,不行把手捐了去玩奇迹暖暖。   对方回得很快。   [我方]峡谷扛把子:老大,这把怪不了我,你自己开局被拿了三个头了,我好歹还苟活着。   ……   [我方]我也不想赢:你的意思是我有问题?   [我方]峡谷扛把子:……对不起,是我太菜了,没能把队伍带起来,我有罪。   官衡谢韵正在围着谢以讲话,求着别人办事,说来说去无非都是一个流程——   先互相寒暄两句,恭维几句客套话,比如“久闻不如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您年轻有为,我可是早就听说你的名字了”。然后再说一下自己的为难,表明歉意,什么“的确是没有办法了,要不然也不能麻烦您”。最后再自打五十大板,先给对方打好预防针,说“我这孩子的确是有点叛逆,可能得麻烦你多上心,但是小孩本性不坏,好好教肯定是可以听进去的”。   官周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高三”“打架”“学校”,估计是他爸把他的光荣事迹全部和对方讲了,他没抬头,却能感觉到那男人温和的眸光又望过来。   他被这种驱散不开的注视弄得心里很烦,心里一烦手上技术就更崩,到后面直接成了出门死,对方五个人索性坐在他家门口迎接他慷慨的投喂。   官周终于忍无可忍,烦躁地将手机摁灭了,冷着脸抬起头。   正巧官衡刚收话音,把求人办事的流程完美地走完了,三个人都直勾勾地望着他。   “……”官周觉得自己像景点。   他想,实在不行,要不再开一把缓解一下尴尬?   没等他考虑好,官衡就招手了:“小周,过来。”   官周当然不愿意,因为他比谁都了解他爸,这套流程结束以后,就该开始下一套流程了——他得站在旁边像个傻逼一样听他爸介绍他自己,然后还得跟那男人装乖问个好熟络熟络。   官衡不知道他的小心思,见他迟迟不挪脚,就走过去一把拉了他起来,凑在他耳边小声说:“礼貌一点,嘴甜一点,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官衡通过这十几分钟对谢以非常满意。   他也知道自己话比较多,毕竟身为一个浪迹商场的场面人,他在公司负责销售部,不练个油腔滑舌怎么好做生意,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喋喋不休了。   但是谢以耐心好极了,不仅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还能就他的陈述给一些思想独到的回复。   难怪谢韵一直对他这个弟弟赞不绝口,年轻人除了身体不好哪里都好,只能说天妒英才。这要是身体好一点,配着家里的帮衬,不愁没有大作为。   官衡将不情不愿的小少爷往前一推,让他站在谢以抵着的办公桌正前方,这样中心的位置正好对着头顶上的冷光灯。灯光一洒,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将他眼角眉梢的冷霜照得一清二楚。   谢以望着,眼里含了抹浅浅的笑意。   官周被眼下东西晃了一下,垂眸瞥了一眼,见他和谢以中间还隔着个青瓷花瓶。花瓶里面一枝花都没有,插的几支干巴巴的枯枝,和院子里那棵枯树的枝梢有点像,一样的死气沉沉。   官周心想到处都是这种晦气的布置,他身体要是好了才不正常。   官衡见儿子站得跟个门神似的,一点也不会来事,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自觉站出来当媒介:“小周,这是谢阿姨的弟弟,叫舅舅。”   想得挺美。   按官周这几年在学校风生水起的经验来看,初印象是个很重要的东西——这决定了你在学校能不能安逸地过,到底是平平静静还是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挑事,这得由人自己选。   官周嘴抿成一条线,一点想开口的意思都没有,他凉凉的目光正和谢以对上眼。   对方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他的不爽,面对着他的冷眼毫不避让,就那么好整以暇地回望着,眸光浅浅的,映着细碎的光,好像在瞳仁上罩了一层清透的水帘。   在官周眼里,这种直白的眼神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挑衅,特别是他眼里那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简直是对自己赤|裸裸的嘲讽。   官衡等半天也没等到他开口,以为儿子又犯脾气了,心里腹诽几句,准备自己开口缓和一下冷下来的场面,却突然听见大少爷纡尊降贵地出声了。   只不过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不敢叫,怕他没几年命压不住。”官周冷笑一声。   官衡和谢韵的脸色立马变了,特别是谢韵,平时官周说什么她都没什么反应,没想到这会儿脸色僵下来了。   空气几乎都一滞。   官周扫了她一眼,想到了喜宴上有人说她们姐弟感情好。   “这……这这……”官衡没想到他今天脾气这么冲。   他知道自己儿子脾气一向不好,但是在他面前多多少少也会收敛一点,可是刚刚这句话已经不是脾气差,已经是没礼貌了。   他面上表情顿时尴尬又歉意,话音在嘴里兜兜转转地绕了几圈,想到自己刚刚才说儿子本性是很好的,这话好像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饶是他一向八面玲珑,这下也少不了有点难堪。   在座几个人表情都精彩纷呈,官周抬起眼皮,冷冷淡淡地又望向谢以,好似在等他的反应,却不想男人嘴角弧度弯得更明媚了些。   如果说刚刚的笑意是若有若无,现在的笑意就是直达眼底,让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被挑起了兴味。   谢以声音低低沉沉,带着茶雾的潮湿钻进人的耳蜗里,害得有些痒意在官周耳朵里蔓延。   他含笑道:“没事,小孩有个性,是好事。” 第3章 他什么毛病   官周怀疑他不是身体有病,是脑子有病。   官衡一看有台阶立马顺坡下驴,连声道:“对对对,是要有点性子好,不过我家这儿子有点太有性子了,他也不是针对你,在家对他亲爹我也是这样的脾气,要麻烦你多多包含了。”   谢以将手里的笔放回笔搁:“不麻烦,挺有意思。”   官周翻了个白眼。   他顺着他动作看过去,见他手里拿着的那只笔是只毛笔,书桌上用镇纸压着张毛边纸,上头不知道临的什么帖,像颜体,又比颜体多了些风骨。   坐隐山,煮陶炉,写书法,很符合他对一个命不久矣远离尘世的病秧子的刻板印象。   官衡一说起来就没完,有人接话他能一直说下去:“你这样想就很好,小男孩叛逆期有点长,等这阶段过去了肯定就好了。学校里老师都说,说他聪明,悟性好,要是把心思放回学习上,成绩肯定能再上一层楼。咱们不说清华北大那么不切实际的,上个排名不错的大学肯定是没问题的,我也不操心他的成绩,就是这个性格啊——”   他顿了顿,像是在找措辞:“不说多,只要不三天两头打架,让我少去两趟政教处,我就算是谢天谢地。你说这小孩长得乖乖巧巧的,怎么总打架呢,还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我是没和你说他上一次在哪动的手——高二底市里几个学校组织的第一次模考,他就在考场上跟人动起手了,你说什么事不能考完了再解决?这都快高三了——”   谢韵听到那句乖乖巧巧的时候都忍不住嘴角一抽,又马上敛了眸,怕被官周注意到,惹得小少爷又发脾气。   倒是谢以听了他的话反而还认可地微微颔了颔首,掀起眼皮目光和煦地从眼尾瞥过去。   小少爷白白净净的,泛着薄薄的血气,那抹血气隐在雪白的皮肤之下,呈现出一抹很通透的粉。   他的眼形其实一点也不冷,有些圆,双眼皮很明显,浅棕色的瞳仁正好映着谢以背后窗户外的山景,透出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生机盎然。   夸一句长得乖乖巧巧,一点也不过分。   谢以眉梢微微挑了挑,望向官周问:“快高三了还打架?”   官周面不改色,瞥了他爹一眼,诚恳地说:“别说高三,就是高考,这顿毒打他也躲不掉。”   “……”官衡想抽烂自己的嘴。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在想怎么样可以把这话圆过去,让对方对他儿子印象不至于太差,却听见耳边传来声轻轻的笑。   谢以垂着眸子,修长的指头微微曲着,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话,压着嘴角低低地笑出了声。   官衡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谢韵觉得他再说下去,可能嘴巴说干了都不能将这偏离的轨道拉回来了,柔声打断道:“你别担心了,相信小以吧,小以肯定会尽力的。”   谢以点点头,他侧着身子,手松松握成拳,抵在嘴边又咳了两声。   正常人咳嗽多了脸都会憋红,但他咳起来脸还是那么苍白,只看着胸腔顺着气息起伏,清瘦的脊背微微弯了弯,在衬衫的衣料下显出流畅的线条。   “去看看房间吧。”谢以收了手,座椅往后一靠,站起身,眸光又转向面无表情的官周,“走吧,小朋友。”   谢以音调很平和,音色干净,只尾音有些拖腔带调的散漫气,“小朋友”三个字在他嘴里莫名地被说出一种缱绻的意味。   官周忍不住揉了揉耳朵,这人说话里自带的那种潮意,总让人听得耳朵痒。就好像他不是和你隔着一张又宽又长的办公桌,而是就在你身边,微微俯身附在你耳边,带着扑息的热意。   跟你很熟吗,就瞎叫人?   官周想开口,但先前愣了两秒,现在再说的话气势上就落了一层,于是将话咽下去,臭着脸抿直了嘴角。   他们一行人跟着谢以出了茶室,来到二楼走廊,这别墅挺大,楼梯上来径直有一条竖道,这竖道在二楼正中,像条楚河汉界,将两边对称的构造分割开来。   竖道尽头是一扇敞亮的落地窗,外头是葱郁的山景,偶有长风过,便见一层一层的松浪延绵起伏。   谢以虽然清瘦,个子却一点也不低,身段颀长,搭着套宽松的白衬衫和笔挺的西装裤,看起来身材挺匀称。   他带人走到了楚河汉界的另一端,手搭上茶室斜斜面对着的房门一转,屋子里头就溢出来一束明亮的日光。   谢韵和官衡站在前面,门一推开里头的模样先闯进他们的眼睛里,两个人将门口堵得正正好好,刚好将官周的目光挡住了。   谢韵语气听上去挺满意,对谢以说:“小以,是你布置的?”   谢以“嗯”了一声。   官周眉尖微微蹙了蹙。   谢以布置的?   一个病秧子布置的房间?   官周当即在心里发誓,如果里头是清心寡欲的和尚庙,他就算挂在车屁股后面,也得离开这个破地方。   好在没他想得那么变态,官衡接过张叔手里的行李箱,率先进去,从里面喊:“小周,快进来,看看房间满不满意。爸爸觉得很不错,小以舅舅肯定是用了心思给你布置的,你快谢谢人家。”   官周只听前一句,自然地将后面一句当放屁。   谢以站在门口,散漫地倚在门框上,见他要进去,微微侧了侧身子,让了让路。   可是门就这么大,他人不走,让多少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官周不想碰到他,路过的时候手背上还是不免蹭到了他的小臂。   他衬衫袖口被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匀称流畅,因为白皙得过分,所以凸起的腕骨上一颗小小的红痣就格外显眼。   明明正值八月酷暑,虽然山里的气温要比市中心低一些,但也还是闷热的。   他刚刚待的茶室里并没有开冷气,待了半天,连官周这样不怎么流汗的人,鼻尖上都少不了布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可他这小臂上传来的触感,却跟冷玉似的,带着丝丝沁透的凉意,让官周碰到的瞬间,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又马上松懈下来。   官周越过去,站在房间里扫视了一番自己的临时领地,心里松了口气。   房间很大,很宽敞,在背阴处,不至于太热,也有阳光斜斜地漏进来。   屋子里有个小阳台,被薄薄的玻璃门隔成了两个区域,玻璃门前挂着落地的鸽灰色亚麻纱帘,地上铺着浅蓝色的绒毯,整个房间的基调都是一种柔和的浅色。   官衡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怎么样?还可以吧?爸爸看着觉得不错。”   官周还算是给脸地点了点头。   谢以沉闷的咳嗽声又从背后传来,咳得挺厉害,感觉心肺都能咳出来。   谢韵几个月没见这个弟弟了,这次一见面就看出来谢以身体更差了,本来脸上就没挂二两肉,现在更瘦削了一下,下颌的皮肉紧贴着骨。   谢韵帮忙拍上他的背:“怎么又严重了?吃药也没有用吗?这一天到晚咳得这么厉害,晚点我跟妈说一下,让她再帮你找找医生。”   谢以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不以为然,语气淡淡:“没事,不算太难受。”   “什么不算太难受,你看看你自己脸色,多难看自己不知道么?都这样了,还自己不当回事。”   谢韵嗔怪地斥了他两句,姐弟俩许久没见,这一见面就有些体己话要说。   谢韵往走廊上走了几步,示意谢以跟过来,两个人压低了声音以免叨扰别人,但官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无非就是围绕着谢以的身体转来转去。   官周给手机充上电,坐在柔软的床上,掌心撑着床,望着官衡,冲外头抬了抬下巴:“他什么毛病?”   官衡冲外头望了一眼,表情也带几分遗憾,回过头来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心脏有问题,先天的,前几年还做了手术,但他这种病不找到合适的心脏移植,怎么治都不彻底。说来也倒霉,这心脏本来就难匹配,偏偏他血型还特殊,谢家也算是有本事的,但找了好多年了也还是没找到合适的。”   官衡说话喜欢囊括方方面面,连细节都得给补充清楚,恨不得就着所言话题提交一份详细报告,以证明其作为一个公司高层具备多么优秀的工作能力。   他停了停,压低了声音:“他小时候算命,人家说他活不过三十岁,虽然这种话爸爸是不希望你听信的,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听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但是小以这模样,真说不一定,你看他的脸,都快比你这房间的墙还白了。”   官周皱了皱脸,颧上肌往上提了提,抵着微微眯着的眼睑,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同情还是惊讶,反正挺复杂。   官衡见儿子脾气不像方才那么冲,打算乘胜追击,给官周再灌注一点谢以的不容易,好让两个人接下来的相处更融洽些,装模作样的叹口气。   “小以不容易,年纪轻轻就一身这么严重的病。你年纪还轻不懂得珍惜光阴,在学校里头胡闹,但有些人的日子都是掰着指头,倒着算的。你看看小以舅舅,都这样了还不放松自己,还写字画画,愿意帮着爸爸教育你,你得听话,有颗感恩的心懂么?”   官周没立刻回复,想了想,喊了声:“爸。”   官衡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干嘛?”   官周:“你去把人叫进来。”   “?”   “我把我心脏给他,你让他以后对我怀颗感恩的心。”   官衡:“……………………”   那你还挺大方。 第4章 摔门   官衡一向对他这个儿子没招。   他这一趟来也就是看看谢以人怎么样,看完了觉得的确不错,满意得不行,又和谢以在茶室里说了半个小时的话。   直到谢以咳嗽的次数开始多了,谢韵叹气打断他的话,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位难得谈得很来的朋友,身体差到连说久了话都是一种消耗,这才悻悻地止住了嘴。   谢以本还想将他们留下来吃晚饭,官衡哪里还好意思再麻烦人家,摆了摆手说:“饭就下次吃吧,我们先回去了,待会儿天黑了车走山路不好开。”   谢以点头。   官衡从茶室里出来,走了几步又到官周房间前,敲了敲关紧了的门,怕他不开,又补充道:“小周,是爸爸。”   门“哐”的一声响,里头人冲门扔了个什么东西,就算是给了张通行许可证。   官衡回过头来,摸着脸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谢以,把门开了一半蹭了进去。   地上瘫着个小抱枕,想来这就是“通行许可证”上盖的章,因为底下垫着绒毯也不怕脏,官衡捡起来扔回床上,说:“小周,爸爸和谢阿姨先回去了,你在这里乖一点,有什么事你就找小以舅舅。”   “嗯。”官周两手捏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头也不抬,显然不当回事。   官衡恨铁不成钢,又走近了几步,膝盖微曲抵着床边,弯下腰平视他:“你别光顾着玩,爸爸跟你说话呢,小以舅舅身体不好,你别当他是爸爸一样去折腾人家。毕竟不是亲生的,你在人家家里也客气点,将脾气收一收,留个好点的印象好不好?”   他一凑近了,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烟味就明显了,官周不喜欢这股味道,呛人又刺鼻,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敷衍:“知道了,你走吧。”   官衡满意,临走前还不忘把着门锁回头,再次强调:“记得答应爸爸的话啊,对舅舅客气点,不准耍大少爷脾气。”   官周嘴上应了两句。   官衡不指望他会记得多少,只是心想这小子毕竟是初来乍到地到一个新地方,怎么样也会有些束手束脚,至少前几天谢以肯定能过上一段安生日子。   但是他没想到,等他的车一离开别墅,就在这初来乍到的当天,官周就身体力行地将他的期待给粉碎了。   官周听见楼下传来的细语声,他把手机往床上一抛,站在小阳台上看着官衡谢韵和谢以告了别,躬身钻进了车里。   谢以的背影挺拔清瘦,肩胛的弧度凌厉好看,站在院子里像一颗苍劲的青松,如他的字一般带几分清风朗月的风骨。   官周瞥了几眼,又移开了目光。   送他来的那辆车从山脚悠悠晃晃地驶出去,在空旷无人的山道上渐行渐远,从官周的瞳仁里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点,又慢慢地消失。   不大的院子里刚兴旺起的人烟,这会儿没了官衡喋喋不休的声音,一下子沉寂下来,只听得见山间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和过往林风。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真正意识到,他是真的要留在山里过一个月了。   谢以转过身,好似察觉到了头顶有束直白的目光,蓦然抬起头望过去,正好看见小少爷手臂抵着栏杆,垂着眸子,冷淡的眸光从薄薄的眼皮下投下来。   官周本来就没什么表情,半阖着眸子看人挺冷的,这会儿因着俯视,那双冷清的眼睛里又给人平添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他看着谢以望过来了,没有表现出一点偷看被抓包在场的不好意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了对方几秒,见这人还不挪脚,就那么含着笑和他对视着,誓有一种官周要一直看着,那他就能和他对望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   官周没有吃饱了饭和人大眼瞪小眼的癖好,率先做出了动作,冷着脸转身回去,将玻璃门一摔,门框连着门板一同颤动,这声摔门声就算是谢以站在楼下也听得清清楚楚。   官周又听到一声笑,距离太远了,隐隐约约的,还没底下鸟叫声大,但他就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声笑让他脸色又臭了几分。   好像他的脾气在那人眼里觉得很有意思,不仅不以为然,还以此为乐。   傻逼。   官周没好气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床上手机癫痫了一样振个不停,他点开一看,果不其然都是一个人发的。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刚刚那一下太帅了!   一中扛把子:这一个二技能,直接把对面血砍了一半!   一中扛把子:我简直要为你折服!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优秀,成绩好打架牛,游戏还玩得这么棒!   官周面对着这一段话看得牙酸,手背上都起了一层寒颤。   这二百五是他后桌,叫周宇航,一个班的,是个奇人。   哪怕每天面对着官周一张凛冽冻人的死人脸,还能锲而不舍地顶着寒霜蒙头直上。   不为别的。   就因为跟着一中阎王爷倍儿有面。   官周一开始没当回事,之前也遇到过这种的,听了他的名字死乞白赖地要来做小弟,但是基本上被官周盯几眼就自己退缩了。   世上傻逼千千万,一个两个不算事。   可是周宇航这傻逼,格外的傻逼。   不仅没退缩,竟然还跟在他屁股后面特别中二地一口一个“老大”,声音可谓是洪亮有力振聋发聩,喊出口的时候整个走廊的人都要侧目多看几眼。   ……   官周只是脾气不好,不是不知道什么叫丢人。   在周宇航长达一个星期的尾随骚扰后,不管怎么警告威胁甚至恐吓都无济于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压下想动手的冲动,难得提起了耐心,说了一大段话循循劝导。   “我不是什么爱打架的小混子,我非常爱好和平从不主动惹事,不到迫不得已从不动手,先前那些破事是因为别人过来招惹我,所以我不收小弟也不当大哥你懂么?”官周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过。   二百五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嗯!”   “……”   你懂个屁。   官周臭着脸想,要不然还是给这傻逼来一顿毒打吧,圆他一个完整的青春。   但到底没动手,不为别的,因为这傻逼有点过分孝顺。   不知道周宇航对他亲爹有没有这么殷勤,反正官周想了想,自己对官衡是肯定没有的。   有了这小跟班以后,不仅他以后打架有人专门盯着政教处放哨,打饭也不需要亲自去,甚至有时候心情不好不想写作业,这位孙子都自觉接过去帮他解决,还振振有词道:“老大,你看你名字里有个周,我名字里也有个周,我们也算同源啊!”   照这个逻辑,你和莎士比亚也是同源。   官周有托于人,没忍心把这句话说出口。   但是第二天他就很后悔没把这句话再加工加工掺几个脏字说出来。   因为周宇航一手。狗爬字,十道题一百分他只能拿十分,那十分还是因为每道题前写了个解,一个解一分。   ……   但这个朋友,也算是这么交下来了。   官周一看这满屏的谄媚,就知道他肚子里头没憋什么好水,指尖动了几下。 。:…… 。:有屁快放,别讲恶心话。   对面回得很快。   一中扛把子:Yes ser!   官周看得头疼,六个字母还能错一个。 。:sir。。。   一中扛把子:小细节小细节。   一中扛把子:我是想说,老大你暑假作业打算写吗?   一中扛把子:如果你打算写的话,你写完了给我拍一份呗,老刘太变态了,这次留的作业好多题难到我搜都搜不到。   他像是怕官周拒绝,又马上跟了个跪地磕头的火柴人表情包,配了句神经兮兮的话。   一中扛把子:求陛下怜惜。 。:…… 。:滚。   官周想把他拉黑。   他把手机摁灭,没回行还是不行,从床上起来将行李箱摊开在地。   他这一趟没带什么东西来,因为官周自觉住了一个月以后,不仅他不会再来,对方也肯定希望他再也别来。   箱子敞开分两半,一半全是衣物,一半全是作业,慢慢一摞,叠在一起能像座小山。   周宇航说得对,他们班班主任老刘的确是个变态。他们马上升高三,暑假才只放一个来月,这布置的作业能堪堪塞满半个二十四寸行李箱,官周光是把书搬到书桌上都得分四趟,这是人干的事??   他抓了支笔,拉开凳子坐下来,随便扯了几本书过来翻了翻,扫了几眼,笔在食指关节潇洒地转了一圈,尾端完美地落进了掌心里。   怪不得周宇航搜不到题,就这几本书里就不少新编题,除了新编题就是排得齐齐整整的竞赛题。   官周想起放假前老刘站在讲台上,露出抹自信又诡异的微笑,非常亲和地说:“你们放心,我保证你们这个暑假一定过得很充实。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难买寸光阴,别说是寸光阴了,就是丝光阴也不会让你们浪费的。”   的确很充实,充实到普通学生一道题要他妈抓耳挠腮地想一个小时,最后说不定还只能写个解,然后对着下一道题再抓耳挠腮一个小时。   官周不算太吃力,平均十分钟一题,在脑海里构思个两三分钟就可以动笔了。   他虽然打架闹事名声在外,被人说是一中一霸,但是成绩还可以,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五十。一中的年级前三基本上是清北后备军,前二十就是稳稳的985,前六十211不用愁,所以官衡才说他不担心儿子成绩。   但是这也是为什么官衡每个月都得来政教处的原因,如果是成绩烂透了还鬼混的学生,老师反而不会管。正是因为他成绩好,又稳定,政教处的老师就总提着口气,想救他回归正道。   官周刷了几页纸,作业旁边草稿纸上的字比书上还多。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外头日藏远山,松林的颜色沉了几分,余光从玻璃门照进来,房间里变得晦暗。   官周放了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起身按了下灯光开关,淡淡的黄色柔光从顶灯上洒了下来。   他习惯性开了门想下楼逛一圈,家里一楼宽敞,客厅落地窗可以看见远方小广场灯火通明的夜景。   可是他走到楼梯口了,才突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地方。本是写久了题出来逛逛,可是在这陌生的地方有什么好逛的。   他倏忽有些闷,脚跟离地,打算打道回府,目光却正好从玻璃护栏越过去,望见了从门外进来的人。   谢以手里握着陶盅的把,陶盖的孔隙里正袅袅地腾着烟霭,热气氤氲在他面前,衬得他眉目更舒展温和。   谢以端着刚煮好的药往客厅走,却突然听见头顶有人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   “病秧子。” 第5章 划地盘   谢以怔了一会儿,显然是没立刻反应过来这称呼是在叫谁,但这屋子里除了他和某位臭脾气的小少爷,也没有别人了。   他蓦然抬起头,望向了头顶趴在玻璃护栏上的官周。   小孩坐了半天的车,在屋子里又闷了半天,眉目上染了几分倦色。虽然还是恹恹地往下撇,但这会儿放松下来眸子里生动了不少。   那双漂亮的浅瞳正俯瞰着他,有些凉凉的,好像在等他听到这个称呼时的反应。   谢以没什么不高兴,脸在吊灯的柔光下没那么苍白了,抬头的时候灯光惶惶,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眉梢轻挑,眼仁深邃漆黑。   官周这会儿才算是认真看清楚了他的脸,平心而论,他五官长得艳到有些蛊人,线条尖锐,锋芒不少。   也正是因为他五官这样明艳,所以即使他脸色白到不正常,唇上没有半分血气,也没让人看出来多少憔悴。这抹病气正好柔化了自带的锐气,转成了斯斯文文的雅气。   官周被他这样直接的目光望得顿了一下,差点将没出口的话梗在喉咙里。   他怔愣地眨了眨眼,缓了几秒后反应过来了,而后掺带了几分恼怒的掩饰,刚缓和的脸色又变本加厉冷了回去。   谢以尽收眼底,弯了弯眉眼,低哄道:“小猫,别炸毛了,下来准备吃饭。”   他声音低低沉沉,哄起人来话音缱绻,尾调拖长。   但是官周听得眉心一跳,想骂人。   他也的确骂了。   “你有病?”   这人一天到晚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称呼。   他没忘记自己叫他的目的,直接忽略了他的话,冷着脸问:“你住哪?”   谢以好像没脾气,不计较他的无视,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房间,含笑说:“那儿。”   他的房间在一楼,刚好就在官周房间底下。   官周想起自己在小阳台往下望的时候,的确瞥见楼下也有个一样的阳台。他当时只粗略地扫了一眼,留了点印象,就记得阳台上挂了个精致的鸟笼,没看清里面有没有鸟,除此之外连盆绿植也没有。   谢以见小少爷偏头望了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然后转过头来,竖着手掌冲着“楚河汉界”的位置比了一下,对他说:“那以后一楼这边就是你的,二楼这边就是我的,没事别来。”   谢以笑了。   有人刚来就开始划分领地,落实这个楚河汉界。   谢以问:“有事呢?”   官周说:“有事也别来。”   谢以迈了几步,将手里一直端着的陶盅放在茶几上,然后靠着沙发背面,面对着官周无理还理直气壮的要求,眯了眯眼睛,不紧不慢地质疑道:“嘶……你这样……不讲道理啊。”   他说话好像是逗弄,言语里笑意分明。   官周想了想,没有想出来自己是哪里给他留下了讲过道理的错觉,理所应当地说:“我本来就不讲道理。”   谢以低低笑了一声:“那我要是实在有事呢?”   官周心说你事怎么那么多,但还是留了分余地,说:“那你打报告。”   谢以头一次听到有人在自己家走动还需要打报告的,好兴致地问:“怎么打报告?”   官周下巴冲着楚河汉界点了一下:“你在这喊,我理你了就是行了。”   谢以想到他所谓的理,就是在官衡敲门时冲门砸了个东西,不免弯了嘴角:“那你不理我,我就不能过去了?”   官周点头:“那当然。”   谢以笑,手抬起来又在嘴边抵了一下,像是想咳嗽又被压下去了,过了会儿又问:“那你要到我这块儿来怎么办?”   官周心里想我有病吗去你那块儿。   但是秉着话不说死的原则,顺便证明一下自己不是刻薄的双标狗,想了想回复道:“那我也打报告。”   话只说了一半,后半句是,也许你下辈子会听见。   谢以脾气好得过分,竟然还真的若有所思地垂着眸子想了想这方案的可行度,然后点了点头,又望向他,笑了笑:“行,那现在可以下来吃饭了么,小朋友?”   小朋友非常满意,大方地给了他一点面子,扶着护栏沿走了下来。   谢以望着他脚上的运动鞋,突然意识到准备工作做得还是不够周到,虽然小孩只在这住一个月,但是没双家居鞋,就好像没点落脚的实切感,好像会在人潜意识里提醒自己的来属。   官周什么也没察觉到,拉开了凳子坐在了餐椅上,坐下来又觉得偌大的屋子就两个人待着有些尴尬,难免怀念起官衡在的时候,就算他和谢韵坐在了一张餐桌上,也没有能彻底冷场的时候。   他呆了几秒,欲盖弥彰地又拿起手机,里头一条新信息也没有,干净得连推送都找不到,他点了这个软件划拉了了两下,兴趣索然,退出去随手点又另一个,依旧兴趣索然。   官周指尖的速度慢慢放缓,余光无意识地绕向不远处的人。   谢以侧对着他,将陶盅里头的药滤进了玻璃杯里,那药颜色是很深的熟褐色,往上腾着热气。那股苦味被煮开了以后更难闻了些,官周光闻着那味道就好像窜到了舌尖,让他都忍不住皱了皱脸。   谢以像是习惯了,等了几分钟热气散了些许,喝药像是喝水一样,薄唇抿住了杯沿,凸出的喉结顺着脖颈上下滚动了几下,就见杯子里的水位一点一点降了下来。   官周今天见了他一天,他要么是笑吟吟弯着眉眼的,要么就是安安静静面目平和的,现在看着他发白的唇浸了药水的颜色,眉心微微蹙着,有些明显的不悦。   他竟然觉得这人还挺可怜的。   谢以放了杯子,玻璃杯杯壁上残留着褐色的水痕,杯底还有沉泥一般的药渣。他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回头便看见小少爷坐得格外板正,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屏幕。   餐桌桌面是椭圆的水磨石,官周坐在侧面,谢以就近在弧度大些的主位坐了下来。   官周撇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理着衬衫袖口,露出来的腕骨轮廓突出,瘦成这样,小臂上的肌肉还是还是分明可见。   “饭呢?”官周对着空白的餐桌问。   没等谢以回,陈姨的声音就从外头越来越近地传进来:“这呢!现在才到时候!”   什么时候?   官周疑惑了一下,便听见谢以含笑说:“五点半吃饭,每天都是这个点。小朋友,明天是打算自己下来,还是需要我去打报告迎接?”   他特意又点了点“打报告”,官周没好气地问:“我没腿么?”   谢以欣然挑眉。   “来了来了,今天多做了两个菜,不知道小男孩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陈姨端着餐盘,放了整整八盘子菜上桌,菜色丰富,荤素都有,有清淡的也有辛辣的,看上去色泽诱人,的确是专门花了心思的。   “你尝尝,要是有什么要改进的,你就跟我说,有什么喜欢的也跟我说,你喜欢我后面就多做几次。”她冲官周笑了一下,一点也不见外地伸手捏了捏他手腕,两个指头圈上去刚刚好,跟谢以的差不了多少。   “瘦成这个样子,肯定没好好吃饭,你们这个年纪的都是,吃饭不按点吃,有一顿没一顿的,不知道健康才最重要——”   她说到这又停了停,突然意识到在谢以面前说健康这个词好像太过冒犯,容易引得人伤心。   谢以笑了笑,圆了话:“是,已经很瘦了,再瘦能跟画一起挂墙上了。”   官周白了他一眼,觑着自己被捏着的手腕,在心里想陈姨是不是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来这里的,真把他当成来做客的亲戚家的小孩么?   他没吭气,抬头看了一眼陈姨,想记一下人脸,却突然愣了一下。   陈姨笑起来单边脸颊有一枚浅浅的窝,这个窝和普通的酒窝有些不一样,像一个塌方了一角的圆湖,湖水带着泥沙从空缺中冲出来,形成一道平和的缓坡。她笑起来时脸上这个坡,就顺着酒窝往下延了道浅浅的凹痕,说不上好看,但是显得很亲和大方。   酒窝本来就少见,这种窝就更少见了,虽然在陈姨脸上只是单边的,但是官周长这么大只见过两个人脸上有这种窝,一个就是今天看见的陈姨。   另一个……   官周低下了头,接过了陈姨递过来的碗,眼睫垂在瞳仁前,投下来一层晦涩的阴影。   小朋友消了气焰安静下来的样子像顺了毛的猫,发丝顺软的头顶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   这个念头在谢以脑海中刚形成就立马被压下去了,他觉得要是真上手了,小少爷能把院子点了,把家给拆了。   官周闷着脑袋缓了一会儿就平复了,如陈姨所说,他的确平时不怎么好好吃饭,原因无他,嘴太挑——有香料味的东西不吃,腥膻的不吃,内脏和动物皮都不吃。   不过今天吃得还算多,一碗饭只剩了一小半,因为陈姨的确是非常非常尽心,每一道菜都是花了心思的,肉软烂不油,鱼鲜嫩可口,青菜也是脆甜清爽。   他放了筷子,歪着脑袋在找纸巾盒,无意瞥见谢以面前的饭竟然还剩一半。   他吃相很可观,慢条斯理,举手投足是浑然天成的优雅,嘴唇上连油光都没有。   官周没什么兴趣欣赏别人的吃相,正要转过眼的时候突然蹙了蹙眉,看见他筷子往哪伸。   八道菜里就那么三道有辣味的,其中一道线椒炒牛肉格外辣,青绿的线椒味道本就冲得不行,里头还掺了一把鲜红的小米辣,吃几口就能辣肿了舌头。   官周小时候跟着外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沿海不怎么吃辣,他也是后来妈妈去世了才跟着官衡渐渐开始能吃两口辣,所以方才吃饭的时候他连个眼神都没多分给这几道颜色格外鲜艳的菜。   现在望过去这几盘菜无不被人动过筷子。   官周蓦然抬头逼视他:“你能吃辣?” 第6章 狱警   谢以愣了一会儿,没想到官周会突然开口说这个问题。   他这几秒的没说话,在官周眼里成了一种心虚的默认。   官周自问不是什么喜欢管闲事的人,但是想着官衡说的他的情况,配着这人那样剧烈的阵阵咳嗽,还见他不知好歹地做些损害身体的事,实在没忍住。   官周:“嫌命太长了?”   谢以笑了。   他挑了挑眉,筷子本悬在汤汁红亮的菜上头,听言转了个弯,夹了根素净的青菜,虚心开口:“嗯,我错了。”   他声音一低,官周耳蜗里那阵恼人的痒又泛起来了,他捏了捏耳轮,嘴比石头硬,没好气地怼了一句:“谁管你错不错。”   他说完就放了碗上楼,脚步有些快,徒给人一种躲逃的错觉。   官周摔了门进房间,先花了一个小时把今天要做完的题给顺完了,扣了笔盖估摸着时间,果然见周宇航掐着点在微信召唤人了。   弹出信息的是个小群,群名非常神经病,叫“一中扛把子管杀不管埋”,除了周宇航还有几个他在学校能玩在一起的,人不算多,刚刚好五个人能凑一把游戏。   官周点进去就见着好几条艾特自己的信息,他往上翻了几下,大概地扫了一眼,发现他们谈的都是一个事——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看了班群吗?老刘刚刚发了,开学有个英语竞赛,我们年级有一个名额,他让我们好好准备。   一中扛把子他爹:?   一中扛把子他爹:你说这个干嘛,你想参加?   一中扛把子他爹:还要特意艾特我周哥见证?是不是要联合国为你开个会??   我为周哥举大旗:喜之郎,我劝你撒泡尿。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1   一中扛把子:……你们有毒。   一中扛把子:我是那么上进的人么?这个比赛谁爱参加谁参加,和我鸟毛关系都没有,我还比英语,比汉语我都捋不直舌头。   我为周哥举大旗:真尿了?你这泡尿挺有用,尿得好,以后多尿。   我为周哥举大旗:[强][强][强]   一中扛把子他爹:[强][强][强]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1   一中扛把子:……   一中扛把子:孟瑶我劝你做个人!!!   一中扛把子: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老刘还特意点名了张扬那逼好么!!说他要好好利用这个月的暑假,争取能拿到名额给学校争光。   一中扛把子他爹:?让他死。   我为周哥举大旗:这事好办,你替我周哥奉献一下,去教教他怎么撒尿,努力尿得通透一点,照清楚他那张碧莲。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低俗。   ……   官周指尖一顿,看着屏幕,眸子暗了暗,嘴角牵起抹冷笑。   官周虽然打架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隔个几天就有傻逼上门找茬,但是在他丰富的动手经历里,有一个人,被揍的次数多到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当成了找虐的工具。   那个人,就是张扬。   张扬这人,名副其实,像一只开屏的公孔雀,自认为个人魅力飘扬方圆十里,走在路上就是一中的野生形象代言人,背负着千百一中学子的荣光与尊严。   这样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有人风头压过他。   好巧,官周从小到大辗转过不少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风头。   小少爷前几年脾气还好的时候,是喜欢笑的,笑起来眉眼弯弯,卧蚕饱满伏在眼下,自带许脉脉的情意,望过去能惹得一片小姑娘脸红心跳。   后来长大了,性子变了,嘴角总是冷冰冰地抿着,看人只凉凉地掀一半眼皮,爱搭不理的,五官轮廓也更加凌厉,但不变的,就是一如既往的帅。   长得帅,成绩好,还能打架,这种BKING类别的小男生,简直就是能靠脸在学校里横着走,排队来班里偷看的小姑娘不仅没少,反而还更多了。   孔雀和帅比在同一个班,那叫一个天雷动地火,谁输谁赢高下立见。   张扬本来也算得上是收情书没断过的,开学第一天的时候班上人还没来齐,教室外面就围了几个小女生,手里拿着粉红色的信。   张扬很自然地认为肯定都是来看他的,毕竟他名声在外又风流倜傥,他自己都爱自己爱得不得了,世界上还有谁能抗拒他的魅力。   孔雀一甩头,撩了撩刘海,在走廊上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昂着脑袋在进门前潇洒地一回头,露出在心里排练了一百遍的完美笑容,说:“这才刚刚开学,你们这样会打扰到其他同学吧?今天就算了,我就收这一次,下次别这样了!”   他说完就伸手接了小姑娘手里的信纸,不过这小姑娘力气有点大,他一下没拿过来,还得拽了一下才拿到了手里。   ……   正常。   面对面见到心上人的少女,有点激动,很应该。   张扬打算再安慰几句,他捏着信纸正要开口,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嘲讽至极的冷嗤。他面对着的几个小姑娘原本表情奇奇怪怪,这一下倏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他背后,眼睛里亮得能比过星星。 ?   欲擒故纵?   有把戏。   张扬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到身后有个凉凉的声音,不耐烦地开口:“能不能别堵门?”   张扬面前的小姑娘搂着旁边人的胳膊,说话声音很小,但张扬听得清清楚楚,她说:“我靠,帅死了。”   张扬脸一黑,转头去看,眼前人校服都不穿,一身连帽黑色冲锋衣,帽子松垮地兜在头上,细碎的刘海下露出双恹恹的漂亮眼睛,还高他半个头。   背后一群小姑娘在看着呢,张扬恼羞成怒:“你谁啊,拽个屁,能不能好好讲话。”   官周来的路上被官衡念叨得正烦的不行,一听这话,掀起了眼皮望过去,冷讽道:“没受过义务教育?不认字?你手上那纸没写名字?”   “当然写了名字,这不清清楚楚写了张——官周???”   张扬展开信纸,随便扫了一眼就想把他的勋章怼到面前人脑门子上,刚抬起手突然发现不对,压根儿不是他的名字,手举在半空中猛然停住,人刹那间在原地变成了孔雀标本。   “呵。”官周冷笑了一声,看都没看他一眼,撞着他的肩膀回了教室。   这个梁子,就算是这么结下来了。   张扬那傻逼挺厉害,按官衡的话来说,就是做人能有这种毅力,将来必有大作为,他坚持不忘初心,锲而不舍地给官周找茬。   官周起先还秉持着刚进高中呢,留点同学之间美好的回忆,在忍了两天以后终于忍无可忍,给了孔雀一顿此生难忘的友好切磋,让孔雀滚回家哭了两天才回来。   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孔雀又不长记性,又来招惹人,周而复始,屡败屡战,到后头直接成了一班定期文艺汇演节目——孔雀拔毛。   官周觉得,他在学校被推到人见人怕的位置,实在受之有愧。   因为谁他妈当校霸,靠揪着一个人刷分。   官周最烦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事,像身上贴了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他没那么大兴趣一直揪着不放。但是他又想到了上次在一模的时候,张扬干的傻逼事,考虑了一秒不到,利落在输入框里打字。   [让他做]   梦字还没打出来,聊天框就疯了一样唰唰弹了几条新信息。   我为周哥举大旗:我哥呢?@。怎么都说这么多了还不出来?莫不是已经在摩拳擦掌,开始准备拿下英语竞赛打脸逼崽子了?!   一中扛把子他爹:我认为。   一中扛把子他爹:那必然。   一中扛把子他爹:我周哥人狠话不多,人在江湖混,靠的就是一个铁血手腕。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呃,其实像官同学这样优秀的人,也有可能在刷题。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最近发现一道很有意思的真题,与君分享,希望今天晚上能有幸在私聊里与你一同探讨。[微笑]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图片]   一中扛把子:书呆子再发题搞这种精神污染就把你踢出去。   一中扛把子:@我为周哥举大旗让我们放下手机,集体为老大默哀一分钟。[合十]   一中扛把子:你周哥生前风风光光十七年,也是个体面人,现在沦落到这境地,他值得。[玫瑰][玫瑰][玫瑰]   我为周哥举大旗: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了?什么境地?   一中扛把子:蹲大牢。   我为周哥举大旗:?   一中扛把子他爹:??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   官周硬了。   拳头硬了。 。:你想死?   话题中心出来了,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为周哥举大旗:周哥,虽然我一直都担心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真的这么早到来了,你在里面,好好的!   一中扛把子他爹:周哥,我们会想你的!!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希望你早日自由,但是希望你在进去之前,能把我上面发的题做一下。[微笑]   ……   一群的神经病。   官周打算把话题绕回来,再问问英语竞赛的事,却听见门外有人笑意漾漾地喊了一声,声音隔着门传进他耳朵里。   “小孩,能进来么?”   ……   服了。   真打报告。   官周瞥了一眼疯狂震动的手机,在群里交代了一声。 。:等一下,来人了。   一中扛把子:谁?   我为周哥举大旗:谁?   一中扛把子他爹:谁?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记得看题。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被移出群聊]   ……   官周想了想,回了一句。 。:狱警。 第7章 饲养员   谢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想象中东西砸门的“哐当”声,正考虑要不要敲一敲门,吸引一下小少爷的注意力,却看见门把重重地转了一下,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响,房间被开了条缝。   官周的背影从那条缝里一闪而过。   谢以讶然地动了动眉梢,显然是设想到了诸多种情况,就是没料到小少爷选择了最正常的方式开了门。   他不紧不慢,伸了食指抵着将门缝推开一半,里头的人只给他留了个不好惹的后脑勺。   他也不急着进,倚在门框上远远望过去,明知故问地又重复了一遍:“能进么小朋友?”   官周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这你家,你问我?”   这个时候知道户主是谁了,刚刚分地盘的时候可没见着有顾虑。   谢以笑了一声,得了应允进了门,顺手将房门往后一推,给合上了。   官周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谢以安排的这间房间虽然大,但这种大也只是对一个人来说刚好有些宽敞。如今关了门,塞了两个人高腿长的男人在里头,就衬得房间有些狭小,甚至逼仄。   官周听力一向敏感,这样古怪的安静氛围里,隐约还能听见谢以均匀的呼吸起伏。这种声音给人一种他们挨得极近的错觉,会伪造一种亲近的假象。   官周不是容易和人亲近的性子,特别是这一身生人勿近的气质,基本上能将路过人全赶到一百米开外。如今和这位今天刚见上面的“舅舅”共处一室,心里非常变扭,特别是这位谢姓舅舅的笑面虎模样和谢韵同出一派,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现在都有点纳闷,是不是姓谢的都这样,还是只有他们一家子这样。   反正,这种感觉让他不爽。   大少爷从不委屈自己,坚信不爽不能消失但是可以转移,只要让别人不爽了他就可以爽一爽了。于是毫不纠结地转过头,冷冰冰地看向谢以,嘴唇动了动:“滚出去。”   谢以:“?”   他笑了,弯着眉眼说:“不好吧,我才刚进来。”   “那正好,你就当作没进来。”官周毫不留情,冷酷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谢以“啧”了一声,将一直低放着的左手抬了抬,引了这位杀手的注意,笑道:“留点面子,我是来送外卖的。”   官周这才发现,他手里拿了个玻璃杯,里面装着乳白色的牛奶。   那杯牛奶看上去挺热的,正往外冒着雾气,玻璃杯里壁上被蒸腾出了水珠,有几颗蓄得饱满了的水珠,沿着杯壁往下滑落,又融进牛奶里。   谢以握着杯子的那只手,指腹和牛奶就隔了层薄薄的玻璃,一般来说皮肤受到这种程度的热意,相当于活血化瘀,怎么也会浮一层热出来的红。   但是他的指腹依旧是苍白的,像雕塑馆里的工艺品一样没有温度,官周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那种凉意。   谢以走近几步,将玻璃杯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见他愣神,伸了那只官周正看着的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后悔对新任饲养员摆脾气了?”   他笑了笑,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放心,我责任心挺重,不至于让臭脾气的小猫挨饿。”   “你真该连脑子一起治治。”官周无可救药地看了他一眼,下巴对着桌上那杯牛奶点了点,抬头望他,“她跟你说的?”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的,但是他们心照不宣,一听就能听出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除了谢韵,还有谁会让谢以送牛奶。   谢以像是没反应过来:“嗯?”   官周只当他是承认了,嘲讽地挑了单边嘴角,讥嘲道:“那她没跟你说,她送的奶我从来不喝么?”   谢以挑了挑眉,说:“这不是我送的么?”   “……”   官周:“你送的和她送的有什么区别?”   除了一个比一个招人嫌,还能有什么不同。   姓谢的装傻充愣是一把好手,听言弯了嘴角,撑着手曲着食指抵在下颌上,认真地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了他这个问题:“可能我送的比较甜?”   “……”官周忍无可忍,“你给我滚出去。”   谢以低低地笑出了声,没打算把人惹急了,侧过身子打算出去,无意瞥见了开了半边拉门的衣柜。   虽然只有半边,但也能看见里面空空荡荡,一件衣服也没挂。   像没住过人一样。   “怎么不把衣服放衣柜里?”谢以问。   官周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摆弄手机,群里周宇航还在发神经,他爱搭不理地回了一句:“懒得收。”   谢以眉尖微微动了动,好似还想说什么,却望了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遵从了大少爷的驱逐令出去了。   官周听到再次响起的关门声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脚步声还没远去。他利落地从椅子上腾起来,迈了几步毫不犹豫地把门锁拨了一下,锁扣转了个弯,发出干脆的金属响声。   谢以行至楼梯口正要下楼,听这声音不禁无可奈何地笑了声。   人还没走远呢,那锁门声就好像两个字怼在他脸上——“快滚”。   孟瑶和周宇航还在群里互怼,这几分钟没看信息屏幕上顿时弹了个99+的小绿标,掺带着右下角的艾特信息。   官周嫌麻烦,滑了两下还没翻到想看的内容,干脆点进周宇航私聊框问回正事。 。:英语竞赛笔试还是口试?   对方回得非常快。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终于回来了!   一中扛把子:是口试!那个英语竞赛是省里办的,先从每个班选个人出来在自己学校比一轮,比出个第一就要被送到省会去和每个学校的第一一起比。   一中扛把子:老大,咱们不求拿奖,但是不蒸馒头争口气,你一定要把张扬那逼比下来啊。这破比赛到时候肯定又要在升旗的时候表彰,我不想看到孔雀花圈一样的屁股在我面前炸开!!   官周头疼。   要是笔试他还能努努力,口试就多少有点力不从心无能为力了。   像他这样家里一堆破事,学校里动不动被人找茬,还得一边顾及新赛季段位的帅哥,能保证学习成绩优秀已经很不错了好不好,哪里还真他妈能十项全能。   他初中学习打基础的时候妈妈身体每况愈下,抗病的过程拖了快两年。那两年里他妈情绪很不稳定,人肉眼可见地老了下来,好像在那么一瞬间精气神被从身体里抽干,成了一副空架子。   后来他妈去世了,这样的离开,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解脱。他痛失至亲,还来不及难过,就又被官衡谢韵砸了个重磅炸弹,让他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和他们的怨怼和对峙中。   所以他基本上初中三年都被这么耽误了,还差点没考上高中,好在官衡有钱,交了好大一笔建校费给他送进了一中。   一中的高一是随机分班,所以他能和周宇航孟瑶他们认识,又能遇见张扬那个傻逼。   这种班级学习氛围是非常两极分化了,敢这样分班说明学校很自信,派来的老师都是极其负责优秀的,对每个学生都想拉一把。   对官周也不例外,他从小学习好又聪明,这一把就把他从泥里拉了出来。   特别是高中还文理分科,理科只要脑子好使,肯多花心思就能提上来。   官周那两年钻研的劲,让官衡看得直抽眼角,生怕哪一天孩子学疯了,一箱一箱地往家里搬核桃补脑。   但是仅限于理科,文科不一样,文科不能速成,特别吃基本功,学了多少就是多少,有灵气那也顶多是在作文里吃点香。   官周语文还过得去,因为外公是语文老师,从小没少文化熏陶,可是英语就不行了。   小少爷性子躁,静不下心,背单词只背课本上的,从不延展,做题太过依赖技巧,靠找关键词盘逻辑研究词性。   这样的学生笔试还能撑一撑,口试这种东西,会什么就是什么,想说快一点含糊带过去都得扣分,不熟悉的词稍微卡一卡都会在一整句话里极其突出,好像被标了重点加粗还补了两道双划线。   特别是官周小时候在南方沿海城市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以前说话多多少少带一点吴侬软语的口音,虽然现在纠正过来了一点,但是说话还是有意无意地含着舌头,口齿间就没有别人那么清晰利落。   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一个重点。 。:张扬那傻逼是不是这个暑假还去夏令营了?   一中扛把子:对啊老大!!   一中扛把子:那牲口铁打的,这么多作业,他还报了个英语夏令营,打算搞提前招生的事!!   一中扛把子:他要是这次竞赛拿了奖,那基本上就稳了,等他拿到了保送名额,你我颜面何存!!!   一中扛把子:我周哥在一中风生水起这么些年,如果一朝被小人压在头顶,简直是奇耻大辱,以后还怎么混!![发怒][发怒][发怒] 。:……   倒没有周宇航说的那么严重,也不至于混不下去。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年纪的男生多少都有口傲气在心里,哪怕对这个奖不怎么在意,但是只要涉及男人的尊严,这个逼非装不可!   官周在心里想了两秒,一想到张扬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里就又烦又不爽,还没等到他彻底下决定,周宇航就开始在群里带节奏了。   一中扛把子:@。老大出征,寸草不生!为人民,为信仰,做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斗,让孔雀跪在地上喊爸爸!   我为周哥举大旗:老大出征,寸草不生!让他喊爸爸!   一中扛把子他爹:老大出征,寸草不生!喊爸爸!   ……   操。   三个弱智…… 第8章 同居   不管怎么说,这事也算是定下来了,官周背负着人民群众殷切的厚望,被迫在每日行程里加了一个练口语。并且因为这几位人民群众被激得异常兴奋,浑身热血沸腾有气没处撒,硬是拉了他和备战高考的书呆子在峡谷杀红了眼。   这导致他第二天醒的时候日上三竿,都快中午了。   他起来时太阳正好,陈姨正在院子里晒被子,他从陈姨嘴里知道了这院子里并不是只有他,谢以,陈姨三个人。还有两个人,一个看门的保镖,一个来去市中心采购送货的司机,都是看着谢韵谢以长大的。   官周本来以为,谢以就是被流放在山里养病的,这种病秧子基本上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吹一吹就能病个十天半个月。   但他这一觉醒就没看见谢以的人了,看门的保镖杜叔说谢以出门了,他满肚子怨气地吐槽:“别看小以看起来正正经经的,实际上也是个不听话的。小韵和谢夫人都交代让他安下心来静养,他却背着人三天两头出去,有时候一天两天,有时候十天半个月,谢夫人每次问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官周在冷气里呆了一晚上,正坐在门外透口气,听到这话想都没想就说:“这还不简单,你去告状呗。”   告状这种事,非君子所为,很令人鄙夷,但是反正又不是他做,能给谢以找麻烦,何乐而不为。   谁知道杜叔一说到这个,立刻露出一副又气又恼的表情,手往大腿上一拍:“你以为我没想过!但……这……就是……那什么……”   官周看了他一眼,了然于心:“你说,我嘴严。”   杜叔支支吾吾,脸顿时涨红了,脖子都红得有些肿,他声音细若蚊蝇:“我劝了两次没用,打算再有第三次就告诉小韵,让小韵好好治治他。但是小以心思细,眼睛瞥过来就能看出来人在想什么,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小韵开口呢,他第三次就叫我和他一起出去了。”   官周问:“你去了?”   杜叔羞恼:“当然去了!这也怪不了我,我是退役兵,当兵的谁不想去看看天|安|门,这是一种情怀!你小孩子懂么?!”   官周:“……”   他勉强能懂这种中年人的情怀,又说:“那后来呢?后来他不还出去了么?”   言下之意就是,该告的状,欠了一回还是得告。   杜叔捂着脸:“后来那王八蛋每次都拿这件事威胁我,他说我要是说出去了,他就和小韵说是我想出去透口气,他是被我拉着一起的。”   “……”   服了。   官周觉得自己火眼金睛,谢以果然就是一只生了颗黑心的笑面虎。   笑面虎的声音正从院门外传来,和另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掺在一起,还不时裹着一些沿途干燥的枯枝被碾踩而过的咔吱声。   主要是那个粗一些的声音一直在说话,他语气似抱怨似玩笑:“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这样,脾气又大又难养,一发起脾气来就跟要吃人一样。我儿子——你记得吧,你以前见过的,现在也是叛逆期,我说一句他要呛我十句,回了家就房门一锁,不知道关在里面干什么。他妈妈敲门让他出来吃水果,他第二天就往门上贴了张纸。你猜猜是什么不像话的,嘿,贴了个‘闲人勿扰’!”   谢以那带笑的嗓音就夹在这里头,不时低低地“嗯”一句,就算是在听。   某个脾气又大又难养的叛逆期小孩,自觉地把这段对话套用在自己身上,先入为主地觉得肯定是谢以跟别人说他小话,太阳刚融化了的冷脸这一会儿又冻上了。   谢以一进院门就刚好对上一双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不爽的眼睛,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刚醒?”   官周臭着脸理都不理他,扫了他一眼,见谢以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并且不止于此,他身后那个穿着条纹polo衫,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手里大包小包的也拎满了。   那男人声音大,山里静得能听见回声,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刚刚那番话全被大少爷听见了,这会儿大眼瞪小眼免不了有些尴尬。   他应该就是司机。   官周心里留了个印象,收回眼,无视他们,打算在门口再待一会儿,等到吃饭再进门。却不等他扭过头,突然感觉腿上一重,他错愕地低头一看,谢以提的那一大袋东西被放进了他的怀里。   一眼望去里面全是一些新购置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什么睡衣,家居鞋,眼罩,甚至还有个小姑娘喜欢的毛绒娃娃。   这里面除了毛绒娃娃,其他东西的款式都是纯色的,黑色居多,顶多再带点几何图案。这种风格又冷又酷,和谢以的打扮大相径庭,一看就是照着某个青春期的少年选的。   好家伙,这架势弄得他好像以后是要在这里定居了一样。   官周看着毛绒娃娃嘴角一抽,又听见谢以对着那司机说:“你放上去吧,二楼,茶室斜对面那个。别进去,这小孩不喜欢,放门口就行。”   “好。”司机应了一声,脸上还残留着尴尬,一听吩咐马上溜进去了。   官周心里想,既然知道顾及别人的不喜欢,那有没有可能最不喜欢的就是你。   谢以扫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他心里想的话了,不轻不重地扶上他的肩膀,声音带笑:“当然,有些不喜欢还是得克服一下的,毕竟同居一个月呢。”   官周听到“同居”的时候额心一跳,这种字眼本来就奇奇怪怪的,从他嘴里低低沉沉地说出来,哪怕是开玩笑也显得半真半假的,像有鹅毛在耳朵里挠。   大少爷把怀里东西往旁边一扔,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对着谢以,动了动嘴唇:“滚。”   杜叔:“?”   官周转身就进了客厅,徒留杜叔一头雾水地看着不知道怎么突然发脾气的小孩背影,和完全没脾气的谢以在原地。   杜叔心里想的是骂得好,这王八蛋该被人骂两句,但和谢以正面对面呢,就想着要不要开口为刚刚一起聊了半天的小朋友说两句。   没等他开口,就听见当事人丝毫没有不高兴,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以看了他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抬了抬食指,冲着地上那袋东西挑了挑,说:“也拿去二楼吧。”   “噢噢……”杜叔抱着东西进了房门。   陈姨饭也做好了,时间正好,将菜端上了餐桌。   昨天她为了试官周的口味掺了几道辣菜,结果收碗的时候发现小孩碗里头干干净净,连一滴红油都没粘,反而是某个作大死的人,碗壁上一片鲜艳。   陈姨气得不行,于是今天端上来的菜淡得嘴里没个鸟味,连调色的灯笼椒也没了。   官周无所谓,这样还更合他的胃口,他余光撇过去的时候,发现有人矮子里面拔高子,竟然丧心病狂地连放了花椒的猪骨汤也不放过。   ……   得,您就作死吧。   官周没有官衡那么顽强的毅力,说了一遍不听又说第二遍第三遍,他收回眼睛去划手机,刚好屏幕上弹出一条信息。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请问你看了我给你发的题吗?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这道题虽然有些难度,但是我相信以你的天资一定能够做出来。不做出来这一道题,我实在是吃不好睡不好,我相信你也一定是这样!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让我们一起畅游在学习的海洋里,携手研究出来这道题!让我们的成绩水平,思想深度,和睦友谊,都通过这一道题一起升华吧!   ……   官周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给周宇航弹了条信息过去。 。:把王谦虎拉回去。   周宇航秒回。   一中扛把子:怎么了?怎么突然要拉他回去? 。:他在荼毒我的聊天框。   下一秒群里弹出条信息。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各位同学,我又回来了,大家今天也有好好学习吗?   ……   这位朋友一心沉迷学习,语数英物化生门门均衡,……均衡地徘徊在中游水平,虽然不够拔尖但是精神可贵。   官周觉得他是真的会因为做不出题而吃不好睡不好,吃了几口饭,还是又在手机上划了两下,找到了他发的那道题。   看了几秒之后实在没忍住,放了筷子,双手点了行字私发过去。 。:你是不是找事? 。:你做政治题干嘛?   官周文科也就语文英语花了心思勉强看得过去,不用学的政史地早就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中考的时候这三门每门分值一百分,官周三门加起来一百分,这种丢人的事让他一看到这些题就烦。   偏偏有人没有眼色,并且不依不挠。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非也!官同学,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知识是没有疆界的!虽然是政治,但是讲的是经济与生活,将我们的数学知识和政治知识融合在了一起!是多么精华的一道题啊!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为了更好的自己!美好的明天!我们一定要敢于面对这种全新的挑战! 。:……   不跟傻逼计较。   官周摁灭了手机,又扒了几口饭,不到五秒心里就痒了,冷着脸又点开了那道题。   这的确是一道跟数学有关的题,里面分两个小题,一道选择一道概述。官周扫了一眼,发现题意是AB两个公司是竞争关系,需要通过给的数据算出盈利额度和市场占有率,最后对效益更好的那个公司给出一些发展建议。   这道题变态的地方是,明明是一道政治题,却给了一堆有小数点的数据,算出来的过程冗长又复杂。   官周正想找只笔算一算看看,却听见有人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我觉得选C。” 第9章 没规矩   那声音离得近,从脑后攀上耳尖,不轻不重地,像一阵温温润润的雾,激得人直打激灵。   官周头皮发麻,手差点没拿稳手机,怒目望过去:“你干嘛?”   谢以望着他,调笑似的开口:“看看是哪个小孩不好好吃饭,吃两口又拿手机,是不是对身体不好?”   官周心里想,你这身体还能说别人身体好不好?   “你懂个屁。”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也没把谢以的话当回事。   碗里没剩几口饭,他利落地吃完了就放了筷子回了房间。   三个巨大的塑料袋堵在门前,像三座山一样,饶有一种他不带进去就能一直死磕在门口的架势。   官周瞥了眼另外两个司机拎过的袋子,里面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零食。   这个份量,官周怀疑是谢以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爱吃什么,就把货架上每款零食都拿了一份。   他没有回个房间还要翻山越岭的兴趣,也并不怎么喜欢吃零食,脚抵着袋子,将这两座装零食山堵在了谢以茶室的门口,只留下了装生活用品的那个踹进了房间里。   因为这些东西挑的人用了心思,里面的款式和样子的确是他喜欢的风格,有几样就是他自己看到了也会买下来。   官周抽了张白纸,把那道题的几个重要数据抄了一遍,然后就开始推算。   按理来说文科的数学题不会出得太绕,更何况这还是政治,一般用几个公式代一下就可以了,可是这道题有好几个弯,让人写一半又突然意识到不对。   官周连做了好几遍,用了好几个不一样的思路,每一个都是在白纸上写了长长一列算式,最后又用一条干脆的直线在字迹上面盖上去,像一把穿胸而过的剑,把一条思路给否定了。   这个过程循环往复,直到他一面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都无不例外地死在一条直线之下。那条线起初还画得笔直,头尾一样重,到了白纸右下角那一块的时候开始变了,变得头重脚轻,尾巴被拉出长长一道笔锋,凌厉得要划破纸。   官周皱着眉将纸一翻,想就着背面继续写,结果发现背后被零零星星的墨迹渗透了,甚至可怜兮兮地被戳出不少伤疤。   这张纸算是光荣告退了。   他又摸了另一张纸,抬笔往上写,写出来一道断断续续的线,黑墨里带着水油。   ……   大少爷不耐烦了。   食指关节勾扣着笔头,笔尾压在拇指盖上,烦躁地将拇指一挑,这支笔就从他手里被挑飞了,不知道砸在哪发出“砰”的一声响。   官周摸起手机,点开王谦虎的信息栏,摁下了右上角的三个点,手一滑。   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提醒——   加入黑名单,你将不再收到对方的消息,并且你们相互看不到对方朋友圈的更新。   官周毫不留情地点了确定,然后点开了游戏。   周宇航正好在线,他们两个人开了几把,结果都不怎么样,官周聚不拢神,心里装了事,总觉得被吊着胃口,打几把越打越烦。   这样惨不忍睹的局势,偏偏有人看不到自己的问题,一条一条地发信息进行精神霸凌。   [我方]我也不想赢:野区有灵芝么?你要不试试往手机上撒把米,可能鸡的走位都比你好。   [我方]我也不想赢:奇迹暖暖下了吗?能玩么?我有点怕你玩奇迹暖暖都没满八岁。   [我方]我也不想赢:白内障,看不清,莎普爱思滴眼睛。   ……   周宇航看着自己一颗颗变少的星星,眼睛都黑了,颤抖着手,不顾死活地发了条信息过去。   [我方]峡谷扛把子:老大,求求你了,不要辣手摧星了。   [我方]峡谷扛把子:我和你打了半个下午了,一把都没赢!   [我方]峡谷扛把子:哦不对,也不是这么说,是自从你搬进山里,我和你打游戏就再也没赢过!!!   [我方]峡谷扛把子:是不是风水限制了你的发挥,环境操纵了你的双手??要不然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先暂停一下游戏搭子的关系吧我的哥π_π   官周手一顿,望了一眼窗外,果然看见外头的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竟然被这一道鬼题耗了一下午。   他想了想,回了两条。   [我方]我也不想赢:不是。   [我方]我也不想赢:是更好的自己,美好的明天,全新的挑战污染了我的灵魂。   [我方]峡谷扛把子:……???   官周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也没兴趣继续祸害周宇航了,恹恹地回了句“下了”,就摁灭了手机。   他踩着地板往后一靠,椅子“滋”一声地摩擦过地板,腾出一段空间。官周起身打开行李箱,打算从里面再摸支笔出来,与那道题不死不休,又瞥见箱子旁边还没收拾的塑料袋。   塑料袋里东西错落地交杂着,一堆垃圾似的瘫在墙边。   总不能要什么就从塑料袋里翻吧,又乱又麻烦。   官周停了手,先去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放了一下,杂物都还好放,但里面还有几套衣服。   他的行李箱是装满了的,起初就没打算从这里带东西走,所以一点位置也没留。   这几件衣服行李箱是肯定放不了,只能放衣柜里,既然用了衣柜,那也没必要把自己带来的衣服单独塞在箱子里,于是他又花了点时间把自己的衣服也理进了衣柜。   最后收拾完天都全部暗下去了,外头黑漆漆一片,白天里留下的热气还蕴在林子里,与温度过低的空调房撞在一起,留了一玻璃的水雾。   官周气息稍微重了一些,额上有些湿,正面对着收拾完以后,被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东西束手无策。   是个粉色的毛绒娃娃,这一下被单独拎出来了官周才发现它是只穿着公主裙的兔子,耳朵上还缝着个荧光粉的绸缎蝴蝶结,兔牙呲在嘴前,两边嘴角被往上挑拉出个诡异的弧度,展现着牙下殷红的口。   ……   有点恐怖谷效应,看久了怪可怕的。   官周看得牙根发酸,真挚地认为谢以应该去看一看眼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觉得他会适合这么个丑东西。   门突然被敲了敲,外头传来陈姨的喊声:“小周,吃饭时间到了。”   官周应了一声,四顾了一圈,将兔子扔在了三角橱最顶上,只要不特意抬头就看不见。他决定等再过半个月中元节的时候,把这娃娃亲手扔谢以房间里,让他感受感受自己超凡的审美。   陈姨又催:“小周,快点,菜要冷了。”   官周这才趿着新鞋下去。   下楼的时候谢以又在喝药,眉尖微微蹙着,见他下来抬起眼望了他一眼,目光顺着眼尾又轻轻地往下扫,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眉目舒展开,眼底好似掺了些笑意。   官周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脑袋里有一台挖掘机,以那道政治题为中心,往四面八方开了好几条分岔口,其中有的岔道刚挖两铲子地就骤然塌陷了。   官周想把王谦虎埋进那个塌陷的坑。   成绩好的学生大多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对于一些做不出来的题会很执着。   这种特性在官周这种后来追上来的学生身上就会更明显,因为这种学生本来就是一两年学完了别人四五年的内容,没点恒心毅力下不来,说的难听点就是都犟得跟驴似的,难免会养成一些傲气。   官周不像王谦虎一样能花一个月死磕一道题,他做题分能做和不能做两种。看一眼觉得做不出来的果断就放弃了,但是只要是觉得自己能做出来的,却没有做出来,就会开始熬,就会有意无意地去想。   他觉得今天不把这道题搞出来,他就算是死不瞑目了。   “不合胃口?”谢以见他一直走神,不打断的话嘴里一口饭能嚼一辈子。   官周爱搭不理地摇摇头,没吱声,脑子里的挖掘机还在轰隆隆地挥着铲子。   谢以扫了一眼他面前的几个菜,都没被怎么动过,又问:“让陈姨给你添个菜?”   “没那么矫情。”官周耷拉着眼皮,回神夹了块鱼,顺口问了一句,“陈姨他们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么?”   他来这两天都是和谢以两个人一起吃饭,陈姨每次端了饭菜就走,等他们吃完了又来收碗。官周自己家以前请的阿姨是和主人家一起吃饭的,更何况陈姨杜叔他们跟着谢以很多年,该是没什么必要分得太过泾渭分明。   谢以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温声开口:“他们不习惯。”   好奇怪的话。   要不习惯也应该是主人不习惯,怎么说他们不习惯。   官周虽然疑惑,却也没心思深究,囫囵咽了几口饭,就放了筷子。   谢以抽了几张面巾纸递过去,问:“在这儿会无聊吗?”   无聊肯定是无聊的,但这不就是官衡送他来的原因么。   官周抬眼看他,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你要骗我跟你出去给你当幌子?”   谢以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了他说的什么意思,失笑道:“你刺探敌情的速度挺快。”   官周想起来杜叔那句气急败坏的“王八蛋”,本来都转身要上楼了,却又脚尖一转,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坐着在面前的谢以,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劝你,想都别想。”   “这么不近人情?”谢以逗人似的拖长了调子,“不能商量商量?”   官周:“我命还够长。”   意思是,命短的人不要说话。   谢以也不恼,肩背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我等你后悔”的无赖模样:“那行吧,你要是想出去,记得和我说一声。”   官周没理他,打开冰箱拿了瓶罐装的可乐,上楼时还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人不行瘾还大。”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尽收谢以耳底。   谢以听了那句“不行”眉梢挑了挑,不知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无可奈何地笑骂了一句:“没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官周:你审美是不是有问题……   谢以:我认为青少年的审美就要多元化发展(挑眉)    第10章 鸟的邻居   官周进房间,先是把空调调到十六度,又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继而把手机静音,摸了支笔盘腿坐在书桌前,大有一副要和这道题斗出个你死我活的决心。   山里本就静谧无声,夜间鸟鸣声也微弱,房间里只听得见冷风从空调扇叶间呼呼地漏出来,和笔尖擦过纸面的沙沙声。   少年负隅顽抗了一个小时,终于在又一张白纸被戳得面目全非的结局下以失败告终。   官周脸色臭得能挂在门上当煞神,嘴角冷冷地抿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那张惨兮兮的白纸看了一分钟,好像目光能把它灼穿一般。   纸不会被盯穿,但人会认命,他拿起手机下了个搜题app。   在官周眼里,用搜题app是一件很耻辱的事。   这个年纪少年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则,比如说真男人不能说不行,而搜题app就给人一种不仅不行还得靠东西装行的感觉。   官周拽惯了,初中成绩差到狗都不看的时候,宁愿交本白花花的作业上去也不肯抄一下,抄同学的不行,抄网上的也不行。   老师一脸便秘:“你要不要做做样子,给我点面子。”   小少爷也不让人为难,一声不吭地主动到门口罚站。   后来到了高中成绩好了,就更是坚守底线,成了每天早读前在熙熙攘攘要答案的人里的一股清流。   官周一脸冷然地打开刚下好的软件,把王谦虎的那张图扔了上去,屏幕上蹦出个加载中,线段组成的圈从深到浅绕了好几圈,然后弹出了个error界面。   官周扫了一眼,彻底崩了,二话不说将王谦虎从黑名单拉出来打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官同学,晚上好,我正想找你呢。你怎么不小心把我拉入黑名单了呢?是不是想把我设成置顶点错了?——我就知道,我们这样心向学习的人肯定彼此珍重!请问你那道题做出来了吗,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再不得到答案我真的快熬不住了。”   王谦虎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眼色,虽然他也看不见官周的脸,但他周哥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主动给人打过语音。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   “我觉得你不仅三天没吃饭,还三天没挨打。”   “?”   “来,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看到这道鬼题的。”   “北大训练营试题。”   “……”   官周没忍住:“我是不是得罪你了?”   王谦虎一懵:“这是什么意思?官同学,我一直很尊重你的啊!”   “你从北大扒了道变态文科题,给高二的半吊子理科生做?”   “啊!那不是什么文理不分家嘛!我们应该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用自己的行动跟随党的脚步啊!”   “……”   官周想打人。   他觉得跟这个神经病说下去,他能把自己气得折寿一半,说不定能赶在谢以前头走,让谢以来给他扶灵。   他干脆地挂断了电话,把王谦虎继续扔进了黑名单,起身拿了套衣服去淋浴间洗澡,冲一冲满身的燥气。   温水从发顶流下的时候,这一身躁郁总算平和下来了不少,热气笼罩在狭小的空间里,攀上少年的眼睫,把眉目的冷霜氤氲出一片薄薄的雾。   官周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随手拿的衣服是谢以今天送来的新的睡衣,刚送来就穿上总好像会给人展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会很丢人。   他想了想,正考虑要不要出去换一套的时候,谢以那懒懒散散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小孩,今天我还能进么?”   “……”   官周没好气:“不能。”   外头人不依不饶,好像本来就没打算能多么顺利一样,不急不慢道:“那什么时候可以?”   官周:“什么时候也不可以。”   谢以的声音又从门外传进来。   “是么?”   “……”   “没得商量?”   “……”   “要不你通融一下,我交个过路费?”   “……”   这人是不是干过销售,这么难缠????   官周不耐烦了:“说了不行。”   谢以声音带笑:“可是我鸟飞你阳台了。”   官周想起他那个鸟笼,对着镜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快速地穿上衣服,随手拿了条白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短发,快步走到阳台上开了玻璃门。   谢以听到屋子里头传来一声冷笑,下一秒他面前紧闭着的房门从里头开了,小少爷竖了一身刺,讥讽地看着他说:“你告诉我你的鸟在哪。”   他怔了一下,目光擦着山根投出,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眼少年尚未完全长开的身体。   小孩刚刚洗过澡,两颊脖颈被水汽蒸得有些浅浅地发红,碎刘海趴在额前几乎触着眼睫。发尾湿漉漉地在往下溢水,从瘦削的下颌滑落在身上他买的黑色睡衣上。   他买的时候没挑很久,在男装区逛了一圈,觉得要么稚气要么老气,都打算走人的时候在一堆衣服里看见了这一件睡衣。   纯黑色,颜色很沉,但是衣角上加了些白边的几何图案,算是破开了死闷的感觉,平添了一些有棱有角的少年气。   看上去就觉得适合。   实际上的确很适合。   官周见他不说话,蹙了蹙眉:“哑巴了?”   谢以笑了笑,回答他上一个问题:“阳台啊。”   官周听言把门完全拉开,门底的金属和防撞器碰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他往侧面一靠,背抵着墙,过道尽头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大开,露出空空如也的阳台,连个鸟毛都没有。   官周觑着他:“你说,阳台哪里。”   谢以挑挑眉,往前走了几步,靠在门框上,正色说:“又飞走了吧,毕竟翅膀长在它身上,可能是你动静太大,把它吓回去了呢。”   官周想了想,也有点道理,鸟不就是听着声就躲么。   但现在既然鸟已经不在了,鸟的主人就应该跟着鸟一起滚蛋。   他手把上门沿,冷飕飕地说:“那你也可以滚回去了。”   谁知道谢以根本没有想走的意思,腰跨抵着门框上的锁扣片,丝毫不让,笑道:“不太方便。” ?   你挡在我房门口,你不太方便?   官周气笑了。   谢以补充道:“我得替我的鸟谢谢这位凶巴巴的邻居的临时照拂,要不然我怕它下次不好意思来。”   官周望了眼手里把着的门,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谢以看着他的眼神,笑了一声:“别吧,你这门摔在我身上,我可能受不住。”   ……   真他妈服了。   官周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要脸的王八蛋,又憋屈又讶然,突然由衷地和杜叔共情起来了。   他臭着脸盯了谢以几秒,谢以就那么不知好歹并且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摆出一副“你做事小心,我身体不好”的模样,惹得他有一种被碰瓷了的束手无策。   行。   你牛。   官周一张脸能冻死人,转头坐回了书桌前,选择无视他,心里默念了一句“狗要咬我我远离,不与傻逼争口气”。   他又摸了张雪白的纸出来,今天不做出来这道牲口题他绝不闭眼。   谢以走过去,把手里的牛奶放在昨天一模一样的位置。昨天那杯被陈姨拿出来的时候一口没喝,水面上都盖了层灰,让陈姨在院子里好一阵嘟囔。   官周写着写着,突然感觉头顶投下来一片阴影,他抬起头一看,正好与正从他头顶俯视着的谢以对上眼。   “你怎么还不走?”官周甩了甩有些发干的笔。   谢以手肘撑着他的椅背,微微垂着头望着他那张纸,目光又转向他:“今天不高兴是因为题没做出来?”   势必不能应声啊,还要不要面子了。   于是大少爷嘴一抿,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你哪天看到我高兴了?”   谢以一愣,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不要太有道理,笑了:“那你怎么样才能高兴?”   他没等官周开口,又补了一句:“除了让我滚出去。”   “……”官周正要说这个。   谢以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表情,挑了挑眉:“让我滚出去竟然是唯一能让你高兴的事情?那简直太荣幸了。”   ……   谢以看着面前人的嘴角又开始抿出一条刻板的弧度,身上开始逐渐散发着大写的“别惹我”三个字的气息,好像他再说一句话,就要像昨天一样被驱逐出境了。   于是有人见好就收,也不把坏脾气小孩给逗急了,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摆了正形好好说话:“好了,别这样看我,看看你这题。我不是告诉你答案了么?”   官周想了想,他说的告诉答案就是吃饭时候对着他手机瞟了一眼,然后开玩笑似的说了句“我觉得选c”。   这五个字里面没有一个字像是经过了头脑的处理的,在官周耳朵里,就和周宇航天天嘴巴里念叨的那句“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全都不会就选c”是一个道理。   他瞥了谢以一眼,眼里表露出来的含义分明就是“你看我理你么”,没指望他地坐正了身体,将腿又盘在电脑椅上打算自己钻研。   谢以失笑:“你以为我开玩笑?不是吧,我说的话有那么不可信么?”   官周:“你没点数?”   谢以欣然接受他人的质疑,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衬衫袖口:“行吧,那我可能需要澄清一下你的误解,笔给我。”   官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握着笔的手动也不动,没有半点想配合的意思。   “诶,人得适当地给别人点机会。”   谢以也不计较,兀自伸手去捏着他勾着的手指头,冰凉的触感像冬天里刚化的雪水,而官周手心永远是热热的,像院子里陶盅下的小火。   冰火相碰的那一刻冷得官周打了个冷惊,手不自觉地一松,笔差点脱手往地上落。   官周眼见着那只没有一点血色的手敏迅地一捞,笔正好落进了他的掌心,牢牢地被扣进他匀长的手指里。   官周发现这只手的手腕上。   有一道疤。   【作者有话要说】   官周:你最好有鸟。    第11章 解题   “你这疤怎么回事?”官周皱起眉。   “嗯?”谢以一下没反应过来。   官周伸手指了指他的右手,言简意赅:“手腕上。”   那道疤很淡,和正常的皮肤颜色差不了多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要不是谢以苍白得不正常,和这只手正好伸到他眼皮子底下,官周根本发现不了。   “你说这个?”谢以知道他说什么,也不遮掩,反着手腕让那块疤暴露在官周视线下,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一点以前的小伤,没什么大不了。”   这也叫小伤。   官周没忍住,嘴角抽了一下。   这会儿谢以大方地把腕子显露出来,他看得更清楚了。那疤横过手腕,是积年的旧痕,比周遭皮肤还要色浅一个度。一眼望去不是那么骇人,但是在他白瓷一样的皮肤上就显得非常突兀。   谢以看着他表情变化,开玩笑说:“羡慕了?这种男人的勋章建议你这种小朋友还是别想了。”   “……”傻逼。   官周白了他一眼,没兴致搭理他,转回了头,将息屏了的手机打开,解锁之后就见着那道变态政治题。   他伸手抵着手机往旁边推了一下,不耐烦地说:“行不行,不行直说。”   “行——”谢以散漫地应了一声,将他面前那张白纸往面前拉了拉,微微弓下了腰,拔了笔盖直接开始写   他背上衣料裹着脊骨清晰的线条,像清隽的青竹,呼吸比正常人要微弱很多,明明挨得这么近,但如果旁边坐着的人听力一般,可能根本听不见他的鼻息。   可是官周偏偏是听力超群的那一波人,小时候别的小孩一放学就长在了电视机面前,但他从不怎么看电视。因为他离电视近了,就能听见滋滋的电流声,那种声音钻进耳朵里,会弄得耳蜗很痒,身上也会有些酥酥麻麻。   而谢以就在他头顶,因为过近的距离,对方的呼吸声像是那股电流一般,钻进官周耳朵里,让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谢以刚列出几个式子,突然看见身边的少年突然站起来,语气很不怎么样地开口:“你坐,我站着。”   谢以笑说:“不用这么客气吧?”   少年冷着脸看他,动也不动,完全只是通知他,没有一点想和他商量的意思。   “行吧。”谢以只好坐下来,却发现官周站得很远,隔空瞟着他手下的纸,甚至还因为距离要微微眯一点眼精,跟他快隔出一条银河了。   “我会吃小孩么?”谢以问。   官周:“?”   “那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   官周从嘴里挤出一句:“我乐意。”   谢以看了他几秒,没想出哪里有地方惹着他了,只好回过头来继续写,等他式子写到一半了突然发现身侧多了道阴影,某个嘴硬的小孩还是偷偷挪脚站近了。   谢以眼里掺了点笑,没吭声,将步骤有条有理地竖行写下来,还贴心地在关键步骤的后头用五角星标出来。   官周起初以为他就是没什么本事又想装一下,结果看着纸上的东西发现还真他妈被他装到了。   官周本来也不是写不出来,只是文科题目里的文字绕,有时候不仅需要琢磨计算部分,还得去仔细推敲题干里面是不是有陷阱,是不是埋了坑。   他先前好几个思路都是在正确答案身边擦边而过,被绕进了坑里,漏了信息,所以才没做出来,这下看着谢以条理清晰的步骤自然什么都懂了。   谢以正落下最后一笔,字迹干净利落,他的字体有些四不像的美感,把端正的颜体和瘦金的风骨融合在一起,还不会显得奇怪的,官周也是第一次见。   谢以的指尖压上纸面,把答案往身侧一推,抬眼望向官周:“我行吗?”   …………   这什么鬼问题。   官周想骂人,但是这个话是他自己先前说的,谢以这么问的确也没什么问题。   有人嘴硬,非咬死牙不松口,要争最后一口气:“你行个屁,你又没写完。”   他伸了手,在手机屏上两指一拉,对着被放大的一个满屏的“(2)”叩了两下。   第二问是陈述题,根据第一问已经得出A公司效益更好,要求给A公司提一些发展建议。   官周虽然政治不是很好,但好歹也是上过学的,知道像这种题叫模板题,给出的答案全都是书上的套路,考的就是一个死记硬背。   他就仗着谢以都不知道毕业多少年了,就算会肯定也忘了,在这里耍无赖。   谁知道谢以笑吟吟地看了他一会儿,握着手里的那只笔,笔尾不轻不重地敲在桌面,沉声开口:“第二问六分,至少要三点。这种题,按常理答的话,答案很简单,比如说什么制定正确的经营战略,抓住机遇加快发展,及时调整,适应市场变化。又或者是,提高自主创新能力,依靠科技进步,形成自己的竞争优势。”   官周耳尖一动,从这么一大段话里捕捉到他话里蹊跷:“什么叫按常理答?还能不按常理?”   谢以把笔盖扣回笔尖上,放下了笔:“当然,具体要看实际情况。”   “什么实际情况?”   他往后靠上了椅背,抬头猝然对上官周的目光,含笑说:“假如我管A公司,占了这么大的市场份额,还对B公司有压倒性的优势,我就不这么干。”   官周微微皱眉:“那你怎么干?”   “我选择搞垮B,垄断市场。”   ……   …………   ……………………   很可以,用最和善的表情说最狠的话。   官周忍了忍,没忍住:“你就教我这种事?”   “不是你问我么?”谢以轻轻笑了一声,“那你当做没听见?”   “……”   谢以看着对方嘴角又一点点拉直了,立刻见好就收,劝哄道:“好了,让我滚出去之前,再让我说句话?”   官周瞥他:“你说。”   “我行吗?”   ……   某个一而再再而三在大少爷临界点试探的人,终于不出所望,被人揪着胳膊上的衣料,亲手拽着赶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摔在他面前,继而接着一声比昨天还要响亮不少的上锁声,谢以站在门前没忍住,低低地笑了一阵,打算回去了。   人走到走廊的时候,他又听见背后传来清脆的开锁响,紧跟着“啪”的一声,谢以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一只手从门缝里收了回去,门又被重重地关上了。   谢以闲庭信步地走回去,立在门前一看,房门上贴了张纸,上头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闲人勿扰。   谢以笑得扶上了墙,差点没换过气来,胸口都被这样突然的起伏扯得有些疼,笑到最后手抵在嘴边咳了半天才堪堪收住了。   官周听着外面的笑烦得想踹门,刚起身想要实践,就听见笑声成了闷闷的咳嗽,又坐回去,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本来就不行”。   他现在做出了题心情还不错,大发慈悲地把王谦虎拉回好友列表,将谢以那张条理清楚的纸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王谦虎秒回。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不愧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出来,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你就是这样优秀又心地善良热于助人的好同学!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感恩!我今天终于可以睡一个酣畅淋漓的好觉了!不过官同学,你偷偷练字了吗?啊!像你这样十全十美的人,果然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一个不足,我要向你学习!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但是你的字进步得也太快了吧,完全看不出以前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速成的秘诀?官同学,如果有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是永远的学习路上的好伙伴,虽然追逐的过程很疲惫,但是我愿意紧跟你的步伐,和你一起进步!   ……   官周蹙起眉,扯过那张纸看了两秒,快打了一行字发过去。 。:你瞎? 。:这有我字好看?   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发过来了一张图片,上面把两张照片拼在了一起,一张是白纸上谢以苍劲有力的字迹,字字如青松苍竹,挺拔隽逸。   另一张不知道是王谦虎从哪扒来的一张图,看上去像是物理题,字迹潦草到字与字之间抱在一起难舍难分,很勉强才能认出来写的大概是“A在O‘点前匀速运动”。 。:? 。:什么东西,你p张丑字过来干嘛?   片刻后对方弱弱地回了一句。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这不是我的字……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这是你借我的那本物理题上你自己写的字。   ……   王谦虎发完这条信息很久都没有等到回复,他纠结了一下,还是想知道这个字是谁写出来的,想向字主请教一下写好字的经验,又发了一条信息追问。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所以这是谁的字,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吗!   他的绿色消息框旁边弹出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底下排了一行灰色的小字—— 。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   被官同学踹进学习的死海里了。 第12章 送餐   托谢以的福,官周这一晚睡得挺不错,压了一天的担子没了,一夜无梦。   山间静寥,空调扇叶里传出来的轻呼声里,夹杂着一些阳台上传来的滴答声,断断续续的,很突兀,从少年敏感的耳朵钻进去,惹得他睫羽微微颤动。   官周揉了揉眼,掀开被子,光着脚走到玻璃门前拉开窗帘,果然见外面正稀里哗啦地下着大雨。雨水砸在阳台上的挡片上声音像放鞭炮,要不是隔音好,他可能半夜就震醒了。   稀奇的是,此时天竟然还没亮透,远方的松林被密雨蒙蒙地裹了层水帘,上头还盖着鸦云。   这个年纪的少年有几个作息规律的,特别是放假,哪个不是昼夜颠倒,中国时间过着美国作息。   官周想了想,他上一次见到这个时候的太阳,好像还是和周宇航在网吧玩了个通宵,一出来天也是这样灰蒙蒙的。   他摸出手机,对着山景与天际交界之处乍破天光的初晓拍了张照,很难得地发了个朋友圈。   点赞的人动作很快,官衡像在他朋友圈安了个监控摄像头一样,光速点了个赞,二话不说弹了个语音通话过来。   官周利落地点下拒绝。   那头锲而不舍,只是从微信语音转成手机电话。   他摁着绿键往上划开,电话里他爸带着刚醒的睡意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诶,怎么拒绝得那么快——行行,爸爸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你的朋友圈了,还以为你给我拉黑了,一激动忘了你的规矩,爸爸认错。”   所谓规矩,就是大少爷不喜欢听微信的来电铃声,那声音跟闹钟似的,震得人耳朵疼心还烦,所以从来不接微信语音。   官周闷闷地“嗯”了一声,手扶着门把手,声音里还带着些哑:“你这么早打电话来干嘛?”   “我今天赶早班机,这个点刚醒就看到你发朋友圈了,你怎么这么早醒了?是不是昨天又没有睡觉,通宵打游戏去了?爸爸跟你说了很多遍,身体最重要……”   官周一看他又没完了,马上威胁道:“再说我挂了,没有熬夜,就是今天醒得早。”   官衡止住话茬,知道他儿子不怎么骗人,语气又缓和了一点:“这就好,你不在家照顾好自己,早睡早起这也是好习惯,要是能坚持下来也是好的。我打电话来一个是想问问你怎么起这么早,还有一个是你在小以舅舅那住了两天,问问你还习不习惯,缺不缺什么东西。”   官周:“不习惯就让我回去?”   官衡嘿嘿地笑了一声:“不习惯你就再磨合磨合,努力习惯一下。”   “……”官周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眼皮都不抬一下。   官衡怕他挂电话,接着继续说:“男孩子的适应能力是很重要的,你就当锻炼锻炼了。你跟着小以舅舅多学点,也把性子稍微改一改,小男生温和一点多好啊——小以舅舅对你怎么样?还可以吧?爸爸看着觉得他是个周到细心的人,但毕竟是你跟他一起生活,还是得问问你的看法。”   官周抿了抿唇,下意识想说“就那样,又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区别”,但这话说出来昧良心,毕竟光这两天来看,谢以的确方方面面都很用心。他在脑子里挑挑拣拣,想找个恰当的词来描述一下谢以还行,但他们俩一起就不行。   没等他找到合适的话开口,官衡那边就抢话了:“可以,没一上来说人家坏话,那肯定是做的很不错!”   “……”   官周心说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搞得他平时好像总说人坏话一样。   但他也没解释,斜斜地靠在玻璃门上眼睛往外瞟,听这他爸在电话里头嘀嘀咕咕,他在电话外头目光盯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显然已经走神了。   直到官衡终于一口气把攒了几天的话说完了,发现电话那头许久没人吱声,立马虎着声音问:“小周,小周?小崽子,你是不是又没听我说话!”   官周被他叫回了神,敷衍道:“听了。”   “你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吧,我还不知道你,又嫌我烦人了吧?行了,没听到就没听到吧,反正你听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我是说,你先在小以舅舅那里住着,爸爸这趟出差要走大半个月,等我回来了就和你谢阿姨一起去接你。”   “……”官周抿直了嘴角,“你来就行,叫她干嘛?”   官衡像是预料到了他会抗拒,在他说完之前就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不给他出声拒绝的机会。   官周一大清早的好心情,就这样被毁得一干二净。他臭着张脸,考虑要不要顺从他爸的心愿屏蔽他,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叫他。   “小周,今天醒这么早!快下来吃早饭!”   陈姨正从院子外面提着竹编的簸箕进来,她一进院门正好远远地望见了玻璃门后站着的少年。   她喊声应该是不小,但是隔在玻璃门外,在淅沥的雨声中变得模糊不清,官周分辨了半天才根据她摆动的手势理解她的意思。   他瞥了一眼陈姨手里的簸箕,里头都是湿淋淋的叶片,应该是昨晚被雨打下来的,她半边腿上的衣料比周围色深了一度,像是扫地时摔了一跤。   官周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随即烦躁地抓了抓短发,快速地洗漱完,身上带着一股清凉的薄荷味,拖着步子往楼下走。   陈姨钻进屋子里换了条裤子出来,坐在门口屋檐下低头揉着腿,蓦然发现头顶上投下了一层晦暗的阴影,她懵怔地抬起头一看,对上了官周瞥下来的目光。   “摔着了?”   少年拔节的个子很高,站在跟前将光挡得严严实实,因着俯瞰的角度,细密的睫毛低低垂着,目光就从瞳仁前的密帘里漏出来,还是难免显得有些冷淡。   但是这话却是关心。   陈姨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腿,笑了笑:“没事,老寒腿,下雨的时候就钻风进去。刚刚扫叶子的时候僵了一下,没站稳。”   她看着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心,发现这孩子好似是在担心她,又补充道:“扶着墙倒下去的,没怎么摔。”   官周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觉得是真的,就没多说,“嗯”了一声,眉心无意识地又微微舒展开。   陈姨自来熟,熟稔地拍了一把他的胳膊,笑着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就是嘴硬。早饭在餐桌上呢,快去吃,你前几天都没吃早餐,这样不行,一日三餐最重要的就是早餐……”   这个年纪的人一训起人来就没完没了,官周刚听完一段晨训,眼见着陈姨要紧跟着官衡后头再来一段,他立马快速地扫了一圈四周,想找话给她绕开注意。   他目光一定,指着空荡荡的客厅打断道:“那人呢?”   陈姨顺着他的指头望过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果然顺着官周的预设,忘记了自己还没说完的健康论讲座,回答:“茶室里呢,一下雨就胸闷,跟你一样不吃早饭,我待会儿给他送上去。”   “哦。”官周本来也不关心谢以吃没吃饭,身体舒不舒服,听完了陈姨的话转身就想走。   “等一下——”陈姨卡住了他的手腕。   官周疑惑地回头看过去,见着陈姨眼睛往他身上瞟了几下,这眼神分明就是有什么打算。   官周右眼皮下意识地跳了一下,继而听着陈姨说:“小周,你吃完早饭帮我给小以送上去吧,我这腿摔着了,得缓一缓。”   “……”果然。   官周:“不是说没怎么摔吗?”   陈姨目光躲闪:“摔了。”   官周:“不是扶着墙倒下去的吗?”   陈姨直接瞎掰:“墙太滑了,扶了以后摔得更重了。”   “……”放屁,明明就是看着他跟谢以不对付,想把他们塞在一起多接触。   陈姨偏着脸,眼睛做贼心虚地往他脸上瞄。   就她这几天的观察来看,这孩子是个好孩子,看起来对谁都不冷不热的,但是实际上别人跟他说话也会搭理,找他做什么也会帮忙——……他舅舅除外。   陈姨记得官周明明也是第一次见谢以,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敌意,对谢以的不爽都摆到脸上了,有时候让她看着都上火。   好在谢以脾气好,不跟小孩计较,但是这时间久了也不行啊,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陈姨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两人不能这样,她得帮忙添把火。   官周如果这么拙劣的伎俩都看不出来,那他真的可以把眼睛捐出去了,他的耐心告罄,打算扔下这僭越的要求走人。   陈姨着急,撑着大腿起身拉人,她这手一撑上腿,裤脚垂下来的布料顺着动作往上蹭,脚踝上露出来的红肿引人注目。   官周一顿。   * 一个病秧子   孟瑶是艺术生,每天下了课以后还要赶去培训机构,艺考比高考时间靠前,所以在她眼里机构的作业要比学校的作业更重要。   两摊高摞的作业摆在面前,不眠不休也只能做完其中一份,所以另一份非常荣幸地被周宇航承包了。   ——通过孟瑶威逼利诱的多种歹毒手段。   周宇航叫苦连天,迫于女武士的淫威之下,还是每天老老实实地多抄一份作业,但是他抄出来的质量……堪忧。   13写成B,平方写成2,U=RI写成U=121,和官周那份只有十分的卷子有异曲同工之蠢。   于是他总是在千幸万苦写完作业以后,还要接受来自孟瑶灵魂的拷问,拷问内容直逼内心深处,痛击人格尊严,比如最常说的一句——“你下次要不试试用下巴写,别总用脚写?”   周宇航每次都会哭唧唧地找官周诉苦,说:“这个世道果然变了,老大,你看看我,以后谁还敢做好事,好人根本没好报。”   好人根本没好报。   官周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一张脸冰冷冻人,一手端着热粥,另一手叩着谢以的房门。   ……   有点想报复社会。 第13章 做好事   屋子里头传来闷闷的咳嗽声,咳得非常厉害,隔着门官周都好像能听到胸腔震动,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清脆的器皿碰撞声。过了好一会儿,官周才听见里头传来有些发干的声音。   “陈姨,放着吧,我晚点吃。”   谁跟你陈姨。   官周臭着脸又叩了两下门,加重了力度,敲出来的声音比先前那几下更响。   里头的人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不同,愣了一会儿,随即官周听到步调一致的脚步声从门后传过来。   官周退后了一步,拉开了距离,下一秒门从里面被打开,露出门后人白得不正常的脸。他那张唇平时就没什么血色,这会儿近乎苍白得和纸一样,只隐约看得出来一丝微弱淡粉的固有唇色。   官周已经很高了,并且个子还在长,将来还有不少余地,但是谢以还要比他高半个头。   和对方比个子其实很简单,不用两个人背贴背站在一起还要找个人来评判,只需要对上对方的眼睛,看他的眼皮是耷拉着还是全然张开。   谢以的眼眸现在就是微微垂着的,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透出来,温和地望着他。   谢以眸光扫向他手里还在氤氲着热气的白粥,又转到少年抿着嘴角的脸上,弯了弯眉眼:“轮到你送外卖了?”   滚。   官周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觉得陈姨是好心办坏事,别说让他跟谢以多相处这五六分钟的,就是再相处个五六年,他和谢以的关系也不会有更好,只有更坏。   “接着。”官周没好气,端着粥的手往前一递,想送进谢以手里就走。   结果他递过去的时候才看见,谢以右手捏着笔,空出来的左手手心上沾了一手的墨渍,湿漉漉地粘在他手上,显得非常突兀。   “你这怎么回事?写个字还能弄一手墨。”   官周看着他那沾满墨的掌心,把自己递着碗的手又收回来,迈了几步越过他,打算把碗直接放在书桌上,走到书桌前却脚步一顿。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桌上整整齐齐,笔墨纸砚、一樽笔洗,几本书,还有装着枯枝瓷瓶,放在这样大的方桌上干净得有点空。   而这会儿瓷瓶斜倒,枯枝从瓷瓶里甩脱了一半,只留着一截根茎在瓶内。枯枝旁墨碟倾洒,浓稠的墨汁洇了半边纸,正在往枯枝下扩散。   “没扶稳,不小心碰着了。”谢以解释道,从官周背后走过来,坐回了书桌后。   官周想起来在门外听到的脆响,大概就是瓷瓶倒的碰撞声。   他把手里的碗放在干净的桌角,冷着脸对着谢以说:“你还坐那干嘛,没看见墨往你那流?”   谢以本是想扯几张纸简单擦一擦,听这些话抬头看过去,眼见着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摸上了腕子,继而往上一推,将袖口撩至了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你这是……?”谢以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意外。   最后一次做好事。   官周臭着脸想。   这一桌子的狼藉,还不是得等陈姨来收拾,弄了半天,还要陈姨上来的话,那他岂不是白来一趟。   算了。   送佛送到西。   官周手已经拿起抽纸了,下巴冲着不远处的沙发扬了扬,没好气地开口:“滚过去吃饭,我还得把碗带下去。”   谢以轻笑了一声,没说话,听着大少爷的指挥起身坐到了沙发上,一边喝粥一边远远地望着他的动作。   谢以本来以为,官周平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主儿,可能来给人送送饭已经算得上是纡尊降贵了。但看他收拾的动作行云流水,做事细心熟练,甚至连枯枝上零星的墨迹都没忘了沾了水擦干净,倒让谢以有些讶异。   “经常做家务?”谢以问。   官周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没。”   “那怎么这么熟练。”谢以好像对某人不想搭理他的模样浑然不觉,含笑接着问。   “有……”   有一段时间经常做。   官周下意识就想回答,但是话到嘴边又好似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眉尖微不可察地拧了拧,又马上收回了话音,改口道:“关你什么事。”   他把枯枝往瓷瓶底压了压,凌乱的桌面被他恢复了第一次看见时齐整的样子。官周抽了几张纸,细细地擦指缝里沾染的浓墨,走到离谢以最远的沙发边角坐了下来。   谢以望过去,就见着这小孩像是在躲什么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一样,离得他有小半个房间远,变扭地偏着头望向书桌后的落地窗外。   官周此刻的确变扭,干坐着觉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怪就怪他下来的时候有点着急,忘记把手机一起带上。   这屋子里安静得过分,姓谢的吃饭也没什么声音,他背着身子还可以感觉到有人的目光从背后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让他觉得自己像动物园的猴子。   看个屁。   官周心说。   但是这话说不了,因为他也没回头,但他就是感觉到了。   说实话,官周虽然性子又冷又独,看上去和热闹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他实际上是没怎么清静过的。   在家有絮絮叨叨永远不会冷场的官衡,在学校有没事找事嘴一刻不停的周宇航,哪怕他不用回话,这两个人都能左脸和右脸说到天荒地老,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和人这样独处一室装哑巴的尴尬了。   他有点后悔在这里等着,就该让谢以吃完放门口,等估摸着时间再来收。但是现在肯定不能退,这个时候退了,就好像谁先动谁就输了一样。   官周咽了咽口水,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觉得屁股底下安了针毡。   他以前看到过一篇帖子,说人在感到尴尬的时候会有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比如摸鼻子,比如眼睛乱瞟,比如扣手。   他快把落地窗望出洞来了又突然意识到这种行为太傻逼,像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伸长脖子,于是又收回眼神,低下头去摆弄自己瘦长的手指。   食指指侧还有块没擦干净的余墨,那块小小的墨渍很淡,被纸巾蹭掉了大半,现在只剩一点点铅灰色的影,浮在官周净白的皮肤上,显得突兀无比。   他望着这熟悉的颜色一顿,身躯一瞬间有些僵硬。   这样的颜色泛着一股枯朽的死气,像命不久矣的病人的脸色。   配着凹陷的眼窝脸颊,突出的颧骨,涣散的瞳仁,和怎么也抬不起来的手指。   那时候官周刚上初中,个子还没抽条,一双金贵的少爷手除了写字留下的笔茧,可谓是干干净净,什么多余的都没有,漂亮得能去当手模。他每天最大的烦恼顶多是明天穿哪件衣服帅一点,和今天被迫收下的情书要怎么给小姑娘一个不伤人的回复。   妈妈总是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等他放学回来,接过他的书包顺手往书包侧兜一摸,总能摸出几张包装精致的散着淡淡香味的粉色信纸,然后打趣道:“我们家小周这么受欢迎,今天又收到了同学的小礼物。”   官周经不起玩笑,脸唰唰地泛红,那抹红能从脸颊爬至脖颈,闷着脑袋眼巴巴看着开玩笑的人,誓有一种“你再说我就把自己憋死”的意思。   妈妈就会忍俊不禁地揉揉他的脑袋,推着他的背带回屋子里,然后下一天还是一模一样的动作和话术,逗得官周像煮熟了的虾。   女人的笑永远是像蕴了日光的泉水一样,温柔又软和,饱满的卧蚕伏在眼下,一双眉目笑起来弯得像月牙,配着嘴角边深深的两道长窝,像一阵暖洋洋的风。   官周明明可以在回家路上的最后一个拐角,就偷偷把信纸拿出来转移阵地,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在原地,每天接受他妈的揶揄。   可能就是想看看这样的笑。   但是还是没留住。   后来也再没看到过。   女人像腐朽的枯木,灰败地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她的颊肉深陷,平时正常说话都会带起嘴角的窝,那时的脸上只能看得见紧贴着骨骼,描摹出冷硬轮廓的灰白皮肤。   她虚弱到连说话都是一种消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几乎连指头都动不了,呼吸近乎没有起伏。大多时候,走廊上路过探病的人,只能通过隆起的被子看出来这床上有个人。   官周在那段时间学会了很多,起初铺个床都不会,煮个鸡蛋能把锅烧黑的小少爷,到了后头能亲手做一份丰富的药膳,推拿按摩比多年的护工还要熟练准确,并且从不叫苦叫累。几个月的时间,光滑的手上骤然生出了厚茧,也一声不吭。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留住想留住的人。   ……   “小孩……”   “小孩?”   官周望着手的时间有点久,恍惚间听到谢以连着叫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回头望过去,蹙了蹙眉尖:“干什么?”   “你在想什么?”谢以那双狭长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眉梢微微下压,好像能透过他的眼睛猜出来他在想什么。   “我妈。”   官周还没缓过神,此刻浑浑噩噩的,脱口而出就把真实想法说了出去。说出去后立马觉得后悔,舌尖抵在齿间被咬破了一小块肉,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谢以没想到他会给这么个答案,这一下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对官周来说本就是很隐私的事情,特别是谢以的身份还是他后妈的弟弟,怎么来说这个话题都太过越界了。   官周口腔里泛着一股浓厚的铁锈味,他咽了咽口水,看着谢以怔愣的模样,说不出来是该不高兴,还是该有一种恶劣的坏带来的爽。   就好像将自己心里的刀突然拔出来戳了个讨厌的人,哪怕这个人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因为血缘关系被连坐了。   谢以动了动嘴唇,好像是想说点什么,但官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姓谢的来安慰他。   “你的鸟找到了么?”他偏开了头,生硬地扭开了话题。   “什么鸟?”   官周把食指上那点墨渍彻底蹭干净,头也不抬:“你说什么鸟?昨天飞我阳台的鸟。”   谢以懂了:“找到了,笼子里呢。”   “哦。”   官周一点也不想跟他多聊,看着他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接了碗转头就走,关门前还不忘威胁道:“那你今天晚上就别来烦我。”   谢以挑了挑眉,继而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响,仓促得像逃窜一样。   官周走到楼梯口就见着陈姨站在门口往上张望,陈姨看他脸色不正常,探着脑袋问:“怎么了?他不吃吗?”   官周摇摇头,快步下楼把空碗递过去。   “呀,今天竟然吃完了。”陈姨看着碗很惊喜,自顾自地嘟囔,“是不是小以今天还行,不算那么难受。”   官周完成任务立马就要撤退,听到这话还是脚步一顿,没什么起伏地扔了一句:“也没,备着药吧,看上去不像个活人。”   陈姨“哎哟”了一声,教育某个说起话来总犯谶的小孩:“怎么这么说话,那是你舅舅,说话要讲忌讳的,有些话不可以说,特别是对亲人。”   官周心说哪门子的舅舅,轻飘飘地丢下句:“我上楼了。”   这一早上没一件好事,还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心里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闷得喘不过气,以至于吃饭都拖得菜都凉了才肯下楼扒拉几口。   官周一天都没怎么搭理谢以,谢以大概也因为身体不舒服,一直待在他那茶室里。   官周本来觉得这样也挺不错,某人可能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不讨人喜欢,听了他的告诫终于望而却步就此放弃。   但他没想到,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色不依不挠的人,简直可以原地和张扬拜把子做没长眼睛兄弟组。   每日定时定点的节目又如约放映,姓谢的上午刚被他警告完,这会儿又站在门口拖腔带调嗓音带笑地说:“小孩,开门——” 第14章 哀哭   官周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讹上了。   谢以那只死鸟好像换了窝,三天两头地从笼子里跑出来,起初在他阳台上待了几次可能是给待爽了,后来一个星期要来个三四天。   并且这鸟比人还精,拿他的阳台当钟点房,他一过去就跑,以至于这么多天了,官周还没看清楚那死鸟长什么样子。   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姓谢的骗他,怀疑实际上鸟安安稳稳地被关在笼子里,结果谢以到他阳台上逛了一圈,摊手在他面前的时候掌心里真有根鸟毛。   他粗略地扫了一眼,那鸟毛雪白的,绒羽柔顺油亮,指甲盖大,看上去应该是珍珠鸟之类的小观赏鸟。   但是他莫名觉得很眼熟,想了想,他小时候外公也养过不少鸟,应该是以前见过这品种。   官周忍不住问他:“你能不能把你的鸟关好?笼子能不能锁上?”   谢以刚放下每日份的牛奶,远远地倚在他房间的墙上,望着他眉尖蹙起来的燥气,笑说:“不太能,我个人比较提倡开放教育,得给孩子一点自由才有助于成长。”   官周心里想,你那个天天迷路的破鸟有个屁的成长空间。   他翻了个白眼,懒得理某位胡搅蛮缠的人,手背对着他很不耐烦地扬了扬指头,示意他可以麻溜地滚蛋了。   谢以这两天发现了新大陆,正试探着呢。   他发现官周心情好与不好非常好判断,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嘴角会微微张开一点,会无意识地用犬牙咬着舌尖,这时候找他说话十有八九能得到句语气还算好的回复。   而不高兴的时候薄唇就会率先闭上,嘴角一拉,等到完全拉直,甚至微微向下撇的时候,恭喜,这会儿再不补救就会荣幸体会到小少爷的臭脾气。   此时官周唇间的那条缝还没完全合上,谢以便得寸进尺地无视他的驱逐令,对着桌上的牛奶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喝一口?”   “我说了我不喝。”官周低头摆弄着手机,周宇航正叫他打游戏。   谢以故作讶然:“这么硬气?”   “……”   谢以看他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找话道:“你这两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山里一到晚上就一片死寂,特别是他房间关上门隔音还很好,静得和公墓一样,哪里有什么声音。   官周瞥了他一眼:“什么声音?”   谢以:“有人哭,那种悲怮的哀哭声,一阵一阵的,就三更半夜从院子里头飘进来,那么大声你没听到?”   阳台上的玻璃门没关,谢以这话说完,外头就传来一阵阴风,呼啸而过时带起一片梭梭作响的松浪,   树叶枝桠之间摩挲着,发出的细碎的声响,顺着夜风的寒凉一起裹挟进屋子里。   官周被他说得背后发凉,不自觉地耸了耸肩,皱起脸看他:“什么时候的事?”   “你住进来以后。”   官周一次也没听见这种哀哭声,他上下扫了谢以一眼,想起来小时候外公跟他说过,身体弱的人阳气也弱,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而且他们这地方还比较偏僻,坐落在山里,阴气更重,可能多多少少会有些晦气的脏东西。   官周握着手机,想了想措辞,委婉地提醒道:“你们这种搞风雅的人不是喜欢什么参禅礼佛么,我看他们手上都带串佛珠,你要不也弄一串?”   谢以摇了摇头:“佛珠不太有用,可能镇不住这种东西,这东西哭得挺惨的,怨气又大,一看就是有怨主,得从源头上斩断。”   官周听着这意思,像是他有点眉目,知道个大致情况,眨了一下眼:“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谢以:“知道一点风声。”   “?说。”   “好像是被某个不珍惜粮食的小孩倒进下水道的牛奶在哭泣。”   “……”   官周想打人。   他被谢以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逗趣弄得都快有了抗性,耐心被连连试探,让他有一种太监被勾引的无力感,盯了谢以几秒,一脸无语地开口:“你是不是没事干?”   他话一出口又觉得这问题根本没必要问,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很闲,是非常闲,闲得发慌。   谢以本来就是来山里养病的,拖着病体冷冷清清待着,跟半个出了家的和尚一样,平常也就是在院子里坐坐,又去茶室里写写字。   官周自己走到哪手机带到哪,出门人都可以忘带但是手机不能忘,可是他来的这几天,发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现代人,可以一天不碰一下手机。   他觉得就是这人闷太久了,闷成变态了,现在看到个新鲜血液就拿来找乐子。   谢以看他那副想发脾气又有些气堵的模样,笑了一声,温声说:“也不是,还是挺多事干的,但我毕竟帮人家养着小孩呢,不能不负责啊——”   谁要你负责。   官周嘴角开始抿了。   谢以见势反应很快,两手举起来竖在脸侧,对着他投降道:“走了,真走,早点休息。”   ……   怎么世界上会有这种人。   官周真的服了,觉得自己门上那句“闲人勿扰”贴了的效果比没贴还差。   房门轻轻地被关上,官周把手机关了扔在桌子上,从一堆资料里把英语题翻出来,左手撑着下颌,右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转笔。   他已经练了有一段时间,但是成效低微,因为他这种靠推敲技巧做题的,还是和那些日积月累形成语感的学生不一样——   他不仅不少高级词汇不认识,并且读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在不熟悉的单词上语调放快,想含糊代过去,但越是想悄悄混过去就越显得刻意,更别提他本来念得就不算清楚。   张扬和他不一样,他是后天追上来的,张扬是稳扎稳打爬上来的。他一直在年级前四十徘徊,而张扬其实是领先他的,只不过成绩波动太大,好的时候年级前十也进过,不好的时候能掉到六十多名。   张扬六科里最好的就是英语,在班里还是英语课代表。每天早读官周塞了耳机从桌肚里摸本数学题写的时候,他就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带读。日积月累下来,读音又漂亮又流利,所以老刘才特意点名叫他好好准备。   如果是别人的话可能觉得和张扬争这个名额是自讨苦吃,但是官周自认可以一年将四年的数学补回来,现在一个月快马加鞭恶补英语有什么不行。   只是真的学起来就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不仅不轻松,还有些吃力。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周宇航那个傻逼不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直接跑到班群里去显摆了——   一中扛把子:不是我说,就张扬,还参加英语竞赛?真是癞蛤蟆娶青蛙——长的丑玩的花![玫瑰]   一中扛把子:周哥说了,这一个名额他必拿下,非他莫属,绝配顶配天仙配你懂么!!让张扬赶紧找地方准备哭吧,别被我周哥闪瞎了狗眼,到时候孔雀尾巴毛都掉光了!   我为周哥举大旗:颤抖吧人类,准备好纸巾,马上要被我周哥帅哭了。   一中扛把子:Fighting,周ser!!   ……   官周想把这两个傻逼摁回娘胎里。   他被逼上梁山,为了自己的面子不让周宇航孟瑶两个傻逼糟蹋垮,也为了和张扬争一口气,捧着英语资料念得不知道时间。后头觉得口舌发干,听到念出来的声音里有些沙哑,才蓦然反应过来有点用力过猛了。   官周掐了掐喉咙,望了眼玻璃门外重重叠叠的松林,夜色之下是一片恬静的墨色,山风掠过,掀起一层层温柔的浪。   这拂温柔的风,好像透过紧闭的门窗,吹到了他身上,让他倏忽安静下来。   怪不得养病要跑来这么偏僻的深山里,这种隐居的逸然的确能抚顺从城市里带来的燥气,把节奏拉慢。   他舔了舔发干的唇,顺手拿起来桌边的玻璃杯,湿意碰到了嘴唇才发现这是谢以送来的那杯牛奶,已经凉了很久,上面还浮了一层薄薄的奶皮。   ……   他盯着牛奶看了几秒,又把杯子原模原样地摆回去,抽了张纸把嘴上沾上的奶擦得干干净净,拿了手机从座位上起身趿拉拖鞋下楼找点喝的。   他低头解锁了屏幕,左上角显示的时间是3:48,周宇航那夜猫子还在峡谷斗智斗勇,还给他发了条信息。   一中扛把子:老大,我四连跪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带我上分X_X   官周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瓶冰可乐,撬开拉环的那一刻,里头滋滋腾起的气泡挟带着一种铺面的凉意,让人在盛夏的中段感受到了些冷。   他抬起来一口气喝了半罐,凉凉的触感湿润了唇齿,从舌尖滑入喉腔。少年青涩的喉结滚了一下,这份畅快的凉意又从身体里四散开来,赶走了体内最后一点焦躁,让人浮上种偷闲躲静的懒意。   官周动了动手指,靠在冰箱门上大发慈悲地回了他一条。 。:叫哥。   对面回得很快。   一中扛把子:哥,爹,爸爸,爷爷,求你!!!   一中扛把子:这个峡谷,没有你的夜,是这样的冰冷寂寞。   一中扛把子:离开你的第一个星期,想你想你想你。   …… 。:好好讲话,别恶心人。   一中扛把子:嘤嘤嘤,真让人伤心。   一中扛把子:老大,那你现在在山里出不去了吗?过段时间那个日子也不出来吗?   官周知道他说的哪个日子,又喝了口可乐,想了想,回了一句。 。:再看吧,实在不行你来接我。   一中扛把子:得嘞!小的遵命!只要陛下有需要,臣妾随叫随到!   …… 。:滚。   对面发来几个熊猫脸表情包,谄媚得像近侍大太监。   官周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把易拉罐摁扁了扔进垃圾桶里,以为对面不会再发了,打算收了手机回去。结果手机又振了一下,周宇航的信息杵在通知栏上,格外醒目。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这两天看上去心情挺好啊,怎么回事?是不是你那狱警小舅舅知难而退了?   官周看了几秒,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出来这个荒谬的结论的。   谢以还知难而退,他天天不迎难而上就不错了,一天比一天烦人,甩都甩不掉。   官周嘴角又拉直了,手在屏幕上戳了几下,语气非常恶劣。 。:哪只眼睛看出来的?戳瞎。   他把手机扔回兜里,转身准备回房间,却从敞开的大门里,望见院子里有一道孤零零的背影。   屋子坐落在山里,平常到了夜间只象征性地把院门的栓带上,杜叔的屋子靠着院口,不怕有贼能摸进来。夏天闷热,别墅的大门总是大敞着,让夜风从外面吹进来散一散暑气。   而那道背影就这样立在大门口的枯枝前,被挂在枝梢的一盏昏黄的驱虫灯拉得颀长,像一条漆黑的巨蟒一样,幽幽静静地从门外延展进来。配着山间呼啸的朔风,阴祟地落到官周脚底,让他第一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没咬着舌头。   操……   玩这种山村老屋的恐怖片戏码。   官周平时胆子不小,但是几个小时前刚被谢以给渲染好了基础氛围,私下演练和贴脸开大完全是两回事,这一会儿脸对脸面对视觉盛宴,直接将实切的真实感咻地一下窜上了好几个度,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都怪谢以,好好的扯一些神神鬼鬼的吓唬人,这会儿真召来了个脏东西。   官周脚僵在原地,声音哽在喉咙里,低声咒骂了一句:“傻逼谢以。”   那脏东西好像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侧了侧身子,眸光缓缓地望了过来。   有人嗓音含笑,带那么些无奈:“背后骂人?我听见了。” 第15章 聊聊   他转过来后官周才发现这道鬼影是谁,怪就怪他太过清瘦了,个子又高,影子被拉得瘦瘦长长的,被官周当成鬼一点也不过分。   “什么背后,你不在么?这是当面。”官周缓了口气,这会儿松懈下来了才感受到迟到的丢人。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反应,应该不是很明显,但不妨碍大少爷嘴一抿开始倒打一耙:“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扮什么鬼?”   谢以失笑:“当面骂人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说完,又闷闷地咳了两声,山风夜凉,这股寒意能钻进皮肉里。他又不像官周年纪正好,身体健朗,大晚上在这喝西北风不是找罪受么。   官周刚想出口讽刺,却倏忽想起来刚来的时候陈姨和谢韵说的话,说是谢以晚上因为生病睡不好觉,会来院子里透气。   官周抬起眼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那抹缭绕身周的病气显得更浓郁了,他的唇角本就没有血色,现在受了凉近乎与脸颊同色,是一派同出的苍白。   “怎么这么晚不睡?”谢以看他不说话,出声打破了这片沉默。   官周想说刚写完题,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也没必要跟他解释,没好气地说:“你不也没睡。”   谢以问:“睡不着?”   “差不多吧。”   官周敷衍应声,正准备走了,却听见谢以在背后开口。   “那来聊聊?”   “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官周咕哝了一句,可是不经意地一偏头,余光看着他单薄地站在院子里望过来,眼睛里映着那盏小灯浅浅的光,将影子拉得那样长,那样寂寥,又无声地止住了脚步。   这个每天眉目带笑的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长裤,风一过,描绘出瘦削的身形,见着骨骼显著。   他就那样孤孤单单地站在院子里,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让人看着,觉得他一个人,太冷清了。   谢以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用试也知道。   