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作者:余三壶   简介:   “我要杀死年少时爱过的人。”破镜重圆   疯批强势·混血美人攻 X 阴暗爬行·落魄少爷受   我有一个天赋:能在梦中预知未来。   十年前,我借此能力作局作戏,代替本该站在祁昼身边的人,骗他对我多看一眼。   父亲曾警告我:“不要为任何人改变未来,否则你会一无所有。”   我一点也没听进去,仍将真心捧到祁昼面前,又泄露预言的秘密,救了他的命。   结果,假的就是假的。我最后被弃如敝履,家破人亡。   十年来,我自认为已将祁昼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我再次做了预言梦,梦到他将我关在笼中杀死我。   这一次,我吸取了教训。我要接近他,诱惑他,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酒吧,我跪在他脚边,收拾碎酒杯。胸口别着锋利的钢笔,墨囊里藏着致命的毒。   祁昼俯视着我:“你要什么?”   “先生,我这样的人…什么都可以做的。”   听说,那夜他原本是来缅怀一个叫周灼的死人。   ——那是我十年前的名字。   最后,我才知道预言梦的后半段:   他将匕首递给我,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我本以为再也不会梦到祁昼。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已焚。”   标签:杀老攻、HE 第1章 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我将成为任何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春日,A大图书馆。我将这句话摘到横纹软面抄上。   诗取自兰波的《地狱一季》。本子是街边杂货店十块钱五本的便宜货。钢笔是没牌子的纯白塑料圆管钢笔。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笔尖有种异常的锋锐,擦过单薄的纸面时发出一阵令人牙疼的刺响。笔迹也是古怪的浅蓝色,墨迹越来越淡。   那是因为它曾被改装过,里面藏着致命的毒。   我今晚要用它去杀一个人。   杀人是为了自保,因为那是个即将杀死我的男人。   ……同时,他也是我十年前爱过的人。   笔锋陡转,纸破了,在“无”字的最后一捺上留下一团乌黑的墨渍。   圆脸的年轻女孩抱着一叠书,停在我的柜台前:“贺老师,麻烦帮我借这几本。”   贺白是我现在的名字。我在这所著名高校工作,但并非什么教授菁英,只是一名没有编制的图书管理员,平凡地就像一杯隔夜的凉白开。   女孩仓促抱起书时,有几本掉到了地上。我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弯腰帮她捡了起来。四目相对时,她的脸红了。   但紧接着,她的视线落在了我的颈部。   往常,我都会把白衬衫的扣子十分古板无趣地扣到最顶部,但今天却不知因为什么巧合散开了,低头时露出了喉结下方一条伤痕。   那是道刀伤,横贯半个颈部,几近割喉。   不过好消息是,我和女学生的视线一触即错,人的记忆习惯于将事情往最合理常规的方向解释,她大概率会将此当成一个错觉,以为我带了条审美堪忧的项链。   五点,我下班回家。房子很老了,比我实际的年纪都大一轮。楼道墙面着粘满了不知被撕了几轮的小广告残骸,油烟味混杂着菜香冲进鼻腔。   打开门,老太太正从狭小的厨房里端出一碗排骨汤。   “……阿白,回来啦,”老人眯起眼睛看着门口,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我,笑了起来,“奶奶今天做了你从小爱喝的汤,快坐下,趁热吃。”   我其实不喜欢排骨的腥味,而今天的汤比往常还要更咸一些。   “好喝吗?”奶奶搓着手在边上坐下,重复着已经说过几遍的话,“哎哟,今天把时间看错了,饭做早了,会不会凉了?”   “不会,很好喝。”我笑着说,然后将汤喝完了。   老人睡得早,奶奶的鼾声响起时,我进入浴室做今晚的“准备”工作。   洗手台前的镜子泛着微黄,我摘下黑框眼镜,用剃须刀的刀片削去眉峰过于凌厉的部分。   刀片用久了,有些开叉,边缘划破了眼尾,缀了一点艳红的血。镜中人面无表情,冷漠,有种泛着血气的邪性。   我细细擦干镜片上的水雾,重新戴上,微动嘴角,调整出贺白式千篇一律的谦卑温和笑容。   今夜起了雷雨,老房子一侧靠街,雷声混杂着车鸣。窗开着,肆卷的风吹开床头的软面抄。在兰波的诗前,密密麻麻写满了整页整页、几百句重复的话。   “只能活一人,认命吧。”   “只能活一人,认命吧。”   “只能活一人,认命吧。”   ——这句话来源于我的梦,一个折磨我一整周的噩梦,死亡梦,预知梦。   让我重新介绍自己:我现在的名字叫贺白,是个图书管理员。和奶奶相依为命。   但其实,我有一个特殊的“天赋”,或者说是“诅咒”。   ——我是个预言者,能梦见正在逼近某个人的死亡。   如今,我梦到了自己的死亡。   说来可笑,当我第一次做那个梦前,开头甚至称得上香艳。   最初……我梦到有什么东西缠在颈部。   摸上去是温热的,硬的,有清晰的肌肉走向,那是一条修长健壮的男人手臂。   我还听到了金属的碰撞声,男人似乎拿着什么冰冷的东西,贴近了我光裸的后脊。   金属叮当作响,我的双腿被桎梏,我的视线被遮蔽,我的呼吸被夺走。   喘息变得越发急促起来,那手臂也随之收紧——却并非完全使我窒息,只是带来一种更为折磨人的灼热和煎熬。   我试图挣扎摆脱,却只换了更强势的压制。   而与此同时,我的身体蓦然被硬生生打开,剧烈的痛楚伴随着难以启齿的欢愉和刺激被人强行注入。   ——死亡和性,从来只有一步之遥。   那场春梦中,我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气息熟悉得令我愤怒和恐惧,我本能地不想去回想。   惊醒后,我给自己灌下大杯冷水,并上三片安眠药,略有超量,但应当足以按耐我的烦躁,赚一夜无梦。   但我错了。   死亡之梦就这么开始了。   四周一片漆黑,喉咙干的像被人强行塞满了刀片,前所未有的饥饿感几乎能瞬间将人逼疯,但我只能嗅到自己脏腑深处散发的血腥气。鼻腔也是干燥的,还混杂着沙土特有的粗糙颗粒感。   我似乎被掩埋在一座废墟中。   忽然,有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他说:“我们已经一起被困在这里四天了,救援队不知何时会来,若是两个人一起饿死,实在没有必要,不如牺牲一人,换取另一人活命。”   “只能活一人,认命吧。”男人低声道。   我听到了“哧喇”一声,那是锋利金属出鞘的声音。雪亮的锋刃划破黑暗,隐约照亮了他清冽的眸光。   即使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我也不得不说,那可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一连七晚,我重复做着这同一个梦——我和一个男人被一起被困,我不良于行,而他抽出了利刃,看上去想宰了我当储备粮,好等到救援。   这段重复的梦掐头去尾,既没有前因,也没有向后延续——不过,或许我应该感到庆幸,因为梦境无比真实,能逼疯人的痛楚和干渴都货真价实。   而且合理推测,如果梦继续下去,下一步这人恐怕就得捅死我。   哦,不对,如果是要将我作为粮食,他便不能立刻杀了我,而应该割破我的静脉,让我的血缓慢流出,缓慢凌迟我,让我一点点感觉自己的生命流逝,成为一具干瘪的皮囊。   虽然始终没有更多新的信息,但好在随着梦境的重复,我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第二晚,梦中,我注意到他拿利刃时用的是左手。人们在生死对决时自然会使用自己的惯用手,因此,我推测他是个左撇子。   第三晚,梦中,我终于习惯了这具废墟中的破烂身体,能调动五感查探周围。   依然一片漆黑,但我意识到那男人的一些用词和语气也让我觉得熟悉。   于是,醒来后,我将梦中他说过的那几句话默在我的软面抄上。   我少年时不学无术,曾粗浅涉猎过一些语言学通识。知道怎么通过IPA、嗓音停顿符号之类的手法记录一段话的语气和停顿变化,这让我能够精准复刻下梦中最重要的信息——也就是男人的言语细节。并在白天的时间里不断斟酌和回想。   接下来的三晚,我已经摆脱了最初的痛苦和恐惧,不断通过梦里的细节完善关于男人话语的记录。而这时,那种古怪的熟悉感也越来越强——虽然我看不到男人的脸,但我有种直觉:   我认识他,或者说,我“曾”认识他。   第六日,临近国庆,大学图书馆闭馆两日,其他时间换班轮值。   于是,在白天我也有了更多时间。我开始像查阅书架上的书籍一样翻找我的记忆,确认这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我圈选了一些范围,但是这帮助不大。   我的头颈部曾受过重伤,这让我虽不至于完全失忆,但常有模糊,情绪和过往对我来说,常如雾里看花。只是我从来不当回事,觉得现在活得痛快就行了,如今却成了一桩阻碍。   其实,隔壁奶奶的房间柜子里满满放着贺白从小到大所有相册、成绩单、奖状。   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对我不会有任何帮助。   第七日晚,我最后一次重复这个梦。   梦还是一模一样,只是这些天下来,我已经对男人的台词熟的倒背如流,因此有些走神。而这让我反而听到了另一个先前被忽略的声音。   那像是从远处传来了若有似无的钢琴乐声,我屏息凝神听了一会,正好是一段重复的段落……   我竟然立刻想到了这是什么曲子。   中文译名是《晨曲》,是挪威作曲家Grieg的著名作品,足够悦人欢快,适合做庆典背景乐,但在我国到底不算脍炙人口。   我之所以知道它,只是因为我少年时曾在一个人的家中,伴着这该死的曲子入眠。   乐声连绵,梦境中,男人手中的匕首泛着寒光。   我知道,这个梦即将迎来终点。   未来,它再出现一次——那就是在真真正正、会死会流血的现实之中。   而就在最后的最后,我的意识其实已经逐渐清醒,而先前梦境中被尘土充斥的鼻腔竟突然有了反应。   似真似幻间,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气息。   那是森林和水雾的味道,泛着细微的苦涩和凉意。这味道并不刺鼻,反而清澈柔和,却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准备杀人的男人身上。   我睁开双眼,狂风从打开的窗棂中席卷而入,吹开了我枕边的本子。   我看着我记下的那段话:“这就是命运,认命吧”。   ……我终于想起了说话人是谁。   祁昼,这是他的名字。   他是左利手,个子很高,瞳孔比常人浅,是澄澈的灰蓝色。某些角度下,发丝在阳光下会泛起微妙的银色。他从前并不喷香水,但如果挨得很近……那种皮肤相贴,交换呼吸的距离,会闻到一种奇异的冷香,带着点清澈的苦涩,能让人想到原始森林中,孤寂地生长了几百年的参天巨树。   祁昼并不是纯粹的华裔外貌,是因为他有一半的挪威血统。母亲是挪威人,喜欢北欧的古典乐、特调香水,死于他的少年时期。   我们相交于19岁的春日,曾一起度过一段荒唐放浪的生活,相伴逃离学校,飞离故土,在荷兰羊角村泛舟,在法国深夜沿着铁轨喝酒,在挪威山顶看极光然后做?爱。   不过,我自认是个自私凉薄的混蛋,而且那些都是年少玩闹罢了,我也很久没有想起他了。   如今,对我重要的只有一件事:祁昼即将在未来和我困在一座废墟中,他手执利刃,告诉我两个人只能活一个。   最开始,我也曾想过,避免被困废墟是否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很可惜,根据目前的信息和我以往的经验,我不知道此事会在何时何地发上,躲避起来难上加难。而更让我心神不定的是,就在昨天,我刚确认消息,祁昼不知什么原因来了我所在的小城。这更应证了预言的真实性。   因此,相较而言,另一个危险似乎更容易处理。   那就是祁昼会杀了我。   而我,要先下手为强。   很简单的。   ——在祁昼在黑暗的废墟中将我变成一份储备粮之前,找到他,迷惑他。   然后……杀了他。 第2章 酒吧的反义词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原本以为找到祁昼也要费一番功夫,却没想到一切顺利得令人诧异。   此刻,我站在Daydream酒吧昏暗的内堂,笑盈盈道:“我来应聘服务生,我不要工资和提成,反而愿意给您一些金钱补偿,只想招待顶楼靠窗包厢里的贵宾。”   酒吧有四层,供应经典美式鸡尾酒,装饰考究有格调,很适合路过打卡的清客。每层酒水价格依次提升,会出现更有特色的特调,也有其他“特色服务”。   而四楼顶层包厢,其实已和一楼天壤之分,它其实每晚只接待一组客人。而今天拥有那里的客人,便是我的目标。   趁酒吧服务生领班——一个打扮精致的男人,打量我估价的时候,我环顾四周,正看到那包厢的窗前正站着一个端着酒杯的人。   他微微探身,月光混杂着喧闹的霓虹灯影,落入红色的酒液中。对面江风习习,拂起他宽大的米色衬衣,勾紧了肌肉的轮廓,紧绷的腰线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但男人的姿态又是松弛的,微长的发丝安然垂下,勾出轮廓分明的侧脸。月光将他的发色衬得更浅,仿佛一株安静的漂亮植物,正在荧荧地发着光。   那人关上了窗。   他并没有看到我,但十年未见,我还是第一眼认出了他。   祁昼,果然在这里。   *   说起来,我会到这酒吧来找他还颇有一些戏剧性。   这座城市只是一个临湖的二线城市,并非我和祁昼十年前相识居住的繁华地,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个预兆死亡的梦,我这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和祁昼还会有半点瓜葛。   但命运从此刻便开始开我的玩笑了。   寒假期间,除了过年那几天外图书馆也需要轮值。只是学生大多不在,自然也更清闲。   我一边想怎么刺探祁昼的行踪而不引人怀疑,一边心不在焉地走进图书馆大堂,然后一抬头,和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蓦然对视。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因为大厅有两排一人高的人像展示板,总共得有二十来个。每张都印着一个长发微卷、瞳色灰蓝的男人。他没有笑,像是站在高高的主席台前,右手搭在一本黑封书上。   ……竟然真是祁昼。   总来借书的圆脸女孩苏玲玲从展板后面气喘吁吁地钻了出来,拜托我帮忙搬东西。   我这才知道,祁昼居然是这所学校的荣誉博士和客座讲师。十年过去,他如今已成了颇为著名的投资人和企业家,算个公众人物,想杀他恐怕难度比预想更高。   “祁老师现在已经在我们市了,节后就在学校里办客座讲座,”苏玲玲给我递了瓶矿泉水,“今天太感谢老师了!需要的话我给您留张票,就是不知道您对零和博弈感不感兴趣……”   我很清楚,我的这声“老师”和祁昼的含金量区别有多大。有句俗语叫”既怕兄弟过的苦,又怕兄弟开路虎”,男人总是争强好胜的,同辈竞争更是什么情况下都越不去的本能。   女孩说的算委婉,但其实潜意识里无非是觉得一个图书馆临时工听不懂那些高级的经济学理论。   谁会想得到……十年前,祁昼还是个备受欺凌、父母双亡的可怜少年,我当时也是个半大孩子,就怀着满腔的优越感和一点皮相的怜爱,在高中图书馆里,每天给人家读那些没用的诗集,还自作聪明想救他帮他。   ……我那时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因此,此时此刻,我除了生死危机的压迫感外,又对祁昼多了一层隐秘的嫉妒。这让我内心的焦躁又升了一重,几乎忘了维持好“贺白”这张和煦的面皮。   *   知道祁昼在本市后,事情便好办了许多。   我自己原本就不干净,总担心有人上门寻仇。因此,落脚这个城市后,便与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本地痞帮保持联系。而祁昼这样的贵人大驾光临,动静恐怕不会小。   果然,我得知祁昼落脚于这座二线城市最贵的酒店,祁总关键人物,自然应酬繁多。今晚也不例外,就在这座Daydream酒吧。   卖消息的人收了我的钱后,还再三确认我是不是要去找祁昼麻烦,说这样的大人物,给十倍酬金他们都不敢惹。   我笑着说:“多想了,我怎么敢?只是崇拜祁先生罢了。”   ……   ——“只是崇拜祁先生罢了”。   这句话,同样也成了我给酒吧领班的托辞。   领班手里扣着我的身份证,目光在我的脸上、颈部、腰侧流连,这样围着我转了一圈后,冷笑道:“呵,崇拜?以前没少勾搭过大人物吧,……你长得虽的确很可以,气质和脸算我这么多年见过不错的,但如果觉得男人只看这些就能被勾起性趣?未免太幼稚了,你懂不懂?”   酒吧领班的视线嘲讽,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黑框眼镜和扣到喉结的白衬衣上。   我含着笑,低头开始解扣子。一颗、两颗、三颗,一直露到胸线,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底部露出一点艳丽的红,远看有些像是团燃烧的火。   那是一片荼靡艳丽的红色纹身,是一朵一半盛放,一半凋零的花。   领班的视线在我的纹身上停留了一会,神色渐渐暧昧起来,像是更信了几分我的说辞。   然后他往上看:“……脖子上那是什么?”   我笑着摸向喉结下方的纯黑的choker,它正好完整地遮住了那条狰狞的割喉伤口。   我轻轻笑道:“就像您说的,一点哄骗人的’幼稚” 的小把戏罢了。”   领班微微沉默,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我将钱给了他。他便递给我一套黑色的服务生套装。   “看你自己本事了。”   服务生套装是普通燕尾服,我依旧敞着白衬衣,只披上黑色的外套于烟鱼尾,端着香槟,进了酒吧电梯,按了最顶层。   下毒,是最优雅有效,悄无声息的方法。或许唯一有难度的是毒药的获取,但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我有很好的化学基础(讽刺的是这还是少年时那人亲手教我的,他的确是个理科天才),又有一些接触大学化学实验室的机会。   我知道怎么用一些不起眼的生活常见品和容易获得的用品,配置出能在几乎没有气味,并且能在数小时后让人致死的毒药。不过为了方便过审,我就不细说配方了。   我的盘子中一共有三杯酒。   电梯门打开,我到了顶楼,那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包厢,四面是通透的圆弧落地玻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深夜的城市,最左边一扇窗可以打开,先前祁昼就站在那里。   包厢中有一个巨幕屏,可以做卡啦OK用,正在播一首北欧老歌。   祁昼正在独自唱歌。我没想起这首歌的名字,只看到MV中一条细舟顺着清澈的河流,淌过童话般的彩色街道和小屋,流入郁郁的森林中。   祁昼的嗓音像秋日的流水,低沉、温凉。   我没有驻足,低头步入包厢,将香槟放在每个人面前。   ——最左边那杯,我留给坐在包厢中央的祁昼。   祁昼似乎沉浸在曲子中,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我这个毫不起眼的服务生。   话说回来,我既然敢来这里,便是自信他认不出我。   十年过去,少年和青年男人的骨相原本就有变化。再加上我头部受伤也殃及面部,做了手术,整体轮廓柔和了许多,与先前更是不同。   类似的情况,喉部的伤虽然没让我嘶哑失语,却也多少改变了嗓音。   退一万步说,即使我现在皮相一般无二,单凭迥异的气质,我觉得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也认不出我,更何况祁昼了。   这倒并不是个比喻。很巧,竟然包厢里的三人我都认识,有一位还真算是我的便宜发小,或者说从前的跟班更为准确。   祁昼左侧的男人穿着花衬衫,左手一排三个大珠宝戒指,把宝格丽戴出了土匪的效果,正是我的暴发户发小,徐立发。   而祁昼右边那位是个女人。   我将酒杯放完后,侍立在旁。包厢宽阔,因此低眉顺目的我就像一株安静蛰伏的食人花,丝毫不引人注意。   北欧歌曲中的间奏都特别长,歌曲间隙,他们闲聊了几句。   徐立发提到了一个名叫周灼的男人。周灼死在十年前。前几天是他的忌日,徐立发用这个理由约祁昼出来,还带上了自己的堂妹,一起来到这个酒吧。   很好,这是什么?年轻人的新潮祭祀方案,组团祝这死了的倒霉鬼“忌日快乐”?   不过换个角度,一个人死了十年,还能有人记得他的死期,已经算格外不容易了。   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对死者特别情深意重。   要么这倒霉死者死的特别惨、特别死有余辜,让围观群众印象深刻、拍案叫绝。   祁昼始终很安静,坐在包厢角落的钢琴前,跟着音乐弹奏起来,琴桌上摆着我专为他倒的“那杯香槟”。   徐立发和他的堂妹交换了一个眼色。   女人动作微微一顿,竟拿起我专为祁昼准备的“酒”,走到他身边,将香槟凑到他的唇前。   我看着那杯酒。   乐声未歇,祁昼的手指纤长有力,骨节漂亮,天生便适合钢琴。   我阴郁地想,这人如今真是今非昔比,成了一副让异性垂涎、同性嫉妒的样子,从财力外表,到这些装得不行的撩妹手段,还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完美。我要是女的恐怕都得得晕上一晕。   果然,对于祁昼的冷淡,那位徐小姐并不在意,反而轻轻一笑,低头,红唇沾上杯沿,含了一口我“特意准备”的酒,凑到祁昼唇边。   琴声终于断了。 第3章 用艳丽的幻想诱惑猎物还巢   祁昼没有喝她口中的酒。   这点我并不奇怪。那倒也不能说明他对这名身材曼妙的可爱异性没有兴趣,而只是因为祁昼有非常严重的洁癖。   少年时,我曾怀疑校服上沾上别人的指纹和呼吸都能让他难以忍受,并且反而乐此不疲地以此撩拨他脆弱的神经——比如故意把头枕在他脱下来的运动服外套里。   祁昼如果真是一棵树,恐怕也是生长在罕无人烟原始森林中的古树,方圆十里还连朵小花都没有,只有百丈树干悄无声息地铺开一朵朵深绿色的云。   这徐小姐也是位得体大方的女孩,她似乎已有预料,并不纠缠,只将口中酒咽下,便裙摆摇曳地走回沙发区,和徐立发谈笑如常。   我垂首站在角落,在心中轻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之前没直接在祁昼的香槟中下毒。   这的确很诱人,因为是最容易实现的方案。但冷静下来思考,会发现诸多问题。   首先,我并不打算为了杀祁昼而把自己赔进去,这样的谋杀愚蠢而毫无意义。   即便我有自信就算警方怀疑,也不让他们抓住实际证据,但这足够让年迈的奶奶担惊受怕,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而且,一路走来,无论是后堂还是电梯、走廊之类的地方,都装满了显眼或隐秘的监控。   我太了解这种地方了,表面上光鲜亮丽,其实不知发生过多少阴暗见不得人的事了,监控是酒吧对自己的保护,也是酒吧老板压箱底的本钱。   最后也是最重要一点,短短几小时,我已经通过周围不同的人见识到了祁昼现在的影响力和身价。   这样一个人若是死了,注定不可能悄无声息。他身边这几位,哪怕为了撇清自己,都会拼命查清这件事。   而突然走后门进来的服务生——我,哪怕本身没有嫌疑,都会成为最好的替罪羊。   至于徐小姐喝祁昼的酒倒是意外,不过如今却也说明了我的幸运。   其实,自然界诸多动物中,我最喜欢蛇的猎食方式。   它会用色彩伪装自己,让自己看起来和环境一样柔弱无害,比如装成一片腐败的枯树叶。   然后,缓缓地靠近猎物,用柔韧的身躯缠绕猎物……   最后,将强大的、庞大的猎物拖回自己的巢穴。   很快,我已经想好的新的杀人策略。   *   酒过三巡,歌也唱的差不多了,徐小姐拿包告辞。   祁昼也起了身,徐立发却笑嘻嘻地拦住了他,说还有活动请他赏脸。   我知道,这才是今晚来这里的正题了。徐立发做事果然和从前一样丢份儿,估计这次是有什么事求着祁昼,想讨好他。先让自己妹子下手,见没戏了,又要玩更掉下限的把戏。   果然,包厢门被轻轻叩响,徐立发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两名同样服务员打扮的女性走了进来,只是她们的衬衣尤其紧身,玲珑有致,一进来就熟练地分别挨着祁昼和徐立发坐下。   徐立发抽出一支烟敬给祁昼:“是这样,昼哥,你知道我家的,就是做点跨境的小本买卖,这两年管的严,亏了不少……“   他窥着祁昼神色,加快了语速:“……就是想问问,你投资的那个荣一综合体,要是有合适的商铺……能不能卖个人情,优先给小弟个机会……最好,最好再打个几折?我们家那个,最近不太景气,需要新的机会,哈哈。哈。”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心虚地干笑起来。   荣一因为层高和位置,即将成为A市的地标性建筑,再加上合适的租金,已经有许多商户想要托关系预定,徐立发却还想要打折,真是好贵重的人情。   徐立发边说边使眼色,祁昼边上那个女孩子就想坐的更近一些,但是一撞上祁昼的眼神,她动作一僵,便不敢动了。   徐立发的手还僵在空中,好在祁昼还是至少接了他的烟。   这倒是我第一次见到祁昼抽烟,因为少年时他干净到像是天生和烟酒这类东西绝缘。   从我这角落里的位置,只能看到他微微低头,口中的烟凑上徐立发手中的打火机,灰色的烟雾缓缓升腾,从浅淡的唇部向上,模糊了挺拔的鼻梁和灰蓝色的眼睛。   然后,我听到了祁昼终于开口了。   他说:“为什么这么叫我?”   怎么叫他?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说“昼哥”这个称呼吗?   这么一说的确有些奇怪,徐立发年纪比祁昼大,而圈里通常也都称呼“某总”、“某老师”,但毕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也不值得如今的祁老板一问吧。   “啊?我当年听周灼是这么叫你的,就顺口……哈哈,顺口。”徐立发显然没想道祁昼会说这个,愣了一下才干笑着找到说辞。   “他其实比我大三个月。”祁昼说。   徐立发看起来完全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题搞懵了,“啊啊”地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拟声词,代表他在听金主爸爸说话。   “……投商铺可以,但这个地段的抢手程度你知道,市场价格你也应该清楚,不用提浪费彼此时间的条件,我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给你最合适的位置,”祁昼忽然又自己说回了正题,“如果想清楚了,就把你的投标书发给我。”   这原本应该就是徐立发预期中比较好的结果,听到“最合适的位置”这一许诺,忙满面笑容连声道谢。   就这一两句话,我便明白了祁昼如今的话少和过去有所区别。   少年时他常因不熟悉中文口音,被人孤立,因此更不愿开口。   而如今,惜字如金成了他作为高位者的手段。   但可惜了,我是个在生死间打滚来苟且偷生的虚伪骗子,是曾预见过无数次死亡,又弹指改变人生死命运的预言者。   我并不像别人一样敬畏祁昼的权势,想要卑微地博得垂怜,为了一点施舍而欣喜若狂。   祁昼的权利和地位,只带给了我另一种兴奋。   ——征服欲。   如果说先前,我想杀他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如今,这却变成了一种更让我肾上腺素飙升的美事。   徐立发终于意识到祁昼对他找的女人丝毫不感兴趣,他已得偿所愿,自然怕节外生枝,签完单,点头哈腰地陪着祁昼离开。   而我一直在等待的机会终于到了。   我低眉顺眼地去收桌上的烟头和酒杯,端着盘子出去时,正遇到得意忘形的徐立发挡在门口,对着祁昼侃侃而谈。   徐立发为了表示感谢,把剩下的香槟都干了,像是有点喝多了,又回去了熟悉的粤语口音,还搭配了夸张的肢体语言。   而我,就十分巧妙正好被他晃动着的肥硕白胳膊撞到了,我作出大惊失色的模样,托盘一倾——   丁零当啷。   酒吧昂贵的水晶酒杯碎了一地,灯光折射在漂亮的碎片上,像落了一地冰凌。   我仓促慌乱地去捡地上的碎片,手心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涌出,弄脏了大理石地板。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服务生。果然,徐立发视线滑过我,都没停留一瞬,就继续兴致勃勃地和祁昼表忠心了。   我跪在地上,继续用受伤的手捡酒杯碎片。   徐立发抬着胳膊虚揽着祁昼,高高在上的富人们不会注意地上的蝼蚁,不特意踩上一脚已经算是道德高尚了。   我跪着的视角正好可以看到祁昼面料丝滑板直的裤脚,隐约还能看到那家小众高奢定制品牌的logo。   质地考究的牛津鞋跨过酒杯碎片,然后在跨过我流血的手之前……停住了。   祁昼俯下身,看着我。   我知道,居高临下的俯视能激发任何一个男性的怜弱欲。   我知道,这个角度下,祁昼可以透过我散开的领口,看到我如今瘦削的身体,鲜明的锁骨,和一点妖冶的纹身。   我也知道,哪怕不为这些,任何一个可怜的服务生,打碎了盘子,满手是血地跪倒在地,一副失去了全家生存希望的倒霉样子,他也会驻足。   这是个愚蠢、虚伪……但对祁昼来说一定有用的伎俩。   因为十年前,我就是通过这么无聊的把戏博得了他的友谊。   祁昼附身看我,然后伸出手。   我顺势攀上祁昼的手臂,我的血弄脏了他昂贵的米色衬衫。   ——真是好看极了。   相别十年,我也终于又近距离地看着我这位久别的“朋友”。   有趣的是,虽然之前的一周我都在想怎么杀死他。   但真的面对面时,我脑海中先闪过的却并非是那预知梦里……腐败干燥的沙泥味道和寒光闪闪的匕首。   ——反而是十年前我们正式相识之初。   *   我那天和同学打了个无聊的赌。他说高冷理科学霸祁昼看不上我这种本科都考不上只能砸钱留学的富二代,我就大言不惭说本少爷的人格魅力足够让任何人一眼折服。   于是,我难得地好好把校服穿整齐了,拿着只玻璃杯往操场走,然后和十年后的现在一样,装作被飞来篮球惊到的模样,跌坐在地,玻璃碎了,划了我一手血。   少年祁昼跑过来,说要带我去医务室。   “周灼,”他托起我的手,在阳光下看我的伤口,“怎么样,疼吗?”   那时我们还从未说话,并不同班的顶级学霸却记得我的名字,给了我一丝虚荣心。   ……虽然他靠的太近了,阳光滋生汗液,黏腻着他的虎口和我的手腕,让我生出一丝微妙的不适。   后来,我们慢慢的熟了起来。祁昼便偶尔会语焉不详地告诉我一些往事。   大抵是他挪威的母亲为了父亲来到中国后,语言不通,家中贫困,只能在酒店之类打工,遇到过许多难事。   我立刻明白,打碎杯碗流血,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祁昼的母亲那时已经重病长期住院。于是,我理解了初见时他的反应。   因为哪怕是家人的一点影像,对于她孤独而紧张的孩子来说,或许都像是夜空中的星子,值得流连和追索。   那时我也还只是个少年,心还没有冷透。   于是,我也曾感到抱歉。   因为我们的相识从一开始就起源于无聊的玩笑……和卑劣的谎言。   ——的确是谎言。   一般来说,我的预知梦只包括死亡,但祁昼开创了一个神奇的特例。   如果焚烧的是祁昼的照片,偶尔,我还能看到无关死亡的未来。   十年前,我“看到”未来会有一个干净乖巧的长马尾女孩在球场跌倒,祁昼会扶起她,送她去医务室,他们会一起上课,一起保送去这个国家最好的大学。   我当时还在只会对乐高赛车和高达模型的年纪,根本不会想到所谓的青葱少年初恋,只是有次好友打赌激将时,顺手牵羊地捡起了这个“攻略”。   总之,我和祁昼的相遇,一开始就是假的。我偷了他和别人的相遇,又利用了他对亡母的缅怀。   我天性自私恶劣,心怀叵测,却并不打算改变。   所以,现在的重逢,一样是蓄谋已久的肮脏。   ——接下来,我要把猎物一步步引回巢穴了。   *   我肮脏的血弄脏了祁总高贵的衬衣,这自然会让一个卑微的服务生更加惊恐,我连连道歉,红了眼眶。   徐立发果然烦了,一脚就要踢开我。我当然没有躲,最好让他踢中,更能勾起祁昼对亡母的缅怀。但同样在我意料之中的,祁昼拦住了他。   而我,趁机红着眼睛抓住祁昼的裤脚。   “抱歉,客人……我没有钱赔您的衣服和这酒杯,但我,我真的很需要钱,”我用让自己作呕的音线哭诉道,“您能帮我吗?”   祁昼终于认真地看着我了。   他弯腰,用指腹抬起我的下巴。光下,祁昼灰蓝色的眼睛像腾起了一片雾。   有一瞬间,我忽然起了一种可怕的错觉——仿佛我的灵魂和阴谋都一起赤裸地暴露在了这雾的尽头。   我发现我竟少见地看不清一个人的想法和情绪。   祁昼问我:“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我凝定心神,顺从地看着他,昂起脖颈,让衬衣从肩头松散滑落。   都是成年人,徐立发已经在边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我装作羞怯地仰望着祁昼,心里却在想,他的眼睛真漂亮,像起了雾的塞纳河,真想永永远远地收藏。   我想让他将我带回家。   我想用最巧妙无声的方式杀了他。   看着他停止呼吸。   在那之后,我或许会吻他。   轻轻吻一下,然后让他回归泥土。就像一棵真正的树,静默地埋下根系。   然后,每日午后,我会在阳光下,枕着树根入睡。   ……   被迫抬头太久,水晶吊灯过于刺眼,我当真快要分泌生理性泪水。   好在,就在这时,祁昼松开了手,轻轻道:“好,那你就跟我走吧。” 第4章 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标题这句话是我曾读过的一本书标题,讲的是核辐射意外泄露之后成为亡者之地的切尔诺贝利,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本身没什么关联,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还挺讽刺的事。   祁昼是我预言能力的特例。只要在他身上,我不只看到了死亡,还几乎要获得爱情。   的确是,几乎。   ……很多年前,在山顶的帐篷中,祁昼睡在我身边,我赤裸着坐起身,看着璀璨的星辰,漫天的极光,想道……我或许是会爱上他的。   如果他之后没有偷走我的人生,让我成为连姓名都不能拥有的“死人”,再背弃我的话。   ——楔子-来自贺白的软面抄。   ***   祁昼说完要带走我的话后,徐立发便识趣地不再为难我。看我的神情还颇恍然大悟,我心中好笑,估计他心里可能在想,难怪找了这么多漂亮姑娘都没用,原来压根是看错了取向。   我不知道祁昼是不是同性恋,或者对女人有没有兴趣,却知道怎么让他产生性趣。   我跟着祁昼出了酒吧。只是临走前,我看到领班弯着腰和祁昼交谈了几句,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我清楚自己的位置,只是低眉顺眼地做足了一个玩物的角色,丝毫不敢多说多看多问。   这时,徐立发却走了过来,手里还端了杯酒。   他打量着我,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许久,他手指上那三颗大戒指折射着灯光,投入晶莹的酒液中,形成了条轮廓清晰的光束。   我的目光停在那光束上,神情温顺地任他打量。   ……他认不出来的。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周灼,放心,你如今这副样子,没人猜得到你是谁。   果然,徐立发只是把酒杯塞到我面前,语气傲倨傲:“喝完,就当赔礼道歉了。”   他这时倒也惜字如金了。我先前从未见过他这一面,觉得十分稀奇。看来人用哪张脸,看的无非是对面是什么人。   我当然没有选择,将那酒一饮而尽。   徐立发神情暧昧地笑了:“便宜你了,好好伺候祁总。”   *   祁昼喝了酒,自然不能亲自开车,徐立发早已殷勤地为他叫好了代驾。这些年过去,此人的拍马能力倒是犹有过之,比当年学生时代在我面前那副狗腿的样子还有过之无不及。   不过,代驾把车从停车场开过来的时候,我倒是一愣,徐立发也是一愣。   那是亮红色的双门跑车,车身线条低矮流畅,在夜晚霓虹灯下光泽夺目。只是走近了,能看到车门处有些细微的发丝划痕,是虽然重金悉心保养,但使用时间过长而留下的痕迹。   这车虽然算是跑车,但顶多是个入门级,也并不算多么值钱。   以祁昼如今的身家,将一辆不算顶级超跑的车开上几年,当真算是勤俭持家的典范了。   我始终垂眸站在角落里,一副唯唯诺诺没见过世面的丢人样子……其实,我隐藏在衬衣中的手渐渐攥紧了拳,感到了久违的轻辱和愤怒。   ——那是我过去的车。   我当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大少爷,拿到海外预科offer时正好刚过了十八岁生日,便要了这辆跑车作为礼物。   只是,后来一切天翻地覆,我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敢承认,这辆当年没开几回的车估计也充了债务。   真是没想到啊,时隔十年,我以这种方式,在祁昼这里见到了它。   我垂着头,让路灯的阴影掩饰我极度阴郁的神情。很好,祁昼又一次提醒了我,如今我们地位倒置,不……我现在的处境比他当年还不知更差许多倍。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我只能在他的光辉下乞怜承欢。   他曾夺走我的人生,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而未来,他或许还要夺走我的性命。   ……祁昼,我一定要杀了你。   另一边,徐立发似乎也感到有些奇怪,他试探着陪笑:“祁总,这车真是气势逼人,衬您!而且好像有点眼熟啊,哈哈哈。”   他估计是觉得祁昼不喜欢先前的称呼,又规规矩矩地叫回了“祁总”。   祁昼已经拉开后车门:“这是周灼以前的车。他家破产拍卖的时候我买下的。这十年我只开这辆车,虽然尽力保养,却还是渐渐旧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轻轻从我身上略过,我仿佛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啊?”徐立发一愣,“原来祁总你以前和周灼这么熟啊,这车他当年没开多久家里就出事了,估计都没几个人知道是他在开。”   的确,我在心中冷笑:是没开几次,但曾经的每次几乎都是和祁昼。   少年时,我发现祁昼存在一个神奇的反差,他虽然异常安静沉默,但内里极度偏好刺激性强的事物,像团裹在雪里的火。   但我那时尤其偏爱他的这种反差。我拉他一起在成年的那个暑假学了车。于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兜风,他会坐在驾驶座,将车速开的很快,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们少年时未经风霜的脸。   我最爱夜晚开过山路弯道的时候,过快的车速让车身有瞬间的凌空悬浮,我坐在副驾驶,他温热的喘息被旋转的厉风送到我的耳畔。   速度实在太快了,人对死亡的生理恐惧会刺激肾上腺素的分泌,比高潮还要令人沉迷上瘾。   ……   “上车。”祁昼没再回复徐立发的话,他这句话是对角落中的我说的。   我温驯地点头,小心翼翼地钻上了车,关门时动作很轻,仿佛生怕弄坏了自己赔不起的贵重物品。   车开起来了,祁昼依旧习惯把车速压在合规的最高速,而我依然坐在他的副驾驶,这让我有一瞬间似曾相识的恍惚。   祁昼在车载屏上点了一个地址,我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敢东张西望,尽职尽责的扮演好我的角色。其实我也根本不关心他要带我去哪里。想来无非是他惯常带人过夜的酒店,有点资产的人无非都是那点习惯。   事实上,只要他同意带我走,进入只有我们二人的私密场所,我的计划便已成功了一半。   开车后,我先对他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当然不是外头郑重其事的那种,在这种地方认识的人,客人和MB的关系,若当真认真说自己真名家庭背景兴趣爱好,反而显得幼稚可笑。   我并不说姓什么,只说自己名字里有个“白”字。当时正好是一个红灯,我在后视镜中转到了祁昼的眼神,却总觉得他看我的时间有些久,渐渐多了些意味深长的意味。   我感到有些不适,这时,祁昼问该怎么称呼我,叫我“白先生”可以吗。   其实就我们现在这尴尬的关系,他简直礼貌得有些不合时宜,我其实心里觉得他有点搞笑,但面上却怕崩了人设,只是卑怯地低着头,说:“祁先生喜欢就可以。”   “在我面前你不用这么紧绷。”祁昼忽然说。   原本车中一片寂静,只有似有若无的车载乐声。我一开始甚至以为他在发语音打电话之类的,没反应过来这话是跟我说的。   其实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认出了我,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我现在脸和声音和以前并不相同。   如果祁昼真的知道我是谁,远离我还来不及,怎至于还把我往自己车里带——毕竟,十年前他不就是这样背弃我的吗?   然后,我才慢慢反应过来这话可能的潜台词。   有些男性自尊急需被抚慰的土老板或许会喜欢一个唯唯诺诺的床伴,但祁昼却不会。出身挪威的母亲让他天性更容易被自然野性的事物吸引。   他这是嫌弃我无趣了。   于是,我低头无声地笑了,将原本矫揉造作的姿态舒展开来,顺便将板直的椅背调低了些……是个能让祁昼无意间看到些风光的姿态,又不至于太没分寸影响他开车。   祁昼却更沉默了。他向来话少,但我总觉得这次的沉默似乎尤为意味深长。   等红绿灯的间隙,他忽然问:“你很缺钱吗?”   钱自然一直是缺的,但我更缺你的命。我心里这样想着,口头却羞怯笑道:“是啊。”   “缺多少?”祁昼问。   这问题把我问住了。一般干这行的应该怎么答?还是我应该索性编个凄惨的家事,再狮子大开口个欠债几十上百万?   ……算了。要是漫天要价,人家嫌贵,直接现场赶我下车,我还杀不杀人了。   于是,我谨慎地回答:“老板,您愿意不要我赔偿衬衣,还帮我和领班说好话,免去赔偿酒杯,我已经非常感激,不敢要太多。如果我今晚服侍得好……”   祁昼,如果我今晚服侍的好,就用你的命来做报酬吧。我这样想。   绿灯了,车驶入一段绿化优美、人迹罕至的别墅区。我逐渐开始觉得有些异样。   而这时,祁昼也终于开口了。他忽然说:“刚才临走前领班告诉我,你说很崇拜我,特意要求到我们包厢来。”   我攥紧的手心不知不觉出了层薄汗。   该想到的……这种酒吧接待过多少关键人物。领班虽然贪财,但能在这里做到领班,必然也是有点脑子足够谨慎的。   领班这句话说出,如果我只是纯粹的MB,又服侍地祁昼舒服了,便算是卖了大佬个好,自然日后有他的好处。   而若万一我真的有问题,他也事先做了提醒,足够撇清关系。   祁昼将车开入了地下停车场。他车技很好,很快停好了车位,但却并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侧脸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必须立刻作出反应,在祁昼这种聪明人面前,即便只是几秒的迟疑也会让他心生疑窦。   “是啊,祁先生,我很崇拜您……”我喃喃道,一边磨磨蹭蹭地解开安全带拖延时间,内里却心念电转。   首先,我必须立刻承认这个说法,否则就等于直接坦白心怀不轨。   其次,“崇拜”这种事,若只用说的,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轻佻,不够真实……   ……祁昼在看着我。   电光火石间,我来不及琢磨更多,蓦然倾身抱住了他。   那瞬间充斥鼻腔的还是熟悉的草木青涩气息,仿佛落入了一片雨后森林……却也同样是我梦中,拿着凶器要杀我之人的气息。   然后,我听到了他热烈的心跳声。   我心中蓦然一动,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就像是忽然看到……无人之境的参天巨树,悄无声息地开出了一朵花。   他没有动,始终维持着这个被我拥抱的姿势。   “回家了,下车吧。”不知过了多久,他这么说道。   等等,回家?   ……他疯了吧,居然直接把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领回了家。 第5章 我要把他埋在后院里晒太阳   对于祁昼吃错药把我直接带回他家这件事,我其实是有些崩溃的。   原因很简单,一方面,在祁昼的日常活动区域内更容易撞见他的熟人,这会增加我的嫌疑。另一方面,我还需要确认屋内是否安装了监控——这是许多富人的习惯,若是这样,会给我接下来的计划造成不小的难度。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祁昼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楼,停在一座独栋双层洋房。   这里是这座城市地价最高的区域之一,旁边是奢侈品入驻的地标商厦,能俯瞰整个城市最辉煌的地带,还作为一些名人明星的私宅上过几次八卦周刊。   祁昼明明才来这里不久,明明只是参加一次剪裁招商活动,就随手又置办了一套房产。   真是让人……妒恨。   祁昼输入一串数字解锁大门,他在富人当中的确非常缺乏安全意识,输入时并没有回避我。   我故意乖巧地垂头不去看,但其实光听音量键的声音和余光瞥到的大致位置,我已能快速地在脑海中组织出那串六位数字。   “140717”。   这是一串日期?某人的生日吗?但如果是这是年月日的组合,这又像是个十年前的日期。   十年……   我来不及细想,暗自记下他的房屋密码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我和祁昼一起在玄关站了一瞬。   其实真的只有一会,但可惜我太了解祁昼了,而他十年来在表情习惯上都没有太大改变。我很快意识到,他竟然是在琢磨要拿我怎么办。   这可太尴尬了,难道他带我回来时没想好要发生什么?难道他这十年间不常和人做这种你情我愿的欢愉事?   那不可能。我是没有条件,又怕惹麻烦。他这样位高权重,倒贴的都数之不尽吧。   我心中又泛起一阵同性才有的妒意,面上却笑的羞涩柔和:“那祁先生,我先去洗澡准备一下,可以吗?”   祁先生脸色先是一缓,又是一僵。其实微妙的很,落在别人眼里估计就是高深莫测面无表情,但偏偏都被我捕捉到了。   我接过他给的浴袍走进浴室,心中不由好笑,想:他不会是先高兴我自己找了个去处,才意识到究竟是“准备”什么了吧。我将浴袍随手挂起,却无意间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怔,神色缓缓冷了下来。   一般来说,即便是再小心的主人都通常不会在自己家的卫生间和浴室里安装摄像头,更何况祁昼看起来也不像那么有安全意识的。但我还是仔细检查了每个角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衬衣内袋中拿出一支钢笔。   就是那支普普通通的廉价塑料钢笔,如果说真用起来和别的钢笔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笔尖格外锐利罢了。   我用纸巾垫着,轻轻旋转笔身,直到露出里面的上墨器。   上墨器是透明的管状物,钢笔抽墨的方式很像注射针管。因此,除了墨水,自然还能装别的什么。   比如,我精心制作的毒药。   这里一共有0.6毫升毒药,如果全部放入一杯水中,可以使人在2小时内死亡。   如果目的不是杀人,或者担心直接毒死人不好脱身,也可以低剂量当重度安眠药用。   不过,现在还没到用的时候。   我检查完毒药密封情况后,将钢笔复原,轻轻放在梳洗台上。   然后,我脱尽衣物,开始清洗自己。   温热的水流滚过赤裸的皮肤,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身上也越来越热,仿佛都能感受到自己筋脉里汩汩而过的鲜血。   沐浴并没有使我浑身放松,神志清醒,反而……我不由自主地开始疯狂地幻想杀死祁昼的细节。   祁昼许多地方没有变。   他看我的时候和从前一样专注,灰蓝色的瞳孔惊人得透明澄澈,仿佛一汪从未被人染指过的泉水。好像我不是一个他随随便便带回家的男妓,而是什么珍而重之的关系。   如果我当真是才认识这位如今尊贵权重的祁先生,或许还会被迷惑。   但可惜我不是,我十年前就被他骗过一次,傻乎乎地冒着被人发现丢掉小命的危险,在城市客运站等了他整整两日。   ——靠,即使时隔多年想起来,我依然觉得自己当年真是蠢的让人恶心。   我将水温开到更高,让热水直接自上而下冲击头颅,阂上双目。   于是,祁昼的双眼更清晰地浮现在我一片漆黑的脑海中,我又在那无边的黑暗中勾勒出他挺拔的鼻骨,单薄的唇,棱角分明的面容,还有及肩的发。温暖的光为他笼罩上一层毛绒绒的光圈。   他在我的幻想中是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所以,我才想将他永远留在那里——我开始缓慢地想象杀死他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品味一瓶珍藏发酵了十年的酒。   我想撕毁他的灵魂,我想禁锢他的躯壳,我想将他永远保存在鲜美的样子,我想拥抱他,将他藏在花园那块阳光最好的位置,我想——   “咚——咚。”   那时浴室门被人敲响了。其实并不响,还带着克制的礼节感。我却蓦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太对劲。   “你没事吧?”祁昼的声音隔着浴室门传来,显得分外遥远,“你已经在里面快一小时了,如果喝了酒,不要沐浴太久。”   我顾不上吐槽祁昼莫名其妙的琐碎,只听进去了他那句“喝了酒”。   ……我的确喝了酒。   那该死的徐立发临走前让我喝的酒。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便宜你了,好好伺候祁总。”   ——便宜你?好好伺候?   我想到了那两名衣着暴露的女服务生,再结合自己身上这燥热难耐的反应,狠狠骂了句脏话。   那酒有问题,恐怕是徐立发事先准备用在女人身上帮祁昼助兴的,这上不了台面的混账!这东西还非要节约,一定要找个地方用掉!   祁昼的敲门声频率快了几分。   我顾不上其他,平稳呼吸,还要让自己笑着回答:“祁先生,我……我在清理准备…所以久了一点,这就好了。”   该死!这嗓音语调一出来,再结合这内容……我这种没脸没皮的货色,都替自己脸烫。   祁昼沉默了。   祁昼:“……你先出来。”   这还用他说吗?他第一次敲门的时候,我早就狼狈地爬出浴池,开始擦身穿浴袍。只是身上烫得厉害,更糟糕的是,从头到脚仿佛每个细微的毛孔都张开了,无论不小心擦到什么,都无声无息地开始颤栗着……我足足花了快十分钟才系上这条该死的浴袍!   我终于打开了浴室门。   祁昼原本并没有看我,他抬手示意二楼:“房间在楼上,你自便。”   我没动。   他的目光这才不得不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潮湿的发尾,含着水珠的锁骨,和滚烫红晕的肌肤上。   祁昼又诡异地沉默了,然后他移开了视线。   我用了十秒钟让自己短暂地摆脱催情药的影响,尽可能从理性上冷静下来。   我不能这时候放弃。   接近祁昼的机会并不容易获得,机不可失。   而且,若是就这样自己灰溜溜地找个房间睡觉,我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给祁昼下药,那我来这里是干嘛?把自己送货上门来给祁昼看笑话,丢人现眼?   ……还不如索性将计就计。   我说服自己平复心情……只是比预想的更失控一些罢了,但原本我选这条计策,跟着祁昼回家,就已经准备好会发生什么。事到临头,还扭捏什么?   我没有如祁昼安排的那样上楼“自便”,反而,我轻轻向前走了一步,让他温热的呼吸洒在我不着寸缕的肩头。   真让人嫉妒啊……不知算不算基因优势,十年前他就比我高,如今个子更是高了我大半个头。我站在他身前,竟有种被笼罩的压迫感。   那种头晕脑胀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嫉妒又混杂着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从心头涌起,充斥我的大脑,   我索性顺应本能,狠狠扯住了祁昼的领口——向下一拽。   他领口散了。   外头高高在上的祁总衣衫散乱,露出了漂亮的喉结和胸线。我将手覆上,感受他如鼓的心跳。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催情酒让我在理智外有多出了几分我行我素,于是,我将手指竖于他的唇,眯眼轻笑。   “嘘——”我近乎哄骗着他,笑道,“祁总,就当帮帮我,好吗?”   说这话时,我已经把祁昼弄到了宽大的沙发上。   我双膝分开,跨坐在他身上,浴袍下什么也没有。而祁昼半躺在沙发上,脑后垫着毛绒绒的猫咪图案靠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莫名显得有点迷茫甚至可怜——他看起来终于不再那么有距离感了。   我是说,他看起来又更像是十年前的样子了。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他说。 第6章 极光下我亲吻虚伪的道德卫士   ——我想被你弄。   我只是将他这句问话理解成无力的欲拒还迎,虚伪的道德卫士们都是这样。于是,我根本没有回应的打算,只是眯起眼睛笑了,然后解开祁昼的皮带。   真是神奇,这一瞬间,我的思想仿佛被深深割成两半。   一半甚至还在理性地推演,和祁昼做到什么程度做多久再停下来,有利于我实施杀人的计划,事后要怎么清理祁昼在我身上甚至体内留下的痕迹。   而我的另一半脑子,却不受控制地出现过去的片段,一些我以为我早已忘怀的事情。   ……我想起,我从前做过类似的事情。   在山顶,极光下。我将烟圈轻轻吐在他脸上,然后笑了:“咱们祁学霸这张全是仁义道德的嘴,可是和底下一样硬啊。“   但这次的事情并不完全相同。   虽然有情药滋养,但我太久没做这事,一时依然有些干涩不得其法,还没来得及成……忽然觉得颈部一阵锐痛,祁昼竟然狠狠咬住了我喉结下方的位置。   我就像一只被猛兽叼住要害的动物一样,懵了一瞬,而后闻到了自己浓郁的血腥味。   ……我简直有种错觉,他要直接撕咬下我一块肉,咬碎我的喉骨。   我的血同样染红了祁昼的唇,像给他上了艳丽的妆。祁昼终于不那么像冰川和树木了,而是骤然鲜活起来。   他舔去了嘴唇上的血。   我的血。   有一瞬间,我觉得有一抹奇异的神色略过他浅色的瞳孔。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疯子的兴奋。   他点燃了我。我的体温在升高,苍白赤裸的身体上,纹身逐渐显现……花枝,花茎,花蕊,花苞……由浅入深,由白变红,渐渐的,一片深红色的花间间绽放,荼靡艳丽。   那真是随性而生,如死如欲的一幕啊。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我的喉骨,然后低头舔舐我喉结下那道割喉的旧伤。   我以为他会感到扫兴,或者警惕地停下来问我是怎么弄的。   但其实,我只听到了祁昼的轻声叹息。   但这却比之前所有暧昧更让我难堪和愤怒,我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祁昼按在我颈部的手却骤然收紧——不至于令人窒息,却也带着奇特的濒死感。   之后,一切都失控了。他喜欢在过程中握着我的咽喉,这让我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我从自以为的掌控者沦为被支配着,我开始感到屈辱,甚至开始混乱地憎恨自己这个该死的计划——但事实上,我只有力气做最后一个请求。   “别在里……”我努力压抑快要涌出喉头的呜咽。   ……   我终于清醒过来时,身上没一处不酸疼的。不过……他应了我的要求。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有利于我接下来的计划。   我躺在卧室床上,窗帘拉着,一片漆黑,而祁昼正安静地侧卧在我的身边。   我在昏暗的光下观察他,这个罪魁祸首——这个从前背弃我,刚才折磨我,未来还要杀死我的混蛋,睡着时倒一点也不像个无情无义的刽子手了,他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乖巧地垂着,唇角也是松弛的,竟有些像个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拿出手机看了时间,发现竟然已经是凌晨3:45了。   ……我竟然直接被祁昼弄得昏睡过去好几个小时。   这一认识又让我才平静下来的心又升腾起一重怒火。我强忍着羞怒,尽量保持头脑冷静,忽然意识到,现在正是个不错的时机。   我已经详细调查过祁昼的行动轨迹,知道他每天会开车去他的集团在本市的分部开会处理工作。   他是个行事精密,生活规律的人。每天的出门时间会在早上八点到八点十分之间。25分钟后,他的车会驶上一座事故高发、最高时速达120公里的高架。   我忍着周身酸痛,尽可能轻地从床上起身,为了不弄出一点声响,我没有穿鞋,先来到客厅,在那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我赤着脚进入浴室,拿出我的钢笔,露出上墨器,然后我轻轻地挤压着——   一小滴透明、无色无味的液体沉入那杯水中,泛起了几颗细碎的泡沫。   那瞬间我的心跳快到极点,而同时,我仿佛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我回头,好在,身后空无一人。   ——全部0.6ml的毒的确足够使人在几小时内丧命,但一滴毒药大约只有0.05ml,是人体可以代谢而不致命的程度,但却足够让人在一段时间内头晕脑胀、意识混乱。   我曾做过精密的测试,这种晕眩作用大约会在人服用后4.5小时生效,持续十五分钟左右。再过大约十分钟,正好是凌晨四点。我要让祁昼喝下它,然后在早上八点出门上班路过危险路段时,头脑眩晕,车祸而死。   这会是最完美的谋杀。祁昼死于意外车祸,没有犯罪,自然就不会有嫌疑人。我下的毒非常轻微,等警察想起尸检,应该早就查不出踪迹了。   但我向来很谨慎,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想放过。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让祁昼在我身上留在痕迹——祁昼带走我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我摆脱不掉,但我可以修改我离开祁昼这里的时间。   只要身体里没留下过多痕迹,我就可以说:警察先生,祁总对我并不满意,我刚脱了衣服他就让我滚,我只在这座屋子里待了不到一个小时。   有没有我离开的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我留在这里的确凿证据。既然如此,四个多小时生效的毒药自然就不能被证明是我的手笔。   毕竟,我只是一个柔弱贫困,需要接客维持生计的男伎。我现在身份和祁昼云泥之别,自然也没有杀人动机。   我端着下了毒的温水,进了卧室。   在进去之前那十几秒,我在脑海中打了几个腹稿,想要如何温存地叫醒祁昼,哄骗他喝下这杯水。   但事实上,当我走近卧室,我发现他竟然已经醒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床头。   我心头微微一惊,将水放下。   他微微偏头看我,床头灯温柔的黄光笼罩着他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柔和极了。   ——和之前弄我时那副凶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我十分了解他,知道那才是他的本性。   他像是随口问我:“怎么不睡觉,去干什么了?”   “起夜,顺便喝点水。”我笑道,半真半假地软声抱怨,“祁总,您弄得我真是……”   我原本的打算是忍着羞耻感和他随便扯几句房事,让他精神松懈,再自然而然地哄他喝水。   却没想到,祁昼并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直接拿起床头桌上的水杯。   “那这是你特意为我倒的水吗?”他竟然直接说出了我准备好的台词。   “……对。”我被他打乱了计划,心跳加速,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然后,我就看到祁昼轻轻点头,然后仰头直接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我:!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我看着空了的玻璃杯甚至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与此同时,我的心跳竟然并未因完成目的而轻松平复,反而越来越快,几乎快的有点发疼,我的喉头也一阵阵发紧。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焦虑至此。   我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祁昼会看出我的异常。我迅速地关上灯,然后在一片漆黑中躺到祁昼身旁。   临睡前,他轻轻对我说:“晚安。” 第7章 他选出最完美的煎蛋给我   我一整晚都没有睡着,但或许是精神实在紧绷,直到快天亮时,竟然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当醒来时,我的意识甚至还没清醒,却忽然一阵莫名其妙的焦虑,我几乎是慌乱狼狈地找到手机看了时间。   ——早上7:40。距离祁昼通常出门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左右。   还好,我没睡过头——祁昼还没出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下意识地舒了口气。   祁昼真是比以前还没轻重,一夜过去,我依然觉得身上,尤其是腿间酸麻至极。我强忍着推开卧室门,走到客厅,便远远望见祁昼正在厨房里一边煎蛋,一边带着无线耳机像是在打电话。   “会议我来不了……对,有事,”他背对着我,注意力全在煎锅上。   那里有两只煎蛋,左边那只色泽金黄,看起来已经快要成为一只完美的流心蛋了,右边那只则离锅沿有点近,边上泛了点焦,祁昼歪着头看着它,神情似乎有点苦恼。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祁昼的注意力终于从煎蛋上转移了一瞬:“……嗯,帮我公告上午休假……不,没生病,是要陪家里人……一定要我决策的议题先搁置。”   通话终于结束了。而祁昼最后还是放弃了拯救右边那只煎蛋,而是把它们分别盛在两只圆盘里。盘子边缘有猫咪彩绘。一只是猫猫哭泣,另一个则是猫咪伸爪子。   祁昼转身将煎蛋端出来时,便看到了我。他将两个盘子放在桌上,将那个更完美的煎蛋放在我面前,盘子上的猫伸出爪子,像在笑眯眯地对我撒娇。   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有种错觉,他似乎是带着笑意的。   我忽然内心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不愿意细想。我坐下,拿着刀叉开始吃那只完美的煎蛋,我知道自己此刻异常沉默,丝毫没有顾及对祁昼这个“金主”的礼节——但我实在没有多余的精神想这些事。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想什么,我满脑子都是昨晚我为祁昼倒的那杯会使人神经麻痹的水。   7:50了。还有40分钟毒就要发作了——而祁昼刚才的电话是什么意思?他要取消上午的工作计划吗?   祁昼端着另一只盘子在我对面坐下。他慢条斯理地用餐刀切去煎蛋烧焦的部分,然后轻轻切开它白嘟嘟的肚子,金色的蛋黄缓缓流出。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祁昼忽然问我。   