官周心里想,却微微侧过了身子,远远地面对着他,裤子的衣料垂在脚踝处,显得双腿笔直,一点想要挪脚的意思也没有。   谢以笑了一声,从外头走进来,在他身前立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摊在官周眼下。   他的手掌挺大,根根指头都像玉竹一般线条温润又利落,苍白得只在关节掌心处才能见着一些薄薄的血色。   官周对着他这只突然伸出来的手一脸茫然:“干嘛?”   谢以含笑说:“你不是在等人请么小少爷?”   ……   官周没忍住:“你是不是瞎?从哪看出来的?”   谢以哂笑了一声,收回手,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喝不喝茶?”   官周没吱声。   他本来以为谢以要带他去茶室,却不想谢以让他在院子里等着,自己钻进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   官周把院门打开,坐在秋千上望着底下的松林,没了隔音门,此时风声清朗,叶片摩挲声也细腻安宁。   他被山风吹得缓缓爬上些睡意,又听到脑后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回头去看,见谢以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官周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扫下去,见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个陶盅。   这和他煮药的那个陶盅不一样,那个是土色的,一看就用了很久,而谢以手里的这个是白陶的,看上去还挺新。   “你不是煮茶么?”官周问。   “听过围炉煮茶么?”谢以在他不远处,坐在枯树前的矮凳上,低着头在往他煮药的小炉里点火。   官周当然听过,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的酸文人炒出来的那点事,他说:“人家都是在冬天,你在夏天围炉煮茶是要烧山?”   谢以没抬眼,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语气很平常:“没关系,这地皮是我的。”   “……”   行。   官周偏开了头,不打算理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却又听见按打火机的“啪嗒”声一直在响。   他斜睨过去,谢以手上的打火机火舌被风吹得一直乱颤,不仅不往炉里飘,还几次要反方向舔上谢以的手背。   官周看了一会儿,几秒钟后木着脸起身去把刚打开的院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不想力道不小,把旁边屋子的杜叔吵醒了,屋子里头骤然亮起灯,杜叔在里面仓皇喊了一声“谁”。   这一声在这样平静的夜里像打破水面的石头,显得有些突如其来,官周还扶在门上的手指一颤,莫名其妙地生起了一点心虚,咬着舌头没说话。   “没事杜叔。”谢以提了声音帮他回答了。   杜叔“噢噢”了两声,像是抱怨又像是关心,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声“小以啊,早点睡觉,别吹风”就又熄了灯。   院门关上那一刻,炉子里的火正好点燃了,官周一回头就面对着那一小簇惶惶的火光,显得他去关门的动作很多余。   官周抿了抿唇,看见谢以抬头望着他,微微弯着嘴角:“谢谢,点着了。”   算你懂事。   小少爷骄矜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个哼声,又坐回秋千里,把腿盘了上去。   明明只是差了一扇门,院门开的时候就显得这院子和屋外联接,好像空阔得望不到边,官周尚且还可以望着山下的松林出神,像小时候和外公乘夜凉一般。   可是这扇门关上去以后,这院子就成了小小一方,有边有角,几步就能走到头,连风声都被一同隔绝在了门外。他就只能听见谢以似有似无的呼吸声,这样的静谧却给人一种聒噪。   官周不能望松林,也不想对着谢以眼巴巴地看,就只能又打开手机百无聊赖地扫视。   这个点,连周宇航那样昼夜颠倒的人都睡了,还发了个朋友圈——一张惨不忍睹惨绝人寰惨无人道的战绩截图,配上一句让人看了意味深长的话。   “一个人的峡谷,孤独,寂寞,冷。求一个火热的安慰@某人”   ……   这个神经兮兮的“某人”还真炸出了好几个人在底下问是谁,周宇航那逼神秘地回了句“一个带着我的星星远走高飞的臭男人”。   臭男人:“……”   官周咬了咬发酸的后槽牙,深切地思考了几分钟,是不是自己最近脾气太好,真的给人一些不切实际的错觉。   他想起周宇航说他最近两天心情看上去很好,他自己一点也没感受到。如果真要说最近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只有被谢以三番两次弄得一肚子气。   有人恃病行凶,仗着自己不能打只能骂胡作非为,偏偏年纪大还不要脸皮,随便官周怎么骂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官周下意识地抬起眼冲他那儿看了一眼,正巧谢以刚加完水,一抬头,与这束偷看的目光对上了。   “……”   谢以顿了顿,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你在心里骂我呢?”   “……”你他妈是蛔虫么?   官周语气很差:“你不被骂就难受么?”   谢以眉梢挑了挑,放下了挽起的袖口,起身走过来,靠在秋千的木架子上,垂着眸子看他,带着一种打趣的审视:“真在骂我?”   大少爷不承认:“没有。”   谢以不相信:“真的?”   官周不耐烦了:“说了没有。”   “行。”谢以笑了一声,“那我们来聊聊?”   官周瞥他一眼:“聊什么?”   谢以想了想,说:“聊聊某个不听话的小孩的叛逆期?”   官周心说你是早就想开口问了吧。   还难为他硬是拖了一个星期才开口。   “就你听到的那样,有什么好聊的。”他觉得自己果然是脑子进水了,才大半夜不睡觉来跟他聊天。   “偏听则暗啊,我比较喜欢多维度了解事实,特别是从当事人嘴里听到的,就更喜欢了。”他声音很轻,话音似笑非笑,总觉得说话像在逗弄人。   很遗憾,被逗弄的那位不喜欢这样的语气,扯了扯耳轮没好气地说:“能不能好好说话。”   谢以欣然应声:“好好说话你就告诉我?”   ……做梦。   官周:“好好说话也不告诉你。”   “啧,这么冷漠。”谢以偏了偏头,额就顶在秋千架子上,目光斜斜地投下来,不依不挠,“那你为什么打架?”   官周怀疑他听不懂人话。   他想起,周宇航有一天很认真地跟他说过,人这一辈子,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用两个万能的句子解决,一个句子叫“关你屁事”,另一个叫“关我屁事”。   官周当时没留意,现在觉得非常有道理,信口拈来就吐出一句:“关你屁事。”   谢以思考了一下,笑说:“我觉得我还是比较有必要,要了解一下要教育的小孩的生平往事。”   官周:“关我屁事。”   ……   官周在心里给周宇航记了一功,觉得这傻逼平时不靠谱,关键时候还挺能派上用场。   谢以似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也不恼,耐心和脾气都是一等一的好,弯着眉眼,换了一种方式问:“那对方怎么招惹你了?”   “关……”官周刚想用公式回过去,却突然发现谢以问的是别人怎么招惹他,他疑惑地看了谢以一眼,“为什么不是我招惹别人?”   就他这性子,连官衡一上来都是小心翼翼地把他拉到一旁,连哄带劝地求饶说:“祖宗,人家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怎么可以和同学相处得这么粗鲁呢。”   因为都默认,就他这臭脸,和一身冷冰冰的刺,肯定不会有人活得不耐烦来主动招惹他。   不想谢以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谁这么荣幸?我都努力一个星期了都没能让某位臭脾气小孩正眼看我,是哪个朋友这么有本事,还能让你主动招惹?要不你给个联系方式,我找他取取经?”   ……   被虐妄想症吧。   官周难以言喻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无可救药地转过了头。   谢以估计着今天是没什么进展了,看着小孩冷冰冰的后脑勺,只能坐回枯树前伺候他的茶。   茶煮起来很快,刚刚说了半天话,这会儿陶盅里已经咕嘟咕嘟地开始沸腾了,热气从缝隙里钻出来,在壁沿上留下了晶莹的水珠。   谢以看了眼天,夏天天亮的早,天际已经有些微弱的晓光了。   他用枯枝挑着炉里的火,火势被他拨弄两下渐渐变小,陶盅里的水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谢以正打算蒙着布去掀壶盖,却听见不远处安静了许久的人,突然含着声音有些犯懒开了口。   “你这病多久了?”   谢以晃了晃神,一不小心,指尖碰着壶盖,泛起了一片红。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因为目前还是没太多存稿,暂时先试一试日更,如果后续更不上,可能得先隔日更等我囤一囤存稿,我尽量快一点~    第16章 平芜   苍白的手很快就显现出了一个肿起来的水泡,谢以看了一眼,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抬头对上官周的目光,很释然道:“很早了,娘胎里带的病。”   官周:“除了换心脏没别的方法么?”   谢以反应过来,应该是官衡跟他说过,缓缓摇了摇头:“试过了,就靠吃药吊口气。”   官周眉心微微蹙起来:“那你怎么办?”   谢以一怔:“什么怎么办?”   官周耐着性子填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假如心脏一直没匹配到呢?”   他说完,又顿了顿,像是觉得这话太过直接,对生着病的当事人来说有点太冒犯了,更何况他和谢以也算不上太亲近的关系,于是又补了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以轻轻笑了一下,第一次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倒觉得有些稀奇:“就这么凑合着办,我没什么太多舍不得,谁说人一定要活到八十岁才是好结局。”   官周听他说的这么淡然,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替他欣慰还是该觉得这样想太消极,嘴唇动了动,半天只憋出来一句:“行。”   谢以抬眼看他说:“你问了我五个问题。”   “?”   官周心说那要我夸你数学很好?   谢以:“我都告诉你了,所以礼尚往来,你也得回答我几个才对吧。”   “……”官周说,“又不是我逼你说的。”   谢以笑说:“我不是也在和你和你商量么?给点面子?”   “……”   “我只问四个?”   “……”   “三个?”   “……”   “两个?”   “……”   “一……”   官周忍无可忍:“你说。”   谢以看上去有些愉悦,眉目舒展,声音低低沉沉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对方怎么招惹你了?”   官周想了想事情经过,先在脑海中一刀砍了那些冗长的前序,又一刀砍了复杂的背景,再一刀砍了无关的人物,最后一刀一刀砍下来,只剩下了两个字:“嘴欠。”   谢以被他逗笑了,但是这个原因也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   在他这两三天看来,小孩虽然性子冷得扎人,但是实际上心没那么硬,大多时候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事也有顾及分寸。他构想了诸多可能,却没想到仅仅是因为口舌之争,倒让他有些讶然。   天已经蒙蒙亮了,枯枝上那盏微弱的驱虫灯的光,此时融在天光里,成了昏黄一个点。再过半个小时,陈姨就该起床了。   官周熬了一晚上,已然困得有些蔫了吧唧的,瞥了一眼谢以,语气冷淡:“行了?”   他也不等谢以答,兀自从秋千上起来,抓了抓被风吹得凌乱了的刘海,往屋子里走。   谢以看着煮了一个多小时的茶,问:“茶不喝了?”   里头人都走到楼梯了,听了这话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语气很不怎么样:“你自己留着喝吧。”   谢以无可奈何,从陶盅里舀了勺茶进杯子里,抿了一口已经温了的茶水。   他打开了院子门,靠在门框上望着布了日光的无际松林,无声地轻轻笑了一下。   少年人的敌意就像只会挠人的幼虎,锋芒毕露的爪子里也会藏着一块软肉,在一来二往的试探中判断世界的善意。   他们张牙舞爪的对抗,在屡屡撞上一堵轻飘飘的棉花墙后,会显得无力又茫然,有时会愈演愈烈,成了颗憋在心口无处发泄的火星子。   而这时候,就需要有人伸伸手,给这只四处乱撞的幼虎顺一顺毛。   那一道纠结不出的政治题,和这一晚勉强融洽的谈心,就好像是谢以主动伸出来顺毛的手,让小老虎炸起来的毛开始不那么扎手。   十七八岁的的男孩大多都有点傲气在身上,觉得全世界都在自己脚底下,带着一股所向披靡的中二。   这种傲气虽然张扬,但是也纯粹,嚣张又放肆,尖锐又软和。哪怕是因为一道自己写不出别人却能写出的题,就能悄悄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欣赏,而对对方多看几眼。   更何况谢以受到的敌意,本身就算是受了谢韵的牵连。   两个男人在一起,这种小纠结往往解决得更干脆,不会有过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这样的变化很微妙,特别是在性子比较冷的官周身上,就变得更微不可察。   但有些痕迹还是很明显,比如说同住一个屋檐下,前几天官周会特意避开谢以的作息,除了吃饭,几乎只有在每天下午谢以在茶室待着的时候才会出房间门。   现在少了这些故意形成的边界,有时两个人会一上一下撞面在不算宽敞的楼梯道上;有时谢以去客厅时,会看到小少爷睡懵了下楼来透口气;有时他在院子里煮药,官周就盘在秋千上玩手机。   又比如,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时,可以顺嘴聊上几句不算硬邦邦的天;谢以抛出来的问题,小少爷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回上一两个。   陈姨拽着官周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时候,看着小少爷强忍着烦躁吃瘪的模样,谢以会笑吟吟地在旁边添火补刀。而官周会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将冰箱里少了瓶冰可乐的事情说出去,让陈姨的怒火瞬间转移。   但是也仅限于此。   只算得上是勉强熄火相安无事,并不代表官周给什么好脸色。   唯一不变的,就是谢以每晚依旧很难进那扇门。   他每晚都要在那张潇洒飘逸的“闲人勿扰”前,进行一场大型面试,面试官很严肃,每天对他的措辞进行严格审核,从鸡蛋里挑骨头,不通过的话他还得临时临刻换一种说法。   时间一长,实在让他的灵感有些枯竭,只能旧酒装新瓶,三天两头用鸟当借口。   好在某个对人没有爱心的小孩对小动物还会多看两眼,纵是他那只鸟自由程度都快赶上野生的了,小少爷还是会在一番冷嘲热讽之后打开门,威胁道:“如果你今天不从我房间里把鸟找出来,那么我建议你最好把自己塞进笼子里。”   找不出,实在找不出,但是门已经开了,谢以进去了以后就什么话都好说了。   官周觉得谢以真的很懂什么叫蹬鼻子上脸,有些人你给他点颜料他就能开染坊,能在你发火的边缘线上就地搬来一台跳舞机。   不过他最近没心情搭理谢以,因为他很忙,非常忙,忙得脚不离地。   练口语是一个方面。   更大的方面是他找到了人生新的挑战。   他年纪小,脾气又差,在这偏僻的荒郊野岭,在这死气沉沉的院子,他成了陈姨,杜叔,和那个初印象很差的司机李叔的焦点。   他们都是自己有家庭有小孩的人,看到个和自己家孩子差不多的叛逆期少年,就少不了会泛起一些长辈的关爱。而正好这个小孩还是别人家小孩,并且敢于面刺他们佛口蛇心的王八蛋老板。   这种关系成了一条莫名和谐的统一战线,让官周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平芜护宅小分队的自己人。   平芜是这座松山的名字,某个万恶的资本家买下这块地皮后自己瞎几把取的名字。   官周那天坐在秋千上玩手机,周宇航发来信息问他住的山具体在哪,他就顺嘴问了一句谢以。   谢以说:“平芜,平芜尽处是春山。”   酸唧唧的,没给官周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最烦搞文化的臭嘚瑟,取个山名还要整点文绉绉的意境。   不过官周想了想自己小时候去过的郊边的山,什么“牛头山”“威虎山”“龙马山”。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觉得,平芜山其实也不错。   总之,山叫平芜山,院子叫平芜处,诱骗青少年沾染赌博恶习的牲口叫平芜护宅小分队。   官周以前没打过牌,一开始是因为他妈妈在世的时候,一直竭力灌输黄赌毒是非常恶劣的东西,危害青少年的身心健康,让官周一定要坚守底线远离黄赌毒。   所以官周人缘最好的时候,不少人晚自习打扑克缺人就想扯他补位,但都被他拒绝了。   后来就完全是因为没人敢叫他一起了。   他身边三三两两的就围着周宇航孟瑶那些人,他们本来有尝试带他玩扑克,但是孟瑶手不干净,总是出老千,并且出老千的水平非常的差,每次都被周宇航抓个正着。   她一被周宇航抓住小辫子,周宇航就逮着她大肆嘲笑,而孟瑶会恼羞成怒,下一次也还是照旧不改。   一来而去,这两人每次一把都打不完就开始吵,到后面给官周弄烦了,看到他们两个聚在一起拿着扑克过来,就二话不说冷着脸叫他们滚蛋。   陈姨他们都是老牌手,没有这臭毛病,并且技术过人,三下两下就把官周教清楚了。官周试了两把以后觉得有点意思,莽着头上桌了。   不过他的新手保护期消失得很快,起先练手的局赢了几把,开始打正式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狗了。   绝逼他妈被狗了。   他怀疑练手局是这几个老东西拿他找乐子,放了不少水,就等着把他练会了哄上桌来虐渣。   打扑克这种东西,有输就有赢,一般来说看运气,总不能有人手气差到一手电话号码,里头还正好总是少几个关键数字,比如“7”和“J”之类的吧。   不巧,还真能。   不仅能,还可以次次能。   永远顺子缺一个,永远炸弹少一张,永远别人三带二他只有三带一。   ……   官周觉得妈妈说的对,黄赌毒误人一生,是青少年最大的敌人。   而某个看乐子的傻逼,不仅忘记自己教育小孩的使命,还非常不识相地在旁边看得笑弯了腰。   ……   麻了。   毁灭吧。 第17章 无耻   官周做事总有种倔劲,就像那道政治题一样,哪怕屡战屡败,也要屡败屡战。   而他这种士气好像会传染,一下子激起了在场几个中年人的干劲,牌局如战场,顿时变得硝烟四起明刀暗枪无数。   终于在他输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多少把,脸色臭得吓人,谢以连笑都笑累了的时候。   大少爷骤然扭头连坐无关人士,冷飕飕地开口:“好笑?”   谢以矜持地想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手里就被塞了一把烂牌,那个牌面……已经不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了,荒诞到像是阿斗的同姓兄弟阿Q。   官周站起来,从餐桌边拖了把椅子怼在谢以后头坐下,冷呵一声,冲他抬了抬下巴:“你来,我看你有多厉害。”   他话音刚落就见着陈姨和杜叔的脸色变了两变,陈姨开口想要劝阻,却被谢以望了一眼,用眼神制止了。   官周看过去,本以为她是担心他们吵架,却看她的表情总感觉有些奇怪,像是吃了隔夜的馊饭,包括杜叔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官周有点疑惑,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谢以含笑开口:“赢了怎么样?”   官周扫了眼他手里牌,散装到不能再散了,心里想这个牌你要是赢了我就把牌吃了。   但他做事不喜欢做死,于是没好气地问谢以:“你想怎么样?”   谢以挑了挑眉:“今晚别锁门?”   ……   官周:“你先赢了再说行么?”   “行——那就是答应了。”谢以懒散地往后一靠,手在茶几上一摸,揽过了上头三张地主牌,抬眼望了眼陈姨和杜叔,“我拿地主,你们二打一,没意见吧?”   听听,听听这狂妄的发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手的炸呢。   官周看了陈姨和杜叔一眼,一时形容不出来他们脸上是个什么表情,扭扭捏捏,奇奇怪怪,支支吾吾,看上去就很……一言难尽。   他不太懂,又微微垂头去瞥了眼谢以刚拿到的牌,听他语气那么猖狂,不知道是摸了个什么好牌把手里的烂摊子盘活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以为是个挂逼,结果是个菜鸡。   官周看着他手里的三张牌,两个三,一个四。   太好了,他这一副牌里刚好没有三和四,这一手直接摸到了三张鸟用没有的废牌。   ……   服了。   官周看不下眼,起身去冰箱拿了瓶冰可乐,他手扶着橱柜台面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涌进喉腔慢慢地去焦去躁。   他站着喝完了,把空易拉罐一捏,发出一声“滋咯”的金属响,从手里以一条优美的抛物线落进了垃圾桶里。   官周心静了不少,觉得这时候就该去看看谢以的惨状,来让自己彻底爽一把。   结果他回到客厅发现时局变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陈姨和杜叔捏着牌脸色发黑,而某位农民翻身做地主的人正笑吟吟地抛了两张牌出去:“对圈——又不要?我还剩几张了,还不拦一下?”   我靠……   官周心想自己是不是找错师承了,莫非是他理解的规则有问题,其实他的牌也是可以打得出去的?   于是他将椅子往谢以身边挪了挪,就近坐在他身后好观察他的牌。   谢以回头见着他回来了,笑说:“来学习的?”   “……”官周说,“来看你怎么输。”   谢以抬了抬手里为数不多的牌:“很遗憾,可能看不到,不过如果你是想借鉴一下经验,那还是有不少学习价值的。”   “你能不能先赢了再说?”官周蹙了蹙眉,看着他手里剩的一个2,两个3,一个4和一个7,这种零星的散牌不被堵死就不错了。   结果下一秒他就差点咬着舌头,就见谢以手一抛先把最大的2给扔出去了,问了圈有没有人要,当然没人要。   继而,他面不红心不跳地把手里剩的四张烂牌往桌面上一抛,扔的很潇洒,牌散在牌堆里融成一块,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扔的具体是哪几张。   官周正疑惑这几张牌也可以一起出么,心里想是不是他漏记了规则,就听到某个狗东西非常淡定地开口,语气之平静像在谈论今天吃什么:“三个三带一个七。”   ……   …………   ………………   即便官周刚上手,也能意识到这种下流的行为,就是周宇航骂了一万遍的出老千。   周宇航当时对着孟瑶好一阵输出,他说:“只有不要脸皮的人才能对着群众真诚的目光,做出这么龌龊并且没有底线的事!今天你选择弄虚作假欺骗了你的同学,明天你就能愧对党和人民,你该为自己下三滥的行为而感到内疚!”   官周的额心跳了跳,再一次被谢以刷新了眼界,某人好像没感受到这份沉重的目光,施施然转头望过来:“记得你答应的事。”   ……   还真敢说。   官周整理了一番措辞,打算从周宇航的话里挑出几个重点来转送给谢以,还没开口,就听见谢以一直放在沙发上不碰的手机响了。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发现好像是个英文备注。   “接个电话。”谢以跟他交代了一声,拿着手机起身去了隔壁厨房。   他人一走,座上另外两个面如死灰的人就坐直了身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翻滚着义愤填膺的怒火。   陈姨:“你怎么回事?刚刚那张牌怎么不要?”   杜叔:“你怪我干嘛?我也要不起啊,我还等着你要呢。”   陈姨:“我手上牌这么好,给个机会我们就赢了,你把牌拆了去压他不行么!”   杜叔:“拉倒吧,我跟小以打牌就没赢过,不知道他手气怎么那么好,每一次都能赢。”   陈姨气急,当即要找个人评判公道,怒目一转,逼视在场第三人:“小周,你说,你说是谁的问题!”   ……   很难评。   官周摸了摸耳垂,不知道说什么,也怕被他们两个互相埋怨的战火殃及到自身,微微翘着椅子往后倒了倒,拉远了一点距离。   谢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厨房里传出来,不大不小,刚好是他不想听却能听得清楚的声音。   官周本来没注意,低头打开手机打算问问孟瑶出老千有没有什么技巧,要怎么学,突然听到谢以说的话里带几个单词,什么“which”,“cardiac”,“stable”。   这和周宇航平时说话总是掺着的“nice”和“fine”不一样,显然不是日常语境里中英混杂的那几个常用的。   官周晃在空中的椅子一顿,椅背抵在沙发把手上,凳角牢牢停住。   “I think my situation is pretty good. If there are any abnormalities, I will contact you again.”   他侧着耳朵,又多听了几句,发现谢以的话里甚至有几个他听不懂的单词,并且语速非常流利自然。   谢以说英语的腔调是极漂亮的伦敦腔,声音低沉,吐字快而清楚,乍一听差点以为是八九十年代的外国老电影。他要是操着这样一口英语上街,带个口罩,露出深邃的眉眼,说不准能让人误以为是混血儿。   官周往前倾了倾身子,翘起来的凳角稳稳落地,翻弄着手机,似无意地问:“他到国外待过吗?”   陈姨头也不抬,手里利索地洗着牌:“小以吗?对啊,小以去国外待过好长一段时间,他去治病的,这两年稳定了一点才回国。”   “哦。”官周应了一声,想到了婚礼那天,谢家人也是说谢以在国外治病赶不回来。   谢以寒暄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出来的时候顺手摸了瓶冰可乐,在陈姨眼神望过来之前扔进了官周怀里。   官周看着他,抿了抿唇,眼神好似有些复杂。   谢以偏了偏头,对上他的眼睛,想了想,开口道:“我又惹着你了?”   “……”官周说,“没有。”   “欠你钱了?”   “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官周动了动嘴唇:“看看你脸皮有多厚。”   谢以笑了一声:“怎么这么说,我只是牌技比较好而已,难道这不需要真本事么?”   你还真敢说。   官周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陈姨听得牙酸,不想再跟谢以在牌局上有任何交流,将牌分成三份后直接推到官周面前:“小周,别理他,跟他玩没有意思。我们继续,还是和你玩比较有意思。”   ……   是虐渣的有意思吗。   官周很难自己主动讨罪受,正打算想想措辞,婉拒了陈姨,却看见背后人往自己身边挪了挪,让出来位置,人靠在他耳后,声音很近:“你打,我帮你。”   官周揉了揉耳朵,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讽了一句:“你要带我出老千?”   谢以低笑:“不学么?也需要技术的。”   官周想了想,孟瑶出老千每一次都能被周宇航抓住,而谢以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之高超简直令人发指,谁敢说这不是一门技术活。   谢以见他还在犹豫,直接伸手拉了他的腕子,看上去病殃殃的,没想到力气还不小。   官周没反应过来,这一拽毫无防备被谢以拽到了他的腿边,坐在了茶几旁的软垫上,和陈姨他们回到了同一水平线。   谢以接了陈姨的牌,随手展开粗略地扫了一眼,挑了挑眉,递到了官周手里,俯下身子在他耳畔低声说:“这把还行,不用出老千了,教你点真正的实力。”   官周用手捂着耳朵,他声音钻进来潮得人身上发痒,冷冰冰地觑着他:“你能不能不动手动脚。”   谢以显然不当回事,手扶上他的肩,不轻不重捏了几下少年单薄的肩胛,笑道:“金子做的,碰也不能碰?”   他手劲还不错,这几下刚好捏着了官周的软筋,肩背传来一阵酥麻。   官周掸了掸肩,知道跟这王八蛋说再多也没用,冷着脸回头整理手里的牌。   “哎哟!”   还没开始呢,陈姨突然喊了一声,官周抬起头看,见她脸色一变,忽然手往玻璃桌面一拍,一脸焦急懊恼。   “我给忘了!院子里还炖了晚上的汤呢!这这这——小以,你快来帮我打一会儿,我先去给汤盛起来。”   在场的人都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刚上任新手导师的谢以,莫名其妙地手里多了副牌,和某位新学生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这位学生可能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盯着老师的眼睛审视了一会儿,继而面无表情地扔了一句恐吓。   “要是让我发现你出老千,你就完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爱每一个评论的宝贝!!你们都是天使!!/嘶吼    第18章 关系好   谢以被他逗笑了,认真地反省了半分钟,怎么就给他留下了这么个不好的印象。   但是某个少年非常认真地盯着他,如果他说一句不,他相信官周能立马扔了牌和他回到几天前仇人一样的阶段。   “说什么呢,我很正直,从不出老千。”谢以笑着抵了抵他的后脑勺,满嘴瞎话,摸了牌就地坐下来。   “你不去对面?”官周瞥了他一眼,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分明是驱逐和防备,怕他偷看自己的牌。   谢以轻轻咳了一声,手背抵着唇角,毫不脸红地开口:“嗯……没区别,刚刚该看的已经看完了。”   “……”   杜叔在对面不知道他们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就看着一个笑得眉目弯弯,不知道是碰着什么有意思的事,另一个脸冷得能冻死方圆十里的所有生物,并且还有在逐步降温的趋势。   他玩笑似的咕哝了一句:“外甥和舅舅果然还是亲,看起来深仇大恨的,实际上关起门来关系好着呢。”   这话谢以没听见,但是完完全全溜进了官周耳朵里。   他手一抖,半手牌全部散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谢以问。   官周紧拧着眉心,对着一地狼籍彻底破罐子破摔,冷声说:“这把不吉利,重开。”   “?”   杜叔:“打牌还分吉利不吉利?”   “分,算个卦更好。”官周冷呵一声。   小少爷这会儿觑着他的眼神也很差,让杜叔不禁求助地看了一眼谢以,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连累了。   谢以空出来的手一摊,掌心向上,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示意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行吧。”杜叔嘀嘀咕咕地收了牌。   他本以为这只是个小小的意外,等开始了就一切正常了,却没想到这不是意外,这他妈是个开头。   几把之后,他觉得今天最错误的决定,就是跟这两个祖宗一起打牌。   起先还勉强说得过去,除了这位小少爷不知道是受了哪门子刺激,成了公正的监督官。   打扑克这种事,节奏都挺快,一般牌一甩,嘴上报一下,就利索地轮到下一家接牌了。有些人可能都不会往桌上瞟,只盯着自己手里的牌,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出上那么几张。   官周前面几回合也这样,有时一边瞄着手里的纸牌,一边还分神用空出来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敲几下,回个信息。   不过从谢以加入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闲余了,谢以每一手扔到桌面上的牌,小少爷都要伸了脖子出手去扒拉开来,检查清楚才肯接着往下出。   这造成的结果就是进度被拖得非常的慢,奇慢无比,一把牌的时间够平时打两三把。   杜叔非常不解:“为什么突然看得这么仔细?有什么不对吗?”   他话说完,就看着面前两个人一个像别人欠了他钱似的冷哼一声,另一个笑得非常风度翩翩。   谢以:“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多一些信任。”   他说完还偏过头问了一句旁边的人:“你觉得呢?”   官周冷眼看了他几秒,回了一句更大声的冷呵声,更加嘲讽无情,带有某种恨不得贴脸开大的意思。   杜叔觉得可能年轻人就是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他虽然不理解,但他懂得尊重。   不过这个尊重只保持了几分钟,到了下一局这俩祖宗成了队友时,就彻底没了尊重,只剩下悲愤。   扑克牌总共54张,分在三个人手里数量均匀,是可以通过已经出了的牌面上推敲出对方手里剩余的牌面的。   这种算牌的行为很常见,但是很少有人真的会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算一遍,一个是因为计算量太大了,可能刚有点思路就给忘了。另一个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个普通的娱乐游戏,哪里需要这么大阵仗。   所以这种算牌行为,在普通娱乐局里,变相地成为了一种很可耻、很令人鄙夷的行为。   但是既然有这种现象,那就当然少不了会有这样做的人,有一个已经不错了,没想到还有两个,并且这两个王八蛋还他妈是一队的,还闹起了内讧。   谢以:“如果我没算错,他还有一个炸和一个二,一个九。”   官周认可:“嗯。”   他“嗯”完好一会儿发现谢以没说话了,抬起头一看,见这人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快点,炸他啊。”官周拧着眉头对着谢以说。   “我觉得不是很方便,你明明也有一个炸。”谢以手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   官周:“你什么意思。”   “我认为你可以先炸,等他出了下一张牌以后我再接上。”   “你想收人头?”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我也不能说有问题。”   官周冷笑:“做梦。”   谢以好似一点也不着急,长腿懒散地叠着,尾音微微上扬,有点逗人的意思:“要不你考虑一下,毕竟团队的胜利也是个人的胜利。”   官周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你怎么不考虑?”   他想了想,很诚恳地给了个回复:“我比较孤狼。”   “你他妈别狗。”   “你这样的态度很让你唯一的队友心寒啊小朋友。”谢以微微眯着眼,嘴角含笑。   “行。”官周凝视了他几秒,突然扔了个字。   谢以挑眉:“想通了?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成全,很有前途。”   小少爷面无表情:“我这炸用来炸你。”   “……”   杜叔脸黑了一半。   能不能在意一下场上还有别人。   能不能尊重一下被逼上绝路的对手。   能不能别当着对手的面争论到底谁拿下这个人头。   杜叔忍无可忍:“你们能给个痛快吗?”   这两个人一个不尊老,一个不爱幼,他是瞎了眼才会说出这两个人关系好着的话。   没想到他这句抗议刚出口,对面那个年纪大点的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说:“生死应该把握在自己手里。”   杜叔:“?”   谢以:“我比较尊重对手的想法,你比较想被谁收,我参考一下。”   是个人能问出口的话吗?   杜叔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那个小的目光又暗沉沉地投过来,盯得很紧:“你说。”   ……   杜叔黑了一半的脸这会儿全黑了。   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他对着这不做人的一大一小,头一次在娱乐里感受到一阵恼人的羞辱,好像被对手踩着脸蹂躏最后还要跑过来笑吟吟地问一句“请问你的认输宣言是什么,打算对下一次的失败留点什么话”。   本就脆弱不堪的牌局,终于被压垮了最后一根稻草,在杜叔气急败坏的甩手不干后,彻底解散了。   官周脸臭得可以,偏偏旁边的人像故意忽略了一般,闷闷地笑了一阵儿,还毫不客气地把手扶上了他的肩膀。   谢以胸腔起伏间连带着手也微微晃动,以至于官周肩上被抵着的触感,与他的呼吸同频。   这样的感觉非常奇怪,因为呼吸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突然被人感受到,就好像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官周当即肩膀一抖,把肩上那只恼人的手甩开,从地毯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着椅子上坐着的人警告道:“离我远点。”   谢以显然对他这副说翻脸就翻脸的模样很无奈,笑着说:“虽然说没成功达成合作,但好歹看在队友一场的份上也得留一点情面吧。”   官周捞起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机,揣进自己口袋里,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孤狼有什么队友?”   “……”   小少爷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转身前嘴角拉得异常平直,严丝合缝,一点余地也没有留,处于一种谁惹炸谁无差别攻击的情况下。   谢以目送他冷冰冰的背影,感到非常意外,认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把人逗得太过分了。   到了夜里送牛奶的时候,谢以已经因为这份自省而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今天这门的难开程度必定好比落了大铜锁之后还要在上头钉上几块木板,就差在楼梯口就放上路障,写上“此路不通”几个大字了。   但是人是他惹的,不哄不行,要是送了有一段时间的牛奶在这时候断了,之后再想弄出点联系就很难了。   于是谢以甚至提前准备了好几个方案,打算来一场拉锯战,最差的结果就是磨到小少爷耐心告罄,拉开门警告他,那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成功。   他理了理袖口,做好了承受怒气的心理准备,敲了敲面前紧闭的房门,试探道:“小朋友,或许我们还有一些沟通的余地,来证明一下人间尚有温情在?”   里头人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平得好像没有音调起伏,这样的腔调里裹挟着一股极浓的嘲讽:“孤狼还需要温情?”   谢以垂死挣扎:“能不能让我们给彼此一个机会?”   里头人没吱声,可能是嫌烦了。   谢以眼见碰壁了,丝毫没有卡顿,行云流水地继续说:“一个人的战斗还是太过冰冷,我深刻地想了想,其实群蜂更有发展空间,你……”   他准备好的腹稿还没有背完,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响,继而门松了弦,跟着惯性往里倾了倾,露出了条不大不小的缝,正好能从缝里望见个没有感情的后脑勺。   ……?   这就开了?   谢以愣了片刻。   他本以为今天是一场恶战,却没想到自己连个头都没起完,对方就这样轻易地把门打开了。   这是什么新的路数? 第19章 辅导   门已经开了,不进白不进。   谢以食指指节抵上门板,将那条细细的缝扩成了一条宽敞大道,从敞开的道上走了进去。   官周盘着腿坐在书桌前,微微垂着眸拨弄着手里的手机,睫羽投下来一层阴翳,嘴角微微抿着,显得整个人又冰冷又寡淡。   谢以看了几秒,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小少爷的臭脸程度,竟然觉得这副模样展现出来的情况好像还可以,比他想象的好太多了。   他把牛奶放到一贯的位置,官周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没吭声。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份牛奶每一天怎么进来的,第二天就会怎么出去,但是这几天的磨合也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你放你的,我瞎我的”。   官周的桌面一向简洁得过分,除了刚放上去的牛奶,就是几本摞在一起的书和一只水笔,占地面积不超过半平米。这张书桌明明是两米加长的,一个角嵌进墙角里,两面连墙悬空,两个人一起用都够了,在他手上的几天都快落了灰。   不过今天比较少见,桌面正中心摊着本大开的书,以往谢以只有碰巧撞见小少爷在写作业的时候才能见着这样摊开的书。因为这位冷冰冰的少年边界感很强,像给自己划了个圈,将一切分得明明白白,不喜欢把自己的生活暴露出来。   谢以多看了几眼,这是一本英语演讲选评书,专业性很强,一般只有参加专门的竞赛才会用这种书。   这一本看上去很新,边角平整,没有卷边,只有开头薄薄一叠有翻动过的痕迹,展开的那两面上还有黑色油性笔的标注。   官周手机嗡嗡嗡地在振,“一中扛把子和他的帅哥老大及其他”的群里信息一条一条弹出来,周宇航就趁着他被扣留在山里揍不到人,在群里胡作非为。   一中扛把子:@。每日一问,今天的你学英语了吗?   我为周哥举大旗:@。周哥,生命在于装逼,我们已经吹出去了,你一定要背负脸皮,砥砺前行!   一中扛把子他爹:我周哥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从不被任何困难所打败,为了脸上一张皮,他一定可以克服一切困难,这样的精神值得我们敬佩!周哥,为了部落!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请问你可以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吗?我还有很多学习上的问题想与你一同探讨,我可以和你一起学英语吗?   ……   官周一条也没回,就面无表情地盯着不停闪烁的屏幕,眼睫垂得很低,手指卡在手机两侧,微微蜷曲,骨节微微泛白,莫名地透出一丝僵硬。   “在学英语?”谢以问。   官周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仍旧牢牢地把着手机,指尖抵在手机背面,将皮囊压得陷下去一小块。他眼睛都没抬一下,低着脑袋,硬邦邦地扔了个“关你什么事”。   “我能看看吗?”谢以就当没听见他的坏脾气,接着问。   “随便你。”   谢以将那本书抽过来,身子斜倚在书桌上,往前翻了几页。   官周这个角度正好能用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他低垂着眼,发白的指头摩挲过书页发出“沙沙”的响,瞳仁顺着内容在眼眶里微微晃动,幅度很慢,看得很认真。   谢以粗略地扫了一眼内容,在他看来这本书质量还不错,很多书都会过于追求高级词汇和高级句式,而忽略本身的内容底蕴。这样的演讲就像一道普通的菜用了个精致绝伦的古董盘子,漂亮是漂亮,但菜还是那个味儿。   他更关注的是某个小朋友在上面断断续续做的笔记,内容很少,像写字的人一样直接简洁话不多,只用黑线勾了一些重点,甚至连字都没几个。   但是就着这些零零散散的线也能看出来一点内容,比如说好几篇选文里比较难一些的高级句式被划出来了大半,部分冷僻的词汇用了加粗线圈出来,其中还掺有几个结构比较冗长的句子。   这些东西足够看出人的水平,大概是基础还行,却不够突出的地步。普通考试够用了,但是要是想在竞赛里冒头可能就有点难,更别提有些竞赛还需要即兴发挥,这种阶段碰到即兴发挥的可以直接宣布提前退场了。   谢以掀起眼皮望过去,就见着官周仍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保持着原状,他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玩什么呢?这么入迷。”   官周抬头看他,对他这一声笑有些莫名其妙,语气平平:“没什么。”   谢以挑了挑眉:“是吗?”   官周没说话,就那么睁着眼看着他,那眼神里分明透露出来的是“你是不是有病”。   谢以弯了弯唇,抬手指了指他手里一直捏着的手机:“屏幕灭了半天了,你拿着块玻璃板砖照镜子呢?”   官周手一顿,低头看过去,这才发现手机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熄屏了。   ……   丢人。   简直窒息。   他觉得他一定是被谢以递的那瓶冰可乐投毒了,以至于今天晚上脑子这么不清醒,生出了一些离谱到家的念头。   官周咬了咬舌头,嘴角抿得死死的,脸色像阴晴不定的天,一下子又臭起来了。   他就那么觑着谢以,威胁似的,仿佛是逼迫说“忘掉,现在就忘掉”。   偏偏有人装瞎,官周盯着他,他就那么施施然看回去,甚至还不紧不慢地往后靠了靠,抵着书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正面和官周面面相觑,比赛大眼瞪小眼。   ……   牛。   官周率先认输,半天憋出来一句破罐子破摔的话:“我就喜欢照镜子,关你屁事。”   “行,好习惯,坚持。”谢以被逗笑了,要死不死地夸了几句。   “……”   官周当即抬了手,冷眼对着他要下驱逐令,食指还没伸出来呢,四根手指头就被人给捏住了。   “别急着赶人。”谢以预判超群,捏着曲着的手指头给人推回去,变成了个拳头,“你在准备英语竞赛?”   官周不习惯和人接触,特别是被人毫不见外地用手包着他的手,再加上谢以的手凉丝丝的,像贴了块冰上来,让他的感受更加强烈了,当即触电一般挣了出来。   “你看不出来?”官周没好气地说。   “准备得顺利么?”谢以笑问。   顺利个屁。   官周臭着脸在心里想。   天杀的玩意儿,要背的东西怎么那么多,一句话怎么那么长,就那么一小段话怎么好几个语境轮流变换。   这些都还好,至少下点功夫,勉强还可以克服。   但是他妈的说话习惯怎么可以随便克服。   他一说顺口了,就总是习惯地把尾音吃了,一碰到不自信的词汇,就含糊地吞了音。平时读得太少了,因为考试又不考读音,只要听得懂就行,于是真正读起来生硬又平仄,不像是声情并茂来念演讲稿的,像是心怀沉重给人念墓志铭的。   就他现在这副和声音一样冷平的脸色,不说多,在赛场上把几个评委老师原地送走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这能说吗?   当然不能,脸不要了?   于是有人睁眼说瞎话:“很顺利,你不在会更顺利。”   谢以欣然接受这份说辞,漫不经心在那本演讲书上随便翻了几页,短暂地扫了几眼就选定了一篇有些难度的稿子,提起来竖在官周眼前:“那你随便念一段,让我欣赏一下?”   官周对着突然放大的字母一目十行地扫视了一段,然后……脸更臭了。   他发现了,这病秧子是真的不做人,简直混账。   他刚来的时候任凭他颐指气使,好像没有一点脾气,但只要官周退一步,他就得寸进尺地进两步,非要逗得人临门一脚就要炸毛了,又立刻给颗糖安抚一下。   “不跟你开玩笑了。”某个不要脸的开始给糖了,“我口语还不错,要不你求求我,我教教你?”   他笑吟吟的,没等官周“滚”字说出口,又立刻改了口风:“说错了,是我求求你,给我个机会教你,行么?”   “……”   勉强行。   官周没吭气,伸手把手机反向扣在桌面上,抬眼望他。   “那就是答应了?”谢以笑。   官周不想跟他绕在这个话题上说来说去,好像答应了气势上就低人一等一样,捏着只笔在手里转,硬是将话扯开:“我怎么知道你口语怎么样。”   这话说起来真瞎,下午的时候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就翻脸不认账。   反正谢以也不知道他听到了。   谢以解释:“我大学在国外读的。”   “?”   官周眨了眨眼。   他只知道谢以到国外治病,这他倒没听说过。   谢以看着一直蔫了吧唧的小孩突然像听到什么感兴趣的,眼睛有了点神,于是又跟了几句补充道:“我自己申请的学校,一开始英语也就是应试考试的水平,口语不怎么样。但是在那里一个人待了几个星期,觉得口语一般还是不方便交流,又花了点时间钻研了一下,也算是速成了。”   官周顺口问了一句:“你念的什么专业?”   谢以手肘微弯,撑着桌面,很散漫地开口:“金融。”   “………………………………”   谢以看着他突然一言难尽的表情,不解道:“怎么?我不可以学金融吗?”   可以。   很可以。   是怎么好意思问出这个问题的????   官周想到了前几天,不知道是哪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在同一个房间里对着某道政治题说出了一番丧心病狂的垄断瞎话。   这下好了,还专业对口了。   得亏谢以身体不好,要不然这个世界上得多一个为非作歹的大奸商。   而某个大奸商心里没有一点13数地还在等他回答。   官周想了想,很诚恳地回了一句:“你烧柱香吧,庆祝一下自己暂时还有政治权利。”   谢以:“?” 第20章 让位   谢以听懂了,他这是拐着弯地说自己是法外狂徒,没忍住笑骂了一句:“小白眼狼。”   “还学不学?”他放下书,指尖推着桌上那杯牛奶,冲着官周移了移:“你喝一口我就教你一点速成技巧。”   官周:“我建议你现在就滚出去。”   “行吧,还挺富贵不能淫。”谢以无可奈何地轻笑了一声,瞥了眼书桌旁空荡荡的空地,“加个椅子?”   官周没吱声。   如果只是简单讲一讲,那就没必要加个椅子,顶多让个位置就够了。但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要拉长战线,至少三五天的登堂入室一定是要的。   官周犹豫了几分钟,防备地看了他几眼,过了一会儿还是勉为其难地抵着椅背往里头挪了挪,让出个不大不小的地。   “分个地盘这么艰难?”谢以好似被气着了,“我又不会吃小孩。”   “说不准。”官周偏过头,不去看他。   谢以从隔壁茶室拉了台椅子来,这屋子里的椅子全都是又大又重的,特别是茶室的椅子更是庄正齐全,皮质的椅背,厚重的把手,无一不像个小沙发一样。   舒服是舒服,但是两个这样的椅子放在一起,就连宽阔的桌面都显得有些狭窄了。   其实地方是刚刚好的,两台椅子间把手紧挨着,严丝合缝,像个双人沙发。   可是两个高挑颀长的男人坐进去就不那么宽敞了,这种刚刚好,属于手肘会不小心就碰撞,腿一抻就会挨着身边人的体温的程度。   官周默默地把空调降下来几个度,往墙上又蹭了蹭。   谢以突然出声:“需不需要个框?”   官周莫名其妙:“嗯?”   “我给你找个框来,你把自己装进去。”谢以说。   官周没听懂:“什么意思?”   谢以抬手指了指他背后的墙:“你给自己挂上去,这样就不用往墙里塞了。”   “……”   官周不是很懂这种说话挤兑人,还要拐弯抹角,让对方配合着回答几句的气人方法。   他闭了闭眼,没忍住:“你这样说话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谢以挑眉:“你想揍我?”   小少爷睨着他,脸上就差写着几个大字“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吗”。   谢以笑:“很遗憾,法治社会,大家都是文明人。”   官周不太想再和某个文明的牲口说话了,但是文明人很识相,修长的指头松了松系紧的袖口后,把桌上那本演讲书挑开。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说说笑笑的,这会儿要办正事了又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脸上的笑渐渐收了回去,低头翻动了几下书页。   “内容还可以,你标注的地方也很直接,展现的问题都比较一目了然。”他简单地评价了几句。   官周心里想这还要你说,但还是鼻子里哼声应了一声:“嗯。”   谢以接着说:“前面几篇其实算是入门的,语法不难,句式不冗长,词汇也比较基础,但是你这几篇线都没划几根,全跳过去了。到后面复杂的几篇,你才开始认真对待,并且着重地去看一些超过自己水平的内容,想强塞一些新东西进脑子里。”   这倒是也没说错。   官周往前凑了一点,但还是保持了不近的距离,腰背立得笔直,只有目光斜斜地投过去。   谢以指尖抵上段落间,冲着上头最长的一条横线一指:“你看这一部分,其实这种句式真正用起来也就是炫技,没什么具体内容,适合用来锦上添花,但是不适合拉分。”   “演讲不就是炫技么?”官周咕哝了一句。   “谁跟你说的。”谢以含笑看他一眼,“演讲,一个演,一个讲,侧重点在于‘讲’上面。你说说,‘讲’这个字最重要的是什么。”   官周一愣,没想到还有互动环节,顺口回答:“读音吧,讲得清楚最重要。”   谢以:“再想想?”   官周没耐心:“你直说。”   谢以说:“的确是讲得清楚最重要,但不该是读音,该是内容观点。”   官周很怀疑,因为他学英语这么多年,老师强调的也多是高级句型和高级词汇,因为内容观点都大差不差,但是高级的东西很显而易见。   而且比赛比赛,都已经在赛场上了,不就是为了完美地装个逼么。   谢以拿他这副油盐不进还反向怀疑的目光没办法,解释道:“又不是应试考试,加太多东西反而让人听着累。而且速成也不是一步登天,是有针对性的,你基础还不错,但是再往深了就有些吃力了。同一条赛道上人家已经跑了一大半,而你刚开始起步,再追也顶多勉强追上,很难超过,不如换个赛道。”   他顿了顿,将书页翻回前面比较简单的内容,右手动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手里空空,左手很自然对着官周一摊,头也没抬:“小孩,不分我只笔么?”   ……   官周这一刻觉得自己像个太监,端端正正地杵在一旁,伺候皇帝的笔墨。   他想骂人,但是就像当初叫周宇航帮他写作业,周宇航写得像狗也没开口一样,这会儿有托于人也对谢以骂不出口。   官周在心里宽慰了自己几句,然后憋屈老实地将笔放在皇帝薄薄的掌心里。   谢以挑了几页勾了几下,又在里头圈圈画画了一些要注意到的重点语句,说:“多注重一些内容,把内涵充实起来,我觉得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他收了笔,将笔盖拔下来扣回去,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官周:“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官周心想哥完美无瑕,但嘴上敷衍应付:“读得不够清楚?”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他还没当谢以面读过,清不清楚的谢以也不知道。   谢以好像也不在乎他的回答,像是根本没指望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放了笔,往后微微倾了倾,摆出一副评委的姿态。   谢以:“看我。”   “?”官周一头雾水地顺着他的话看过去,眉尖微微蹙着。   “对,就这样,别动。”   谢以从口袋里拿起手机,动作很快地对着他拍了一张照片。   “你拍我干嘛?”官周皱眉。   他并不反感拍照,毕竟天生一张想低调都低调不了的帅脸,明的暗的镜头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但被人这样面对面地怼着脸拍就不一样了,体验非常奇怪。特别是这个人还是他名义上的舅舅,就像是和蔼可亲的长辈给亲戚家的小孩拍照一样,让他觉得非常非常变扭且不爽。   谢以没立刻应声,点开刚刚拍下的抓拍照,往官周面前一放。   照片上帅脸还是帅脸,17k纯帅不掺假,少年正掀起眼皮望过来,一瞬间有一些微微的错愕。鼻梁立挺,线条流畅干净,这个角度正好将下颌凌厉的弧度展现出来了,乍一看是蓬勃的少年气。   可是再多看两眼就不对味了,半阖着的恹恹眼睛,冷直的嘴角,下意识往下压的眉梢,哪一个都透露着不耐烦和冷淡,是一种带着攻击性的酷帅。   如果非要解读一下这张脸的面部语言的话,可以概括成一句话,那就是——“你死不死”。   谢以问:“你觉得你的表情像什么?”   官周斜睨着他,看他要放什么屁。   谢以自己给了个答案:“我觉得现在是我的头七,你像来上坟的。”   “……”   没毛病。   别人都小心翼翼地生怕犯谶,反而当事人无所谓,还随口就开玩笑。   官周一言难尽,但也无从反驳。   谢以看他这副吃了隔夜馊饭的样子,弯了弯眼。   官周正被他这番话堵的不知道怎么开口,突然觉得唇角一凉。   他茫然地垂眼看过去,见着一只筋骨匀长的手伸了过来,瓷白修长的食指微微弯曲,抵住了他的唇角。   对方手上的凉意没有遮掩地传了过来。   官周僵了一下,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特别还是得寸进尺地动到门面上。   谢以意识不到一般,指尖牵着少年冷平的唇角往上抵,露出个不大不小的弧度。这样的变化不仅没有软和其锐利的气质,还因为其他部位全都是瘫着的死人脸,反而显得不伦不类,像是在嘲讽人。   谢以被逗笑了,收回手打趣了一句:“你的面部神经能不能工作一下?”   官周冷眼看他,半天才憋出一句凉丝丝的:“死了。”   这个“死了”相当贴脸,配着眼神望过来,给人感觉不知道是在说面部神经死了,还是威吓似的说“你死了”。   反正谢以就当是前者,还不知死活地认可“嗯”了一声,继续在那本书上又挑了几篇内容,开玩笑似的感叹了一声:“也许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你笑一下。”   ……   官周没好气:“我又不是面瘫。”   谢以挑了十篇稿子,每一篇都是不怎么华丽,但是底蕴深厚内容质朴的。   他将书递给官周,手肘抵在把手上,另一只手半曲着置在桌面上转笔,交代了一下大体方向。   “你就着重看这几篇,研究一下结构分布,看看他是怎么展现观点的。可以试着写几篇稿子,不要太过雕琢措辞,就一气呵成,当即兴演讲。今天太晚了,为了保证青少年的睡眠时间,明天我再带你练读音。”   官周捧着书,有点后悔了:“明天你还来?”   看看,这用完就扔,拍拍屁股不负责的模样。   谢以站起身,挑了挑眉,在他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地把椅子推进了书桌底下,这个动作不用言说,就充分地表明了一种占地的意思。   “……”   幼不幼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刷到一个梗,代入一下觉得好好笑。   “舅舅开门,我是舅妈。”(bushi)    第21章 看电影   接下来几天谢以真的做到每一天定时定点地登堂入室,官周也勉强配合,房间的那扇门只在白天紧锁着,到了晚上吃完饭以后就虚掩着。   两个人难得地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平,白天里各做各的,碰着了依旧一个冷着脸冒不出几个字,另一个改不掉地总要逗弄两句。有时让陈姨看着都紧张,对着官周越来越臭的脸色,生怕小少爷气极了炸人。   但她没有注意到,有些人在学校里无法无天,说几句不高兴的就要动手。在这小半个月里,臭脸的频率越来越高,可是嘴角抿着、甚至微微下撇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他们在白天里依旧保持着互不相犯互留空间的礼貌氛围,说话都永远在合适的范畴内,自觉地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边界感。   这样的距离,却又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里,随着开门的响声,隐匿在山中好像永不休止的蝉鸣里。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奇怪,两个人独处一室,起先总是以谢以把人逗得即将炸毛为开始,又在临界点霍然停止,转头开始捧着书突然认真地讲一些干货。   讲完以后,他会选个几篇文章让官周读。   官周最初觉得变扭,喉咙像被鬼掐了,让人觉得他说话要按字收费,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单个单个往外蹦,珍惜程度堪比大熊猫。   谢以看笑了,敲了敲左手金属表上的玻璃表盘,说:“没一点夸张,我的分针运行效率都要比你嗓子快,也许你再努努力,看看能不能赶上时针?”   “……”   官周麻木了,连着被人接二连三地说上几天混账话,起先还能被激出点脾气,现在久了就好像烧了的引擎,被气得熄火了。   他顿了顿,喉结滑动了一下,被谢以这么一激,再念出来的句子就再也没有卡顿过,顺畅又流利。   他念的时候,谢以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手肘抵着扶手,曲了食指支着额头听。垂着眼睛,也不打开书对照,很难让人相信他是在听演讲内容,而不是单纯地在听睡前故事。   但是当官周念完以后,这人又会逐字逐词地点出他的毛病,详细到连字词切换之间的小细节都不落下,证明他的确听得很认真,一个音也没漏。   他听得仔细,给出的意见又很针对独到,就连官周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几天天气非常好,前些天下了一阵的雨,一下子将山间的燥热给散尽了。远处的松林上蕴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被太阳一照,光像从蒙了薄纱的暖光灯里透出来。   官周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坐在秋千上晒太阳,一连几天,吃完早饭后就两腿一伸,自觉地霸占了院子。   对于做家务的妇女同志来说,家里有个人高腿长的青年就是好,简直是送上门的免费劳动力。   陈姨支起竹竿架子,从洗衣房里提着装满了湿衣服的桶出来的时候,某个闷头玩手机的人抬头瞥一眼,就会自觉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来帮着一起晾。   陈姨简直不要太满意,长得帅,话少不烦人,眼里还有活,这样的小孩怎么会不招人喜欢呢。   她的活被人强硬地揽走了,只能空着手站在旁边看,一边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蹭干净,一遍对旁边的谢以咕哝:“要我看啊,小周这孩子一点问题也没有,就是父母对亲生的要求太高,所以哪哪看不顺眼。官先生把人送来让你教,不是我乱讲,我觉得小周比你小时候乖多了。”   谢以往常除了煮药都不怎么在院子里待,特别是大清早的,基本上像有固定工位似的,整个身体长在了茶室。这几天可能是受新兴生命力的影响,没事的时候也开始在房檐下晒晒太阳。   陈姨是看不懂他什么心思,身体不好的人本就更应该晒晒太阳,她以前不知道劝了多少次,有个不做人的每次都嘴巴上应得好好的,说什么“好”“我写完这个字”“待会儿就去”哄得人脑袋发昏。   结果她出了门以后,等了半天都不见人,一回头就发现那个言之凿凿的人早就连影子都没了。   谢以被太阳光照得微微眯着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是挺好。”   他远远望过去,官周正晾完最后一件衣服,提了桶走过来,递给陈姨,说话的调子淡得不像帮了个忙,像皇帝陛下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了一下人 :“好了。”   等陈姨接了桶走了,他就又甩了手,打算继续粘在秋千上玩手机。   谢以从背后叫住他:“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   官周觉得他在做梦,回过头以一种“你是不是没睡醒”的表情看他,连口都懒得开。   跟他一起看电影?两个大男人的,是他有病还是自己有病?   “别这样看我,要是斜视了,赖我可得告你碰瓷。”谢以笑,“又不是拉你做什么坏事,我是想说,练口语不是只动嘴就行了,也得动动耳朵,选部英文电影给你磨耳朵。”   官周抬眼看他,审视了几秒钟,觉得他表情正常,不像是拿他找乐子,想了想,问:“什么电影?”   虽然谢以看上去很唬人,但他的口语水平就是肉眼可见地提高了,由此可见他的野路子教育方法的确有点用,所以他提出来的意见官周多少也听一点。   谢以拿出他口袋里要落灰的手机,在上面滑了几下,头也没抬:“《泰坦尼克号》?”   “……”官周像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又可能是有几个描述词烫嘴,直接给略过了,表情像看弱智,“你觉得我们适合一起看这种……的吗?”   谢以抬起头,觉得他这话挺有意思的,笑了一下,将手机举起来屏幕面对着他:“《至暗时刻》看不看?”   官周远远地瞥了一眼,粗略地扫了一眼封面评分,觉得都挺正常,就点了点头,顺嘴问了一句:“在哪看?”   结果对方很理所当然地手冲着他抬了抬食指,挑了一个方向。   “?”官周对着他指着自己的手一头雾水。   谢以解释:“你不是要回秋千么?”   官周懂了,立刻拧着眉尖:“你是说在秋千上看?”   谢以欣然点头:“不好么?”   官周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将背后的秋千让出来,像是想让他睁大眼睛看清楚一点,冷笑道:“你觉得好么?”   “我觉得非常好。”谢以还真敢接。   他伸开手,用食指和拇指远远地比划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长度,语气懒洋洋里带一些调笑:“这秋千你横着躺都够了,坐两个人怎么不行?还是说你对这种东西有护食的冲动,占了就不让人碰?”   官周木着张脸,想说“对,我就是”。   不等他开口,谢以就已经起身过去了,根本不像在征求他意见的意思。   他骨架不小,但身子薄,很贴心地挨着边坐,让出来一大半的位置,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一下,片头音就传出来了。   他面向官周,对着身边空位偏了偏头,笑得很温和:“又要人请?”   官周沉默地盯了他几秒,直到片头音消失,手机里传来主角的对话,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闷了一会儿,挪了挪脚,还是坐了过去。   他坐得不近,用手机一起看电影这种事,不挨在一起很难看得清屏幕。更何况这是在室外,本就晃眼的反光更明显了。   官周看的画面像是破碎的镜子,他手摸在自己的喉结上,心想自己是中了邪了,才跟他一起堵在门外看电影,这能看得清楚个屁。   谢以似乎浑然不觉气氛的异常,见他坐得远,很不见外地往他身边凑近了些,一手搭上他的肩,另一手将手机放在两人中间,毫不留情地戳穿:“小孩,坐这么远听广播剧呢?”   官周闭了闭眼,威胁道:“拿开。”   谢以挑眉,不仅不拿,还把手机塞进了他的手里,笑得非常不是个东西:“不太好,我比较虚弱,不扶点东西容易倒。”   “……”你看我是信你的样子么?   “行了,再不看后面剧情衔接不上了,你也不想我往回拉个十几分钟吧。”谢以说。   官周抿了抿唇,有口气被他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堵在心口出不来。   他瘫着脸心说,到底是哪个环节不对。   下马威也做了,臭脸也摆了,该骂的话一句不少,怎么就让这个人像换了张皮似的,变成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了。   他想了想,最后得出了个结论。   只有棍棒之下才能出孝子。   这孙子少了顿毒打。   屏幕上里的画面不停变幻,忽大忽小声音连带着手机一起微微震动,将一股低弱的酥麻感传进他捏着手机的手心里,把他飞到山外的神给拽了回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上笼的云越来越多,遮天蔽日地挡住了一大半愈来愈烈的太阳光。以至于明明日上梢头,坐在院子里的两个人却一点也不觉得热。   电影剧情的跌宕连带着人情绪的紧张,轻轻松松地就可以把注意力全部带到屏幕上。   看到最后,他们以一种很亲近的姿势靠在一起,肩碰着肩,少年青涩的骨骼硌得人肉疼。   官周突然意识到,学个屁的口语。一部电影都要到尾声了,旁边的人一句指导性的意见都没给。   其实他明明可以问了电影名字,就回房间拿自己手机看的。根本没有必要在这缩着身子,跟别人挤在一起对着这面小小的屏幕。   但他却没有蹦出过这样的想法。   可能是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大人们请看预收!/跪   撒娇卖萌求收藏~   《成为对家大粉后》,存稿ing   【要脸不要命·嘴比石头硬·骚包受×看上去不像会喜欢人类·外冷内热·专注拆台攻】   白柏十八岁组合出道,二十二岁男团解散自己飞升成断层顶流。   男团解散四年,他躲了前队友四年,终于在一次活动上避无可避,酒别重逢。   真·酒别重逢。   前队友一杯红酒献祭了他一身百万高奢,并且非常干脆地泼完了就走人,只留下一个热搜。   #男默女泪!宿翊酒泼负心前队友,内娱爽文!#   白柏微笑:“查,不把他老底掀出来,明年乐山我来坐。”   *   为了拿到第一手黑料,白柏忍辱负重,开小号蹲到对家粉丝群。   他被前队友敬业的大粉拎着朝九晚五地做数据、控评、反黑……还得拉踩身为对家的自己。   白柏:“……士可杀不可辱。”   痛苦闭眼,咬牙切齿——   【天会晴,雨会停,哥哥在我只做零】   【期待演员宿翊,欢迎关注待播作品】   【请前队友独立行走,专注自家不要碰瓷,宿翊独美】   ……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终于卧底混成了一把手……??   后来,粉丝群内。   粉丝a:【新电影要上了朋友们!我们怎么宣传!】   粉丝b:【问问狗哥,狗哥首脑!本群第一站哥!】   粉丝c:【有狗哥在,就有定心盘。】   粉丝b:【狗哥呢?!狗哥在哪?】   此刻白柏正攀在前队友的肩上。   这位在外严肃端方、周正冷漠的前队友,咬着他的舌尖,空隙中话音低涩又暗昧:“不是说想给我做狗?舔。”   白柏:你等着……我发通稿黑你……   ——   小剧场   宿抑捡到了一部手机,手机的壁纸是他前队友闪瞎人眼的18k自拍帅照,上面顶着他家真爱大粉账号正在发新一轮彩虹屁。   —第一眼以为你是文化生,第二眼以为你是美术生,第三眼发现原来是要和我相伴一生。   而前队友正站在他面前,顶着张美丽冻人的死人脸,两手一摊:“手机还我。”   宿翊瞥着屏幕念出id。   “……好想做哥哥的狗?”   #挖黑料把自己搭进去了#   #说好的对家,不要来亲我#   #我把你当死对头,你竟然偷偷喜欢我#    第22章 喜欢   进度条在长线末尾缓慢爬行, 手机里传来主人公铿锵有力的宣誓,将看的人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聚拢。   少年玻璃球似的浅色瞳仁对着屏幕一动不动,看得太入神, 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发紧,瘦长的指头上骨节微微泛白。   两个多小时,这两个人竟然这样和平地度过了, 甚至还同坐一个秋千。   陈姨先前出来了一趟就见这两人挨在一起看电影, 这会儿活干完了, 她衣服都快晾得半干了, 这两位竟然还没闹开,还安安分分地凑在一起。   她端了个矮凳,坐在占了谢以原本位置的杜叔旁边, 望着不远处小声问:“他们一直这样?没打起来——哦不对, 小周没动手?”   杜叔这些天也摸清了这小祖宗不好惹的性子——坐在一起可以,挨着胳膊腿就摆臭脸;日常沟通可以,话说多了就不理人;让他帮忙可以,让他求人帮忙就不可能。   总而言之, 渣男态度,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杜叔:“还没结束, 我还在等。”   陈姨:“等?”   杜叔:“暴风雨来临前就会风平浪静, 我打赌, 这一切都是假象!”   他伸出手指了指:“你看小以搭在小周肩上那只手, 小周一定是看入神了没发现, 你信不信, 等他发现了, 手都给你拧下来。”   “……”   陈姨:“前半句是哪学的?”   杜叔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从小以那顺了本书。”   官周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小动作, 他只觉得半边肩膀被人压得有点麻。   谢以这狗看起来病殃殃的没二两肉, 压着人倒也不轻。   他话忍着气,从齿缝里憋出来:“能不能把你这狗爪子挪开。”   姓谢的笑了:“哪有狗爪子,我没看到。”   官周忍无可忍,直接抖了抖肩膀,把他的手甩开,空出个尾指戳了一下屏幕,看了眼进度条,还有五分钟结束。   行,只忍五分钟。   他正想着,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个电话,上面用规整的系统字体显示了来电人,两个字,阿姨。   看电影最烦的就是看到高潮被人打扰,官周直接伸手去点那个红键,干脆得没有一点情面,二话不说把电话给挂了。   挂完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的联系人里好像没存什么阿姨,他连谢韵的电话都没存。   那这个阿姨是谁。   ……   官周蓦然僵了手,麻木地转头去看谢以。   “醒了?”   谢以笑眯眯看着他,似乎并不因为他挂了自己电话而生气,反而好整以暇,在等着看他能说什么话。   “……”   大少爷沉默地盯了他两秒,选择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你的电话你不讲话?看着我挂?”   谢以往后靠了靠,逮着人不松口,戏谑道:“是吗,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你的电话呢。”   “……”   电话那头方才停了一阵,估计也没想到自己的电话被秒挂,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又锲而不舍地拨了个新的过来,震得手机嗡嗡响。   官周抿着唇,像扔块板砖,恨不得把谢以一板砖拍死,直接把手里的手机扔进他怀里。   “脾气这么大。”谢以接得很稳,笑着起身,怕一转头人就溜上楼了,特意嘱咐了一句,“等我一会儿。”   他也不走远,迈了几步到院子中心那棵枯树底下,背对着官周划了一下绿色按键。   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传达着一个讯号,那就是谢以不介意自己的话被他听到,但是不太想让手机对面的声音被人听到,要不然就直接坐下来接了。   官周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走人,一转头,对上了两双望眼欲穿的眼睛:“……”   陈姨、杜叔:“……”   陈姨猛地站起来,抬头看天,往屋子里走:“这太阳是大啊哈哈哈哈……”   杜叔弓着腰,把头埋进膝盖里,像只老鸵鸟:“太晒了太晒了……”   ……   这种演技连五毛钱都没有,去横店打酱油得活活饿死。   他一言难尽地坐回去,把腿盘在秋千上占了谢以的位置,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   周宇航一个小时前发了信息过来,他当时看电影正入神,没注意到。   一中扛把子:老大,我搞了辆巨帅的摩托,后天去接你。   官周敷衍似的回了个字。 。:嗯。   对方秒回。   一中扛把子:哥,我刚刚上了两颗星星,吃了一份外卖,喝了一杯奶茶,还帮我妈择了个菜。 。:?上厕所要不要跟我说?   一中扛把子:我想说的是,老大,不求你秒回,能不能不要轮回。   一中扛把子:你刚刚干啥去了,在山里什么都干不了,你不玩手机干啥呢。   他干什么,他脑子有病和一个傻逼看了场电影。   某个特意走远了接电话的傻逼的声音,非常清楚地传进他耳朵里,包括电话那头带着经过听筒处理过的,有些电子调的对话也毫无保留地传进了他耳朵里。   谢以走的这几步意义在哪里?   在于从在官周耳边开免提转为在他耳边开听筒,除非他把自己耳朵堵起来,才可以做到充分尊重对方隐私权。   “好,我知道了,我没什么事,您别听姐说。”谢以声音很低,语气用词都很尊重,这个阿姨应该是某个挺德高望重的长辈。   对方语气说热络算不上热络,说关心算不上关心,声音挺温柔优雅,但是话里话外带着那种倚老卖老的高位感:“你自己有数就好,有什么事打电话来,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姐姐托你帮这个忙,信任你,你也要上心,把小周教好了也是为了你姐姐过得舒服一点,懂吗?”   怎么还有他的事?   官周听到这微微蹙了蹙眉尖,对这一番话嗤之以鼻。   什么狗屁话。   一点都不客气,叫人办事还跟指着人鼻子说似的,哪有拜托的态度。   要是他接这电话,直接就把人拉黑了,还唧唧歪歪这么久。   谢以明显跟他不是一路,对着这样近乎指使的高傲态度,还能温着脾性应声:“知道,您放心,我会尽力。”   官周只看得见他背影,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表情是不是也这么客气有礼,但估计差不了多少。   对面喋喋不休,从让他帮忙又说到谢韵最近的情况,说完又开始聊什么公司下了个新策略,完全没有注意到跟她打电话的人是个一身毛病的病秧子。   谢以可能是站得太久了,身体难受,伸了只手撑着树干,从官周角度正好将他的动势看得清清楚楚。他低着头,肩背微微在抖,小臂抵在脸侧,估计是要咳嗽又硬生生给压回去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   官周在心里咕哝了一句,收回眼神看手上连震了好几下的手机。   周宇航等了半天发现他哥又不回他了,顿时化作幽怨的小寡妇,发出强烈的谴责。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到底有没有在看我说的话T_T   一中扛把子:山里有什么好东西吗,竟然比手机好玩,让你连手机都不看了。   一中扛把子:您老人家到了奈何桥吗?什么时候轮回排到臣妾嘤嘤嘤。   官周被那个嘤嘤嘤恶寒到了。 。:没事别吵。   周宇航估计是怕他烦,一口气发了一大段话来。   一中扛把子:有事有事,咱们后天还是老地方哈。不过那地方我前些天去定位置的时候换了老板,但是菜单没变,我就先预定了一些以前咱们总点的菜,到时候要是不行就再加,老大你觉得呢?   官周的指尖悬在屏幕上,顿了顿,垂着眼睛没立刻回,静静地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直到对面等不急又催了,才回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为什么换了   一中扛把子:说是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打算回老家。但是人还没走,这两天刚换人,新老板忙不过来,林伯也不急着回去,就留下来帮两天忙,等招到人了他再走。   一中扛把子:我们后天去应该还能见上一面。   官周没回,起先那一点尚且保留的兴致,这会儿早就烟消云散了,整个人显得有些蔫。   他把手机摁灭了,塞回口袋里,也不打算等某个活受罪的人打完电话,直接从秋千上起身往回走。   谢以没注意到他的动静,还在应付电话那头。   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单纯闲得发慌,想找人唠个五毛钱的磕,又或者想挑战一下这病秧子的生理极限,看看说多久能把人说倒,竟然说了一圈又绕回了谢韵身上。   “你要记得小韵是你姐,你们两个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人不能忘了本,做事的时候要多想着你姐知道么?”   官周走到半路脚步停了。   这话道德绑架的意思要冲出屏幕了,特别是那句“人不能忘了本”,像他妈封建余孽死了几百年了又从地底下爬出来诈尸。   他微微侧过身瞥了一眼谢以,这个方向正好能看见对方的侧脸,对方果然如他所想,太阳底下站得太久了,嘴唇微微发白,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纸扎出来的人。   谢以垂着眼,看不清什么神色,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看着挺聪明的,结果什么话都接。   官周在心里腹诽,听到这里莫名地多了些烦躁,动了动脚,打算上楼了。   只是没走掉。   电话那头好像带着某种心灵感应,故意要留他一样,竟然堂而皇之地说他坏话:“不过我听说小周那孩子挺横的,做事不讲什么道理,动不动打架,闹得小韵这几年都头疼。你跟他住在一起,还好吧?能受得了他么?”   ……   官周想了两秒钟,默默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快速打开了录音。   只要这王八蛋说他一句坏话,下次再要扯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骚扰他的时候,他就拿着录音让人滚蛋。   屏幕上红色圆圈被摁了一下,数字开始迅速跳动。   远处的人听言似乎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地笑了一声,温温沉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句子不长,只是其中掺杂着的两个字像一团火,差点烧上官周握着手机的指头,让他险些没拿稳手机。   他说,挺喜欢的。 第23章 真正的男人从不向外示弱,喜欢一个人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没您说的那样坏, 不横,讲道理,挺和气。”他说到这, 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了弯眉眼,意味不明地停了一下, 又补充了几句, “就是有点害羞, 不好意思跟人相处, 其他什么都好。”   ……   不横,讲道理,挺和气, 害羞。   这几个字, 无论是凑在一起,还是分散组合,不管是横着看,还是竖着看, 好像都不能和他描述的那个人产生联系。   官周听一句,牙就酸一下。   这耳朵谁要?反正他是不想要了。   想捐了, 真的。   “这……啊……好好……”电话那头愣了一会儿, 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回答, 又或者是被这话噎得不知道说什么, 结巴了几句, 说不下去了。   “您还有什么事嘛?我这儿还有人在等。”谢以温声问。   对面果断选择结束话题, 这时候有了迟到的善解人意, 马后炮地来了一句:“没事了, 该说的都说了。我跟你说这么久身体会不舒服吗?我不打扰你了, 你好好休息,注意好身体,按时吃药。妈先挂了。”   官周一愣。   妈??   他来不及多想,眼见着谢以将手机放下来,垂眼点了挂断,即将转身。   或许是偷听人打电话这件事到底不光彩,他像做了贼一样,在对方抬眸之前匆忙地转身进了屋子。   谢以一转身,就看见空空荡荡的秋千。   他顺着离开路径眸光微转,便看见某个说好等他的小朋友,已经闷着脑袋到了楼梯中段。   就那个冷漠无情的背影,说是一个刚做完任务的杀手,他也是信的。   哪里有等人的样子。   谢以看了几秒,突然微微眯起了眼睛,仰了仰头。   目光所及处,细碎的短发遮了一部分耳尖,头发的乌黑映得少年耳朵更加瓷白。   只是顺着耳轮弧度往下,那一处薄薄的、略翘着的耳垂,攀着一抹不正常的红,并且这抹红好似还有往脖颈蔓延的趋势。   谢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的确比先前少了些云,阳光更烈了一些。   不过有这么晒么?   有没有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这位三好舅舅关心外甥,晚饭时,官周望着只有自己面前有的一小盅特供梨汤,沉默了。   陈姨和他一样,也是口淡好甜,偏偏谢以这个人嗜辣又不吃甜食,陈姨空有一身做甜品的好手艺无处施展。   这会儿能派上用场,让她特别热情,不仅将核挖得干干净净,并且一屁股坐在官周旁边,一边期待地盯着他喝,一边对他介绍这碗梨汤的出生原因。   “好喝吗?好久没做了,以前经常做,应该还可以哈。”陈姨说,“还是小以细心,他要不说我还没注意到,这几天太热了,是要喝点降火的。现在难受吗?有没有中暑?”   官周将嘴里那口汤咽下去,清甜从口中扩散,让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色都松动不少,听陈姨这话不解地看向谢以:“你说什么了?我什么难受中暑?”   谢以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没福气享受甜滋滋的梨汤,还在等玻璃杯里冒着热雾的熟褐色液体转凉。   “怕你中暑,你今天下午热得脖子耳朵都红了。”   官周没感觉到:“什么时候?”   谢以:“你上楼的时候。”   “……”   喝了半碗梨汤都没事的大少爷,在这句话结束后突然呛着了,咳得胸腔剧烈起伏,半天才止住。   “怎么了?喝快了?喝慢一点,还有呢,要还想喝我再给你做。”陈姨帮忙拍着他的背顺气。   官周慢慢止住咳嗽,紧接着,下午那抹淡淡的红又偷偷爬上了耳根,他对着谢以的目光挣扎了两秒,最后起身端起梨汤,选择破罐子破摔:“你,有空看看眼睛。”   谢以:“?”   陈姨望着少年上楼的背影,茫然了一刹,转眼看向谢以:“怎么了?你又做什么了?”   谢以将玻璃杯里的中药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抽了张纸巾擦嘴,纸巾中心染上一片湿润的褐色,后被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起身去水池洗杯子,临走前嗓音带笑地扔了一句话:“害羞吧。”   好在大少爷没有听到,不然一定会让他认真地摸着自己过往二十来年的人生,重新理解害羞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为了表示对某人胡作非为的控诉,又或者是忍了这么多天终于忍无可忍,接下来两天谢以就是嘴里说出花了,严苛的面试官还是没有让他进门。   到了第三天,谢以对着紧闭的房门,至今没想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无可奈何地气笑了。   “小孩,就是面对犯人也得给人个机会争取死缓吧?你好歹给我个理由,让我找准方向下手是不是?”   官周打定了主意不理人,耳朵里塞了耳塞,将耳道堵得严严实实。虽然这样仍旧有声音漏进来,但有人想听不见,那就可以听不见。   他盘坐在椅子上,捏着手指关节,垂眸看着面前摊开的竞赛书。   87页。   半个小时之前也是87页。   他刚洗过澡,头发只用毛巾擦得半干,发间藏着的湿意顺着重力缓缓往下,在发尾聚在一起,凝成水珠落在少年的肩胛上,洇湿一片单薄的衣料。   没有换睡衣。仍旧穿着白天里那件黑色的短袖,腿上还是酷得炸街的工装裤,外套搁在椅背上。   周宇航发了条语音,应该是已经出发了,声音里夹着风声:“老大,我现在过去,大概十一点到,你看着点下来啊。”   门外谢以对着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终于束手无策,打算暂时偃旗息鼓了:“这么绝情?真不开?行吧,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见。”   官周没应声,食指那节关节被来回捏得有点泛红,嘴角抿得严严实实,本就垂着的眉眼同嘴角一致,微微向下撇。   肉眼可见,他情绪很低。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远,喧闹声逐渐沉寂在山间的风里,隐退进层层翻滚的松浪。   他掐着时间等到十点半,把耳塞摘了,这破耳塞带了跟没带效果差不了多少。起身拎起外套,利落地伸手进去,撑开了衣服。   旁边,属于谢以的那张皮质椅紧挨着他的椅子,皮料很结实,两天没人坐,前几天上面还留有一些褶皱,眼下消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他伸手扶着椅背往后一拉,椅子离开书桌底,往门外的方向挪了几寸,又停住。   官周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又自暴自弃似的在椅腿上踹了一脚,把它塞回原处,关了灯下楼。   人都各回房间休息了,屋子里只有他的脚步声突兀地破开宁静,楼道里开着微弱的地脚灯,淡黄色的光撒在地上,像落了一片阳光。   —老大,我到了。   —你下来吧,你这山晚上看上去挺瘆人的,像那种杀人埋尸首选风水宝地,我不敢上去QAQ   官周靠着楼梯扶手,极尽嘲讽地回了一句。 。:出息。   他摁灭手机,下了楼梯。   楼梯口右边的房间是谢以的,官周想起来他之前说的,让自己要是想出去,跟他说一声。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纠结地伸出手,又收回来,好似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侧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就要敲到门板的时候,屋外传来一声嘶长的蝉鸣,让他把手又抽了回去。   最后周宇航见到的,就是一个大晚上一身黑,包括脸,看起来比鬼还吓人的他周哥。   周宇航今天为了配这酷炫的机车,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件铆钉皮外套,一身赛博朋克,配上他一边斜的刘海,看起来就像不好惹的非主流少年。   不过这个不好惹得打引号,他对着就差拿一把死神镰刀就可以收人头的他哥,怂叽叽地抖了一下,手握紧机车把手,仿佛下一秒就要窜出去:“老大……你今天……怪、怪、怪那啥的……”   官周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瘫着张死人脸:“怪什么?”   怪像能把我就地埋了的样子。   周宇航咽了咽口水,将话梗回脖子吞了下去,违心地选择了另一个答案:“怪帅!一直很帅!绝世大帅哥!”   官周没吭气,单手撑着后座,腾空一跃,利落地跨上车。   机车嗡嗡轰鸣两声,惊起松林中一片歇鸟振翅而飞,随之而来的,是迎面的风,吹得少年发尾衣角凌乱地飘动,   周宇航敏锐地察觉到他哥心情不好,甚至很差,自觉出言转移注意力,嘿嘿尬笑了一声:“老大,你下来还挺快的,山里待这么多天无聊吗?”   说完,他想打嘴。   这不废话吗,哪能不无聊,他周哥是发配边疆。这话尽往人不愿意听的地方说。   过了一会儿,官周淡声回了一句:“还行。”   嗯??   周宇航懵了一下,随即钦佩不已。   怎么可能还行。   网差,寂寞,还要辛苦又倔强地面对着黑心后妈的帮手。   一定是因为真正的男人从不向外示弱,喜欢一个人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他周哥,隐忍!   周宇航抽了抽鼻子,亢奋道:“老大,不管怎么样!兄弟永远与你同在!”   官周偏着头看着路边一瞬瞬变幻的山景,漆黑里偶尔晃过一盏一盏微弱的驱虫灯,和平芜那棵枯树上挂着的一模一样,闻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有病?”   看看,被他戳中了。   男人,就是感动还嘴硬。   周宇航:“那你晚上完了以后回哪?回你家还是回山里?”   这个问题想都不用想。   回家?官衡又不在家,他回去和谢韵大眼瞪小眼么?   在谢韵和谢以中选,他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谢以。   【作者有话要说】   谢以:别问,两个字,感动   大概晚上九点更,有事或者晚更会在文案挂~么么么~    第24章 “我怕半夜回去又在院子里撞见睡不着的病秧子。”   周宇航见他迟迟不开口, 以为他是不想答,自觉切换下一个话题:“你要是两个都不想回,去我家也行, 反正我妈也欢迎你。”   他顿了顿,心虚地补充道:“不过今天去的话得偷偷摸摸进去,因为我出来的时候是溜出来的。我这一身帅破天际的打扮, 她老人家看了可能会手动送我一张pass卡, 让我来世好好做人。”   山景越来越远, 远处渐渐开始出现霓虹灯光, 像一片若即若离的星空一般,惶惶堂堂。   官周安静地听他说,手扣着机车车沿, 指节微微泛白。   周宇航的声音掺进风声里飘过来, 飒飒作响:“老大,你出来你那小舅知道么?”   官周蹙了蹙眉:“要他知道干什么。”   周宇航:“啊?他不知道?我是怕他找你——也是,要他知道干什么!我周哥想做就做,什么时候做事需要跟人交代!就他!还想越狙代庖!做梦!”   “……”   官周放弃了, 暂且没有揪着到底是狙还是俎这个问题跟他纠缠,沉默了一会儿, 语气似嘲讽又似陈述的, 像在解释他那个问题, 冷呵道:“我怕半夜回去又在院子里撞见睡不着的病秧子。”   “什么睡不着的病秧子??”周宇航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侧过脑袋问。   他哥毫不留情地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好好骑车, 到了。”   周宇航“噢”了一声, 歪了车头拐进了巷子里, 穿过一片昏暗的居民区, 轰亮沿路的声控灯, 一路火光带闪电,在一条藏在小区里的美食街边上停了下来。   说是美食街,其实不完全。这个小区是旁边大学的附属小区,这条街就在挨着大学入口最近的那栋楼里。一到晚上,楼背面的车库就敞开来,里面成了各种各样的商铺,中间还掺着几个快递站。   这个点学校里封了寝,外头人少了一半,但是仍旧很热闹,卖烧烤的摊子前放了个低配音响,冒出来声音被机械化了的土味情歌。   周宇航将头盔摘下来挂在车头上,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伸手扒拉了两下,回头看官周的眼神幽怨又复杂:“老大,为什么你都没带头盔,头发都不乱。”   官周像看傻子,目光从左往右扫视了一眼他的体格子,搭上了他的肩膀,拍了拍,说话自带三分嘲讽:“肉没白长,风挡得挺严实。”   “……”瞧瞧我这嘴。   周宇航跟在官周后头,越过了几辆不知道卖什么的摊车,车上蒸煮东西飘出来的水雾扑在人脸上,将路上被风吹僵了的脸快速解冻。   他们熟门熟路地绕进了最深的一家店,门口摆了三张折叠桌,上面盖着塑料布,几个学生气的男孩子堵在门口坐,脚边放了一排空啤酒瓶。   周宇航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官周先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面前的玻璃推门被人从里拉开,蹦出个笑嘻嘻的小姑娘。   “周哥。”孟瑶说,“我说你们怎么还不来,刚要出去看看。”   “他开得太慢了。”官周瞥了一脸空白的周宇航一眼,干脆地甩锅,跟着孟瑶走进了唯一一个包间里。   里头还坐了两个人,一个小胳膊小腿,瘦得跟鸡仔一样,眼前挂着两个巨大的黑色塑料框,镜片比啤酒瓶的玻璃还厚。   另一个和小鸡仔是两个极端,一身腱子肉,全身上下没一块脂肪是多余的,胳膊看上去能一口气轮死一头牛。   周宇航最后一个进,目光在里面扫了一圈,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忍不住“啧”了一声。   没想到,这一群牛鬼蛇神,除了唯一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最学生气最乖乖巧巧的竟然是他们一中阎王爷。   这就是强者的不动声色么。   佩服。   孟瑶想起来什么,胳膊肘碰了一下他:“诶,喜之郎,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周宇航起了个话音,又梗在喉咙里,“忘了……”   他也不纠结,就近拖开椅子坐上去,挨着小鸡仔喊:“虎子,你不是晚上不出门吗?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眼前人明明瘦得像个搓衣板似的,比女孩子还细的胳膊看上去一折就断,却偏偏取个这么威风凛凛的名字,乍一听还不知道是哪条道上混的。   王谦虎弯腰从脚边的帆布袋里拿出个东西,砰的一声放在面前——《江北一中建校七十周年典藏本》,下面一行小字:   突破自我,砥砺前行,江北一中限量发行,冲刺清华北大,伏击复旦上交。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清了清嗓子:“我这次来是有一些学术上的问题想跟诸君探讨,尤其是官同学,我知道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但是你又操作错了,设置置顶怎么总是点到黑名单呢,这……”   周宇航忍受不了,直接伸手盖上了他的嘴,冲着对面的人招了招手:“绵绵,快把你面前那果盘给我推过来,让我堵住他的嘴。”   胡勉太阳穴狠狠地跳了两下,一脸黑线,动了动胳膊,像要抡人:“朋友,你特么再瞎叫,就是你跪下来求我,我也很难能放过你。”   孟瑶在旁边看得笑着扶上了椅子,就看见眼前一晃,桌面上伸了只筋骨匀长的手,曲着食指在果盘边缘一推,满满载载的果盘稳稳飞到了对面。   周宇航快速从盘子里捞了块西瓜,收回手塞进王谦虎嘴里,欠极了地对胡勉摇头晃脑:“还是我周哥对我好,知道我这是为了保护大家的精神不受污染。我这人,就是有奉献精神,伟大!”   胡勉看不下眼,微微侧过头去打探官周的脸色。   他周哥一向看不出什么情绪,来的路上手上沾了机车车沿的灰,正微垂着眼,抽了张纸巾一根一根手指头地擦过去。   抿着嘴角,心情很一般。   胡勉心里叹口气。   胡勉爸爸是隔壁大学的副教授,官周妈妈年纪轻,在文学院当讲师,和他爸是同事。   他和官周从小就认识,官周没搬家之前他们住得很近,房子是学校分配的,就在这个附属小区里,前后楼的关系。   他小时候嫉妒过这人,生得瓷娃娃似的,又爱笑,一出门能从街头被人轮流抱到结尾,没人不喜欢。不过后来玩在一起了,这想法就彻底没了,因为他发现这人的确招人喜欢,对人又真又玩得开。   住得近,关系亲,所以官周他妈生病,接着家里又发生一堆破事,胡勉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他那时候一屁股坐在医院前的台阶上,腿边是他爸让带来的一捧果篮,他问旁边几天没睡觉的人:“周哥,你打算后面怎么办?”   官周脸埋在膝盖上,胳膊抵着额,手从侧面松松地搭着头,食指上还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烫出来的一块红痕。过了好一会儿,声音从缝隙里闷闷地透出来:“不知道。”   因为疲累,嗓音低哑不清,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无力又绝望。   胡勉当时心里想,这是他兄弟,男人嘛,什么熬不过,有什么事他陪着一起,迟早得过去。   结果没等他陪,甚至是没过几个月,他兄弟就跟着亲爸搬家了。   发信息十天半个月才回,打电话也不接,再见面,就是现在这副五米之内不近生人的模样了。   好在还认人。   官周扔了纸,一抬眼就对上胡勉充满灵性的眼神,胳膊比牛腿粗的汉子,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母性地看着自己。   “……”官周说,“你是不是想找事?”   胡勉立刻坐正,主动地伸手拿过他面前的碗,站起来像一座山:“周哥,我帮你盛饭!”   周宇航从位子上弹起来,自觉将碗递过去:“好绵绵!我也来一碗!”   胡勉咬着后牙,凶狠地将端碗那只手弓起来,摆出个扔飞盘的动作,仿佛下一秒就要扣他头上。   周宇航抱头后退:“好好好,我自己来,自己来。”   孟瑶捧着杯子,看向官周:“周哥,今天要不要喝点酒?”   “不行!”王谦虎扔掉西瓜皮,代表一中政教处全体,宣扬江北学生准则,“我觉得这样是不好的,作为青少年,我们要有基本的自控能力……”   胡勉直接开嗓指挥:“喜之郎!堵住他的嘴!”   “得令!”   周宇航抱着王谦虎闹成一片,不大的包厢里顿时充满了笑语声,好像所有的阴霾都被一扇门挡在了外面,和少年单纯的世界没有一点关系。   胡勉将碗放回原处,坐下来看着官周的眼睛说:“周哥,喝点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官周平时不怎么喝酒,因为官衡早年做生意,动不动要赶酒局,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喝得烂醉回来。   虽然酒品不错,也不吐也不疯,就是趴在沙发上睡得像个死人,但是还是让他不喜欢那股熏人的酒味。   但是今天不一样。   官周“嗯”了一声。   孟瑶立刻蹦起来,出去点酒,小姑娘的马尾辫甩起来像活泼的小狗尾巴。   酒上来了,碰杯就要找个由头。   虽然说这顿饭的来因在坐的几人都心知肚明,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   周宇航眼珠子转了两圈,捏着易拉罐率先站起来,给了个从他嘴里说出来狗都不信的理由:“朋友们!让我们为马上来到的高三生活干杯!祝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起……呃,一起努力冲刺高考!”   孟瑶:“……”   胡勉:“……”   王谦虎鼓掌:“好!周同学!这个我同意!我愿意以水代酒跟你喝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谢以:在路上,来抓某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第25章 “以后别来了。”   放假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了, 这么久没见面,如今众人喝了一些酒,话就开始多了。   周宇航明明在学校里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老刘指东,就像个谄媚的小太监,绝不敢往西。谁知道可能看多了古惑仔, 心里一直有个大哥梦, 现在在校外喝着喝着就要找人装模作样地碰杯。   “虎子, 我跟你说, 不是大哥不带你混江湖,实在是你没得救。你看你——啊!你出来带本题?”周宇航勾着王谦虎的脖子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跟你妈叫你吃饭你点外卖一个意思!不懂事!太不懂事了!”   王谦虎推推搡搡地想把他胳膊弄下来, 脸都憋红了,也没挪开:“周同学,有话好好说,你把手先拿下来。很重, 真的很重。”   “兄弟,你知道吗?重的不是手, 重的是我们的情谊!这叫友谊值千斤!”周宇航酒量奇差, 属于喝两口就耍酒疯的那类人, “来,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别动!我问你, 哥和你那本江北一中啥啥破练习册一起掉水里, 你救谁?提醒你一下, 正确答案是救哥。”   “周、周同学, 你别这样……这样会让人误会的……不要动手动脚……”王谦虎像被挟持的良家妇女, 在他的臂弯里被困得严严实实,“我不会让《江北一中建校七十周年典藏本》掉水里的,至于你,周同学,你掉进死海里可能也会沉下去吧。”   “妈的,这样跟大哥说话,扁你……”   这两人又闹成一团,孟瑶乐得看笑话,捧着块米饼笑得半天一半都没吃完。   胡勉往旁边凑了凑,指着周宇航:“今天喝了几杯?这才半个小时不到吧,就这样了。”   孟瑶把嘴里那口饼咽下去,竖了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两杯,就两杯,恐怖如斯,只比上次多坚持了五分钟。”   周宇航闹腾完王谦虎,撑着桌面踉跄地站起来,寻找下一个好兄弟:“周哥!我大哥!我们干一杯!”   孟瑶摇摇头:“看出来了,是真喝懵了,竟然敢正面挑衅死亡。”   胡勉竖起拇指:“勇士!”   王谦虎从他胳膊底下逃出来,抱着他那本宝贝练习册,不忘初心,抢在周宇航前头:“官同学!你先来看看我这道题,这套题汇聚了出题人智慧的精华,实在是一道毕生难得、绝不容错过的好题啊!”   官周喝完最后一口汤,撂下勺子,无视这两个生龙活虎的傻帽,对胡勉说:“我去趟洗手间。”   胡勉喝了酒,脑子没转过弯,嘴一快,直接戳破:“林伯在后厨,烧烤架那里。”   说完,立刻反应过来,一巴掌捂住嘴巴,心虚地转动眼珠子盯着眼前人。   官周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开口,孟瑶就上手给了胡勉一下:“我周哥,去洗手间。洗手间!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胡勉:“对对,洗手间,就是洗手间,我也喜欢去洗手间。”   “……”   官周从包间里撤出去,店的大门没关,外头正好掠进来一阵凉风,将他本就不多的一点酒意吹了个干净。   包间里声音渐小,在他出去以后,先前的热闹便好像一杯热水,逐渐放凉。   他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里头自以为小极了的私语声,酒水带来的短暂的醺红从白净的脖颈上一寸一寸褪下去。   孟瑶说:“好像今天还行,还喝了汤呢。”   胡勉:“不能这样看,他本来就是南方长大的,平时就喜欢喝汤。”   周宇航醉得不轻,大着舌头,从为数不多的清醒里抽出了一点参与话题:“哥是不是不错!来的路上,到现在,没给我大哥一分钟多余的时间!有我,这样活力四射的人在身边,谁还能想别的!不是我说,我就是人群里的焦点,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不,不对。”王谦虎反驳,“我觉得官同学不是很好,很不好!”   王谦虎声音简直悲痛:“他这样热爱学习、从不浪费一分一秒时间的好同学,竟然还没有做出我的题!他都没有翻开!!这是多么大的痛苦才会让他放弃学习啊!”   “……”里头的人都沉默了。   官周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地板。仿佛背后有一道玻璃,将世界分割成两个空间,一个人声鼎沸,一个鸦默雀静。   “小周。”   视线里突然出现双脚,他抬起头,被头顶刺眼的白炽灯照得眯了眯眼睛,快速的聚焦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官周叫了一声:“林伯。”   林乔穿了个橡胶围裙,围裙上左一块右一块布满了油渍,他把手上的白麻布手套摘下来,跟着碳钳一起扔在角落里:“又被同学拉出来了?”   官周应声。   林乔笑着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看看,这么高了,小时候明明就这么小一点。”林乔微倾着身子,在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又直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些同学挺好的,人都不错,能处!”   官周看了一眼包厢的方向,没说话,但轻轻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这些人自以为装得很好很自然,其实是两方都在飙演技。   少年人的真心太赤诚,给出去的善意太过小心翼翼,而显得笨手笨脚。   尤其是王谦虎,平时不在学校就是闷在家里长蘑菇,哪怕天塌了都不能把他从书房赶出来,哪里会真为了道做不出来的题,大晚上横跨半个市过来。   偏偏就是这样笨拙,才最弥足可贵。   谁也不是真指望靠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顿饭,或是几句嬉皮笑脸的玩笑话就能让人高兴了。   无非是想告诉你,你难过的时候,有我在。   “是不是明年就高考了?”林乔感叹,“真快啊,你妈妈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都认不出来。”   官周敛神,看向他:“林伯,你要走了?”   林乔点头,从柜台又拿了两瓶罐装雪津:“过来!一年没见了,咱爷俩坐着聊。”   他个子不高,堪堪到官周下颚,却要伸手去揽人肩膀,以至于自己踮着脚吃力不已,还连带着揽着的人一起歪歪斜斜,像两个喝醉了酒互相搀扶的人。   先前门口一桌男孩子已经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啤酒瓶还没收,林乔就拉着人坐在门口,伸手扣上拉环,一掰,酒花滋滋地冒出来。夜风一吹,风里全是沿街的油烟气,挟带着微弱的酒香。   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痛快地“嘶”了一声,就着袖子擦嘴,又开了一罐递给官周。   “我大学就在这读的,毕业了留校,当了学生又当老师,退休了以后开了这家店。到现在,一辈子都快过去了,还没走出这个区。”   “年纪大了,实在做不动了。孩子朋友都在这一块,还有学校可以照顾我,一逢年过节,以前的学生动不动来看我,所以别人都叫我不要折腾,安心在这里养老。”   “但没劝住我。”他笑了笑,拎着易拉罐碰了碰官周手里的,自顾自饮了一口,“人嘛,落叶了就想归根,这里再好,也不是我的根。”   按道理来说,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官周也该劝两句,他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听着听着,没出口的话就梗在了喉咙里,几度动了动唇,都没说出什么,最后索性跟着喝了半罐子酒,就算是给了答案。   林乔头发已经没几根黑的了,稀疏得像一片戈壁,老年斑前几年只在手上,现在脖子上也有零零星星一点。   他看着官周,和看自己的孙子一样,目光慈爱,好像还是多年前在他臂弯里那么小小一团。   “你妈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成绩最好,走的路也跟我一样,毕业了就留校,我一手带着。看着她结婚,看着她有了你,本来打算等她年龄到了,把她提上来,我就拍拍屁股走人,也没想到……”   他停了停,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空了,空易拉罐被用力一掷,扔进角落的白色泔水桶里,长叹一声:“世事无常啊!”   远处的灯陆续灭了,街边的摊车一个接一个打烊,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队伍,从街口出去,夜晚归于寂静。   良久以后,林乔开口。   “以后别来了。”   “我走了,你也得走出来,都这么多年了。”林乔说,“以前那么爱笑,现在就没见你笑过,小孩子的,活得给自己上了把锁,辛不辛苦?”   “放你自己一马,也给别人个机会。你看看屋子里面那一群,多好啊,别总把别人关在外面。”   官周指尖紧扣着易拉罐端口凸起的浅沿,指腹压得苍白,抬起头,看了眼黑云缭绕的天,眼睛发干。   他年年都来这里,没漏过一年。   小时候一家人来,后来成了他和官衡,又后来只剩他一个。   直到前几年来这的时候,刚好碰着那天胡勉下来买洗发水,这人见了他以后,眼睛干眨了半天,差点没当场抱着他哭出来。   胡勉长得比实际年纪大十岁,勾着他脖子的时候像劫持人质,通红着眼睛说:“没把我当兄弟是吧?来这么多次,一次也不跟我说,你什么意思?!”   那一天晚上喝得最晚,喝到最后,胡勉走路像跳芭蕾,没头苍蝇一样踮着脚回去。   第二天一醒就给他打电话,仓皇得仿佛以为昨天是个梦,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放出一句主谓宾完整的屁。   听得官周不耐烦,没忍住怼了一句:“是不是没醒?没醒就接着睡。”他才愣了一下,然后在电话里笑了好长一阵,最后没头没尾地“操”了一声:“妈的,洗发水丢了。”   从那一年开始,后面的每一年,都像今年一样,他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 第26章 “接你回家啊。”   接连几瓶酒下肚让官周有些恍惚, 他看着林乔弯曲嶙峋的脊背,一时出神。直到不远处的小卖部拉下卷闸门,雷一样的哗啦响突兀地划破了这片夜的宁静, 才把他从一种放空的状态里拔了出来。   林乔没等到他的答案。   不惊讶,意料之中。   他拍着少年的肩胛,把人从外头揽回了店里, 伸手解开脖子上的围裙系绳:“我本来前几天就走了, 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怕你来了没看见我, 就多留了几天。现在见了你了,我也能安心回去了。”   他把围裙抛回柜台里,抽了张纸擦拭手上的脏污。这些年离开学校的日子, 蜷缩在这间小而简陋的店面里, 让他多了不少市井气。   林乔总笑呵呵地跟人说,这叫人气,脚踏在实地上,听的是街头邻居呦呵逗趣, 摸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比什么文气差。   但是多年从教, 还是会在他举手投足的刹那间, 体现出儒雅的感觉。   他临走前, 深深地看了官周一眼, 说:“下次见你妈妈, 帮我多带一枝花, 以后可能不能去看她了。”   官周蜷了蜷手指, 闷闷地说了声:“好。”   他付过钱, 又回到了店门口, 蹲着静默地仰头看了一会儿天。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没几颗,附近唯一的光源是远处接触不良的路灯,铜质的灯罩里灯泡忽明忽灭。   周围的摊位全走了,新的店主从后厨走出来,在柜台前操着浓厚的口音咿咿呀呀地算账。   他吹了会儿风,将酒精带来的困倦压了下去,又回了包间。   周宇航已经醉得不像个人样了,瘫在椅子上像软趴趴的八爪鱼,看着他就喊:“老大!快,跟我一起唱——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官周拍掉他伸出来拦路的手,拧着眉看向胡勉:“喝多少了?没拦他?”   胡勉自己脖子都喝粗了,通红一片,含糊不清道:“四瓶,就四瓶!这孙子抢起酒来跟水牛似的,我真特么抓不住他!”   他又指了指趴在桌上的一坨不明生物:“看到没,杀红了眼,连虎子都没放过,简直可怕。”   全场只有孟瑶一个人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红,清醒地看着这一切,撇着嘴说:“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看看你自己的脸,猴子屁股。你去一下关公庙,说不定能给你留个牌位。”   “……”胡勉说,“还是不是朋友,过分了啊。”   他撑着坐正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问:“见着林伯了吗?”   官周把包间门打开,散屋里的酒气,坐回去:“见到了。”   胡勉眯着双模糊不清的眼,把人从头发丝来来回回打量到下巴颌,确认了几趟没有异常,才浑身轻松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见到了就行!”他又开了两瓶酒,一瓶递给官周,另一瓶自己先喝了一口,“来,周哥,我今天还没跟你喝呢!今年喝完了,就算过去了,等回去了就不能想了啊——”   他这句“回去了”不知道是触动了周宇航哪根神经,周宇航呛了一下,突然从瘫痪状态诈尸,没头没脑地问:“哥,你半夜回去?还回山里?”   什么半夜回去。   官周没反应过来这酒鬼是怎么从难忘今宵,跳到他今晚回哪里的。   他刚和胡勉碰了碰瓶壁,手里的酒就快要送到唇边,突然手背上一凉,猝不及防地从身后伸出只手,就覆在他手上拦下了那瓶酒。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当然回去。不回去去哪?”   官周人懵了。   手里的易拉罐被陡然拦下,里头的酒水惯性地往前倾,这人的手挡了大半,还是难免有几滴迸出来的溅在他脸上。   他木然地看着这只手两指拎着罐口,另外几根修长的指头轻松地拨开他的手,把那瓶酒放回桌上。   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怔住了,包厢空气刹那间凝滞了一般。   孟瑶第一个反应过来:“我靠……这是谁……”   胡勉也惊了:“哪里来的人……不是,兄弟,你谁啊?认错人了吗?你哪桌的,是不是喝醉了?”   官周骤然回神,像个木偶一般,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向身后人。   谢以平时面上就苍白无色,眼下在劣质的白炽灯光下,整个人像雪地里走出来的,惨白得连唇色都窥不见一分红。   他微垂着眉眼,俯瞰着官周,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情绪,也好像是笑意漾漾的。但眼下他眉尖微紧着,头发有些散乱,透着一股疲惫带来的倦色。   “你……”官周动了动嘴唇,话在嗓子里,不知道从哪开口。   他想问你怎么醒了?想问你怎么来的?还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他以前跟官衡一起来过几年,但后来官衡太忙了,动不动在外地出差,他就没有再等过官衡一起,也没有跟他说过自己依旧会来。现在他爸没那么忙了,官周也没有再叫上他过,好像没来的那一年,已经把本就没有确立的约定给断开了。   官衡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还会来,又怎么能告诉谢以他在这地方,还是这么晚。   谢以手越过他,拿过他脑后的纸盒,抽了几张纸擦手。   官周盯着他那只手,就连手上也没有一分血色,隐约有些颤。   “出来怎么不跟我说?”他说。   官周这下确定了,这人状态是真的不正常,声音有些哑,语调虚浮,甚至有些喘。   他脑袋里浮出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在谢以的注视下,还是再度开口:“你都找了一遍?”   谢以好似不以为然,轻轻点了点头,大概是怕官周怪他管得太宽,越过边界,又解释了一句:“你爸跟我说了两个范围,我顺着找过来的。”   两个范围。   官衡那种人划的范围,不如说是划了两个市辖区得了。   官周说不出来心里什么滋味,有点复杂,像心里缓缓漫上海潮,一点一点地盖过去,压得胸口有些发闷。   在今天这个日子,见到谁都可以,但是眼下见到谢以,还是以这种方式见的,他甚至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孟瑶从他们的对话里听懂了,“靠”了一声,没控制好声音喊道:“这是……狱警……?”   胡勉:“哈???”   谢以挑了挑眉,看向官周:“狱警?”   官周:“……”   谢以那眼神就差写着“原来你在外是这么说我的?”   官周直接忽略:“你来干嘛?”   他语气有些生硬,谢以估摸着,大概算不上生气,于是笑了笑,说:“接你回家啊。”   “……”   这话。   不仅梗死了官周,还梗死了在场为数不多的其他几个清醒的人。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回去?”谢以扫了眼桌上两个抱在一起的瘫痪分子,像某个破落的疗养院里,跑出来俩被宣告无可救药的病人,倔强而坚强地相互鼓励相互搀扶,“指望他们?”   周宇航不负众望,感觉到了四面八方好兄弟传来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再次诈尸,抱住身边人鬼哭狼嚎:“周哥……呜呜呜……你放心,有兄弟在,江北一中就在我们的手里!我会陪伴你永远待在江北统治区的呜呜呜……”   王谦虎脖子在他的臂弯里,几分钟时间脸憋得通红,眼镜掉得挂在嘴上。   胡勉冲过去扒他的手:“放手、放手,妈的,喝醉了酒怎么这么大力气!再不放手虎子要被你勒死了!!”   官周:“……”   谢以又看向远处坐立难安紧张兮兮的孟瑶。   孟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很怕这群酒鬼没轻没重的,万一闹出事来了。但她现在更紧张的是,眼前这对舅舅和小外甥。   这位舅舅可能没什么自知之明,非要在这个日子出来找打。她现在只希望她周哥今天宅心仁厚,愿意给上门找死的傻子一个机会,别直接动手。   谢以笑:“还是你指望被小姑娘送回去?”   孟瑶:“……”完了。   官周闭了闭眼。   烦躁,错乱,和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像一团乱线,在他头脑里横冲直撞。   他最后睁开眼,对着眼前人一副虚弱憔悴还没事人一样的模样,只从齿缝里扔出来一句:“走不走。”   孟瑶:“?”   胡勉拉着周宇航的手也僵住了:“???”   王谦虎:“咳……咳咳……”   谢以犹豫了一下,目光转向这一圈横七竖八的朋友。   胡勉很懂事,当下从他哥的话里判断出不一样的感觉,立刻表明道:“不用!不用送!他们今天都跟我回家,我家拐个弯就到,非常安全!”   他说完,还不忘带上孟瑶:“她也不用!她刚打过电话,她爸已经在路上了,马上来接她,不需要送!”   谢以作罢,还想说什么,小少爷在旁边已经拧着眉头,等得不耐烦了:“你好没好。”   “好了。”谢以跟上去,“付钱了吗?”   他拿出手机,自觉要去柜台。   明明还有几个月就成年了,他这样一动,给人一种还是学龄前儿童,出门还要带着家长的错觉。   官周忍了忍,开口道:“付了。”   “行。”谢以回到他身边,“真的不用管你那群小朋友么?看着挺……”   他找了找措辞,最后给了两个字:“活泼。”   那是活泼吗?那是癫狂。   “不用。”   官周没什么耐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走,浑浑噩噩地跟着谢以拐到巷子外的马路上。   这个点太晚了,街边只停了一辆白色的车,离路灯有些远,看不清标,但看配置估计不便宜。   官周扫了一圈没找到人:“李叔呢?”   “没叫他,我自己来的。”谢以说。   官周顿了顿,蓦然停住了脚步,抬眼看他。   谢以正在和官衡打电话,告诉他找到了人,官衡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听上去像刚结束工作,歉意里带着疲惫:“辛苦你了小以,这孩子太任性了,这么晚还麻烦你出来找,我这真不好意思。等我这边结束了就过去,我一定好好说说他,这次做得也太过了。”   “言重了,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正在内疚呢,挺乖的,不用再多说。”谢以说起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余光里看到某个小朋友停下来,扶着车门看他,以为他有事,“就是怕你担心跟您说一声,不打扰您了,您早点休息。”   他很利索地结束了通话,把手机扔进长裤口袋里,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来找我。   官周想问。   但谢以这会儿先开口了,他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收回眼神,把车门打开,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没什么。”   他车门刚拉开一条缝,身边人突然伸了手,把门不轻不重地给推回去,车门完美地嵌进车架里,发出饱满的一声“噗”。 ?   官周偏头看回去。   谢以一手拦在他身前,压着车门,散漫地垂眸注视他,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只是声音有些沉。   “我觉得你该给点解释,敷衍一下也行,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一天~过两天入v会日万~谢谢各位宝贝支持~    第27章 “最重要是,我会担心。”   这语调挺随意, 似笑非笑,跟他平常说话的风格很像,判断不出到底有没有生气。   官周抬起眼看他:“你要什么解释?”   谢以像开玩笑:“解释一下为什么某个应该乖乖喝牛奶的小孩, 会一声不吭地背着人来深夜买醉。”   他顿了顿,自己先给了个方向:“情场失意还是学场失意?早恋分手了,或者学习有压力?——学口语, 我一直开放式教育, 应该不能给你什么压力吧。”   官周懒得理他, 语气冷淡:“让开。”   谢以挑眉, 欣然收回了手,由着他把车门拉开坐进了后座,却又倚在打开的车门上, 一手扶着弧形的门沿, 不让人关。   “又干嘛?”官周蹙起眉尖,略微有些浮躁。   车门大敞,车内昏黄的柔光映在少年的脸上,镶了一层带着绒边的光影。   他肤色很白, 以至于明明没喝多少酒,却很容易染上酒精带来的血气, 从眼尾往下, 脸颊, 脖颈, 就连锁骨一周都有这样淡淡的红色。   谢以看了两秒, 交代了一声“等一会儿”, 转身往街边走。   可能是今天的酒度数有点高, 又或者是一个晚上发生接二连三的事, 让他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盯了把手几分钟, 还是没有像想象中一样,把门狠狠扣上。   官周放空了一会儿,然后听着刚刚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手里多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再加一个冰凉的金属容器。   “?”官周看过去。   “解酒药。”谢以解释道。   一盒是解酒药,这个他认字,另外一个……   谢以看着他怀疑自己一般,把拿着金属罐子的那只手往眼前抬了抬,笑了一声,补充道:“别看了,这是奶糖。”   “……”官周梗了一下,以一种“你有病”的眼神凝视他,“你,给我这个?”   “是啊。”谢以把车门关上,“吃药多苦啊。”他兀自上了驾驶座,解开袖口的两颗扣子,摸上了方向盘。   汽车缓缓启动,慢慢地驶出了这一块满是烟火气的街区。江北大学校门口的红旗出现在视线里,旌帜飞扬,又渐渐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点。   手里冰凉的触感渐渐消失,手心的温度将其暖化,只边边角角还留有一丝冷意,顺着汽车的颠簸偶尔碰到少年的指侧。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这只手不仅会钢琴,会吉他,还能拉小提琴。此刻握着乳白色的铁皮罐子,却好像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一样,指头绷紧,关节转折处僵硬。   官周本来是要把这罐子扔还给他,让他睁开狗眼睛看看,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跟他白日做梦才想出来的乖小孩形象相同。   但他现在却没招一样,拿着这罐子都不知道往哪放。   熬鹰似的觑了几分钟,汽车驶进了另一个大道,他更烦了。泄气地把罐子往衣服口袋里粗暴一塞,头靠上了车窗。   谢以开车很稳,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一路不紧不慢,几乎都是保持在同一个速度。像风平浪静的湖面上的一艘小船,偶尔会顺着风荡漾,让他头抵着玻璃也没有被怎么磕着。   刚刚路过了一个中心商城,从商城起路上人越来越少,店面陈设也越来越简单。不少的店面都已经落了锁,连做夜宵的都开始收摊了,白天车水马龙的路上,到了深夜车都没几辆。   官周望着沿街大大小小的商铺,一个名字也没记住,脑子里无端地产生了一个听上去挺没事找事的想法。   原来谢以喝药会苦。   “中央扶手箱打开里面有水,醒酒药吃两粒,过一会儿再吃糖。”谢以握着方向盘转了个弯,走过了路上最后一个热闹的商业街,“难受么?需不需要把车窗打开,透口气?”   后面的人没理他。他也习惯了似的,不追问。   先前找不到人,精神绷得很紧,感觉不到累。这一会儿放松了,那些身体上的不适和一晚上奔波带来的懒倦,都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谢以胸腔起伏了两下,想咳嗽,又硬生生压了下去,牵连着手抖了一下,车头一歪,又迅速拨正。最后只动了动肩背,找了一个相对舒服一点的位置,缓了口气:“为什么今天突然半夜出去?”   小少爷虽然脾气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尽人意,但也不是做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是碰着了什么事,还是那群小朋友太久没见了?——我个人真的提倡开放教育,没在开玩笑,你要是待不住了,出省玩两天也行。”谢以声音很温吞,“但我觉得你得让我知道一下。”   “我得对你负责,对你爸爸的托付负责。还有你年纪小,外面的世界这么可怕,是不是得小心你这样根正苗红的青少年不被荼毒。”他说着说着,又似笑非笑,不像讲道理训人,像平常聊聊天开开玩笑,不会给人一点压力。   谢以踩下刹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过。那股喘不过气的闷感终于从胸口散了一点,眉目舒展几分,说的话更轻了。   “最重要是,我会担心。”   明明只有红灯只有短短一分钟,数字却好像一帧一帧跳动,冗长又繁复,仿佛心跳的频率,根据人的想法变化长短。   后座久久未出声,车内静默得只听得见微弱的呼吸声,谢以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头顶的后视镜。官周侧着头靠在车窗上,阖上了眼睛,脸颊那抹醺红仍旧未散。   白说这么多。   谢以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嘴角,正要收回眼,却突然目光落在一点,动作一顿。   十字路口四面都支了路灯,靠边那条路一眼望去是一座高耸的写字楼,哪怕现在这个点,不同楼层的窗户里仍旧投出来白茫茫的光。与楼中央挂着的某个明星的霓虹应援灯牌五颜六色的光混杂在一起,照得整个路口灯火通明。   包括少年的眼睫上,映了反光,极短暂地一闪而过。   谢以怔了一下,怀疑是自己看错了,蓦然转眸又看向相同的位置,依旧是一片微弱潮湿的水光。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红灯转绿,后面车辆叭叭地打喇叭催促。   谢以脑子里像充了层水雾,一时模糊不清,将车驶出一段路,又后知后觉地摸过了手机,给官衡发了条信息。   #NAME? #NAME?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连他说话惯带着的谦称和礼貌都顾及不上。   官衡回得很快,接连两条。   —他妈妈的忌日。   —小周是不是闹你了?不好意思小以,我给忘了这一茬,他要是发脾气你别跟他计较,让他自己待一会儿。或者你把他放回他自己家也行……   后面谢以没看完。   他头一次看人信息看到一半就摁灭了手机,将手机扔在副驾驶。车远离了灯火惶惶的闹市,过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似的,又拿回来,回了一条。   —没有,喝醉睡着了,您放心。   谢以沉默地望着车前逐渐变幻的景象,无端地想起了第一次见这小孩的时候。   他那时候刚从国外回来,谁也没说,别人都以为谢韵的婚礼他肯定到不了场。   谢韵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宽慰他:“没事小以,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也不是不想来。我本来也不打算办婚礼的,妈非要办。你在外边照顾好自己,听医生的话,等我过段日子忙完了出国看你。”   谢以没直说,拐弯抹角地套出了地址,下了飞机就过去了。   他刚做完手术八个月,实际上医生是说要静养十二个月,违背医嘱的后果,就是哪怕到了办婚礼的酒店也不敢直接进去,怕状态不好让人看了担心。   他什么行李也没带,拎了件西装外套在酒店二楼的走廊上慢步走了几圈,等着方才赶路时苍白下去的脸色一丝丝回温。   结果这一逛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角落里面对墙站了个小孩,看上去年纪不大,还没发育完全,个子不高,挺瘦。穿得挺随意,浅蓝色的牛仔裤,大拼色的宽松外套,脖子后头露出一小截黑色内衬,一看就不是来这种正式的地方参加什么仪式的。   谢以本来没怎么上心,正要转身的时候,却瞥见这小孩肩膀好似微微颤了颤。   这个年纪。不是参加仪式的。大拼色叛逆小孩。   三个关键词一联系,谢以第一反应是厉害。   很厉害。   竟然叛逆到要在酒店随地尿尿。   是匹放荡不羁的野马。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小孩头顶斜对角,仿佛在空气中左右两边打了个双引号的高清摄像头,不仅会转动捕捉,还冒着红光。   简直是行走的犯罪场面记录报告。   没办法。   他很善良。   目前还做不到看着误入歧途的小孩,因为一时的叛逆,换来终生的内向。   为了让这孩子以后能抬起头来做人,谢以决定伸出援手,提醒一下,至少让他知道一下酒店厕所往哪个方向走。   不过没等他做出这种感人肺腑的善举,那小孩先动了,转身从墙角离开,冷着一张尚有稚气的脸,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谢以看见了一双通红的眼睛,眼尾的颜色像抹了朱砂。   原来是在哭。   他愣了一下,随即可能是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太荒谬,自嘲地弯了弯嘴角,进了礼堂,找了个偏一点的位置坐了下来。   同座的人在说闲话。   “看到了吗?前面出去的那位。”   “什么?”   “就是刚刚甩袖子走人的那个小孩。”   “看到了,那谁家小孩,怎么他要走好几个人出来拦他。”   “当然要拦他了,那是新郎官的儿子,他这个时候走,不就是打后妈的脸。”   “啊……他就是官衡那儿子,叫什么……官、官周是吧?”   谢以放了高脚杯,杯底碰撞在玻璃桌面上发出声清脆的响,说话的人停了口下意识地看过来,就见着个极出挑的男人,似笑非笑:“朋友,在别人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那几个人悻悻地噤了声。   谢以抽了张纸巾,安静地擦着本就一尘不染的手指,又看了眼出口的方向。   人早就走了。   没想到几年以后,他从国外辗转回国,找了座少人的山,决定清静养病时,接到了谢韵的电话:“小以,姐姐想请你帮个忙……”   他没那么闲。   自己拖着一副零零散散的身子,本就是为了清静才找了座荒无人烟的山,是想不开找罪受,才会答应去帮忙教养什么叛逆期小孩。   但他话到嘴边,又想起许多年前那双通红的眼睛,话音一转,出口就变成了:“好,您放心,我会尽力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想,等官小少爷知道了某人第一次见他竟然是这种想法,谢先生的未来会有多幸福/周哥式冷笑    第28章 如果一个人,一开始见你就对你很好,是为什么?   一路的嘈杂声在进入平芜的绿色屏障后, 像消退的海潮,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夜晚的暗色中。   汽车放慢,停在了山脚下。   谢以提着副驾驶放着的外套下车, 把后座车门拉开,微微俯身,倾了半边身子探进车里。   官周闭着眼的时候很有欺骗性, 乍一看很乖, 线条柔和, 垂着的眼尾温顺极了。   谢以伸出两指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少年的脸颊, 很凉,不烫,对方在他的触碰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到了小孩。”谢以收回手, 喊他。   官周缓缓睁开眼睛, 瞳仁澄澈明亮,那盒醒酒药安然无恙地握在手里,塑料纸也没撕,但他脸上的红意已经褪了大半, 只耳轮还剩下一些浅浅的粉。   谢以立在车旁看他:“能走吗?要不要背。”   官周像睡得落枕,歪了歪脑袋, 一手搭着脖颈, 一手撑着车座下车。听到这句话, 蓦然停住了动作, 一脚还留在车沿里, 一言难尽地扫视谢以, 一字未说, 但目光极具侮辱性。   “不信?”谢以看笑了, “试试?”   官周冷讽:“可以试试, 背两步路可能得换我抬你。”   谢以不置可否,抬手关上了车门,把那件浅白色的毛衣外套递进了身旁人的怀里:“披着,晚上冷。”   八月尾的天气凉快了不少,虽然残有未散的暑气,但夜里睡觉有时候已经可以不用开空调了。只需要把阳台上那扇玻璃门打开,就会有凉风呼呼吹进来,带着山里特有的新鲜草木气。   特别是官周身上本就穿了件外套,根本不会冷,而谢以依旧是白天里那件单薄的衬衫和西装裤,真正该冷的指不定是谁呢。   衣服这种挨着身体的私人物品,好像带着一种特别的亲昵感,平时没注意到的细节都会放大。   这外套在他怀里,扑面而来的是茶室里闻到过的那股白茶味,继而更清晰的是一阵淡淡的药苦味。   和谢以一起挤在房间里那张双人桌的时候,离得近了,他就会闻到一样的白茶味。明明很淡,但太清冽纯粹了,反而忽视不掉。   但他没闻到过这药味,像无意中闯进了某种陌生领域,又好像俄罗斯套娃,拆了一层,又近一步。   官周第一反应就是让这衣服哪来的回哪去,他连官衡的衣服都不会穿,哪里会穿他的,作势就要把外套提起来扔回去。   谢以早有预料似的,摁住了他的手,劝哄道:“山风冷,穿一会儿,到了院子就脱。”   官周觑着他,他又笑了笑,说:“你就当我请了个临时衣架子行么,这么漂亮双眼睛,怎么总威胁人呢。”   谢以自觉接了外套,拎着肩线覆在了官周肩上,一板一眼践行了请个衣架子。不等小少爷反应过来,扶着他的肩颈,往前推:“走吧,再赖天就亮了。”   官周挣扎了几秒,却在被推着走了几步后,又无声地静默下来。   第一次来的时候踩过的那条青石路,现在是他和谢以一前一后地走着。   没有人再开口,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风过松林掠起的沙沙声,与沿途踩碾而过的枝叶破碎声。   路过的树梢上挂着驱虫灯,几步又一盏,作为这条路上的唯一光源,向同一个方向延展。萤火似的微弱澄光萦绕在白色毛衣的边缘,映亮了毛衣的羊毛绒边,衬得整个人都柔和了。   官周听着跟在背后的脚步声,很缓,又轻,不紧不慢的,又偏偏忽略不掉。   谢以这个晚上有些怪。   太沉默了。   先前在车上说了一番话,他没回,他竟然就也不说了。平时恶劣得只要待在一起,就少不了要逗得他翻脸,这会儿都快走到头了,也没有开口。   他突然想到,这人是不是在生气。   官周抿了抿唇,生硬地偏过头,看向那扇红木门的方向。   越来越近,从一个渺小的点,逐渐清晰。   谢以垂着眼,注视着眼前晃动的白鞋后跟,突然听到眼前人的身体里,硬邦邦地传来一句话。   “不会了。”   特别硬。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陈姨压咸菜的那块石头。   不仅硬,还咸。   谢以没反应过来:“什么不会了?”   官周面无表情,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不会直接走。”   谢以反应过来了,这是在回应他那句“出来怎么不跟我说”,失笑道:“好。”   就一个“好”?   官周又闭上了嘴,毛衣外套的袖口顺着动势总撞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他挪了几下,躲不开,最后破罐子破摔直接拽住了袖口。   羊绒的毛衣很软和,不扎人,嵌在手里闹得人掌心很痒。他的手指没进柔软的布料里,攥得很紧,以至于关节处微微泛白。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为什么醒。”   如果说刚刚那句是石头,这一句就是铁。谢以头一次听人说话感受到“铁骨铮铮”这四个字。   他没忍住,趁着人背对着他,弯了弯嘴角,又对官小少爷主动的提问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   官周:“?”   谢以添了几个字:“不知道为什么醒。”   官周动了动眉尖:“什么叫不知道为什么醒。”   “本来睡得还行,就是醒了。”   他顿了顿,跟自己解释一样,笑说:“可能是怕睁眼了,人走了就找不到了。”   官周梗了一下,继而听见他开玩笑似的又开口。   “当然要提心吊胆一点,这么好的小朋友,拐到别人家了可不行。”   官周彻底说不出来话了。   该怼他,至少要骂一句“你能不能说点正常人的话”,但是他这会儿脑袋有点迟钝,有点空。   毕竟喝了酒。酒精害人。   他们又沉默下来了,没有人再开口,青石路一阶一阶走过,一阶一阶变少。   红木院门放大,之前镶栓处掀起的毛毛躁躁的木丝,因为杜叔某一天的突然兴起,被打磨得平平整整,光滑得可以反光。   官周一脚迈进去,又停住,好在背后人走得慢,不然会直接撞在一起。   从外往里吹了阵风,正好擦着他两侧而过,将出口的话吹得多了份不该拥有的平静。   “谢以。”   他说:“为什么来找我。”   谢以愣了一下,片刻后,依旧是那副不怎么严肃,带几分笑意的语气:“怕你丢,回不来躲在外面哭。”   他说这话时,是做好了被小少爷讽刺的准备的,却不想等了一会儿,等到的却是一句:“丢了又怎样。”   谢以想了想,觉得丢了还是很不行,笑了笑:“丢不得,适合拿根绳子栓起来,去哪还能顺着绳子找你。”   对方没有再吱声,提步进去了,头也不回。仿佛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就是单纯地顺嘴一说,没有任何营养,说了就忘。   那件毛衣外套被扔在沙发上,漠然的背影直接上了楼,关上了门。谢以手伸向外套,打算收起来,指头却在半空中突然顿住了。   他蓦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官周叫他什么??   官周瘫在床上,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空白的天花板,跟他此刻的思绪一样。   明明心里很乱,很奇怪,各种莫名其妙、有过没有过的感觉都有。但是传递给大脑的,就是一片空白。   他盯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拿出犯癫痫的手机。   手机已经嗡嗡振了一路,胡勉把周宇航王谦虎带回了家,孟瑶被她爸接回去了。   我为周哥举大旗:我到家了,你们到了吗?   一中扛把子他爹:刚到,喜之郎吐了我一身,现在醒了。还是虎子好,虎子喝醉就睡觉。   一中扛把子:不要诋毁我的名声!!不是我说,就你那种扛人的方法,手肘盯着肚子敲,谁他妈能不吐!![雷]   一中扛把子他爹:你少唧唧歪歪,你特么自己上称看看,如果不是我太善良,我应该把你就地卖给隔壁卖烤五花肉的。   我为周哥举大旗:……   我为周哥举大旗:你们不是在一起吗?为什么还要发信息。   一中扛把子:因为他爸恐怖如斯,半个小时来视奸一次,盯你有没有在玩手机。你说一句话他都能听见,我现在亮度拉到最低,眼睛都要瞎了。   ……   孟瑶估计是对这种砥砺前行百折不挠的精神感到敬佩,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回了她真正担心的事。   我为周哥举大旗:你们说,周哥不会和他舅舅在路上打起来吧?   一中扛把子:我周哥,放浪不羁的哥,谁使唤他他能把人原地撅死,今天竟然这么轻易地跟黑莲花舅舅走了。我认为,只有一种解释。   我为周哥举大旗:讲。   一中扛把子:我周哥行的端做的正,讲究江湖规矩,从不以多欺少,他决定把战场转成一对一单独决斗!这样才能彰显真正的英雄本色,让狱警看看——虽然哥到处都是兄弟,但对你,一根手指轻轻松松的事。[抽烟][抽烟]   我为周哥举大旗:虽然你说的话一向有病。   我为周哥举大旗:但我不得不说,你这次说的很有道理。   孟瑶现在,不担心她哥的战斗了,只担心另一件事。   我为周哥举大旗:你们今天看清楚了狱警吗?他看起来,真的,很脆。   我为周哥举大旗:周哥今天还喝了酒,他这几下下去,会不会给人武力超度了……   胡勉正要回,突然瞄到了房间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手疾眼快拍上周宇航天灵盖,把他摁回被子里,差点没直接给人送走。   等那条缝悄悄合上,他才又看向屏幕上那条信息,不免心中愤愤。   全世界都有可能酒后放飞,但他哥必不可能。   有的人喝醉酒,是像周宇航一样,哪吒闹海;有的人就是像王谦虎一样,瘫成了一条任人摆布的蛆;而有的人,那他妈根本不是人,不仅喝不醉,还会装醉。   他第一次和官周喝酒是好几年前市里办了个什么破运动会,每个年级挑了几个人送去江北大学,借用大学精细的体育设施来比赛。   他被选上是因为四肢发达,放眼整个年级都没人能与他一争高下。   但他哥不一样。   官周被选上的理由让他差点当场自闭。   年级主任拍着官周的肩膀,眼角松弛的皮肤笑得皱成几道交叠的线:“这次比赛要上省卫视,赛后会有记者采访。你形象好,看看哪个项目合适,你报一个,等采访的时候代表我们学校讲讲话。”   官周那时候家里还没出事,非常欣然体恤地答应了。   他虽然是靠脸,但从小辗转各个补习班。什么跆拳道、散打、泰拳也不是白练的,参加个运动会简直轻轻松松。   胡勉觉得自己受到了最彻底的羞辱,骑脸开大,将他男人的尊严摁在地上摩擦。   于是有人为了哄他,在比赛结束之后请吃饭来认罪。   还是林乔那家大排档,两个个子都没长开的未成年人,背着双方就在隔壁学校任教的父母,和林乔窜通好了,点了半箱啤酒。   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迫不及待想长大,想快点、再快点,更像大人一点。   胡勉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一开始还怀着坏心,想彰显自己更成熟,一杯两杯地下肚,连带着官周也不好拒绝。   “周哥,心碎,是真的心碎。我不帅吗?”他说,“我这张脸,这样风味的身材,我每天洗澡都得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照镜子。为什么政教处的老头看不到我的魅力?”   “你帅得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官周推了推眼前的酒,“适合细品。”   胡勉觉得对。   做人太低调,有时候也是他的过错。   胡勉在喝了三瓶之后情绪异常高昂,因为他发现,这才三瓶,对方就已经上脸了,从两颊红到了脖子,就连指关节都隐隐透着一种血气上涌的粉。   他周哥,虽然整个人都很优秀,但有些时候,还是差他一点。   就比如做人没他内敛,又比如酒量也没他那么海量。   胡勉觉得自己太过分了,都是好兄弟,让一让,怎么了?!   他为了表达自己的诚心,哐哐又给自己灌了两瓶:“周哥,兄弟懂你,你不用愧疚了,都是我的错!”   官周不知道这傻逼到底突然懂什么了,反正他是不懂,但不妨碍他套话:“嗯,你的错,但是我不能随便原谅你,这样对你的成长不太好。绵绵,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胡勉一拍桌子,脖子喝粗了:“我,错在太过优秀,还不给哥你发挥的空间。太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又说:“周哥,你喝醉了!你看看你的脸红的。作为男人,酒量不好可以承认,不丢人,少喝点!”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他看着他哥突然弯起的眉眼,浅棕色的瞳仁里映着头顶灯泡的弱光,明明很好看,但就是显得有那么点……不怀好意。   像在算计人。   “对,我有点醉。”官周眼睛阖了一半,半睁着的眸子显得惺忪朦胧,配着醺红的脸,简直就是醉成了一滩水,   “绵绵,真男人。”他咬着舌头,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喝这么多也不醉,很强。”   胡勉感动。   他做人就是这样,太实在,说话太真,有时候让他也很不好意思。   他当即包揽剩下所有的酒,一个人喝到最后,睡了几分钟,又起来嗨,嗨完了以后又睡,综合两类人的醉酒习惯。   迷迷蒙蒙中,他看见官周拿出了手机,顶着那张醉意朦胧的脸,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跟着他,眼睛睁开了,瞳仁干净又清晰。   第二天,他看到了聊天记录里,一段处刑视频。   底下配字:真男人,很强。   ……   胡勉一想到自己的心酸过往,就忍不住恶寒,哆嗦了一下,发了条信息过去。   一中扛把子他爹:你放心,有的人不是人,越喝越清醒。别说冲动,你就是拿本奥数题给他,他都能清清楚楚地给你写十种解题方法。   ……   真的很清醒,清醒到有点睡不着。   官周想了想,点开了胡勉的小窗。 。:我问你。   胡勉秒回。   一中扛把子他爹:到家了?   一中扛把子他爹:怎么样?狱警什么意思?是不是留了后招?你现在是解决了吗?动手了吗?   官周无视他十万个为什么,敲了几个字,然后又抿了抿唇,删了,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床头。   过了几分钟,又拿回来,把刚刚删掉的内容又输回来,也不发,只盯着输入栏看。   胡勉等半天没等到,一傻,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中扛把子他爹:人呢?你不会真把人打死了吧???   手机猛的一震,官周看着那条新发来的信息,手一抖,不小心点到了发送。 。:如果一个人,一开始见你就对你很好,是为什么?   官周心里骂了句脏,无端地涌上一阵心虚,立刻长按刚发出的绿框,想点撤回,结果太急,按到了删除。   “……操。”官周彻底烦了。   胡勉同样也莫名其妙,对着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束手无策。   他默默地把手机,送到被窝里另一端,周宇航的眼皮子底下,气音说:“这什么意思?”   周宇航要落泪了:“说我呢,我就知道,虽然他从不多说,但他心里有我。”   胡勉狠狠踹了他一脚,动静大到门口那条缝又被拉开了。他立刻噤声,装作翻了个身,等门关上了才反驳:“放你妈的屁,这明明说的是我。”   周宇航:“你他妈认不认字,你懂这个‘一开始’是什么意思吗?来,我教你,这个语境,说明肯定认识得不久。绵绵,作为黄花菜就不要挣扎了好吗,能不能承认自己的地位。”   胡勉又想踹他,被他矫健地支起腿躲开了:“我看你才是弱智,这个‘一开始’指的是时间——时间你懂吗,说明认识很久了,我们有感情基础的!你这种后面来的,能不能老实一点,承认自己不行很难吗?”   “你特么才不行,赌不赌,这必然说的是我。”   “滚去睡你的觉吧,一瓶倒的人不配和我说话。”   “你怕了,绵绵,你怕了。你问周哥,你问他说的是谁,你不问的话就是说的我。”   “操,你真不要脸。问,我现在就问,我让你看清楚自己的地位。”   胡勉手指飞速翻动,带着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   一中扛把子他爹:周哥,你说的是谁!   过了一会儿,官周回了。 。:有仇的陌生人。   周宇航:“……”   胡勉:“……”   周宇航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很谦让:“绵绵,是你,我输了。”   胡勉同样谦让:“不不不,不敢当,还是你比较般配。”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周宇航想到了什么,又转过来,试探地问:“不会说的是狱警舅舅吧?”   胡勉一顿,也觉得有道理。   周宇航立刻支楞起来,从胡勉手里抢过了手机,语重心长义愤填膺地回。   一中扛把子他爹:哥!清醒一点!!假的!!都是假的!!!   一中扛把子他爹:这是怀柔政策,他一定是为了麻痹你,软化你!再趁你不备给你致命一击!!你要时刻警惕,打起精神,不能让他这种阴险歹毒的手段得逞!!!   ……   官周看了一眼,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翌日。   官周是被院子里聒噪的闹喊声吵醒的,其实声音不大,但他昨晚既没开空调,也没关门,显得格外清楚。   杜叔特意压着声音:“你再找找,是不是自己忘了放哪了,地方就这么点大,能丢哪?”   李叔焦急:“不会,我每次都放玄关柜上,不会乱放。老杜,你真的确定,昨晚没有进贼?真不是贼摸进来了?”   杜叔受到质疑,张口就骂:“你丢了我都不可能让贼进来!你当我吃素的?!再说了,贼进来别的不偷,就偷你一把钥匙?”   官周拧着眉心,支起腿撑坐起来。   他昨天熬到了凌晨四点,没玩手机没干别的,纯干熬,比鹰都称职。本来以为睡不着了,得熬到天亮,没想到好不容易睡了,才几个小时就被闹醒了。   他起来冲了个澡,把熬夜带来的头疼彻底清空了,才趿拉着鞋往楼下走。   杜叔见他来了,停了一下:“小周,吵醒你了?”   “睡醒了。”官周摇了摇头,短发被擦得半干,湿漉漉的,还顺着发尾往下滴水,“怎么了?”   杜叔听他问,立刻告状,想找个人评评理:“你说说,他自己东西乱放,一天到晚不是找这个就是找那个,现在还好意思来怪别人。”   李叔不服气:“你什么意思,别的东西乱放还行,这我吃饭的东西,我怎么会乱放!”   官周听半天也没听出个关键,拿着白毛巾擦着发尾的水,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什么东西?”   李叔:“车钥匙。”   “……”   李叔:“我车钥匙一直放玄关柜上,从来没有换过地方,不可能是我乱放了。”   杜叔:“那也不可能是贼,我刚刚下山看了,车还在山底呢。哪有贼会只偷钥匙不偷车。”   李叔气势被压着,小声嘟囔:“那不是贼是什么。”   “……”官周收回手,看上去像牙疼,表情很复杂,“是贼。”   杜叔:“???”   李叔:“!!!”   他往屋子里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又补了一句:“贼还没起。”   “……”   杜叔一时间眼睛瞪得铜铃大,结结巴巴:“你、你、你说什么?”   李叔同样不可思议:“你说的是……小以?”   官周“嗯”了一声。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交流了一下对方的眼神,表情刹那间变得精彩纷呈,复又不约而同地回头盯向官周:“小以开的车??”   官周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好气道:“不然能是我开的?”   他倒是想碰车,能碰么。   杜叔听言就立即上前一步,冲他伸出了手,官周蹙着眉躲开:“干什么?”   李叔替他解答,声音有点颤抖:“看看你还健全吗。”   “……?”官周不懂,“什么意思?”   杜叔来来回回,从左往右,又围着他转了整整两圈,才靠着梁柱,放下重担,有气无力地说:“就是看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想到……你命挺好。”   “……”   李叔:“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也不叫我?是不是疯了敢让小以开车,关键是他开车,你还真敢坐。”   官周直接略过了前两个问题,往后一靠,看戏似的:“他开车怎么了。”   李叔想了半天,然后给了两个字的评价:“挑战。”   “?”   杜叔又说:“机遇。”   “……”官周想走人,“打哑谜?”   李叔:“就是他的车,不仅挑战开车的人,还挑战坐车的人。没点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坐不了,会出事。”   杜叔又补了几句:“总而言之,就是,风驰电掣,风风火火,风驱电扫。”   李叔:“四个成语?可以啊。”   杜叔:“还好还好,小以那书上学的。”   官周动作顿了一下,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某人开车的样子。   不说车技多么登峰造极、秋名山车神,但单说一个稳,简直是稳得像坐娃娃车,躺摇篮似的。头靠在车玻璃上几乎没磕过,就是开到山路了也没怎么颠簸,不知道是哪里能体现到所谓“风驰电掣”、“风风火火”、“风驱电扫”。   “说我坏话?”谢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刚醒,调子拖得懒倦。   李叔一看到他,立刻转移了目标:“你拿钥匙了小以?你什么时候出去的,真敢啊,还带着小周一起,不怕危险的?”   “昨天晚上带他出去透口气,市里不是新开了个什么夜市么,看了就回来了。”谢以慢步走来,“这不没出事么。”   他走到官周身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逗人似的开口:“不讲道义啊,卖我?”   “……”官周憋了两个字,“不算。”   谢以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进了李叔怀里:“行了,收好吧,晚点去一趟市里,陈姨昨天还跟我说冰箱空了。”   李叔悻悻地收回了钥匙,只有杜叔目光幽幽地还待在原地看着谢以。   谢以一回头,便撞见了这贼一样的眼神。   “你这是……?”谢以顿了顿,“看上了什么东西?要不我直接给你,你正常一点?”   杜叔:“……”   他控诉:“你昨晚又出去,还带小周。”   官周一向乐于看到谢以有麻烦,今天还犹豫了一会儿,不过片刻之后,仍旧非常欣然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谢以看得清楚。   小没良心的,话少得可怜,肚子里的坏水却一点也不少。   他很不自觉地跟了过去,在少年一脸“我们不熟”的表情下,两手扶上他的肩,把人掰到了自己身前,直面杜叔谴责的目光。   “想告状?”谢以笑吟吟,问得非常和气,但是拉着身前的人像挟持了一个人质,“我不忍心看着活泼开朗的小孩,被迫蹲在山里坐牢,怕给人关出问题来了,带出去散散心开导一下,也算教育的一环吧。这难道是错么?”   “……”活泼开朗。   杜叔动了动嘴唇,被他这番不要脸皮的话,堵得开不了口。几度挣扎,还想挽救,结果谢以又补了一刀:“再说了,你都出省了,我们家小孩只是出个山都不让,是不是双标了?”   杜叔彻底安静,并且羞愤地扭头就走,一副今天开始要和他断绝关系,再不要讲一句话的架势。   谢以看着那背影想笑,然后他听见被他挟持的人质朋友开口了,凉飕飕的:“你好没好。”   人质朋友很乖地被他禁锢着,面无表情,像下一秒能地位转换把他就地捆了。   官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还任由这人把自己当个道具胡作非为。他现在脑子里莫名其妙的都是那句“我们家小孩”,很烦,让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躁气。   “好了。”谢以放开了人,“睡得好么?昨天喝醉酒,今天起来头疼不疼?”   官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了句:“有点。”   谢以偏了偏头:“跟我去茶室,给你泡杯蜂蜜水喝。”   官周没吱声,却在谢以转身的时候,一声不响地跟在了后面。   表情冷淡,一手握着毛巾,另一手揣在兜里,隔了有段距离,乍一看不像是一路的,但一前一后走的路径又是同一条。   谢以从茶桌抽层里翻出来一个玻璃罐子,里头澄黄的蜂蜜凝结了白色的晶质,一看就是质量特别好的野蜂蜜。   他倒了壶水,放在加热板上摁开了开关,一抬头,发现小少爷依旧是坐着那张前两次坐着的单人沙发上,不过不再是看看天看看地,竟然在看他。   “怎么了?”谢以反省了一下,没找出有什么不对,“有话要说?”   官周没什么话想说,但被他一问,就快速地找了个借口:“要是我爸昨天睡了怎么办。”   他心里清楚没有这个可能。   因为官衡像是在网线上买了套房,办了永久居留证。   官周手机常年振动,这样的强度正好是手机放身上白天能注意,晚上扔床脚睡觉吵不醒。   而官衡却是一年到头时时刻刻响铃,还要把铃声拉到最大,生怕错过一条信息,哪怕是广告推送。   反正谢以不知道。   谢以真被他问住了,显然没考虑到这个结果,他靠在办公桌上,沉思片刻后,给了个答案:“不知道。”   官周抬眼看他。   “不知道要从哪找,怎么找,但知道的是,一定会找。”他说,“不过就是有方向和没方向的区别,可能会用个蠢办法,顺着沿路找过去。昨天去的地方都走一遍,没去过的地方也走一遍。一路问过去。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找到。”   他想了想这个画面,觉得有点凄惨,又不免好笑,戏谑道:“像寻找走失儿童。如果你下次再丢,我就去弄个广告布,把你的照片印在上面,配字放我的电话号码,然后挂在车后面,绕城一周。”   “……”   官周很难想象这个画面,更不能接受他的脸丢在这种地方,光是听着就磨了磨后牙。   水咕噜咕噜地烧开了,雾气从壶嘴冒出来,随着加热板长长的一声“滴”后,又停止了。   谢以舀了勺蜂蜜连着勺子一起放进杯子里,倒进了热水,慢条斯理地捏着勺柄搅匀了,缓缓走到官周面前,没急着给他,端在手上放凉。   “如果不喜欢这样的方式,那就稍微乖一点。”他温声说,停了停,又弯着眉眼补了一句,“虽然已经很乖了,特别是今天。”   “……”官周没吱声,冲他伸了手,示意他给杯子。   谢以递给他,像照顾四五岁、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小朋友一样,提醒道:“烫,等一会儿再喝。”   官周接过杯子,低着头,安静地用勺柄搅着浅黄色的水。蜂蜜已经化开了,蒸腾的水雾扑在面上,自带几分香甜气。   谢以看了他一会儿,以为他没事了,又坐回了办公桌后,像平常一样抽了张毛边纸,拿起毛笔,在笔洗里散开凝毛,开始写字。   蜂蜜水渐渐放凉,官周少少地抿了一口,清甜顿时侵入唇齿间,淡淡的,甜度正好,不腻,却让他鬼使神差地又想到了一股清浅的白茶味。   他喝了半杯,在一片静谧之中开口:“你可以直接联系我。”   谢以正好落到最后一笔,提笔,收尾,抬起头看他,怀疑他喝蜂蜜水喝醉了,连记忆都混淆不清,含笑又无奈地陈述道:“小孩,如果不是我记错了,那么好像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官周说:“可以有一下。”   谢以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官周重复,“可以有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宝贝们~新的一年平安喜乐,万事顺遂,代表小周和舅舅一起祝大家龙年大吉,龙腾虎跃~   因为怕盗文,防盗比例设的最低的30%,因为很多朋友前面几章看过啦~等后续发多了大致会调至80%。全文大概35万字左右,谢谢宝贝们的支持~    第29章 “联系方式,要不要。”   官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一口气喝完了剩下半杯蜂蜜水,站起来,走过去, 在第一次来茶室时官衡把他推到的位置上停下,垂着眼看着谢以。   语气很寡淡,表情也不怎么热络, 配合着说出的话显得很变扭。   “联系方式, 要不要。”   空调的风叶呼呼作响, 凉气渗进少年平仄的话音里, 偏偏屋外阳光正好,柔光洒在眼前人的眉眼上,很亮。   明明语调依旧冷漠, 乍一听还有点凶, 像来找事的,在他嘴里却成了一种微妙的软化。   谢以讶异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弯了弯嘴角:“要。”   他干脆地拿出手机, 调出了拨号页,推至官周面前。   官周动作很快, 在屏幕上划了几下, 输了一串数字, 最后点下拨通, 随之而来的是口袋里嗡嗡的振动。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顺势一转, 尾端落进掌心里, 手悬在红色拒接按钮上, 刚要按下去蓦然停顿了一下。停了停, 又不留痕迹移到了绿键上,接通了,又立刻挂掉。   像某种莫名的仪式感,两个人面对面地存下对方号码,设置备注。   官周输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就输了一个“病”字。他指腹摩挲着手机背面,无来由地涌上一阵心虚,默默地删掉,改成了端端正正的“谢以”两个字。   输完,他躲在手机后,默不作声地抬起眼,瞄了一眼谢以。   他有点好奇谢以给他改的什么备注,虽然知道一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名字,说不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孩”“小朋友”,甚至是之前瞎喊过让人牙疼的“小猫”。   但是万一呢。   谢以恰好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以为他是嫌慢,告知道:“好了。”   “哪里好了?”官周蹙了蹙眉。   谢以:“号码存好了。”   “没好。”官周说。   “微信。”他每个字都蹦得很生硬,“不要么。”   配合着表情,颇有一种我今天就是想给你,你要是拒绝你就完蛋了的威吓。   谢以对他的突然式主动很受用,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给就能给的,笑笑说:“我没有微信。”   官周翻出二维码的手一停,显然没想过这个答案,还有点不敢相信:“你不用微信??”   “那你用什么?”官周问。   谢以拿起手机,面对他晃了晃,上面还是通话界面,不过顶上一行的最新记录变了。   两个字的备注在官周眼前一晃而过。   官周要脸,不好意思盯着看,只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粗略地扫了一下。   有一个冰字。   冰?冰什么??   官周思考了一下,冰的遣词造句也都是些什么冰块、冰山、冰雹,没一个像是夸人的词。   谢以把手机倒叩在桌面上,回答他的问题:“电话,或者短信。”   “……”什么老年风格。   官周盯了他几秒,面面相觑,然后在谢以的注视下,纡尊降贵地抬步,绕到办公桌后面,停在他面前,伸出手:“给我。”   谢以挑眉。   “手机。”官周说。   谢以笑了,真把手机解锁递给他,忍了忍,没忍住:“你在外面也是这么横么?”   他又说:“怎么要个手机跟打劫似的,别人没意见么?”   官周也没真打算随便动他手机,为了让他方便看清自己的动作,还特意就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谢以坐在椅子上也不需要动,这个角度,垂一垂眼就能看到他在做什么。   他听言抬头看向谢以,面色有点凉:“你有意见?”   看上去要翻脸。   谢以曲起食指抵着唇角,偏过头闷闷地咳了两声,胸腔起伏,像是笑得:“不敢有,你继续——”   官周低下头,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没跟别人要过。”   如果让胡勉或者周宇航来听这句话,一定会当即感动到落泪,这语气里自带着朕皇恩浩荡没想到你还不感恩的架势。   谢以没听清,看着他在自己手机上翻了两下,找到了应用商店,熟练地下了个绿色软件。   “你这是……?”谢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猜测。   官周给了个肯定答案:“帮你注册。”   这下是真的意料之外了,谢以抱着胳膊,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睛打量他。   官周等着下载进度,感受到这束炽热的目光:“你干嘛?”   谢以想了想,蓦然倾下身子,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真醒酒了?昨天醉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还没消?”   官周睨着眼前突然靠近的人,猝不及防地咬了咬舌尖,冷声憋了一句:“比你都清醒。”   如果不是酒精侵入了大脑,那还能是什么原因,能让人像壳子里换个内胆?   不等谢以想明白,官周又说:“报号码。”   屏幕停在验证码界面,谢以报一个数,官周输一个数。   等待验证码的时候,官周望着界面倒数的数字,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去年寒假周宇航去了乡下的姥姥家过年,偏僻,没网,连个同龄的人也没有,过得比他在山里还惨。   人憋久了,就容易变态。那阵子周宇航不分昼夜,每个月要用一百块钱花在电话费上,给他打完给胡勉打,给胡勉打完给孟瑶打,连王谦虎都能拉着聊两句。   开学以后蹲在官周脚边上哭,官周本来以为他哭的是喜获自由,听了几分钟发现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周哥,真的,人老了真的太难过了,我是真的伤心了。”周宇航捂着脸,声音压得很低,还知道介意别人异样的目光,“我姥姥,才70岁,风华正茂、夕阳恋第二春刚刚开春的年纪,就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征兆了!”   “我说苞米没煮熟,她说包你没有头,我说厕所堵死了,她说校长毒死了——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我回来那天,她说以后想见我怎么办,我说我给你注册个微信吧,你给我打视频。”   周宇航猛虎呜咽,关键词强调得很用力:“周哥,你懂那种老年人力、不、从、心的痛吗?”   官周忍住没踹他:“……我怎么懂。”   周宇航:“她一口屎一口尿把我带大,我一把手一把抓教她用微信,周哥你知道有多感人吗?我第一次给人注册账号,感到这么郑重,连名字都用尽了我毕生的才华!”   孟瑶刚好抱着捧卷子从外面走进来,顺口问:“什么名字?”   周宇航:“深水黑玫瑰。”   “……”   他说完,眨着眼看向官周:“是不是炫酷?!是不是低调朴实不失内涵里,还带一点那么小小的华丽与深沉,既有青春的活力,又有岁月的沉淀?!”   官周深深看了他一眼:“长到这么大,是你的本事。”   ……   谢以看着信息框弹出来,在页面上待了四五秒钟,快自动退下去了,也没见身边人动一下指头。   他视线上移,看到少年脖颈间青涩的喉结很快地滑动了一下,又落在官周微微偏过头,隐约看见的唇角。   弧度很小,但对平时总是抿直甚至下垂的模样来说,非常明显。   谢以怔了一下,随即眼里逐渐漫上兴味,没打断,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直到官周回神对上他的眼。   谢以:“荣幸。”   “?”官周莫名其妙。   谢以:“再笑一个?”   “……”官周抿直了嘴角,“谁笑了。”   “那你当是我吧。”谢以挑眉。   说完又接了一句:“所以笑什么?”   “……”   官周回忆了一下那些内容,看着眼前这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代入到他的脑海里,成为了一种高位截瘫的形象,又滑了一下喉结,给了四个字:“力不从心。”   谢以:“?”   他看着少年浅浅鼓起的卧蚕,虽然只起伏了薄薄一层,却像一弯清丽的月牙,不自觉地跟着舒展开眉眼:“什么意思?”   他问出口的时候没打算得到回复,因为这位按字收费的小朋友不喜欢翻来覆去的解释,回他四个字已经算话多了,再问会烦。   结果官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就不像是好事,嘲讽人似的,回了一句:“像给我外公注册微信。”   “……”以往都是谢以把人逗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轮到他无话可说。   官周乐于看到他说不出话的模样,收回眼神,将验证码填进去,按部就班地注册。   填用户名的时候,他按照自己的习惯,下意识就在键盘左列一行标点符号里随便选了个顺眼的。一个醒目的“,”出现在空白框里时,他又反应过来这是在给别人注册。   谢以的性格,应该不会这么随便应付。   他指尖换了个方向,抬手就要删除。   “怎么了?”谢以问。   官周指尖悬在删除键上,还没点下去:“你要什么名字。”   谢以瞥了一眼屏幕:“这就挺好的,就这个吧。”   官周没意见,反正是他的微信,爱怎么样怎么样,注册成功以后顺手加上了自己的微信,这才把手机扔回给他。   可能是刚接触新东西,有种新鲜感,明明人就在身边,谢以拿到手机以后却还是当场发了条信息,给列表里唯一的联系人。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就是玩笑似的一句“高兴了么小朋友?”   但官周却望着屏幕,无端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支撑的无名指藏在手机背后,默默抠进了掌心,压下一块软肉,传来丝疼。   屏幕上端冷漠的灰白色方框里,那个“,”并不显眼,但好像对应着“。”,就莫名地产生了联系。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榜单,明天先不更~后天晚上会补一篇长的~    第30章 “我会想你。”   距离开学还剩一周不到, 由于某个小朋友深夜买醉的不法行径,引起了抓捕大队的注意。其中以、也只以官衡同志为首,深感惶恐地加速解决完了手头上的事, 连夜起飞提前来平芜抓人。   官周是半夜十一点半收到他爸发来的逮捕函的。   官衡老同志很难得地没在他出走那两天夺命连环call,而是出奇的冷静,无声无息死了两天以后突然给他来了条深夜问候。   —臭小子, 等着。   ……   五个字。   对于官衡来说少得可怜, 稀奇到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每一个字都是风和浪。   官周瞥了一眼, 回都没回就切出去了。   装个屁深沉。   吓唬谁呢。   他停留在了主页面,新添加的那位换了个头像,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列表里, 一个小时前发了最新一条消息——“喝口牛奶, 给点面子”。   头像是下午拍的,陈姨坐在屋檐底下用小盅炖梨汤,他歪歪斜斜地盘坐在秋千上玩手机。谢以正好下来煮药,估计是看着系统初始头像太丑, 拿了手机拍了一张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死的破树放上去。   现在放大一看,才发现他也入镜了, 看不清具体模样, 但在枝桠的重重叠叠之中, 却能清楚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像特别文青的一类艺术照, 还挺有感觉。   官周顺手点了保存, 趿拉着鞋蹭到书桌前坐下, 虎口抵着玻璃杯, 两指圈绕, 一边摩挲着杯壁,一边点开被他设了免打扰的对话框。   周宇航从昨晚开始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信息给他宣扬男人的守则。   —周哥,你是要有大作为的男人,一定不能因为敌人的小柔情就丧失警惕。男人成功的路上,总会碰到这么几个绊脚石,警惕!   —我们男人,最该抵抗的就是攻心计!这个人,太狠了,手段高明,角度精准,耐力惊人,深不可测!周哥,你现在一定觉得他很难缠,不知道该怎么办,拿他没有办法对吧?!   —正常,妖艳贱货太多了,你要守住自己的底线,严防死守,不可以给他留一点缝隙!我相信,以周哥你的毅力,这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你会做到的,对吗?!   官周抬起玻璃杯抿了少少一口牛奶,近乎只湿了唇面,水位线丝毫未降。他把玻璃杯推回去,在长达一天一夜的无视后,回了一个字。 。:对。   周宇航除去心腹大患,在得到他哥肯定的回答以后,心满意足地捧着手机睡了个好觉。   然而他哥却对着那个心腹大患的聊天框盯了很久,根本睡不着。   谢以知不知道他明天走?   按照礼貌来说,是不是应该知会一声,跟他说一声自己要走了。毕竟住这一个月,他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我明天……]   [我爸说……]   [在?……]   官周几度在输入框打了几个字,又不声不响地一个个删掉,继而又换几个字,又删,循环反复,到最后指尖悬在键盘上无处下手。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几年少说话带来的不便。   按前几年来说,不说他话有多少,虽然不至于和周宇航和官衡一样话唠,但措辞发封散伙通知还是绰绰有余的,哪里至于像现在这样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字。   他想想又觉得不对,真按以前的行事风格,他这时候会直接去敲门,而不是在这里磨磨唧唧,对着亮了又暗的屏幕照镜子。   这个念头一出,官周还真的鬼使神差地往门的方向瞥了一眼,突出的内踝骨微微动了一下。   ……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看了一眼刚抿过的牛奶,又利落地收回眼,摁灭了手机揣进兜里。   只是下楼拿可乐。他不喝牛奶。   冰箱里新上了货,前几天一层冷藏室里的可乐空得能见到冰箱壁,今天已经重新堆满了。   平芜里其实就他一个人喝,上了年纪的那波享受不来这种小惬意,谢以倒是懂,可惜喝不了,只能趁人不注意偷那么一两瓶尝尝味道。   官周喝可乐的速度挺快,下午两瓶晚上一瓶,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还要摸一瓶。   以前在家的时候谢韵看了直皱眉,旁敲侧击地和官衡说碳酸饮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官衡就会又来找他开养生讲座。   不过没用。读书上班和考试哪个听起来不比喝可乐伤身体,真要养生,退学最好,揪着可乐做什么文章。   但是烦真烦,纵使官周不理不睬,还是被迫控制成了一天一瓶。   好在谢以没这么多毛病,甚至还有点纵容,每次可乐见底了,他就会叫人填上。   官周食指拨了一瓶出来,就地撬开拉环,靠在橱柜上,架着易拉罐抿了一口。   铝皮面上薄薄的一层白霜洇湿手指,沸腾的气泡有力地撞击口腔。他心不在焉地滑动着屏幕,瞳仁却不由自主透过额前碎发瞟向某一个方向,一瓶饮料不到十分钟就喝完了。   官周沉默地看了几秒手里空空如也的铝罐,扔进了垃圾桶里,又扶着把手考虑要不要拿第二瓶。   夏天。   就是很容易口渴。   两秒之后,这只罪恶的手还是伸向了瑟瑟发抖的冰箱门,又撬开了瓶可乐,刚抿了一口,就听见背后传来声音。   “不打算睡觉了?”谢以从后走来,“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衣冠整齐,说话拖着调子,没怎么犯懒,手从侧面伸出来,擦着他的指侧捞走了那瓶可乐:“睡前喝这么多不难受么?”   官周抿了抿唇,喉结攒动,片刻后,语气冷淡:“你怎么没睡。”   “该我问问你,这么晚不睡,准备做贼么?”谢以笑笑说,“想偷什么?你和我好好说说,说不定我全都拿给你。”   “……”官周手指往掌心里嵌了嵌,抬眸看他,谢以指间圈着可乐罐身,冷雾化成的冰水聚在他瓷白的手指上,一派的凉。   他咽了咽口水,话梗在喉咙里,一双眼睛盯着他不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有话跟我说?”谢以往后靠了靠,散漫地抵着冰箱门,温着目光垂眸看他。   “……”有人要面子,死不承认,“怎么看的?眼睛不要捐掉。”   “是吗?”谢以笑了一声,“那我回去了?”   他作势就要走,又假模假样地迈开一步就停住,钓鱼似的等着人上钩。   官周磨了磨后牙,一字一字地憋出一句:“我明天走。”   “去哪?不错,这次学会向上报备了。”谢以以为他是想出去玩,笑吟吟地夸了两句,“什么时候去?我送你……”   “回家。”官周打断,“我爸接我回去。”   谢以愣了一下。   官周又说:“他明天来,上午到。”   谢以顿了一会儿,指尖上挂着的凝露汇聚成一滴,很轻地砸在地板上:“好。”   他抬了抬手,可乐沿端送到唇边,漫不经意地喝了一口,语气依旧闲散:“知道啦,为了和我说这个?”   官周盯着他嘴边的罐口,一梗,眼睫颤了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见他开玩笑似的开口:“回去会想我么?”   官周以一副看傻子的目光睨着他,就差指着他问是不是痴人说梦,什么话都敢问。   “行——”谢以得到了非常准确的答案,兀自弯了弯唇。   “不想我也没关系。”   谢以伸手搭着他的后颈,薄薄的手掌传来孱弱的凉意,冷得官周在仲夏的末尾打了个冷惊。   “我会想你。”   他推着官周往前走,一路送他到房门口,握着门把手,哄人似的:“赶紧回去睡觉吧,小孩,明天见。”   他将人送进屋子里,手里还提着那瓶未喝完的可乐。   官小少爷难得乖顺得像个木偶人,任他一路揽着,只是在进门那一刹,隔着门板尚未合上的细细一条缝,看着眼前人黑漆漆的眼睛,问了一句无中生有的话:“院子里的是什么树?”   谢以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温声解答:“梅树,朱砂红梅。”   他以为官周感兴趣,又多补了几句:“冬天的时候会开花,一树朱砂,很好看。”   官周说:“它旁边还有空位置。”   谢以点头:“有,本来打算栽棵更大的海棠,坑都挖好了,结果没选中,就看中了这棵梅树。春天栽的,那时候还没这么大,枝干还很细,就剩几个苞在上面,看着挺惨。”   “……”谁家种树是看树惨不惨啊。   “怎么了?嫌空?”谢以笑了笑,“来了一个月不说,这时候才说?”   “可以栽棵青松。”   官周手搭上里头的门把手,眼底没什么情绪,像山涧冷清的泉水,语调很淡,看不出是突然兴起还是随口一说。也没给谢以思考或回复的机会,说完就阖上了门。   谢以看着眼前关紧的房门,无声地笑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可乐又喝了大半。直到走到一楼开自己房间门的那一瞬间,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今天没有听到落锁声。   —   官衡第二天来得很早,早到山里的鸟可能才刚醒,天还是蒙蒙亮,就带着谢韵单刀直入杀进了平芜。   气势汹汹,乍一看还真有那么回事。   和杜叔陈姨打了声招呼后,向着刚醒不久、倚在门框上的谢以颔了颔首,径直去了二楼。   ……   然后老老实实地站在房门口敲门,哪怕房门根本没锁:“小周,开门,爸爸来了——你醒没醒,昨天不是说了今天来吗?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来开门,让爸爸进去。”   “……”   官周把脸冲着被子里埋了埋,恨不得床上是土,能将自己填了。在几度挣扎都没办法摆脱屋外人叽叽喳喳的叫喊之后,终于烦不胜烦地撑着床支起半边身子,眼都没睁地往地上捞起只鞋砸过去。   官老同志很上道,立刻试着开了开门,发现竟然没锁,侧身窜了进去,直接开始批。斗:“臭小子,知道你爸来还这个点醒,快起来,赶紧把东西收好跟我回去了。让你来养养性子,怎么还是这个臭脾气,闹得小以舅舅半夜去找你——你不知道小以舅舅什么情况啊?做事肆无忌惮的,能不能让人省心点。”   官周抿直了嘴角,短发睡得有些乱糟糟的,手抓了一下脸,又顺着插进发间,满脸躁郁地薅了一把。   “你说说你,走之前你答应了我什么?这才多少天,一个月都没到,你就闹得人家大半夜的出去找人。”官衡越说越来气,虽然刻意地压着脾气,降着语调,也不免透露出来恨铁不成钢与羞愧,“你想没想过,你要给人家吓着了,或者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你打算怎么办?我又怎么面对你谢阿姨?”   他一提谢韵,官周就立刻冷了几分,掀起眼皮冷睨着他。   “爸爸把你送来是为了什么,我怎么看你不仅一点没有改过,还……”官衡还想再训。   “有的。”谢以本被谢韵拦在一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靠在敞开的门上,“有改过。”   谢以似笑非笑:“道歉了,会关心人,还挺热情,帮了不少忙。”   官衡:“……?”   官周脸色稍微缓和。   “起来了小朋友,东西还没收呢。”谢以话音含笑,“当然,你要是不想走,打算长居,我也非常欢迎。”   官衡心里喊了声糟糕,按他对他儿子的了解,官周不骂两句冲的就算是嘴下留情。   官衡张口便要将话茬接过,匆匆带过去,结果不等出声,话音卡在了嗓子眼里,像块硬石头。   他养了十七年有余的亲儿子,在他紧张的目光下,脸拉得冷飕飕,掀开了被子,真的利落地翻身下了床。   官衡进来的时候忘了把“通行证”带进来,谢以很自然地俯身捡起来,送了过去,继而少年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趿拉着去卫生间洗漱。   ……   官衡觉得不一定是官周没醒,可能是自己没醒。   他转头看了一眼时间。   早上六点三十六分。   对,没错,该是这个点。他五点钟出发的,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了。   “去茶室坐坐?”谢以客气地问。   官衡木然地扭动脖子,机械性地看向他,说出的话和人一样僵硬:“好”。   他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把官周扔进这山里交给谢以,谢韵的重点是后者,而官衡的重点其实不在谢以,重点在于山。   他只是想让他儿子好好坐坐牢,牢底坐穿了就冷静了,知道怕了,以后动手动脚就会慎重。   最开始就没这个指望,认为谢以能把官周带好。   因为据他所知,全天下姓谢的在这位大少爷眼里都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地讨厌。   但他此刻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错觉。   好像这孩子,真的温顺了。   可是好像不是对他。 第31章 “好的意思是,我会去看。”   屋外的天色很暗, 天气阴沉,像要下雨,玻璃门被呼啸的风拍得呼呼作响。   这样闷的天, 很容易让人胸口压抑、喘不过气,尤其是对于一些心肺不适的人来说。   谢以端坐着,修长的指头捻上青瓷杯盏, 湛了杯刚泡好的茶递给坐在对面的官衡。   官衡懵懂地接过茶, 还有些恍惚。他微微侧了头, 用余光瞥了一眼远处小沙发上瘫坐着的人。   腰胯卡在边缘, 后背近乎贴着坐垫,没一点正形。按官衡的话来说,就是“躺和坐哪一个都可以, 但是不要又躺又坐吧”。   官周额前的碎发还有些乱, 挡在眼前,目光从空隙中漏出来,看着手机上杀红了眼的小人。   顺风局,顺到不能再顺。   周宇航在评论区里狂欢, 感谢他哥重新回家的技术,为自己赛季末的结算提前感到一片灿烂。   官衡觑了一会儿, 复又收回眼, 怀疑自己的确是多想了。   好像一切还是一样, 又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不是耽误您事了?”谢以很客气。   他对官衡一向客气。   但这种客气, 对于有伦理关系的亲人来说, 却显得太过疏离。他没叫过官衡姐夫, 但又对他一向彬彬有礼、周到体面, 看不出来他是接受了这个二婚姐夫还是没接受。   官衡哂笑一声, 杯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本来也没多少事,只是多拉扯个几天,都装模作样的,显得这生意有多重要。就是想给自己加个价码。”   他说到这,又瞥了一眼官周,以一种既无奈又责怪的语气开口:“再高的价码,也没孩子重要啊,我怕我再不回来,他能给你这山掀了。”   谢以笑了一声,顺着官衡的目光看去,恰好对上官周望过来的目光,没忍住,逗了一句:“想掀么?掀掀看?”   官周:“……”   官周微微眯了眯眼,视线聚焦,看清了这人发白的唇色,雾蒙蒙的白,比往日更甚。   他默了默,又正过脸来看屏幕,指尖依旧顺畅无阻地滑动,过了一会儿,突然切出了游戏,给周宇航发了条信息。 。:不打了。   对方直接发来了一个大自然段的问号。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这个人就是比较幽默。   一中扛把子:这都快结束了,你突然不打,难道是想给我们这些废柴一点机会?是野区的草不够绿吗?是河道的小土鳖不够可爱吗?还是对面老窝看上去不够舒适,激发不了你男人的征服欲? 。:…… 。:你这个头像。 。:我不喜欢。   周宇航缓缓打出一串更密集的问号。   官周没理他,摁灭了手机,从沙发上起身。   官衡还在跟谢以说一些有的没的,聒噪,听得人耳朵要起茧。   官周走过去,打断道:“你带了空箱子来么?”   “空箱子?”官衡向谢以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暂停了没说完的话题,看向他,“要空箱子做什么?”   “东西太多。”官周说,“装不下。”   官衡第一反应是想起来他刚才在卧室里穿的那身睡衣,黑色几何睡衣,以前没见他穿过,眨了眨眼,想到了什么:“小以舅舅给你买了东西?”   官周没吭气,垂着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过去看看,不行拿袋子装着放后备箱。”官衡难得从他孤僻的儿子身上感觉到被需要,立刻站起来,扯了扯坐皱了的衣角,不忘和谢以知会一声,“我去帮这孩子收一下,待会儿再找你喝茶,失陪一会儿。”   “您自便。”谢以笑笑。   官周看着他爸出去,就想跟着走,却听见谢以在背后叫他:“等一下。”   他疑惑看过去。   谢以问:“英语竞赛在什么时候?”   官周不知道他问这做什么,但还是回答道:“九月三号,开学第三天。”   谢以应声:“好。”   “?”官周莫名其妙,“好什么好。”   谢以弯了弯嘴角,背后是模糊不清的山景,光线很暗,将边缘都变得柔和。   “好的意思是,我会去看。”   官周半天才憋出一句声音不大的“随便你”,继而毫不犹豫地出去关上了门,给里头的人留了片没人打扰的静土。   他本是想去院子里,坐秋千上再待会儿,走到门口突然看见谢韵坐在树底下。   女人一身优雅的丝绸长裙,哪怕在这样不见天光的天色下衣料仍旧折射出昂贵的粼纹,浅青色的裙摆被提在小腿往下,露出光洁雪白的脚踝。   此刻却坐在矮凳上,乌黑的长发敛在耳后,手里握着一把突兀简陋的蒲扇,小心翼翼地冲着药炉炉膛里扇着风。   这活儿本来是陈姨做,只偶尔谢以兴致高些的时候会自己来。   官周当场就想走,脚步一转,踩上了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进来的枯叶,发出“吱呀”一声响,在只有风声和燎火声的院子里,异常突出。   “小周?”谢韵耳尖动了动,转头看过来,错愕了一瞬,又马上调整好,依旧是一副柔和的模样。   “……”官周脸色骤冷,迈步要走。   谢韵匆匆放下蒲扇,招呼陈姨过来接手,提着裙子小跑着跟了上去:“小周,你等等。”   耳后的脚步声慌忙,谢韵这种人前人后都对自己高要求的人,哪怕是在家里穿的家居鞋都是带跟的,蹬在地上“嗒嗒”的响,小跑起来更像踩在人神经上,让人担心她一快就要崴脚。   少年人高腿长,两步抵她三步,一脚能迈三阶楼梯,要甩掉她非常容易。   官周额角跳了跳,一口气几步跨上了半条阶梯,却又蓦然停住,冷脸转身,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投出,落在楼梯最底层的谢韵,很不耐烦:“你有什么事?”   谢韵刚扶上扶手,正要上楼梯,本以为得费劲追上,现在突然降了速,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道:“小周,可以给我几分钟吗?”   她这话问完,看见少年近乎是灵魂都挣扎了一下,乍一看他的脸色,仿佛下一秒就要甩袖走人,又或是恶言相送。   她屏气敛息,在心里嘭嘭直跳的紧张之中,听见少年语气极恶劣地开口:“快点说。”   谢韵松了口气,笑了笑,手从扶梯上收回来,往后退了几步:“我们坐着说吧。”   “……”   谁要跟她坐着说。   须臾后,谢韵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那个位置是往常平芜棋牌室开张时,他和谢以总坐的位置。   少年膝盖骨钢铁打的,站得笔直,立在侧面,任谢韵招呼了几遍也不肯坐下去,随时准备抽身离开。   谢韵劝了几次没劝动,只好作罢,看着官周挂了冷霜似的眉眼,切入正题,关心道:“在这住得还好吗?”   “……”按照常理,你觉得呢。   官周抿直了唇,不说话,眼神里全是躁气,睨着她,示意她有话直说,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谢韵话咽回喉咙里,默了默,端起茶几上的陶瓷杯子,尴尬地喝了口水。   她和谢以毕竟是一家的,一样又不一样,可能女士就是要脸皮薄一些,少有碰着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   如果是谢以在这就不一样,同样是好脾气,他的好脾气就让人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仅自己一点儿没事,还反过来让人憋得一肚子气。最后气得人要翻脸的时候,又笑盈盈地来说几句哄人的好听话,又堵得人生不起气来。   “小周。”谢韵握着杯把,食指抵着杯面,无意识的用力让指腹微微泛白,“我是想问问你,你来这里这些天,小以还好么?”   官周掀起眼皮看她,她表情近似恳求。时至现在,他算是才知道了为什么谢韵主动让他来跟着谢以。   谢以这人太狗,身子骨病殃殃的,脑子倒是清醒得很。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是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确保不会传出去。   谢韵能得到的信息无非就是靠平芜这三个年纪大的,这三个人待在谢以眼皮子底下,被盯得老老实实,各有各的把柄。   本来该告知的恶劣情况,在头顶冒汗的压力下,硬是出口就成了:“啊,小以啊,最近还是老样子,不舒服还是不舒服,但也就那样——吃药?吃药没用,不过他也就偶尔犯犯病,小韵你别太担心。”   每次都是这番说辞,谁信啊。   于是官衡谢韵一拍即合,谢以来带着官周养性子,官周成了亲自寻访视察的检察官。   谢韵问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她知道她这点小心思,对于他们本就糟糕的关系来说太僭越了,特别还是在没向官周透露的情况下,打着为他好的名义下决定,就更冒犯。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回答,如果对方翻脸或是讽刺,她也可以接受,却不想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官周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差。”   “很差。”官周说,“一身的毛病,半夜总是睡不着觉,脸比墙都白,动不动喘不过来气。”   “药是一顿没少,人作。逮着不能吃的吃,吃辣,喝冰,还骗着人……”总溜出去。   他像对谢以早就看不惯了,逮着机会就拼命告状,恨不得把那人拉出来当众处刑。说到一半,又莫名地想到谢以说要来看他竞赛,突然消了音,动了动嘴唇,最后只总结成一句。   “反正就是,病重,人还欠。”   谢韵第一次从他嘴里一次性听到这么多话,懵了一下,随即又觉得大概是官小少爷待的这些天真待出来一肚子怨气,甚至不惜和她告状。   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谢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神色又温柔了几分,问:“那他招你讨厌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先放一章,半夜还有一章,可以明天来看~   评论区里有宝贝说可以定个固定时间,我打算争取一个星期里存一些稿,保证确定了时间以后不变卦就定下来,到时候会在作话通知~谢谢大家喜欢这篇文,也谢谢大家的支持,真心感谢,么么么么么~    第32章 “谁说我怪他了?”   招他讨厌了吗?   官周下意识地抬头, 冲着二楼的方向瞥了一眼。   太讨厌了。   这个人,烦人、难缠、还一天到晚嘴巴里说一些乱七八糟的瞎话。偏偏不能打、骂也不听,快散架了的身子, 唯一的力气就用在逗人上。   还没有眼色。   官周都恨不得拿个玻璃罩子给自己罩起来了,每天就差脸上写几个大字——闲人勿扰,谢以尤其。他还不知好歹地凑过来, 每天晚上锲而不舍地骚扰他, 连带他那只没有脑子的破鸟。   可官周动了动嘴唇, 最后却没说出来话。   一定是这个人讨厌得过分, 就连说,他都罄竹难书。   谢韵看着他冷淡的眉眼,明明从头发丝到下巴颌都是那样一尘不变的漠然, 像冬天山涧薄薄冰面之下清寒的水。但那双浅色的瞳仁却莫名地软化了这股凌厉感, 藏起来了攻击性。   她只以为官周的沉默,是默认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也在她意料之中,于是婉言道:“别跟他计较, 小以也是……”   她顿了顿,像以往一样, 还是决定一个人揽下:“他也是受人之托, 因为答应了我才会这样, 你别怪他。”   官周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心, 脸色又凉了几分, 心里无端地升起一阵躁郁。   他冷眼睨着她, 耐心到达临界值:“你问没问完?”   谢韵见他似要走人, 连忙站起来去拉, 杯子随着动势一倾, 茶水即将越过杯沿洒在她身上。   官周眼疾手快地伸手稳住杯口,掌心挡住了险些泼出来的水流,好在茶水放了半天凉了不少,不然能把人手心烫红。   “小周你没事吧。”谢韵焦急地放下杯子,抽了几张纸巾冲他伸手,“不好意思,我……”   官周退一步,避开她的接触,觑了她几秒,最后只冷着张脸从她手里拽过了那几张纸巾,敷衍地擦了几下手,打断道:“你还想问什么。”   谢韵歉意:“这件事是我擅作主张,没有问过你,是我的不对。小以也不知道,他只是受我的托付照顾你。”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你别怪他。”   官周看着她,复又以一种厌烦的态度,很生硬地扔了一句话:“谁说我怪他了?”   谢韵一怔,而后望着他的目光又慢慢带上小心翼翼的期待。   官周别开视线,又开口:“既然不想我牵连他,你就少在背后做一些没有必要的事。你做的时候我不接受,他来做也一样,你清楚我不接受的到底是什么。”   不接受的是什么?是她。   谢韵一直都知道,但是同在屋檐下,官衡在意这个孩子,她也想试着去磨合。她良好的礼仪素养,也做不到让她彻底忽视这个孩子,又或是做一个恶毒后妈。   时间还这么长,眼前这孩子虽然有层冷硬的壳,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别人做的他全看得见。   她最开始和官衡确定关系的时候,官周几乎能把家给烧了,清楚地表明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但是到了现在,他虽然还是抵触她,却也无声中接受了她。   住在一起,少不了要打照面,擦肩而过时,他也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又默默地收回了眼。   所以谢韵总想着,只要多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哪一天,他能开口叫她一声阿姨,也是好的。   “我知道。”   谢韵顿了顿,又从他这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对:“什么是背后做一些没必要的事?小以做了什么吗?”   她和谢以打过电话说好后,也没有再细说,但官周这话,却好像是谢以听了她的话做了什么。   官周打量她,见她不像是装的,言简意赅地给了两个字:“牛奶。”   “牛奶?”谢韵愣了片刻,从这两个字延展,猜测道,“他给你送牛奶了?”   官周没吭气,瞥着她的眼神给了答案。   谢韵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地笑了笑,怀念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   什么样。   谢韵察觉到他不解,指了指楼上,解答道:“小时候就是这样,喜欢谁、想对谁好就送牛奶,明明自己都舍不得,还给的大大方方。”   官周听到这话更不懂了。   谢家做生意的,家底一直很厚,在对待下一代方面更是物质条件尽善尽美。   一瓶牛奶而已,至于给得这么艰难吗。   “我忘了。”谢韵说,“你不知道。”   谢以不是谢家亲生的,是领养的。   来到谢家之前,在一个破旧的福利院,和一群或被遗弃、或父母离世、或因为种种原因无人照看的小孩在一起。   这类孩子大部分是因为身体或者智力上有缺陷,父母承担不了这样重的经济负担,也有可能单纯是不想承担,才被放弃。在那个天眼还没有遍布每一个街头巷尾的年代,连人贩子的抓捕都艰难非常,更别提找到这些孩子的亲人。   所以他们被人捡到之后,都统一地送进了这家福利院,至少能活下来。   这些孩子进院时往往年纪很小,大多还是睡在襁褓里咿咿呀呀的模样,要人花很多精力照顾。   除了谢以。   谢以进去的时候已经五岁了,这个年纪能记事,有一定的意识,不少观念习惯已经潜移默化地形成了。很多福利院对于这样的孩子都默认是等不到人领养的,要靠自己养到大。   他和别的小孩永远玩不到一起,性格孤僻又内向。在别人簇拥着欢声笑语的时候,他就那么病恹恹地靠在角落里,睁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看眼神像是想融进去一起玩,但谁来招他他就咬谁,从不参与。   在一堆脏兮兮的小孩里,他干干净净,生得又漂亮极了,哪怕年龄大了一些,也还是会有领养的人忍不住来问。   “这孩子是什么来历?怎么不和别人一起玩?”   老院长七十多岁了,五十岁工伤断了条腿得了赔偿后,就开了这家福利院。年纪大了,神智就容易恍惚,一天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小时是呆滞不清醒的。   他听到这话,在一堆蒙了雾的记忆里,很快地找到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猩红色的液体刺激着神经,脑雾顿时散得干干净净。   他闭了闭眼,那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快速地闪过,又睁眼,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人,说出的话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小心:“他呀,让他待着吧。他妈妈……算了,您看看其他孩子吧。”   谢以就这样,在这座福利院里待了一年。   人老化的过程非常快,可能一夜之间,昨夜里还平整的眼角,就会横生几道深深的皱纹。   只是短短的一年,老院长不清醒的时间,从一天几个小时,变成大半天。对着一院的孩子,本就势单力薄的几人团队更是有心无力,有时候一日三餐都照看不上。   那时候人人都说福利院要倒了,所有的孩子都会被转送进市区内那家规模更大、设施更好的机构里。   谢韵就是在这个时候,因为学校组织的一场形式主义的社会实践活动,来到了这所福利院。他们一大帮人风风火火,架着各种摄影设施,车队在沿街堵了长长一排。   尘土飞扬的街道,布着绵潮青苔和霉菌的红墙,还有人行道上或有裂痕或缺一角的地砖,哪一样都不是一身公主裙的小姑娘该出现的地方。   她按照原定的流程,在每一个尚且看的过眼的场景里留下脚印,和跟着一起来的谢母一来一回地在镜头里对话、介绍。在探望孩子们的居住间的时候,如以往每一个来福利院的人一样,注意到了角落里缩着的身影。   很瘦,瘦得好像只比他大几岁的谢韵都能一只胳膊把他拎起来。明明脸上该有肉的年纪,下巴却削尖,下颌线都清晰可见。眼睛颜色却特别浓,像玻璃球一样,又黑又亮。   谢韵站在门外,看着他,然后露出了个善意的微笑。他却非常不给脸,在四面八方的摄影机下,直接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谢韵示意关掉了摄影机,问这次的接待人员:“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那人回答,“没有名字,来的时候老院长给他取了名,他不认,叫那个名字他也不理。但平时招呼他,什么‘嘿’啊,‘喂’啊,他会看你。”   谢韵想了想,走过去:“嘿。”   他没动。   谢韵又说:“摄影机关掉了,他们都在外面。”   依旧不动。   谢韵蹲下来:“你抬一下头,我有话问你。”   瘦小的身影闷了一会儿,似在纠结,然后试探性地,从臂弯里蹭了蹭,露出一双眼睛。   谢韵问:“你想出去吗?”   在外面等着的人不知道谢韵说了什么,又或是那个叫“嘿”或是“喂”的小孩做了什么,反正当天这位富商家的大小姐回去以后,就对着谢母提了一个要求。   “我想要个弟弟。”   这对谢家来说不算什么事,抬抬手而已。谢母这么多年自己也给贫困山区的孩子捐了不少钱,并且谢韵从很小就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领养一个,比生一个要方便得多。   没过多久福利院那个孩子就被接了出去,取名叫谢以,进谢家的时候什么行李也没有,就带着一怀的袋装牛奶。   市场上没见过的牌子,是福利院特供,绿白色的简单包装,看上去就很希望工程的设计。   也不喝,也不动,藏在被子底下,睡觉也要抱着,像揣着个小金库,谁也不让碰。只有谢韵找他的时候,他会突然大方地分给她那么一袋。   依旧是孤僻不理人,吃饭被带到餐厅里,会捧着碗从椅子上蹦下来,很快地溜进角落里或是房间里自己吃。哪怕后来慢慢改变了、外向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吃饭身边不能有人。   后来谢韵问过福利院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能跟人一起吃饭,为什么会那么宝贝几袋牛奶。   因为老院长无暇顾及、福利院秩序混乱的那段时间里,这群孩子三餐不保,经常吃了上顿就没下顿,所以一个个骨瘦如柴,甚至有时候还要因为吃饭打架。   只有政府每日送过来的牛奶,能确保定时定点地落在他们手上,能确保至少有那么一点儿东西,能缓解饥饿。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这份牛奶几乎就是救命的,是他们认知里最好的东西。   小时候受过刺激的事情很难改,就像摔了一跤,身上留了块疤,随着时间过去,疤可能会淡,但是永远都会有印记。   哪怕后来条件好了很多,哪怕谢以现在积蓄不少,哪怕他已经变得和那个孤僻的童年完全判若两人,也还是保留一点往日的习惯。   甚至影响了谢韵。   好像这就是他示好最好的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   害怕有宝贝磕错或者担心,所以先申明一下,谢以谢韵纯亲情,谢以只有感恩和感动    第33章 “下次见,小朋友。”   谢韵说话很慢, 声音又轻,以前总有人跟她开玩笑,说她说话就是在哼摇篮曲。   这件事情说起来可长可短, 但如果是谢韵来说,就一定会是最长的一种。   沉浸式地说完以后,她的眼尾浮上一片红, 曲着手指蹭了一下眼角, 又想起来官周还在旁边等着, 没兴趣听她说这些, 方觉失态。   谢韵立刻站起来,快速调整好表情,哽咽了一下:“不好意思小周,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这些事, 我没有问题了。”   她打量着少年的神色,本以为他会不耐烦,却发现好似并不完全。同样是眉尖蹙着,目光寡凉, 没有温度的薄唇抿成一条刻板的直线,很明显的心情差。   但是好像算不上烦躁, 却很沉郁, 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情绪。   今天天太闷了, 客厅里没开灯,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杜叔屋子上的门帘。门帘撞在铁门, 发出啪啪的响, 无端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官周努力缓了缓这种喘不过气的滞郁感, 发现那口气梗着下不来, 最后只咽了咽口水, 声音很平静:“问完了吗。”   谢韵被他突然的平静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点头:“问、问完了。”   官周转身就走,到楼梯时又被谢韵突然叫住。   “小周。”谢韵很真诚,“谢谢你。”   官周没回,径直回了房间。   官衡已经把他的东西全部收好了,银白色的箱子和来的时候一样,泛着冷淡的反光,上面挂了一个挺大的纸袋。   官衡到底不是年轻小伙子了,累出一身汗,额角的鬓发都湿了,他随便抹了一把额头,邀功道:“速度吧?不到半个小时就全收完了。你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带,这个房间的东西都在这了。”   视野里书桌空空如也,衣柜门大敞,钢杆上挂着一排空荡荡的衣架。床头柜上他放着的耳机充电线都没了,只剩下两瓶昨天晚上捞上来的可乐。   像刚来的时候那样。   官周顿了顿,扫视了一圈,而后蓦然往门边走,立在三角橱前伸手一捞,一团骚气冲天的粉色在官衡眼前一晃而过。   官衡还没看清是什么,那东西就被他儿子一把塞进袋子里,还不忘扯了件外套盖在上面,遮得严严实实。   “什么东西?粉色的?”官衡眨了眨眼,不敢相信,“现在喜欢这种颜色了?”   官周本来不想理他,但官衡盯得很紧,于是很艰难地憋出一个字:“……对。”   “我早就跟你说了,别一天到晚就是黑的白的黑的白的,死气沉沉的颜色看起来就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该有的。”官衡特别欣慰,不忘多关心一嘴,“粉色好,粉色也是青春活力的颜色,要不给你买套粉色的衣服,你试试看?”   “……”真敢想啊。   官周很难想象自己一身骚粉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样子,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蝙蝠侠的黑金腰带突然变成了带毛绒长尾巴的可爱蝴蝶结。   不仅丑陋,而且诡异。   他牙疼地看着官衡,在他爸炽热的目光下,又挤出几个字:“……一般喜欢,暂时不用。”   官衡虽然被拒绝,但依旧非常满意,也不气馁,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可以啊儿子,继续发展,总有一天你也能成为一个青春活力的人!”   “……”官周说,“谢谢。”   官衡这一趟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   他回来得太过着急,工作上还有不少尾巴没善后,于是上次说好的饭也没有吃,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人要回去了。   “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小以。”官衡把后备箱关上,扶着车背,“要不是有事推脱不掉,我真得跟你好好坐一会儿多聊聊。”   谢以笑笑说:“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聊,跑不掉。”   官衡爽快应声:“下次,下次有机会我带着小周请你吃饭!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要哪天好好感谢你。你要是出山了,随时打我电话,我们到时候再约!”   他客气完,又冲着不远处坐在秋千上等的人招了招手:“小周,你过来。”   官周睨他一眼,手插在口袋里,慢慢悠悠地过去了。   “我们马上走,你有什么话想跟小以舅舅说的,现在快说。”   官衡甚至不问他一句有没有,直接伸手拽了他一把,把他拽到人前,拍了拍他的背,自觉地钻进车里让出空间。   官周被官衡擅作主张的安排闹得懵了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就突然被顶到了谢以跟前。   他和谢以目目相觑,此刻因为心里知道了对方更多私人的事情,像无意中闯进了某个陌生的领域,一时间心虚和一些莫名的感受交缠在一起,以至于说不出话来,非常尴尬。   但是他也不是很急。   他一直没什么话,谢以早就知道,所以一般不需要他开口,对方会主动挑起话茬。   如果谢以做人的话。   很可惜,今天他选择不做。   官周咬着舌尖,就那么抿着唇和对方睁着眼睛熬鹰。谢以先前和官衡说话时还只是微微含着笑,此时却是笑意盈盈,垂着眸子看他。   “……”   官周熬不住了,犬牙抵着舌尖陷下去一块,丝丝地泛着疼,再大眼瞪小眼盯下去,他能把舌头咬断。   眼睛里四个大字——快点开口。   谢以忍不住笑了一声,挑了挑眉尖,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   官周:“……”你看不出来么。   谢以:“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   官周盯了他两秒,然后偏了偏头,往背后的车看了一眼,立刻就要转身走人。   “好了——”谢以迅速地在他转身那一刻截住了他的腕子,笑意未泯,“不逗你了,真的。”   “回去记得练口语。”谢以语调轻松,“虽然知道你很厉害,不用练肯定也能拿个一等奖,用不着人担心。但是还是得先说一声,随意发挥,当是去玩,不管什么名次都行。”   他握着官周的腕子往上抬了抬,慢条斯理地帮他理了理袖口,将露出来的黑色长袖往里抵了抵:“反正我这个做老师的,对你很满意。”   “在我这,是特等奖。”   风一直没停,帘子一下一下撞击铁门更剧烈,就连旁边那棵没有叶子的枯树,枯枝都被吹得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音。   官周一只手从背后扯了扯外套,拽着衣角向下留大了领口。冷风顺着领口漏进去,他却觉得这风不够大。   有一股热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断上升,一直攀到耳根。   穿得太多了,就不该听官衡说的今天很冷。年轻人,就是不怕冷。   官周收回手,放在身侧,五指动了动,继而扣进了掌心,语气听上去很平淡,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嗯。”   谢以微微点头,搭上他的肩膀,揽了揽,要送他上车:“好啦,不耽误你回家了,上车吧。要是有什么事,就发信息给我——算了,你就是有事也不会主动发,这样,我给你发,你多少回我两条,行么?”   “……”官周没应声,也没顺着他的动势走,脚像长在了地上,没有动。   谢以察觉到异常,停住,又看向他:“怎么了?还有事情吗?什么东西忘了带?”   官周眼睫动了一下,咽了咽口水,突然开口:“我喝过了。”   “?”谢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官周补充:“你送的牛奶,我喝过了。”   谢以愣了愣。   少年的表情很变扭,好像很烦,像被人提了刀架在脖子上,每个字说出来都是一个一个生挤的,仿佛汉字在他嘴里成了某种神秘古老语言,又艰难又勉强。   依旧是那副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一处不是冷淡的模样,说话时也不看人,低着头,要把地盯穿。却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近似固执的简单,简单到只是由心而发的一种真诚。   “昨天。”官周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喝了一口。”   “你没看到,但是就是喝了。”他越说越烦,明明只是陈述而已,被他说得像一种难以忍受的酷刑,恨不得下一秒就离开,“在去拿可乐之前。”   他说完,还想再补两句,但贫瘠的语言系统真的调动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又气馁地闭上了嘴,等着眼前人开口。   随便说什么,不,最好什么都别说,但是如果又是开口逗他,那也随便,反正都可以,爱怎么样怎么样。   官周在心里自暴自弃地想,乱七八糟的心声撞在一起打架,最后胜出的那个最响亮的声音怂恿他:“为什么要等谢以说话,管他怎么样,反正话已经说完了,走就是了。”   他这样想,立刻就做好了打算。   再等三秒,谢以还没开口,他就上车。   三。   ……   二都没等到,谢以就说话了。   那双揽在官周肩膀上的手还没放下去,对方的声音顺着接触传递过来,明明很轻,但却清晰非常,拖着调子,哄人似的。   “知道了,特别乖——”他带着官周往前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把人送进去。   官衡和谢韵坐在前座,本来在说话,被他们打断了。   谢以低着眼,眉目舒展,像晴天里逐渐散开的云。他看着面前的人,还是没忍住,做了一个在心里想做很久了的事。   官周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脑袋上一重,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伸手覆上了他的发顶,还不要命地揉了一把。   在车门关上之前,对方的声音低低沉沉地从头顶传来,带着浓厚的笑意。   “下次见,小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虽迟但到!!   沉重的剧情过了,后面的内容剧透来说就是很甜,非常甜,特别甜!!晚安宝贝们~    第34章 他和我开玩笑,他是喜欢我,他想和我在一起   官周外公家养过一只猫, 流浪的狸花猫,刚来的时候瘦得肩胛骨突出来翅膀似的,几年之后滚圆墩肥, 毛色油光发亮,像某个煤老板供着的镇宅兽。   后来妈妈生病,为了方便照顾, 外公从外省带着猫搬进他们家住了一段时间, 没几个月又带着猫回去了。   回去以后, 猫变得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本每天早上一醒就伸了指甲一下一下扒拉门, 耀武扬威地在各个角落逡巡,突然变得乖得像个玩偶,再也不大半夜瞎叫唤、乱抓布艺沙发。   外公抱着猫去兽医院问, 医生给出的解释是:“猫这种东西认生, 对环境和气味很敏感,不能总换地方,容易应激。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再回来, 也不能像开始一样了。”   官周对着住了三四年的地方,第一次感到一种与熟悉混杂在一起的陌生。明明每一寸角落他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样, 但进门时站在玄关处换鞋, 望着里头的场景就是迟钝了一瞬。   明明一切还是原样, 他还是一样的每天八九点醒, 然后打游戏、刷几页题、偶尔下楼巡视一圈、摸瓶可乐、见着谢韵就依然无视。   但却好像是按部就班的话剧, 依照固定的情节、台词和神态, 流畅又自然, 只是给人感觉有些空。   少了些什么东西。   这几天晚上刷题的时候, 他会突然某一个瞬间下意识地瞥一眼门, 复而缓缓地收回眼,又会在谢韵给他送牛奶的时候抬起头,又刻板地别开脸。   客厅灯光总控的那面墙上常年挂着副日历,每个月都手动翻页,官衡会在上面标注一些他工作上约定好的重要日子。有时候官周路过时,会不自觉地扫一眼,从最顶行的sun、mon、tue……短暂地掠过,连带着不断更新的时间。   以至于剩下的最后几天假期,他都没什么具体的感觉。   ——作业赶完了,游戏在赛季结算最后一天,稳稳超过了最高记录。还接过谢以两次电话,对了一遍演讲内容,被夸得脚不着地后,演讲这事也算过关了。   官周仰躺在床上,眼也不转地看着天花板,中央的吊灯光亮得晃眼。   房间的小阳台外,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榆树很久没剪枝,枝叶贸然地侵略进半边阳台。   树梢趴了一只黝黑的蝉,光滑的甲壳在太阳下闪着反光。   这个夏天,本以为是场灾难,现在却非常完美地在一阵悠长的蝉鸣里,画上了句号。   脑袋旁黑屏的手机闪了一下,通知栏里蹦出来的那位,近期在屏幕上的出现频率有点高。   对方发了张图片,是平芜院子里的那棵枯梅树,只是树根旁边原本空荡荡的空地上,多了一个坑。 ,:喜欢什么品种的松?   官周闭了闭眼,强光带来的不适慢慢消散,他手肘抵着床,撑起半边身子翻了个身,在几秒钟的模糊后视线逐渐聚焦。   看了一眼,然后动了动手指,忍住没有出口就是一句“你种树关我什么事”。 。:随便。 。:去山里偷一棵。   对面过了一会儿才回,根据官周的猜测,估计是笑了一会儿。 ,:这么强? ,:那也可以,你点一棵喜欢的,我半夜去挪。 ,:不过我去了记得拿钱来赎我,犯罪同伙。   官周想了想,毫不留情地破灭了同党的臆想。   打开了通话界面,输了三个数字,截图发了过去。图片上大大的110闪到刺眼,隔着屏幕都散发着正义凛然的光。 ,:大义灭亲?   官周无情得像个杀手。 。:你算哪个亲? ,:小没良心的,出了门就不认人。   几秒后,对方又回了一句。 ,:留着了,等你来种。   官周盯着屏幕,顿了顿。   手机屏在时间的流逝下慢慢暗了下去,灭了,而后又被几根修长的手指点了几下。   聊天框里多了个绿气泡。 。:哦。   —   开学那天官衡请了一天假,让司机休了一天,自己亲自送官小少爷去学校。   他在一些事情上总有莫名其妙的仪式感,比如说什么新学期新气象,想要保证这学期安安稳稳、万事太平,一定要从一个美好的开头开始,定下顺顺利利的基调。   其实摸着良心说,不过就是为了偏门左道地给他儿子上压力,来许愿自己这个学期少来几趟政教处,腆脸殷勤保太平。   江北市市中横贯一条大江,上游有水利工程,中游有游船,下游有渔区和景区。江北一中就坐落在这条大江中游的江弯处,三面环水,校训极其符合意境地定了一个“源远流长”。   学校别的不说,名声特别大。江北市的老牌高中,省重点建设中学,不管是校园设施还是文化底蕴都是一流。   横幅红榜从校门口开始沿街贴出七八米,公告栏上没有其他,只有各个年级、不同比赛里拿奖同学的怼脸大照,齐齐整整贴了三个栏。   隔壁二中也有这样的照片墙,不过摄影师技术奇差无比,拍出来的一张张煞白的脸不该挂在公告栏上,该挂在某种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上,下面配四个大字——死不泯目。   好在一中校领导审美没死绝,有充分的自我认知水平,给予学生应有的空间与自由,允许他们自己准备证件照交上来。   这样的结果,不例外地会变成一堆老老实实的好学生里,总夹杂那么几个奇形怪状的牛鬼蛇神。   官衡负手将三个公告栏从头看到尾,又重新从尾到头地看回去,弓着腰,脸恨不得贴上玻璃挡板,也没找到他在找的东西。   他皱着眉头问:“小周,你的照片呢?前几次来不都还有吗?是不是我看漏了?”   官大少爷觉得丢人。   虽然是开学第一天,但是他依旧无所畏惧地一身私服。   江北一中不怎么抓校服,因为就连政教处主任自己都有一个清楚的认知,那就是他们的的校服丑得令人发指。   红绿配色,紧身布料,还别出心裁地用白线在衣摆分出一块块菱形格,紫色校徽绣在左胸,每一处都是让人意料不到耳目一新的丑。   官周离他有五米远,站在花坛边上,瘫着一张冻人的脸,在来来往往无数对帅哥行注目礼的视线下,默默地把外套拉链往上拉到顶,遮住了小半张脸,摆明了拒绝沟通。   官衡意识不到,也不管他说没说话,脸又往前近了几寸,脑子一转,自己给了一个答案:“是不是因为上个学期打架的事?”   “是不是因为打架,影响不好,学校就把你照片摘下来了?”他转过身来看向官周,“这以后还能挂上来吗?爸爸也不是说虚荣,就是这好歹也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对吧,要不我去找你们刘老师说说?”   官周不想理他,但又怕他真去找老刘,下巴往衣领里压了压,声音穿过轻薄的布料透出来:“之前的清了,上次考试的还没贴,过段时间会有。”   官衡又回头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你骗我呢?你看这小伙子,我几个月前来的时候他照片就在这,现在也没清。不清别人的,就清你的?”   “……”还真是。   他原本那一张照片,放了不到半个学期就被撤下来了,连带着周围挨着他的那几张一起。   蓝底的空白区域那么指甲盖大,被写满了各种表白涂鸦,甚至还掺杂几个企鹅号,让政教处的几个老师气得骂骂咧咧。   “你还有事吗?”官周问,“没事我上去了。”   “等一下。”官衡几步迈过来,低头拿出钱包塞了笔钱给他,“爸爸这两天又要出差,这次去的时间可能有点久。你拿着钱,有什么想要的就买,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你谢阿姨。”   官周抬眼睨他,一个字没说,却比说了还凶。   “好好好,随便你。”官衡没办法,“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吧,老实点啊,新学期,高三了,还有几个月就成人——成熟一点,别老打架,有话好好说,不要随便动手,听见没?”   “……”官周抬脚就走。   高二一班门口的牌子已经换了个新的,上面盖着的塑料保护膜还没掀,紧紧裹着里头的几个端正楷字——高三一班。   教室里坐满了人,这些人一个多月没见,一见面就几几抱团凑在一起,嘴都停不下来。   周宇航反应比猴还快,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他最亮眼的哥,拍着桌面站起来,扯破了嗓子喊:“老大!”   教室刹那间安静,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官周认真地想了一秒,到底是自己退学,还是让这傻逼退学。   好在有人救他于水火,老刘抱着一捧不知道什么资料,从门口进来:“快坐回去,我准备了点东西,来得有点晚,人都齐了吧?”   “齐了!”底下有人喊。   官周把书包靠着椅子放下,抽了半包书扔进桌肚里,后背刚靠上椅子,就听见后桌的人神神秘秘地凑近开口了。   “老大,我给你发的信息你都看了吗?我连夜苦找翻出来的好东西,你别只看,记得收藏反复回味。”   官周这才想起来,还没把他解除免打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垂眼滑了几下,周宇航最近几条信息还是昨晚的。   —《男人的秘密武器——只有做到了这几点,才能成为钢铁男子汉!》   —《家里男人有这三个“小问题”,一定要注意了,小心……》   —《男人的最高境界,如果你达到了,你就刀枪不入了!》   “……”官周看得手一抖,不小心就点进去了其中一条,页面一切,上面直接蹦出来一个巨大的副标题,红黄大字报配色,骚出天花板。   “一、女人总和你开玩笑,说明她是喜欢你,她想和你在一起!真男人一定要当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35章 所以呢,回去以后想我了么?   “都玩够了吧?四十天的假, 是不是心都玩野了,屁股上长钉子,觉得坐在这里特别难受, 恨不得立刻长双翅膀飞出去?”   老刘笑呵呵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乍一听还挺和气,如果没有内容的阴阳怪气的话。   官周被他这一嗓子喊得手一抖, 连退出界面都顾不上, 直接把手机摁灭了, 像扔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反手抛进桌肚里。   好在桌肚里刚放了摞书, 这一扔没砸着金属壁,被书垫着只发出声不突兀的闷响,混杂在教室里细碎的低语中不是很明显。   周宇航听到了。   “老大, 你干嘛??”周宇航睁大了眼睛, 不可思议,“这些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好不容易给你找的,我都没舍得发到群里, 怕绵绵看见!”   还结晶呢,结石都够呛。   官周蹙了蹙眉:“你给我发这些干什么?”   周宇航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提醒你小心温柔乡。”   “……”   “为了防止你直接删掉, 拒绝吸收新知识, 我已经把这些精华转发到朋友圈了, 仅你可见。”周宇航从后一巴掌拍上官周的肩膀, 非常义气豪云, “不要跟兄弟客气,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以后你称霸江北, 我, 周宇航, 就是你最忠实的鹰犬走狗!”   “说什么呢?”   周宇航越说越激昂,恨不得带动官周亢奋热血的心,他哥心热不热没人知道,反正老刘的血是热了。   “什么鹰什么狗,周宇航,你上来说说?”老刘说。   一班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来,官周很果断地往前一挪,拉出一段距离,和背后人分得清清楚楚。   周宇航:“……”人和人之间的温情呢?   老刘不肯放过他:“刚刚不是声音挺大的吗?舍不得跟我分享一下?不说是吧,不说我们等着你说了再上课。”   周宇航脖子一硬,众目睽睽之下扯着嗓子开口了:“我说胡勉上辈子应该是狗!他丫的这辈子才不像人!”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胡勉愤怒的声音穿透半个教室:“你特么等着!你下课有种别跑!”   “行了。”老刘后悔招了这祖宗,瞪他一眼,比了个手势让他坐下,“读书没见你这么精神,背个单词都跟要你的命一样。这都高三了,能不能有点尊严,什么时候加把劲冲一把,年级倒一的位置有那么惬意吗?”   周宇航一向毛病不改,但态度第一,连连应和:“老师说得对!改!要改!”   班上又是一阵哄笑,老刘扶了一下眼镜框,正了正神色,把手里那捧资料往讲台上一砸,“砰”的一声响,掠起一阵浮灰。   底下立刻安静。   “不要开玩笑了哈。”老刘说,“进来的时候看到门口那牌子了么?新的,高三一班,认得字吧?你们现在已经不是高一高二了,是高三了——知不知道高三什么意思,就是要面对高考了,高中生涯剩下的日子开始倒着计算。”   “不要一天天还跟没长大似的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马上就要成人了,学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比如说以后我要做什么,我要考哪一所大学。就算俗一点,说我要赚多少钱也可以——就是要有个目标。不要跟前两年一样没头苍蝇似的,浑浑噩噩混日子。”   “以前的事我们就算是过去了,今天开始想读书,那也是改变,提一分也是分,提两分也是分,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又拿起那一摞纸,走下讲台,给每组第一排同学都递上一沓:“往后传,都发下去。”   这张纸拿到手上,官周才发现不是什么卷子或者资料,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空白a4纸,正反面一个字也没有。   “都收到了吧?一人一张啊,不够再来找我拿。”老刘说,“把笔拿出来,在抬头上写四个字,写大一点——我的未来。”   底下的人不知道他要搞什么花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写上去了。   “下面分三个点,第一个点,我的目标分数,第二个点,我想去的大学,第三个点,我想学的专业。”   老刘说:“最后再在末尾的位置写一句想说的话,可以是对现在的自己,也可以是未来的自己,或者是给自己的一个祝福都行。写完了往前传,我收起来,等高考完再还给你们,看看一年的时间,你们有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这活动其实挺振奋,是老刘花了心思想的。对于动员刚刚升入高三的学生来说,能特别快地调动短期的积极性。不说多,至少打个四五天的鸡血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更重要的不是这些,三言两语很难彻底让人改头换面,只是给他们一个努力的方向,让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在于告诉这些孩子,世界上任何人都不需要你负责,你只需要跟自己交代。   周宇航没什么太大的梦想,来回把纸的边角卷成细细一根棍,又展开,半天落不了笔。   期望的成绩。350?写上去感觉有点丢人。   想上的大学。隔壁电子技术学校,但是好像不适合作为目标。   想学的专业。更别提了,新东方和挖掘机极限二选一,实在不行再加个电子竞技中年队,感受一把什么叫电竞界的英雄迟暮。   周宇航左想右想都落不了笔,郑重又小心,仿佛填上去了就能成功似的。结果一抬头,看见官周想都不带想的,露出一截的笔尾动得飞快流畅。   “老大,你早就想好了吗?”周宇航忍不住问。   官周停住了笔,往后靠了靠:“什么?”   “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周宇航说。   官周语气很淡,吐了一个字:“没。”   周宇航:“那你怎么写得这么快?你都不用想吗?”   官周瞥他一眼,抬手把刚刚写过的那张纸一挑,纸落进放在桌肚前接着的另一只手里,大方地呈现在周宇航面前。   周宇航只瞄了一眼,看到了第一行那串数字打头的一个“6”字,就立刻痛心疾首地捂住了眼:“快拿走,快拿走!不要对我进行法术伤害!我红眼病要犯了!”   官周轻嗤一声,把纸扔回去,大大咧咧地摊在桌面上,不怕人看。   纸上只写了两行字,最后一行还空着。   黑色水笔抵在他指节处,指尖一拨,一圈一圈地从食指转到虎口,又游走进指间。   前两问好答。   都高三了,自己什么水平也大致清楚。什么理想成绩、理想大学,都是根据现有情况推一推就差不多确定了。   可最后一问对他们来说有点太远了。想过,但从来没有特别严肃认真地想过。   谁小时候没说过要当科学家、当宇航员。说归说,真正要填的时候,又觉得原来可以选择的路竟然有这么多条,像身在一片万紫千红的花园里,谁也不知道摘哪朵才是最好的。   周宇航捂着眼睛的手放下来,搓了把脸,笔尖又悬在纸面上,却迟迟落不下来。   “都认真一点写啊,这是写给自己看的,我不会去翻,也不会笑你,别骗自己。”老刘看着底下一排排突然闷头认真的脑袋,忍不住嘱咐道。   教室里安静得有点低压,聊天也都是小声地讨论要写什么,仿佛“未来”这个字眼本身就带有几分郑重。   官周听到身后的桌子挪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周宇航想破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老大,你想选什么专业?”   周宇航说:“这也太难选了!我连有什么专业都没认全,突然让我选一个,我特么这成绩能学什么,母猪的产后护理??”   官周也卡在这一问,那只笔挂在他无名指上半天了,他想了几秒,给出个干脆的回答:“反正英医法不报。”   “英语医学法律?”周宇航撑起身子,“为什么不报?你不喜欢吗?这几个不是挺好的专业吗,我妈都恨不得全给我填上。”   官周言简意赅:“累。”   “???”   “出了名的苦行僧专业,我看起来很欠么,要去给自己找罪受?”官周扫了一眼其他组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收了,不耐烦道:“快写。”   “噢……”   周宇航悻悻地收回脑袋,快速地誊上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囫囵交了上去。   他看着官周往前递的背影,薄外套跟着动势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又硬涩的骨骼轮廓,像竹节一样突出。   明明只是背影,还是能看出来他哥断情绝爱的冷漠真男人气质。   周宇航忍不住把那三个专业跟他哥代入一下。   英语。文稿翻译还好,如果是师范英语又或是随身翻译,别人没听清追问的话,他哥就会用惯有的那种看傻子的目光看过去。……怕不是得失业。   法律。一中阎王爷无法无天,在他这里只有生与死的距离,没有中间缓冲带,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上法庭难不成辩护自己么?   至于学医。   周宇航一想到就少不了一阵恶寒,耳边仿佛响起了手术刀磨在骨头上的吱呀响,连后槽牙都跟着一起哆嗦,连忙幅度巨大地晃了晃脑袋里的水。   “这是谁的位置?”   老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下来,立在过道上,旁边椅子空空荡荡,一看就没人:“不是说人齐了吗?这是谁没来?”   隔了一个多月没见,一时间想不起来谁缺了,周围人交头接耳一阵,有个小姑娘的声音说:“好像是张扬,张扬昨天在群里说他还在外地,可能赶不回来。”   老刘恍然大悟,想起来有这个事:“他夏令营刚刚结束,今天早上打电话还在车上——这纸给他放着,让他填好了送去我办公室。”   老刘慢慢悠悠地走上讲台,打开不锈钢保温杯抿了一口热茶:“你们呐,就是两极分化。好学生不需要我催,自己就会找方法进步,剩下的——不用我说吧,自己心里也清楚。”   “老师——”那一群“剩下的”不干了,拖着调子抗议。   “行了,那我们今天……”老刘正要步入正题,走廊里走进来一个人,喘着粗气敲了敲门打断了。   “老师。”来的人也没穿校服,一身简单的黑t配长裤,书包鼓鼓囊囊,手里还捧着高高一摞书。   “就来了?”老刘错愕了一下,又马上反应过来,让了条道,“刚刚还在说你呢,快进去。”   “谢谢老师。”张扬昂着脑袋走进去,他一动,藏在裤脚下的昂贵球鞋,和书包上装饰的一排排叛逆铆钉就跟着暴露在空气里。   “你来的正好,我刚要说这事。”老刘说,“我之前给你们发的通知都看了吧?”   他说完,对上台下五十多双干净懵懂的眼睛,气笑了:“别告诉我都忘了,忘了的人自己回去看。”   “这个学期我们有个英语竞赛,省里办的,含金量很大,要是能拿奖说不准可以沟通一下提前招生的事。大致的情况我在群里发了文件,后天会在学校里组织一次初选,有意向的同学来学委这里拿表。”   周宇航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斜眼瞥着张扬,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老大,你看他那样子,开个学还要搞个闪亮登场!我下课就去帮你拿表!你一定要站起来,羞辱他,狠狠羞辱他!”   官周没理他。   他正垂着眼回信息,光线微弱的屏幕上,已经不是弱智公众号界面了,而是一个简洁的聊天框。 ,:到学校了么? 。:到了。 ,:上课了? 。:嗯。 ,:那你还玩手机? 。:……   是人说的话么?   他是在回谁信息??   官周无意识地咬了咬舌尖,犬牙松松垮垮地抵在软舌上,方才拧起来的眉尖像消融的冰雪,缓缓松动。 ,:你告了我一次状,我是不是也要跟你们班主任聊一聊,才算扯平?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面说这话时慢慢悠悠的笑意,官周指尖顿了顿,从这话里听出来了些别的意思。   他和谢韵说的那些话估计起作用了。谢韵肯定是做出了什么举动,才让这人发现自己苦心策反的一院子人里头,多了个胆大包天的家贼,背着自己把有的没的全给捅出去了。   官周摸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多少有些不高兴,想了想,试探性地回了一句。 。:你试试。 ,:算了,有些小孩太记仇了,惹不得。   好了,是在开玩笑。   官周确定了。 ,:所以呢 ,:回去以后想我了么?   官周抬眼看了一眼左上角的时间。 。:你在茶室? ,:这都知道? ,:看来是想得不轻。   官周直接无视,面无表情地又回了几条。 。:站起来。 ,:? 。:转身。 ,:什么? 。:把窗户打开。 ,:开了。 。:吹一吹,看看能不能让你清醒一点。   谢以前几条都是秒回,这一条隔了半天都没回。   官周将手机塞回去,一把摸过了桌角放着的矿泉水,买来的时候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冷雾,这会儿全化成了水,打湿了干燥的手心。   他仰头灌了一口,青涩的喉结上下滑动,蓦然察觉到后侧面传来一束炽热的目光。   “你看什么?”官周放下水。   周宇航眼睛盯得他很紧:“老大,你笑了。”   “?有病?”官周莫名其妙。   周宇航不是疑问,很肯定地再次重复:“你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后面三天日更,晚上九点~   今天评论里的宝贝都有红包,么么~    第36章 情书   这时候正常人应该回敬的是“我不能笑?”, 但是官周抿了抿唇,扔出来的是一句:“你瞎?谁笑了?”   周宇航摸了摸脑袋,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但他哥笑了这件事的确罕见非常,他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忍不住八卦:“什么东西能让你笑?视频还是段子?还是你在和别人聊天——哦不对, 这个肯定不是。”   他一路顺下来, 好奇心更旺盛了, 从桌面上诈尸似的支楞起来:“你都笑了, 是不是我看了会笑昏过去?快发给我!老大你不要自私地独享快乐,分享一下!!”   “……”官周懒得理他。   下课铃响,老刘捧着那一沓“理想”出了教室, 周宇航立刻从座位上窜起来抢到了第一张表。   这个比赛毕竟还是个正式的大型比赛, 其他同学没有那么多恩恩怨怨,完全是看着含金量想冲一把,于是一个一班就凑出来了十来个参赛选手,更不用说全年级了。   官周也不指望怎么一鸣惊人一战到底, 只要他超过了张扬,名次比他高就行。   对方明显也察觉到他的不善, 但张扬这个人向来记吃不记打, 临放学前还站在教室门口猖狂地放了一番话。   “有些人没有自知之明, 平时逞风头也就算了, 这种正式场合还有脸来。不要来的时候脸还在, 走的时候脸就找不到了!”   官周还没反应, 周宇航刚收拾好的书包一把摔在桌面上, “咚”的一声响, 引得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纷纷转头看过来:“你他妈有本事再说一次!”   “我说的实话怎么了?”张扬被他气势一吓, 声音先低了几分,不过几秒,又重新耀武扬威起来,“我说的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对你这个‘老大’什么水平心里没点数?”   “我他妈的——我看你是一个多月不比划两下,你皮就不紧!”周宇航作势就撸起了袖子。   “别动。”   官周从桌肚里挑出最后一本书,抬手按住呼之欲出的周宇航,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被张扬影响到。   他一站起来,门外的人立刻怂得像个孙子,挪了挪脚,溜走的动势已经准备好了,嘴上却依旧风光到不行。   “有些事,最该做的努力就是放弃!作为同学,我友好地奉劝你还是趁早把表撕了,省得花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算了,跟你扯这些没意思,夏令营还有事,没工夫陪你。”   吐字飞速,说完就溜,脚下踩风,两条腿跑得比四条腿的都快。   周宇航气疯了,骂骂咧咧,晦气地朝他啐了一口,转头又对着官周:“他是不是傻逼久了,傻逼成变态了??他以前敢这么说话吗?不会真给他培养出什么特殊癖好,一天不动手就难受吧?”   官周单手拎着书包,一点也不惊讶:“走不走。”   “不是,老大,你都不生气吗?你怎么都不奇怪一下?”周宇航说。   官周:“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周宇航急了:“他以前虽然也挺傻逼,但是不至于上来送人头吧。你是这段时间心情好,你要是心情不好,他这时候该躺地上。”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想煽动起官周的情绪,至少两个人同仇敌忾,嘴上骂两句,是最好调动男人士气的方法。   如他预料的那般,官周顿了顿,然后抬眼看过来,微微拧着眉,眼神不太友善。   周宇航心里提起一口气,立刻在心里打好了腹稿,不管官周骂什么,他一定都能接上,两人一来一回,不翻遍张扬族谱骂个酣畅淋漓他就不配姓周。   谁知道他哥下一秒说出的话完全脱离了他的设想,让他措手不及。   官周冷冷道:“谁跟你说我最近心情很好?” ???   不是,哥,这是重点么??   周宇航的稿子胎死腹中,张了张嘴,一脸空白。   官周瞥他一眼,临走之前大发慈悲地解决了他的疑惑,言简意赅地扔下了一句话:“他去了夏令营。”   周宇航先懵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这话什么意思。   张扬这人虽然欠打了一点,但成绩还在,尤其是英语。去了更针对性的地方,见识了更多更高水平的人,就容易觉得自己也和他们是同一水平线。一时间虚荣心自尊心膨胀,本来就目中无人,变得更狂妄自大了。   官衡这会儿估计已经上了飞机,官周在校门口扫了一圈,没看到人,等了十分钟才在拥堵缓慢的车队里找到了张叔。   “小周。”张叔招呼了一声,从车窗探出半边身子扬了扬手,“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官周抬步过去,拉开车门,正想上车,突然瞥见后备箱微微翘起来。他顺手扶着车屁股往下压,即将压到底不知道垫着个什么东西,把车盖又弹起来了。 ?   一个床垫?   官周绕过去看了一眼:“买床垫做什么?”   张叔:“谢女士要的,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想换个吧。”   官周“哦”了一声,钻进车里,熟练地把耳机一塞,没再吱声。   黑色小轿车一路驶出校园慢行区,穿过林荫大道,绕进临江的一片昂贵住宅区里。迎面而来的风自江岸拂过,裹挟着细腻潮湿的水雾,小区绿化做得很好,这层水雾落在树梢枝叶上,青绿色更加鲜活。   官周下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绕了个弯,拐进了自己的院子。   这片别墅区人不多,很多都是买了房子就出国了,徒留个保姆看家。走在路上几米都看不见个人影,更别提那些并着烟雾和叫喊声的摊车,一点烟火气也没有。   哪怕住了四五年了,他也还是不习惯。   也不喜欢。   家里只有一个住家阿姨,姓宁,谢韵罕见地不在家。   官周没多看,径直走进自己房间。   别墅三楼,因为临江,一楼一直比较潮湿,一到回南天地板上全是湿淋淋一片,所以一直没住人。官周和宁阿姨住二楼,官衡和谢韵在三楼。   他的屋子正好背着江,因为刚入住时对面房间甲醛超标,为着健康就打算先凑合着住,到时候再换。结果住了几个月以后东西都布置好了,官周嫌麻烦,就一直没换。   好好一个视野绝佳的观景房,就这样成了个无人问津的杂物间。   只是今天这个杂物间开了门,露出小小一条缝,正好投出一缕微弱的阳光。   —   大抵是因为老刘开学前的一番发言真的有激励作用,开学第二天高三一班的氛围就变了个样。早读之前抄作业游击小分队只剩零星几个个位数,大部分叛徒不仅交了作业,还老老实实地跟着读两句古诗。   连周宇航都认真地在每一题上留下了痕迹,虽然不会写,但是一个“解”也是他认真的证明。   官周看着他白花花的作业本,心里纳闷自己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敢让他来代写。   周宇航看不出来他哥的一言难尽,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半边脸,整个人蔫了吧唧:“老大,我昨天回去问了我妈,我说你觉得我报什么专业比较好,你猜她怎么说。”   教室里闹闹哄哄,早读的早读,收作业的收作业,孟瑶因为学艺术来不及写作业,属于游击队雷打不动的一员,猫着腰蹲在侧面,瞄着官周的物理作业落笔如飞。   “你?”她眼也不抬,“喜欢速度与激情还是炙火钢铁侠?”   周宇航眨了眨眼:“什么意思?还有这专业?”   孟瑶:“有啊,出租车司机还是烧烤摊串串侠,两个都很适合你。”   “……”周宇航没急着辩驳,干笑了一声,“不巧,有点像。”   孟瑶落下最后一笔,仰起脸看他。   周宇航:“我妈叫我去学万州烤鱼,02烤草鱼大类专业。”   “……”   孟瑶竖起大拇指:“令堂高瞻远瞩。”   她临走前突然想到个什么事,脚步一停,弯着腰在官周身边小声说:“我来的路上碰到温怡了。”   官周转着笔的手一停,旋转着的笔一时间失了惯性,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   “我和她一条路上学,平时也不是同一班公交车,不知道怎么今天就撞上了。”孟瑶解释说,“没办法装不认识她,她记得我,一上车直接坐我旁边,我跑都没地方跑。”   “直接说。”官周掀起眼皮看她,脸色变了变,不是很好看。   孟瑶咽了咽口水,组织了一下措辞,最后觉得不管怎么说好像都难以挽回,索性一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粉色的纸,拍在桌面上让他自己看:“我不说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自己看吧——别怪我,我真推不掉,周哥你自己知道的,我溜了。”   她说完就走,像一尾灵活的鱼,从过道里窜了出去,生怕被人抓着尾巴。   她留下来的那张纸,准确说来不算是纸,而是一封信。用粉红色卡纸细心地折成了信封,v角上贴着心形贴纸,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是很标准的一封情书。   周宇航本来还在惆怅,瞄到孟瑶丢下来这么一张东西,舌头打了结,结结巴巴地说:“老大……她、她又送了……”   官周拧着眉,快速地摸过信封,没打开,而是直接塞进了桌肚里,语气很凶:“别吵。”   周宇航默默地噤了声,怂兮兮地趴下来。   上课铃声响起,打游击的都带着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回了座位上,英语老师提着录音机走进来,看着里头鸦雀无声的氛围非常满意。   “高三了就是不一样啊,气氛都变了,不管你们是不是突然兴起,我希望能好好保持下去,听见了吗?”   众人笑嘻嘻,能不能做到不说,答应着准没错:“好——”   “好了,知道了。”英语老师心知肚明地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这一班人,“哄我的,假的。”   底下又是笑声一片。   听写单词时,周宇航本来想一如既往地撑起身子,拍拍官周的肩让他哥往旁边坐一点,好给他腾出视线。   结果刚直起腰,目光擦过前桌的肩颈,落到露出上半面的作业本上。   一片空白。   周宇航又默默地趴回去,自暴自弃地拿起鬼画符的听写本盖在后脑勺上,心里骂了一句。   这都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37章 叫家长,你来干什么??   下课。   英语老师前脚离开教室, 官周后脚就跟了出去。   周宇航半睡半醒间看见自己座位前的身影一晃而过,掠起一阵凉风扑在他脸上,一脸懵道:“人呢?就走了?”   旁边同学同样也疑惑:“怎么了?有事吗, 这么急。”   周宇航眼珠子一转,双手撑着桌面支起半边身子,探头往前桌桌肚里一瞄, 果然不见那抹粉红色了。   他坐回来, 非常严肃:“有点事。”   同学:“?”   “你不太懂。”周宇航说, “我哥百分之百拿下英语竞赛, 跟英语老师提前探讨一下获胜感言。这种事,很正常。”   “啊……这样……”   “没办法,他这人就是太优秀, 不给人生存空间。”周宇航深深叹息, “虽然我这么帅,还是个富二代,但是跟他在一起,其实我有时候压力也很大。”   “好、好的……”   那位同学红着个脸, 没好意思说什么。过了几秒,他又指了指门口问:“那、那他也是去交流获胜感言的吗……不是只有一个名额吗?”   “谁?”周宇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门口, 正好看见一个灰白色的鞋跟从眼前一闪而过。   同学说:“张扬。”   “?”   周宇航声音扬起, “你说谁???”   “张、张扬……”他话还没说完, 就看见周宇航狗似的蹄子一蹬, 飞速地蹿了出去, 跟刚刚那两个消失的人一个方向。   他瞠目结舌地张了张嘴, 然后又吞了吞口水, 小声咕哝道:“你也有点感言想讲??洗洗睡吧……”   周宇航腿都快蹬出火星子了, 官周去了已经有七八分钟, 他得再快一点才能赶在他哥冲动前到达战场。   胡勉刚从小卖部回来,看见他这副急冲冲的样子笑了一下,顺手拦他下来:“怎么了,急着上厕所还是玩手机被政教处的逮了?跑这么快?——这样,你叫一声爸爸,我舍身取义帮你藏一下手机。”   周宇航跑得大喘气,用力过猛,唇色都微微发白,扶着腰断断续续道:“你、你走开……别耽误事,我着急……”   “哟哟哟。”胡勉笑嘻嘻:“什么急事要了你的命,快说出来,说出来哥帮你想一想。”   “你他妈、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周宇航气都来不及喘,作势又要跑,“老大去找温怡了!”   “啊??”胡勉惊讶了一下,又立马反应过来,“又去了?温怡又递情书了?不是,找温怡而已,你这么急干嘛?”   周宇航来不及跟他说,直接窜出去,扔下一句话:“但他妈张扬那傻逼也跟过去了啊!!”   胡勉愣了一下,然后脸色立变,“我操”了一声,手里东西都来不及拿稳,跟在他屁股后面就追了过去。   卓远楼在勤飞楼对面,两栋楼都是高中部的范围,前者是理科,后者是文科,中间由一条直通的长廊串联起来。   因为两边“异地恋”的学生下课总要到这碰个面拉拉小手,所以这条长廊就被一中学子戏称为“文理鹊桥”。   官周手拽着信揣在兜里,在沿路有意无意瞄过来的目光之下穿过鹊桥,熟练地迈进文科部,在某一个教室前停住脚步,叫住刚好出来的同学。   “你好,麻烦叫一下温怡。”   “等一下,我现在没……”那人捂着肚子急着去厕所,没工夫理他,挥开他的手想拒绝,结果余光晃过一片熟悉的衣角,又突然闭嘴抬起头。   操,穿这衣服的人在学校论坛上有专门的分栏,就这一身衣服都有各个角度的高清特写,想不眼熟都难。   他补完剩下的话:“我……我现在没事,闲得发慌,我就想帮你叫人。”   “……”   官周站在走廊上,微微低着头,手还揣在兜里,露出来的一部分手背上面微微浮起浅浅的青色,可见其手中用力。   “他又来找温怡?”   “他们是不是真在一起了啊?”   “我感觉快了,你还记得高一的时候,那么多人给官周送情书送礼物他一个都不收,但我听说他收了温怡的情书。”   “真的假的???真收了?不是,不是说他从不收情书吗,我本来也想送的。”   “那不一定,你别送了,他收情书,但不收你的。”   “……是朋友么。”   走廊上围聚的人越来越多,隔壁教室甚至有小姑娘从玻璃窗里探出脑袋来看。   但都隔着些距离,因为这位冷酷校霸毕竟威名在外,不能惹。   官周此刻很烦躁,他向来不喜欢给人当动物园里的猴子,脸色像覆了霜,冷得冻人,一秒也呆不住。   “官周。”教室里走出来个女孩子,束着干净的高马尾,眼睛很大,笑起来嘴角弧度弯弯,说话小心翼翼,“你来找我?”   官周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又冷冷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看热闹的人,转身扔了一句话:“跟我过来。”   温怡攥着校服的衣角,草绿的衣角被洗了很多次,留下掉色的白,斑驳突兀。江北一中校服这样死亡的搭配,在她身上却穿出了一种意外的乖净学生气。   她低着头,注视着前面人的鞋跟,每一步都踩在他迈过的脚步上,跟着他下楼,到了教学楼后没什么人的小花园。   官周停了,她也停了,少年转身,下一秒,她的眼前出现熟悉的粉红色。   是她昨天晚上连夜写的情书,每一个字都用心斟酌,还特意从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花了五十块买了瓶香水。   因为同桌跟她说,送情书一定要喷香水,只要他碰过,就得沾上你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就看向对方的袖口,愣神中,听到官周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拿着。”   薄凉的,没什么语气。   温怡接过自己的信,纸面很平整,连个折痕都没有。   “不要再送了,说了很多次,我不会收。”官周说。   温怡眨了眨眼,仰着脑袋看他:“你可以不收,但我会送。”   官周有点头疼,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劝得动她,尽力耐着性子,将话说清楚:“你送了也没有用——不是你,谁送都没有用,我没兴趣谈恋爱。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知道么?”   “所以。”在他说完以后,温怡依旧那样亮晶晶地看着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   话题跳得太快,显得他的劝阻没有卵用,官周抿了抿唇,冷着脸说:“没有。”   温怡笑了,露出一排白莹莹的牙:“没有喜欢的人,那我就继续送。”   “……”   “没关系。”温怡看他脸色不好看,安慰性地说,“我送我的,你还你的,不影响的。”   “……”他很闲么,每天来当邮差??   官周呼了口气,没什么耐心了,打算将话说得再明白一点,刚要开口,突然听到背后不远处有人声传来。   “装什么,不想谈恋爱你收个屁的信,装逼还装得这么七弯八绕,你不如直接告诉她我不喜欢你,就喜欢你舔着脸来找我得了。”   前几天下了雨,小花园的石子路上留了浅浅的积水,张扬一步步走过来,那双贵价球鞋在地上溅起一滩滩水花。   “贱不贱?”张扬说,“非要人家坦白了告诉你,就你这货色他看不上才肯放弃?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厚脸皮呢?分手以后不小心把眼睛落我这里了,这种的你他妈也喜欢?还真不挑啊。”   温怡错愕地看着他,没意料到他会跟着来,听见他辱骂的话脸色微微发白:“你怎么……”   “我怎么?我怎么会来?”张扬讽刺,“你也知道你做的事见不得人?怕人看你还敢做,就这么不要脸?”   温怡红了眼,呵斥道:“张扬!”   张扬不顾少女变化的脸色,接着恶语相向道:“忘记了,你们两个人本来就天生一对,绝配。你爸那事你跟他说了吗?他知道吗?是不是很可怜你,你是不是挺高兴还好有这么一档子事,让人家多看你两眼?”   他一时血热冲上了脑子,脸都憋红了,什么也顾不上,什么话都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就扔了出去,完全没注意到另一个人越来越冷的神色。   官周声音淬了冰:“你想死?”   张扬冷笑了一下,不管不顾道:“你得意吗?你天天显摆,不就是为了让人看你么?没想到招惹个这种的,恶不恶……”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一花,右边脸传来一阵锥心剧痛。   他被重重地摁在地上。   耳边像损坏的老旧电视机,传来轰响的嗡鸣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更尖锐的少女的惊呼。   周宇航胡勉蓦然停在远处,一前一后地大喊。   “老大!!”   “哥!”   ……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又是你们??!”政教处王主任的胡子气得吹得比鼻子高,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在办公室不大的区域里来回走动,最后回到办公桌后,一巴掌拍得桌面抖三下。   “上个学期是不是也是你们两个!是不是还答应了我以后好好读书,和同学和睦相处!”王主任说,“官周,你先说,你上次怎么说的?”   官周掀起眼皮,没什么反应:“我?”   “就是你,你说。”   官周:“我没答应你。”   “……”哦,他爸答应的,不仅答应了,还说他家儿子一时冲动,回去以后一定关起来好好养性子,痛改前非。   ……   养到狗肚子里了。   王主任麻木地转移视线,选择换一个人下手:“张扬,那你说,你为什么又打架。”   张扬半边脸还是肿的,像被蜜蜂叮了似的,脸颊连着眼窝都是青紫一片。   他冷嘶了一口气,眼眶通红:“老师,你看我像是打架的样子吗?”   “……”   王主任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清清爽爽,脸上手上干净得没一点破损,连头发都没怎么乱。另一个……脸就不说了,衣服正面背面全是泥,完全是单方面被碾压。   他战术性咳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责,门口传来两声喊。   周宇航扯着喉咙:“老王!你别信,他动手了!!我是目击证人,他这个人阴险,歹毒,打的都是内伤!官周同学起来的时候都是我扶的,差点起不来!!!”   胡勉中气十足:“我证明!我在现场!我也看到了!!张扬不仅动手,他还精神羞辱!杀人先诛心,我哥这么弱小的心灵,怎么经得起他这样残忍的攻击!”   “……”老王额心跳了两下,压了压,没压下去,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俩闭嘴!”   他喝了口茶,努力地压下火气,对着眼前这两个从高一到现在从没有消停过的人,心里重复了一遍教师守则里的“长善教失”原则,用尽自己此刻能调动的最好的语气开口。   “我和你们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听不进去也不要怪我老告状。”他低头看了眼腕表,伸手在表盘上敲了敲。   “我已经给你们家长发过信息,这个点估计已经到了。你们两个后面的课也别上了,就待在这,不给我个解释,今天两个人都给我滚回去。”   官周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不以为然不当回事。   叫家长?   不说官衡现在人都不知道在哪,就是能来又怎么样?他爸和政教处这一群老师,说句老熟人,不过分,不知道是来挨批的还是来叙旧的。   王主任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来气,手指头在空气里哆嗦,隔空指着他语不成句:“你、你……官周!你太不像话了!”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两声缓慢的敲门声,周宇航和胡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睁着双大眼睛让出道来。   两个人周周正正地靠着走廊的窗户站,转头把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罚站的人。   官周透过模糊的窗户,看到了他们两个龇牙咧嘴,拼命做出来的口型。   浴巾?   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哈,丢脸的时刻被某人抓到了。    第38章 怎么会不想见你。特别想。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官周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去,紧接着瞳仁微微放大了一瞬。   来的人低着头推门进屋,周宇航胡勉两个人像演哑剧一样, 隔着玻璃窗从背后指着他疯狂做表情。   男人抬起头,那双浓墨似的眸子里投出温润的目光,透过细碎的发梢, 正好撞在官周的视线下。   “做坏事了?”谢以背上门, 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 在里头三人神色各异的表情下, 不急不慢地走到了官周旁边,“王老师,您好。”   王主任愣了一下, 然后匆匆伸出手跟他握了个手:“官周舅舅吧?你好你好, 他爸跟我说了你来,没想到这么快到。”   年轻人看上去斯斯文文,身子微倾握手松松,举手抬足都带着一种文质彬彬的模样, 第一印象就很好。   王主任看了看他,下意识地又看向官周, 心道这一家子, 真是各有各的特色。   当爹的嘴碎得像个麻雀, 当舅舅的谦和有礼, 偏偏就这个小的, 两个都不沾, 完全是逆向发展。   “你坐下, 我们慢慢说。”他收回眼, 清了清嗓子步入正题, “官周爸爸应该跟你说了我叫你来是什么事情吧?你放心,我也不是针对官周,张扬他家长差不多也在路上了。”   谢以不急着回答,弯着眉目,笑着和旁边站着的那位对视了一眼,对方毫不留情地别开了脸。   “知道吧。”谢以说。   知道吧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王主任继续说:“你这外甥啊——唉,怎么就说不听的!马上都是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了,做事还不考虑后果,你是第一次来,但是他爸爸都快成为我这办公室的常客了。”   “你看他。”他指了指张扬,又对着官周摇头,“别当我不知道,这小子虽然欠了点,但没有动手的胆,就是你先动的手,不要扯什么他打的脏、打的什么内伤,是你打的人家。”   谢以挑了挑眉,当众窃语:“还会狡辩了?”   “……”   官周现在心情十分复杂,大少爷向来重视脸上一张皮,这种事情平时官衡来也就算了,毕竟是亲爹,但让谢以来算什么回事??   他咬了咬舌尖,郁闷了半天,最后蹦出来几个字:“要你管。”   谢以顺口就夸:“不错,挺聪明。” ???   这话还好没让王主任听见,不然让他们一起打包滚出去。   张扬就站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本来心不在焉地捂着脸准备看笑话,听到这话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这位“谦和有礼”的家长。   不是,你是来挨骂的还是来领奖的?不打两下骂几句就算了,夸是什么意思啊??   王主任还在说:“你说我骂你不务正业吧,你成绩又还有这个样子。怎么就不能把心思都花在学习上,再努点力冲一把,去更好的名次呢?你又不是做不到。”   他说得兴起,低着头对着桌面,桌面盖着的玻璃板下压着高一以来每场大考的考试成绩,手指点上官周的名次。   “你看看,你要是真无药可救我就不管你了。你看这——你高一还在吊车尾的位置,现在高三已经到车头了,怎么就不能安心下来,好好读书,把心静一静,冲个更好的大学呢?”   王主任每到提问的地方就要弯起指头,指节“嗒嗒”地叩在桌面上,敲得整面玻璃一起震。   张扬的心也跟玻璃震,快碎了。   往常这个时候,来的都是官周爸爸,对方笑呵着一张脸,上来就握着他的手道歉。   “张扬是吗?是叫张扬吧。”他说,“孩子你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叔叔带你去医院检查一遍?你们两个也真是,打打闹闹没点分寸,手上没轻没重的——头晕吗?真不用看医生?”   虽然不说有多歉意,甚至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至少态度还是在的,让人听起来首先消了一点火气。   哪里像这个舅舅一样??简直包庇!纵容!!助纣为虐!!!   这两个人竟然还在办公室、在挨批的时刻旁若无人地聊起小天!