还是熟悉的直球。我却因为心中有事而有些慌乱,胡言乱语脱口而出:“没什么,只是觉得祁先生您做的煎蛋很好,会经常做给过夜的床伴吃吗?”   ——该死,我说了什么!   话出口时我差点咬掉了舌头,简直无法理解自己出于什么心理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祁昼抬眼看着我。   对比我的慌乱,他显得异常的安静。   “没有,不然就不会煎焦了。我觉得煎蛋很难做,需要熟能生巧,不然要么就是完全没熟,要么就熟过了头。不过最麻烦的还是现在这样,有些地方焦了,过犹不及;有些地方则还生冷着。”他用一种就事论事的客观语气说。但放在现在这时候,放在我们之间就显得尤为诡异。   这是什么?煎蛋励志版鸡汤?煎蛋的十万种心得?我感到这对话真是十二万分的尴尬,但我知道自己需要说点什么。   “哈哈,原来这么难做啊。那您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常煎蛋吗?”我痛苦地维持着这个关于煎蛋的愚蠢对话,视线不自觉地瞟祁昼身后的挂钟,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您早饭一般怎么吃?”   “一个人的时候做饭没什么意思,我选择去公司吃,”祁昼喝了口牛奶,“你呢?”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一般去家附近的学校食堂吃。”我随口用没营养废话敷衍着他。   这时候,又过去了5分钟。我紧张地想着刚才听到的电话内容,祁昼今天真的不打算去上班了吗?他似乎和助理说要陪家人。但他的家人不是早就过世了吗?不,这不是重点……他是不是不打算出门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内心复杂至极,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然后我发现自己忽略了祁昼刚才的问题。   “其实我不是在问这个,”他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用一种聊天气一般的语气说:“我想问,你也会像这回和我一样,找其他人过夜,再一起吃早餐吗?”   我:于言μ“……”   一开始,我那紧绷的大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然后等我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的时候,我差点被蛋黄的流心呛到。   祁昼将我的那杯温牛奶推了过来。   那句“你在想什么鬼东西”几乎就在嘴边——我忽然回了神,意识到不能这么回答。   祁昼在酒吧见到我,当时我是个衣着散乱的MB,嘴上说着崇拜他,借势立刻登堂入室地上了他的床。这完全是男伎的行径——我也最好让他将我当成男伎,不然我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接近他。   “……您在嫌我脏吗?”我硬生生地把后几个字转了音,配上了一副矫揉造作的悲伤语气,“祁先生,您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以什么为生的,伺候客人是我的工作。”   祁昼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抱歉,我说错话了了。只是昨晚你看起来也很生疏,我还以为——”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心头竟然又升起一层怒火。理智上我清醒地知道,被男人弄这种事情即使真的熟练,也没什么好骄傲的,但我还是偏偏不能接受在任何事情上被他看不起,即使是这种破事。   于是,我干巴巴地回敬他:“那您的确误会了,昨晚只是我状态不好,其实我身经百战,给钱就行。”   他就问我:“他们一晚给你多少钱?”   该死,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   “一般几百上千吧,具体还要看次数时长,会不会弄进去。”我按耐着心头的怒火一阵胡扯,还要顾及真实性。   祁昼沉默了。   我看了眼钟,又过去了10分钟,这时候已经8点整了,是祁昼平时上班的时间。而距离药物发作只剩下不到半小时。   在极度紧张下,我忽然意识到了两件事。   一、祁昼显然并不打算按原计划去上班,既然这样,我之前想让他在驶过高架时头晕幻觉,发生车祸的计划便无法如期进行   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这次谋杀他的计划会失败。很简单,只要让他死于车祸,死在哪里的车祸并不重要。只要我能让他出门,去闹市区,他便大概率会发生意外,会死。   祁昼死了——我就可以在未来的废墟中活下去。   我望着空荡荡的盘子,盘子上的猫咪彩绘伸着爪子,像在可笑地挽留什么。   “祁先生,刚才无意间听到您提到今天要陪家人,”我打断了刚才那暧昧可笑的话题,微微笑道,“您要出门的话就请尽快去忙吧,我这就离开。”   祁昼轻轻摇头:“我没别的事,就在这里。”   ——所以刚才那句“陪家人”只是随口的托词吗?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十年前的祁昼从不说谎。但我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我自以为了解他,但当年真的需要选择的时候,我一样成了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可见我或许从来不曾懂过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他死了,就永远都会表里如一的安静真诚了。   现在我需要思考的是,怎么编造出新的,能让他开车出门的理由。   “你有什么急事吗?”祁昼忽然道,“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看钟。”   我心头微凛,编了个理由:“没事,只是忽然想到有个生鲜包裹到了,在想会不会放久了坏掉。”   又是一个糟糕的借口。   没想到祁昼竟然说:“你住在哪?正好我上午也没事,开车送你回去吧。”   我:“……”   这时我才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一点也不想和祁昼死在一起,还是车祸,感觉还不如废墟。   我干笑道:“没事,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没必要专门跑一趟,我只是忽然想吃海鲜了,才一时兴起,哈哈……没事,祁总,没事。”   祁昼:“你想吃什么海鲜?”   “……小龙虾?”我有点懵,随口说完才意识到小龙虾不是海鲜,是河鲜。   祁昼却没笑话我,他点头起身,拿起车钥匙。   “这个我正好会做,还想吃别的什么菜吗?我去生鲜市场一起买了中午做。”他起身边披风衣外套。   我怔住了。   这时,正好是8:05。我知道祁昼说的生鲜市场那条路,一样要经过那条路况复杂的高架。他现在开车过去,或许刚刚好……可以在我预计的时间,死在那里。   “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就做我擅长的菜色了,”祁昼将车钥匙放进口袋,打开大门。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我说,“你昨天后半夜没怎么睡吧?回去躺会,我大约过一小时回来,做完饭再喊你。”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在想,不……你回不来的。   片刻的犹豫,大门已被关上。   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第8章 两个吃人的疯子   “我是在等待我的戈多,但我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了一种习惯。”(摘《等待戈多》)   我厌恶等人,并且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习惯。但人年轻时总是做过几件蠢事。祁昼便是我在十年前做过最愚蠢的事。   我曾站在偏僻、肮脏、混杂着劣质烟酒味的汽车站里,从白昼到黑夜,等了两轮。   最开始,我还尝试为他找借口。   我当时还是个行动力强的蠢货。于是,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去了他家,发现他并不在。然后我悄悄去了他平日里每天常去的书店,想等他出门时偷偷再见一面,亲口问他。   然后,我看到祁昼。他推着自行车,神情和过去每一天一样安然平静,唯一的区别是,今天站在他身旁的不是顽劣散漫的我,而是一个梳着长马尾的女孩。   她是祁昼班里的同学,腼腆安静,很不起眼。我应该并不认识她,却觉得有种异样的熟悉。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了。   早在我和祁昼初遇时,我曾“见”过这个女孩。   ——在我关于祁昼的第一个预言里。   在我第一个无关死亡的预言里。我曾“见”过原本的未来,应该是她摔倒在球场,祁昼会将她送去医务室,他们会朝夕相处,一起学习,一起考上名校……   我躲在阴暗的小巷角落里,看到女孩侧头对祁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祁昼似乎也笑了。   ……   原来是这样。   我一开始就偷盗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命运注定归于原处。   但我还是不甘心。我还是想问一问祁昼,虽然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直到,我的喉颈处蓦然一热。   巷道深处有个黑影正在逃离。   刀太快太锐,喉部被人完全切开,十几厘米的伤,我竟才感到了疼。   估计又是父亲结的另一个仇家吧?我甚至堪称平静地想,居然也不问我要债要名单了,就这么直接割喉杀了我,应该是真的很恨吧。   我松开捂住颈部的手,低头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鲜血顺着我的指尖往下滴。   或许是担心我的尸体被认出,他还用石头狠狠地砸我的脸和头部。   我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滚烫的血还在不断从我的喉管中涌出。   祁昼就在我几十米外,一墙之隔的位置,此时我已将那些少年心絮抛之脑后,我只想活下去——我活下去,是我父母的遗愿。   我不想死,我想喊祁昼,我想喊他来救救我。我想告诉他我很疼。   我张开嘴,却像一条已经被开肠破肚的鱼,被割破的喉管发不出词句,只有含糊垂死的低声呜咽。   大量失血让我的身体在快速变冷,我还是挣扎着,在血泊中爬行着……祁昼回头了,向巷子的方向看过来。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就要发现我了。   但其实都是垂死的幻觉。   事实上,女孩坐上祁昼的自行车后座,他们一起离开了。   在要死去的一刻,我终于意识到,祁昼没来找我,其实最合理的解释其实就是:他已经从我这里拿够了好处,我也替他挡了全部的灾祸。没了利用价值,谁会想和一个能预知死亡还会带来无尽麻烦的怪物朝夕共处?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还是不死心,真是可笑极了。   只差一点,我就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死在这座城市里。   但有趣的是,冒险救我的却是我父亲的老对手。看来,无论是人品还是感情都不属于简单的二元论。   离开这座城市前,我随便买了个两块钱的二手打火机,从衬衫内袋中拿出我和祁昼在挪威山顶的合影,让火舌舔舐它,让它灰飞烟灭。   这曾是我冒险费尽心思藏下的……属于周灼的最后一样东西。   这一回,我明明烧了有祁昼的照片,却再也没梦到有关祁昼的事情。   从此,我只能预知死亡。   纵使黑夜孤寂,白昼已焚。   ——来自贺白的软面抄。   十年前,我曾在祁昼一墙之隔的地方死去。   十年后,我预言他会杀死我,因此,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现在,我已经下好了毒,他即将开车出门,我只需要坐在这里,等待他的死讯。   我看着祁昼关上门,背影消失在我面前。   无论是时间还是路线,一切都和我预期得一样完美,不……比我计划的还要完美。因为祁昼请假不上班,又决定去超市是临时起意。他用的理由又是“陪家人”,没人会想到我这个昨晚在酒吧出现过的服务生。   接下来,我只要清理干净我在这里留下的痕迹,离开祁昼的家,然后静静等待他车祸的死讯就好了。   我是说,我应该这么做的。   但事实上,我难以自控地打开门,喊住了他。   “祁昼!”   我这样喊他,十年前,我喜欢在逗弄他的时候故意喊他“昼哥”。十年后,我会装模作样地喊他“祁总”。但的确只有很少的时候,我会称呼他的全名。   我一直知道,对某些关系来说,称呼全名反而是件最暧昧的事。   他站在电梯里,电梯门正在缓缓关闭,我狠狠砸了下开门键。   那该死的电梯门开了。   我把他拉了出来。   我的心跳飞快,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祁昼现在看我的眼神肯定很古怪,但我甚至不想看他。于是,我又开始胡言乱语。   我说:“等等!我还有想吃的菜!你等我说完再走!”   然后我就扯着他精致笔挺的衬衫,站在电梯口开始报菜名——从小龙虾报到帝王蟹,从帝王蟹再报到地沟油。最后我已经词穷了,瞄了眼表发现才过了五分钟。   我年少时不是没吃过名字讲究到能写诗的顶级大餐料理,但如今大脑却只有一片空白。我终于无言以对地闭了嘴,不得不面对祁昼的神情。   好在,这五分钟我已经逐渐镇定下来——也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到了解释。   我的确想杀死祁昼……是的,我认为自己依然想杀他,但我对他有种猎手般的执着。我希望他可怜又愚蠢地死在我精密的计划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果祁昼因为给我买午饭食材死了,我只会觉得自己卑劣至极、乘人之危。   更何况,去集市的路上有好几所小学和幼儿园,现在正是上学时间。如果我计算的稍有偏差,祁昼的车就会在小学路一带出车祸。这是我和祁昼的事,我并不想因此牵连无辜。   错过这次不要紧,我对自己说,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机会。我会赢祁昼,他的性命会是我见过最美的奖品。   而现在,我未来的奖品正微微低头望着我。我后知后觉地开始尴尬——我现在的身份是个卑贱的男伎,而人家是个高冷霸总,说买菜多半是客气话,而我竟然登堂入室地给报了一大串菜名。   真尴尬啊。虽然我这十年算得上清贫落魄,但依然游刃有余,和祁昼重逢这一天却好像把我十年的尴尬份额都用完了。   “有纸笔吗?”祁昼说。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其实大概记住了,”祁昼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但有些菜比如蒜蓉娃娃菜,你似乎报了两遍,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没有分清其中的区别。不如你写下来给我?”   我:“…… ”   无论如何,我应该为这新的时间拖延大法感到开心。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和祁昼一起回到了屋子里。   他从书房中找出纸笔给我。我慢吞吞地从“蒜蓉娃娃菜”开始写。   这时是八点十分了。我又告诉祁昼,有几个以前吃过的菜我记不清了,要上网搜一下,于是,我又拖了一刻钟。   有几次我真觉得他会发火不耐烦,因为别说是个日理万机的总裁了,换是寻常脾气急一点的都要翻脸,但他竟然没有,甚至还饶有兴趣地靠在我旁边讨论每道菜的原料。   就在这平静到诡异的氛围中,8:30——我预计的药物发作时间就快到了。   其实寻常人也偶会头晕脑胀,只要发作频率不高,想的不太多的多半会自己当成颈椎病或低血糖之流的敷衍过去。但我今日的反常举止实在太多,到底有些心虚。   于是,在祁昼不再说话,轻轻按住眉心时,我忽然心神一紧,拉住他往卧室里去。   祁昼这时应该还只有一些轻微反应,被我晕乎乎地扯进房间,推倒在床上,神情极为迷惑。立刻就要坐起身。   我赶忙上床,坐在他身上,按住他。   人平躺时血压更低,心脏泵血充足,能有效缓解我所制毒药的效果。不过还不够,我需要让他即使头晕脑胀,也觉得是别的什么原因。   于是,我索性低头吻住了他。   最初,我只是通过这种方式钳制他,剥夺他的注意力。但渐渐的,他又一次反客为主起来,他的唇舌开始深深地掠夺我胸腔里的空气,我反而开始头昏,然后,我闻到了自己的血腥味,下意识想推开他。   “……我有点头晕,”但就在这时,我听到祁昼说。   ……是药物发作了。   我只能放弃挣扎。任由他吻着,然后在快要窒息的时候,喘息着和他交流感想,哄骗道,“……我也头晕。做这种事时……很正常。”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其实我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祁昼又说:“不买菜了吗?你不饿了吗?”   ……他真是想死啊,明明刚才还在头晕,居然一点也不后怕,还惦记着买菜。我一心只想把这十五分钟的晕眩发作期让他挨过去,立即道:“先不买了。”   祁昼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真是……你和别人也这样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祁昼却没有等我的回答。   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变得极其晦暗阴郁。   ……但我很快顾不得这些了。   因为他咬住了我的后颈,不是那种调情的咬法,而是一种真正见血的强势压制,更像是雄性动物的原始本能,他反扣住我的手,我听到自己可怜的关节“嘎巴”一声。他力气大到如同最坚硬的铁铸镣铐——   然后,我被迫跪着,他就着这个姿势,强势地抓住我的头发,祁昼的呼吸开始粗重,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下的毒,还是别的什么,直到我听到自己齿间泄露出的声音。   祁昼似乎不喜欢我发出这样含糊的低吟,正如他不喜欢我身上荼靡浪荡的纹身。他将手指伸入我的口中,我被迫微张着嘴,背部也弯曲成一条弓,拉开我的人毫不怜惜,我知道一切并不会这么简单结束。祁昼从来是这样的,他很有耐心,表面安静的外表下是一颗疯子般滚烫的心,他喜欢玩弄猎物,将猎物抛至高点,却不让落下,反而拉扯着,悬浮着,在猎物快要窒息时,才射出那支带来死亡浪潮的箭。   ……   这次祁昼弄进了里面。 第9章 捡到一条蛇,将它当猫养大   我这回醒来的时候已经没脾气了……我只觉得精疲力尽,浑身像被人从里到外翻出来拉扯了一轮,又被塞回这具表面体面的皮囊里。   ——祁昼帮我擦了身,甚至换了衣服。但不包括“里面”。   我已经不想回忆起身时的感受了。   我推开卧室门,还没走到大厅,便先闻到了扑鼻的菜香。   然后——看到了满满一桌……满汉全席?   祁昼正把第十三道菜——小龙虾,端上菜桌。我谨慎地站在一旁,问:“你家有人要来?”   “没有,”祁昼顺手帮我拉出椅子,“只有我们俩,我把下午的假也请了。”   “你下午有事?”我礼貌性地问候,“那我也该——”   我想说我也要告辞了,留在这里半天一夜,非但人没杀成,反而“被害者”神清气爽,我这个“凶手”被折腾成这样,真是身心俱疲。   “没什么事,”祁昼却率先说到,“只是要接一下仙女,你还能陪着玩会儿。”   我:???   仙女?这是什么称呼?昵称还是爱称?难道是校园时代的马尾女孩?是祁昼的女朋友吗?还是太太?毕竟他早上说要陪家人??   ——等等?还要让我陪她玩?这是什么操作?祁昼现在都这么开放吗?   我满怀着这种迷茫和震惊的心情开始吃祁昼精心准备的大餐。   ……他竟然真的把我随手写的清单上所有的菜都准备全了。   吃得七分饱后,祁昼倒了半杯餐后红酒,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以为他在说菜:“真的挺好吃的。你为什么这么快可以做完这么多菜,口感还不一样?”   我现在已经疲惫到懒得用过度卑微的姿态和敬语来伪装自己。好在祁昼似乎也并未觉得奇怪。   祁昼面不改色道:“哦,那是因为都是从附近五星级酒店直接外卖打包的,时间太赶了,来不及自己买菜做了。但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因为我最近才学做饭,有些菜还弄不太熟。”   我:“…… ”作为导致”来不及“的罪魁祸首,我竟无言以对。   祁昼微微一顿,抿了口酒:“不过,我其实是想问,你觉得刚才和昨晚怎么样?”   他灰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仿佛只是随口问我喜不喜欢一首曲子。   但我是个快30岁的成年男人,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装就没意思了。   我拿起酒杯,饮酒时,我透过水晶玻璃观察着对面男人的面容,打量着这个十年未见的故交。   我喜欢和祁昼做。从十年前,我就知道这件事。若是换其他任何一个人,即便我想杀他,就算我当真被逼入绝境,也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还近乎纵着对方,由着他强势地来了一次又一次。   于是,我大大方方道:“有些疼,但是我挺喜欢的。”   我看到祁昼的眼睛亮了亮。让我想起了海边夜晚的星空。   “我很高兴,”他说。仿佛我肯定的不是可笑的床技,而是什么体面又郑重的事情。然后他说,“那如果我想要你以后只和我,可以吗?”   我放下红酒杯。抬起眼睛,看着他。   一阵沉默后,祁昼轻轻笑了下,但他的笑容里其实毫无笑意。我知道他只是试图冲淡某种紧绷的气氛。   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是说要几万吗?你平时多久……接待一次客人,每晚……接待多少人、多少次,具体怎么收费,我会全都付给你,只会多,不会少。”   我抚摸着红酒杯纤细的杯柄,思考着祁昼提出的方案。   我虽然现在穷的厉害,但也没到吃不上饭的程度,其余工资给奶奶慢慢治疗眼睛,也算勉强够用,当然不至于真的贪祁昼的钱。   他这段话里对我来说真的诱人的,是一个朝夕相处的身份和理由。   他显然想包我,而如果有了他情人的身份,我便能合情合理地登堂入室,又自然更有机会,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这会是一场对等的智力游戏。   我对此,感到……十分期待。   我唯一感到好奇和戒备的是——为什么是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能认出如今的我,更不觉得祁昼会认出我——他要是真知道我是谁,不可能非但没将我送给我的仇人们,或者远离我,而是选择将我留在身边。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想要我。   “我小时候在挪威长大,住在一座木屋子里,边上就是一片森林,我的祖父有时候会拿着猎枪带我进去散步,”祁昼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开始说一段似乎没什么关系的童年往事,“我六岁的时候,在林子里捡到了一条漂亮的小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只是他凝在我身上的眼神让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它是翠绿色的,就像一段鲜艳的植物。蟒蛇是冷血动物,所以喜欢温暖的地方,它小时候很喜欢缠在我的手腕上睡觉。”   我觉得他描述得很有画面感,其实很早以前,祁昼给我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那条蛇当时还很小,的确是那种很鲜亮的绿色,还有银色的背纹,缠在他手上,就像少数民族重重叠叠的银饰。蛇吐着粉红色的性子,贴着少年青色的静脉。   祁昼还在继续讲这个故事。   “但我其实知道它有毒,也知道它会长得很大……”祁昼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下,“虽然它长得还是比我预料的快很多,一年前,它还像是个会动的手链之类的东西。一年后,它已经能把房梁盘起来绕三圈了——我觉得它勒死我只需要半小时。”   我:“……”不,这位先生,你还是保守了。如果你运气足够差的话,你的宠物只需要十几分钟就能让你成为它的食物。   我等了一会儿,祁昼却开始收拾餐桌,似乎没有将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的意思。   “然后呢?”我忍不住跟在他身后问道。   “然后就是这样了啊,”祁昼轻松地对我笑了下,“我捡到了这条蛇,将它养大,它就是我的了。我离开后,请挪威当地的朋友照顾它,这几年每年都会回去看看。或许下次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碗你别动,放在那里就行了,我放洗碗机里。”   我讪讪地将汤碗放下,慢慢琢磨出一点他话里的意思。   “……没试过养更合适的东西吗?”我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比如什么?”   “更柔软更无害的宠物……”我想了想,“比如兔子、小狗、小鸭子、猫之类的。为什么非要养会吃人的猛兽?”   “我也很喜欢猫,”祁昼点头,“但我不觉得柔软无害的东西更好。”   我一怔:“什么意思?”   我的神情似乎取悦了他,祁昼笑了,他抬起手。有一瞬间,我总觉得他是想揉我的头发,但其实没有。祁昼递给我一条毛巾,“你起床洗脸的时候是不是把头发弄湿了?还在滴水,小心着凉。”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吃人的凶兽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或许两个吃人的怪物会更有共同语言?”   “而且,你看过《小王子》吧?”祁昼笑着说,“世上或许有成千上万朵玫瑰,但只有最初我拥抱过的那朵是特别的,我也只想要那一支玫瑰。”   我说:“若是那玫瑰破了烂了,被踩成泥浆,化作灰了,或者归了别人呢?”   “如果它被人弄脏了,我就跪着捡起来,一瓣一瓣拼好,”祁昼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它成了灰烬,我就杀了毁掉它的人,再一起归于尘土……而若是它种在了别人院子里,我就要连着根把它挖出来,藏在心口,带回家里。我要在四面八方砌起高墙,没有锁,没有门。他别想离开,我也不打算出去,他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他语气轻快,仿佛只是松口说了个故事,说完就进厨房了。   十年后再见,我发现我竟然开始看不懂他。比如,祁昼其实是个偏冷的人,对旁人话也很少,却总是在对我笑。   但有时候他的笑容连我这个意图杀人的危险人物,都感到本能的忌惮。   如果只是忌惮便也罢了,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随着他的眼神,钻进我的胸腔肺腑中,带来一阵阵酸疼彻骨的奇怪滋味。   我真想剜去他那对漂亮的眼睛,将宝石般澄澈的瞳孔放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再放在海里,让海浪将它们送到山的另一边……   ——该死的,他能不能别再这么看着我了?   这时祁昼正好从厨房出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阴郁的神情。总之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对我说:“好了,我说完我的理由了。该你说你的决定了。”   其实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只是讲了个似是而非的故事,着实有些犯规。   但我听懂了,并且其实并不希望他说的更明白。最有趣的是,他应该也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我想和他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卡在这个暧昧不清的位置——直到他死亡,死在我手里。   “好啊。祁总英俊多金,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我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我轻轻弯了眼睛,“我很荣幸。”   ——我很荣幸,能有机会登堂入室,成为那个杀死你的人。杀死吃人的猛兽当然比杀死毫无挣扎之力的兔子更有趣,尤其是对方是只漂亮的猛兽。   祁昼,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不到最后一刻,又怎么知道谁是蛇,谁是养蛇人呢?   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话音落下,祁昼眼神蓦然一亮,仿佛并不是得到了一个玩物,而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喜悦。这愉悦的神色太过明显,仿佛一把璀璨的烟花从他的瞳孔深处绽开,照亮了整片海。   “好极了,那我们现在可以去你的住处打包你的行李?正好离接仙女还有一段时间。”   我:?   他又提到了那位“仙女”。 第10章 他长出柔软的毛,还常常晒太阳   但此刻我更关注另一件事:“为什么我要打包行李?”   祁昼说:“我希望你住过来。”   “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希望过多在祁昼那里暴露我现在的真实信息和职业。更何况,奶奶眼睛不好,一个人独居我放心不下。   但祁昼的眼神又莫名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缓和了语气,笑着软声道:“祁总,这没必要吧。你想做的时候,我可以随叫随到。”   祁昼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他缓缓捏了下眉心,仿佛在强行按耐情绪:“……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我知道您的意思——如果您是怕脏,请放心,这段时间我也不会和其他人发生关系。这点客户信用我还是有的。”   “你觉得我会这么想你?”祁昼蓦然压低声音,语气凌厉地质问道。   其实有件事很容易被忽略,在一些人那里,发怒其实是一件异常亲近的事。我是说——比如,祁昼。   这让我不太自在并且一头雾水,理智上我知道自己应该让步和讨好,不要丢掉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反正等杀死祁昼,一切麻烦就会消失了。   但情感上——   情感上,或许是过去的习惯影响。有一瞬间,我竟然差点针锋相对地和他吵起来。   我想脱口而出问他:那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十年前的踏脚石,用完就扔的垃圾,蠢得让人犯恶心的前富二代,爽完说两句甜言蜜语哄着的白痴?   我当然不至于那么蠢,但我感觉到自己呼吸变得急促,喉结上下滚动着,下意识地攥紧了拳。这些年,我以为我早把十年前的事忘干净了,但直到见到祁昼,我才意识到,无论好的坏的,我竟一刻也没能忘记。   祁昼始终直直注视着我。成年男性长期地注视彼此,通常要么是争斗的前兆,要么预示着亲吻和性。   我觉得他或许是想咬死我。   正当剑拔弩张到了极点时,门铃忽然响了。   祁昼终于错开视线。他偏过头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的眼角有抹动人心魄的血色。然后他转身点了楼下门禁的通话按钮。   “祁先生,我正好有事路过,就帮您把仙女送回来了,您开门接一下?”外放的是一个清亮婉转的女声。   仙女的到来打破了屋子里尴尬的氛围,并为我带来了一重新的尴尬——这是祁昼的“正宫”?那我算什么身份?大佬的合约情人?小三版谋杀犯?我现在应该钻进餐桌底下躲起来吗?   当我脑海中一片混乱时,祁昼已经按了开锁按钮。两分钟后,屋门被人敲响了。   祁昼如今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十分坦荡地直接打开了门。   然后,我和屋外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年轻女孩对上视线……   还有——她怀里的非常大的长毛猫。   ……不,与其说是女孩在抱它,不如说是这只庞大的猫面无表情的用爪子扒着她的手臂——它真的实在太大了,提溜起来估计有小半个人高,女孩的怀抱根本塞不下这么一只巨婴。   它通身雪白,毛长而柔顺,耳尖浑圆,瞳孔湛蓝,身长近半米,如果忽略它此刻狼狈的姿势,漂亮得就像一只吃饱了的雪豹。普通的猫是长不了这么大的,这是一只纯种的挪威森林猫。   女孩其实没怎么看我,注意力全在猫身上。她又咬牙切齿地托了下猫屁股,阻止它进一步缓缓下坠。   而长毛猫却从一开门就盯着我。是的,盯。它那对青透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冷得快要冒凉气儿了。   “祁先生,你家仙女实在太重了,我要抱不动了,您快接着。”女孩终于调整好了姿势,喘着气把猫一股脑塞给祁昼,“就这么几步路而已,我都受不了,它好像又胖了!”   祁昼道了谢:“我们正打算去接,没想到你把它送回来了,辛苦了,谢谢。它现在怎么样?这几天还需要吃药吗?”   “没什么大事啦,先前已经在电话里简单和您说过了,仙女呕吐是因为过敏反应,验血过敏源主要是霉菌、尘螨。已经给它治疗过,现在情况稳定了,只要不再接触过敏源就行了。”女孩微微一顿,语气迷惑,“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它对猫毛似乎也有轻微过敏。”   祁昼:“…… ”   我在一旁听着也感到非常疑惑。   一方面,我对一只猫、还是一只如此强壮威武的大白猫叫仙女感到迷惑。   另一方面,身为一只猫,它居然还可以对猫毛过敏,这是件多么离谱而绝望的事。   祁昼:“霉菌尘螨估计是因为它老是自己溜出去玩弄到的,我以后多注意。至于猫毛……这个请问怎么处理?”   我情不自禁地插话道:“不如给它都剃了吧。”   我话音落下,仙女忽然冷厉地“喵”了一声,从祁昼身上一跃而下,敏捷地朝我窜了过来,闪电般地用爪子狠狠地拍了下我的小腿。   仙女殿下气势汹汹,我弯腰,眼疾手快地扣住了它的后颈毛,然后饶有兴趣地拉住它的爪子,翻过来一看,果然都是肉垫,爪子尖儿乖乖地收着,难怪打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真是个表面冰冷,其实心软的小家伙。我顺手撸了它一把。   手感真好。   仙女自觉被辱,“喵呜”一声悲凄地对着祁昼求助。   祁昼却只教我:“从它腋下抱,强行在怀里放一会儿它就老实了……可能有点沉,你手酸的话带它去沙发坐着。”   送猫来的女孩估计是宠物医院的员工,一直好奇地看着我们互动。   等仙女终于安静下来了,女孩解释道:“全部剃掉毛倒也不用啦,森林猫这个品种本来就是长毛,剃掉了也会很快长出来,而且仙女应该会很崩溃的。目前看来,它的过敏反应其实也不算特别严重,可能只是这段时间体质较弱才发作了。祁先生,你和家人定期给仙女洗澡和梳毛,然后换一种过敏反应更小的猫粮,如果再有发作,及时带它来医院就行了……”   女孩一边说,祁昼一边在手机上记录。最后祁昼想让女孩帮忙确认仙女在吃的猫粮成分,离开了一会去拿猫粮,客厅中便只剩下抱着仙女的我和女孩两人。   兽医女孩年纪不大,眼睛乌黑明亮,一脸好奇地和我搭话:“仙女是你和祁总一起养的吗?”   我摇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没有啊,我也是刚见到这只猫。”   女孩轻轻“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是我误会啦,主要是仙女其实对陌生人很凶的,第一次见面我也被它哈过呢。但它在你身上很快就听话了。”   我不自觉地低头看着仙女雪白的绒毛,它竟然已经自然而然地在我臂窝里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缓缓地眯起了眼睛。它的眸子如水露般澄澈透明,眯起的时候蓝色更为浓郁,像快要融化的夏日天空。   女孩这样说完,我竟也觉得这只猫有些熟悉。但我从未养过猫,也没什么逛宠物店的习惯——只有唯一一次例外。   我忽然想起一句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的科普,不知是真是假:猫的记忆力其实很好,哪怕很小很小的时候抱过它的人,它都能记一辈子。 第11章 他的礼物   女孩显然非常喜欢仙女,轻轻摸着它,随口玩笑道:“小哥哥,那你和祁总真的很要好哎。”   我一怔。   她笑嘻嘻地解释道:“祁总是我们宠物医院的常客啦,仙女比较皮,老是出各种各样的状况,祁总又是个非常好非常细心的主人,就总带它来医院。它真的很漂亮嘛,又是很稀少的纯种森林猫,就很多人想摸摸抱抱,祁总都很礼貌地拒绝了,第一次看到他主动教人怎么蹂躏仙女。”   这显然是句玩笑,宠物医院的女孩也只是性格活泼,没事闲扯几句而已,我正这么想着,忽然又听到她补充了一句。   “而且,你现在穿的这件衣服,前两天祁总送仙女来医院的时候我刚见他穿过哦。”她眨了眨眼,小声笑着说。   我还没回过神来,祁昼已经走出来,把猫粮袋子递给兽医女孩。她低头看成分时,祁昼像是随口问我:“刚才在聊什么?你好像有点脸红。”   我:“…… ”脸红个鬼,我看你是瞎了。   女孩看完成分后推荐了祁昼另一款猫粮,然后就离开了。   屋内一下又变得安静,不过这次多了仙女百无聊赖用爪子摧残沙发靠枕的“嚓嚓”声。好在祁昼似乎暂时放弃了和我继续先前话题的意思,而是在手机上选猫粮。   我实在好奇,忍不住搭话:“它为什么叫仙女啊?”   恕我直言,这名字看着既不符合祁昼的品味,也不符合这位猫壮士的客观情况。   我问完,又有些狐疑,犹豫是不是冒昧地翻仙女殿下的肚皮,鉴定一下它的性别。   “……是公猫,”祁昼仿佛看出了我想干什么,“至于名字,你猜?”   我:?   这怎么猜?这有什么好猜的?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原本打算出门接猫,祁昼已经穿戴整齐,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是会说出这么幼稚话的样子——我真想晃晃他的头听一听里面有没有水声。   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祁昼忽然放弃了似的,轻轻叹了口气:“仙女是一个人送给我的礼物。很久以前,我有一个……朋友。我给他看了我养的蛇的照片,他也和你一样,告诉我有毛的东西更可爱。于是,我们打了一个赌。”   “他说:‘等你以后有喜欢的妹子就知道了,撩妹还是用毛茸茸的东西有用,你的蛇可以吓跑一个女团。’我说:‘我没有喜欢的人’。”祁昼轻轻笑道,“他就和我打赌,如果有那一天,我喜欢上了人,他就要送我一只软乎乎的小猫,然后取个最女孩儿气的名字……”   我想起来了。   当时我们其实还不算很熟。只是偶尔会在一起自习——主要是我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目的,故意缠着祁昼问题目。我那时候性格非常闲不住,将撩动冰山说话当成了唯一的日常攻略任务。   我和他打赌,说:“昼哥,你敢不敢打这个赌——要是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算输给我了。到时候你得养一只奶乎乎的大白猫,猫我送你就行,贼省事,名字我都帮你取好,得可爱一点——春花,秋月,紫霞,秋香……你喜欢哪个一个?”   祁昼不理我,我就把他面前的语文书合起来抢走。反正这里就我们两个学生,怎么也吵不到别人。   这样来了几轮,祁学霸终于忍无可忍,压着嗓音道:“周灼你无不无聊?”   “哎呀,试试啰,你又没损失,”我嬉皮笑脸道,“是名字不够可爱吗?我再帮你想几个——你是不是不喜欢国风的?那’小仙子’怎么样?会不会更灵动一些?”   “……我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少年祁昼冷冰冰地盯着我,十分决绝,“将来也不会有喜欢的人。”   我笑着抚掌:“那你更不用怕了啊!那说定了啊——我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名字,仙女怎么样?这个最娘了,哈哈哈哈哈哈!”   祁昼已经愤怒地抱着书去了离我最远的一张桌子,我笑的肚子疼,还讨打地追过去:“哎哎哎,你还没说要什么品种的猫呢?公的母的?要不索性公的吧,那些小女生不是最爱说什么——‘反差萌’?哈哈哈哈哈,昼哥等等我。”   后来,我们回国参加高中毕业聚会,祁昼忽然对我提起了这个遥远的赌注。他承认他输了。   那是我们在挪威山顶拥吻后的两周,我从来不爱自作多情,只将那晚当作一次你情我愿的玩耍,兴之所至的极乐。   所以,当他告诉我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我其实并不感到意外和难过,我问他是谁。他说,等明天我们见面,我告诉你。   我答应了他。   然后我就如同赌注约好的一样,去挑选一只柔软可爱的猫。我本来看中的是更甜美乖顺的英短猫,但当我要付款时,看到了一只冷冰冰地窝在一旁的小猫,它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让我想到祁昼。   店主告诉我,这是一只挪威森林猫,因为价格昂贵,这只猫咪脾气又有点儿凶,一直无人问津。   我笑了,因为真的更像祁昼了。而且我觉得他会喜欢它的品种名。   我买走了小猫,养在了家中,准备第二天亲手送给他。祁昼或许可以和他未来的女朋友一起给小猫取个好听的大名。   我没能亲手把小猫给他。   但看起来这小家伙最后还是到了他手里。   而且还真用了我当年随口开玩笑取的烂名字。   ……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仙女脖颈上雪白柔软的长毛。   猫倒是白的,只是一点也不奶乎乎。长得高大威猛,不负挪威森林猫强战斗力的盛名。   我其实想笑,却没笑出来。忽然觉得心底一片湿凉。   那是往事起的雾,化的薄雨。 第12章 合约   祁昼在摆弄笔记本电脑。我猜测他大概在研究猫粮成分,尽全力定制一个能让仙女减轻猫毛过敏的食谱。   而我和仙女依然端坐在沙发上——它已经从一脸生无可恋转换成随遇而安,甚至在我膝盖上打起来呼噜。   而我,我被它的重量压的已经失去了行动欲望,开始觉得该死的还挺暖和,甚至有点想补觉。   果不其然,我刚这么想,就打了个哈欠。   祁昼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困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说,一个晚上我一半的时间被你当手办压着进行各种和谐活动,另一半的时间在琢磨怎么弄死你并付诸实践,怎么可能不困?   祁昼又说:“那再回卧室睡会儿。”   ——不,我短期内都不想再看到你房间那张床了。我,腰,酸。   “不了。”我轻轻推了推仙女的背毛,它不满地回头“喵”了我一声,然后踢了脚我的肚子,借力跳下了沙发,自己扭着屁股跑了。   我站起身:“祁先生,我该走了。”   的确该走了,虽然现在是寒假,也和奶奶编造了去朋友家吃饭聚会过夜的借口,但已经又过了大半个白天了,再不回去我也放心不下。   祁昼坐在餐桌旁,抬起眼睛轻轻地看着我。   我又想把他那双漂亮的招子包起来带走了。我不仅喜欢它们的颜色,还喜欢它们里面的东西——仿佛蕴着一汪海。看似风平浪静,其实随时会掀起能吃人的汹涌巨浪。   真危险,又真美。   祁昼没有说话,我便自己穿好外套。我自己那件白衬衫早给他蹂躏得没法穿了,反正少爷也不差我身上这件衣服,我索性穿走好了。   我的手握住了门把手,祁昼忽然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来时除了自己和杀人的毒药什么也没带。如今那支钢笔稳稳地别在我的口袋中。真要说能忘什么,可能就是忘了取祁昼的命了。   “你没和我收钱。”他说。   我这才反应过来,并且为这赶着交钱的富贵人感到由衷的敬意。   祁昼抬了抬手机:“加个微信吧,我转账给你。”   我微微一顿。我没有多余的微信,只有一个属于“A大图书管理员贺白”的,上面为了营造人设和应付工作,偶尔会发点校庆活动或者居家生活之类的无聊内容,加的都是学校里的人,有一些个人信息——我不想用这个号加祁昼。   “祁总,我不太看微信的,没必要了吧?”我笑着说出敷衍的借口,“你如果想付我钱,直接支付宝就行了。”   祁昼微微垂下眼帘,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没来由的心中一阵发虚。好在似乎是我想多了,祁昼很快爽快地扫了我的支付宝码,转过来十万。   我:“……”   我看着那数字后面的一串零,并没如自己预料的一般得到戏耍祁昼的成就感,反而浮现出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躁。   时隔十年,当年干净冷淡、不沾一点铜臭味的祁学霸,如今居然也学会了包养情人,还拿钱砸人。当真是物是人非。   “太多了。”我对他说。   “有一部分算是合约的订金,”祁昼似乎早已想好了回答,“你刚才答应我了,是不是?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可以签订一份合同。”说完,他把笔记本电脑一转,屏幕推到我面前。   我印象中,祁昼素来是个做事认真严谨的人。因此,起先他让我看合同的时候我还颇有几分新鲜好奇,想看看祁总怎么在桃色交易下也能合法保护自己的权利和隐私,结果一看,我脸就黑了。   一般来说,立合同的人拟定合约的核心目的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但祁总反其道而行之,与其说是一份情人合约,不如说是帮我拟了一份该死的价目表——   具体的内容说出来恐怕过不了审。总之他事无巨细地帮我列好了”双人可以在床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动作和具体技能名称”——以及对应的价格,标得倒是真的很高。   不过价格倒不是按次计的,而是打包给了个月付的天价。   我简直快气笑了。   如果这是纸质的合同,我可能现在已经忍不住砸在他脸上了。   “还有什么遗漏的话,你都可以补充。”祁总坐在那里,看起来还颇为专注认真。   我已经几乎要断定了他要不是在故意寒碜我,要不就是在折辱我。   ——直到我看到了合同的最后几条。   “   乙方可以拒绝甲方的所有要求,即使不发生关系,甲方仍需按合约支付金额。   甲方承诺尽可能满足乙方提出的任何诉求。   甲乙双方至少一星期见面一次。   甲乙双方均不得与第三者发展和维持暧昧关系,不得有任何精神或身体上的出轨行为。   甲乙双方均需秉持真诚信任的原则,不得故意欺骗对方。   甲方为乙方所做的一切都为自愿赠予,任何情况下,甲方为乙方提供的一切资产全部归乙方所有。   甲方:祁昼;乙方:_______   ”   或许是我看这份合同看了太久,祁昼撑着下巴,彬彬有礼地问:“可以吗?”   我说不清楚,总觉得最后短短几行透出一种奇怪的暧昧。但又没到能拿出来说的程度。因此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这对我其实限制不大,比如出轨那条。我又不是真的在卖,即便没有祁昼出现,以我这谨慎多疑的性格,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恐怕都很难真的信任一个人,把自己完全展开给别人。   “可以吧,”半晌,我说,“不过你好像忘了写违约责任。”   “我不会违约的,”祁昼淡淡道,“不过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加一条,如果我有出轨行为,赔偿你金额——我名下个人财产的大半可以吗?其实除了股份部分牵涉公司利益,其它我全部可以给你。”   我一时语塞,弄不准他是不是在反讽。我希望是,否则这实在太像夫妻离婚协议了。   “那如果我违约呢?”我无奈地问。   这一回,祁昼却沉默了。良久,他缓缓道:“合同里标注了,你拒绝我做任何事都不算违约。只有极少的情况算。”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出轨和欺骗”。   “我不会把你违约的惩罚写在合同里,“祁昼缓缓道,“以前你做过什么我也不会在意,但是,从现在开始……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违约了,结果恐怕不会是你能承受的。”   这其实是一句赤裸的威胁,也是我和祁昼重逢后,他对我说过最硬的话。   后来我想过,如果我真的是一只敏锐的动物,有直觉这种东西存在,我现在应该本能地感到危险,意识到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这个表面温文尔雅、顺从纵容的人,其实是个危险的疯子。   但可怜的是,我当时毫无察觉。 第13章 曾用名   我只是和之前一样,把祁昼当作我早晚能吃到嘴里的猎物,没有细想他的合同和我们的重逢。   我只是觉得他就是纯粹的一时兴起,脑子有病。   “好吧,随你——不过无论如何,你这合同不应该这么写,比如这个“所有”还有’任何情况’,合同一般就不这么用词,一点也没给你自己留退路,”我甚至还是忍不住犯了高中时好为人师的老毛病,指点起人家来,“你是甲方,出款人,其实不需要给自己加这么多限制。情人就是图个新鲜,可能很快你就会在别的酒吧遇到别的什么感兴趣的人,到时候万一我不愿意分手,你看到这份合同该多崩溃。”   说这段话完全是出于本能的脱口而出。说来好笑,其实在高三那年出事前,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其实是想过要做律师法官之类的工作的。   当时我已经申请好了国外预科的法学offer,和同样定了保送国内名校不需要高考的祁昼一起待在高中图书馆里自修。   只是祁昼是真的在预修大学课程。而我除了翻一些欧美法系的书看,就是以练习口语作为幌子逗弄祁昼。   祁昼第一次和我认真说话,是问我为什么想学法律。   我当时嬉皮笑脸地回答他,因为觉得自己在法庭上会很帅。   祁昼当然没信,又给了我张冷脸。我也没再解释。   可惜,老天爷不给我这种耍帅的机会。   那场车祸,我母亲当场死亡,父亲后来一直说,其实他当时也立刻死了会更好。但事实是,他瘫痪了,躺在病床上,公司原本就危机四伏的线断了,合伙人卷款跑了,所有的债务和纠纷落到了父亲头上。   他在病床上多躺了一年,那年他一直在被起诉、威胁和恐吓。最后他背着刑事责任走了。他的仇人们找到了我。   我除了“死”,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   失去了家世和身份,我什么也做不到。说是有预言能力,其实就是个能看到死亡的晦气货色。   我的确配不上任何好东西。无论是理想,还是人。   现在我能签的,也只有这么一张包养合约了。   而祁昼只是平静地回答:“我不会后悔的。”   他说完,就用打印机把合同打了出来,一式两份,递给我手中。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木然地又翻了一遍。发现祁昼竟然真的在最后又加了一条违约条例。写明如果他有任何出轨行为,会将名下几乎全部私产都转给我。   也如同他刚才说的,他并没有标注我违约的代价。但我知道,祁昼这人从来不是没有原则的大善人,懦弱的怕事者,既然他刚才说了,惩罚不会是我能承受的,自然会说到做到。   欺骗和出轨是违约。而我现在对他说的每个字,都是欺骗。我不打算对他坦诚,也永远不可能再爱他。   但那又怎么样?相识十年,对于他祁昼,我从来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我拿起桌边的笔,落在乙方那一栏,拉下细长的一撇。   我顿住,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写了“周”字的开笔。   我明明已经做了十年的贺白,写了成百次名字。但不知为何,在祁昼的名字边上,我险些签下了真名。   祁昼目光安静地凝聚在我的笔尖上。   这支笔可能放久了,出墨有点不畅。我轻轻划了两下,才在那一撇的旁边补上短短的竖,写成了一个“白”字。我只写了这个名,没有姓,没有身份证号码。   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合同没有法律效应。因为我本来也没有真的拿祁昼的钱,或者和他展开一段正式的关系——哪怕是包养关系。   ——迄今为止,我仍相信,我只想杀了他。   我其实有些担心祁昼和我纠缠全名的问题,但幸好他没有。   我才刚刚松了口气,却听祁昼忽然说:“那支笔不好用,你为什么不用自己带的钢笔呢?”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笼罩着我。然后俯身,食指和拇指从我衬衣袋子里捻起了我的钢笔。   ——我那支锐利的、藏着毒的钢笔。   “这支笔没墨了。”我若无其事地笑着,将视线从他手上的钢笔挪开,假装那只是一支随处可见,无足轻重的笔。   “哦?会把钢笔用到没墨还带在身上,可不像你,”祁昼将笔拿在手里,他握住了笔帽,仿佛准备拨开来,一时兴起要试试到底能不能写。   我当时其实心跳快得发疼,又要努力克制面上滴水不漏,因此并没意识到祁昼说这句话的语气透着异样——不像是对一个刚认识的一夜情对象,而更像对认识很久或者非常了解的熟人。   祁昼已经拔去笔帽,露出了钢笔异常锋利的笔尖,他随手撕了张便签纸,就要落笔——   如果他落笔,并且足够谨慎仔细,就会发现这钢笔虽然刚开始还能和正常笔一样出墨,但颜色更浅,而且很快便会“没水”。   因为与此同时,透明的毒药会从笔尖渗出。如果祁昼足够谨慎,就会察觉不对,如果他更敏锐一些,或许就会意识到突然出现的我和钢笔一样可疑,他会鉴定钢笔里的液体,再结合我之前的反常反应——   他就会怀疑我。   我需要做点什么。   在他手中笔尖即将落到纸面上的瞬间,我的思维飞速运转,我首先意识到不能重复使用用过的招数——比如突然亲近祁昼,一次两次可以,三番四次莫名其妙来这个,可就太侮辱祁学霸的智商了。   时间太短了,我根本来不及细想,脱口喊道:“祁昼!”   祁昼手一顿,疑惑地看着我。   “肚子疼……”我语速飞快道。同时视线集中在我的钢笔上,准备说让祁昼给我倒杯热水,这样等他一放手,我就把笔拿回来。   然而,我忘了说出接下来的话。因为祁昼已经起身疾步走到我边上,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俯身去探我的腹部:“胃疼?我带你去医院。”   他眼里的忧虑实在真实,让我这个骗子和谋杀者都有片刻的犹豫——难道他是真的在担心我的身体吗?   但眼前这个人,不是即将要在未来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杀死我的吗?如果他此刻在演,又为什么要演?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忽然想到这样的场景,在很多年前似乎也有过一次。   我少时骄纵,不爱好好吃饭,很小便落了胃病的根,中学时有了在外头胡吃海混的机会,胃病更是变本加厉,在高中时,便也较为严重地发作过一次。   那回具体的前因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还在上课,我痛的满头冷汗,几近休克。   其实也算是自作自受,我那时候闲的无聊,总是上课捣乱摸鱼。所以一开始,老师并不同意我去医务室,只觉得我又在故意扰乱课堂。   是祁昼忽然从后排站起来,完全不理会老师的喝令,一言不发地把我背了过去。   那是个夏天。我在胃部筋挛剧痛的间隙,闻着祁昼身上校服干燥的洗衣粉味道,渐渐安静了下来……然后不知怎么的,就这么在他背上睡着了。   医生说是急性胃穿孔,还好送医及时,否则就要手术了。不过至此,我的胃病也落了根。稍微饮食有点不太规律,就痛的死去活来。   ……   就在我恍惚的时候,祁昼已经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了,他是真打算带我去医院。   “等等……”我试图挣脱他,却发现他的力气实在太大,而我们的动静实在不小,原本安然躲在桌子下面看戏的仙女被惊动,竖着蓬松的大尾巴警惕地远远围着我们转了一圈。   我忽然有了灵感。   “不是我肚子疼,是仙女——”我反手抓住祁昼,你看它,“它生病了!”   无辜路过的仙女:“喵?”   我趁着祁昼转头,飞快地将桌上的钢笔塞进裤子口袋,同时情真意切地和祁昼描绘:“刚才我看到它在地上打滚,翻肚皮,可能是肚子痛。”   祁昼微微沉默,走过去一把将仙女按住,一边检查一边道:“但是猫平时就会翻肚皮。它看起来似乎挺好的。”   仙女被按倒在自己的毛堆里,一双蓝眼睛愤怒地凝视着我。   我干笑:“哈哈哈是吗。那或许是我看错——”   祁昼抚摸着仙女的背毛:“你是看到它吐毛球了吗?”   我从来没养过猫,最多也就买过一只猫。完全不知道祁昼在说什么,索性一律点头应了。   祁昼微微皱眉,打了个微信电话,听起来应该是和刚才那个兽医女孩。   打完电话他对我说:“那可能还是要再到仙女去一趟宠物医院检查一下。仙女之前因为掉毛多就有毛球症,看一下医生比较安心。”   我这下可算知道为什么宠物医院的人都说祁昼是个好主人了。忍不住道:“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吗?没必要这么娇贵吧。”   祁昼正在把挣扎的仙女用猫条勾引进包里,闻言看了我一眼,微微摇头道:“不是你养大的,你就不会在意。”   我顿住,抬眼看他。   祁昼继续说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对我来说,无论是人还是猫,我认定了就永远不可替代。”   其实明明只是平淡的一句话,但不知为何,竟然比先前那些争执都精准地戳中了我。   表面上,我站在那里冷漠地看祁昼收拾仙女的东西,拿车钥匙,准备带他去医院。   其实,我心头怒海翻涌。 第14章 让他坠落   ——他凭什么标榜自己深情忠诚?我当年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吗?我过去不够把他放在心上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早就死了,即便是我自愿是我自作多情,即便只是普通朋友,没有情分,但也该有义吧?他背弃我的时候又可曾有半分犹豫!   ——还说什么我凉薄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如今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他凭什么这么评价一个刚认识的人?他又知道我多少!   当时我东躲西藏、饥寒交迫,吃坏东西,原本就有的胃病严重恶化,又没钱医治,痛到爬不起来,呕吐到吐无可吐,最后都是胆汁和血。   就这样过了三天,我连拿杯水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不是贺白的奶奶眼睛不好,阴差阳错将我当成她死去的孙子,给了我一碗热粥,我或许早就饿死了。   ——当时他祁昼在哪里?   是了,他早和那张十年前的合照一起,化作灰烬,飞散在故乡的车站里了。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或许都有资格评价我,但唯独不该是祁昼。   我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有一瞬间很想把餐桌上的花瓶扣在他头上。   但我还没有失去理智。   事实上,我按照祁昼的要求,接过装着仙女的包——这东西有个透明罩子可以让猫看外面的景物,叫“太空舱”。祁昼说仙女容易应激,他自己开车去宠物医院,需要我在后排陪着仙女安抚它。   我没什么可说的,就这么上了车。毕竟是我自己先用仙女做借口,也算自作自受。   一路上,我都没有多说什么。我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副蠢样子,我那时该死的以为自己就是太阳和世界中心。   我已经学会了压抑愤怒,把情绪藏在滴水不露的温和假面下——其实,如果对方不是祁昼,我或许还能做的更好十倍百倍。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能轻易勾动我的情绪和怒火。   我抱着仙女坐在后排,阴郁地望着驾驶座上祁昼的背影,想:我一定要尽快杀了他。   我们一直沉默,直到车子在宠物医院停车场停下,临下车时,祁昼走到后面来拉开车门,等我出来时轻轻拉了下我的袖子。   “抱歉,我刚才说错话了。”他轻轻地说。   他果然看出来我心情不好了。而同时,我也知道,他只是在为我的不快道歉,并不会真的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十年前他就是这样,如今还是。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祁先生如今今非昔比,居然还是这么有教养,还顾及我这么一个初相识一夜情对象的情绪,当真衬的我更加卑劣。   祁昼,我这辈子的负面情绪,恐怕都用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我错开他的手,将太空舱里的仙女递给他抱着,自己下了车,笑着说:“祁总这么客气真是折煞我了。”   我们一起往宠物医院的大门走去,一阵沉默后,祁昼又问:“那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玩笑着点头:“问我做什么,您可是付了钱的。金主大人找我陪,自然得有空。”   ——毕竟我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杀了你,让我自己能活下去。   可惜祁昼似乎并没有领会这个玩笑,反而神色渐渐沉寂下去。   我却忽然想到应该问问去哪里,毕竟如果“有机会”,我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宠物医院,把仙女交给了先前送它回家的兽医女孩做检查,宠物医院只有我们两人,边上倒是一排猫狗笼子,猫飞狗跳,叫声此起彼伏。   在这嘈杂的交响乐背景下,祁昼一开始似乎没听清我的问题。   “我问,那咱们周末去哪玩啊?”我微微倾身,凑在他耳畔问道。   祁昼一顿,依然没有立刻回答,最初我以为他还是没听清,然后……我发现他漂亮的耳廓起了淡淡的粉。   “……你想去哪?”祁昼像是才反应过来,“我都可以的,你来选?”   其实在祁昼问之前,我对下一次的谋杀计划还毫无头绪,但就在这瞬间,我忽然有了灵感。   我想让他从高处坠下。   我想在一个星空密布的夜晚,和他一起站在高处,看远处点点的光。我要让他背对身后悬崖万丈……轻轻将手放在他的心口。   ——然后,抬起食指和中指,用力,推。   我要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像流星般泯落。   下坠。   这会是一场意外。但其实,它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我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快了起来,每次想象祁昼的死亡,我都像是饮用了过量的酒,兴奋到战栗。   “我想去一个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地方,”我笑着对他说。 第15章 虚伪的演员   祁昼立刻说:“我可以订市中心国贸大厦顶层的观景位,我们可以在那里用晚餐,能看到夜景。如果你想看日出,或许可以再定一晚酒店。”   他说这话时,认真地望着我,尽管说着酒店之类的暧昧话,眼神却异常的澄澈,仿佛在货真价实地期待着。   有一瞬间,我忽然有个古怪的想法:他难道是期待着和我一起看一场日出吗?   我按耐住心底难以言说的情绪,保持着笑容:“似乎是个好主意。但是透过高楼大厦的落地玻璃俯视,我总是觉得不太真实。”   祁昼微微沉吟:“但市内的确一般都是这样。”   “没关系,我会找地方的,”我笑着说,“或许不一定在城里,可能在边上郊区之类的,没准需要在外地过夜。如果这样,祁总你能抽出时间吗?”   “当然可以。”祁昼简短地回答,“你想什么时候?我都行。”   其实单从旁人战战兢兢的态度就能看出,祁昼如今是个可以按分钟计价的金贵人物,却随口就说出了这种类似随叫随到的话。   有一瞬间,我仿佛又有了那种错觉——只要我想,他随时可以在。   我在心底自嘲,抛开这种可笑的念头。   而从事实上说,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调研具体的谋杀地点,和推敲计划细节,于是故作体贴道:“月底吧,到时候你在荣一综合体的工作可能也告一段落了,我们可以出去放松庆祝一下。”   “好。”祁昼说。   这时,仙女正好做完检查被抱了出来,祁昼起身去接它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唇角浅浅的笑。   “到时候看你喜欢什么地方,如果是郊区或者山里,我们或许还可以在山顶露营,”祁昼补充道,“我有月亮椅、气垫床、睡袋之类的,帐篷看你喜欢哪一种,有比较轻便的,也有两室一厅的——”   我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年挪威的山顶。   我一边拉开太空舱,让检查完一切正常的仙女钻进去,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包沿的拉链,这无意识的动作让拉链一滑,正好卡住了仙女的毛。倒霉的长毛猫“喵呜”地炸了毛,顺便对我手背招呼了一爪子。   我:出来混果然都是要还的。   手背上出现了一条淡淡的血痕,祁昼立刻抓住我的手拉过去看。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我却感到十分不适——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刚肌肤相融,做过再亲密不过的事,但简单的牵手却让我难受到不行,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手抽了回来。   有一瞬间,我似乎看到有种危险狠戾的神色从祁昼眼底一闪而过,但再细看,又一切如常,似乎只是我的幻觉。   此时还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我正想说几句找补,忽然手机响了。   我接通电话,那头是奶奶,问我晚上回不回家吃饭。我说回,过会儿就到家,等我回来做。这时祁昼已经投来了视线,我不想被他听到奶奶的声音和对话内容,因此便潦草挂断了。   “祁先生,我要回去了,”我正好用这个话题掩饰刚才的尴尬,“我要回家给家人做饭。”   这时宠物医院的人已经送来了消毒碘酒,我随手给自己擦完,拿过祁昼手里的创口贴贴上,就准备走人。   但祁昼拉住了我。   我回头看着被他手指攥紧的一块袖口。   “家里有人在等你?”他问。   “对。”   “你们两个人住?”   “对。”我已经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那是贺白的奶奶。但我并不想在祁昼面前泄露更多信息,又懒得说话,于是索性给了个半真半假的答案:“大约十年吧。”   祁昼终于松开了我的袖子。   “那我就先走了,不好意思啊祁总,”我假笑着,顺手抹平袖口上被他扯出来的褶皱,“找我的话,您可以打我的电话——就是之前加支付宝的号码。”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而且如果不是有事,奶奶通常不会给我电话,因此我决定立刻回去,走的十分匆忙。   可惜,如果那天我回头看一眼祁昼,注意到他的眼神,之后将发生的一切,不知会不会有不同。   *   我回到家的时候,大约是下午四点。   客厅桌上却已经放好了饭菜,不是那种朴素热乎的家常菜,而是酒店打包好的食材,包装盒上还印着漂亮烫金的LOGO。   而坐在桌旁的不只有奶奶,还有图书馆里时常来借书的圆脸女孩。   我打开门时,她正在和奶奶聊天,回头对我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和我解释今天正好有事路过,想感谢下我那天帮她搬东西,便上门来了。   她说到那天搬祁昼宣传立牌的事情,我才想起她的名字是苏玲玲。   我在图书馆的同事陈威南总是鬼鬼祟祟地打听,她和我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又问起她戴的表是不是真货,家世如何。   饭菜有现成的,自然不用再做。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开始吃晚饭。   苏玲玲和在学校图书馆里时显得有些不太一样。她还是爱笑,却不是那种有些孩子气的腼腆笑容,而是更为得体客套。   整顿饭期间,我和她有说有笑地聊着学校里的景观风物和日常食堂菜色之类的话题。非常无聊、枯燥、而且浪费时间。但是我和她都是一幅温和愉悦的样子,虚伪得十分情真意切。   唯一真正高兴的可能只有奶奶了,她一直笑眯眯地问苏玲玲喜欢吃什么,谈到这里,两个人倒像是真有了话题。   苏玲玲的眼睛亮了亮,不像刚才和我聊天时笑得那么半死不活了,开始绘声绘色地说她之前在苏州吃过的一碗泡泡小馄饨。   “那是个二十年的老店,店主是对老夫妻。真的是小时候的味道!”   奶奶笑眯眯地说:“是嘛……阿白小时候也爱吃,还总缠着我让我包,还和他爷爷抢着吃。”   苏玲玲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隔了会儿,她才继续说笑道:“我小时候也爱吃!那时候在楼上就能听到路边叫卖小馄饨的声音,我偷偷溜出家,带着杯子去装,特别香,蒸汽腾腾的一大碗……”   我正在边上保持微笑地放空,忽然感到手机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我看了一眼,没动,等时间到了自动断线。   然而,手机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又震动了起来。   奶奶眼睛看不清,听觉便比较敏锐,已经朝我看了过来。   我只好接通,手机里传来祁昼的声音。   “你的衣服在我这里,洗好后什么时候带给你?”他说。   而同时,苏玲玲并没注意到我这里在接电话,她正讲在兴头上:“其实泡泡小馄饨也可以自己包啦,那对老人家教我的……主要是手法要轻,不要把馄饨捏太实,给它点空间,这样等下水煮了,它就会自己膨胀浮起来啦……贺老师,你吃过小馄饨吗?真的很好吃,下次我要是成功了,也带到图书馆给你尝尝。”   电话里,祁昼似乎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沉默了。   手机听筒内外只有苏玲玲清脆的声音。   祁昼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挂断。   “不用带给我了。”我对电话里的祁昼说,“也不用洗了,直接丢了吧。原本这衣服也旧了,这次弄得更脏,没必要留着了。”   我说完,觉得这次交谈已经结束,而祁昼也没有立刻回答。我便当他同意,直接挂断了电话。   剩下来的吃饭时间,祁昼也没有再打来。只有奶奶絮絮叨叨地多问了我几句关于衣服的问题,我托词昨天在朋友家喝多了吐在衣服上,不好清洗,只能索性扔了。   饭后,奶奶便说要睡了,让我送苏玲玲回去。   今天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上课,苏玲玲回了学校宿舍住,因此从我这里步行也就不到一公里。   秋日微风习习,校园路边都是饭后散步聊天的学生情侣。   在路过一棵银杏树时,苏玲玲问我:“贺老师,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是一个疑问句。但一般来说,在大部分场合下,尤其是这样暧昧的男女独处时,人们更倾向于将此当作一种含蓄的试探。   窸窣轻响,一片金色的银杏叶落在我的肩头——我忽然想到,我穿的还是祁昼的衬衣。   “还没有。”我随手拂开落叶,看着面前的女孩,抬头笑了。   其实仔细想来,一切并不是毫无痕迹。   虽然我工作的五楼图书馆,有我和陈威南两名图书管理员,但苏玲玲总是来我的柜台借书。她有时是一个人来的,有时是和室友一起。   而在午休或者闭馆前,她偶尔会带一杯自己调的咖啡给我,随意搭两句话,问我在看什么书。   作为报酬,我会帮她搬些学生会要用的重物。帮她留意新到的书。   我知道,我们相处得不错。   “这样啊,太好了,”苏玲玲听到我的对话,微微笑了起来。她似乎本来想直接说什么,忽然却话风一转,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丝俏皮,“那你猜猜我接下来想说什么?” 第16章 自焚的爱火   我便真的开始猜。   我曾为了能活下来,为了顺利扮演贺白,细致观察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和各式各样的关系。   我发现,大部分人的行为有套恒定的模版,一部分或许的确因为太阳底下罕有新鲜事,但另一部分原因十分有趣——人们总是热爱学习和模仿“热门的剧本”   比如此时此刻,孤男寡女,夜晚,校园银杏树下。   女孩问,你有喜欢的人吗?男人说,还没有。   女孩就会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喜欢的人了呢。   然后,这一秒风都会静下来,他们会暧昧对视几秒。   最后,女孩会在这温柔的沉默中,双颊绯红,笑颜如花,小声问男人:我喜欢你,你要不要试试也喜欢我一下?   男人应该低头,拥抱她,亲吻她。   这是人人都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   女孩年轻可爱,容貌讨喜,还有不错的家世,获得这样的异性青睐,足够让大部分像我这样身份地位的平庸男人半夜乐醒。   苏玲玲见我不语,笑着上前半步,抬头看着我。   她果然问:“那贺老师,你觉得我有喜欢的人了吗?”   说这话时,她微微低头,仿佛真是一副含羞带娇的样子。   我知道,这时候我该说那句明知故问、诱导人表白的“不知道”了。   但事实上——我笑了,对她说:“我知道你并没有喜欢的人,至少不是我。”   我知道我和她相处的不错。   ——但也仅此而已。   对我来说是。   对她来说,也是。   “玲玲,别演了。你并不喜欢我。”我轻轻帮她拂去头顶的银杏叶,动作温柔,语气却藏着冷冷的锋锐,“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喜欢你的,这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原因,是不是?说出来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苏玲玲看起来的确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学女生,社交圈简单,喜欢看文艺书籍,性格单纯,偶尔会带些有小牌子的表或者包,看起来家世不错又不至于太高不可攀。是很多中下层男性——比如我同事陈威南的典型目标。   但陈威南那种眼界,自然根本看不出苏玲玲那些表和包只是带着逗人玩的,身上看不出牌子的才真的是价值千金的定制高奢。自然也看不出,这小小年纪的女孩竟已经玩熟了藏拙和试探。   苏玲玲脸上腼腆的笑容就像画上去似的,缓缓褪去。而更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她脸上标志性的红晕也渐渐淡了,她逐渐从一团软绵绵的云,变成了一块坚硬光滑的大理石——连我忽然都有些好奇她的成长环境了。   “我父亲有很多女人,很多女儿,不过他就是没有儿子,这才给了我机会。”半晌,苏玲玲缓缓道:“我花了很大力气装乖卖巧,才能不引人注目地顺利长大,才慢慢有了接触他公司事务的机会。不过,还是不够。所以我需要结婚,需要一个孩子——但我不能嫁出去。”   我笑了,恍然道:“所以你需要一个好掌控没钱没权的男人入赘。懂了,难怪你会来找我。”   “但我看走眼了,”苏玲玲说,“贺老师,你其实既不好掌控,恐怕也并非什么没见过世面的穷人吧。”   对于她的评价,我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总之,我不适合陪你做你想要的事。玲玲,别再来我家找我了,奶奶年纪大了,她会误会,没有必要。”   “好,抱歉,今天是我打扰了,刚从家里回来,遇上了一些事,所以的确是临时起意,”苏玲玲真是的样子倒是十分干脆爽快,“但贺老师,虽然我看走眼了,但我不同意你说的不适合,反而,我对你更感兴趣了。”   我哭笑不得:“怎么合适?”   苏玲玲想了想,耸肩笑道:“至少你好看啊,如果真要买个花瓶回家摆着,也买最漂亮的。这我觉得男女其实是一样的呢。而且如果是你的话,我不用担心背后还有个蠢货用下作的手段给我拖后腿,我喜欢聪明人。我观察了很久,才找到你这一个聪明人。更好的消息是,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鬼,可能还能帮我参谋参谋,咱们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呢?”   我有些无言以对:“……你怎么想这么多?”   “也没什么,”她摆了摆手,“就是谈了七八十个男朋友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我发现还是现在这个傻白甜小白花人设最好用——能一秒识别白痴。比如和贺老师你一起在图书馆值班的那个男的就是。”   我:“……”她的确又说对了。陈威南一直将苏玲玲视作一个天真的女大学生,想将她作为在这个城市落脚的石头。   “你如果真的考虑互惠互利,应该聪明一点,找一名家世相当的少爷联姻。”我冷静地指出,“我这个’见过世面的穷鬼’给不了你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帮助。”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苏玲玲说,“贺老师,你毕竟是个男人,可能没法设身处地理解女人的婚姻是很复杂的事情。不能嫁的太高,因为那样你就会成为对方的附庸,其实丈夫的荣誉和财富对于妻子来说就像海市蜃楼,驴鼻子前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着,却骗的人荒废一生做这疲惫的美梦。但也不能嫁的太低,因为婚姻的苦该吃还是得吃,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点利益呢?”   她说的这些,我先前的确从未想过,这种视角让我一时有些新奇,不由道:“在你眼里,就没一个和你家世匹配,还能为你带来好处的好男人?”   苏玲玲低头玩着自己垂落肩头的长发,想了会儿,忽然道:“其实还真有,要是我能把这人弄到手,以他的资本,估计老头得乐醒,恨不得倒贴嫁妆。而且他长得好,也从不在外头玩,甚至从没听说他交过女朋友。”   “这不就很好?听起来很适合过日子。”我评价道。   苏玲玲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贺老师,所以你们男人是不是真的都没有警惕心?适合过日子?开玩笑吧,这样看起来极度完美的男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贺老师,我教你一件事——这种人才是最危险的哦,”她笑着隔空点了点我的胸口,“人都有七情六欲,一个成年男人,身体欲望和心理寄托能少了哪个?长期空窗的男人只有四种:”   “一、穷且躺平。”   “二、又穷又自恋,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是大部分男人,不可怕,但是比较可怜。”   “三、把感情看的极重,并且大概率心里有人,爱得快死了。”   “四、心里有极大的事情装着,甚至可以压过是个人都有的情与欲这种个体本能。”   她说的头头是道,我云里雾里,索性当听个新鲜事,笑道:“你是把我也骂进去了,我在你那里算哪种?”   “以前以为你是第一种,”她笑着眨了眨眼睛,“但现在发现走眼了,如果你真的心里没人,恐怕只能是第四种了。你有一个很大的目标或者秘密,但我看不透。”   我倒真的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不过,这种倒也没什么,只要清楚彼此的底线,还是可以好好相处的,”苏玲玲忽然话锋一转,“最可怕的是第三种,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有财有貌、极度完美的人。 第17章 树犹如此   “他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看就是心里有人,但求而不得。这世道这样的已经很稀少了,我很佩服。”女孩缓缓道,“但三年五年让人赞叹,如果来个十年二十年,就反而让人害怕了——我是替被他看上的那人害怕。”   “现实世界不是偶像剧,这种极致的感情就像一把火,如果一直相安无事倒还好,或者一直得不到倒也罢了,”女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但如果有一天,这人真的得到了,又得而复失,这把野火就会烧尽他想要的人,也焚尽他自己。”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我都听的有些入神。   直到许多年后,我都会偶尔想起她的这番话,而通常与此同时,我脑海中会闪过那些混乱阴湿的片段。   四面雪白的墙,冰冷沉重的金属,滚烫的躯体和血液,咽喉被人扣住,被扯着头发从地面上强行抬起——但挣脱不了,因为手腕上扣着镣铐,腿部异常沉重,腰肢酸软沉湿。   那些事情此时还没有发生。   ……   说完那些话,苏玲玲忽然如梦初醒似的,理了理鬓边被风微微吹乱,玩笑着结尾了:“当然,人家肯定也看不上我的嘛,我也不敢高攀。就是无聊八卦一下,输出一下我的婚恋观,你也不用太当真——其实,我说的这人贺老师你也知道。”   果然,下一秒,苏玲玲微微笑着,报出一个名字。   “就是咱们市那热门新综合体的主投资方,祁总。”   ——她说的是,祁昼。   说完,她可能怕我完全不关注财经新闻,还特意提醒我祁昼就在上次我帮她搬运的校园名人立牌上头,又给我报了遍祁总如今的头衔身家。   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些烦躁。   凉风吹拂,不知不觉,我们已在这棵银杏树下停留了太久,夜已渐渐深了,周边大学生少了一半,只剩下一些把头挨在一起窸窣细语的少年情侣。   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却先看到了先前吃饭时最开始没接的那个电话未接记录。   ——来自祁昼的电话。   “贺老师,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苏玲玲问,“觉得不对吗?”   “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很有意思。”我说。   “所以说啊,你理解我的难处了吧?我的选择范围其实并不大,至少比普通女孩子要小很多,”苏玲玲微微笑道,“那么,贺老师,要不要考虑和我合作相处一下?你没有损失和风险的。”   “抱歉,找我还是不合适,”我摇头道,“我是男同性恋,不喜欢女人。”   苏玲玲看了我半天,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她竟然笑了。   “那更好了,”她说,“爱意只会影响人的判断,我需要一个理性聪明的合作伙伴。贺老师,我们形婚吧。我们可以通过试管拥有一个孩子,我能通过它获得家族地位,你也能让血脉延续,并且抵御世俗,你奶奶也会很开心的。不好吗?”   “我不赞同。”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不需要延续血脉,更不打算形婚。”   “为什么?”她问:“我们可以有详尽可靠的合同。而且形婚并不少见,甚至已经私下形成了完整的制度。”   “我个人觉得,用一种制度抵御另一种制度是很愚蠢的行为,”我微笑着说,“能比这更愚蠢的可能只剩下用一种偏见嘲讽另一种偏见了。”   这可能是我作为图书管理员贺白说过最锋芒毕露的一句话了。只是面对苏玲玲这种女孩子,我觉得过度迂回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话说至此,我自然也不用继续把苏玲玲送去女寝楼下了。不过,临走前,我们达成了一个短期的约定。   在这段时间内,如果对方需要,可以扮演对方的男女朋友。   我猜测她应该是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需要抵御父辈的压力,所以才会暴露自己主动来找我。我帮她当然不是因为所谓的善心,而主要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我预计,因为祁昼的原因,我估计未来一段时间都时常需要请假和外出,当学校同事和奶奶问起时,苏玲玲会是一个很好的幌子。   ——尤其是在……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如愿杀死了祁昼,警方上门问询的时候。   夜色已深,我独自一人往回走去,我住的是学校附近最便宜的街区,位置荒僻,路灯年久失修,几百米的街道上只有三俩盏昏黄的灯,还闪烁不定。   还未死去的蛾子在残破的灯罩旁扑动着,发出令人作呕的“滋滋”轻响。   我难得的放空了脑子,一个念头忽然转过心底——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走普通人的正常道路,和异性结婚生子了呢?   大约是二十岁的时候吧,当时我刚阴差阳错地替换了贺白的身份,胃病还没好,几乎爬不起来床,也不知道爬起来干什么——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世,没有学历,没有能力,就像一条等待死亡的虫子,想在阳光下静静腐烂,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我就开始看各种各样的书,从睁眼看到睡着。   有一日,我看到了白先勇先生的《树犹如此》。让我心头一动的只是一些很不起眼的描述。   书里,白先生提到改造自己新宅花园的一段往事,王国祥先生和他共同花了一个月时间,将白先生属意的花草种满园子,两人还一个爬山摘李,一个接应,收工后,夕阳下,喝着杏子酒,吃着牛血李。   白先生提到王用的词还是“至友”,字里行间用词也极为朴素克制,但字字句句,又再鲜明不过。   还有另一段触动我的话就更没道理了。其实只有一句。   ——“我与王国祥十七岁相识”。   我一开始只觉得羡慕。   后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毒虫一样静悄悄地爬进了我的血脉。   我这才想起,原来……曾经有人也和我一起做过类似的事情。   我们同样相识于十七岁。   开始冷热相冲,水火不容,渐渐相处起来,却有了种旁人无法插足的默契。   我们曾在深夜交换从未宣之于口的理想和忧虑,一起做过最不容于俗之事。   我们曾在地球的另一端一起看着极光入梦,我曾送给他一只柔软的猫。   在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曾喜欢过他。   ——是啊,我都快忘了。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爱过祁昼。   这个我如今想杀死的人。   从年岁来说,我明白自己的性取向其实不算很晚。   但事实上,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全部结束了。   就好像当年车站的相片灰烬,迎着风,散在荒凉污糟的四面八方。   我们间的事,连“悲剧”二字都是笑话。 第18章 爱情博弈   回到家后,我在桌前坐至深夜。笔记本上记满了杂乱的关键词和简笔素描——我不知第多少次重复还原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却终究找不到一个能直接避免意外,我和祁昼都不用死的方法。   我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只有废墟,不知道何时发生,身处何处,甚至不知道这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的,根本无从逃起。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这不是我看到的第一个预言,在我年纪更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能被预言到的灾难或许是无法避免的。   别说这次我一无所知,即便是我知道了所有细节的那次灾难,我也没能成功的阻止。   反而,它成了我记忆深处永远的噩梦。   ——那是十年前、一个关于祁昼的预言。   当时,我救了他,他活下来了。但我也因此失去了所有。包括亲人、身份、姓名。   预言者根本阻止不了未来的灾难。最多能影响的只有遇难的人。   不是这个人死,就是那个人。   *   或许是那日散步吹了凉风,也可能是和祁昼行事太过放纵,我第二日风寒,起了低烧。   开始没什么,后来烧越来越重,我不想奶奶操心,便托辞困倦请假,也没去医院,自己在房间里闷睡了两天。   第三日,烧终于渐渐退了,胃却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怕胃病又发作起来,连忙爬出被子做饭,奶奶没让我自己动手,端出来一碗稠粥和蒸鸡蛋。   吃完饭后,我觉得有了些精力,算算调休也快不够了,便准备下午去上班。   临要出门时,奶奶拿出一个快递包裹,告诉我是昨天到的。   我已经快迟到了,便有些敷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个包装精致的礼盒,印着一个奢牌logo。   “这是哪来的?”我皱眉:“给谁的?”   “就是放在门口的快递包啊。”奶奶一边擦桌子一边说。   我草草一看,上面写着“贺白”的名字,应该是直接从奢牌购买邮出的,因此看不出到底是谁送的。我心中微微有些异样,但一时也弄不明白,只叮嘱奶奶先别拆包裹。   从假期加请假,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进学校了,一路骑车向图书馆过去,只觉人流似乎比平时大了一些。   等到了图书馆,才看到人才招聘大会的横幅。我一路进去,发现一排成功人士和名企的介绍海报。   而走到尽头,最中央的位置是,是一个人和他的经历成就介绍。   又是祁昼。   我看到海报下方的讲座时间,才反应过来苏玲玲提过的“零和博弈”讲座就在今天。   真是阴魂不散。   但好在,学校大的很,应该不会照面。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走到直升电梯处,按了五楼的按钮,却迟迟没有等来电梯,才发现旁边贴了个“维修暂停使用”的标志。   我:“…… ”   我只好绕去爬楼梯。楼梯口在一楼走廊的尽头。   然后,我远远听到一个人清澈微沉的嗓音从一楼礼堂传来。   “一般而言,你们认知中的是零和博弈是一种典型的非合作博弈,本质逻辑是此消彼长。复杂性远低于合作博弈论……”   原来,祁昼的讲座就在图书馆一楼。   这时,我已经停在了讲座的入口处,这是全校最大的礼堂。如今的祁总果然声明鹊起,即使是在名企云集的招聘会当天,他的讲座还是座无虚席,连绵几十排座位,上千名学生教授济济一堂,摄像机架满了走道。   礼堂最前面,正中央打着聚光灯,祁昼站在那里。他离我实在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眉目和神情,只听得见他演讲的内容,而麦克风的扩音让他的声音有种奇异的空洞和距离感。   我不知不觉地在门口停下,站了一会儿。   这时,正好到了中场提问环节。有个前排的女孩举手问:“祁老师,那您能再讲讲合作博弈论吗?或者举个例子?”   这个问题其实很基础,女孩或许是校领导安排来活跃气氛的,我这么想道。   合作博弈论的关键点在于“联盟构建”和“利益分配”,我估计祁昼接下来不是讲“夏普利值”,就是讲最典型的案例“资本家与工人的合作了”。   祁昼放下矿泉水,拿起话筒。   “合作博弈的理论公式和应用,我下半场会详细讲。不过,如果你问案例的话,现在正好是中场茶歇时间,我就随意分享一下自己近来的经历感悟。”   礼堂里立刻安静下来,人们显然都很好奇这位年纪轻轻的商界奇才的个人经历。   “合作博弈的复杂在于,它其实是矛盾的。”祁昼目光遥遥投向礼堂后方,“利己才是人的本性,付出本质上是反人性的。我个人投资理念其实偏向于掌控感强的事情,所以,其实我只在唯一的情况下投资了合作博弈。或者极端点说,我甚至试图只’合作’,而泯除’博弈’的部分。”   这里人太多了,有几名学生挤不进去和我一样站在门口旁听,听到这里已经兴奋地掏出笔记本,说要记一下大佬的投资感悟,打出来印在宿舍里激励奋斗寻找灵感。   与此同时,祁昼的话音落下。   “这项高风险投资,我称之为爱情。”   场上一片哗然。我诧异地抬头,仰望着主席台上的祁昼。   明明还是遥远到看不清脸的位置,我却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直觉。   ——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   我听到那里,便如梦初醒般匆匆离开了礼堂,到五楼图书馆时,已经迟到了几分钟。   这个月的全勤估计又没戏了,我叹了口气,开始处理积压的工作。   “小贺,你又偷懒请假了,”边上陈威南抱怨道,“这两天可忙死我了。”   我知道他是想卖我个好,于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谢谢南哥。”   陈威南就立刻凑过来小声笑着问:“那你是不是应该帮哥个忙?”   “你和那个总来借书的女生……脸圆圆的,叫苏玲玲好像,是不是挺熟的?”他压低声音小声道,“我看她穿得不错,还带着个好像很贵的表——她有男朋友吗?”   我在心里赞叹了一秒自称谈了几十个男朋友的苏姑娘果然名不虚传,然后以“不知道”答了。   图书馆有编制的老师们都是大爷,留给合同工的是大堆杂活,我处理了一会,等停下来喝水的时候,只觉面颊有些燥热,拿温度枪测了一下,发现还有五分低温。   这时也基本到晚饭时间了,学生一批批出去,陈威南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晚饭,我说还不饿,再等一会儿,让他先去。   我其实倒不是不饿,只是害怕遇到祁昼,被他知道在这所学校工作。刚才礼堂的一瞬对视还是让我心有余悸——虽然理智安慰我,那应该是个错觉。隔着那好几十米的重重人海,我又躲在门边上,根本看不清楚脸。   我随手拿了本书看,转移头晕和饥饿的不适感。就在有些昏昏欲睡时,桌面被人轻轻敲了敲。   是苏玲玲。   她背着书包,应该是晚上来自习,对我玩笑道:“贺老师,怎么这几天都没来,还以为你躲着我呢。”   话说开后,她不在故意腼腆装乖,倒是比之前顺眼了许多。   我揉着太阳穴:“我感冒请假了。你快去自习吧,别在这里,小心被我传染。”   “等等,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压低了声音,从借书柜台绕到我身边。   我十分头晕,有气无力道:“什么?”   “你凑近一些。”苏玲玲把陈威南的椅子拖近了些,一屁股坐上去:“我怕别人听到。” 第19章 溶于深水   我只好低头附耳过去。   “我想问……”她难得的忸怩,凑在我耳边,小声道:“你是怎么确定自己是同性恋的啊?我上学期活动上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特别出色人也特别好的学姐,虽然因为她在国外还没见过面,但通信了小半年特别聊得来……我就,也想……给自己鉴别一下。”   我刚才顺便喝了口水,当即呛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苏玲玲吓了一跳,站起身给我拿纸,却忘了刚才那别捏的姿势,直接一头撞到了我的鼻尖   ——而就在我们面颊相撞的尴尬时刻,我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停在了借书柜台前。   我捂着鼻子,抬起头,先看到了质地考究、光泽漂亮的灰色风衣。   “你吃饭了吗?贺白。”面前的男人安静地看着我,灰蓝色的眼睛仿佛一片冰凉的海。   突然出现的祁昼面无表情地将一个绣着蓝色小花的保温袋放在了我面前,然后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叫出了我现在的名字。   ……他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了。   我根本没注意看他给的东西,只觉得心沉了沉:如今我也在明处了,如果不能尽快杀了他,未来只会越来越危险。   我害怕,总有一天会死在祁昼手里。   “祁老师好。”苏玲玲和祁昼打了招呼。她的目光小幅度地在我和祁昼之间流转了一瞬,我知道,她对我们认识应该非常诧异。   祁昼对她微微点头,一言不发。   苏玲玲心思玲珑,立刻识趣地自己拿起书包悄悄离开了。   图书馆借书柜台便只剩下我们两人。   “吃饭了吗?”祁昼又重复了这个问题。   我下意识摇头,有许多问题想问他,最后还是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胃不好。先吃饭再说。”祁昼仿佛没听到我的问题:“你下班了吧?”   我不想和他在这里纠缠,只好点头,仓促地收拾好了东西,和祁昼一起离开了五楼阅览室。   阅览室的外面是休闲沙发区和圆桌咖啡厅。一些学生会在这里吃外卖或者点杯咖啡小组讨论。   祁昼提着那只可爱的饭盒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我们在咖啡厅坐下。现在正是饭点,咖啡店没人,我找了个座位坐下,过了几分钟,祁昼端来两杯饮料。   我伸手去拿冰美式,祁昼却轻轻打了下我的手背,把热气腾腾的牛奶放在我面前。   他管我管的行云流水、理所当然,我一时都懵了,几乎上来些火气。   我刚想发作,却见他皱眉反握住我的手:“手心怎么这么烫,生病了吗?”   不知为何,先前和他那样亲密袒露,我都不觉得羞耻,此刻却莫名心跳加速。   我飞快地抽回手来:“没病,穿多了有些热罢了。”我怕祁昼再纠缠,索性抢过饭盒打开盖子,大口吃起来。   祁昼看着我狼吞虎咽,半晌道:“我第一次做,本来还有点怕没熟,竟然这么好吃吗?”   我缓缓低头看菜:“?”没熟???   祁昼轻轻挑了下眉:“开玩笑的。我对着菜谱弄了一晚上了。”   我:“…… ”真该让刚才听他演讲的人看看祁总这幅面无表情开玩笑的样子。   ……但话说回来,还真挺香。主要都是我爱吃的菜。   不过,如果牛腩能烧烂点就更好了……   我在祁昼灼灼的目光下,为了体面将嚼不烂的牛筋狠狠地咽了下去,然后噎得一口气喝了三杯水。   二十分钟后。   真的非常莫名其妙,就在十五分钟前,祁昼忽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地,然后带来了这盒饭。   于是,我真就这么快吃完了,而整个过程中,祁昼就坐在我对面,一边玩手机一边看着我吃。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学生们都吃完晚饭回到图书馆自习了。走廊上,咖啡厅里的人渐渐开始多起来。   理所应当的,他们很多人几小时前刚在礼堂听过祁昼的讲座。   而刚才祁昼在他们眼里有多高不可攀和印象深刻,现在,他们就对我们有多感兴趣。   尤其是一些女孩子,围在一圈,也不靠近,只是捂着嘴看着我们安安静静地笑。   我不知道她们在开心些什么,但我知道,如果继续坐在这里被人参观,很快他们对祁昼的兴趣就会转化为对我本人的好奇。   =   我:“……”   我放下筷子,合上饭盒,站起身。   “不吃了吗?”祁昼放下手机,抬眼望我。   “饱了。”   祁昼便点了点头,帮我一起把还剩一些的饭盒放进保温袋中:“咸淡怎么样?我下次做的时候注意。”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咖啡店又在走廊位置,周边空旷,那些女学生应该是听到了祁昼的声音。交换着眼色,神情兴奋。   我:“……都挺好的。”但不必有下次了。   我将后半句话咽下,息事宁人地带祁昼离开了图书馆。   时值黄昏,是个路灯还未亮,却又不那么看得清人的光线。   A大作为国内排名前列的大学,占地面积广阔,相当于大半个湿地公园。   图书馆对面是一片人工湖,布置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之类的江南景观。湖很大,养了一家子天鹅还有几只大白鹅,这些鹅大爷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上岸驱赶一下无辜学生。   这里白天总是聚集着许多早读英语的学生,但晚上没弄几盏路灯,光线不好,蚊虫有多,来的人便很少。我便和祁昼一起过桥往湖边走。   他走在我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我在湖面中看到他的倒影,隐隐绰绰的,映着深色的湖水,像一个扭曲的幻影。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十年前,我曾和他无数次一起走过校园小路。   但十年来,我从未想过会再有这一天。   湖面上两只黑天鹅正带着灰色的小鹅徘徊,我走过去,随手折了草扔到湖面,天鹅们幽幽地游过去,勉勉强强地用喙轻轻顶了顶,曲着脖子,吃了起来。   身后响起了草木轻折的窸窣声响,有人站在了我身后。   安静的秋夜中,祁昼轻轻地说:“那天电话里,我听到那个女孩称呼你贺老师。既然知道了你的姓名,我不可能不去查。”   他是在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怎么知道我的姓名身份。   我背对着他,神色渐渐阴郁——祁昼总是这样,一副温和宽容的样子,做出来的事情却又是不容置疑的强势姿态。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看起来淡淡的,但其实若真心想得到什么,死也不会放手。   我年少时曾着迷于他这种性格,但如今时过境迁,我们的关系不同了,我的性格也变了,人顺遂时往往觉得什么都可爱,但如今,这种强势却只会让我觉得受威胁。   于是,我只是弯腰挑选着地上的草,准备选一株,喂那些逡巡的小灰天鹅,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一段沉默后,祁昼问:“那天和你吃饭的女孩,是今天在图书馆那个吗?”   我不自觉地掐断了草茎,微黏的汁水迸出,贴在了我的指腹上。   “是。”我直起腰,转身面对祁昼,轻轻笑了,“有什么问题吗?祁总。”   我听出了他的不满,我能够理解。他在我身上花了钱,自然会认为有权将我当作战利品,那我的一举一动,他就会自认为有过问的权利。   其实如果这时候祁昼质问的话,我反而有无数种应对他的办法。我可以做低伏小地安抚他,可以赌咒发誓自己和苏玲玲没有半点关系——虽然我们本来就没有关系。   总之,我会服软,我会道歉,毕竟……现在还远不到能撕破脸的时候。   我这么想着,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祁昼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弯下腰,轻轻折断了我刚才选中的那支草,走到湖边,将它轻轻掷到了水面上。毛茸茸的小天鹅围拢过来,祁昼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身边,垂下眼眸,看着它们。   他的眼神像月光,又像一匹光滑冰凉的锦缎。   我先是心口莫名一酸一紧,忽然又有一阵翻腾的怒火。我真想撕烂这匹缎子……我想杀死祁昼的平静。   我站在他身后,只要上前半步,轻轻一推,祁昼就会沉入人工湖。这座湖很深,其下又有碎石,即使会水的人大意之下也未必不会出意外……   我的心跳飞快,血涌上脑子,即使理性一次次告诉自己,在学校里推人下水是非常愚蠢且成功率低的谋杀方案。   但这一瞬间,我该死的觉得祁昼就应该溶于深水。   该死的祁昼!   我仿佛被蛊惑一般,轻轻抬起手,食指距离他的后心只有一线之隔——   祁昼始终背对着我。而偏偏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忽然说话了。   “贺白,你是不是怕我?”祁昼转身,与我四目相对。   他回头的瞬间,我心跳如鼓,如同触电般猝然收手。   然后,我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   我第一反应是,荒唐至极。 第20章 周灼的替身   恐惧。   从生物学上是一种进化过程中的自适应特征。面对威胁时,人们会本能地趋利避害。   这是有一定遗传学特质、刻在基因本能中的恐惧,时常见于动物对天敌。   羊恐惧狼,猎物恐惧猎手。   但我的情况则恰恰相反。   是我想杀死祁昼,是我主动接近他。与他相处时,我从不曾抱有仰望和敬畏的心态,最多只有对出色猎物的尊重。我甚至觉得哪怕全天下所有人都害怕祁昼,也不会包括我。   太荒唐了。   我甚至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我带着一点笑意,沉默地望着祁昼衣摆的一块阴影。他身后的天鹅们许久没得到食物,渐渐游远了一些。夜色越来越沉,我忽然觉得有些冷。   我想回去了。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敢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祁昼问。   于是我抬头,直视着他,笑道:“祁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希望我表现得更怕你一些吗?我还以为这只是人们爱在床上玩的把戏呢。”   我的手轻挑地攀上他的肩,我并不厌恶祁昼的身体,如果他只是纯粹随便地想和我做|愛,事情会简单许多。但他却偏不,我厌恶的反而正是他现在这副安静的样子,明明没说什么,却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明明比谁都无情,却让别人心绪起伏。   他说对了一点:我的确不想看他的眼睛。因为会让我想到十年前同样的眼神。   真让人烦躁。   而且,不知为何……最近这种烦躁情绪越来愈重。   ——我一定要尽快杀了他,到时候,我要把这对灰蓝色的珠子挖出来,包起来放在心口,时时带着,就像别上一株向日葵。   祁昼没有推开我。   如果我此刻抬起头,就会发现他始终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却毫无情欲。   但事实上,他只是由着我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   我和他站在一片被阴的昏暗草地上,树木高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们,掩盖着我们的行径。   因为混血的原因,祁昼比大部分亚洲男性更高,因此有时看起来显得瘦削文雅。但我感受过他高定衬衣下的肌肉,体验过他的力道,也知道他从来不像看起来那么绅士。   我和他做的时候,时常觉得他像一只张口必要见血的猛兽。   我感受到了他在燃烧。   我只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因此,这只是个略带暧昧的拥抱。   但当我松开他时,手腕却被人紧紧攥住了。   祁昼就着这个姿势将我压在墙上,树木发生了一声闷响,水里的天鹅拍着翅膀,颈部交缠。祁昼将我的双手强行抬高,粗糙的树皮划得我腕部生疼。然后,祁昼压制着我,倾身而下,狠狠咬住了我的嘴唇。   这根本不是吻,而是撕咬。   我立刻感到了刺痛,尝到了馥郁的血腥味。   “——你疯了!”我想推开他,狼狈地张望周围有没有学生路过。   其实现在时间并不太晚,校园里还有许多学生走动,而这座人工小岛上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路灯。这里是学校,对面就是我作为贺白每天工作的地方,这张温和的假面我织了十年,只简单拥抱也就罢了,如果和祁昼在这里接吻被人看到,甚至被他毫无理智地做更深入的事情,我就完了。   “你既然不怕,为什么总是不肯看着我?”祁昼又问。   他问完却根本不给我回答的机会,又咬了上来。我心中惊怒交加,又怕被人发现,只觉头脑血气上涌,心跳如鼓,不知哪来的力气终于挣脱了祁昼,反手一拳狠狠揍在了他脸上。   祁昼的脸被我打地偏了过去。   “好极了,你现在看起来终于像是真的了。”   祁昼慢条斯理地舔了唇角。他唇色殷红,那是我的鲜血。   这个疯子,竟然笑了。   *   揍完祁昼后,我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消息是,被这么一闹,气血上涌,我的烧倒是退彻底了。   更好的消息是,回家以后,我回味了一下自己刚才那拳的力道和位置,觉得应该能留在他脸上印子——衷心希望祁总明天还有大型讲座。   到家时,奶奶已经睡了。她可能以为我和苏玲玲正在约会,最近笑容都多了许多,睡眠也变好了。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我将错就错地替了她死去孙子贺白的身份是否正确。但同样,我也知道这种忧郁矫情且毫无必要。因为我别无选择。   早上看到的那个奢牌包裹就放在房间里,这东西是谁送的如今昭然若揭。   我拆开外包装,里面夹着一张卡片,应该是祁昼让店家打印的,简单地写着:“替换的衬衫,祁”。   我拿起那件衬衫。   上好的料子,走线精致细密,带上一点低调又有辨识度的领口设计,一看就是高端货色,至少是我作为贺白十年都没碰过的值钱货。   我将衬衣披在身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   真有意思。   世界上有那么多奢牌,祁昼偏偏选中了我十年前最喜欢的一家。   这个牌子的衬衣有那么多款式,他又偏偏选中了我十年前曾穿过的古早经典款。   我忽然有个奇特的想法。   祁昼不会是把我当成周灼的替身了吧? 第21章 渣滓   我脱下衣服,随手把它丢回包装盒,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开始出神。   其实并非没有可能。   我先前就觉得祁昼接受我作情人的速度太快了。   我有自知之明,虽然有张不错的脸,但肯定达不到人人都觉得“洁身自好”的祁总神魂颠倒一夜乱性的程度。   对于祁昼来说,我唯一有意思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张还和周灼残留几分相似的脸了。   祁昼当然从没爱过周灼。但是鱼水之欢总是有的。多少人小时候吃过的一颗话梅糖都能记多少年,更别提共度初夜的大活人了。   祁总估计就是突然看到我这个与故人有几分像、又更柔顺无害许多的替身,忽然觉得可以忆苦思甜一下,起了几分玩意。   这倒是没什么,无非是上床罢了,我并不放在心上,也并毫不好奇祁昼和我做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即使贺白的名字被祁昼知道了,有些麻烦,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要不暴露周灼这个已死之人的身份,便没人能真正威胁到我。   此时,我尚且十分自信祁昼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因为十年前的经历让我无比笃定,祁昼如果当真认出了我是周灼,对我这个怪物,应当是避之唯恐不及。   *   让我松了口气的是,接下来的几天,祁昼都没有找我。反而是苏玲玲,每晚按时来图书馆自习,还要和我聊上几句。   我看出她想问祁昼的事情,主动说:“到外头散会儿步吧。”   苏玲玲在外素来柔顺乖巧,笑着点了点头就自己出去等我了。   我穿外套的时候却被边上的陈威南叫住了。他不像往常般笑嘻嘻的,而是沉着张脸,问我:“贺白,你把到那小姑娘了?”   原来是因为这种事。我心下只觉得此人可笑,但曾答应过苏玲玲必要时帮她遮掩,不便直接否认,只是给了不置可否地低头笑了笑。   “靠!”陈威南忽然大声骂了句脏话:“难怪我先前让你搭线推三阻四的,原来你自己要上!太装了吧,平时清高得和什么似的,不还是要拽女人的裙带子——”   他声音大的很,几个正在看书的学生都抬头望了过来,我更觉厌烦,却见陈威南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话风一转,忽然凑出个扭曲的笑:“……算了,都是兄弟,你看那小丫头还有没有什么姐妹闺蜜,咱们兄弟两个联手,弄个机会一起上,强行把她们肚子搞大了,以后一辈子还不是吃香喝辣?”   “可以这样吗?”我垂眸。   “这你就不懂了,当然可以!”陈威南兴致勃勃:“十年前我就干过,强暴了个女的,散播点她的裸照,再装成不知情把她是钓到手。可惜那女人太穷了,不过还是给我生了个孩子。”   虽然我已经觉得自己是个人渣,但一山更比一山高,有时候遇到比如陈威南这种货色时,我还是佩服造物主的想象力。   我想到了苏玲玲先前那句“女人的婚姻是很复杂的事,低嫁该吃的苦一样得吃”。   我忽然笑了,不再故作姿态:“南哥,你是不是一直没注意咱们头顶就是监控?”   陈威南忽然不说话了,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借书柜台天花板上的摄像头。   “你最近打点好了想转正式编制吧?”我又说。   陈威南神色大变:“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我打断他,随手转着钢笔:“重要的是你刚才说的话都被监控记录下来了,而我碰巧和保卫室的人关系不错。你猜猜看,要是校方知道你谋划哄骗女学生,还做过这样的事,还会把你转正吗?不辞退就算好的了吧。”   那瞬间,陈威南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其狰狞,最后僵化在一个扭曲的笑容上:“……小贺,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要当真,你千万别出去乱说啊,想要什么,哥都可以给。”   他来拉我的袖子,我抽身站起,笑道:“南哥言重了。我先走了,苏玲玲还在等我。”   真是个蠢货,我走出阅览室时想,学校这破监控根本不带拾音功能。也就陈威南这种脑子能信。   既然没有当真能用来威胁的证据,只希望这次敲打,能让他安顿下去。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又犯了一个错误。   我的确太过清高自以为是。不知道这世上人和人底线不同,更不知道有些人的犯罪成本太过低廉。   *   我到图书馆外时,苏玲玲已经等了很久,自己蹲在角落台阶边上借着一点图书馆大厅的余光看起书来。脚边还放着一张卡片,正面朝上,空凤凤舞地写了个名字,还有串电话号码。   我走上前去,有些好奇,打趣道:“怎么,你是被当成乞讨卖艺的了吗,还有人给你扔打赏?”   “你怎么这么久……”苏玲玲揉着膝盖站起来,捡起那张卡片,顺手丢进垃圾桶:“有路人给姑奶奶搭讪呗。不过你也没说错,男的真奇葩,永远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连表白都能弄得和施舍似的。”   “朋友,我也是男的。”我随口道。   不过,我也的确有些奇怪,论苏玲玲的长相,也就清秀耐看,并不算什么惊艳美人,但我少时认识的那些比她更漂亮的独生女都没有像她这么受男人欢迎。   没想到,苏玲玲却神色古怪地望向我:“贺老师,你出身并不简单吧?”   我心头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闲聊罢了,你胡思乱想什么。”   “好好好,合作伙伴不过问私事秘密,”苏玲玲也不纠缠,耸了耸肩,“那我直接说吧。这世上,无论男女,美貌是所有天赋中最奇怪的一种——因为它和智慧之类的不一样,并不一定真的属于你。空有美貌,就像被扔在狼群里的肉,被猫碾着跑的小仓鼠。但你说的对,最漂亮的女孩子追求者往往并没有清秀小美女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猜测:“因为怕追不上,所以尊重远离?”   苏玲玲却咯咯笑了起来:“前半句还有点道理,后面那’尊重’就扯淡了。如果真说’尊重’,也多半不是对女孩本身,而其实尊重的是女孩的丈夫和父亲。”   “这也就是所谓的父权,”苏玲玲补充道,“大部分男性本质上从不会真的尊重女性,所谓的绅士精神目的也只是为了在男权社区获得更高的认可和地位,所以,你认识的那些漂亮女孩如果追求者不多,只有可能是其父权资本雄厚,甚至给了她们女继承人的地位,因此男性会因其资本而尊重她们。”   “人们本质上只会因资本而尊重,”苏玲玲忽然画风一转,俏皮一笑:“贺老师,我回答完你的问题了。那该换你告诉我,你是用什么资本,让那位祁总这么尊重你的呢?” 第22章 可怜   我之前看过一个段子,叫“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用在这里就很合宜。   “你从哪里看出他尊重我的?”我哭笑不得,又刻意撇清和祁昼的关系:“我们并不熟,只是之前几天前碰见,一起吃过饭罢了。”   这不算说谎,我和祁昼确实是才遇见,只是在这次相见之前,我们早已相识多年,爱恨纠葛,生死交缠。而我们确实也才一起吃过饭,只不过吃饭前先是在床上进行过一番“深入交流”。   苏玲玲是个聪明的女孩,显然看出我并不想说,因此十分识趣,并不再问,只是笑着说:“因为他怕你。”   我险些以为听错了,这次,我心中荒诞之感犹胜于上次祁昼问我是否畏惧他时。因为从世俗观念来看,祁昼如今身份地位显然远胜于我,说难听点人家一只手指就能捏死我,他为什么怕我,我如今一无所有,又有什么能让祁总忌惮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说出我看到的,”苏玲玲慢条斯理地带着我在图书馆后面散步:“和你说过的啦,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天生就擅长察言观色——我能感到那位祁总对我并不友好,但他却克制住了,甚至就他的身份地位而言,可以说是表现得过于礼貌,并且他始终在悄悄观察你的表情。”   “当时我也就在旁边几分钟,不知道你们之前怎么相处的,或者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我能感觉到,他害怕你不快,因此始终在压抑他自己的不悦,”苏玲玲耸肩,踢着校园跑道上的小石子玩,“……说实话,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我真想不到会把’可怜’、’害怕’这样的词和祁昼这种人连起来,所以觉得还挺新奇的,想来想去,就来告诉你啦。”   苏玲玲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特地跑来找我似乎就真的只是为了说这么点捕风捉影的事。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未置一词。这样说了十分钟的话,我又简单提了刚才陈威南的事,提醒她小心,便告别回家了。   这次是学校大办的招聘会,为期一周,而听说祁昼和校方还有长期合作计划,会给商学院捐一栋实验楼,因此出入校园频繁。   祁总单身多金,又是时下少女喜欢的混血长相,在校园大学生中人气猛增,我已经几次在图书馆里听到有三五成群的女孩子议论他是“偶像剧霸总标配”、“既英俊又忧郁、既无情又深情了”——前者我还能理解,后者恕我落后时代、无法领会了。   而那天祁昼为我送饭被太多学生看到,到底还是带来了些小麻烦。我深知越是遮掩反而显得有秘密,索性胡扯了个理由,说:祁昼是我表了八千里的表弟。那次是受我远在八千里外老家的表姑所托,顺便来看下我。   果然,大家对这个理由有多扯淡毫不在意,毕竟哪个富豪没点穷亲戚呢?他们只汲取了一个信息:可以通过我这个穷亲戚给富豪递个东西。   估计也是觉得我没什么斤两,倒没什么人想通过我给祁昼送礼,反而是一堆春心荡漾的学生,给了叠厚厚的情书,托我转交祁昼——其中甚至还夹杂了几个男孩子。   我其实觉得真是无聊烦人透顶。   但我是图书管理员贺白,温和的面人儿,从来乐于助人来者不拒,没带卡学生稍微央求几句便放他们进阅览室,没人想干的搬书杂活我一人全干完还没半点火气——在他们眼中,踢到贺白可算是踢到棉花了。   我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崩人设。   于是,我在每周的固定见面时间,将情书们给了祁昼。   这所谓的固定见面时间也属于祁总的“包养合同”里的细则,他定了每周我们要至少在一起吃两次饭。   我服务态度向来很好,再见面就仿佛失忆忘了上次打他的事,整顿饭积极服侍,为他布菜,说点情人应该说来讨人喜欢的漂亮废话。   只是祁昼却不知什么毛病,我越殷勤周到,他脸色愈是难看,而直到我把那堆别人的情书拿出来时,我们之间的氛围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你就这么着急想把我推出去?”他没有接。   “祁总,我只是正常地帮人转交信件而已,如果你不喜欢,我下一次不会再这么做。”   “我的确不喜欢,”祁昼注视着我,“尤其不喜欢这件事由你来做。”   这话和语气太过暧昧亲近,我又一次感到了不适。但十年过去,我早已学会不再自作多情。稍微一想,我理解为他或许更喜欢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而并非年轻的学生。   于是,我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身份和与祁昼重逢的方式。   “抱歉,是我越界了。那今晚您需要我陪吗?”我按耐着性子,弥补刚才的错误:“开房或者去你那里,我都可以。”   祁昼蓦然抬头注视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有一瞬间我觉得有怒火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他冷静下来,忽然道:“你在A大已经做了很多年图书馆管理员?”   这其实并不是疑问句,我知道以祁昼的能力,在知道我现在的名字后,应当早已将一切查的清清楚楚——我只是有些惊讶他居然到现在才质问我。好在,我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果然,祁昼说:“大学图书管理员虽然薪资不高,但胜在稳定清闲,生活并不成问题,并不需要出卖自己赚钱。” 第23章 “这是我男朋友”   我站起身,为他倒好餐后红酒,才好整以暇地笑答:“祁先生,钱总是越多越好的。我虚荣低俗,有很强的物欲。”   因为想要钱所以卖身,因为想要更多钱所以继续卖身。多简单的道理,我甚至不需要更多借口。   但祁昼竟然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又来了!我真想撕烂祁昼,我真恨他这副笃定我、了解我的样子。   我只是不置可否地笑,没有反驳,却也没有说更多话。   晚饭吃完了,我原以为祁昼刚才的意思是晚上用不着我,却没想到,他还是让我陪他回去。   一到他家,我便去浴室做了准备。出来时,祁昼正在煎鸡蛋,看到我,他端出一只盘子:“这次的煎蛋火候比之前好许多了,你当夜宵尝尝。”   的确,鸡蛋圆润可爱,蛋皮圆润光润,一点金色的蛋黄软软地淌出来。做得非常完美,看得出是练习了几回,花了心思的。   我只想快点结束回家,只随便尝了一口,就将盘子扔在边上:“祁先生,我洗好了,可以开始了吗?我还有事——”   而同时,祁昼原本正笑着问我:“好吃吗?咸淡如何?”   然后,他听到了我的话,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变作一点讥诮的神色。   这一次,他的动作非常粗暴,在我身上留下了大量痕迹,最后深深留在了里面。   我感受着他留下锐利的痛感。他扯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面对他,强迫我睁眼,强迫我发出声音。   我并不想回应他,但剧烈的刺激和痛感让我控制不住呜咽,而每当我出声,祁昼的动作便更重。   情至高点,他握着我的脖颈,我意识模糊地睁大眼睛,看到他清透的灰蓝色瞳孔。祁昼安安静静地凝望着我,我不自觉地呛咳和抽搐起来,至痛之间,我忽然奇异地懂得了祁昼。   他想通过这般激烈濒死的纠葛,证明我的确存在。   恍惚中,我终于意识到他今夜似乎并不高兴,但我又觉得可笑。如今我们要在一个房子里同居过夜,除了做爱,又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又有什么别的身份可以给彼此一个交代?   临走时,祁昼说明晚有场聚会,他希望我陪他参加,穿上次他寄送的衬衫即可。   *   第二天下班时间,祁昼便给我发信息,说已经在图书馆楼下等我。   他还是开的我十年前的红色跑车。其实就祁昼的身家来说不算什么豪车,但足够在校园里引起一些瞩目。   祁昼的目光在和我一起走出图书馆的苏玲玲身上停了一瞬,然后为我拉开了副驾驶车门。   但在开车前他忽然迟疑了一下,问:“你想自己开一段吗?”   对大部分男人来说,对于车、表、性的兴趣基本是刻在基因里的,我曾经也不例外,但可惜这十年光阴已经把我性格底色里的太多东西、连同当年那没意义的尊严和执念一起都磨平了。   我微笑着回答祁昼,“我没什么想法,听你安排。”   我的视线淡淡扫过这辆阔别十年的车,连挂在车前的红色平安结竟然都和当年一般无二,连颜色都依然鲜亮,看得出被人好好保养过。尾端穗子一长一短,是我当年随手无聊编着玩的,却竟也没被新主人扔了。   祁昼没再说话,安静地启动了车子。   我们一直沉默,这次要去的地方还在隔壁市,祁昼一路开车出市上了高速。直到行程过半,等红灯时,祁昼忽然说:“你很适合这身衬衫。很好看。”   我又想起了一件往事。   高中时,我非常喜欢这个牌子的衬衣,因为低调奢华中略带骚包,很符合中二病需求,每天又实在闲的无聊,就没事缠着祁学霸问:领子立起来酷不酷,我适不适合这个颜色,好不好看之类无聊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祁昼不耐烦,但当时撩拨他发火还是我每天必备的娱乐项目,因此乐此不疲,祁昼可能终于被问烦了,渐渐的每天早上和我打招呼的方式竟然就变成了四个字“合适,好看”。   ……十年过去了。   聚会在一家私人会所,祁昼到的较晚,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一堆年轻人在大声笑闹,我这时已经隐约觉得不对,因为这种场合不像高冷的祁昼会主动来的,但已经来不及了。   门口一个年轻男人已经迎了出来,哈哈笑道:“难得祁老板来我们附近出差,还赏脸来同学会,不容易啊!