有没有王法!!   谢以顺着王主任指的成绩表扫了几眼,不吝赞美:“厉害。”   “分数挺漂亮。”   “你这实力,强得可以啊。”   “……”   “一般。”官周说,“就这样。”   谢以听言微低了头,弯了弯嘴角,喉结流畅地攒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官周没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以:“你爸出差,我不来你打算让谁来?”   “……”爱谁来谁来,反正不要你来。   “张叔。”官周说,“我爸有事张叔会来。”   谢以:“让他来为什么不让我来?”   “……”   谢以追问:“你和他关系很好么?”   官周梗了一下,选择不纠结这个话题,跟他这种胡搅蛮缠的没什么好说的,变扭地偏了偏头。   他目光望着窗外,远处校门口的公告栏前围聚着四五个老师,公告栏的玻璃隔板大开,上个学期留下的照片全部被摘了下来,正在一个一个换上新的。   政教处的几个老师都是中年养生阶段,九月头余暑未消,屋子里空调开到三十度,没有风的密闭环境之下甚至比外头还热,闷得人额发湿润。   王主任喋喋不休,开始进入下一个阶段:“官周,老师跟你说实话,老师心里是对你有很大期待的。你脑子灵光,心思也不杂,除了脾气暴躁总跟同学相处不好之外我还真挑不出来什么错。你如果调整调整你这个性格,稍微开朗一点活泼一点,一定会给自己开拓出更宽的道路……”   官周半阖着眼,开始犯懒,走神中突然手指一凉。   桌面以下,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有人勾了一下他的手指,温温凉凉的触感一瞬间让他清醒。   坐着的那人低低的声音从略矮些的地方传来,显得更轻。   “上次和你说下次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下次。”   他蜻蜓点水的,碰了一下引了人注意,就收回了手。   官周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那一丝凉意缠在指尖未消,他默默地将手缩进袖子里,片刻后,淡淡开口:“不想见你可以不来。”   谢以笑了一下,王主任被打断,蓦然抬头,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停住了看他。   谢以道歉:“不好意思,咳嗽,您继续说。”   “哦哦……”王主任被他这么一下,话噎在喉咙里,想不起来刚刚说到哪。   谢以提醒道:“他马上就要升入大学,要进入社会,难道以后到了社会上也这么冲动吗?”   “对,难道到了社会也这么冲动吗?”王主任立马接上,又赞赏地对谢以道,“官周舅舅,我见过这么多家长,还是你听得最认真,你要是能多教一教官周啊,不怕他改不掉——我继续说,你以后到了社会上,见到的人会更多……”   张扬崩溃。   到底哪里认真,你能不能竖起耳朵听听,这人说小话怎么还能听得进训啊???   “怎么会。”   谢以声音又低了些,气音说:“怎么会不想见你。”   “特别想。”   官周一个字也不信,他这人要真想哄人嘴巴里说得比谁都好听,要不然也不能哄得平芜那一圈人摸不着北。   离谱时,能在陈姨坐院子里拔白头发叹气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毫无心理负担道:“叹什么气,这不还是十八岁么?我带你出去逛逛,看看哪个同龄的有你年轻。”   官周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抿着嘴角不吭声。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王主任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中老年人习惯性的最高音量让铃声响彻办公室。他做了个手势,和谢以歉意地示意了一下,起身走到窗边角落接电话。   “喂,您好。”   “张扬妈妈?对,我还在办公室?”   “什么?来不了?那他爸爸呢?也没空??——张扬妈妈,我高二上学期就给你打过电话,希望你可以抽出时间来一趟。做生意虽然忙,但是孩子的教育也非常重要,你不能本末倒置啊。”   “唉,好吧,我还是希望能和你有机会可以就张扬的问题面谈一下,如果你有空的话,再给我打电话吧。好,再见。”   谢以问:“几点下课?”   官周抬起眼看了一下办公室的表:“还有两节课。”   收回眼时,余光无意中带到一旁站得像个死人,半天不吭气的张扬身上。   张扬半边脸还是肿的,眼下一团紫红,原本不说多么玉树临风,怎么也是有几分姿色吧。   现在像个猪头。   他起初进来时还咬牙切齿的,没事就恶狠狠又带几分挑衅地瞟官周一眼,谢以来了以后,挨眼刀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但这会儿,他眼角眉尾一致地下垂。   屋外太阳蒙云,照进来的光线换了个角度,刚好从他身上移开。不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一片凉凉的阴翳,显得他惯有的嚣张气焰,仿佛被凉水从头灭了个干净。   像雨里无处可躲的狗,狼狈不堪。   这一场座谈会人都不齐,只来一方家长,注定无疾而终。   王主任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让官周张扬回去上课,拉着谢以留在办公室就着“如何正确引导孩子走向正确人生道路”开始权威讲座。   官周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他的脸色。   今天气色还行,可能是这个温度的空调开得正合他的意,没有想象中的苍白。   谢以冲他笑了笑:“放学等我。”   官周没吱声,直接出去了。   王主任看得皱眉,“啧”了一声:“怎么对舅舅也是这样?有点没礼……”   话没说完,方才出去的人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个东西,是胡勉刚孝敬给大哥的矿泉水。   少年面无表情,走进来,将那瓶矿泉水往他舅舅怀里一撇,扔了个字:“哦。”   “……”王主任咽下尾音。   是我没礼貌。   ……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第39章 “他跟我哥!抢!女!人!”   门外周宇航和胡勉还在等着。   两人面面相觑, 一致地对刚才官周接过水一口没喝,还给里头那人送的行为感到茫然和荒谬。   周宇航眨了眨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胡勉:“……和你看到的一样。”   周宇航猛然转身:“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胡勉沉默了很久,然后给了个稍微正常的答案:“这是一种礼貌, 一种素质。”   周宇航思考了一下这几个字眼,高深莫测地摸着下巴,反驳道:“不, 我觉得不止。”   胡勉:“?”   “这个人来见老王, 这是一种对我哥的挑衅, 一种赤。裸裸地骑在脑袋上的挑衅!”周宇航说, “而老大,不仅没有反应,还给他送水,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这是强者不动声色的还击, 是一种更高级的碾压,是在对方尊严上跳芭蕾,是羞辱的终极形式。”他缓缓摇头,深深叹息, “可怕,简直可怕。真正的男人之间的战斗, 就是这样一来一回都是血肉模糊。”   胡勉品了一下, 前进了几步, 隔着窗户窥视里面人的动作。   他视线里闯进来只手, 周宇航伸出手在玻璃上点了一个位置:“你看这, 你看老大的口型。”   “口型?这个口型, 好像在说‘哦’。”   “哦你奶奶的腿。”周宇航翻了个白眼, “看清楚, 这个口型, 配上这个眼神。孟瑶那词怎么说的——哦对,三分薄凉,三分讥笑,还有四分漫不经心。”   “很明显,这是宣战的冷笑。”   “别战了,人要出来了!”   里面的人转了个身,重新朝门外走来,周宇航和胡勉立刻离开窗户,一左一右地站好,将心思全部收拢。   官周前脚刚踏出来,后脚近侍小太监周某便殷勤地迎上去:“老大,后面的课还上吗?要不你先去小卖部休息会儿,放学我把你包带过去?”   贴身大丫鬟胡某附和:“对对,后面两节语文连堂,学委说要随堂考,缺了也无所谓。老大你去别的地方歇会儿,老师问的话我帮你说。”   如果是在封建王朝,这俩小太监得第一个拿来祭旗。   两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冒着贼光,等着打完胜仗的小将军发话。   官小将军瞥了一眼这两副谄媚的嘴脸,不轻不重得地“嗯”了一声。   “你少得意。”   张扬从背后走廊左侧的厕所里走出来,一身泥清理得七七八八,头发也用水冲过了,湿哒哒地贴在鼻青脸肿的脸上。   胡勉和周宇航脸色倏忽一变,立刻拉下了脸,手握紧成拳,牙根紧咬在一起,摆出戒备的状态,仿佛随时准备动手。   “你也就这点本事。”张扬说,“只能出这个风头去骗骗瞎了眼的女的。”   “不是哥们。”周宇航眼皮抽了一下,实在没忍住,“你是不是欠得蛋疼??要不你报个烹饪班吧,看看别人怎么做废物小点心的,你好歹学一学。”   官周没搭理他,不动手,也不走,反而抱着胳膊靠在嵌了白瓷砖的墙面上,掀起眼皮置身事外地看他。   他一动,张扬下意识地退了几步,随后大概又觉得丢脸,掩饰性地站得更直,梗着脖子继续道:“你等着。”   他语气放肆:“你等着明天,明天赛场上,我让你输得抬不起头见人!打架算什么本事,我就不信你靠这个能混出什么名堂,要比就比真实力!”   “妈的,我真他妈受不了了。”胡勉吭哧一声,撸起膀子就要往前走,胳膊上筋络突起,光看就知道挨一下得多结实。   “就没人想跟你比!”他说,“你别在门口唧唧歪歪,刚刚在里面还怂得跟个孙子似的,你跟我进去,去老王的面前说?”   胡勉刚迈出两步,肩膀上搭上一只手,他哥摁住他,寡淡地睨着张扬,言简意赅:“三秒。”   张扬:“?”   官周:“三。”   话音刚落,张扬的腿就控制不住往后退,一连退出去好几步,身子微微后倾做好了动势,嘴却硬得能砸核桃。   他说:“你别以为我怕你,就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看不起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四肢比脑子发达,你等着明天喊爹吧!”   官周:“二。”   尾音还没说完,下一秒,某个人蹄子一蹬,从走廊尽头利索地消失了。   胡勉气笑了,狠狠啐了一口:“这孙子!”   周宇航罕见地没跟着骂,他摸着鼻子,盯着官周的脸,眼也不眨地来回打量了几圈,最后目光下移,落到嘴角才眨巴了一下眼。   “……”官周说,“有屁快放。”   “老大。”周宇航脸上全是问号,“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今天碰到这么一筐子破事,心情还挺好?”   周宇航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官周动手。   一声不吭,半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目光凉得让人背后起鸡皮疙瘩,直接把拉链“滋”的一声拉到顶,二话不说就拎着人往厕所走。   男孩子一身劲瘦,乍一看没多少肉,肩胛手腕的骨骼突出又漂亮,像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那种。   结果周宇航刚刚跟过去,就看见一个利落的过肩摔,扛人跟扛小鸡仔似的,直接一战成名,坐稳了江北一中令人闻之胆寒的位置。   那时候也是张扬这傻逼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但比起这一次来说简直小巫见大巫,而他哥不仅不给他一个痛彻心扉的呵护,还坐地成佛放人往生??   官周手捏着骨节,莫名其妙:“你哪只眼睛看着我心情挺好?”   周宇航转头看向胡勉找认可。   胡勉直接质问:“这种事摊你身上你心情好吗?”   周宇航噎了一下,跟着他们离开走廊,往教室走。   走到半路仍不死心,戳了戳胡勉的腰眼,小声说悄悄话:“你真不觉得?你看没看老大刚刚的表情,绝对是心情好。”   胡勉把他脑袋摁回去:“那你说,有什么原因能值得他高兴?是碰见傻逼、打了一架,还是被叫家长?”   他这么一说,周宇航还真想起来什么。   那狱警舅舅进去以后,王主任就把靠近走廊的窗户窗帘给拉起来了,防的是哪两双小眼睛不用多说。   他们只能从漏出来的芝麻小的缝里眯着眼睛看,还得轮流来。   周宇航好不容易把胡勉的脸推到一边,凑了过去。透过薄薄的白色纱帘,一片隐约朦胧之中,正好看着坐着的那人伸手勾了一下身边人松松半握着的手指。   屋子里没开灯,漏进来的阳光照不到桌面以下,暗不见光的角落里,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晦涩难明。   周宇航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去看他哥是什么反应,最好一把攥住那只作乱的手,狠狠拧断。   但官周只是将那双半阖着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在被送到政教处之前,这双眼睛阴沉冰冷,泛着利刃似的寒气,此刻却一点一点地将那丝冷霜化开了。   就像刚才那样,微张着嘴,轻轻抵着舌尖,仿佛犯懒。   难道他的精神疗法不起作用?他哥还是没抵挡住心理攻击,沉溺在敌人的温柔陷阱里了??   周宇航猛地摇了摇头,心说不可能!   片刻后,他说服了自己,又戳了一下胡勉的腰眼,一时着急,用力过猛,差点没戳到肾。   胡勉叫了一声,然后听到这位朋友在上个话题结束了七八分钟后,重新神秘莫测地凑到他耳边开口道:“我觉得,老大最近有些异常。”   胡勉:“?”   “异常努力。”   “他一定是把我给他发的秘籍吃透了,才能变成这样。”周宇航高深莫测地说,“面对敌人的骚扰,他宠辱不惊;面对严厉的审判,他心如止水;面对傻逼的挑衅,他!不动声色!”   “……”胡勉问,“你给他发什么了?”   周宇航突然严肃,声音低沉了下来,看上去有几分令人忌惮。   “我称之为,菊花宝典。”   官周走在最前面,少年心不在焉,脚下生风,和他们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两节连堂的语文随堂考,文言文单元卷,附带一篇精心挑选的地狱作文,一口气能耗掉半管笔油,考完以后一片哀鸿遍野。   语文老师捏着刚收上来的卷子,磕在讲台上对整齐,看着底下一片绿油油的脸不由得愉悦起来:“看看,平时让你们多多积累不听吧,现在写起来知道肚子里没货了。看看人家官周,同样也是埋头学理科,为什么人家……嗯?官周人呢??”   “铃响了就走了,老王在等他,老师你别在意。”孟瑶坐在第一排,笑嘻嘻地回。   一转头,周宇航也操起书包从后门溜出去,连跑带跳追了上去。   官周扶着楼梯冲校门口扫了一眼,刚刚下课,门口围聚的人还不多,零零散散的人群里,那人就显得更突出。   含章挺生,身段竹似的,微微颔首,立在公告栏前的姿态和官衡完全不一样。   周宇航追上来:“老大,你今天怎么走得这么快!苗姐还问你呢。”   官周躲开他揽上来的胳膊:“我平时也这么快。”   “……是吗。”周宇航不敢反驳,弱弱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人等呢。”   说完以后,他看到了不远处转头看过来的人,那双清亮的眸子映了远处人影,弯了弯。   ……   还真有人等啊。   谢以很有家长的责任感,上来就想接过书包,被人躲开并嫌弃得毫不留情。   官周:“正常点。”   谢以笑:“接小朋友放学,帮忙拿个书包,哪里不正常?”   “……”官周想让他把那个“小朋友”给吞下去。   平时没觉得,当着周宇航那双贼似的眼睛,莫名地就涌上来一阵心虚。   可这时候要是说了,好像更突兀。   他咬了咬舌尖,选择给了两个字:“闭嘴。”   周宇航默默在背后竖起大拇指。   我哥。真男人。   不负所望。   官周只想快点走人,抬起眼迅速地在门口车流中找到了熟悉的车,立刻就要过去。   手腕处一凉。   谢以拽着人的腕子,含着笑给人拦了回来,拉到了自己面前。   “等一下。”他缓缓开口,“是不是落了什么环节?”   官周:“?”   谢以松开手:“作为你今天的家长,虽然我不怪你,但是不是也要清算一下?”   他说着,忽然愣了一下,从刚刚碰过的地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连带着他的手也沾染上了几分。   谢以没来得及多想,接着往下说:“比如说,先跟我通个气,你和那位……舞爪同学是为什么动的手?”   周宇航忌惮这个佛口蛇心的舅舅,站在远处一直没有凑近。听到他问罪,凭空涌上来一阵血气,又带几分炫耀,冲上来就扯着嗓子喊。   “因为!”   “他跟我哥!抢!女!人!” 第40章 “真的喜欢那小姑娘?”有人吃醋(bushi)   空气好像顷刻间凝滞, 就连喧闹的校门口都出现了几秒钟诡异的空白,好在来得早没多少人,路过几十双眼睛望过来时官周快速地拉开好几米, 凭空隔了堵虚幻的墙。   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低头,一根一根手指地掰过去, 关节处发出清脆的响。   像周宇航保不住的脖子。   周宇航虎躯一震, 咽了咽口水, 纠正措辞:“不、不是, 是我哥跟他抢女人!”   “咯”。   这下响的是腕子。   谢以对官周这副堂而皇之威胁人的模样看笑了,或许是周宇航求救的讯号太明显,他笑了一声, 转眸追问:“展开讲讲?”   官周冷着脸抬头:“你没事干?”   谢以看了他一会儿, 突然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官周一点也不想挪脚。   谢以:“那我过去?”   “……”   官周目光擦着眼尾出去,瞥了一眼逐渐变多的人流,又看向谢以温吞不躁的目光,抿了抿唇, 像有人拿着刀在身后逼,一脸自暴自弃地又回了原处。   谢以重新握住他的手腕, 往上抬了抬, 凑到他手腕旁边闻了一下。衣袖挡了半边脸, 只剩双眼睛缓缓抬起眼皮, 似笑非笑:“真有小姑娘?”   周宇航“操”了一句, 他这么老实的人, 竟然还有人怀疑他吃假瓜, 当即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真的, 我这么诚恳,你以为我骗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也不管他哥什么脸色,张口就说,“张扬那傻逼拿不起放不下,这种人真给我们男人丢人!他和人分手以后,那姑娘喜欢上了我哥,来给我哥送情书。张扬打不过我哥,就一直欺负人姑娘,就是一纯种王八蛋。”   “要我说,我哥动手这不叫打架斗殴,这叫为民除害,欺负姑娘算什么本事!你是没听见,那傻逼今天说的那狗屁话,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活该人家不喜欢他!”   谢以听了半天,在周宇航一通劈头盖脸说完以后,很灵魂地提了个问:“不是叫张牙啊?”   官周:“……”   “不是,舅舅你……”周宇航擦了把汗,大敌当前不纠结小细节,暂且把他们舅甥间乱七八糟的事先压下,叫得比谁都熟稔,“你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连人叫什么名字都没记清??”   谢以似乎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理所当然,看了一眼官周:“我给我们家小孩开家长会,太关注别人是不是不太好。”   周宇航想了想,然后赞同道:“有道理啊我操。”   官周光看着他都觉得牙疼,心说你讲的是哪一派的歪门邪道。   “张扬”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印象,谢以在脑子里走了一圈,找到了出处,转眸问官周:“你高二模考也是和他打的架?”   官周不耐烦,从鼻腔里嗯哼了一声,算是搭理了他。   一次两次动手或许还是因为别人的挑衅,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就不一定全然没有私心了。   谢以声音低了些,怕人听见似的,颔首在他耳边说:“真的喜欢那小姑娘?”   官周想都没想,语气带恼,脱口而出:“你有病?”   谢以挑了挑眉:“不喜欢?”   他的性子,不喜欢还跟人纠缠那么久?   谢以是不信的。   “我很开明,真的。”谢以关注着他的脸色变化,“一定帮你保守秘密。”   官周忍无可忍,扭头逼视他,嘴抿成一线,又开始抛眼刀。   谢以看了一会儿,抬起手隔空挡住了他的目光,觑着视线下嘴角刻板的直线,求饶道:“好——不喜欢。”   收回手,又抓住某个莫名其妙的重点:“情书收了么?”   官周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问题下无端地涌上来一阵心虚。   周宇航找到机会插嘴,立刻昂起脑袋,骄傲抢答:“收了!当然收了!不仅收了,还收了好几次!”   “……”   你怎么那么会说话呢。   气氛再度尴尬到让人窒息。   谢以笑眯着眼,问:“不是不喜欢?”   官周张了张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又觉得没必要跟他解释这些,直接干脆地转而攻击肇事者,踹了周宇航一脚,冷声质问:“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今天没事干,皮痒?”   谢以“啧”了一声,按着人的肩膀给人拨回来:“降降火,你先别急着动手,要不先说说看,你不喜欢人家为什么收人情书?”   说完,又补了一句:“还不止一次。”   官周咬了咬后牙,一字一句说:“我,看张扬不爽,就喜欢膈应傻逼,行么?”   当然不行,谁信啊。   平时连句多余的话都不乐意说,会这么无聊?   周宇航被踹了一脚,虽然不疼,但是心里害怕。可分享八卦的心燃起来了,就根本按耐不下去,小声和谢以说:“假的,你别听他说,他就是看不得女孩子哭。”   谢以动作停了一下。   周宇航继续说:“给他送情书的多了去了,也没见他收过谁的,从高一拒绝到高三。但温怡有点不一样,这姑娘特别爱哭,被拒绝了当场红眼睛。老大本来还要拒绝,人一哭,他就挤不出来一句话,只能收了。”   周宇航心道温柔乡果然是男人的大忌,撇着嘴摇了摇头:“这种东西,收了一次,后面就拒绝不掉了。那姑娘过段时间就来一封,一来二往的,张扬也就听说了。然后……然后你都知道了。”   谢以默了片刻,然后无声地弯了弯唇,笑了一下。   官周硬着头皮听人当面揭自己的短,挂不住脸,倔强地为自己正名:“当时人太多,铃响了,没来得及还。”   “好——”谢以显然没信,像在哄人,“没来得及还。”   官周觑了他两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变扭地别开了脸。   谢以看着少年稍微舒缓了一点的脸色,在脑海中把整件事的脉络理了一遍,又觉得不对:“模考打架也是因为女孩子?”   按他对官周短暂的了解都能知道,这小朋友最嫌麻烦,不是没事找事的人。说不准还会为了少点烦心事,主动避开惹事的,怎么会在模考那么正式的场合,当着老师的面动起手来。   “那次不是。”周宇航自觉解答,“他们俩的事,也不完全是因为抢女人,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你看那。”他伸出手一指。   目光所及处,是今天刚挂上的崭新公告栏。   谢以刚才已经看了一会儿了,虽然某个小朋友的照片位置不是很好,在右下角最后一个这样不显眼的角落,但是奈何生了一张好脸,这才挂上来两节课的时间,底下就多了几道涂鸦。   其他几张照片上面也有,就比如前几排那位“张牙”同学的,上面就有小爱心。不过那么零零星星的,看着挺寒碜,倒不如没有。   三面公告栏,肉眼可见谁受欢迎程度最高。   “让我来跟你介绍一下,我哥行走江湖的名头。”周宇航趾高气昂,比介绍自己还得意,“人送外号,芳心抢劫犯!”   官周:“……”   谢以饶有兴致:“为什么是抢劫犯?”   周宇航怯懦地冲官周方向偏了偏头,看起来怂不拉叽,实际上胆子不小:“你看我哥脸色,抢劫这两个字冤枉他了吗?”   谢以想了想,给了个肯定的答复:“不冤。”   “……”官周脸更冷了。   “这是什么重要原因?”谢以赶在官小少爷发飙之前拉回话题。   “当然是重要原因了,你知道为什么张扬要在模考当天找打吗?”周宇航自问自答,“因为那逼心思多得很,惦记着模考公告栏换榜。”   “上次他跟我哥同榜,照片没挂两天,就被连带着拆下来了,我哥照片上写不下的字全蹭到了他脸上,丢脸丢了个大的。”   “再加上他当时打算去那什么夏令营,那破地方要参考模考名次,他一不做二不休,人一傻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干脆主动来找了一顿打。”   官周没那么缺心眼,知道他心里打着算盘还上赶着送人头的事,他也不至于做。   可是张扬这人,贱得让人发指。   不知道在哪里听说了官周家那位是后妈,又摸出来这位后妈是在他亲妈刚去世没多久进家门的,就自以为翻到了个大瓜。   沾沾自喜地觉得,官周这人平时招摇过市的,原来不过就是个可怜虫。所谓缺什么要什么,天天在学校里出风头,无非就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脆弱。   再加上张扬和温怡相处的那一段时间里,也知道了一些事。   比如温怡这个人的确是有些缺爱,什么也不藏,一问起来,就交付真心地全盘托出自己的情况。   温怡原来家境不错,父母恩爱且工作稳定,家里有点积蓄。   后来她爸爸生意越做越大,一路高升,在公司里混上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高层位置。   人一突然发达了,就容易飘,特别是在商海浮沉,为商的那圈子,里头人没几个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   她爸爸混在这所谓的精英圈子里,跟着吃喝玩乐,纵情声色,原本所坚持的东西,像褪下来的蛇皮,在灯红酒绿中无声无息地被摒弃了。   原则是,底线是,家庭在心里不能触碰的地位也是。   全部在纸醉金迷中忘得干干净净。   她爸先是酗酒,再是赌博,最后看着那些大老板们一个个弄玉偷香,心里就跟着一起痒。在同行人半看笑话地再三引诱怂恿下,还是没守住心里的那根弦,行差踏错,再也回不了头。   后来她爸赌红了眼,听不懂好赖话,耳边只留得住附和和欢呼,沉溺在放纵之中,一口气把家底输了个底朝天,连件外套都不剩。   大起大落之下,不敢回家面对妻女,竟疯疯癫癫地冲上了马路,随着一声剧烈的轰响,当场宣告死亡。   模考当天按成绩分的考场,考场之中座位全是随机排的。   好死不死,官周和张扬正好是前后座,发卷收卷要相互经手的那种。   官周进教室之前已经被孟瑶胡勉再三提醒过了,絮絮叨叨地告诫他要冷静、控制、绝不要冲动!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今天无论这傻逼有什么动作,他都慷慨大方地放他一马。   结果张扬安安静静,传卷过程中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递在他桌子上,还让他有几分另眼相看。   直到考试过半,时至尾声,官周听见前座放下了笔,塑料杆碰在木头桌面上声音沉闷。   坐着的人往后一靠,背抵上他的桌沿。   考场里一片寂静,头顶风扇吱呀呀地转,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过来,带着一如既往的高傲,格外清楚。   “听说你最近和温怡搞在一起了?”   “你知道她家的事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过了这一茬!我们小以小周就要迎来双人蜜月!(bushi)    第41章 “试试,没人看见。”   “他挨了几下, 仗着考场人多,一直在躲。没人能证明他说了什么话,只能看到他在挨打, 所以最后他什么事都没有,我哥却还背了个处分。”周宇航愤愤道。   其实具体说了什么,周宇航也只知道个大概, 还是跟同考场的兄弟偷偷摸摸打听来的。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 一定是些乌烟瘴气不堪入耳的话。就凭官周时隔这么久, 回忆起这件事仍冷得能掉冰碴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周宇航总结:“反正这人, 就是一驴皮做的,打不通讲不通骂不通,摊上就是一张狗皮膏药。他挨打, 天经地义。”   官周蹲在花坛边上, 沉着张脸,眉尖烦闷地动了动。他微低着头,半张脸埋进领口,闭了闭眼睛缓口气, 努力做到心平气和。   眼前被黑暗笼罩中,手掌一凉, 有人拉住他的手。   他睁开眼, 谢以站着, 俯身看着他, 眸光从低垂的眼皮下投出来, 像一缕轻轻的风, 温和而又轻柔。   官周刚聚起来的那股躁气, 没有理由的, 沉寂了下来。   谢以伸手握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 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捏了捏他薄薄的掌心,突然问道:“模考的教室和你们这教室一样吗?”   周宇航将气撒在绿植上,咬牙切齿地揪了一片叶子下来:“问这个干嘛?当然一样,在自己学校考的。”   谢以来的时候穿过走廊,路过不少正在上课的班级,顺便地掠过一眼,对教室布局有一些浅略的印象。   官周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没多说,带他上楼回了教室。   江北一中晚自习下周才开始,他们聊了半天,这个点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走廊上只剩几个拿着拖把的值日生。   高三一班人全走了,大门关着,老式的铁杆栓进门框里。为了防止学生忘带作业,黄铜小锁装饰似的挂在铁片上,拉一拉就能轻轻松松地打开。   官周推开门,摁下墙面上的开关。   头顶一管管长灯在短暂的闪烁之后稳定下来,教室乍然亮起,抹过的黑板上还泛着水光,干干净净,只留右上角单独框住的“高考倒计时”。   “你要看什么?”官周靠在门框上,瞥了一眼谢以。   谢以走进去,就停在门口,仰头扫了一圈教室上半截。   周宇航一头雾水,往官周身边凑了凑:“他干什么?没见过真男人的斗争,被社会的险恶吓懵了头,来观赏天花板上不一样的风景?”   官周直截了当地抛了三个字:“不知道。”   周宇航更懵:“不知道你还带他来?你都不问问他来干什么?”   “看不出来?”官周语气平静:“他来散步。”   “……”   周宇航彻底说不出来话,他哥最近可能有点心情太好了,好得让他承受不住。   他闭上了嘴,顺势靠在官周身边,曲着手肘就要架在旁边人的肩上。   “行吧,散散步,饭前消食有利于身心健——操!”他话说一半,猛地停住,准备借力的人轻飘飘地侧了个身,躲开了他的胳膊,周宇航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   “老大!你躲我干嘛!!”周宇航扶着门框惊魂未定,一脸不可思议。   官周淡淡反问:“没习惯?”   “……”习惯的。   可最近他哥不是心情好吗!亲近一下怎么了!   周宇航伸出手指着里头那位走到教室后门的人,痛心疾首道:“那为什么你不躲他!”   官周纳闷:“我躲他干嘛?”   “他今天——不是今天!他刚才就碰你那么多下,你都没有躲!我就以为……!”周宇航委屈巴巴,“为什么!你为什么躲我不躲他!”   官周愣住了。   手掌仿佛重新传来奇怪的触感,被人用指腹轻轻地捏了一下。   周宇航这么一问,这些动作突然地被放到明面上,顿时更清晰,难以忽略。   这样倏忽一想,就不自觉地延展到更多。   比如谢以总喜欢搭着他的肩,喜欢扶上他后脖颈推着他走,有时候抵在他肩上,半边身子的重量全落给了他,还自然得很。   为什么不躲谢以?   这个想法刚刚在他脑海中成型,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当事人站在远处面向他问:“模考坐哪个位置?”   官周收回那些发散的想法,指了个方向:“那儿。”   他坐的位置靠后又靠墙,刚好在角落里,考场格局布置得每一组之间都留出宽宽一条道,传不了小话递不了小抄,所以张扬才敢仗着别人听不见,有恃无恐地挑衅他。   谢以走过去,站在那个位置,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远处嵌在高墙上冒着红光的机器,片刻后,转身往门外走:“走吧。”   官周疑惑看他:“你看出什么了?”   谢以熟练地扣上他的肩,欲盖弥彰:“不确定,说不准给你个惊喜。”   官周没在意,他歪了歪脑袋,目光落在肩上那只筋骨匀亭的手上,虽然清瘦得皮贴着骨,修长的手指上指节突出,但又不至于嶙峋得失去美感。   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肩,像每次甩掉周宇航的咸猪手一样,小动作地让这只手微微往下滑了滑。不过只滑了几寸,这只手便又自觉地调整了位置,往上挪了回来。   官周认真地感受了一下,他心里罕见地没有排斥的感觉,像平时一样正常,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细脚伶仃地爬过。   描述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感觉,反正很奇怪。   他默默收回眼,余光一扫,不小心望见了后头瘪着个嘴跟着的人。   周宇航的眼神幽怨又悲怮,像深宫里苦等十八年的冷宫弃妃,明明闭紧了嘴,却满脸透露出来大写的四个字。   ——左脸“谴责”,右脸“渣男”。   官周:“……”   他们离开学校,校门口街道上的路灯亮了一路,各种各样的小摊车从各个街头巷口窜出来,仿佛一到夜间就从珊瑚礁里窜出来的鱼。   “老大,你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准备!”周宇航拽着书包带,像即将远送将军出征,语重心长,“这一波关系重大,他既然敢踩到我们头上,那就让他好好看看我们的硬家伙!让他知道,在别人的场子,狂归狂傲归傲,做人还是得低调!”   官周脸又往衣领里埋了埋,恨不得跟他分条楚河汉界:“……赶紧滚。”   周宇航走了。   官周拉开外套拉链,早秋的晚风清凉地掠过,不知道从哪蕴了一缕桂花香,淡淡地在风里一晃而过。   他缓缓呼了口气,转头看见谢以早已拉开了副驾驶的大门,靠在车上等。   对方温润地望着他,发丝曳动在同一阵风中,眉目舒展,深黑色的瞳仁里映着他背后惶惶的灯光,仿佛碎了一眼的星子,显得格外的亮。   谢以问:“好了?”   官周看着他,快速地眨了下眼,复而低头,径直擦过他的身边,一声不吭地钻进车里。   车开入大道,缓缓穿过跨江大桥,沿江的建筑高灯五光十色,连江面上的倒影也流光溢彩。   这个点是刚吃过晚饭的点,白天里的车水马龙闹市喧嚣逐渐沉寂,换成了一种恬静的烟火气。城市里个个光鲜亮丽的人,从这个时间开始,才陆陆续续地褪掉了外衣,回归了自己。   官周歪斜地靠在车门上,额头抵着车窗,眼睛里晃过沿路一瞬瞬的画面。   今天仍旧是谢以一个人开车,李叔没有来,车里安静得有些沉默,两个人心里都藏着东西。   钢化玻璃又硬又冷,像吸水的海绵一样从人身上汲取温度,官周额下的那一小块甚至隐隐发热。   他舔了舔唇,打破了一片静默,突然无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一直开这么慢么?”   谢以揣测了一下这位大少爷的意思:“嫌慢了?”   官周答非所问:“快的话能有多快?”   谢以挑了挑眉:“你想试试?”   官周淡淡地“嗯”了一声。   “别人开没意思,自己试才有意思。”谢以话里有话,带着某种怂恿的意味。   官周蹙了蹙眉,看他像看单细胞生物,难得耐心地提醒道:“我没成年。”   谢以欣欣然应了一声。   官周以为他没懂,进一步解释:“没驾照。”   谢以弯了弯唇,尖尖的嘴角弧度懒散又恣意,外头霓虹灯姹紫嫣红,显得他那张病气的脸上平添层艳色,清淡的气质倏忽变得浓郁。   他说出来的话无法无天,蛊惑着人:“试试,没人看见。你觉得我会卖你么?”   谢以眸光微动,转眼看见少年默了默,然后把黏在车门上的身体坐正了,真的认真地想了想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片刻后,副驾驶伸出一只蠢蠢欲动的手,摸向了方向盘。   ……   被人一把中途截住。   怂恿人的王八蛋翻脸不认人,对上少年茫然的表情,一副钓鱼执法的模样,笑吟吟地揶揄道:“还真敢啊,是要夸你胆子太大,还是说你这么信任我?”   “……”官周脸更木了。   “小小年纪,追求什么刺激,别跟着乱七八糟的人瞎学。”谢以说,“乖乖坐好,开得稳才是车技。”   官周抽回手,品了品他说的“乱七八糟”四个字,没说话,只在心里认同了一下。   他没再吱声,又扭头看向车窗外。   窗外风景变化,轿车小船似的,一路安安稳稳地穿过了一条条街道,最后停在了他家门口。   官周拉开车门下车,书包挂在单肩上,临走前大发慈悲多说了一句:“你开慢点。”   谢以笑说:“好。”   他转身往家走,走出几步听见背后车门关上的声音,没回头。   直到走到家门口,才发觉好像有什么不对,蓦然转身,撞进了一双笑意漾漾的眼睛里。   ……   “你怎么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42章 “你要对我负责啊。”   半个小时后。   官周和谢以面对面坐在餐桌前, 四目相对。   桌子中间是谢韵留下的一张纸条——   小周,宁阿姨高血压犯了,我带她去医院, 晚归,记得吃饭。   “所以。”官周每句话都说得很慢,“你被抓包的惩罚是, 要被盯在人眼皮子底下, 来我家住几个月。”   谢以认可:“对。”   官周忍了忍, 没忍住:“这到底是你的惩罚还是我的惩罚?”   他算是懂了, 为什么王主任打完电话,打个瞌睡的功夫谢以人就到了。   合着是从他家出发??这当然快!   他家,现在变成了姓谢的老窝。   不仅谢韵没赶走, 现在还多附赠一个。   “这么说就不太好了吧。”谢以看笑话似的, 义正言辞,“你是主要因素,现在我受罚了,你帮我担点, 不应该么?”   官周直视他,跟他之间分得清清楚楚, 又变成了没有感情的杀手:“哪里应该?”   小没良心的。   “哪里都应该。”谢以放下交叠着的长腿, 从椅子上站起来, , “我被移地监。禁, 是谁主导的?”   他走到对面, 靠在桌沿上, 垂眸看着脸色复杂的官周, 弯了弯眉眼:“你要对我负责啊。”   “……”官周面无表情地觑着他。   谢以:“怎么?你竟然还想把我赶出去?”   他“啧”了一声, 装得挺失落:“我还以为我们至少也有点革命友谊。小小年纪,提起裤子不认人?”   这语气,听得官周牙酸。   他后牙紧了紧,捂住了半边耳朵,近乎粗暴地扯了扯耳轮,没好气地说:“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要赶你了?”   谢以:“不赶?”   官周冷睨着他:“你都进来了,我把你打出去?”   谢以笑了一声,腰胯离开桌沿,不逗他了,绕回到纸条上特意强调的那个“记得吃饭”的问题上:“吃什么?”   官周中午吃的食堂,一中的食堂是全国食堂里最典型的那种,一堆小铁碗隔水保温,做法按统一公式,味道像预制菜。   说好吃又挺难吃,说难吃又还能吃,不饿的时候不想吃,饿的时候将就吃。   总而言之,就是鸡肋。   折腾了一天,打架还耗费了不少体力,官周其实下午在办公室的时候肚子里就有点空,放学又耽误那么久,此刻更是饿得胃疼。   他拉开冰箱门在里面翻了翻,没看到做好了的饭菜,只有一盘切好了的胡萝卜,和半碗盖了保鲜膜的肉在腌。   保鲜膜没裹全碗口,留了个空在通风,估计是宁阿姨做饭做到一半犯了病,急急忙忙,收拾都来不及。   官周把冰箱门拍回去,掏出手机点进蓝色软件翻了几下,随口问道:“披萨吃不吃?”   说完又自我否定,带几分嘲讽:“忘了,你不配。”   “……”谢以气笑了,从外面走进来,“没东西吃么?”   官周抱着胳膊从冰箱上让开,从嗓子眼里“嗯哼”了一声。   谢以非要亲眼看见才相信似的,又打开了冰箱门例行检查。   官周懒得看他做无用功,低头翻着外卖列表。   他嘴不算挑,只是不喜欢食堂那种大锅菜,放在热水里一温,先把锅气散了个干净。所以隔不了几天,他要么得到校门口的地沟油一条街转一圈,要么就得蓝色黄色软件轮流宠幸,频率高到他的账号被列入杀熟列表。   屏幕最顶上推送了几家炸鸡店,底下特意用黄框标了四个字“我常点的”,为了吸引注意还加了个双引号。   结果他停也没停,就快速地指尖一滑掠过了,扒拉了几下,最后停在两家店纠结。   一家“十全大补·朱记药膳”,另一家“江南好”的扬州菜。   他轮流看了一圈,最后选定了其中一个,正要添加,听见谢以问:“吃不吃面?”   官周没意见。   他头也没抬,退出好不容易选好的店,在搜索框里输了几个字“面”“清淡”,扫了一眼,问:“三鲜阳春面?”   谢以没立刻回答,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才带那么点欣慰地感叹:“没想到你对我这么信任。” ?   什么信任。   官周莫名其妙,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眼睛,抬头看他。   冰箱门大敞,谢以站在前面,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拿了包挂面,三根尾指还扣了两个鸡蛋在掌心里。   官周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然后就见着谢以转过头来看他,半边脸映着冰箱冷白的光,显得另半边轮廓更深。   “可能没有三鲜,只有鸡蛋清汤面,少爷你凑合一下?”谢以说。   官周目光在他脸上和手里的东西上来回转了两圈,问出了心里觉得自己在做梦的问题:“你做?”   谢以一派自然地点头。   官周顿了顿,然后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得清么?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谢以听懂了,他在说自己拎不清几斤几两。   他为自己澄清道:“知不知道留学生出国后的第一要务是什么?”   官周瞥着他:“学英语。”   “浅薄。”谢以解开袖口扣子,将长袖挽至手肘处,露出来一截白皙清瘦的小臂,淡淡的青色浮在薄而结实的肌肉之间,“留学生的第一要务,就是学做饭,不然一个星期后你就得到华人街要饭。”   官周还是不信他。   他自己天生少爷命,要人伺候,他认。但是谢以看上去跟他没差,说不定还要更甚,在平芜的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日三餐就差送到嘴边。   这样的人,会做饭??   非要这么说的话,那官周觉得自己也能会。   他将信将疑,但也没说什么,外卖软件没退出去,留有退路似的只将屏幕一熄,揣回兜里。没有出去等,而是让出了位置,靠在门口,正好将对方的动作净收眼底。   谢以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手上动作虽然还有几分生疏,但大体上还是有条不紊,看得出来不是生手。   官周盯了一会儿,突然看见案板上显著夺目的一片鲜艳,像领导视察一样,明明抱着胳膊,走得慢慢悠悠像散步,却看上去总像是揪着人短来讨伐,气势汹汹。   谢以以为他是饿了:“急了?还有一会儿,要不你开局游戏?”   官周表情凉飕飕的,只用下巴点了点案板上的一角,刚切好的小米椒露着娇艳欲滴的红,足足堆满了一整个角。   接着,他也不说话,直接掀起眼皮,转眸冷睨着谢以,像是在等个解释。   谢以看着他,也没什么该有的心虚,面面相觑,对视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笑了:“本事挺大,管起舅舅来了。”   官周冷呵一声。   谢以赶在他出口翻脸之前先老实告降,当着他的面,把那一角的小米椒全扔进垃圾桶里:“满意了么小朋友?”   官周没吭气,站回去,又看了一会儿,直到谢以看他站了半天,手机也不玩,打趣道:“来监工?这么认真,怕我往你碗里下药么?”   对啊,他待在这干嘛,看厨房小白嘚瑟自己三脚猫的功夫么?   官周愣了一下,像是尴尬,又像是掩饰带过似的,抓了抓刘海,坐回了餐厅。   谢以做的面其实也就那样,应付自己的东西能有多好吃?一碗面看上去最诱人的是葱花,煎蛋的边角还有点略微的焦糊。   大概是真的饿了,官周对着这样的东西,竟然吃完了。   他懒靠在椅子上,望着只剩面汤的碗,心道周宇航说得对,他最近的确是有点太好讲话了。   谢以问:“紧张么?”   官周知道他说的什么,这种竞赛他也参加过不少,真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胸有成竹的挂逼才这么有底气。他毕竟也是个临时抱佛脚的,现在还能勉强说个“还行”,真正要问紧不紧张得明天身临其境了才知道。   但是面子不允许他这么说,话音在嗓子眼里绕了一圈,最后非常淡定地被他说出口:“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谢以不知道信没信,眼底映着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轮廓,却也能看出来那么点生硬和不自然。   “要不要帮你再顺一遍?”谢以问。   现在顺没多大意义,可能作用还没有埋头睡一觉的大。   但是官周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抿了抿唇,片刻后,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个字。   “好。”   他的房间很大,虽然没有面向江景,少了那么点窗外的江船繁华,但是阳台上那颗斜长进来的榆树,送了一片静默安谧的绿,反而倒更符合他的性子。   官周瞥了一眼对面那间差点属于他的屋子,里头已经从杂物间变成了规整干净的卧室,开着门透气,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那张眼熟的新床垫一角。   谢以非常上道,看见他目光所向,立刻先摆出来了态度,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新邻居,多多照顾?”   官周直接无视,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如果不是门没关上,谢以会怀疑他其实更想把自己锁在外面。   谢以无声地笑了一下,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小朋友的房间和本人一样,到处透露着一股冷调,墙面上干净得像是新刷的漆,白茫茫的一片,连个钟都没挂。   整个房间要么黑色要么白色,连床单枕套都无一例外的洁白一片,乍一看像是某个酒店的经典商务房布局。   只有桌面上有那么点人生活过的痕迹,错乱地叠了一摞书,放着台灯、笔筒,闹钟……   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全家福,官周、官衡和一个温柔微笑着的女人。   谢以没来得及多看,因为官周进房间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顺手把相框放进了抽屉里,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一种不想跟人分享私事的意思。   谢以识趣地收回眼,跟了过去。   “你坐这。”官周下巴点了一下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自己盘着腿坐到了床上。   “从哪开始?”谢以捞过那本竞赛书,翻了几页,上面多了很多批注,有几篇内容密密麻麻地写了半张纸。   “四十七页那篇。”官周说。   谢以弯了弯嘴角:“可以,页码都记下来了,看来挺熟。”   当然熟,他要是一点底气都没有,敢答应这事么?   官周不由得正了正身子,表露出一丝傲,看得谢以笑意更深。   城市里不如平芜那么安静,哪怕这个小区平时路上行人再少,还是免不了过一会儿就会从阳台外远远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   隔着静音玻璃,很轻很轻。   夹杂在初秋越来越微弱的蝉鸣里,配合着桌面上钟表一针针挪动的咯嗒声,成为最贴合的背景音,和少年清朗疏离的声线无比般配。   时针缓慢转动,对面几栋楼的灯光一户接一户地灭了,那阵嘶长的蝉鸣湮没在无边的夜色中,夜晚归于寂静。   官周刚念完一段,谢以正握着笔,在书上圈画着他要注意的地方。   他目光随意乱放着,无意中瞥见谢以手腕上手表表盘里,时针已经指到了“1”,这才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他作势就要起床。   谢以笔没有停,落笔的间隙中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官周:“你先写,我冲个澡。”   这个点再不洗,吹完头发不知道要多晚。   谢以应声,继续手上动作。   官周随手摸了两件衣服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儿,浴室里淅淅沥沥地响起了水声。   谢以写着写着,笔迹逐渐变得潦草,上一个字的字尾和下一个字的字头牵连在一起,在他先前齐整的行楷里很突兀。   笔尖悬在空中停了一下,最后又在落笔时,倏忽停在了某个笔画的中段。   他抬起头,无端地看向洗手间的方向。   金属门紧闭,声音通过金属材质显得更清晰。   没等谢以回神,下一秒,水声停止,空调扇叶翻动声歇息,房间里灯光猛然暗下,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   停水停电?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43章 “我洗澡,你帮我拿手电筒打光?”   里面的人显然也懵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洗手间才传来脚步声。   谢以放下书和笔,点开手机手电筒。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乍破一束冷白的光线, 落在铅灰色的金属门上,像浓墨滴进池水里,光点边缘扩散了大半个门。   “冲干净了么?”谢以对着洗手间说, “要不要帮忙?”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少年冷淡的眉眼出现在光束下, 周身被镀上了层浅白的柔边, 在黑暗之中格外清晰。   他头发湿漉漉的, 糊弄地用毛巾擦了一把,碎发凌乱地错落着,水聚在发尾往下滴, 白色t恤的领口紧贴在皮肤上。   擦得有点太随便了, 身上好几块地方水都没干,脖颈至锁骨一片都是湿的,线条流畅漂亮,手电筒照着甚至某些角度可以反光。   官周也没想到今天这么诸事不顺, 洗个澡还能停水,很不客气地开口:“你能帮什么忙?帮忙拿手电筒打光?”   他说着, 趿拉着鞋走过去, 把毛巾一扔, 坐回了床上。   他以为谢以会开玩笑地回一句“那也不是不行”, 又或者是其他不着正形的话。结果等了半天, 发现谢以什么也没说, 意外的安静。   官周把自己的手电筒也打开, 身子一倾, 把谢以手里那本洗澡之前就开始勾画的书拿过来, 快速地扫了几行,上面该注意的要点都写得很清楚。   他大概地看完了,在心里留了个印象,两指夹着书页往后翻:“怎么没写完?”   第二页的标注只有零星几句话,最后一句话连字都只写了一半。   官周抬起头,看向谢以,对方也正在看着他,两束手电光一束照着书,一束从谢以手机里迸出落在他身上,以至于官周看不清谢以的神色。   对方好似走神了,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声音里没有笑,难得的有几分正经,认认真真道:“差不多了,看不出别的问题,这些就够了。”   官周“嗯”了一声,黑灯瞎火的,还这么晚,他也没有什么兴趣继续挑灯夜战。   书本一合,抛到床头柜上,下逐客令:“那我睡了。”   谢以看了他一眼:“水擦干,别感冒了。”   官周这会儿半靠在床头,手肘陷进软乎的枕头里。刚刚冲完热水,被热气一蒸,一天的疲惫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他耷拉着眼皮,眸光从散在眉下的碎发里投出来,眼睫上都略有洇湿,整个人从里到外泛着懒。   舌尖含在唇齿之间,一放松下来,那种从小在南方养成的说话习惯又不自觉地绕了回来,咬着声音,模糊不清:“没那么矫情。”   晦暗之中,谢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显得颜色更深。   他动了动嘴唇,只说出来一个字音:“你……”   这一刻,官周觉得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的。   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开了口,却又将剩下的话音全部咽了回去,唇角一直以来尖尖的弧度被压平。   官周等了几秒,没等到他开口,又说:“你明天不用早起?”   言下之意是,还不快走,朕要就寝了。   谢以没再说什么,遵旨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之前,他手搭在不锈钢的把手上,冰凉的触感钻进他汗湿的手心,一冷一热刺激得人立刻清醒。   几秒之后,他如往常一样,笑吟吟的,低低地说了一句:“晚安,小朋友。”   —   官周这一晚上睡得很不好。   他做了个梦,梦见张扬变成了条疯狗,追着自己跑,跑得他喉咙被进出气流刮得生疼。   然后眼前一暗,场景转变,追着他的人换了一个,变成了黑莲花谢以。对方终于卸下来笑面的伪装,把他手脚都用铁链栓了起来,沉重的玄铁压得他用尽全力也驱动不了四肢。   接着,谢以一手拿着手术刀,另一手捂住他的口鼻,笑得阴测测的,缓缓靠近,脸在官周的视野里一寸寸放大   自己像溺水的人,拼命地张着口想要汲取空气,却被人死死捂住,意识一点点脱离他的身体。   他拼命挣扎着,即将窒息时,听见对方附在他耳边幽幽地说:“我最讨厌吃面不喝汤的小朋友,以后还敢吗?”   ……   官周猛然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在天花板上慢慢地重新聚焦。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胸腔跟着呼吸剧烈起伏,额前后背尽是冷汗。   操。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他臭着脸在心里骂了一句,反手撑着床坐起来。   四肢沉重,后脑勺像被人用榔头砸了,又钝又疼。喉咙里干燥得脱水,空气进出都带刺似的,包括鼻腔,也堵得通不了气。   谢以个乌鸦嘴,还真让他说中了,他八百年不生病的体质在这么热的天里感冒了。   官周烦闷地抓了抓头发,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没再拖延,利落地掀开被子起床洗漱。   一楼像以往每一天早晨一样,客厅电视放着晚间新闻,声音开到最低,厨房里碗筷磕磕碰碰,偶尔夹杂几句谢韵和宁阿姨的低语声。   官周还在楼梯就听得清清楚楚,扶着把手站了一会儿,在各种声音里搜罗了一圈,没发现应该多出来的那条声线。   “小周。”谢韵说话间余光看到了他,“起来了?馄饨在桌上。”   官周走过去,目光有意无意地转了一圈,客厅的陈设一如既往,什么变化也没有。   他动了动眉尖,又抬起头瞥了一眼刚走过的楼梯口。   干干净净,连粒灰也没有。   “小张已经到门口了。”谢韵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碟刚蒸好的面点放在他面前。   官周没吱声。   谢韵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馄饨不好吃吗?”   官周握着勺子的手停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她。   谢韵说:“我看你今天吃得这么慢,是不是不喜欢吃馄饨?我和宁阿姨说一下,下次早餐还是吃面或者粥吧。”   官周木了一下,然后说:“不喜欢。”   他又低着头吃了几口,没一会儿,勺柄从手里脱开,碰在碗壁上敲出一声清脆的叮啷响。   官周剩了半碗馄饨没吃,抽了张纸擦嘴,头也没抬,语气很淡,顺嘴问了一句:“那人呢?”   谢韵起先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说小以?他今天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大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官周手一顿,下意识地解锁手机,在聊天界面滑了一圈。   窗口干干净净,连个公众号推送都没有,只有几个学校里的群聊信息左上角有个小小的红点。   他把那张纸巾在手里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抛进垃圾桶里,或许是因为感冒,鼻音厚重,格外沉闷地“哦”了一声。   张叔车开得快,在早高峰的时段总是走走停停,快一阵儿慢一阵儿。   平时感觉不到,但是当身体难受的时候,这样忽快忽慢的节奏像是在坐碰碰车,哪怕是稳坐在座位上,都会被颠得不时背脱离靠垫。   官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袋里灌了浆糊,堆得脑子昏沉发涨,下车扶着校门口的树缓了好久才回过劲。   周宇航和胡勉早就伸着个狗头,扒着走廊上的栏杆等了,一看见他的身影立马匆匆下楼。   “哥,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胡勉去接他的书包,“快,你把书包给我,我帮你带到班上。老刘已经领着人去报告厅候场了,你现在赶紧过去,迟到了错过抽签默认放弃资格。”   官周呼了口气,闷声问:“什么时候去的?”   胡勉刚转身要走,听到他的声音,猝然转身,眼睛瞪得比铜铃大:“你、你……你感冒了??”   官周没好气:“看不出来么?”   周宇航“操”了一声,搓着脸说:“真特么要命,这个时候感冒,天要亡我们!”   胡勉踹他一脚,恶狠狠地从背后拧了他一把,安抚道:“没事周哥,你就尽力,这破比赛咱们也就是到此一游,不稀罕。张扬那傻逼随便他怎么样,大不了再拉出来打一顿,你就当玩!”   官周敷衍地应了一声,跟着周宇航去报告厅。   报告厅里人满为患,分年级站成了三列,老刘身兼高三一班班主任和高三年级主任两职,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忙得脚不离地。   他一眼看见门口迟到了还不紧不慢的人,气得跺了下脚:“不知道今天比赛啊?平时不迟到,专挑今天迟到,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官周任他骂,但这会儿老刘也没功夫揪着他不放,从背后推了他上前,指了不远处正在排队的一条长龙:“等比完赛我收拾你,赶紧去那边排队,抽个签先。”   可能这两天官周是真的脸有点黑。   黑到这天杀的世界拼了命地想让他留不住那张脸皮。   他手往抽签筒里摸了一圈,还特意认真地挑了个感觉不错的。   一摸出来,兵乓球上面贴了张纸条,纸条上白纸黑字写了个大大的数字——24。   高三参赛的总共才29个人。   ……   这个数字不前不后,既不能先打头让人印象深刻,又不能最后压轴引人注目,挑在中间评委的疲劳期,十有八九会埋没在大部队里。   周宇航捧着那球来回看了半天,确定真真切切,做不了半点假,哭丧着个脸仰天长叹一声:“天要亡我大周!”   说完,连个骂他的人都没有。   周宇航回头一看,他哥瘫在座位上气定神闲地刷手机。   周宇航:“……”   他说:“老大,都到这种生死关头了,你怎么还有心情看手机?!”   官周垂着眼,目光在屏幕上扫了一圈,又轻飘飘地落在左下角某个对话框上,上面什么变化都没有,比死了还安静。   他啪嗒一下摁灭了手机,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了一眼周宇航,然后抿着嘴挪了下身子,对着墙闭上了眼睛。   周宇航傻了。   如果他没体会错,他哥现在心情大概是一颗拉了一半弦的手。雷,不小心碰一下,他能轰死这个世界。   这个比赛,他竟为了兄弟的面子,重视如斯??   果然是好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好兄弟,长点心吧    第44章 “不认识,陌生人。”“生气了?”   报告厅外。   走廊上站了一个女老师, 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校门口看,不时焦急地低头看一眼腕表。   老刘安排完学生, 抹着汗出来问:“还没来?”   女老师道:“没呢,副校去接了,刚刚打了通电话, 说刚从机场接到人, 正在往回赶。”   老刘喝了口水, 站到她旁边:“要我说, 校里选拔就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就近去江北大学请个教授就够用了,我就认识几个英语学院的教授有能耐得很。何必非要真找个外国人来, 对着里头这一群高中生, 这不大材小用么,怪不得人家不乐意。”   “你可少说一点吧,马上评职称了,别给自己找事。”女老师瞪了他一眼, “搞正式一点也好,让学生们感受一下真正大型比赛的现场是什么样的, 说不定能多多少少学到一点。”   她刚说完, 就看到校门口出现了一行人, 副校长和一个个子特别高的男人走在前面。   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 穿着身气派的大衣, 衣服熨得一丝不苟, 连道褶皱也没有。一头金发, 鼻梁上架了个刻板的黑框眼镜, 挡在浅蓝色的瞳仁前。   人还没走近, 就听见这位洋人先生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还带些地道的北方口音,语气不怎么样地抱怨。   洋人先生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看上去真的很有诚意,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连夜坐飞机来听你的高中演讲大会的,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吃不到苹果的笨驴。”   副校讪讪:“这不是表现一下我们江北的重视程度嘛,请你来坐镇,这才有正式比赛的氛围嘛。”   “氛围?”洋人先生不吃这一套吹捧,“希望你们可以让我看到氛围,我这么辛苦赶过来,不只是为了听一场莎士比亚古典话剧——你们的学生,太喜欢没有用处的东西了,正式得可以和上帝亲自交流。”   副校长摸了摸鼻子,带着他走到报告厅前,直了直腰,向女老师介绍道:“钱老师,这是兰芬先生,外研社的高级专家。”   女老师立刻躬身,伸出手:“兰芬先生,您好,我是这次活动的总负责人,您叫我小钱就好。”   他们礼貌地握了个手,钱老师一边跟他介绍情况,一边把他带到评委席入座:“这一次比赛是校级选拔,我们会在每一个年级中,从内容、口音、熟练度等多方面维度选拔出最优秀的学生,代表我们江北一中前往总决赛……”   “老大,你看台上,来了个老外。”周宇航说。   周宇航很苦恼。   他这十几分钟,用尽毕生努力想要调动气氛,吸引他哥注意。但是他哥真的是个软硬不吃的石头,任凭他怎么找话茬,都保持着那副爱搭不理的臭脸,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肉眼可见,心情是真的很差。   周宇航有点担心。   不是担心他哥的情绪问题,是有点担心评委的心理承受能力。   如果官周顶着这样一张脸上台,不会让人觉得是在参加什么演讲比赛,只会让人第一反应反思自己。   ……反思自己是不是到外面欠了债,要被人提刀当面追杀。   官周一动不动,言简意赅地扔了两个字:“闭嘴。”   周宇航对着他的背影,默默做了一个拉链封上嘴的手势,立刻蔫了下来。   官周现在脑袋很混沌,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心跳一下一下仿佛蹦在他耳边,扑通声格外清晰。   感冒的效力慢慢浮了上来,加之昨天晚上没睡好,他现在困得要睁不开眼,偏偏周围人声又嘈杂不绝。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平时跟人多说两句话都做不到,能用一个字解决的事绝不用两个字,现在要让他上台抽取题目随机讲故事、发表观点,纵使做了充足的准备,也还是免不了会担心焦虑。   更让他心神不安的点,还远不止于此。   这个突如其来的感冒,还礼貌地附赠了一个其他地方的小问题——扁桃体发炎。   官周的嗓子火燎了似的,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的时候都疼痛,说话吐字仿佛一下一下拿钝刀在喉咙里刮,字字句句都很艰难。   天崩开局。   这玩个屁。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低闷的感觉压下少少一些。   他并不是那么在意这个比赛的结果,无论赢不赢,不过就是为了争一口气罢了。   这口气,只是锦上添花,就算不争,他也不会觉得自己真就被张扬压了一头。   但没有人会喜欢,辛辛苦苦为一件事做了很久的准备,最后却因为一些意外,结局大打折扣。   努力付之东流的感觉,很讨厌。   比赛正式开始,台上选手一个接一个地上去,周宇航梗着脖子,一会儿看看台上,一会儿看看官周。   那位兰芬先生的脸色跟他哥简直一脉相传,拉直着嘴角,从头发丝打量到下颌骨都找不出一丝笑意,刻板得像个石膏像。   有些选手临场素质不够,在这样严肃的氛围下,一紧张就结结巴巴地忘词,卡得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兰芬先生仍旧睁着那双老成又凌厉的眼睛,眼边道道皱纹都显得那样庄重肃穆,半句安抚和鼓励也没有,吓得人更说不出来话。   有几个卡顿了的小姑娘,本来想一想或许还能记起来,结果被他一盯,立刻红着眼眶哭哭啼啼地下台了。   张扬运气不错,抽签抽到了七号,不会太靠前,也没赶上评委的疲惫期,只在中途转换高级句型时卡顿了那么几秒,除此之外近乎没有半点问题。   他在夏令营的一个多月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即便是临场发挥,说出来的句式也是华丽漂亮的,高级词汇配合着各种从句,就算是直接誊写下来也是一篇完美的满分作文。   他一下台,就立刻昂起了脑袋,尾巴翘得要飞到天上,有几个认识的同学簇拥过去,真心实意地吹起彩虹屁。   “兄弟,可以啊,你是真牛批,这么短的时间都能拽长难句。”   张扬在台下扫了一圈,目光一落,定位到了某个人身上,声音更大了些:“这?这不是很简单吗,我也就随便说了一些,还是有点紧张,只能想起来这么多——唉,不说了,没发挥好没发挥好,估计也就拿个一等奖吧。”   周宇航晦气地“呸”了一口,心说你特么还挺谦虚,当即转头找人同仇敌忾:“老大,你听到那傻逼讲的话了吗?!”   官周本来就烦,被他一闹更烦,开口声音有些哑:“我又不聋。”   周宇航骂骂咧咧:“人怎么能装成这样啊!下次我逛超市都不用掏一角钱买塑料袋了,直接把这逼带去,他能给你打包整个超市。”   他骂出来以后心里就爽多了,远远地对着张扬方向抛了个白眼,调了调坐姿。一回头,他哥仍旧是那样蔫了吧唧的模样,甚至比先前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周宇航担心道:“老大,你现在怎么样?很难受吗?”   官周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睨着他,眼神写着三个字——“你瞎吗?”   周宇航悻悻地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劝道:“要不我们跟老刘说一声,回教室吧?这比赛也没什么好的,不参加就不参加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官周没理他,头偏了回去,冷漠无情的后脑勺表露出来的意思很清楚。   不管输还是赢,怎么样也不会退,冲就是了,不求结果,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而且。   不是他一个人的交代。   官周又摁亮了手机,屏保的时间之下干干净净一片,什么弹窗都没有。   周宇航还未来得及收回眼,目光从他屏幕上一闪而过,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头像,忍不住问道:“这人谁啊?我好几次上课的时候都看见你和他发信息了,我给你发的信息你都不回,为什么跟他就聊得那么勤?”   官周收回手机,突然冷笑一声:“不认识,陌生人。”   “???”   周宇航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傻子糊弄:“你又骗我,陌生人你还发这么多信息。到底是谁啊,他很有意思么?是我的魅力不够大,不足以吸引你了吗?”   “……”   周宇航收到了一片死寂的沉默。   比赛局势如火如荼,每一分钟都很珍贵。   又一个选手的演讲结束,钱老师拿着名单站在台侧,声音通过话筒放大:“21号选手请上台,下一个,22号选手请准备。”   周宇航小声提醒道:“21号了,中间还有俩就到你了。”   他说完,撑着扶手想坐正看看评委脸色怎么样,眼珠子咕噜一转,结果视线里闯进个不该出现的人。   周宇航猛然回头,锁定在从门口走进来的那个人身上,一双眼睛睁得滚圆,自言自语道:“他来干什么??”   说完,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周宇航偏了偏头,对着那个冷漠无情的背影问道:“老大,你叫他来的吗?”   官周没动,声音闷在衣料里:“谁。”   周宇航:“你舅舅。”   官周蓦然坐起来,从座位上探头望去,视线穿过大半个报告厅,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头,在台上喋喋不断的背景音里,对上了远处那人直勾勾的目光。   对方看着他,尖尖的唇角缓缓地,弯起了一个温润柔和的弧度。他低下头,动了两下手机。   紧接着,官周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   今天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屏保上,弹出了一条新信息。 ,:我来了。 第45章 “我来陪他。”   周宇航看了看官周, 又看了看谢以,最后目光落在官周右侧那个贴着墙空着的座位上,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他张了张嘴, 想问,却在要出声时梗住了脖子,伸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他在想什么呢?!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谢以绕过候场的人群, 径直走过去, 坐在官周旁边, 扫了一眼台上的情况,笑笑说:“来得有点晚,但应该没错过。”   官周声音很凉, 目视前方, 冷淡地扔了三个字:“比完了。”   周宇航:“?”   什么时候比完的,他怎么不知道。   “是吗?”谢以表现出一点遗憾,理了理衣摆,作势又要起身, “那我得去找主办方沟通一下了。”   官周转眸瞥他。   谢以对着周宇航五指间那颗不断翻动的兵乓球抬了抬下巴,补充道:“我得问问他们凭什么针对我们家小孩, 22号就提前结束比赛。”   “……”   官周别开脸, 没搭理他。   官周平时也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性子冷, 碰到不愿意理会的话就直接不吱声, 谢以也习惯了。   现在的模样也和平常别无二致, 凉着一张脸, 抿紧了唇, 但却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官周垂眼捏着指节。   对方倏忽静默了下来, 余光只能看谢以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好像在思考什么。   官周从尾指一节一节地捏到食指,片刻后,听到谢以凑近了些,在他耳边试探地开口:“你是不是,生气了?”   官周眼睫轻微地颤了一下。   对方离得很近,用着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这样的话莫名其妙的显得有几分暧昧。   “临时有点事。”谢以接着说,“你昨天睡得晚,怕吵醒你,就没跟你说。”   “没忘了你,我算着时间呢。”他说,“就是事情没办完,也会先停下赶过来。答应了你的东西,就是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   官周的手停在食指关节上,顿了顿,毫不客气地拆台道:“我要是抽到1号,你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出门打车回去。”   依旧是凉飕飕的语气,像深冬晌午的霜瓦,还是那样冷,只是霜雪化开成了薄薄一层冰水。   谢以非常自信:“不会。”   官周:“?”   他拿出手机,动了几下,然后大大方方地往官周面前一放。   屏幕上是信息界面,左上角的那串数字看得有些眼熟,发信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官周舅舅,演讲比赛早上九点半开始,官周抽到了24号上台。   —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像这样的时刻很少,也很重要。上次跟你沟通以后,知道你对官周的教育问题很关心,所以我建议你如果有空,可以过来看看,陪伴一下孩子的重要时刻,让他体会到更多的爱和温暖。   “……”   有内鬼。   谢以笑说:“原谅我了么?”   官周:“……”   台上演讲还在继续,又一个选手结束下台,钱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23号选手请上台,下一个,24号选手请准备。”   周宇航一下坐直起来,把兵乓球递还给他:“老大,你准备好了吗?到你了。”   官周接过球,那球被周宇航捏在手里都捂热了,他拿着有些嫌弃,却又用指头紧紧地扣在掌心里,指腹压在球面上微微泛白。   周宇航又反驳自己的话:“瞧我说的,这种小比赛,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你现在胸有成竹,一定稳稳拿下!”   官周站起来,扫了一眼候场的位置。   演讲比赛分三个组,高三组时间紧,争锋夺秒地先比,比完好回去上课,然后再是高二、高一。   候场处离他们坐的地方挺远,挨着高一组那块儿。   高一的那群小的,刚刚入学就碰到这么大型的比赛,一个个紧张得窝在一块儿抱团取暖。   官周前面去抽签的时候就听见好几个高一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喊紧张,这会儿高三组快结束了,他们那块儿动静更大,有几个甚至需要溜出去透口气。   官周收回眼,将兵乓球揣进口袋里,正要抬步过去,垂在身侧的手里突然被塞了个东西。   他低头,看到了一颗薄荷糖。   谢以弯着眉眼,看着他说:“尽力就好。”   周宇航盯着台上的动静,嚷嚷道:“老大,评委点评了。你快过去,别晚了,印象分也很重要的!”   官周捏着糖的手五指渐渐收紧,方糖的边角硌在掌心软肉上隐隐作痛,他收回眼,转身过去。   周宇航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感叹:“战士,这就是战士!真正的铁血硬汉,就是要这样无所畏惧地走向战场,男人的战斗,就是这样腥风血雨却波澜不惊。”   周宇航向来不喜欢单口相声,说着,便和身边人搭话:“不敢想,如果换我上台,我估计腿都软。我哥竟然候场了还这么淡定,他一点也不紧张,你看看他这股强者的气质,简直可怕!”   谢以靠在椅背上,微仰着下巴,目光温和得像是早春的风,伴着远处少年的脚步一起走远。   他听到周宇航这话,没说什么,无声地笑叹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么??”周宇航没得到回答,又问,“算了,你不懂。”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什么立场了,记起来谢以的身份,恢复戒备状态:“你今天来这做什么?虽然上一次你帮了我哥个忙,但是不要以为这样我们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而且——”   他重重咬字:“我知道你什么打算。不要以为可以用这些小事软化我哥的防线,这样肮脏的战术,我哥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谢以挑了挑眉,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反问道:“你哥这么严防死守?”   周宇航骄傲点头:“那当然,我哥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手段没见过,对付你轻而易举。”   谢以长长地“啊”了一声,垂眸摆出一副被困住了的模样,然后抬头笑吟吟地说:“不好,那我更有兴趣了。”   “怎么办,我这个人,就是比较喜欢挑战。”   “严防死守的,更能激发我的斗志。”   周宇航:“……”   果然,他没有看错,这个人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谢以又说:“为什么你们这群小孩都叫他哥?都比他小么?”   这个问题他早就好奇了,官周这群朋友,一个两个的,跟在身边跟带了一群小弟似的。一口一个哥,一口一个老大,乍一看还真有那么一种很有实力的样子。   周宇航神神秘秘,面带不屑:“你知道什么。”   他昂起脑袋,每个字都很骄傲:“哥不是身份,哥是地位。”   ……   谢以啧啧两声,没忍住,伸手给他鼓了个掌:“不错,你们内部还挺有秩序。”   周宇航更骄傲了:“那当然,怕了吧,我们是真的很强,没在跟你开玩笑。”   他被夸得有些飘,对谢以识趣的态度满意了一点,秉持着江湖道义,认可了一下对手:“虽然我们这么厉害,但是你也挺牛批,竟然能蛰伏到这来了,你到底什么目的?”   这些话,如果对面坐着的换成官周,可能早就三言两语刺得周宇航认清楚自己的智商了。   可是坐着的是谢以,他耐心非常好,还能跟周宇航聊个有来有回:“我?”   他目光放回远处的官周身上,挑了挑唇角说:“我来陪他。”   周宇航:“???”   谢以没看他,解释似的补了一句,目光更软和了几分,声音很轻:“他会紧张。”   23号选手讲至尾声,兰芬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眉心,面上表情绷得很紧。   副校心虚,默默递了杯水过去,试图挽回:“我看刚刚那几个说得都挺好的,读音都很标准,讲得又流畅,你说是吧……”   兰芬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爬上了错乱的血丝,伏在眼白,在他紧皱的眉头下显得疲惫不堪,一点面子也不给道:“非常棒,让他们一起上台,这里可以变成一个教堂。”   “……”副校说,“再看一看吧,高三组马上就结束了。”   评委点评的空隙,官周抽好了讲题。   市面上的演讲书早已把各个方向的讲题归类成几大模块,只要跟着书顺过一遍,总能碰到那么几个万金油讲题,遇到什么都可以拿出来溜溜。   他抽到的这个也不例外,并且运气要更好一些,是之前在平芜时谢以就给他讲过的经典原题——如何面对低谷。   他看着那张写着讲题的纸,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观众席的那个人。   吊灯挂在天花板中央,只有微弱的光线投落在墙角的座位。   墙角是蒙蒙的昏暗,可是那个人的眼睛,看着他,却亮得像散布碎光的星星。   谢以一直在注视他,目光从没有移开,没想到少年突然回头,愣了一下。   随即又对上官周的视线,笑了一下,动了动嘴唇,做了个口型。   “加油。”   官周手指像被火烫了,微不可察地蜷了蜷,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掌心中那颗小小的糖。   手上的温度无遮挡地传递给糖衣,以至于糖都温热。   他撕开包装,含进了嘴里,清凉的甜意在唇齿间迅速蔓延,像一泓泠泠的泉水滋润进干燥的咽喉,拉扯的疼痛被淡化不少。   钱老师的声音再度响起,通过两边墙面挂着的巨大音响响彻报告厅。   “24号选手请上台,下一个,25号选手请准备。”   官周咬碎最后一点糖,抬步,走向了台中央。 第46章 “现在,来看看我准备的贺礼?”   舞台上四个角都安置了氛围灯, 柔和的灯光从不同方向聚焦到中央,将少年清冷的眉眼照得清清楚楚。   “24号官周,可以开始了。”副校说。   官周清了清嗓子, 多日的准备像杯子里不停灌入的水,到了这一刻,终于饱满流畅地溢了出来。   他对着台下的评委, 先前还惴惴不安的心, 却在这一瞬间出奇的平静。   目光越过评委席, 缓缓后移, 在百来号人的座下,精准地和另一个人对上了目光,然后朗朗开口。   报告厅里并不算安静, 台下低语声不断, 人声不绝,但官周却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什么也听不见。   演讲整体流畅自然,讲述通顺、读音标准。   不过讲到末尾, 官周还是险些卡了一下。   因为他的视线里闯进来一面屏幕,漆黑的屏幕上慢慢滚过一条骚破天际的荧光粉字幕, 亮度拉到最大, 每一个字都用的加重加粗的艺术字体, 嚣张而不失内涵地来回播报。   ——你强任你强, 我做我的王。周哥你飞, 兄弟我追。   周宇航激昂又振奋地出现在屏幕后面, 热情地挥动双臂, 方圆两米内的视线全锁在他身上, 就连谢以这样的人都受不了用手挡了半边脸。   “……”   有时候交朋友, 真的要把智商也纳入考虑范围。   官周接着往下说,台下第一排坐着的那位刻板的洋人先生,眉头紧皱,在他讲了三分之一的时候倏忽抬眼看他,而后又和旁边的副校掩嘴说了什么。   看这架势,不是什么好事。   官周趁着切句的间隙,缓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他会紧张,结果新的空气填补进心肺以后,发现心跳的频率依旧沉而稳定。   薄荷糖的清凉感没有散尽,裹进来的气流都是舒缓的,抚平他所有隐瞒在平静表面下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找向薄荷糖主人的目光,直勾勾地对上眼后,却突然觉得不对。   这个心跳的频率……好像,也不是那么沉稳。   兰芬桌面上的那杯茶,从6号演讲完以后就一直送在嘴边,金属保温杯先前还蹭蹭冒着热气,这会儿凉得茶味也淡了。   人的心理反应总是会通过一些侧面的小动作体现出来,比如平均每两个选手讲完就要喝口水的动作,便能体现他现在的坐立不安。   对于这位24号选手,兰芬也没做什么指望,不过还是分出神来多看了他一眼。   只因为这位同学跟他摆了张一模一样的冷脸,并且演讲时不看他这个评委,看的是观众席。   很有意思。   一般的选手会为了所谓印象分,拼了命地利用各种细节去向评委表达礼貌,最常见的就是演讲过程中以评委为主要观众,时刻观察评委的反应,不时互动。   兰芬向来不喜欢这样,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演讲应该以现场每一个听者为观众,而不是只考虑一两个人的观感。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戴上了放在一边的银边眼睛,把手里捧着的杯子放回桌面上,一双眼睛鹰似的,目光犀利又直接地落在官周身上。   副校敏锐地注意到他这一变化,揣测道:“这个同学讲得不错吧?”   兰芬双手放在小腹上,松松交握,拇指一下又一下摩挲着虎口,答非所问:“他不是本地人?”   副校疑惑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芬毕业以后就来了中国,近乎是从零开始学中文。语言学专业的学生,对于学习新的语言要求往往更高,会特意地去一点点纠正口音,所以也会对口音更敏感。   兰芬说:“他读音不够清楚,模糊,咬字吞了两个音。”   副校心里一紧,这么多学生,就没一个让他满意的,说出去太丢人了。   他立刻找补道:“话也不能说得这么死,还是有很多优点的——首先,你看啊,他讲得特别流利,一气呵成。然后,这么多选手就他最淡定,一点没紧张。而且不是你说不喜欢虚于表面的东西吗?我看这同学讲的内容就很充实啊!”   兰芬瞥了他一眼:“充实?”   副校结巴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充、充实啊……”   兰芬坐直了身体,牵了牵大衣领口,紧皱的眉头舒展,露出了今天第一份满意的神情:“还不错,在你这一群学生里,的确是最有内容的。”   副校愣了一下,然后快速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你这个意思是,对他满意?”   兰芬目视前方:“听完,还有五个学生。”   官周讲完最后一个字,在掌声中下台,他一下台路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人一把拉到一边,劈头盖脸一顿说。   “不错啊官周。”老刘说,“你可以啊,放了一个月假回去,英语进步这么大,这是打通任督二脉了?”   “我还说你今天怎么都敢踩点到,原来是肚子里有货,从容不乱是吧?可以,进步太大了!我早跟你说了,你脑子聪明,赶紧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不怕冲不到前几名。”   “今天表现非常好,你要是坚持下去……”   官周耐着性子听完老刘一顿半夸半训的话,回到座位上却发现原本坐在旁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的嘴角慢慢抿直,冷眼转向周宇航:“他人呢?”   “谁?”周宇航还在调手机屏幕,那个赛博应援的软件估计是个盗版,卡得要命,进去了退不出来,一直停在滚动播报的界面。   官周语气很差:“你说谁?”   周宇航从这语气里听出一些不对劲来,手一抖,直接长摁电源键强制关机,匆匆把手机揣回兜里:“我知道了,你说他啊,你刚刚下台的时候他就走了。去哪了我也没问,因为我当时发现个新的赛博应援棒,本来想试试,结果手机卡住了。”   他笑嘻嘻地邀功:“老大,是不是很气派,兄弟是不是给你把场子镇住了!我敢说,这个舞台上,你就是最夺目的色彩!这气势,没人能压得住你!”   说完,他哥一点也没有要对他论功行赏的意思,并且嘴角那条线抿得更直。   “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背后传来声音。   谢以一来就看到大少爷甩脸子。   官周转头,看见他从远处走过来,手里多了个一次性纸杯,里头装的热水,雾气茵茵霭霭地从杯口升起。   所以是渴了去接水?   这个念头刚形成,下一秒就被打破了。   谢以坐回来,二话没说地把杯子送进他手里,在少年茫然的目光下开口:“润润嗓子,不疼么,扁桃体发炎还硬上?”   官周捏着纸杯,杯口被他捏成了一个椭圆,目光擦着眼尾扫出来,瞥向了周宇航。   意思很清楚,追责告密者。   周宇航莫名其妙:“老大,你这样看我干嘛?我做错了什么吗?”   谢以失笑一声:“不是他。”   周宇航:“???”什么不是他?   对啊,周宇航只知道他感冒了,其他又不知道。   官周蓦然想起。   谢以提醒道:“快喝吧,你们接水的地方还挺远,凉了我得重新过去一趟,给我省点力气?”   官周没吱声,靠着椅背慢吞吞地喝了几口热水,嗓子的疼痛更淡了几分。   谢以其实也是猜的,他一开始听着小朋友的鼻音,只以为是感冒。结果等人上台了,话说得多了,他才注意到一些和平常不一样的小细节。   嗓子稍微有些哑是一点,还有就是官周切句咽口水的速度有点太慢了,突起的喉结半天才滑一下。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什么原因让他刻意减少吞咽的次数。   那就是疼。   谢以当时发现以后就问周宇航:“他早上到校以后有喝水么?”   周宇航:“没有,你听听这嗓子,像是喝了水的样子吗?我哥今天感冒,一身不舒服,带病上阵,我劝他放弃他也不听。”   他说着,迁怒地发出谴责:“你如果还有点善良,你就该劝他别比了,早点回去休息。”   谢以一派自然:“不好意思,我天生缺点善良。”   周宇航:“你……!”歹毒至此!!   他眸光微动,辗转到台上人清隽的脖颈间,说话太过吃力,以至于筋脉顺着喉腔振动拉扯在白皙的皮肤下,喉结很慢地滑动。   他不会劝他放弃。   因为他知道官周根本不会放弃。   这小孩,看上去什么事都不屑一顾的,实际上比谁都犟,认准了的事情谁也拉不回来。   他没必要去干涉他的选择,谢以能做的,只是在他选好以后,去支持、去告诉他要注意什么。   去陪着他一起走。   最后一名选手演讲完毕,天花板上彻亮的灯光随着29号的下台骤然灭了一半,报告厅里细碎的话语声不约而同地淹没在紧张沉默的氛围里。   钱老师放下高三名单表,俯身在评委席沟通了一会儿,最后拿着一张写着结果的纸走上了讲台。   “现在宣布高三组选拔结果。”   周宇航凑到官周耳边说:“哥,你演讲的时候看了张扬那逼吗?他表情比春晚都精彩——你看,你看他现在这样,啧,下巴翘那么高,结果牙绷在一起,装什么呢。”   官周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张扬正好也斜着一双眼在看他,两束目光一对上,夹在中间的周宇航差点没被火星子燎着屁股。   张扬仗着距离远挨不到打,堂而皇之地在副校眼皮子底下,冲着官周张了张嘴,做了个口型。   “垃圾。”   “操,他妈的找死吧,他是不是有病啊!!”周宇航勃然怒起。   官周因为身体不舒服,今天没什么心思动手,心里骂了句傻逼,挪了挪座位,打算调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着。   有人以为他坐不住了。   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突然被人按住。   “别急。”   谢以说:“什么时候过生日?”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官周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十一月。”   “提前给你个彩头。”谢以说。   “?”   钱老师还在说:“经过高三组29位选手的精彩演讲,我们参考外研社高级专家兰芬先生的意见,公平选拔出了这次比赛的优胜者。”   “这位同学表述清晰。”   张扬坐直了腰。   “口齿流利。”   仰起了脑袋。   “内容丰富”   期待地闭上了眼。   “在一众选手中脱颖而出,表现十分亮眼。”   官周此刻心里很平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凡事讲究的是尽我所能,只要该做的都做了,他就没有遗憾。   谢以偏了偏头,鼻息扑在他的耳后,声音很低:“紧张吗?”   “……”官周默了两秒,然后说,“紧张。”   谢以笑了笑,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别怕,做得非常好了。”   “这位选手的名字是。”   官周看着他几秒,在宣布的声音下,眨了一下眼,低不可察地喊了一句:“谢以。”   谢以转眸看他:“嗯?”   “官周!”   他的名字响亮地传遍报告厅的每一个角落,短暂的沉默之后,不知道谁先起了个头鼓起了掌,紧接着,四面八方的掌声汹涌地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其中包括着周宇航手舞足蹈的欢呼声、张扬疯了似的的骂喊声,也堵住了官周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人声鼎沸之下,官周看见谢以弯了眉眼,真诚而又发自内心的愉悦道:“恭喜你,第一名小朋友。”   他手伸进口袋,紧接着,拿出了个什么东西,银色的链子挂在他的手指上晃过一道反光。   官周闭了闭眼,又睁开,看到了一个u盘。   谢以站起来,冲他伸出手。   “现在,来看看我准备的贺礼?”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你们谈个恋爱吧,求你们了   亲一下给我助助兴吧    第47章 我们住一间房??   “看到了吗?这, 就叫坏人有坏报。那话怎么说的,天网飞飞——”   “去你妈的,那叫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   胡勉一脚踹在周宇航屁股上,蓝色牛仔裤顿时浮出一道结结实实的鞋印。   周宇航心情好,拍拍屁股的灰, 只骂了一句“真捏妈粗鲁”就不跟他计较了。   他三步做两步, 站回公告栏前。   三面公告栏中有一面在玻璃隔板上贴了张纸, 盖住了底下某个优秀学生的照片, 纸上印了公章,最上头白纸黑字四个大字——处分通知。   旁边附带另一张手写信,是张扬亲笔写的道歉声明, 向官周和温怡同学道歉, 并且学校表明撤销先前对官周的违纪处分。   这张通知早上贴出来的时候在江北一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早读之前公告栏前拥拥攘攘挤满了人,连只苍蝇都挤不进去。   这会儿趁着高三一班上体育课,周宇航才能嚣张跋扈地指着公告栏, 和孟瑶王谦虎分享这一大快人心的丰功伟绩。   “高三一班张扬,由于侮辱同学, 品德败坏, 情节严重, 性质恶劣, 给予重大处分, 停课一学期……”周宇航面对听众, 背手指着处分张口就背, 背完处分又去背道歉信, “我张扬, 向官周同学道歉——对不起,是我心思狭隘,因为嫉妒做出不理智的事,伤害了同学……”   停课一学期,乍一听好像不怎么样,但是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每一天在校的学习都很重要,缺课一学期可以直接准备来年复读了。   张扬势在必得的提前招生名额,也因为这张轻飘飘的纸,黄得压在了棺材盖底下。   周宇航读完,双手仰天大开,站在迎风处虽然被吹成了个傻逼,但是骄傲披身:“朋友们,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让我们一起为美好的结果鼓个掌!”   孟瑶难得配合他鼓了个掌,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翻案了?重生之包青天莅临江北?”   周宇航脸突然红了一下,尴尬地咳了一声,扭捏道:“不是……”   那天演讲结束以后,谢以拿出来个u盘,带着副校和老刘一起在校长办公室欣赏了一段不长的视频。   视频画质不怎么高,左上角标注了一小串时间,是今年上半年高二底六校模考的早晨,学生们埋头在卷子上奋笔疾书。   由于角度问题,没能囊括整个教室的全景,左下方坐着的同学只露了一只手,是谢以再熟悉不过的手。   这段视频和以往的监控没什么不一样,模糊不清的画质、曝光灰蓝的色调,和偶尔闪烁的画面。   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段视频有声音。   因为声源就在监控底下,所以一字一句更加清晰,张扬那压低了而显得更难听嘶哑的公鸭嗓,生理性地让人感觉不适:“听说你最近和温怡搞在一起了?”   “你们这群死了爹妈的,是不是都这么可怜?”   “怪不得温怡那女的舔你。怎么样,睡了吗?是不是挺爽……”   声音一传出来,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于一个高中生,怎么能说出这种恶毒又肮脏的话,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和礼义廉耻。   张扬当场脸绿成了个黄瓜,听到校长要给他爸妈打电话来挨批,还要停课一学期后,扑通一声原地给官周跪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是一时头昏,求求你放过我这一次,我不能挨处分……”   官周被他突然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身旁的人抢答了。   谢以笑目盈盈的,语气也很客气,只是说出的话半分也不让步,强势得让官周都觉得稀奇:“这话说得有意思,你不能挨处分,难道我们家小孩就应该挨么?”   张扬那千年不露面的高管妈,一进办公室,二话不说就给了张扬一个响亮的耳光,态度摆得好极了,还想用钱来解决问题:“我们有话好好说,孩子之间的事,没有必要上纲上线你说是不是?”   可惜谢以对这件事的态度强硬得可以,任凭这一家子哭哭啼啼又自扇巴掌,也不肯松动一分。   周宇航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说完,想起来自己起先对谢以的偏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我看错人了,这位仁兄太够意思了。今天开始,他在我周宇航的眼里,是配得上老大肩并肩的真男人!”   孟瑶因为学美术要在外集训,动不动不在学校,自然错过了现场。眼下通过周宇航的大致还原,听得通体舒畅,仿佛自己亲眼目睹,整张脸写了一个大大的“爽”字。   她长舒一口气,竖起大拇指:“好人,大好人。”   王谦虎手里还捏着本单词本,默背了几个单词后,抽出空闲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官同学现在在哪里?我想问问他英语是怎么学习的,进步这么快。大家说好一起进步,他却在背后偷偷努力,我真的很难过!”   周宇航:“???”   孟瑶:“……”   官周现在正在高铁的候车室里,学校选拔结果出来以后,他要代表江北一中去参加为期一个月的省决赛。   工作日的候车室人不算多,坐着的都是一些来往出差的上班族,因为这会儿时间太早,大多都在靠着坐垫闭目养神。   “有没有热的?”官周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问便利店店员。   “热的往里走,里面有保温柜。”店员说。   官周把那瓶常温水放回去,绕进货架后,从保温柜里挑了瓶温度最高的,付了钱出去。   “去哪了?”谢以刚醒,微眯着眼睛快速聚焦视线。   他脸色不太好,眉尖下意识地微微蹙着,唇色有些发白。   官周坐回旁边的位置,把那瓶刚买的矿泉水扔给他,言简意赅:“喝。”   谢以手背碰到热得有些烫的瓶面,没忍住,笑了:“你这是看我不顺眼,想烫死我?”   “你怕什么烫。”官周没好气,“你不是挺能耐的么?铁打的,吃饭睡觉都不用,比牛还能扛。”   谢以笑得咳了两声,手松松握拳抵在嘴边,半天才止住:“这么说话过河拆桥了吧?”   谢以前天陪着官周顺演讲内容顺到凌晨两点,回房间以后四点才睡着,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又起床出门,去找他那所谓江北监控安装一条龙的朋友,在王主任的同意下从云端拷出来张扬那段监控视频。   熬了一整夜之后胸口已经隐隐发闷了,这人竟然还不要命地又因为张扬的事强撑一天,饭也不吃一口,硬是撑到校方给了个满意的结果才罢休。   打车回去的路上,官周本来还疑惑他怎么不自己开车来,结果下车时看见谢以拉开车门的手在空中虚晃了几下才找准方向,握着把手时连手腕都在抖。   谢以缓了口气,将他递过来的那瓶水拧开,又递回去,身子往官周方向倾了倾,打量他的脸色:“真好了?这么快?”   官周没接,嘴上半点不留情:“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他回去吃了一道药,第二天感冒就好了大半,嗓子除了说话时还有些轻微的哑,其他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喝两口,还哑。”谢以把水送到他手里,看着他喝了几口下去,才摇了摇头感叹道,“还是年轻好。”   官周擦了擦嘴角,还想说什么。   谢以顺手从他手里接过那瓶他喝过的水,对上瓶口,仰头慢慢喝了几口。   唇面的白色被水润湿,隐进了更深一些的浅红下。   官周眼睫轻微地颤了颤,正要出口的话突然无征兆地紧急刹车,卡在了喉口。   “走吧,上车了。”谢以站起来,颀长的身段迎光留下了一片荫蔽。   官周在这片晦暗的荫蔽下,木了两秒,盯着擦过嘴角的虎口,手指蜷曲埋入掌心,顿了顿,才从座位上起身跟了上去。   到目的地已经是晚上了,省会的天气和江北不一样,这里正蒙蒙地下着小雨。   早秋的雨本就带着换季的凉意,又紧接着八月尾巴的暑气,仿佛空气里笼罩着潮湿的乌云,闷得人喘不过气。   官周和谢以共着一把伞,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竞赛主办方安排的落脚处。   是一座靠近郊区的度假观光型酒店,主办方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了整座酒店一个月的时间。   周围是望也望不到边的青山,墨绿色的树没进朦朦胧胧的雨雾里,像一副晓静通幽的淡色水墨。   一条山泉从山林间蜿蜒进后院,酒店各楼层零零星星的灯光都映在这泓水镜上,恬静又安谧。   这里不像是来比赛的,像是度假养老的。   如果不是八百米拐弯处坐落着一所大学,偶尔会有学生结伴路过,笑嘻嘻地喧喧闹闹,官周差点要以为自己是来归隐的。   “您好,麻烦出示一下学生证,我给您安排房间。”前台小姐说。   官周把学生证递过去,和谢以站在一旁等。   这地方虽远,但是大厅里聚着的人不少,有几个还穿着校服,学生模样,估计都是从各个地级市赶过来参赛的学生。   “有认识的么?”谢以看他一直打量着环境,顺口问道。   “没我认识的,有认识我的。”官小少爷心情不错,臭屁起来毫不脸红。   江北一共八个高中,高三就得来八个人,更别提带上高一高二的一起。而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圈子也就那么大,几个学校的论坛爬一爬,校草什么的想藏都藏不住。   高二的时候有几个闲得发慌的在网上发起了个投票,选拔“江北高中第一校草”,行动力比狗都快,当天就把八校校草的照片扔了上去。   官周不负众望,以断层式的票数,碾压另外七大校草,坐上了“江北高中第一校草”的宝座。   虽然这个断层票数里,也包括周宇航动员亲朋好友远亲近邻不舍昼夜的刷票。   谢以笑了一下,然后看着远处真有个小伙子,在大厅中央里扫了一圈,然后锁定官周,眼睛一亮,小步跑了过来:“周哥!是你吗!你也来了?!!”   官周看了他两秒,印证似的,无情地给了两个字:“你谁?”   那位小同学梗了一下,旁边谢以笑出了声。   “哥,我也是江北来的,隔壁二中的。”他看上去挺腼腆,红着脸低着脑袋,“我、我之前跟你一起打过篮球。”   官周在脑袋里搜寻了半天,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一场久远的篮球赛,是江北一中和隔壁二中的联谊赛。   这位同学跟他一队,官周传了十个球对方竟然一个都接不到,菜得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让周宇航随便拉人来凑场子。   官周默了默,非常肯定地给出一个名字:“杨木。”   杨木受宠若惊:“周、周哥,你……你竟然记得我!”   说话间隙,门外又走进来一大波人。   这批人和他们不一样,官周他们来得陆陆续续,各来各的,而这波人一看就是有人组织,五六个人一起,气势拉满。   “然哥,你学生证呢?”站在最边上的那个对着队伍最中间的人问。   官周虽然只算得上半个校霸,但是由于身边有一个周宇航,所以理论知识非常丰富,一眼就看出这行人以谁为首。   中间那个叫什么“然哥”的,被人围在最中心,平添一副飒飒的大哥气势,头上带了个牛仔鸭舌帽。   官周这个角度看不到他上半张脸,只能看见红得特别自然的唇和削瘦的下巴,下颚线条非常流畅,一丝多余的肉也没有,模样估计挺出众。   看不见全脸,不影响官周给这人定下印象判断,对于这位“然哥”,只有一个字的形容——骚。   左耳上那一颗金属耳钉快闪瞎人眼了,还不够。   在一众穿校服的学生的簇拥下,他宽松长袖配破洞牛仔裤,脖子前面挂着的明晃晃的银链子都不止一条,乍一看不知道是哪个小明星出来扫街。   “然哥”微低着头,正在跟身边一个人说些什么话,理都没理那位问话的,两人贴得极近,看上去关系不错。   和然哥说话的那个被其他人挡住了,官周看了几秒也没看到脸,他向来没什么好奇心,就收回了眼神。   刚好前台小姐把房间开好了,递过学生证,附带一张白色的房卡:“403,欢迎您入住,直走有电梯可直达。”   官周接过,顺手要把房卡扔给谢以,结果房卡从眼前晃过的时候,手突然停住。   等一下。   一间房??? 第48章 “别躲,一起丢脸。”   “因为酒店这几个月都在修缮升级, 所以只开放了一半房间供竞赛使用。每个市来的学生都很多,有些带着学生家长一起,单人房数量实在是不充裕。”   前台小姐指了指酒店后门, 那里围坐着一圈正在休息的工人,深蓝色工装上全是灰,头发被汗浸得湿答答一片, 像是刚完工。   她接着解释道:“但是这个房是双床房, 房间挺大的, 你们住一起肯定是够的。”   谢以倒是没什么意见, 靠着前台懒洋洋道:“没办法了,劳驾您屈屈尊,和我凑合一个月?”   两个大男人, 又不是躺一张床, 住一个房间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就显得太矫情,官周合上了嘴,跟在谢以后头上了电梯。   他们的房间面对着后院的山景,一丛丛绿枝绕在半遮半掩的云雾里, 乍一看和下过雨的平芜有些像。   房间如前台小姐所说,很宽敞, 两张单人床并排放着, 窗前安置了个茶几和两台小沙发, 一套雅致的瓷器茶组放在玻璃面上, 装修陈设都是一派的文气。   官周和谢以分好了床, 他的床靠着盥洗室, 谢以的靠着窗。   刚摊开行李箱, 官周就收到了官衡的电话, 他爸像在他身上安了跟踪监控, 时间把得一分不差。   “到了吗?现在是不是在酒店里了?”官衡说。   “刚到。”官周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拉开行李箱分层拉链。   “你们刘老师跟我说了打架那事儿。”官衡确定了他的状态,开始步入正题,“这种事情,你怎么也没跟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官周说。   “怎么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叫你不要随便动手,但是别人欺负到你头上了,你应该告诉我,让我们做家长的出面解决。如果不是小以舅舅帮了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你这孩子,我之前训你的时候你也不解释两句,被人误会的滋味很好受吗?”   官周挑了几件日用品出来,又把接下来几天要穿的衣服放在了隔层最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官衡。   “跟你说了有什么用?用你一个月在家两天的时间解决么?”   “这……”官衡在电话那头噎住了。   他常年出差在外,跟谢韵早早结婚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能留个人照看孩子,但是说到根本,他自己仍旧不是个尽职的父亲。   官衡心里内疚,叹了口气,话说得更软和了一些:“这么重要的比赛,本来应该爸爸陪你去的,但是这一趟出差事情挺复杂,一时半会儿实在回不去,只好拜托小以舅舅陪着你了,你别怪爸爸。”   “嗯。”   官周站起来,一手拿着今天要换洗的衣服,另一手把行李箱就地合上,横置在墙角。   手上一用力,连带着肩胛牵动,手机逐渐往外挪了几寸,只有尾端卡在耳下,悬在肩膀外摇摇欲坠。   官衡的声音从听筒直达耳蜗,像在他耳朵里炸了串爆竹,官周条件反射地耳朵躲了躲,手机脱离压制,立刻要往下坠,却在将要落下时被人稳稳握住。   微热的屏幕重新贴上了官周的脸侧,拿着手机的手,尾指不小心碰到他的耳垂,凉得让他怔在了原地。   “我帮你拿。”   谢以手穿过他脑后,像揽着他的肩,声音从另一边耳朵传来。   或许是怕打扰他们讲话,离得很近,话音轻轻柔柔的。   像一缕羽毛,挠着官周的耳蜗,让他的咽喉有些发痒。   官周咽了咽口水,听见官衡还在电话那头说:“小以舅舅对你真的不错,又帮你讨回了公道,又陪着你一起出去比赛。你也这么大了,在外面懂事儿点,别什么都让人操心,知道吗?”   旁边窗户没关,夜风掠过林梢,裹着潮湿的雾气卷进了房间,吹得人身上起寒颤。   官周的手藏在衣服底下,忍不住互相靠近了些,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突然又觉得,他的感冒好像也没完全好。   官衡接着说:“你能参加这个比赛,还能进到省决赛,说真的,爸爸心里特别为你骄傲,我就知道我儿子一直是个很优秀的人……”   “知道了。”官周把衣服扔在床上,腾出手来接过了电话,突然就没了耐心,“我要休息了,挂了。”   “诶,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   电话挂断。   接下来的时间,谢以大致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官周拣了几件衣服进盥洗室,快速冲了个澡。   出来时窗外已经没有一丝光了,远处大学不时响起的广播声没入漆黑的夜里,房间内顶灯调成柔光,是最让人放松的强度。   主办方发来信息,告知明天上午八点在大厅集合。省决赛分成两个部分,除了奖状,价值最高的就是前半个月的专家培训。   这些专家在外面有价无市,一个比一个金贵,有的还参加过高考命题,江北其中就有几个选手不为奖项,专门冲着听课来参赛。   谢以出了趟门,回来时手里拎了个外卖纸袋。   官周靠在床上打游戏的间隙,抬眼扫了他一眼,没来得及看清,又被屏幕上的动静吸走了目光。   紧接着,他听见一阵水声,然后是什么金属碰着玻璃的声音,再然后,他的面前多了杯浅黄色液体。   “喝了。”谢以说。   官周狐疑地看了看那杯水,又看向他。   谢以看笑了:“下了药,喝不喝吧。”   官周眸光微动,瞥清了茶几上那外卖袋的模样,没再磨叽,接了杯子慢慢喝了几口。   “你呢?”官周问。   谢以没懂:“我什么?”   “你的药呢?”官周补了几个字,“知道点外卖买药,不知道给自己点?”   谢以靠在他对面的墙上,不以为然地玩笑道:“没办法,你金贵点。”   临睡前,灯光关闭,夜色蔓延至房间内。   谢以一如往常对他说了句“晚安,小朋友”,只是这一次说完以后,人没有再离开。   而官周这天晚上,罕见地失眠了。   他辗转反侧也没有半分睡意,手机上几个软件被他翻了个遍,他甚至想过要不找两段文言文讲解视频来看,也无济于事。   窗外投进来的月色在盥洗室的钢化玻璃上反出了微弱的光,官周侧着身子,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   黑暗之中,对方的轮廓模糊不清,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出面对他的是不是正面。   但是官周走神地,看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缓缓闭上了眼,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他们准点到楼下集合,乌泱泱一大队人马占满了半个大厅。   管事的是个大肚子中年男人,经典的polo蓝衬衫,衣摆塞进别着皮带的长裤里,压得太紧,肚子上的扣子有几颗绷得特别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子弹似的蹦到对面身上。   看着就像教导主任,实际上也是。   他说:“我是临光一中的教导主任朱老师,我代表我们临光一中,也就是这次比赛的主办方之一,特别荣幸能和各位在这里见面。”   下面人鼓起了掌。   他接着扬声道:“各位能来到这里,一定是通过了激烈的选拔,每一个人的实力我们都有大致的了解。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各个学校的佼佼者,不管这次比赛能拿到什么名次,都希望大家能从中学习到、收获到、成长到!”   很老套的欢迎词,官周敷衍地鼓了几下掌以后,偏过头打了个哈欠。   “没睡好?”谢以低声问。   “……”官周说,“非常好。”   官周在这里敷衍人,多余的话半个字也不想听,可是有人捧场得要命。   人群之中带头鼓掌的声音,总是从一个方向传出来,鼓得特别热烈,敬业得像朱老师高价请来的群演。   那个方向传来一句人声,听得出有在特意控制音量,但也听得出这人胆子很肥。   音量控制得不高不低,不怕朱老师听见,又怕朱老师听不见似的,每个字都说得很认真:“今天开始,我,临光佼佼者,官方认证。”   “……”不要脸吗?   朱老师脸肉眼可见地青一阵红一阵,迅速地在人堆里找到声音主人,瞪着眼睛斥责:“郁然,你给我坐回去!老实点,别让我找你谈心。你看看你这站姿,站直点,拿出我们临光的精神风貌来——赶紧把你脖子上那一条两条链子给我摘下来,像什么样子!”   官周抬起眼看过去,果然是昨天那个一身骚包气的“然哥”,这会儿没了渔夫帽的遮挡,官周总算看清了他的上半张脸,还是只有一个印象。   果然骚。   这人长了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睛,双眼皮很深,鼻梁高挺,看上去就不是什么乖顺的主。   他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勾着身边人的脖子,半边身子的重量都给在那人身上。   被他揽着的那人长得一副脾气挺好的样子,五官线条很柔和,穿着身蓝白色的校服,看着就很乖。   跟这位然哥放在一起,根本不像一路人。   大厅里的人以圆形的队伍把王主任围在中间,官周他们站的位置在最里圈,正好和郁然远远面对着。   对方好似察觉到了这束直白的视线,抬起头,对上了官周的目光。   紧接着,他在朱老师还没移开的目光下,弯起了唇,嚣张又懒散地抬起那只挂在旁边人脖子上的手,冲着官周的方向晃了晃,打了个招呼。   大厅里几乎一半的人都在看着郁然,他这么一动,其他人下意识就会跟着他的动作去看他所看的方向。   “……”官周果断地,在所有人望过来之前,挪脚找了个盾牌,卖了便宜舅舅。   莫名其妙接受群众目光洗礼的谢以:“……”   官周躲在后面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掌心一凉,被人拉着手硬拽到身前,背靠着温热的胸膛。   谢以带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别躲,一起丢脸。”   “……”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快了,真的快了,胜利就在眼前!!    第49章 好兄弟之间靠着睡一睡,很正常,理所当然   朱老师深明大义, 眼见着方向越来越偏,及时出声把关注拉了回来,救了官小少爷的脸皮。   他瞪了郁然一眼, 正色说:“大致就这些内容,大家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跟着我去训练厅吧, 今天就开始上课。如果家长想陪着的话也可以一起, 我们不限制家长陪同, 但是手机一定是要交上来的, 不能影响孩子。”   他说着,安排人拿了个小篓子,绕圈收手机。   参赛选手大概百来号人, 大部分都是由学校老师统一带队, 少有像江北这样心大散养的,所以陪同的家长也并不多。   大部分在场的家长秉持着来了就是参与感,愿意关在郊区陪读一个月就已经是尽职尽责了,哪里还肯重返十八岁, 交出手机去听根本听不懂的课。   于是负责人转了小半圈都收获寥寥。   官周看着人快到了,瞥了谢以一眼:“你去么?”   谢以笑着反问:“你希望我去么?”   你爱去不去。   官周心说。   话音绕到嘴边, 出口成了:“随便。”   然后偏开了头。   “去——”谢以把手机扔进篓子里, “说好了来陪你, 当然得去。”   无关人员一筛完, 大厅顿时空旷了不少, 他们一行人被带到二楼的会议厅里。   朱老师点了一遍人数, 拿着话筒道:“人都来齐了哈, 现在我跟大家介绍一下我们这十五天的安排。这十五天除了专家授课以外, 我们在课前还有一个小环节——团队选题演讲。”   他拿着名单算了算:“高一高二高三每个年级出两个人, 六个人算做一组,一共46组。每天三组,在上课之前每组十分钟演讲,最后一天四组。谁写稿,谁做课件,谁上台讲,你们自己团队分好,这个演讲分数也会计入到最后的成绩里。具体怎么分组你们可以自己商量,今天下课之前告诉我。”   朱老师话说一半的时候,杨木就已经猫着腰,赶在正式拉人组队之前,溜到了心水的大哥身边抱大腿:“周哥。”   官周仰靠在椅背上,目视前方,腿边突然多了团会动的东西,还以为哪里来了只狗,下意识地往谢以方向靠。   谢以扶住他,看了过去:“你这是……?”返祖?   杨木从地上窜起来,坐到官周旁边:“哥,我们一组吧,我们认识也有个照应。”   官周是没什么意见,跟谁一组都一样,只是他的情况可能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事先说明道:“我技巧一般,词汇也就那样,不一定能拿得到什么很高的分数。”   杨木完全不介意:“没事周哥,我来找你是为了你的实力吗?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找个认识的人抱团取暖,和实力没关系!”   “……”话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接。   某个看笑话的王八蛋毫不留情地笑了。   听了杨木诚挚的组队宣言以后,本来无所谓的官周现在想让他滚蛋。   谁知道这棒槌没有眼力见,自以为商定好了板上钉钉了,又伸手在空气里招了两下,冲着一个方向喊道:“哥!我在这!!快来!”   官周没忍住:“你到底有多少个哥?”   杨木懵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说:“不是,这个真是我哥,有血缘关系的那种远房表哥,过年得在一个桌子吃饭的。”   “杨木?”   人群里走出来两个人,那两个人原本站在人堆里,也是最显眼的那种。   官周前面就注意到他们了,没想到这么巧,杨木喊的竟然是这两个人。   “你找到队友了么?”少年声音很清朗,像片新鲜的薄荷叶子,听着仿佛身边刮过缕仲夏晚风。   杨木指了指官周:“找到了,跟我一样是江北的,隔壁江北一中最帅的草,叫官周。”   他又转头跟官周介绍:“周哥,这是我表哥,林杳,临光一中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跟着他咱们绝对稳了。”   官周抬起头看过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林杳,而是挂在林杳身上的那个招摇过市的摆件。   摆件正好也在看他,目光交汇间,这人愣了愣神,然后非常熟稔地开口:“朋友,是你?”   谢以附耳过来:“这也是慕名而来的?”   “什么慕名而来?”郁然拉着林杳坐下,什么话都没沟通,自然地融入组成了一队,“我来行侠仗义。”   他说:“我们一组,不敢想象,别的组该有多难过。”   杨木不解:“为什么难过?”   郁然:“我,加入你们这组,他们失去了一个强而有力的队友,迎来了一个闻风丧胆的对手,要背负这么大的心理压力,我都替他们难过。”   “……”林杳遮住了半边脸。   官周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太过自然,让他也产生和谢以一样的怀疑,疑惑问:“你认识我?”   郁然:“不认识啊。”   “?那你前面跟我挥什么手?”官周问。   “你那样看我。”郁然说,“我以为你对我挺感兴趣。”   他又坐歪了,挨着林杳的肩:“刚好,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礼貌。”   “……”   服了。哪里来的神经病。   谢以虽然平时自己喜欢逗得官周吃瘪,但是还做不到看着官周被噎得说不出话,从背后捏了捏他的肩颈,接话道:“那你们四个在一起,不是四个高三了么?”   杨木连忙摇头:“不是。”   他说:“我和周哥高三,然哥和杳哥是高二的。我读书早,杳哥虽然大我两个月,但是我提前一年入的学。”   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幽怨地对郁然道:“然哥,为什么你能参赛?”   郁然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能参赛?”   杨木:“你……还要我多说吗?”   郁然仿佛受到了挑衅:“木驴,你说话要说清楚,虽然我强得让你忌惮,但你不能恶语伤人心里暖吧。”   “什么意思?”官周听出蹊跷,“你怎么了?”   可能是怕他再说出什么丢人的话,林杳开口了,半点面子也不给他留:“他,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倒数的。”   郁然为自己辩驳:“人应该拓宽眼界,成绩不能作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我们更应该关注其他方面,比如说我的帅气、我的素质、我的……”   “你倒一,怎么能进省决赛?”官周直接打断,现在对这满嘴跑火车的人只有纳闷,“你们学校的都是纯种中国人,天生说不了英语?”   “不是。”杨木自觉解答,语气里都带了点气愤,“他们临光一中,不要脸,仗着自己是主办方,给自己学校每个班两个名额。他们班,一个靠成绩,一个靠投票,这位大哥别的不行,人缘第一。”   郁然谦虚:“还好还好,父老乡亲抬举,毕竟我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   林杳:“对,答题卡踩一脚都比你分数高的实力。”   “……”官周木了。   他以为自己是个雷,没想到碰到个更大的雷,还是个威力没多大,动静砰砰响的虚雷。   谢以倒是想得开,听着还觉得有趣,又问:“那你们一个学校的?”   这个问题不知道是触到了郁然哪根弦,他突然支楞起来,坐直了腰板,铿锵有力地说:“是一个学校的,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更伟大的关系——我们是……”   话说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好似还传来一声冷嘶。   官周抬眼看过去,见着郁然低头往下瞥,他腰间好似多了只手,收回去的速度太快,官周也没确定自己看没看清。   “好兄弟。”林杳补充,“我们是好兄弟。”   “……”   杨木竖起大拇指:“好兄弟,今天开始,我们都是好兄弟!”   他们这组,高三高二的人数够了,现在就差两个高一的。高一的小崽子们刚刚入学,连自己的同学都认不全,不能指望他们为团队做出什么贡献。   官周他们没跟着别的组一样上手抢人,等到别人都选完了,才把两个落单缩在墙角红眼睛的小姑娘招进来,一个叫夏恬,一个叫舒念念。   小姑娘性子害羞内向,本来以为分组这关就碰到困难了,正急得要哭,结果突然进到了个除杨木之外的颜值组,一时间还有点受宠若惊。   郁然这人自来熟,上来就跑火车:“你们放心,你们跟着我们,绝对是找对人了。我,强的可怕,我旁边这位——帅哥,别挡脸。这位帅哥,比我还强。”   官周受不了,分配完任务以后立刻拉着谢以坐到了后排,和他们分出一条楚河汉界,不想承认和那神经病是一组。   “怎么突然换位置?”谢以看戏似的,还有点意犹未尽。   官周瘫着张脸:“那你自己坐回去。”   谢以笑:“那怎么行,我手机都交了,不就是为了陪你么?你怎么拉了人下水又不负责。”   他支起手,掌心向上,冲官周招了招手指:“过来。”   “?”   官周茫然地凑过去了些,然后被人捏住了脸,虎口抵着他的下巴,拨着他的下颚左右看了一会儿。   “你看什么?”   谢以笑弯着眼睛:“看看我们家小朋友,有没有被人气歪了鼻子,要不然我回去不好交代。”   “……”   因为这一句逗弄,官周这个下午都没有再理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八蛋,任凭王八蛋好言好语一直哄着也毫不动容。   下午的课由于是第一堂,讲的内容不深,官周听着甚至还有闲工夫抽空回周宇航微信。   不过随着后面几天内容逐渐深入,中英交替慢慢转变为全英文授课,官周就开始有些感到吃力了。   好在谢以每天都跟着他一起上下课,老师一讲到难处,他会附在他耳旁低声给他翻译一遍,回去以后又会重新给他过一道。   同样待遇的还有郁然,林杳也会跟他讲解,不过他和官周有点区别。   官周是被动型输入,虽然有些内容不懂,但是只要谢以跟他说,他就学。这几天下来,英语水平突飞猛进,有时候谢以教他,他还能一来一往地答好几句。   而郁然。   ……   拒绝型输入。   来课上听哑剧,睁着双眼睛,看起来比谁都认真,不时还鼓掌、点头、高深莫测地评价几句。   林杳起先还怀疑,莫非他在英语方面真有自己以前没发觉的技能点?   这个念头只维系了不到三天,郁然就身体力行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这些参加竞赛的学霸大多都比较沉稳,经常问个问题半天也没人主动举手回答,眼下竟然多了个会在讲到重点内容时鼓掌的学生,专家老师欣慰万分,矜持了几天还是没忍住,把他点起来互动。   “同学,你说说看,你刚刚鼓掌,是觉得哪个地方讲得最好?”   郁然耳朵上那颗金属耳钉,站起来时正好对着落下来的顶光,闪得熠熠生辉:“我觉得,老师你的情绪,非常到位。”   “……”   专家险些没当场心梗,扶着讲台半天才缓过来,于是这天的课下得非常早,早到酒店的晚饭都没准备好。   官周他们组留下来排练了一遍,出去时大厅都见不着几个人。   “关了这么多天,人都快关出病来了。”杨木指了指酒店大门,“这不,一挪出时间,这些人就往外溜了。”   郁然正在跟林杳说话,抽出空来顺嘴问:“外面不是山么?”   杨木摇头:“不是,还有个大学呢。大学门口有夜市,限定版,过了十二点就散。”   杨木跟着他们共一趟电梯坐到三楼,挥手再见道:“再见四个哥,我累死了,我今天七点钟就要睡觉。不过要是你们四楼有活动还是可以找我,一分钟之内一定赶到。”   开课快一周了,官周才知道郁然他们也在四楼,还就在他们房间隔壁。   这也不是他粗心,虽然大家每天都在一起上课,但是郁然这个人,按周宇航的话来说,就是战术高深又肮脏。像个雷一样,摸不清楚什么时候就要炸,引起方圆十米的注意。   为了保护好自己的脸,官周除了上课,几乎特意和他错峰出行。   官周不是那种情绪特别丰富的人,但是他有时候看着林杳,真的忍不住同情。   郁然这人性子大大咧咧,完全没感觉到这份心思,开门前还跟官周招呼道:“别睡太早,晚上说不准有活动。”   什么活动?极限半小时冲刺英语选择卷,还是地狱模式英语听力倒放版?   官周不当回事,进房间以后门板封得砰响,摆明了意思——很忙,勿扰。   他快速地洗了个澡,出来时谢以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面前一次性纸杯里热水腾腾地起着雾。   谢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   官周坐到对面,听见他说:“嗓子好全了么?前几天刚恢复一点,这两天听上去好像又复发了。”   这几天一直没休息好,官周每天晚上熬到凌晨两点以后才睡得着,莫名其妙地静不下心来,像有小虫在心里爬。   大概是认床,毕竟他高中以来没怎么出过远门。   好在课程虽然紧张,但是为了下午上课精神,人性化地安排了午休。   只有半个小时,来不及回房间睡觉,只能靠在会议室不够柔软的礼堂椅小憩一会儿。   谢以看他睡得眉尖紧蹙,好心地分了半边肩膀让他靠。   官周拒绝了几次,后来发现不管睡前再怎么端端正正,睡醒时一睁眼看到的都还是谢以清瘦的下颌,挣扎了几天,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他最开始还是不太能接受。   如果是官衡,他可能靠就靠了,顶多因为长大了心里变扭一阵,但也不是不能凑合。   可是变成谢以的话,他就浑身都不是很自在,像有蚂蚁细脚伶仃地从胳膊上爬过,细细密密,又轻轻柔柔。   不过这种不适只存在了几个小时,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发现除了他和谢以,还有人也这样。   那就是郁然和林杳。   并且他们靠得还要更近。   官周只是靠着谢以的肩头,在不妨碍对方其他事的情况下当个靠枕而已。   而郁然胳膊揽着林杳,让人靠在他肩窝,林杳头顶的碎发会跟着风掠过他的下巴,看上去不止是亲近,而是亲昵。   由此可见,好兄弟之间靠着睡一睡,很正常。   理所当然。   他和谢以,时至今日,怎么样也能算是好兄弟了吧。更何况,除了好兄弟他们还有一层另外的关系。   所以,他借个肩膀睡觉,天经地义。   官周回神,摸了摸咽喉,嘴比石头硬:“还行。”   “那你唱首歌,我听听看。”谢以说。   “……”我敢唱你敢听么。   官周瞥他一眼,看得出来他又闲得发慌了,懒得理他,起身走人躺上了自己的床。   周宇航这两天一直在轰炸他的微信,即将赛季末,他卡在最高段位的边界摇摇欲坠,跪地求他哥带他上分,“爸爸”喊了不下十次。   官周靠在床头,回了一句。 。:不打。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到底怎么了??   一中扛把子:你不心疼兄弟,你也心疼心疼你自己的段位吧,你还没我的高!你以前,从来没有堕落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能允许你自己屈居人下! 。:我允许。   对方发来了一个自然段的问号,以表震惊和疑惑。   一中扛把子:你让我感到陌生qwq   官周摁灭了手机,抬头眼前多了杯浓稠的褐色液体。   谢以:“再喝一道药,明天再不好得去趟医院看看。”   官周看着那药的颜色就不想喝,更不论从杯子里传来的气味像下过雨的淤泥,泛着一股土腥味,睁着眼说瞎话:“已经好了。”   谢以一眼就看出来他什么想法,拉过他的手,掰开手指,把纸杯立在他的掌心,似笑非笑:“可以,唱首歌就不用喝。”   “……”   眼前人睁着双熬鹰的眼睛觑着他,谢以似是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站着的时候,小朋友头顶上那个小小的旋尽收眼底。   官周发丝很细软,头发又多,乌黑到特定角度能反光。   看着,就让人很想上手。   谢以也的确上手了。   刚碰到的时候,很明显能感受到掌下的人愣了一下,谢以含着笑的嗓音微风似的,轻飘飘地掠进官周耳畔:“你乖一些,喝了给你糖吃。”   官周握着杯子的手僵住了。   上次也被他摸过头。   但是不一样。   上次是谢以趁人之危,在他上车还没反应过来时下的手,并且那时候他对这人有点……   愧疚?不是。可怜?也不是。   心……算了。   这会儿他们面对着面,哪怕再过十个小时二十个小时都一起待在这个房间,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什么莫名的情绪,无声无息地被放大数倍,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屋内没有开灯,外头正好是黄昏,小小一方窗圈框着一片猎猎欲燃的霞,好几种颜色交汇在一起,像阳光下吹起的肥皂泡,映出流光溢彩的画。   让人不敢动一下,生怕戳破。   官周轻微地眨了一下眼,喉结上下攒动,掌心里杯子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着。   他想说,你先给糖,我再考虑。   咽了咽口水,张开了嘴,话音攀至喉头。   “砰砰砰!”   郁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朋友!不要继续浪费生命!快来,跟我们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官周手一抖,杯子里的药一滴不少地撒在了床上。   “……”   操。 第50章 “跟我一起睡。”   “然哥, 虽然我说你们要是有什么活动可以叫我,但你最好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杨木愤然,“我刚刚厕所上到一半差点没被你敲门声吓得失禁。”   “多好。”郁然不以为然, “这是来自好兄弟的关心,我怕你不通畅。”   “……谢谢你。”杨木很诚恳,“如果没有你, 我会更通畅。”   “所以。”官周坐在不远处的飘窗上, 一张脸瘫得能把人吓死, 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要刀人, “你到底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郁然在行李箱前翻翻找找,头也没抬:“非常有意义。”   他说:“既有男人热血,又有国家大义, 是爱与和平的结晶, 是激情与技巧的化身。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得了它。”   官周脸色缓和一点,有点兴趣,却仍旧将信将疑:“什么东西这么高端?”   林杳已经别开了脸了,不忍心看。   郁然反手将行李箱“嘭”的一声合上, 一手卡在两个夹层中间,神秘又正式道:“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这个东西, 会刷新你们的眼界, 开拓你们的认知, 让你们走向一片更崭新的世界。”   “我认真的, 如果不是大家这么有眼缘, 我是绝对舍不得拿出来跟你们分享的。”   “下面, 睁大你们的眼睛。”   下一秒, 一只手高举在半空中, 仿佛拿着至高无上的权杖,进行某种虔诚又隆重的仪式,每一根手指头都骄傲地闪着金光。   五指间扣着一个红绿交织的光盘,里圈透明处标了一行小字“××游戏”,外圈大大的艺术字体渐变彩色,夺目绚烂,自带一种低调而朴实无华的尊贵。   四个字——炮轰鬼子。   ……   …………   ………………   在场的人统一的,丧失了语言功能。   天上好像掉下来个雷,在官周脑子里轰隆一下炸开,直接把人炸麻了。   