哎,不是说带了对象吗?人呢?”   他身后是个包厢,空间很大,有K歌、餐桌、台球桌、投影之流。里面已经有四五个人,菜已经上齐了,大家还没吃,都聚在一起唱歌,见祁昼来了,走了过来,纷纷起哄要见嫂子,还有玩笑祁昼大老板请客的。   我原本正站在祁昼身后半步位置,站在背光的角落里,没人注意到我,却忽然被祁昼轻轻拉住。   祁昼平静地介绍我,他说:“带了,这是我男朋友。”   场面骤然静了一瞬。   而我也终于看清了在场这些人,我竟然都认识。   原来,这是场高中同学会。   ——我和祁昼的高中同学。   确切的说,按理这些人其实和我更熟。我高中时永远是社交焦点,他们是我那时经常一起打球的人,祁昼读书时冷淡不合群,且和我们并不同班,这些人是我带他认识的。   没想到,十年过去,会以这么戏剧化的方式重逢。   同性恋其实从来不是稀奇事,但同时,所有人又默认此事上不得台面,只能玩玩而已。   因此,可想而知祁昼如此轻描淡写、突如其来的出柜给众人造成多大震惊。而我又更因为他“男朋友”的介绍而万分诧异。   直到我身后有人低低喊了句:“……周灼?” 第24章 第一次   我没有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那些神情各异的老同学。   A城虽然离我的家乡不远,但一直是一个外来人口不多、自得其乐的二线城市。原本,在我的计划里,我这辈子都不应该再见到这些人、触碰到曾经周灼的社交圈。但偏偏种种巧合叠加,我被祁昼带到了这里。   其实我的心率已经很快,手心分泌汗液,但越是这样,我越近乎自虐的冷静,我立刻意识到,人对于不属于自己的名字,不应该立刻做出反应。   刚才叫出“周灼”名字的人已经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站定,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我。   他剪个干净利落的板寸平头,敞开着花衬衫,后颈纹了个英文字母,很多人曾打趣他是不是前女友的名字,其实那就是个漫威角色名的缩写。   初中时我和他中二病发,该死的喜欢那英雄,他比我病的还重,干脆纹身了,这兄弟还特别怕疼,纹的时候就哭的不行,更别提去洗了,结果现在都快30岁的老男人了,竟然还留着。   我年少时家世鼎盛,习惯了被众星捧月,但大多是趋利而来的跟班,比如重逢祁昼时见到的徐立发。但唯独赵知义算得上朋友二字。我高中时最初和祁昼熟悉起来,也是因为他闲来无事和我打赌。   这是我的发小,中学时最好的朋宇,赵知义。   这时,赵知义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围观的那五六个人开始窃窃私语——徐立发也在其中——我看到他就想到那杯该死的乱了性的酒。   最终打破沉默的人竟然是祁昼,他上前半步,就成了一个半挡在我身前的微妙姿势。   “你认错人了,知义,”祁昼垂眸淡淡道,“这是贺白。”   “对对对,你是搞错了!”僵硬的气氛下,徐立发跑出来嘻嘻哈哈地打圆场,“知义啊,你看花眼了吧,可能走廊里光线不好,这位……唔,贺先生乍一看的确和周灼有点像,但你仔细瞧瞧眉眼,七八成都不一样的。而且他是前几天才在酒吧里被祁总捡回去的——”   祁昼目光冷冷地落下来。   徐立发顿觉失言,尴尬地哈哈直笑,顺手去揽赵知义的胳膊:“人都齐了,咱们吃饭吧!吃饭!”   赵知义没理他,仍旧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半晌,他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挤出句话来:“开个玩笑。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位祁昼的新朋友背影瞧着和周灼有几分像。”   他音落在“新朋友”几字上,再联系他和周灼的昔日旧友关系,这句“周灼”便很像是在故意出头恶心人,在场的明白人都不说话了,再看我的眼神更为诡异,也不知脑补了什么替身狗血剧情。   我礼貌地笑了笑,然后跟在祁昼身侧,目不斜视地路过他往前去。直到走出几步,我仍能感觉赵知义落在我后背的视线。   这顿饭开头吃的有些尴尬,但后面大家稍微喝了些酒,气氛终于渐渐活跃起来。酒过三巡,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在场算我一共6人,便决定索性轮流掷骰子,所有人按照位次编号,抽到谁的号就可以指定他回答问题。   祁昼是5号,我坐在他边上是6号。   前面十轮相安无事。   祁昼被抽中一次,我没被抽中。抽中他的是我算不上很熟的一名高中同学,叫赵强,蓝衬衫戴眼镜,还有点局促的样子。他是结婚定居在这个城市的银行职员,显然并不常出来聚会,一看就是被徐立发拉过来凑局的。   这样的人当然并不敢玩的过火,就笑着对祁昼说:“祁哥看这个问题可以吗……‘在场有没有你喜欢的人?’”   赵强说完,其他人立刻笑起来:“你这放水太明显了啊,人家祁总都带了人。”   祁昼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只是点头道:“有。”   他说话时,目光像水一样淌到我身上,我又一次感到了不适,好像心脏都陷入了潮湿的沼泽。   “哎哎哎,就说这个问题太简单了,而且喜欢多随便啊,又不是结婚娶媳妇,”徐立发面红耳赤地把酒杯放到桌上:“随便去个老子熟点的夜店!里面起码有十七八个妞老子都喜欢!”   众人哄笑,始终沉默的赵知义却忽然说:“老徐,祁昼和你不一样。”   他明明在说祁昼,却又一次看向了我。   徐立发却一点没听进去,只喊:“不算!不算! 重问!”   这小子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明明还求着祁昼办事,喝点酒却估计连自己老婆爹都忘了。   但我同样知道,祁昼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他永远那么有教养、安静淡然,我有时候真想把他这层虚伪的面皮剥下来,看看里面真实的血肉。   果然,祁昼只是换了个姿势,以手支颌,淡声道:“那就重问吧。问什么?”   那边赵强还在手忙脚乱地翻真心话游戏书,找新的问题,徐立发直接一把抢过,飞快翻了几页,忽然一笑,大着舌头道:“我来问吧!”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祁老板,听好了啊——问题是:' 你第一次是多少岁?是和你边上这位吗?'” 第25章 你认识周灼吗   场上先是一静,然后哄笑。   人们对八卦永远是感兴趣的,尤其是祁昼这样的高岭之花,有人代自己找死问出来自然开心。   “18岁。”祁昼说。   他回答的这么爽快显然让人吃惊,当然,他们更惊讶的应该是祁昼说出的年龄。   这个数字莫名其妙地一下拉进了祁总和大家的距离,有个我记不得名字的体校肌肉男同学直接脱口一句“我靠!那你不就是高三那会,或者才毕业没多久吗?看不出来啊祁哥,这得是哪个美人啊连你这种冰山校草都心动尝禁果!”   他夸张的比喻让笑声更大了一重,一片刺耳的起哄声中,赵强弱弱地说了句:“祁总还没回答后半个问题呢?”   后半个问题是:祁昼第一次是否是跟我。   “这还有啥说的,当然不是啊,”徐立发醉醺醺地一指我:“这位是前阵子祁总才在酒吧认识的工作人员。”   这“工作人员”四字一出,赵强立刻恍然大悟:“那不就是一夜情买——”他像是忽然意识到失言,惶恐地闭上了嘴。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赵强涨红着喂,于小衍脸,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好了问完了,下个人掷骰子了。”   而就在这时,祁昼却突然拿起酒杯,将盛满的高度数伏特加一饮而尽。   游戏规则里,不愿意回答问题就要自罚喝酒。而他明明已经回答了在这个问题最劲爆的部分,其他人也已经默认了后半个问题的答案,他却在选择了不答罚酒。   这时,祁昼才说:“过。下一轮游戏吧。”   坐在赵强旁边的徐立发已经开始掷骰子了。他们都有些微醺了,并没意识到祁昼这酒罚得古怪,只有始终安静坐在边上的赵知义,又向我投来意味不明的视线。   徐立发骰子落下来了,6点。他抽到了我。   他这人从小就同一个毛病,人倒也谈不上好坏,就是眼里只有钱,有钱人在他那儿就是泛着光的世界中心,而现在的我,作为一个穷鬼,显然让他兴致缺缺。   徐立发都懒得翻游戏书,随口道:“就还刚才那题吧‘第一次是几岁,是不是和边上的现任?’”   他们指的“现任”自然就是祁昼了。   我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掩住唇角嘲讽的笑。其实从这种问题的存在就可以看出,男性本质上是占有欲很强的生物,对拥有对方的初次有刻在基因里的执念。   而最可笑的部分在于,光看答案,我和祁昼少年结合,如今重逢,似乎是完美的回答样本。但其实,内里早就灰飞烟灭、腐烂透了。   当然了,我不能暴露周灼的身份,自然不会照实作答,还得贴近夜店男陪的人设编一个。   我想事情时,习惯性地会将目光投向远处,无意间便撞到祁昼的视线。他竟然一直在看着我,神色异常安静,我却反而心中一悸,仿佛被他看透了似的。   我凭空生出点怒火,便想故意编造些夸张自辱的话,也让祁昼难堪。   我微笑着,目光划过祁昼:“这可得好好想想,经历的人多了,总是——”   偏偏就在这时,赵知义突然打断了我:“这题刚才徐立发也问过祁昼了,我也要换一题。由我来问。”   他二话不说,没理任何人的反应,就自说自话地说了下去。   他问我:“你认识周灼吗?”   这是他第二次在这场同学聚会中提到了“周灼”这个死人的名字。我慢慢褪去脸上画上去般的假笑,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   赵知义是这样的。当年一起玩的富二代里最正直的一位,所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宁折不弯,一根筋做事说话不动脑子,当然了,这世上也没什么能让他大少爷想的。   就比如此刻,他可能稍微有那么丁点儿怀疑我的身份,就非要当着这么多人,当着祁昼的面,质问我。   ——我在心底笑自己,周灼啊周灼,你这么多年死得彻底,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真是做得太对了。   我不说话,祁昼却出乎我意料地开口圆场。   “今晚同学聚会,”他说,“知义,先别说这些往事了。如果你们二位谈得来,想聊什么可以晚点私下聊。”   “同学聚会就应该聊聊老同学,周灼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你不是最把他放在心上了吗?”赵知义却油盐不进,继续硬着声音说了下去:“他死了十年,埋在他父母坟边,如果不是你我常去,恐怕坟头草都半米高,墓地都被收回,暴尸荒野了吧。我家和周灼家是世交,他家出事的时候,我爸也是力所能及去帮的,但他爸那是经济犯罪,罪有应得,谁帮的了?”   赵知义像是来了情绪,竟然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我就每年去给他们扫墓的时候想,周灼他爸曾经那么体面风光的人,如今埋在这么巴掌大块地方,连亲儿子的供奉都享不到,真可怜。”   我沉默地听着,缓缓攥紧了酒杯柄。   祁昼皱眉提高了声音,冷声道:“别说了。”   “好,那就说些别的,说说周灼的外婆吧,”赵知义继续道:“那年,他和他爸妈先后离世,家里就剩了个年迈的老太太,听说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病重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阿兹海默认不得人,却就念叨着周灼的名字。因为他父母、他外婆我都是认识的,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当时就觉得难过,想着尽量帮点忙。但我现在忽然想……”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冷硬地说完了这句话:“要是周灼还活着,他该多不是个东西啊。”   祁昼厉声断喝:“赵知义,慎言!”   而与此同时,我耳边一阵锐响,掌心刺痛!竟是不自觉地捏碎了玻璃酒杯,碎片深深扎入了我的手心,鲜血横流。   祁昼立刻来看我的伤,我推开他,猝然站起。   赵知义直视着我,与我针锋相对:“这位贺先生还是白先生的,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认识周灼吗?” 第26章 秉性低劣   全场皆静,我和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道:“不认识。”   赵知义咄咄逼人:“那不过说点我们同学的旧事,你何必如此激动?”   我沉默片刻,忽然提起唇角,笑了。   “我情绪激动,是因为我是个下等人,嫉妒成性,”我笑着,缓缓道:“我是祁总现在养着的情人嘛,听到你说这个周灼被他放在心上,像是个白月光什么的,我就吃醋了。我这样在风月场里待久了的,小家子气些,傍了个大款就想找到了救命稻草,狼狈难看些也是有的。弄碎了杯子破坏了气氛,我给大家道歉。”   说罢,我用完好的那只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一直给自己倒了三杯伏特加,在我要喝第四杯时,祁昼按住了我的手背。   “别喝了。”他不容反驳地说。   我其实已经隐约有些醉意,看他的眼睛也觉得像带了层朦胧的水汽,仿佛起了雾的深海。   这时,氛围已经渐渐缓和下来,这种尴尬的场面如果要解决,总需要一个人先服软,而家世鼎盛的赵知义不可能,那自然只能是我了。更何况,他一点也不怕尴尬,不怕事情闹大,只有我怕,只有我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往事,说不出去的秘密。   我虽然自信自己现在和过去面容嗓音完全不像,但赵知义的反常到底让我心虚不已。我更怕在场的其他人因为他的这番话开始怀疑周灼的“死亡”。那么,我只能用更桃色自污的方式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从结果来看,这办法奏效。   我不再喝了。   这时夜也深了,刚才的事也扫兴,赵强、徐立发等人陆续离开。赵知义走前,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轮,忽然道:“贺先生,留个电话,保持联系。”   他这时倒是记得我姓什么了。   我在心中冷笑,面上却顺从地报了号码。   等所有人离开,我才意识到掌心一阵湿黏,原来是鲜血已经凝住,泛着让人作呕的深红色,也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祁昼扶住了我。   “……我有点喝多了,想一个人透会儿气,”我对祁昼说:“祁总,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祁昼说:“不行。”   他拒绝完,就不容置疑地拉过我的手,开始往那横跨大半个手掌的伤口上涂药粉和酒精。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的药。   伤口比想象中深,酒精上去的时候,生理性的疼痛让我绷直了手臂肌肉,咬牙不发出声音。我自以为已经克制的不易察觉,祁昼却轻轻叹了口气,上药的动作更轻:“抱歉,我没想到赵知义会这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事到如今,我只觉得疲惫,微笑着随口说着敷衍的体面话:“没事。赵先生也是正直热血,打抱不平,没说错什么。”   祁昼手下一顿,他抬眸深深地看着我。那瞬间,我有种直觉,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很重要的话。但事实上,祁昼只是帮我上药包扎完,收起东西,回到了最先的话题:“我不会先回去的,但如果你想一个人待会也没问题,我去车里等你。”   我没力气和他争辩,点了点头。祁昼便先行离开了。   我坐了一会,更觉得头晕的厉害,周身的热血都在往头顶涌,胸口越来越闷,便索性出了会所。会所后面是条小河,泛着湿润的水汽。   我心头焦躁得厉害,却又不知该怪谁,能怪谁。   凭什么,凭什么谁都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这世上最令人难堪的从来不是纯粹的恶意,而是让人无所适从的关心和指教。   但赵知义错了吗?他或许不知情识趣,当着这么多人让我难堪,但却也是不知者不怪。而且他就是这个性格,帮理不帮亲。从前我和他成为好友,不就是喜欢他这点吗?   更何况,他一个字都没有说错。的确就是我自私、无能。   我明明活着,却隐姓埋名,抛却自己的姓氏,连父母灵位都不敢祭扫。我明明活着,却没有孝顺老人,让她含恨而终。   老太太年轻时其实身体很好,喜欢系着丝巾逛梧桐树下的旧法租界服装店,但那场车祸,我母亲当场死亡,父亲重伤住院,失去对公司的掌控权,以前的合作伙伴捐款而逃,公司遭遇破产清算和财务诉讼,追债的堵的家门都进不去。那些人虽不至于对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下手,但姥姥一辈子过的都是弹琴养花的贵妇人生活,何曾遇见过这些事,在父亲死后,我“死”后,她便开始出现阿兹海默的症状。到临终前,她早已经无法正常生活交流,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干净了。   姥姥临终前,我其实去过她。我当时活得也很累,站在她的病房边,握住了她的手,想:不跑了,就这样吧,和当年一样再割喉一次让我直接死了也行,继续追债让我活不下去也好。与其这样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还不如来个痛快的。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时,姥姥忽然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当时她已经在半昏迷状态,却好像听到我心声一样,喃喃道:“阿灼……阿灼,要活着啊。长命百岁,健康平安。”   她睁开眼睛,但其实她因为严重的白内障已经失明。   她根本看不到我,甚至不一定能感到有人在边上,只是喃喃重复道。   “我的阿灼啊,你要为你妈妈好好活着,为你爸爸好好活着……你爸爸啊,他当时其实可以活的,可以救回来的,”老人声音嘶哑难辨,如同呓语,“……他当年,是为了你……才选择死的啊。他觉得自己死了,就能把那些官司和债务都带下去……你,就安全了。”   我全身一震,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死于不治,但仔细回想起来,那最后几日他坚决不让我陪护,还让我发誓,尽快离开这座城市,隐姓埋名,再也别被任何人找到……他死前说,如果我死了,他和我妈死不瞑目。   我头痛欲裂,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我想找姥姥问清楚,也想告诉她,我是周灼,我还活着。   但姥姥没有回应我。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当时在临终的阶段,早已看不见听不着了。   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阿灼,活下去,活着。为了姥姥,为了你爸爸,为了你妈妈,好好活着。”   她的清醒时间却很短,很快又忘了自己是谁,又深深睡过去。   然后,我的姥姥再也没醒来。   我贪生怕死,我秉性低劣,我自私自利,我不择手段。   我必须活着,因为我活的不是自己的命。所以,无论是谁,他如果想要我的命,我就要他先去死。   无论是谁。   即便是,祁昼。   想到祁昼的那刻,我忽然心头一紧,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既然赵知义都会怀疑我,就说明我的伪装并不像自以为的那样万无一失。那祁昼呢?他真的对我毫无怀疑吗?他给我周灼的衬衫,是只把我当成一个替身玩具,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了?   我需要尽快确认。   但不知为何,我并不想当面问祁昼这件事,我不想看到他的眼睛,我近来越来越畏惧祁昼的眼神,他看我时的神情,总让我莫名胸口发痛。   暴露贺白的身份后,我索性和祁昼加了微信。   我略一犹豫,低头发了这段话:“祁总,你觉得我和周灼像吗?”发完后,又加了个仙女伸懒腰的表情包,模糊内容的严肃感。让它成为介于认真和玩笑间的试探。   祁昼并不是什么闲的没事的人,据说现在他的半小时都要提前半个月预约。我原来也没抱什么他能马上回的希望。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微信界面立刻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 第27章 生死   只是,这段提示断断续续地出现了好几次,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对面依然没有发来内容,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几乎发疼发紧。   而同时,有一瞬间,我觉得似乎有人在窥探我,但环顾四周后,我将之归结为过度紧张导致的疑神疑鬼。   我在河边的长椅坐下,随手把手机放在旁边,想,祁昼是要说什么呢?   如果祁昼真的怀疑我是周灼,我该怎么办?   我立刻有了答案——我绝不会承认,并且会立即斩断和他的所有联系。如果说赵知义是麻烦,祁昼便是威胁,如果同样在明,我没把握能赢祁昼。   我略微有些失神,余光撇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终于有人发了信息。   我心跳骤然如鼓,侧身拿手机解锁查看——但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人脸解锁了几次都没成功,却已经看到信息提示:果然是祁昼发来的消息!我的内心更是焦躁,调整姿势面对路灯光线,手机发出轻微的触感,终于解锁成果了!我精神高度集中,就在微信界面打开的刹那——我忽觉面侧一阵劲风划过,伴随而来的是脸颊刺痛。   那竟是把闪着寒光的弹簧刀!   我狼狈地侧身滚倒,手机脱手而出,掉在地上,滚了半米远,发出一身闷响,熄屏了。   夜幕深沉,路灯寥落,我只勉强看得清对面是个一身黑、身材壮硕的男人,带着厚实的医用口罩,见我逃开第一下,又冲了过来,两只粗壮的手臂都攥着匕首,闷声吼着,像一头笨重又气急败坏的犀牛。   乍一看,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可笑,我还算灵巧地避开了前几轮,却发现对方仿佛力气源源不绝,而且有股市井气很重的莽气。   我原担心是真的暴露身份,引来了父亲的仇敌,但忽然又觉得这人比起那些做脏活的杀手,更像个不专业的地痞混混。   不过,我此时已没有胡思乱想的机会了。   我开始脱力了。少时受过的伤让我的体能和持久性远低于正常成年男性,能撑这么久已经算是勉强。   壮硕男人用刀砍来的动作越来越杂乱无序,却也同时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厉。   刀锋闪闪,我的手臂一阵锐痛,这一下,我没躲开。   在往后的几次,我都没能躲开,只能尽力避开要害。很快,我的腰侧、手臂、腹部开始渗血。   失血让我有一瞬间眩晕,那人挥刀的速度在我眼里仿佛无限拖长,而我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挪动脚步都带来大量的喘息,我满头冷汗。   命运就是这么幽默,像个垃圾盲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开出什么鬼来。前一会儿,我还琢磨着要祁昼的命,好让自己活下去。这下好了,那该死的被困废墟还没到时候,我难道就要先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了?我这预言能力到底是个什么逻辑,还是说我无意间做出了什么改变,导致死期反而提前了?如果是这样,又是谁为什么想杀我?我的身份到底暴露了吗?   然而,在刀即将刺入我胸口的那一刻,这些错综复杂的分析却都一下消失了。反而,我忽然想到了一部很久以前——十年前,看过的电影,叫做《生死停留》。   具体情节我都忘的差不多了,前面一百多分钟讲的是拯救自杀者的故事,是西方艺术家惯常喜欢的意识流风格,无聊且不知所云,我朦朦胧胧睡了半场,却没有错过最后转折性的十五分钟——原来前面的一切都是主角车祸濒死瞬间构思出来的虚假幻觉。   其中一名角色说:“如果这是梦,这世界都是在你的梦里。”   我当时年轻半懂不懂,只是这个转折觉得挺有意思,学舌似的把这句话用第一人称英语重复了一遍,却忽然有了几分怅然。   因为巧的很,我的梦境与常人不同,并非全是虚幻,而是有预知梦。并且预知梦又常与死亡联系。梦中,我会被死者临终的情绪感染,甚至共享一部分死者的记忆碎片,这种绝望的共情有时也会让我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电影响起了背景乐,身后有人走过来,将一杯温水放在我手边,他低头时,也用英语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就像风一样擦过我的耳畔。   他说:“即便是梦,我也陪你。”   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那杯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水流淌过我冰凉阴冷的脏腑。   ——回想起来,许多年过去,我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荒诞可笑的谎言。   然而,此时此刻,十年后的现在,在我即将被杀死刺破心脏时,他却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挡在了我的身前,他的后背贴着我的前心,一片灼热,原来是淌下的血。   原本刺向我的刀插入了他的左肩。   路灯照亮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毛茸茸的、闪烁微弱的光下,看见了祁昼。   他的血蹭在我的心口,而他眼神中那片始终萦绕着的深雾似乎被光驱散了,露出一片透澈的蓝。   带着锋利锯齿的尖刀还深深卡在他的骨头里,鲜血如泉,祁昼却如没有痛觉的钢铁一般,挡在我身前。   而同时,他就这么借着壮汉失去武器的短暂机会,狠狠一拳打去! 第28章 初恋   祁昼伤的比我重。   先后赶到的警察和救护人员都提醒了我这一点。虽然没有伤及致命要害,但伤口比现象中深,造成了大量失血,祁昼很快陷入休克状态。   我几乎是恍惚地和他一起下了救护车,看他被推进急救室,下意识地要跟进去,直到被护士挡住。   她问我:“你是他的家属吗?”   我茫然地摇头。   “那你是他什么人?”护士没等我回答,又语速飞快地换了话题:“算了,别浪费时间了,你快叫他亲属来吧。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先输血,不排除要手术或者危急情况签字的可能。”   她说完,又急匆匆地跑进了手术室。即便是深夜,医院急诊室依然人人焦急匆忙,不断地提醒这里的人,耽搁哪怕一分一秒,可能就是耽搁了人家的命。   但我不知道该为祁昼联系谁。   祁昼现在表面看着金尊玉贵、高高在上的,其实早在高中便父母早亡,孤家寡人一个,茫茫人世,没一个血缘至亲,更没一个能推心置腹的人。   他和我,其实是一样的。   我迷茫地站在手术室门口,眼前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闪过祁昼为我挡刀的那幕。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转向理性的一边:那袭击我的壮汉被祁昼击中左眼,短暂失去行为能力后,我顺利制服他并报警,现在那人已被警察带走。或许等到天亮,我就能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了。而在此之前,其实我应该先尽量提前做一些准备,以对最坏的可能性……   但事实上,我现在脚下一点也不想动,除了这里哪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干,心跳剧烈,口中发苦,强迫症似的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   而同时,我的思绪又第无数次不受控制地转回了祁昼受伤的那幕——这个疯子!他是故意调整姿势迎上去,让刀卡在自己的骨头里的。因为这样对方会短暂地失去武器,无法继续攻击他……和我。   我低头看着衬衣上的血迹。有祁昼的,也有我的。映着衣衫质地的暗纹,像两片纠缠交融的红海。   “哎,你怎么还傻站在这儿?”手术室门忽然打开,出来的还是刚才那个急性子的护士:“行了,我们已经查到他的紧急联系人了,叫’贺白’,但是手机打不通,你认识这人吗?快帮着通知一下!”   “……什么?”我怔住。   护士却没空理我,已经回了手术室,白色的门关上了,阻隔了令人焦躁的“滴滴”声——那或许是祁昼心电检测仪的声音。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现它的屏幕已摔得四分五裂,开机失败。自然接不到任何电话,也查看不了微信上祁昼发的最后一条信息了。   祁昼的紧急联系人居然是我。   这意味着,在他无意识情况下,我可以左右他的治疗方案。如果祁昼做了更多授权,我甚至可能会成为他的意定监护人,可以在他的手术单上签下至关重要的决定,比如……放弃治疗。   他竟然把自己的生死授权给了我——一个其实想杀他的人。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祁昼真是蠢得可笑、可怜。   我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一点也笑不出来,反而觉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从我的心脏底部刺入,缓缓剖开——然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身上的伤口在疼,左部肋下还在渗血。   路过的医护人员跑过来:“你哪个病房的?怎么伤成这样还在这里乱跑!”说着就不由分说地要扶我去住院部。   我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手术室门:“……我在等人,不走。”   “都这样了还等什么?”对方是名带黑框眼镜的中年女医生,原本语气严厉,却在看到“手术中”的字样时神情缓和下来:“……你爱人在里面啊?唉,别担心。你得自己好了,才能照顾别人。”   这家医院手术中会滚动病人的部分姓名和年龄,没有性别。医护人员显然将我和祁昼当作了夫妻。我心中只觉今晚的一切事情,前所未有的荒诞,无论是“爱人”还是“担心”亦或是“紧急联系人”,每样都错了。   而就在这时,手术室门又一次开了,这次祁昼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   医生说:“病人家属呢?”   我立刻下意识地高声应了。   “应该没什么大事了,”手术医生说,“住院观察一晚即可。”   等随祁昼回到病房,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被攥紧的指尖印出了血痕。   ……   我和祁昼被安排在同一间。   这还是那路人女医生特意招呼的——虽然   对于我和祁昼是同性略有惊讶,但她似乎很快将这种情绪转换为了唏嘘,一直用一种让我发毛的神情目送我们一路。   我基本都是皮外伤,外科医生为我简单缝合处理伤口后便离开了病房。急诊病房便只剩下我和祁昼两人。   他还在手术苏醒期。医生交代因为麻醉原因,两小时内一定不能入睡,需要有人看着。   我先试图再次开机手机,发现它的确已经彻底成了砖,只能回头看看能否修好。我倒不是心疼这只手机,只是想看祁昼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非常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怀疑过……我是周灼。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可以直接问祁昼的。   于是,我直起身看着他,就想开口。月光从窗棂中微微投入,散在他苍白的眉眼上,安然恬淡。   我忽然凭空生了几分退意。   什么事都明天再说,我对自己说:今晚我们都累了,先算了吧。   这时已是深夜三点,万籁俱寂,忽然松懈下来,我只觉困意上涌,头痛欲裂,失血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我的眼睛就要阂上,又忽然想到医生的嘱咐,半睡半醒间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激灵,睁眼去看祁昼。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露出一点眸光。我一时弄不清他到底是睡是醒,就有些紧张,便喊他:“祁昼!”   祁昼的眸子轻轻动了动,喉结滚动,“嗯”了一声,嗓音低哑,带着些和平时不同的慵懒温顺。像只懒洋洋的狮子。   醒着就好。我心头大松,知道刚手术完人还很虚弱,并没有和他聊天的打算。   我发现病床下有滑轮,便灵机一动,将我的床挪过去,挨在他的边上,又将两张病床之间的帘子拉开,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祁昼苍白锋利的侧脸。   我发誓,当时我昏昏欲睡,脑回路笔直,心无旁骛。做这些举动纯粹为了更方便看着祁昼不让他睡——直到某一刻,祁昼侧头,与我面对面,四目相接,我和他那对灰蓝色的眼睛长久地对视着,呼吸相闻,睫毛几乎都要贴上了。然后……我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明明重逢后再亲热的事也做过,我此刻却忽然有些不太自在,就找话说:“你想喝水吗?”   祁昼依然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微弱的床头灯下,他瞳孔中的蓝色泛着淡淡的暖色,又仿佛漾着水汽,看起来难得的顺从。   我忽然有些恍惚,因为总觉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着我了,又或许是重逢后我一直没有心平气和、安安静静地注意过他的神情。   他的嘴唇有些干燥起皮,应该的确渴了。但我怕直接喝水会呛入气管,便跑出去买了棉签,再蘸了饮用水,轻轻在他唇边抹着。   他的唇色因失血而苍白,沾了水后便像块莹润的玉。我拿着棉签轻轻触碰着,只觉他的唇部极其柔软。他很配合乖顺,微微启唇,让水顺着唇部流入……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在他的喉结和唇舌。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是曾主动吻过他的。   我第一次的确也是和祁昼。十年前,他是一尘不染的高龄之花,是我恶劣爱玩,刻意引诱。   所以,之后……我将自己最大的秘密、一颗真心、身家性命捧到了祁昼面前,人家却弃如敝履,也算我自轻自贱、自作自受。   那两个小时,我竟真的撑住了没有睡着,这让我对自己的意志力十分满意,如果不是过程中有几次半梦半醒,头撞到病床铁扶手磕红就更好了。   天蒙蒙亮,大约五点时,医生过来说祁昼一切正常,基本脱离危险,可以放心了。让我休息一会,有事护士会叫护工。   护工是个中年女性,还在边上热情地帮腔,对我说:“头一回瞧着自己就是病人,还撑着看护别人的。你脸色难看死啦,刚才就该先休息,阿姨我帮你看着。”   我被他们说愣了:对啊,既然我已经请了护工,为什么非要自己守着祁昼?   我又迷迷糊糊地想,而且,我是要杀祁昼的,让他莫名其妙地因为麻醉后遗症睡死过去,不是正合我意?我刚才撑这几小时,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就抱着对自己莫大的疑惑睡着了。   这一晚,我躺在祁昼边上的病床上,竟然睡的很沉。十年来,我在不吃安眠药的情况下很少能睡得这样好。   而且,我既没有梦到死亡,也没有梦到白日那些沉重烦恼的事,而是梦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那是我最天真无知、锋芒毕露的一段时光。   也是我最初认识祁昼的时候。   ……   其实,严格来说,我高一17岁的时候就知道祁昼了。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的大名人,甚至远胜于我这个高调的富二代。   但祁昼的出名,可并不全是好的部分。   我的高中是这个省会城市里升学率最高的重点名校。   这里的学生分两种,大部分中考选拔出来的尖子生,小部分是靠爹妈“投资校园建设”进来的借读生关系户。   我当然属于后者,而祁昼则与我恰恰相反,但他即便在学霸中也格外引入注目。   我刚进学校时便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中考是市前三,这倒也没什么,学生们喜欢议论的是其中的反差——他中考那天正好是他自己父亲的死期。   他们在他背后大肆宣扬,嚼着舌根:“这个祁昼,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和咱们不太一样吗?那些女孩子光知道什么帅不帅的,其实啊……他妈是个洋妞,外国美人儿,早耐不住寂寞和人跑了,只留下他那穷爹做货车司机把他养大。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中考那天,他爹送完他,着急忙慌的,结果出了车祸,车毁人亡。”   “什么?你们觉得可怜?那可太小看这祁大学霸了。出事的是中考第一天早上,这位学霸中午得到了消息,据说脸色都没变一下,也没掉一滴眼泪,也没嚷着要看父亲最后一面,转头就回考场了。晚上收拾了父亲的尸体,第二天继续考,就这样一点也没影响分数,进了咱们学校!”   “你们说,他这心理素质,做个杀人犯都不在话下吧?你们看他每天那沉默寡言、高冷做作的样子,搞不好其实就是个反社会的变态疯子,那些傻女孩还都喜欢他那张脸,哪天被关起来囚禁强弄都没地儿哭,哈哈哈哈哈哈!”   学生的恶意往往比成年人更不知遮掩,学校里的霸凌也通常比社会上更纯粹恶毒。   其实十分显而易见,那些传播谣言的男生无非是嫉妒祁昼成绩好受异性欢迎,但嫉妒他的人不会讲道理,了解他的普通学生不敢为他说话,不认识他的人懒得探寻真相。   校园里中伤人的流言,就是这么简单的传播逻辑。   我当时属于第三类。   我对传言自然也有耳闻,但当时忙着翘课打游戏抄作业糊弄老爹,八卦穿耳一笑而过,对校园暴力毫无概念——毕竟我一身名牌,豪车接送,也没不长眼的要在我这儿没事找事。   直到我在学校里遇到了祁昼几次。   一般是在体育课上。因为我们不同班,祁昼在理科班,我在文科班;祁昼在优等生的班级,我在借读生吊车尾班,只有高一体育课时间相合。   这是男生最喜欢的时间,通常会大吵大笑、拥在一起打球,或者关系好的几个追逐打闹。   不过我那年夏天翻墙翘课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膝盖,又刚买了新游戏机,为了避免被老师发现,就会躲在树荫下的单杠边打游戏。   也是这样,我才发现了祁昼总是一个人。   他有时候会随便拿本书看,有时也不会,只是靠在学校围墙边看着天空或者边上的爬山虎,一边耳朵挂着MP3的耳机。   一般来说,高中校园里不合群的男孩子通常是羸弱的、笨拙的、娘娘腔或者书呆子型的,再结合那些传闻,我以为他会再多几分阴郁。   但其实祁昼个子非常高,皮肤很白,修长的手臂却不瘦弱,而是覆着一层漂亮的肌肉。他也不像大部分高中生一样带着厚厚的眼镜,而是有一双特别的眼睛。最初,我几乎以为他瞳孔中的蓝色是天空的倒影。   他的瞳孔太漂亮了,于是我好奇地搭话,一只胳膊就揽住了祁昼的脖子,另一手就直接指着人家的眼珠子。   “蓝眼睛啊,你还真是混血?”我笑嘻嘻地问他:“混得哪国啊?”   刚开始,祁昼没理我,视线还集中在书页上,只是把我贴在他身上的手臂推下去了。   我又问了两次,他依然不理不睬。我那时张扬霸道,从不知被人拒绝冷落是什么滋味,当下就觉得十分下不来台,冷哼了声:“问你妈哪里人呢?没听着人说话吗,真没教养。”   我现在承认,其实没教养的是我。   但我当时也万万想不到,我话音刚落,看似文静的祁昼竟然就霍然起身,一拳对着我鼻梁揍下去,然后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我直接鼻血横流,看到的同学哈哈大笑。我那时候中二得很,非常在意自己的形象,出门前扣子旁的褶皱都要弄半天,现在丢了这么大脸,更是气的跳脚,觉得是奇耻大辱,发誓一定要找回场子来。   这样幼稚的事,比同龄人成熟较真的赵知义一般是不掺合的,他让我直接告老师。但这对青春期的男生来说实在太没面子了。   于是,小弟徐立发就建议我“报复祁昼让他狠狠出丑”。我深以为然,游戏也不打了,花了一晚上抓了几只蚱蜢,偷偷放进祁昼的文具盒想吓他一跳,又在他路过的地面上洒水扔香蕉皮,想看他出丑。   说实话,我最恨的就是祁昼永远这副永远平静如水,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衬得我仿佛一个幼稚的小丑,我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碎他这张伪装的面皮,让他比我更丢人一百倍一千倍。   但可能是校园霸凌业务不熟,我没有一次成功。   更耻辱的是,祁昼似乎对我抓的蚱蜢还挺有兴趣,爱不释手,体育课上还在用竹条给它们编笼子。   但我也有了新的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欺负祁昼。   事实上,他的同学、舍友都在霸凌和孤立他。他们会在考试前偷走他的文具,嘲笑他朴素破旧的衣服。   还有人开始传越来越夸张恶心的谣言,他们开始喜欢在背后编排祁昼那位漂亮的异国母亲。内容自相矛盾,有时候说她和人跑了,有时又说她生了精神上的病,出入医院频繁。   这些学生很聪明,他们知道老师和学校还是会保护优等生,因此虽然排挤祁昼,却不留下伤痕之类的证据,虽然传播谣言,却只敢在人背后指指点点。   和他们的方式相比,我实在太小儿科了。于是,我曾尝试过加入他们的队伍。   有几次,我混在霸凌的人群中看着孤零零站在另一面的祁昼。   他明明狼狈不堪,身上衣服和头发全湿着,还滴着水,眼神却平静如雪。明明我在占尽优势的一边,他只是弱势的猎物,但他的神情,却让我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无聊。   渐渐的,我不知为何也失了报复他的兴趣。便不再折腾祁昼。少年人忘性大玩性高,又过了几个月打游戏翻墙的生活,我便将祁昼此人抛诸脑后了。   只是偶尔体育课瞧见祁昼,他竟然在草地边上悠闲地喂那几只我用来恶作剧的蚱蜢,我感到十分无语。   我们不同班,性格不同,家世和未来的道路也天差地别。原本,我们不该再有任何交集。但命运总爱反其道而行。   那是一个夏日的深夜。   我和往常一样在外头打游戏到半夜后翻墙回校,准备回宿舍睡觉。   徐立发却短信通知我:今天寝室看门的大叔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直站在门口也不进去睡觉,让我再晚点回去。   我当时困的厉害,也懒得折腾,便想着离天亮早自习也就两小时不到了,不如直接回教室趴桌子上睡了了事,还绝对不用担心迟到被骂。   夜晚的教学楼黑洞洞的,和白天热闹喧嚣的仿佛两个世界,让人不由联想到许多校园怪谈。   我打开手机手电,幽冷的光束照亮漆黑的楼梯,开始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空洞的回响着……但渐渐的,等上了二楼,我隐约听到了两个人声。   少年人火力旺盛,好奇心重,于是我非但不怕,反而循声而去,发现声音正是从我隔壁教室传来的。   而里面的人我竟也认识。一个是祁昼,一个是校花秦盈真,她人气向来很旺,漂亮、家世好、又是学霸。基本上大半个学校的男生都暗恋她。如果不是我实在沉迷游戏,估计也得给这姑娘递情书。   ——这深更半夜的,他们孤男寡女在这里干嘛?   我心头一动,心想,难不成祁昼和秦盈真在谈恋爱?如果这样,倒是能解释为什么祁昼班里的人都针对他了。   我躲在教室门边上看八卦,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想法拍案叫绝,就听秦盈真开口道:“祁昼,你还是不答应我吗?”   祁昼说:“我还是之前的回答。你回去吧,我还要看书。”   这时,我才注意到秦盈真站在窗边,而祁昼则坐在他平时上课的座位上,握着钢笔,一副秉烛夜读的架势。   我天天半夜不睡觉打游戏,人家天天半夜不睡觉在教室里学习?   一时之间,对于学霸本能的震惊敬畏几乎盖过了我的八卦之心。还好等我定睛细看,发现祁昼的桌子上放的并不是练习册,而是本全英文的书,书倒扣着,看封面估计不是小说就是科普读物。可惜封面标题也是英语的,我看不懂具体是什么……   “如果你是怕和我在一起之后会被其他人嫉妒?你大可放心,”秦盈真声音娇脆,语气透着几分倨傲:“我会处理好的。至少锁着寝室门不让你回去睡觉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的。”   我这才知道祁昼不回宿舍是因为回不去,也渐渐意识到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并非我想的那样——我开始不忿和嫉妒了,看这架势,祁昼竟然拒绝了连我都有些想追的校花。   见祁昼不回答,秦盈真又问:“还是你有别的喜欢的人?”   “没有,”祁昼说,“我不打算谈恋爱。我有很多事要做,要读书,要照顾家人,不要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秦盈真的脸慢慢涨红了。   “照顾家人?”她尖利地问:“不会真和谣言里一样,你有个有病的妈妈吧?不是吧,你家境真像传说中那么差啊,太丢人了。”   我看到祁昼皱紧了眉,握住书的指关节微微发白。   “你那么瞪着我干嘛?”秦盈真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后退了半步,反应过来之后,面露怒色:“又不是我第一个说的。你这人果然又冷又怪,要不是你长得帅,我怎么会浪费时间和你说这么多。不谈就不谈,本来本小姐也是想玩玩,我不稀罕!喂,祁昼,我警告你,别那么看着我!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就算是周灼那无法无天的富二代,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我真是没想到吃瓜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并且在心中感叹,还好这姑娘不知道祁昼已经揍过我了。   而同时,我对这女孩的那点外貌上的滤镜也全散了,开始有些意兴阑珊,提溜着手机准备回隔壁我自己教室继续打游戏了。   我不觉得祁昼会打女生,因此,在我看来,这个八卦插曲应该基本结束了。   祁昼的确没多说什么。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本应离开教室的秦盈真却忽然停下脚步,笑了。   “这些天我在你身上也浪费了不少时间,所以,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补偿我,”秦盈真用着蛮不讲理的逻辑:“祁昼,我要你主动退出保送面试选拔。”   别说祁昼了,那时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高中作为省重点,每届可以推荐一名学生参加TOP2的保送面试。下周就会通过平时成绩和最终测试确定名额。   祁昼常年第一,秦盈真则是第二。如果祁昼退出,的确名额就是她的了。   虽然我也讨厌祁昼,但她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别说祁昼刚拒绝了她的表白,即便是答应了,她为什么会觉得祁昼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放弃自己的前程?这姑娘脑子有问题吧?   祁昼的想法显然和我差不多,他甚至没再抬头,继续看书,权当秦盈真不存在。   秦盈真站在那里一会儿,忽然短促地轻笑一声。   然后,她低下头,带着笑开始解自己胸口的扣子。   “我认真读了候选人要求,有一条是’品学兼优、遵守社会公德’。的确不太显眼,容易被忽视,但其实特别关键,”秦盈真笑着,露出雪白的锁骨,一步步走向祁昼,“这么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强行侮辱女同学,可不算’遵守社会公德’啊,祁昼,你猜猜看,这样的丑闻一出,你还能有机会参赛和保送吗?我爸爸妈妈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哪怕班主任想保你,想要相信你都做不到吧?”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身体前倾,手撑在祁昼的书上,眼神锐利挑衅地逼视着祁昼:“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不过,这样似乎还不够,我得再加把火……”   说罢,她竟然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窗口奔去,一跃而下! 第29章 我应该帮他吗?   我们的教室在二楼,一楼有外阳台。从这里坠楼再到一楼外阳台,不过最多两三米高度,一定不致命,最多骨折罢了,大概率只是皮肉伤。   但给人带来的冲击却一点不会小。   这时天已微亮,虽然大部分学生还未起床,但有些家住得远的老师已经到了,清洁工人也已经在楼下开始除草,秦盈真坠下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是刺耳的尖叫和哭吟。   她仰面倒在那里,校服一直开到胸口,露出半截纯黑内衣,黑发披散,左脚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鲜血从短裙下面缓缓渗出。   人群聚拢在楼下,秦盈真一直在大声地哭,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痛到后悔。   我当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逃离了现场。   明哲保身是父亲教给我的人生哲理。而我也已经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   秦盈真的确可怕——恋爱表白对她来说或许并不重要,很可能从一开始,让祁昼退出,夺走保送面试名额才是她想要的。   她其实给了祁昼三条路:   一、和她谈恋爱,然后乖乖被她迷倒,自己把名额让给她。   二、和她谈恋爱,然后她估计会引诱祁昼,再倒打一耙,诬陷祁昼非礼。   三、祁昼不同意她的表白,也就是如今这样,最极端、最激进的结果。   每条路,对祁昼而言都是死路。   我没来由的烦躁,在教学楼边上的花坛里偷偷抽了几支烟。   等我再转出来时,楼下已经围了两圈人,还有不断好奇想过来又被老师拦住的学生。场面十分混乱,果真如秦盈真所愿“闹大了”。   而她本人,坐在担架上,围着一块白色大毯子,一堆老师抢着安慰她。祁昼则被保安按着肩膀站在边上,秦盈真哭哭啼啼地伸手指控着祁昼。   我忽然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   这一整天,学校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祁昼和秦盈真的事情。他们每个人都在说,祁昼果然是个反社会变态,竟然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男生一副要匡扶正义,将他赶出学校的样子。那些之前忙着给祁昼递情书的女孩子如今也是一脸嫌弃,曾经被拒绝的羞耻似乎化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仿佛是个人都可以踩他两脚。   没有一个人质疑这件事情对的真实性。不,应该说是没有人在意或者期待所谓的真相——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祁昼连续两天都没有来上课。听说事情还在调查中,秦盈真的母亲是市里的领导,所有人都高度重视这件事。   我毫不怀疑,如果祁昼被确定欺辱女生致其跳楼,别说绝不可能再有保送机会,甚至很可能会被休学。这件事将成为市里一桩热谈。那些小报的标题我都能猜出来——“高分低德,冷血强暴女同学”。   如果这样下去,祁昼的人生就完了。   ——只有我知道真相。只有我可以帮他。   我要说吗?我应该说出来吗?   但我和祁昼非亲非故,还算得上有仇。他让我在同学面前丢脸,我也曾和人一起欺辱他。   更何况,秦盈真家境的确不错,甚至我家还有生意需要她父母疏通,我虽然年少顽劣,却也知道不能给家里添乱。   保送面试名额确定在下周二,而下周一就要公布对祁昼的处分,在许多人眼里,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   周末回家,母亲在晚饭时问我:“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姓秦的女孩子摔伤了?”   我扒着饭,面无表情地点头。   “是你王阿姨的女儿,”我妈说:“趁机会多关心关心人家,小姑娘现在正需要安慰,你和这样的女孩子交往,我们家里也是放心的。你爸和人家爸爸也有生意往来。”   我捏住筷子,默不作声。   一旁父亲忽然道:“先让孩子吃饭吧,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家里向来是母亲做主,说一不二,父亲很少打断她说话。母亲当即不悦,撇了撇嘴,离席回屋了。   她走后,父亲问我:“周灼,你在学校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这下真是愣住了。   “很少看你这么魂不守舍的,”父亲笑起来,“而且看你这黑眼圈,几晚上没睡好了吧。先前中考都快上不了高中了,也没见你这么忧虑焦躁。”   他往后一仰,抱胸笑道:“犯了什么事,快给你老子交代,老爹看看还能不能救你,臭小子!”   我少年时,家中一直是这样。我永远顽劣长不大,父亲永远为我托底。我那时认为他无所不能,不会错,不会输,不会死。   半晌,我直愣愣地反问道:“……我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   父亲一点头:“有,你看起来就像暗恋对象被捕入狱还顺便甩了你那么糟糕。”   我:“……”这都什么跟什么,果然是我爸,真是莫名其妙的冷笑话。   我叹了口气,还是没说话。   父亲哈哈大笑,站起身揉了揉我的头发:“不想说就算了,你自己决定。不过世界上那么多难以抉择的事情,说白了无非就是’权衡利弊,是非得失’八个字。”   我一时竟觉心头一震,不自觉问道:“那该怎么选?”   父亲说:“如果你问我,我现在会选利弊得失。但是吧……”   我急道:“但是什么?”   “但是,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应该会选’是非’二字吧。”父亲对我眨了下眼睛:“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一句话,大概是说’是非于己,毁誉任人,得失若素’。”   少年正是价值观形成的时期。后来,我的许多选择都因这句话而改变,它决定了我自己、我父亲、我所有亲人的未来。   我当时只听懂了这段对话热血的部分,却没有听出父亲另一层隐晦的意思——“是非”是他少年时才会坚守的东西。   我彻夜未眠,翻来覆去。一会计算我帮祁昼的得失利弊——结果当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划算许多。但一会脑海中又浮现出秦盈真那跋扈气人的神态,最后,我甚至给祁昼脑补出了十万种悲惨的未来,被幻想中他眼眶发红的模样折磨的捂住脑袋。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第30章 我想他圆满   星期一,我在早读时找到老师,说明那日自己其实看到了祁昼和秦盈真。   我从小表面跋扈,内里还是因为家庭背景多了几分谨慎,不愿将事情做绝,因此并未全部和盘托出,只推说自己没有听清两人对话。但十分明确地强调了一点——从秦盈真进去再到她跳楼,祁昼始终坐在座位上,并未和秦产生任何肢体接触。   交代后,我请校领导尽量帮我保密,老师们也表示理解,我猜他们觉得我是怕会被秦盈真记恨。但其实,我同样也不想祁昼知道。   毕竟,人常说,送佛送到西。   我这样说是救了人家,又不算全救。虽然说了真相,却又晚了这么久、等事情传得这么沸沸扬扬才说,连我自己都觉得并不光彩。   当日下午,这件事的最终处分结果公布了。只避重就轻地说了学生误会冲突,导致意外。未提猥亵性侵等字样。   祁昼相当于被无罪释放,学生们哗然。   但第二天,保送面试名单出来了,不是稳定全校第一的祁昼,而是秦盈真。   我忽然明白了,这件事从头到尾,无非“妥协”二字——我的部分坦白是妥协,祁昼的清白释放算是妥协,如今的保送面试名单同样也是妥协。   校方、祁昼、秦盈真和她的父母,都最终得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   不会完美,但是合适——这才是现实中最常出现的情况。   但我到底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倒谈不上是多愧对祁昼,更多是少年逆反心理,觉得自己难得想做一件事,却最终没有成,还是让祁昼失去了保送名额,有些烦躁。   我便开始打听有什么弥补的办法——还真找到了:两个月后在B市有个国际数学竞赛,如果夺得名次,可以直接保送TOP2大学。我立刻高兴起来,我这学渣对自己的成绩不上心,对人家祁昼倒有种异常的自信,不知怎的,就觉得只要他去了,就一定能赢。   我把那竞赛的报名通知印了出来,趁课间操祁昼他们班没人把那报名表塞进了他的课桌,干完就自己莫名其妙地乐了一上午,觉得这事儿终于要有个圆满的结果了。愈w宴   但下午,我上体育课时碰到祁昼,看到他秋季还穿着单薄泛白的校服。   我忽然想到,祁昼的家境不是不好吗?去B市机票也不是笔小数目吧?他要是买不起机票导致去不了,我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我越想越觉得危险。   从小,我就非常讨厌不圆满的事情。看电视遇到狗血误会要弃剧,苹果有氧化就扔掉,打马里奥有金币没吃宁愿重玩,而现在,祁昼这件事我既然掺合了,就一定要做好,这是面子问题——当时,我是这么向自己解释的。   于是,我便打算索性帮祁昼把机票钱也准备好。   但问题来了,我虽然是个富二代,却是个劣迹斑斑、不学无术的差生,这种情况下父母会给我太多零花钱才是有鬼,再加上我爱玩花钱从不看数,现在真想用钱了,发现把口袋里的钢镚儿都掏空了,加起来也就一千不到。   我实在没办法,就想索性把游戏机当二手卖了。反正我下个月又能领到新的生活费,祁昼过一个月可没有别的竞赛可以参加了。   于是,这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翻墙出了学校,偷偷摸摸去了二手回收店,那老板看到我卖游戏机可惊讶了,估计以为我家终于破产了,还狠狠宰了我一笔。   不过,无论如何,我终于帮祁昼攒够机票钱了。我走在漆黑一片、路灯昏暗的小路上,翻着手机上的机票软件确定价格,一边琢磨怎么匿名偷偷送给他,一边又忍不住脑补起祁昼成功保送后在秦盈真面前扬眉吐气的样子,脚下步伐都轻快起来,几乎要哼起歌来。   我那时太过得意忘形,因此并没注意到,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我身后有几道影子在慢慢逼近。   下个瞬间,我眼前骤然一黑——一块巨大的黑布兜头罩住了我,我本能地疯狂挣扎,才意识到那是个麻袋,有两人就势压住我手脚,我还在奋力扭动,忽然脑后一阵剧痛,身后人用棍子狠狠击中我的后脑!   我眼前陡然一黑,极度眩晕,一瞬间,仿佛有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闪过。   幻觉中的人脸扭曲着,有人嘶声力喊,疾驰的大货车冲撞而去,发出一阵巨响,爆炸、火海、血肉横飞。影像快速消散、又再次聚合,阴冷的巷道中,咽喉被扼住,剧痛,热血喷涌而出。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脸上,他强势地钳制着我的下颌,让我不得偏头躲闪,然后焯热的吻像火一样落了下来……   “贺白。”他说出了这两个字,似乎是一个名字。   我头痛得几乎发疯,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打我的人扯开兜住我头的麻袋,掰我的脸看,有些惊慌地对什么人说:“我靠,昏过去,不会出事吧?” 第31章 预知梦   “怕什么。”有人回答他:“真是大惊小怪,就木棒打出了个包而已,最多疼两天,肯定死不了,就算他想告老师父母,大人都不一定当回事。活该!谁让他多管闲事。这周灼也真没用,这样就昏了,真没意思……”   他们可能以为我已完全失去意识,因此说话毫不避讳,而我也听出了后面回答人的声音。   一个冰冷的女孩声音。   是秦盈真。看样子她还是知道是我帮祁昼和学校澄清了。   我在地上又趴了不知多久,终于觉得好受点了,一闭上眼睛,脑子里仿佛还残存着刚才的幻觉碎片,但又回想不出细节,仿佛一场无痕夏梦,梦醒后了无记忆,只残存了那种我还从未体会过的绝望窒息情绪。   不……倒也不是全然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最后那幕被人……被一个男人强吻的场景。   虽然那人似乎和现在容貌气质很不一样,但该死的,我还是认出了那是祁昼!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头还是晕乎乎的,一摸脑后,果然起了个小包。   真是难以置信,我居然出现这么离谱的幻觉,我竟然幻视了祁昼亲我。   一定是秦盈真那棒子把我打出了什么问题。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这个温婉文静的校花背地里是个会雇打手的小太妹呢!   从来只有我黑别人,我头一回吃这么大的瘪,也顾不上脸面了,第二天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去教导处告状,结果人家老师还真就全程笑着听完了,问的第一句话是“宵禁后你为什么还在外面”第二句是“你随便抓个人问问,要保送名校的校花打你周灼,你觉得有人信吗?”   和秦盈真打完我后说的风凉话——一模一样。   我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头:“老师,我被打成这样了啊!”   老师走过来,看了半天:“哪里啊?看不出来啊。”   我茫然地一摸后脑勺,昨天的肿包竟然没了。   我被赶出了教导处,顺便因为违反宵禁翻墙出校被罚抄校规50遍。   我简直要气炸了,那几天游戏都不想打,唯一记着的事情就是把机票钱塞进祁昼的课桌里——其实如果不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证号,我恨不得直接帮他把票买好。   徐立发和赵知义发现了我的异常。赵知义比较直接。他问我:“你是不是最近在撩妹?”   我们当时刚打完一场球,我正在喝水,直接呛着,回敬:“有病?”   