后面两个小时他都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直到活动结束离开了隔壁房间都没有缓过神来。   他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旁边是谢以,尽头那扇窗窥不见天光,这个点连个鸟叫都听不见,穿堂风吹得他衣摆哗哗地动。   “我好像疯了。”官周声音很轻,和人一样都是悬浮的,“我竟然看人炮轰鬼子,看了三个小时。”   谢以接受能力稍微好一点,在郁然开第二把时就已经缓过来了。他找了找措辞,却发现他中英双重的词汇库里,竟然都翻不出来一个可以形容郁然的词。   谢以动了一下嘴唇,最后只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去表达最复杂的感受:“他……可以。”   官周一闭眼,眼前仿佛又是刚才电视大屏上腥风血雨的画面,立刻睁开。   谢以自己也挺恍惚,但是看着官周这副模样又觉得很有意思,像喝醉了酒似的,清亮的瞳仁上忽然蒙了层薄薄的雾,整个人都有些发呆。   “回去睡觉,明天起来说不定就忘了。”谢以笑道。   说到睡觉,眼下还有一件更急切的事情需要解决。   官周睡哪??   这座酒店本来是因为修缮升级停业的,突然被征集成了比赛地点,员工和设备都处于待机状态,一到下班的点整个酒店就只留前台和保安,床单都没人换。   床单上一大摊深褐色的液体,过了三个小时了只是少了点水份,浓稠得用纸巾一抹还可以掉渣。   脏在正中间,足足一个篮球那么大的面积,完全睡不了人。   官周嫌弃地拎着被蹭脏了的被子,站在床前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分钟,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去隔壁把肇事者拖出来练练手。   “看出什么花来了么?”谢以靠在墙上问。   “……”   “再盯一会儿,说不定这床单熬不过你,半夜偷偷自己干净。”   “……”   官周把被角扔回去,没好气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谢以指了指自己的床,“认命吧,我们挤一挤。”   官周第一反应是想拒绝的。   好几年前他跟胡勉闹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家住得近,父母又是同事,窜门非常频繁,经常晚上写完作业就溜过去双排。   一打游戏就忘了时间,每次结束都到三更半夜,人困得倒头就能睡。   男孩子家里没那么多规矩,打个电话知会一声睡在同学家了就行,胡勉不止一次发出诚挚邀请:“哥,你就别折腾了,反正你爸妈也没意见,还跑回去做什么。我们凑合凑合睡,明天还能一起上学。”   官周没答应过。   哪怕是从前,他交友也维系在一个留有分寸的度。   他从来都不适应和人过近的距离。   而现在,他心里有某个说不清的念头,仿佛变成了个小人,很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官周挣扎地扔出一个拒绝的借口:“睡不下。”   “那也没办法,总不能买张机票连夜回家吧。”谢以说。   对,没办法。   有些事情一旦有了走投无路的理由,那么一切都很顺其自然。   官周握着这根不得不的线,心里绷着的某根弦,悄无声息地裂开了痕。   他理所当然地,睡在了只隔咫尺的另一张床上。   只是这份理直气壮的理所当然,在灯光熄灭以后,又渐渐地销声匿迹。   床太小了,他们背对着,肩碰着肩,背贴着背,只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身体的温度近乎是没有阻挡地传递给对方。   几处骨骼互相紧硌,随便动一动,都会成了一种提醒,将他们模糊掉的距离架上台面。   任何细微的动作,在这样的接触下,都会无限地放大,让人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就连气息也被侵略。   谢以身上的那股淡淡的白茶味,汹涌地侵进他的鼻腔。   这次距离更近,他又发现了一些更深入的,以往注意不到的东西。   原来那股白茶味,里头还夹杂着微苦的药味。   这种药味就好像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只有越过了边界,入侵到对方的私人领域,到了一个外人触碰不到的隐晦距离,才能感受到。   只有他知道。   这个念头一出,脊背上传来的温凉转而化成了一簇烧也烧不尽的火,烫得他更加清醒。   官周能感受到谢以也没有睡着,对方的呼吸声,不是那么均匀。每一下扑息,都仿佛在用音响对着他的耳朵放,响得他睡不着。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珠没有焦距地仰看着,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耳边呼吸声慢慢消匿,缓缓闭上了眼。   这是官周来这儿这么多天,睡得最好的一天。   虽然入睡有些艰难,但是整夜都意外的安谧。   除了半夜里,不知道是哪家碰上了喜事,竟然凌晨扰民放起了烟花,还是连响的炮仗,炸得酒店不同楼层各个房间都在一瞬间亮起了灯。   烟花迸炸声响彻云霄,嘭嘭地一声接着一声。   有人觉得浪漫而惊艳,有人被吵醒而抱怨。   迷迷蒙蒙间,官周也是要醒的,但喧嚣之下,好像有人伸手护住了他的耳。   或喜或忧的热闹里,他静静的,被人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杂音。   安安稳稳。   —   适应了集训营里的节奏以后,课程的强度逐渐增加,压力一天比一天大,回归了高三本该有的样子。   老师任务布置得非常重,宛如装满了石子的瓶子,还要用水再填满其中每一个间隙,一分一秒都算得分毫不差,连上厕所手里都得带着要背的资料。   学生们叫苦连天,纵使一个两个都是学霸,也扛不住当牛使,终于在朱老师的极力抗争下,为他们争取到了半天假期。   这也是专家授课的最后一天,官周他们那组恰好在这天做完团队演讲。   林杳和官周上台配合,一个负责深度技巧,一个主打流畅内容,外加郁然这种天生炸场的气氛组,不大的会议厅被烘得热火朝天。   他们不负众望地拿下了全场最高分,然后就有人酸溜溜地说:“不,这一定不全是实力,我算是看出来了,这评委,看脸!”   “脸也是种实力好么?”郁然听到杨木的转述以后,当场开了个屏,“你以为我长这么大,很容易么?像我们这种长得帅的人,从小就要背负别人异样的目光。当我站在人群中央,总是注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发光发热——我们帅哥也很辛苦!”   “……”官周忍不住想骂来着,但这些话,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也适用。   杨木都没骂呢,他有什么资格骂。   杨木已经被迫习惯了,他凑到他表哥旁边,发自内心地问:“杳哥,你跟他待在一起,真的不想动手吗?”   林杳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人拉走了,郁然揽着他,手动和杨木划开一道距离:“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做什么。”   郁然说:“你杳哥温柔贤淑,怎么舍得跟我动手。”   “……”什么话。   杨木看着林杳脖子上勾着的那只手,心说到底是我表哥还是你表哥,你要不先看看自己的距离。   但他没开口,因为他看见官周和谢以正要上电梯回房间了,立刻叫喊道:“周哥,以哥,别回去!下午放假,这么早回去干嘛!”   官周正在和谢以商量明天正式比赛的事,听言停住脚步,莫名其妙瞥他一眼:“不回去干嘛?”   杨木说:“当然是出去放松一下,有活动!”   “……”   这一瞬间,好不容易遗忘的炮轰鬼子画面又重新闯进脑子里,这个头都不想要了。   “不不不。”杨木立刻摆手澄清,“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正常的活动,非常正常,健康、和谐、有利于青少年身心健康,一点也不血腥暴力!”   “……”这些鬼话,他是半句也不会信了。   官周脚步一转,立刻就要走。   谢以拉住他,给人拦回来,问道:“什么活动?”   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感兴趣,这几个小同学的脑子不知道是什么构造的,除了林杳比较正常,其他两个都像哪里有点天赋异禀。   谢以和这两人有点代沟,实在理解不了。   可是这几天的高强度训练,小朋友每天闷在酒店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怕把人憋出病来。于是有什么活动的话,也能勉强参与一下,就当带着人散散心。   杨木说:“之前不是就说了隔壁大学门口有个夜市吗?我们一直没去过。这两天那个夜市搞活动,办什么灯会,我听别人说还挺热闹的,我们一起去看看呗。”   官周一点兴趣也没有,立刻想拒绝。   少年脚步还冲着电梯的方向,仿佛随时都要走,全身上下都是大写的拒绝。   谢以看笑了,拉着人站过来,问道:“去看看?”   得到的答案很冷漠,一个字:“不。”   谢以又劝:“就当散散步。”   官周:“那你在一楼走两圈,也是散步。”   谢以哄道:“逛逛,没意思就回来,你当陪我?”   “……”   片刻后,冷漠无情的人扔下了一个字。   “哦。”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马上。小周即将顿悟。    第51章 “好兄弟会接吻吗?”   他们到地方的时候, 夜市还不能叫夜市。   天将晚未暗,斜日隐山,早早亮起的沿街路灯, 霎亮的灯光在明堂的天色里只剩一个微弱的光点。   市集沿着一条巷子铺开,各个摊位此时才陆陆续续地支起来架子。巷子又远又长,一路串着灯, 一眼望不到头。   这和江北大学的那条巷子有点像, 同样是挨着大学, 路上学生嬉笑打闹, 满满都是蓬勃的朝气。   不同的是江北立在尘世里,有锅碗瓢盆乒乓声,路边嘈杂大喇叭日日叫卖, 从巷头走到巷尾总能碰见几个认识的嬢嬢坐在门口唠家常。   而这里隐在山林里, 少了些烟火气,往日里人流有限,只今天张灯结彩,巷子顶上牵起一片片花伞相接的屏障, 热闹非凡。   “这地方倒腾得还挺漂亮,我听人说他们上次来连个亮点的灯都没有呢。”   长街二次翻新以后焕然一新, 杨木一路看得眼睛都直了。   “朋友, 你没见识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疼。”郁然懒洋洋地说, “这算什么, 去过市中心朱荫大道那边那个么?一到晚上人山人海, 你左脚离不开右脚。”   杨木为自己申辩道:“你是本地人, 你当然比我清楚, 我总共也没来过几次!上次来还是我杳哥家里办喜事, 跟着我妈来的。”   郁然偏了偏头, 问胳膊揽着的人:“什么喜事?”   林杳说:“表姐结婚。”   郁然若有所思,继而转头对杨木道:“那你准备吧,争取让你过两年再来。”   杨木:“???”   官周和谢以走在队伍最后,纯散步,步子很慢,跟前面的人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仿佛自带一层厚厚的玻璃罩。   谢以像真带了个小朋友出行,一路上看着什么新鲜的都要凑过来问他一句。   “这个喜不喜欢?”   “那个要不要?”   “渴吗?喝不喝果汁?”   “……”   官周罕见地乖顺,像顺了猫的猫,不管谢以问什么,他都应声:“要。”   他最开始吱声谢以还愣了一下。   没指望他会应。   闷闷的一声“要”里,莫名的,带着某种软和的撒娇气,从官周身上体现出来就很稀奇。   于是,这像是某种鼓励人的号角,几步路的时间,官周怀里捧了一堆东西。光喝的就有三份,右手三根尾指上一根挂一个,走路时挤得撞在一起。   他们一前一后,谢以总是喜欢扶着官周的后颈,推着他慢慢走,生怕人跑了似的。   沿路人的目光忍不住地投过来。   帅哥本来就少见,一见还是扎堆出行,一会儿看看前面两个,一会儿看看后面两个。   官周觉得自己要被人盯穿。   全身上下被盯得最不自然的地方,就是谢以搭着他的那段后颈。   他没忍住,轻微地挪了挪脖子。   谢以反应很敏锐:“怎么了?酸了?”   “……”官周说,“嗯。”   他说完,谢以娴熟地在手下几个穴位处捏了两下,一阵酥麻感从颈椎一路蔓延到尾椎骨,官周手里的东西险些没拿稳。   谢以问:“怎么样?舒服点了么?”   官周抿了抿唇,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郁然林杳的方向。   那两个人仍旧腻在一起,郁然放林杳身上的手,一会儿扶在胳膊上,一会儿搭在肩颈,有时还担心一个姿势久了林杳不舒服,又往下挪在腕子上,偶尔捏一捏。   好兄弟,就应该用肢体语言表达对兄弟的信赖。   官周心安了,回答道:“好了,没事。”   杨木在远处冲他们招手:“周哥,你们怎么那么慢?!快来,不要掉队了!!”   他们停在原处等,等人到齐了,才继续往前走。   前方有个卖棉花糖的小车,很老式的棉花糖机,白蓬蓬的糖丝上会挂着几颗化不开的糖粒的那种。   现在的技术越来越进步,棉花糖做得越来越柔软细腻,有些人却反而怀念这样不完美的味道。   谢以又问了:“小朋友,吃不吃棉花糖?”   官周完全适应了,眼也不抬就“嗯”了一声。   郁然听言也转头看向林杳,不过他不问,直接拍板:“哥哥给你买糖吃。”   杨木后牙床隐隐发酸,他隔着颊肉摸了摸,总觉得哪里不对。   心说都是好兄弟,怎么还偏心,为什么没人给他买??   他们停在棉花糖车面前,杨木盯了一会儿运转中的机器,闲不住又找起了话茬:“然哥杳哥,你俩本地人,别总跟着我们瞎逛啊,也推荐一下哪里好玩什么好吃,尽一尽东道主的职责。”   郁然不知道凑在林杳耳边说什么小话,或许是秋凉,林杳薄薄的耳轮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男人碰到不上心的事或人,敷衍两个字就写在脸上:“摸摸你口袋。”   杨木:“?”   郁然:“你在这儿逛一圈,会发现最好玩的还是手机。”   “……”   杨木一言难尽:“做人能不能真诚一点。”   “没骗你。”郁然说,“你不知道这里最出名的是什么吗?”   杨木想了想:“风景名胜。”   N市一直以文化底蕴深厚而出名,不少旧朝古墓都埋藏于脚下一方沃土,作为几朝都城,每年都有大批的研学队伍前来参观。   “知道还问?”郁然说,“你是很有文化素养的人么,喜欢参观博物馆?”   “……”杨木闭上了嘴。   棉花糖不一会儿就做好了,除了谢以人手一根。   谢以一路都在陪着人逛,手里拿的全是官周的东西,自己什么也没买。   官周有些看不过去:“你不吃么?”   谢以把他挂在指上的饮料接过来勾在自己指上:“太甜了。”   “尝尝。”官周想到这人在平芜也不怎么吃甜食,“多试几次说不定就适应了。”   谢以看着他紧盯不放的目光太坚持,笑了,张开手扣稳手上的东西,倾身凑了过去,在官周手上那根棉花糖的背面咬了一小口。   “吃了,挺甜。”   ……   官周手抖了一下。   心里的那支蚂蚁大队,又张牙舞爪地在胸膛里乱打乱撞。   他立刻又看向郁然林杳,郁然自己的棉花糖不吃,手覆在林杳握着签子的手上,引着他的手往自己方向动,探头过去就着林杳咬过的位置咬了一口。   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   没毛病。   那块棉花糖从口中迅速化开,留下丝丝的甜,郁然心情不错,继续先前那个话题:“不过你要真的闲得没事干,也有地方能去。”   杨木眨了眨眼睛:“什么地方。”   “城北有个古寺。”郁然说,“好像快千年了,之前一直划区保护,偶尔开放,今年倒是一直开着。”   “古寺?古寺有什么好玩的吗?”杨木问。   郁然目光又落在远处某个摊位上,拉着林杳就要走,应付地扔下一句话:“你很有想法——寺庙给你玩的么?祈福上香啊,据说那寺特别灵,不少人还愿。”   说完,人就走远了。   天色逐渐变暗,灯光在蒙蒙的灰暗中越来越显著,周遭光线变得五彩斑斓,墙面上缠着的线灯被布置成各种图案。   人流愈发汹涌,下课的学生、闻声而来的附近居民、带着孩子放松的家长将小小的巷子填满。   郁然早就不知道带着林杳去哪了,连个信也没留下,电话不通短信不回。   杨木心说这表哥到底是不是亲的,一点也不照顾表弟。   他转头看向官周和谢以,觉得还是这两个哥稳重,一点也不咋咋呼呼,慢悠悠的,不怕跟丢。   但他跟了一段路,又无端地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他虽然一直和他们同行,但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对。   貌合神离。   杨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明明官周也会和他说话,谢以还会大方地帮他一起付钱,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被排挤了。   ……   杨木考虑了一下,要不他也溜了吧。   自己逛,至少不会有一种被兄弟背叛了的心痛。   然后就听见官周突然问了一句:“狗呢?”   谢以:“什么狗?”   “你刚刚买的那只狗。”官周说。   杨木一脸懵:“周哥,你们还买了狗??”   官周一脸“你有病吧”,耐着性子补充道:“气球狗。”   “……”   杨木默默地往旁边退了退。   这两个人才是真有病。   官周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没一个地方看起来像喜欢那种气球狗的样子,结果谢以问他要不要,他竟然说要。   要???   杨木觉得就是谢以拿个粉红色蝴蝶结问官周要不要,他也会说要。   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他没见过的仪式,被人夺舍了么??!杨木有点看不懂了!   谢以:“刚才买冰淇淋的时候还在么?”   官周回忆了一下:“好像在。”   “可能落在那儿了,我回去找。”谢以说,“你们先往前走,别站在这挡路,待会儿我追你们。”   官周应了一声,看着他转身没入人流,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周哥,我们往前走吧。”杨木说。   “你哥对你还挺好的,你看我哥,完全忘记了我是谁,溜得连个影都见不着。”他一边走一边吐槽,“亲兄弟比不过好兄弟,我难道不比然哥跟他更亲近吗?!真让人心寒!”   官周瞥他一眼,蹙着眉尖:“谁跟你说他是我哥?”   杨木一梗:“哈???你们不是兄弟啊?”   官周抿着嘴,眼神代表了答案。   “他不是你哥吗?我还以为你是哥哥来陪着比赛,他看起来大不了你多少,你们在一起还挺像的。”杨木支支吾吾地解释。   官周没好气:“哪像?”   “就是那种感觉。”杨木比划着手势,找不出合适的措辞,“气质也挺像,给人的感觉也挺像……其实你俩,看上去都不是很好亲近的样子……”   官周掀起眼皮看他。   杨木又蓦然改口:“你俩说像又不像,你是看起来不好亲近,实际上相处下来发现还行。他跟你相反,他是看起来特别好亲近,结果一接触发现这人实际上挺冷的。”   “怎么说呢,就是他对人跟套公式似的,找到你最适合的公式就直接代入,让别人都如沐春风,但他自己什么反应都没有。”   “好像你跟他要什么他都给,但他什么都不跟你要——当兄弟的,如果只给不要,那算什么兄弟,只能说明关系没到那份上,人家根本没拿你当真兄弟。”   他目视前方自顾自地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官周突然停住,愣在原地。   或许这就是旁观者清。   他和谢以之间的相处,一直都给他一种虚飘着的感觉,落不到实地上,明明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现在杨木这样一说,那些隐在太平之下的东西,好像慢慢地浮出了水面,他隐约察觉到了问题。   可是关系这种事,本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不能用沟通来强求。   该到哪里,就是哪里。   没有到只能是说,还没到时候,还没到那个地步。   他低垂着眼,往路边靠了靠。   忽然觉得这条巷子人流太多,嘈杂喧闹,拥拥攘攘的,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木又说:“不过你们也挺奇怪,如果不是亲兄弟,关系又这么好。你们两个,看起来比我和杳哥还亲近,我和杳哥至少小时候还一起住过两年呢——诶,杳哥!”   他说着说着,目光随意地在人群里乱扫,突然眼睛一亮,在前方不远处找到了失踪人口。   官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郁然和林杳,正要抬步过去,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他的视线下移,在人影幢幢之中,看到了一双交缠在一起、扣得紧密无缝的手。   ……   官周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艰难:“好兄弟会牵手吗?”   杨木表情也很麻:“不知道,反正关羽和张飞肯定不会十指相扣。”   “……”   怎么不行。   好兄弟之间,什么都有可能。   说不定……关羽和张飞在掰手腕呢……   官周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然后,他看到郁然拉了一把林杳。林杳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回过头看他时眼神纯净得像化霜时的水露。   紧接着,郁然俯身凑过去,猝不及防地在林杳的唇上留下来一个吻。   杨木:“…………”   官周:“……………………”   好兄弟,就是要……   要……   操。   这是什么好兄弟??! 第52章 我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周遭的人声像退潮一样, 渐渐地从官周耳边撤离。   他的世界万籁俱寂,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扑通地响,响亮又郑重。   有什么东西, 即将破土而出。   再也按捺不住。   其实早就明白了。   只是一直粉饰着,一直用假象去瞒过自己,好像只要大家都不揭穿, 就可以若无其事。   他在那些不寻常的变化上, 裹上了一层又一层遮羞布, 用各种荒唐的借口遮掩, 又忍不住地躲在这些借口里不断地试探,享受着对方的纵容,不过就是仗着谢以根本不会拆穿他。   不管他知不知道, 都不会拆穿他。   他只是有恃无恐。   可是他可以骗过所有人, 但怎么能骗得过自己。   喜欢是只雀跃的鸟,止住了鸣叫,也止不住扑翼的泄露。   他的心跳,从来都藏不住。   他喜欢这个人。   不是什么朋友的喜欢, 不是什么兄弟的情谊,他只是, 想牵一牵这个人的手。   长巷仍旧热闹, 远灯仍旧闪烁, 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了又走, 身边的人换了又换, 只当风过。   串灯自巷口铺开, 交织成一张灿烂的网, 巷道上每一个角落晦暗尽销, 自此天光大亮, 长夜彻明。   官周靠在巷尾某家店面的砖墙上,蹲在一张广告牌背后,旁边是同样半天没缓过劲的杨木。   这里远离人群,周遭的欢闹逐渐退散,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脖颈上的热意在凉风中冷却。   在漫长的静默下,他的心跳从汹涌澎湃,到静静地平息。   像某种无声的呼唤,在这一刹那,他抬起了头。   眼前人站在背光处,身后是斑斓的灯影,边缘都被晕成了一道柔和的绒边。   谢以弯着腰,一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手放在他的发顶,眉眼弯弯地含着一如既往温吞的笑意,垂落下来的目光像清润的月色。   “失物招领。”他温声说,“丢了个小朋友,我来领回去。”   —   这场出行结束得非常潦草,在杨木支支吾吾的强烈抗议下中道崩殂,哪怕灯会高潮活动还没开始,一行人被迫意犹未尽地回了酒店。   杨木恍惚,难受,像得了重病,步步都要扶着墙走。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林杳有些担心道。   杨木看着他的脸,熟悉又陌生,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怎么回来就……就……!   他一时间百感交集,心情复杂地交汇在一起,最后凝结成了一句话,指着心口说:“我,这里难受!”   “?”   郁然原本逛到一半,兴致正高,结果突然被这人打断,林杳的手当时就毫不留情地抽了出去,以至于他一路看杨木都非常不顺眼。   “别怕,你放心,不会有事。”郁然很诚挚地说,“我给你选最漂亮的盒子,最好的风水,再用粉色丝带给你系个蝴蝶结,一定给你殡至如归的待遇。”   “……”   然哥、表哥、表嫂、表姐夫几个称呼轮流梗在杨木喉咙里过了一遍。   他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礼貌又客气的:“谢、谢谢……谢谢你的关心……”   “?”郁然凑到林杳耳边问,“他是真病了?”   林杳点头:“看样子是。”   如果是这个世界疯了的话,杨木觉得,有一个人一定能懂他。   “你们……!”杨木心中激闷,怒而转头,用一种悲愤又渴望的眼神看向官周,想寻求一点共鸣,却发现他周哥也不在状态。   官周闷头跟在谢以背后。   他自从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以后再没有说过话,人有些恍惚,刚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步伐都是乱的。   谢以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开口,问杨木杨木同样也半天憋不出来个屁。   于是谢以在巷口那盏路灯下把官周来回地检查了一遍,确定人的确没有问题以后才放了心。一路上都扶着官周的后颈,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走神撞柱子上了。   这会儿回到酒店大堂,冷白的光从天花板华丽的水晶吊灯上洒下来,剔透的水晶将光聚拢又重新向外折射,亮得晃眼。   明光之下,所有的不寻常都无处遁形。   有些人的皮肤常年一个色,不管冷热都一个模样,但是有些人的皮肤近乎是透亮的,一点温度的变化,脸色都会跟着不一样。   官周就属于第二类,他生得特别白,透着勃勃血气的白皙。小时候发烧时,整个人就像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仿佛一只煮熟了的虾,藏也藏不住。   而现在,少年自脸颊开始,一抹红一路蔓延至耳后、脖颈、甚至锁骨往下。   谢以眯着眼睛盯了他有一会儿了,如果是往常,官周被这样直白的审视盯久了,一定会翻脸不认人地怼几句。   可是现在都快五分钟了,别说怼,就是连个字也没说,嘴角抿成一线,可看着又不像不高兴的模样,垂着眼一声不吭地瞥着自己的手。   谢以又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倾了倾身子,凑到他脖颈间闻了一下。   “你……”官周措手不及,眼睛睁大,僵硬地看着他。   “我走的那一会儿。”谢以若有所思,“你是不是背着我喝酒了?”   官周眨了一下眼,听见谢以继续说:“好像没有酒味,那是生病了么?之前的感冒没完全好,今天吹了风,所以突然发……”   “不是。”官周打断,直接认了下来,“我喝了酒。”   他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跟醉了也没什么区别。   反正都说不清。   喝酒的人常有,喝醉的人也常有,而喝醉了还清醒地承认自己喝了酒的人就不常有。   谢以看着他这副模样,眼里掺了笑,不禁声音又软和了一些:“你这是喝了多少,还认得我是谁么?”   官周依旧望着自己的手,没吭气,过了一会儿,又闷声叫了一句:“谢以。”   谢以怔住了。   刚刚还笑吟吟地逗人,突然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官周半天没等到他说话,抬起头看向他。   目光自下而上扫过,对方突出的喉结上下攒动了一瞬,肢体也奇怪地透露出来一丝僵硬。   谢以动了动嘴唇,转而叫了一声:“杨木。”   “以哥。”杨木像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被人拯救,立刻马不停蹄地从林杳身边跑了过来,“怎么了?”   “你们喝了多少?”谢以沉声问。   “?”喝什么?   谢以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看出来杨木有什么不一样,和官周一片绯红的样子截然不同:“你喝酒了么?”   他现在怀疑,有人自己没沾酒,骗了他家小孩喝酒。   杨木脸上缓缓滚过一串弹幕,满脸都是问号:“我没喝啊。”   谢以面对他,总挂着的那点含笑的模样又回来了,只不过看上去很淡,总给人那么点“糟糕药丸”的讯号:“你带他喝了多少?”   首先,哪来的酒。   其次,什么叫“你带”???   杨木张口就要为自己辩驳,然后……他闭上了嘴……   ……   谢以背后,官周正睨着他,一双眼睛分明清亮又有神,说杨木醉了都不可能说他醉。   就他妈像翻出来一套竞赛数学题,他都能当场快速地写出五种不同的解题思路。   那种眼神,盯得杨木背上起鸡皮疙瘩,不仅危险,而且……阴沉……   杨木毫不怀疑,如果他敢说一个不字,明天就会有人找他秋后算总账。   为了保住狗头,杨木硬是把脱口而出的字音一转:“我什么时候带他喝酒了——那当然,就在刚刚!我杨木,平时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人喝酒,看着周哥喝酒,比我自己喝了还好受!”   “……”   谢以笑看着他,说了个“行”。   明明那样温和的眼神,杨木却莫名地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剜了一眼……   操,好像……摊上事了……   远处郁然林杳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绕到电梯口发现这金玉其外的酒店,前几天坏的电梯竟然还没修。   郁然摸着楼梯间的门,另一手牵着林杳,扬声知会了一句:“我们上去了,有事电话,明天见。”   杨木看了看郁然林杳,又看了看面前气氛诡异的官周谢以,凭空生出一种前有狼后有虎的错觉。   杨木短暂地纠结了不到两秒,立刻决定投身狼窝,头也不回地溜向他表哥的怀抱:“哥!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上去!!”   他们回来得不够早也不够晚,这个点,在酒店的人刚吃完饭休息在房间,不在酒店的大多还待在夜市,等着看活动表演。   杨木他们一走,大堂就静默了下来,只剩官周谢以,和一个支着胳膊昏昏欲睡的前台小姐。   谢以收回视线,一回头,正好对上眼前人那双浅色的瞳仁。顷刻间,上面便笼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看起来醉得不轻。   谢以快速地回忆了一下回来路上官周的状态。   走得稳不稳?腿脚软么?走的是直线么?   有些东西一仔细想了,各路佐证就会越来越多。   谢以越想越觉得他醉得严重,再看官周时甚至觉得这小朋友下一秒就要倒。   “认得回去的路么?”谢以微微弯了腰,抹平两人相差的那点距离,与官周平视。   官周放在身侧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背后,手指扣进掌心,掐了自己一下,睁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看来是不认得。”谢以笑叹了一口气,手伸到官周面前,摊开,拖着调子,“手给我吧——”   这只手手指修长,写字的时候筋脉顺着动势牵引着皮肉,每一处骨节都白玉似的。   他看了很多次,也碰过很多次,但现在又忽然变得陌生,好像从来没接触过,让人紧张却又想靠近。   官周觑了很久,藏在背后的手几度轻微地动了,又挣扎地压了回去,指甲压进掌心的软肉里,嵌得生疼,疼痛让他此刻的思维无比清醒。   大堂的灯短路似的闪了一下,空旷的地方陷入短暂的黑暗后再次明亮。   谢以被这一瞬的明灭,照得晃了晃眼。下一秒,他摊在空中的手,握住了另一只温热的、热到有些发烫的手。   两个人的温度迅速地交换,谢以的手明明是凉的,却像一阵火,燎得官周呼吸停了刹那。   这一瞬间,官周突然平静了。   那些乱七八糟,盘虬交错的想法,相互纠缠着,现在又一致地,从他脑海里离开。   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他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   少年啊,天生一腔热血。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里,我什么都敢,也什么都不怕。   爱也当然,恨也当然。   于是人潮人海,熙熙攘攘,我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夏夜里那阵嘶长的蝉鸣,   几个月了,还没有消匿。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53章 他们的虎口吻在了一起。   “慢一点。”   谢以肩背抵开消防通道笨重的绿铁门, 牵着人的手往里走。   每一步都格外小心,盯着官周的动作,生怕人磕了摔了, 交握着的手牵得很紧,手心相贴。   楼梯间里一片静谧,墙角安的声控灯, 常年少有人过, 以至于灯的感应像迟暮的老人, 不仅听力不行, 还要延迟好几秒才会或明或暗。   他们走得非常慢,灯光来回明灭足有两次,才到挪了一楼的楼层平台。   黑暗与清明轮流交替, 前一秒让人无端地卸下一口气, 偷偷放松,后一秒又要不自觉地提着心胆,暗自紧张。   楼梯间太长太深,无限的静默里, 每一步甚至能听得清回音,所有的动作都被细弱空灵的回音放大, 肌肤相合的触感也一样。   “晕么, 想不想吐?”谢以问。   手里牵着的人走路慢慢吞吞, 刚刚那阶楼梯还险些踩空, 步子虚浮。   官周默了两秒, 然后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人高腿长, 都是一步可以迈过三阶楼梯的样子, 三分钟走完的路现在却硬生生拖得像要磨蹭到明天早上。   手心温度炽热到有些汗湿。   如果谢以再留神一点, 就可以注意到手中少年的手指从牵上开始就再没有动过。   上楼的动势连带着肌肉运动, 连小臂都会顺着重力略微倾斜,偏偏官周僵硬得像块石头,肢体意外地表露出来一丝从未有过的小心。   “酒好喝么?”谢以放慢了脚步,开始问罪,手里牵得更紧,拇指揉按在官周突起的指根骨节上,语带轻叹,“我才走一会儿,这么不让人省心。”   官周抿着嘴,没吭气。   “感冒也才刚好,嗓子这么久都还在哑,是谁前段时间说我铁打的,是不是该反省一下自己?”谢以缓声道。   有人还在装哑。   谢以盯了他一会儿,片刻后,笑了。   跟醉鬼讲道理不如去跟王八念经。   “要不要缓一会儿?”谢以放弃追究。   “嗯。”官周动了动食指,谢以以为他想挣脱,收回了手。   捂热的手心重新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一时间还有些凉,有些……空落落的。   官周手握成拳,墙面上那扇半开的窗溜进来的风一会儿是冷风,一会儿是热风。   他呼了口气,在谢以的等待下,就地坐了下来,坐在一楼往上最高的一阶石梯,正对着那扇透着皎弱月光的窗。   他抬起头觑谢以,一双眼睛蒙蒙亮,向下的眼尾平时总是倔强地硬,现在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些软和。   谢以揣测了一下醉鬼少爷的意思,上道地坐在了他身边:“怎么了?”   “晕。”官周闷声说,“走不动了。”   仿佛某种长着坚硬外壳的小动物突然露出了肚皮,掺着若有若无的示弱。   声控灯再一次灭了。   这次脚步停止,低微的话语声分贝不够,楼道顿时陷入晦涩的黑暗之中,却默契地没人打破。   每一层楼口的大门都紧闭着,幽静的空间是整个酒店最隐秘的角落。   谢以本就漆黑的瞳仁,在这样的夜色下,显得更暗。   明明几分钟的沉默,却因为黑暗被不断拉长。   楼道空间狭小逼仄,他们不可避免地肩挨着肩。   像雨来之前会有风,谢以放在膝上的手,凭空抓到了一缕轻柔柔的风。   口袋里露出边角的手机在黑夜里闪了一下,谢以没有在意,却听见微醺的小少爷难得多管闲事地提醒:“你有信息。”   任何信息,这个环境下,都显得有些多余。   谢以不想管。   官周再次开口:“有人找你。”   谢以捏着露出来的那一角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微信新版本更新的系统弹窗,这一点荧光在黑暗中近乎刺眼,让人下意识地冲着突兀的光明处看去。   谢以来不及摁灭手机,听见监督员又发话了:“你别动。”   官周偏了偏头,借着一张醉酒的皮,目光没有躲避地落在对方手里的光源上,亮度在这样的黑暗里有些刺眼。   几秒以后,官周看清了。   “你为什么,没有加别人?”   通讯录里的好友,只有一个“。”独享一整个界面。   或许是这个问题有点无端,谢以问:“我要加谁?”   “老刘、官衡、郁然林杳或者其他人。”官周说,“或者谢韵。”   微信本来就更方便,老刘和官衡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私人都喜欢用,年轻一点的更是,包括谢韵。   没有理由,在有了微信、并且这几月多多少少用惯了以后,还固执于电话。   谢以也根本不是守旧固执的人。   “不好么?”谢以顿了一下,嗓音依旧掺着惯有的闲散的笑,“你送的东西,当然跟你用。”   “为什么?”官周执着地追问。   人喝醉了,话就容易多。   谢以一直对他很耐心,逗小孩似的:“饮水思源吧——”   官周微微蹙了眉:“为了感谢我?”   “嗯。”   ……   楼梯间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官周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有人说你像我哥。”   谢以问:“谁说的?”   “杨木。”官周毫不犹豫地卖了队友。   谢以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官周声音有些涩:“因为,他说你对我很好。”   “对你很好就像你哥吗?”谢以打趣道。   “不是。”官周说,“是你像。”   谢以笑意更浓,估摸不出来他这是不满意在抱怨还是单纯闲聊,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那股涩意蔓延进喉咙里,“有点吧。”   谢以弯着唇轻微地摇了摇头,怀疑自己听了这些话,会在某人彻底醒了以后被灭口,却又忍不住趁人之危逗人:“那你叫我一句,我听听。”   这句话一出,对面人就没声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就是醉酒了也知道脸皮比天大。   谢以心里无奈地腹诽一番,听着他话里鼻音好似消退,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灰。   他再次伸出手:“走吧,回床上睡,别待在这吹风。”   没有人乖乖送出手。   空旷的楼道里,传来一声轻轻的低语,像一阵顺风而来的纤细雀羽,在人心口上挠了一下。   “哥哥。”   ……   要命。   谢以的喉咙,有些发紧。   紧接着,悬在空中的手,再一次触碰到一片滚烫的温度。   官周把手送进他的掌心,还是相似的手势,只不过这一次,有一些略微的变换。   上一次,是谢以单方面地牵着官周的手,由他覆在对方的手上,只要他松开,那就散开了。   而这次,手交握着,拇指相抵,对方的手指扣在他的手背上。   他们的虎口吻在了一起。   “所以。”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54章 “因为我是你舅舅。”   月光照进来, 落在官周浅棕色的瞳仁里,像一片海上冲起了雪白的浪,周遭都是礁石, 汹涌的,又克制的。   仿佛只要一阵风,这一朵浪就会蓄势待发地撞出礁石的阻隔, 了无拘束地越上海岸。   谢以在暗处, 背对着光, 面对着官周。   他的眼底有一处是闪的, 那是官周映在他眼里的眼睛。   可一恍神,这一丝再三。反射的光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一切只是错觉。   谢以只在几秒之内的迟钝里就迅速地做出了回答, 和平常一样的温温沉沉,是一种不够严肃的认真。   “因为我是你舅舅。”   “你算我哪门子舅舅。”那朵浪半途死在海里,官周心里窜上抹燥气,抬眼注视他。   借着单薄的月光, 少年的眼里藏着情绪,每一处细微变化的脸部肌肉都透露着没有名义的倔强。   谢以微微眯起眼, 眼睫挡在视线前, 视野模糊以后才笑着、用了把力把官周拉起来:“怎么翻脸不认人, 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喝醉了就有脾……”   官周打断:“你闭嘴。”   他的犬牙狠狠在舌尖上咬了一下,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迅速从口齿之间蔓延, 心里有个种子, 幼芽一路开花展枝到了喉口。   即将见光。   谢以抿住了唇, 安静地看着他, 目光沉沉。   在官周再次开口之前,他突然伸手打了个响指。   清脆的声响乍起,方才笼罩着的黑暗一瞬间尽数被彻亮的白光覆盖,不大的空间重归光明。   所有东西都无处遁形,所有隐晦的,低涩的,也在清明之下正位至该有的位置。   官周微微张了张嘴,无声的,什么话也没有说。   “酒醒了,开始清算了?”谢以笑道,“回房间再算,待在楼梯间吸甲醛么?”   像每一处皮褶都被吹得绷紧的气球,从最柔软的打结处扎了一个针眼,表面完好无损,只是气一点点泄了个干净,再难重新撑起来。   他抿紧了唇,手心里的温度逐渐撤退,谢以拨开了他的拇指,收回了手,重新扶上他的后脖颈:“走啦,明天正式比赛第一天,不参加了吗?”   光线亮得太刺眼,官周低垂下眼睛,没有再说话了。   回房间以后谢以像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几句,试图在正式比赛的前一夜临时抱佛脚地再给官周灌输一些注意事项。   可惜官周显然没有这个积极劲,情绪不高,甚至有些低迷,说十句才应付且不耐烦地回两句。   他的床上已经换了新的床具,洁白到没有一丝灰的四件套被熨得齐齐整整,边角被蓬松的绒羽撑起,饱满到光看着就能感知舒适度。   灯光熄灭以后,官周躺在自己的床上,那一阵短暂的背后传来的余温消失殆尽,背后是新床品自带的陌生凉意。   两张单人床之间隔着一条不近不远的路,横亘在那儿,刚刚好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   两个人的话,就太挤了。   —   竞赛的第二阶段如火如荼,前十五天还处于储备的学习阶段,更多是要求学生们迅速地适应新环境,在高手云集的地方多多学习、相互影响,也大概摸清楚其他人的能力从而更针对地提升自己。   比赛到底还是比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竞争更加激烈,从而选拔出来最优秀的学生。   这个优秀不止指的是口语能力,还有现场反应能力、语言组织能力、统筹能力,甚至还有临场的适应融合能力。   决赛分成三轮,各年级组分别进行车轮战,获胜者迈入下一轮,就这样一层层地筛选。参加决赛的人每个人都有奖,三轮车轮战分别对应一二三等奖,最后总结果的前三名可以得到提前招生机会。   由于人数不少,工作量也很大,前七天比赛近乎每天都到晚上七点以后结束,第八天以后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郁然林杳回到了高二组,官周和杨木从相互扶持的队友成了对手,不过没等到他们面对面地切磋一下。   杨木运气不太好,或许是因为那天去夜市受了惊又吹了风,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嗓子听起来像漏着气的风管。   他硬撑了四天,终于熬不住了,不出意外地第一轮就被淘汰了。   淘汰的人可以留在集训营里继续观战,只是高三的学生压力太大,一天也不敢耗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杨木次日一早就收拾东西回江北了。   走的时候他对着郁然林杳,眼神是一派的复杂又心酸,熬鹰似的紧盯了几分钟,郁然率先打破僵局。   郁然:“朋友,要不这样,你把眼珠子留下来,我带他替你见证荣光?”   杨木深深看了他一眼,愤而扭头,直奔官周面前,一上来先捧着官周的两只手,像离散多年的亲人一般交代后事:“哥,全靠你了。”   官周:“?”   抽了抽手,根本抽不动。   ……   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使不完的牛劲。   “周哥,虽然我走了,但你一定要带着我的精神,盯好这两个人。”   “放手。”   “他们两个……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掩人耳目,这也太高调了,我……我不允许!!”   “放手。”   “我相信你周哥,你一定也看不下去,这帮谈恋爱的简直过分,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还……还连兄弟也不放过!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呢,就近下手的人是没有好结果的!”   “你特么。”   官周用力把手抽了回去,冷着眼瞥他,面部表情死得比面瘫还彻底。   郁然手肘靠着林杳的肩,望着他们的动静偏了偏头,抬手指了一下官周,凑到林杳耳边说:“有没有觉得他最近有点不太正常?”   林杳捂着耳朵,轻眨了一下眼:“哪里不正常?”   “脾气暴躁,一点就炸,像我们这种天生性格好人见人爱的人,就发现得比较快。”   “……”林杳说,“哥,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郁然张口就来:“管不了,只有你能管。”   林杳眼都不眨,直接反手捂住了他的嘴,又看向官周的方向。   杨木还在那儿求爷爷告奶奶地瞎喊,不罢休地在半空中捞官周的手以表诚意。   可能是人之将走其心也勇,官周那脸色恨不得活吞了他,他愣是注意不到。   谢以在官周背后,靠在公交站台的那根铁杆子上,懒散地看着眼前老虎面前张牙舞爪的活宝。   他看戏似的,目光顺着动势瞥,从上到下,轻飘飘地落在官周被人缠着的手上,好似停了片刻,正当林杳以为有什么异常时,他又若无其事地移了开来。   林杳一直觉得,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有点奇怪。   他总是在官周和谢以身上,看出一种自己和郁然的模样。   但他们是亲戚,也许是他想多了。   杨木走了之后,比赛依旧在继续,集训营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从开始一整个会议室齐齐整整坐满,到现在有半个场子空空如也。   之前组队的两个小姑娘也走了一个,夏恬用尽全力了,没有遗憾,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交代。   只是用尽全力之后,精神上很满足,心里却空落落的,下场以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   本就绷着一根弦的选手们,心理压力巨大,三三两两地上前安慰。沉重的空间里,像笼了一层密不透风的乌云,气氛更加低迷。   官周也没想到自己能留这么久,但是他的确进步很快,前十五天的培训肉眼可见地在他身上见到效果,每一天都像新长的竹节,一天比一天蹭得高。   但他好像也不高兴。   第三轮开场时,这种郁闷犹为显著,走到哪里都散发着一种“我要献祭周围五米所有人”的气场。   官周今天的比赛已经结束了,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心不在焉地听着台上的人继续演讲。   官周半阖着眼,手肘撑在扶手上托着下巴,耳朵里是台上的人声,眼睛却斜睨着窗外。   旁边是一扇毛玻璃的落地窗,模糊了酒店院子里绿油油的植株,郁郁葱葱的颜色落进他冷淡的眼底,所有生机勃勃都被冻上了,滋滋冒着冷气。   少年流畅的下颌线这个角度显得平添几分锐气,每一个棱角看上去都是大写的“很烦,别惹我”。   这几天都是这样,谢以盯着看了一会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喉结轻轻地滑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   “要不要请一天假出去逛逛?”他说。   官周下巴微微抬了一下,没转头:“干什么。”   “散散心。”   “……”官周说,“不去。”   “过来。”谢以曲着手指,在他搭着的那截扶手上敲了敲,拿出了手机。   官周蹙着眉转过头,挡在视线前的是一部黑屏的手机,玻璃面映着他满是郁气的眉眼。   “再不出去走走,可能得出事。”谢以说。   “出什么事?”   “警察局一日游吧。”   “?”   “携带危险品。”   谢以说:“再熬个两天,你就可以成为危险分子了。”   “……”   官周看了他一眼,然后抿直了唇又别开了眼。   那天以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好像一如既往,每天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共用一个不大的空间,没入对方的生活,就连对方一睁眼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都很难不留意到。   官周当时借了醉酒的由头,醒来以后也要随着这个由头将记忆尽销,所有开口的未开口的话都湮没在那个静默的夜晚。   他不知道谢以怎么想的,有没有察觉到他这些不敢与人知的心事,他有时会怪对方温吞,有时又觉得自己卑劣。   对方还在光里,他就只能在暗处试探。   一切好像都那么有条不紊,按照正常的节奏继续下去。   但是喜欢的底色是贪心,遮羞布已经掀起来了,怎么还能像以前一样装作浑然不觉。   官周呼了口气,嘴角线条拉得冷直。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他起初还不想理,结果这人锲而不舍,嗡嗡声接二连三,让他满脸不耐烦地掏了出来。   打开一看,是他爸的友情问候。   —小周,是不是还有几天就回家了?   —现在在集训营怎么样?这么久了,吃的喝的也适应了吧?   —爸爸已经回江北了,你过段时间过生日,我这些天都在家,等你过完生日再接活。   —今年是18岁生日,过完就是大人了,本来想把你外公接过来,但是外公年纪大了,还是不折腾老人家了。   —等你回来我们去看一趟你妈妈,让她也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了。   —你和舅舅还好吧?你也别总是让人家照顾你,他身体不好,你们相互照应着,你也多留意一下他的情况,别让他累着了。   噼里啪啦一大堆,官周敷衍地挑着回过去。   —嗯。   —哦。   —行。   到最后一条的时候,指尖悬在半空中,输入框里一个“好”字怎么样也按不下去。   他挣扎了两下,然后臭着脸把手机塞回了兜里。   好个屁。就因为他才不好。   今天最后一个演讲结束,半天的时间又淘汰了一批人,接下来留着的几个选手都不容小觑,每一个都有鲜明的个人优势。   有几个挂逼,不仅即兴发挥比别人雕琢了一个小时的稿子都好就算了,还炫技地在底下候场时开始倒背。   气势上就先压倒一片心理素质不行的。   后一天的对手抽签链接分发到每一个人的手机里,所有人屏气敛息,都在心中暗自祈祷分到一个实力稍逊的对手,再不济旗鼓相当也行,就是别火星撞地球。   官周恹恹地点了一下,随着界面上的电子扭蛋机咕噜转动,一颗黄色的球从底下开口溜了出来,紧接一段五毛钱的便宜特效,上面浮现出了楷体黑字的名字。   肖端。   倒背演讲稿的牲口。   ……   药丸。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6000-7000的,但是好像太长了,还是今天先发吧~    第55章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想牵。   那个名字仿佛自带炫酷的出场音乐, 官周觑了几秒,默默从屏幕后移开了眼。   “抽到谁了?”谢以问。   官周直接把手机摊在他面前,示意他自己看。   谢以扫了一眼, 显然也是没想到他手气臭成这个样子,顿了一下,然后迅速开始找补:“挺不错, 他虽然实力强, 但是也有不少地方有问题……”   说着说着, 说不下去了。   什么地方?提前迎接胜利的心情太明显了吗?   ……   官周收回手机, 别开眼又闷闷地望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明明什么也没做,连句抱怨都没有, 但就是让人觉得, 他不开心。   谢以轻轻眨了一下眼,平放在扶手上的手,食指蜷曲压进手掌下。   他听见官周又说:“明天我要请假。”   “好。”谢以立刻答应,“想去哪逛?”   官周又闷了一会儿, 半晌才说:“我自己去。”   “你……”谢以眉尖微不可察地蹙起来,动了动嘴唇, 下意识地要说些什么, 声音卡在喉腔, 过了一会儿, 才说了一个字。   “好。”   次日闹钟在枕头底下开始震动时, 外头的天还没亮, 房间内灰蒙蒙的。窗户没关, 被子下滑到腰间, 溜进来的晨风吹得半边身体发凉。   官周抓了把头发, 偏头看了一眼另一张床,在短时间内快速清醒以后,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离开了房间。   门板合上,被人小心地抵着活动钢舌,细微的“咔嗒”响落进山林里的雀鸣里近不可察。   合上的那一瞬间,不远处平顺无痕的被子微微动了一下,裹着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   官周回来的时候是傍晚,顺着隔壁大学下课后鱼贯而出的人流,从夜市绕回酒店。   出门前整齐的短发散乱,几点黏稠的淤泥溅在板鞋白色的侧沿,棉质袖口上粘了几颗干燥的草籽,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野草,头尾带着尖尖的刺,揪下来连带着衣料的棉丝。   他穿过大厅,站在后院的泉水边上清理了很久,黏腻的泥粘得太紧,还是白鞋,简直暴殄天物。   清理完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四楼某个窗口,里面拉了帘子,没开灯,昏昏暗暗一片,连个人影都看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来了一阵风,在他抬起眼的瞬间,帘子极轻地动了一下。   官周收回眼,小心翼翼地拿出口袋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又妥善地放回去,掉头回房间。   谢以大概比他早几分钟回来,开门以后房间亮着灯,刚才看过的晃动的窗帘仍旧一尘不动地垂落在地,帘尾的料子又沉又重,绣着白色的花边拖摆。   谢以曲着腿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架着一本前些日子朱老师给的书。   这个人,总是轻而易举地就和所有人处理好关系,让别人喜欢欣赏他,和谁都能聊得开。   官周握着门把手看了他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的对话框上只有一句比他爸还尽职的“早点回来”。   四个字,做足了一个放鸟归林的家长该有的模样,给了人充分的自由。   他动了几下手指,这几天的信息滑两下就能看完,甚至有一天因为太忙还空了。   再往上是半个月之前的记录,一天的内容要滑小半分钟,成分很无聊。哪怕就待在一个酒店里,再远不过百米的距离,上面一般都还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人呢?   —后院,马上回来。   —在哪?   —大厅。   —?   —我去一趟餐厅,饿不饿?有没有东西要带?   ……   官周随意地滑了几下,关上了手机,声响不小地把门嗒的一声拍回去。   “回来了?”谢以抬起头,头顶亮堂堂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瞳仁的黑色重得像是刚点下去的浓墨,清明而有神。   好像手里这本书不是那么勾人,随时抽离都不会有一瞬间的恍神。   “嗯。”   官周走进去,捞了几件干净衣服去洗手间换了出来,拎着换下来的衣服走到行李箱前,从口袋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放进了有拉链的夹层里,然后回了自己床上。   摆弄东西的声音一消失,房间里又陷入一片压抑的安静,只偶然有细细的书页翻动声,微弱却突兀。   谢以没有问他去哪了,他也没有主动说。   像是最融洽的舅侄关系,和睦得岁月静好,原地可以拉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   官周心里像是装满了棉花,胀胀的,却很空,如果能在手上掂量,估计重量只有轻飘飘的一点。   他胡乱地从床头柜上翻过一本竞赛题,随便翻了一篇文章,从第一个字母缓慢地往后看,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在心里默读。   读者读者,心声吞进了腹腔,耳边只剩另一本书的动静。   又重头来,然后再次被别的动静掩盖。   几度反复,最后官周书本一合,面无表情:“你看的什么?”   谢以:“嗯?”   官周说:“你这本书,看到哪了?”   “中后段吧,快结尾了。”谢以被问得猝不及防,但还是马上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怎么了?”   “给我。”官周伸出手。   谢以顺着他的意思,把手里那本书送进他手里:“有什么问题么?”   官周:“没有,我想看。”   他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书,水到让人五秒钟翻三页。   可是真拿到手上了,翻了几页,旁边没有声音干扰,他还是看不进去,和谢以完全两个极端,一段要看七八分钟。   “你……”   “你……”   他们同时开口。   官周错愕地看着他,然后说:“你说。”   谢以问:“你在紧张么?”   “紧张什么?”官周本来没紧张,他这么一问,不知道哪里窜出来只手,把着他的心脏,忽然就开始紧张了。   “紧张明天的比赛。”   “……”那只手又松开了。   官周顿了顿,点了一下头:“紧张。”   “别想太多,走到这里,已经做到最好了。”谢以直起腰,目光从官周紧抿的唇角,往下落在他曲压在书页上手指上,骨节处泛着白,语气不自觉软和几分,“我给你顺一遍好不好?”   官周立刻就点了头,点完以后又觉得答应得太快了,有点挂不住脸,含着舌尖说:“你要顺就顺吧。”   谢以笑了一下,像以往一样起身要过去。   官周盘腿坐起来,给他腾了块地,他在到对面的那一刻,迟疑了极短的一瞬间,又不留痕迹地收敛了神色,坐在了官周旁边。   “稿子没有问题,用词语法都很精准,该有的内容都有,挑不出毛病。”谢以评价,又把稿子递给他,“你再念一遍,我听听。”   官周念了一遍,虽然情绪尽力做到饱满了,但仍旧有些心不在焉,还有些恹恹的。   官周心里有数,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评价,有一些故意的,又隐隐等待什么东西一样,就着糟糕的状态念完。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谢以的眼睛,莫名的,让人觉得有一种期待的意味。   平时,谢以这时候会忍不住打趣道“哪家小朋友像你这样演讲,你这样上台是想送走谁”。   官周等了几秒,听见他温声说:“除了平仄、少了起伏,其他都没问题。”   ……   官周支起身子,从他手里抽回手稿,冷着张脸收起来:“不顺了。”   那股郁闷、烦躁、哪里都不顺哪里都不高兴的感觉又席卷回来。   谢以静了一会儿,翻页似的,带过到另一个话题:“你刚刚想说什么?”   官周掀起眼皮,直视他,嘴角那条抿直的线散开,微微露出一个口,唇齿近乎碾磨在一起,声音微不可闻,又正好让谢以听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不问我去了哪。”   语调很低很轻,声音朦胧却又每个字都咬得利落,他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谢以。   眼睛里映着细碎的光,直勾勾的,仿佛是错觉一样,谢以看到了一丝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委屈。   不,应该是出现过的。   在很多年前。   某一个刹那,官周在他的眼里看到有什么东西,极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却又在短短的眨眼之间,这种感受烟消云散,对方依旧是平静的、沉稳的,天生的温吞又带着后天的散漫。   他抬起手,在官周的眼尾轻轻地揉了一下。   声音有些低。   “去哪都可以,你是自由的。在你这个年纪,哪里都应该看看。”   这话听得官周恍惚。   云里雾里,让人好像从里面碰到了什么找寻很久的东西,又让人一脸茫然地找不到边界。   这种恍惚,持续能力很强。   在第二天官周果不其然光荣退场时,再次出现。   有些牲口,天生就是不当人。   比赛能拿第一名,那是因为只有第一名。   官周对结果意料之中,反正他对预招名额也不是太感兴趣,拿个漂亮的一等奖回去足够了。   从酒店拎着行李箱离开时,官周竟然还有一点舍不得。   他驻足在大门前,看着住了一个月的环境,默了默,片刻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   他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另一个人,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同样地记录下了他的背影。   待再一次坐上了高铁,沿着来路晃晃悠悠地踏上归途,官周和谢以隔着一个低矮的扶手坐在一起。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和来的时候一样,又一切都不一样了。   官周额头抵着玻璃窗,视线漫无目的地跟着过往的推车从车厢头送到车厢尾,最后落在搭在扶手上那只白到不见血色的手上。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想牵。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在我们大绿江,17岁零364天都是不能谈恋爱的。   18岁零点一过,立刻就拥有了自由恋爱权。   你们懂我意思吧!!    第56章 “不想你难受。”   或许是官周看得有些恍神, 谢以眸光转过来的时候,他的眼还没有移开。   那双清隽的手抬起来,在他眼前招了一下, 手的主人笑问:“哪里让你不满意了吗?”   官周猛然回神,条件反射地咬了一下舌尖,疼得冷吸口气:“什么?”   谢以手背向自己面前, 抻展开, 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遍, 逗人道:“它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你这样盯它这么久, 还挺害怕的。”   “……”   不是不满意,是有点太满意了。   官周舔了舔发干的唇,别开了脸, 面子挂不住, 掩饰性地找话解释:“我是看你那道疤。”   之前关系不够的时候,没有多问,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提到这事儿, 又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他又说:“你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的事。”谢以风轻云淡,“小时候太闹腾, 不小心划伤了, 来不及处理就成了这样。”   “你也会闹腾?”官周转过头看他, 语气还有些讶异。   “这是什么问题?”谢以笑了, “我也不是什么木头做的。”   官周“哦”了一声, 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好像是有那么点傻, 又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临下车时, 官周望着沿途穿梭变化的山景, 听见谢以问:“后天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官周没跟他说过生日的事, 反应了一下,应该是他爸大张旗鼓地又要开宴,所以本着这几个月的情分特邀了谢以。   “随便。”他说。   官周不是什么仪式感很强的人,连过不过生日都随便。   小时候妈妈在世时,每到生日官衡再忙也会请一天假,一家三口聚在一起过个生日。那时候他很重视,翻着日历等那天,天还没亮透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挑着各种衣服打扮好蹲在大卧室门口。   后来妈妈去世以后,他就没什么过生日的兴趣了。因为少了一个人,圆满的日子就不圆满。官衡倒是锲而不舍地想帮他保护记忆里的一方净土,每一年都像往年一样,坚持请假给他过生日。   但这个生日,再怎么样都不纯粹了,像按部就班的任务,还总要带上不相关的人。   出了站口,一眼就看见官衡堵在大门口等,他们还没从人流里窜出来,官衡就像条鱼似的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   “让我看看,一个多月没见,我们家凯旋归来的一等奖有没有什么变化?”官衡上来先围着官周转了一圈,打量了一遍,非常满意。   “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哈,骨头架子上终于挂点肉了,看来你们集训营日子过得还不错啊。”   “……”官周躲开他的动作。   能不可以吗。   从前待在家里动不动一日三餐少一餐,多的时候一天只吃个午饭,猪八戒都得瘦十斤。   结果去了集训营,某个自己在平芜三餐也不准点的人,打通了健康人生的任督二脉似的,准点抓他起来吃早饭,吃得少还要在旁边逗他。   “我是养了只猫么?吃米按粒吃,给你碗杂粮饭你是不是要把各种颜色的米挑开?”   官周下意识地看向谢以,目光粗略地扫了他一圈,依旧骨骼清朗突出,明明饭是一起吃的,他却依旧清瘦得像杆青竹似的。   “小以,这段时间麻烦你了,我这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官衡又把注意移到谢以身上,“你在这住的几天还住得惯吗?我不在,什么事都是你姐看着办,要是有什么缺的或者不适应的,你尽管跟我说,要不然我真是不好意思谢你。”   “没事,什么都好,很习惯。”谢以跟他客气。   等走出了一段路,把行李放上了后备箱,谢以拉开车门把官周送进了后座,自己没立刻进去,反而拍上车门,站在车外面对着官衡又忽然开口:“我可能过段时间还是得回平芜。”   官周系安全带的动作蓦然停住。   “怎么了?是不习惯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官衡忙不迭地问。   “不是。”谢以的声音隔着厚重的车门,显得又闷又低,话里常带着的笑意很淡,“养病嘛,还是得清静点的地方,外头转了一圈,还是觉得回山里最好。”   官衡一时找不出来挽留的理由,毕竟谢以的病他也没什么资格置喙,他一个外姓人,这种事到底还是谢以和谢韵说好了就行。   官衡吞了口唾沫,只能婉言道:“那也好,这种事情还是得你觉得好才是最好的,怎么样都得以身体为重。你和你姐说了吗?决定了什么时候回去吗?”   谢以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官衡都不一定听得明白,但是落进官周耳朵里,每一个字都那样清晰:“过几天吧,陪他过完生日就回去。”   他们还说了些话,但是官周已经听不清了。   车载香水难闻又浓烈,像是不透气的深窖里点了根犯潮了的蚊香,熏得人睁不开眼,头脑混沌。   他突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车窗在驾驶座被锁定,按钮按到底也降不下来。明明几个月没坐这辆车,车上积年的皮革味经久不散,一切都让人胸口发闷。   等谢以说完以后上了车,发现坐着的人已经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眉尖蹙得额中隆起浅浅的几道痕。   “小周。小周?”官衡手扶上方向盘,瞄着后视镜,“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睡了?”   谢以低声回:“累着了。”   “也是。”官衡踩下油门,“高三就是太辛苦了,比我们这种上班的都累,但是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年,吃一吃苦熬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看来你们这段时间是真累着了,这段时间要好好补一补。”   车沿着熟悉的路开回去,高铁站在北郊老城区,出来的一公里路没开发完全,地面上有时坑坑洼洼,有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块石头卡在路中。   开车的习惯往往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官衡性子急,开车和人一样干脆,碰着洼地也只是临到了才表示性的减一点速,跌宕着碾过去。   后视镜上挂着的小挂饰晃得在空中掠出虚影,官周好似睡熟了,被颠了几下也只是拧着眉歪了歪脖子。   谢以温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后,不大的空间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藏进轿车穿过风声的呼啸,弱不可闻。   他护住他的头,送到了自己的肩上。   在进了小区之后,又动作小心地撤离开来,除了肩上规整的面料上有一处不易发觉的褶皱,其他一切归于原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小以,你把他叫起来吧,到地方——诶?什么时候醒了?我害怕你醒不过来呢。”官衡把车靠进路边停车位里,拔了钥匙,瞥了一眼后视镜。   官周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半阖着眼,望着头上的车顶灯发愣。   如果不是灯光正好在他正上方,露出来的一点点瞳仁被映得发亮,可能官衡都还以为他在睡觉。   官周没吱声,收回了眼,一声不吭地迈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拖出自己的行李箱,也不等人,直接回了家。   “小周?回来了?”谢韵低着头坐在客厅,手里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看得很沉浸。   官周的脚步声从玄关传来时,她才恍然回神,近乎是下意识,仓皇又刻意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   “你……怎么就你一个?小以呢?”谢韵说话有些含糊,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平时长发束得齐齐整整,今天有一绺刘海散乱地落在鬓边。   官周冷着张脸,听言瞥了她一眼,停了几秒,疑惑地打量着她的表情,谢韵看上去很古怪。   他也没多想,谢韵古不古怪管他什么事,只冷淡地扔了一句“在后面”,然后头也不回地提着行李上了二楼。   “诶,不吃饭吗?”谢韵站起来,有些着急。   “这孩子,这又是怎么了,刚刚下车的时候不是看上去还挺好的么?怎么一回来就闹脾气?”官衡从门外走进来,同样一脸茫然。   谢以抬着头,看着二楼某个方向,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官周进门将房间锁上,偌大一个行李箱往门口一扔,背包就地丢在地上,径直走进洗手间里用凉水冲了把脸。   这两天天气不太稳定,下了场雨尤其的凉,明明是秋天,自来水像早冬一样扑在脸上冷得让人心惊。   他靠在同样寒凉的瓷砖墙面上,眨了眨眼,眼睛上还沾着没擦的水,一眨,成型的水珠就破开蕴进眼眶里,刺激得瞳孔缩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怔神的状态下缓过来,闷头埋进了床上,摸出手机给周宇航发了条信息。 。:上号。   不到半秒。   一中扛把子:???   紧接着,手机开始癫痫一样振个不停,屏幕上聊天框刷刷地更新。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万般荣幸,时隔近两个月,我竟然还有绿头牌重新回到敬事房的这一天?!!   —真正的兄弟就是要在最危难的时候两肋插刀,比如对面打野的左肋和右肋。   —不过老大,你之前不是不打吗?怎么今天突然又开始了? ,:胡勉什么段位?   周宇航正疑惑着,突然收到一条让他更懵的信息。   一中扛把子:??   一中扛把子:昨天刚登顶。 ,:哦,看不得人比我高。   周宇航泪目。   果然,他哥就不是屈居人下的人。   这种感动维系了三个小时,几把之后,周宇航有点瑟瑟发抖了。   他哥。   杀疯了。   每把开场都孤身潜入敌营,不仅手刃人头,还连个怪都不给对方留,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收割机器,游走在对面的心尖上蹦迪。   上路杀到下路,开头杀到结尾,如果英雄有哀嚎,全峡谷就是一片大型乱葬岗。他还不让人操家,后期直蹲老窝,出来一个逮一个,出来两个宰一双。   公屏信息一条一条刷,对面从挑衅到辱骂再到义愤填膺且满是怨恨的“你等着,出去我就举报你开挂”。   周宇航的段位排名蹭蹭地往上跟着窜,但他也有点愁,不是,是很愁。   这场闹剧再不结束,他就要尿身上了!!   他哥简直、简直像个怪物!   连续将近六个小时,一把接一把,秒开,节奏拉得又快,连给人喝口水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周宇航实在憋不住了,切出游戏,在微信里叩首恳求。   —老大,不来了,真不来了。   —如果我有罪,可以让法律来审判我,而不是这样以爱为名折磨我!!   —虽然哥们懂你出人头地迫切的心,但哥们也不是机器做的,机器还要加油呢!!   —今天!!到此为止了!!!真的不行了,我膀胱都要炸了!!   几条发完,人就没了。   官周毫不留情地把他踢出去,自己又单开了几把,或许是被人提了一嘴,所以越来越兴味阑珊。   到了最后,一把都没打完,中途就烦躁地给退出去了。   他仰躺在床上,毫不避让地盯着刺眼的顶灯,冷白的光线直接照射进眼底,直到盯久了眼睛刺痛,他才麻木地闭上了眼。   等到那种针扎似的疼从眼眸里退却,才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趿拉着鞋下了床。   高铁餐难吃量还少,官周白天也没吃几口,晚上直接溜进房间,滴水不进,现在胃里火燎似的,烧得作痛。   一到深夜,偌大个宅子里便寂寥无声。   官周下楼在冰箱里翻了一圈,剩菜被冻得表面上浮起白霜,看着就让人没有胃口。于是又调转方向,往餐厅客厅扫了一圈,在茶几上瞥见一袋没开封的吐司。   这个牌子的吐司封口做得很严密,撕起来困难,偏偏最顶上的齿痕用的材料又特别软,用力一撕只能拉扯出一道白痕。   他打开茶几自带的抽屉,在一个纸袋下边找到了剪刀,纸袋只随意地折了一下,被轻轻一动就立刻伸展开了袋口。   官周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药,看包装不怎么常见,但又好像在药店的某个角落里见过。   他没多看,因为这袋子好像是谢韵下午拿的那个,原样折好后放了回去,拎着自己的吐司准备上楼。   一抬头,却对上了另一个人的眼睛。   “一天没吃饭,晚上就吃这个?”   官周没问他这么晚怎么不睡觉,也没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他捏着吐司袋边角的手逐渐收紧,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两人的气氛无声的像在对峙,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以后,谢以先开口:“不想你难受。”   官周说不出话来。   如果真的不想他难受,不是这样。   听见谢以又说:“我给你弄点东西吃,好不好?”   官周默了一会儿,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马上跟上一句补充:“不吃面。”   谢以弯了弯眉眼,说了个“好”,然后带着官周,从冰箱里翻出来一袋饺子。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泡,饺子一个个下了锅,在静默到只有沸水的翻涌声里的厨房里,每一秒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他们从前,从来不会这么安静。   纵使官周一向话少,但只有谢以在,就不怕空间里有超过五分钟的空白。   而这次,直到饺子一个个煮熟,在水面上翻船,直到一个一个被捞进碗里,都诡异又默契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吃完了早点睡,别熬夜。”   谢以把那碗饺子放上餐桌,没有过多交代地,转身要走。   下一秒,长久沉默的另一个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为什么要回平芜。”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个人,退半步的动作很嚣张,哄人的样子很狼狈。    第57章 “我们一起走一程,同路的话我就送你一程”   其实要问的是。   为什么要躲我。   虽然答案宣之于心, 但还是仍不住问出来,像在讨要一个交代。   谢以没有转身,用着一种哄人的语气, 又轻又温和:“回去养病,这里不太适合,还是安静点的地方更好些。”   骗子。   如果真的喜欢安静的地方, 为什么总要叫着杜叔背着人溜出平芜。   为什么总站在院门口、站在落地窗前往山下望。   为什么这些天迈入他的生活, 看着他被簇拥在热烈的人群里时, 总是站在一旁舒展又欣悦地投过来温沉的目光。   分明是最喜欢热闹的人。   官周喉咙有些发涩, 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很艰难地说:“不是因为这个。”   你明明知道。   谢以静了片刻,可能也不知要怎么面对这样直接又留有余地的质问。   明明冷硬的刺都竖起来了, 却在即将扎到人时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客厅里的钟, 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着,不知道转了第几圈,谢以缓缓转过身,将拉着他的那只手回握住, 然后捋着指头一根根展开,揉着上面泛白的指节。   “是因为这个。”他温声说, “你还太年轻, 没见过的东西太多, 离别这种事很正常。我们一起走一程, 同路的话我就送你一程, 到了岔路你也要接受自己走。”   他看着少年逐渐抿直的嘴角, 和悄然变化的脸色, 语气又放轻松了些, 明明笑意寡淡到近乎没有, 却玩笑道:“我只是回去养病,又不是死了,我们还有微信,你有事找我随时都可以。”   纸一样苍白的指节被揉得泛起淡淡的红,血色回聚。谢以把他的手放回去,收手的时候悬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斜下方是官周细软乌黑的发顶。   最终还是只看了一瞬,便收回了手:“太晚了,早点睡觉吧。晚安,小朋友。”   他转身没入没有灯的楼道里,身影在官周的视线下逐步消失。   官周只觉得这碗饺子太辣了,一定偷偷放了椒油,刺得他嗓子里又涩又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第二天,官周一整天都没看到谢以的影子。   他们回来恰逢国庆,按常理来说江北一中高三的学生只放三天假,只是前些天隔壁二中偷偷开班被人举报了。教育局的人派了人严查,没人敢顶风作案,校长索性大手一挥放满七天假。   宁阿姨说他早上七点钟就出去了,中午没回来,快到晚饭也没回来。   官周看着一尘不变的聊天框,想发一个问号,但是昨天的话说得那样委婉又明白,他几度调开页面,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最后直接把手机关机,扔到沙发角上离脑袋半米远。   客厅里的电视放着广告,再过十几分钟就会到定时定点的新闻联播。   宁阿姨搬了个矮凳坐在垃圾桶旁择菜,手里翠绿的豇豆掐去头尾,被掰成长度相仿的一段,摞在塑料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周,你可以去叫一下你爸爸了,可以准备吃饭了。”宁阿姨端起筐扶着腰站起来。   官周撑坐起来,想起来走之前她高血压的事,抬眼问道:“阿姨你上次去医院没事吧?”   “没啥事。”宁阿姨笑了笑,“阿姨好着咧,还能再看你十年。”   官周打量了她几眼,看不出来什么问题,抬步去三楼叫人。   三楼他上来得少,一个月也来不了两次,平时官衡不在家,谢韵一个人在上边,他就更不愿意来。   这里刚搬进来的时候,地板铺的还是浅色的木板,墙面是冷调的大白漆,白茫茫的一片,连个钟都没挂,看上去只比毛胚房好一点。   这才几年,地上换了柔软的地毯,趿拉着鞋也不会发出声响,墙面上刷了层护眼的乳胶漆,挂了各种小众艺术家的画,被浓重的生活气息包裹。   与官周不让人碰的二楼那种生人勿近的感觉截然不同。   官周以前听人说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其中就有一句,说“女人是房子的灵魂,有了女主人房子才是家”。   他看着周遭的变化,无端地想起来这句话,过后又觉得自己大抵是昏了头,摇了摇脑袋,停在卧室紧闭的房门前抬起了手。   曲起的指关节即将叩在木门上,却忽然停在半空,被里头的声响临时截住。   官衡谢韵的声音透过门传过来,他们像是在争执什么事情。   前者苦闷严肃、情绪很高,还有些急。后者特意压着声音,语带哭腔,字句都透露着一种为难,却又很坚定。   官衡:“你不要多想,这件事交给我,我找个时机,想办法告诉他。”   谢韵:“没有到时候,太早了,这不该这个时候发生阿衡。这两年好不容易缓和一点,没有必要又恢复成以前的状况。”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也是在成长的。小周现在长大了,懂事了,我们也要试着去跟他敞开谈一谈,我儿子我知道,他能理解!”   “那如果不能呢?如果不能又要怎么办呢?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了,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为什么要添加一些未知的因素,来搅乱自己的生活?”   “那你呢?我不仅是一个爸爸,我也是一个丈夫,我对我儿子负责的同时也得对我太太负责。小韵,您摸着良心,你真的愿意么?你心里真的也能完全这样想么?”   房间里陷入几分钟的沉默,然后女人的声音又轻又缓地传出来,像叹息一样,话语里裹挟着含糊的鼻音:“我可以这样想。”   门外官周蹙紧眉,手搭在胳膊上迟迟不落。   他们这些话含糊其辞,听到最后也没听出个具体的事,一直都是代词,连个人名都没有。但却好像又跟他有很大关系,一直绕着他在说。   没等他多想,房门突然从里被拉开。官衡显然也没想到外头站了人,瞪着眼睛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开口。   “小……小周?你怎么在这??”   官周退几步让开路,语气淡淡:“宁阿姨叫我喊你们吃饭。”   “啊……好好……”官衡往房间里看了一眼,招呼了一声,揽着他儿子往楼下走。   “你……”走到楼口,言辞闪烁地试探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什么吗?”   这话很清楚,前后一联系就知道是不希望他听到。反正听了也是一头雾水,猜也猜不出什么事,官衡不想让他知道,他多问也没用。   官周瞥了他一眼:“什么?”   “没事没事,就是问一句。”官衡拍了拍他的背,“走吧,去吃饭。明天要邀请你那一帮同学们吗?我订了个包厢,菜已经选好了,今年我们就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不请那些还人情的外人。”   官周听这话还有点惊讶,好几年了,前些年每次过生日开个几十人的大包厢,认识的不认识的能坐两三桌。   今年这是茅塞顿开灵光乍现,他爸终于想开了??   晚饭谢韵没下楼,餐桌上只有官周和官衡两个人。   少见的沉默里,官周看了一会儿他爸,突然开口:“这菜好吃么?”   “哪个?”官衡恍惚地抬起头,“你说这个?好吃,多吃点蔬菜对身体好,你也吃点儿。”   “是么?”官周纳闷了,“你刚刚两筷子都没夹到菜,怎么知道好吃的?”   官衡筷子一停,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吃白饭,干笑了一声:“闻着香,肯定好吃。”   魂不守舍的,看起来就有鬼。   官周收回眼,没拆穿,利落地吃完最后几口饭,把碗筷往洗碗池一放,回了房间。   高三的学生到底清闲不了两天,心中有根弦一直绷紧,从集训营里一抽身出来,那种紧张的压迫感就会不知不觉地涌回来。   官周打开台灯,从包里翻出一本物理竞赛题,护眼灯柔黄的光线罩在纸面上,计时器随着短促的一声“滴”开始运作。   卧室里静谧到只剩笔尖磨过纸页的沙沙声,随着月上斜梢,一楼细细碎碎的动静渐渐平息。   他写题速度向来很快,一道大题,读完题就能快速地捕捉到重点,五分钟列出关键信息点选中原理,庖丁解牛似的逐步拆解。   只在切页的间歇,从沉浸的思绪中短暂抽离时,习惯近处的视距突然放远,一阵晕眩的模糊后,他的眼睛会对着窗外的某个方向重新聚焦。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楼大门传出来轻微的一声开合,几乎听不见的脚步愈来愈近,停在了哪个位置。   像触发了什么开关,这一刻,官周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开始疯狂地振动,一条又一条信息纷至沓来,屏保上的通知栏被拉出长长一条。   一中扛把子:老大,生日快乐,新的一岁我们还是好兄弟!!兄弟跟你同在!!   我为周哥举大旗:周哥生日快乐~事事顺遂,永远积极,永远向上~   一中扛把子:哥,生日快乐!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生日快乐!新的一岁,我们要一起进步!   官衡:儿子,生日快乐。今天开始你就是个成年人了,爸爸不求你别的,只希望你保持开心、快乐,做你想做的你自己!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爸爸的骄傲。   ……   官周握着手机,注意力却不在眼花缭乱的各类祝福上。   长久的缄默中,只隔着一扇房门,他听到一声低低的“生日快乐”。   黑色水笔长时间悬在半空中,墨水顺着笔尖汇聚成一块,郑重地落在书页上某道题的中段的一个逗号上。   他的十八岁,就这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可能会跟着后天的一起发~因为感觉内容还有点多,又不好拆,放在一起会比较完整~   大家期待的要来啦!!    第58章 进行了一个漫长的深吻。   官衡对这个成人礼很重视, 一大早就带着官周开了两个小时车,去了一趟城郊的墓园。   墓园位置偏,地方冷清, 百米都见不到一个会喘气。园口建了个两层的小办公楼,办事在里面,看门的也住里面。   官衡蹲在亡妻墓前, 手里是借来的一个小铁盆, 火舌不断吞噬着一张张放进来的金元宝和黄表纸。   “小周长大了, 你也可以放心了。这小子没少给你争气, 前几天还参加了省英语竞赛,拿了个一等奖呢。上一次来还没有这么高,短短一年, 个子也往上窜了这么多。”   “你总说要是一眼就能看到大就好了, 想看他大了是什么样子,老了又是什么样子。你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估计都认不出来吧。”   “你在那边安心,不要牵挂我们, 我们都很好。等到小周毕业了,参加了工作, 我就准备准备也可以退休了——小周, 你跟你妈妈说几句。”   官周对着那张嵌在石碑里的黑白老照片看了很久, 每年都来, 对方的照片被他小心地收在相框里, 放在书桌上。   明明每天都在看, 但是就是控制不住的, 关于她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模糊, 连样子都在脑海里逐渐失真。   他想起来女人临走的那天抓着他的手, 明明虚弱得根本说不出来话,却还是强撑着对他做出口型。   ——不要难过,我只想你开心、幸福。   官周喉结钝涩地滚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现在很开心,妈。”   什么都好,可惜你看不见。   他弯下腰,把手里那捧郁金香小心地放在碑前,粉白相交的花斜靠在石台上,新鲜的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将沉重的氛围无声地软化了几分。   离开墓园时已经是下午了,官衡开着车在高速上飞驰,一老一小分坐前后,默契地都不说话各自平复。   官衡没回家,直接带着官周去了定好的饭店。   饭店坐落在市中心最大的商业广场里,地下一层是电玩城,楼上是电影院。   一到店前就能看见饭店大门口上嵌着一个LED屏,黑底上红字一条条轮流滚动着,有的是结婚,有的是升迁,其中就有一行醒目的“祝贺官周小朋友18岁生日快乐”。   “……”官周看了几秒,移开眼觑向他爸,“你写的?”   官衡也懵,让他来写怎么可能就这么两句,开头就是“祝我儿子官周顺风顺水顺财神,有福有运有前程……”,一定洋洋洒洒两百字。   而且,都18岁了,怎么小朋友??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服务员迎上来问。   “有的有的。”官衡来了太多次了,都不需要人带路,报了个手机号后就熟门熟路地揽着官周往一个方向走,“你谢阿姨和小以舅舅已经先到了,我去给你拿个菜单,你看看还要不要加些什么菜。”   “不用。”官周说,“你每年点的不都是那几个菜么?”   官衡一梗,发现无从反驳:“好吧好吧,你要是想加菜咱们再加。”   临到包厢门前,官衡忽然从背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小周。”   官周回头,看见他偏着脸,语气突然有点生硬:“爸爸也不是跟你整那一套煽情的,你不喜欢当着人讲这些东西,我就先跟你私下讲两句。”   “自从你妈妈去世以后,你变化这么大,我也看在眼里。”他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对你缺少照顾,生活上的事都是宁阿姨和你谢阿姨在看着。你从小比较独立,什么事都自己做,也用不着他们操心,到这么大了,也就顶多是麻烦我去两趟政教处。”   官衡默了默,已经长了不少皱纹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些红肿,接着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你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缺席,很多时候也考虑不到你的感受。但是,爸爸是真的因为你是我儿子、而骄傲。”   他说到最后,平时永远在外左右逢源大大咧咧的男人,话音里带上一丝难得的哽咽。   父子俩在一起,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一旦说出来,该内敛的东西就有些收不住了。   官周一直都知道官衡是愧疚的,对方自觉亏欠,或许是对自己生意上过家门而不入的忙碌,或许又是对不顾他的感受和谢韵结婚这件事,又或许是其他。   但官周怪不了他。   因为那些难熬的日子,不止他一个人难捱。   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互相扶持、相依为命。   那段时间,官周每天三点一线的,家——学校——医院,只在路中的公交车上能阖几分钟眼小憩片刻。   而官衡也不比他少。   他爸现在的头发是定期染黑的。   官周亲眼看着官衡在三十多岁的年纪里,一夜之间,从前浓密油亮的一头乌发,忽然年过半百一般花白一片,亘生了数不清的白发。   因为手上的都是不动产,可流动的现钱不够,他听到过官衡一个一个电话孙子似的求爷爷告奶奶。   —“孙总,我这个项目的钱可以提前预支出来吗?我太太生病了,实在是急着用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喂?庄主任是吗,我前两年在您这投了个项目——不是不是,我不是来问结果的,我是想说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把这笔钱退出来?我不要利息,就本金就行,麻烦您了,谢谢谢谢。”   ……   也看到过他站在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板,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人,强咽着声音泣不成声。   最后宣告最后结果时,这人明明自己就快绷不住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不消倒在地上,脸和眼眶都憋得通红,却还故作坚强地跟他说:“别哭,你妈叫你不要难过,她只是换一种形式陪着我们,我们别让她担心。”   所以哪怕后面发生了再多事,官周也没办法理所当然地责怪官衡。   他的确尽力了,他的确,做到了最好,了无遗憾。   官周不知道要怎么回复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将那些情绪或是想法都放在心里自我消化,没有人戳破,那么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恍若什么事都没有过一样。   太多年没有和官衡交心地谈一谈,平常见面又少,突然这么严肃正经,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措辞,最后只是,以最简单平常的方式回复,给出最明了直接的答案:“谁怪你了?称不称职,不是得我来说么?”   少年的眉眼依旧冷淡,看上去一副不耐烦且凉飕飕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别扭里带着认真:“我没说你不称职,那就还算是称职。”   官周愣了一下,看着看着,然后眼眶更红,破涕为笑了,一掌拍在他背上:“臭小子,我是你老子,你想给我当老板呢?!”   他不禁咧着嘴笑骂了一句,拧开把手,推着官周进包间。   包厢空间不大,灯光是烘托氛围的昏黄,里面只坐了谢以谢韵,围聚着中间一张圆桌散坐着。   桌上已经上了好几个菜了,腾腾地冒着热气。   官衡自觉招呼道:“小周,坐,你跟小以舅舅最近关系好,你们坐一起。今天就是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给你正式过个成人生日。”   官衡摁着官周坐下去,自己挨着他坐到另一侧:“我们好像还没这样坐在一起吃过饭呢,小以上次说等你下山请你吃饭,我可没爽约吧。”   谢以笑笑:“对。”   “我们先碰个杯吧,庆祝我们小周今天开始就正式迈入成年人的行列了!”   大家站起来碰杯,只在官周拿起杯子等着官衡把酒水传递过来时,身边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牛奶送到他面前。   “虽然成年了,但是有些事是不是还得慎重一点?”谢以在他身侧开口,声音有些懒。   官周瞥他一眼,然后故意作对似的,不等官衡倒完,直接站起来把桌边上另一瓶没开瓶的酒拿过来,撬开瓶盖倒了满满一杯。   “欸,你这孩子。”官衡看着稀奇,又很少在他身上看到性子这样外露的模样,“刚说你成人了,就迫不及待想做点大人的事了是吧?也好,今天不磨叽你,你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官周眼也不眨,在某人的注视下直接闷了半杯。   谢以气笑了,无可奈何地收回了眼。   酒过三巡,官衡开始上脸,酒酣耳热,本就多的话变得更多。   昨天仿佛还不过膝盖高的儿子,现在已经要他仰着脑袋望了,心中感慨万千:“十八岁是一段路的终点,更是新征程的起点,你会拥有更多选择,是好是坏你都要开始自己承担。爸爸相信你,像爸爸一直说得那样,我儿子是有大作为的人!”   官周跟他差不了多少,像他爸一样都是容易上脸的人,不过官衡是真醉,而他清醒得很。   食指高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杯底的残酒顺着晃动打散成几串大大小小的水珠,又聚在一起,光晕融化在内,某些角度熠熠地闪着粼光。   硬冷的陶瓷杯在手里辗转两圈,官周倾身去捞酒,指尖还差毫厘就碰到,近在眼前的酒瓶突然被另一只手抢了,就地拿下餐桌放到脚边守着。   “还喝,想睡在这了么?”   官周抬眼望过去,刚才零星的残酒仿佛覆在了谢以那双眼睛上,清亮又朦胧,像映着月光的一汪湖泊,蕴着很分明的担心。   他毫不客气道:“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了。”谢以不恼,笑着指了指脸红脖子粗的官衡,“你爸这样子应该背不动你,你可能得趴我背上回去了。”   “……”   官周别开了脸。   “生日呢,开心点。”谢以靠在椅背上,温平地看过来,笑意浅淡,“我明天就走了,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杯壁的凉贴着滚烫的掌心格外冷。   官周握紧杯身,他想说是你自己要走,想说你也可以不走,但是话音出口,却是一声平仄的、没有起伏的:“几点走。”   “下午吧,让李叔开车过来接了。”谢以说。   官周低闷地“哦”了一声。   他们两个人的气氛又开始变得怪异,与旁边大着舌头喝上头了的官衡截然不同,仿佛隔了堵空气墙,将不大的空间划作两块。   静了片刻之后,官周忽然觉得方才囫囵下肚的酒没滋没味,既不解渴,也不醉人。   他垂着眼将酒杯随便地扔在一边,打算出门透口气,一抬头,一直安安静静看着他们的谢韵正往他这走。   “小周。”谢韵越过谢以,手里端着杯子径直过来,“生日快乐。”   杯子低悬前递,是一种小心的示好,又带着了然的真诚。说多了便显得虚假,明明涵养深切,最后却只是真挚地又重复了一遍:“生日快乐。”   这是她的善意,也是一种试探。   这些年他们的关系日渐平缓,有时候甚至给人一种真是一家子的错觉。   只是这样的关系一直被笼罩在窗户纸之下,不到捅破的那一步,没人知道真实的景象到底怎么样。   包厢里顷刻间安静,就连官衡都像突然舌头打了结,突然就没了声音,被吓得醉意都少了一半。   官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谢以,谢以没看这边,低着头拨弄手机,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分明知道,但凡他看过来,哪怕只是眼神表达一点想法,说不准就能让官周看在他的份上,考虑试着和谢韵共处。   但他没有。   完完整整的选择权,不受任何人干扰的选择权,在官周手上。   要怎么做,只看他自己,只遵从心意。   空间内气氛变得焦灼,少年低着头握着杯子迟迟没有动静,谢韵目光一点点黯淡,就在官衡看不下去,准备圆场时,少年淡淡地开口了。   “递一下。”   官周看着他爸说。   “哈??”官衡呆了。   官周没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递一下酒。”   “噢噢,来来。”官衡受宠若惊,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忙不迭地把手边剩的半瓶酒递过去。   这一幕,他从几年前就开始等,等了这么多年了,本以为以后最多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地过,却不想在今天竟然有了转机。   谁不想一家子和和美美,谁愿意夹着尾巴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官衡像是霍然被一个大奖砸晕了头。   谢韵指尖有些发麻,她呆滞地看着官周接过酒瓶,倒酒,碰了一下她的杯子,然后薄薄地抿了一口。自己却恍惚地僵着手,愣在了原地。   官衡在一旁看着急得摆手,见谢韵迟迟没有动作,按捺不住上前热场子道:“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你谢阿姨早就惦记着你生日了,半个月前就跟我打电话让我记得请假。我总是不在家,你们两个待在江北互相照应,现在小周越来越懂事,咱们家也越来越好,这日子指定蒸蒸日上。”   谢韵被他喊回了神,连忙抬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睛泛着热意。   官周偏着头,话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像有人架着刀在他脖子上逼:“……谢谢。”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官衡兴高采烈地喊,恨不得原地跳个舞庆祝一下,“小周,爸爸早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孩子,我儿子一直都这样……”   官周听不下去,默默抬手捂住了半边耳朵。   欢腾的空间里,只有谢以,平静且温和地看着他,眉目带笑,一点也不惊讶,像是早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谢韵回途的步子都不免发虚,像腾空架在云上。   期待了几年的事情突如其来地实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切。   谢以让开路,让她从中间过,谢韵一时没看路,裙边一带,放在地上半满的酒瓶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倒在地上,酒水和玻璃渣四溅。   “别动,别动!你现在不能乱动,小心点,你别给伤到了!”官衡突然慌张,“小以,搭把手,把你姐扶出来!你小心点,她现在不能碰着!”   碎个瓶子,为什么不能碰着?平时家里的碗打碎了,也不见官衡慌成这样。   官周看着从狼藉中抽身的谢韵,顺嘴问了句:“为什么现在不能碰着?”   官衡脱口而出:“因为她现在怀……”   话音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官衡不说话,一时间包厢里没了声音。   诡异的静默之中,官周抬眼睨着他,目光很淡:“怀什么?”   ……怀孕。   官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官周突然意识到,谢韵刚刚跟他碰杯时,杯子里不是酒,是白花花的椰汁。   可是谢韵平时是喝酒的,家里那个酒柜,她不时也会拿两瓶下来,或添两瓶新的。   电光火石间,官周脑海中迅速地闪过这些天的疑点。   为什么谢韵行举古怪?   茶几里藏着的药是什么?   为什么争执,并且内容围绕着他?   这一刻,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没想过,在官衡刚和谢韵结婚时,他就设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心智也不够成熟,意气用事,只想着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只想着如果真要发生了这种事,他就算离家出走也不会跟人共处一个屋檐下。   可是后来一直也没有发生,设想的黑心后妈的斗智斗勇,和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的事,都没有发生。   他就也没有再想过。   现在突然一点招呼也没打的,给他扔了个轰隆响的炸弹,震得他脑子一片空白,措手不及。   怔愣的目光中,谢韵的口张张合合,仓皇地像在解释。   官周什么也听不见,耳边一片嘈杂,像破旧的老式电视机滋滋地闪着雪花纹,发出尖锐刺耳的杂音。   他看着官衡,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官周不是完全接受不了,如果官衡好好跟他说,或许他的反应不好、甚至恶劣,但风波过后大抵还是会接受。   但这事是官衡主动和他说,还是他被动地知道,两个方向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者是他们父子俩的事,像任何一次谈心教育一样,他们处在一个平面里,做选择之前要考虑对方。   因为全世界,只剩他们最亲近了。   而后者不是。   后者官衡站到了另一条线上,小心他、提防他,和别人商量且苦恼他。   他就像一个麻烦,丢不掉的麻烦。   当初相依为命的人,现在有了新的妻子,马上还要有了新的孩子。   像官衡说的一样,这个家会蒸蒸日上、和和美美,他们一家三口会幸福、会圆满。   他们。   待官周回过神时,他已经离开了饭店,不记得走的时候谁说了什么,谁又有没有拦他。   他茫然地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绚烂的街景,一幕一幕地转换,晃得他眼前恍惚。   出租车师傅本是赶着回家吃饭,打算收工了,没想到路上又拉了个客,开出商业广场,连声问道:“哥们,去哪啊?你咋上了车不报地方,我这是要带你往哪走——诶,兄弟,吱个声啊!你这样我不知道往哪开嗨!”   官周脑子太乱了,各种思绪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他脑子里好像有个不断膨胀的蘑菇云,胀得头脑苦钝。   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从各种在眼前飞旋的信息碎片里选择了最熟悉的地方,机械性地报了个地名。   又麻木地付了钱,下了车,全凭肌肉记忆穿过街道,走进了巷子里。   最安全的逃避所早就没有了,店面重新装修,变得又大又气派。藏身于学校附近的小餐馆,竟然还故作正式地招了几个身穿工服的服务员站在门口迎宾。   坐在前台的老板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带着油点的墙面,老旧泛绿的塑料布,和闭着眼都能闻得出是哪个牌子的空气清新剂全部都消失了。   白云苍狗,物是人非,旧人一场空。   林伯说得没错,只有他还留在原地,只有他还在不断地将那些过往来回翻阅,耳提面命地生怕自己忘记。   只有他珍视。   官周空恍地离开巷子,看着外头街道的车水马龙,胸腹中的空气仿佛要抽离,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走上横亘马路的天桥,像一个溺水的人,条件反射地往高处爬,握着冰凉的栏杆喘息不止。   眼睛里像是裹进了粗砂,磨得眼睑钝痛,眼眶滚热。   如果换一个人,官周的反应也许不会这么大。   可是这个人是谢韵。   他怎么能,那么快地接纳一个登堂入室、虚伪两派的女人。   当初官衡单位和医院两头忙不过来,这位谢女士自称是官衡多年的好朋友,自告奋勇地来帮着照顾他妈妈。   官周还真以为这份情谊雪中送炭,对她满腹感恩,一度能认她做干妈的程度。   如果不是那天谢韵和官衡在热水间说话被他无意中听见,他还真要以为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的人,不计回报地伸出援手。   “你回去吧,我今天请了半天假,我留在这里照顾就好。”   “没事,我回去也没什么事。云姐上午状态不太好,你一个人和小周可能忙不过来,我再待一会儿吧。”   “小韵,你没必要这样。当初你要出国,我们分手,我没有怪过你。现在我们也各自往前走,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些事情应该向前看。”   “向前看,为什么已经不用的电话卡还能打通?为什么我送你的手表还在带?你向前看了!?”   长久的沉默后,女人又说。   “那你考虑过,云姐这个状态继续下去的话,你一个人,能照顾好小周么?”   “……”   人真复杂。   哪怕躬身病床,憔悴不安,日日夜夜的担心和难寐都是真的,却还能从填满了的时间里抽出丝缕,来满足高压之下的低劣。   多可笑。   前女友主动照顾现任妻子。   他以为雪中送炭,原来也另有目的。   最后竟然还理直气壮地以他的名义,为隐于人下的苟且做借口。   所以他妈妈算什么?   被人糊弄在鼓掌中,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前女友天天以朋友为名出现在面前,还要不明就里地对人心怀感恩?   或许这件事说到底,在法律效应期间他们没有越界,一切都是合法合规的。   但情理上,真的没有问题么?   反正官周不接受。   官周睁着眼睛,看着天桥之下的车流奔涌而过,天桥在半空中空旷屹立,来往的风没有阻挡地在耳畔呼啸,吹得他眼睛又干又疼。   他却像没有知觉一样,半分钟也不闭眼,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虚空中某个点,像瞳仁上罩着的一层薄薄的透明玻璃,悄无声息地分迸出裂痕,又碎成许多片。   他有些站不住脚,腿像触电了一样,从小腿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麻。缓缓地顺着栏杆蹲下,肩胛撑起单薄的衣料,骨骼的线条硬涩流畅。   他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小孩。”   官周惘然地眨了一下眼,怀疑是错觉,然后又听到一声更清晰更显著的“小孩”。   他回头,看见那个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不是,要分开吗……   这么多个问题,可是说到嘴边,他却选了最不中听的一句话,牵起的笑嘲讽:“恭喜你,你要有亲外甥了。”   谢以看着他,从不蹙起的眉尖此刻紧皱。   他曾无数次地逗他、想他笑。   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看到他笑,会这样刺眼。   会让他看得心疼。   官周那双眼睛被风吹得很干很干,没有一点湿,或许是酒意未销,脖颈脸颊的红仍未褪却,连带着眼尾也绯红一片。   像是在对峙,他竖起一身尖刺。   一半刺别人,一半刺自己。   眼前划过一片短暂的黑,他的眼尾被人抹了一下,谢以俯下身,仔细地揉过他的眼角。   “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别说。”官周声音很凉,“不好么?亲生的和外来的哪能一样,你不应该来这里,应该考虑考虑给你的亲外甥取个什么名字。”   谢以没有说话。   他看了官周很久,良久以后,他倏忽轻轻叹了一声,慢声反问:“你是想给我当外甥么?”   明明语气很轻柔,和平常别无二致。只是更低些,更温和些,每个字都透露着另一种意思。   像洇湿草纸的绵雨,缓缓地打湿纸面,映透出纸下的隐晦。   官周突然就噤了声。   他心脏霍然跳得很快,一声一声的,擂鼓似的震在耳边。   他听见谢以离得更近了些,声音更清楚:“小小的年纪,天大的胆子,你哪里有一分把我当舅舅?”   那只手掠过眼尾,下移,碾揉他的唇角。   紧接着,眼前人忽然倾身过来,他冰凉的唇触碰到了对方身上最温热柔软的地方。   天桥之下汽车穿跃不息,不知是前方路段哪里出现了问题,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嗡鸣不止。   骤风不歇,吹得高杆上的长旗布料折打在一起,噼啪声彻耳,像引燃了鞭炮。   官周头昏脑热之中,听到对方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有一只温凉的手,覆上他的眼。   唇齿交缠的间歇里,他说:“闭眼,张嘴。”   天桥之上,他们在世界中央,青涩而又热烈地,进行了一个漫长的深吻。   就像谢以当初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答应谢韵教养什么叛逆期的小孩。   二十余年,他病痛缠身,惯是笑面见人,可心里枯凉无波。   自以为是个冷静万分、做事考虑周全大局的人。任凭外界喧嚣,也没有事情能真让他控制不住。   这一刻他突然懂了,为什么总说世间万物皆有缘法。   道理解释不清的事情,就会用缘法来概括。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了,熬到凌晨提前搞完了。   今天开始,小情侣要开始甜甜的恋爱了!   这本书已经走过半程啦,各位大人求一求预收呜呜呜   《成为对家大粉后》,这本完结就接档~   【要脸不要命·嘴比石头硬·骚包受×看上去不像会喜欢人类·外冷内热·专注拆台攻】   白柏十八岁组合出道,二十二岁男团解散自己飞升成断层顶流。   男团解散四年,他躲了前队友四年,终于在一次活动上避无可避,酒别重逢。   真·酒别重逢。   前队友一杯红酒献祭了他一身百万高奢,并且非常干脆地泼完了就走人,只留下一个热搜。   #男默女泪!宿翊酒泼负心前队友,内娱爽文!#   白柏微笑:“查,不把他老底掀出来,明年乐山我来坐。”   *   为了拿到第一手黑料,白柏忍辱负重,开小号蹲到对家粉丝群。   他被前队友敬业的大粉拎着朝九晚五地做数据、控评、反黑……还得拉踩身为对家的自己。   白柏:“……士可杀不可辱。”   痛苦闭眼,咬牙切齿——   【天会晴,雨会停,哥哥在我只做零】   【期待演员宿翊,欢迎关注待播作品】   【请前队友独立行走,专注自家不要碰瓷,宿翊独美】   ……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终于卧底混成了一把手……??   后来,粉丝群内。   粉丝a:【新电影要上了朋友们!我们怎么宣传!】   粉丝b:【问问狗哥,狗哥首脑!本群第一站哥!】   粉丝c:【有狗哥在,就有定心盘。】   粉丝b:【狗哥呢?!狗哥在哪?】   此刻白柏正攀在前队友的肩上。   这位在外严肃端方、周正冷漠的前队友,咬着他的舌尖,空隙中话音低涩又暗昧:“不是说想给我做狗?舔。”   白柏:你等着……我发通稿黑你……   ——   小剧场   宿抑捡到了一部手机,手机的壁纸是他前队友闪瞎人眼的18k自拍帅照,上面顶着他家真爱大粉账号正在发新一轮彩虹屁。   —第一眼以为你是文化生,第二眼以为你是美术生,第三眼发现原来是要和我相伴一生。   而前队友正站在他面前,顶着张美丽冻人的死人脸,两手一摊:“手机还我。”   宿翊瞥着屏幕念出id。   “……好想做哥哥的狗?”   #挖黑料把自己搭进去了#   #说好的对家,不要来亲我#   #我把你当死对头,你竟然偷偷喜欢我#    第59章 被吻得七荤八素,还半步不肯退地纠缠着鼻息   官周好像飘到了一片云上, 那片云托着他悠悠晃晃,晃得他找不着北,又扔他在空气中一上一下地悬浮, 最后化作雾气充进脑子里。   一片氤氲柔软的白,堵住了所有的思绪,像一根短路的电线, 咔嚓一声中段断裂, 空白的时间里, 只听到了滋滋的电流烟花一样迸裂。   漫长的恍惚之中, 一只手是冰凉的,以一种紧握的状态深嵌在掌心。   是天桥上不锈钢栏杆特有的金属的沁凉。   那截杆子好险没被他融进手里,像要打包带走留个纪念一样, 谢以掰了半天才让他的手指撤开。   等到官周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时, 他眼前是一片蒙蒙的鸽灰色,仿佛天际破晓时最早最遥远的一角天空。   他怔愣地盯着眨了眨眼睛,然后心说,噢……这是平芜的窗帘。   他在平芜。   几个小时前, 谢以带他回来的。   谢以呢??   官周诈尸一样从床上坐起来,第一时间不是观望一圈房间, 而是被手指上传来的一丝疼痛勾住了注意。   他的食指上挂着一个金属圈, 圈上是一串钥匙, 看款式车钥匙也有, 房钥匙也有。起身时圈头勾住了被子, 这才带着他指根扯了一把。   ……   官周觑了几秒, 然后默默把那串钥匙摘下来, 像团烫手的火似的扔到床脚, 然后头疼一般捂住了半边脸。   不到半分钟, 又默默倾着身子往前一捞,把那串钥匙又扣回手里。   错乱混淆的记忆碎片里挖出来那么一块。   当时不知道吻了多久,他的呼吸都已经乱频了,像一条溺水的鱼,又贪恋又经不住,被吻得七荤八素,还半步不肯退地纠缠着鼻息。   谢以好像注意到了,从他唇齿间缓缓撤离,官周甚至来不及换一口气,下意识地就搭住他的胳膊。   对方顿了顿,然后又上前,重新贴了贴他的唇,安抚性的,嗓音笑里带些无奈:“不走。”   “还没跟你说一句。”谢以说,“生日快乐。”   紧接着,官周的食指一凉,被挂上了个什么东西,从指尖顺畅地溜进指根,扎得稳当当。   “本来打算送你辆车,庆祝一下小朋友能摸方向盘了,挑了一天才满意,但是现在又觉得不太好。”他说。   官周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又被塞进了一串钥匙,其中有一把刚好卡在他两指间,他摩挲了一下,发现是平芜的钥匙。   对方笑道:“都是你的了。”   都是。   人也是你的。   那么现在,人呢??   官周手指没入发间胡乱地抓了一把,耳尖红得能滴血,偏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   凌晨一点半。   回来的时候到顶十点,他宕机了整整三个半小时。   ……   这辈子没这么窝囊。   可是这么回来了算什么?   什么话都没讲清楚呢。   吻他算什么意思?“都是你的”算什么意思?回来以后就各回房间,信息这么久都没来一条算什么意思?   好像什么都表明了,但什么也没给清楚,就像往他手里递了根绳子,结果系在对方手腕上的那头是个活结。   官周只想了两秒,然后立刻抬步下了一楼。   出门的那一刻就有些心虚。   这个地方几个月没来,陈设一点不变,连一楼餐桌上的纸巾盒摆放都仍旧是横着,两端朝长桌头尾,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屋内空旷昏暗,远离熟悉的环境,方圆几里都找不到十个会喘气的。   这样僻静的深夜里,什么事都显得不光明,带些难言于口却又心照不宣的隐晦。   官周在地脚灯的微弱光线下,捏了捏鼻梁,别开了脸。   他只是来讨个说法,说完了就走。   立刻走。   官周走到某个紧闭的房门前,犹豫了一阵,向来干脆利落不爱纠结的人,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十万个为什么”说:“万一睡了呢?万一冷静下来后悔了呢?万一问清楚了反而不如意呢?”   另一个说:“不问你自己睡得着吗?你不想说清楚吗?你还想和之前一样含含糊糊若即若离吗?”   挣扎片刻,终究果断的战胜了迟疑的,他曲起手指“嗒嗒”地敲了敲门板。   一门之隔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谢以很明显也没睡着,这让官周无端地卸下一口气。   门被从里拉开,谢以出现在面前,一身衣服还没换,衬衫边角连个卷边都没有,袖口的扣子也没解。   他没有惊讶,目光垂落下来,笑说:“来讨债的?”   ……?   官小少爷顶着一张过分冷静、以至于面无表情里透着满满的生硬和强撑,像是来寻仇的脸突击夜袭,怎么看怎么不善。   官周拧着眉觑他,给了两个不管从语气还是从内容上都让人为之胆寒的字:“清算。”   谢以笑了,侧了侧身子,让出条道。   官周刚迈出一步,他又伸出只手,凭空拦截:“等一下。”   “?”   “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谢以笑吟吟问。   “什么事?”   谢以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说:“好像有人定了规矩,进门前要打报告,有点忘记是谁了。”   他说完,又抬眼看来,意思非常明确:“你还记得是谁么?”   ……   王八蛋。   官周咬着后牙看他,那目光……活像要把人盯穿。   谢以毫不怀疑,要是再迟钝一秒,有人立刻就会甩脸掉头,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一句。   是有点过分,毕竟刚把人亲了。   一天都没过,就又来欺负人。   “好了——”谢以让开道,拉住官周的手腕往里带了一把,关上门,“生日都还没过去,笑一笑不好么。”   在平芜待了一个月,从未踏足过这个房间,官周大致地瞥了一眼。   房间里头很空很冷清,没什么陈设,墙角一架比人高的实木书柜,五个分层整齐有致地列满了书。窗帘是和楼上一样的鸽灰色,围得很严实,如果是白天一定透不进来一点光。   官周视线落在床角,又不留痕迹地移开,坐在了墙角那把藤椅上。   “所以,大检察官来清算什么?”谢以弯着眉眼靠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墙面上,抱着胳膊垂眸看他。   “……”这个话要怎么开口呢。   好像从哪里开始说,都不是很好。   官周咬了咬舌尖,又觉得这人太混账了些。   他明明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却还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好像和平常别无二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已经后悔了,所以当做没发生过吗?   想到这,官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出门前还半松着的唇角,缓缓地拉成一条冷直的平线。   他突然有些恹,进门前那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小人蹿出来,冲着他耳边喊。   如果结果不好的话,好像他也不是那么想要了。   “我没……”事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还记得多少?”谢以说话永远保持着涵养,从不打断人,哪怕对方再拖沓,他都能保持着良好的耐心听完再发表意见。   但是这次不行。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就这么短短几秒,有人就在心里把自己折腾蔫巴了。   “?”什么叫还记得多少?   官周有些疑惑。   不应该问的是,有没有后悔、打算怎么样、你怎么想的么?   谢以动了动眉尖,声音轻了些:“是不是还没醒?”   “什么没醒?”官周忍不住问,那双眼睛提起精神睁大了些,脸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你看我像在梦游么?   谢以笑了一声,低声说:“醒酒。”   醒酒。   官周突然懂了他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以回来一直也没休息,跟他差不了多少,把他送回房间以后,独自坐在官周正在坐的这张藤椅上反省了三个多小时。   偏差太多了。   有些东西,抑制不住地,像冲垮了坝的洪水,隐隐发酵。   就像杜叔说的,他心思细,一眼就能看穿人在想什么。   在意识到一切都不对了的时候,他就决定及时止损。   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将小朋友送到该有的轨迹,他就抽身离开。   把一切回归到该有的位置上,把那些暗自萌发的苗头全部摁死在襁褓,他需要冷静冷静,官周也需要走对正确的路。   但是他冲动了。   先前的几次试探,他用理智说服感情,尚有成效。   可那一刻,在天桥之上,谢以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又觉得,理智才是错的。   理智只能骗过感情,不能说服感情。   吻上去的那一刻,一直挣扎着的东西霍然落地。   他突然觉得一身轻松,纠结那么久的东西,在触碰到的时候,都失去了意义。   他静坐三个小时,想了三个小时,反省三个小时。   如果再来一次,估计还是这个决定。   只是他错在一点。   他不该在官周喝了酒的时候这样,要对方清醒着,听他把一切好的坏的全部放在面前,然后再慎重地做下选择。   选择的权利,他只负责给。   官周难言地看着他,脖颈上突出的喉结钝钝地滚了一下,发现先前小心翼翼的,原来不止他一个。   原来谢以也这样。   一片缄默中,官周倏忽开口:“你觉得我清醒么?”   谢以说:“我觉得,不够清醒。”   哪怕官周清不清醒在他眼里很容易评判,此时脸颊脖颈的醺红已经完全消退得无影无踪,脖子白净得冷玉似的。   但他就是觉得,不够。   要再多一点时间,三天不够,七天不够,十天也不够。   一定要给了充足的时间,让人再三考虑,认清楚要选择的和要承担的,最后如果依旧坚定,谢以才觉得算清醒。   即使这个充足的时间,在谢以的脑海里甚至也没有个概念,只知道一定要很久很久。   “那你过来,我证明。”官周说。   谢以近了几步,微微俯下身子,去听他要怎么证明。   他还没有完成动作,下一秒,官周支起身子,生涩地在他唇上亲了亲,蜻蜓点水的,而后通红着耳根,生硬地别开脸。   “你相信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60章 是男朋友   谢以一时间喉咙发紧。   房间里的灯光很暗, 因为深夜而调成了适应睡眠的弱光,仿佛点燃了根蜡烛,一豆灯火映得澄光煌煌, 氛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涩与暧昧。   谢以忽然觉得,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结很傻,把明明很简单的事, 弄得太复杂了。   再开口时, 声音都有些哑, 回了两个字:“不信。”   “?”这还不信?   官周转过脸觑他。   谢以又说:“要不你再试试, 说不定我就信了。”   “……”   官周耳根上的那一点红,融化了似的,迅速晕染开来。   再试试是不可能再试的, 至少今天不行。   像来了个大以后蓝条告急, 纵使心里有个声音一直怂恿叫嚣,他盯着谢以尖尖的唇角心里很痒,但是如果继续下去,官周可能一把火会把自己自燃了。   他在谢以饶有兴致的目光下坐立难安, 憋了半天,最后自暴自弃地扔了一句:“你爱信不信。”   谢以笑了一下:“怎么现在还这么凶?”   “……”官周说, “不行么。”   “不太行。”谢以伸手, 摸了摸他薄薄的耳垂, 所有血气都聚在这一处, 衬得他的指腹都没那么苍白, “毕竟关系不一样了。”   关系不一样了。   官周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胸腔像一个气球, 被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撑得很满。   他们有了更为亲近、更为私密的关系。   今天开始, 这个人归他了。   对方不再是淹没于茫茫人海中的任何一个, 自此全世界的人分为两类,他和其他人。   “你等一下。”官周眨了一下眼,想到了什么,从藤椅上站起来,手放进外套口袋,“伸手。”   谢以很听话地伸出了手。   官周从口袋里摸出来个东西,是一个小小的浅黄色布袋,连带着上面细细的系绳也是澄黄,模样很简单,透着一种古朴素雅。   “什么?”谢以问。   官周把布袋放进他掌心里,小心而郑重,还带了极细微的扭捏,只从一些不引人注目的细节上才能看出来:“你打开。”   官小少爷平时能利落表达的事绝不拖沓,这种拖拖拉拉的神秘感在他身上从来没有过,谢以都不免好奇。   他目光落在官周放在身侧的手上,骨节都有些泛白。谢以弯了弯唇,用着同样、甚至更甚的小心,扩开了袋口,拿出了里面薄薄的一片更小的布袋。   是一枚平安福,金线在红布底上绣着佛纹,右下角用隽丽的小楷勾出来处的寺名。   这个地方,谢以是知道的。   “我听说这种东西要别人求的才管用,然后那几天……反正就不是很想理你,所以那天请假我自己去了一趟,帮你求了一个。”   官周有点挂不住脸,在谢以愣神的功夫已经挪到门口了,手搭在门把手上,故作一副很淡定的样子,语气平常:“郁然说这个很管用,你带在身上,要是摘下来,那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关系。”   他没看谢以什么表情,这一番威胁一样的话说出口,首先他自己的变扭感减轻了些,缓了口气,脸上的燥热消退一半,才拧开把手又开口。   每个字都说得很认真。   “谢以,长命百岁。”   初见时满口妄言咒他命数不长的是他,没想到现在只想用尽各种办法,只求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   上学的时候一天长得像一辈子,每一秒钟都恨不得拆成几份,时间是蹉跎的蜗牛,闭上眼也忽略不掉。   偏偏放假就是光阴飞逝,明明长假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却好像是一觉睡醒前才刚刚开始。   因为明天就要返校,本想缩在平芜安心谈个恋爱的官周不得不收拾东西,返回市中心。   心不甘情不愿的表现,就是有人一大清早就钻进谢以的茶室里,腻到太阳将落的最后一刻才肯磨磨蹭蹭地出门。   来的时候只带了个人来,走的时候却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全是陈姨闲得无聊自己腌制的小食果脯。   谢以离开了一段时间,没有王八蛋老板的平芜竟然出奇的冷清下来。李叔杜叔和陈姨三个人斗地主都快斗吐了,刚见着人回来,没想到待了不到一天又要走。   “小韵不是说看着你一个月吗?怎么一住住这么久,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吗?”陈姨担心道。   谢以顺手接过官周手里的其他东西,只给他留袋果脯让他拿着吃,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事,就是觉得住得还行,多待两天,顺便陪陪小朋友。”   官周瞥了他一眼,眼神漫上一丝嘲讽,没吱声拆穿他。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提前说,我好收拾。”陈姨说。   谢以点头:“再看吧,确定了打电话回来。”   他一回头,看见小朋友倚在梅树底下,嘴里叼着块长条的桃脯,正垂着眼望着那个一个多月前就挖好的树坑。   树坑黑漆漆的,壤土翻出来,因为挖了不填,最顶上的一层已经风干皲裂,在这个精致素净的院子里显得丑兮兮的。   “走吗?”谢以问。   官周看他一眼,脚尖踢了踢那个坑:“好丑。”   “是有点。”谢以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不是等你来种么。”   “等着吧。”官周走到他身边,和陈姨一行人打了声招呼,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离开院子时他顺手带上了红木门。   这个季节风大,降温好像是一晚上忽如其来的事,对于陈姨他们来说,这种天就像往关节里塞了无数只会啃人的小虫,浑身上下都会疼。   如果不是昨晚因为某些事弄得浑身都热,官周估计也少不了着凉。   他扶着门板顿了几秒,片刻后才收回手,转过身来,正好对上谢以温吞的目光。   “舍不得?”谢以笑问。   官周抿了抿唇,也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只留着最后的嘴硬说:“一点吧。”   平芜就像个象牙塔,因为远离人群,所以什么事也不用想,什么烦恼也不用考虑,是单独的一块架起屏障、与世隔绝的净土。   离开以后,那些嘈杂的喧闹的东西又会卷土重来,他依旧得试着处理一团乱麻的家事,拉扯清楚那些纷乱错杂的关系。   也许还有其他,但他下意识地将那些问题埋进更隐蔽的深处,只要不去触碰,就好似永远也不会被发现。   “没什么好舍不得的。”谢以把东西都转到一只手上拎着,腾出右手去牵了那只刚从门上落下来的手,“寒假不跟我回来么?”   少年的手骨骼硬朗,牵上去几处小关节还有些硌手,偏偏温度滚烫炽热,连带着谢以冰凉的掌心也迅速升温。   官周听言眉目舒展了一点,不再怅然,任由谢以抓着他的手往山下走,声音很淡:“如果你真心求我,那么也不是不行。”   谢以笑着应声:“好——我真心求你,求求档期珍贵的小朋友,寒假赏个脸跟我回家。”   官周领先他几步,蓦然停住了脚,转过身,少年的眉目里天生带着张扬和恣意:“咽回去。”   “?”   大概是被谢以三言两语的顺哄给取悦到了,肉眼可见官小少爷心情很不错,他睨着谢以,言简意赅:“是男朋友。”   这个称呼虽然很正当,但是一时间没那么容易适应,总觉得叫起来有那么些没大没小。   谢以衡量了一下,不过几秒,毫无心理负担地应了下来:“那么这位男朋友,还不走的话,是打算再留宿一晚么?”   平芜的山风还在簌簌地吹着,漫山松林枝叶交错混响,鸟鸣悠扬。太阳最后的残光穿过无数树冠,剪成道道斑驳的细碎金箔铺在青石台阶上。   数月前这条路官周走得低闷烦躁,数月后他牵着他喜欢的人,并肩在这条路上一起走。   —   车开回市中心,场景逐渐转换成熟悉的的环境,那些暂时抛却的东西又汹汹地充斥了官周的思绪。   手机从昨晚就一直关机,他看着开屏动画,悄悄瞄了一眼驾驶座上的谢以,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默默侧了侧身子,用肩背挡住了屏幕。   打开锁屏后,率先越入眼眶的就是官衡整整56个未接来电。   算着时间,大抵是从他离开饭店的时候开始打,一直断断续续地打到晚上十点。十点以后倒是再没打过了,应该是谢以抽空跟他说了一声。   跟着来电一起的,还有微信七八份长篇小作文,第一份的开篇就是“小周,这件事是爸爸做得不太好,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   这些话如果是第一次听,官周大抵会沉默下来,切身地去考虑官衡的难处,然后半夜睡不着觉地望着那张全家福照片为难自己,最后到底还是会主动又被动地接受。   可惜不是。   这些话他听过太多遍了,从初中开始听,到现在连开头的定语都不变一下。   官周大概地扫了一眼,内容从他们家以前美满团圆的时候,说到他丧母,又接着一段他和官衡那些艰难的日子,最后落到谢韵这些年对他的好上。   明明什么要求都没有明确给出来,但官周觉得自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底下是熊熊的火在烤。   他爸就是这样。   什么也不直接说,目的也不直接给,却会把要求融进那些看似低头求软的苦言里,把以爱为名的钝刀递给官周,让他选择是捅亲人还是捅自己。   一个小时前的愉悦,此刻一下子兴味阑珊。   官周把手机眼不见心不烦地塞到背后,顺着座椅往下躺了躺,坐姿歪斜不正。   车前的电子钟转到17:30,轮胎刹停驻在家门口。   官周透过前窗玻璃,看着几米之外的大门,排斥、烦躁各种情绪交织着涌了上来。   他甚至不想下车,就待在这车里,也比出去好。   少年嘴角抿得严丝合缝,不用猜就知道心情糟糕透顶,谢以看了一会儿,说:“如果不想回去,我们可以在外面再缓一天。”   “不用。”   没有必要。   躲不掉的,难道一辈子不回家么。   谢以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伸手掰过他的脸,面向自己:“这桃脯有那么难吃么?”   官周一脸莫名其妙,下意识又咬了咬挂了一大半在嘴边的那根。   ……真的有点咸。   陈姨可能放多了盐,连吃几根都有点齁人。虽然咸但是甜味也重,官周咬着几根打发时间,长长一根可以吃十分钟,来的路上这么久也只换了三根。   他想了想,很大方地从袋子里掏出一根新的,贴心地送到谢以嘴边,从嗓子眼里嗯哼了一声,示意他吃。   “我不吃这个。”谢以说。   官周想起这人不喜欢吃甜食,作势要收回手把那根桃脯扔回去,结果还没来得及反应,谢以突然撑着车间隔倾身凑了过来,呼吸落到他唇角,叼过了那根他含着的桃脯。   “你说得对。”谢以当着他的面咽下去,嗓音含笑,“是该适应适应,很甜。”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61章 他想把他男朋友摁在座椅上亲一口。   官周合理怀疑这个人只是想骚一下。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 有那么一刻想直接凑过去把他男朋友摁在座椅上亲一口。   这个念头才出,手就已经很自觉地反撑在椅面上,借力便要支起身子。   刚刚直起腰, 上身略微前倾,还没来得及越过换挡杆,突然余光瞥见不远处大门从里打开, 宁阿姨提着垃圾袋走出来。   像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 官周凭空涌上一股强烈的心虚, 贼一样迅速回身坐端正, 刻意地别过头面向侧窗。   “怎么了?”谢以目光还落在他身上,没有发现。   宁阿姨在……   官周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他把这话原路吞了回去, 换成了:“想起来老刘单独布置了作业,一个字没动。”   说完,看着宁阿姨回屋以后,打开车门, 长腿一迈下了车,意有所指地咕哝了一句:“我本来打算昨天晚上写的。”   为什么不写不言而喻。   只是这个原因明明很多个, 但偏偏有人不讲道理地选了个最不相干的甩锅给了谢以。   谢以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跟着下了车, 慢悠悠地踩着他踩过的足迹, 懒散开口, 意味不明地给了两个字。   “不信。”   ……   官小少爷铁面无私的背影, 僵硬了一下, 紧接着碎发之下露出来的瓷白耳廓, 迅速地晕染开一片红。   “你, 闭嘴。”官周边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边扭过头摆着一张冷脸恐吓人。   谢以挑了挑眉,做了个拉链锁嘴的手势,站在了一边。   钥匙拧开,官周却没有立刻推开门,而是扶着把手顿了几秒,先前那些积闷被人这么一闹腾散了大半。   门后是什么他很清楚,总有些事是逃不过的。昨天到现在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也没想过要怎么办,目前仍处于一种不知怎么面对的状态。   让他像几年前一样闹开显然是不可能的,年岁长大了,没以往那么冲动执拗,即便少年意气天生带着锋芒,但这个锋芒已然不是用来伤人的。   成长的第一步就是要知道人这一辈子很长,有一些事情就是专门用来学会释怀的,不喜欢不接受的,不一定要说给别人听。   官周缓缓吸了口气,院子里特有的干净的花草香钻进他的鼻腔。   那是谢韵刚搬进来第一年种的月季,最开始光秃秃的一棵,整株枝干上都没两片叶子。后来越来越欣荣,一年里有半年都是花团锦簇的一片,馥郁的香味能腌进晾在外头的衣服里。   他推开门,淡了表情走进去。   厨房里叮铃哐啷在响,宁阿姨在里面来回踏步,其中夹杂着低闷的咕噜声,像是什么汤炖得沸腾。   除此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客厅没人,餐厅没人,目光所及的楼道也是空空如也。   和设想中等待着他的一堆麻烦完全不一样。   “他们……”人呢???   官周说一半没说,因为这话听起来挺欠打。   不想见人的是他,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现在没人了他又觉得稀奇。   “房间吧。”谢以没多想,低头换鞋。   “是小周回来了吗?”宁阿姨在厨房里喊。   “阿姨。”官周应了一声。   燃气灶按钮复位,油烟机轰轰的动静蓦然停下,宁阿姨脚步匆匆地推开拉门,两掌一拍长舒一口气:“哎呀!你终于回来了!”   官周做人边界感挺重,这些年和宁阿姨相处的时间可能比和官衡的都多,相比之下宁阿姨更像个熟悉的长辈,但是或许是为了面子,这些不光彩的事他还是不喜欢跟别人宣扬。   “嗯。”官周含糊地敷衍。既然官衡谢韵都不在,他打算直接回房间,坐等事情自己找上门。   “你回来了就好,官先生急死了,今天白天一天都没吃饭,我赶紧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宁阿姨拿毛巾擦了把手。   官周耳尖动了动,捕捉到其中盲点:“他不在?”   “你不知道?”宁阿姨反应过来,迟钝地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客厅,不知道从哪开口。   官衡跟她说的是这孩子和谢韵吵架了,什么原因没说,只知道被他舅舅带去散心。   宁阿姨从官周搬进新家起就开始干,到现在也有快六年了,说她只是个保姆,实在不恰当。   不管是官衡还是官周,都已经把她当成了半个长辈,虽然有些事情不可能和她说,但是这么多年,从他们的言行里,宁阿姨还是隐约摸索到了这个家貌合神离的背后。   无非就是见惯了的小三上位,她在上一户人家做的时候,那家闹过一次离婚,也是因为遇小三。   有钱人家嘛,钱一多了,人就玩得花,这种事不稀奇。   宁阿姨见得不少,她性格传统老实,这种老实自带的负责属性,让她在临江的家政市场上名气不小。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性子,好几年前有个大老板请她去给怀孕的小三照顾月子,价格开得漂亮极了,宁阿姨却一口回绝,转身没控制住晦气地啐了一口唾沫。   再有钱,做这种事,人表面上和和气气的,背地里怎样还是看不起。   她原本也是这样想谢韵的,起先没少在心里腹诽,可是这几年下来,那样不太悦耳的声音,在长期的相处里一点点隐退下去了。   她也搞不懂这位谢女士到底是不是插足的,人长得年轻又漂亮,性子温柔淡然。最主要的是好像比官衡都有钱,家世好,开公司的,怎么也没道理做这种事。   但她看着官周的态度,又摸不清。   主人家的这种事,怎么也不会跟她讲,她只能靠猜。   言语揣测难免有误会,可行动不会骗人,这位谢女士虽然是后妈,但是的的确确是把继子当亲生的养。   哪怕她的善意对方一概不收,她还是几年下来一点没变——天一换季就惦记着被子厚薄,临要下雨便安安静静地在玄关放一把伞,吃饭也留心着口味,什么菜不动筷子全记在心里。   这些事,全世界大概只有亲妈才会习惯性地放心上,但谢韵全一声不吭地做了,宁阿姨实在说不出她一句不好。   宁阿姨揣摩了一下官周的状态,又把自己已经知道的情况联系起来,没忍住劝道:“小周,我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情况,但我感觉谢女士人挺好的,她是真心对你,你自己多多少少也知道。有些话我不太方便说,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指指点点也不好,但说实话,做后妈能做到她这样子,也真顶天了。”   官周的手在鞋柜上停了一瞬,换鞋时不小心踩着鞋带,松散开来的雪白带子上多了一块脏污。他静了片刻,蹲下去用手指勾住鞋带重新系,没吱声。   谢以看着他的头顶,手重新没进大衣口袋。   几秒之后,口袋里的铃声振动,他知会道:“我出去接个电话。”   刚打开的大门重新被关上,关得很实,咔嚓一声又落了锁。   宁阿姨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说多了,应该及时止损,但是六年的感情让她实在忍不住多嘴操心:“我也不是说要你们和好,这话不该我说,就是有些事你不知道的,我瞒着也不好。”   她掰着手指开始念叨:“你看啊,上个月换季你有点感冒,第二天被子就换了厚的,那阵子连客厅的窗户都关着。你以为我做的吧?你看看我每天这么多活要干,像能注意到的样子么?还有上次……”   有人说过,永远不要和女人翻旧账,因为时态一变过去时,对方就会在脑海里自动生成一个读档按钮,配套时间线和作案动机。   宁阿姨一说就七八分钟,气都不带换地输出一大堆,直讲得口干舌燥、嘴唇沾牙龈上。   官周一个鞋带系了八分钟,这只鞋系完又折腾另一只鞋,好不容易系好还觉得不太完美,闷着头拆了重系。   宁阿姨最后总结道:“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听一听也好,当耳旁风也行。谢女士对你不差,而且她这两年身体也不是很好,没少往医院跑,年纪上来真受不了气——这不今天还去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她,平时也……”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差点没用鞋带把自己捆上的人突然停了动作,倏忽抬起头觑着她:“她今天去哪了??”   “医院啊。”宁阿姨回忆着谢韵出门前打电话的内容,很确定地回答,“官先生中午知道了以后就出去找她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   操。   官周一时间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字。   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近乎来不及思考,还没等思绪跟上,已经手忙脚乱地推开了门闯出去,冲着根本没在打电话、靠着廊柱等的谢以喊:“去医院。”   谢以从没见过官周慌乱成这副模样,问也没问,二话不说地拿出钥匙:“哪家医院?”   官周木了。   是啊,去哪一家?   江北医院这么多,现在这个点还是门诊快下班的时候,等他们一家一家找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官周手伸进口袋拿手机,不知道是手太颤了还是人太慌张,四四方方的手机像尾湿滑的游鱼,几次钻进他的手里,他却根本拿不出,又囫囵滑回了原处。   “你要找谁?我帮你打。”谢以按住他的手,官周的手平时滚烫,这会儿却比他的还凉。   官周动了动嘴唇,发出的音节颤得模糊,他又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疼痛短时间强迫镇定,这才说清楚:“谢……谢韵。”   这个名字出口,谢以也怔了一下。   谢韵。医院。   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在这个时期,只能想到一件事。   显然,他和官周想到的都是同一件。   谢以当即拉着他的手腕,往车的方向走:“我知道她去哪家医院。”   也许是谢以做事向来靠谱,又或是其他的一些踏实感,官周方才脑子里绷得生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松懈了一些,镇静迟到地漫了回来。   他一把拿稳了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往历史记录里连翻了好几下,才找到一个眼熟的未接来电。备注都没有,混在一堆陌生排列的数字里,却被他一眼认出。   谢以拉开副驾驶把他塞进去,又自己回到驾驶座,动作很麻利地插进钥匙。   手机嘟嘟的铃声机械地响彻在汽车不大的空间内,每一声都像擂鼓似的震得人心烦意乱。   在汽车引擎启动的那个刹那,随着铃声终止,周遭顷刻间静谧下来,呼吸声近乎也停滞。   女人温柔的声音通过手机传来,很轻,还带着一丝意外。   “小周?”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慌~谢女士真的很好的~    第62章 你这样下去可能没有男朋友。   刚才那么焦急, 可当对方的声音传过来时,官周突然就变成了哑巴。   他抿了一下唇,又咽了口口水, 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直到谢韵又轻声唤了一句他的名字,他才僵硬着声线, 明知故问地说了句:“你在哪。”   谢韵愣了一下, 然后如实说:“我在医院。”   官周声音都有些抖, 出奇地语气带几分小心:“你……你还好么。”   对面静默了一会儿, 这短暂的停顿让逼仄的车内空间一时间变得窒息,空气仿佛一点点被抽干净。   官周的心扑通扑通的跳,额角被汗洇湿, 而谢以脸色也不好看, 同样吊着口气不敢喘,却还腾出心神来照顾着他的情绪,顺了顺他的背。   大概这种提心吊胆地停了半分钟,对面终于回应了。   很轻地笑了一下, 语调很慢,不知道是不太清醒还是没有完全理解官周的意思。   “我没事。”谢韵说, “就是……好像闹了点误会。”   谢韵现在的确不太清醒, 她整个人都有点懵。   这个点医院大部分人都陆陆续续准备下班了, 一楼人丁零星, 门诊半个小时没有人排队, 只偶尔几个护士步履匆匆地带着东西从走廊里穿梭。   环形设计的楼层像个倒置的扁碗, 因为太过空旷, 所以微弱的脚步声和细语声也能传至边界再反射回来, 清晰又寥廓。   谢韵就坐在一楼走廊的最里侧, 不远处是关着大门的彩超室,整个一楼的右半边人都走完了。   最后一点黄昏从医院的钢化玻璃顶板漏下来,不过两米直径的玻璃板,透过的光线却近乎映亮了整个大厅,流水一样,不断往外伸展扩延,至谢韵架在手上的一张报告单上蓦然停止。   单子上一行标准字体,白纸黑字地写着“声像图未见明显异常”。   谢韵呆坐了两个小时了。   她没跟官衡商量好,上午就独自来了,手机关机了一天,没想到一打开第一个收到的电话竟然是官周的。   今天医院的人格外多,从取号,到排队,再到做完检查,愣是拖到下午三点才结束。   医生说的话回响在耳边:“你这个结果很清楚,没有怀孕,各方面指标都很健康。验孕棒显示阳性有很多原因,比如使用前吃了一些影响HGG的食物、验孕棒质量不合格或超过使用期限,都会影响到结果。”   然后谢韵就这么怔愣地坐在冰冷的铁皮椅上良久,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心里有些耐不住的怅惘,更多的,则是因为闹了一通乌龙而哭笑不得。   应该松一口气,但难免还是会有遗憾,像闷了口不上不下的郁气在胸口,缓了两个小时才勉强压下去那么一点。   等到谢以和官周到的时候,这口气已经被谢韵顺了大半。   谢以拿着那张被谢韵捏得边角都皱巴巴的单子,沉默地扫了几眼,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官衡得到了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   而官周此刻坐立难安。   当时事态紧急,他几乎是想也没想,条件反射地就拨了电话找了过来。可现在人真到了,听到这么戏剧性的结果,他又恍惚,甚至摸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立场。   尴尬的氛围里,官周待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全身上下就连头发丝都要僵化了,站起来生硬地说:“我去买瓶水。”   谢以点了点头:“去吧。”   等官周走了以后,明明从小到大关系都很亲近的姐弟俩,却仍旧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缄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以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值得么?”   值得么。   这个问题谢韵这些年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因为一些多年前的遗憾,因为一些没断干净的旧情,固执地坚持了这么多年,到底值得么?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么?好像也就那样。与构想的差距不小。   为这些固执承受骂名,被揣测,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最后里外不是人,是她要的吗?   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觉,不止是今天才有,好像一直跟着她,已经好多年,让她都有些适应了。   谢韵觉得自己或许麻木了,淹没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灵魂被捆绑在高台上,因为是自己的选择,因为没法尖锐地告诉自己选错了,所以她闭上了眼。   她有点迷失自己了。   谢韵干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值得吧。”   “你后悔了。”谢以说。   谢韵嗫嚅了一下嘴唇,她想像以往一样,体面又大方地说“没有的,我没有后悔,我过得很不错,你多想了”,想说“这是我做的决定,我可以接受”。   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说话,谢以也合上了嘴。   谢以其实有很多话想说,这些年一直卡在他喉咙里,但是其中每一句话对于谢韵来说或许都是刀子,他做不出来这种戳着谢韵心口撒盐的事。   官周大概买水买到太阳系外了,这么久都没回来。   头顶天窗撒下来的光影逐渐西移,愈来愈窄,最后消于某处边角。   医院的电灯随着一阵短促的闪烁,陆续亮起来,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唯独走廊尽头那处顶灯离得远,光束在中途戛然而止,传递过去的只有昏暗的微光。   静得几乎只剩呼吸。   许久以后,谢韵轻声说:“我不知道。”   执拗了太久的事,已然成为了一份执念,就连否认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她和谢以一样,说话总带着笑,但是她的笑永远是没有棱角的,这时却有微不可察的讽然:“也许是吧。”   “当初你劝了我那么久,恨不得从国外回来制止我。我从来没见过你把对人的看法写在脸上,你不喜欢阿衡,你说他精明市侩,底子里是个权衡利弊自私的商人。”谢韵缓慢地回忆着,“我说不是,我说你不了解他。”   她顿了顿,然后声音更低:“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官衡看起来大大咧咧,长着一副憨厚老实的面孔,但却从来没吃过亏。   亡妻病床前鞠躬精粹,最后无力回天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所有人都称赞他有情有义。   不过一年就再婚了,自己常年出差在外,把孩子扔给与之有矛盾的二婚妻子照顾,既没有后顾之忧,也落得一身轻松。   最后到头来,又明里暗里地点着官周接纳谢韵,所有压力都由他们分担,反而他这个事件中心的重点人物,却悄悄地抽身站在外圈。   “你说我值得更好的,不用这样急着定下。”她低着头叹息,那种无能为力的嘲讽愈发浓重,只对着自己,“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谢以从她话里隐约听出来了些别的意思,下意识地为那个人解释:“他没有想拦你。”   “我知道,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谢韵弯了弯嘴角,笼罩着的阴霾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一点,“小周是个好孩子,第一次见他我就这样想,我是真的,有把他当成亲生的。”   谢以眉尖动了动,没有说话。   谢韵抬起头,忽然看着他笑着问了一句:“你不觉得,他和你小时候很像吗?”   “和我?”谢以不解。   “对,我觉得他和你很像。”   谢韵正回脸,目光顺着悠悠长长的长廊远远落在尽头。尽头处是大厅,那里灯光明亮,靠着墙放了一台自动售卖机,彩色的荧光只绕在灯管上,斑斓一片。   “这副模样,简直就是你小时候另一个翻版。”谢韵眼神里蕴了远光,更加柔和,“只是你和他不一样,你会藏,喜欢把锋芒都遮起来,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他不一样。”她抬起食指,指了一个方向,“他比你更鲜活一点,他有情绪。可能是因为年轻吧,但这样挺好的。”   ……   官周站在医院门口快冻成狗了。   江北的降温突如其来,风呜呜地刮着,偏偏这家医院的大楼坐落在另两栋长长的员工宿舍之间。狭管效应一吹,本来就冷的风变本加厉又强了一倍。   他怀疑他爸骑驴来的,要不然怎么这么慢。   手机昨天没充电,现在还剩十格,连局游戏都开不了。   官周缩在一根粗一点的柱子后头,勉强能挡住些风,用着仅剩的电量,戳开了某人的聊天框。 。:认罪。   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 ,:? 。:跟我认罪。   谢以非常懂事,问都不问一句怎么了,直接顺从。 ,:认罪,我错了。   官大法官是个吃不了人哄的,听到这话勉强接受,放他一马,不自觉飘得话有点多。 。:这家医院的设计人,是个人才。 。:夹击式布局,为了方便员工上下班,无所不用其极。 。:怎么不把宿舍建楼顶上呢,再插根针,既可以风力发电,还可以直接导电,根本不需要电力公司。   最后总结。 。:恭喜你,再过半个小时,就可以得到一个凉透了的男朋友。   谢以这次回得很快。 ,:不是买水么?   官周“……………………”   他面无表情地打下一行字。 。:水凉。不行么。   过了一会儿,对方又回。 ,:可以,那我该捂水还是捂男朋友? 。:…… 。:你这样下去可能没有男朋友。 ,:别吧,有点舍不得。 。:有点? ,:很,十分,非常,特别舍不得。 ,:回去再让你判刑,行么?   官周忽然觉得这风好像也不是那么凉。   可能还有点热。   他默默把外套拉链往下拉了拉,扯了扯领口漏进了来一点风。 。:勉强行。   谢以又回。 ,:你现在在哪?我给你送件外套。   打字间,远处大门闪过来一道白茫茫的光,这个方向正好照在官周的身上。   他手张在空中挡了挡,强烈的曝光之下眯了眯眼睛,瞳仁慢慢重新聚焦,看清楚了那张车牌。 。:不用,我爸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你们都很怕,所以提前写好发出来了~   自我感觉逻辑基本自洽了,这本书大概是我第一本完本,其中还有很多不足,可能有一些细节或是其他我阐述不好,大家可以在评论区提一提,我会认真看~不完善的地方会回头修文,不求最好,但求尽我所能,谢谢宝贝们的支持~    第63章 别的地方热,感受一下?   官衡路上花的时间挺久, 中午吃饭时没见着谢韵人,从宁阿姨口中才知道她可能去医院了。   一点就开始找人,自认为谢韵一定会躲着他去远一点的医院, 便匆匆开着车在反方向一家一家找过去,却没想到半路得到个措手不及的消息。   “虽然这是个误会,但是你看这事做的, 像什么话。”官衡满头大汗, 伸手抹了一把额头, “你说这万一真有事了怎么办?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说一声, 自己就这么决定,你能躲我到什么时候?”   谢韵跟着往外走,手里空空, 那张报告单现在在官衡手里。   官衡来了以后拿着来回看, 长达五分钟,像是身上的重负突然卸下,却又不时沉重地叹几口气,眉头拧成了麻花。   “不是没出什么事嘛?”谢韵说, “跟你说了也没有什么用,你也没有办法。”   “不是这个道理……”   官衡想反驳, 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这样就很好。”谢韵敛神, “车呢?”   谢韵今天好像有些不在状态, 面上没什么表情, 说话也比较淡。   官衡注意了她一会儿, 找了找措辞, 又不知道从何所起, 琢磨着, 估计是这两天接二连三的事情太多, 累着了,最后干脆作罢。   他拿出车钥匙冲着乌泱泱的停车场按了一下按钮,顺着声音绕到车前:“算了,回去再说,你上车。”   “小周,你——”官衡顺口叫了一句他儿子,突然意识到前段那么长的路好像都没听到人吱声,蓦然转过头扫了一圈,背后哪里有人,“诶?小周呢?”   “小周?跟着小以一起走了。”谢韵坐上副驾驶,“他们最近关系还挺好的。”   “噢……这小子,难得有看得上眼的人。”官衡嘟囔了一句,把车开出停车场。   官周从医院门口出来就跟着谢以溜了。有人趁着没人看见,偷偷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头,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把人带走了。   他们车停得远,刚好和官衡两个反向,一个a区一个b区,不怕路上撞见。   底下车库空旷又安静,周遭昏昏暗暗,只他们走的中央道路上白炽灯光线明亮。   谢以勾着官周的手指笑问:“哪只爪子冷?我帮你捂捂。”   再冷的手牵了一路也回温了吧,更何况官周就是个火折子,碰到触发条件立刻自燃。   “你还没我热。”官周纳闷怎么他反捂了一路,这人手还是冰的。   “是么?别的地方热。”一上车,谢以就抵着仪表盘凑近了些,“比如呼吸,感受一下?”   车内空间狭小,他一凑近,官周也退无可退。他没想到这人一点铺垫也不给就搞突然袭击,眨着双眼睛和谢以极近地对视着。   车玻璃是防窥玻璃,车在角落无光处,只有车内的顶灯漏下来丝缕的光只映亮了人半边脸。   他们呼吸交缠着,环境变得迷乱暧昧,谢以的呼吸的确炽热,热得官周耳根子顿红。   “打算怎么判刑?”谢以低声说。   他又近了几分,略微歪了歪头,找了个合适的角度,这样的距离官周连他眉间有颗极小的痣都能看清。   官周轻微地颤了一下眼睫,那双眼睛逐渐眯起,半阖着眼,抓着谢以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唇与唇即将贴合的刹那间,车内响起一道突兀的铃声响,叮咚一阵,像漆黑的房间里突然被人开了盏灯。   官周:“…………”想吃人。   “谁啊。”他一脸躁气,不耐烦地拧着眉问。   “等一下。”谢以坐正回去,手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摸出手机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一看,他姐。   “……”谢以接通电话,“姐。”   旁边自闭的官周听到这句抬了一下头,那股被打断的躁气就这样转变成了浓厚的心虚。   他抵了抵鼻尖,转头把旁边车窗摇了下来,头伸到车窗外透了口气。   “小以,小周跟着你的吧?”对面说。   “对,在我这。”   “你们出发了吗?怎么没看你们跟上呢?”   “忘了车在哪,找了一会儿,现在过去。怎么了?”   “啊……”谢韵的声音放轻了一些,“我是想说,这个事你先不要跟妈说,她要是问你的话,你就帮我瞒一瞒,可以吗?”   谢以顿了一下。   “她年纪大了,让她知道这个事估计又要烦好几天,不想让她操心。而且她那个性子……”谢韵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谢以没说话,只从喉咙里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你和妈最近有联系吗?”谢韵继续说,“我上次让她帮你留意一下心外科方面的专家,这么多天应该有消息了。”   “前几天和她打了通电话。”谢以指腹摩挲着换挡杆,表情有些淡,“她最近比较忙,这种事不用麻烦阿姨,我状态还行。”   “等我明天再问一问她,你车开慢点。”   电话打完,谢以望着某个郁闷的后脑勺交代了一声:“好了。”   “什么?”官周心不在焉地走了会儿神,撑着坐起来,把车窗重新摇了回去。   “没事。”谢以盯了他片刻,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有人今天来不及写作业,又能找出什么理由。”   “……”官周瞥着他,蹦出一句,“你开车太慢。”   谢以“啧”了一声:“不讲道理。”   然后一路上车依旧保持龟速。   开到半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间隙中,官周突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你下午为什么要出去?”   “去哪?”   “就是我和宁阿姨说话,你出门等。”官周说。   谢以很顺口地回了:“怕我在会影响你,让你不适应,又怕有些东西你不打算让人知道。”   就像那张被收回抽屉里的全家福,官周没准备好给人看,那他就给他留有空间。   这是官周意料之中的答案。   “下次不用。”他说,“你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等他们到家,官衡和谢韵已经回了三楼了。   开车开得太慢的后果,就是有人到家以后要成为贴身书童一直陪同在侧,伺候某个不讲道理的昏君的笔墨。即便惩罚理由荒谬又离谱,偏偏受罚的还甘之如饴、没有一点意见。   不过也不算全然乖顺,所谓行动上的反抗才是真巨人,有书童在,写题的效率肉眼可见地直线下滑。   最后的结果就是明明两个小时做完的题目,官周硬生生做到了凌晨两点,完成以后还困意全无地又闹了一个小时。   次日出现在高三一班眼前的那位凯旋而归的英雄,时隔一个多月没见,就这么顶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恹恹模样出现在了教室,眼底下隐约泛着鸦青。   “老大,我真敬佩你。”下课后。想念他哥已久的周宇航立刻凑过去。   “?”官周趴在桌面上,头也不抬。   “你真的,我感动。”周宇航满目钦佩,“省竞赛一等奖,这是多么大的荣誉,高考是不是都能加分!?而你,我的朋友,你冲刺了几个月就可以达到这样的史诗成就,我懂的,你付出的太多了。”   官周脑袋上打出了一个鲜红的问号,懒散搭在桌面上的胳膊缓缓曲起,撑坐起来,脸上两个字——“神金”。   “你看看你这黑眼圈,你看看你这状态——成功,果然是一条艰苦又心酸的路,不是一般人可以走的!”他赞叹不已,“你昨天是不是熬夜到了很晚?太刻苦了……”   熬夜的确是熬到了很晚,但刻苦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刻苦在……   “老大,你是不是太久没见兄弟了,都陌生了?”周宇航盯了他一会儿,问道。   “对你一直挺陌生。”官周毫不留情。   周宇航听着,竟然还附和地点了点头:“看出来了,你一个多月没见人,腼腆了。”   “……有话直说不会死。”   “你看你。”周宇航伸了根指头,隔空点了点他的脸颊,“你这一块,好红,这么久没见面,你都变得内向了。”   “……”官周表情几变,最后干脆利落地送了一个字,“滚。”   “你又怎么了?”胡勉从小卖部回来,往官周怀里抛了瓶可乐,“周哥才刚回来,你就惹人家骂你。”   “我哪有怎么了,你自己看嘛,你看他的脸……”红不红。   后半句吞回去了,周宇航觉得自己好像挨了刀子,他默默抬起眼瞄了一眼前门贴着的学生守则,第六条——校园内禁止携带管制刀具。   眼刀能算刀么?   “他的脸……帅吗?”周宇航顶着胡勉还在等答案的目光,硬是悬崖勒马,“我觉得,太帅了,艺术品。”   “………………”   大概是被这么一搞,气氛一时间尬得能掉渣,周宇航等不到人回应,对着两双看傻逼的眼睛咽了咽口水,选择另起炉灶:“我今天来的路上看到拆迁办了。”   “哪块儿?这么早?”   “对,那种拿着喷罐一路大红字喷漆的,一连喷了几栋楼。那场面,啧,全是金钱的腐臭味,我恨不得把他带去我家喷两下。”周宇航撇着嘴说。   胡勉听得也酸,又想起来什么:“你家不是在学校对面么?这附近拆迁?”   “哪里,你觉得可能么?这附近这么密,怎么可能一连拆几栋楼——是我本家,西郊那边,不是国庆长假吗,我在那儿待的。”周宇航作为标准富二代,几套房产必不可缺,想了想又说,“好像是西郊要建高铁站,那边有个墓园都给划了地方让搬。”   听到墓园,官周这才抬了一下眼,想到他妈妈待的是东郊,又兴致缺缺地趴了下去。   “哥,你这也不能熬身体啊,困成这样了都。”胡勉摇着头说。   “快走。”官周的声音闷在衣料里,“上课叫我。”   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事又找来了。   “官周,老刘叫你去一趟办公室。”学委喊了一声。   “……”睡个觉怎么就那么难。   半个小时以后,官周站在办公室里,觉得他可能真的没醒,要不就是今天早上出门撞到太岁,以至于这个世界有点想针对他。   “官周,你这次行啊!省竞赛一等奖,证书明天带来,学校留个影,明天就给你挂到公告栏上。”   老刘一上来先笑眯眯地肯定他的竞赛结果,放下不锈钢杯子,拍着他的肩:“男孩子就是有个冲劲,后期发力的多,只要心思上来了,什么都有可能。我对你很看好,你这劲头保持下去,等明年光荣榜贴出来的时候让我在前十里看到你行么?”   “老师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个事?”官周没如愿睡一觉,努力地忍住了不耐烦地情绪,没有表露。   “还有一点小小的事情得跟你商量一下。”老刘咬重了了那个“小小”两个字,他收回手搓了搓,又偏过脸咳嗽了一声。   这一套欲盖弥彰的流程当下就让官周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见他开口了。   “就是咱们这不是高三了吗?明年就是征战高考的关键时候,这段时期很紧张,有些同学却还没收回心,没进入那种孤注一掷的状态。我们学校一直有誓师大会的传统,你们这届也办,期末考试前,十二月初。”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官周纳闷。   “有关系,学生里,就跟你最有关系。”   “?”   “你知道我们誓师大会的目的是什么吧?”老刘自问自答,“调动学生们的积极性,激励你们更刻苦地逼自己一把,通俗来讲,就是打管鸡血。你们高三这一年,这种鸡血会隔段时间就来一管,誓师大会就是最大的一管。”   “所以?”   “所以这么重要的环节,一定要正式再正式。”   老刘又说:“我们江北一中可是百年老校,全市各个中学都向我们看齐,我们得做好带头作用。所以,这次大会会有市电视台的人来直播采访,有个学生代表讲话的环节,这个人选不仅得要成绩好,还得是个门面,代表学校形象。”   “校领导经过慎重思考以后,决定的人选,就是你。”   “……”这种事,官周初中遇多了,眼也不眨,“行。”   “就是今年有点不一样。”老刘松一口气,“我们誓师大会誓的是什么?是师长!除了老师还有家长!”   他坐回办公椅,抿了一口茶,慢慢说:“这次加了个感恩家长环节,老师带着节奏,你们学生在台下对家长说出心声和感谢。到时候镜头会给你,你别紧张,就说说真心话就行。”   官周觉得他在讲梦话,掀起眼皮麻木地看向他。   他,当着全校的面,在直播镜头里和官衡倾诉心声????   他爸得吓尿吧??   “我爸出差,不在家。”官周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我知道,我也没想找你爸。”老刘说。   你不找我爸,我跟空气演么??   官周心说。   老刘掏出手机,眯着眼划了几下,调出一个短信界面立在他眼前,亮出最终目的:“综合考虑,你舅舅可能更适合做门面,王主任已经和我说了,你们一家一表人才,都一样会长——我已经跟他联系了,他有空。”   聊天框里最后一段话,谢以发的,毫不留情地卖了外甥。   —刘老师您放心,有空,我会和小周准备好的。   ……   官周觉得,他这个男朋友,可能有点欠打。   于是乎,当天晚上,某个叛逆的男朋友就被人堵在房门口,那位堵人的袖子一撩,面无表情。   “你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第64章 官周吻得有些急,混乱又毫无章法   深夜的二楼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官周把人从隔壁屋拷回自己房间后,盘着一条腿坐在书桌上,冷着张脸居高临下地睨着座椅上的谢以。   “解释一下。”官周抬了抬下巴。   “解释什么?”有人装傻。   “趁我现在跟你好好说话, 你自己赶紧说。”   “啧,说不出来,你这样我有点害怕。”谢以懒洋洋地笑望他, 根本看不出这个“怕”是写在了哪里。   “……”官周忍无可忍, 脚落回地面, 恐吓似的扭了扭腕子, “你最近真的有点飘。”   谢以拉住被那只扭得“咯咯”响的腕子,一边仰视他,一边握在手里按摩似的慢慢揉捏着:“怎么办?最近比较有底气。”   谁给的底气?不言而喻。   官周凉飕飕地觑了他几秒, 选择认命, 然后报复性地扶着他肩啃了过去。   刚恋爱的人难免腻歪,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能有四十八小时在一起。待一个空间里就像自带磁吸,总有莫名的引力引诱着对方靠近。   白天他们各有各的事,等到好不容易一天结束回家了, 却又有一双双多余的眼睛在身边,一切行动都像在聚光灯下, 因为心里有鬼, 所以任何小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 才可以掩在夜色下, 短暂而又悄悄地谈个恋爱。   官周吻得有些急, 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毛毛躁躁, 混乱又毫无章法, 只会一下又一下地贴着唇碾磨, 少不了齿间的磕磕碰碰。   其实他们昨晚也没做什么, 被谢韵那通电话打断以后,两个人就心照不宣地变得清静了很多。打开车窗吹醒官周的那道晚风效力不错,撑了将近四个小时才渐渐褪却。   前面几个小时纯写作业,不时唠两句闲嗑,又或者谢以逗一下人。到后期就实在按捺不住了,写题空出来的那只左手,就那么一点一点挪动地,被人捞进了手里。   一直牵到谢以走出门外的前一刻,连谢以那样全年温凉凉的掌心,都略微汗湿。   房间里欲盖弥彰地没开大灯,只书桌上那盏小小的台灯在黑暗中发出明亮的光,漫至他们的区域就只剩下微弱的零星半点。   借着这点光,官周微微眯开了眼睛,看清楚了谢以的模样。   谢以被他挡住了几乎所有光,隐在黑暗里,太过近切的距离,让他能看清楚这个人的所有。闭着眼却比睁开暧昧,冷白的肤色多了些血色,总是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模样,现在认认真真地回应着他。   没有意志的沉沦,近乎迷乱的神情。   官周看了几眼以后,默默在心里“操”了一句。   他舅舅这样,是有点勾人。   这个想法一出,这个吻就有点不好收场了。   有人不满足于浅尝辄止,开始试探性地回忆着之前的经验,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肉眼可见的,谢以搭在他腰上的手僵硬了一瞬。下一秒,这人仰着头的幅度又高了些,那只手迁移到官周的下颌,利用巧劲轻轻地一捏,启开了那张生涩的唇,进而再缠绵。   势头逆转,由官周掀起的战局,只顷刻间,就被对方轻而易举地主导。   谢以一手捏着他的下颌 ,另一只手抬起来作势要扣进他的五指里,结果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官周却突然抽回了手,往后退了退,拉开了很短的一点距离。   “等等。”他的声音很模糊,像喉咙里藏了细碎石子沙沙的,呼吸略有急促不均。   “怎么了?”谢以的声音也同样的哑,像是不同意于突然的中断,伸手又要去勾官周的手。   “……”官周抿了抿唇,脸色微微有点说不清楚的变化,极其复杂。他好似找不到措辞,谢以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几回,唇缝少少地启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   谢以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脸色,然后微微眯了眯眼,狐疑地开始把目光从脸上往别处移,在找他哪里有问题。   结果刚刚动了动瞳仁,眼前蓦然一片漆黑,官周迅速地捂住了他的眼。   “我。”官周抿了抿唇,刻板地蹦出几个字,“我刚刚衣服沾到笔油了,我去换一下。”   说完,微侧着身子,脚步匆乱地从衣架上随便摸了件衣服,鱼一样飞快地钻进了洗手间了。   不到片刻,洗手间淅淅沥沥的水声透过金属门格外清晰地传出来。   谢以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维持原样坐了不到半分钟,然后转头回了自己房间进了浴室。   半个小时后,两个焕然一新的人重新坐在书桌前,面对着桌面上摊开了几个小时没动过的作业。   这次距离拉得有点远,两个人中间还能再站个人,且心照不宣地没有人提出意见,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开始家属陪同学习。   明明一个小时就能写完的题,先前拖了那么久,这会儿没人近距离干扰,加上刚冲完冷水澡身心俱静,官周转眼间就顺畅地刷完了两页题。   经过这么一闹腾,等到重新扣上笔盖,已经不知道多晚了。高三的学生过得比狗都惨,熬夜什么的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官周一直都是熬鹰能手,但今天也困得要睁不开眼。   旁边那位跟他差不了多少,微垂着眼好像有点困,只是可能这一位借着外力的手段比他还能熬,抬眼看来那一瞬目光比星星都清明。   忽略一些细节的话,谢以的确很能熬。   只不过官周熬的精力,谢以熬的命。   刚才唇上亲出的红已经褪干净了,谢以的唇依旧苍白得毫无血色。白天借着阳光看好像还有几分精神,可这会儿在冷清的白炽灯光下,他从眼角眉梢到唇边下颌,好似每一处细节都是恹恹一股病气。   从前官周管不着,可现在这个人是他的,得归他管。   “你最近几点睡?”官周问。   谢以看着他,仿佛在问“我几点睡你不知道么”。   “……”官周把话吞回去,补了句解释,“除了加班。”   明明是陪他,偏偏有人嘴比石头硬,硬是给偷换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名义。   谢以笑了笑,不拆穿,说:“两三点吧。”   ……   那不就跟这两天差不多。   怪不得他不困,原来是习惯了。   “你是又睡不着还是什么?”官周转着手里那只笔,接着审问道。   谢以本想像以往面对谢韵陈姨那样,只言片语用个玩笑掠过,好让人不再担心。但他看着少年关切的神色,说了无数遍的台词突然在嗓子里换了一套,变成了从来没有说过的说辞。   “疼,不舒服,难受,所以睡不着。”   这个话一说出来,肉眼可见坐在对面的人眉尖很快地蹙起,目光下落到了他胸口,神色里担忧更浓重。   官周每天都看着谢以吃药,一顿不少,并且在他的监视下,谢以忌嘴这件事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突破。   那么现在该做的都做到了,该注意的也全注意了,却还是这样半点不见好,那要怎么办?   官周脑袋里乱七八糟转,突然从纷乱的思绪里翻出了一段很早以前的事,是外公家那只猫。   他想了想,说:“你考虑过养猫么?”   “怎么突然说这个?”谢以挑了挑眉。   “抱着猫睡可以助眠。”他说着,大概是觉得这幅说辞空口无凭的听起来很离谱,反手摸过手机,拨弄几下,还真给他找到了不少论证文章。   “你自己看。”官周把手机扔给他。   谢以大致地扫了一眼,这篇帖子阐述的原理,与其说是抱着猫睡比较助眠,不如说是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睡就都助眠。   但他也没反驳,如实说:“这个病医生不建议养猫狗。”   “哦……”官周倒是忘了这一层。   “你先别关心我,要不然先关心关心自己?是谁之前说迟早有天超过我?”谢以站起来,越过了那段特意拉开的距离,俯身在他唇上轻轻地贴了贴,“你也这么晚睡觉,这个年纪,是不是不想长个子了?”   他直起腰:“赶紧睡觉,明天不起了么?”   官周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理会他。   谢以打算道个晚安,把人送回被窝里再走人,结果眼前人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一双眼睛被光照得琥珀似的,是晶莹剔透的浅褐色,干净澄澈。   官周说:“我们试几天?”   谢以愣了一下:“试几天什么?”   “你说呢?”官周语调有些涩,隐约还有很难察觉的恼,“试试那个原理。”   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不过、就是想论证科学的严谨性罢了。   绝对、绝对,只是这个原因,没有任何其他。   这两个人向来都是极具行动力,从不拖泥带水的人。   当晚,谢以在一阵短暂的挣扎以后,看见某个纡尊降贵的少爷体贴地给他掀了半边被子,脑袋里有根弦“啪嗒”一声崩断了。   在与之前那次同床全然不同的感受下,他手环搭在官周的肩胛上,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破天荒地睡了个好觉。   有些事情开了先河,那么就像脱了缰的马,很难再收得回来了。   就这么睡了好几天,谢以的脸色有了很明显的好转,就连官周日常性的浅青眼圈都消退了。   几乎成了默认的约定,一到半夜,那扇近两个月没有再锁过的门,会被轻轻地打开,然后从里面重新上锁。没人知晓,无人注意,一切隐蔽而又暗昧。   直到有一天宁阿姨因为追剧,向来稳定的生物钟突然紊乱,早起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刚从官周房间出来的谢以。   “…………”   四目相对间,宁阿姨怀疑自己熬昏了头。   “谢先生,你、你和小周换房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迟但到!!    第65章 他写道:亲爱的舅舅……   官周本趴在被窝里, 大半张脸都懒困地埋进软枕。双人床很大,他只躺了一边,另一边人走床空, 只搭着左手感受还没有散退的余温。   一听外面的动静,像当头轰了个响雷,什么迷迷糊糊、什么磕困气原地嘭地一下炸开, 等他反应过来时, 自己鞋也没穿地就站在了门口。   “小周?”宁阿姨眨了眨眼, 对他突然急急忙忙蹿出来有点懵, “你们今天都起这么早?你……你也在这个房间?”   “没有,是意外,临时有事情, 我昨天找他有事来着, 然后……”官周几乎是想都没想,各种杂七杂八的借口张口就而来。   平时话少冷淡的人,突然这么多解释,还说得这么快, 以至于语不成句,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宁阿姨被他说起了精神, 眼睛睁大了些, 打量地看过来, 官周就这么被盯得吞了剩下的话。   “怎么鞋也不穿。”谢以目光下落, 伸了两根指头摁着官周的肩膀给人推进了房间, “进去穿鞋。”   官周和他对视一眼, 然后进屋重新关上了门。   房间里的地板没有外头瓷砖那么凉, 他光着脚靠在门板上, 仰头盯着阳台投进来的第一缕晨光。   一门之隔, 谢以和宁阿姨的对话还在继续。   谢以已经调整好了,像已经醒了很久,不久前声音里晨起的哑一点也听不出来。   “昨晚他就说洗手间水管好像坏了,太晚了没去看,今天早上又漏水,我来帮他看一眼。”谢以说。   宁阿姨“噢”了一声:“现在怎么样了?坏得厉害吗?要不要联系一下人来修?”   “不用,就松了一点,已经调好了。”   “好哦好哦,这也真烦人咧,大清早的就给人吵醒了。我说他怎么这么早起来,原来是被吵烦了——我下午做早饭了,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馄饨吧,他早上喜欢汤汤水水的。”   “馄饨?”宁阿姨停了一下,“小周不喜欢吃馄饨的呀,上次都没动两筷子。”   谢以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问:“哪次?”   “就是你上上个月大清早出门那次,我那天特意提前吊了骨头汤,又放虾皮又放紫菜,葱都是买的新鲜的,结果他都没吃几口。”   ……   官周听了一会儿,然后没什么兴致地爬回来床上,被子一拉蒙住了半边脸。   露出来的上半边,额发顺着角度乱糟糟地耷拉在半空里,他紧闭着眼,眉心拧着几道深深的痕。   白天在一楼时,他觉得身边到处都是雷,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精准捕捉的监控,有时候明明没有其他人,他依旧觉得如芒在背,仿佛但凡窗外树杈子上站了只鸟望过来他都能察觉到。   于是他们明明同坐在一张沙发上,近到肩挨着肩,却还得装作熟又没那么熟,装模作样地拉出点距离。   就比如前几天官周待一楼打游戏的时候,屏幕花了,极其自然地就用脚尖踹了踹谢以:“给我递张纸。”   纸巾送到眼前,他顺手去拿的时候才发觉不对,眸光微转,瞥见了旁边的谢韵。   ……   他脑子一抽,从嗓子眼里干巴巴地呛了两个字出来:“谢、谢谢。”   当天晚上谢以笑得险些没背过气,官周怒目盯了他半天才消停下来。   也只有到了晚上,偌大的城市归于寂静,官周才能躲在小小一隅里放肆无状。   好像夜色和关上的门就代表了安全,所有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都是他们两个的秘密。   但是现在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这个房子就是个雷区,哪里都是,根本不是象牙塔。   官周沉闷着,没有注意到关上的门又轻轻被人打开,紧接着,有人上了床凑近过来,冲他露出来的脑袋顶揉了一把:“别想。”   甚至都没问一句在想什么,只看后脑勺就能看出来。   官周声音很闷,透过被子说出来更低,只扔了一个字:“烦。”   太烦了。   如果只是谈个恋爱,他说不定会直接把人拖官衡面前,大大方方说:“成年了,谈个恋爱,通知你一下。”   但是谁让他喜欢的是谢以,这个人直接拖官衡面前,他爸可能得疯。   “后悔了?”谢以手搭上他的腰,方才掩饰下去的声音里那点哑又起来了,“现在想退票了?”   官周翻了个身,支着手肘撑起上身逼视他:“你要退票?”   “什么我要退票。”谢以把人摁下去,“我是说,想退票也晚了,我比较奸商,不包售后。”   官周勉强分他个好脸色,那些焦躁烦闷被他三言两语抚平了大半,谢以又说:“再过一个来月就回平芜了,到时候自在点。”   官周想了想,觉得自己就像一头驴,脑袋前面被人吊了个又鲜又红的苹果。他凑近了些,下巴抵在谢以的肩窝上,难得地透露出来一点乖顺:“大学就好了。”   等到大学,他再慢慢地给官衡做工作,虽然能炸死他爸的点有点多,但是全部分开,一小个一小个炸。弹地扔,时间线一长应该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吧。   “还不起床?”谢以拍了拍他的背,“我送你去学校。”   他们收拾了一下下楼吃早餐,谢韵已经在了,官衡前几天不知道又飞哪个省出差,空了张椅子在最里头。   桌上自助似的摆了两个大瓷碗,一个装的馄饨,另一个装的鸡蛋面。旁边叠了一摞小碗,官周拿了一个,摸着碗沿瞄了几眼,果断地捞了碗馄饨。   “诶,还真又吃起馄饨来了?”宁阿姨从厨房里出来,往桌上端了一碟榨菜,“你舅舅说你吃我还不信,怎么现在又愿意吃了?”   谢韵也抬起头讶然地看他一眼。   “……”官周咽下去一口,面无表情,“口味会变。”   对面坐着的那位丝毫不给脸地笑了一声。   宁阿姨一头雾水,梗了一下,吐槽道:“你这变得也有点快,才几个月呢。”又用抹布擦了擦手回了厨房。   “宁阿姨说小周房间的水管坏了?”谢韵问。   官周一口热汤刚送进嘴里,听言差点没噎着。   “嗯。”谢以没抬头,“漏水,已经修好了。”   “那就好。”谢韵点了点头,低头吃了几口面,想到了什么,又说,“西郊那一块儿拆迁了。”   谢以勺子一顿,抬起眼看她,听见谢韵继续说:“那边墓园也被划进拆迁区了,政府那边给另外指了块地,通知你了吗?”   “还没有。”   “应该快了,这几天就要确定了,我昨天去了趟公司从爸那里听来的,你到时候可能得去接一下。”   谢以淡淡地“嗯”了一声,正好官周咽下最后一口馄饨,谢以起身拎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抬了抬下巴:“走吗?”   “走。”官周抽了张纸跟上他。   “等一下。”谢韵撂下筷子,匆匆地绕到阳台。   官周站在玄关疑惑地和谢以对视一眼,对方显然也不知道。他蹲下来系鞋带,等谢韵的脚步声近了时,他眼前出现把格子布的伞。   谢韵微倾着身子,把伞递给官周:“今天要下雨,小周你带在身上。”   官周眨了一下眼,看清楚眼前的东西,咬了咬腮肉,几秒之后接了过去,闷头说了句:“谢谢。”   一出了门,又把伞塞给了奉剑侍从拎着,自己则悠哉悠哉地空着手走前面,活像某个世家大族里出来的纨绔少爷。   能有什么办法,自己选的人。   谢以把官周送到一中小门,故意停在巷口不过去,把人抵在车门上亲得耳根红透了才放了走。   距离誓师大会还剩半月,学校里却已经开始准备了,操场边缘扔了一捆用来搭架子的铁杆,区域已经用可褪油墨圈了出来。   “周哥你看那边。”   一下课,胡勉就趴在栏杆上,跟狗一样就差伸舌头,指向了操场一角。那里列着一排穿百褶裙的小姑娘,统一服饰,打着音响在练舞。   “这一次因为电视台的人来,艺术部被安排了四个节目,我本来以为到时候就是一圈地中海开大会呢,没想到还能看到这种场景!”   胡勉盯着远处眼珠子发亮,指尖换了个方向,忍不住啧啧赞叹:“你看打头的那个,江袅,高二年级级花,从小学跳舞的,好不好看?!”   官周懒得搭理他,他侧着身子,手机低放在腰际防备王主任,一手插在兜里一边垂着眼打字。   如果有个细心一点的人在,就可以看出他现在心情很崩,原地能活生生冻死人的那种崩。   屏幕上指尖飞快,一行字接着一行字。 。:我劝你,今天放学最好早点来 。:如果五分钟没看到你,你就换个男朋友吧。 。:我觉得你可能缺了顿毒打 。:不是觉得,不是可能。   对面也很快就回。 ,:? ,:我懂,想我了,是吧 ,:具体说说,看看多想。   ……   官周心说,怎么不要点脸?   回复的内容依旧毫不留情,冷酷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想把你摁在地上的那种想。 ,:地上多脏。 ,:床上行不行?   ……   杀手当场退休了。   扔下最后一句恼羞成怒的“你给我等着”,然后毫不犹豫地摁灭了手机,揣进兜里,又默默地拎着领口漏进来几缕风。   “哥,你到时候上台演讲,稿子准备了吗?”舞蹈组跳完最后一个动作,小姑娘们蝴蝶似的一簇簇钻回了教学楼里,身影没入消失在遮雨棚下。胡勉收回眼,看向他哥,“我看他们主持的已经发了稿子,你的呢?”   他的?   官周冷笑了一声。   这就是他崩的原因。   老刘今天没来学校,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样,人不在,嘴却留下了,不忘献祭了班长来带话。   “官老大,我传话的,你别这样看我——明天放假,老刘叫你稿子这两天写一下。他说感恩稿必须自己写,不能从网上抄,写完周一带过来给他。”   ……   他,从哪里,感恩谢以。   这个问题他从白天开始想,直到晚上回了家,盘腿坐在椅子上整整半个小时,都没想出一点。   桌上那张纸的第一行,仍卡在早上写好的一句标准格式——亲爱的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第66章 “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是我一生的追求……”   亲爱的舅舅, 感恩你,谢谢你不留余地地把外甥推入火海。外甥感激涕零,特别想让你磕几个头来道个歉。   官周在心里腹诽, 真想把心声“bi——”掉敏感词,就这么写上去。   很显然。   白日做梦。   他没坐在书桌前,摊着个笔记本曲腿坐在地上……面对着白墙, 面壁思过都想不清楚他怎么找的这么个男朋友。   说曹操曹操到。   伴随着夜色, 房间的门很轻地被人从外面打开又合上, 有东西被摆在书桌上发出“咯”的一声响, 然后是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再然后,官周耷拉着的脑袋就被人从后扶了一下。   “坐这干嘛?”谢以托着他的后脑勺后仰, 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 “不冷么?”   “是有点冷。”官周冷着脸伸手拽了一把,把谢以拉在他坐的位置,撑着地站起来,直接把纸笔扔进他怀里, “心寒。”   他睨着谢以说:“你自己写。”   谢以挑了挑眉,目光垂落在纸上扫了一眼, 讶然道:“这么简单你都写不出?”   “……?”   “真让人伤心。”谢以摇头感叹, “竟然翻遍我们的过往, 没一点能让你感恩的, 你的感情实在太单薄。”   ……   谢以抬手解开了右手袖口, 非常风轻云淡又带着一种实力的自信:“这样, 给你打个样, 好好学一学。”   别说, 这人写起来速度真快, 眨眼的功夫,唰唰几行行云流水地就写完了。官周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已经写了两三百个字了。   笔记本架在谢以小臂上,官周的视线挡在他运动的右手上,只看得见笔杆子飞似的颠。   这不免让人好奇,他直了直腰,等到看清楚内容,只看了一段,就彻底绷不住了。   ——亲爱的舅舅,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把你当成我的榜样。你这样优秀、这样帅气、却又低调从不招摇,像你这样的人,是我一生的追求……   这到底,脸呢?????   官周深吸了一口气,拼尽全力地克制了一下,不到半秒,根本忍不住,扭了扭腕子,扑上去反身把谢以摁在地上:“让你看看我的感情有多厚重。”   谢以仰躺在地上,两手一摊,对着没大没小骑在他腰际的人笑得非常大方:“来吧,让我看看你有多热情。”   热情的人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脖颈上,然后随着一声冷嘶,被拷着手腕反压在下。   “狼崽子,真咬?”谢以扯了扯衣领,看官周一脸报复后解气的模样,气笑了。   深秋的地板很凉,光脚站久了脚底板会传来针扎似的麻,除了凉还硬,分不清到底是地板硬,还是少年弯不了的铮铮骨骼硬。   两个人滚在地上不知轻重地闹了一通,既不知冷也不知硬,火似的反而还将温度反哺给地板。热得额发湿了一角,直到即将走火时才默契停住,分开了一会儿相互喘息,又绕回那张感恩稿上。   谢以捏着纸,看着上面那五个带着私人恩怨力透纸背的大字,和后面紧跟着的洇出一分钱硬币那么大的油墨点,笑出了声。   他一笑连带着官周某根坏死很久了的神经也跟着运转,或许是觉得尴尬,又或许真觉得太丢人了,官周胳膊肘杵了谢以一下,冷声恐吓道:“别笑。”   说完,又想到这人不要脸的陈词,自己没绷住也笑了。   官周最近笑的次数比以前多了好几倍,像谢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想的那样,微垂的眼尾、浅褐色的瞳仁、弯弯的卧蚕,看着就觉得笑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事实上的确好看到不行,眼眸里掠了早春的风似的,和煦又温睦。眉眼一弯,平时抿得生紧的嘴角跟着改变弧度,露出一点点齿后乖顺伏着的舌尖,让人想亲。   这样的模样,只有他看得到。   谢以喉结动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时针刚过12。   他调整了气息,平静下来之后拉了人站起来,把放温了的牛奶递过去,看着官周喝下:“别写了,早点睡。”   “这要交,怎么别写?”官周没好气。   “抄啊,百度找不到么?”谢以说,   “不能用。”官周抿了口牛奶,“老刘特意交代的。”   谢以“啧”了一声,突然没头没尾说了句:“我去给你买几个粉红色发卡,你别上。”   “……”官周皱了皱脸,“你是不是哪里不清醒?”   “是啊,怎么现在没见你这么乖?”   ……   于是乎,纠结了一天的问题,在某人的怂恿之下,半个小时就解决了。   看着写满了的纸,官周心说恋爱使人迟钝、使人面目全非,他最近好像真的有点过分乖顺了。   但这种感觉又还不错,仿佛现在这样才是揭掉带有尖刺的外皮后最本质的样子。   “不错。”谢以坐他椅子把手上,眸光懒洋洋地跟着他的笔尖转,现场被提前剧透了内容,还给以点评,“泪目了,情感真挚,感人肺腑,看得出来你对我发自内心的感谢。”   “……”官周一把合上笔记本,“你还是赶紧滚回你房间。”   经过早上这么一通以后,两个人在车上就商量好了,决定暂且在家里还是先苟一苟,反正日久天长,不在乎这一朝一夕。等过几个月寒假去平芜了,哪里还怕时间不够,日子太长。   官周咽下最后一口牛奶,把杯子递还给他。谢以抽了张纸,本想递过去,临到关头又改了想法,躬身在官周唇上贴了贴,那点湿润很快就传达给了他。   他指腹碾过官周下唇,看着指腹滑过的地方被按压产生的白,又迅速被唇色暧昧的红代替,温声交代道:“我明天得出门一趟,可能有点久。”   “去哪?”官周问。   “西郊。”   “……西郊?”官周眨了下眼,“西郊不是拆迁么?”   他说着,又想到早上在餐桌时,溜号过程中谢韵漏进来的只言片语,恍然又茫然道:“你不会要去陵园吧?”   谢以点头:“对。”   陵园这种地方显然不是去游览参观的,但是据官周所知,谢家双亲健在,各路近亲也硬朗得比牛都能扛,还有什么人需要谢以去陵园亲自接?   他在心里猜测,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谢以毫不遮掩地给了他一个答案:“我妈。”   这下官周愣住了。   谢以语气很平静,像阐述一个书本上的理论一样,没什么情绪起伏:“我是领养的,西郊那个是我亲妈。”   其实详细的谢以也记不得太多了,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又过了这么多年,再深刻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在脑海里逐渐破碎风化。   那些具体的逻辑和事件头尾已经彻底模糊不清了,唯一还清楚映在脑子里的更多是一些瞬间,一些尖锐、斑驳、色调昏暗混乱的画面。   是阴暗潮湿的屋子,无论开多久窗户也永远散不尽的酒精味,一声一声东西捶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和永无止境的喧闹和尖叫。明明是白天,却需要常年拉尽窗帘,伪造出一副没有人的假象。   谢以从记忆开始,就一直生理性地厌恶冬天。   因为冬天重要的节日太多,作为一年的尽头,好像所有事在这都需要个总结。于是这个时段,狭小的房子外会不时有各种各样的人走动,脚步声擦着墙沿而过,像观测着猎物的野兽,只等待一点动静便伺机而发。   只一墙之隔,谢以则被披头散发的女人捂紧了嘴,搂在怀里蜷缩在角落。   这只捂了他大半张脸的手根本控制不好力道,一紧张指甲几度活嵌进他脸上,留下血淋淋的道子。他得拼尽全力下扒着这只手,撬出哪怕一点点的缝隙,才可以不至于窒息。   后来。   就是泛着冷光的刀尖,倒在血泊里的男人,和溅了一身血的女人。   穿破皮肉的“噗”声响了好几次,待到地上那摊可以称之为人的东西彻底没了动静,女人才行尸走肉地扭过头,干枯的目光锁住角落里的他。   那是谢以现存记忆里,关于妈妈唯一还能回忆起的声音。   是一种糜烂的绝望,麻木到哪怕语调颤抖却一字不顿。   “解脱了、解脱了……妈妈带你走——你一个人过不了的、这里太可怕了……你跟着妈妈走,陪陪妈妈,跟妈妈一起走……”   他靠在粗糙的砖墙上,气息奄奄,紧把着自己湿乎乎的手腕,那里汩汩地往外更新着粘稠的液体。恍惚之中,尖锐的警笛声从难得大开的窗户透进来,由远及近,划破天际。   再之后,周遭住户路过时,会或八卦或怜悯地指着这家已经空无一人的房子,连连摇头叹息:“你说活下来的那个小孩?爹妈都死了,又不是本地人,连亲戚都找不到,当然是送去福利院了。”   这是谢以第一次主动和官周提起自己的过往,明明关系这么亲昵,但是实际上真正盘下来,满打满算认识也不超过半年而已。   官周本以为这种沉重的事情,这种藏在内心深处不与人知的事情,或许得留到之后,留到再正式一点、更亲近一点,才方便提及。   却不想谢以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跟他说了,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仿佛他自己只是局外人,并且早就准备好了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坦诚于他。   官周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常,一时间失去了语言系统,想说点什么,但声音涩然地梗在喉咙里,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第二天一早谢以就出门了。   不过这次出门之前有人守着点,堵在了门口,一脸“顺便”地干着声音说:“我今天比较闲,可以陪你那么一下。”   谢以掂量了一下昨天在书桌上看到的高高一摞卷子,无比真诚地回应了一句:“嗯,闲到晚上哭着回来补作业的那种闲。”   ……   官周绷着脸,掰着门沿破罐子破摔:“反正我已经在这了,你要不要吧。”   对于这个人,谢以就没有不要的道理。   总之,本来一个人的行程上,最后还是附赠了一个小的。   谢以这一趟去陵园无非就是签一签字,办一办手续。   西郊陵园官周不是第一次来,很多年前他就来过,江北几个稍微大一点的陵园他全都亲身考察了一遍,差点选了西郊。结果因为东郊那块儿紧挨着大江,环境比较好,所以又改了谱。   因为搬迁的事,往日人丁零星的陵园办事处这会儿人很多,办公室门口排了长队,好在效率高,大多五六分钟一个人,签好了字就下一个,十几分钟内切了几波队。   谢以进去签了个字,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往门口三三两两的人群扫了一圈,一眼找到那个远离人群蹲在林荫处的人。   除了他之外旁边还站了个人,谢以认识。   今天日头高,官周特意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等,背靠着一棵葱葱郁郁的槐树,旁边是方方正正的保安亭。   看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缩在保安亭里露了个头,滋啦一声推开了官周头顶的玻璃窗,探头往下看:“小伙子,等人?进来等不?”   屋子里面开了空调,窗户一推开就带着一缕冷空气,官周后仰脑袋和他对视了一眼,又眯着眼望向办事厅的方向,怕谢以出来找不到人,拒绝道:“不用,谢谢。”   大爷:“进来坐会儿呗,蹲这门口多难看啊,你看像不像那什么。”   ……   官周很了然他说的是什么,撑着腿站起来,换了个姿势:“不用。”   “怎么那么犟嘞。”随着一声拔栓响,门从里面推开,大爷走过来,套着一件精神的黑皮马甲,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杵了根甩棍。   他递给他瓶矿泉水:“来喝口水。”   官周睨着他,没接。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爷瞪着双眼睛,“不进屋就算了,水都不能喝一口啦?”   官周直截了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这孩子……”大爷当即咳了几下,没见过这么直接的,被呛得不轻。他把水往官周怀里一塞,搓着老脸挑明了话茬,“我是想问问你和他什么关系?你怎么防备心这么重。”   官周狐疑打量他:“你们认识?”   “算不上认识,这地方这么大,能认清地下的都不错了,哪还分得清地上的。”大爷咕哝道,“但他我知道,那几年那案子还上了电视,闹得挺大的。”   官周动了动眉尖,显然不喜欢听这些话:“你问这个干嘛?”   “问一下怎么了?”老人家天天待在这偏僻的地方,唠嗑最多的对象是石碑,一年到头都见不到这么多人,很难不活跃,“他这些年都一个人来的,没见过他带人,这不今年看到你了就想问一句吗?你是他弟弟?不对啊,也没听说过他有弟弟啊……”   官周想了想,给了两个字:“亲人。”   “哦……”大爷自认为是某个后来蹿出来的远房亲戚,抻了抻腰说,“亲人啊,怪不得——嘶,你这样一说,你们长得也是有一点像。”   长得帅的人就那么两眼一鼻子,当然容易像了。   官周在心里臭屁地想。   “行吧,有亲人陪着也好,至少有人看着他。我第一次见他还怕这小子走歪路,到时候出来个报复社会的——能亲近人就行,看着他那么小一个长到现在,别说,还真看出点感情来了。”大爷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怕他走歪路?”官周抬起眼疑惑看他。   谢以走歪路?   有这个思想都没这个本钱,他那风烛残年的身体,经得起折腾么。   “阿。”大爷应了一声,“现在看是看不出来吧?这小子小时候可没这么乖,犟种一个,倔得很,那个眼珠子盯着你跟狼似的,我都怕他被带偏了。”   “?”官周懵了,“什么意思?”   这说的是谢以吗???   “哎,你怎么还不信我?你当我跟你开玩笑是吧?”大爷看他这表情,胡子一吹,急了,“你知道我在这干了多少年了吗?快四十年了!你爸才出生我就在这干了你信不信?”   “我们这一行的,见了太多人了,送终这种事最能看清楚人性——见过下葬的时候亲属打架的么?不敢想吧?就在这大门口。”他冲着个方向努了努嘴,“因为老太太火化的时候摘了个金镯子,二儿子揣兜里了,大儿子去讨他不给,人都没入土呢,就这么打起来了。”   官周皱了皱脸,颧上肌动了一下,听着他继续说。   “还有的人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掉眼泪,哭得嗓子都哑了,结果光打雷不下雨,动静比谁都大,装模作样的拿张纸把眼睛擦红了。结果那纸扔地上被我一捡,还没我上完厕所擦手的湿。”大爷冷哼一声,“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看就看出来了,那种假模假样的我就避着走,省得惹麻烦。像你,你一看就好骗。”   ……   官周觉得自己好像被骂了,骂得还挺脏。   “所以。”官周问回重点,“你为什么觉得他会走歪?”   “就是因为他犟啊,我就没见过这么犟的。”大爷说,“这墓地人家慈善组织众筹给安排的,文件走的正规流程,这么好的事,结果这小子死都不信,打死都不肯撒手。负责人舌头都说烂了,劝烂了,又哄又说道理的,你说虽然年纪小吧可能听不懂道理,但是谁家孩子是这种怎么劝都劝不动的。”   “还是负责人等不及了,直接拍板从他手里把盒子抢过来,先下葬再说。就这,还被咬了好几口呢。”   “这怎么了?”有人屁股很歪,一边倒地替人辩白,“年纪小经历这种事,害怕所以不撒手,不是很正常么?”   “正常?你以为挺正常哈。”大爷笑眯了眼睛,然后突然变了脸,“我就没见过这种的!我那天正准备换班呢,衣服都换了,突然收到个电话。你知道谁打来的吗?”   “福利院打过来的。”他自问自答。   “他们说晚饭一过这小子就溜了,屁大点年纪,人都没墙一半高,爬树上翻墙出来的,差点没给他摔死。那群人找了一晚上没找到人,就想着说不准他来这里呢,所以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外套都来不及穿好,跑过去一看,这小子摔狠了,还龇牙咧嘴地蹲在墓前拿块破石头砸。你说这能砸得出来么?”   ……   官周沉默了。   紧接着,他又想到一个忽略的点,没等他问,大爷先一步开口:“你知不知道福利院离这里多远?七八公里的路,他本身娘胎里带点病,摔得胳膊都动不了,两条腿走过来的。西郊这么偏,晚上国道连个人都没有,他都不带怕的。”   “我那时候就知道了,这小子又犟又独,心里还能藏事,认准的事情别人干涉不了,是死不撒手的那种人。”大爷杵着甩棍擦了把汗,“这种性格,走歪路太容易了,更何况小时候受到那种刺激,做事就容易偏——不过看现在这样子,也是我想多了,我看你们现在这样就挺好。”   官周垂眼摸着指节,默然许久,如果非要说清楚他现在是什么情绪,那么最准确的,应该是像被人揪了心。心疼。   “办完了。”谢以走过来,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伞,伞面前倾盖过官周头顶零星漏下来的阳光,“说什么呢?”   他礼貌性地和大爷颔首示意,大爷见他来,少不了保持着一点经年的偏见,生硬地寒暄了几句便讪讪地猫着腰钻回了保安亭。   “没事了么?”官周瞥了一眼远处大厅仍旧大排的长龙,往他身边凑了凑,伞面像开了自动定位,随着他的动作一起移动。   “没事了,回去吧。”   谢以空着的那只手自然地牵了他的手,也许是他的错觉,明明才七八分钟没见,却感觉他的小男朋友变得更黏人了。   这张伞面很大,官周却默默地往他身边贴,像爬了张带胶的贴纸,回牵着的手都比来路紧了几分。   谢以眯了眯眼睛,半调笑地道:“你这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虚成这样?”   官周想了想,冲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谢以打量了几秒他的脸色,感觉不像是坏事,听话地低头凑过去,以为他要说什么。   下一秒,他的衣领被人揪住,官周用力带了一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地亲了亲。   “……”   这下,谢以是真的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官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亲完以后就松开他钻进了副驾驶,远望着愣在原地的人,抬了一下下巴:“不走么?”   “走。”   谢以上车,汽车驶出陵园范围。他把着方向盘,想来想去都觉得短时间这么奇怪的变化,应该是刚才看门的那个保安跟这小孩说了点什么。   “你们刚才聊什么了?”谢以状若无意地又问了一遍。   官周没立刻答,他瘫在车座上,坐姿歪斜颓靡,一副懒散又闷闷不乐的模样,曲着腿左膝盖架在车架子上。   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要?”   “嗯?”   官周想起来杨木说的那些话,谢以这个人,跟他要什么他都笑吟吟地给,却从不主动要。   联系着那老头的话一想,就连今天出来这趟,谢以最初也没准备带他,哪怕更多是不希望把这种摊上沉重意味的事、把这些压力共渡给他。   可官周不想这样,他需要这种小心翼翼么?他恨不得,谢以跟他讨点什么,主动的、强势的,哪怕不考虑他的感受也可以。   “我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要点什么,一直都是你在给。”官周重复了一遍。   谢以余光里掠过他一眼,冷玉似的手扶在皮质的方向盘上,显得更白。   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不是刻意为之的,更多的则是一种习惯。   他没有要过,也不擅长去要,对于他来说,给比要更容易,因为好像这样,前者主导权就在于他,而后者却容易产生他掌控不了的羁绊。   得到的多了,人就容易心贪,有些事情,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再也松不了手。   即便他也没打算松开这个人的手,但这样的潜意识,终归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然后佯作玩笑地开口:“这是什么问题?少点事不好么?”   官周脸色不虞,很认真地扭头看着他:“谁需要你替我少点事?”   “既然要少点事,我一个人少算什么,不如我们都少,往中间摆道门算了。”他话里少不了带几分尖锐的气性,也不知道是怪谁,也许是怪他自己,“有些事我就想做,你也可以、试着跟我要。”   谢以挂着的那点笑意悄无声息地淡下去了,也变得认真。   汽车在进市区的十字路口刹停,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然后说:“好。”   “我试着跟你要,但是现在有点早,得先欠着。”   【作者有话要说】   二合一!!四舍五入,等于昨天也更了!!orz    第67章 “一张椅子,坐我腿上?”   那天之后, 官周也并没有明显地看到谢以要了什么,日子依旧一如既往又有条不紊地过着。   这种事急不得,不在于一天两天, 反正时间还长,总有能等到的时候。   与此同时,准备了许久的誓师大会也终于来到, 江北一中上下全都欢呼雀跃。对于学生来说, 除了放假, 最高兴的事情大概就是举办活动充掉课时了。   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学习生活, 就像一汪没有活力的死水,不时的就要这么扔几条摆尾的活鱼去激发起新一波的热情。   是以,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 学生们比自己心里想的还要更高兴、更振奋。   本来官衡也打算来当观众的, 虽然接受官小少爷的感恩权被褫夺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他儿子上电视这件事的盎然激情和看好。   于是一大清早,官周刚放下牙刷便收到了他爸兴高采烈的电话。   “小周,你别紧张, 千、千万别紧张!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场面,对你来说……不、不、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处风景, 你就平常心对待!!”   官周听笑了, 心说到底是谁紧张, 刚巧这时房间门被推开, 他抬眼瞥向进来的谢以, 目光停了一瞬, 心神微动, 握着电话主动地问了一句:“你这次什么时候回来?”   官衡常年性出差, 官周早就习惯了, 有几次官衡忘了交代,官周回家见着家里没人连个电话也不会打,这次竟然主动问,还让他爸有点受宠若惊。   “学会关心爸爸了?”官衡语调扬了一些,又马上愁云惨淡地落下来,“这次可能有点久,这事儿有点麻烦,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我估计着至少得等到年前,还好几个月呢——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不我请个假回去几天?”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叫。   官周整理了一下措辞,努力委婉,但是拒绝的意思就差怼在他爸脸上:“能有什么事?真有事你来了又能怎么样。”   官衡一噎,拉着他又唧唧歪歪扯了几句,官周挂了电话回过头来看谢以,谢以早已收拾好了,坐在他床沿上,耐心地等着。   今天谢以跟他一起去学校,场合比较正式,所以穿得也要正式,却又不能过于刻意高调。按老刘的嘱托就是,要低调奢华有内涵,还得端正大气有格局。   于是乎这人非常淡定地,像往常一样松垮的黑色长裤配了件圆领白T,只是外头套的那件西装外套版型很散漫,不像正常西装那样一堆硬朗的边边角角。布料挺软,垂感自然地落在胯骨下,没扣扣子。   除此之外,最大的不同,是他手上的表换成了金属镯子,脖子上也带了条官周从没见过的现代感长项链。   正常来算,谢以这个年纪也就大学毕业几年而已,这身打扮才是他应该有的,而不是往日斯斯文文又端端正正那般。   ……虽然后者也只是看起来才会产生的假象,但现在这样,就莫名地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莫名的,很勾人。   官周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攒动了一下,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你怎么穿成这样?还这么……”花枝招展。   谢以懒散地后撑着床,微抬着下巴看他,笑:“不好看么?”   “……”有点太好看了。   官周走过去,食指勾了勾他脖子上那根链子,抬到他眼前:“平时怎么不见你带这些?”   谢以吻了吻他的手指,一身打扮连带着怏怏的病气都被压住,眉目间染上恣意,咬着耳朵开口:“和男朋友上电视,不该般配点么?”   “……”   这个人,真的很磨人。   官周盯了他片刻,低头拿出手机瞄了眼时间,然后毫不犹豫地翻身跨了上去咬他的脖颈,紧接着又被人反身抵在床尾。   于是,等某个少爷见色起意地闹完了,他们果不其然地要迟到了。   官周一边手忙脚乱地收着东西,一边还得拿手机照着自己脸,先发制人地指责道:“有印子么?你是不是属狗的,分不清轻重。”   谢以倒是不紧不慢,一副餍足的模样倚靠在不远处的墙上,弯着嘴角说:“小朋友是不是不该沾染这种遇事先甩锅的恶习?要不你反思一下,我觉得像小狗的另有其人。”   总之,等到他们到了学校时,是刚好踩着江北一中最后一道铃声,老刘差点没给当场急秃。   “祖宗,不是说了今天早点来吗?你这个点才来,怎么不干脆等结束了来说个闭幕感言得了。”   老刘愁眉苦脸地抓着官周就走,带到后台准备处指了个方向:“你们待会儿就坐那儿,流程是校领导先开幕讲话,讲完以后艺术团的人表演四个节目,最后开始誓师环节,稿子都带好了吧?”   操场上摆了椅子坐满了人,从后台那扇玻璃窗看过去乌泱泱的一片人头,第一眼就看到第一排有个正中央的位置明显地空了出来,和左右后方的人拉了不少距离,正对着斜对角处的摄像机。   “带了。”官周摸了摸口袋里折起来的纸。   “行行,准备好了就行,那你们赶紧坐回去。”老刘料理完了立刻火急火燎地要去安排另一边,“我还得去艺术团看看,你们要有什么事让你舅舅打电话给我——麻烦了官周舅舅。”   “不麻烦,应该的。”谢以朝他挥了挥手,又微低了头凑到官周耳边说,“现在过去么?”   官周瞥了眼外头。   江北安排的时间不好,十点钟开始,现在快十一点正是日头大的时候,即便十二月份已然入冬了,但太阳一烈在底下活坐两个小时也不是人受的。   特别是像谢以这种身子骨弱的。   他拉着谢以往里拽了一把,冲着角落里那张不知道哪个工作人员落下来的随身折叠椅偏了偏脸:“你坐那儿等着,晚一点再过去。”   反正在表演结束之前摄像机都对准的台上,早过去晚过去没什么区别。   “那你呢?”谢以问,“一张椅子,坐我腿上?”   “……”官周说,“你在想屁。”   他冲着谢以摊开手:“手机给我。”   “这时候查岗?”谢以笑吟吟道,手里动作却很听话地掏出手机放上去。   官周的手机没带在身上,这傻逼活动要求必须穿校服,江北的校服又丑又单薄,别说那么大一个手机,就是塞两张小抄进裤兜里说不定都能勒出形状。   “我去买瓶水。”官周熟练地把自己的拇指摁上去,屏幕立刻退出屏保界面,映入眼帘的壁纸是几个月前在平芜时谢以给他拍的,就是那张所谓“原地用脸送走评委老师”威吓照。   “你怎么还没换。”官周抽了抽嘴角。   “不换,我喜欢这张。”谢以说完,又装模作样地拖着调子“啊——”了一句,改口道,“不是,是喜欢每一张。”   ……   “好好坐着吧你。”官周摸了摸耳垂,没好气地拿着他手机走了。   江北操场连着一个室内体育馆,这次的后台就是把体育馆一楼腾了出来,官周在这里打过球,对构造路径很熟悉,知道兵乓球馆门口摆了两台自动贩卖机。   展柜里琳琅满目,一台贩卖机还能制冷,冷气撞在玻璃挡板上与外界温度一交碰,从里蒙上了细细密密的水汽,几分钟聚满一股,顺着沿壁缓慢地落下来,复又重新凝聚。   官周下意识地冲着冷柜伸手,又想起来了什么,临时改了方向去摁另一台,点开谢以微信扫了钱,选中的矿泉水“哐当”一声落了下来。   他蹲下来去摸闸口,听见外头有人路过,声音由远及近。   “我给你买了面包,你吃一点吧,等会儿上台别低血糖犯了。”这是个男声。   “没事,我跳完再吃,怕待会儿上相脸肿。”是个女声。   官周拿起水往回走,到岔口的时候顺眼瞥了一下,看见说话那小姑娘正要拐弯,另一个人被墙遮了大半,只露出只手牵着小姑娘的手。   那姑娘好像有点眼熟,感觉在哪看过。   官周收回眼神,回去的时候外头正好排到第三个节目了,他把水拧开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谢以:“出去了。”   “好。”   正在表演的是个街舞节目,舞台两边音响效果很炸,自带混响,每一个节奏点都能不知不觉地激起观众的热情,官周一眼就在人堆里找到了摇着胳膊的周宇航。   ……然后迅速地偏开了头,装作不认识。   “下面是本次活动的最后一个节目,由舞蹈团献上《青春》,表演者江袅、林钰,许芳斐……”主持人继续走流程。   台下座位是分组坐,两人一组,每组左右隔只小臂那么宽。官周坐回去,滋啦一声拉下拉链,把用来遮丑的薄外套脱了下来,脸上大写两个字——被、迫。   “别说,你们学校这眼光……”谢以找了一下措辞,诚恳地给了四个字,“独树一帜。”   “……”官周冷呵一声,扭头觑着他,“就是单纯的丑。”   “丑倒不至于。”   衣服的确是丑得像块抹布,但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好看的人就是挂块破布在身上也是巴黎时装周设计。   少年表情寡淡,周身在这样缤纷的色彩之下泛着凉飕飕的冷气,但就是人衬衣服,一张好看的脸把这么丑的衣服也带得有那么几分艺术感。   谢以接过了他的外套,帮他搭在自己椅背上:“至少人好看。”   “行。”官周也像他一样翘了下嘴角,只是每根头发丝都透露着绝不是好事,“晚上,你穿。”   “这种好事都带我?”谢以笑了笑,“很遗憾,目前还没什么兴趣,不过你晚上接着穿我可能更有兴趣。”   “……”   官周麻木地转过头,视线掠过台上的时候忽然停了停。   C位站着的那个小姑娘穿着身天蓝色的百褶裙,不就是刚才在体育馆看到的那位么?   没等他多想,舞蹈到了尾声,女孩子们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整齐有序地下了台,校长从另一边的楼梯跨上来,进行最后环节。   “感谢各位同学、各位家长,来参加我们江北一中举办的誓师大会……”   摄像机随着校长的话语转换镜头,对准台下学生从左往右慢慢扫过。方才还在底下嘀嘀咕咕的学生这会儿一致地噤了声,个个直起腰杆,坐姿端正得雷打不动。   “紧张么?”偏偏有人一点不注意,当众和人说小话。   “你觉得呢?”官周淡声回。   演讲竞赛紧张那是理所当然,毕竟不是他的场子,临时抱佛脚的怎么会一点不紧张。但这种当众读稿的事,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多少次了,早就习以为常。   宣讲还在继续。   “十余年的寒窗苦读,就为了这一次的奋勇拼搏,我希望你们个个如雄鹰,个个如骏马,可以翱翔、可以驰骋。几个月的时间好像很长,每一天都要吸收许许多多新的知识,但其实也很短,在人生历程中不过沧海一粟,却会影响你航船的方向。”   “我们要做命运的胜利者,人生的主导者,不做怯懦者、不做彷徨者、更不做无为者!”校长声音越发激昂,在场气氛被推至高潮,“跟着我一起说!我们要做胜利者!”   “我们要做胜利者!!”   “我们要做主导者!”   “我们要做主导者!!”   “不做怯懦者!不做彷徨者!更不做无畏者!”   “不做怯懦者!!不做彷徨者!!更不做无畏者!!!”   数千人的呐喊的声音振聋发聩,一时间所有人都被激起了血性,变得热血沸腾!   高三学生们早就憋着一口气,闷在心里多时,被沉重的学习压力堵得就差一个宣泄口。眼下宣泄口已经给了,所有人都不留余地地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声音浪潮似的,一声卷一声,一声比一声洪亮澎湃。   紧接着,人群之中突然出现一声突兀的喊声:“那是什么?!”   舞台之后走出来一批人,几人一组推着半人高的铁笼,一共推了整整六个铁笼出来。   “靠,活的。”   “是鸽子!!”   “我操!!这么多鸽子!!”有人大喊。   “我们准备了一百只鸽子,让它们载着同学们的理想,奔向自由!奔向远方!!”校长说。   话音刚落,六个铁笼一齐被打开,雪白的鸽子顷刻间破笼而出,振翅声鸟鸣声嘹亮高昂,像从天际截下来一块洁白无瑕的云,恢宏得所有人不约而同一片哗声。   “我的妈!”   “好壮观!!”周宇航的声音撕心裂肺,哪怕在人群中也那么突出。   官周仰头看着天空,忽然想起了什么,歪了歪脑袋问谢以:“你的那只鸟呢?上次怎么没看见?”   谢以一顿:“哪次?”   “上回去平芜,我去你房间那次。”官周回忆了一下,“声音也没听见。”   “放在阳台了,那时候太晚,可能睡着了。”谢以摸了摸手上那只镯子。   “我们动静不小吧?你那鸟这都睡得着?”   果然是只傻鸟,官周心说。   他没等谢以回,余光转动间看见老刘站在后台门前冲他挤眉弄眼地做了个口型:“准备。”   官周在底下比了个手势让他放心,从口袋里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演讲稿。   台上继续道:“大家也看见了,我们这次誓师大会专门邀请了家长参加——同学们,请站起来,面对着你们的家长!”   台下唰唰声顿响,每组靠左的学生都站了起来,面对着坐着的家长。   官周之前没觉得,但是当真正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些事,面对着谢以的时候,强烈的羞耻感就涌上来了。   特别是这个人还被挑起了兴趣,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官周从唇缝里憋出两个凶巴巴的字,“别笑。”   谢以没说话,动了动眉梢,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对着他们的镜头。   ……   行。   算你狠。   “现在,同学们可以向家长说出自己的心声!说出你们的雄心壮志、感恩感谢和你们对家长的爱!”   “下面,我们有请学生代表示范!”   无数双眼睛顷刻间望向一个方向。   官周展开叠好的稿子,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麦克风,淡定开口:“亲爱的舅舅……”   说了五个字,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了。   他目光扫过剩下的内容,然后……表情裂开了。   糟了。   拿错稿子了。   这玩个球……??!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要丢脸了~    第68章 看上去是块冷冰,吻上去却发现很甜   “怎么回事?怎么不念了?”   “对着稿子还能卡??”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   周遭私语声纷纷四起, 老刘在后台急得跳脚,恨不得冲出来问,连镜头后的摄影师都疑惑地探出头来看是怎么回事。   谢以第一个发现不对, 气音问:“怎么了?”   官周心态有点崩:“稿子拿错了。”   “拿的哪份?”谢以微微倾了倾身子,垂眼去看。   纸上的内容一目了然,在场包括官周在内的任何人都没有他熟悉。   ……   因为是他亲笔写的。   校长站不住了, 远远看过来:“同学, 有什么问题吗?”   官周头脑里一团乱麻, 还没想清楚要怎么混过去, 谢以倏忽低头对上了他的麦,语气非常淡定自然:“没问题,我外甥害羞感性, 情绪比较丰富, 在憋眼泪。”   官周:“……”   站在不远处的周宇航:“……………”   认识官周的其他人:“…………………………”   校长也哽住了,好在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快速反应过来,接着cue流程:“啊、啊, 好的,那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可以。”谢以回了一句, 又低声对官周说, “就念这份。”   官周怀疑他疯了。   谢以不要脸, 他还要呢!!   可是现在的形势哪里来得及他纠结, 在这么多人面前官周骑虎难下, 校长见他迟迟不开口, 又催促道:“官周同学, 准备好了可以继续了。”   谢以又说:“小哑巴, 拿着稿子念不出来不是更丢人么?”   “……”好像是的。   说不准别人真的以为, 他被稿子感动到自己说不出来话的程度。   再不念,他怕以后走在路上都有人喊他“感性哥”。   官周清了下嗓子,当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张开了嘴。   “亲爱的舅舅……”他嘴巴像栓斤铁,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把你当成我的榜样……”   “你这样优秀、这样帅气、却又低调从不招摇,像你这样的人,是我一生的追求……”   “每当我碰到挫折、失去信心,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啊——你就是我黑暗中的光芒,人生里的方向,只要有你在,我、就安心……”   ……   “老大,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是不是在外面犯了罪,被人逼着这样的?”   “真的,哥,今天这一出,我觉得一中扛把子这个位置你不太能坐下去了。”   “周哥,我们退一万步来说,总是有理由可以解释你为什么这样做的对吧?你说,是重生还是夺舍,只要你说我就信。”   “官同学,虽然我听得出你话里的真挚,但是这些话要是由我来说,我也还是不好意思的。”   学校背后的自行车棚前蹲了一圈人,以周宇航打头,四个人围成了一个弧形,他们目光一致望向的那位,蹲在高一阶的平面上,表情……那叫一个美丽冻人。   周宇航接着愤慨:“老大,你说,是不是哪个天杀的逼你这么做的,你告诉我,我周宇航一定他妈的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士可杀不可辱,他这一招太脏!太龌龊了!!”   胡勉也怒:“这是羞辱你的尊严!!是羞辱!!!”   “闭嘴。”官周声音冷得吓人,这两个字一出,自带威压,说话的人自动闭麦。   “已经念完了,想开点——”   在场唯一还能笑得出来的就只有谢以了,周宇航心说这哥们儿真有点本事,他哥都要吃人了,他竟然还敢这么气定神闲,甚至好像还可以开个玩笑。   谢以在官周背后,靠着支着棚子的铁杆子,又温着声音劝哄:“往好处想,虽然不能当什么扛把子了,但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一个感恩真挚的人,多好啊。”   “……”谢谢你。   周宇航心说你这话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恨自己命太长。   果然如他所料,谢以这话说完以后,他哥搭在膝盖上的拳头又紧了几分,上面筋脉显兀地呈现在皮肤上,因为肤色过分冷白,所以隐伏的青色被衬得格外突出。   周宇航在心里开始计时。   三。   二。   一……   刚数到一,官周果然扭头逼视谢以,周宇航和胡勉对视一眼,做了个口型:你拉左边,我拉右边。   胡勉默契点头,比了个“ok”手势。   结果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官周只是冷冷地看了谢以一眼,就收回了眼神。 ?   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周宇航,就是胡勉和官周认识这么多年了,也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态度。   他周哥,向来是不喜欢憋屈自己的人,虽然也不至于一上来就动手吧,但是谢以话都说成那样了,骂都不骂一句??   结果谢以更奇怪。   他没收到制裁反而笑意还淡了些,忽然背从杆子上离开,站直了望过来。   啊哦。   这下是真有事了。   孟瑶还没从刚才那种窒息里拔出来,捂着脸给了个更致命的问题:“周哥,你说这个在电视台播完以后会留档吗?他不会传到网上吧?这种视频,感觉像那种逢年过节亲戚聚会就会被我妈拿出来观赏的幼儿园跳舞视频。”   ……   操。   官周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脸埋进曲着的手肘窝。   他活到现在,就没有这么丢人过。   “官周。”老刘从拐角找到他们,匆匆地小跑过来,先跟谢以点点头示意一下,又对着周宇航一群人说,“你们怎么在这?结束了不回家吃饭啊?下午的课谁迟到了门口给我站着去,别以为办了活动就可以松懈了,半天也不可以哈。”   “快跟我过去,电视台的人要做最后总结了,对你还有个采访。”老刘拍了拍官周肩,半指责半庆幸地说,“你这突然换了稿子怎么也不和我说,我都没来得及检查。自己写的吗?”   他又说:“虽然内容有点浮夸吧,但好在效果还挺好——下次做什么也跟我说一声,平时老刘老刘地叫,这个时候就忘了我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了。走吧,赶紧跟我过去,人都在等呢。”   脸已经丢完了,这时候罢工也没什么意义。   官周呼了口气,还是跟了上去。只不过他平时和谢以一道的时候,要去什么地方都会和谢以对个眼神,确认对方知道了,这次却冷漠地直接走人,头也不偏一下。   孟瑶不放心,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拽了一把王谦虎:“我们也去,别让周哥一个人面对镜头了,我怕他难以掌控。”   “掌控局面?”胡勉想了想,“这应该不用担心,他控场你还不信吗?我哥这气势,谁敢惹。”   孟瑶:“……我是觉得他最近难以控制。”   胡勉只考虑了半秒,果断起身:“我觉得你说得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我们快跟上!!”   “你去不去?”胡勉问周宇航。   周宇航抱着脑袋,爪子从头顶支起来摆了摆:“你们去,我要缓缓,想想怎么跟我的小弟们交代大哥疯了这件事。”   胡勉觉得他有病,骂骂咧咧了几句就跟着孟瑶和王谦虎走了。   周宇航还蹲在原地,闷了五分钟以后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瞄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去?”   谢以倒是想去,但是现在对着电视台的镜头,他怕他这时候再出现会影响小朋友的情绪。要是再来个紧张结巴什么的,这人可能就彻底哄不好了。   再加上他的确没见过这小孩这幅模样,虽然一直看上去凶凶的,实际上也没当真过几回,忽然这么上升了严重性,谢以得谨慎想想该从哪下手开始哄。   “我也要缓缓。”谢以顺口说。   “?”   “太感动了,情不自禁,没有办法从这种欣慰的情绪走出来。”   ……   周宇航衡量了一下,别说,如果他周哥对他这样慷慨陈词直抒胸臆,他可能也走不出来。   这个“走不出来”,甚至能是物理意义上的。   “好兄弟。”周宇航开始共情,“我懂你。”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又沉默下来,安静了很久,周宇航听见谢以在后头缓缓地呼了口气,忽然走过来。   谢以提了提裤子衣料,蹲在了他旁边:“朋友,问你个事。”   周宇航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问我?”   “对,问你。”   “好吧,你问吧。你现在也算我周宇航半个兄弟,咱们认的都是一个大哥,有什么忙别跟我客气!”   谢以想了想,他如果这么说,那也没错,跳过了那些七七八八的,直接问:“如果,有人把你哥惹生气了,要怎么办?”   “非常简单。”周宇航说。   “展开讲讲?”   “首先,停脚,别动,原地躺好。”   “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等着投胎啊,你以为这人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谢以说,“有没有不法外狂徒的方式?”   “我哥其实脾气挺好的,好像真正生气也就是和张扬那傻逼。”周宇航捡了块石头,随手往上抛又接住,“得看吧,得看他生气到什么程度,一般来说只要不动手,其他还挺好办的。”   “没动手,不理人,这算什么程度?”谢以又问。   “你说的是我哥吗?”周宇航一把把手里的石头扔出去,精准砸中远墙上那块凹进去的洞,嘀咕道,“跟小姑娘耍脾气似的,我哥真男人,能动手从不磨磨唧唧。”   他想了想,又说:“反正,只要没动手,应该就是有余地。老大这个人脾气挺好的,道个歉,肯定没啥事——谁惹老大生气了?我认识么?干啥了??”   谢以听见“小姑娘”三个字,笑了一下,又听见周宇航说官周脾气好,联系到这人每次见官周谄媚得像老鼠见猫一样,开玩笑道:“为什么你们这么拥护他?就因为想找个大哥罩——要不你考虑考虑,换个人,你这要求我觉得我也能满足。”   “肤浅。”周宇航白眼翻他,“你真当我们小学生?”   周宇航越想越不对,支着腰站起来,不可思议:“操,你不会真以为我们是搞小团体,想在学校称王称霸吧——好吧,虽然话是这样说的,但那只是说一说,开个玩笑你知道吧?我们没那么傻缺。”   “我们都叫他哥,那是有原因的。”周宇航掰着指头说,“胡勉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从小认识,这关系就是铁。孟瑶是因为高一有点胖,被傻缺笑话,老大直接把傻缺揍了,就再也没人敢笑话他。王谦虎那是因为这人挺呆的,你也看见了,就知道闷个脑袋读书,招人欺负。他人是呆了点吧,但也不傻,老大背后帮了他几次他也就记下来了。”   “而我。”周宇航三言两语说完别人,说到自己的时候扬着下巴,非常骄傲,“我就不一样,我这个人,慧眼识珠——只有我,是完全因为他的个人魅力慕名而来!”   谢以没想到这群小孩还有这么层故事,愣了一下,随即淡却的笑意又悄然回漫,眸色温柔了些,笑了声,低声说:“不止你一个。”   “你说什么?”周宇航没听清,问了一句,又手一撑坐上了旁边露天的乒乓球桌上,说起这个忍不住感慨,“其实老大这人吧,挺好接近,虽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跟谁好像都关着个门,但他还挺喜欢热闹的。”   关着个门,却不落锁,贴张“闲人勿扰”,却谁推一推都能走进去。   谢以无声地弯了弯唇,手里的手机停在联系人屏幕,上面置顶的那位备注着两个字:冰糖。   官周录指纹的时候问过这个名字,出于保护这人脸皮的目的,谢以没说实话,含糊带过去了。   但他很早就这样觉得,小朋友是块冰糖。   看上去是块冷冰,吻上去却发现很甜。   谢以默了片刻,继而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想通了什么,起身站起来,跟周宇航摆了摆手:“走了。”   周宇航莫名其妙:“怎么就走了??你还没跟我说是谁呢——诶?你不跟老大说一声吗?”   谢以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说,守株待兔。”   【作者有话要说】   哈!晚上好!一起吃冰糖~    第69章 挑了挑他长裤的边沿,顺着腰胯没入衣料   自从谢以搬了过来, 每天等官周放学的人就换了岗,沙发上坐着的人从常年不变的谢韵换成了谢以,连带着送牛奶的运输员也跟着变化。   通常来说, 官周晚自习下课晚,除了谢以等他,其他人都睡熟了。   但也有例外, 比如说宁阿姨会不定期地炖盅营养汤给官周补一补身体。从下午开始起火, 熬得汤底奶白、骨头都快化了, 便转成小火煨着, 等看着官周喝完了宁阿姨才肯回屋休息。   像今天炖的就是山药排骨汤,浓厚的骨香裹着清醇的山药味顺着厨房半开着的窗口钻出去,官周站在门台阶上隔着一扇门都闻得清清楚楚。   门口的感应灯貌似短路, 冷白的光线明灭几次才缓慢地稳定下来, 他推开门进去,低头换鞋,下意识地余光往侧面客厅一扫,果然看见那里坐着个人在等。   “回来啦?”宁阿姨从厨房滋啦一声推开拉门, 汩汩的热汤声跟着传过来,“今天炖的山药排骨汤, 鲜掉眉毛, 快坐过去我给你盛。”   “今天没胃口。”少年换完鞋头也不抬, 提了下单肩上挂着的书包, 面无表情地就上楼了。   “诶——”宁阿姨着急地喊了一声, “炖了好久呢, 喝一小碗再睡啊?”   “他今天心情不好, 您休息吧。”谢以起身跟上去, 摸上扶梯时停了一下, “待会儿我给他送去。”   “心情不好?今天不是学校里办活动吗?这还能不开心? ”宁阿姨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嘀咕道,“最近都好久没看过这孩子闹脾气了,还有点不适应——哎,这汤炖了很久,不喝可惜了,现在正是时候,晚点喝就过头了。”   谢以抬眼从扶梯缝隙中望见在二楼消失的身影,笑了笑,淡声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我闹的。”   “你……?”宁阿姨怔愣地眨了眨眼,满脸疑惑,不知道是不解于谢以会闹得人生气,还是不解于官周会生他这么大的气。   “这样,先别关火,我去叫他下来。”谢以说。   “那你去叫他,我去把厨房收拾一下。”宁阿姨点了点头,“牛奶也温好了,你一起带上去吧。”   二楼左的那个房间以前天天落锁,上个月短暂地歇了一阵,这个月却又因为某些私隐的秘密再度落锁。只不过以往谢以是在门内,这次久违地站在门外。   “小孩。”谢以叩了叩门,“给个机会。”   门里无人应声。   “错了,真的。”谢以低哄道,“我充分地反思过了,现在特别有感悟,你要不然放我进去,听一听我的忏悔再考虑怎么处刑?”   门里那位冷冷淡淡地发话了:“错在哪。”   大少爷蛮不讲理,虽然稿子是谢以写的,但是是他亲手揣口袋里的,早上先啃上来的也是他,谢以很冤。   但无奈丢人的是官周,这些话谢以当然不敢说。   谢以微微颔首,手指摩挲着手腕骨节,拖腔带调地说:“哪都错了,但是更具体的你得放我进去说吧——有些话,是不是得当面说更诚恳?”   过了半分钟,里面的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趿拉着鞋走过来,门被开了一半,少年凉薄的脸出现在了那道只能容纳一人的门缝里。   “讲。”官周说。   谢以冲他勾了勾指头:“距离这么远么?”   官周手扶上门沿,意思很明确,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门板狠狠拍上。   “等等——别急。”谢以截住他的手,就着他扶着门沿的那只手撬开,握住了他的指头往自己方向带。   官周条件性地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顺着他的力,往前跨了几步,迈出了安全线:“你要说什么?”   “认错啊。”谢以勾着他的指头说,“痛彻心扉,悔不当初,感受深重。”   官周抬眼睨他,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继续。   谢以开口:“我,经过这一次的错误以后,得到了惨重的教训。这让我……”   “稿子没写够?”官周直接打断,冷眼相对,毫不留情,“今天,回你房间,别来烦我。”   他话一说完,作势就要转身,却在迈步的那一刹被人揽住了腰,往后带了一把。   “别这样,真错了,你在听听。”谢以把他拦在墙上,低着头凑得很近。   官周被罩在他的身影下,对方的扑息温热地落在他的脖颈间,像有羽毛轻轻柔柔地挠,闹得他脖颈很痒,不一会儿冷白的肤色上就轻微的漫了红。   “你还要说什么?”官周有些恼,一手被谢以拷着在掌心抵在墙上,另一只手如果要挣扎或是推开应该轻而易举,但他像忘了似的只扶着谢以的小臂。   “错在不该没克制住,亲了你太久,耽误了时间。下次不了。”谢以弯着眉眼,说了这番在官周眼里近乎是挑衅、宣战、生怕事小的话。   官周脸色当即垮了,如果说本来是冰箱,现在就是北极冻土,直接冷笑了一声,那只被拷着的手作势用力。   还没来得及挣脱,结果这人偏了偏头,直接吻了上来。   对方吻得依旧是缠绵又温柔,抵着他的舌尖挑弄又舔舐过他的唇角。他刚攒好的力,就这么软绵绵地泄了劲。   中间近乎熟练的,谢以略微从他唇齿间撤离,官周就迅速地缓了口气。恍惚中听见谢以低声补了一句“下次还会更长”,官周眼睫颤了一下,没来得及反应,便又被封住了口。   接二连三的,让他无端地有些恼羞成怒,连带着今天发生的事,心里蹿起一阵火气。于是官周手挣了挣,甩脱了谢以的手,攀住了谢以的肩一用力把距离拉得更紧。   严丝合缝的,只剩衣料阻隔地紧贴着。   他仰着头,回吻着谢以,因为对方意外地缠绵,他也少有地放纵,什么情绪也不藏的,全部发泄在唇齿间连吻带咬上。   他们站在二楼过道的尽头,三面环墙透不进一缕光,像一道完美的保护网环绕在身边。   而背后一米之外,是从二楼大厅落地窗投进来的茫茫月光,低昏皎洁,与他们深处的黑暗交接于一条没有边缘的线。   明与暗咫尺之隔,就像一条没有标识的警戒线,无比扎眼,又湮没在夜晚的迷乱里。   处处小心的关系太压抑了,明明这个人比谁都熟悉,只看着,便忍无可忍地想吻上他的眼角、眉梢。却不得不藏好自己所有的喜欢,仿佛他们彼此如此珍重的喜欢,永远畏光、不堪与人知。即使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可被迫做出的种种行为,却好像就在阐述着这样的事实。   是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他们激烈地沟通着、交缠着,好像这样就可以取代需要得到的周遭所有人的认同。   这个吻逐渐变得有些失控,积攒的情绪太多,不能像以往一样说收就收回来。   两个人的气息都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像缭绕的雾融合成一块,缱绻难分。鼻息变得厚重又急促,夹杂着的喘息沉沉,官周的背贴着冰凉的墙,肩胛处的布料却略有洇湿。   “停一下。”   谢以偏过头,从理智的沉沦中挣扎出来,下巴抵在官周的肩上吸了口气,冷凉的空气沁入心肺,心神少少回归。   “我去洗个澡。”他说。   谢以后退了一步,转身要进房间,结果刚动了动脚就停住了。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那双不久前还冷淡的眼睛,现在望着他,刚吻过的眼尾通红一片。   对方一个字没说,但谢以有根弦崩了。   因为有一只温热的手,挑了挑他长裤的边沿,然后顺着腰胯没入衣料。   谢以蓦然停住了呼吸,在对方触碰到之前及时扼住了他的手腕,只对视了两秒,就干脆地换了个方向,走进官周房间反手将他抵在门上再度吻上去。   伴随着这一次接吻的,还有一声清脆的落锁声。   后来的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像踏在云端上一样。   明明先伸手的是官周,但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反了过来。   他一直知道谢以的手凉,那双手一向苍白的没有一分血色,白玉似的,就是看起来都能感受到一股让人心惊的冷。   却没有哪一刻的感知,比这一刻更清楚、更剧烈,也更……深刻。   向来宁肯流血也不眨一下眼的人,这会儿眼睫像笼了雾,分不清潮湿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是汗湿。   随着绞着谢以衣料的那只手在一瞬间绷紧,手背的筋脉收直撑着皮肉,少年身上几处骨骼青涩的棱角顿起,然后又逐渐逐渐地,像解了系索的棉花一样松懈下来。   官周倒靠下来,下巴压着雪白的枕头缓了口气,透过潮湿的眼睫,看着谢以用纸巾,一点点擦拭沾污的手指。   不到半分钟,他又极懒倦地挪了挪脑袋,靠在谢以的肩上半阖着眼,秉承着一种有始有终的责任心,再次伸手。   结果半路又被人截了。   谢以把他的手摁回去,倾了倾身子,在他的唇角温柔地贴了几下,低声问:“不困么?”   困的。困死了。一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官周抿了抿嘴,似乎对他拦截的动作很不满,只是声音沙哑得像刚睡醒,任何不悦都显得那么轻飘飘的:“能到你结束。”   谢以弯了弯唇,垫在他脑袋下的小臂动了一下,曲着手摩挲上了他的耳垂:“不一定。”   “……”   有人耳垂上的红,更加明郁。   赶在他出言不逊之前,谢以撑坐起来下床。   “干什么?”或许是因为亲近过了,平时冷冰似的人,这会儿却黏人得毫不遮掩。   官周的手还拽在谢以衣角上,一直没松。   谢以笑了一声,拨开了他的手指:“洗个澡,再去给你拿点喝的,怕你明天嗓子疼。”   官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因为头脑发昏没再说什么,任他出了房间,紧接着,隔壁淋浴间的水声细微地渗进耳朵里。   根本没来得及等人拿水回来,官周就沉沉地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嘟——公交卡    第70章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官小少爷向来作息随便, 时早时晚全凭心情,常年不稳定。好在他对规则尚有一分尊重,哪怕前一晚熬到三更半夜, 只要后一天要上学就没怎么迟到过。   这一次,极其难得地一觉睡掉了一节课,还没一个人来叫他。   谢以……昨天也很累, 所以他睡晚了情有可原。谢韵受他影响, 常年不踏足二楼, 没发现也理所应当。   可是今天宁阿姨都没来催他, 官周光着脚坐在床沿,看着不断转动着的闹钟,如果不是床头柜上摆了瓶矿泉水, 他差点以为所有都只是一场梦。   直到被谢以推门唤回了神, 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东西出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拉住了谢以的手停了一下:“你昨天……”   刚开口,又哽住了, 耳根开始发烫,仓促地眨了一下眼, 语气生硬:“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谢以拎着他的包, 正一边往下走一边检查东西带没带齐。听言愣了一下, 没想到他见到他第一句话是问这个, 没忍住, 笑了:“你还有力气么?”   就连清醒地撑到他回来都做不到, 哪里还有余力做别的。   官周抿紧了唇, 瞥了他一眼, 又不留痕迹地收回眼, 闷头越过他下楼。   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谢以看着他的后脑勺,缓缓地轻叹了口气。   一楼已经摆好了早餐,宁阿姨照常拽了把椅子坐在窗台边择菜,脊背佝偻弯曲,偏着头望着烟灰色的玻璃窗出神。   官周匆匆吃了几口蒸点,接水的时候,听着饮水机的水流声看了她几秒。   她手里那把空心菜被择了半天叶子,只剩光秃秃一根杆,指头在杆边空掐了半天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   “阿姨。”官周叫了她一声。   “啊———”宁阿姨被吓了一跳,手一哆嗦,菜横七竖八落了一地。   她慌忙地回过头,魂不守舍的,结巴了一下:“小、小周,醒了?”   官周奇怪地扫视了她一眼,动了动嘴唇,刚想问,又听见谢以在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这奶怎么在这儿?”   “什么?”官周转身。   “我记得昨天给你带上去了,然后……顺手放走廊的橱柜上了。我还找来着,没找到,重新下楼给你拿的水。”他解释道,说到某个细节含糊地带了过去,反而在心虚的人耳朵里显得欲盖弥彰。   “你记错了。”官周没放心上,把刚倒好的水一饮而尽,“快点,迟到了。”   —   誓师大会带来的短暂解压并没有维持多久,高三的学生是战场上的执剑者,在短暂的抽离歇息后,便要重新投入下一个紧张的历途。   活动以后学生们打足了鸡血,往常一到早自习自发重组逡巡的收供大队从某一天开始大批裁了员,规模越来越小,后来彻底没了踪影。   官周其实对高三的变化感触不强,因为他做事一向有节奏,不会因为看起来时间充裕而挥洒浑噩,亦不会因为时段重要就变得洗心革面。   结果第一次真正让他切实感受到高三的确是不一样了,竟然是因为周宇航。这个出了名的学业混子,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有一天开始早早地来到教室开始背单词。   别说胡勉孟瑶一行人如遭雷劈不敢置信,就连官周也掀起眼皮打量他是不是一夜之间身怀重病。   却没想到这人难得一本正经地说:“老大,你说我也不能一直这样玩下去吧。你也知道,我成绩一直不好,我爸妈都对我没什么希望。但是总不能到了明年,你们都去上大学了,就我还连准备干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是周宇航这一下给人带来的刺激太大,从他开始,辐射范围扩散到胡勉一行人,再继续外扩至其他同样原本云里雾里的同学。   风气突然变化,让老刘都忍不住笑容可掬地在讲台上,摸着攒了好一段时间没砸人的粉笔头说:“对嘛,这样才好嘛——就这个风气保持下去啊,咱们不说什么能突飞猛进焕然一新,但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只要努力了一定是能看到变化的。”   紧跟着誓师大会结束而来的,是高三第一次真正的大考。上一次大考是高二下整个江北市联考,这一次则更加气势汹汹,是六个省共同组织的跨省联考。   考完这天,整个高三一班都长舒一口气,像头顶常年压着层层的黑云,一时间短暂地散却,漏进天光,所有人都得以畅快地呼吸新鲜空气。   周宇航蹲在考场外头,旁边是他眼见着放假丝毫不把王主任当回事,直接光天化日下拿着手机打电话的哥。   “来了么?”官周问。   对面大概是回了一句,官周又“嗯”了一下,说:“你开慢点,别当我不知道,你每次来的路上在市中心玩赛车。再让我发现你试试。”   官周一挂电话,转过头对上了周宇航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珠子。像看什么珍惜动物,能直接坐动物园里收费的那种。   官周:“……”   “老大。”周宇航自觉先开口,“你怎么这么开心?”   官周瞥着他。   “你听听你刚才说的话,我就没见过你语气这么开心。”   周宇航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又打量着他哥的脸色,看上去没有怪他的意思,连眉尖都仍旧舒展,于是伸了指头隔空指了指:“你看看你的脸,我觉得你想笑。”   ……   “别吵。”有人挂不住脸。   官周从校门口的车流里,瞥见熟悉的那辆车,立刻收起了手机,敷衍似的扔下一句:“走了。”   周宇航“诶——”了一声,又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怎么我约你出门的时候不见这么急……”   官周能不急么。   这场考试以后迎来的是小半个月的寒假,他早就跟谢以约好了,等考完了就收拾收拾回平芜,安心过一段放肆且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   于是有人一上车,就难得情绪外露把包甩在了后座,又溜回副驾驶探着身子,毛毛躁躁地在他舅舅的唇上咬了一口。   谢以喜欢看他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恣意,扶着他的腰给他这个耗力的姿势搭把手,任他发泄完了心里那阵停不下来的雀跃,才埋在官周肩窝里笑了一阵。   “一上来就这么热情?”谢以仍旧拥着他,空了只手出来,倾着身子帮他系上了安全带,两个人这才坐端正。   “考完了,高兴,我乐意。”官周觑着他,脸上大写三个字“你管我”,面不红心不跳地偷换概念。   “嗯……这么高兴?”谢以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那这样,寒假给你找个补习班,让你多高兴几次?”   ……   某个人刀子似的盯了他两秒,然后干脆地解开了刚系好的安全带,摸着车门,作势就要下车。   “错了。”谢以立刻去拦他的手,“舍不得,恨不得立刻就把你带回去自己养着。”   要带的东西几天前就收拾好了,立刻就能走。谢韵和官衡知道这个消息时,还有点莫名其妙。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当初送官周去是让他“坐牢”的,怎么有人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跟着人主动二进宫?   更何况,谢以什么时候是那么老实的人了,还自愿回山里老老实实关着???   但是谢韵一向遵从官周的意见,本来对谢以还生了劝阻的心,看官周意愿明显,便也没再说什么。   反而是官衡还特意打了个电话来。   “你寒假想在山里过?你喂一声,我听听电话那边是我儿子吗?”官衡说,“我之前就差让你骑着过去,你都不情不愿的,怎么这会儿还主动去了?是不是碰着什么事了?还是谢阿姨……”   他爸到底还是他爸,虽然一向粗枝大叶,却仍旧敏锐地发觉到了什么不对。   官周咬着舌尖听了半天,直到话题走向开始不对,才反驳道:“没有。”   “我自己想去。”他扯了个幌子,“你不是说让我和谢以多学点么?我——”   官衡打断:“什么谢以,没大没小,叫舅舅。”   “哦,谢以。”官周理都没理,反正当事人就坐在旁边,听着他说没大没小的话还弯了一下唇,手里懒洋洋地绕着他的手指。   “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跟他能学到东西。而且高三了,不是你让我静下心来学习么?去山里不是正好。”官周说。   官衡噎了一下,官小少爷虽然近几年话不多,但从小也算是花言巧语油嘴滑舌长大的,真要辩驳什么事情就是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好吧。”官衡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你也别太少爷命了,我可是都听说了,你在家可是对人作威作福的。能不能记着人小以舅舅是你长辈?!人家身体还不好。”   谢以低笑出了声,官周从他手里收回自己的手,揣进口袋里,恼羞成怒:“我怎么作威作福了?你听谁说的。”   官衡没意识到不对,继续说:“宁阿姨都跟我说了,我前几天打电话就告诉我,你现在矜贵得很,连喝口水都要使唤人半夜三更地下楼给你倒。”   ……   这是他矜贵地使唤人么。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有一点尽善尽美的责任心呢。   官周沉默了几秒,随着一种霍然涌上的心虚,和慢慢泛红的耳根,当即要挂断电话。   没想到他爸先一步预判了他的预判:“等等等等,别挂,我还有事没跟你说呢。”   “你们班级群前两天发的那个通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家长要注意孩子异常’,还什么谁骨折了?”官衡问。   官周手指骤然握紧手机,条件反射地,转眸瞥了一眼谢以。   这个事情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甚至和高三年级都关系不大。   当事人他见过几次,就是之前誓师大会跳舞的那个艺术团的江袅。   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无非就是两个人心意相通,按耐不住感情,背着所有人偷偷发展起了一段关系。   这两个人都是住校生,江北一中一到晚上十点就开始封校封寝,雷打不动。偏偏前些天外头办了个烟花节,谢以当时还问过官周去不去看,官周本来不想去这种人过分多的地方,但觉得谢以有些感兴趣,就跟着过去看了两眼。   而江袅和她男朋友也听说了这个事。   谈恋爱么,当然是冲动且青涩的,更何况少年人天生带点轰轰烈烈横头莽撞的属性。   两个人一合计,决定来场不管不顾的青春,半夜翻墙出去。结果他们运气实在有点背,精心选的那块地方翻过去有个矮矮的平台,能垫着些,不至于高度太危险。   但那个平台实际上是几个地下管道的连接处,比周围高一些就是带着一种保护作用,并且当天下午江北一中的水供应出了点问题,校方便联系人人把平台挖开检查了,打算修个一两天。   这一个坑,直接让小伙子一脚踩得猝不及防,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先落地的那只脚踝骨惨兮兮地骨折了。   老刘发的信息,一个是提醒学生现在处于关键时期,要注意身体防止意外,不要让一些可以避免的事情耽误了学习。一个就是意在提醒家长,注意学生情绪问题和早恋问题,不要分心。   官周咬了咬腮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地说:“就你看到的那样,能有什么意思。”   “你们这群年轻人,人还没长大呢,就想着谈恋爱了。”官衡当个笑话似的,揶揄道,“胆子还挺大,你们学校那墙那么高,这都敢跳,能不摔断腿么。”   “你管别人呢。”官周没好气。   “是是,不说别人闲话。”官衡说,“这不是你们刘老师发了,让家长注意,我这就注意一下么。但是他说得也是,这个时候这么关键,是该注意一下,我更得注意。”   官周身子僵了一下。   官衡还在继续笑说:“毕竟我儿子长得这么帅,动不动还能收到小姑娘的情书,这要是想谈个恋爱了,我还真拦不住。”   “……”那口吊在胸口的气,重重提起,又随着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来,官周抿了抿唇,忽然问了一句:“那我要是谈了呢。”   “什么?”官衡愣了一下。   余光里,官周看见谢以也抬起眼看向他。   官周没有重复,官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之后,顿了顿,语气竟然还挺轻松:“行啊,你还不知道我吗?爸爸什么时候对你像别人家长一样严苛?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多吗?”   “再说了——你要真有喜欢的小姑娘,我拦着有用吗?反正你也这么大了,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做什么自己掂量着办,你老爹给你擦屁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哦。”官周回了他一个字。   官衡又说:“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官周冷声说,“随便问问。”   “你当你老子傻呢?”官衡笑骂,“你要没事,问都不会问。臭小子,有情况了在这试探我是吧?”   官周利落地挂了电话。   次日,两个人就搬了东西出来,回到了平芜。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第71章 你的肩边永远是我。   一月份的深山很冷, 他们赶着清晨来,青松的枝梢上仍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松针茫茫。冷空气就这么裹着霜雪和松香味扑面而来, 钻进脾肺,带着一股洗涤净尘的梵意。   谢以被这股冷气呛得偏过头咳了几下,声音闷在胸腔里, 刻意地压制了咳嗽声。   因为现在有人天天盯着他, 比他还上心, 咳得稍微重一点, 就免不了要担心地抿直了唇。   谢以顺下来这口气,回过头伸手捞了一下,没捞到这个人的手, 抬眼一看, 旁边哪还有人。   “在那干什么?”谢以停在台阶上,低垂着眼眸看着还驻足在十阶开外的那位。   官周本望着底下无边的松林,听到他问回过神来,三两步就拉平了相差的距离, 瞥了眼谢以落在身侧的手,非常懂事地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   “看树。”官周说。   谢以握紧了他的手, 动了一下眉梢, 显然对他突如其来的雅兴有那么点质疑:“什么时候喜欢看树了?”   “也不算。”官周冲底下一抬下巴, “我夏天来的时候就在想, 这里要是下了雪应该会很好看。现在上了霜, 已经有点感觉了。”   谢以笑了一声, 一手拖着自己的行李箱, 一手牵着他往上走:“过段日子会下雪, 从一楼客厅那个飘窗看很好看。这个时候, 院子里那棵梅树应该吐苞了,说不准能赶上落雪前开花。”   官周点了下头,又看向他另一只手:“不用我帮你?”   “哪有那么虚弱。”谢以无可奈何道。   这位朋友下车时就自觉地想顺手拎过他的行李箱,平芜的台阶虽不算多,但是坡度不小,一个人提两个行李箱多少也有点吃力。谢以哪里肯使唤他,也不舍得使唤他。   “真不用?”官周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   谢以伸手拨了一下,把他头转正了,拖着调子笑说:“真的——”   为了避免时间线拉长更耗力,剩下的台阶官周没有磨蹭,三步做两步利索地走完了。   一脚踏进红木大门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了一股霍然袭来的真正的放松。   “回来了?”陈姨仍旧坐在长廊上,脚边摆了盆烧红了的碳,滋滋蹦着火星,开玩笑道,“甩手掌柜,再不回来,我们就要撂摊子不干了。”   人多了终于有了些活气,杜叔乐得开怀,屁颠颠地上前揽过了他俩的行李箱往楼上带:“路上撞见老李了吗?你们也奇怪,他都出发了准备好了去接你们,你俩非要自己开车来——怎么了?他车里长了钉子,没你们车舒服吗?”   “说不准呢。”谢以还真顺着话茬应了。   官周瞥他一眼,看着这个人三言两语就把陈姨和杜叔空守平芜几个月的怨气给散尽了。两个中老年人绷了半天脸终究还是没绷住,笑了。   谢以被拉着聊了一会儿,回头便见官周站在那棵梅树下,正好也向他望过来。   如他所说,梅树已经开了苞,墨枝上星星点点殷红一片,像朱砂化进水里,又被竹帚敲落挂在枝桠上。   相比于半年前所见的那棵死气沉沉的枯树,现在这般模样不仅美不胜收,还给这陈设简单的院子增了一点勃勃的鲜活气。   “松苗什么时候种?”官周还惦记着那个丑不拉叽的土坑,被焕然一新的红梅一衬,更丑了。   “现在种不了。”谢以说,“冬天种不好活,得等到开春。到时候我带你出去,你来挑苗。”   官周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丑坑还要留一冬天有意见。   谢以拉了他一把,让人凑近了。官周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侧了耳朵去听,结果这人嗓音带笑地附在他耳边说:“你这主人意识挺强啊,山大王,不如先操心操心别的地方?”   ……   好像是的。   他有点、太自然了。   完全把这当成自己的地盘了一样。   官周偏头瞄了眼谢以背后,陈姨进厨房了,杜叔拎着东西上了楼,这会儿没人盯梢,他报复性地揪着谢以领子上前咬了一口。   “那我回去?”官周凉飕飕地问。   “那可能不行。”谢以舔了一下残留余温的嘴唇,抓住了他的手腕,“扣留了。要不你喊两声,看看叫破了嗓子有没有人来救你?”   “……”戏精。   杜叔从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探头出来,对着底下喊:“小周,箱子给你放楼上了,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官周想了想,回了句“没有,谢谢”,却在杜叔走了以后,从衣柜里翻箱倒柜又挪出来一床被子。   “你这是……?”谢以坐在他房间的椅子上,看着他忙前忙后。   “哦,我冷。”官周眼也不抬,面无表情。   有人心思昭然若揭,这才换地方第一天,就赤。裸。裸地摊上明面,还嘴硬地不肯承认。   好在最终结果还是很美好,如他所愿的,靠着一床多挪出来的被子,把人钓在了二楼房间里,连着一楼半边衣柜也跟着搬家。   不过代价就是,这张比石头硬的嘴,半个小时后就红得像抹了辣椒。   于是某个人刚来的时候嚣张跋扈,才过了不到半天,下楼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心虚地偏着头抿着唇遮遮掩掩。   “你这是怎么了?”陈姨端上最后一盘青菜,看着他问,“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几个小时嘴给肿了?”   “……”   某个王八蛋不仅不帮忙说话,还在旁边看热闹似的笑了一声,跟着附和:“是啊,怎么嘴肿了?”   两束目光齐刷刷地望着他,一束是真的不解关心,另一束坏蔫的明知故问,官周磨了磨后牙,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有狗。”   “???”   陈姨一脸懵:“狗?哪来的狗,狗跟嘴肿有什么关系?”   官周冷睨着谢以,扩充道:“手机上看到只会咬人的狗,吓着了,所以磕到嘴了。”   