赵知义情绪一直比我稳定,平静地解释:“你游戏也不打了,每天神神秘秘的,还和兄弟借钱,你家又没倒闭,除非忽然撩妹要大开销,否则根本解释不了。”   ——我撩妹?撩祁昼吗?呸呸呸!   我只觉十分晦气,瞪了赵知义一眼:“撩你妹,我是最近太倒霉了,很想杀人打架,别惹我。”   这时,徐立发忽然凑了过来,笑呵呵地说:“别啊灼哥,杀人犯法。”   “废话,我不知道吗。”我没好气地说。   “别生气别生气,”徐立发陪笑道,“不过让人倒霉的办法有很多,没必要自己动手嘛。”   “比如?”我面无表情。   “比如雇几个人把他揍一顿啊。”   刚被人揍过的我:“……”感觉膝盖中枪了。   徐立发还真有行动力,当即就推了一个混混的电话给我。和我说只要带着目标的照片去找那家伙,保重办妥。   周五放学,我路过光荣榜时,顺手就把秦盈真的照片撕下来了。   秦盈真是第二名,上面就是祁昼的照片。那张照片里的他端正地站在红旗边上,显然是按老师要求摆拍,却一点没沾上国旗的喜庆,神色淡漠,仿佛和什么都隔着一层,照片在外头贴久了,有些褪色,背景泛着淡淡的白,倒衬得祁昼肤色更白,五官轮廓更为清晰英俊。   我看了半天,心生嫉妒:这家伙还真是生了副让人心神动摇的好皮相。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回头,直接吓得后退了半步,祁昼本人就站在我面前,他的视线落在了我手里秦盈真的照片上。   “你拿她的照片做什么?”祁昼竟然停下脚步,主动和我搭话。这着实让我有些意外,因为我和他其实没什么正面交集,我觉得他应该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这种平静的姿态总能让我感到被挑衅。   “关你什么事?”他一露出这种神情,我就想起鼻血横流的过往,气不打一处来,回敬道:“我喜欢,不行吗?”   “你喜欢?”祁昼缓缓皱眉,顿了一会儿,又说:“她?”   我隐约觉得他的表述似乎有哪里奇怪,而更糟糕的是,和他说话对视一会儿,我竟就难以自制地又想起那幕该死的幻觉,我的视线忍不住往他唇上飘。   我原本还有点想试探他去竞赛的机票买了没,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脸上发热,再也不想站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撞开他的肩膀,跑出了校门。   今天是周末,司机已经等在学校门口了。晚饭时,父亲说我看起来比上周好多了,还问我是不是麻烦解决了。   我有了上次被教导处老师嘲笑的经验,也懒得告状自己被人打的事情了,毕竟一个男生被女孩子带人在校外堵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吃完饭,我妈还想问我和秦盈真相处的如何,我如今想到这校花就头疼,就借口补觉上楼进卧室锁了门。   回到房间,我推开窗,偷偷点了支烟。   拿打火机时,秦盈真的照片从裤兜掉到了地上,我顺手捡起,见这大小姐笑得贤良淑德,只觉反胃。   但我转念一想,如果我当真原样报复回去,找人将她也打一顿,她八成能猜到是我干的。   要是她找学校告我的状,那些老师恐怕个个都信她。   再者说,刚才我妈又提了,家里的生意还和秦盈真的妈妈有关。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将烟捻灭了。再一按打火机,将火舌凑上手中秦盈真的照片。   算了,我想,我一男生,皮糙肉厚的,挨顿打也挨吧。而祁昼的保送名额也有转机了。   父亲总说,商界最怕意气之争,多半最后大家都头破血流。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照片已被烧成灰烬,我随手拨散了。   这一晚,下了雷雨。   前半夜我被吵得失眠,又觉得后脑隐隐作痛。   后来我戴了耳塞,不知什么时候终于睡着了。然后,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秦盈真。   梦中,我的意识很清醒,清醒地观察梦中的细节,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而更古怪的是,说“梦到秦盈真”“也并不准确,在梦里,我似乎就是她。   我的意思是,我虽然不能掌控这具身体,但似乎就像个附在她身上的幽魂,或者说在看一个代入感超强的“”全息电影“——在这个梦里,我能共享她的五感和心声。   ……   「秦盈真坐在一辆黑色的轿车里,细雨绵绵,轿车行驶在高速公路。   她穿的还是诬陷祁昼时的那身衣服,看起来像是校服,其实是高价的定制套装,长度适当,颜色适当,材质考究,会将主人包裹得乖巧姝丽。   秦盈真那天自己解开的扣子全都被精巧得扣回去了,一直到最顶部。   她坐在汽车后排,拿着梳妆镜观察自己的面部细节,努力让妆容看起来自然不着痕迹。她轻轻抿了抿唇,在练习一会儿要露出的笑容。   她的心跳有些快,面对自己人生的重要节点,她感到非常紧张,对着镜子笑了很多次都不满意。那几分钟里,她脑海中闪过很多心绪……自我安慰的、烦躁怨愤的、担心紧张的,最多的是考虑要是这次面试没通过后面要怎么办,要怎么利用父母的关系。   ——却唯独没有哪怕一刻,想到过因被她陷害过而错失机会的其他人。   雨忽然下大了,暴戾的雨珠一颗颗猛烈地砸在飞速行驶的轿车上,在车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模糊视线的水痕。   秦盈真烦躁地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对开车的司机问:“还有多久能到啊?”   司机凝神看着路面开车,过了会才回道:“快了快了,小姐放心,不会迟到的。”   “不迟到是什么意思?不迟到就行了吗?”秦盈真立刻质问道:“我的妆花了,得留半小时补,开快点!”   “您在车上补吧……”司机有些为难。   “车上这么摇摇晃晃的,怎么化妆啊!”秦盈真喊道:“口红都要涂出去了。我警告你啊,今天对我来说非常重——”   ——嘭!!!!!   秦盈真那句话的尾音散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空气被热浪席卷。燃烧的火光照亮了翻倒的车辆,车辆残骸散落一地。   她不用担心她的口红和面试了,血从她的扭曲的颈部涌出,秦盈真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   我醒来时感到极其窒息,不自觉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满身冷汗,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脖子,哪里仿佛还残留着车祸冲击下的剧痛,我足足喘息了十分钟才缓过神来。   太真实了。 第32章 福祸相依   好像我真的死在车祸中一样,这梦真是晦气,还该死的身临其境。   我站起来拉开窗帘,发现正好日光微露,天才亮。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几口下肚,情绪略缓。我才渐渐反应过来最奇怪的地方。   梦到自己死也就罢了?秦盈真又是怎么回事?我有这么烦她吗?不就被打了一棒子。至于吗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只觉得被打的地方又痛了起来,而且带着一种奇怪的酸麻,仿佛有根针直捣进我天灵盖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倒回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次我补了个好觉,醒来后便又将这事抛之脑后了。因为有时被子盖实了,做噩梦也是常有的。这个梦就算奇怪了些,在我当时看来,也只是个梦罢了。   休息日的白天,我又和往常一样,同赵知义他们一顿鬼混打球,累得昏天黑地,昨晚没睡好,睡得也比平时更早一些。   然后,我竟然又做了那个梦。   和昨晚一摸一样的,秦盈真死于车祸的梦。   然后,这该死的梦竟然持续了三天。周一上学,和秦盈真他们班一起上数学大课时,我都不自觉地一直瞄她,脑子里却是梦中那场爆炸车祸。   “老周,你真的很不对劲,”边上赵知义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老盯着秦盈真看,靠,你在追的不会就是她吧?”   我:???这都哪跟哪?   我十分无语,却见几个也在摸鱼的同班同学也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哎,周灼你爸妈和她爸妈是不是还认识啊?有戏啊你,她前段时间不是还被祁昼那家伙欺负了吗,你正好乘虚而入啊……”   直到现在,大部分人还相信秦盈真是受害者,而祁昼是恶心变态的加害者。   我心里莫名烦躁,没好气道:“别瞎猜胡扯。”   赵知义不屑地哼了声:“别装了,咱们班和他们一班大半人估计都看出来了,周灼你眼睛就像粘在人家姑娘身上一样。”   我的确是在看她,但满脑子都是她死于非命的样子。   我懒得解释,漫无目的地看着黑板放空,却无意间撞上了祁昼的视线。   他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却竟没在好好听课,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我附近的方向,眼神毫无情绪,像一块冰凉的玉。   我下意识左顾右盼。咦?他这副要杀人的样子是在看谁?   没等我找出个所以然,祁昼已经又转身正襟危坐地听课了,仿佛刚才那个对视只是我的错觉。   因为接连没有休息好,这一整天我都顶着两个黑眼圈,还要不时面对其他人的打趣,连踢球打游戏的兴致都没了。   当晚,我又做了那个梦。   然后,醒来后我再也没睡着。   我终于崩溃了。吃午饭的时候含含糊糊地同几个朋友说了这个重复的噩梦。   不过,我没提秦盈真,只说梦见自己车祸死了——因为如果照实说了,他们肯定又要起哄,笑话我天天梦到她,然后再到处乱传。这些八卦,我这几天真是烦不胜烦。   赵知义最近沉迷漫威,刚纹了身被老师追着打,脑回路估计也不知怎么正。听完我的梦后,他一本正经地评价道:“老周,你要发达了。”   我:“???”   赵知义引经据典:“你看,蝙蝠侠被变异蜘蛛咬了后有了超能力,超人差点被车撞才发现自己能一蹦三米远,你可能也是被人一棒子打出超能力了,蝙蝠侠觉醒前晚上也睡不好。”   我:“你觉得我要变成超人了?”   赵知义:“不,我建议你早点洗洗睡。不就梦到被车撞,我还梦到我被亚马逊女战士绑架呢。”   “闭嘴。”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下一个。”   好在其他人并不敢像赵知义一样毒舌敷衍我。徐立发想了半天,热情道:“重复做一样的梦的确怪灵异的。老大,我觉得你一定老是走夜路打游戏沾到不干净的东西了,要不去找大仙吧!”   “扑哧”一声,是一旁赵知义直接把果汁喷出来了。   ……   当晚放学后。   我跟在徐立发身后,脸色难看地推开了一扇脏兮兮的玻璃门,门扶手上挂着个八卦镜。屋子里乱七八糟,还有种木头混杂着腥气的古怪味道。头顶一个破牌匾,不伦不类地烫金刻着几个字“算不准收钱”   我:“?”   好吧,定睛细看,原来是中间的“不”字年久失修金粉掉光了。其实是“算不准不收钱”。   牌匾地下坐着个留灰胡子的瘦削男人,带圆形黑墨镜,整个人透着种和时代的格格不入,像是从民国穿越过来的,   徐立发介绍说这是他家上个月请去看风水的先生。听说是香港那边来的。是“隐士高人”,只有他家才知道的大仙。   我:“…… ”忽然很想扭头就走,因为连我都知道徐立发他爹上周刚错失一笔大单,而昨天期中考出成绩,徐立发本人考得全不会,蒙的全错,喜提挂科。也不知这小子把我介绍来是何居心。   却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跑,他却比我跑的更快,说要赶去补课,不然下个月零花钱都没了。   我只好转身面对那“墨镜大仙”,开门见山道:“你坑了他家多少钱?”   大仙没生气,反而“呵”地轻轻笑了声。他摘下眼镜,竟不是个瞎子也不是个老头子,而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人,气质还有点拽拽的。   “小孩,你怎么断定我坑他呢?”他说。   我有些不悦,便也没给他留脸,说出了徐立发家刚发生的那些倒霉事。   没想到对面这不要脸的却反而笑容更盛,神神叨叨地念出了一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初中课本学过吗?你现在看他倒霉,却怎么知道其实不是躲过了更大的灾祸呢?”   我发现这些神棍真是能说会道,反正谁也不知道原本会发生什么,不就全凭他们一张嘴吗?   “哎,别走啊。来了就是缘分。”大仙却起身速度很快地站在门前挡住了我:“鄙姓王,算一卦再走吧。”   王大仙抬手一指那头顶的破牌匾:“算不准不收钱。支持分期付款——我先给你算。一个月后你再来交钱。我先猜一猜,你最近在做噩梦是不是?”   虽然明知谁看到我这熊猫似的黑眼圈都知道我没睡好,但我还是有些被说动了,不由自主地在他对面坐下。   王大仙将店门关上,还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点了两支香。那香很怪,比一般的更长更细。燃得摇摇欲坠,还有股略带清冷干涩的松木香气。   我看它烧了一会,心神跟着松弛恍惚,不知怎的,也就这么将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待我说完,先前的香早已不知何时燃完了,这大仙又续上了个香炉,隔在我们之间。香炉本就不小,再加上弄的云雾缭绕。我都看不清对面人的五官神情,只是心中觉得有些异样。   因为最初这人还会在我说话时打趣两句,比如在秦盈真诬陷祁昼时啧啧惊叹,在我挨打时忍俊不禁,到后来却越来越沉默。弄得我都有点心头发虚。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会重复做同一个梦?”我烦躁地问:“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不答。   我想了想,又问:“难道是什么平行时空,等等,我有个想法……”   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闪过,我哭笑不得道:“总不能是什么预知梦吧?但不可能。我们这高二了,那些学霸恨不得每天住在学校里,怎么可能又化妆又打扮的坐车出去玩。”我自己先否决了这个念头。   对面这大仙始终没开口让我越来越不安。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拨开那香炉,却看到这位大仙正鼓着腮帮子磕核桃。   我:“……………… ”难怪他不说话,沉默的神秘莫测!   我终于忍无可忍,就在我想用香炉砸他头时,大仙终于说话了:“等等!你这事儿有点不对劲啊——你等会儿!”   忽然,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吓了我一跳,他盯着我的眼睛,直看的我心里发毛起来。   正当我有点想后退跑路时,忽然听到他身后的墙壁传来轻轻两声叩击声。   接着,那墙便自己移动起来,我这才发现原来那是面屏风,里头是座矮机,一壶热茶正滚滚地冒着青烟。一个身着黑色衬衣的男人倚靠在窗边,眉目深刻旖丽,令人见之难忘。他垂手闲闲地拨弄着桌布穗子,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但在我看过去的时候,他蓦然抬头,目光如同利箭。 第33章 对祁昼好一点   “沈顾问……”我听到那大仙这样称呼那个黑衣男人。然后他凑近耳语几句,两人都看着我,像是大仙再请那人帮我的忙。   他们越是这样,我心头越是打鼓,不知不觉便信了更多。而且,不知为何,我不敢把这个“沈顾问”一样当成江湖骗子。   “不小心听了你的事,是我的问题,”那沈顾问说话了,倒是十分干净利落,“所以作为道歉,若你需要,我可送你两个问题。”   送两个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我更加一头雾水了,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沈顾问便问:“你做梦前是不是烧了那女孩的照片?”   我略作回想,点头。然后忽然心头一凛,后心竟起了层冷汗——这是个我没放在心上的细节,所以刚才并没和这人提到。   他又说:“你还提到了一个男孩子,被那姑娘陷害的。有他八字吗?”   我一怔,没想到他不要秦盈真的八字,却要祁昼的。   “只有日期行吗?”我问。我还真恰好知道祁昼的生日。   因为撞到过他们班男生议论,说祁昼中考那天,他父亲其实是要给他去买生日蛋糕的,为了便宜几块钱跑的远了,又赶着想中午回来给他送饭,才出了事。因此更显得冷静考完全科的祁昼冷血。   沈顾问随口道:“也凑和。”   我说完,他抬腕随手扯了张黄麻纸,用蓝色圆珠笔杂乱地写着我和祁昼的生辰八字。   他低头写算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半晌,他忽然笑了声,轻道:“竟然是这样……随便喝碗茶,便遇到了’预言’,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充满了惶惑。   “看着我。”那沈顾问突然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道,“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我便盯着他,随之袭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眩晕和万千破碎的画面,我仿佛看到了万千尸身,血海刀山,这个黑衣男人握着匕首站在尸堆中央……然而,等我控制不住地捂住剧痛的头闭上眼睛时,又什么都没有记住。   “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痛苦地呻吟。   沈顾问却仿佛从中明白了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话说回我的身上。   “小孩,你想这辈子平安顺遂吗?”   这是自然,我忍着头痛,连连点头。   “那么……这个人,”他用残破的核桃壳重重地点了下纸上祁昼的生日日期,长叹一口气:“对你极其特殊,你的命运会被他影响。你要记住,命运收尾相连,因果相承。你越想改变什么,反而可能带来什么。”   “特殊什么?影响什么?”我一头雾水:“那我要怎么搞,远离他?小心他?还是什么?”   沈顾问本想说什么,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着来电显示轻轻“啧”了一声,神色却鲜活起来。低头扯了张纸写了两行字,递给王大仙,起身口中道:“你帮我给小朋友解释一下,家里有事,我得先回了。”   他匆匆走了。一旁的王大仙将纸条拿来一看,清了清嗓子对我说:“你小子今天算是走运了——听好,第一句:’明是非,结善果’;第二句:’明哲保身’。”   我愣住。这两句话看着比徐立发的祸福相倚还玄乎扯淡,而且似乎还有点矛盾。   但那先前还絮絮叨叨的大仙,却没等我问,更没主动和我解释……就把我赶出了店。   ——甚至真没问我要钱。   人该死的劣根性就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了。他越不问我要钱,我越怕。   而更绝的是,一个月后,我得知徐立发他爹当时要谈的那笔单原来是个大坑,后来接手的人压了很多钱进去,估计都要打水飘,搞不好人都要进去。徐家这完全是逃过一劫。而那次期中考失利后,徐立发爸妈觉得他读书没救,准备让他改学艺术,这小子似乎也还真有几分天赋。   ——全都应了那大仙说的“祸福相依”。   我这下真信了,还有点怕,但再去那地方找,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徐立发说,那王大仙本来就神出鬼没,四处看事儿,现在他爸妈也联系不上了。而且人家有个规矩,一人只看一次,所以建议我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只好来回琢磨那两句话,   “明哲保身”我大概还是懂得,那个“结善果”又是什么东西?我想了半天,只能想起我爹那句“是非于己,毁誉任人,得失若素”。   当时我爸说起这句话,是我在纠结祁昼的事情。而刚才,那神神叨叨的大仙也提到了祁昼。   于是,电光火石间,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难道那沈顾问是在暗示我行善积德,对祁昼好一点?   少年时,蠢得清澈而明媚,又十分自恋。从来有种莫名的自信,觉得我对谁亲近,一定手到擒来,能立刻化敌为友,让对方从此成为我的好兄弟。   然后,我就被打脸了。   我先是再次试图在体育课上找祁昼搭话,结果他远远看到是我,就转头走了。   我毫不气馁,找了一圈终于在操场上找到了祁昼。 第34章 只若初见   他迎光坐在草地上,膝头翻开一本书。烈日为他镀上了层漂亮耀眼的金边。   祁昼一手翻着书页,另一边放着个纯黑的文具袋。一只小蚱蜢颤巍巍地探出了触角。   我:!   我立刻想起了这蚱蜢是我过去试图霸凌祁昼的罪证,脑子一抽,当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从背后接近,拿起祁昼的文具袋。   蚱蜢立刻受惊,一蹦三尺高,三两下就没影了。   祁昼转头看着我。璀璨的日光映在他清透的灰蓝色瞳孔中——化作了熊熊怒火。   而同时,我也看到他手里拿着的芦苇叶子。   ……原来他在喂蚱蜢啊。   我又想起之前撞到过他给蚱蜢编笼子,原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或者故意气人,现在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恶作剧真的成了人家的宠物,而且祁昼还真心怪喜欢的。   我很怕他又对我鼻子来一拳,摊开双手,干笑道:“……那啥,先前抓的这只年纪大了,跳不远了……要不我重给你抓两只?”   祁昼没有揍我。很奇特的,我说出那句话后,他刚才的怒火似乎转为另一种我不懂的奇异神情。   他沉默地打量着我,喜怒莫测:“之前是你放在我文具袋里的?为什么?”   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这才意识到刚才说漏了。   为了欺负你——我当然不能这么说,语无伦次地陪笑:“就是……哈哈,怕你无聊,哈哈哈。哈哈。”   实在太尴尬了。说完这句话吗我就顾不上看祁昼的表情,自己扭头跑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晚起,我终于停止了做秦盈真车祸的梦,而那姑娘也活蹦乱跳的,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不过与此同时,我开始零零碎碎地另外一些梦。祁昼总是那些梦的主角。   比如,我曾梦到祁昼扶起摔倒的清秀长马尾女孩,梦到祁昼顺利通过全国竞赛,保送名校。   虽然一直梦到另一个男人,似乎也有点怪,但比总是血腥的车祸好多了,因此,我十分满意。   于是,在意识到亲近祁昼的法子还真有用后,我更加锲而不舍。   接下来的两周,我尝试过给祁昼带饭、送零食,带饮料,送游戏机,甚至每天中午给他切餐后果盘,还亲手给他绣了十字绣!   ——这是我在学校边上小说摊子上看到的攻略。   当时那本书是翻开的,那页一行大标题“教你如何征服他”。上面写了从带饭到织毛衣织围巾不等的数十条策略,还标了难易程度和具体方案。   我如获至宝,一条条按着试完了,有一天放学路过,才发现那本杂志的名字是《女生日记》。而那个栏目的名称是:男神攻略。   我:“…… ”   当祁昼从果盘边上拿出我歪歪扭扭的十字绣时,他沉默了。我躲在他教室窗边暗中观察。身边还挤着个看热闹的赵知义。   “你给他做了个啥?”赵知义难以置信地质问我:“绣花?周灼你终于疯了吗?还是你在果盘里下了毒?”   我:“那叫十字绣。我绣的是对天鹅。店家说这个比较简单。你小声点,别被他听到。”   “我问的是这个吗?”赵知义震惊:“什么情况啊我靠,你是不暗恋秦盈真改祁昼了吗?”   我差点咬到舌头:“有病吧,胡说什么啊你!”   赵知义冷静下来,上下打量我,半晌“哦”了声:“我懂了。是不是这次期中考砸了,你爸妈骂了,你想求人家学霸给你抄作业补课啊。”   依然很离谱,但至少比之前那个猜测正常太多了。我只好忍辱负重地点头。   赵知义不屑地说:“你省省吧。他们都说祁昼清高得很,目中无人。肯定看不上你这种本科都考不上的富二代,更别提给你补习写作业了。话说回来,光看气质和脸,还是学霸女和祁昼站在一起比较般配,不提秦盈真,三班那个语文课代表也不错啊。”   很巧,他说的那个语文课代表,正是我梦到和祁昼在一块儿的长马尾女孩。   赵知义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啊。我往日都早就习惯了,这次却不知为何,心里十分不舒服。我被赵知义所激,就说要打赌。   于是,平生头一次,我耍了心机,还鬼使神差地用到了梦到的办法。   我模仿了梦中女孩所做的事,学她摔倒在操场上,被玻璃割破的虎口不断渗出殷红的血。而奇妙的是,祁昼就像梦中一样,跑过来。   但区别是,现实中,他眼里看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我。   他背起了我。   记忆里,少年时的祁昼总是迎着光,我记不清他的神情面容,却总记得那种柔软又璀璨的感觉。   他托起我的手,第一次喊出了我的名字。   “……周灼。”   ……   ……   “周灼。”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叹道。   我睁开眼睛时,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窗外投进来地璀璨阳光,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做了场很长的少年梦,而现在,其实正躺在医院床上。   我半梦半醒时,似乎隐约听到有人再喊我曾经的名字。   ——周灼。   我撑起身,安静地看着边上的祁昼。   其实,在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很难把祁昼和十年前的他联系在一起,我相信很多过去的旧识,包括赵知义和徐立发在内应该都有类似的感觉。   过去的祁昼虽然同样沉默,但更像是一种身处弱势的自我保护。他没有高定衬衣,没有能左右他人的财力和权利,只有一张薄薄的成绩单,连这点东西,还会被人嫉妒、陷害。   十年后重逢,我一直怨恨祁昼。但这种恨意十分复杂,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隐秘难言的原因:祁昼变了。过去的祁昼需要我,依赖我。而现在的祁昼不需要。   我不知道他畏惧什么,珍惜什么,又到底把我当做什么。而我更不愿意承认的是,自从重逢后,我无法控制地被他影响情绪,我无法抑制地想起过去——尤其是昨晚,他被推进手术室的一刻,我竟然该死的手都在发抖。   现在的祁昼,对我而言,是个危险人物。   他阂着眼,唇角松弛着,似乎在做一个美梦,又似乎要出口一个名字。我情不自禁地将手按上他的颈部动脉,感受其中的汩汩热血。   我真想收力,我真想毁了这一切,又同时永远留下这一切,我想要他成为我一个人永远的标本。   他才在昨晚救了我,我却无可抑制自己想要杀了他的念头,甚至比之前还要强烈许多。   我觉得他很危险。那是一种更隐秘的、无关生死武力的威胁感。   我也不说不清为什么。   祁昼睁开眼睛时,我的手正握在他的脖颈上。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我慌忙松开手,却无意间撞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一抹疯狂的快意。   那实在太奇怪了,应该是我的错觉。   我掩饰地给他倒了杯水,笑道:“你衣领乱了,我刚才在帮你整理。”   祁昼顺从地喝了。我帮他叫医生来看了情况,做了检查。那护工阿姨是个多嘴喜欢八卦的,绘声绘色地和祁昼说了我昨天熬夜看护他的蠢事。   “你的伤怎么样了?”祁昼直接动手开我的扣子。   我忙闪身让过:“没事了,我换个药就差不多了。你伤的比我重。”   这时,我的心情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因为终于为自己先前反常的举动找到了解释:   我照看祁昼,害怕他就这么死了,只是因为纯粹的愧疚罢了。   毕竟我虽自认是个人渣,但是个还算有底线的人渣。我想要杀死祁昼,但希望尽可能坦荡磊落,也只有这种方式,才能释放出十年来压抑的恨意。   如果祁昼因为救我死了,我不会开心,只会极其不适。   但我还是因一件事而极度不解。   ——为什么祁昼会奋不顾身为我挡刀救我?   我们如今不过是基于金钱的皮肉之交,他祁总现在金尊玉贵,比我这条贱命不知值钱多少,他救我是为什么?图什么?   我问了。祁昼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安静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神像拢着一池清澈的水,仿佛再直白不过,再深沉不过。   但是我已上过一次当。再蠢也不会信第二次。于是我只是等他的解答。   不知过了多久,祁昼垂眸转开目光,轻声道:“意外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什么?”   “我中刀只是意外,并不是想救你。”祁昼清晰地说,“昨晚我看你一直不回来便去找。那边天色暗,我没看清他手中有刀,只是向你那边走,无意中便撞在那名匪徒刀口上了。和你没关系。你不用在意。”   祁昼很少一次说这么长段话。我其实知道,他是想让我安心。   我便真的索性安下心来照顾他。医院反馈,等检查结果出了才能考虑出院。但祁总日理万机,每小时按万计费,才这一个上午时间便来了好几个人看他。说是探病,提着精致的花篮和贵重的礼品,其实还是找他签订合同或者询问公司的事情。   边上那护工阿姨看的啧啧称奇,和我八卦道:“这人好像是个大老板,你怎么认识他的,什么关系啊?”   许多年龄大的人没有边界感,喜欢大着嗓门到处打听,我在顶替贺白的身份后接触了不少,其实装作没听到就行了。   但一旁祁昼却突然说:“他是我爱人。”   他语气平淡,手下还在签字,仿佛只是随口回答。   阿姨微微张大了嘴。女秘书在接笔时差点给他摔地上了。 第35章 合约废止   又过了一会,祁昼的律师也来了,还带来了警局那边的消息。   据说,那天袭击我们的壮汉很痛快就招了。他外号陈三,只是个附近一带的的混混,案底多,身手不错,一打五不在话下,靠收人钱财讨债维生,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而这次来袭击我,也没什么复杂的原因。据说是陈三的一个老家远方堂弟找到他。那便宜堂弟说被我抢了女朋友,给了陈三一点钱,又是烟酒一番奉承,让陈三把我绑了带给他出气。   律师说到我抢了那堂弟女朋友时,我感觉女秘书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不住往祁昼那边瞥,可能是在看他头发绿不绿。   我正色问道:“陈三的堂弟叫什么?”   律师回答:“陈威南。贺先生,他应该是你在A大图书馆的同事,你们双方是否结怨?”   竟然是他。我并不相信陈威南这样大费周章只是为了打我出气。但无论如何,总比身份暴露被寻仇好很多。   我暗自松了口气。便说了陈威南觊觎苏玲玲,希望通过她实现阶级跃迁又曾通过强迫女性怀孕逼婚的事。   “陈威南所谓的女朋友,应该就是他的目标,名叫苏玲玲的A大女生。但其实那女孩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谈不上认识。并且陈威南还有强暴女性后骗婚的前科。我当时为了让他收敛,曾随口骗他有摄像头,要把视频提供给校领导,”我说,“或许是这个原因让他怀恨在心,想要除掉我。”   “好的,我知道了,”律师推了推眼镜:“这么看来,案情应该还是比较清晰的。我们这边会起诉陈威南及陈三故意伤害,也会调查陈威南的强暴前科。根据祁总的意思,我方不接受调解和赔偿,要求刑事处罚。”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当然,您也不用担心对方报复。祁总已经安排过了,会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我点头,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严肃感激的样子。心中却暗笑,祁昼现在还真有副霸道总裁的样子。   律师拿起公文包,要走时,忽然想起什么,对我道:“对了,贺先生,还要请你提供一下那位苏玲玲小姐的联系方式。警方可能会详细问询。”   我下意识地拿手机,才反应过来它摔坏了。仔细一想,其实我记得苏玲玲的电话号码。因为有段时间图书馆领导脑抽,让学生手动登记借书记录和联系方式,再由图书管理员手动记载入册。苏玲玲借书的频率最高,她的电话号码我抄了足足有好几十次,傻子也该记住了。   我把这串数字报给了律师。   律师一愣:“哦,贺先生你居然能背下来她的手机号,很少见了。”   他显然只是随口一说,边上秘书小姐却涨红了脸,不住地看祁昼。   祁昼始终面无表情地垂眸坐在病床边,像根本没在听我们说话。   “电话我记好了,可能需要联系她,你也可以提前和她打个招呼,”律师说,“然后再顺便和您确认一下:你和这位苏小姐的关系。”   病房里忽然鸦雀无声,甚至能听到边上秘书小姐屏住呼吸的声音。   没什么关系。这话就在我嘴边。   但我忽然想到,先前答应过苏玲玲,如有需要可以互相遮掩,便给了个更含糊的回答:“我们有接触。其他更具体的就是私人问题了,如果警方那边的确有需要再说吧。”   律师表示理解,便告辞离开了。而秘书立刻跟在他后头也跑了,仿佛晚一步就会被卷入世界大战交火区似的。   病房里只有我和祁昼两人。我走过去,给他调整盐水下滴的速率,才发现他左手握拳,青筋迸出,导致针口处渗出了血。   鲜红的、莹亮的血珠,从他青色的血管中涌出,顺着他手背苍白的肌肤往下淌。一滴、一滴,缓缓浸润了雪白的床单,   祁昼说:“你签过合约,答应过我在我们关系存续期内,不会和别人有关系。”   我心平气和地说:“祁总,那合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证我干净没病吗,你放心,我没和其他人做。”   祁昼冷冷地凝视着我。他的眼神比最冷的风霜还要锋利,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诡谲阴郁,即便是我,在这种眼神下,都不自觉有瞬间的瑟缩。   “贺白,我和你说过的,”半晌,祁昼轻轻地说:“不要离开,不要触碰我的底线,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想象的。你不会想知道我这一刻在想什么,我看着你和别人说话时在想什么,我想对你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年我成了什么样的疯子——所以,适可而止,我会尽力正常的、温柔地对待你。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他的态度激起了我的逆反心,我冷冰冰地心中想到:祁昼,你也不会知道我想象过你的多少种死法,多么悲惨、可怜、又美的死法。   我心里知道应该表面顺从,这些年也早就习惯了做低伏小。但该死,在祁昼面前我总是轻而易举地失控。也因此,我又一次错失了提前警觉的机会。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为缓和气氛,我叫来护士为祁昼处理伤口。   滞留针从祁昼手背血管中拔出时,带出几滴圆润鲜艳的血,我心跳跟着骤然加速,都分不清是兴奋还是难受,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我又情不自禁地、近乎病态地开始想象祁昼的死。   只是这一次,我将他幻想成一只漂亮雄壮的白狮,走在皑皑冰雪之中,腹部一直在流血,滚烫的血顺着洁白的毛,淌在透明的冰层上,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血流的太多了,白狮走不动了,停下来,我便将头靠在他的腹部,温暖的伤口位置,让血浸湿我的头发,让雪覆盖我们的全身。   冰原之上,是我和他的葬礼。   ……   护士离开了。   我们默契地跳过了刚才的话题。   我像是随口对祁昼说道:“我的手机摔坏了。”   “我给你买新的吧,”霸总祁昼自然地回答:“喜欢什么款?”   我笑着说:“那倒不着急,家里还有备用的。我是想说,因为手机意外摔坏了,我没能看到你最后一条信息,先前去网吧登了一下微信,有些倒霉,似乎也没有同步云端。所以,看起来我只能来问你了。”   “哪条信息?”祁昼说。   他这是明知故问。   我却不得不耐心回答:“就是回复’我和周灼像吗’的那条。”   又一次,随着这句话出口,我的心跳飞快,我甚至说不清自己是期待祁昼的回答,还是畏惧他的回答。 第36章 回答   “哦,这条信息啊。”祁昼轻轻点头。   我替换的病号服刚才被护士随手放在祁昼手边,而现在,他的食指和拇指正随意拨弄着领口位置的扣子,他的指腹暧昧地摩擦着那片单薄的布料……   我没来由的觉得喉结那块皮肤……跟着发烫发麻起来。   祁昼说完这句话,就不再作声,自己看起了手机。   我等得焦躁,探头去看,发现他竟然在购物APP上刷新款手机。见我过来,还自然地把屏幕朝向我这里:“你对摄像头有要求吗?要什么颜色?”   我:“……”   我强忍烦躁,勉强笑道:“手机等会再买。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不要,”祁昼拒绝:“我一直想给你也买台手机。那就直接买最新款最高配的可以吗?”   这算哪门子爱好?我一头雾水,心头却忽然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这一幕、这几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我心头焦躁莫名更盛,只重复道:“那条信息你究竟怎么回的?”   祁昼挑了挑眉,自己直接选了款手机点付款:“那我先随这样买了,不喜欢的话再换。”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机的颜色、内存、型号一条条选完,输入密码付款,好像根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   就在我发作的边缘,祁昼终于慢悠悠地来了句:“那条信息?忘了。”   “……什么?”   祁昼:“我说我不记得当时回复什么了。怎么,你的手机可以摔坏,我就不能忘事吗?”   我瞠目结舌,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也无从反驳。语塞了半天,我来了句:“……那要不你现在重新想想怎么答?”   祁昼看着我的表情,竟忽然笑了。这是种忍俊不禁的笑法,如冰雪初融。   他又开始明知故问:“答什么?”   我看他的笑容,只觉莫名羞怒交加。忍着脾气,面无表情地说:“问你觉得我和周灼是不是像。”   可能是感觉到我快爆发了,祁昼终于正经些了:“你为什么会想到问这个?”   我按准备好的答案说:“也没什么,随便问问,那天同学会赵知义不是一直在提周灼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又到底像在哪里?”   祁昼依旧带着那种让我想要发怒的笑意看着我:“周灼、我、赵知义曾就读于同一所高中。我刚认识周灼的时候常想,怎么会有这么烦人讨嫌的同学。”   我知道必须掩饰,但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情不自禁地盯着祁昼正在挂的那瓶生理盐水,很想把它砸在祁总的脑门上。   祁昼看着我难看的表情,竟又轻轻笑了声,,   然后,他对我说:“我还没有说完——除此以外,周灼还是我少年时便钟情的人。也是我这一生唯一可能爱上的人。”   他再也没有正面回答我关于周灼的任何问题。自然也没有说出我想知道的答案。   ——他究竟有没有把我和周灼联系在一起。   ……   生化结果显示祁昼还有些贫血,于是我们又在医院住了一晚。第二日下午终于出院了。   祁昼给我买的新手机早在昨天就到了,我登微信给学校请假,给奶奶报平安,还接到苏玲玲的微信电话,警察已经去找她调查了。   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祁昼办出院手续,苏玲玲说完了正事还有些喋喋不休的意思。她这人很有特点,仿佛有两层面皮,和你不熟的时候什么都是假的。但话说开之后又陷入另一个过分坦诚的极端,话也相当密。   “……贺老师,不好意思啦,这次看起来可能还是我的缘故连累你了,真是不好意思,你没事吧?伤了哪里?那傻叉是雇人打你了吗?对方是什么人?你什么时候回来学校?”   这么多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过来,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只简单地说:“我在办出院手续,详细的见面说吧。”   “这么快啊!恭喜出院,”苏玲玲开心地说:“那我明天在学校请你吃饭赔礼道歉?”   “不了,”我拒绝:“这周应该都不回学校住和上班,回头再说吧。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这事儿和你其实关系也不大,我自己阴沟翻船。”   “不回来?你不是没调休了吗?”   这时,我正好从医院护士台拿回祁昼的出院记录,手指在祁昼的照片上无意识地停顿了一秒。   就在十分钟前,祁昼以受伤换药、不方便生活行动的理由要求我这段时间住在他家。   我立刻答应了。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然后理智才慢慢回笼。我当时一个人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边站了十分钟。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想到了那个祁昼将刀指向我的预知梦。我想到了我钢笔里的毒药。我想到了我在高处杀死他的计划。   ……我还想到了我们的十年前,想到了他挡在我身前,刀嵌在他的肋骨中。   该死!祁昼到底要怎么样?这个混蛋在我最对他怀有希望的时候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又在我自以为已经把以前那些事忘得一干二净时,出来阴魂不散。   但有件事,我自己也心知肚明,如果这时还说我只想杀他,就是自欺欺人。   ……   “我要照顾伤患,”我对苏玲玲说,“等回来了联系你。你自己也小心点。”   “什么伤患?”苏玲玲一愣,迟疑地问:“等等,不会是祁总吧?难道他是为救你受伤了吗?天啊,你们……”   苏玲玲并非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我知道这事出了之后她也会去查,因此对她知道这些并不奇怪。但感性上,我还是感到非常烦躁,尤其是她把祁昼和我联系在一起时,那种猜到了什么的语气。   “祁总他还好吗?”   “现在没什么大事了。”我说,“我要挂了,要出院了。”   “贺老师,等等等一下!”苏玲玲忽然道,“你之前说的有道理啦,无论是形婚还是假情侣,都是我想的太简单了,你还是解释清楚吧,别让人误会了。”   我的手指从挂断键挪开,面无表情地说:“什么误会。谁误会?”   “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苏玲玲在电话那头干笑:“你别多想。我是说我自己,之前不是说要问你怎么鉴别自己是不是同吗,我在校友会上认识一个学姐……”   如果是平时,我或许还有八卦一番的兴致。但现在我自己的事情都是一团乱麻,只是应付道:“那等我回来好好聊吧。”   说完,我挂掉电话,一抬头正看到了披着病号服,向我走来的祁昼。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刚挂掉语音电话的手机上,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一瞬之后,他只是淡淡问道:“怎么样,手机顺手吗,有没有使用问题。”   他并没有问我在和谁通语音。   我摇头。才发现他手里拿着我的外套。   我意识到,祁昼这个自己都才能下床的病患,可能是见我去了一阵子没回来,怕我着凉,带着衣服来找我。   “东西我收拾好了,直接出院吧,”祁昼接过病例,先是草草翻阅,然后忽然放慢速度,认真读了最后两张纸。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两页是我随手放在一起的……我的检查报告。   “你看起来有点虚,得补补。”末了,祁昼松开眉头,评价道。   我……我头顶又要冒火了。竟然当面说另一个男人虚,我真想揍他。 第37章 聊天记录   祁昼又轻轻笑了声,脱了病号服换上风衣,随口问道:“你能开车吗?还是我叫代驾。”   “我来开就行。”我说,“不过好久没开车了,坏了碰了可别怪我。”   “怎么敢。我一直想让你来开这辆车。”祁昼笑着说。   直到我坐在熟悉的车里,手扶上方向盘,还是有瞬间的恍惚。   时间仿佛忽然倒流了,我好像看到十年前的“我”。笑容璀璨到让人妒忌。   父亲将车钥匙抛给“我”,说:“臭小子,生日快乐。开车小心点,不然没收!”   “我”哈哈大笑:“放心!和朋友一起开,祁昼可比我靠谱多了,他会看着我的。”   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因为以后再没有能给我过生日的亲人了。   即便是奶奶,也是贺白的奶奶,祝贺的也是“贺白”的生日。   周灼早已死了。   跑车发动,疾驰的风声充斥耳廓,速度让人肾上腺素飙升。   天色昏黄,有段路人迹罕至,限速很高。   我的脑海中全是那些扭曲痛苦的幻觉。现实中,我其实并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但幻想中,父亲的笑容变做死前的枯槁,他青色的手牢牢禁锢着我的手腕,对我说:“周灼,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爸爸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活着,是我唯一的愿望,否则,你爸死不瞑目。”   活下去……活下去。   ……但我不想活。   我想死。我真的想死。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活着。   我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不断提高速度,跑车发出令人心惊的轰鸣。我内心充斥着一种极致的毁灭欲望,我其实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自己这破破烂烂又拖泥带水的人生。   正好,祁昼也在。我们可以一起去死。   ……祁昼也在。   理智渐渐回笼。我放慢车速,车子渐渐驶入主车道。等红绿灯的时候,我才看了眼旁边祁昼的神色。   他竟然始终很安静。   仿佛我刚才的失控飙车只是自己的一场错觉。祁昼似乎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实质上威胁到他自己性命的异常。   祁昼的家到了。   路上我们已经随便采购了些日用品,让我能在祁总的豪宅生活个一周十天的。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剧烈的情绪宣泄后是脱力般的疲惫。我开完这趟车,只觉精疲力竭,一句话都不想多说,都没理正在兴师问罪的仙女,直接进了浴室。   洗澡的时候我还在琢磨祁昼对我的态度。他给我穿周灼喜欢的衬衣,开周灼过去的车,是真的将我当做周灼的替身了?   我忍不住充满恶意地想,那他对我这个“替身”可竟然比当年对“周灼本人”好。看来人还真是要讲出场顺序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所谓的故人不过是要做后来者的踏脚石。   但我还是很在意那条没看到的信息。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虽然我这里没有消息记录,祁昼也不愿意坦白。但有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却可能还存储着它。   ——那就是祁昼的手机。   据我所知,祁昼是个生活习惯非常规律有逻辑的人。他会定期,通常是3个月为维度,在月底清理手机中没有用的垃圾内容。   如果他没有改变的话,至少这两天我还可以靠翻他和我的聊天记录偷看到那条信息内容。   祁昼越不愿意说,我便越有种奇特的直觉。在那条信息中,祁昼或许真的一时冲动,说出了他现在不愿再告诉我的话。   我走出浴室,擦干身上的水珠,一粒粒扣上衬衣扣子,遮住脖子上那条丑陋而近乎致命的伤疤。   我并不厌恶这伤痕,也一点不想它淡去。我需要它留着,提醒我不要再犯愚蠢的错误。   客厅里,我怨恨的对象正坐在地毯上,聚精会神地拿着游戏手柄,对面电视大荧幕响起赛车马达的嗡鸣。   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甚至还残存着冷漠自嘲的神色。   祁昼听见我的动静,偏了偏头,游戏里他控制的马里奥赛车被一个乌龟壳击中,一下从第一名滑到了第三名,他也不在意,耸了耸肩,向我抛开一个东西。   我下意识地接过,是另一个switch游戏手柄。   “来一局PK吗?”祁昼说完,忽然一顿,像是迟疑道:“哦,不过你是不是不会玩游戏?赛车8还是挺考验反应速度的。”   我把那句就在嘴边的“不要”咽了下去。   混账,老子打游戏任天堂刷满的时候他祁昼还在好好学习呢。   从我十岁开始,说我什么不行都可以,但不能说我打游戏不行。   祁昼又精准地踩住了我的尾巴。   我这该死的男人的胜负欲。   ……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和祁昼在竞速模式解锁了五个地图了。本来不至于玩那么久,只是和祁昼这人PK真的很难受。   他玩赛车很“稳”。开头两圈总是慢悠悠地在第三第四位,偶尔还会有点失误。但在我安心跑最后一圈时,他就想打了鸡血似的突飞猛进,拿走了我的冠军。   游戏主页时我扫了一眼,发现他平时玩的还不少,我又这么多年没碰游戏机,手生也难免。   这五轮其实整体还是我赢的多,但输给他那两次就弄的我特别难受,还想再来一局。   然后,就在我为下一轮重新精心组车的时候,祁昼退出了游戏。   我:“……”   我怒目而视,祁昼冠冕堂皇地摊手笑道:“赛车盯着屏幕伤眼,明天再玩了。换个游戏?体感游戏这几年新出的,要不要试试。”   我窝在地毯的一角,警觉地看着他。仙女刚检阅完我们穿回来的衣服,竖着毛蓬蓬的大尾巴,蹭着我走了一圈,尾巴尖儿傲慢地扫过我的脸,像轻轻给了我一巴掌。   我:“……”   祁昼又轻轻笑了声。   该死,他不是一向高高在上冷若冰山吗,为什么看到我就笑,我有那么好笑吗?   我怒气冲冲地攥着游戏手柄。看祁昼点进了另一个马里奥系列游戏。然后行云流水地选了两个3D角色头像。   “等等,你怎么给我选了个公主,我不要这个——”   我的控诉还没来得及说完,祁昼的手速实在太快了,游戏已经开始了。   这次是个合作游戏,玩家一起晃动手柄当做划船,控制方向,考验的是默契度。   ……听起来像个情侣游戏是不是?其实不是。看这幼稚的角色和画风,感觉应该是个亲子合家欢。   这些年过去,祁昼的审美和兴趣变得越发让人难以理解。   我很想吐槽,很想冷漠地扔掉游戏手柄。但该死的“打赢游戏“居然就像我内部设定的肌肉反应一样。   一旦游戏开始,我就忍不住注意力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晃动起了手柄,甚至开始指挥起祁昼。这合家欢游戏买的还挺划算,划船是主线任务,要玩家在指定时长内抵达终点。而途中有很多小游戏,通关了就能获得加时。   “这个抓鱼小游戏应该看的是配合默契度——不行,你动作太快了。要不你把手柄给我,我两个角色一起操作,这样作弊肯定拿高分。”我指挥他。   祁昼断然拒绝:“不要。一起玩。”   “……好吧,我说‘上’,你和我一起收网。上,祁昼!”   祁昼手腕动了。金色的娃娃鱼落入网中,打出了S级评分。   屏幕中的角色击掌而笑,我也下意识地回头冲祁昼一笑,抬起手来————   ……我在做什么。   我在祁昼与我击掌前,近乎慌乱地缩回手,视线回避。   我被游戏搞得充血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游戏角色完成抓鱼小游戏后,又进入了划船主线任务,我的出神让皮划艇错过了两个加时,屏幕上出现了大大的GAME OVER。   “差点儿就通关了,明天继续,”祁昼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我的异常。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游戏手柄:“你自己玩会,塞尔达之类的都有。我去洗澡了。”   直到他离开不知多久,浴室里响起水声,我才忽然回过神来。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正放在茶几上充电的手机。   ……果然,我还是很好奇那条信息的内容。   ——我拿起了祁昼的手机。 第38章 “看了我的手机吗?”   祁昼这栋房子空旷。一看就住过来还没多久,没有太多家具和杂物,因此,只要微微凝神,就能听到浴室里响着的水声。   我的心跳飞快,握住祁昼的手机,屏幕自动进入人脸识别,我慌乱地划开,果不其然,看到了数字密码锁。   我略一犹豫,输入了一串数字。那是祁昼这座房子的密码锁,我看过一次便暗自记住了。   “140717”。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年月日齐全的日期。我不知道这串数字的意义,但想来对祁昼应当十分重要。   ——解锁失败。   好吧,不对。我想了想,又输入了祁昼公司成立的时间。   ——解锁失败。   我屏住呼吸思考了一会儿,又输入了投资综合体预计剪彩开放的时间。这应该是他最近事业上的里程碑了。   ——解锁失败。   我开始紧张起来,总觉得那边浴室的水声若影若现。难道祁昼不是个事业狂?我的思路错了?   没时间再多犹豫。   我又输入了一个日期——祁昼的生日。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尽力、刻意遗忘和祁昼有关的所有东西。   但原来,我什么都没忘。   十年前,我和祁昼曾一起窝在简陋的屋里,外面大雨瓢泼,水汽湿冷清苦。我带来的那只昂贵精致的冰激凌奶油蛋糕已经有些变形融化,但祁昼说很好吃。   他当时还说,我是除了他父母外,第一个陪他过生日的人。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只蛋糕……和我。   骗子。   ……解锁失败。   我有些懵了。我对他的生日是密码抱有很高期待,不敢相信又错了,一时便有些无措,想了想,又输入了另一串日期数字。   我输入的是祁昼母亲的祭日。   十年前,他那位来自异国、脆弱娇美的母亲最终还是过世了。她死的时候,我一直陪在祁昼身边。   ——还是解锁失败。   而与此同时,手机跳出了“iPhone 不可用,请五分钟后重试。”   我:“……”   完蛋,输错五次手机锁定了。   而更糟糕的是,我忽然意识到……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攥紧手机,注视着浴室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祁昼迟迟没有出来,我隐约似乎听到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条件反射的,我手忙脚乱地密码区输入了一串数字。   浴室里响起吹风机的声音。原来祁昼刚才应该是在开橱柜拿电吹风吹头发。   我缓了口气,低头看手机,却怔住了。直直看着桌面软件。   ……竟然,解锁了。   我刚才情急之下,输了什么来着?   ——还是一个日期。但是,我当时紧张混乱,并没凑着祁昼猜,而是输入了一个对我自己非常重要的日子。   十年前的那一天,我预言了一场车祸。   原本,祁昼会死在那天。但我改变了未来,于是,谁也想不到……死的人就变成了我的父母。   那是我们之间的一切天翻地覆的日子。   其实,那天祁昼曾说有话要对我说,只是这些事情发生后,一切天翻地覆,他再没有对我说出口。   他当时想对我说什么呢?十年来,我偶尔会难以抑制地浮现出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我现在至少可以看看那条信息的内容了。   我点进祁昼的微信,先向下划了一段。祁总这种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一定有很多工作或者娱乐应酬,我记得上次给他发信息还是早上问早餐要豆浆还是牛奶,八成已经沉底了。   我快速地看了几轮,都没找到。反而发现祁昼的社交媒体倒是意外的干净。几乎全是刻板备注“XX公司,XXX” 的联系人,聊天也多半是简洁的“是”、“不行”或者“合同编号发给我”之类的。   我其实并没有窥探他隐私的意思,只是划屏时无意间扫到。但不知不觉,竟有些失神。   可能是这样的祁昼和我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不会因为被侮辱冒犯而生气,不会因为一块蛋糕笑起来,也不会一本正经地坐在地上打游戏,而就像一台紧密运转的工作机器。   即使对方开玩笑拉近距离,也会被祁总那两三个字机械地回复劝退,最后只让人觉得,如今什么都不缺的祁昼,像个没有感情、没有自我的工具。   真可怜。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时,我本能地一凛,告诉自己不要自作多情,胡思乱想。   而祁昼那边的吹风机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我却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聊天记录,慌乱之下我来回滑了几下屏幕,微信聊天界面回到了最顶端。   而我在那边看到了自己的头像。   ……祁昼竟然置顶了我。   我是他唯一置顶的人。   而且他给了我一个奇怪的备注。“snakecat”。   这是什么?蛇猫?什么鬼东西,他手滑乱写的吗?难怪我刚才没有一进来就发现自己。   祁昼果然有毛病吧。   我点进自己的聊天框。眼前先是一亮,因为祁昼竟然设了聊天壁纸。那是片亮眼的蓝,像是随手拍摄的天空,远处露出几点白色的雪山山顶。   我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却没时间胡思乱想,一路把我们的聊天记录往上刷。   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说的话真是异常的多。为什么两个每天待在一起的人能说这么多废话。   昨天中午我去给他买饭,他在医院楼下遛弯,给我拍了二十几张野猫照片,我竟然也顺理成章地和他分析争论起这猫和仙女打架谁能赢这种愚蠢的问题。从猫的品种、毛厚、前肢力量分析到现在的猫粮成分、猫粮狗粮口感差异。   明明在我自己印象里,其实也是实际上,我一开始根本一点也不想搭理他,但是每次莫名其妙地,我就被他吊起了好胜心,接了他的话茬。   然后一旦聊开了头,我就会忘记和祁昼保持距离的初衷,和他你来我往地聊了起来。   ……我终于翻完了这两天的聊天记录。   我的心跳加快,手指滑动,终于要看到我想知道的问题答案了。   然后,没翻动。   我难以置信地下拉了几次,才意识到聊天记录竟然只保存到祁昼手术后醒来的第一天。   我将手机翻转过来,低头细看,才回想起那天祁昼其实买了两台同款新手机,一台送给我了。另一台……就是这台。   而且显而易见的,他没有把历史信息同步进来。   我:“…… ”世界在玩我。   我整个人都像漏了气的皮球,生无可恋地将他的手机扔回桌面上。而巧得很,就在同一瞬间,浴室的门打开了。   祁昼穿着浴袍,头发明明已经吹干,但我仍觉得他整个人仿佛还带着点绰约的水汽。这时候的祁昼瞳孔似乎比平时更蓝,像雨后的海平面,带着湿润的水汽。   祁昼倒了两杯牛奶,顺手将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   于是,他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桌面上他自己那台正在充电的手机。   “你刚才看了我手机吗?”祁昼问。   他轻飘飘地一句话,险些把我的心从嗓子眼里逼出来。我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 第39章 共眠   祁昼抿了口牛奶,唇角泛起抹淡淡的白,其实很慵懒温顺的样子,但在做贼心虚的我眼里,简直就像一只该死的玩弄猎物的狮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祁昼拿起那台手机,反过来放在我面前。手机的合金背板和玻璃台面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   我觉得他要兴师问罪了。   祁昼说:“哦,我是说这两台手机底壳颜色不一样,我这款偏蓝一点,你那个颜色更浅。这次手机发布会后科技论坛里的讨论还挺多的,好像还发起了后台投票。怎么样,你看了我手机后壳以后,会更喜欢这台的款式颜色吗?”   我:“………………”   ……去你大爷的手机颜色。原来是说看这个!   祁昼是有多闲,手机颜色比来比去,还特意来问我,他是小女生吗?   我的心脏坐完过山车,狠狠地砸回体内,弄得我胸腔发疼,混杂着刚才白忙活一场却还是没看到那条信息的受挫感,我恼羞成怒了。   我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对他道:“不会!我最讨厌蓝色了。”   祁昼笑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做什么炸毛。”   “我没有炸——”我差点和他幼稚地吵起来,还好理智尚存,深吸一口气,理智回笼,假笑道:“祁总送什么我都喜欢的。不用问我的。”   这是我十年后和他重逢以来,一直维持的虚伪顺从,祁昼一度曾十分无奈。   然而,悲哀的是,他近来好像有了新的克我招数。   他仿佛一点也没看出我的虚伪,反而一点头,看起来十分欣慰:“喜欢就好。我也觉得我一直很了解你的喜好,所以上次那牌子的衬衫,我又下单了几十件,你可以替换穿。”   “几十件?”我难以置信地反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把我当周灼手办了吗?而且这要穿到什么时候?下辈子吗?他难道想让我在他家住个一生一世?   “嗯,住院时无聊刷购物软件,每件都觉得很适合你,不知不觉就选了这么多。”祁昼说,“不过都是比较日常的类型。等你有时间我们可以再去店里看看定制款。”   我:“……”   末了,他还欣赏着我的表情,悠悠补了句:“虽然多了点,但我想你都会喜欢,并且都会穿的。毕竟你刚才还说,我送的你都喜欢,不用问你。是不是?”   我:“…………”   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忽然觉得精疲力尽。我甚至维持不住假笑,面无表情地说:“好累,我要睡觉。”   我这话题结束得突兀,祁昼竟然接的也行云流水。他面上笑容甚至更盛:“好啊,刚出院的确应该养生些。被子我铺好了。你先上床休息吧,我还有两份邮件要处理,晚半小时就来。”   我麻木地朝着祁昼指的方向走,出去几步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卧室。   其实,若单论肢体接触,重逢后我们便异常亲近,没到24小时就在一张床上滚了两次,也曾同榻而眠。   但那是不一样的。   做那事可以说成坦坦荡荡、你情我愿的交易。但若清醒地躺在一张床上入睡,便当真显得过分暧昧了。   我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祁昼,迟疑道:“……今晚你还要?你行吗?”   我的目光掠过他受伤的肋部,一路向下……最后不自觉地停留在他的腰际。   祁昼:“……”   他屈指弹了下我的额头:“心思太沉,黑眼圈那么重,快去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我捂住额头。因为太过震惊愤怒,一时忘了回嘴。   祁昼拿着笔记本,进书房前,又对我补了句:“出院前医嘱说我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近身看护,你想到哪里去了?”   说完,他甚至还看着我微微摇头,仿佛很不赞同的样子,然后当着我的面关上了书房的门。   我:“……”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简直要气炸了。要是在祁昼这里再住几晚,我觉得我都活不到被埋废墟。   偏生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义正严辞,我竟然无法反驳。   我在原地站了足足半分钟,发现自己毫无办法,只好面无表情地乖乖进了他的房间。   我曾在这房间里过了不止一夜,但先前每次都意乱情迷,从未在清醒冷静地状态下好好打量过这房间。   祁昼的喜好看起来竟没什么变化。   他应该还是洁癖严重,整个房间一尘不染,书摆的整整齐齐,让人怀疑用尺子精心量过,像一个精致的标本室。   唯一破坏气氛的是我进房间时随手搁在桌上的牛奶杯和毛巾,还有摆在他床头的美队盾牌抱枕——那是刚才逛超市买日用品时,我一时心血来潮买的。祁昼这种洁癖居然主动让我入侵领土,还特意帮我挪过来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他宽敞的卧室里走了一圈,坐在床边下意识地抚弄着祁昼的枕头,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祁昼特有的、如森林深海一般的气息。   让人眩晕。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忽然轻轻动了两下,我不觉浑身一凛,做贼心虚般缩回手来。却原来不是祁昼,反而来了声软糯的猫喂,于小衍叫。   仙女竖着条大尾巴,娘娘腔地又叫了几声,还不住用猫脑袋来回蹭门,就是不进来。   我走过去,它又谄媚地叫了声,用鼻子顶了顶我的手心。   这倒是稀奇。仙女同学素来高冷,对外人冷若冰霜,闻都懒得闻一下,平时虽然算得上粘我,但都是高傲的。我顺手摸着它头顶最柔软的毛,忽然灵机一动。   “你想进房间是不是?”我蹲下来问它。   仙女眨了眨眼睛,轻轻喵了一声。它有一双湿润的、和祁昼一样漂亮的蓝色瞳孔。   我笑了:“祁昼是不是平时不让你进屋上床?”说完,我还指着床示意。   仙女真像是听懂了,它高声喵了一串,仿佛在控诉祁昼。   “好,那今天就是你的幸运日了。”我一把抄起仙女的腋下,勉强把它厚实的一身毛皮搂在怀里。   仙女兴奋地扒着我的肩头,左顾右盼地打量祁总整洁如新的标本房。   祁昼,你不是让我睡你房间吗?好极了,我不仅自己大摇大摆地睡,还带着仙女睡。我在心里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洁癖一会儿还能不能忍着爬上床。   我故意把床铺被子弄的乱七八糟,然后直接抱着猫钻进祁总的被子。因为仙女大人太沉,我索性瘫倒在床上,让猫趴在我的身上。床垫很软,被子很暖和,猫毛更软,猫肚子更暖,我仿佛一下子陷入白茫茫的云堆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十年,我每夜睡前必须服用安眠药,否则无法入睡。   我心里知道,我其实害怕夜晚,害怕睡眠。因为我闭上眼睛都是那些带血的预言,或是现实里回忆中死不瞑目的血亲。   更何况,祁昼是我要杀的人,我恨他,这恨意是过去从我身上剥离后留下的疤,是能让我骨骼沸腾的毒。   若不是服了药、饮了酒,或者做爱生理趋导的意乱情迷,我如何能在他的床上、身侧安眠。   但其实,事实和我想象的完全相反。   ——这一晚,我只是随便脑补着祁昼看到满床猫毛的崩溃样子,竟就这么不知不觉、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我睡的又沉又香,只是隐约记得醒过一两回。应该是祁昼终于办公完回了卧室。   他的动作很轻,其实原本应该不会惊醒我,但奈何我肚子上还躺了只大白猫。仙女被惊动,懒洋洋地喵了起来,还顺便在我身上伸了个懒腰,肉垫规律地踩着我的胸口。   好沉……它是真以为自己是个身轻如燕的小仙女啊。   我闭着眼睛烦躁地按了下仙女的猫头。   祁昼低低笑了声,过来把仙女抱走放出去了。我恍惚间仿佛还隐约听到了相机的咔嚓声,但半梦半醒的,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思考,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竟然久违地感到心情愉快、精力充沛。简直不像进了次医院而像度假去了。   祁昼不在边上,估计早就出门了。我先给奶奶打了个电话,然后慢吞吞地起身洗漱,发现客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煎蛋早餐。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我去趟公司,中午回来做饭。早餐要是凉了记得热一下再吃——祁。”   这次的鸡蛋圆润可爱,金灿灿的,比前几次煎得都要完美。看起来祁总若是破产也不用愁了,可以去摆个早餐摊头。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咬了口煎蛋,虽然凉透了,倒还是鲜香扑鼻,浓稠的蛋液淌在洁白的盘子上,晶莹可人。   吃到一半,手机震动起来,又是苏玲玲打来的。   她的声音有些怪怪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贺老师,昨晚你在哪?”   我昨天才告诉她要陪护祁昼,这句话问的多余。我便直接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哈哈,也没什么,”苏玲玲干笑两声:“不是正事。我就是八卦一下……话说,你看朋友圈了吗?”   “没有,我平时不刷社交媒体,有事直接搜新闻,效率比较高,”我说,“我吃早饭呢,挂了。你没事别老找我。”   苏玲玲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语气调侃:“贺老师是怕什么人吃醋吗?”   “不,我只是觉得你话好多有点烦。”   苏玲玲:“……”   “理解,你喜欢话少沉稳的嘛,”苏玲玲也不生气,话锋一转道:“所以,贺老师你看一下朋友圈呗,只看祁总的就行了。”   “哦,那你等一下。”我低头操作手机。   苏玲玲继续调侃:“怎么,你还要酝酿一下情绪?”   “不是,改一下设置。我给祁昼设了仅聊天,屏蔽了他的朋友圈。”   苏玲玲:“……”   她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祁总真可怜啊。”   而也就在同时,我点开了祁昼的朋友圈,看到了最上面那条动态。   是昨晚十一点发的。是张卧室的照片,柔软的白色被子露出一角,搭在皮毛柔软的白猫肚子上。而猫歪着头,睡在一人怀里,照片里的光线巧妙温柔,勾勒出一点侧脸曲线,却又不至于完全暴露五官。 第40章 暗屋   “这是你吧?“苏玲玲语气兴奋,“贺老师,你们这是官宣吗?他想的还挺周到的,要不是咱们熟,我又知道你在祁总这里,也猜不到是你。”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祁总自己这算是公开出柜了吧。毕竟大晚上的发男人在自己家的照片,也太明显了。我刚才搜了搜,发现有几个八卦媒体,已经在写揣测‘钻石王老五同性情人’的小作文了。”   我沉默地将那照片放大看了很久。图没有配文,只有一个晚安的表情。   只是,在祁昼这个可以直接当公司公众号用的朋友圈里,已经足够暧昧难言、格格不入。   看着这张照片,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昨晚被遗忘的细节。   我被仙女压着,睡姿东倒西歪,有些落枕。半睡半醒间,朦胧感到祁昼轻轻托着我的脖子,帮我摆正枕头。   他动作认真、毫无狎昵,放完枕头后,他收回手时掠过我头顶。   我下意识地轻轻蹭了蹭。   祁昼动作一顿。他低下头,像是要落下一个吻。但其实,他只是缓缓地用掌心摸了摸我的发顶。   他的动作轻而克制,像一段若有似无的春风,温柔珍重。   祁昼帮我盖好被子,关了灯,躺在了我的身边。   ……   苏玲玲还在电话那头说:“贺老师啊,祁总看起来对你很认真,不然也不能直接对外发出来,啧啧。不过你也要想好,我之前和你说过的,祁昼这样的人很危险,太偏执了,爱恨都太深。而且你可得查清楚,他之前是不是有什么白月光?不然也不能一直都是单身。”   她这样絮叨了一大堆,也不知是劝我赶紧从了祁昼,还是建议我从长计议。   我现在自己脑子里都乱得很,又有太多事不可与人说,只好随口转移话题,问她:“你怎么加了祁昼?”   没想到苏玲玲反倒一愣:“对哦,为什么我加了他……哦,好像是那次在图书馆见面后,他主动加我的,就很官方的说可能以后需要我帮忙联系学校领导。也不知道他哪来我的手机号。贺老师,你给的吗?”   “不,不是我。”   自从和祁昼重逢后,我始终感觉到一种诡异的违和感。这种感觉潜藏在祁昼温润柔和的外表之下,就像一块烫手的冰,暴风雨前的海面……表面平静,暗藏汹涌。在苏玲玲说出这番话时,这种感觉又出现了。   但理智上,似乎也没什么不对。我按耐住心中的不安,挂断电话。   我忽然起意,想探查这栋房子。祁昼一般12点用午餐,距离他回来,应当还有一段时间。   这栋洋房式别墅分两层,一楼是客厅、餐厅、阳台、厨房。二楼是卧室、书房和影音室。按理说书房会有主人最多的秘密,但祁昼似乎真的对我完全不设防。书房门直接敞开着,书桌上摆着重要的合同和保密资料。我翻了翻,感觉随便拿出去一份卖给祁昼的竞争对手,估计都能保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了。   祁昼放的随便,我翻得也随意,看完甚至都懒得放回原位,完全不在意他会知道我进来过。   走出书房,我想,祁昼最重要的资料都这里了,看来他的确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应该是我想多了,疑神疑鬼。   翻文件时我手上蹭到了红色的印泥,便想洗了去做饭,等祁昼回来可以吃。   二楼的房间很多,并且都是套房,我随手推动边上一间的门,想进去洗手。却发现——没推动。   我心头一动,在二楼每个房间都试了一遍,发现这是唯一上锁的房间。   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书房都开着能让我随便进出,这个房间却要锁起来?还是说,这只是个巧合,房间锁坏了,或者废弃不用了,其实都有可能。   我在门口站着,心念电转,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响动。我低头望去,发现祁昼竟已经回来了。   他提着购物袋开锁进屋,抬头看我,我们刚好遥遥相望,四目相对。祁昼的视线在房门上一顿,一掠而过:“你站那儿做什么?下楼帮我打下手,做饭了。”   我走下楼,帮祁昼把菜拿进厨房,忽然道:“无意间发现那个房间上锁了,有些好奇。”   说话时,我注视着祁昼的眼睛。   他神情极其自然:“哦,那屋子堆了点用不上的杂物,不过钥匙找不到了,我懒得管。你好奇的话,我打电话让物业再配一把。”   说完,他就拿出手机,开始翻物业电话。   他这样正常,我倒反而为自己的疑神疑鬼不好意思起来,明明是在别人家做客,却四处乱逛还质问主人,未免失礼。   祁昼却说:“我很高兴你问我,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放肆随意。”   我的心跳不自觉地快了几分。便也就这样完全信了祁昼的说辞,将上锁房间的事抛诸脑后了。   祁昼提前回来原来是打算自己做饭。他说是要我打下手,其实又似乎什么也不想我干,只是让我帮忙拿些东西,做个吉祥物壁花。   第一道菜下锅,我看着剩余食材,觉得眼熟,这才想起原来是第一次来他家时,我当时为了拖延他出门毒发,而随口乱报的菜名。   祁昼竟然都记下了。   吃这顿饭时,我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我想,或许祁昼如今真的毫无保留、坦诚地对待我。或许我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并不用成为你死我活的关系。   如果我对祁昼更好一些、更顺从一些,或许等真的被埋在废墟下时,他会心软,不会将我作为储备粮杀了,我们会有别的求生方法。   我告诉自己,我这么选择是因为杀祁昼有难度,是因为他刚救了我,我不能恩将仇报。   即便我心里知道,预言梦里的事情,除非一方死去,是注定要发生的。但我已经太久没有天真过了,那一刻,我愿意这样说服自己。   剩下的大半天,祁昼都没去公司,而是和我待在家里。   真是神奇,明明十年未见,甚至曾怀有杀心,但真的相处起来,我却总是不自觉地将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后我帮他清理伤口和换药。下午他在书房办公,我随便从他书架上挑了本侦探小说看。晚饭终于吃完了中午祁昼做的那些菜,然后我们又继续玩了划船合家欢游戏,这次配合默契多了,很快通关了。   这是一个普通而有安宁的夜晚。窗外渐渐起了小雨,朦胧地映在窗上,更衬得屋内温暖舒适。   我的手机短暂地亮过一次,是条信息。   祁昼把赛车按了暂停,去倒了杯水。他回来时,我已经回完了信息。   我们又打了几局,这次我终于赢舒服了。   睡前,祁昼例行处理工作。回房时,他先和昨天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关了灯躺在我身边。   而不同的是,这一夜临睡前,他试探着、得寸进止地靠近了我,然后轻轻吻了我的额头。我闭着眼睛,假装已经熟睡。   ……   深夜,我悄无声息地穿衣起身,祁昼睡得很沉,因为他睡前喝的牛奶里被我加了一点安眠药。   我走到别墅外的马路边,打了车,去了四公里外一座城郊公园。 第41章 暴雨   我到时,有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是陈威南。   几小时前的信息是他给我发的,他说不想坐牢,希望可以私了,约我在这里见面。否则就要揭发我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是我来了。   这地方挑的好,在公园和集市的交叉路口,没有摄像头。周围还有白天小贩摆摊留下的瓜棚、货架之类的,颇有生活气息。   陈威南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才朝我走过来。他眼下乌青,神色紧绷,脸上虽堆满了僵硬的笑容,眼神却极为冷酷恶毒。   ”哎呀,贺白你肯来,我就知道你还是顾念着我们情分的,”陈威南笑呵呵地说:“都是误会嘛,误会!谁让你开那种玩笑,说有监控视频什么的,不然也没这么多事嘛。”   这话我差点听笑了。   真有意思,世上就是有陈威南这种人,永远只会责怪他人,习惯入骨,连赔礼求饶都不例外。在这种男人眼里,女人看不上他该死,老婆没法给他吸血该死,钱不自己跑到他兜里该死,被迫害者胆敢反抗也该死。   我看着他眸中寒光,心知肚明他恨不得杀了我。当然,他应该更想等到我真的同意了和解,没了利用价值,再杀我。   “南哥,你想和我谈条件和解?”我笑着说:“具体说说?”   陈威南一抿嘴,沉声道:“我给你钱,三万,怎么样?”   我一怔,不禁笑了。   陈威南以为我嫌少,神情愠怒:“反正你也没真的出什么事,这当医药费绰绰有余……最多五万,一口价,不能再多了!”   “医药费?”我重复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被起诉,还有一桩罪名是强暴。指控你的是你的前妻。怎么,你是觉得我会帮你摆平这件事,还是觉得这五万可以买断一个女人的一生?”   雨势渐大,像小石子般砸在路面上,陈威南原本在瓜棚中避雨,骤然情绪激动,三两步冲出来,嘶声吼了起来:“那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钱,如果不是这个办法,如果不是强暴她,我上哪娶老婆啊!这不是我的错,要怪就该怪那些女人,要房要彩礼要编制,势利得很,是她们把我逼到绝路上!贺白,你其实也不该找我,而是该怪那苏玲玲,如果她老实从了我,我怎么会迁怒你,都怪她这婊子嫌贫爱富——”   “嘭!”   我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陈威南惨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捂住脸。我按住手背:“南哥,您请说,你继续说,我好接着打。”   “贺白!”他眼神阴狠,手背青筋迸出,剧烈喘息着。但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立刻还手,而转为一个阴森的笑意。   “装什么好人,”陈威南冷笑道:“倒是我看错你了,平日里装的小白兔似的,其实背地里比谁都能勾搭。你一边搭着苏玲玲,是不是还和祁昼不清不楚?不然他怎么肯救你,还让律师帮你打官司。你还被男人搞,比我还脏,还见不得人。贺白,我劝你见好就收,否则咱们鱼死网破,我看你能傍上几个贵人。”   他语气渐缓:“都是一路人,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如果是嫌我给的少,我能再想想办法,多给你点儿。那婆娘我清楚,根本没钱没胆子打官司。还不是你那位好祁总出的律师费用、给的支持。所以只要你松口了,都好办。否则,我让你身败名裂,祁昼和苏玲玲两头捞不着!”   “两头捞不着?身败名裂?原来你信息里说的,所谓有我的把柄,就是指这个?我还当是……”我摇头失笑:“算了。南哥,你走近些,我告诉你我的回答。”   陈威南略一犹豫,还是走了过来。   ——然后,我蓦然抬手,一把按住他的后脑,稳稳地将他头面暴力地按在绿色的瓜棚篷布上!   雨势如注,在棚屋顶部会成一汪,再接连流下,灌入陈威南口鼻之中。   他奋力挣扎着,呛咳着,但因为被我按住,口鼻都紧贴湿透的布料,无法呼吸。   因为窒息,他的力道并不大,于是我利落地反剪他双手,熟练用随身携带的麻绳捆住,牢牢按住。   我欣赏着陈威南窒息挣扎的样子,看着他的脸发红发紫,哈哈大笑:“平时省的麻烦演演罢了,你却还当真了。不会真觉得我在乎别人怎么想吧?你要怎么样,宣扬我水性杨花脚踏两条船?说我同性恋被包养卖身?散播我被男人搞的流言?还是其他什么黄谣?”   我每说一条,都扯着他的头,狠狠往蓬布上撞。   我听着雨水灌入他气管的声音,我听着他的头颅装进的闷响,我听着这个人渣痛苦呻吟的声音,我真想录下来,让那些被他害过的女孩听一听。   其实,陈威南至始至终只有一套阳谋,就是利用清白好人的羞耻心。但偏偏屡试不爽。   这或许是因为社会道德教育在有些地方做的太好,在另一些地方做得又太差。   社会语境总是在规劝女性,对女人要求太高,对某些男人有太纵容。导致女孩太善良太干净还有了过度的道德感和自我要求,反而被这种该死的人渣利用。   “砰——”   “砰砰——”   “砰!”   我不知撞了多少下,手腕都有些酸疼了,陈威南的鼻腔涌出血来,弄得我满手都是。我觉得脏,却也兴奋。   陈威南惨叫着,含糊呜咽:“贺白你这是犯法!我要去告你,我要告你!”   “真有意思,犯法这种话由你说出口。不过省省力气吧,”我漠然道:“你挑的好地方,没监控。而且篷布是软物,不会留下严重的外伤。我就是要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当然,如果你未来再做让我恶心的事,我不介意真的让你死一死。你不该惹我的,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陈威南已经神智不清,他咒骂着我,掺杂着几句含糊不清的嘶吼。   其中一句话是:“你以为祁昼真的喜欢你放心你吗?之前他就来找过我!他早知道我要对你不利!那天他来的那么及时,你就不奇怪吗?”   我动作微顿,然后,用更重的动作将他的头颅砸下。   既然选择了再信祁昼一次,那万没有因为这种垃圾的挑拨动摇的道理。   而且,这话未免缺乏逻辑,祁昼受的伤比我还重,若再偏几分,恐怕命都没了。难道祁昼是亲自找人杀自己吗?他活得不耐烦了?   陈威南双目翻白,抽搐着,喃喃地胡言乱语、混乱辱骂:“贺白,你这个疯子!不,你不是贺白,贺白不是这样的,你是魔鬼!你是怪物!不会有人爱你帮你,你会不得好死!”   我笑了,更用力地把他的头按下去狠狠地砸,心道,“有趣,你竟然猜对了!”   我站起身,把陈威南这垃圾踢到路边,仰面站在瓢泼暴雨中,摊开手掌,让雨水洗刷指缝间的鲜血。   这才是我。   我不再是周灼。周灼生长在阳光之下,坦荡、澄澈,是璀璨的日光,是骄傲明朗的玫瑰。   我也不是贺白。贺白是温文尔雅的图书管理员,是奶奶孝顺的孙子,是隔了夜的温吞凉白开,是没有喜怒的假人。   我的确不得好死,因为我是早该死去的人,我是没有名字的亡魂。我身上背负着周家满门的命。他们让我活下去。于是,我复活成了行尸走肉的伥鬼。   我被割喉,血流进下水道,却还留着一口气,那条路太荒凉偏僻,接下来的两天又下了暴雨,很久都没人发现我,更没人救我,我动不了,发不出声音,想活下去。就抓经过下水道的老鼠吃。   有人想杀我,我就服软、下跪,然后趁他们不备,再一刀刀捅回去。   血和污泥让我脱胎换骨,让我成为既不是周灼,也不是贺白……的怪物。   我早已彻底毁了,疯了。   我是最不想活的人。但我又是最不得不活下去的人。   既然都不复存在,又怎么会有人爱我信我呢?   夜太深了,也下着暴雨。我没有打上车。好在四公里其实不算远,靠走也勉强可以。湿衣贴身有些发冷,我现在皮糙肉厚,倒是能忍。只希望在天亮前祁昼醒来前,能来得及走回家。   我低头走了一会,刚出巷道,忽然眼前一亮,红色跑车的车灯笼罩了被雨水淋得湿透、狼狈不堪的我。   一个人影背光走出,他走到我面前,撑起一把黑色的伞。男人的神情笼罩在深沉的阴影中,但车灯又为他的身形镀了层朦胧的光。   ……祁昼竟然来了。 第42章 “你想聊周灼吗?”   祁昼脱下风衣盖住我,我跟着他回到车上,我身上的雨水立刻把干净的车座都弄湿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祁昼,倒不是别的原因。主要是记得他有洁癖,怕他一激动把我扔下车,真让我自己走回去。   车里开着暖气,冷热交替之间,我反而打了个喷嚏。   祁昼皱起眉,自己上手开始擦我被淋湿的头发,语气不悦:“怎么不带伞?”   我一怔。虽然在看到他时,就知道他会兴师问罪,但万万没想到他最先问的居然是这句话。   我是说,他应该会因为我半夜外出生疑,或许可能猜到了我在他牛奶里下药,甚至有可能听到了我和陈威南的对话,看到我心狠手辣地打人……这些事每件都值得他质问和忌惮,但他竟先说了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辩解:“出门时明明雨还很小——”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气势弱了,沉默地把面巾纸从祁昼手里夺过来自己擦脸。   祁昼的目光从我的头发落到手背关节处。我这才发现那里因为用力击打,已经红肿破皮。祁昼眉头皱得更深,但没多说什么,把车内空调开高了些。   “有没有留下痕迹?”过了一会儿,祁昼说。   只这一句话,我就知道他已多少猜到我做了些什么。   “没有。”我说:“没有监控。验伤分级不会很高,更不会留下指纹之类的。我有分寸。”   开头祁昼还在面无表情地认真听我说,等我说到“分寸”,唇角微动,笑意讽刺:“你有分寸就不会大半夜约见陈威南了。如果他又雇了人,或者带了凶器,你想过会怎么样吗?”   ”对付他我还是有数的,”我按耐住烦躁,回道:“陈威南色厉内荏,没胆子也没能耐亲手做杀人埋尸的大事。更何况,杀我除了泄愤对他毫无好处,他这样精明市侩的人不会这么做。”   “那是他够蠢,你运气够好,”祁昼冷冷道,“我不明白有什么理由值得你冒险深更半夜独自见他。”   理由当然是那条威胁短信。陈威南说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最大的秘密自然就是周灼的身份。虽然我不觉得陈威南也本事能查出这么深的往事,但出于谨慎起见,我选择深夜赴会。   虽然十年过去了,但我依然不敢冒险,不敢赌父亲当年那些所谓的合作伙伴会放过我,而非报仇或者斩草除根。   但这样的话我当然不能说出口。   我不知祁昼是否发现了我下药,便多少有些心虚,息事宁人地道歉:“是我想的不周到。”   这样低声下气的态度却反而似乎更勾起祁昼的怒气。他忽然道:“我希望无论你担心什么、害怕什么,都能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解决。而你过去曾躲藏的人或事,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信我。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的目标。”   我心跳不觉加快。或许是我自己心中有鬼,我总觉得他后半句意有所指。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了冲动,想要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帮我扫平了后顾之忧——如果是十年前的周灼,一定会这么做的。   但我不是。   我习惯了什么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不会完全信任依赖任何人,更何况如今我和祁昼的关系,实在爱恨交错,复杂难辨。   我会努力和祁昼和平共处,一起活下来。但不意味着,我可以又一次全心全意地把信任和情感交给他。这么傻的事情,人一辈子只会做一次。   我们之间,完了就是完了。难道灰飞烟灭的余烬还能再聚起来吗?   祁昼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答,甚至可能在期待一个坦白。   但我只是笑着、客套地说:“祁总,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还是谢谢。”   祁昼眼里的光灭了。   车启动了。路上他一直沉默,深夜车少,祁昼开的很快,我的心也渐渐跟着悬了起来,越发发虚,他伤还没好全,深更半夜来找我,我到底有些心虚。   等会到家里地下停车场时,我没话找话地帮他看停车。   我们相顾无言地回家,祁昼让我去洗澡吹头发。我温顺地执行完指令,出来看到他正独自坐在客厅中央,手中握着酒杯,桌上放着瓶开了盖的伏特加。   灯没开,但外头已经天色微亮,透着一种沉郁的深蓝色,我看不清祁昼的神色,内心愈发不安。   我微微踌躇,下楼在他对面坐下。   “你不睡啊?”我没话找话。   而同时,祁昼抬眸看了我一眼:“你头发没吹干。”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同时说完,有些搞笑,这倒冲淡了几分尴尬。   祁昼把酒杯放到桌上,拿过吹风机帮我吹头发。我有些不适,但到底心虚,还是乖乖任由他动作。   “我睡不着。”吹完头发,祁昼抿了口酒,回答了我最初的问题:“你先去休息吧。”   “我也不困。陪你会儿吧。”我倾身闻了闻祁昼杯中的酒,“好香。我也想喝。”   祁昼便起身又拿了个杯子,顺便关了窗。暴烈嘈杂的雨声被隔绝大半,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绵绵声响。酒流入杯中,声响玲珑,触人心魄。   一片寂静中,祁昼忽然说:“你想聊聊周灼吗?”   这是第一次,祁昼主动和我正面提起周灼。   说来奇怪,人人觉得祁昼忘不了周灼。但祁昼和我朝夕相对,却几乎不会主动提到这个名字。   哪怕他给我周灼的衬衣,让我开周灼的车,仿佛把我当作周灼的替身,却都没有提及周灼本人。   即便赵知义当面指着我鼻子问我认不认识周灼,祁昼也仿佛聋了一般,置若罔闻。   他叫我贺白。而平心而论,我的确更喜欢他这样称呼我。因为当听到周灼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出来时,听到他特有的低沉、清润的嗓音说出这两个字时,我感到了轻微的战栗。   我曾以为那只是恨,现在想来……或许是更深的、我更畏惧面对的情感。   我沉默着,无声地抵抗着这个话题。周灼,这个名字就像隔在我们之间的纱,看破不能说破的窗户纸。 第43章 祁昼喜欢我   我拿起酒杯,让醇厚热烈的液体淌进咽喉,麻痹起伏的心绪,也为自己的沉默找一个暂时的借口。   我一点也不想提周灼,我一点也不愿想起过去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段往事是我身上的一块肉,脊柱里的一片骨头,我就能将它带着血,生生剥开。   但事实上,我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回到了十年前。   原来我没有一刻忘记。   ……   自从操场摔伤,祁昼送我去校医务室后,我们便算是正式结识了。这段时间,我基本是丧心病狂地粘着他,连赵知义都十分嫌弃地远离了我。   但我无所谓,因为在我看来,祁昼就是我命运的贵人,神秘的救命稻草。   我也很难不这么迷信。因为贴近祁昼后,我就不做死人的噩梦了,还觉得心情愉快精神明媚了许多。   而且,为了制造偶遇机会,我不得不放弃游戏,长期待在教室里,或者没话找话地去找祁昼问题,搞得成绩都提升了许多,我爸妈不明就里,还当我终于开窍发奋图强了。   而另外,也的确验证了那沈顾问还真是个高人,只可惜此人点到为止,不会说透。只能靠自己揣摩。   他说:“明是非,结善果”;“明哲保身”。——我认为我揣摩得相当成功,正走在正确的道理上:致力于和祁昼同学,结善果。   可惜,最开始祁昼貌似没太想吃我这份“果子”。   我粘他粘的太紧,他起初估计以为是什么新的恶作剧,我越靠近他看我的眼神越警惕古怪,然后我就索性假装图他讲题提高成绩。   开头我只是出于玄学心理安慰接近他,时间久了,我却渐渐发觉,祁昼看着冷淡,人是真不错,聪明有趣,十分特别。   他的聪明不是学生那种乖巧伶俐,也不同于成年人的精明深沉,而更像是一种锐利透彻的天赋。   那时,我就知道,他是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会不择手段的人。但偏偏却又干净,有原则。   我很喜欢和欣赏这样的人。   我开始发自内心地想和祁昼在一块,我很好奇这样的人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而从这时起,祁昼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慢慢软化了。我问他题,他就真的每个课间、放学之后、吃饭的时候,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给我讲。   祁昼从来讲的很好,我甚至朦胧地有种直觉,他可能讲的比老师更有条理。但我也只能靠直觉——因为我基本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但我觉得应该给点反应,不然会打击他的积极性。   于是,我想了想,指着数学书上的图问:“为什么横线用x,竖线用y啊?”   祁昼少有的露出一点震惊的神情:“那是横纵坐标轴,而且这和解题有关系吗?”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真的完全没有关系吗?”   祁昼:“……毫无关系。不过非要说的话,可能因为x符号源于意味’未知’的希腊字母。其他的我不知道了,你可能得去问笛卡尔。”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沉默地把书盖在脸上掩饰尴尬。   这是午休时分,同学们嫌热都回宿舍了,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我们坐在树下。   祁昼还是难以置信:“你高中两年都没听过课吗?你数学现在多少分?”   我坦诚道:“其实刚开学时听过一点,但发现没太听懂,就不听了,浪费时间。至于成绩嘛,其实简单套公式还是会的,所以勉强还能及格。但我老是忍不住琢磨为什么,就像刚才那样。我知道这样挺傻的,还很浪费时间。但没办法,我这人就是这样,想不通的事情根本做不了,不是不想,就是真不能。”   “周灼,你真的很……”他还是把最后那个字咽了下去,叹了口气,“你可能不太适合应试教育,尤其不适合高考数学。”   “想说老子笨就直说。”我看了他一眼,   “或许你可以学点别的,”祁昼问:“你平时喜欢干什么?”   我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就反问他:“那你呢?祁昼,你最喜欢什么?你先说。”   祁昼说:“我没有喜欢的事。”   “不可能,”我断然道:“又没有喜欢的事,又没有喜欢的人。你是机器吗?你不喜欢学习吗?那你还学那么好。”   祁昼轻轻笑了,他把蚱蜢从书包里拿出来,喂它们吃青草:“我不是喜欢,我是擅长。”   “有什么区别吗?”   “我可以擅长所有事,却没有一件喜欢。”   “不,你有。”我说。   “什么?”   “你喜欢养蚱蜢啊,”我手贱地用树枝捣弄祁昼编好的竹笼,“你做这个又没有任何效益回报,但你还是做了,那不就是喜欢吗?”   “坚持做没有回报的事就是喜欢?”祁昼敏锐地指出问题,“你这个逻辑并不严谨。”   “嗯?你说来听听。”   “我现在每天浪费大量的时间给你讲题,毫无收益,还焦躁上火。偏偏我还知道你根本什么都没听懂,”祁昼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照你这个说法,难道我很喜欢毫无反馈地重复讲题?这是个什么兴趣爱好?那我为什么不回家自己对着镜子讲?”   “等等,我能解释,柯南说过: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答案再扯淡也是真相!”我脱口而出,“既然你不想自己对着镜子讲,那说明你估计不是喜欢讲题……是、是喜欢我!”   世界,静止了。 第44章 世界置灰   我刚才说话时完全没有过脑子,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如果祁昼嘲笑我、甚至打我一顿倒也罢了,偏偏他只是沉默着、专注地看着我。   ……我开始不自在了。   “开玩笑的,我是说咱们也算好兄弟了吧,”我干笑两声:“该我了,说爱好对吧……哈哈,我也没什么爱好,就打打游戏……”   沉默。   那一刻在我心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谢天谢地,祁昼终于说话了。   “还喜欢做十字绣吧?”他说,“你送我那对小鸡绣得很可爱。”   我:“…… ”谢谢那是天鹅。只是脖子不小心绣短了,白线被我搞脏了。   “我们还是继续聊学习吧。”我强行保持礼貌的微笑。   “哦好,你哪门分数最高?”祁昼从善如流。   我哪门分都很低。我感觉膝盖中了一箭。   “语文稍微好点,”我说,“其实文科都还勉强过得去。我除了打游戏,最喜欢看书了。但是作文不行,我听不懂议论文的结构套路。”   “你平时看什么书?”   我犹豫了:“我告诉你,你不和别人说?”   祁昼个子比我高,即使一起坐在树下,他还是比我挺拔一截,再加上仿佛与身俱来的傲慢贵气,便显得有点居高临下。   “是什么名字很糟糕的网络小说吗?”他说,“比如今天文科班大课时,课代表被没收的那本《纯情虐恋之霸道总裁爱上你》?”   我当下涨红了脸,这名字本来就羞耻,而被祁昼这么面无表情地念出来,简直羞耻效果翻倍!   “而且那题目不是’爱上你’,是’爱上我’——呸!”   “哦,”祁昼点头,“好的,霸道总裁爱上你。”   我要吐血了。我看着祁昼那张毫无波动的脸,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这个该死的腹黑!   “我,不,看,这,种,书,”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一字一顿砸在他脸上。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丢给他:“我最近在看这个。”   祁昼一把接过,读出了封面上的标题:“《地狱一季》。”   名字看着像某个哥特小说,但其实不是。这是法国诗人兰波的诗集。   祁昼打开,随手翻了翻,最后停在了我插了片树叶当书签的位置。   “‘My eternal anima,gazing at your heart . Of the night full of nothingness. And the day on fire(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他用英语读出了那一段:“唔,这还是中英双译版。原文是不是法语?”   “对,因为英文从语法上应该更接近原文,我又还能看懂一些,所以买了这版,”这时,我想到了祁昼在国外长大,对英文比中文敏感,立刻来了兴趣:“不过这里面有些单词我看不懂,还有些近义词分不清微妙的区别,你可以给我讲一讲吗?”   我少年忘性大,早已把刚才那点不快全然抛诸脑后了。   “好的,我先看看。”祁昼说,他低头看着书,已有些入神。   这日午后,我们便在树下一起读了一章诗集。回去上课前,祁昼对我说,他觉得我有语言天赋,再考虑我的性格,很适合出国读书。   其实我父母之前也和我提过几次,但那更多是因为我成绩太差迫不得已。我对此毫无积极性,甚至连雅思都懒得报名。如今,祁昼这样一提,我倒真的听进去了。   祁昼还顺便问我,出国的话想申请什么专业。   我想了想,回答他:“律法吧。”   祁昼又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但上课铃响了,我们便分开各自回班级了。   我从小看似散漫随性,其实极为偏执。我不想做、想不明白的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好。同样,我认准的道理、认为对的事情,也没有人可以改变。   那晚,我看到秦盈真诬陷祁昼,再用父母地位施压,我第一次真实而切身地体会到了不公。   而这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我透过窗户逐渐窥探到了真实的世界。我意识到我作为我父亲的儿子,特权制度的享有者,其实也是这种不公的一环。   我甚至渐渐发现了……我崇拜的父亲、我引以为豪的家,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干净。   我质问他时,父亲平静地回答我:“周灼,世界是灰色的。”   我知道我幼稚,因为我想不明白。   我也知道我自私,因为我不可能真的做出告发家人,大义灭亲,伤害父母的事情。   但我至少可以选择我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自己想要信奉的原则。   既然下了决定,我就会极其投入。我不打游戏了,上课也好好听了,尤其英语成绩突飞猛进,连我爸妈都啧啧称奇。   我那段时间忙,原本和祁昼也不是同班,只有几个大课在一起,便没再一直粘着他。现在成绩出来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他炫耀。本来一下课我就想去,但祁昼说今天有晚自习,让我直接等下课了来他班里找他。   我知道祁昼晚上总是留在教室看书,只是一般更喜欢一个人呆着,难得找我陪他,我心里更高兴了。   这个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大部分循规蹈矩的学生早已洗漱完上床等熄灯,老师也走干净了。但当我走到祁昼教室门口,却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嘈杂吵闹声。   先前秦盈真的事给了我心理阴影,我二话不说快步上前。门口一看,还真是这位姐。只是这次倒不是她一个人了,还围着几个祁昼班里的。   人这么多,估计也弄不了什么阴谋,只能是打算恶心人了。   祁昼坐在教室最后。秦盈真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反而是边上一个女生气势汹汹,声音尖锐。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懒得听,直接一脚踢开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往祁昼边上一坐,扬声道:“怎么?谁要欺负我昼哥?”   我这出场应当十分突兀,所有人都为之一愣,非常莫名其妙地打量我。但我一贯脸皮厚,秉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人生哲理,翘起二郎腿,还上手大大咧咧地搂住祁昼的脖子:“昼哥是我在罩的,和他过不去,就是和我周灼过不去。怎么着啊朋友们?”   原谅我当时古惑仔电影看多了,有些入戏。   教室里静了半分钟。然后,打破沉默地竟然是祁昼。他惯常有洁癖,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但此时却竟也仍由我搂着肩……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昼哥?”他低低地在我耳边重复这个称呼。 第45章 我在雨中坠下   不知怎的,我半边身子一麻,耳朵一下就红了。我这样叫他,纯粹是模仿兄弟帮派,又想着要给祁昼长脸,不能把他叫成小弟。原本也没什么,只是他这么一重复,没来由的似乎带来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咳咳!没人欺负人好吗?而且你们能不能严肃点,不要这么眉来眼去的!”开头质问祁昼的女生终于忍无可忍。   我找祁昼的次数多了,他们班的人也基本都眼熟,所以记得她——说话人叫孙晓佳。一班的副班长,成绩中上,家世中上,人缘很好,爱打抱不平,又有些傲慢、自命不凡,总想做正道的光。   孙晓佳转向祁昼:“说回正事。祁昼,你今天课上那样说盈真的模考英语作文是什么意思?”   “你指什么?”祁昼淡淡道,身子还懒洋洋地挨着我。   “还装蒜?老师让你点评盈真作文时,你说’写的很好,可惜出现错了地方’这话是什么意思?”孙晓佳咄咄逼人。   她边上其他几个学生也跟着起哄,见祁昼不理,还拉着秦盈真说:“盈真,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先前他欺负侮辱你,现在还诬陷你,我们给你出气!”   秦盈真没说话,抽出手来。   又有人对我说:“周灼你看明白没有?到底谁给谁泼脏水欺负人?”   我眼睛也不抬:“祁昼从不扯谎诬陷,而在场谁能做这样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话音落下,我和秦盈真视线短暂交错,这女孩的眼神冷得真不像个象牙塔里的学生。   “周灼这儿没人想和你斗嘴。”孙晓佳将炮火转回祁昼:“祁昼,你不说话是不是心虚?那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你是要诬陷盈真?”   “好,那我就说清楚。用错地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祁昼揉着太阳穴:“她这文章是抄的。去年3月的经济学人在刊文章,讲人工智能的国际影响。句式、论据、表达约七成完全一致。而且经济学人是经典英刊,学校里教的却是美式英语,秦盈真这篇文章不伦不类,大部分地方照搬,有些又自相矛盾。实在漏洞百出。你们会上网吗?英文标题抄给你,自己一查便知。”   他说罢,扬手就从软面抄上撕下一张纸来。行云流水地写下‘《The Global Economic Impact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一行字。围观的学生先是哗然,而后鸦雀无声。秦盈真的脸色愈发难看。   孙晓佳有些慌了,她下不来台,色厉内荏地喊道:“好,我会去查的。但就算是真的那有怎么样?又不是什么正经考试,一次模考罢了,借鉴学习一下有什么不行。反倒是你,世上英文文章那么多,你怎么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是不是就指望抓盈真的把柄?是不是就想着装逼?这下你可开心了!”   祁昼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你看电视剧吗?”   “什、什么意思?”   “那和我看外文资讯杂志是一回事。我本来就每期都看,就像有些人看新闻联播或者八卦周刊,”他淡淡道,“还有事吗?没事出去,我要看书了。”   我听着险些笑出来,祁昼真是个腹黑毒舌。虽然平时我也经常被他气得不轻,但现在看他枪口对外真是太爽了。简直是打脸爽文。   围观的那几个祁昼的同班同学已经自觉无趣溜了,只有孙晓佳还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这时,始终沉默的秦盈真终于开口了。她长睫垂下,便是三分梨花带雨、泫然欲泣。立刻没人敢质问她了。   秦盈真柔柔地说:“谢谢晓佳,也请你帮我谢谢大家。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和祁同学可能有点误会,我想和他单独聊几句,可以吗?”   孙晓佳赶忙安慰了她几句,就乖乖离开了。   教室里便只剩下祁昼、她、我,三人。   “周灼,你还要在这里吗?”秦盈真说:“我想和祁昼单独聊聊。”   我动也不动,嗤笑道:“老子才不走。谁知道你又要自导自演什么戏。昼哥在这儿,我就在。”   “行,随你。”秦盈真不演了,“反正你帮着祁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算了……正好,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和你也算有点关系。”   “你要干什么?”我警觉地问。这女人就是条毒蛇,真后悔没随身带个录音笔。   秦盈真站在教室最前面、黑板下的位置,双手抱胸,仰靠着讲台边。她眼尾还带着红痕,神色却是截然相反的傲慢逼人,看起来十分违和古怪。   “祁昼,你英语这么好,平时还看原文书,是因为你是在国外长大的吗?”她轻轻笑着,仿佛闲聊,“对哦,你妈妈是挪威人吧?你在挪威长大,那边英语普及率很高,也难怪我英语考不过你。啊,不对,你最近的月考好像退步了,比以前低了几十分呢。”   “这可不行啊,祁同学,”秦盈真说:“高考近了,你没了保送面试资格,家里又那么困难,要怎么办呢?”   我诧异地看向祁昼。我最近准备雅思考试忙得昏天黑地,和祁昼见面少了,只是每天早晚固定闲聊。他只说看到的花草猫狗、读过的诗集文章,从没提过考试的事情。   家里困难又是什么意思?   我问出这个问题,祁昼沉默未答,反而是秦盈真笑了起来:“祁同学,你没告诉你的好朋友你最近遇到了什么困难吗?啊,我懂了,男生耍帅要面子嘛。那我来帮你。”   秦盈真看向我:“周灼,祁昼家里很困难呢。他爸死了,妈妈还生病了,祁昼这次考试就是因此中途缺考半门。”   我怔住。少年时天大的事不过是考砸了被叫家长。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看着祁昼。   祁昼避开了我的视线,对秦盈真道:“有话直说。”   “下个月,我就要参加A大的保送面试了。”她说,“我的愿望很简单,咱们和平相处。祁昼,我不找你的麻烦。你也不要像这回一样,让我下不来台。甚至在‘更重要的场合’让我丢脸……否则,我就也只好投桃报李了。”   她说着,轻轻笑了,走到祁昼身边,轻轻凑到他耳畔:“我妈妈最近又升了,昨天有几位院长请她吃饭,都是咱们当地有名的医院领导。祁同学,你这么聪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你怎么还动手动脚!”我隐约能听到一点他们的对话,但脑子还是乱的,见秦盈真挨得这么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出来隔在他们中间,将祁昼挡在身后:“让开点。你是还要再诬陷祁昼一次吗?”   秦盈真嗤笑了一声,倒也退开几步:“祁昼,你知道我的意思的,顺便管好你家这位见义勇为的周同学,别让他作出告状之类的幼稚事情。大晚上不睡觉尽和你贴着,也不知你们整日粘在一起做些什么。”   她居然说我幼稚!我立刻炸了,冲上去就要理论:“你什么意思啊?昼哥约我一起晚自习学习呢!”   秦盈真却忽然一笑,轻轻“啊”了一声:“原来如此,我想明白了。”   “什么?”我莫名其妙地拧起了眉。   秦盈真仍带着笑,轻声道:“我明白了……今天晚上,你、我还有刚才我那些同学在这儿,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就为了大家见证下我无理取闹,还有说谎的前科。这样如果我之后说什么不会有人再信,间接挽回了祁昼之前被我指控的名声……咱们这位祁学霸,表面温吞任凭欺负,骨子里可是一点亏都不会吃呢——再告诉你一件事,我英语作文背经济学人之类的稿子可不是一两回了,之前祁昼可是一次都没吭声,原来就这次大会考等着让我丢人呢。”   我听的云里雾里,心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觉得是她的被害妄想又发作了,一脚踢在门上:“少在这儿挑拨离间。你走不走?我不想吼女生。”   秦盈真阴郁地望了我一眼:“周灼,你这可怜的脑子……再和祁昼混在一起,总有一天被人家吃的骨头都不剩还乐得很呢。”   说罢,她扬长而去。   “她说的是真的吗?到底是什么意思?”秦盈真一走,我就焦急地拉住祁昼。   事后回想起来,那瞬间祁昼的神色有些奇怪。但我当时毫无察觉,只觉得满腔担忧,问题多到不知应该先问哪一个:“……你妈妈生病了吗?她怎么样?秦盈真那话什么意思?是看病缺钱吗?有什么我能干的?”   “周灼,等等。我也有问题要先问你,”祁昼说。   “……什么?”我渐渐冷静下来,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秦盈真诬陷我那晚,你也在,是不是?是你去找老师说清真相,为我证明的。”   他最后那句话,并不是一个疑问。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再诬陷祁昼一次”、“自导自演”,还有隔开秦盈真和祁昼的行为,早就把自己底儿都掉光了。 第46章 他和我谈爱   我踌躇了一会,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借口,只好低头道:“是我。对不起啊祁昼。”   “‘对不起’?”祁昼说:“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我听不出他到底什么意思,便只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知道我这事儿干的挺傻逼的。要么在秦盈真那会开始撕自己衣服时跳出来制止……好吧,我懵了,根本没反应过来。但这样我其实至少也应该在人群聚拢,老师把你带走前说清真相……但我当时怂了,没敢出声。结果拖到事情发酵,才去帮你澄清,害你错失了保送面试名额。昼哥,对不起啊。”   说话时,我始终低着头,都不敢看祁昼的眼睛。   我从小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遇弱则反而浑身不是滋味。要是有人和我争锋相对,我就热血上头,定要干个鱼死网破。但祁昼这样的……我总觉得他斯斯文文的,像个漂亮易碎的瓷器,引得我少年男生的保护欲爆棚。我同情他被诬陷失去名额,又焦急他家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偏生不会表达,都有点要语无伦次,脸都红了。   更让我坐立难安的是,我感到祁昼的目光灼热地注视着我。他看着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良久,祁昼轻轻道:“周灼,你没做错任何事,相反,你顶住压力,挺身而出。我很感激。”   我脸更红了:“只是我碰巧在那里罢了。要是换个人,估计当场就站出来了,不会像我这样畏畏缩缩的耽误事——”   “不会的,”祁昼突然打断了我,“只有你了,这样的事只有你一个人会为我做。”   “……什么意思?”   “教室里其实是有监控的。”祁昼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后心忽然起了冷汗。发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其实充满违和的细节。   按理说,侮辱女同学致其跳楼绝对是件大事,但秦盈真的父母除了暗中操作施压外,从未在学校中出现。更离谱的是,这件事情也完全没有报警。如果祁昼和秦盈真一家和解也就罢了,但其实那边一直是追着祁昼赶尽杀绝的架势,如何会这么好说话?   “我当时立刻提出要查监控,校方告诉我,监控坏了,什么也没录着。查不了。”祁昼笑意嘲讽,“第二天就发现,监控室保安都‘辞职’了。”   我难以置信:“所以并不是只有我知道真相?”   “人人都知道真相,”祁昼淡淡道:“我们的老师,教书育人的校方,都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只是只有你,愿意承认这才是真相罢了。至于站出来晚了——我从来不觉得有人天生应该为其他人付出。更何况你家里生意应当还受秦盈真家影响,我都能理解。而且,结果上看,正因为有你发声,其他人哪怕想装聋作哑都会心虚。周灼,是你救了我。”   他这样平静透彻,我反而更难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但我还是有句话想问你,”祁昼突然说,“可以吗?”   他想来干脆简明,很少犹豫迟疑。我跟着紧张起来,问道:“什么?是你家里的事吗?你妈妈还好吗?”   “我妈最近好多了,情况基本稳定了,但还在住院。其他我家里的事情晚点和你说,”祁昼摇头,略微迟疑,才说:“我是想问……你最近接近我,是因为愧疚或者同情怜悯吗?”   “当然不是!”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我接近他当然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因为迷信啊!   自从粘上祁昼,我噩梦也不做了,成绩也变好了,雅思也通过了。甚至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跟着规律起来,身体倍棒,打球都能横扫千军。   我现在已经像沿海某城中年人每天三炷香求财神一样,信奉跟着祁昼混才能顺风顺水千秋万代了。   祁昼的眼睛亮了,他有一双漂亮、透彻,像大海一样的深蓝色瞳孔。当他笑的时候,仿佛一望无际海面上的日出,我只觉得心都跟着亮了起来。   “我很高兴,”他说,“周灼,有你在,我真的很高兴。”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祁昼的笑容实在太稀奇了。我忍不住也乐了:“那我也高兴!”   于是,我们俩就像两个傻子一样,面面相觑乐了半天,夜已经渐渐深了,不知不觉错过了最后回寝的时间,宿舍回不去了,我就号召祁昼跟我翻墙去学校外面过夜。   祁昼同意了。我原本还想着在这位乖学生面前大显身手,甚至幻想着他不会爬墙,尴尬地央求我帮忙的样子。   而事实上,真实场景是,学霸祁昼手臂用力一撑,足尖一点,就轻盈地跃上了墙头,再一跃而下吗,就翻出了学校。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十分优美。   而我,我还卡在墙头,一副要跳不跳的怂货样子。   “周灼,下来,”祁昼喊我。   我震惊:“你怎么爬墙也这么熟练?不是五讲四美好学生吗?我以为你们学霸都是跑五十米都气喘、顶着啤酒盖厚眼镜片的运动废物呢!”   “不是熟练,只是基本的身体素质还可以。另外,我还拿过猎枪,对峙过棕熊,体能力量恐怕不比你差,”祁昼说完,又催促我,“别摆造型了,下来吧,走了。”   可恶,谁在摆造型!我也想下来啊。但可能是最近醉心学习缺乏锻炼,昨天踢球又搞猛了,刚才上墙的时候腿一用力,直接抽筋了。现在还疼得不行。   我骑在墙头,姿势别扭地按压揉搓着大腿,忍痛道:“抽筋了,等一下啊,我缓缓。”   祁昼当然会等我……但巡逻的老师不会等。   我低头一看,手电筒的光线就向墙头晃了过来,眼见保卫科李老师就晃着个大啤酒肚悠悠地走过来。我心头一慌,在墙上动了下身子,不小心推下去一块碎石子,在宁静的夜空中发出咚咙一阵响。   “谁在那!”巡逻的老李立刻冲了过来:“哪个班的!”   他手电筒一阵晃,就要照着我的脸。   我脚还在抽筋,痛得厉害,准备往墙外跳——有点怕控制不住力道砸着祁昼,特意还往边上偏了点,这点动作又是疼得一身冷汗,直接硬着陆估计得扭伤去医院。   我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被抓了倒是小事,但要是连累祁昼被发现就不好了。   我硬着头皮就要跳。   “周灼,别怕。过来,我接着你。”就在这时,祁昼说。他张开双臂,仰面看着我。   深夜中,祁昼白色的校服仿佛在发着柔和的光。我看着他,脑子里忽然什么也没有了,当真一跃而下,学校围墙大约三米,坠落时,还有一瞬间能感到风疾速掠过脸颊的清新凉爽。然后,我闻到了森林的气息。   我落在了祁昼怀里。他接住了我,拥抱着我。   ……   那晚的事情我后来许多次想起,久而久之,记忆反而模糊起来,分不清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又是我的想象。   我只记得离开学校没多久后,也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祁昼就和我一起,把校服衬衣外套脱下来,兜罩在头上,成了两只狼狈的落汤鸡,在昏暗无灯的小巷中,笑着,一路往前跑。   他终于像个和我同龄的少年人了。   我们没带身份证,便只好去网吧过夜。但里头乌烟瘴气,吵得很。说来也奇怪,我一个人适应良好,如今带着祁昼,却忽然觉得那些烟酒味道都恶心刺鼻起来。这时雨正好小些了,我就带着祁昼爬到网吧顶层天台上。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以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就喜欢从学校溜出来,先打游戏,大半夜眼睛实在酸了,就上来趴在栅栏上望繁星点点,看万家灯火,想象那些光下的人在做什么,心就慢慢静了。   当然,这种时候少得很,一般来说一把游戏就能解千愁,如果还不够,就加上两瓶啤酒。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只要祁昼在,连平时通宵肝的游戏我都没什么兴趣,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什么都说。   我说我看过的诗集、打过的游戏,做过的恶作剧,说我爸妈追着我混合双打时的逃跑路线。   祁昼说他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说他和外公一起去森林里打猎,说他养过的小狐狸、松鼠还有漂亮的小蛇。也说他的家人。   祁昼的一切渐渐丰满起来,他不再只是个什么都会的学霸,也不是别人口中冷淡漠然的利己主义者。   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是早年出国打工的普通工人,母亲则是挪威人。他的父母相爱、约会在一座不知名的山顶,那里春天会有很多淡紫色的花。   他在外祖父的家中、一座森林边上的小木屋中出生。而十岁时,又因为爷爷病重而居家回到中国。   祁昼的父亲没有读过太多书,但是非常聪明,手很巧,能雕作栩栩如生的木工,能自制收音机和音响,他们在挪威的家具许多都是自制的。   回国后,自给自足的环境被打破了。母亲不通中文,只能打些零工,父亲一个人又要照顾老人,还要支起家庭的担子,其实过的很辛苦。   但祁昼说,他们家里一直很开心。   祁昼的父亲很容易满足,觉得平安团圆就好,回国后送货做司机维生,倒也勉强可以维持家用。   而他的母亲则更奇特。她一点不像是人们会在生活中看到的那类已婚中年女性。   祁昼说,还记得小时候,她甚至会像个女孩子一样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做游戏、打闹。   她喜欢在下雨天看书、写诗,喜欢一个人去森林里摘许多花草,再自己调配一些气味特殊的香水,那些香水有些闻起来像清晨的森林,有些则像是长着苔藓的参天大树……   随着祁昼的描述,我觉得我曾在他身上闻到过那些味道,又仿佛看到了那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然后,一切都在祁昼中考那天改变了。   他没有和我细说那天的情形,也不会说他自己有多难过,就像同学间传闻他冷血时那样不置一词。 第47章 你有喜欢的人吗   祁昼只是聊起他的母亲,说她知道丈夫死时便昏过去了,醒来后却仿佛将一切忘干净了,还和祁昼说,他父亲去了外地赚钱,要好几年才能回来。   其实车祸后,他们家得了一笔抚恤金,再加上祁昼每年都会从学校赢得不菲的奖学金,温饱衣食应该不成问题。   但这两年来,她却起早贪黑地工作,做服务员、打零工,仿佛变了一个人。   祁昼阻止她,让她休息,她就歇斯底里,对他怒吼,向他身上疯狂砸东西。枕头、书、杯子……   夜晚,她平静下来,给祁昼被杯子碎片划破的额角上药,小声地说:“妈妈不光是为了赚钱,就是想有点事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她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没人知道。一到了白天,她又笑起来,还和人讨论自己的丈夫,仿佛祁昼的父亲还活着。   “她把以前的衣服都剪了,香水也砸了,心理医生说是忧思过度,产生了认知错乱,只能先顺着她,短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也或许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她就会恢复过来,”祁昼轻轻地说:“……原来,爱情会让人变成疯子。”   后来过去许多年,我始终记得那晚,还有一个原因。   因为那是我和祁昼第一次聊起爱情。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认真思考情感和亲密关系的话题。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周灼,你觉得这样好吗?”   祁昼母亲的故事让我有种说不清楚的奇异震撼。我还沉溺在情绪里,一时有点没回过神来:“什么好不好?这么深爱一个人吗?”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感觉挺难过的,有点可怜。反正我希望自己不要这么倒霉。”   我心直口快,说得恐怕有点孩子气,说完才觉得对祁昼妈妈有点不礼貌,很怕他生气。   祁昼却轻轻笑了。然后侧头望我。冷色的月光隐隐绰绰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对我说:“不,我是想问,如果有人这样爱你,你觉得好吗?”   我一怔,抬头看他。祁昼神色安静,仿佛只是随口闲谈。我便只好定下心来,认真回答:“我觉得挺可敬的。但是也会觉得压力很大。”   “压力很大?为什么?”祁昼问。   “因为如果我也爱他,我就会心疼他。我要是死了,只想他好好活着,”我笑着说,“要是我不喜欢他,那这事情就更尴尬了,我是男生还好,如果是个女孩子被男人追求,对方这么执着疯魔,恐怕会被吓跑吧。”   祁昼忽然打断我:“你的意思是……如果对方是男人,你会被吓跑吗?”   他脸色有点难看,我一头雾水:“如果我是女生,肯定会啊。你看啊……我和徐立发、老赵他们聊妹子,他们说现在的女孩不喜欢太强势太死缠烂打的。我们研究过,应该是现在因爱生恨杀人泼硫酸的社会新闻比较多,女人们都怕了……”   “你还会研究女孩子喜欢什么?”