这副说辞非常无厘头,但是当事人这样说,并且这个当事人瘫着张脸非常严肃,一脸“你看我像在开玩笑么”的样子,不得不信。   陈姨摇了摇头,咕哝一声:“那你这胆子越来越小了啊,磕这么重,嘴唇都破了。”   一抹浅色的红,逐渐从少年的耳根开始汇聚,加重。   偏偏有人还装模作样地关心几句:“真可怜,怎么那么不小心?疼么?要不要找点药?”   “……”官周想挠人。   赶在大少爷恼羞成怒之前,陈姨切开了话题。   陈姨往日不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布置好了菜品就回另一边屋子里和杜叔他们一起吃,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来收拾。   而她现在把着椅子边沿往后一拉,就近坐在官周旁边,转头看向谢以:“今年小年还过吗?”   谢以不喜欢冬天,连带着不喜欢冬天里的那些节日,往年平芜这群人除了除夕意思意思,吃顿饺子热闹一下,其他类似于腊八、大寒、小年这些都不过。   只是今年屋子里多了个人,还是不是和往年一样,陈姨也摸不准了。   谢以几乎没有思考,表情自然,语气如常,完全没有犹豫道:“过吧。”   又想起来官周小时候待南方过的,南北方小年有差异,问他说:“吃汤圆还是吃饺子?”   官周喝了口汤,回道:“汤圆。”   陈姨应声,见谢以现在这副模样,不由得安心多了。   她垂头拨弄着沾了水珠的手,安静地停了一会儿,就在官周以为她要走了的时候,她又忽然开口,语气有点僵:“还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小以。”   “什么?”   陈姨嗫嚅了一下嘴唇,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这么异常又郑重,让谢以和官周都感受到了一点不寻常,放了筷子注视过来。   “我打算退休了。”陈姨说。   官周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连着谢以也摸着手指关节一顿。   “我本来前两年就打算退休了,家里人都在催,说我年纪这么大了钱也不缺,叫我回去养老。”陈姨低着头解释,留了个早已花白的发顶给两个人,带着一种莫名的愧疚,“但我放心不下你,你毕竟也是我带着长大的,不是我倚老卖老,你在我这就和半个儿子一样。”   她说:“但我这两年实在做不动了,人老了身上病也多,一到阴雨天全身都疼。我就想着,你现在也不像以前了,很多事你自己也想开了。那我差不多也可以退休了,换个年轻点的来照顾,手脚也更利落。”   官周第一反应是去看谢以的表情。   陈姨说得一点也不过分,不止陈姨把谢以当做半个儿子,据官周知道的那些,谢以没准也把陈姨当成半个妈。   谢家一向忙着生意,家大业大,子女就托付给一屋子的保姆。就算是好不容易忙里抽闲,那也是腾出时间来关心亲生女儿,哪里有闲工夫去理会一个孤僻的养子。   金钱上供给充裕且不计较,已然超过了大部分的领养家庭了。   陈姨本来以为这事难办,至少得试探几次慢慢来,但是家里催得紧,一着急,干脆挑了个时间当面直接说。   她估摸着谢以得先压下来,然后好好地想一想再给回复,却没想到谢以一秒也没停顿,反而笑了笑:“可以,是该好好休息了,您看着我这些年没少吃力——确定好了时间吗?东西方不方便带?我送你吧?”   陈姨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她松了一口气,肩线重新滑落下来,慢声细语道:“我女儿来接我,等过完小年我再走,好几年没和家里人一起过个年了。我和夫人也联系好了,我有个侄女,大学学的护理,做事麻利人也老实。等我走了,她就来顶上我。”   谢以应声,又和陈姨就着这事聊了几句,才彻底让她安下心来,吁了口长气出去了。   陈姨一出去,这屋子又回归冷清。   官周看着谢以低垂下来的眉眼,心里难受,像心脏有一块地方被人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麻麻的,又有些涩。   这人哪里会一点也不在意,毕竟这么多年了,已经是像亲人一样的关系了。   他说得这么轻轻松松,看起来淡然得很,无非就是为了让陈姨无牵无挂地走。   谢以默了片刻,动了动指头,打算重新提起筷子。忽然手下一热,有人把手钻进他的掌心里,喊了句私底下没怎么叫过的称呼:“哥。”   ……?   谢以愣神,错愕地抬起头看他。   少年一双眼睛弯弯的像一泊清湖,干净又明朗,声线里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变扭,弧度不大的嘴角,却能让人心里有一块地方无声无息地化了。   “等我去了大学,你跟不跟我一起?”   聚散离合在这世上太正常不过了,每一天都有或生离死别,或一面泯之的各种分开。   但是我的手给你牵,茫茫人海,我们总是走不散。   你的肩边永远是我。   他的关心从来迂回又含蓄,可藏着的爱意却一贯了然又热烈。   从来都不用人琢磨,只用心听一听,就能听到海啸似的汹涌且毫无保留的真诚。   谢以安静地望着他,看着他那双浅色琥珀似的的眼睛,许久以后,弯了弯唇。   “跟。”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72章 “你在暗示我家里没人?”   小年这天从上午开始平芜就冷清得过分, 这种冷清倒不是一种气氛的低迷,而单纯是字面意思上的因为没有人而空荡荡的冷清。   或许是因为平芜这么多年第一次要过小年,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年是陈姨还在的最后一天, 几个中年人耐不下性子,索性搭着李叔的车一起去市中心“进货”。   除了二楼窝着的两个人。   明明早就醒了,从院子里叮铃哐啷刚开始闹的时候, 官周就被吵得睁开了眼。但是今天谢以难得地睡了很久, 胳膊环在他腰上, 下巴抵着他的发顶, 以至于官周怕吵醒他而被迫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的时候,完全是被硌醒的。   好兄弟嘛,每天早上总有一些难言又微妙的事情无法控制, 大家都懂, 且心照不宣。   官周本打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闭着眼继续睡,不过两秒,就发现不管是对方还是自己都完全无法忽略这种尴尬。   他微微翻了个身, 挪了一下,调整成了一个稍微迂回的姿势, 又默默曲起腿, 睡裤顺着动势总算把一些变化给隐藏下去了。   “做什么?”谢以大概被他闹醒了。   官周刚调整的姿势, 被他伸着胳膊一揽、又毫无意识地贴了上来, 给弄成了无用功。   “……”官周臭着脸瘫了几秒, 终究是认命了, 翻过来对着他舅舅的脖子就是一咬。   “嘶……”谢以半困半醒还没睁眼, 微微侧了侧脖颈却也没挣扎, 任他这一口结结实实地咬上去了, 才掺着笑意说,“一大早就这么凶?我是领了只老虎回来么?”   官周手肘撑着支起上身,看着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敞着怀任他闹腾,又没了脾气,交代了一声:“陈姨他们都出去了。”   “嗯。”   “嗯?”   “嗯——”   “什么意思。”   官周对他言简意赅的回复不适应,还以为是说到了陈姨,让谢以想起来今天结束了就要面对离别而触景生情。   这个念头刚起来,就听见谢以似笑非笑地问:“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官周脸上一个大写的问号,“我暗示你什么?”   话音刚落,原本懒散躺着的人突然伸手拉了一把他,官周没个防备,直接撞进了人的怀里,继而这个人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哑与距离过近而产生的潮意落进他耳蜗里。   与此同时,更需要注意的,是还没来得及消退下去的反应。   “暗示我家里没人。”   “……”   官周从他身上撑起来了,对视了两秒,就没轻没重地啃上去了。   这段日子太放纵了,就仗着陈姨他们多活动在外头那两间屋子,所以有人彻底没有顾虑地撒欢了。钓着人在身边,让一楼那间卧室明明主人回来了,却也和没回来没有任何区别。   即便这个放纵,也只是一种相对而言的放纵。纵使天天同床共枕,还是恪守了一条微妙的界线,最亲热也无非就是吻得缠绵不清。   今天也同样。   先动嘴的那位少爷吻着吻着就被调换了个位置,从主导变被动,渐渐地连节奏也跟不上了。只尽力配合地仰着头,脖颈间牵起的筋脉线条流畅又漂亮,被憋得皮肤上一片醒目的红。   谢以修长凉白的两指扳着他的下巴,这个吻逐渐收不住,从唇齿间游离至鼻尖、眼角、还有瘦削的下巴。   官周错乱不均的呼吸洒在他的唇缝间,炽热又强烈,眯着眼睛迷迷蒙蒙间,不清醒地伸了一点舌尖,舔了舔他的唇缝。   “……”   谢以动作骤然停了,纠缠着的气息分离开来,官周茫然地睁开了眼。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对视了不到半分钟,然后……就有人拎着衣服进了淋浴间。   陈姨一行人回来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从楼上下来了。一个斜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打游戏,另一个挤坐在官周留出来那么小小的一个空,还好脾气地留了只手给他垫着头。   陈姨停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场面过于诡异,可诡异里又是说不出的和谐。   反而是杜叔先开了口,笑嘻嘻道:“我看小周回一趟家变化还不少,这一趟回来更亲近了,人也更好说话了。”   “这个年纪的小伙子,这叫无法无天。”李叔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塑料袋的开口竟然还露出来一角艳红的圆卷鞭炮。   “汤圆给我,我先去煮一锅。”陈姨翻找出两板速冻汤圆,远远冲着已经坐正了的官周喊,“小周,吃芝麻的还是肉的?”   官周小时候吃的一直都是咸口的肉汤圆,这种汤圆其他地方吃得少,大多听都没听过,就算听说了也多有接受不了的。   他顺口就要选第二个,却又想起来旁边这位不喜欢吃甜,转头问一句:“你吃哪个?”   谢以宁愿尝试黑暗料理,也对甜的东西提不起兴趣:“肉的。”   官周点了点头,然后扬声回道:“吃芝麻的。”   “……”谢以气笑了,捏了捏他的耳轮问,“那你问我做什么?”   官周非常坦然:“排雷。”   罕见地噎得谢以说不出话,在对方复杂得有些麻木的表情下,大少爷得逞地笑弯了眼。   “这两个人……”陈姨看着又欣慰又感叹地摇了摇头,“刚来的时候还对小以又嫌弃又讨厌的,这才半年不到,怎么想得到现在关系这么好了。”   “我们男人就是这样,心怀大着呢。”杜叔搭腔道,“快快快,下汤圆,我饿死了都。”   陈姨翻他一眼,嘴里说着“饿死你个催命的”,还是麻利地转头钻进了厨房。   谢以翻开手机打算找个文件,顺手点进天气页扫了几眼,曲着指头在官周肩上敲了一下:“明天可能有雪。”   官周一把游戏正好打到结束,直接摁灭了手机往腿边一扔,翻身起来凑到他身边探头去看。   二月二日,明天,大雪天。   官周想了想,转头望了一眼,瞥见杜叔李叔都围进了厨房,才凑近了单手勾着谢以的脖子低声说:“明天要是下雪的话,回市中心逛逛?”   去市中心逛逛为什么要一副做贼的模样说话?   谢以抬眼看他。   官周又补了一句:“就我们俩去。”   不带人的。约会。   谢以立刻了然,心照不宣地眨了一下眼。   不一会儿,陈姨就从厨房里出来,带着端盘子的两位中年下手,在客厅的大餐桌上摆上了齐齐整整五碗汤圆。   这张桌子从来不超过两个人用,陈姨一众人向来因为从小照顾谢以养成的习惯而不共桌。   转眼间十余年过去了,却想不到这么多人再次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饭,竟然是吃的散伙饭。   刚开始气氛还其乐融融,毕竟是这么多年头一次这样热闹,冷清的平芜里难得人气旺盛。   众人笑呵呵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时地喧闹几阵,说着说着,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就渐渐地匿了声音。   屋子很大很空,没人说话就会显得过分死寂,明明人都在,却长久地没有人再主动开口。   热雾从碗里飘出来,熏得人眼睛又红又烫,杜叔躲在雾里眨了眨眼,草草地吞了几个汤圆。动作太仓促,嚼的次数不够,糯米皮滚烫的面衣就那么落进胃里,燎得喉咙一阵刺痛。   十几年的老搭档了,早就做好了准备迟早有一天各自打包走人,真正到了这一天又做不到毫不在意。   杜叔缓了口气,放了勺子往座背上靠:“你女儿来了吗?”   陈姨说:“在路上了,过两个小时就到了。”   “你这一走,以后就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了。”杜叔扯出一个笑,看着轻松,嘴角拉扯着肌肉却总泛着酸,“你家离这远吧?是不是车得开两天——回去以后少操那么多先闲心,别跟在这一样,年纪这么大了,也享享清福。”   “你少说我,你自己又是少操心的人了?”陈姨习惯性地就要斗几句嘴,呛回来,“自己也掂量着,腰上落了旧伤还天天老不知羞地跟着人小周闹。他这个年纪一点事没有,你半夜在那翻箱倒柜地找膏药,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就是,上次天还没亮就过来找我说腰疼得厉害,跟我要车的人不知道是谁。”李叔跟嘴道。   “你……”   凝滞的气氛又无声无息地化开。   “好吃么?”官周歪了歪脑袋,凑到谢以身边说悄悄话。   “……”   谢以一碗汤圆近乎没怎么动过,就那么小小一个还要分三四口,怎么看怎么不是好吃的样子。   少年的眼角掺着笑,透着一种招摇的故意,丝毫不藏,满脸狡黠。   “你过来。”谢以弯着唇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官周瞄着他,又瞥了一眼已经溯洄聊到了三年前的杜叔,琢磨了一下,觉得处境非常安全,倾了身子凑了过去。   下一秒,下颌被人捏住往桌下带,两根指头用巧劲在他腮上一捏,官周人还没反应过来,刚送进嘴里的汤圆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就被人凑近渡走了。   谢以咽下去,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好吃。”   “……”   一顿汤圆吃得胃里暖乎乎的,这样的冷天灌上一口热汤,黏糯的汤圆囫囵下肚,一身的寒气都顺着哈出来的热雾被驱散了。   食饱餍足,众人把陈姨送到山下,路口处已经有一辆车在等了。   刚才还能强撑着不落泪,这会儿真正到了离别时候,便是怎么忍也忍不住了。   陈姨背过身子吸了口气,垂老得细纹纵横的眼通红一片,她胡乱用手揩了两下眼角:“小以,我这就走了。”   她转过身来挤出笑容说:“你那个药啊,要按时吃,一道也不能落下知道么?平时少喝点茶,本来就睡不着觉——就是睡不着也不要爬起来,闭眼躺着那也是一种休息。还有别总想着犯忌口,你吃不了辣……”   “行了,你走吧。”李叔梗着嗓子干笑道,“都要走了还操心这么多,还想着安心养老呢?这些事现在不用你管,有人管呢。你看小周在的这些天,茶室门开过吗。”   他们帮着把行李扛上车,陈姨坐进后座摇下车窗,挥着手喊:“真走了,你们都照顾好自己!”   车载着她从长道上驶出,愈走愈远,最后随着一个拐口在视线里消失。   杜叔绷不住脸了,转过身两手捂在面上搓了一把,语气有些哽咽,还为了面子假假地嘿嘿笑了一声,故作洒脱地调笑道:“真是,走就走了还弄得这么哭哭啼啼的,一把年纪了真不嫌丢脸。”   官周瞥他一眼,看破不说破地没拆穿,转头离谢以近了些,手肘碰了碰他冷淡地扔了一句话:“友情回馈。”   谢以:“?”   “哥的肩膀借你哭。”官周面无表情却一本正经,“只此一天。”   很温暖很仗义,但是某个人才抓住的华点有点不太一样。   “友情?”   “………”   “拒收。”   “………………”   官大少爷这辈子也没几次倾情送温暖环节,好不容易来一次还被拒收,当即就要制裁人,口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不是时候地响了。   他一边摸手机往边上走,一边对某个摸老虎脑袋的人做口型——你给我等着。   谢以笑吟吟地冲他挑了一下眉,完全看不出来怕。   官周收回眼,靠在一棵松树下接通了电话。   他爸在电话那头兴致很高:“小周,爸爸这边工作已经做完了,明天就回去。年假留了半个月,等过完年再上班。”   官周“嗯”了一声,听见他爸继续问:“我回去了你回不回来?我去山里接你?”   养了快二十年的儿子完全被人拐跑了,想都不想,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不回。”   官衡不相信,还以为是他儿子日常闹脾气:“我今年是出差有点多哈,明年不会了,我年后就跟领导说以后少给我安排点出差的活,这样下去我儿子都要不认得我了——今年就这么几天了,你就原谅一下你老爹,给我一个父慈子孝的机会好吧?”   得到的答案依旧冷漠无情,两个字:“不回。”   “……”官衡骂骂咧咧,“我懂了,你现在就一门心思跟着你舅舅是吧?你干脆也别叫我爸了,你给他当儿子算了。”   “………………”   这一番话不知道触到了官小少爷的哪根神经。   在一阵诡异且恐怖的沉默后,官周忽然冷笑一声,开口凉飕飕地回了一句:“行”。然后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并且附赠了他爸微信电话短信一套完整的拉黑一条龙。   也不知道这个“行”,是行在撇清一个爹,还是在给谢以当儿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第73章 “谢以,明年再一起看雪吧。”   由得官衡那句乱七八糟的玩笑, 连带着官周当天晚上对着谢以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虽然床上摊了两床被子,但有一床搬出来就没动过,终于在这一天发挥了自己的用处。   谢以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自己是触到官少爷的哪块逆鳞了,这人回了平芜就一直冷着张脸对他,还怎么问也问不出原因。   谢以合理怀疑自己被冷暴力了。   不过次日一早, 某个小没良心的就恢复正常了, 还若无其事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是小年的次日, 按日历来说是南方的小年。   从凌晨开始落起了细密的雪籽, 砸在屋顶的瓷壁上跳跃翻涌,又逐渐变成纷飞绵厚的雪花。到早间,二楼小阳台的扶手上已经捕了半指高的积雪, 最顶上一层甚至连雪花的菱角轮廓都清晰可见。   官周这天醒很早。   明明睡前专门泾渭分明地分了两床被子, 可一觉睡醒他身上盖的哪里还是原来那床。倒是地上还多了床惨兮兮的被子。   “……”官周撑坐着看了几秒,然后拎起来,冷着张脸往身边人头上扔。   谢以早就醒了,胳膊轻轻一抬就拦掉了男朋友大清早发起的物理攻击:“醒了?外面下雪了。”   这场雪来势汹汹, 是整个省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初雪。   刚巧这两天院子里的梅花彻底开了,蕴了朝霞似的朱红一簇, 灿烂又明丽。有时候官周都不用坐进院子里, 在二楼把阳台的那扇门推开, 都能钻进来清新浅淡的梅香味。   而现在簇簇的积雪就压在虬劲的枝梢上, 拥护着错落的红梅瓣, 黑红白三色交织, 是整座平芜最绚烂又宁静的景。   官周盘腿坐在一楼飘窗上, 不大的飘窗, 谢以倚在对面。   这个位置果然是绝佳观景点, 不仅底下无边无际的茫茫松林看得清清楚楚,连着红梅如何覆雪如何压枝又落散也尽收眼底。   再美的景,碰上没耐性的人三分钟也就没兴趣了。   官周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   他其实不到三分钟,两分钟就欣赏得差不多了。之所以能乖顺地待半个小时,大抵是因为他有兴趣的人在身边。   “我小时候没怎么见过雪。”他跪坐起来,换了个方向,挤进了谢以那段本就不宽敞的位置里。   一个人的位置非躺两个人,只能两个人都侧着。谢以给他腾了点地方,又伸手揽上了他的腰,防止人掉下去。   官周索性脸就埋进谢以的颈窝,贴着他继续说:“我住的地方一年到头顶多下几个小时的雪籽,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比我大几岁,拿那种玩具圣诞树的假雪来骗我。”   谢以很少听他这么懒洋洋地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微弯着的嘴角笑意带点纵容:“你信了吗?”   “信了啊。”官周很坦然,或许是这会儿太放松,又或许是身边人太过亲昵,所以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我特别羡慕,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了两个星期。”   “为什么只跟两个星期?”   “因为小卖部不进货了,他的大哥梦跟着一起断货。”   他说着,自己也没忍住笑出了声,任谢以捏着他的指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忽然又开口,低低地喊了一声:“谢以。”   谢以的声音被他蹭上了些同样的懒:“在。”   “明年再一起看雪吧。”   每一年都一起吧。   “好。”   两个人欣赏了快一个半小时,官周才扒着他的胳膊爬起来:“我想吃火锅。”   谢以坐正了,慢条斯理地把袖扣系上:“现在出去?”   “对,去大学那块儿,我带你去一家店。”官周站旁边等,舌尖无意识地搭在唇齿间,微张着口,心情明显地很好。   谢以起身,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亲,牵着他的手走:“都听你的。”   杜叔和李叔没他们的雅兴,下不下雪的重要性远没有今天几点吃饭大,窝在各自的屋子里避寒。   官周路过梅树时停了一下,忽然从谢以的手里脱出来,伸手折了段边角零星挂着红花的梅枝。   “怎么了?”谢以问。   “你茶室那支枯的该换了,等回来换上。”官周顺手带着梅枝下去。   不多时,山间这天落了积雪的荒芜路上,就多了一辆慢慢悠悠开往市区的车。   彼时,官衡刚下飞机,两地气候相差太大,昨天穿的还是薄大衣,今天这身羊呢大衣在江北已经顶不住风了。   这几个月忙忙碌碌,上一个文件刚经手就要投入到下一个项目,经常吃饭都顾不上,更别提时时刻刻关注天气预报了。官衡每天的空闲,顶多是在坐车、等人的这个短暂的时间里,顺手刷一下他儿子常年不动的朋友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动态。   他站在机场大门撇掉了鬓角挂着的霜雪,冲着冻僵的手哈了口气,搓了搓。心说这臭小子,昨天都透露给他他爹要回来了,也不意思意思来接一下。   想着,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能有什么办法,亲生的,能扔么?   “官哥,这呢。”小张早早开了车在机场门口等了,上来主动地帮忙提了箱子放进后备箱。   车辆驶入高速,官衡坐在后座,架着笔记本电脑在腿上把最后一封邮件发完,摁着边沿合上电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官哥,要去接小周吗?”小张问。   “接不回来。”官衡脱掉外套,“这小子,小白眼狼,现在就一门心思跟着他舅舅,求都求不回来。”   他说完,抬起头刚好瞥见后视镜,目光停留了几秒,笑眯眯地说:“你这两个月日子过得不错啊?双下巴的肉都回来了。”   小张下意识摸了摸下巴,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声:“这也是托谢先生的福。”   小张虽然是公司给配的司机,但官衡自己会开车,近两年喝酒少了,也不怎么带他了,索性把他留在江北,平时送送官周上学替谢韵跑跑腿之类的。   自从谢以来了以后,小张就成了个摆设。官小少爷上下学换人接了,平时出门也不找他送,他莫名其妙地从暑假开始拥有了一个惬意的长假,还是带薪休假。   “行了,没别的意思,我开个玩笑。”官衡想得挺开,“和他舅舅亲点也好,毕竟都是一家人,结亲总比和之前一样结仇好吧。我看小周这几个月也是开朗点了,没事还能看到他笑两下,他妈妈这辈子也就图他一个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随便他吧。”   车停在家门口,官衡拎着行李箱下车,边走边冲小张挥了挥手:“赶紧回去过年吧,今年年终奖给你发个大红包。”   推开几个月没回的家门,谢韵正坐在客厅沙发上。   官周谢以不在,家里冷清没人。她这几天突然兴起学上了织围巾,没事就抱着几捆毛线坐在沙发上,一边听古典音乐一边跟着视频学,一织就是一下午。   “你不是和我说明天到吗?”谢韵递过一条干毛巾,看着他头发上还落着薄雪。   “这不是怕你忙东忙西又开始准备吗?给你省点事。”官衡嘿嘿笑了一下,“怎么就你一个?宁姐呢?”   “在楼上。”谢韵往楼道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有些担忧,“她这两个星期都有点不在状态,心神不安的,叫她几声她才应——昨天切水果给拇指划了个半指长的口子,血流了几张纸,好半天才止下来。我就跟她说我有什么事自己可以做,让她先休息两天。”   “是不是生病了?宁姐年纪也不轻了,身体好像也不怎么好吧?”官衡擦干净一身雪化的水,换了鞋进门。   “不清楚。”谢韵说,“我问过几次她去不去医院,她说她没事、没生病,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   谢韵还没说完,忽然轻呼了一声,转头望见了话题对象扶着扶手出现在楼道口:“宁姐,你怎么下来了?身体好点了吗?”   宁阿姨眼下一片乌青,面色憔悴浮肿,一看就是多日没有休息好。   这么多天了,但是那天晚上见到的所有都仿佛历历在目。   她本是想着,这汤炖了那么久,万一谢以叫不下来人,浪费可惜了。她把汤盛好端上去,小周饿了也省得下来。   可当她端上去,站在楼道拐角抬眼一看,险些碗都要砸在地上。   没有开灯的二楼,朦胧不清的月光下,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道路尽头,隐在最晦暗的那处角落,迷乱又暧昧地亲吻着对方,安静而疯狂。   那是谢以和官周。   是一对明面之下的舅舅和外甥!   都是男人!这是乱。伦!   宁阿姨满身的血仿佛都冻住了,一阵雷击似的麻意从脊背开始扩散蔓延,浑身颤栗。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尖叫,若不是在手发软脱力之前就把瓷碗放橱柜上了,这会儿破瓷声一定尖锐得刺耳噪历,让在场所有人都难堪失色!   后来怎么走掉的她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在两人回头前近似本能地逃溃,连自己拿了什么都辨不清。   明明违反纲常的是他们,她却吓得气都换不过来。   她这个年纪,什么没见过。特别是一直在有钱人家工作,那些靡烂混杂纸醉金迷的生活她就是亲身的旁观者。   但她恶心。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那是没有道德,没有三观,对不起父母!   她这个外人的身份,这种主人家隐秘的私事如何也应该装作没看见。不管是出于任何原因,保姆因为多嘴而让主人家家庭不和谐,这是以后在这个圈子里都会丢饭碗的程度。   但是官周算她看着长大的,他叫了她六年的阿姨,官衡叫了她六年的姐。   她了解这孩子,年纪太轻,一定是遭人蒙骗了。   一定是谢以骗他。   她家乡有一个说法,河里的水鬼一般都是短命鬼化的,知道自己死了,所以就要拖人下水。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官周给人当伴死鬼。   她这些天睡觉也睡不好,就连做梦梦到这孩子在冲她喊,让她救他。   面对着官衡和谢韵两双关切的眼睛,明明屋子里暖气烘烘,宁阿姨却打了个冷惊。   官衡率先从怔愣中回神,笑了笑,以为她是受不住了要去医院,重新拎起刚放在玄关柜上的钥匙:“宁姐?身体不舒服吧?小韵刚跟我说了——走吧,我送你去医院,你……”   “官先生。”宁阿姨开口,牙撞在一起在她脑袋里掀起振动,声音嘶哑发颤,“我有点事想和你们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可能不看评论区啦,怕心软怕影响原定的思路。   但是从这章开始到重圆之间的每一章,都会给评论区的每一位发红包,希望能略微安慰你们一点~么么啾    第74章 “他不懂事,是我带偏了他,不关他的事。”   官周和谢以吃完饭还看了个电影, 在市区逛得忘记了时间,等到平芜山脚时已经快凌晨了。   “走慢点。”谢以把官周推在身前,搭着他后颈走。   官周手里还捧着那支红梅枝, 在市区的时候一直放在车里,被车内封闭的温度一捂,为数不多的几朵红梅都蔫答答的, 叶子的边沿颜色加深皱了起来。   “可惜了。”官周拨了拨枝梢上原本最大的那一朵, 上头花瓣被指尖一碰就落了几瓣下来。   “待会儿再折一枝。”谢以说, 捏了捏他的后颈, “今天开心么?”   “还行吧。”大少爷十分也只说五分,半张着的嘴角透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没有那么冷淡。   他往边上让了让,一抬下巴, 示意谢以站到身边, 而不是一前一后。   谢以顺了他的心意,刚并着肩,手里又钻进一只热得有些烫的手。   官周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咕哝:“怎么捂一路了还是这么冷。”   “可能是因为清汤锅比较让人心寒。”谢以玩笑道。   官周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眼底嘲讽满得快溢出来, 毫不留情地开口:“可以,下次藤椒牛肉一份也不会点。”   红木门依旧大开, 还差几十阶路, 却已经可以看到光晕从一个点发射出来, 连带着门口新堆积的雪都照得蓬松又白亮。   这个点, 杜叔李叔早就睡觉了, 怎么会灯开得这么亮堂?   官周心里疑惑, 收眼时右眼短促地跳了一下, 有一根细微的神经绷着了, 连带着他心里也咯噔蹦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又快速地眨了几下眼, 很流畅自然,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抽搐只是偶然。   瞳仁在皑皑的白下聚焦缓慢,官周模糊着视线,牵紧了谢以的手,跟着连跨了几阶石梯,眼睛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干涩。   某一种直觉,让他在恢复视力的这一刹抬起了眼,看向了不远处石阶尽头的红木门。   视线重新聚焦,连红木门上斑驳的纹路都一清二楚,而官周却睁大了眼睛,怔愣地看着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一刻,手里带了一路的梅枝脱手狠狠摔在地上,残留的几片花瓣像湖面落石炸起的水珠,血一般殷红地迸溅在雪面上。   他的心脏突突地蹦着,连带着太阳穴也一下一下重重地跳。   赶在他回神之前,身边人已经不留痕迹地松开了他的手。   他手里还留续着对方掌心的冰凉,这抹凉意不断扩散,以至于他方才还滚烫的手这会儿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官周怀着某种卑劣的侥幸,带着试探很轻地喊了声:“爸。”   官衡语气很平静,这样的平静像骤雨前无波无澜却黑云压城的海面,让人心更慌:“你们什么关系?”   官周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爸,你怎么这么晚来……”   官衡打断他,再次重复:“你们什么关系。”   他知道了。   官周心里只有这句话。   他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有些事情成为压力在他心头已经负担了很久了,他一边害怕见光,一边又渴望着有朝一日搬到太阳下。   只是怎么会是现在。   怎么会是这么突然,什么准备也没有做好的时候。   官周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人一件事情藏得久了,就像身在闹市里乔装打扮了的贼,好像什么都有痕迹,什么都有破绽。   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打回原形,该收到的东西就在命运最后等。   他们陷入了某种沉默的对峙,官周动了动嘴唇,准备认下来,却有人赶在他开口前先说话:“是我。”   两个字,却代表了很多含义。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是我,我承认。   是我先挑起的,是我主动,责任在我。   辜负你欺骗你的是我,浪费你的好心和信任的也是我,错在我一个人。   官衡脑子里同样只有两个字。   荒谬。   雪积在长路上厚厚一叠,因为晚上还裹着冷风下了些小雨,雨水融进雪的缝隙里,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极硬的厚厚一层冰。   来的路上车载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报着:“雨天道路湿滑,驾车速度勿快”响了好几声,他都充耳不闻。甚至顾不上车辆启动时谢韵仓皇地追在车后跑了一段,就这么呆滞地睁着眼,速度拉到最大,车胎几度危险地打滑,直冲冲地开向一个方向。   怎么可能。   他儿子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知道。   他儿子是个正常人,再正常不过,不可能是个同性恋,更不可能违背伦理纲常跟他舅舅乱搞在一起。   谢以他也清楚,这个年轻人斯文尔雅的,心思重拎得清,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不要脸的事。   不可能。   他急切地寻求一个答案,到了山脚连车钥匙都没有拔,急匆匆地就冲上山了,一不小心还滑了一跤,全身的骨头架子疼得要散开,但他不敢停,踉跄着奔到目的地。   所有的质疑、否认和满脑子乱七八糟呼啸着的想法,不断发酵沸腾,充斥着他的脑子里。   那两个司机和保镖一直围在他身边说话,嘴巴张张合合,他一句也听不见。但当他推开来过的那一间房门,看到床上两床没来得及收拾的被子、床头柜的一对玻璃杯……和种种两个人的痕迹,他的满身的血霎时凝滞下来,顷刻间凉得彻骨。   那个保镖不明所以地嘟囔:“他们俩昨天又睡一个屋子了?又有事情熬到很晚吗?放假了还这么多事……我上次半夜出来起夜看见小以进了二楼的房间,我还以为我没醒。”   五雷轰顶莫过于此,但他执拗地,在这一刻,面对着他儿子,像在乞求一个答案一样,声音依旧平静又严肃,声线硬得紧绷:“我不听他的,小周,你说。”   “不是他。”真到这一刻,官周也很平静,平静得远远超乎他自己的预料,“是我喜欢他。”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官衡猛然扬神,指着他声音都在发颤,“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你叫什么!?”   “谢以。”官周回。   “他是你舅舅!!你叫这个人叫舅舅你知道吗!?”官衡厉声回,近乎破音,惊得宁静山林间的鸟乍起,官周上午很喜欢的那棵松树枝梢上挂着的雪啪啪地砸在地上。   “我从来没有叫过他舅舅。”官周直视他。   从来没有,从始至终,他就没有主动叫过这个人舅舅。   再亲密的时候都刻意地避开,像一条拉紧了的警戒线,从不触碰从不踏足,好像这样就可以躲过,就不能作数。   “你还要不要点脸?!”官衡一向纵容他的儿子,开放式教育从不动手动脚,连重话都不怎么说。   这一句话说出口,他先苍白了脸,继而是官周,梗住了嗓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不知道有用吗?你知不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官衡声音嘶哑,他从高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几乎是拖着步子,膝盖都不会弯曲,“同性恋,乱。伦,连宁阿姨都知道恶心的事,你怎么不知道?!”   “恶心”这两个字像一把利剑,特别是从他爸的嘴里说出来,剑刃的寒光便更锋利几分。   如果说往常,官衡喜欢把剑扔给他,让他自己选择是扎亲人还是扎自己。那么现在,官衡握着这把剑,先把自己扎得鲜血淋漓,又把剑送到了他的手上,让他坐立难安。   他的脸顿时失了血色。   官周感觉到谢以的目光很轻地在他身上落下,他面对官衡的时候平静,回应的时候平静,就刚才也不过是惶恐和茫然。   可这一刻却突然心里很慌,慌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他近乎求救一般去抓对方的手,没有抓到,只摸得一手空。   谢以说:“他不懂事,是我带偏了他,不关他的事。”   谢以远不像官周看上去的那么从容,因为他比他大几岁,所以就更不可能从容自得。   他想的要更多,顾虑的也要更多,就像当初明明心意相通,却还要刻板地划出一条伤人伤己的线,意在把一切回到正轨。   可是这条轨已经偏了,拨不回去。他得就在这条轨的尽头,在早就知道该面对的结果上先准备好,或许是准备好制裁,或许是准备好应对。   但大概不是后者,因为后者他一宿一宿地想过,在官周以为他睡熟了的时候想过,在很多个该倾情享受的时刻悬着心胆想过。   可想不出来。   因为他一早就知道这条轨的航道是什么方向,艰难的,又无法掌控的。   他只能想方设法地,试着子然站在终点,去尽他所能保住另一个人少受伤害。   官周想叫他闭嘴,想说我他妈什么都懂,我比谁都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自以为是地担。   他一个字也来不及说,赶在他开口之前,官衡的拳头已经彻底失态地挥了过来。   他听见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听见从阶下传来的女人仓促又惊吓的呼声,又听见红木门被动静吓出来的两个人的喊声。   场面难堪又混乱,他被架在两个人中间,一声又一声地恳求:“爸,是我的问题,你打我,他有心脏病!”几阶不够宽阔的台阶许多人掺和在一起,有人拦官衡有人护着谢以,还有人焦急地在旁边插不上手一直哽咽。   像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丢脸,喧闹,几个人加在一起无数理不清道不完的关系,真他妈比电视剧还荒谬绝伦。   混乱之中,好不容易被控制住的官衡赤红着双眼,看不见一点占上风的优势,反而颓唐得像个真正的输家。满脸疲态,头发在挣扎过程中蓬乱潦草,不知道怎么碰着的脸边也落下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他看着官周,一时之间像老了十岁,目光紧盯不放,眼底情绪复杂。   官周下意识地就往谢以面前挪了几步,以某种保护而倔强的姿态,充分地表达了立场。   紧接着,他的四肢蓦然僵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一刻场景很熟悉。   太熟悉了。像一个可笑的轮回。   就如当初官衡因为谢韵,和他两者都丝毫不让步的对峙一样。   这么多年以后,地位调转。   官衡声音很干涩,入耳的那一瞬间,官周甚至怀疑这个声音真的是他爸爸的声音吗?   好几种意味交织在一起,难尽难明,官周听得出的,有乞求、后悔、责怪、愧疚,还有很多他揣测不出的种种。   他说:“小周,你是不是在报复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虐三章吧,马上没了~    第75章 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   报复。   他用报复这个词来形容。   官周想反驳, 但他动了一下嘴唇,却涩然地发不出声音。   他们被带进屋子里,两拨人分了两个房间各看一个。他爸带着他在一楼, 谢韵带着谢以进茶室,旁边是手足无措的杜叔和李叔,仿佛雷击眼无焦距至今没缓神。   谢以的脸色苍白如纸, 站在原地胸腔好一阵颤动, 官周看得出来他状态差极了, 强撑着故作镇定。   官周坐不住, 他想去给他找药,想摸摸他的手现在有多凉脉搏频率稳不稳定,管他这件事到底要怎么解决, 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他简直要疯了。   而谢以上楼前深深看了他一眼,官周读不懂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知是好是坏,但却莫名地带着一种抚慰, 让他的满身满腹的燥气都被渐渐抚平。   他和官衡保持着一种僵持的沉默,很久很久没有人开口, 他爸弓着腰就坐在他对面, 头垂得很低。   官衡这个人天生一副乐天派的模样,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击溃他, 但这一刻官周第一次意识到他爸已经是个中年人了, 脊背竟然已经这样弯, 这样嶙峋。   “什么时候开始的?”官衡突然问。   “我生日那天。”   “你生日那天。”官衡喃喃重复了一遍, 自嘲地说, “三个多月了。”   他的儿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人乱搞了整整三个多月, 他却像个傻子一样还感谢那个骗子。   “三个月零三天。”   官周回得很清楚,好像这样认认真真的答案,就能代表他认认真真的态度一样。   而他越是认真,越是让官衡胸中激荡,怒火中烧。他们父子俩看上去大相径庭,但身体里流的都是一样的血,都一样固执又强硬。   就像当初官周怎么拦也拦不住官衡娶谢韵,官衡心里清楚,任凭他再怎么说,也动摇不了官周认定的事情。   他盯了官周很久,那种又愤慨又压抑的眼神,让人怀疑他想动手,官周反而希望他动手。   刀尖对着亲人和对着自己都一样疼。官衡动手了,他反而还能藏在狼狈里偷偷喘口气,这个事情好歹还会有余地。   但官衡没有。   漫长的低气压里,再次的缄默中,他的拳头拧紧,最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狠狠踹了一脚座椅。   那是谢以之前搬到官周房间的那一把,又厚又重,硬角重重砸在地上,瓷砖“砰”的一声蹦炸出碎瓷花。   “我不跟你说。”官衡重重地喘着气,“你自己待在这里,你自己想想你到底做的是什么事!你觉得你这样对得起谁!”   我没错。   官周想说。   但是官衡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转身出了门,只最后在夺门而出前意思不明、咬牙肯切地扔了一句话:“我给你个满意的结果,你也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   另一边茶室里,气氛同样低迷。   如果说官周这边是他和他爸共用一把刀,轮流互伤互刺,又在伤到对方的时候毫不抵抗地承受同样的痛苦。   那谢以这边则是安静得诡异。   谢家人一向有教养,懂体面,他们做不出来像官衡他们那样坦荡又锐利地用言语作为利剑戳着对方的心头肉,也做不到歇斯底里动手动脚。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是慢刀子割肉,越是踟躇越是难耐。   谢以很清楚,谢韵做不出那些拿刀子对着别人的事情,就像谢韵同样清楚,他现在的表面平静下的焦急和不安,与这种所有事情都被动的无力无能。   他担心官周那边出乱子,但他就是最大的乱子。他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是他?”谢韵想了很久,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他。   谢韵想不通。   这么多人,谁都可以。   她可以奋力地接受,他的弟弟是个同性恋,是个和正常人有那么点不一样的人,也许她还可以去试着帮忙争取谢父谢母的赞同,以后甚至可以坐在一起吃饭。   但为什么是官周,这个她名义上、和心底里的儿子。   谢以许久都没眨一下眼,低垂着,目光投落在茶桌上那支枯梅枝上,声音很轻:“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是他。   不知道为什么情不自禁、控制不住。   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是他。   “但是只能是他了。”他说。   他一直是一个世界以外的人,他有一片自己的狭小空间,谁也不放进来,自己也从不出去。   他对人客气有礼,按照一套永远不出错的流程,永远笑吟吟的和气大方,但是没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半点笑意,凉薄又淡漠。   小时候是,现在也是,他只是尽职尽责地活着,实际上连这条命看得也就那样。   当年被谢家领养时,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愿提起,他没有名字,要由新的养父母来取。   谢父从书架里抽了一本书,顺手翻了一页,挑中其中一句话——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他问谢母:“静和俭都不错,寓意好,选哪一个?”   女人眼底带着不屑,似乎对他这样当回事的态度嗤之以鼻,拨弄着修理得当的指甲:“寓意好是指望他翅膀硬么?要我看,这两个都不好,那个‘以’就不错。选个虚词,让他记得自己的身份来处,找好自己的位置。永远记得,有小韵才有他。”   他本来就没有来处,没有依凭,到哪里都落不着地,好像永远都生不出根。   但因为这个人,他感受到了那样充裕的切实感,他头一次拥有了来处,也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活着”。   “小以。”谢韵声音很轻,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姐姐对你好吗?”   “很好。”   谢以低着头说:“姐姐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如谢母说的那样,有谢韵才有他。   在这世上,除了官周,只有谢韵是他的牵挂。   谢韵声音更低,像一朵泡沫,维系不住、悬浮空中,一触即破。   “那你为什么这么对姐姐。”   谢韵找不出一个理由,她竭力地在脑海里为她弟弟辩驳开脱,想找到一个能劝慰自己的点,只要稍微有那么点逻辑,她就蒙着头去接受。   但她找不到。   她怎么找也找不出一个理由,告诉自己她的弟弟喜欢上了她的继子,在她的身边苟合了好几个月,两个人一起欺骗她,把她当傻子一样蒙得团团转。   她知道谢以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是她强撑着体面维持的脆弱不堪的婚姻,会失去最后一块遮羞布。她岌岌可危的感情说不准会就这样被击溃。   谢以也一定知道她会是什么感受,她现在的难堪,现在的崩溃一定在对方的预料里。   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样做,她最爱的弟弟,在背后捅了她一刀。   谢以说不出话来。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亲人,对方在想什么总能猜得到。   谢以知道她知道。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姐姐,对不起。   他想试图解释,但一切语言在行为面前都这么苍白无力,他的所有话都只会是虚伪的狡辩。   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   门从外面被拉开,官衡不打招呼地进来,他走过来,站在谢以面前,抿紧着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口,明明是居高临下,但是近乎卑微地说:“求你了,你放过他吧。”   谢以眼睫颤了一下。   “我儿子年纪还小,他不懂这些事,我求求你跟他说清楚,跟他断了。他是个正常人,别影响他一辈子行吗?”   他是个正常人。   他该有走向正轨的一生。   不该有这些旁枝错节的意外影响他的人生。   “你肯定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儿子这个人好骗,固执,上钩了甩也甩不掉。他未来还长,那你呢?你打算骗他到什么时候?你还有没有基本的廉耻心啊!?”   “你不过就是仗着他年纪小,仗着他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你用那些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没感受过的东西来诱骗他!你就当给自己积德吧,你哪怕顾及一点小韵,你都做不出来这种事!”   “小周认定了什么事他不撒手的,他会把自己往绝路走,我这个做父亲的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他,你高抬贵手吧……”   谢以无声地弯了弯唇,不知道是觉得嘲讽,还是单纯觉得好笑。   这么多赤裸直白的话,每一句都戳得他鲜血淋漓,他却一句话也辩驳不了。   因为说得没错,他也是这样觉得的。   他觉得自己卑劣、下作,仗着官周尚未见识世界,就先自私地把他囊括在了自己的范围里。确定关系的那一天,他一面无限地享受着欣悦,一面又背地里为自己的肮脏而唾弃。   他像一个沾沾自喜的小偷,因为得到了而雀跃,却刻意地掩饰了所有风险和隐患。   “别说了。”谢韵声音很慌张。   官衡浑然不觉,仍旧在继续:“你们这个身份,你知道别人说得有多脏吗?他说你们恶心,说你们不要脸,罔顾人伦,没有底线。我儿子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凭什么把这个锅给他背?!你打算让别人怎么说他?!”   “别说了!”谢韵锐声呵斥,声音发颤,踉跄着过来扶着谢以的胳膊,“小以,药呢?药在哪?”   眼前的人鬓发洇湿,明明是冬天,冷汗却从额角开始渗透,从脸到手每一处都是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全身上下唯一像个活人的地方竟然是官衡打出来嘴角的那一处淤伤。   一声声愈来愈尖锐的质问之下,谢以蓦然想起很多年前徒步走到陵园的那一夜。   也是这样冰冷的一个晚上,他走得腿脚麻木没有直觉,头晕目眩。从陵园铁门上铁杆之间的缝隙钻进去,搬着如今想来不过半个拳头大的石头,用尽浑身力气一下又一下地砸。   以卵击石,徒劳无功,白费力气。   他没能力时想保护人,有能力了依旧谁也护不了。   拼了命地想留住,但从来留不住。   但这个人,不一样。   哪怕徒劳,也不松手。   窒息与心悸混杂着翻涌而来,眼前场面变得碎片化,模糊得像花白闪动的老式电视机。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听见官衡最后的一段话,像石头梗在咽喉里,涩然隐忍,落进他耳朵里却字字清晰。   “你就看看你这个身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去招惹小周?他今年才十八,你能不能活过三十岁都够呛!你到时候两眼一闭甩甩袖子走人了,你让我儿子怎么办!” 第76章 “不喜欢冬天。”   本该是最安谧的深山变得最哄乱, 本该是最团圆的日子变得最支离破碎。   官周最后是被官衡强制地带离平芜的,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心慌。   他只想再看一眼谢以, 但也不行。   官衡把他关家里,从前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的人,这一次干脆利落地给公司递交了一份长达半年的请假申请, 还给宁阿姨放了个长假。   时隔整整六年, 才可笑地重新揽过照顾儿子的义务。   这个家的气氛让人窒息, 是用坚冰堆砌起来的牢狱, 窗帘紧闭透不进光,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父子俩无声地僵持对峙,二楼门口的饭凉了又换, 却连杯子里的水也没动过。   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火药, 只要有一个导火索,这种和平的假象就会被炸得天翻地覆。   不知道是行尸走肉的第几天,官衡出了趟门,回来时带回了一样东西。   一张崭新的离婚证。   这是他给的所谓的满意的结果。   官衡拿着这本本子放在官周眼前, 只给了一句话:“忘掉,我们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官周只觉得讽刺。   他当初那样抵制对抗, 甩锅砸碗, 离家出走, 闹得整个房子鸡飞狗跳也没有动摇过官衡坚持的事情。   现在竟然这么轻易地做到了。   当初他那样厌恶谢韵也没能把他们拆开, 现在他开始接受, 他们却因为他断了。   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所有人都是个草台班子, 每当人像错觉一样感觉到平静和幸福时, 它就给人当头一击。   官周静了很久, 他坐在自己房间里那把椅子上,沉默地看着窗外那棵生了虫病、枝桠枯黄的榆树。   良久以后,长久滴水未进而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固执又肯定地给了两个字:“不忘。”   不是忘不了,不是不能忘。   不忘,不会忘。   他从来都是这样,不轻易开门、不轻易伸手,可是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拽不回来,认定的人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你没有归宿,你飘摇在热闹之外,那么我做你的归宿,我带你入凡尘。   只要谢以不说,那他绝不松手。   -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大抵将至年关了,窗外有时会有孩童路过,一路过一路带着欢声笑语和鞭炮响。   官周在这天再次见到了谢以。   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距离机场二十分钟的路程,坐落在机场和大学城之间。   这是一家很新奇的特色咖啡店,装修复古,每桌上都放着各种各样的桌游。旁边几桌都是成群结伴的学生,喧喧闹闹、笑笑嘻嘻,从入座开始话语声就没有一刻的停顿。   而官周和谢以就坐在这样的笑语里,很久都没有开口。   官衡一大早送他来,到地方后什么也没交代,隔着一面厚厚的玻璃窗,远远地站在门口等。   像监视某种与众不同的异类,提防又戒备。   官周无数次想过这种眼神或许会出现在旁人的脸上,这种看着异类,觉得恶心,他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以接受,但却没想象到先出现在他爸脸上。   为什么在机场。   为什么官衡会送他来。   为什么不开口。   ……   这些问题官周不敢细想,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厉害,但是流动的血是凉的,从骨髓至四肢百骸都是一股惴惴不安的冷。   谢以的手放在桌面上,松松地微曲着,手背上淤青和好几处针孔醒目非常。从指腹到手腕,或者是说就是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浓厚的死气,远大过病气的死气。   官周从来没见过谢以憔悴成这个样子,吻过无数次的尖尖的嘴角没有肉撑着,仅靠着皮相而微微放平,嘴角仍泛着没有褪的乌青。   这一点乌青像一滴墨融进了水洼,出现在他的眸角,眼下,过分苍白的皮肤里哪里都透露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青。   “我没有退。”   诡异的氛围中,官周开口。   谢以又瘦了许多,眼眶更深邃,以至于望过来的时候少了些和煦的感觉,让人觉得他很疲惫。   半晌以后,他牵起一个微弱的笑:“我知道。”   他意料之中。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以后,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官周看着他,想亲一亲他淤青的嘴角,想摸一摸他手背是否冰凉,想试一试他凸起的骨骼抱着是否硌手,但最终在光线落下的明亮处什么也没有做,声音涩然。   “哪句?”   “我说,我们一起走一程,同路的话我就送你一程,到了岔路你也要接受自己走。”谢以声音很低。   官周心里咯噔一下,骤然抬起眼直视他。   “我要出国了,不知道多少年。”谢以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官周的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不要等我。”   谢以目光落在官周顷刻间失了血色的脸上,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汹涌地泛起,一阵钝痛刺激得他的手都不自觉地颤栗,却强撑着只是微微蜷了蜷手指。   官周那双冷淡的眼睛泛着红,视线的逐渐模糊之中,他听见对方轻轻地叹息,继而他眼尾一凉,谢以抹上了他的眼尾,枯糙的指腹压过那一片红。   官衡的身影在玻璃外立刻就晃了一下,迈了几步后握紧了拳又戛然止住。   眼角的凉意渐渐退散,他听见谢以对他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我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官衡说的话这些天日日夜夜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像一种凌迟,不断地审判着他。   他到底还是后悔了。   因为太喜欢这个人了,当初动情时占有欲作祟,只想留住他,现在却面对着这一摊狼藉,后悔得只想让他脱身而出、不曾沾染。   不想他难过。   “你听你爸爸的,你把我忘记,我们到了岔路,你要先走好你自己的路。你先看看世界,会有更好的东西,更好的人在路上等你,而不是停在这里。”谢以温声说。   你该有更多的选择。   我该做的从来不是剥夺你的选择,选择权一直给你。   但是你得先见过世界,你得先知道那些更好的选择长什么样子,你得了无遗憾。   他该送他去更好的路,而不是将他拖下水。   官周觉得荒唐、难以理解地凝视着他:“那你呢?”   你让我忘了你,去往前走,所以就算你一个人孤死在异国他乡,也没有关系吗?   官周心里想,但他说不出口。   谢以沉默了很久,最后对他说:“你让我试着向你要,我只想要你自由。”   不属于谁,不担上谁的负重,走属于自己的人生。   一阵钝涩的干痛霍然袭上官周的喉腔,他眼前一片蒙蒙的模糊,咬着牙喘息着。   “如果外面,有更好的呢。”官周紧盯着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谢以默了默,然后弯了弯嘴角说:“那我祝福你。”   官周声音像空气中脆弱的蛛丝,却又非常强硬:“那如果,都不如你呢。”   谢以掐着自己的指节,发白的指节被他一下一下攥得通红,近乎要脱皮:“那得我活着,就会回来找你,但你不能等我。”   就像当初那份牛奶。   他的示好。   从来就是把他认为最好的,给出去。   这场短暂的谈话结果注定只有一个,明明在一起两个人的事,但只要有一个人要走,另一个人怎么留也留不住。   官衡带他来这一趟,官周不知道要感谢他爸的良苦用心,感谢他爸毫不手软递的一把扎得最深的刀子,还是感谢……他得以能见谢以最后一面。   他费尽全力留了,但他留不下他。   最后几乎是无能为力、耍性子闹脾气又走投无路似的,从桌面上抽出埋在一堆桌游里的纸牌,铺开,挑了两张。   “谢以,抽一张吧。”官周摆在他面前。   “什么?”   “一张三一张二,抽中二,我就不等你。”   或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又或许是这个人通红着的眼睛让人看着实在太难过,这种方式草率幼稚。   但谢以没有多说,纵容地伸手在他的牌面上滑过,拿走了一张,无声地弯了弯唇:“你要算话。”   “我会。”   那只熟悉的手在他面前摊开,上面一张鲜红的“2”字醒目又扎眼。   而官周这一刻却如坠冰窖,空空地张了张嘴,勾起一抹讽笑,彻底哑然。   他眼睛生疼地闭了闭,再睁眼猩红一片,只吐出两个字:“骗子。”   桌下的左手被掌心中纸牌的边缘锋利地划破一道口,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二。   他根本,就不是来商量。   他铁了心。   之后的事情官周已经记不清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着谢以走出去的;也不记得官衡是怎么进店,他爸看着他说了什么话,叹息又流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走的。   只某一个瞬间,他和人背道而驰,恍惚之中听到了一句轻轻的呢喃,猛然回头,看到的只有湮没在人群里的背影。   这是官周十八岁的开端,盛大而又荒芜,他在拥拥簇簇的人群里找到了一个人,然后失去。   —   这一整个寒假,官周都在一种麻木、漠然的状态持续着,像一摊沉寂萧落的死水,提不起精神也失去了情绪。   但这样的状态又消失得很快,就在官衡忧心忡忡、打算给他找一个心理医生时,官周又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开学的一个月以后蓦然恢复。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像最开始没有谢以这个人的时候一样,每天定时定点地做着应该做的事。会像往常一样和官衡说话,碰到一言难尽的话题会贴脸怼上两句,甚至比以前笑的次数还多了。   官衡恍惚有一种感觉,仿佛官周真的像他当初要求的那样,忘了那个人,当做什么事也没有过。   但又在极偶尔的时候,官周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失神,眼底攀上血丝,又飞快地低头眨几下眼压下,官衡又会觉得这只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有时候看着官周单薄又孤独的脊背会有些后悔,会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做得太过了,逼得人太狠。   但大体上,他的儿子如他期望的那般走上了正轨。   回到人群里,成为了一个正常人,和人有说有笑,成绩蒸蒸日上,并且像开了外挂一样每一次考试都幅度极大地往上冲。   从前官周读书只花七分力,老刘总笑他说:“再加把力,你又不是不行。就这么几个月了,狠一狠心,埋头冲一冲,你都不知道自己上限会有多高!”   但当他真正花了十分力,每天都沉寂下来在所谓的正务上时,又有一个又一个人来找他谈心。   “官周,我是叫你冲一把哈,但是咱们冲刺也是要在一个合理范围内的,你得先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再去计较其他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闷头刷题不行,得讲究劳逸结合。”   官衡也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周,这周末学校没课吧——有课?有课也没关系,爸爸帮你请假。我看最近新出了个电影,周末我们爷俩出去放松一下,再吃顿烧烤?”   他渐渐地什么都答应,那些所有嚣张的带刺的棱角,在几个月内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但也有例外。   有一次周宇航开玩笑不知道怎么地说到了以前的事,忽然想起年前总看见的那个人好像好久都没再出现了,顺嘴问了一句:“老大,你那个舅舅呢?好久没见到了。”   那个瞬间,周宇航从官周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一种压抑的难过,还夹杂着其他难以言表的东西。   手心里摆动不停的那只笔,蓦然停止,在作业本上拉出长长一道丑陋突兀的划痕。   那一天官周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对着桌肚里的手机看了一下午。   周宇航疑惑地偏头看了一眼,屏幕停在微信的聊天界面,对方的头像是一棵枯落无叶的树。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年前的某一天,之后便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而对话框里有一行输入了却没有发送的字,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   当月已经是四月中了,这句“新年快乐”按照逻辑来说竟然躺了两个月都没发出去。   周宇航向来迟钝心大,但这一刻,他却难得敏锐的,隐约懂了什么。   从此,那个人便也从他们的聊天里撤离出去,再也没提过。   高考完的那天,官周和周宇航胡勉他们五个人在那家接替林乔的大排档里又聚了一次,这家店即便换了人,可是一要聚餐,最先想到的还是这里。   有些习惯总是很难改掉。   周宇航自从洗心革面以后成绩稳步提升,虽然不说能有多让人眼前一亮,但至少他回家以后能面对着爸妈盈盈的笑脸了。   虽然按他的说法来说:“哥,不是我说,我第一次看着我爸对我笑得那么猥琐,好像他是我儿子一样。”   胡勉成绩向来还行,不上不下处在中游,稳定地成为高三一班的中流砥柱,泰山动了他都不可能动。这一次亦然,已经准备好填什么志愿了。   王谦虎超常发挥,那些闷头苦恼刷题的时刻,就是玻璃瓶里一滴一滴装进去的水,哪怕一时间听不见回响,也总有一天到达一定程度会从杯口溢出来,量变变质变。   而孟瑶的成绩则是已经定了一半了,她去年年末联考完,年前就出了成绩。排次漂亮极了,只等着文化课分数出来,国内大部分招收美术专业的大学都等着她挑。   可能是考完了以后太过放肆,又或许是这几个月绷紧的线终于松动形成一种叛逆的抵抗。   胡勉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官周喝醉。   他哥像个没有底的桶,无休止地一瓶又一瓶地灌着自己酒,好像有一根栓着他的线忽然松了。   在座其他三人开着张嘴瞠目结舌,只有胡勉看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哥大概这次是想醉一次。   官周酒量那么好,喝醉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至少胡勉当初半箱啤酒放晕了自己都没放倒他。   周宇航看不下去,劝了几次劝不动他,索性甩开了膀子来和他碰杯。   但是举杯的那个刹那,胡勉清楚地看到官周的动作会有一瞬间的迟钝,他的余光会微垂着落地,那一块地面干干净净,连酒瓶子都没放,但他每一次举杯都会扫一眼。   胡勉没来由地觉得,他像是在等什么人,灯光一照,那里该有一簇修长瘦削的影子。   但大概是酒精昏了头,他扶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还缺个谁没来。   毕竟时间过得这么快,一件事过去又会更迭着一件新的事来,旧人旧事那么多,都会被新的东西给渐渐冲淡。   记忆注定是要留出位置给未来的。   直到最后胡勉也不知道官周这算不算醉,说是醉吧,但他又没什么太大反应,半阖着眼靠在座位上,歪着头抵着椅子木头看着手机出神。说他不醉吧,可他满身都是醺红,连指头关节都泛着一种浅淡的红。   别人分不清楚,但是胡勉吃过亏,他分得清楚。这种外表的醺红在这个人身上向来做不得数,不能用这个判断。   胡勉观察了一会儿,最后觉得应该还是醉了。   不然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赤红,好像要哭。   饭局结束后,他们畅快地走在江北大学边上的大街,街道宽敞无边,平坦顺畅像他们尚未开始的未来。   王谦虎和胡勉打算报的就是这所大学。   胡勉喝醉了酒,明明江北大学像他老家似的,他从小在里头鬼混到大,连哪个墙角有缺都一清二楚,但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看又好像所有东西都焕然一新。   被酒水一冲撞,一时激动兴奋,直接当街抱着门口的柱子不撒手:“马上!我就是江北的一个大学生了!我要让我爸对我刮目相看!他天天说我不好好读书到时候家门口的学校都考不上,这不就考上了吗!!”   众人扶着墙笑得东倒西歪,周宇航大着舌头啐他:“嘚瑟什么!你等着,等我们都在大学里自由放飞,你还有个爹天天管着你,宿舍都住不了,你跟回一中复读了四年有什么区别!”   胡勉立刻松了柱子飞过来追着他踹。   众人又是一阵笑。   官周看着他们头都是大的。   毕竟是深夜,这么晚在街上嘻嘻闹闹也是种扰民,他刚想着要不要去拦一拦,却听见孟瑶声音很轻地在旁边叫他:“周哥。”   孟瑶没有喝酒,一张小脸依旧雪白,她眉尖微蹙着,不知为何在这么高兴的时候带着点担忧。   “怎么了?你爸不能来接你了吗?我送你回——”官周以为她碰到了麻烦。   “不是。”孟瑶摆手打断他,咽了咽口水,犹豫了几秒,又说,“周哥,你可以不笑。”   官周一愣,茫然地抬眼看她。   “你不想笑。”孟瑶说,“眼睛不弯,卧蚕不动,为什么要强撑着笑?”   那天晚上,官周把那个没发出去的“新年快乐”从输入框删了。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长达半年的聊天记录,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看完却觉得竟然才这么少。   在第二天黎明到来前,他清空了所有的聊天记录,并且把和这个人的对话框从微信主页移除。   像把什么东西装进了匣子里,又落了锁。   宿醉以后带来的后果就是第二天醒来时日上三竿、头疼欲裂,这也是彻底脱离高中生活的第二天,他在刚醒的恍惚中收到了一个电话。   “官周先生是吗?这边和你确认一下,我是常隆律所的律师,受到谢以先生的委托为您进行财产转赠工作,想和您确认一下……”   这件事本来没那么早告诉他,但是因为律所招了批新人,有个毛手毛脚的实习生不小心把他的那一份资料泼上了咖啡,为了核实身份,律所的人不得不提前告诉他。   他就这样被动地,收到了一些财产,其中包括平芜那座房子,谢以就这样送给了他。   像某种寓意不好的交接仪式,他成了他的未亡人。   官周这天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他问了杜叔,问了李叔,若不是自从谢韵和官衡离婚以后就没有消息,他甚至可能会找到谢韵。   但都一无所获。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世界真的这么大,有些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人,松了手,就真的永远永远也找不到了。   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抹去。   没有消息,没有音讯。   这像是他青春里的最后一块石头,落进水面掠起一阵短暂的水花后又归于沉寂,只是一个插曲。   这天之后,他还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日复一日,一朝又一夕。   官周升入大学那天,官衡亲自开车送他。离开了熟悉的地方,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里,那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几乎没有冬天。   横跨整整两千多公里,走走停停开了三天的路。   官衡问他:“怎么突然想报一个这么远的学校?报江北不好吗?就在家门口,多方便——啊,不对,你这分数报江北可惜了点,那隔壁临光不是也不错吗?”   官周偏着头看着窗外。   又是闷热的八月尾巴,他们穿过的这一条道头顶是成荫的榆树,车辆越过层层叠叠的阴翳,蝉鸣一声更迭一声。   他在嘶哑的蝉鸣中安静了很久,抬起头看着远处尽头最后一棵榆树上支着爪子休憩的鸟,很淡地说:“不喜欢冬天。”   想把这个夏天无限地延长,永远地留住。   他如所有人的所愿,成为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正常人。 第77章 “我今天见到姓谢的了。”   小陈在这座山里工作了已经有整整七个年头了, 从大学毕业不久就开始干,一直勤勤恳恳做到现在,从来没有任何怨言。   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闲。   这座山里就她和两个老人住,房子偏僻远离市区,吃喝拉撒都有人管, 每天天不亮就会有人送东西来。她只需要像待在自己家一样, 做做饭, 打扫打扫卫生, 活得像一只镇宅兽。   不是她说,她刚工作的时候只有九十斤,现在飞速飙升, 多出来的肉一点都不怪她。   非要怪一个人, 那就得怪她老板。   老板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人,长得帅得一批,还大方得一批。只给钱,不督工, 小陈在这干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他几面。   不对,也是见过的。   每一年初雪的那一天, 他都会踩着湿滑的雪路, 不管多远都会赶来。   什么也不做, 就那么坐在一楼的飘窗上, 睁着眼凝望着窗外, 好久好久也不动一下。   小陈本来也没留意, 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怪癖呢?专门买了个房子用来观雪, 虽然很离谱, 但对这些钱烧得慌的有钱人来说, 有病得很正常。   但她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兴起,专门留意了一下老板。   那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雪花比鹅绒大,一落数十里,方圆之内肉眼可见的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这场雪正好踩在小年来,这样巧,赶上个美好的团圆日子,客厅电视机里一声声报着喜庆的祝福语,老板就子然单薄地踏着这样的祝福进了门。   雪下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才堪堪有休停的迹象,他就这么眼睁睁地,从白天到晚上,看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那一刻,小陈从他寂寥的背影里看出了很浓厚的难过。   他那双浅褐色的漂亮眼睛,映着窗外连绵皎白的雪景,却不像在看雪,仿佛在透过这层雪看一些别的什么。   小陈看不懂。   她只觉得这种难过好像会传染,她光看着,就莫名地感觉到一阵鼻酸。   后来小陈问过同个屋檐下那个姓杜的老头。   据她所知,这是整座山上资历最老的人了,好像从小就照顾老板,照顾了整整二十多年。   只是好像有点不对,老板今年才25,她估摸着,这意思不就是说他从老板刚出生开始就一直跟着么?但盘算下来总觉得有那么点对不上,不过这不妨碍小陈虚心请教。   结果平时话比炮机还多的老杜,听到她的问题竟然一瞬间蔫巴了下来,这几年越来越崎岖的脊背弯成勾着的一道,骨骼嶙峋地撑着衣服,透着藏不住的衰老。   “他在想人。”老杜只这样说。   想人?   想谁?   为什么要看着雪想,不怕眼睛瞎么?   小陈追着老杜问了很久,他却怎么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   朝过夕转,漫长的冷冬之后,又是一年开春。   每逢换季,医院上下就会有一阵固定性的忙碌,最忙的是呼吸内科、感染内科,其次是皮肤科,再其次就是一些类似于耳鼻喉科这类错综复杂的小病。   而有些科室一年四季都处于中不溜的范畴,淡季时别人喘气他们加班,旺季时别人加班他们还在加班,只不过加班的长短也有区别,一般意思意思就可以踩着其他科室羡慕的目光走出大门了。   刚查完房的小护士推着车从一间病房里出来,受了人欺负,委屈着张小脸哭哭啼啼道:“太过分了,他一直缩着手,我针头总扎不进去,没控制住提了点声音让他别动。他竟然说要投诉我,还说我们医生做的是服务业,一个两个都这么凶——我们哪里凶嘛?!”   另一个轮班的护士上前安慰她,小声道:“我们这还凶?天天加班能正常跟他说话就算脾气已经够好了。他是没见到凶的,你让他翻遍整座医院看看能不能找到个脾气好的。下次让护士长去查他房,指定吓得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啧,说我坏话是吧?”护士长正巧从旁边楼道里走下来,细眼一挑,“我很凶?”   “……”论抓包在场是一种什么体验,两个护士当即也不纠结凶不凶的问题了,立刻站起来,“姐,你一点都不凶,你温柔如水安静内敛,你是整个医院出了名的温柔解语花。”   护士长本还装模作样地拿着乔,一听这话噗嗤一笑被逗乐了,装凶道:“别乱讲,什么温柔解语花,天天没个正形。”   说完以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你要非说温柔,那我可担不起,人家官医生还在呢,这才是著名的温柔一刀,谁能篡位。”   一说到这个“官医生”,这两个小姑娘就来劲了。   刚才还哭哭啼啼的那位顿时眼睛睁大了,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姐,你上次说问他的事,问出什么来了吗?”   “什么?”   “就是……就是,他有没有女朋友……”   护士长嗔笑着瞪她一眼:“没有,我劝你赶紧啊,这么好的货色在身边,再不上明天就能被人拐走。”   小姑娘脸更红了,歪着头朝一个方向瞥了一眼,哼唧问道:“还没走吧?”   “没呢,你去吧。”   她和旁边那位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像得到了什么鼓舞,快步溜回护士站摸了张表,穿过长长的走廊接连路过几个科室,在三楼左的路口抬起头,上面白色底板用线灯围了几个大字——心外科。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其中一个办公室前,忽然变得腼腆起来,蹑手蹑脚地敲了敲门:“官医生,您在吗?”   “请进。”里面的人说。   木板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淡的梅香,小护士顺着香味看过去,办公桌上那盏白瓷的花瓶里果然插着段梅枝。   “诶?官医生,这都入春了,你这枝梅哪摘的呀,怎么还开花?”她问。   办公桌后的人没抬头,笔速飞快地写着下班前最后一份报告,边写边说:“山上摘的,养得还行,就多活了几天。”   “噢……”她点了点头,目光从花枝上移开,落到这个人的脸上。   她现在还记得,当初官周刚进医院时医院上下轰动成什么样子。   都说学医的男人十个里面三个秃顶两个虚,还有四个啤酒肚。而这帅哥一进来顶着一张桃花玉面的帅脸,风度翩翩又有礼貌,笑起来没有一点距离感,温和又亲近,心外科的门槛一度要被踏平。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官周写完最后一笔,扣回笔盖,抬头对上小姑娘一动不动的眼珠。   小护士立刻慌张地眨了几下眼,抽出早已经准备好的表格递给他:“官医生,你在这签个字吧。”   刚扣上的笔又打开,官周失笑:“刚才怎么不拿来?”   因为在看你。   小护士心说。   她拽了拽袖口,考虑着看电影和吃饭到底选哪一个,几度纠结,最后赶在官周停笔之前心思一落,选定了一个,准备开口。   嘴唇刚动了一下,嗓子只发出一个轻音,就被门口进来的人更高的声音给压下去了:“哥,还没下班?走啊,一起回去啊。”   “……”在吃饭和看电影之中,小护士想选择吃人,“怎么又是你?狄邱,你怎么总来?!”   狄邱莫名其妙,看着她通红的脸,迅速反应过来,抱着胳膊揶揄道:“小荸荠,又来找我们官医生啊?唉——怎么我办公室天天开这个门就在旁边,也没个人来看看我呢?”   毕琦眼刀剜他一眼,恼羞成怒地收回官周签好字的表格,一跺脚,气冲冲地走了。   “这小姑娘——”狄邱拖腔带调地感叹,摇了摇头,话没说完,意味深长。   官周脱下白褂,换上自己的薄外套,手伸进袖子里,目光穿过额顶的碎发看向这个和他同校且同期进院的同事:“你总逗她做什么?”   “你不觉得有意思吗?”狄邱嬉皮笑脸地说,“你也不看看你签的什么单子。这小姑娘,一天到晚没事也揽点事,趁着上班时间想方设法地来瞅你几眼,怎么就想不起来隔壁也有个帅哥在孤独寂寞冷呢。”   他打趣完,目光又落回官周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又有了意见:“你这头发什么时候去剪?这都要遮过眼睛了,不刺得慌?我上上个月就约你出去,就咱们医院对门那条街上新开了家理发店,离子烫技术那叫一个厉害,结果你还不跟我去!”   官周换好衣服,拨弄着领口,瞥了他一眼,淡声说:“我正月不剪。”   “什么怪癖,剪个头发还要挑时间休沐。”狄邱咕哝一声,跟着他一起走出门,“你是不是过两天轮休了?”   官周“嗯”了一声。   “那就对了,我来的时候碰见李主任了,她特意问了我。”狄邱说着说着,一脸八卦,“你见了她外甥女吗?就她吹出花来的世间绝无仅有只此一个的那姑娘,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你有没有触电的感觉?”   “……”官周默了默,真诚地说,“触电的感觉没有,但你卖我,我可以让你感受濒死的感觉。”   “哥、哥,别这样,我错了。”狄邱举手投降,“你们心外科的最变态,刀最多手最稳,你不要折磨我了。再说了,你可是咱们院里出了名的温柔一刀,公众号上立的人设都是温柔男神挂的,注意保持人设!”   官周懒得搭理他。   狄邱一说到这个,又酸又有劲:“你说人长得帅就是好哈,你就那么两张照片往公众号上一投就火了,医院公众号成了你的官方工作室,动不动还有人来要你的最新动态。”   “妈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前段时间不是说潜伏进你一个粉丝群了吗?这群小姑娘真疯啊,我才待了几天,碰到个大款在里头发红包,四千多个人的群,我红包都抢了300,你想想这是什么概念!”   官周:“你真的很闲。”   官周走进电梯,摁下一楼键,狄邱还在耳边喋喋不休,见他没什么兴趣讨论这事,又绕回开始的话题:“你说你,李主任给你介绍几次姑娘了,你一个也看不上。要不是我知道你一点内情,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早就英年早婚了。”   电梯停下,官周迈步出去:“帮我跟她说,谢谢她费心,但我有喜欢的人。”   “放屁,我看你就是借口。”狄邱说,“我是没看到你哪有喜欢的人,一天到晚手机放眼皮底下都可以四五个小时不碰,哪个有喜欢的人的连个感情都不维系一下?你等着吧,只要你一天不缴枪,李主任的攻城大计就一天不停。”   官周上车前最后耐着性子送给他了一句开玩笑似的话:“没关系,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等。”   车子离开医院车库,一路叱咤地驶进一个坐落在闹市里的小区,停在屋子前的专属停车位上。   这房子是他刚工作的时候买的,面积不大,一个五十平的小公寓,一个人住刚刚好,最主要的是没用官衡的钱。   官衡知道他一声不吭在南方定居了的那天很震惊,因为这些年官周乖得不像话,叫什么做什么,逢年过节还会雷打不动地打个电话来问候一下。会跟他开玩笑,会笑嘻嘻地挤兑他,有时候还会有些嫌弃,像所有关系亲近的父子俩一样。   那些过去的事好像真的已经过去了,官衡最开始那几年还会觉得他儿子是不是还放不下、是不是在强撑着装模作样,但是这种念头随着时间过去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收到电话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当即拨了个电话过去。   “怎么突然决定在南方定居了?毕业了不回江北吗?你买房也不跟我说,一个人闷头做决定,哪来这么多钱?谁家当老子的连儿子在外头买了房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   彼时官周刚刚完成一台长达七个小时的手术,累得手颤到拿不稳手机,索性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头,声音有些发闷,却依旧带着几分笑:“给你个惊喜,你看,你现在不是挺惊喜的吗?”   “我这是惊喜吗?你看看我这脸上哪里能看出来喜?不被你吓出魂就不错了。”   官衡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两年他从公司中心渐渐放权,出差也越来越少,整个人放松下来反而脾气更大了。   也可能是他越来越乖顺的儿子惯的。   官衡又扯东扯西地说了不少,官周一边钻进车里插了钥匙,一边耐着性子一一应付。   大抵是他爸该说的话说完了,电话那头停了很久,正当官周估摸着要不要挂了的时候,忽然听见官衡问:“你是不是一直没忘记?”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他儿子好像变了,但当这个不经商量的决定出现时,官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官周依旧是那个骨子里有着叛逆、有些倔劲的少年。   那他这些年看到的是谁?   他恍惚中总隐约看见的那个影子是谁?   当时官周扶着方向盘默了一会儿,前方围堵在出口的车喇叭一阵一阵的响,栏门一收,车辆井然有序地一辆辆开了出去。   喇叭声逐渐平息,周遭又陷入安静,他看着远方眨了眨眼,然后回神,笑说:“你说什么?我刚刚开车,这边喇叭打得比雷都响,没听清。”   ……   官周拔了钥匙,利落地下来锁了车,拎着外套上电梯回到公寓。   这个屋子有些冷清,装潢简单,墙上白白净净一片,连个钟也不挂。   放眼望去,除了硬装还是硬装,整个屋子的软装除了必要的几种,就只剩下阳台上一个简易的秋千了。   他先冲了个澡,出来时头发也不吹,一手搭着条白毛巾心不在焉地擦拭了几下,便坐上了秋千。   手机叮当一声响,因为医院事务繁忙,动不动有急事需要第一时间注意,他常年不动的振动模式就这么被迫改变了。   以往还强迫官衡不准给他打微信电话,嫌铃声喧闹刺耳,现在一天八百个微信电话他也眼都不眨。   官周抹着湿漉漉的发尾,解锁屏幕垂眼扫了一下,屏幕上只剩一行灰色字体。   —“‘周’撤回了一条信息。”   紧接着,又是一声叮当响。   官周还没来得及垂眼,一看,又被撤回了。   “……”   这么晚来吊人胃口,这人可能是想找事。   官周拧了一下手指关节,掂量着要怎么让这个人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恶劣,结果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没有撤回,亮晃晃地停留了二十秒,内容很简单。   两个字——在吗?   “……”   官周二话没说直接甩了个电话过去:“什么事还要这么迂回?直接说不行么。”   周宇航显然没意料到官周回得这么快,愣了一下,然后嘿嘿笑了一声:“老大,你下班了?”   虽然已经工作了,这种高中时期的称呼听起来不仅中二还丢人,但周宇航却一直不肯改。   “刚下,有什么事。”官周说。   “是有一点事哈,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点小事,但是如果说这个事小事,那么它又有一点大,其实也没有那么大了哈哈,就是这个事吧……它就是这么个事。”   周宇航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官周除了“事”这个字一句也没听懂。凭他对他兄弟的了解,这个事事大事小不知道,但是能让周宇航踌躇成这样,至少一定不是个好事。   官周揉了揉眉心,尽力心平气和地说:“不说事我挂了。”   “诶——不要不要,别挂!”周宇航急了,“我说,我说!”   “讲。”   “就是……”周宇航又突然梗住了,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或是……不知道怎么对这个人开口。   嘴唇几度嗫嚅,张了嘴却发不出来声音,在一阵安静之后,周宇航声音细若蚊蝇。   “我……我今天上班见到那个人了……”   “谁?”   “姓谢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78章 他被人堵在医院大门口   周宇航高考之后去了一个航空学院, 就业对标制的那种,毕业就待在江北当了空少。   官周听他说,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顺口就问:“哪个姓谢的?”   问完以后,两个人都噤了声。   官周抓着手机的手指顷刻间绷紧了,不够圆钝的棱角硌得他手指生疼。   周宇航在电话那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慌慌张张, 疯狂反思。   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不该多这个嘴, 但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秒他就想打这个电话。   他觉得他哥或许想知道,于是纠结犹豫了一天,踌躇到深夜还是没忍住。   官周没有沉默太久, 不过晃神的功夫, 他就重新挂起了似有似无的笑,语气轻松:“你说哪个?我认识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宇航长呼一口气:“没、没有哪个,跟你关系不大——不对,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为了气氛不要那么生硬, 他飘忽着找话题掩饰带过,又嘿嘿笑道:“老大, 你现在真是让我感动, 你说要是以前, 我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能当场把我摁死?你现在竟然还会接我电话。”   “……”官周说, “你是不是欠的?”   “不是不是, 我就是感叹一下。”周宇航面对这样的官周, 总是有那么点不适应, “你说这要是开同学聚会, 谁能认得出来, 一中阎王爷转走平易近人温文尔雅路线,得吓尿吧?”   “你这成语水平提高得也不错,也挺能让人吓尿的。”官周不咸不淡地哼笑了一声。   “这不是人在成长嘛,我总不能一直和以前一样吧,现在你不在我身边,我好歹也是我们机的机草。”周宇航嘚瑟。   “行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胡勉过段时间工作上有调动,要来我这一趟,你有空一起?”   “可以,我刚好过段时间打算休年假,到时候我们好好聚聚。”   他们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电话“嘟——”的一声挂掉,屋子里重新陷入安静,冷清的布置所产生的孤廖和落寞,仿佛就会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潮水般地涌上。   官周已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关于这个人的消息了,仿佛曾经的一切只是他囫囵度日时捏造出来的一场黄梁大梦。   因为所有的事情都隐秘地发生在光明之下,如果不是那些连带着产生的闹剧在他的生活留下来不能抹去的痕,或许他会觉得这些事根本就不存在。   谢以很狠,说了不做他的羁绊和负累,让他彻彻底底又毫无牵挂地重新选择,就真的一点消息也不给他。   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问也问不出。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手术做没做,结果好不好,或者……还活着吗。   但是官周这个人一向也很绝。   像彼此较着劲,他真就干干净净地把对方从自己的生活整个剥离出去。换了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和一个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抵死缠绵。   只是偶尔在入夜的时候,他总是会无意识地梦到这个人,梦到他手指还扣在对方温凉的指缝里,肩抵着肩,一下一下地亲吻着他熟悉的地方。   但哪怕是梦里,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假的。   因为在这个梦里,明明他们五指紧紧相交,但却好像怕什么似的,竟然还用了布条把手腕死死绑在了一起。   小心又狼狈。   这天晚上他再次失眠了。之所以是再次,是因为他这些年睡眠一直都不好。   多梦,觉浅,总会在某个时间点猝然惊醒,带着一背的冷汗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的心跳。   明明自己就是医生,该怎么做能缓解、什么药物能帮助,他一清二楚。但是他就任凭自己这样,从来不干预。   因为老一辈有个说法,亲密的人状态不好遇到麻烦时,另一个人总会以各种方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   或许这也算一种陪伴。   次日狄邱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满身疲色的人,冷白的皮肤上一点鸦青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狄邱摸着下巴看了半天,两掌一合,给了个评价:“今天打算cos死神?”   官周一边换白大褂一边留出功夫白他一眼:“你又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去照一下镜子。”狄邱指了指外头卫生间的方向,“如果我是病人,我会担心你缝针的时候会拿成刀。”   “……费心了,我缝针的手比你切大白菜的手都稳。”官周没好气地说,说完又忍不住问,“你们眼科就这么闲?没事做么?”   “是啊,我们眼科就是这么闲,羡慕吧。”狄邱笑嘻嘻地说,瞥了一眼腕表,估摸着再不走官大医生就得赶人了,扶着门沿马后炮,“我当初劝你转专业劝得那么诚恳,早跟你说了心外科压力大还累,你非不听我的,我真想不通怎么有人犟成这样。”   官周扣扣子的手一停,非常礼貌:“赶紧走。”   “告辞。”   今天心外科忙得脚不离地,仪器吭哧吭哧运转着好悬没冒烟,三楼左一片哀鸿遍野。   官周一连做了两台高强度手术,工程量特别大,整个过程都像踩钢丝,连眨眼和呼吸的频率都要控制在一个稳定的范围。   结束时从手术室里出来,小护士整个人都像块软泥一样当头瘫在办公室那架折叠椅上。   狄邱在旁边看得连连咂舌,看笑话似的悠哉悠哉,果不其然引发众怒,直接被几个麻醉师联手踹了出去。   官周远远看了会儿热闹,收回眼掀了白大褂坐回去,从抽屉里取了一版膏药,慢条斯理地拆开贴在手腕上。   连着几天强度这么大,神仙也吃不消。   躺着的小护士瞄到了他的动作,默默从椅子上坐直起来,掏出一小瓶精油递过去:“官医生,你试试这个,我朋友自己做的,都是天然成分,倒一点揉手腕特别有用。”   官周冲她笑了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顺手放进口袋里准备下班:“谢谢。”   狄邱被压在走廊的墙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好在这个点没有病人会来三楼,丢脸丢不出心外科。   他揉着肩膀卖惨:“你们这群人怎么那么暴躁。粗鲁,太粗鲁了,我们行医最重要的是什么?!”   官周瞥他一眼:“小心碰瓷。”   “……”狄邱说,“医德,是医德。”   狄邱还想继续谴责,却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突然心虚地瞄了官周一眼,做贼一样:“对了,我有个事忘记跟你说……”   “什么?”   “就是李主任不是上次过来,问了我一点关于你的私人问题嘛,就那么一点点……”狄邱掐着手指比划出一小截,“我也就跟她说了那么一点点……”   官周停了步子,摁下按钮,转身寡淡地望着他。   “你上次不是让我跟她说清楚吗?她也不信你有喜欢的人,还以为我知道内情,就来套我的话。我当时刚从门诊下来,脑子都是昏的,她一问,我就把那事说了……”狄邱声音越来越小。   那事?   官周抬了一下眼,没等他问是什么事,答案就自己送上门了。   电梯门往两边划开,话题中心霍然出现在眼前。   “小官,来来来,我正找你呢。”李主任搓着手从电梯里出来,穿着一身便服,显然是刚下班专门跑一趟三楼,“小狄都跟我说了,你那事啊……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时代在进步吗,我懂的。”   官周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转眸睨向不断往李主任身后缩的狄邱。狄邱被盯得抖了一下,然后露了个口型:同性恋。   官周愣了一下,听见李主任继续说:“你放心,我们学医的一向严谨客观,肉。体在我们眼里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歧视的!我也不跟人说,谁要敢背后说你,我去找他……”   官周无可奈何,打断道:“主任,说了也没关系。”   他就没打算藏。   狄邱知道这事是因为这人一向脑洞大开还没有边界感,见着官周被逼着和各路美女相亲几次都没什么感受,就那么顺嘴一问,结果官周眼都不眨地就承认了。   实际上谁问,官周都会承认。   李主任婚姻幸福为人热情,平生最大的爱好大抵就是撮合人,院里几对小情侣都有她的收笔。   她听到这话欣慰不已,拍了拍官周的肩膀以表鼓励,语重心长:“你这样想就好,谁的想法都没你自己的想法重要。”   她说:“不过刚巧,我还真认识几个像你这样的,我亲戚家就有个小伙子也是。”   官周也不辜负人的善意,点头应和几声:“嗯。”   李主任又说:“那孩子也是和你差不多大,乖乖巧巧的,一直也没谈过恋爱。前几年他妈妈逼问他才把这事问出来。”   “嗯。”   “187,比你高点,长得很白净,现在在一个高中里当语文老师,家里就他一个儿子。”   听着好像有点奇怪,但官周还是回了一声:“嗯。”   “我已经叫他来了,这会儿估计在楼下等呢,你跟他见一面,看看有没有眼缘,说不准你们还可以培养一下感情。”   “嗯——嗯???”   ……   半个小时后,官周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脾气太好是不是也是一种错。   他被人堵在医院大门口,借着承重柱稍微挡了一点身形,以至于自己这个脸不要在人前丢得太多。   毕竟他现在已经麻木到有一点面瘫。   中年女同志,强悍如斯,精神的战士,行动的巨人。   昨天刚收到消息,今天立刻安排了人直攻城门,这样的行动力,什么干不了??   那位上来就介绍了自己的赵秉兄弟,还拦在他的面前继续喋喋不休地表达热情,此时已经从自己的学术成果结束,开始到总结阶段。   “总之就是,你是学医学的,我是学文学的,我觉得我们两个从各个方面都很般配。我家里你也不用担心,我早就跟他们说清楚了,和我在一起不会让你有什么压力……”   哪只眼睛看出来般配的?建议戳瞎。   官周凉着脸心说。   “我相信我说了这么多,你也一定对我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一定也可以看出来,我对你是非常非常满意的。”赵秉脸突然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我觉得我们可以试着深入交往一下,一起培养一下感情……”   他还在继续说,但是官周已经半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并且……手有点痒。   辛辛苦苦好几年保持的平和心态,他有预感,感觉今天可能得崩。   不对,不是可能。   官周拉了拉中指指节,咯嘣一声响格外清脆,他抬起头,打算就着“谢谢,没兴趣,没想法,没意思”这一套流程先下手,结果目光擦着眼尾随意的一瞥。   下一秒,整个人都定住了。   远处路口站了一个人,正慢步往这里走来。   一身单薄的衬衣长裤,人很清瘦,以至于衣服贴不着肉会顺着风牵动,映出一种温雅的仙风逸骨。   他没看到被遮挡住身影的官周,像是到了一个崭新陌生的环境,目光温吞地从左至右打量着四周,从每一个走出医院的人身上轻轻地掠过,看得很仔细,好似在找什么人。   谢以。   官周从茫然的空白中回神,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第79章 “那重新认识吧。”   官周想过很多次再见这个人的场景, 或许是像当初一样在一个人少又安静的场合见面,或许是在曾经牵手走过的闹市里,又或许是通过一些陌生且猝不及防的意外。   他甚至还一边抵制一边控制不住地想过各种重逢的形式, 其中就包括那些光想一想就让人后怕心颤的情况。   但是当真的再次见到这个人,那些设想过的情况就像潜伏在空气里的烟,还没来得及成型就已经四散消匿, 只留下茫茫无边的空白。   可能是他呆得太明显, 赵秉说着说着没了声音, 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 提了声音吸引注意道:“你在看什么?走神了吗?你听到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了吗?我说我们可以试着培养感情……”   赵秉这一下动静太大,他嗓子粗粝雄厚,一吼起来耳朵里跟着共振, 不止能召回官周的神, 还能顺手再连带着几个。   比如正好走近了的谢以。   “……”我真是谢谢你了兄弟。   官周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已经感受到有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这种认知让他手指、喉咙、全身都一下子发紧。   脑子还没来得及给个对策,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竟然退了一步作势想逃。   “诶, 你要走吗?”赵秉是个没脑子的棒槌,开口就扒人底裤。   官周根本来不及跑, 一转身, 刚才还有些距离的人已经堵在了他面前, 像很多年前每次一回头就看见他。   “小周。”他低声说。   官周愕然抬头, 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这双眼睛他很久很久没看到过了, 对方眼底漆黑深邃, 或许是他们身在角落, 没有光源, 所以瞳色连带着目光都显得沉沉的低暗。   以前特别熟悉, 他在这目光里各种放肆撒欢、没大没小地做过很多事,但时隔这么多年又觉得很陌生。   好像这束目光昨天还罩在他身上,又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抓住过。   他站定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袖口盖住了大半截手腕,只露出来半个小指那么长的一截盖不住,半个小时贴的膏药露了一个角,刚贴上去粘得很紧,严丝合缝的,连边沿都紧贴着皮肉,一点不翘边。   手腕还疼,酸麻一片,用力悬在空中会牵带起小臂的肌肉跟着轻微抽搐。   会疼,所以不是梦。   “官周,我很真诚的,我是真心想和你相处一下。你考虑一下吧,我听李阿姨说你后天休息,你要是觉得我不讨厌,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你觉得行吗?”赵秉完全没有意识到气氛有异常,闷头输出一大堆。   官周低着头,那束笼在他身上挥之不散的目光本来很保守,带着一种想要试探又不敢触碰的小心翼翼。   赵秉这话一说完,对方很明显在他脸上顿了一下,又怔愣地往旁边挪了一下眼,不过片刻再次锁在他身上,温温郁郁,低低沉沉。   “追求者?”谢以咬字不重,轻飘飘的,但是存在感很强。   “什么?你是……?”赵秉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只不过谢以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他脸顿时涨红得像猴子屁股,根本来不及反应其他,“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能说你有错……那你就当做是这样吧,我对官周,的确是很有好感。”   这话说完,鸦默雀静。   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赵秉在等谢以回答,谢以意味不明地看向官周,官周……   官周只想逃。   在脑子里排练那么多次也想不到,再次见面不是掰扯清楚他们那些有的没的的恩怨往事,也不是旧情复燃或是仇视冷漠,竟然是以这样一种尴尬且诡异的方式。   谢以静了片刻,回了赵秉两个字:“好巧。”   官周手指骤然一蜷。   “巧?巧什么?”赵秉一脸茫然,“哦哦,我懂了,你是说你们认识,在这里碰面很巧吧?那我就快点结束,不打扰你们了——官周,怎么样,你明天可以跟我出来看个电影吗?”   “……”官周思考了两秒,然后拧着手指,面不改色地回了一个字,“好。”   赵秉眼睛微微睁大,兴高采烈:“好!好!那我到时候联系你,我、我不打扰你们了,那我先走了,再……再见……”   他说完,步子磕磕绊绊地闷头走了,走得太快还不稳,喝醉酒一样,医院大门前六个柱子他轮流撞了四个。   官周都看不下眼喊:“你小心点。”   赵秉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官周看了一会儿,估摸着大概不用给李主任打个电话,转过头来,发现谢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时应该有的尴尬、沉默、陌生和窒息才迟到地席卷而来。   相比旧情人见面,他们的情况要更为复杂。   因为谢以人已经在这了,官周甚至不用跟他假模假样地寒暄试探,不需要那些明里暗里的不断拉扯,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是怀的什么心他一目了然。   官周曾经找他的时候,心说只要这个人出现,那他就什么也不计较。一遍又一遍。   可是真正见到了,看见谢以安然无恙,提心吊胆很多年的弦一下子松懈,庆幸之后涌上来的根本不是喜悦,更多的是一种酸涩的钝痛,仿佛这么多年积攒着的东西都一口气漫上来了。   他远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大方。   走的时候干干净净不管不顾,现在又出现也是毫无铺垫直截了当。   凭什么。   官周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喉结,掀起眼皮和谢以对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谢以也没吭声,就那么跟在他身后,保持一步之隔。   官周快他也快,官周慢他也慢,官周车门一封油门到底想甩掉他,结果忘了谢以半职业赛车手……半兴趣零职业的那种玩命玩家,官周又默默把车速降下来。   直到这人像条尾巴似的跟着他到家门口,官周才忍无可忍转头怒视:“你有完没完?再跟着我告你扰民了。”   保持了很多年的温和气还是在今天霍然崩塌。   官周背抵着门,看见他那双狭长的眼低垂下来,眸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顺着眼睫投出,很深很深,仿佛想把他映在瞳孔里。   他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低声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小周。”   谢以以前不会这样叫他,除非是某些正式场合,或者面对着不熟悉的人表演着舅甥和睦的情节才会这样。他总是有各种各样奇怪的称呼,就是一连说十几个不重复的也轻轻松松。   但他现在却很反常地叫着这种礼貌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称呼,其实官周是知道原因的。   因为他们现在状态有点像。   见到谢以的那一刹那,官周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跑。   一种条件反射,一种下意识的本能,一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发出讯号的落荒而逃。   因为间隔的时间太久了。   当初在平芜里,谢以坐在桌后提笔写字,官周就陪在旁边的小沙发上打游戏。他的性子向来耐心不够,连打游戏这种事坚持得还不如谢以写字久。   他腻味了索性就会懒靠下来,辗转到双人位上囫囵打个盹,不管多久,再睁眼时对方依旧带着笑意就在眼前。   以至于他恍惚时总有种错觉,仿佛睡一觉醒了谢以就在。   可是七年不是七天或是七个小时。   错过的时间已经远远大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了。   这么多的空白,谁也不能保证一切还是原模原样。   就像考了一场试煎熬难耐地等到了出结果的时候,不管结果好坏都让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   官周在楼道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眨了眨眼,声音听上去很冷漠:“你来做什么。”   谢以说:“找你。”   “找我?”门把手抵在腰背硌得生疼,“但我不记得你是谁。”   谢以默然看着他,官周又说:“我认识你么?”   说着不认识,讲话倒是没有半点对陌生人的客气。   无非就是报复这个人当初轻描淡写地让他忘掉   “不认识我?”谢以轻声重复了一遍。   官周那双冷淡的眼睛睨着他:“你谁。”   谢以顿了顿,继而眉眼带了一分浅淡的笑:“那重新认识吧。”   直到这一刻谢以才绷紧的肩线才彻底松懈下来,来的路上那些担心的不确定的纠结不安的,全顺着官周这几句带着意气的冷言被放下。   熟悉的感觉隔着漫长的光阴再次回归,眼前的人棱角被磨平了很多,当初盘亘在眉梢眼角怎么也散不却的冷霜化得干净,当初锋锐凌厉的嘴角被时间打磨得柔和平缓。   但总有些什么是不变的,两道横跨七年的身影在这一瞬朦胧重合,谢以得以确定就是这个人。   他其实后悔过,当初话说得那么决绝,不跟人商量,不给人余地,完全像个独裁者以给对方选择而进行着强迫。   他待着的医院处处都像座荒芜的死地,刺鼻的消毒水味,一到夜晚就传来的低声呜咽,还有吱吱嘎嘎盘旋在门外的匆忙轮磨声。   他总是看着病房里的白茫茫的墙壁出神,好像上一秒还在呼吸,下一秒就要在警鸣声中被冰冷的器物穿过身体皮肉。   但他又无比庆幸。   隔壁病房住着的男人比他大几岁,在那所医院里已经待了整整四年了。他的爱人每天推着他出来透气时,谢以会从半掩着的门缝里目送他们。   那个女人年纪小一点,是医院里为数不多能每天笑嘻嘻的人,看上去很活泼,如果不是谢以半夜撞见她躲在门外捂着嘴哭,他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男人走的那一天谢以没忍住,拖着刚刚熬过观察期的身体在他们门口站了一会儿。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近乎昏厥,像医院里每一场生离死别的关系一样,常见得让人想都不要想就能猜到她下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抱一抱男人冰凉的身体。   那一天谢韵正好来看他。   离婚以后,她开始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开始在谢家的公司任职,自告奋勇地组织了一批团队,去开拓公司筹谋已久却一直没有付出行动的海外市场。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曾经在意过很长时间的事情,都随着境遇的变化而过去了大半。   她已经放下了很多事,也包括曾经执着过的一些人。   那是远赴国外的第五年,谢以的病情陷入最棘手最焦灼的时期,做过的手术需要反复进行,一个状态稳定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三天,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下了又下,堆在床头的抽屉里叠成了一摞。   每天清醒的时间比不过昏迷的时间,长的时候五六个小时,短的时候只有草草几十分钟。   他在短暂的清醒里看见谢韵红肿的双眼,她问:“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情况一定是恶劣到了一个无力回天的程度,才可以让他姐主动问出这句话。   谢以心想。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具体的画面了,死里活里挣扎的每一天都平乏得太相似。   但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等谢韵走了以后又用着最后的精力翻看着很多年前留下来的那几张他看了无数遍的照片。   明明相互一直留着微信,他大可以在死亡尾随的时候,借着理由不管不顾地去和他的爱人道明爱意。   毕竟时日无多,就算是官衡知道了,大概也梗着嗓子说不出什么呵斥。   但他最后只是安静地关上屏幕,压下了心里所有汹涌的冲动。   每一次带着不同新创口从冰冷的急诊室出来时,每一次各路通知传单似的审判下来时,每一次床头警戒灯嗡鸣响起,尖锐刺耳地召集着各种面孔慌张赶来。   在不知道是属于谁的嘈杂潦乱的呜咽哭喊中,谢以都会在混乱的视线里喘息庆幸。   幸好没有他,幸好已经把他送出去了。   幸好他是自由的。   与其拖人下泥沼,他更想看对方永远明朗,永远张扬,永远恣意又风发。 第80章 带回家   重新认识这种话, 听起来很文艺,像那种文学杂志里才会有的桥段。但落进官周耳朵里,笔画凭空拆分重组变成了两个字——混蛋。   这个人, 简直就是在耍无赖。   “不好意思。”官周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金属圈绕进食指,很凉, “我这个人, 社恐, 不喜欢和陌生人认识。”   “好巧, 我最喜欢和社恐的人认识。”谢以看着他,笑了,“我觉得你就很合适。”   “那我建议你现在掉头。”官周钥匙插进锁眼一转, 只留了一人过的缝自己反身进去, 摸着门沿,“我们医院刚好还缺护工。”   说着,他就作势要关门。   “这么狠心?”谢以立刻伸手去拦,不管死活地直接扶向快速封闭的门沿, 肉眼可见的,门板在触及他手背之前被人不留痕迹地收了力。   “手不要捐了。”官周冷睨着他。   眼前人摆着一张臭脸, 话说得比谁都冷漠, 实际上两分力都没有用, 落在他手上不轻不重的, 还不如平时打吊瓶疼。   谢以摩挲着锁眼, 带着某种示弱卖惨的意味, 低声道:“我第一次来这, 人生地不熟。这么晚了, 要是有人不肯收留我, 我是不是得去小公园看看有没有长椅?”   ……   十分钟后,官周抱着刚取出来的被子,面无表情地站在衣柜前,觉得自己脑子生锈了,才会听着这个人瞎扯几句就把他放进来。   他风餐露宿?就是这座城变成了个乞丐城,他谢以也不可能露宿街头吧。   偏偏官周忍不住就想到他要是被关在门外,一个人下楼坐长椅上孤零零的,衣服也没带一件厚的……还挺可怜。   中毒了,一定是中毒了才会这样想。   官周晃了晃脑袋,正巧口袋里手机铃声响起,他顺手把被子夹胳膊底下,一边腾出个手走向客厅,一边接了电话。   狄邱打来的:“官大医生,小的来认罪了。”   官周:“你说。”   狄邱懊恼道:“我真不知道李主任这么效率,我要是知道一定多少给你拦住,肯定不让他来堵你。”   官周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上,语气出奇的平静:“没事,来得刚好。”刚好他最近有换人的意思。就在今晚。   狄邱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毕竟官周平时也挺好说话,他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就知道你不会怪我。那你现在回家了吗?那小伙子怎么样,还行吗?”   “到了,那人……”他说一半,顿住了。   客厅灯光大亮,顶灯和装饰灯都打开了,谢以仰着头望着四周打量环境,余光看到官周来了,缓缓转身:“你就住这里?”   听上去不知道是不满意还是其他。   他给了他那么多东西,房产都有几处,买个大点的地方完全没有问题。   但谢以又比谁都清楚,他这个性子,只要一天还有气性,那么就是东西给了他,也只是做个摆设。   “不愿住出去。”官周言简意赅,把被子扔在沙发上,“大门没锁。”   谢以动了动眉尖,立刻改口,接过被他扔得摞成一摊的被子,展了展:“我的意思是,好地方,我就喜欢这种不大、温馨的地方。”   ……但凡看一看房间的色调和展柜上摆放有序的那套私藏手术刀估计都说不出来这种话。   狄邱在电话那头懵了一下,然后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迅速回过神来:“你、你那里有人??”   他不可思议:“我靠,我跟你认识几年了说去你家看看你都不让,这人谁啊这么晚在你家里??”   官周冷笑一声:“临时收养的流浪汉。”   狄邱:“???”   狄邱在电话那端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官周冷言冷语怼了一句:“就今天一天,明天早上一到,你立刻滚出去。”   ……?   这是……官周?   狄邱人傻了。   狄邱记忆里的官周,永远都是一副好好性子,平稳端方,就是把他惹毛了他也只是抿着唇笑意淡下来。   前几年刚进院的时候,有病人看他年轻,长得太帅就容易让人觉得是绣花枕头,不停挑刺纠缠不清,动静闹到了三楼右的眼科。   狄邱一看那人撒泼的架势都一肚子气,偏偏官周平静得像这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处理起来从容不迫气定神闲,被人贴脸开大了也不骄不躁。   这样的人,说这种话??   结果他懵圈的同时,又听见刚刚那个“流浪汉”半点也不恼,带几分笑说:“滚是可以滚,但是人我得打包。”   ……   这特么叫临时收养的流浪汉?   谁信啊。   “想屁。”官周没好气,说完想起了电话那头还有个人了,收敛了脾性,语气稍霁,又问,“你还有什么事么?”   “没、没事……”狄邱还没从院草崩人设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明明嘴里还有话要问,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等他缓过神来,电话里只剩一阵阵漫长又刻板的忙音。   官周没有和谢以继续拉扯,大发善心施舍了一床被子以后转身就走,连个眼神也没有多给。   把人放进来是意外,现在他的理智已经回归了,不可能再发生任何意外。   绝不。   房子坐落在闹市里的好处是通行生活都很方便,天气好的时候官周步行去医院也不过十五分钟。但不便之处同样也不可忽略,这个地理位置,就注定了要接受一点忽略不掉的声音。   比如几条街后有个大商场,揽客的音乐声要响到午夜十二点,十二点之前都会有靡靡之音余音绕梁。又比如房子背后是一栋办公楼的地下车库,极偶尔时会有员工加班到深夜才取车,喇叭声穿透玻璃像落在人耳边,车库路口的红色指示灯会反射进卧室里。   官周一向听力超群,以前在平芜隔音玻璃那么厚也经常被松林里的鸟鸣声闹醒。可这些年他变了很多。每一天都透支掉自己所有的体力,机械一般油箱干涸地倒在床上,累到就连这些动静也可以麻木地忽略了。   只是今天不太一样,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来来回回地调换着呼吸,用各种专业知识辅助睡眠,也还是没能成功入睡。   屋外其实已经没有动静了,时值凌晨,商场早已经空荡寂然,音乐声在不久之前沉沦在无边的夜色中。   写字楼最后一个捍守工位的战士迈出大门,能将灯光远远透过玻璃窗反射在床尾的那几层楼全灭了灯,只有早春的风裹着残留清香的碎花瓣时轻时重地击打窗棂。   官周胳膊垫在脑后,在细碎的风声中挣扎了片刻,然后闭着眼自暴自弃似的“操”了一声。   人不在他睡不着,现在人回来了他还是睡不着。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睁开眼木然地盯了一会儿黑漆漆的天花板,须臾后,掀了被子摸着床边撑坐起来,捞了床头柜上空了的玻璃杯走出了门。   屋外没有开灯,月光透过半掩着的落地窗映亮了客厅半边,落在白瓷地砖上像结了层薄冰,在回暖的三月露出几分沁凉。   官周就借着月光缓步走到客厅,靠着饮水机懒恹恹地抬着杯子埋着水流出口,声音控制在一个不突兀的范围里,和客厅的静谧融为一体。   水位线上升至杯口,他端着冷凉的玻璃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干燥的唇面洇湿一片,以一种非常合理且漫不经心的姿态侧身,走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抽了张纸。   然后……在沙发前停住了脚,盯了一会儿,顺势捏着杯子蹲了下来,与躺着的那位处在同一水平线。   作为一个医生,碰到病例罕见的病人关心一下,这是非常必要的职业修养。   官周装模作样地含着杯沿,虽然这个角度水位正得连个水汽都喝不到。   他的目光缓慢又仔细地从眼前人的发梢而下,抚过他闭着的眼,抿着的唇,清瘦的下颌,接着是脖颈、手腕,和被薄被覆盖着的躯体。   直到这时他才能好好地看一看谢以。   七年不见,他自己变了很多,骨骼更显著了,少年时缓和锋锐的二两肉褪了个干净,那些朝气蓬勃嚣张飞扬的少年气被沉稳下来,成了一种含蓄的内敛,不再和世界争锋相对。   但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如果非说有,那就是以往浓重不散的怏怏病气再也找不到了,现在眉黑唇红,脸颊不再是没有活人气的苍白如纸。   官周以前碰到病期漫长的病人会下意识地留几分注意,人生一场大病就相当于换了张皮,很多人在几年或者几个月的消磨中变得面目全非。   像瘦得像杆子这类算是最常见的,有的人会全身浮肿,在胳膊上摁下去会出现一个需要好几秒才能回缓的肉坑;有的人会泛出土色的黄,从头到脚;还有人眼袋像个大肚口袋一样吊在眼下,头发掉了一半,又白了一半。   于是他想过,要是有一天真的再见了谢以,会不会也认不出来?   为了这个有些凭空的猜想,他还特意在那段时间翻出来了刚刚学医时用的头颅像,明明已经将所有结构背熟了,却仍旧一遍又一遍地推测在对方的骨骼轮廓提醒着自己。   结果这个人原模原样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只是很多年前在上午刚从校门口告别,晚上又言笑晏晏地再见面,官周还有一些不敢相信的恍惚。   他看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是觉得不亲自确认一下谢以的情况始终放不下心。   盯了一会儿,然后捏着杯子的那只手腾出两根指头,挑了挑另一边的袖口,伸手摸向对方搭在腰腹上的手腕。   想象之中泛着凉的触感没有来,甚至他还没能成功碰到谢以,忽然他悬在空中的手被人反握住手腕。   沙发上躺着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第81章 “吃干抹净就不认人了?”   “亮着灯的时候不理我, 半夜了又偷偷摸摸来看我?”谢以指腹轻轻地摩挲过他的手腕,笑意浓重。   操……   官周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字。   这个王八蛋根本没睡,刚刚那么久没反应, 是在耍他玩??!   谢以起身坐起来,垂眼欣赏了几秒官大少爷懵圈的模样,没忍住, 笑了一声, 伸手拨开了他那几根恨不得嵌进玻璃杯壁的指头, 接过了水杯。   “让我想想, 这一次是梦游呢,还是我待在沙发上又惹着你了?”他喝了一口水,端着半空的杯子搭在膝盖上, 不紧不慢地等人开口。   官周:“……”   有些人表面上风平浪静, 心里已经崩得没边了。   官周瘫着张脸,心里很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然后找了个非常勉强的理由:“我,善心大发, 觉得赏你的被子薄了,来看一眼。”   “是有点薄。”谢以应声, “很冷。”   官周顿了一下, 立刻把目光瞥向被角。   这理由完全是瞎扯的, 被子是空调被, 保暖系数很高, 在柜子里和另几床放一起被专门挑出来的原因就是它又软又暖和。   入春的天气该这样的被子只可能热不可能冷, 但也有可能是身体不好的人畏寒, 要格外敏感一点?   官周这样想着, 手就已经从谢以掌中挣脱出来捏了捏被角了。   “不止被子, 客厅也凉。”谢以又说。   “……”还真金贵。   官周反手去摸茶几抽屉里的遥控器。   谢以又说:“还有这沙发,太硬了,躺得腰疼,睡不了觉。”   ……   官周抬起眼睨着他:“那你想睡哪?”   不言而喻,谢以的眼立马飘忽着往卧室方向瞥了。   以前官周都是一声不吭却做一些暗戳戳的事钓着他留下,现在有的人想自荐枕席,只收获到一声极不客气、带着满满冷讽:“你做梦。”   谢以意料之中,全然不恼。反而是不该羞恼的人羞恼了,出来喝个水只囫囵润湿了唇,连杯子也忘了拿,留了个冷漠的后脑勺转身就走,莫名的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也许是时隔这么多年,谢以依旧轻轻松松地就可以做到三言两语把人逗得一肚子闷气,官周被他这么一闹,那些纠结的牵挂的不放心的顿时不复存在。   回房间十分钟,夜色里就融进了均匀微弱的呼吸声,近乎是官周这几年入睡最快的一次。   其实他只是不放心。   因为不真切。   一切都发生在一天之内,让他脑子几乎要宕机,对于这些信息接受得如梦如幻,好像一转身会发现这只是他的臆想。   所以心里头空荡荡的,不安稳感比这个人不在的时候还重。   次日商场音乐远远传来的时候,官周就在这样一片空茫茫中睁了眼,宿醉似的,望着头顶煞白的天花板,看了一分多钟也不眨眼。   零碎的记忆慢慢回笼。   昨天,做了两台手术,下班,李主任又又又又安排了相亲。   这次相亲还是和男的,对方叫赵、赵……赵秉。   不喜欢,没兴趣。没感觉,他要拒绝来着,但是好像后面答应了人去看电影。   ……?为什么答应?他吃饱了饭没事干吗?   下一秒,刚刚还躺着的人猛地坐直了,掀开被子连鞋都没穿就光着脚急匆匆地跑出了门,急切又慌张地在不大的空间内一寸寸地扫视搜查。   从玄关到阳台,什么也没有,干净得像一间样板房。   他的心一下子就冰凉一片,铛的一声坠了下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好像这种事已经发生了很多遍,官周站在原地,瓷砖冷得锥心的温度刺一样扎进脚底板。他耷拉着眼皮默了片刻,然后恢复,按部就班地打算回房间洗漱再上班。   目光收回时,从撒着日光的阳台,掠过铺着薄被的沙发,再到脚下隐约反射的人影的白瓷砖。 ?   官周快步走到沙发前,面对着铺得手艺极差的被子。   这时门口传来开门声,一声清脆的锁落响后,那个人似乎也没想到一进来就能看见他:“……醒了?”   官周眨了一下眼。   谢以上下扫了他一圈,察觉了什么,抬起手冲他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几袋东西,解释道:“没走,我去给你买早餐了。”   他把东西顺手放玄关柜子上,弯腰拿了双鞋过去,送到人脚下,又自然地捏了捏官周的手:“鞋也没穿,手这么凉,你们做医生的平时怎么指导病人的,到了自己身上就选择性失忆么?”   他的温度终于不像往年一样凉得像皮肤下流淌的都是冷冰,刚刚在楼下早餐一条街走了一圈,春日和煦的太阳一晒,身上衣料仿佛都带着干净的阳光香。   温热的温度顺着接触的指尖渡给了官周,像冰原里落进里一方太阳,那些僵硬的寒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官周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手被捏在谢以手指间按摩似的揉捏着,他又眨了眨眼,然后绷成一线的肩胛放松下来,含着舌说:“医者不自医。”   谢以被他逗笑了,也没拆穿:“去吃早餐。”   谢以买的东西不少,根本就不是两个人能吃完的量。   因为小区身在闹市,周遭地价寸土寸金,所以就是早餐店也堪堪只有三家。   两家连锁店,菜品味道像料理包,挑不出好坏的那种平庸无错款,官周一向不喜欢吃。   还有一家是开了很多年的老店,老板是个佛系性子,早早到了退休的年纪却不肯安心养老,开家早餐店打发时间。那里小笼包和砂锅粉做得最好,肉馅都带着鲜甜,官周在那儿吃成了常客,和老板甚至加了微信。   谢以买的就是这家店,虽然买的品类足足五种,但是避开了旁边两家连锁店,买的正中官大少爷的味蕾,不仅让某人故意拉着的冷脸也软和几分。   “本来打算自己做,但是你那冰箱干净得让我无从下手,只能到外面买了。”谢以帮他打开蘸料盒递过去,醋香在开盖的一瞬间溢了出来,“油烟机上连个油星都没有,你平时修仙么?”   “……”一上来就先问罪,官周心说你那三脚猫的厨艺也没比我好多少,咽下嘴里一口粉,“医院有食堂。”   菜品丰富,样式多彩,除了难吃,什么问题也没有。   “你是吃得惯大锅菜的人么?”谢以看着他脸颊上挂着的那零丁一点肉,眉尖动了动,似乎很不满意,自言自语似的给自己下达任务,“这得多久才能养回来。”   官周喝完最后一口汤,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抬起眼看过去,语气淡淡:“早上了。”   “嗯?”   官周又摁亮了手机瞥了眼时间:“九点零三分。”   谢以想了想,隐约揣摩出了房子主人的意思,气笑了:“吃干抹净就不认人了?”   官周喉结动了动,嘴角藏在纸巾下弯了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今天轮休,接连上了半个月的班,这一会儿突然空闲下来,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蔫蔫的懒。   盘腿靠在椅子上,略抬着下巴:“有意见就不送了。”   “当初你在我那儿,我可不是这么对你的吧?”谢以笑意漾漾,反而对他这副松懈下来的模样很喜欢,故意想逗着人多说几句。   “纠正一下。”   “?”   官周说:“现在那是我的地方,也和你没有关系。”   时隔几年,有些人还是吃到了自己当年亲手埋的祸根,很显然,官大少爷这儿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要一一清算。   谢以还没有从一言难尽满心复杂的状态中缓和过来,就听见官周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嗡嗡地响了,顺手递过去,说:“行吧,没关系就没关系,我对现任主人有点想法,想认识一下。”   官周眼也不看一眼,习惯性地划动了绿色按键,目光却依旧带着细微的笑和促狭欣赏着谢以无话可说的模样:“你好?”   电话那头人非常激动,声音陌生中又有那么一点熟悉,音调忍不住地上扬又刻意地压低了音量:“官周,那个……我们昨天说好了出来看电影,我已经买好了电影票了,买的是晚上八点的,这个时间你可以吗?要是不可以我就换一个……”   他声音又低了一些,很扭捏:“但是爱情片只剩这个档了。”   “……”   短暂的回忆里,官周想起来这是他给自己揽的业障,业障叫赵秉。   赵秉非常体贴,考虑周到,可谓尽善尽美:“就在你家后面那个商场的电影院,你什么时候来?我们要不要一起吃了饭再去?我去接你吗……”   官周终于从懵圈中反应过来,咬了一下舌尖,因为这些年习惯了对人礼貌,立刻委婉道:“不用辛苦你了,我到时候自己去。”   “好、好……那我们、我们晚上见!”   这一通电话打完后,官周和旁边的谢以一时间都没声了,屋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很久很久都没人说话。   “你。”谢以先开了口,声音依旧含笑,但笑得一点也不像高兴的样子,“你还带他回过家?”   怎么可能,他们昨晚才第一次见。   官周莫名其妙看着他。   谢以又说:“那他怎么知道你住哪?”   官周捏着指节想了一下,大概是李主任说的。毕竟他昨天也没给赵秉留电话,连个微信也没加,对方还是一通电话联系到了他。   但是这个事,他为什么要和谢以交代?   或许是想起了某些初衷,他摸着指节的手一停,起身从餐桌前离开,高高地站着睨着谢以,冷淡地扔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关你什么事。”   当晚,七点四十五,官周站在玄关,看着眼前细心调整着自己领口的人,一脸黑。   他忍了忍,没忍住,以一种毫不掩饰的抗拒语气说:“你这是要干嘛?”   谢以捏着前襟滑下手,自然得仿佛只是出门散个步。   “跟你出去约会啊,他没说约几个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一天~连更半个月有点吃力了呜呜,留一天把学校的作业赶完QAQ    第82章 “问过哥哥的意见么?”   过道上, 一个长相出类拔萃的青年人快步走着,人高腿长,出现在商场像是某个大明星出来走商务。   他后面跟着个同样外貌出挑的男人, 步调散漫,一前一后,准确来说, 应该是一追一逃。   