祁昼又打断我。   “当然,”我理所应当地说,“这个年纪的男生都会研究吧,昼哥,你不会吗?”   祁昼没回答我,但是他的脸色好像变得更难看了。   我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而视线交错间,我只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专注而灼热,不自觉地心跳加快,浑身发烫,再心虚地细看过去,却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那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良久,祁昼说。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周灼,你喜欢秦盈真吗?”   靠。我给他吓得差点咬到舌头,秦盈真在我眼里就是个噩梦,这真的不是修辞手法,她作为主角的车祸噩梦真是个死去活来的恐怖故事。   “当然不会!”我高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谁给你的错觉?什么给你的错觉?”   祁昼像是松了口气:“因为你一直在看她,还拿她的照片。”   “拿照片是有原因的。而且我那是在看她吗?”我简直有口难辩,“我那是在看你!”   我这辩解脱口而出。但仔细想想也没错,除了开头几次刚做噩梦,觉得奇怪,下意识地看了秦盈真几回。后面我见过大仙后,都满心琢磨怎么打动祁昼,黏在他身边。早就把秦盈真抛之脑后。   “看我?”祁昼微微摇头,轻轻笑了一声,“周灼,你和别人说话也这么爱哄人吗?”   我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像只呆头鹅一样看着他,怔怔道:“没有啊。等等,我哄你什么了?”   祁昼又笑了,不过这次是那种忍俊不禁的笑法。他素来冷淡,我在学校基本没看到他有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今晚竟这样鲜活。我都有点看呆了,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自己心底更是说不出的开心。   “没有,你说的很好,”祁昼笑着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我警觉道,“你先说我再看要不要答应,不然你让我大喊三声周灼是白痴我怎么办?”   祁昼笑得更厉害了,他弯着眉眼,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想你答应我,高中毕业前,别接受女生的表白,不谈恋爱。”   我真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其实还真时常有些妹子和我表白,但我游戏没打够,觉得女生浪费时间,都直接拒绝了。   “为什么啊?”我问。   “因为会影响成绩。”祁昼十分冠冕堂皇地说。   “会影响成绩吗?”我迟疑地问,“等一下……但是我好像也不参加高考啊。”   “国外学校申请也没那么简单,”祁昼说,“而且你不是想学律法吗?这个专业压力很大,你应该从现在开始就把一些专业书看起来了。”   “是这样吗?”我隐约觉得好像不太对劲。但祁昼是学霸,按理说听他的准没错。   “是这样。”祁昼点头。   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想了想问:“那你呢?既然会影响学习,那难道你也不打算谈?”   祁昼虽然被孤立得厉害,但毕竟是校草级别,不知多少妹子对着他这张混血帅脸流口水,更何况他还是年级第一的学霸。他课桌里被塞的情书不知比我多几倍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我当然也不会谈恋爱。”祁昼说,“周灼,我会陪你的,我会跟随你的决定。” 第48章 喊破身份   话说到这份上,虽然还是有哪里怪怪的,但我本来也没这打算,于是乖乖道:“好吧。那就听你的。”   祁昼就笑着,朗声道:“好,一言为定。以后要是有人找你表白,你就要记得先答应我了。”   他今天晚上真是爱笑。   不过祁昼一说高考,我就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昼哥你那个竞赛怎么样了?我记得也是在下个月,你机票买了吗?”   祁昼却没立刻回答,他望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道:“……果然又是你啊。”   我下意识地心虚:“……你说什么?”   “竞赛宣传单是你塞在我课桌里的吧。还有那些习题册。”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掉底儿了,有点没面子,嘴硬说:“不是我,别乱说,你有什么证据?”   祁昼笑道:“你买的习题学校上个学期就发过了,而且是每周的家庭作业。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别人连作业本都不眼熟,还惦记着给我找保送机会了。”   我:“……”啊好丢脸。   他又说:“机票你也不用担心。其实在你放宣传单之前,老师就找我聊过这个比赛,赛方也会包往返费用的,如有其他费用,学校也会承担。”   这次我是真的有点惊讶了:“学校对你这么好吗?那他们还不让你查监控?”   我当时无忧无虑,从未经历风雨,不知人心险恶,脑子空空如也,才说得出这样的幼稚话。   此刻,我还不知道一个不变的道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立场,只有永恒的利益。   对于校领导来说,升学率重要、保送名校的荣誉重要、位高权重的家长同样重要。   秦盈真去参加只需要玲珑得体的保送面试,赢得名额,对学校来说是“赢”。   秦盈真的妈妈满意,对学校来说是“赢”。   而本身有实力的祁昼赢得比赛保送,对学校来说,同样是“赢”。   这整件事上,校方领导立于不败之地,当真聪明、油滑。   祁昼显然懂,但他却不打算和我说,只是笑着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是挺好的。周灼,你放心,我一切都很好。所以你不要再担心我的事了,也不要为难秦盈真,这样可能会给你家里添麻烦的。“   “我爸倒不怕她家里,”我满不在乎,有点不自在地拂开他的手,“你摸我头干嘛?影响我身高。”   摸头长不高,又是老一辈的迷信说法了。祁昼笑着收手:“是你头上落了一片花瓣,我帮你拂开。”   他握拳到我面前,摊开掌心,里面居然当真躺着一片粉嫩可爱的樱花瓣。   这东西竟然飘得这么高。我惊讶地低头眺望,发现下面一片樱花树不知何时开了一半,在金黄的路灯下仿佛梦一样漂亮。   那晚,我们索性把校服外套脱了,垫在身下,躺在天台顶上的水泥地上,靠在一起睡着了。   然后,我做了一场梦。   开头我梦到下面的樱花全开了,就像一大团柔软的云,又像一片流动的海。清新的花香将我送入更深的梦境。   梦里祁昼年纪似乎比现在大上许多,气质比现在冷峻、衣着也考究许多,只是他依然喜欢对我笑,会在睡前轻轻摸我的头顶。   但梦里我却并不感到开心,相反,我对他怀着复杂而强烈的感情,仿佛一片抑郁泥泞的深潭,我想和他一起溺死在里头。   我梦到自己在深夜起身,手腕脚踝上的金属镣铐清脆作响,我惊慌地侧头看向枕边的人,生怕被这个囚禁者、凶手发现端倪。   梦中我走到门前,用藏在袖中的别针轻轻撬屋门的锁。   “嘀嗒”、“嘀嗒”。   每一下轻微的金属碰撞音都好像敲在我的心上。   “哒——”最后一下,锁芯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门开了。   我喜出望外,推开这扇锁了我无数个日夜的门。   走前下意识回头,却发现,那人正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手里拿着半杯酒,杯中深红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一下、一下,一深、一浅……   我立刻想起了,那晚睡前,他用那另半杯酒强迫我做了什么。   我梦到锁的外面还有锁,门的外面竟然是重重叠叠的门。我被他牵制住咽喉,酒液被灌到口中,还有其他更难以启齿的地方。液体与肌肤摩擦、挤压……发出黏腻暧昧的声响。   ——“哒”   他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玻璃杯,居高临下,将我困在鼓掌,予取予求,犹如君王。   ……   “哒”。   敲击玻璃杯的声响一声一声,如击玉敲金、乱我梦寐。   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呆呆地看了面前的祁昼许久,才反应过来,现在已是十年后了。   我被人放在宽大的沙发上,舒服地侧躺着,身上还盖了条毛毯。而祁昼就坐在我的对面,手中握着酒杯。酒已快饮完,只余了块冰块躺在杯底,映着红酒晶莹的血色。   他不知已这样看了我多久。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我睡着了?”我难以置信,“我们刚才不是才坐下来聊天吗,我怎么突然睡着了?我睡了多久?”   不过说来也太丢人了,我记得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一口酒,就突然倒了,还做了这样一个悠长的梦——关于十年前的梦。   ——我的酒量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别人是一杯倒?我是闻着味儿就倒了?   “不突然,”祁昼把玩着酒杯,心不在焉地把被我弄到地上的毛毯捡起来,“毕竟你吃了安眠药。已经算生效得晚了。”   “我什么时候吃的安眠药?”我感到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祁昼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因为药是我给你喝的。”   我:“……”什么?为什么给我下药?而且他怎么能这样理直气壮的说出来!   “——但却是你自己下的,”祁昼继续说道,“从头说吧。今晚睡前,你决定去见陈威南,所以在我的杯子里放了安眠药。于是,我换了我们俩的牛奶。不过我怕你不知分寸放多了,只留了个杯底……应该没影响你刚才打人发挥吧?”   他果然什么都一清二楚。还偏要用这种云淡风起的语气说出来,弄得我好像跳梁小丑一般。我心头又涌起一点火,但再看祁昼眼下还带着点青影,便又想到他才为救我受了伤,今晚恐怕也没怎么睡,心又不觉软了下去。   “……我是怕你不让我去,就想帮你好好睡一觉。”我低声嘟囔,还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祁昼气笑了:“你给我下药这么熟练,原来我还应当谢谢你。那我把牛奶还给你,也算是种礼尚往来的相互关怀吧。”   我:“……”那倒也不必这么关怀吧。   不过他提到下药熟练,我的心就更虚了。因为这并非我第一次给他下药,重逢时,我甚至带过封喉的毒。难道那次他也知道吗?   但那可不是无害的安眠药,若祁昼知道的话,怎可能还这么留我在身边同床共枕?   我很快说服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坦荡地回望向祁昼。但有一瞬间,我脑海中回响起陈威南的话。   ——“你以为祁昼是真的喜欢你,放心你吗?之前他就来找过我!”   “……你怎么了?”将我从恍惚中唤醒的是祁昼的声音。他敏锐道:“怎么用这么忧虑紧张的眼神看着我?”   如果当真因为陈威南这种人的三言两语而胡思乱想,实在太蠢了。   我强迫自己凝定心神,对祁昼笑了笑:“没什么。我现在睡醒了,继续聊天吧……之前你在说什么来着?”   问完,我自己却也反应过来了,他当时在问我——想不想聊周灼。   我忽然有了某种预感,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祁昼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地垂下眼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杯底部的冰块早已全部化完,就伏特加而言,他倒的也过满,早过了杯子的三分之二。但祁昼却只是近乎恍惚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忽然站了起来。   “太晚了,我忽然觉得还是应该回房间再睡一觉,”我语速飞快地补充道:“……回我自己的房间。”   话音落下,窗帘正好被风拂开。雨不知何时停了,投入点点璀璨日光,竟然天已黎明。   我:“……”看来我之前当真昏了很久。   就这片刻的犹豫,祁昼忽然起身拉住了我。   自重逢后,与性事上的粗暴呈鲜明对比,他鲜少主动与我进行肢体接触,一言一行都透着暧昧难言的克制。但此刻,他牢牢钳制着我的手腕。或许是酒精的原因,我能感到他的手心烫的惊人。   我甚至有种错觉,贴着我肌肤的是一把正在熊熊燃烧的火,要烧透的我的筋脉肺腑。   “等一等,”祁昼哑声道,将我攥的更近,“我有话想和你说……周灼。”   ——周灼。   他抬眸凝视着我,叫出了这个早该死在十年的名字。蓝色的眼睛映着灯火,缓缓沸腾。   果然。   其实早该猜到的。 第49章 死亡爱情   我曾试探祁昼,是否觉得我和周灼像。那条回信没了,祁昼也始终没有正面回答。   但其实,他的沉默原本就已经算是一种回应。   是我自欺欺人。   “周灼,我有话想和你说……”祁昼低声重复道:“……十年,我一直在找你。我现在不是当年什么都做不到的穷学生了,我可以帮你,我可以提供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会尽量做最好看、最有钱、最出类拔萃的,让你能在人群里一眼看到。我会帮你解决所有麻烦,十年前让你不得不抛弃姓名、背井离乡的人,都不会在出现在你面前。你不要再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冒险了——周灼,你信我。”   我仰头,轻轻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有些酸涩。   因为那段话,是我十年前和祁昼随口说过的。   当时我一天24小时有20个小时在和他赌气。但祁昼永远是一副包容平和、不动声色的样子,让人猜不透心思,因此我更想找他麻烦。   那一日,我难得被顺好了点毛,精神稳定地和他聊了几句话。   十八岁的祁昼问我:“周灼,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少年的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心跳不由自主地乱了,斗嘴却早已习惯,立刻不服输道:“当然喜欢好看的、有钱的、出类拔萃的。在人群中也能被一眼看到。如果我遇到了麻烦,也能永远站在我这一边,能陪我一起解决所有困难。只有这么完美的人才配得上本少爷!”   他竟然还记得。   我拢住祁昼攥紧我的手。他抬头看着我,眸光亮了……像海平面上的日出。   然后,我将他的手拂开了。   ——记得又怎么样?   时间最特殊的一点,便是它永远只会向前,不会回头。正如我十年前做出选择,改变祁昼的命运,却害死了自己的父母时,我不会后悔。而祁昼当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背弃我,事到如今,将话说的再感人肺腑,也毫无意义了。   “祁先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笑着说,   他沉默半晌,沉声问道:“你还在恨我吗?”   我摇头:“没有。不止我没有怪你,周灼一定也不会怪你。”   “因为你们早就结束了,”我一字一顿,轻轻地说:“因为周灼死了,不存在了。祁先生,你见过火化和葬礼吗?死了就是把人推进上千摄氏度的焚化炉,火焰燃起,身前身后,肉体灵魂,爱恨执念,焚得一干二净,什么也不会再留下……全干净了,全完了。“   祁昼脸色霎时苍白,他微微后退了半步。   我不再理会他,弯腰倒了一杯酒,向祁昼举起致意,而后一饮而尽。   “这一次,还有之前帮我挡刀那次,多谢了。我敬您。”我笑着说:“但是祁先生,不要再提今晚这样的话了。以后如果有我贺白能帮的,我一定尽力而为。当然了,如果您看不上这点小忙,正事上用不着我,想点我陪床做爱,也是可以的。只是一切都是你情我愿、上不了台面的情色交易……和所谓情意爱恨,毫无关系。您要是再开这么认真的玩笑,我可要害怕了。”   我喝完,又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祁昼。   他没有接,只是直直地注视着我。我如今早已不是没见过血的小白花富二代,但祁昼那一刻的眼神竟让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全结束了?”他低声重复道,然后自己做了回答:“不可能。我说过的,我的玫瑰哪怕化成灰了,也得种在我的院子里。”   他这是听不懂人话啊。我心里起了点火,杀意像一条冰凉的细丝,勒紧了心脏。   我刚才说了谎,我恨他,我怎么能不恨他?   为了救他,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身份和家世,失去了一切。他是我年少时第一个爱上的人,我掏心掏肺,却被弃如敝履——但这些都是早已发生的事,逝者不可追,错也并非都在他,我可以尽力让自己释怀。   我真正恨的是,十年过去,我再遇到他,却发现关于他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忘记。   我后悔了。我根本不应该和他重逢,再次接近他。或许这才是那个预言梦想要警告我的。   “我要走了。”我忽然仓促地说:“之前你给我的钱在这张卡里,你拿回去。我觉得近来我们来往的或许过于频繁。”   我想我或许可以再换一个城市重新生活。虽然带着奶奶会比之前麻烦一些,但只要我足够小心,天大地大,总能让祁昼再也找不到我。或许,这才是逃脱语言噩梦的真正方法。   我将银行卡放在桌上,祁昼却看也不看,反而终于接过酒杯,他喝了酒,反手扣住我的后脑,将我拽到床上,咬住了我的嘴唇。浓烈的酒精在我们唇齿之间炸开,血腥气是它最好的伴侣。   然后我身上周灼同款的衬衫被撕烂了,他的指尖从我颈上横贯的伤疤落下,然后向下,抚过我赤裸的心口。   他低头亲吻了那里,同时……强行贯透了我。   这回和之前都不同,他完全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也毫不顾及我的紧窒和反抗。我彻底失去了主导权,只感到痛楚和令人难堪的极乐,铺天盖地的愤怒和羞辱充斥了我的脑海,我反手一拳打在他的嘴角,血滴下来,落在我被分开抬起的膝上。   祁昼抿去自己的血,眼底带着火一样的红色。   “那就再陪我一个月吧,”他说,“下个月是我的生日。除了你,没人能陪我了。”   我一怔。   是啊。自从十年前的成年生日以后,祁昼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他的母亲,就死在那日。   而最后那次生日,最后也只有我和他。 第50章 晴转阴   十年前。   和祁大学霸逃课那晚,我们在天台上聊着聊着,就不怎么露天而眠了。   醒来时已经太阳照屁股了,在天台睡了一晚上,我感觉腰背酸的和断了似的。祁昼坐在我边上,正用一根柳条编花环。见我醒了,递给我道:“戴上试试。”   我还没睡醒,傻乎乎地就往头上戴,然后才反应过来:“几点了!”   “十点多吧。”祁昼说。   我“腾”一下站起来:“我去,这都不是迟到,是旷课了,快回学校!”   “不着急,吃个早饭。”祁昼慢悠悠地递给我一包酸奶。   “你和老师请假了吗?”我见他这么淡定,心安了一些,吸了口酸奶,“还是你有什么说的出口的借口?比如给我通宵补习什么的?”   “没有,”祁昼满不在乎地说,“不过反正都晚了。少吃个早饭也不能少抄一遍学生手册,放松些周灼。”   我:“……”   我以前一直以为祁昼是学霸,我是校霸。现在看来,我对他仍然存在许多误解。   或许因为成长环境的原因,祁昼始终有种骨子里的特立独行。他似乎不在乎任何评价体系,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自有一套原则和价值判断。   这在许多人眼中便会显得傲慢,更可气的是他还不是个废物,反而算个普世价值观下的优秀天才,大部分人是不得不生活在体系框架中的可怜普通人,他们便会嫉妒,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孤立他。   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顺利平静得让人不安。   秦盈真没再找祁昼的麻烦,而巧合的是,老师将我和祁昼一起安排到了图书馆自习。因为我们都没必要上现在的课了,他需要准备保送竞赛,我则准备出国申请。   不过其实图书馆有三层,原本我们也不会坐在一起——毕竟老师还是怕我带坏了好学生。但我具有过强的主观能动性,没事就抱着书找借口骚扰祁昼,弄得他烦不胜烦,最后索性就允许我坐边上了。   我们的关系似乎越来越好,虽然有时候他还是会嫌我烦,但祁学霸十分口嫌体正,虽然有时会毒舌我,但放学时永远会故意慢悠悠地收拾东西,等我一起回宿舍。他会陪我走的很慢,于是,那段路上我们时常可以一起看到晚霞。我们朝夕相处,于朝晖相见,再到日光的最后一抹色调从天际消失。   祁昼也是这段时间和徐立发、赵知义他们熟起来的。我带着祁昼去我们打球的小团体一起玩。起先大家还有点尴尬别扭,但祁学霸运动足够好,几局下来足够让本来也没什么仇的男生们称兄道弟。   我想,祁昼本来就那样讨人喜欢。谁不愿意和他成为朋友呢?   这时距离祁昼要参加的竞赛还有一个月。他的生日到了。那是一个周日,祁昼这个时间会在一家书店打工,因为他妈妈最近似乎在用一种昂贵的药,需要更多治疗费用。我想帮他,但同样也知道,但凡还有一点办法,祁昼就不会接受我的帮助。   我知道祁昼最近很累,于是我买了蛋糕去找他,想给他一个惊喜。   ……   那天又下了很大的雨。南方梅雨季节总是这样,天时常是阴的,空气中仿佛都可以拧出水来。   祁昼最近经常医院、学校、打工地三处连轴转,消瘦了许多,却更有一种锐利的骨相从苍白的肤色下浮现出来。   他就像一块玉,越琢越透,璀璨夺目。   外头大雨磅礴,我和他躲在书店的仓库里,拆开这只蛋糕。   其实在路上我就有点不好的预感,因为这是个冰激凌蛋糕。天热,我又急着来找祁昼跑的急了,上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只是倒下时还惦记着护着蛋糕,应该影响不大。现在打开一看,还是有点融化,边上的奶油雕花又蹭掉了些。原本刻在蛋糕上的漂亮白狮立刻少了圈鬃毛,关键还正好是头顶那块,立刻变成了只秃头雄狮,让人忍俊不禁。   蛋糕一打开,祁昼就笑了:“你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咒我秃呢?还是嘴馋路上偷吃了一块?”   我脸都涨红了,但偏生祁昼虽然话少,却每次都能毒舌到点上,搞得我瞠目结舌,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悻悻地把店家送的生日王冠往他头上一按,面无表情道:“少废话,插蜡烛许愿。”   那王冠是纸做的,粗制滥造出了几分可爱,衬着祁昼精致冷峻的面容,更多了点反差萌,我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刚才那点气早抛之脑后了。   祁昼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看着我手心,皱眉道:“怎么弄的?”   我这才发现刚才一心护着蛋糕,手撑地磨皮了皮,口子不小,还出了血。当下抽回来在裤腿上随手蹭了两下,把血抹了,满不在乎道:“不小心搞破了吧,哪有那么娇贵。你快吹蜡烛。蛋糕都要化了。”   祁昼却起身找出一瓶酒精棉签。轻轻按在我的伤口上,还一边吓我:“别乱动,破皮可能会感染,甚至破伤风。”   “感染就感染啊,怎么啦?感染会怎么样?”   祁昼看了我一眼:“会截肢。”   我那会儿真是个无忧无虑还没常识的白痴啊,真是他说什么我信什么,立刻不敢动了,半晌道:“……那不行啊,我还要打球。”   祁昼绷着嘴角给我贴创口贴:“所以你要小心点,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哦哦,好的,”我被他唬得乖乖点头,顺便大言不惭地吹嘘起来,“不过其实我也不会怎么受伤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就是无病无灾的富贵命,能受的最大的苦也就蹭破点皮了吧——好了我没事了,祁昼你快吹蜡烛许愿吧。”   于是,祁昼便将数字18插在了蛋糕上。   我比他大三个月,那场生日我的父亲办了一个盛大的成年礼聚会,来了许多西装革履、一看就身份不凡的人,我心知肚明其实自己并不是宴会的主角,溜出去找祁昼,他陪我在江边放了一场烟花。   所以,我也想给他带来一场难忘的生日——虽然,从那秃头狮子来看,我可能搞砸了。   祁昼点完蜡烛就要吹。我赶忙提醒他:“等等!这是成年生日,很重要的,过了今天你就是个成年男人了,得许愿!”   祁昼又忍不住笑了。该死,我说的话有那么好笑吗?   “好,那就许愿,”祁昼笑着说,“但我需要一点氛围感,不然想不出来愿望。”   “那怎么办?怎么才能有氛围?”我傻傻地问。   “周灼,你帮我唱生日歌吧。”他对我说,然后按灭了灯。   莹莹烛光照亮了雪白的狮子蛋糕。我硬着头皮、有点跑调着开始唱生日歌,祁昼的面容在明灭的光下显得更为棱角分明,暗处更深,亮处璀璨光明。   他认真地凝望着蛋糕,说出了他的愿望:“我希望周灼——”   “愿望不能说出来,说了就不灵了,”同时,我开口制止,“——等一下,你刚才是说了我名字吗?还是我听错了?”   祁昼望着我,微微一顿,笑道:“好,那就不说了。”   他吹灭了蜡烛。   我打开灯。祁昼切蛋糕,将第一块放到我面前。   我咬了一口,是软化了的芒果冰激凌,味道还不错,就是太冰了,冰得我回过神来,追问道:“所以你刚才许愿的时候是真的说了我的名字吗?什么愿望会和我有关系啊?”   祁昼慢条斯理地嚼着蛋糕,回敬我:“不能告诉你。你刚才说的,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   我……无言以对。   蛋糕有点大,我们俩吃不完,我把剩下的装好,去边上杂货店买了个冷藏冰袋,对祁昼说:“这一半明天带去学校给老赵他们,就说是你生日请的,这样他们就不得不给你补礼物了,哈哈哈哈。”   祁昼哭笑不得,又问:“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当然是带给你妈妈啦,”我说,“我每次生日我妈都要标榜自己,说其实不应该给我过生日,应该给她过,因为最辛苦的就是她了。对了,你一会是不会还要去医院陪护?我陪你一起去吧!今天是好日子,人多热闹点。”   我说的兴致勃勃,一边把蛋糕放进包装盒里,给它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无意间回头时。有一瞬间,我觉得祁昼脸上的神情少有的阴郁,但这实在太过奇怪。于是,我只当成是个错觉,抛诸脑后了。   祁昼还是没有反驳我的提议,带我来到医院。   祁昼的母亲住在住院部的顶楼,我们坐电梯上来,会经过放化疗住院区,与许多形容枯槁、面色发青的病人擦肩而过,消毒水味刺鼻浓郁,还伴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我的心也跟着渐渐沉了下去,刚才的雀跃渐渐消散。   快到祁昼母亲病房时,我拉了祁昼一下,小声道:“你妈妈什么病啊?现在没事了吧?”   祁昼停下脚步,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只要她自己想治,我就会竭尽全力,但如果……”   他微微一顿,转而对我一笑道:“周灼,你别担心我,都会过去的。”   我忽然觉得那一刻他的神态,说不出的疲惫。 第51章 他的生日   按理说病房都是四人间,祁昼母亲却是一人居住,另外三张床都空着。我跟在祁昼后头,提着蛋糕犹犹豫豫地走进去,看到了祁昼的母亲。   那可能是我长那么大,在现实里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她有一头白金色的长发,散在雪白的医院床单上,窗外的月光盈盈地投进来,她的发丝却比月光更柔美耀眼。祁昼的母亲有着和他相似的脸型,每一处轮廓转折都像造物主亲笔写的诗。他们还有着一双相似的蓝色眼睛。   我明明没去过北欧,却仿佛在这对母子眼中望见过挪威的深海。   “阿姨好,”我将蛋糕放在床头桌上,有些局促地问好,“我叫周灼,是昼哥的同学。”   女人调高了病床,半直起身,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你就是周灼?阿昼很喜欢你。”   她的中文还有些磕绊、有些地方断句很久、重音很长,却更带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来。   “哈哈哈,是吗……”不知为何,她这话一出,我脸一下又红了。尴尬地解蛋糕蝴蝶结,转移话题:“……阿姨,今天是昼哥生日,我买了个蛋糕,要不要一起吃点?”   “蛋糕就不用吃了,”女人轻轻地笑了,“我和祁昼说几句话。”   我这时已经本能地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太对,便说:“那我出去待会儿。”   “没事,”她却说,“你留在这里吧,就几句话,很快的。”   我只好站在了原地。   祁昼始终垂着眸,闻言上前两步,站到了女人床边。   “刚才我又见到你爸爸了。”她用的竟还是中文,一边说,一边拿起床头的梳子,靠在病床上梳自己月光般的长发,“他说,祝你生日快乐。”   祁昼沉默了很久,道:“我爸已经走了很久了。你也该醒过来了。”   我心跳加快,在旁边下意识地捏了把冷汗,却见女人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往下说了下去。   “今天我也很高兴。你成年了,很好,”她说,“你终于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也可以自由了。”   祁昼蓦然抬眸,目光锐利,敏锐地问:“‘自由’?你要做什么?”   他的母亲满不在乎地笑了下:“我能做什么?每天被圈在这病床上,这里和我长大的国家并不一样,虽然同样尊重人权,但这里尊重的是生命的权利,家属的权利,而非个体的权利,一个女人的权利。走吧,阿昼……我的儿子,今晚我想安静地睡一会。你爸爸还在等我。”   祁昼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沉默地在病床前站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没听懂祁昼母亲最后的话,但感觉到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   其实,在今天见面前,我一直想象祁昼应该有个很爱他的母亲。因为祁昼会和我聊起他母亲做的香水,讲过的童话故事。会因为母亲曾在打工时摔伤,就对相似境遇的人心生好感和恻隐之心。   我怎么也没想到,祁昼的母亲甚至不愿意陪他过一个成年生日。   “你妈妈好像心情不太好,”走出医院时,我忐忑道,“你,你别多想。”   祁昼侧头看了我一会儿,又对我露出一点安抚的笑意。   “我没事。你别担心。小时候,她也曾很喜欢我,对我很好。只是我爸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我上次告诉过你的,她总是假装我父亲还活着。但其实,我知道她心里明白……因为她恨我。”   他淡淡的、平静地告诉我:“我知道,她也觉得是我害死的我父亲。如果不是那天我中考,我爸赶着想来接我,就不会出车祸。”   “这和你没关系!”我立刻道,“没关系,祁昼,我陪你过生日啊,你还想干什么吗?有什么愿望?我都陪你!”   祁昼看着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好,你拿主意吧,我听你的。”   他素来强势,干什么都游刃有余,但现在却神色黯淡。我无端看出几分惹人怜爱的破碎感,保护欲爆棚,一把搂住祁昼的肩膀:“昼哥,别难过,以后我罩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出什么事都不会怪你,离开你。”   祁昼抬眸看我,他的眼神太过复杂深沉,我看不懂。   良久,他轻轻说道:“周灼,有些承诺是不能随便下的,如果别人当真了,非要你履行,你要怎么办?”   我心大的很,一点没被他吓到,反而大大咧咧地“切”了声:“我说到做到,谁怕谁啊,你不相信我?”   “……好,我信你的,”祁昼说,“那说好了,你承诺过我了要一直陪着我。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哪怕死,也要把你拽回我身边。”   说实话,祁昼这话我听着有点发怵。但我那时一直无条件地信赖他,觉得他一定是被母亲的话刺伤,情绪激动难过,立刻保护欲更强了,便大大方方地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我周灼永远陪着祁昼。”   “一言为定。”祁昼认真地说。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祁昼将我带回了家。我们一起窝在他狭小却温暖的房间里看电影。   不过祁昼长在国外,其实对外语比中文更熟悉,我在拥挤的空间里翻箱倒柜了半天,发现全是原文碟片,封面是标题一样抽象,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鬼,估计我也看不懂。   中文的只有一张,名字叫【蓝宇】,封面是两个紧紧相拥的男人,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虽然觉得这抱法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应该是部香港热血兄弟片吧,当即选定了它,放进老式碟片机里。   我要开始播的时候,祁昼忽然探身按住了我的手。   “……你要看这部?”   “不能看吗?”我十分莫名其妙,“哦,是你已经看过了吗?我看它已经开封了,而且放在最外头,我还以为是你最近刚刚看过,或者特别喜欢的片子呢。”   祁昼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指尖按在我的手背上,逐渐酝酿出一点灼热的汗。 第52章 世界死亡   “……你要看这部?”   “不能看吗?”我十分莫名其妙,“哦,是你已经看过了吗?我看它已经开封了,那还有别的中文碟吗?”   “中文片只有这个……”祁昼缓缓松开我,“算了,你看吧。”   “你不喜欢这部片吗?”我又问:“那要换吗?”   祁昼:“……没有不喜欢。”   我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开始播放碟片。   开头是一段奇怪的人声自白和空白镜头,还挺有感觉,像是部文艺片,我来了些兴趣。然后就是富商在一场饭局上,问一个大学男生的信息。   是要开始谍战或者卧底了吗?我兴奋地想。   这时,边上祁昼忽然说:“要不还是换一部吧?你想看什么电影?我下楼给你去买新碟片。”   他向来果断冷静,还是第一次这么犹豫反复。   但我当时已经看的入神,并没注意到,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电影说:“没事,就这个吧,挺好的。”   祁昼:“……”   他闭嘴了。我也安静了。因为电影画面先是一暗,然后突然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喘息着,躯体交缠,汗珠滚落,最后定格在男大学生蓝宇赤裸地趴伏床上,镜头外传来那名富商男主角沐浴的声音。   我:“!!!!!!”   房间里骤然静的惊人,可能因为太过震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于是电影就这么播了下去……直到他们在公交车站重逢,富商脱下围巾,围在了蓝宇身上,两人对视之间,气氛暧昧难言,空气仿佛都要拉丝了。   “他们……”我目瞪口呆地转向祁昼,准备和他分享这种震惊的情绪,却见祁昼的神色异常平静。不,也不完全算平静,在我们目光对视之间,他的眼神轻轻躲闪了一下。   祁昼忽然站起来,把电影关了。   “这部不好,”他动作快得近乎慌乱,“我去给你买部新的。”   “等等,”我一把拉住他,祁昼回望过来,我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满脑子都是,原来不止男女可以谈爱情,可以做那种事,男的和男的可以……   我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心神近乎震撼,却又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到底重要在哪,只好结结巴巴地问祁昼:“昼哥你看过吗?这是什么电影啊?”   祁昼沉默着看我,我忽然不自在起来,觉得他的手腕好像都有点烫手,立刻松开了。   平时再顺手不过的姿势、语气、动作,在此时此刻,都仿佛有了什么奇怪的、我无法掌控和理解的变化。   祁昼垂眸看着我松开的手,说道:“这是一部男同性恋影片,算文艺片吧。讲的是富商捍东买下男大学生蓝宇初夜后,两人渐渐生情,分分合合的事。”   他用词直白,我又有点脸皮发烫,沉默了半晌问:“……分分合合,那最后他们在一起了吗?”   “算是在一起了吧,”祁昼安静地回答,“但最后蓝宇也死了。”   他顿了顿:“周灼,这部电影不好看,换一部吧。”   后来,祁昼又去买了个新碟片,是我平时最喜欢的漫威英雄片,但此时此刻我竟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我满脑子都是刚才【蓝宇】中一闪而过的昏黄灯影,暧昧潮湿的喘息。   不知不觉,我靠在祁昼身旁,睡着了。   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有点诡异的梦。我梦到了像是长大后的祁昼,他钳制着我,逼迫我臣服,他的汗珠滚落在我的脊背上,他强迫我对他敞开……   在那个梦里,他又叫出了那个名字。   “贺白。”   这到底是谁?梦中,我恍惚地疑惑着,然后任由祁昼以至痛的极乐将我代入更深的沉沦。   醒来时,天已大亮,我躺在祁昼的床上,而祁昼靠在沙发上看书,估计是在那里睡了一晚。我睡眼迷蒙的,刚想招呼他说几句,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黑,径直冲进了他家洗手间。   昨晚看了那部电影后,我竟梦到和祁昼……还起了反应。   我出来时,祁昼已经把早饭弄好了,是只煎蛋,看着有点奇形怪状的,边缘还有点焦。祁昼神情有点懊丧,正歪着头用叉子拨弄它,好像希望能这样把它弄圆点儿。   我本来因为春梦的事十分心虚尴尬,而今突然看到祁大学霸也有不擅长的事儿,立刻心情好了很多,还打趣他:“昼哥做的这蛋还挺别致啊,看这焦边,和蕾丝花边似的。”   祁昼:“……”   他一把将我面前的餐盘夺过去:“别吃了,倒了吧,我给你卖份早餐上来。”   “别别别,”我赶忙一把抱住,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含糊喊道:“那可不行,你第一次做吃的给我,我说什么也得吃完!别跟我抢。”   我这一顿炫完,直接噎到,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祁昼忙给我递水,帮我抚背。夏天穿的薄,我只穿了件T恤,还微微汗湿,紧贴在身上,透得和没穿似的。而祁昼掌心的温度隔着这层薄薄的布料与我肌肤相亲,我竟下意识的一凛。   祁昼似乎比我还敏感,他立刻意识到什么,松手后退了半步。   一瞬间昨晚梦境片段又卷土重来,我尴尬得无以复加,狼狈不堪地左顾右盼,转移话题:“昼哥你手机亮了,是不是有事啊。”   我这话题其实转的十分生硬,因为祁昼的手机是一台老式二手机,基本只能通话用,用来应对医院紧急联系,发个信息都很卡。因此甚至连条骚扰信息都没有。估计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响一次。   但祁昼还是体贴地照做了。   他离开餐桌,走到窗旁,拿起手机。然后我看到他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等等,那还真是个电话吗?祁昼不是说一般这个号码只有医院会打吗?我的心渐渐提了起来,有了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祁昼接电话时背对着我。他转身放下电话时,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   ……   我们赶到医院。   祁昼的母亲死了。   在祁昼生日的第二天早晨,迫不及待地……自杀了。   也是在这时,我知道了她住院的原因。   自祁昼父亲意外死亡后,两次自杀未遂的后遗症。   祁昼的母亲火化后,剩下了小小一盒骨灰。祁昼始终沉默,我就安静地陪着他。   直到抱着骨灰上车回学校时,他才忽然说:“她之前自杀的时候对我说过,’我恨你。如果不是生了你,你父亲就不会死。连你妈都不爱你,这世上还会有人真心对你吗?’”   我不知所措,只好说:“我会真心对你的,祁昼,你别信他的。你很好,而且以后还会有很多人对你好。”   祁昼脸色苍白疲惫,但还是轻轻对我笑了下。   “嗯,我信你的,”他说,“你从来不会骗我。我也不需要别人对我好,周灼,你在就行了。”   我点头。但心中忽然有种极其强烈的不安和心虚。   因为我并非从未骗过祁昼,并非开始就对他抱有好友,甚至并非对他全然真心。   他最初对我友好,是因为我放在他文具袋里的蟋蟀。他将那当作礼物,但对我来说,其实只是一个心怀恶意、随手而为的恶作剧。   他现在对我特殊,是因为我死缠烂打陪着他。但对我来说,一切只是因为所谓的半仙玄学,我以为靠近他能不再做噩梦,人生从此一帆风顺罢了。   甚至,他最初叫出我的名字,也是因为我的一个梦。梦中原本是个女孩子摔倒在操场,被他扶起,从此得他另眼相待。而我,做了梦里女孩所做的事……祁昼也渐渐靠近了我。   电光火石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是不是偷了本该属于别人的未来?   祁昼母亲丧事,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无亲属长辈在国内,我便陪他请了三天假。此时,我们正在回学校的路上。他停下脚步等我:“周灼,你怎么停下了?不舒服吗?”   我看着祁昼温柔关切的神情,手心不自觉起了一层冷汗。   ——那只是一个梦。我告诫自己。别多想,梦都是假的,未来不可能真实发生的事情。   但等到了学校,我的这个信念却被深深动摇了。   ——秦盈真,死了。   她死在去保送面试的路上,死于一场车祸。   听上去……和我曾经梦到的,一摸一样。 第53章 命运警告   秦盈真死在昨天,听说是交通意外,当场死亡,整个学校一下都传疯了,所有人议论纷纷。大部分人是在说秦盈真命不好,明明出身好、长得好、成绩好、人缘好,还差一步就是名牌大学远大前程,却死的这样凄惨突然。   也有少数人想到,这个名额正常情况下会是年级第一——祁昼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秦盈真指控祁昼骚扰的事,现在死在车祸中的,本该是祁昼。   那一整天,我都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疯狂地找徐立发他们打听秦盈真车祸的细节,知道的越多,我的心就越沉。   我终于确定了:几个月前,我先前反复梦到的就是秦盈真的死,我做过的是预知梦。   “周灼,你脸色怎么难看得像见了鬼一样,”赵知义惊讶地看着我,“不是吧!难道你真喜欢秦盈真啊?”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带出几分同情,“唉,是我说错话了。死者为大,你节哀吧。”   “节哀你大爷!能别胡扯了吗?”我猛的站起来,椅背和后面的桌子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我。我只觉得心里焦躁得厉害,冲出教室,却撞上一个人。   我抬头,看到了祁昼。   “……我没事,想先一个人静静,”我混乱地扯了下自己的头发,“祁昼,你等我一下,我有些事情想不通,明天就好了。   祁昼点头,转身离开了。   我忽然有些不安,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他就安安静静地抬眼望着我。我一时竟然语塞,默了一会,才说:“……你妈妈那边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周灼,不用了,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祁昼看着我,“你要是觉得难过就去休息一会吧。”   我立刻知道,他和赵知义一样想歪了,以为我为秦盈真的死难过。我只觉得百口莫辩,不知怎的,比刚才对着赵知义他们更焦躁很多。但我实在不想对祁昼那样发脾气,只好深吸一口气,压住急火,含糊地掠过这个话题,哑声道:“……我的确有点累了,那我晚点找你。”   听说秦盈真的妈妈来学校帮她整理遗物了,现在学校忙成一团。我又是准备出国的,没老师管着,索性翘课出了学校,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现在脑子里非常乱。   我的确很讨厌秦盈真,甚至算得上恶心,当然根本不可能对她有什么爱慕之类的感情。只是,好歹是个认识的大活人,忽然死的那样惨,只要不是反社会,内心多少有点波动和唏嘘。   而且,我更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会在几个月前梦到她的死?她的车祸和我的梦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这样恍恍惚惚地游荡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那王大仙的风水店铺旧址。   只是人已不知走了多久,那边换成了个旧书店。我在门口呆呆站了许久,直到看店的大叔招呼我,我才反应过来。   那大叔问我:“这个同学,你是不是姓周啊?”   我一怔,感觉有点玄幻。难道这是块真正的风水宝地,连开个书店老板都能继承什么天眼通?   我直愣愣地点头。   那大叔说:“哦,没事儿,先前在这开店那师傅,托我给你带个信儿。”   说罢,他递给我一个没封口的老信封。我接过,还是觉得不太对劲,问道:“那您怎么直到是我呢?每天路过这里的学生,得有个百儿八十吧。”   “害,那人说过,要是在这门口发呆又不进来,八成就是你,”大叔用手里的本子扇着风,大咧咧地冲我笑,“不过他本来说你应该是昨天来,我昨天没瞧着,还在心里嘀咕呢。结果你今天就来了啊。”   他可能以为我和王大仙是约好的来领东西,因此态度自然,显然一点也没多想。   而我后心已经全是冷汗。昨天,正是秦盈真的死期。如果不是请假和祁昼去处理他母亲的丧事了,我应该就会第一时间来到这里。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几个月前,我来这里的时候,这位高人就已经看穿了我做的是预知梦,秦盈真的确会死,还是因为车祸死在这个时候。   但他却没有说穿,而是等着给我这封信。   我捏着信纸,转到无人的小巷里拆开。   纸是劣质的薄练习册纸头,还透着油渍,脏的很。只写了四个字。   而且,我认得出……是那沈顾问的字迹。   ——“明哲保身”   这是他上次说过的,所以我一开始其实没反应过来,但是渐渐的,一股凉意爬上了我的脊背。   少了一句。   上次他给我留了两句话。第一句:’明是非,结善果’;第二句:’明哲保身’。   这次,却只剩下后一句了。   我当时想不明白,却本能地觉得不妙,仿佛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我。当时是大夏天,我顶着日头呆呆站了十几分钟,终于觉得身上暖和了一点,开始从头开始思考这件事。   那两位……尤其是那个沈顾问显然是真高人。那么,那天他们对我说的每句话应该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开始回忆那天沈顾问问我噩梦时的细节。   其实很好想。因为,他一直在听我絮叨,其实只问过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我做梦前是否烧了秦盈真的照片。   第二个问题是:祁昼的八字。   瞥去祁昼不谈,难道我做预知梦的关键在于照片吗?烧了照片,就能梦到和那个人相关的事,所以我梦到了秦盈真的车祸?   这似乎是一个可靠的思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弄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计划。   我借口生病,给学校请了假,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笔记本电脑搜索公布的死刑犯人名单,还有媒体上露脸的绝症博主,然后把他们的照片打印出来。   以前,我向来自以为自己是个和善好相处的正常人。但事到临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有种骨子里的疯狂。就像蛰伏的蛇,在合适的时候探出脑袋。   我知道绝症病人可能还会有一段时间生存期,死刑也不会立刻执行或者指定日期,因此如果一个一个的试,要是运气足够差,恐怕能拖个一年半载。我等不起,也不想等。   于是,我躺在床上,磕了几粒安眠药,打开窗,然后摸出个烟灰缸,将那些临死人的照片一把一把地烧。   我这样过了五个晚上。   最开始的两个晚上没有什么反应,从第三个晚上开始,我就疯狂地做噩梦,我在梦中体验了无数种死法,有时像是一把巨大的锯子切开了我的身体,有时像是冰凉的毒素流遍我的全身。我在梦中痛不欲生,却始终看不清自己的脸。我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永恒的黑暗,死后的炼狱。   我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已经疯了。我需要越来越长的时间才能回到原来的状态,才能想起我是周灼。   但这样不够。   因为梦里的碎片太多了,我还对不上人,更对不上时间。这样依然无法确定我有了预知梦的能力。   第六天,我看着剩下的照片,思索问题出在哪里。我将所有可能性都列在纸上,再一一排除。其中可能性最高的,就是照片的清晰度了。   我能直接找到的大部分都是网页照片,清晰度不高,可能会影响效果。我想,可能还是要想办法去医院之类的地方,弄到些一手照片。   于是,我跑到了离家最近的医院。借口家属在住院,溜进了急诊病房。因为我明显是个学生,医院的工作人员对我都十分宽容,并没将我特别放在心上。   一路进去,病房走廊萦绕着一种浓郁的苦味,估计是消毒水和药水的混杂产物。边上洗手间位置传来一阵低哑的呜咽声。像是被拼命挤压在胸腔里面,但这份苦痛又实在厚重,还是从喉咙口泄露出来,听也听不下来。   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见厕所隔间门关着。外面站了几个人,有些穿着病号服,有些像是病人家属。他们既不进洗手间,也不离开,更没有安慰哭泣者。而是就那么站在这里,神情平静到木然,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哀悼。   我想,他们在哀悼什么呢,是同情在哭的人?还是哀悼自己的未来?   这个想法出现的自然而然,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忙快步离开,走到了走廊最深处才停了下来。我看到了病床上有一张苍白的、双目紧闭的脸。   很巧,我在新闻上刚见过这张脸,和大货车相撞的严重事故,即使活下来也是植物人,他的家属将他的照片发到了爱心筹寻求捐款。   身旁有护士路过,我下意识地拉住她,问道:“这病人看起来很严重,住在普通病房可以吗,不用去……ICU之类的吗?”   护士是个年轻女孩子,先看了我一眼:“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扯谎:“我亲戚车祸就住这儿,我推他去做检查时,路过看到这个叔叔,我亲戚说碰巧是以前一起吃过饭的老乡,就叫我来问问。”   “哦,他不治了,”护士说,“家里没钱,哪怕能活着也醒不过来,没人照顾他,就放普通病房等着了。这不是我们医院自作主张啊,都是家属的意思。”   “肇事者不赔偿付钱吗?”我忍不住道。   “你知道的还挺多,”护士摇头,“听说在打官司,钱还没下来。哪怕下来了,这事也是个无底洞。这种事情我们医院也见多了……”   “……他这样能多久?”   “他没法自主进食,感染又很严重,应该也就这两天的事了。”护士叹道,“唉,还是要再联系一下家属,看是不是给他接回家去。”   她说完就走了。我走进病房,停在那人床边。   这病房里只有他一个病人,可能因为感染或者缺乏护理,有种十分难闻的血腥味和死气,因此其他人都不愿意住进来。   我看着他像皮套一样软软垂在床边的手,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快速拿起手机,近距离拍了一张他的照片。   做完这事后,我看着他衰败的白纸一样的脸,忽然产生了一种浓重的紧张和愧疚感,低头快步跑出了医院。   我打印出那张高清的照片,在床头烧了。   深夜,半梦半醒间,我忽然觉得头疼的厉害。咬牙忍了一会,竟然毫无消退,反而愈演愈烈,连我这种在梦里“死”惯了的人都有点难以忍受——但和之前的区别是,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扮演”谁:就是医院里被放弃治疗的车祸伤者。我感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四肢都像燃起了熊熊烈火,让人痛不欲生,同时意识开始抽离,窒息感极其强烈,我就像一根被绷到极点的弦,彻底断了,我挣扎着,弄碎了床头柜的红色马克杯,我已经感受不到碎玻璃划破皮肤的疼痛。我太痛了太闷了觉得自己就要死在噩梦中。而在最后死去的瞬间,我看到了梦中病床对面的钟。   6点31分。天色微亮,应是白昼。 第54章 误会   我在床上剧烈挣扎和喘息着,偏偏怎么也醒不过来,直到房门被撞开,有人大步踏入,一把按住我的肩头,喊道:“周灼!醒醒!”   我这才张开眼,看到我的父亲。   窗还大开着,晚风呼啸,吹散了一地的照片。几十张上百张的人脸、仿佛都在安静地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周灼,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指着撒了一地的照片:“说给我听。”   ……   我从数月前一直梦到秦盈真的死说起,讲到她当真死于车祸的事情,又讲了去医院找照片烧了测试的事情。   ‘因为连日没有睡好,头痛欲裂,反应也有些迟缓。父亲听我说着,异常的沉默,我内心情不自禁地焦灼起来。   “我发誓这些都是真的,我也是清醒的,没有产生幻觉什么的,”我赌咒发誓道,“而且我刚做梦的时候和赵知义他们说过,您可以去找他们确认,我没有说谎!”   “你和同学说了这件事?”父亲立刻皱紧眉头,厉声道,“说了多少?现在有人把秦盈真的死和你的梦联系在一起了吗?”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经常不学无术、溜猫打狗的,但家里一直是严母慈父。我妈会管我学习骂我。但我爸一直显得十分轻松可靠,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事情他都会帮我顶着。   这是我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这么严肃的态度。   “……没有,”我仔细想了想,“我只说了梦到自己出车祸,从没提过秦盈真。因为那段时间他们总开我和那女生的玩笑,我不喜欢这种八卦。”   父亲稍缓了神色,又问:“那你和别人提过这件事吗?”   “……和一个算命的大师提过,”我讲了王大仙的原委,却下意识地没提那神秘莫测的沈顾问,“不知道他会不会泄露出去。”   “这个人我也听说过,在圈里有点名气,”父亲捏着眉心,沉吟许久,抬头对我说,“周灼,你刚才说你已经在医院里弄到了将死者的照片,是不是?”   我发现父亲并没直接当我胡言乱语,反而似乎有些信我,精神一振:“是的。”   “好,”父亲点头,“你把那个人的信息、还有你最近烧过照片的其他死者都告诉我,我来帮你看看他们到底死不死。如果暂时还没消息,我会帮你找更多快死的人来测试。另外,如果你还能找到那个风水先生,立刻告诉我。我会帮你处理干净后续。”   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父亲有些陌生。他在我心里一直是笑呵呵的老好人,被妈妈训斥也不会顶嘴。但他现在提起死亡和人命,却没有丝毫怜悯,有种理所应当的高高在上。   我一直生活在漂亮的水晶房子、透明的象牙塔、虚构的乌托邦中。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自己过分幼稚,被保护的太好。学校、同学,甚至父亲,不一定是我看到的样子。许多人都有两面,只有我天真无知。   我沉默地点头。   “好,你先去睡吧,”父亲起身,他的神态终于缓和下来一些,“儿子,我还要叮嘱你一件事。”   “您说。”   “周灼,你记清楚了。如果验证了你真的有预言能力,”他说,“绝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更加不要帮助别人改变未来、逃避死亡。知道吗?这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的。到时候,我都不一定护得住你。”   父亲从没有这么冷酷严厉地和我说过话。其实,但凡他今天没有撞到我,或者晚点警告我,我可能已经把事情告诉祁昼了。我当时年少顺遂,没经历过什么事,心理素质太差了。   我恍恍惚惚地应了,回去睡觉。但这几晚的折腾后,我闭上眼睛就条件反射地出现各种死亡的场景,根本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我面色苍白、挂着像鬼一样的两个黑眼圈打开手机,找到之前关注的那名车祸受害者的妻子。   她更新了募捐帖。   “今日早上六点半,我老公在医院停止了呼吸……太突然了,我们孤儿寡母下半辈子怎么办?肇事者不肯赔钱,还要打官司,请各位好心人帮帮我们……”   接下来都是哭诉要钱的话,最底部配了一张照片,苍白枯槁的死者躺在病床上,白布蒙头,镜头里露出一点地面,还有红色的马克杯碎片。   我梦中作为他死去的一刻,看到了墙上的钟,正是6点半。   梦中,我也看到了这只碎掉的红色马克杯,而在白天我去探视时,这只杯子还不在。   死亡的时间、环境,全都对了。   这真的是预知梦,焚烧照片后,我能梦到那人的死亡。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房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我和他说了结果。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话。   “我昨晚说的你记清楚了吗?”他又一次严厉地叮嘱我,“这种事情别和任何人说。怀璧其罪。”   “这怎么就’怀璧’了,这什么垃圾能力,也太不吉利了,谁爱要谁要!”我怒气冲冲地发泄情绪。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阿灼,你想的太简单了。我真是把你保护的太好了……要是我不在了,你要怎么自己活着。”   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和不祥预感侵袭了我。我一头雾水、忐忑地问:“什么意思?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父亲又说回了我的预言能力,“这样,我给你讲明白一点。你现在是可以预言照片对象的死亡情况,是吗?”   “对,”我点头,“不过应该是临近会死的人才会生效,但具体临近多久我还不知道。”   父亲打断我:“你昨天说从你做梦到姓秦小姑娘死,是四个月对吧?那就是说这个跨度至少有四个月。你知道在一些刀口舔血的人眼里、在一些瞬息万变的圈子里,四个月可以发生多少事吗?他们可以通过你,通过抓住你、控制你、威胁你,来评估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站队是否正确,然后再调整,再利用你重新验证——”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口中道:“我不明白,爸,你别说了,我有点紧张。”   父亲长叹一声:“不明白就算了。你只要记住我昨晚和你说过的话,不要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尝试改变别人的未来——不管他是谁。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因为一时的心软和信赖而失去一切,周灼,到时候你就完了。”   我拿着电话,愣在那里。   “你也大了,别太相信别人。你那些朋友我也有知道,”父亲继续道,“赵知义,这孩子为人还可以,但是太直了而且自以为是。周灼,你要是真出了事他不一定会帮你。那个徐立发更是和他老爹一样,油滑得很,真有什么问题他跑得比谁都快……”   父亲就这样把我身边数得着名字的朋友都点了一遍,他们都是我一起逃课打球摸鱼打掩护的好哥们儿,我听着愤愤不平,正准备一一反驳,却听父亲提到了最后一个人。   “尤其……你们学校那叫祁昼的男孩子,你最近和他走得太近了,”父亲说,“稍微注意一下。”   我一怔。然后突然刚才一直以为压抑的情绪到了顶点,我语气飞快地回道:“为什么?他很好,我和他一起以后成绩也上升了,而且他马上就要参加比赛了,过了就能保送名校。他有什么不行的?人家愿意理我都是给我面子。”   我喊完,通话静了一瞬,父亲竟然笑了一声,仿佛有些哭笑不得:“我也就顺口一说,你怎么就这么激动?知道的说他是你同学,不知道的还当我这当爹的强拆你和小女朋友分手呢。”   我脸一下涨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这年轻人锋芒毕露,太能惹事了。而且,过来人的角度,我也不建议你在这么年轻、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就和别人掏心掏肺……算了,随你吧。其实最后走什么路、和什么人交往还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周灼,我只想你记住一点,”最后,他说,“爸妈不可能护你一辈子的,你要明白,保守好自己的秘密,永远不要全然相信任何人。”   ……   我一点也没把我爸的话听进去。   但我还是疏远了祁昼。   因为在明白自己做的是预知梦,并且慢慢接受了现实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个细思极恐、之前忽略许久的问题。   祁昼其实是个非常难以接近的人。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冷,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脸,即使有人欺负他、迫害他,似乎在他眼里也只是自取其辱的小丑。   祁昼最初待我不同,其实是从我在操场上摔伤,他扶起我开始的。我摔倒,契合了祁昼因母亲而产生的共情,和他有了开始。   但这都是我自导自演的。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一个梦,我模仿了梦中女孩的行为。既然我有预言梦的能力,那是不是也说明,我偷走了本属于别人的未来?   