毕竟青年冲锋衣领口高高立起, 拉链拉到底遮住了下半张脸, 只留一双漂亮眼睛冻上了一样露在外面, 眉宇间尽是不耐和冷霜。   偏偏男人看起来完全没意识到似的,心情不错,弯着眸子饶有兴致。   赵秉到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画面。   他看着官周身后的谢以呆滞了好几秒, 本来快回过神来了,结果谢以一派自然地跟他招了招手打了个招呼,他又宕机了……   “你老实点。”官周瞪了谢以一眼,臭着脸把人给摁了回去。   赵秉终于从不清醒中找回了一点神智, 试探性地开口:“你们这是……?”   最好又是偶遇吧,虽然看背后那位兄弟的模样应该并不是……   赶在谢以开口把局面越搅越浑之前, 官周先行解释现在的情况:“他是我、我哥, 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 所以跟着我来看看。”   谢以听着, 挑了一下眉梢, 重复了一遍:“我是你哥?”   官周咬着舌尖, 语气陈述:“你是我哥。”   “嗯, 那我是你哥吧。”谢以意味不明。   “……?”什么叫“吧”??   赵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但又具体说不出来是个怎么不对, 毕竟第一次约会就带家属这种事,好像是有点太隆重太正式了。   不对——这不就正说明了官周对他的重视和认真吗?一定是把他郑重地介绍给了家里人,所以哥哥才会专门来一趟!   迅速地琢磨出情况之后,赵秉果断地伸出了手,决定先从身边堡垒开始攻下:“哥,你好你好,上次见你时间太晚没来得及跟你好好认识一下,我叫赵秉,你叫我小赵就可以。我当时见你就觉得哥你一表人才的,看起来就不是普通人,和官周也不像普通朋友,原来还有这层关系,见笑了见笑了。”   ……   旧情人的关系,能像普通朋友吗。   官周扶了一下额,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太过尴尬,默默冲着墙侧了侧身子,摸不清这人的态度怎么转变得这么快。   谢以倒是接受得很快,盯了几秒赵秉伸出的手,大方地给了个面子简单地握了一下,笑说:“不客气,但是我这个人比较传统,目前还不太能接受别人跟着我弟弟叫我。”   “……”官周头疼。   赵秉愣了一下,然后脸红了起来,藏着的那一点小小的心思被人揭穿后很不好意思:“我、我知道,那怎么称呼您?”   谢以还没开口,他那些戏精的动静被看不下眼的官周直接摁死在襁褓里。   “别理他。”官周面无表情,“就这样叫。”   他一说完,赵秉像接受到了什么讯号一样,脸快烧起来了。   “不是……”官周眼睛微微睁大,想解释,但是话梗在嗓子里,说什么好像都不对。   谢以“啧”了一声,往官周身边挪了几步,低头附在他耳侧低声戏谑:“问过哥哥的意见么?”   “……”   “我、我知道了。”赵秉用力地搓了两把脸,得到鼓励以后像点燃了的火把,努力表现,“你、你们出来吃饭了吗?电影还有两个小时,如果没吃饭,我们要不要先去吃个饭?”   官周他们出来的确没吃饭,中午吃得太晚,现在六点正是可吃可不吃的时候。   但是就算可不吃,官周也不会说的,毕竟去哪里也比僵持在这个地方看人飙戏瘾好。   他们就近找了家炒菜馆,这家店在网络上名气很大,属于地方代表性美食之列。   官周之前来过两次,一次是刚刚决定在南方就业落户,周宇航来看他时作为东道主带着人来了一次。还有一次是狄邱半夜刷短视频看饿了,仗着他住得近,硬是拖着他陪吃了一次。   不过官周自己不太喜欢,因为南方菜也分两派,一派是特别辣,并且这种辣是内烧,喝水都不管用的湿辣。还有一派才是他喜欢的甜口那类,以精烹细饪为特点,注重往食材里头吊出鲜味。   这家店就比较倾向前一类,偌大的菜单只有零零点点几道甜口。   赵秉握着笔在菜单上来回悬扫,头一次觉得点菜是一件这么难的工作,他连选了几个菜都下不了笔,因为每一个菜都会被那位传统刻板的哥否决。   “橘香牛肉怎么样?这是他们家的招牌,特别有名。”   “太辣,小周不吃辣。”   “噢……那葱香腰花呢?这个不辣,特别脆。”   “他不吃内脏。”   “好、好的,那水煮肉片可以吗?这家店的水煮肉片不辣的,用的辣椒没什么味道。”   “也不行。”   “?”   “太油的他也不吃。”   “……”   最后这场拉锯战在官周的忍无可忍之下告终,两个人你来我往拉扯了十分钟的菜单,他两分钟就勾画完了。   选了两道招牌菜,加了一道蒜蓉空心菜,又选了个鱼汤。   服务员等了半天终于拿着菜单走了,赵秉摸着碗边尴尬找补:“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啊。”   谢以眸光轻飘飘地落在官周身上,自然地伸手把他正在拆的餐具挪到自己面前帮忙烫,听言笑了笑:“是吗。”   “嗯嗯。”赵秉点头,“这么多忌口,我妈都不会管我,哥你竟然全都记得住,这也太称职了。”   官周:“……”一言难尽。   谢以非常受用,对这些夸赞照单全收:“应该的。”   就是有点太称职了,无微不至,让他这个追人的根本捞不着机会表现。   赵秉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菜马上就上齐了,菜色鲜艳饱满,辣椒红亮,鱼汤奶白,空心菜翠色欲滴,盛在白瓷盘里,光看着就让人腹中馋虫作祟。   赵秉自觉作为组织饭局的,要调动起在座各位的积极性,出于加深了解的目的,从自己的大学生活开始聊。   “我当初报文学专业,那简直是凭借着自己的一腔热爱。男生报文学的特别少,我们一个班每天上课就是姐妹茶话会,37个人,就四个男生,教古代文学史的那老师叫我们文学班大熊猫。我妈一直以为我没谈成恋爱的原因全是因为性取向,其实这个专业也功不可没。”   官周闷头吃饭的过程中,会在他换气或是一个话题结束时抬头应和几声,或许是这几声让他感到了鼓励,赵秉越说越起劲,还会把问题抛回去,跟着人互动。   “但是我是真的热爱文学,如果不是家里催得紧,我是打算考研的。”赵秉往喝空了的杯子里倒了点清酒,又帮官周倒满,还想给谢以倒,却被官周一个手势拦了回去,“官周,你为什么学医?也是因为热爱吗?”   官周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感受到身边人筷子一停,目光转了过来,他拇指擦了一下杯沿,又不留痕迹地继续着动作,送到嘴边抿了口酒。   “不算热爱。”官周放下杯子,没什么表情。   非要说热爱的话,那也不是热爱这个专业,而是一些其他。   当初他报志愿这种事全是他一手操办,官衡平时给他的自由空间很大,在不涉及谢以的事情上几乎是随便他干什么。   周宇航那点成绩报志愿都翻遍参考书,花了整整两天才确定下来,而官周只花了短短两分钟。   开机,上网,切进页面,选学校,提交。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像早就想好了一样,一刻也没有停顿。根本就是冲着那个学校去的,连个候补志愿也没留。   那所医学院在全国排名也是佼佼,只不过比起他的分数来说,选择的余地其实还是有点宽。但这所医学院在那几年刚好在一些心脏疾病的研究上取得了很重大的成果,并且打算就着研究成果深入,还重金聘请了很多国外的大拿联合研究。   官衡是在一个多月后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了才知道他儿子报的什么学校,几乎是看到学校名字的第一秒,他就懂了什么,更别提录取通知书上白纸黑字的录取专业。   一些平静了半年多仿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等待了很久还是付出了水面。   有些事情风过留痕,水过留驳,不是看不见了就不存在的。   官衡看着他儿子淡漠平静的眼,心里窜上一阵遏制不住又无能为力的火气,握紧了拳头,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在商场打拼这么多年,当过底层,也当过管理层,是最懂做事要留有余地的。但是面对他儿子,他总是恨不得把人逼到绝境断得彻彻底底,如果给他一把能剜去人记忆的刀,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只是最终他握紧的拳头,在凝视和对峙里,还是松松垮垮地打开了。   这一刻他意识到,那半年里,官周所表现出的风轻云淡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的。   但他有一种直觉,他知道如果要把一些事情重新掀出来,最后的结果可能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这次他没有逼官周忘,他选择了自己忘,好像这件事重来就没有发生过,好像官周在医学院上大学和在江北上大学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有官周知道,他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其实发了个仅一人可见的朋友圈,对方了无踪迹,他也不知道对方看没看到。   但他现在感受到谢以看过来的眼神,许多年前的问题有了个答案,心想应该是看到了。   在他自以为没有回音的时候,其实有人在大洋彼岸一声不吭地陪伴在他很重要的时刻。   他抿着唇垂眸走神,心里像被细细密密的针脚爬过,又痒又涩,忽然放在桌子底下的左手一凉。   有人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一根一根手指地扣进了他的指缝,继而收紧,严丝合缝。   官周在心头泛暖之前,抬起头瞄了一眼赵秉,暖意顿时变成了强烈的心虚。   “……” 第83章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躺在了卧室的床上了   为了聊表尊重, 官周挣了两下自己的手,奈何谢以看起来瘦然而力气不小,对方不想松他根本挣不脱。   赵秉还在继续说:“我听我姑姑说你不是本地人, 家挺远的,好像距离这里两千多公里吧?就是为了这边这个医学院专门来的吗?你肯定也有自己的追求,才能做下这么大的决定背井离乡……”   背井离乡的人现在根本没有功夫理会他说什么, 官周和谢以坐在一边, 两只手牢牢地五指交握扣在一起。   官周额角筋络跳了两下, 压低了声音威吓谢以:“放手。”   “不放。”谢以同样用着只有他们才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再说一遍, 放手。”   “这么凶?不放。”握得更紧了。   官周语气放缓,耐着性子说:“待会儿被他看见了。”   谢以弯了弯眼,丝毫不慌:“看见了不正好么?他是该知道一下。”   “……”官周说, “知道什么?”   “知道人碰到了强劲的对手时就该学会放弃。”   “…………”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谢以哪根神经了, 这人铁了心不放手。   为了不让人察觉出异常,觉得他们两个有病在这逗人玩,官周后头几乎没吃几口饭。一边要应和着赵秉的话题,一边还要就着一只手在桌上表现得自然, 并且还得忍住谢以不时撩拨他手心,简直是他这辈子吃过最艰难的一顿饭了。   学文学的心思细腻, 赵秉说着说着还是注意到了有什么异常, 顺口就问:“官周, 你怎么左手一直放下面?是个人习惯吗?”   这一问, 官周人都要木了。   好在有人还有那么点良心, 在他编不出理由之前松了手, 捂热了的手心汗涔涔的, 一遇到空气立马感到一阵清凉。   官周蜷了蜷手指, 却也没有把手重新放回桌面。   他默了默, 过了一会儿,反而闷头喝了口汤,破罐子破摔:“嗯,个人习惯。”   酒过三巡,食饱饭足后他们走出饭店,一起去了电影院。   电影院在商场占据了整整一层,规模不小,只是近期片子不多,所以人影零星,连带着偌大的场地都显得有点空。   谢以的票是他自己后买的,赵秉买的两张后排连坐,刚好和他的票在同一排,只是中间还隔着几个位置,不坐一起。   “哥。”赵秉捏着刚取出来的票,想到了官周他哥自己坐一边还有点过意不去,“我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我肯定给你一起买了。”   谢以站在取票机前刚扫完二维码,屏幕上硕大的几个字——正在出票中。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官周,小没良心的根本不在意谁坐哪,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他笑话。   “没关系。”谢以只能这么说。   “这真让我不好意思,你说哥,我们第二次见面就疏于招待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赵秉看他神色有点淡,少不了担心追人之路在对方亲哥这里就亮红灯,更殷勤急切了几分,“下次要是有机会,我再请你出来玩。”   谢以俯身取出刚出的票,动了一下眉尖:“你很不好意思么?”   赵秉愣了一下。立刻点头:“是的是的,我是真的很不好意思……”   “这怎么行。”谢以转过身,肩背靠在取票机上,似笑非笑地垂眼看他,“我这个人比较热心,看不得别人不好意思。”   赵秉茫然:“……嗯??”   官周右眼皮一跳,悠哉悠哉抱着胳膊的手放下了,当即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然后,他就听见谢以以一种非常惋惜又体贴的语气开口:“这样,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了,我愿意分担你的为难。”   ……   “你是真的不要脸。”   影厅漆黑一片,他们坐在角落,经典的情侣专座,前后左右都没人,空旷得有点暧昧。   官周实在没忍住,直白地来了一句煞风景的点评。   谢以似乎对他这套说法有意见,“啧”了一声,嗓音却是不恼带笑:“怎么说话的,这是人家的好意,我当然不能推拒。”   官周一脸复杂地深深看了他一眼,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眼神骂得很脏。   他摸着扶手往前倾了倾身子,腰腹压着大腿,探头去看赵秉。   他们隔得不算太远,堪堪四个座,赵秉正好也在看他,挤了个还算乐呵的笑冲他招了招手,官周的愧疚感才减轻了点。   这场电影时间晚,看完以后都得到十点半,又刚好还是爱情片,剧情千篇一律,属于看一半就能猜出后半段的那种。   所以场子里很空,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个角落,前排稍微多一点,到官周他们这排就跟没什么人了,给人一种小范围包场的错觉。   官周看到三分之一就已经开始犯困了。   他一向不喜欢来电影院,3D环绕的音响听觉效果很好,但对他来说就好像是有人揪着耳朵敲锣打鼓,再加上个子高,一直长期保持一个姿势看着屏幕颈椎也不舒服。   倒是他余光扫了一眼赵秉,赵秉自己选的电影,看得也的确是津津有味眼都不眨。   看着他那副模样官周不免低头检查票根,怀疑自己和他看的是不是同一场。   剧情更迭到一场暧昧的夜戏,男女主坐在月光下开始试探心声,影厅内的光线顺着屏幕的暗度一起降下来,到了角落更是只能看得见映着远光的瞳仁。   官周在这种光线里眯了眯眼,忍不住地开始犯懒,正想着要不要睡一会儿,搭在把手上的手突然被人牵住了。   “困了?”谢以偏了偏头,靠在他耳边低声问。   官周眼睛都半阖上了,听见他问又蓦然睁开,正好看见屏幕上主角互诉衷肠后难舍难分地抱在一起。   他摸了摸耳垂,微微动了一下脑袋。   这种环境任何交流都带着一种隐秘的暧昧感,灯光一映,他们看得清眼前几排人,却没人看得清角落里的他们。偏偏谢以声音低沉,靠得又近,声音仿佛带着绒毛似的钻进他耳蜗,挠得他嗓子眼都隐约作痒。   “你松开。”这会儿赵秉听不见,官周也不避讳,直接伸手去拨他的指头。   “牵一会儿。”谢以不肯松手。   来回拉扯几次,官周拿这个人束手无策,只能作罢。   电影里主角从室外辗转进室内,随着心意的坦白感情不断升温,屋子里昏黄的灯光照得一切朦朦胧胧,有什么东西即将一触即发。   官周魂不守舍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听到谢以在安静的氛围里开口:“为什么学医?”   这显然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官周不信他想不到。但是这个理由,让他主动说出来显然不可能。   他默了默,不打算开口,但是对方的食指缓慢地抵抚着官周的掌心,像是执拗地讨一个答案。   官周咬了一下腮肉,琢磨着选哪个理由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听见谢以又说:“为什么留在南方?”   这个问题好答多了,没有过多的犹豫,像当初回答官衡一样,他利落地给了个答案:“因为不喜欢冬天。”   谢以静了片刻,没有立刻回复。   过了很久,正当官周以为他要老实看电影时,谢以又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本来很喜欢。”   因为南方见不到雪,所以他热衷于看雪,喜欢四季分明的地方,哪怕冬天会冷也总是待在干净的冷空气里透气。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   官周想说。   没有等他说话,他听见谢以在他旁边唤了一声好几年都没有听到的称呼:“小孩,转头。”   这一声太久远了,湮没在岁月里,以至于听到的那一刹那官周怔愣了片刻,以一种下意识的状态空白地转过了头。   电影气氛到最高潮,场景所在的房间里油灯一吹,环境连带着影厅都陷入一片茫茫的黑暗,主角就着夜色缠吻在一起,只能凭借朦胧的轮廓分辨纠缠的动作。   紧接着,官周感到下巴碰上温热的触感,修长的手指从唇下一抹,轻抚着滑到下颌角。继而轻轻一抬,有人温柔又强势地吻着他的唇,撬开齿关,掠夺呼吸,缠着他的舌尖,比电影里的更悱恻,更暗昧。   官周懵了几秒,不等他彻底反应过来,谢以就已经带着他并入节奏里。   他被动了片刻,却也没有挣扎,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经不住地仰着头回吻。   其实哪里舍得真冷着这个人太久,见面的第一天那些汹涌的东西就已经压不住了。   这个吻早就该来,在重逢的第一面,在逼仄的汽车里,在那幢小小公寓的玄关、沙发、又或者其他地方。   之所以拖到现在,无非就是想让人长长记性,把他七年里的涩然让对方也尝一尝,才知道牵了的手什么情况也不允许松。   这个吻逐渐变得难以收场,屏幕上的早已经结束了,而角落里的两个人唇齿相依,比主角更深刻地诠释着什么叫难舍难分。   久别重逢后的亲密就像是往干柴里扔了一把火,点火容易收场却没那么简单。   意识朦胧间,官周听到谢以在接吻的间隙哑声说:“我们回去。”   这个情形,不管谢以说什么官周大概都会应声,因为脑子里像刚刚日出的海,被雾气充了个满。   但凡官周还有些理智,就能想起来这次约会并不是两个人。   ……可惜他没有。   商场距离公寓至多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平时匀速大概也要七八分钟,结果他们只花了五分钟就到了家门口。   大门刚拉出一条缝,谢以就迅速地膝盖一抵,进去以后反手把人摁在了门板上又吻了上去。   门随着官周背部的压靠,那条不大的缝重新合上,连带着一声清脆的落锁响唤醒了他的某根神经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回、回房间。”官周被人吻得语不成调,浑身温度直线飙升,热得发烫。   时隔这么多年,他的吻技还是青涩得一点没长进,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动作里的喘息就开始混乱。   玄关没开灯,吻势从激烈逐渐变得缠绵温柔,谢以眼睛微微垂着,目光落在对方一下一下被啄吻的唇上。   这种眼神裹挟在夜色里显得很浓很浓,被黑暗一融化,官周近乎求饶地胡乱捉住了在他身上乱动的手指。因为被人堵住了唇说不出话,就只能报复似的加重了力道,狠狠咬了一下谢以的下唇。   结果节奏掌握在别人手里,他控制不好力度,咬下去的前一瞬间听到一声清脆的拉链响,一哆嗦,腥甜味快速地从口齿间开始蔓延。   谢以顿了一下,然后意味不明地低低笑了一声。   等官周再回过神来,已经躺在了卧室那张不算宽阔的床上了。 第84章 他一遍一遍地把爱意说给他听   官周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快要烧起来, 他的耳根是烫的,脖颈是烫的,包括被人紧握在掌心的手指都像被火燎了似的。   暧昧的红像晕色一般不断扩散, 他的喘息时而急促,时而又在谢以留的余地里缓缓顺气。   小腹中间那颗系扣被打开,裤腰松松垮垮地卡在胯间, 官周劲瘦的腰也露了一截出来, 线条流畅漂亮, 又带着少年时还未褪的青涩与张扬。   对方温热的手指从这儿往下时, 官周睁开了泛着雾气的眼,咬字不清地喊了一声:“谢以。”   谢以的喉咙一瞬间收紧、发干,手跟着一紧, 官周咬了咬后牙, 攀着他肩膀的手指立刻用力了几分。   “我去浴室。”谢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只以为他是不想,克制地收回手。   “不是……”官周急忙支起身子截住他的手腕,浑身使不上劲, 根本不像在拦他,而像撩拨似的想牵他的手。   “我就是叫叫你。”他解释。   因为要发生什么他做好了准备, 如果不是错过太久, 这件事早就该来了。   当初他们窝缩在锁着房门的逼仄房间里亲昵纵情, 但这样不光明的地方根本不适合做正式的事, 谢以也舍不得在那种情况下开始。   包括誓师大会那晚情难自禁的开场, 到了最后, 谢以也没有让他来。   所以像想确认、想抓住这个人一样, 官周忍不住想叫叫他。   这一声, 谢以就走不掉了。   卷土重来的吻势更加汹涌, 这一次确定了心意,再没有克制,谢以几乎不给他留余地,反身而上。   十八岁冬末走散的人,在二十五岁的初春再相逢。   爱意像呼啸而来的风雨,避不开,躲不掉,在这场无边的春夜降临得酣畅淋漓。   在动作的推进中,官周话音细碎地问谢以:“你后悔吗?”   后悔错过这些年吗?   后悔放下我一个人走吗?   在一个人熬过苦难的时候,后悔当初那么决绝吗?   谢以默了默,没有回答,拇指按擦过他的下唇,再次吻了上去。   代表了答案。   再后悔也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想他。   每一次后悔,都不过是因为在想他。   官周舔舐着谢以唇上被自己咬破的微小创口,短短十几分钟,那里已经没有再流血了。   随即又偏了偏头,发狠地咬上了谢以的脖颈,语气低闷又气愤:“你就藏吧。”   谢以停了停动作,借着月光去看他。   官周的眼尾通红一片,咬着牙说:“既然不后悔,为什么要躲在背后说爱我?”   分别那刻,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官周无力回天。   从咖啡馆出去那一刻,他想过这会不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此后所有的“我们”就变成了回忆。   但他们肩擦过肩,从咖啡店不大的门框里跻身出去,在对方转身离开时,官周又听到一声极轻的呢喃。   他说爱他。   不是说给官周听,是说给自己听。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眼,这个字太沉重了,往往附带着枷锁和负重。   说爱的那一刻,就是往自己的肩胛上穿过了锁链,并义无反顾地送到了别人手里。   谢以抹过他的眼尾,极温柔亲了亲:“因为爱你,所以舍不得。”   他们相拥着,亲吻着,迟到很多年的爱意在这一晚有人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官周听。   临门一脚的时候,谢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事,动作蓦然停住。   “怎么了?”官周眼眸仍旧泛着红,只不过这一次的红是血气蒸腾时的不由自主。   “没买东西。”谢以从他身上撑坐起来。   不用多问,官周一下就知道了他说的什么东西。   作为一个医生,他当然对这种事情略知一二,初次如果没准备好的话,很容易伤到自己。   “要不。”官周觉得自己说出的话烫喉咙,“下去买?”   显然不行,中途被打断了,后面怎么能进行得下去。   谢以眸色低暗,看了他几秒,对方的身体微微侧着,肩背紧绷的弧度锋利又漂亮,在月光下白得晃眼。   他终究还是喉结滚动了一下,理智大过了冲动,扯过了官周那件薄外套盖在了他身上。   这一动作,不知道从衣服里掉出了个什么东西,咕噜一下滚在了床上,正好溜在官周面前。   是昨天下班前护士送的那瓶精油,天然材质,活血生热,他当时顺手就扔口袋里了。因为冲锋衣口袋多,就一直忘了没管,这一下掉出来才想起来。   “……”官周抿了抿嘴唇,忽然叫住准备下床的谢以,“哥。”   谢以回头看他,见他手里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个小瓶子,这个角度正好对着窗外的月亮,里头的液体澄澈里带着浓稠的流动感,   而拿着的人,一张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虾,语调生硬又故作镇定:“可以继续了。”   ……   万事俱备,可惜最后临到最后关头还是没有成功。   大抵是今天诸事不顺,谢以指端才沾上精油,下一秒扔在床头的手机诈尸式的响个不停。   ……这种时候谁能顾得上接电话??   他看都没看就用掌肉按掉了,刚打算继续,结果铃声锲而不舍地又响了。   这一刻他是真的认真思考了要不要从此以后宣布退网。   官周头一次看他表情这么黑,本来也有点不满意,这一会儿便顾不上了,偏着头笑了好一阵。   笑完后主动地支起身子帮他拿过手机,瞥了一眼,面露惊讶。   “陈姨的。”官周把手机屏幕转过来呈在谢以面前。   屏幕的荧光映在谢以眼底,上头备注的名字格外醒目。   “……”谢以吸了口气,从官周身上下来挨着坐到了旁边,粗糙又没耐心地抽了几张纸随便地把手指上的油胡乱擦了。   官周看着他只觉得好笑,他也的确毫不留情地笑了。   “别笑。”谢以气得牙痒,“小没良心的。”   官周笑得更欢,扯过踢到床尾的被子覆住了身体,在谢以平复之前帮他接了电话,朗声叫了一句:“陈姨。”   “小以……”陈姨一时没反应过来换人了,叫完之后才发觉不对。   官周和谢以的声线差得有点多,前者的声音少年感一直未褪,声线清朗又干净,挟带着冬霜一样泠泠的冷。后者则是话音散漫,总是掺着几分笑,说话拖腔带调的慢,低低沉沉又缱绻温柔。   “不对。”陈姨想了十几秒,才在脑海中配对上了声音的主人,“你是……小周??”   自从陈姨回乡后官周和她就再没有交集了,一个是因为相距太远,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够长,平时没事也联络不了什么。还有一个就是到南方以后官周没给自己多余的空闲,课程很满,课后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也很繁重,便更是腾不出功夫。   只有每逢小年的时候,官周会往杜叔给的她的地址寄一些礼品年货,落款的名字从来都是“谢以”。   “是我,陈姨。”官周应声。   “怎么是你,你和小以在一起吗?”陈姨懵了。   这么多年你们关系还这么好啊?   为什么小以的电话会在你手上?   现在这么晚你们还在一起?   ……   她脑子里弹幕似的一下子闪过好几个问题,结果要素过多,她一时都不知道从哪问起。   舌头在嘴里打结,半天都说不出来话,谢以倒是提起来点精神,靠了过来打算说点什么。   为了避免不受控制的因素说些什么吓瘫老年人的话,赶在谢以出声之前,官周先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胡诌了个理由:“我和他在一起,他这几天来南方没地方住所以先住我这儿。”   “噢……”陈姨没问满大街的酒店到底哪里住不了,大脑罢工了几秒,说回自己打电话的来意,“那小以现在在你旁边吧?”   官周的紧紧捂着的掌心被人亲了亲,谢以凑到他耳边,声音透过手掌模糊地传出来:“要憋死你男朋友么?”   官周瞥他一眼,翘了半边手掌让他喘口气,充分展现了什么叫提起裤子不认人。   不对,还没提。   “谁跟你和好了?”他冷淡地说。   谢以挑了挑眉,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转而回答陈姨的问题:“在呢,您这么晚有什么事么?”   “小以,是这样,我前几天和小韵打电话听说你回来了。她说你这个病已经治好了,我有点不太放心,刚好这些年我老待在家里闲不住,就想着去江北呆两天看看你。”她说完又自己否认,“但小周说你现在在南方哈?那不太凑巧……”   她的语气低落下来。   “凑巧。”官周打断,“我们这两天刚好要回去一趟。”   谢以抬眼看他,业务繁忙的官医生贴过去低声解释道:“我还有五天年假没休。”   陈姨顿时又高兴了,语调上扬,兴奋得说不清话:“好好、太好了,那我就到时候过去了——你们还没吃过我老家这边的土特产吧?我带点过去,让你们尝尝!”   官周无声地笑了笑,嗓子里有些酸涩的东西漫上来。   他把手机递给谢以,自己在旁边看着,耷拉着眼的模样无端让人觉得乖顺又软和。   白云苍狗,朝夕不停,但这快转的岁月里,总有什么是不变的。   总有一些温柔经久不衰,总有一些善意亘古不变。   “人来了就行,不用带东西,多重……”   谢以看着他那副模样心猿意马,三言两语哄好了老人家,陈姨满意地结束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下一秒手机就被他毫无情面地扔到了床尾,他把人拥进怀里,揉了一把官周细软的发顶。   “怎么突然打算回去了?”谢以问。   官周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身上,声音犯懒:“院子里那个坑到现在也没种上。”   他嫌丑了好几年,但是谢以不在,他依旧没填。   “回去我们就去买苗。”谢以说。   “杜叔他们也太久没见了。”官周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是要见见。”不管官周说什么,谢以都给那么一两句回应。   官周抿了抿唇,抬眼看他:“还有我爸那边,也得去一趟。”   谢以默了片刻,然后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第85章 “我自甘沉沦,你给片海我也跳。”   常人休年假都是留到年底或是以备不时之需, 而这才三月,官周就预支了自己全年的年假,医院上下都很震惊。   最震惊的莫过于狄邱。   休年假可以, 预支年假也可以,就算一口气预支个七八年狄邱都觉得这对于打工人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行为发起人是官周,那么这事就不正常。   彼时官周已经在回江北的车上了, 为了弥补多年前的遗憾, 外加有人想开个屏得瑟一下谢以没见过的车技, 他们选择了租车自驾, 玩到隔壁省再坐飞机赶回去。   谢以难得的可以窝在副驾驶偷闲,听着专车司机电话响便自然地点开了免提。   狄邱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问:“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休这么久?碰到什么要紧事了吗?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帮到忙吗?你要有事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一定要开口啊……”   连口气都不带喘, 官周光听着都得跟着一起憋气。   “没事,就是想休息一阵。”官周看着不远处临时停靠的加油站,缓缓减速。   “?”狄邱问,“等一下, 我先确认一下,你是官周吗?”   “……”官周习惯性地, 耐着性子回他一句, “是我。”   “是吗。”狄邱说, “我不信。”   官周:“…………”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认知, 实在怪不了狄邱, 毕竟官大医生可是医院里的大忙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除了固定轮休不在, 其他时间雷打不动地坚守岗位, 简直就是与医院天地同寿的一条风景线。   别说年假了, 他工作这么久以来,就是日常请假都屈指可数,年假这种东西就完全是充门面的,根本没用过。   结果今天休了就算了,还一口气休完,批假时亲手带官周的老师都不免欣慰地说:“出去逛逛好,多休息一会儿,别说五天了,十天半个月我也给你批。要是时间不够打电话回来,我给你顶岗。”   官周把车开进加油站,踩下刹车,对着电话说:“好好上班吧你,回去给你带伴手礼。”   狄邱吃到甜头,勉强接受了被战友抛弃的痛苦:“好好好,你说的,我记住了。你好好玩,你们心外科有我盯着没人能篡位,保你回来依旧称王称霸。”   “等一下。”官周又想起什么,嘴里突然像塞了棉花,含含糊糊。   “还有什么事?”狄邱问。   “那什么,赵秉那边,你帮我解决一下。”官周咬着舌尖,心虚里还有些变扭。   狄邱只当他是一如既往没兴趣,这些年他给官周断后都断出经验来了,立刻包揽:“行——我办事,你放心。”   官周挂了电话,按下车窗正准备把油卡递出去,一转头蓦然对上了谢以端详的目光。   官周:“……?”   “有点意见,麻烦官医生解决一下。”谢以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说。   “什么意见?”   谢以纳闷了:“为什么你跟他们说话和和气气的,一到我这里就作威作福?”   “……”   “这个区别对待是不是有点针对了?”谢以毫不掩饰想拥有温柔官医生体验卡。   很可惜,温柔官医生是限定款,针对性地永不返场。   只针对谢以。   “有意见下去,别坐我的车。”心外科新晋冷酷一刀面无表情地说。   谢以气笑了,于是乎某位专车司机在出了加油站以后就被赶到了副驾驶,附赠一张因为过分嘴硬被亲红了的嘴。   车速时快时慢,全凭开车那位的心情,一路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才赶在时间截止前登机成功,等到了江北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三点了。   他们没有通知任何人具体到达的时间,所以也没有人来接。仅仅回来五天,只带了一些衣物,两个人共用一个二十四寸的箱子,甚至还有余。   “约了车么?”官周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眉宇间还带着略微的惺忪,眯着眼看着机场门口外成线的车流。   谢以伸出只手帮他挡了挡强光,低头拨弄了几下手机:“马上。”   这话刚说完,远处车道上新驶进来一辆车,顺着队伍而来,在他们几米之外开始放慢速度,然后悠悠转停。   左侧车门一拉,里头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模样周正,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一丝不苟,看着就很精神。   官周扫了一眼,只以为对方刚好往这方向走,还贴心地让了让路。   结果这人直奔他们而来,上来就熟络地握上了谢以的手:“小谢总,好久不见。”   官周瞥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又转眸望向谢以,脸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好久不见,您怎么亲自来了?”谢以和男人说完,松了手,侧到官周耳边交代了一句,“我姐的合伙人。”   官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谢韵的消息了,近几年来他身边唯一和谢韵有关的事,大概就是因为官衡。   他爸当初离婚离得干净利落,血气上头之下半分情面也不讲,正好这份感情本就走到了尽头,谢韵一句也没有多问便同意了。   明明他们在一起时官衡一年四季也没在家待过几个月,结果不想在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官衡突然开始适应不了,总以为家里还能有人料理好所有事情在等。   大三那年官周回江北过年,房子里冷冷清清,官周和他爸两个大男人坐在长桌前目目相觑。   还是官衡先打破僵局,从酒柜里拎了瓶高度数的伏特加出来,往桌上砰地一摆:“你马上毕业了,再过个两年就要参加工作了,爸爸还没跟你喝过一杯,咱们爷俩碰一碰。”   官衡的酒量官周一清二楚,酒肚子就那么大,喝了几年也没个太大长进。   但是官周的深浅他爸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高低要把提出这个提议的自己捂着嘴打一顿。   伏特加的度数一点不虚,前劲后劲都一样大,饶是官周在几杯下肚之后都不免头晕目眩。   人一混沌,深埋着的情绪就容易翻涌而上。   结果官周刚酝酿好,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谢以呢,他爸先瘫了。   官家人喝酒像熟虾打架,脸一个比一个红。官衡推开杯子,不服醉,抓着桌沿坐起来,嘴里喃喃了一句:“小韵,帮我拿一下毛巾。”   说完的那一秒,他整个人就僵住了。   官周抬着眼看过去,竟然在他身上看到一种罕见的、近似落寞低迷的情绪。   二婚时,谢韵和官衡达成了共识,官衡专注事业,而她自觉从公司边缘化,一身能力就这么被生活的日常杂事代替。   反观现在,谢韵越过越年轻,日子风生水起,事业上也是如火如荼。官衡却处在退休边缘线徘徊,日子过得越来越佛,没事还能腾出时间大老远折腾折腾官周,像极了闲得嘴里淡出鸟的空巢老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戏剧化,不到黄土盖面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只不过这位合伙人先生,好似有些太过热情。   笑面迎人,热情大方,堂堂一个大老板恨不得给他们当陪玩,连行李箱都不给他们落手的机会。   赶在车驶入市区,交通焦灼驾驶位分不出神的时候,官周才抓着机会拉了把谢以,一脸狐疑地问:“你确定这是合伙人?”   谢以点头:“是啊。”   官周:“出资0.001%的那种要靠谄媚过日子的合伙人么?”   “嘴里刀片收一收。”谢以听笑了,偏了偏头在他耳边低声说,“对我姐有意思。”   官周蓦然扭头看他:“???”一副吃了大瓜的表情。   谢以笑着把他的脸掰正,补充道:“不过成功概率渺茫。”   “为什么?”   “刚从婚姻的坟墓里爬出来,谁会愿意再进去。”谢以语调散漫地开玩笑,“智者不入爱河。”   说完,发现有人面无表情地睨着他,又马上补了一句:“我不一样,我自甘沉沦,你给片海我也跳。”   如此,官大医生才勉为其难地放他一马。   只不过既然成功率渺茫,还让人家这样瞻前顾后的多不好意思。虽然主要原因是有这么个电灯泡杵在这里,这两个人连个手碰着一起都得扭扭捏捏。   官周瞥了一眼后视镜,转头和谢以对视一眼,对方显然和他想到了一起去了。于是下一个路口,他们就以临时有事这种连什么事都没有编好的拙劣借口下了车。   合伙人还有些恋恋不舍:“怎么这么不巧突然有事,真在这下吗?不然我送你们去?不用跟我客气,我今天真没事——”   “不用了,人就在前头等呢,麻烦您了。”   谢以诚挚地和他道了谢告别,和官周转头走出十几米之后,官周才发现有什么不对。   官周一向知道这个人说瞎话张嘴就来,根本不打草稿,但再次见识到仍旧摆出一副吃了隔夜馊饭的脸,瞥着周遭景象一言难尽地看着谢以。   谢以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官周:“有点羡慕你的心理素质。”   “?”   官周往路边让了让,给他腾出充分的视野,街道概况尽收眼底一目了然。   这里已经离开了市中心的范畴,柏油大道从脚下这条道开始转化为交织在各个街区的板石小路,许多小摊贩就地铺了张布叫卖杂物。   提着菜篮的老太太挨着路边慢步过,不时越过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人,而官周他们就站在这条街的路口,旁边是一张蓝白色的路牌——江北花鸟市场。   敢问,到底是什么着急事,是火急火燎开展在花鸟市场的?   “业务拓展,成功人士就是要多多下基层。”谢以脸都不红地扶上了官周的后颈,“刚好,带株松苗回去。”   官周点了一下头。本来也打算来一趟花鸟市场,既然这么巧,也省得再跑一趟。   他们侧身转进市场的路口,走入熙攘的人群中时,那只搭在官周颈上的手,向下一落,转而勾住了他的指头。   官周愣了一下,紧接着,这只手又极其自然地钻进他的指缝里,五指相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章~    第86章 “你想跟我睡?”   光从建筑群的缝隙穿过, 路口浓荫叠叠遮挡,最后削减的浅薄一缕就落在他们牵着的手上。   十八岁那年没有勇气牵住的手,现在光明正大地相扣在世界眼前。   官周僵硬的手被人轻轻地捏了捏, 随即像暖流无声而来,温度从手指末梢开始活络开来。   他默了几秒,然后曲起指头, 回牵住谢以的手。   路过的人一不小心晃神时会无意看到, 有的还会讶异地盯上好几秒, 又确认似的抬起头从他们两人身上轮流扫过。   可是无一例外的, 都在短暂的打量以后便草草地挪开了眼,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更包容,曾经以为顶了天的大事, 实际上在别人眼里不过匆匆一瞥。   进来不过短短六七分钟, 谢以却明显地感受到身边那个人无形中变得软和下来,一声不吭地往他身边凑近了些。像很多年前一样,一点舌尖懒伏在犬齿之下,从嘴角微小的缝隙看过去很柔软。   这样的官周, 总会让谢以想方设法地逗着他多说两句话。   “看到喜欢的松苗了么?”谢以笑吟吟道,“大王来下山逡巡, 你这眼珠子再盯紧点, 待会儿方圆十里的苗都得来跟你报个到。”   “……”   官周瞥了一眼最近的植株摊子, 上头花花草草松柏竹菊应有尽有, 最外圈是一排茉莉月季这类的小盆栽。   这个季节的茉莉绿叶间大多都是苞蕾, 但这批或许是温室里教养着的, 竟然开了不少花, 店家专门在上头喷了水, 乍一看含苞带露, 新鲜得能掐出汁来。   他冲着最外圈的那盆抬了抬下巴,忽然对谢以说:“我之前本来想买一盆放办公室。”   “为什么没买?”谢以顺着他的话茬温声问。   “一个是因为院里太忙,买了怕没时间照应,浇水一顿饱一顿饿的就不折磨它了。”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当时做促销,买一送一。”   那时候官周刚刚在南方定好住处,房子才装修完不能入住,需要散甲醛。   狄邱知道他的情况,连拖带拽地挤兑着主任强行给他开了半天假,振振有词说他们老家的说法是新房一定要放点盆栽绿植,驱甲醛就不说了,主要讨个朝气蓬勃的好兆头。   其实就是怕这人连着几个月天天待在办公室里,再正常的人也能给闷成变态了,还特意给了个地址,不让官周在小区楼下花店随便买两盆糊弄了事。   于是官大少爷人活二十余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头一次出现在花鸟市场这种贴近生活的地方。   这种街头市场很热闹,叫卖声一阵接一阵,转着调子带着该地方言的腔调。有几个卖猫崽子的老太太,就地搬着板凳坐在一旁,抱着个声音开到最大的录音机,黄梅戏的曲子就这么从不太智能的录音机的声孔透出来,掺杂电流细微沙沙声。   头顶用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布支了个堪堪能遮风避雨的大棚子,光从上面落下来,乍一看让人想到很多年前的英语竞赛,他们一起走在花伞顶之下的夜市。   但是这样的错觉反而让他在短时间之内恹了下来,顿时没了逛的兴致,尤其在随便找的一个店主告诉他只成双卖不能拆之后,便更是拉平了嘴角。   甚至回去以后这团蒙蒙罩着的阴云,连坐给了好心办坏事的肇事者狄邱,心外科连续几天大门一关不对外来摸鱼的同事开放。   谢以几乎在他说完的那一刻就懂了他的意思,有一些又涩又闷的情绪涌潮似的慢慢胀满了胸腔。他选择了一些自以为的保护,又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另外一些伤害。   明明官周说起来语气轻松如常,像只是刚好想起,顺嘴提起,但谢以听着他无所谓的态度反而更加心疼。   他牵着官周走向那个摊位,沉声说:“现在可以买,买两盆。”   仿佛那些错过的时间里一个人完成的事,开始交融另一个时空,有一道朦胧闪烁的身影跨着光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十九岁到二十四岁的官周身边,填补上了那些遗憾的空白。   —   他们从花鸟市场里买了株半人高的轻松苗,又超额完成计划地多抱了两盆茉莉,踏着落日回到平芜时正好赶上晚饭。   陈姨已经到平芜两天了,六十来岁的人了宝刀未老,上来先整顿了一番庭内布置。比如说洗衣盆不能放这里会潮,冰箱冷冻室少用对身体不好,甚至连哪个装饰六七年前是放哪里的都要计较得清清楚楚。   大概是年纪大了,所以怀旧心理作祟,什么事情总要和所谓“当年”一模一样才好。   好在老太太慈眉善目,这几年越发年纪大了后便更和蔼可亲,看着小陈到底是个年轻人天天憋在山里也不是个办法,和谢以知会了一声顶了她几天班。   官周还没进院门,就闻到一股清甜的梨香,故人模样虽有变化,眼角眉梢和白了的鬓角都透露着垂老,但一开口给人的感觉又什么都没变。   “回来啦?你们两个再不回来,我都打算让老李下山看看呢。”陈姨坐在梅树下,这个月份梅树尚且还残留着几朵没掉干净的花,不时就掉那么几瓣下来。   地上架着的炉盅已经煮沸了很久了,香甜气沁人心脾,汩汩地往外飘着清烟。   “怎么还抱这么多苗回来?回来也不告诉我们具体时间,还跑了趟小市场?”陈姨看了一眼一手一个盆的官周,嗔怪道。   “他说别告诉你们。”官周眼都不眨地拉开一步,卖了出主意的人。   明明谢以说的时候有人乐意得很,一追起责了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事,谢以只能无可奈何地接下来:“怕累着你们老同志,这不是回来了么。”   “买的什么苗?”杜叔和李叔窝在屋子里看电视,听着动静趿拉着鞋挪到门口看热闹。   “松苗。”谢以就地放下揽了一路的苗和行李箱,“这坑放几年了,再不填老鼠都八代同堂了。”   “明天早上种,太阳都落山了,没光。”杜叔招呼道,“先吃饭。”   官周借着黄昏把坑最上头一层积年硬土料理完,刚买来的青松苗就这么斜斜地倚着梅树主干放,“树”前准备做好才肯洗了手坐上餐桌。   这应该是平芜这些年最热闹的一天了,前主人和现主人都在,走了的人回来了,留下的人也一如当年。   就连桌上的菜式也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颜色都有,唯独没有红,官周自己乐在其中,还不时抬起头就着某个人吃绿了的脸色下饭。   “有没有良心?”谢以看着身边人眼角都扬了,低声笑骂了一句。   官周非常乐意看到他吃瘪的模样,心情格外好,得意忘形,主动伸手夹了一筷子最没滋没味的萝卜丝摊进了谢以碗里:“多吃点,医嘱。”   谢以:“…………”   随即,他又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官周一眼。   ……不止他。   杜叔本高兴得嘴里一刻不停,仗着谢以今天格外大方地摸出了一瓶很有年头的酒,放开了胡吃海饮。   刚冲上头的酒精,被官周这一筷子呛得又憋老老实实地憋回了肚子里,然后……转头和同样酒醒了半截的李叔对视了一眼。   作为整座宅子里最知道内情的两个人,起初几年也是如遭雷劈。   人活几十年,谁能想到这两个人,这种关系、这种相处模式、这种身份,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又搞成了……那种关系??!   但是日子久了以后,就只剩下对他们的惋惜和担忧了。   越是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对分开之后的他们感慨万千,知道的越多,剩下的反而只有祝福。   所以杜叔和李叔收到他们要一起回来的电话时,其实是开心的。   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不知道……   陈姨已经被官周这一筷子卡宕机了,干眨着眼,看了几秒后才怔愣地吐出两个字:“你们……”关系这么好了??   “他们舅甥感情真好啊哈哈哈哈哈哈……”杜叔反应过来,战术性地喝了口酒尬笑接话。   “对,太好了,都让我感动。”李叔对上他的眼神,秒懂,“我都想我二舅姥爷了!我和我二舅姥爷当初也这样好,我小时候二舅姥爷还抱着我遛街呢,你说说这一眨眼真快啊。”   “……”能自然点吗,你二舅姥爷都成灰了。   杜叔心里腹诽连篇,嘴上却硬是接下来:“好巧,你一说,我也有点想我二姨夫。”   “…………”   现在轮到官周脸绿了,他盯着自己多余的那只手,有点想捐了。谢以没忍住,偏头笑出了声。   在飞机上他们就商量好了,陈姨好不容易来一趟,年纪大了,就呆个几天。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带着礼物来,总不能让人走的时候捧个炸。弹回去当纪念品吧?   而且他们也不需要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多一份祝福或是不理解,早就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了。   于是乎,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在平芜这几天先继续着地下恋情。虽然官大医生排场很大,到现在也没有松口给谢以一个正式名分,所谓的地下恋情都名不正言不顺。   好在陈姨没有多想,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仿佛中间分别的几年根本不存在,现在还是那个围坐吃完元宵的小年。   陈姨又笑又红了眼眶:“我还以为那次小年我们几个老东西说不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了,没想到还有机会又坐在这。”   李叔呛嘴:“说什么呢,你才六十几,你就是再来个十来二十年也行啊,还怕小周小以赶你出去吗?”   官周听着,下意识地转头看一眼谢以,谢以一眼就了然了他的意思,但是却摇了摇头:“今年不行。”   “为什么?你今年有事。”   “不是我有,是我们。”   “?”   谢以拿了手机,调出个界面放到他面前,官周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目光转落到屏幕上。   是一个短信界面,左上角的聊天对象写着两个字——谢韵。   卡着的地方大概内容是问谢以到没到江北,回去了吗,陈姨怎么样了,只是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提到了官周。   —你和小周多休息几天,我这次回来可能要等到一月了,我已经跟爸妈通过气了,到时候你带小周回来吃个年夜饭,也让爸妈见一见。   明明乍一看是很平常的对话,可当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就是让官周喉腔里泛起一番梗涩,像吃了不应季的青桔子,这股涩意卡得人说不出话,心头眼眶都跟着涌上一年点热意。   谢以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垂,说:“别愧疚。”   谢以一直都知道他始终怀着歉意,有时会因为愧疚而一个人沉默地挣扎。   但是早就已经不需要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就连过去的阴霾也渐渐散开,只留下祝福与花。   房间里地暖没停,屋子里暖烘烘的,捂得喝了酒后本就面红耳热的脸颜色更重。   众人靠坐在餐桌前,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已经在方才吃饭时你一句我一句聊完了,聊着聊着,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从前。   陈姨说:“我第一次见小周的时候,这小伙子拉着一张脸两手插兜。我心里想完蛋了,这是来了个混世魔王了,谁能想到现在长成这样了。”   李叔:“别说你了,当时小以跟我说要领个小孩来住几天我还以为他开玩笑,结果第二天就真领回来了……”   官周也喝了几口酒,这会儿后劲一冲,耳根脖颈又烧得通红,安安静静地一边低头拨着手指头一边听他们追忆往昔。   谢以光看着就不免心猿意马,好像有只羽毛在他心上轻轻地挠。   “困么?”谢以凑到他耳边,“晕的话先回房间。”   官周摇了摇头,抬眼看他,给了一个字:“先?”   “怎么了?”谢以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你想跟我睡?”官周心情不错,兴致起来了,懒兮兮地歪着脑袋靠在椅背上睨着他反问。   “需要问么?”谢以毫不掩饰。   “哦,不行。”   “……”   官周看着他的表情闷闷笑了一会儿,又学着谢以逗人惯用的手段,钓着人玩似的松了几分口:“说点好听的,我考虑一下。”   谢以挑了挑眉,立刻附耳过去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   不过几十秒,官大少爷的脸上就迅速地燎起火了,耳根红得要掉色,顿时笑不出来了。   “……你今晚睡天花板。”有人恼羞成怒。   陈姨和杜叔他们还在聊,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两个人。   桌面以下谢以捞过了官周的手,时轻时重地捏着他的手腕。   自从上次那块膏药被谢以瞥见了以后,他揉摁的地方就从手指掌心转移到了手腕。官周怀疑他是不是背后花功夫学了穴位按摩之类的,被他这么揉了几天,手腕还真缓和了不少,索性没事就把手搭给他。   陈姨和杜叔的话题已经又往前蹦了十几年了,从第一次见官周穿梭到了第一次见谢以的印象,不出意外的都是一阵先抑后扬。   官周听故事似的,像极了古代深宅里听书的少爷,一边听一边还有书童在侧侍奉茶水,好不惬意。   他听得兴起,转头顺嘴问了句谢以:“你第一次见我什么印象?也觉得混么?”   这一瞬间,他在谢以脸上看到了明显的迟钝,和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复杂情绪。   反正,谢以捏着他的手突然一停,罕见地沉默了。   官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点来啊朋友们!!那什么……好东西!!晚上九点发,晚了说不定没了!!你们懂的!!!    第87章 让我看看你的鸟   官周敏锐地意识到了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是他不知道的, 但不管他怎么问,软硬兼施,谢以就是不肯透露半句。   于是官大少爷脾气一起, 当晚就把谢以赶回来一楼自己睡,房门焊死。   这个行为最欣慰的莫过于杜叔李叔,躲在墙背后听了一会儿满意离开。   社畜的基本操守就是一个雷打不动的生物钟, 次日官周醒的时候天还没亮。   大概是被人吊着胃口一晚上, 官周醒了仍旧憋得慌, 抓着头发趿步下楼。   本想溜进罪魁祸首房间冤有头债有主, 不想陈姨正好坐在正门口择菜,看到他来招了招手:“小周,醒这么早?桌上放了粥, 你快盛一碗。”   官周被迫改了路径, 想着正好让谢以多睡会儿,脚尖一转,听话地盛了碗粥坐在秋千上喝。   喝完以后天色完全亮了,山林里的鸟从各个角落扑扑地振着翅飞出来, 长风过岗,松浪一阵一阵连绵起伏。   他又花了点时间把那个丑了很多年的坑往下挖了几寸, 不等谢以, 先行把松苗栽进去了。陈姨被年轻人的晨练活动调动了积极性, 杵在旁边帮着递锹铲。   “这苗好看, 这么小就有叶子了, 不像这棵大的一年秃半年。”陈姨从他手里接过土镐。   “松树要长多久?”官周放了苗, 把铲开的土盖回去, “我明年来能比我高么?”   “你怎么不干脆让它长屋顶上去呢?”陈姨说, “一年, 能到你手肘都算长得快的。”   官周悻悻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把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做完,夯实了土,还贴心地浇了点水。   “你树都种完了,小以怎么还没醒。”陈姨咕哝道,“这下看身体是好多了,以前哪能睡到这时候,能睡着都算不错。”   官周冲里瞥了一眼,又转过头用纸巾细致地擦着手上的土,适应了的温柔总会在这样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来几分:“再让他睡会吧。”   说话间院外山林里跃起一群野雀,风似的从头顶掠过,队伍里遗落下来少许几只,三三两两地蹦哒在矮房的青檐上,鸟鸣清脆悠扬。   它们瞪着黑珠眼睛盯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院子里这两个人没有威胁性,有几只便壮着胆子跳到刚栽好的松树上撒野。   “你看看,绿油油的树连鸟都喜欢。”陈姨打趣。   官周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谢以的那只鸟。   那只总闯到他阳台上的蠢鸟官周到现在也不知道长什么样,陈姨走后他有次在谢以房间特意进了阳台想看一眼,结果只看到一架大开着笼门的空鸟笼子,里头的食盆都落了灰。   谢以跟他说是这鸟性子野,动不动溜出去,没想到这一次溜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也不知道是溜远了迷路了,还是不小心踩进了山下的捕鸟器里。官周当时还遗憾了一阵。   “谢以那只鸟有这么大么?”官周捏着指节问。   “什么鸟?”陈姨没反应过来。   “他养的那只鸟啊。”   “??”   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官周很理解,又多说了几句详细补充道:“就是我刚来那会儿他养的那只鸟,不是养了挺长时间么?白色的,看毛估计就这么小一只吧。”官周比了个尺寸。   陈姨更茫然了:“你说的小以吗??他没养过鸟啊??!”   “……?”官周也懵了,眨了眨眼,仍旧辩驳道,“养过,他阳台上不是放了个鸟笼么?”   “你说那个鸟笼啊。”陈姨懂了,“那鸟笼是个空的,他朋友好多年前送的,让他养几只鸟打发打发时间。但是小以一只也没养,就那么空在阳台上,也没动过。都空了好多年了,怎么突然说起鸟了?小以这几年养起鸟了吗?”   这话说完,刚才还兴致盎然的官大少爷蓦然沉默了,并且沉默得有点久,脸色一度变化得很精彩。   许久之后,他在陈姨等待的目光里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对,养了,我去让他拿出来。”   陈姨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的感到一种气势汹汹,不像是去讨鸟的……像去收人头。   谢以正好刚梳洗完,换上了一件新的衬衫,从下往上扣子系到倒数第三颗,脖颈锁骨线条流畅漂亮,那种温雅气在病气散尽以后,早就随着他五官本身的明锐精致化成了时有时无的妖冶勾人,此刻尽显。   蒙蒙的窗帘只留出了窄窄一丝光,房间里没开灯,这一点光成了一室唯一的光源,昏昏暗暗朦朦胧胧。   房间门不打招呼地被人砰的一声从外推开,找茬的那位凉着一张脸,在这样暧昧的场合里突兀地袖子撩到小臂,反手封上了门,冷声斥道道:“站好。”   谢以对有人一大清早上门找茬这件事愣了几秒,然后认清楚状况后动了动眉梢,反而起了兴致:“嗯?”   “来。”官周冷笑一声,“让我看看你的鸟。”   “……?”   这话说完,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氛围一下子变了。   变得……诡异又尴尬,还透露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   谢以扣着扣子的手停住了,想了想,干脆放了下来,掀起眼皮看他。   “……………………”   几秒钟的安静却像停滞了一样漫长。   “不是,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官周差点咬着舌尖,越描越黑。   “不好吧,大白天的,我比较害羞。”谢以笑说。   ……   窗帘被往中轴拽了一把,房间里最后一缕清透光束消匿于晦暗。   可惜屋外天光大亮,哪怕窗帘围得严严实实半分不漏风,却还是难免被映得像油灯上裹着灯星的厚绸,屋内的动静在影影绰绰里清清楚楚。   反而更暧昧。   官周瘦白的手指落在枕上,本是服服帖帖的枕套硬是被他抓出了几道突兀深重的指痕,还勾出了个角,白色棉布嵌裹进指尖,勒出一层浅淡的红,就这样一点点蔓延扩散。   背上流畅的脊柱的微微弓着,突起的肩胛骨蝴蝶翅膀似的,轮廓漂亮又干净。有人的指尖从那里滑过,又落下轻柔细密的吻。   官周像一条搁浅的鱼,嘴角张开条缝,气息时轻时重地从中过渡,胸腔顺着动势起伏,只在碾磨难耐时会有隐忍的闷哼从咬着手腕的齿缝里溢出。   他在潮湿的眼睫下眯着眼看向谢以,看到了谢以发梢落下来的一滴汗,漆黑的瞳仁极沉极暗,里面有官周。   那张印象里苍白的唇,在再次见面以后就变得红润柔软,刚刚亲过了官周的眉眼、鼻尖、唇缝……还有其他,现在更是红得像官周掉色给蹭到他身上了。   他好像注意到了官周的小动作,尖尖的嘴角稍稍弯了弯,拇指温柔地抚过他的下唇,随即低倾了身子咬了上去。   紧接着,枕上的棉布顺着动作的用力褶皱更深,官周对于感受这种东西向来能忍,疼也好痒也罢又或是其他,到顶也不过咬着后牙猫似的哼两声。   可是这人分明是铁了心逗弄他,一下一下都在他边缘线撩拨挑害,零碎的呜咽即将出口又硬是被官周咬紧了牙根咽下去。   大概是这一下太铿锵,谢以不知道是气笑了还是看笑了,抵着他的肩窝闷闷振了一会儿,然后停住了动作。   像通顺的交通突然堵塞,官周茫然地睁开泛红的眼,听见他声音沉沉,尾音上挑:“你自己上来会儿?”   “……”   谢以感受到他明显的抗拒,又劝哄道:“试试。”   “…………”   官周面无表情地觑着他,脸木得像冰箱里冻过,四目相对的几秒后,谢以忽然龇了下牙,摸着胸口冷嘶了一口气:“嘶……胸口有点闷。”   ………………   片刻后,地位颠倒,形势恶劣。   随着重力的避无可避,某人后牙都要咬碎了也还是没有控制住:“嗯……”   颠簸之中,官周视觉模糊地看见谢以眸子里好像掺了笑,他蓦然想起来昨天某个人拎着行李箱上山连一口气都没喘过。   学透了的专业知识这时候迟到地回归了,官周手撑着他的腰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操,被狗了。   没等他想清楚,意识和理智的堕落又拉着他迅速地沉沦迷失。   屋外一只鸟扑着翅膀飞进阳台,就地支在空笼笼顶。   长鸣三声,每一声都悠扬婉转。   杜叔抻展着刚醒的胳膊,顶着乍泄的晨光拉开门帘。   白云青山,松海远风,这里的天积年不变,一切都长存在岁月里。   又是一方艳阳天。 第88章 官周医生至尊VIP粉丝群   官周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这大概是他睡过的最累,也是最沉的一场觉。头重脚轻,像飘在云端上, 人都是恍惚的。   睡到最后明明意识回来了,他能听得见外界在说什么话,却就是睁不开眼。   像鬼压床, 压着他的那只胆大包天的鬼名叫谢以,   本来是来抓人的, 结果把自己送进火葬场, 全身筋骨都像换了一套。   由此,经过身体力行地检查,官周终于可以确认了, 谢以这病的的确确是好了个透。   陈姨中途来催过两次, 叫他们吃饭,被谢以搪塞回去了。   官周听得模模糊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下意识想回应,又被人捏住食指塞了回去, 脑袋被人揉了一把,然后不算厚的被子上移盖住了他的下巴。   怎么洗的澡官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好不容易清爽的身体被被子一捂又开始泛潮。他顶着这层潮意惺忪地睁开眼, 就看到谢以早就醒了, 揽着他半靠在床头, 正垂眸看他。   “几点了?”   屋子里的窗帘还没拉, 房间内仍旧是一片昏昏沉沉的暗。官周开口, 结果听见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   “四点, 还可以睡会儿。”谢以的声音泛着懒, 听上去缱绻又低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件干净的上衣, 白色,不是他常穿的衬衫款,而是像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睡衣,外人见不到的模样。   官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舌尖一碰上去皲裂的唇面还有细密的疼,他轻眨了一下眼,闷着脑袋往谢以的肩膀上靠了靠,手搭上了他的肩颈:“我梦到你了。”   冷酷一刀这样称得上粘人的时刻这辈子都不知道能有几次,谢以非常受用,顺着他的话题温声问:“梦到我什么了?”   梦到我们没有分开,你跟着我去了大学。   那也许不是什么医学院,也许不在南方,也许避开了曾经说绝对不选的专业,也许四季分明,一到冬天就会下起白茫茫的鹅毛大雪。   也许我们像现在这样,开始期待冬天。   “我一下课你就在校门口,谁给的传单你都收,攒了那么高一摞,最后自己像个发传单的,还要带着我一起发。”官周含着舌头,语气里带几分抱怨,半真半假地挤兑他。   结果想了想画面,自己先笑了一下,语调又慢了几分:“然后我们一起回租的房子,就在学校旁边,比我在南方的那个大点,带着你那破鸟笼子,不过梦里那个有鸟。你写字的时候我就把笼门打开,它飞出来跳你纸上,墨打翻了一桌子。”   谢以心里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了,眉目更舒展:“那你呢?”   “什么?”   谢以说:“你在干什么?”   “我?”官周想了想,一醒来梦里的事情就开始忘,有些细节一会儿的功夫就记不清了。   他凭着碎片的记忆和对自己尿性的认知说:“我站旁边看笑话,威胁你,说你这桌子要是留下来一点墨渍你就完蛋了。”   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怎么个完蛋法?”谢以笑了一声,胳膊被他压麻了,落在他耳边的手指动了动,指侧缓慢又轻浅地摩挲过官周的耳垂。   非常顺手且自然的动作,被有的人过度解读后就成了恐吓,立刻摁住他的手声明:“不来了,都三次了。”莫名的又带着几分求饶的意思。   谢以眉梢一动,抬眼看他。   “……”官周和他对视了几秒,然后麻木地撑着支离破碎感受奇怪的身体,往旁边撤了一点,跟他拉开了距离。   曲着手指抵了抵鼻尖,战术性地摸过了床头的手机,动了动身子,本来想转身背对着谢以,又不知是想到什么,又默默正回来。   手机晃过面前正好屏幕闪烁了两下,白炽的光线照得官周眯了眯眼,上头弹窗长长一条,除去app广告,数量最多的消息来自眼科那位闲得一天到晚没事干的狄邱医生。   官周解锁切进消息栏,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二维码,看上去像被盗号了群发的那种骚扰信息。   官周刚想退出去,又瞥见上头的一行文字——   官周医生至尊VIP粉丝群。   ……?   狄邱:你快点进群,拿个小号,新注册一个也行。   狄邱:快快快,赶紧,别说哥有好东西不带着你,我真是头一次见这么大场面,我在办公室差点给跪了。   狄邱:我真是fu   消息停在这,一个多小时发的,大概是官周刚睡着那会儿。   不知道这人是碰到了什么事,信息字都没打完就火急火燎不见了人。   官周动了动手指。 。:什么事?   过了半分钟左右,对面才回。   狄邱:你不是休假吗???怎么这么慢才回。 。:…… 。:像你一样休假是换个地方玩手机?   狄邱:……你怎么最近攻击性这么强,你是不是最近不太幸福   有点太幸福了,幸福得简直扛不住。   官周半嘲讽地在心里骂了一句,不想和他就着这个问题深入,绕回正题。 。:到底什么事?   狄邱:我不是加了你核心粉丝群么?就是上次跟你说,你说无聊的那个。 。:嗯。是无聊。   狄邱:无不无聊不提,但是这个发家致富是真富。   官周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问号过去,随即对方甩了一张截图过来,上头是一条收款记录,很长,全是群红包。   狄邱:你这粉丝,真是恐怖如斯,大方得让我自卑。   狄邱:上一次发的红包就已经震撼到我了,我这辈子除了在我爹我妈的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抢到过大百元红包,除此之外再也没见过这种巨款。   狄邱:这兄弟,哦不对,应该是姐妹,榜一富婆妈妈,对你真的是真爱。她今天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像中彩票了一样,印钞机附体,唰唰下起了红包雨,我手指头都要点酸了。   ……   官周知道有些明星会有一定的狂热粉,不求回报地疯狂氪金支持。   但是他一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二只是因为几张照片小范围火了一下,到现在热度已经降下来不少了,怎么会有这种大款这么疯??   往好处想可能是有钱人买个高兴,如果往不好的地方想,万一是什么不懂事的小朋友刷了家长的信用卡,又或是自制力不好的朋友一时上头借了贷就不好了。   “怎么了?”谢以见他脸色不太好,捏了捏他的耳垂问了一句。   “没什么。”官周下意识地不想把这种麻烦牵连给他,想自己解决,往谢以身边蹭了蹭,手机就抵在谢以颈窝放,正好在他视线盲区。   他想了想,用指尖缓慢地戳着屏幕。 。:那个人联系方式给我。   对方这一次回得很快。   狄邱:你要干嘛?   狄邱:想通了?决定少奋斗二十年了?   官周回得干脆利落。 。:滚。 。:问问情况,退钱   狄邱估计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回答,过了好几分钟才甩过来一个微信号。   狄邱:有时候和你们这种人一个医院真的让人挺无措的。   官周没搭理他,扫了一眼那串字母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   他没多想,把那排字母复制到了搜索框,点了几下,页面一转,蹦出来一个官周再熟悉不过的信息栏。   头像是一棵树,枯干凌乱的枝桠里隐隐约约能看出后头的人影,微信名是一个符号——“,”   ……   官周眉宇里那点惺忪彻底散了,沉默地把手机摁灭,扔到被子上,然后睁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以。   那表情……堪称一个复杂。   “怎么了……?”谢以被盯得莫名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快速地在脑海里反省回忆了一下。但他人就在这里,能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一个小时前在干什么。”官周说。   谢以顿了顿,然后目光轻飘飘地往下扫了一下。   “……”官周强制地挡住了他的眼,补充道,“那个完了之后。”   “嗯?”   “算了。”官周知道这样问他也不一定直接承认,伸手冲他面前一摊,“手机给我。”   他翻着谢以的手机,像一早就有目的一样,迅速在聊天软件里翻找了一会儿,那个狄邱发来的群聊果不其然得出现在屏幕上。   群内最新信息是刚刚,发信人官周认识。   【壹碗粥·守护全世界最好的周周宝宝】无敌小狄:@,谢谢金主爸爸,爸爸真好[爱心][爱心]   官周:……   谢以看见他调出来的那个界面的一刹那,也没声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表情一个赛一个的木。   官周木得理所应当,毕竟不管是这个群,还是群里的人员和内容,都让他想原地化身网警,送上一个热情的查杀。   但是谢以木得很奇怪,准确来说,他的表情并不能说是木,只是比较复杂。   这种复杂里像想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大方展示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点从没在谢以这个人身上出现过的不好意思。   “你。”官周率先开口打破僵局,“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谢以问。   “解释你从哪搞到的这个群,还要伪装成无名大款,并且为什么在里面当许愿池散财的王八。”   谢以想了想,先解释了最后一个问题:“庆祝。”   “庆祝什么?”   谢以的目光锁在他身上,没开灯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暗昧,搭在官周背上的手有意无意地摩挲了一下。   官周:“……”行。   会玩。   官周抖了抖肩,把谢以那只手从背上挪开,又问:“那前面两个问题呢?”   谢以静了片刻,然后说:“因为很想你。”   官周几乎是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之前因为太突然而忽视掉的一些问题。   为什么谢以知道他在哪座城市?   为什么谢以知道来医院找他?   为什么南方那座小城的路对从没去过的谢以那样陌生,但是他从没有在某一个路口过分纠结?   因为他一直默默地在背后看着他,在官周不知道且以为错过的很多年。   谢以看他没说话,以为他不高兴,又解释了几句:“我不能联系你,又没有别的办法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只能这样了。”   有一种滞胀的情绪缓缓涌上了官周心口,他听见谢以声音很低:“他们会有你新的照片,有时候你忙不忙,是不是生病了里面也会说。”   那些一个人在国外面对着纯白天花板的日子,就只能靠这些东西才能在浑噩里找到一点清醒,也只能因为这些而努力活着了。   谢以掂量着怎么哄人,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揽着的人闷不作声地动了一下。   谢以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嘴角就被人吻了一下,腰胯上架了个人。   某个人手摸上他的裤扣,一双冷淡的眼微垂着,目光低低地投落下来,表情显得很淡,但是说出的话却很干脆。   “再来一次。” 第89章 “我改不掉了,我就是喜欢他,只喜欢他。   赶在晚饭的点, 陈姨忙活完最后一道菜,端着盛汤的搪瓷碗放上餐桌。   屋外的天已经灰蒙蒙的了,她拿了条毛巾擦了擦手, 站在一楼望着紧闭的房间门犹豫着要不要去敲。   “还没出来?”李叔从外头走进来,食指上挂着钥匙扣,一圈一圈地转。   “没有, 上午进去了就没出来, 中午饭也没吃。这不, 我打算在叫一次呢。”陈姨蹙起眉道。   李叔咂巴了两下嘴, 揣测道:“不会是吵架了吧?小周进去的时候什么表情?”   他这么一说,陈姨脑子一转真反应过来了哪里不对,两掌一合, “哎哟”了一声:“祖宗嘞, 别真是吵起来了,小周进去的时候那脸色可不好看。”   “得了,你们消停着吧。”瘫在沙发上一直没吱声的杜叔幽幽道,“就他们俩……还能吵起来?该干嘛干嘛去, 少操心了。”   陈姨又看了一眼门,踌躇了一下:“真没事?”   “能有什么事, 有事也是我们不方便知道的。”杜叔话里话外一把辛酸泪, 听上去还有点委屈和愤然, 像极了被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背弃的老父亲。   陈姨:“???”   “好吧。”李叔走到冰箱前拉开拉门扫了一眼, 大致清点了一下, 转头对陈姨说, “我今天回趟家, 我家那小子又找了事折腾我, 刚好明天进货带来。菜够么?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说话间, 那扇闭了一天的门终于被打开,出来的人凉着张脸。早春的天在家里还兜着件外套,宽大的帽檐遮了眉,拉链也严严实实地拉到领口挡了下巴,就露了半张脸在空气里。   陈姨眨了一下眼,刚想问,见门后又侧身钻出来个人。   “帽子摘下来,头发还没吹干呢。”谢以反手把门合上,几步跨跟过去。   “不。”官周没好气。   其他人这时候才注意到,官周露出来的碎发都是湿漉漉的,发梢向下渗着水,但是因为外套是黑色,所以洇湿了也不明显。   不止他,包括谢以的头发里其实也泛着零星的潮意,只是他大概吹过了,只发尾有那么一点湿,其他地方都是一派的蓬松。   所以……这两个人,窝一天在房间里,还洗了个澡?   陈姨尚且没想清楚这两件事其中有什么关联,就听见李叔犹如突患重疾,梗着嗓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险些要给自己呛撅过去。   他咳完连缓都没缓,生硬又仓促,还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幽怨横挡住陈姨的视线问:“有没有?有没有要带的?快跟我说一下,我急着回家呢。”   “哦……”陈姨迟钝地应了一声,想了想平芜里该有的都有,于是转过头来问官周,“小周,明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让你李叔给你带。”   某个祖宗冷笑了一声,然后视线看向了他舅舅:“想喝鸽子汤。”   谢以活动着腕骨的手一停,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又听见官周补充道:“不是鸽子,别的也行,斑鸠、鹌鹑,实在不行野鸡也行。是鸟就行。”   怎么突然就和鸟结仇了??   陈姨不懂,但既然他说,就顺着他的心意做。   次日鸽子就送到了手。   陈姨手艺好,煲出来的汤一点腥味都没有,老人说天麻鸽子汤补神益脑,鸽子不能放血才有营养,但是不放血的肉极容易腥臭,经过她的处理却也只尝得到清甜。   也许是汤好喝,官周泄愤似的连喝了两天,当然这两天也颇有些昏天暗地,本就浮躁的气性经过两天的消磨后不仅没少,反而更盛。也只有喝汤时他的脸色才稍微好看点。   然而在第三天,有人就彻底崩不住了。   这天是平芜固定的进货日,李叔揣着钥匙进门时,官周正坐在长桌上,一边搅着碗里新炖的鸽子汤,一边和身边的谢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李叔冲着他们问:“我要去了,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这次带两天的,想想,别后天又少东西。”   官周倒是没什么缺的,毕竟他现在的日常活动几乎就限制在那么小小一隅,很难有什么不可或缺的。   就算真有……也不能让别人去买……   没等他开口,陈姨从厨房里探出了头:“带东西?”   “多带几只鸽子吧,小周最近总喜欢喝鸽子汤。”   “……”官周手一抖,险些没拿稳勺子,某个王八蛋还在旁边笑了一声。   秉持着不给老人家添乱(实际上是有人实在撑不住脸了),他们当天下午就以假期即将结束为借口,提着行李溜出了门。   官周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汽车在市中心左拐右拐,驶过城外圈的长长林荫道,最后回到一条再熟悉不过的线路,在这条路上挑了家酒店开了天房用来寄存行李。   官周是昨天下午才打电话给官衡的,那是假期的第三天,当时谢以刚订好回南方的机票。   订的下午四点的,这样官周能在晚上十点到家,赶在重新回岗前再好好睡一觉。   官周抓着手机边沿,安静地看着谢以把票订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们这两天得去一趟。”   谢以没有疑惑,当下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好。”   他们都知道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但又默契地在回来的几天都没怎么提。一个原因是关于这一段的记忆实在算不上美好,提起来论及的也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样、是什么结果,对他们的影响都不会太大。无非就是有些缺憾,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本就不是全都尽善尽美的。   只不过纵使如此,也要尝试了才能道一句“尽力了”。   官衡收到电话时很惊喜,距离官周在家过完年去南方不过一个来月,但是儿子一年也就回来那么几天,所以多一天也是好。   “你这才走几天就回来了?想家了?我待会儿去摸摸你房间的被子,说不定里头还是暖乎的。”官衡骂骂嚷嚷,话音里的笑意却浓郁得盖都盖不住,“怎么突然没事还休起年假来了?就这么几天不好好休息一下还跑这么老远——算了,回来了也好,家里肯定比哪都舒服。”   恰逢晚饭饭点,官周听着他爸在耳边絮絮叨叨半天,应了几声,然后给他发了个饭店定位:“我不在家住了,跟你吃个饭,明天就要赶回去。”   官衡一阵错愕,然后没好气地斥了他一顿,具体内容围绕着放假了也不多回来住两天展开。   谢以坐在官周旁边听得也很错愕:“他现在……是这种风格了?”   “男人的更年期。”官周收起手机,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稍微休闲点的外套换上了,“前几年就开始了,脾气滑了个大坡,以前还端着,现在端都不端了。”   说着,他拉上拉链,腾出手指了指自己:“尤其针对我。”   孩子长大后亲子关系间总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官衡总像以前一样想在某些方面对官周提供一些帮助。物质上也好、人际上也好,又或是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生活经验为人处事都好。   但他那些啰嗦和唠叨说出口的瞬间,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对于时代来说是落后了几步的,于是这些唠叨实际上更倾向于一种情感的变相发泄。   官周见到他爸以后,最先面对的就是这种发泄。   江北的三月是乍暖还寒时,昼夜温差巨大,白天里穿一件毛衣就能顶着,到了晚间再套件毛呢大衣都不,说话间能在路灯的光照下看清楚哈出来的雾。   室内开了空调,官周偏着头看了一会儿玻璃窗上蒸出来的水汽,再正过脸时官衡的絮絮叨叨正好收尾。   “你看你,我说这么多又没听吧?”官衡一眼看穿,“我这是为你好,不说别的,江北天还这么凉呢,你就穿一件这么薄的外套,晚上回去冷不冷啊?”   官周应了一声,低头咬了口青菜,垂着眉眼听他训完,忽然说:“我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会变多。”   “嗯??”   官周放下筷子。   官衡腰都挺直了,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会变多。”官周重复。   “怎么突然想通了?这样才对嘛!外面千好万好,哪里能像老家一样!”官衡眼睛都亮了,“你早就该这么想,我前面和你说了那么多次都不放心上,臭小子,还是得听一听爸爸的吧?”   “但不一定回家。”官周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往椅背一靠。   “什么意思?”官衡错愕。   “得看你。”官周说。   “看我?”   官周抬眼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钟,又看向他爸:“谢以回来了。”   气氛骤然凝滞。   官衡手里捏着的筷子在他这句话说完以后啪嗒一声落在了桌面上,滚了几圈,然后落在了地上。   他的笑意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又很快地别开脸,一手撑着桌面俯身捞了几下,指尖几度碰着筷子沿,最后什么都没有捞起来。   “我要和他继续。”官周很平静地说。   他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害怕后果难以掌控而担心慌张的少年了。现在他有能力,他能抓住自己要的,他和官衡的交流不再是高位和地位,而是就事论事的一场平视。   这一幕迟到了好多年,官周本以为自己会更迂回或更委婉,但是真到了现在,他反而不想做那些毫无意义的拉扯了。   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现在不想再拖延,不想再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官衡这些年几乎对谢以这两个字应激,一点也听不得。   “我知道。”官周说,“我没有在跟你闹,我想了很久,这一趟回来也是为了找你。”   他说:“爸,我改不掉了,我就是喜欢他,只喜欢他。”   官衡胸腔里积攒了很多情绪,愤懑、怨怼、难堪,烦闷……很多很多情绪像胀满的热气球,充斥进他开始发凉的血液里,在耳边鼓噪作响。   他僵直的手指在空中缓慢地屈了屈,就是捞不住那根筷子,最后脊柱腰杆最先受不了,只能被迫放弃撑坐起来,扶着腰看着官周。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那些表情已经淡下去了不少,秉持一贯的处事风格,依旧是努力地压着情绪,先从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出发,耐着性子和官周讲道理。   “我知道你们很久没见,可能重新见面就会比较激动,所以有什么冲动也可以理解,爸爸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小周,你不要这么武断,没有什么改不掉的,你看看你这几年……你这几年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学业有成事业有成,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这么多成绩,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好……”   “爸。”官周沉默地听了一会儿,打断,“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好吗。”   好啊,当然好……   官衡嗫嚅了一下嘴唇,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如果说面目全非也算好的话,那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对于官周的变化,没有人能比血肉相连的亲爹了解,特别是在官衡将注意重心从工作上转移开始,官周的每一处变化都像一张条目清晰的表,在他面前展开。   尤其是在官周上了大学以后,官衡清楚地察觉到他手里的风筝线松了,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落了地,生了翅膀。官周一年回江北两次,每次待个十几天,每一次官衡看着他的时候都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儿子给自己披了身假皮,笑和真心隐伏在包装之下,表面上越来越热络、越来越有温度,内里却一寸寸变得凉薄麻木。   官周三四岁的时候每次路过地铁口天桥道总要翻遍小小的口袋,掏出那么仅有的、他妈妈给他压着兜的几个硬币,屁颠屁颠摇摇晃晃地放进乞讨的碗里。   于是官衡总说,三岁看老,他儿子从小教得好,善良、心软、看不得别人不好受,这种性子等到以后长大了吃亏了也难改。   到底还是改了,再难改也改了。   他亲手逼着改的。   官衡眼睁睁看着那些软和的东西逐渐从官周身上退却,明明看起来越来越好,却像一棵回光返照的枯树,开出堂堂的一树花,每一朵都透支自己。   他原先总指望着官周变成小时候的样子,那样坏兮兮的,没事就弯着双眉眼见谁都笑。   但官周现在乍一看的确变得像以前一样,再也不会有人说他笑得眼不弯、卧蚕不动。只是屡次前一秒还眉目盈盈,下一瞬间转过头去时,笑意尽散。   官衡沉默了很久,官周也不说话。偌大的包间死寂得像数年前那个窗外支着老榆树的房间。   好像这样的沉默,就可以堵住官衡不想听的话,也能够表明他的态度。   如果不是官周特意控制时间,赶在官衡吃饱后开始说这件事,可能这一桌子菜都要浪费了。   虽然现在说也还是一下子扫了他爸的胃口,这顿饭就此停止在开口的那一刹那,后续不管是官衡还是官周,每一口都像在啃蜡烛。   哪怕到了两个人干坐着都坐不下去,注定无疾而终没有结果分道扬镳时,官衡仍旧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同意,就是他的回复。   官周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只是收到判决结果时还是忍不住有些低落。谢以还在楼下车里等他,官周在空调的暖气里呼了口气,理了理领口,心说这个天是有点太冷了。   他摸着门框打算离开,在迈过门槛之前,又停住脚步,仿佛不关乎谢以,只是他们父子俩的沟通,低声对官衡说:“你总说我妈要是再活几年就好了,她要是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肯定很高兴,但我觉得她会难过。”   官衡顿了一下。   “我妈就希望我开开心心,但是如果身边没有那个人,我应该开心不起来了。”   他说完,走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呀~    第90章 “爱人。”【正文完】   饭店的位置有点偏, 出来时街上的行人只剩寥寥,旷阔的道路上车辆零散而过,像喊一句能得到回声的那种场景。   官周站在门口捏了捏指头, 冰凉的手才从指尖开始活泛。   等他的人从车里走下来,目光往后他身后掠了一眼,又很快收回, 什么也没问, 牵过了他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怎么这么冰?”   “你比我热不了多少。”官周被他牵着往车里。   谢以给他拉开副驾驶车门, 送他坐了进去, 然后摸着车门探了半边身子进车里吻了吻官周的唇。   官周这会儿有些过于乖顺,仰着头,后脑抵靠在座椅头垫上, 闭着眼睛和他纠缠了一会儿, 等谢以从他齿间撤离开来,他又睁开眼看他。   “别急。”谢以往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又温柔地把揉乱的杂毛一簇一簇捋直,没急着回到驾驶座, 而是就站在车外,弯着腰抱了官周一会儿。   这位嘴硬心软的小朋友, 看上去一天到晚没点良心的样子, 实际上亲缘关系看得很重。   这次沟通的结果一目了然, 最难过的大概不是不被承认的谢以本人, 而是官周。谢以觉得他也并不想听一些什么无济于事的安慰, 抱一会儿, 或许比什么话都疗愈。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官周才抵着他的肩探出脑袋, 伸手摸了两下谢以的腰怕他这个姿势太酸:“回去么?”   “回去。”谢以说, “你想开车么?”   官周知道他是想转移自己注意力,点了一下头:“想,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水平。”   昏暗的车道上亮起一道远灯,汽车从街侧的停车位驶出来,在一阵呼啸的风声中冲着灯火通明处渐行渐远。   街头又归于沉寂,十米内唯一一盏路灯随着一阵明灭后突然短路,火星子在老化的电线边蹦了两下,然后滋的一声灭了个彻底。路上仅剩的光源是饭店里远远露出来的那一点,二楼有间包厢敞着帘子亮了很久的灯,有人站在窗前久久没有动一下。   —   这段脑袋一热大腿一拍就定下的旅程,结束得也很猝然。   官周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休假,要不然怎么会比上班还累。   最想念官周的人叫狄邱,官大医生一到岗,心外科办公室的门便重迎旧主、门庭大开。   狄邱趁着午休从门缝里钻进来,杵在官周面前两手一摊:“我的朋友,摸过冰箱里的胰岛素注射液吗?”   官周:“?”   狄邱:“你不在的时候我的心就那么凉。”   “……”   官周知道他是来讨赏的,手指回收勾进掌心,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去开储物柜。   前天晚上和官衡吃完饭回去官周的兴致就一直不高,一直恹恹不乐的,回到酒店就靠在谢以肩上玩手机,问十句回两句。   谢以哄了半天,又逗了半天,也没能缓和大少爷的嘴角弧度,最后索性采取了最原始,也最简单粗暴的办法,直接让他没有机会想,最后汗涔涔地连澡都顾不上洗就睡过去了。   于是乎,第二天有人睡到日上三竿,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还被迫多开了三个小时钟点房洗了个澡。   至于伴手礼,忘倒是没忘,只是想起来有点迟而已。   人都下了飞机才想起来还要给人带东西,官周面无表情地盯了谢以几秒,然后被对方一派自然地带进了街头最近的一家“义乌小商品”。   官周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一根长长的塑料产品,木着一张脸递给了狄邱。   像个夹子,尾端两根手柄可以在一个水平面里展开,头部是个小黄鸭,从正中间一分为二,两根杆子各占一半,   这,就是某段时间火爆全网又趣味十足(无聊至极)的神器——夹雪器。   狄邱:“……”   官医生顶着一张棺材脸,回忆着昨天某人给他准备好的台词:“江北那边,就流行这个。特产留不久,物质太肤浅,只有这种几百年降解不掉的塑料,才能象征我们的友谊。”   “…………”   总之,这位狄邱医生出去时是扶着门的,夹雪器抵在墙上,走一步挪一步,像根拐杖。   他走了后过了半个多小时,大概是坐在办公室里怀疑人生终于清醒后,发了条信息过来表达感谢。   狄邱:谢谢,高兴。五星好评,月付,先给一星,下次不要这么调皮了「爱心」「爱心」   官周瞥了一眼,然后切了出去,换了个聊天界面。手指飞动几下,右下角弹出了一条新内容。 。:几点到?位置发给你了,烧烤店。   官周去江北的那几天刚好撞着周宇航在国外,这个面是错过了,没给周宇航惦记得睡不着觉。   恰逢胡勉之前说了几次的工作调动筹备了几个星期,好歹是调了,胡勉刚收到通知那一刻就给官周打了个电话。   ……又是半夜。   一个两个的,一点边界感也没有,打扰别人休息就该判刑。   尤其是打扰小情侣。   今天心外科难得的清闲,一下午门诊也没来几个人,官周拨了两下额前的碎发,踩着点准时迈出了医院大门。   狄邱已经从震撼里平复了,有气无力地跟在他后头:“你最近怎么那么积极?春风得意的,上班下班都学会踩点了,不像你啊。”   他上前迈了几步,手肘拱了拱官周,贱兮兮的气质仍旧难掩:“怎么?学会享受生活了?”   官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某个方向。   “不理我?你看什么呢——诶?这哥们儿来看病的么?长得真帅,跟电视上的人似的。”狄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一处站了个人,身段颀长,衬衫加西装裤的经典黑白搭配,配上一张桃花似的精致得带几分妖惑的脸,帅得简直令人发指。   说话间,那个人动了,长腿一迈,连西装裤上的褶皱都像精心刻画的艺术。   “等一下,这人是不是在往我们这边走?”狄邱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下一秒,他听见刚刚还不说话的官周突然说:“你不是问我最近怎么了么。”   狄邱一愣,点了点头,心说这反射弧可真迟钝。   然后他听见这位医院第一线的好战友风轻云淡地给了几个字,眼都没抬一下,随便得好像在谈论今天在吃什么。   “谈恋爱了。”   ……?   紧接着,这位好战友就在狄邱犹如晴天霹雳的目光下,向那个帅哥方向走了几步。帅哥在他面前停下来,第一件事是低头在官周唇角亲了亲,然后熟练地捞过了他的手,牵着一起往路边停着的车里走。   狄邱:“………………”能不能把我当成个人看。   -   定好的烧烤店就在小区楼下,都说城市美食不该看各大app上总结的攻略,那些味道适应大部分人,但不正宗。如果真正要要尝试一个城市的风味,还是得窝缩在各个小区的街头巷尾,能在小区里开上年头的食店,那才是实打实经过人民的检验。   即便烧烤这种东西好像也分不出什么太大区别……   官周和谢以到的时候人已经来齐了,不仅胡勉周宇航,正好在隔壁省任教的孟瑶,和远在首都深造苦读的王谦虎都在。   谢以去找停车位了,官周先进的门,第一眼看到的仍旧是周宇航那个这么多年还咋咋唬唬的二逼。   周宇航正眉飞色舞地分享着自己的精彩时刻:“当时那白皮朋友掏家伙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特么就出一趟差,差点后半辈子都交代在那了,要不是劳资泌尿系统好,那块绿化就得——老大,你来啦?!”   官周扶着椅背没急着坐下,纳闷地打量他一眼。   这位朋友衣冠楚楚,穿得人模狗样,鼻子上还装模作样地架了个金丝边无框眼镜,乍一看还挺有内涵的样子。怎么就一开口,属性全都一览无余了呢。   “我们刚刚还在说你呢,孟瑶说你这次变了,以前只会拿要排队的难吃大店应付我们,这次竟然找了个这么精细的地方。”胡勉心大得像海,话一出口,就被坐在对面的孟瑶挡着脸飞了一记眼刀。   孟瑶尬笑了几声,默默转移话题:“哥,你坐啊。虎子把门带上吧,咱们把空调打开。”   “不急。”官周拦了一下,“还有人。”   “还有人?”孟瑶茫然地朝周宇航胡勉看了一眼,对方的表情同样一头问号,懵逼得如出一辙。   周宇航问:“谁啊?不都在这里了吗?”   官周想了想要怎么介绍,脑袋里转了几个称呼,都不恰当,最后选中一个最直白的,往他们手里一人递了一个炸。弹。   “爱人。”   没等他们在脑子从宕机状态重启,理解这个“爱人”是个什么意思,答案就自己送上门了。   谢以推开门,把手里拎着的外套搁在官周椅背上,像训又像哄:“跑那么快?就穿这么件单衣,晚上打算冻成冰棍么?”   在座除了官周外的众人:“……”   官周在心里估量过他们可能会傻,甚至会疯,但是当他目光一个个扫过去的时候,看着这群人的表情,官周反而眯起眼不说话了。   这一瞬间,这群人的脸上是有惊愕的,成分非常复杂,呆滞、茫然、恍惚、欣慰……   欣慰????   这个欣慰,到底是怎么乱入的??   官周不紧不慢地抱着胳膊,在这几个呆若木鸡的人里开始将军点卯。   ……点到谁谁人头落地的那种。   “周宇航。”天选倒霉蛋出世,“解释一下?”   其实这个事很好解释,毕竟当事人对待事情暴露的处理态度那叫一个敷衍……   人家都没想藏,这么久了,要是再不发现,那可能不是迟钝……是小脑结构发育不完全。   周宇航哆嗦了一下,掐着太监嗓子含糊其辞:“这个事,说来话长……”   官周扫了他一眼。   “但是我长话短说!”周宇航立刻改口,舌头打结了一会儿,索性破罐子破摔,语带几分抱怨道,“主要是哥你也太明显了点,我们不往这想都不行。”   “说说看,怎么明显了?”谢以拖着乱飞刀子的冷面杀手入座,被周宇航这一句挑起了兴致,笑盈盈道。   周宇航犹豫地看了官周一眼,他哥浅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锁在他身上,满满的威胁感。但是有人摁着,这种威胁又变成了类似于炸毛的猫之类的错觉,反而显得纯良无害的。   周宇航快速地在心里衡量了一下,果断投奔新大哥麾下,张口卖人:“我不说远,说远那太多了,今天晚上都说不完,我就说去年。”   他说:“去年我在国内的航班,去了一趟广东,那地方不是有个什么金台寺么?据说挺灵的,我还特意拍了个照,给我哥发了一张。我说这寺特与时俱进,支持信用卡微信支付宝,可以赛博超度祈福。”   “然后呢?”谢以问。   “可想而知,他骂我无聊。”周宇航目光逐渐幽怨,“但是你说骂我就算了,我也没少挨过他的骂,但他骂完我才过了一个小时,就来问我要收款码。”   “……”   周宇航控诉:“这还不算,他还办了张月卡,如果不是人家方丈没开终身卡,我觉得他会直接氪五十年。”   官周:“……”就你有嘴巴,就你会叭叭。   有的人觉得挂不住脸,尤其是当着谢以的面被人掀老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后面几天都逃不过对方的嘴。   结果他这个念头刚出,就听到身边的人才灵魂发问:“二维码还有吗?”   周宇航:“?”   谢以曲着食指点了一下官周:“我给他办张年卡。”   “……”要不然你们是一家呢。   在场诸位都沉默了,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崩不住,“操”了一声,于是包间里就像养起了大鹅,鹅鹅鹅地原地变成了鹅棚。   胡勉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竖着大拇指冲着官周五体投地:“哥,我真想不到,原来你喜欢这一款。”   官周摸着杯沿,刚倒满的冰啤酒滋滋冒着酒花,涌起来又沉下去:“我也没想到。”   然后看着胡勉一杯一杯和周宇航对灌着啤酒,逐渐变成真·五体投地。   谢以要开车喝不了酒,全程在旁边弯着眼看着,侧了侧脸,靠近官周耳边笑问:“后悔么?”   “后悔什么?”   “后悔找了这一款。”   官周抿了一口酒,转眼看他:“挺后悔。”   “?”   “现在觉得应该多看看,毕竟有人当初不是叫我挑挑,挑着好的还要祝福我么?”   自己挖坑自己跳的谢以:“……”   “要不你说一下,万一我真找了个新的,你打算回来怎么办?”   “……”   “不说话干嘛,平时不是挺能说的么?总给我选择,我要是就不选你了你会躲着哭么?”   官周喝的也有点多,这群朋友太久没见了,气氛一烘托,他喝的不比胡勉少。   他头一次能呛得谢以说不出来话,这会儿觉得稀奇,又觉得有趣,挤兑人的话一句一句往外头冒,饶有得寸进尺的架势。   谢以直接捞了根串过来,选择用物理方式堵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官周看他这么憋屈,自己先乐了。   恰巧这时周宇航又闹了个笑话,胡勉撩着袖子上前掐架,孟瑶在旁边包间里看热闹不嫌事大,鼓着掌煽风点火。结果这两个人打打闹闹,对方一点事没有,转手磕着了在旁边乖乖巧巧撸串的王谦虎。   王谦虎一脸懵逼地抬起头,脑袋顶上遭受飞来横祸,啤酒花蹦到了天灵盖。   大概是这副呆滞又可怜的模样太富有喜感,笑声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好像永远不会停。   永远单纯,永远赤诚。   人总要经历从少年走向社会的阶段,经历过了的人会劝着正在走的人,说复杂的社会会消磨掉一个人所有的热烈。   但这话也不完全。   总有一些东西是经历过再多也不会变的,比如一颗永远真挚、永远热切的少年心。   可能会蒙上保护布,却会在某一个节点的触发下,那些闪着光的东西跨过漫长岁月,依旧干干净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这里啦,感谢大家三个月的陪伴~   这算是我第一本真正的完本作品,其中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能到现在完全仰仗各位的包容。聊表心意,设置了抽奖,再次感谢大家/鞠躬   休息两天后还会有一些陆陆续续的番外,大概在两周之内发完。   这本连载期整体保持日更,其中有一段时间还是有些吃力,新书大概五月底至六月初开,到时候大概能存半本书的存稿,更新会更稳定~    第91章 番外一   这个季节的南方总是春雨连绵, 不大,细细密密掠过身体像一缕柔柔的蚕丝,仿佛是大功率的加湿器呼呼往外喷雾, 空气中都泛着若有若无的潮意。   卫生间的瓷砖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官周叼着牙刷,刚睡醒的眼睛惺忪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手欠地伸出了手, 立刻渗下来一排水珠。   “手伸过来。”谢以从门外换完衣服进来, 正好目睹全过程, “这会儿不怕迟到了?”   官周听话得把手递过去,谢以抽了毛巾一根根指头擦干净,捏了捏他的掌心, 笑问:“是不是双标了?”   官周快速地漱完口, 牙刷杯子放回框架,瞥了他一眼:“有意见?”   “我是没意见。”谢以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着他洗脸、换衣服,“就是怕你有意见。”   官周:“?”   谢以:“下次再用我耽误你上班做借口, 我可能不听了。”   “……”官周木了两秒,片刻后默默把拉链拉到最高, 脖颈上遗留下来的一点痕迹被遮得严严实实, 冷飕飕地给谢以扔了两个字, “快滚。”   前几天烧烤店的聚会喝得的确有点多, 一共六个人, 倒了三个。剩下几个里两个是滴酒未沾的, 还有一个是半醉了, 但是奈何拥有男团级表情管理, 愣是除了一身红看不出半点问题。   ……虽然人后截然不同。   谢以早就知道自己当初被骗了。某人看上去直来直往不屑弯绕, 实际上是只小狐狸,酒肚子摸不着地还要装得昏头转向地唬人。   于是那天官周一瓶一瓶灌了不少,谢以愣是一句话也没拦,就想看看他到底几斤几两、真正醉了是什么样子。   真醉没看到,半醉就已经让人招架不住了。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只有两个字——热情,四个字的话,就是热情似火。   具体情形官周已经不记得了,反正第二天他扶着腰坐不下来,看着洗衣机里换下来的潮湿床单,纠结了很久架子上的刀到底用哪一把。   谋杀亲夫,从我做起。   最后还是放了谢以一马,因为零零碎碎暧昧又混乱的记忆里,他偏偏记清了一幕。   当时气氛推至高潮,他的手指攀在谢以的背上根根绷紧,额发眼睫是一派的汗湿,瞳仁上都蒙着一层模糊不清的雾。   随着逐渐深入,他咬了一下后牙,手上力度控制不住地加重。有人凑过来,轻轻地吻了吻他的侧颈,又缓慢地一路向上,含住了他的唇。   在某一个瞬间,尾椎骨开始扩散了一阵酥酥的麻意,从脊柱迅速又激烈地蔓延到官周头顶。他颤一下,然后偏过脸难耐地咬在了谢以的肩上。   意识彻底涣散,迷迷蒙蒙之间,谢以抱着他的手收紧,贴过去亲了亲他的耳根,声音温沉:“我从来不是你的选择,我是你的既定项。无论你选不选我,我都属于你。”   官周听得模糊,充了雾的脑袋里只能记着基础音调,连他说的什么都思考不了。   只是在即将入梦的前一刻,他又恍惚地在心里跟自己说,哦,谢以是在回答他在饭桌上的玩笑。   意识回笼,这几句话在当事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一道免死金牌,官周这几天只要一想到,就无声地对他软和几分。表情逐渐缓和,连抿着的嘴角也慢慢挑着。   “真不急?”谢以牵着官周从楼道出来,低头瞥了一眼腕表。   表盘上时针即将指到八点,只差毫厘,偏偏身边人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步子,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拿着灭着的手机屏幕整理头发。   谢以:“消极怠工是不是要稍微藏一藏,这么明目张胆真的没事么?”   “怎么你比我还急?”官周没好气,把手机揣回兜里,并上他的肩跨上了高一阶的人行道,“老师今天家里有事,和我换了班,今天晚上要上夜班,我替他值班。”   “你一个人值班?需要陪房么?”谢以笑,“花生瓜子小饮料,什么话题都能陪的那种。”   官医生毫不犹豫地破灭了某人的好意:“到底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放弃吧,要查房,没功夫陪你玩。”   两个人岔着话题走出一段路,谢以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转过脸来问:“你不是今天收到消息的吧?”   官周抬起眼看他,没吱声。   “昨天就收到了消息,特意瞒到现在?”谢以气笑了,伸手抵他的鼻尖,“这么防备人?心寒。”   官医生毫无愧疚之心,甚至被揭穿了后看着谢以这幅模样,他的眼底还漫上一丝不明显的笑和促狭,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冲着谢以勾了勾。   谢以打量了他几秒,揣测着应该是男朋友不多的那点良心回岗工作了一下,自以为能讨着什么好,低倾了头凑了过去。   然后……官周手里拎着的伞塞给了他。   某个少爷帽子一兜,心安理得地长腿一迈,头也不回地往前蹿了几步。   谢以:“……”   他盯着小没良心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笑叹了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最开始每每都是谢以把他逗得抿直了嘴角说不出话,不时还憋得闷了口气梗在胸口,只会睁着一双褐色的眼珠子,目光里淬了冰,一动不动地觑着人仿佛张牙舞爪。   但是现在反而地位颠倒,轮到官周酿着坏水没事折腾一下谢以。大抵是爱意晃然,于是人有了倚仗,行为便跟着放肆。因为心里清楚有人不计条件地惯着,于是那些藏在外表下的鲜活便以这种形式没事蹦哒出来闹一下。   谢以了然,于是当这些东西蹦出来的时候,就更配合地顺着他的意思给反应,看着眼前人从眼角眉梢透着一种狡黠的张扬,直到把人惯成了这幅无法无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样子。   能怎么办呢?自己挑的,还能扔么?   能也舍不得。   谢以三两步追上他,把人重新捞进伞下:“那今天还起那么早做什么?为什么不多睡会儿。”   手被谢以重新牵住,官周想了想,主动地把手指送进他指缝里:“吃早餐。”   自从谢以来了以后,小区楼下那家他原来天天去的袁记砂锅粉已经好长时间没去过了。   原因主要是现在一天天的越起越晚,别说出门吃早餐,就是上班都是踩着点的。好在谢以算是还有点弥补之心,粗糙的厨艺就这么迫于形势,开始进修提高,到了现在准备个早餐已经是没什么问题了。   就算哪天碰着谢以不做,也会提早起来下楼把东西买好,金枝玉叶的官大少爷只用等着投喂就成。   错过了那么多时间,像一本展开的集邮册,开头末尾满满当当,中间突兀地空了一行又一行,而他们现在在一点点重新填补。   尤其是像这种看上去很平淡的小事,官周特别喜欢。   比如在外头吃饭时喜欢吃完拉着谢以逛超市,明明也不买什么,就推着一辆购物车从每一个分区都步履轻缓地走过。又比如难得休息的时候,却喜欢在清晨早早地起来,和谢以去集市公园晨跑或散步。   他不喜欢拖泥带水,不喜欢能一句讲完的话拆成两句三句,但实际上内里性子又是个很慢的人。   或许是小时候在南方慢节奏的小城里待的那段时间已经潜移默化地嵌进他的身体里,被老人家以一种精细小心的态度养了几年,就和同样被养着的窗台上的鸟和院子里的猫变成了一副底子。   一样的享受于和喜欢的人在普通又灿烂的日子里感受生活。   袁记砂锅粉的店面里已经坐满了人,店头的收银台排着队点单付钱,堂前和后厨之前由一道一人宽的小门共通,上头挂了张略有些暗沉的土黄色帘子,中间画了个大圈,框着一个“袁”字。   浓郁的香气就这么裹在白雾里,顺着人进出的动作钻进大堂,勾得人满腹的馋虫都在作祟。   这家店是家夫妻店,男人负责在后厨忙活,女人负责在前头收银上菜,每逢休假时店家上初中的小女儿就会来帮忙搭把手,嘴甜得尤为讨人喜欢,见着谁都是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地叫。   队伍更迭得很快,一会儿的功夫就轮到他们了,谢以熟练地报了几个菜名,老板娘一听他的声音头也没抬就认出来了:“又来了?今天有点晚呀,休息么?”   老板娘登记完,桌上的打印机滋滋打出号码票,她利落地撕下来,抬起头递过去的时候望见谢以身旁的官周:“咦?官医生?”   “最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我们上次还说呢,还以为你搬家了。”老板娘把票递给谢以,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掠过一遍,又恍然,“哦——你们认识吗?一起来的?”   “嗯。”官周回,“最近太忙。”   他们取了票,在里间唯一一个空出来的角上落了座,纯木的桌面上盖了塑料膜,被擦得亮堂堂,只从老化泛黄的纸巾盒才能看出来这店有些年头了。   “我大二第一次来还不是这样,墙都掉了好几块皮,后面翻新了一次。”官周抽了张纸巾,擦了一下桌面。   “这离你学校不近,怎么跑这么远来?”谢以问。   “当时找了份兼职,给一个高一的小屁孩做家教。他们学校办英语口语竞赛,父母和带我们一老师认识,就推荐了我来试试。”   “后来呢?教得怎么样,拿着奖了么?”   “不怎么样,跟我比差点。”官周说这话时眼皮都没抬一下,一派自然,仿佛在陈述某种众所周知的观点。只有谢以一眼就看出来,官大医生正在臭屁地嘚瑟。   “奖倒是拿到了,校一等奖。”风轻云淡,不值一提。   谢以看笑了。   餐点马上送了过来,砂锅粉掀开盖子热汽瞬间氤氲开来,香气扑鼻,碗的边沿上浅褐色的汤汁因为温度的残余,仍汩汩地冒着泡,几秒的功夫才从外往内平复下来。   浇头淋了热油,油花落在汤面上一簇一簇的金黄色,交围着中间的肉丝、包菜碎,还有色泽鲜亮的彩椒,看着就惹人食欲大增。   谢以用筷子拨了两下,浇头搅进汤里,伸手去拿桌角的陶瓷罐子。罐子里头是老板自己腌的剁椒,用的全是小米辣,料都是实打实的,一小勺就能把舌头辣肿。   结果他手刚摸到罐子,就顿住了,一抬眼,某人凉飕飕的目光正从半搭着的眼皮下睨过来,目光主人面无表情,一个字没说,又好像什么都骂了。   “……”谢以尝试挣扎,“一勺?”   官周眼皮向上掀了一下,凉薄得像根本没爱过。   “……”   就事论事,谢以的病其实已经治好了。当初因为害怕病情反复徒扰人担心,从来不好好待过观察期的他愣是在国外四四方方的一隅多待了整整一年,是经过反复检查,确定了已经没有危险了,他才敢回头来找官周。   和好之后,官大医生放不下心,学了几年的东西终于在初始目的上发挥了效用,亲自看过了谢以的那些报告和片子,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谢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或许官周比他本人还要了解。   所以谢以合理怀疑,某位大义凛然(假公济私)的医生,就是单纯地想挤兑人。   但这话能说么?   敢么?   再三权衡后,谢以告诉自己还是哄大少爷开心比较重要,听话地收回了手。   结果他收回了手,官大少爷眉尖一动,在他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把罐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又堂而皇之地,当着谢以的面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勺。   末了,还不忘抬头看谢以一眼,明晃晃的挑衅。   幼稚。但有人就是很吃这套。   谢以弯了弯嘴角,笑意漾漾地看他一眼,那目光颇有些意味不明。   他想了想,把官周刚盖上的盖子又打开,很贴心地替他又加了一勺:“一勺淡了,再来一点。”   实际上根本不吃辣的官周:“……”自己挖坑自己跳。   其实现在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挽救,那就是趁着现在还下得了台,赶紧和谢以那份没加料的换一下。   奈何有人秉持着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道理,木着脸盯了两秒后,就毅然决然地冲着汪汪的红汤下了筷子。   不过十分钟后……粉还剩一大半,人快没了……   白净的脸被上涌的血气盖了个透,嘴唇红得像染过胭脂,甚至额角都有薄薄的汗湿,这种狼狈的模样,偏偏但是人不动声色的表情,就很……离谱。   “辣吗?”谢以停了筷子,支着手欣赏着他这副模样。   “……”挖掘机都撬不开某人的嘴,“不辣。”   谢以笑了一声。   逗逗他就得了,没想把人逼得身子难受。   谢以从他手里截下了筷子,搭在碗上,又捏住了官周的下巴,引着他抬头。   “看看。”谢以拇指在他下颌摩挲了一下,和眼前人飞刀子的眼睛对视了几秒,检查了一下,然后弯着嘴角,“现在该我了?”   “嗯?”   官周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突然眼前一晃,愣神之中虚张着的唇缝被人舔了舔,一时间不知道是残存的辣意占上风,还是这个人渡过来一丝温凉。   反正冷热交接,在这随时会有人走过的地方,直接把官周干懵了。   他们位置坐得偏,里间角落里,堂中有两根半人粗的承重柱挡着前头,侧面又有一摞高高的饮料箱遮挡动作,可是在这种太过熟悉和朴素的地方亲昵,不好意思的程度就会大大加深。   官周轻眨了一下眼,没来得及表现出什么,忽然眼前一黑,谢以直接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紧接着,牙关一松,掌心被人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   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有人得偿所愿,人也逗弄了,辣也尝着了。   赶在官大医生麻木的表情缓和之前,谢以见好就收,主动地出了店门去隔壁给他买牛奶解辣。   官周抿着嘴唇,被谢以这么一分担,其实现在反应已经不大了。他抵了抵下唇,看着谢以出门的背影,片刻后绷着的表情无声的又舒展开来,提了手机顺便去收银台结账。   “你们什么关系啊?”这会儿人少,老板娘杵在柜台上八卦。毕竟这位帅哥吃了好几年了都是一个人,眼下和人一起来还有点稀奇,“这么早一起——同事?朋友?还是亲人兄弟?”   官周扫了一下二维码,低头拨弄着输入数字,想了想,从三个里面选了个比较好让人接受的:“亲人。”还省了个后缀。   老板娘长长地“哦”了一声,心说帅哥果然都是一家的,伸手把塑料椅子搬到屁股底下,又冲着外头偏了一下脸:“他们一家子刚搬到这来?你们住得近,有人照应着也好。诶,他有小孩吗?”   “……?”不知道是那个“他们”两个字,还是那个“有小孩”过于莫名其妙,这一问直接把官周问灵魂了,手一歪,密码输错一个。   “这男人还挺好的,动不动大早上起来给他老婆买早餐,下雨也来。我问他他还跟我炫耀嘞,他说他老婆长得特别漂亮,又温柔又贤惠,连只鸡都不敢杀,好像也是个医生,不敢杀鸡估计是个儿科医生什么的。”   老板娘没意识到气氛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跟你一样官医生,你们是一个医院吗?不过,不说他们,你这个年纪也可以开始着手留意小姑娘咯,看看他们结了婚的多幸福撒……”   特别漂亮·温柔贤惠·每天开膛破肚玩转手术刀的官医生当场脸黑了。   “他说他结婚了?”怀着最后一点不要误伤的念头,官周声音艰涩地确认道。   老板娘自信一点头:“对啊,我问他每天买两份粉给人带吗,他自己跟我说的给老婆带。”   “……”   谢以回来以后,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面无表情堵在店门口的官医生。   【作者有话要说】   剩下的用福利番外发~   再放一遍下本预收吧,正在存稿了,求收藏orz   《成为对家大粉后》   【要脸不要命·嘴比石头硬·骚包受×看上去不像会喜欢人类·外冷内热·专注拆台攻】   白柏十八岁组合出道,二十二岁男团解散自己飞升成断层顶流。   男团解散四年,他躲了前队友四年,终于在一次活动上避无可避,酒别重逢。   真·酒别重逢。   前队友一杯红酒献祭了他一身百万高奢,并且非常干脆地泼完了就走人,只留下一个热搜。   #男默女泪!宿翊酒泼负心前队友,内娱爽文!#   白柏微笑:“查,不把他老底掀出来,明年乐山我来坐。”   * 一个病秧子   为了拿到第一手黑料,白柏忍辱负重,开小号蹲到对家粉丝群。   他被前队友敬业的大粉拎着朝九晚五地做数据、控评、反黑……还得拉踩身为对家的自己。   白柏:“……士可杀不可辱。”   痛苦闭眼,咬牙切齿——   【天会晴,雨会停,哥哥在我只做零】   【期待演员宿翊,欢迎关注待播作品】   【请前队友独立行走,专注自家不要碰瓷,宿翊独美】   ……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终于——   卧底混成了一把手……??   后来,粉丝群内。   粉丝a:【新电影要上了朋友们!我们怎么宣传!】   粉丝b:【问问狗哥,狗哥首脑!本群第一站哥!】   粉丝c:【有狗哥在,就有定心盘。】   粉丝b:【所以狗哥呢?!狗哥在哪?】   此刻白柏正攀在前队友的肩上。   这位在外严肃端方、周正冷漠的前队友,咬着他的舌尖,空隙中话音低涩又暗昧:“不是说想给我做狗?舔。”   白柏:你等着……我发通稿黑你……   ——   小剧场   宿翊捡到了一部手机,手机的壁纸是他前队友闪瞎人眼的18k自拍帅照,上面顶着他家真爱大粉账号正在发新一轮彩虹屁。   —第一眼以为你是文化生,第二眼以为你是美术生,第三眼发现原来是要和我相伴一生。   而前队友正站在他面前,顶着张美丽冻人的死人脸,两手一摊:“手机还我。”   宿翊瞥着屏幕念出id。   “……好想做哥哥的狗?”   #挖黑料把自己搭进去了#   #说好的对家,不要来亲我#   #我把你当死对头,你竟然偷偷喜欢我#    第92章 番外二   这一年的初冬格外冷, 阴寒刺骨,全国上下各大省份轮流在天气预报的重点强调区挂名。挂名的内容无非几种,寒流来袭又或是持续降雨, 北方有些城市甚至在十一月的脑袋就开始早早地降雪了。   某些社会学家的论文里总是提到,说城市的房子就是一个个把人分割开来的铁笼子,铁皮和水泥是一种孤独的冰冷, 而官周那所小小的公寓这天却动静很大。   人进进出出, 又高又深的楼道里不时传来极有节奏的喊号声, 一声迭一声的雄厚。电梯门开了又关, 上去又下来,循环往复七八回,都是一个路径。   官周天还没亮就起来了, 由于起得太早, 又是专门空出来的休息日,一头短发只敷衍地抓了几下,整个人都泛着一种恹恹的懒。   他蹲在楼底的绿坛边沿,垂着眼回了几条信息, 再抬起头时正好看见从楼口出来的男人。   “最后一趟了,剩下的都不太方便搬走。”谢以整理了一下大衣的前襟, 一副精致又文雅的模样。   就这张脸配上这身彰显气度的打扮一定能骗过不少人, 但是落到官周眼睛里, 就只剩下四个字——斯文败类。   官周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歪了歪头, 绕过谢以往楼里望了一眼, 没什么语调地回了个:“嗯。”   赶在隆冬到来前, 他们要搬家了。   当初官周买这房子的时候正处于一种从学生并入社会的焦灼阶段, 一方面满身都是事、一天到晚睁眼到闭眼之间简直隔了个轮回。另一方面他涉事到底不深, 处事经验有限,外加由于某些既定因素过得几近麻木,所以房子对他来说只要能凑合住怎么样都行。   于是在想法萌生后,有人当晚调出银行卡余额扫了一眼,第二天就去了售楼处,第三天顶着售楼小哥惊喜又意外的目光直接交了首付,行动力那叫一个可跨山海。   负责的那位小哥前一天推销的时候还以为这单肯定没戏,因为他推销得嘴巴都快说干了,销售必备玉律金科在脑子里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也没看见这帅哥的表情有什么变化,简直比白开水都淡。   怎么也没想到次日帅哥就转头回来、二话不说直接签了合同,全程连个问题都没问一个,爽快得让小哥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诈。   现在想来,好在官周找的是个还算良心的楼盘,不然就是给他个桥洞,他说不准都能两眼一闭将就着过一过。   但是官周想的归官周想的,某位挑剔又讲究的小资显然不接受,住了不到半年就物色好了新地方,连着装修带散甲醛又是半年。   这不,前天检测刚达标,今天就找了搬家公司拐人挪窝了。   其实换房子倒不尽是因为空间太小,就他们两个人住,小一点的地方反而亲昵。   至少官周坐客厅打游戏时,谢以能就着沙发不大的理由,理所当然地把人搂紧了、贴得严丝合缝地躺靠在实际一人份的沙发上。   ……好吧,就是空间大也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都说爱是常觉亏欠,喜欢一个人就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给了又觉得不够多、不够好、配不上。   谢以大概就处于这样的阶段。   房子顶上树荫过密,春秋之际仍浓荫如盖,一下起连绵的雨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楼层位置不高,每逢回南天,地板墙面水雾氤氲,一不小心脚打滑能摔断下巴。   再者就是以往听力好到连阳台上飞了只苍蝇都听得见的人,却在闹市区整日不停的车鸣靡音的包围下一声不吭地住了这么久。   ……   这些东西不能细想,因为想多了,他会心疼。   官周看得透他的意思,所以哪怕对住了这么久的地方还有那么点舍不得,但也干脆地遂了他的意。   除此之外,也那么一点额外原因,是因为他爸。   像一年前不欢而散的那顿饭一样,父子俩之间依旧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在看似波澜不起互不干涉的平衡之间悄悄拉扯暗自汹涌。   想让官衡一下子接受显然不可能,但是官大医生人在心外科心在骨科,一副铁打的骨架子摆明了就是打断骨头也不松口。反正官周一年四季本来也没几天待在江北,就当他还是忙得脚不离地,像前几年一样抽不出闲吧。   官衡一开始也是这么开导自己的,调动毕生所能把他儿子身边另一个影子从脑海里竭力地划掉。   这种掩耳盗铃的行径约莫起效了半年有余,终于在又一个新年来临时崩得渣都不剩。   那一次官周依旧像之前的每一年一样,一个人提着不多的行李回了江北的老房子,进门时眉目恹恹,脖子上系着的围巾都有些凌乱。   一看就是飞机上睡了一觉,回来路上还睡了一路。   官衡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地钻过那条缝往外瞥,果不其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于是一口老血梗在心头,又鼻观口口观心地闭紧了嘴。   忍一忍,亲生的,一年就回来这么几天。   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体恤着儿子千里迢迢飞过来,快速地架起了电炉弄了顿火锅,想着早早让官周吃完了休息。   大概是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明知道有什么阻碍,还是忍不住地提。   他们吃到一半,被锅底烘烘的热气一蒸,在心里压久了的话就这么掺在不算热络的聊天里顺口说了出来。   官衡:“我们单位那个刘经理你还记得么?你见过的,高考完升学宴他来过,你叫他刘叔叔的那个。”   官周闷头吃着,应了一声:“嗯。”   “他女儿去年毕业了,比你小两届,学校里想她留校,人拒绝了。”   “拒绝干嘛?”以前官衡自己一个人可以说个不停,现在没人回应却会不由自主地变得焦躁不安,也许是一个人待久了的缘故,官周察觉到以后便开始跟住了他每一个话茬。   “回家啊,你刘叔叔就这么一个女儿,读大学的时候有事没事就挑着时间过去看,你说这要是不回来,人以后估计得想孩子想得饭都吃不下了。”官衡抬起杯子抿了口薄酒,又状若无意地往官周脸上瞟了一眼,继而轻飘飘地收回来。   “你说人这一辈子,什么都是浮云,到老不就是图个平平安安,儿女承欢膝下吗?这活一天少一天,见的面就越来越少,别说孩子子欲养而亲不待,父欲见而子不在这事想一想也让人不痛快。”   这话意思太明显了,甚至酒酣迟钝了大脑也压根不用猜就能明白意思。   官衡说完就后悔了,他想要的结果显然很难得到,那么剩下的只有他不想听的答案了。   大过年的,说到那些难免坏了气氛。   他微低着头,余光里察觉到官周停住了筷子,并且抬起头看了过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官衡手不自觉地收紧了筷子,挑了挑嘴唇,想打个哈哈带过去,张开了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嗓子眼里一片涩然,辣锅热油烫得人开不了口。   沉默了一会儿,听见官周忽然放了筷子,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说:“我们上个月去看了新房子,开年估计就交钱了。新房子挺大的,上下两层,布局和这儿差不多。二楼有个朝阳的房间,带了个露天花园,销售跟我说特别适合长辈晒晒太阳养养花。”   他停了停,最后目光落向官衡,受:“爸,你觉得长辈会喜欢么?”   ……   官周抬起头,冲谢以晃了晃手机:“我爸上飞机了,紧张么?”   谢以俯身在他唇角落下一吻:“紧张,你安慰我一下?”   “紧张现在躲起来还来得及。”官大医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不仅没有安慰,还促狭地拿话噎他。   躲起来自然是不可能的,谢以和官衡单论认识的时间那也不短,堪堪快十年了。曾经还一度在官衡嘴里好评连连,对方简直如遇知音。   可惜,没有哪个知音会知着知着把人家独生的宝贝疙瘩拐走的……   于是乎,一直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故而事事散漫的谢以,这一次破天荒地准备得正式又小心——陈设亲自参谋,布局来回研究,甚至每天出门前不忘把房间门打开、拉开窗帘进进光透透气。   直看得旁边的官大少爷不知道是酸了还是单纯想刺他,没好气地挤兑道:“要不你们两个住吧?我觉得我不在也行。”   而官衡这趟并不是来久居,只是短暂地待一个冬天。   江北冷得惊心,官周待的这座城却依旧温暖如春,街头的人工坛上甚至还有星星点点的花在这十一月悄悄绽开,对于养老再适合不过。   官周劝了他两次要不就这么当个撒手掌柜,早点撂摊子养老算了。官衡犹豫过,也认真考虑过,一度对着江北房门紧闭的空房间动摇过,本来还颇有点踌躇纠结,结果等到真正来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就立刻将这念头连塞带踹地扔进了废品站。   搬进去的头一天,各怀心思的一家子坐在餐桌前大眼瞪小眼时官衡左眼皮子就开始跳,冥冥之中一种不算太好的感觉攀上他的心头。   官家的惯例,上车饺子下车面,这面不知道谁做的,看起来手艺不错,汤头油亮鲜香。   ……反正不会是他那一伸两手等吃等喝的少爷儿子做的。   三个人沉默地吃了几口后,深埋在官衡骨子里的习惯开始作祟——看不得饭局尴尬安静,必须要来两句话下饭。   他挑了筷子又嗦了几口面,然后干笑了一下,要多僵硬有多僵硬地对着谢以干巴巴地抛了一句:“这面还行啊,味道挺好。”   谢以没反应过来官衡会主动开口,架着筷子愣了一下。   气氛那叫一个诡异。   两个平时妙语连珠出口成章的人,现在倒轮到了惜字如金的某位介入活跃气氛。   官周眨了下眼,顺口接茬道:“是挺好的,谢以做的。”   官衡:“………………”   ……不如不说。   “近两年学的,以前不行。”大概是因为官周这一下太刻意,谢以回过神,微倾了头轻轻地笑了一下,又抬起眼,“江北的面食出名,早几年没上心学,现在开始学就差了点,比不过有经验的。”   他三言两语,直接把话茬又递过去了。   谁不知道江北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做点面食,饶是一些饭来张口的男人也不例外,官周从小没少吃过他爸做的面。   官衡也怔了片刻,没过几秒,接道:“对,那是比不得!我们那块都多少年的历史了,我当初几岁开始学的你知道吗?六岁,六岁我爷爷做面我就在旁边偷师了。这做面啊要从揉面开始,往里加点碱和盐,做出来的就更劲道爽滑……”   像一个普通的家宴,长辈念念叨叨喋喋不休,说着那些操心又繁琐的话,而小的就支着手听着,不时点两下头、回答几句、应上几声。   每一句话钻进耳朵里都变得暖烘烘的,顺着滚烫的面汤钻进心里胃里,明明是一个开始,却又好像这样的场景错过了很多年。   好像本该如此,早该如此。   直到官衡语调开始高,官周习惯性地说了一句:“爸,你等我晃晃脑袋,看看我耳膜有没有被你震碎。”   谢以笑说:“带你回岗检查一下,平时冤枉我就算了,现在还冤枉——”   话说一半,停了。   谢以嘴角的笑顿住了,话卡在嗓子眼里,梗了几个称呼在心坎不知道选哪个出来。   “……”   爸?   哥?   叔叔?   前姐夫……??   客观来讲,官衡结婚晚,生官周时也老大不小了,如果谢以不要脸皮的话叫一句叔叔也是勉勉强强的。   但是这俩人本来是同辈!官衡曾经还自来熟地拖着他称兄道弟!   现在好兄弟变……女婿??实在说不清到底是官衡心里更复杂还是谢以心里更复杂一点。   官衡还在原地石化,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宝贝儿子又纡尊降贵地开了尊口,官衡怀疑他是故意的。   官周瞥了眼谢以:“你不跟着我叫么?”   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理……倒反天罡!!!   最终,这顿饭在老父亲险些心梗的状态下被迫提前结束。   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这瓢水现在已经不是官衡想收就能收的了。   谢以看着上楼的人步子悬浮不稳还带那么点若有若无的怨气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你没事气他做什么?”   官大少爷筷子一搁,腿架上座椅上盘着,意思不明地给了句话:“这叫提前进入战备状态,好的心理承受能力要从早树立。”   之后的一段时间,事实证明官周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如果说年轻人火气旺,那么小情侣可以说是就地烧穿天花板了。   总之,本来打算两个月起步的假期在一个月时就忍无可忍地被迫终止。   面对亲儿子的挽留,官衡那叫一个毫不留情,抽刀断水,就是下辈子也不想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就结束了啦~大家看得满意的话,能不能给书打一个五星好评QAQ   谢谢谢谢谢谢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