当时我其实尚且懵懂,还不知道自己对祁昼究竟是什么感情,却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没来由的心里很不舒服,既有些愧疚,又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负面情绪——对祁昼的负面情绪。   我开始以不打扰他准备竞赛为由,回避和他见面。   而同时,我开始忍不住关注那个女孩子。   那个出现在我梦中,本应摔伤腿而被祁昼背到医务室,再和祁昼一起保送名校的女孩。   她叫李云湘。是祁昼隔壁班的学生,理科班前五,成绩只比祁昼和秦盈真差一点。同样是成绩出色的女生,但她和秦盈真太不一样了。后者从长相到气质,无一处不明艳张扬。但李云湘则完全不同,她的长相至多清秀,乍看如路边的花一般毫不起眼。   但一旦你注意到她,开始认真关注她,就会发现她的一瞥一笑都气质独特,如幽兰,有书香。与尚且幼稚读书的大部分学生很是不同。   少年时,我没什么见识,只知道简单将之评价为“耐看”,心里却也渐渐意识到,其实这种类型的女孩应当更吸引同样性格早熟的男生。   我是说,祁昼。   自从出现这个念头后,我便难以遏制。 第55章 吃醋   秦盈真死后,我请了几天假后回学校上课。最初,我其实还是习惯性地去祁昼班里找他,然后我发现他们正好换了座位,按成绩排的,李云湘正好坐在祁昼身后。   当时是下课,祁昼正握着本练习册回头和李云湘说话。女孩笑起来很克制,薄唇微抿,眼睛弯弯的,她的眉眼看似普通,但在晨光笼罩下,竟是说不出的舒服秀美。   他们真是合适。我不由自主地想道。   正巧,这时边上两个学生走进教室,我听到她们捂着嘴笑着窃窃私语。   一人说:“云湘和祁昼是不是好像在谈恋爱呀?我看他们下课总是在一起说话,有说有笑的。这两位本身可都不是活泼外向好接近的类型呢。哦对了,他们还经常外语聊天,有时候都不是英语,不知道是不是挪威语什么的。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聊悄悄话呢,太暧昧了吧!”   另一个双马尾的女孩笑嘻嘻地接道:“还’好像’什么啊?我觉得就是。我亲耳听到昨天祁昼问小湘,’如果是你,会喜欢什么样的表白’。他还每天给小湘带早饭呢!”   “靠这么劲爆,那基本就是实锤了啊!不过话说回来,还真的挺合适挺合理的。”   “什么意思啊?”   双马尾伸出一根手指,认真道:“你看啊,虽然祁昼平时不苟言笑的,看着很冰山。但小湘可是个恋爱军师啊,她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听说才教了几招,就撮合成了班里好几对,可见功力深厚,也难怪能拿下祁昼!而且他俩成绩那么好,没准还能一起上清北,要是成绩不下滑,估计连老师都只能尊重祝福了。啊啊啊,好羡慕!”   “羡慕什么?你也喜欢祁昼啊?”双马尾女孩笑嘻嘻地戳她的腰,“的确,校草混血大帅哥啊,我也喜欢!明星都没他帅的。”   “我可不敢。之前不是还说他猥亵秦盈真吗?”   “不是吧,你还真信啊?”双马尾啐道,“在那之前没多久,祁昼刚拒绝秦盈真的表白,不还闹得沸沸扬扬的?转头直接强奸未遂了。你觉得靠谱吗合理吗?”   “你是说……秦盈真故意——”   “我可没说什么,”双马尾捂住她的嘴,“秦盈真都死了,别说这些了,回教室回教室,下节课默写我还没准备呢。”   她们笑闹着进了教室,我还站在那儿,脑海中机械式地回放着刚才听到的话。   “云湘和祁昼是不是好像在谈恋爱呀?   “祁昼问小湘,’如果是你,会喜欢什么样的表白’。”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极其异样的感觉。来势汹涌,翻江倒海,仿佛将五脏六腑在顷刻间翻了个个儿,再用醋腌制了,重新塞回肺腑中。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我没经历过,就只能简单的理解为烦躁,我只知道不想再去找祁昼了,甚至不想和他说话不想看到他,愤愤地转身就走。   不过,我转身时动作幅度太大,忘了还拿着两瓶酸奶准备找祁昼一起吃。其中一瓶的玻璃瓶被我磕到墙上,直接发出一声脆响,碎了。   这动静当然惊动了教室里的人,祁昼顺着声音望过来,就看到了我。他眼睛一亮,快步走出教室。他的目光先落在一地碎片上,立刻眉头皱起,拉住我的手看:“流血了。你太不小心了。”   我这才觉出疼来。碎玻璃嵌在食指指腹的皮肉里,十指连心。我烦躁地甩开祁昼:“没事,哪有那么娇贵。”   祁昼松开我,我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儿不动。   “你是来找我的吗?”祁昼终于说话了,“你最近还那么难过吗?秦盈真过世后,你就请假了,我以为你——”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打断他,“谁说我是来找你的?祁昼,太自作多情了吧。你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人人都喜欢你吗!我就最烦你了!”   我越说越生气,而且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更是血往头上涌,脸都涨红了。当即把剩下一瓶完好的酸奶往祁昼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塞完走出几步,终于远离了人群,我忽然反应过来不对。给他塞酸奶不就不打自招了我是来找他的吗?不行!太丢脸了,我要把酸奶抢回来!   结果我一回头,正看到李云湘和祁昼站在一起,两人还交头接耳,李云湘还抬手指着我,对祁昼摇了摇头,说了什么。   我简直要气炸了,恨不得冲过去把酸奶瓶直接敲祁昼头上。但刚停留这会儿功夫,他们班的人又八卦地朝我看过来。我当时正值中二时期,面子比命都重要,只觉得被人当猴看实在丢人极了,只好忍着怒火,转身离开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河豚,怒气冲冲地围着教学楼转了三圈都不解气。索性把下面的课给撬了,去了学校边上的公园,找了棵最高最粗的树,把它想象成祁昼,狠狠地踢了一脚。   ——垃圾祁昼!让我别谈恋爱影响学习,自己倒谈得比谁都勤快!双标狗!   反正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还回去算了,我周灼不稀罕!   昨晚刚下个雨,我这一脚下去,树叶簌簌作响,树冠上积攒的水立刻形成了强降雨模式,直接浇得我兜头盖脸,成了只落汤鸡。   我:“……”   靠!连棵树都欺负老子!   不过这水一浇,倒给我物理降温,把脑子弄清醒了,理性重新占据高地。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咦?我这么生气做什么?   我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依旧是难以忽略的委屈,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好告诉自己,一定因为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祁昼说好我们两个人都不谈恋爱,他却自己偷偷先谈起来,抢先我一步有了女朋友,我心里不爽而已。   这一定还是胜负欲作祟而已!我气冲冲地想,老子也是英俊潇洒、性格温和、打球百分百中的帅哥,女朋友谁找不到啊!   说干就干。我行动力极强,放了学就找了消息最灵通的徐立发,让他帮我物色妹子。   徐立发去了,第二天晚自习的时候,我终于回了趟教室,低头一看课桌,好家伙,一桌肚的情书。   我开心极了。第一反应不是拆,而是把它们一麻袋装了,拎着下了楼,找了块草地,跟摆摊似的摊开。   这个时间正好是祁昼他们班体育课的时间,我这动静立刻吸引了他们班学生的目光。自然也包括祁昼。 第56章 表白(上)   “你在干什么啊?”上回讲祁昼和李云湘八卦的双马尾女孩凑了过来,好奇地问我。果然,人能成为八卦集散地是有原因的。   “我在看表白简历,想找个女朋友。”我故意大声道,看了眼祁昼的方向。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双马尾女孩听得直乐,“你怎么收了这么多,太受欢迎了吧!”   这倒也不是……   我示意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道:“我许诺给我表白信的,不管是否通过,我请她吃一个月的梦龙冰激凌,奖品由徐立发统一发放……对了,你要参加吗?”   双马尾一愣,仰天大笑起来。   我急忙看祁昼有没有发现异常,恼怒地压低声音道:“你别说出去!我就找个女朋友有那么好笑吗?你们班祁昼都早恋了!”   “哦,真的有梦龙吗?那我也报个名,帮忙备注下我要太妃榛子味的,”双马尾从我这儿拿了纸笔就开始写,一边心不在焉道,“祁昼吗?他好像其实没和李云湘在谈。之前情报有误。不过也说不好,可能是快高考了,怕影响小湘成绩吧。”   快高考了,恋爱会影响成绩。这反而让我对他们有什么更深信不疑了。因为祁昼之前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双马尾把封面写着巨大“表白”的表白信一起摆在我的摊子上。我看着这堆东西,不知怎的有点意兴阑珊,抬头望过去,祁昼正和李云湘站在一起低头说话。祁昼看着我的方向说了些什么,李云湘做了个鬼脸,推了推他的肩,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祁昼走了过来。   我忽然很有转身就走的冲动。索性把那些信件一抱,转身就走。   结果信实在太多了,有几张掉在地上,被风一吹,正落到祁昼脚下。   他弯腰捡起来,指尖摩挲着粉色的信纸,目光落在信纸封面上的“表白”两字很久。   “你想谈恋爱了?”半晌,祁昼道,“周灼,你不是答应我高中不找女友,好好学习的么?”   他的语气毫不平缓,带着锋芒,直激得我火气蹭蹭蹭往上涨!   “是啊,别人不能谈,就你能谈是吧?”我冷笑道,“祁昼你还真是双标啊。”   “我没和别人在一起,”祁昼皱眉立刻道,“你是听到什么谣言吗?和谁?”   要不是刚听了双马尾女孩的话,我现在恐怕真信了他,又要闹笑话。于是,我也懒得和他纠缠,只道:“好,是我说错了。祁大学霸怎么会在高中谈恋爱呢,多影响学习。这种事就该我这种差生做做,比较符合身份。”   祁昼眉头皱的更紧了:“周灼,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我们把误会说清楚。”   “我阴阳怪气?”我立刻火蹭蹭地往上涨,“我不觉得我们存在什么误会!”   我的声音太大,其他学生都看了过来。自然也包括李云湘。她小跑过来,踮起脚在祁昼耳边说了什么。祁昼侧身听了。   我全程转过视线,假装看不到他们,却觉得心里莫名一阵阵发酸发疼。   他们终于说完了,李云湘走前还和我笑着打了个招呼,又小声叮嘱祁昼:“记住态度要好!你笑起来多好看啊,多笑笑!”然后一阵小跑溜了。   我真希望我此刻聋了,就不用此刻听他们浓情蜜意。当下冷着脸转身就走。   “周灼,”祁昼拉住我的袖子,“别生气了。那不说这些了。你想打游戏吗?我陪你翘课。”   “我最近游戏都戒了。”我怒气冲冲地说,“我在申请学校,动机信都写到凌晨,哪有时间?”   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忙成这样,我居然还在搞这个表白信甄选。我是真的想找女朋友吗?哪怕找到了我有时间和人家姑娘约会相处吗?   我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一个面目模糊的妹子坐在我对面,我们中央放着一支红玫瑰。   然后我们要每天一起吃饭、这样约会,我要抽出打游戏和学习的时间去和她聊天,哄她开心……忽然觉得十分窒息。   但明明我之前把每天时间全空出来陪祁昼去医院,抓蛐蛐,看书,都从没觉得过无聊啊。   事实上,直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动力打开任何一封情书——虽然梦龙倒是已经发出去大几百了……   有什么不太对劲。我想,我真的要这样稀里糊涂地谈恋爱吗?我一个男生倒是无所谓,但是对人家女孩子岂不是很不公平?   我真的想找女朋友吗?还是只是单纯想气祁昼?   最后这个念头出现时,我忽然心头一凛,仿佛明白了什么,目光缓缓落到面前的祁昼身上。   “周灼,你在听吗?”祁昼望着我。   我这才如梦初醒,看向他的时候,不知怎的心里又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没在听,”我承认了,“你说什么?”   “我说,既然你忙着申请,那我帮你看动机信吧,”看到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祁昼反而笑了,“书信体涉及到商务礼仪和俚语表达,上课不会教,在那边生活过的人会比较熟悉。”   这回我当真犹豫了。申请学校是我从小到大做过最努力的事情,我没日没夜的复习雅思,提前看专业书籍翻论文写动机信,就是想有机会成功申请上法学预科。   我希望,在十年后,当我再遇到不公时,能够有能力帮别人做点什么。   “只看动机信,看完我就走,”祁昼看着我的神情,顿了顿,又说道,“另外,我要去参加保送竞赛了,明天早上的飞机。要至少两周才能回来。”   我面无表情地点头道谢,和祁昼去了图书馆。   最尴尬的是,我全程心不在焉,走的时候甚至忘了把那些告白情书捡起来,还是祁昼一封封帮我收拾好的。   祁昼果然守信,说看动机信,就没多一句旁的废话。他先把我写的英文文件都看了一遍,然后又用中文和我确认了一些细节意思,忽然笑着说:“周灼,其实你很聪明,也很执着。短期内进步这么大,真的十分罕见。我很佩服。”   虽然刚才还对他满腹怒火,现在被突然一夸,我竟还是下意识地脸上发烫,有些暗自欢喜。我为自己的本能反应感到十分丢脸,故意粗声道:“你怎么和老师似的。那么多废话。”   祁昼又轻轻笑了声,然后他拿起笔,直接在我复印的文件上点划修改起来。   原来他说帮我看都是客气话,其实全是他干活,我在边上监工。监工一开始满腔怨恨,但恨久了也有点无聊,索性趴在桌边上数祁昼的睫毛玩儿。   我正数的兴起,中间忽然被一个电话打断了,是徐立发。他告诉我参加我的表白信招募总人数已过百人次。上至学校食堂阿姨,下至学校小学部,甚至连男的都开始踊跃报名。所以特地来问问我零花钱预算还够不够。   我:“……”   我做贼心虚地捂住电话,生怕祁昼听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我靠哥们你怎么办事的啊?好歹加条年龄线啊!而且男的是怎么回事?我他大爷的也是男的啊!他存心消遣我吗?” 第57章 表白(下)   电话那头,徐立发道:“嘿,你倒别说,这人我还真认真确认过,他不是图你那梦龙。人家是田径部的,控制饮食才不吃那些东西。他是真喜欢你,想给你表白,找你约会。”   “喜欢我?还约会?”我忍不住失声道。   祁昼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写字了。   “不是,他喜欢我什么啊?他不知道我是男的吗?”我起身走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道。   “灼哥你没事吧?人家都喜欢你了,肯定知道你是男的啊。他说就喜欢男的,”徐立发听起来也挺懵的,“这哥们还真敢,听说还在班里公开声明了,现在基本被孤立了。虽然不太理解吧,但我感觉也挺刚一人。对了,他想周末约你吃饭。虽然我知道你一纯直男肯定不会去,但我也给传达到了哈……”   我恍恍惚惚地挂断电话。   什么意思?原来男的可以喜欢男的?男的可以和男的在一起?难道不是男的和女的才能谈恋爱吗?居然可以这样?   我的脑海中冒出了无数疑问,最后定格在了一个电影片段上。   ——是祁昼成年生日那晚,我和他一起在他昏暗的卧室中一起看的。   我想起了电影里两人交换围巾,也想起了汗水和纠葛的躯体……然后,该死的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曾做过的梦出现的幻觉。   我曾梦到祁昼束缚我,压制我,注视着我。他按住我赤裸的手腕,俯下身……   “啪——”一声脆响让我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我竟下意识地把水笔的笔盖折断了。   而祁昼正在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电话挂断了。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一条徐立发的信息:“咦?你怎么不说话?难道其实打算去?好吧。那我帮你先答应了。那哥们就在我边上等你信呢。周日下午,学校边上的咖啡厅,他等你。”   我:“!!!”   我手忙脚乱地准备回消息让他取消。忽然听到祁昼清泠泠的声音在边上想起。   “你要去约会了吗?”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顿了顿,又道,“哪个女孩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祁昼应该就听着我那一句, 并不知道是男人表白我这种乌龙。那我当然不能戳破,否则太没面子了。而且我转念一想,既然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在一起,其实也能试试我对女生不感兴趣,是不是因为我这个性取向有些与众不同。   退一万步说,有场约会,也能在祁昼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要是成了再告诉你。”我说,“等等,不是说只聊动机信,不说这些事的吗?”   祁昼垂眸,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将那薄薄几页纸递给我,低声道:“改完了,你看看。”   我就接过来看了。结果看了半天也没看进脑子里,只觉得祁昼手写的英文斜体说不出的好看。   我:“……”周灼你脑子进水了吧!   “谢谢!我回去再看!”我忽然有些害怕和祁昼单独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出什么事、冒出什么念头来。连忙把纸一叠塞进包里,仓促地站起身:“我回去慢慢研读!你明明还要赶飞机,今天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办,我就先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我走出几步,祁昼叫住了我。   ”周灼,你的表白信们忘拿了。”   我:“…… ”他这个“们”用的真是传神啊。三大叠信堆在哪,封面都是大大的“表白”。我原来是想用这东西气他的。但或许因为祁昼的表现和我预想的太不同了,我现在反而感觉有点丢人。   我面无表情地把它们都倒进书包。   祁昼就站在那里,他的视线笼罩着我,看着我收拾那些告白信件。有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仿佛有人想用一把刀,将我的骨骼皮肉剃开,再一寸寸地收纳好,藏进怀里……但当我望向祁昼时,他的神态依然那么安静,仿佛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的幻觉。   ”周灼,最后一个问题,”祁昼的声音和他的神态一样平稳,我一点也猜不透他的情绪。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他问道。   我愣住了,因为我竟然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但那瞬间,我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影子。   我不让自己深想,不让自己看清,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嘴上也一阵胡言乱语:“当然喜欢好看的、有钱的、出类拔萃的。在人群中也能被一眼看到。如果我遇到了麻烦,也能永远站在我这一边,能陪我一起解决所有困难。只有这么完美的人才配得上本少爷!”   祁昼却一直在认真地听,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一样,最后还和我确认道:“所以你喜欢在金钱、容貌、才华上最出类拔萃的,是不是?如果想和你表白,需要满足这些条件,才有资格,是吗?”   我不想和他纠缠这个问题,就混乱地点了点头。   “好,”祁昼点头,“我会好好准备保送考试的。”   我有点懵。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考试,但还是真心诚意地附和道:“嗯,你一定会拿第一的。没人能比得上你。”   “那我先走了。”祁昼说。真是奇怪,以前我夸他不管多不靠谱多浮夸,他总是很开心,今天却似乎不太一样。   我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上前拉住祁昼,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那是一台手机。   我低着头不看他,语气平板:“你平时用的手机太旧了,功能也不全,在外面竞赛联系人不方便,把这个带去备用吧。也不是刻意给你买的,只是用过的旧手机,而且这是高利贷。等你以后有钱了,可得送我个最新款最贵的新手机。”   我铺垫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是怕祁昼尴尬还是怕自己尴尬。好在祁昼立刻收下了,他将银白色的手机握进掌心里,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周灼,你真是……”   “我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那天晚上,直到分开,我都不明白祁昼的那声叹息,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祁昼就离开学校,去参加竞赛了。   那个周末,我也硬着头皮去见了田径部那哥们。   那顿咖啡开头喝的极其尴尬。我一进去,看到他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但一想到他比祁昼矮,又莫名觉得好受了一些。   然后,那哥们就红着脸问我:“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学习。”   他僵了僵,又含蓄地问:“你欣赏什么样的同学啊?”   我:“学习好的。”   田径部的准备走特招,大概率学习并不太好,对方语塞了,干巴巴道:“没想到你那么喜欢学习,我本来以为你喜欢打游戏,还带了游戏机和新出的卡带。”   我的眼睛一下亮了。   一起打了两局游戏后,我们成了好哥们。分开时,大家都心满意足。我们握了握手,那哥们感激地说:“周灼,感谢你,你真是个好人,你让我明白不能太肤浅只看外表,还是得找性格好的。你打个游戏竟然好胜心这么旺盛,我简直感觉游戏里你暴揍的是我本人。”   我:“不客气,谬赞了。”   他悲愤道:“不是谬赞啊!你看我手臂——这是你玩兴奋时锤的!都青了!我都快恐男了!以后我找男的,也要找比女生还柔弱的,保命要紧。”   我:“唔不好意思……那,咖啡我请了。还要医药费吗?”   对方:“……”   回到学校,我发现祁昼发来了信息。他问:“见面怎么样?”   我想了想那游戏,回道:“挺好玩的。”   祁昼不回复了。   我抱着手机发呆了一会,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无聊得很,我好像既不想谈女朋友,看到喜欢我的男生,除了和人家争强好胜打一架也毫无兴趣,甚至有点想回家背单词。我这是怎么了?   唯一能让我想立刻见到的,想捧着手机等回复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我恍恍惚惚地低头看手机屏幕,界面还是停在祁昼的聊天框里。他还是没有回复我。我还以为他会问我玩的什么游戏,咖啡好不好喝呢。   然后……非常突然的,一个念头像醍醐灌顶一样忽然出现在我脑海里。   ——我想,该死,我不会是喜欢祁昼吧!   窗户打开,夜已渐深,一阵大风刮过,倒灌进温暖的卧室中,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心喜欢了一个人。也是第一次觉出了焦灼的忐忑和酸涩。   我在床上焦虑地滚来过去,一会儿只觉得脸上发烫、心跳如鼓,一会又觉得焦灼上火,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这样直到深夜,我满脑子都是之前和祁昼相处的点滴细节,他说过的每个字、笑时的唇角弧度、认真的样子、偶尔不耐烦的样子、对我无奈的样子,都全部放大了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像吃一颗钟爱的糖果一样,小心翼翼地舔着这些甜,心里是长那么大从未有过的感觉,既欢喜又酸涩,既盼着快点见到他,又焦灼不安。   直到不知半夜几时,一股凉风灌入温暖的卧室,半梦半醒间,我如兜头被浇了桶冷水。   ——但是,祁昼不是喜欢李云湘吗?我怔怔地想。我要怎么办啊……   梦里不知身已过,喜怒哀乐俱如昔。   ……   我睁开眼时,望着头顶的几何吊灯愣了许久,才想起今昔何年,魂魄归位。   房门被轻轻推开,探头的却不是人,而是毛茸茸的仙女大人。它没像平时一样高竖着尾巴,威风凛凛的样子,而是歪着头,轻声细语地喵了一声,也不进门,就试探性地用肉垫碰了碰门。   我心头忽然涌起一点愧疚。昨晚大半夜还和祁昼喝酒、高声争执,估计是吓到它了。便想起身安抚它、喂喂猫条。忽然感到身旁有人动了动。   “醒了?”他侧头看着我。   十年过去,我和祁昼从一张床上醒来。   而我的头还枕在他的手臂上。 第58章 梦话   我同意了祁昼再待一个月的要求。   一方面,他因我受伤,我的确应该尽责照顾他。另外,我其实也担心太触怒他。虽然祁昼表面一直温和克制,但几次失控的房事,还有他偶尔露出的神情,都让我从心底有种凛然发寒的感觉。   他先一晚实在弄得太过分,我一翻身只觉得下半截身体像被撕裂了一样疼。只是能感到已经被清理过上药了。之前是我说过能和他你情我愿交易上床的,现在合同还不算完全结束,因此我也无话可说,只好憋着火,强忍着让动作看起来正常一点,起床洗漱。   “对不起,昨夜我过分了。”我刷牙时,祁昼站在我身后说。   我把嘴里的泡沫吐掉,对着镜子面无表情道:“祁先生,您再多说一句,我可能会把漱口水失手泼在您脸上。”   然后,我看到刚才还神情阴郁的祁昼竟然轻轻笑了。   简直是莫名其妙!   吃早饭时,我们默契地都没有提前一晚的话题,只是他看似随口问道:“昨晚你梦到了什么吗?”   “什么意思?”我立刻警觉道。   “你说了梦话。”他说。   靠。我说了什么梦话?说了我想杀祁昼?说了我喜欢男的?说了我嫉妒祁昼和李云湘吗?等等——不会更糟糕吧?难道我说了喜欢祁昼?   “梦话都是假的,你不要信。”我立刻正色道。   祁昼说:“我还没说你说了什么,怎么就知道是假的呢?”   我:“……”该死,所以我讨厌和祁昼说话,床上床下感觉都被压着。   *   我闷头吃完饭,给奶奶打了个电话。她比平时话少了一些。   我放心不下,便回去了一趟,发现老太太精神还好,是我多心了。   在我失去所有血亲时,是贺白的奶奶收留了我,给了我姓名和归处。这十年过去,我早已把她当成唯一的亲人,比我自己的命都要重要。   我在那儿听奶奶絮絮叨叨地聊了许久,最后说到了苏玲玲身上。   “那个上次来家里吃饭的小姑娘,你不在的时候,她还来看过我几次,送了点水果,还带了她自己做的小馄饨,鲜掉眉毛啦!”奶奶笑眯眯的、又有点小心翼翼地窥了窥我的神情:“你们最近一起出去玩了伐?”   “没啊。大家都忙。”我站起身,佯装看手机:“王姨怎么还没来?到做晚饭的点了吧。”   王姨是我不在家时请的钟点工阿姨,她其实就是隔壁楼的领居,帮奶奶准备一日三餐,再陪她讲会儿话,老人年纪大了,如果真遇到事,也能及时赶到。   “她啊,孙子又多报了个补习班,要接下课,就和我商量了我一小时来,不妨事哩,”奶奶爽朗地笑了,又凑近了些:“阿白啊,奶奶也想要抱重孙子。”   我不知怎么接这话,只好含笑不语地切苹果。   苹果切完,我起身道:“那我就先走了,奶奶记得晚上按时吃药,别听广播太晚。”   我和她解释过,还需要陪受伤的朋友住上几天。只希望一个月后,我便能和祁昼彻底了断。   出门时,奶奶又照例给我塞东西。这次是水蜜桃、苹果、橘子和梨,让我带去和“朋友”一起尝尝。   我左右手都塞满了,十分狼狈,恨不得用嘴开门。   奶奶帮我把大门打开,忽然说:“奶奶刚才又想了想……其实啊,你开心是最重要的。结婚和孙子也没那么要紧,你不要觉得奶奶老古板。”   我心跳不由快了几分,奶奶的神色倒是毫无异样。   回到祁昼家时已经天快黑了。我估摸着他这个点一般还没从公司回家,便直接自己开门进去,却听到祁昼正在打电话。   “……不算顺利,我甚至想采取一些过激的手段……”断断续续的话语飘到我的耳中。   “……嗯,你说的有道理。好吧,那我再忍耐一下,或许和中学时一样,你能给我建议……嗯,我很期待。今晚一定会到……那我先不带他了,等情况缓和一些吧。”   我将水果放到厨房冰箱,正听到祁昼的最后一句话:“……欢迎回国,云湘。”   中学、云湘——是李云湘吧。   其实重逢时,我对祁昼没有和她在一起还稍有意外。但现在听起来,或许是因为她出国深造的原因。她也是个学霸,看重学业事业大过爱情多么合情合理。更何况,时机成熟了,他们还是充满了可能。   而现在,或许就是祁昼和她的时机。   圆滚滚的苹果从袋子里滚了出来。我弯腰去捡,却碰上了祁昼的手指。   我缩回手,漠然站起,看着祁昼把我带回家的水果一一清洗,放进冰箱。忽然道:“你今晚要出去吗?”   祁昼一怔,点头。   我顿了顿,忽然一反常态地主动说:“需要我陪你吗?”   “……这次先算了。”祁昼拒绝了我:“饭我已经做好了。我回家会有点晚,你早点睡吧。”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祁昼是怎么想的,心里喜欢的是别人,却要把我禁锢在身边,是喜欢在床上折辱我,还是就把我当个用惯了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去吃自己的晚饭了。   祁昼出门后,外面起了大风。色厉内荏的仙女大人十分惊慌,我安抚了它半天,心不在焉地梳毛,直到仙女一声不满的尖叫,用肉垫拍了下我的手背,蹿没影了。我这才发现猫毛都梳下来几层,而手机上刷了十个未接来电。   是苏玲玲打来的。   我回拨过去,她立刻接通,语速飞快:“贺老师你可终于接电话了?你现在在家吗?有空吗?江湖救急!”   “我本来没事,但听你这么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想临时决定有事。”   “别啊!”她忙道:“情况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一个学姐吗——”   “你暗恋那个?”   “哎呀!贺老师你不要说这么直接,而且让我先说完……”她说:“然后那个学姐最近回国了,她今晚要办一个小型画展沙龙,说就叫了几个朋友,也给我寄了邀请函。”   “那很好啊,你去吧。”我总结道:“听起来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挂了。今天有点累,等回学校再听你说八卦。”   “啊你别挂,听我说完!”她崩溃道:“问题是,我之前就有点没沉住气,我担心学姐已经发现我不直,而且对她有意思了。我很怕她发现我的企图,朋友也没得做。但又的确很想去见她。”   “……所以?”我开始真的有了不祥的预感:“你直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想贺老师你陪我一起去!”苏玲玲语速飞快,透着种破罐破摔:“如果我和她聊得顺利,那一切都好。如果她不喜欢我,还猜到了我取向,那贺老师你就帮我打掩护,这样我以后还能以朋友的身份和她相处。”   “……你要让我假扮你男朋友吗?”   “那倒也不用!”苏玲玲忙道:“我怕祁总杀了我。你只要站那不说话。我会说是我暗恋你,然后自己把故事编圆的。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我:“……”   其实,以我现在的心情状态真的不适合出门。但毕竟苏玲玲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奶奶又说她总去看望,多少算欠了人情。   “拜托了贺老师,”苏玲玲叹了口气:“我也纠结了很久才打给你的,因为知道这样麻烦你很不好。但是……我真的想不出其他好办法了。”   “……我真的很想见她。”向来风风火火、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女孩低声说道。   我同意了。一个小时后,苏玲玲将我载到了那个私人沙龙。   沙龙在本市最豪华的中心地道,距离A大也不远,听说苏玲玲的这位学姐在海外多年任教艺术史,油画也颇有名气,这次也是回国参加校庆的。   这次是个小范围的私人聚会,据说只叫了正好在附近的旧故,这座城市充其量二线,因此人不多,只有三四十人,估计大部分也还是学校的同学教授。但是地点倒是考究,包了一座茶馆的顶楼。   大厅由雅致的北欧木纹理家具装点,里头曲水流觞,清雅别致。走廊两边画框里镶嵌着七八副画作。   我停下来看了会儿,发现画面左下角是个英文签名,最后一个字母y勾勒出一段流畅漂亮的曲线,像是朵缥缈的云。 第59章 四人修罗场   “这是学姐的作品,”苏玲玲解释:“我超喜欢她的画!这张画的是云南边境小镇,是她的家乡。她和我说过,是从很穷的地方读书读上来的。”   “哦?那这是忆苦思甜的回忆之作吗?”我心不在焉地问道。   “不是的,”苏玲玲说,“这张画叫初。意思是一切开始的本源之地。她说其实很喜欢小时候的生活,而且现在的创作和研究热情都来源于此。她还会脑补,要是以后失业了,就回老家种地卖茶叶。”   “卖茶叶?”   “是啊,学姐老家茶叶很有名,不过也有很多搞诈骗的,”苏玲玲耸了耸肩,“其实我们先是在校园论坛认识的,才在活动上交换姓名。一开始她说要给我寄茶叶,我还以为她是骗子呢。”   “……然后呢?”   “……然后她就真的装骗子逗我,我还以为她真的有个吸血的妈、家暴的爹、脑残的弟弟,差点真要给她捐钱了,结果就在杰出校友接待会上,线上视频会议一开,识破了她的真面目,比短剧还精彩跌宕起伏。”苏玲玲面无表情地说。   “你不生气?”我揶揄道。   “不会啊,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呗。”她耸了耸肩:“而且我先把人家当骗子的,学姐只是将计就计逗逗我。”   饶是心情差劲,我都差点笑出来,苏玲玲是个老江湖面,能让她这么吃瘪的人可不多见。   听起来她喜欢的的确是个有趣的女孩。我这样想。   我们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大厅内许多端着酒杯的人在互相寒暄。服务生说主人正在和朋友聊天,过会儿会出来说话。   “那反正闲着,我索性给你介绍这些画吧。”苏玲玲说。   这条走廊很长,两边有二十几副画作,按从新到早的时间排列。我们一路过去,最后停在一副素描前面。   画面有半人高,大部分由黑色的炭笔粗线条组成,边缘处由红色油画墨迹点缀,像一团燃烧的废墟,中心是一团金红相交的杂乱线条,金线与红线互相缠绕,像一颗剧烈冲动的心脏,又像朵摇曳凋零的玫瑰。   “这幅比较意识流,”苏玲玲介绍道,“学姐说这是她最早但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名叫《不灭》。画的是她朋友的爱情。”   这名字真是奇怪,联系背后的故事更是奇怪。我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在这幅画面前停下了。原来那看似杂乱的线条其实是有规律的,外松内紧,如同一个漩涡,我盯着看了许久,隐约头晕目眩起来,脑海中隐约闪过许多碎片……挪威山顶的炽烈心跳,见血的撕咬和吻,从喉口涌出的鲜血、焚烧殆尽的合照。   忽听有人抬高声音斥道:“别碰!”   我这才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刚才竟不自觉地伸手摸了画中央那心脏形状的红线。而来人穿着工作人员的外套,年纪倒是很轻,像是兼职帮忙的学生,急匆匆地走过来,皱眉道:“这位先生,您怎么能直接上手碰油画呢!”   我知道他想骂我素质低下。我自己也觉得这事儿干的挺脑残的,不知道刚才发了什么疯。低头道歉:“是我不对。”   ”学弟,不好意思啊,我朋友只是想凑近了看一看。“苏玲玲在一旁说道。看来的确是A大的学生志愿者。我和她四目相对时,她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了几个字:“完蛋,有名的杠精。”   果然,“杠精同学”不依不饶:“但是要是磨损了涂怎么办?这幅画价值很高的,我负责不了。”   我只好道:“那只能请主人去机构验看是否需要修复,如果鉴定确有磨损,我按情况赔偿。”   “这幅画是李小姐为朋友画的,也已经送给那位朋友了,这样操作起来很麻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没话说了,只好沉默。而这沙龙原本人就不多,大家几乎彼此都认识,本来我这个外来者就有些格格不入。现在再加上“杠精同学”嗓门很大,语气又硬又冲,立刻人们都看了过来。   挺尴尬的。其实我倒还好,主要是我这么丢人,恐怕连累了苏玲玲。关键人家来这儿是想见暗恋对象的。   我最近运气果然极差,刚这么想完,就见人群让开一条道,一个穿着米色法式衬衫搭牛仔裤的女孩逆光走出,旁边走着高大英俊的男人。   ——祁昼站在她的身边。黑色风衣西装面料考究,正式又不死板。   那条菱纹领带还是前阵子他非要我陪他去线下选的,说想换一种风格。我当时其实差点就脱口问了:换成我喜欢的风格吗?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女孩举止优雅,神情豁达爽朗,衣着考究雅致。和祁昼十分相称。   “是学姐!”苏玲玲在我旁边小声低呼。   太戏剧性了。我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苏玲玲暗恋的学姐居然就是李芸湘。而祁昼非要独自参加的也正是李芸湘的聚会,结果我们四个人以这种极度尴尬、莫名其妙的方式在这里碰面了。   李芸湘先看到了苏玲玲,立刻眼神一亮,两人小声交谈起来,大致是解释我刚才碰画产生的冲突。   从始至终,祁昼一直站在旁边,冷冷地注视着我。   他的眼神太过锐利,如同冰刃,我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看的似乎是我手里苏玲玲的手包——她刚才去拿了两杯果汁,所以我帮忙拿了下东西。   我心头火起。他是不悦吗?不悦什么?觉得我作为他的人,没有每天晚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床上等他临幸?一面自己和初恋约会,一面还要锁着我、折磨我……   怎么,是觉得我这个倒贴的玩物贱得特别有意思吗?   “贺先生。”这时,李芸湘终于和苏玲玲说完话了,转向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胸腔中沸腾的怒火。我不能迁怒李芸湘,她可能对祁昼的所作所为都并不知情。   “李小姐,刚才走神碰了你的画,是我的失误,我向你道歉。”我哑声道。   李芸湘立刻摇头道:“没事的。是我们这边接待的同学太大题小做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他了。画哪有那么娇贵,而且连我自己都觉得油画凹凸不平的质感很好摸呢。”   我低声道:“如果鉴定后确实需要赔偿,也可以按流程走。”   苏玲玲忙道:“当然不用赔偿的。贺先生,我还觉得不好意思呢,刚才影响你的心情了,这样吧,我送一瓶我很喜欢的酒作为赔礼。你可以和玲玲一起喝。”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抬头笑道:“顺便问一句,贺先生和玲玲是什么关系?”   我当时其实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李芸湘每和我说说一个字,我脑海中那些十年前的、本以为早已忘却的回忆就在复苏。   穿过茫茫时间,透过这如今并肩而立、衣冠楚楚的两人,我仿佛看到了高中时,前后桌交头接耳、谈笑聊天的祁昼和李芸湘。又看到了从当年到现在,自始至终可笑多余的我。   也正因此,我忽略了那一刻李芸湘的神情有些异样,她问及我和苏玲玲关系,表面客气而自然,其实内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敌意。   我精疲力尽,刚想顺口解释,就见祁昼忽然走出两步,站在我面前,自上而下逼视着我,漠然道:“我还没答应不用赔偿。”   李芸湘一怔,看向他。我这才反应过来,苏玲玲和杠精同学刚才都说过,”不灭“是李芸湘送给一位朋友的,画的也是这个朋友的爱情——这么看来,祁昼便是那个人了。   怎么?画的是他和李芸湘的爱情?如今被我碰了一下玷污了,生气了,来找我的事了?   李芸湘已经看出我们之间氛围不对,去公关围观的其他来客了。人群散开后,她轻声问祁昼:“你怎么了?”   她忽然凝神端详我,讶声对祁昼道:“等一下,难道他就是……?我竟没认出来。”   祁昼淡淡打断:“先不说这个。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不用管。芸湘,你先去招待其他客人吧,或者和你的学妹聊聊天。”   李芸湘离开了。   一旦和祁昼对话,我的情绪便激烈得难以克制,我无法思考任何蹊跷和细节疑点,只是反问道:“那祁总想让我怎么赔?只是一幅画而已,轻轻碰了一下,你就这副样子,难道是要叫我给它偿命吗?”   “‘只是一幅画而已”,”祁昼低声重复,忽然笑了起来:“在你那里,和我有关的事情……永远是’只是’。我视若珍宝,你弃若敝履,弃之唯恐不及。真有意思啊。”   “当然要赔偿。连带你的违约责任一起赔偿,’贺先生’,”他冷冷地嘲讽地念出我的假名:“现在是不是卖了你都赔不出这么多钱?那就卖吧,卖给我。你有几辈子,我祁昼买几辈子。”   这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呼吸相缠,他逼视着我,在我耳边一字一顿道:“你永远永远别想自由。” 第60章 圈禁   我忽然感到非常窒息和恐惧,这是生物本能上对更强大天敌的恐惧。我用尽力气狠狠推开祁昼,转身就走。   我跑得狼狈,步伐很快,近乎落荒而逃,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到自己终于摆脱祁昼,才停了下来。我靠在墙边喘息了一会儿,看到苏玲玲追了过来。   “贺老师,你和祁总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你没事吧?”她犹豫地停在我边上:“你脸色好差啊。”   我忽然倒有几分触动。苏玲玲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见暗恋的学姐,我给她惹了麻烦,她非但没责怪,而且抛下李芸湘的聚会来找我,倒是挺义气的。   “我没事。刚才是因为你学姐和祁昼互有好感,所以祁昼怕我弄坏了画,对我发火。”我淡淡道。   苏玲玲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半晌才疑惑地“啊?”了一声。   “祁昼和李芸湘,也就是你学姐,他们是高中同学,”我轻声解释道,“十年前,他们关系就很好,如今要是走在一起,没人会觉得惊讶的。”   “贺老师,我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她一脸震惊和空白,“我学姐——不是,哪怕我学姐是直的,祁总明显不是啊,他喜欢你啊!”   我忍不住笑起来。祁昼喜欢我?要是说之前我或许还隐秘地动摇过,现在却觉得没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且不说他曾在十年前背弃我。如今若是他喜欢我,为什么会依旧和李芸湘单独见面,为什么又要同时将我圈禁在身边,压制和折辱我的身体,还在刚才说出那种威胁的话?   如今他是有钱了,高高在上,随口就能说把我买下来。那我在他心中又算是什么?   我不想和苏玲玲抱怨什么,于是只是说:“我和祁昼的事情很复杂,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也可以自己去打听……说实话,你不觉得他们很般配吗?”   我叹了口气,笑了起来:“……无论是金钱地位还是性别外貌。”   出乎我意料的是,苏玲玲断然否认道:“我不觉得。我觉得学姐和我比较般配,你和祁总比较般配。”   我:“……”   她这么自信不内耗,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半晌:“好吧,那你加油。”   苏玲玲:“你和祁总也加油!”   我:“…………”   “那就不必了,”我干巴巴道,一边扶墙站直了腰。休息了一会,翻腾的气血终于冷静下来,感觉身上没那么冷了:“那你回聚会上继续加油吧。祝早日上岸。”   “贺老师,你真的没事吧?”苏玲玲还是不太放心,顿了顿又问:“那你现在去哪啊?”   她是知道我最近和祁昼住在一起的。这其实也是我现在心烦的事情。因为本打算久住,我把笔记、证件之类的东西都放在了祁昼家。   今天看这情况,祁昼八成要和李芸湘再续前缘,我进他的家又算什么意思?我再贱也不至于给他当见不得人的小三情人。   “不用担心我。我自己散步透会儿气,你先回去吧。”   苏玲玲离开后,我给祁昼发了信息,用词还是比较客气的,大体是说他应该也不需要我照顾了,我今天开始就不再去他那边了,请他把我的东西寄到A大。   祁昼立刻回了,只有几个字:“自己回来取。”   我深吸一口气,只好立刻打车去他家取东西。   苏玲玲先前就说了,这个聚会回持续到晚上十点。再加上这么久没见,祁昼和李芸湘八成还得独处聊天,互诉衷肠什么的,因此我想着只要动作够快,应该不用再碰到祁昼。   用密码打开门锁,房子里漆黑一片,透着萧索阴郁。我走进房间,快速把自己的东西丢进行李箱。   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过程中我还给苏玲玲打电话确认了。   她说聚会还在进行,只是她没找到李芸湘。   我就问她,那祁昼呢?   苏玲玲说,也没看到。   我就想,原来聚会还没结束,他们便迫不及待二人世界了。   二十分钟后,我就收好了所有东西,背着包走到了玄关换鞋。仙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直不停地绕着我的裤脚蹭来蹭去,又一反常态地不停“喵喵”直叫。   我狠下心没有理它。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拧动。我听到了锁芯转动的轻响——这一出门,又十年、再十年……这辈子,一别两宽。而若那预言梦当真应验,祁昼要杀我。那也行,便你死我活罢。   总之,直到死的那刻,我都不想再见他。   ——我忽然意识到,钥匙转不动了,门……也没有开。   与此同时,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我的肩上,也钳制了我的动作。   “你这个骗子。”祁昼在我耳边,漠然轻道:“答应了我会陪我过生日,答应了我不会和其他人拉扯不清,没一件做得到。我不想再听李芸湘的劝告了……对于你,果然只能用’过激的行为’。”   我根本来不及仔细琢磨他话中的意味,便被他从后面勒住脖子!同时,祁昼借着身高和力气的优势将我往沙发上拖。我用尽全力去拽他卡住我咽喉的肘部,但他的手如钢筋一般,我无论如何挣扎只能让呼吸稍微顺畅一点。电光火石之间,我心一横,索性放弃抵抗,窒息感立刻疯狂涌来,我眼前一黑,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祁昼的动作松了一瞬。我立刻利用这瞬间的机会从裤兜中拿出手机。 第61章 压制   一片混乱中,我根本没时间看屏幕操作,但幸运的是,手机停留在我和苏玲玲的通话界面,我盲按中了回拨。电话很快接通,扬声器开着,苏玲玲的声音从电话里疑惑地传来。   “贺老师?不是刚聊过吗,你怎么又找我——”   我想告诉她,报警救我,但祁昼已经捂住我的嘴。我只能发出悲哀的呜咽声,寄希望于苏玲玲能发现不对。   她没让我失望,很快问道:“贺老师,怎么了?唔,我怎么听到你那边有……撞击声——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明显慎重警觉起来。   我内心扬起希望,拼命攥着手机不让祁昼夺走,一边狠狠咬他捂住我嘴的手。我尝了一嘴的血腥味祁昼却竟然纹丝不动,仿佛毫无知觉,甚至动作比之前更加强硬狠戾。   而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回应了苏玲玲。   “苏小姐,我是祁昼,”他冷漠又彬彬有礼地说:“贺白和我在一起。他喝多了,耍酒疯呢。抱歉误拨了你的电话。”   我一边挣扎,一边在心里祈祷:快发现不对劲吧。这个时间祁昼应该在和你的学姐二人世界啊,你不觉得他在我这里很可疑吗?   而现实是,电话那头苏玲玲的声音立刻放松下来:“啊,祁总啊。没事的……我什么也没听到!你们忙,你们忙!”   她也不知脑补了什么,居然比祁昼还快的挂断了这个我拼命打过去的电话   我错了——我这么倒霉,在让我失望这件事上,从来没人让我失望过。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激烈的心跳。祁昼从我手中夺走手机,而我,则猛的从衬衫袋中抽出钢笔,拔下笔帽,将锐利的笔尖插向他的胸口!   祁昼躲开了,但笔尖还是深深插入了他的左肩,刹那血如泉涌。这根钢笔我改造过,比刀尖还锐利,底部还带着微小的倒刺,进入血肉只会比捅一刀更疼。唯一的遗憾是,放弃杀祁昼后,我便没在墨囊里继续放毒。   太可惜了。我很清楚,祁昼的力气比我大太多,如果不能立刻杀死他或者让他失去行动力,一对一正面搏击,我毫无胜算。   我当机立断,利用这个机会冲到门口,疯狂地转动钥匙开门,却绝望地发现祁昼不知做了什么手脚,这扇门我怎么也打不开。我大声呼救,这是三层洋房,按理说还应该有其他住户,但无论我如何嘶吼都没有任何反应。   忽然,我只觉后颈一痛,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便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然后,我便看到自己的手脚、脖子都带上了一圈拇指粗的金属圈,贴近皮肤的部位竟然还被人细致地用绸布垫了,金属镣铐以锁链连着床头。那里被凿出了一个漆黑的孔洞。随着我的动作更多锁链会被拉扯出来,也不知到底有多长。   但我也心知肚明,无论多长,总之不会是能让我离开屋子的长度。   身上的衣服都被换过了,手机早已被收走……一切都和我少年时做过的梦一摸一样。   原来,那也是个预言梦。   而罪魁祸首正坐在我的床边,他垂眸搅拌着杯中的果汁,递给我道:“草莓榨汁混的酸奶,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喝点吧。”   的确是我高中时最爱给祁昼带的那种。祁昼还在面上小心翼翼地点缀了半片草莓,草莓芯子朝上,倒像是颗粉嫩的心脏。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接过杯子,然后将它狠狠砸在墙上。玻璃碎片炸了一地,草莓混杂着酸奶滚在地上,彻底成了一堆垃圾。   祁昼沉默地看着我,然后弯腰去收拾我打翻的酸奶杯。   我以为他会像刚才那样暴力对待我。但事实是,在他完全控制我之后,反而又变回了先前那份包容克制的样子。但不知为何,他这副样子,我心头却更加愤怒。   “祁昼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我冲他吼道,身上的锁链随着我的动作当啷作响:“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做什么?放我走!!!”   祁昼将碎玻璃细心地扫净,坦然淡道:“对,我是疯了。在这十年里早就疯了,所以你才应该最清楚,我是不可能放你走的。我劝你也不要白费力气,这栋房子三层我早就都买下了,只是日常只在这层居住。这里又是独栋,所以附近没有别人生活,根本不会有人听到你的呼救。”   他将打翻的酸奶收拾干净了,然后又倒了一杯新的酸奶。   我将酸奶泼在他雪白的衬衣前襟上,祁昼面色阴郁不定,忽然,他面无表情地捏住我的下巴,迫我张嘴,将剩下的酸奶灌了下去。   “你问我想做什么?这还不明显吗?”他轻轻道:“我想让你听话。既然不能让你心甘情愿,至少要让你走不了,逃不了,眼里、心里、那里……都只有我一个人,都属于我。”   我奋力挣扎和呛咳,大量白色从唇角流出,顺着喉结和脖颈向下淌,落在s骨中,没在衣领之下。   “身子脏了……那我帮你弄干净吧。”祁昼开始解我的扣子,我用尽力气挣扎着,攥紧拳头狠狠打他的太阳穴。祁昼偏过头去,拳风擦破了他的唇角。   “真是不听话。”他抿去那点血渍,攥着我的手,让锁链扣在一个半圆形环扣上。我就这样被迫双手被锁在床头。祁昼扯开我的衬衫,劈开我,予取予求。   性,是最原始和直接的暴力。   他就像嗜血的暴君一样,以这种方式不断地践踏我的自尊,他让我下跪,让我失控,让我失禁,让我看着自己被奸,让我感受自己被占有,让我身为男人身为同性的尊严低到尘埃,让我不断哭泣求饶,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让我恨不得立刻去死的话。   “很好,你在学会服从。”祁昼将我从泥泞中捞出来,在我耳边低声道:“这可比你之前装出来的那副样子可爱多了。”   如果说这是一座牢笼,不断地强暴和性规训应该就是祁昼这个狱卒的手段。   但如果他觉得这样就可以击溃我,未免太简单了。   他重复地用这种方式折磨了我数日,开始我尚且羞愤欲死,但当情绪到了一个临界点时,反而彻底崩溃,和祁昼争锋相对起来。   他动作时,我便当自己已经死了,把嘴唇咬的血肉模糊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祁昼便开始变本加厉地刺激我,想要逼我说话,他总是将东西留在里面,不让我清洗,把这当成彻底的占有。我就开始胡说八道,说他这不过是用烂的招数,我一点也不在乎,早有不知多少人在我里面弄过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彻底拥有我。   开始这会让祁昼更加愤怒。但渐渐的,他的神色渐渐沉郁下来,明亮的蓝色化作了阴郁的灰蓝,就像天空尽头的灰烬。   我们之间越来越沉默,再激烈的性事都如同木偶泥塑的拙劣机械动作。我渐渐分不清日与夜,有时候,半夜醒来望着窗外的暮色,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祁昼没有碰我,将我独自留在房间中。   傍晚,他推门而入,示意我起身跟他出去。我跟在他身后,铁链踢踏作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己是祁昼的囚犯。   这条链子打造倒是精巧,而且也不知究竟又多长,我一路走过走廊,停在书房旁边那间上锁的房间门口。   祁昼打开了那扇门。 第62章 下跪   我看到了无数张自己的脸。   有十年前泛黄的老照片,我上课摸鱼的样子、喝酸奶发呆的时候、在挪威的风景合照……还有近几年,我在图书馆工作的侧脸,在食堂吃饭的照片、在咖啡店看书的样子。   后面的,全是偷拍。   这些照片挂满了四面白墙。   我在震惊中渐渐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从后面的照片来看,早在我于酒吧故意偶遇祁昼之前,他就已经找到了我,甚至跟踪我,尾随我,拍了这些照片。他就像一个老练的猎手,没有立刻惊动猎物,而是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如果没有那个预言梦,我没有主动与他重逢,他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呢?我根本不敢细想。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苏玲玲对我说过的话。   ——“最可怕的是第三种,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有财有貌、极度完美的人。”   ——“他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看就是心里有人,但求而不得。这世道这样的已经很稀少了,我很佩服。但三年五年让人赞叹,如果来个十年二十年,就反而让人害怕了——我是替被他看上的那人害怕。”   ——“这种极致的感情就像一把火,如果一直相安无事倒还好,或者一直得不到倒也罢了,但如果有一天,这人真的得到了,又得而复失,这把野火就会烧尽他想要的人,也焚尽他自己。”   我看着祁昼蔚蓝的瞳孔变得幽深阴郁,仿佛一块沸腾的可燃冰。   我们停在房间的深处。那是一排书架。上面放满了密密麻麻的信封。   “这是我给你写的信,”祁昼轻轻道,“十年,如果想到你,我就写一封,存在这里,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寄给你。开始我以为你真的死了,我就想,等书架放满了。我就在这里放一把火,把自己和这些信一起烧了,寄给你。”   他期待地看着我:“你想看吗?”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想。我只觉得你的行为十分可怕,你疯了,祁昼。”   “我知道你不喜欢。”出乎我意料的是,祁昼平静地说:“高中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觉得我父母那种不顾一切的爱和占有欲很偏执可怕。但是或许血缘的力量真的太强,我本质上和我母亲是一样的疯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你。”   其实,他说到他母亲时,我还是难以遏制地有一瞬间的心酸。靠,我居然在心疼这个囚禁我的凶手!我这条件反射太他妈贱了!   我紧抿着唇,不说话,不流露任何表情。祁昼取出书架左下角的一封信。整个书架转动起来,露出后面隐藏的楼梯。   “我刚才说过,这栋楼我都买下来了。二楼是电影院、游戏机房、图书馆。三楼是健身房、餐厅、室内温泉和桑拿。这些都是你喜欢的,”祁昼细心地帮我理顺身上的锁链,声音温和:“想看什么、玩什么都告诉我,我会为你准备好。想吃什么,无论世界何地,我都能找厨师空运过来。你只要留在这里就好了。”   “……留多久?”我听到自己嗓音里的颤抖。   我原以为他只是在泄愤,玩烂了厌了自然就会放我离开。   “当然是留一生一世,”祁昼微笑道:“我说过的,你有几辈子,我便要你几辈子。你活着,就必须是我的。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   “你……不能这么做,”我真的有些慌了:“我突然失踪,会有人发现不对的。会有人报警的!”   祁昼好整以暇地拿出我的手机,细细给我展示聊天界面——全是我昏迷之后的新聊天!我看到自己和苏玲玲说想出去旅游散心,暂时不要联系了。看到自己和校领导请了假。看到自己和奶奶说要出去学习采风……   “对我来说,你的手机密码实在太好猜了,”祁昼淡淡道:“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你这样不可能拖太久的!”我嘶声吼道:“你就不怕被发现吗?到时候你就是绑架犯,你现在这么有钱有前途,就不担心一切全毁吗?”   “不担心啊,”祁昼轻松地耸了耸肩:“那就全毁了呗。这些金钱权势原本就是为了得到你准备的。若是你没了,留着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真是彻底疯了。   炫耀完这个五脏俱全的囚笼。祁昼显然心情愉快。他开了瓶红酒,倒了两杯,递给我一杯,我没理。他就将昂贵的酒液都倒在浴缸里,一瓶一瓶。然后当着我的面打开我的背包,然后将我的身份证折了,连带着其他证件一起丢进这红酒池子里。   “……贺、白,”他品味着,笑道:“我一开始就很喜欢你的假名,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也不想理这疯子。   祁昼也不在意,笑道:“的确,也不重要了。原本这名字也不是你的,就这样再次消失,也是顺理成章。”   我只觉得怒火在心口燃烧,他话里的意思让我不寒而栗:“祁昼……清醒一点吧,冷静下来。你如今什么都有了,没必要为了一点年少时的执念毁了这一切。你其实并不是爱我,你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的……”我低声重复道:“祁昼,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祁昼扬了扬眉,露出一个介于嘲讽和惊讶之间的神情,“好。请你说一说。正好我也很好奇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看似温和体贴,其实极其强势、自我、刚愎自用,不能接受事情或者人有一点脱离你的预期和掌控,也一点都不关心别人的看法和态度,你的世界里、你的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   我甚至等不及他话音落地,就泄愤似的一股脑说了出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过去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我简直是宇宙第一大白痴,我那时候觉得你被欺负、被孤立,满脑子都是愚蠢的英雄主义,想帮你出头、帮你正名,想永远……陪着你——但其实回想起来,你根本不需要吧,你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即使被秦盈真陷害,你也拿到了保送竞赛的机会,我傻乎乎地想给你买机票就是多此一举。你也根本用不着我出头,你早就选好了合适的时机回击,一切全是我自作多情,真是太可笑了……”   “至于现在,你对我的这份执着,只是因为你不能容忍任何东西脱离你的掌控。有些人就是这样,贴上来的东西当垃圾弃如敝履,比如当年你对我那样。真的没了又觉得浑身不自在。这叫什么爱?太可笑了,不过是无聊的占有欲罢了。”   我怒视着祁昼,不用照镜子我便知道自己一定双目血红……我终于说出来了,这才是我想杀死祁昼、我怨恨他最本质的原因。   对我而言,他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少年时的愚蠢、幼稚、自作多情……还有、爱。   最纯粹、最真挚的……一生恐怕只有一次的,爱。   “祁昼……你根本不爱我,你不爱任何人,你骨子里是个冷漠的疯子,你只懂得掠夺。”我用恶毒的词语攻击着他,在充沛癫狂的情绪中感到了一种近似凌迟和虐杀的快感。其实,有一瞬间我想到了祁昼的母亲。   ——“偏执是会遗传的。你和你母亲一摸一样,你所谓的爱让我害怕。”我知道,这句话一定能最深地刺痛他。   但触及他目光时,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尽力平复呼吸,说道:“祁昼,冷静下来吧。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但凡你真的有一点了解现在的我,你不可能再把我当作当年的周灼。我不是周灼了……我说了很多次,我变了,你不了解现在的我,更不会喜欢’贺白’的。”   “你错了。”祁昼忽然开口了:“比起周灼,我甚至更喜欢贺白。”   我一瞬间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周灼,光明、阳光、坦荡,还爱祁昼。贺白,阴暗,卑鄙,想杀死他。祁昼是疯了吗?   “我的确冷漠、偏执、疯狂。你果然很了解我,我很高兴,”祁昼轻轻说着,一步步靠近我,扣住我的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一点愤怒,反而瞳孔亮的惊人。   “……所以,因为我冷漠,我会不顾你的意愿将你留在身边;因为我偏执,我不会喜欢上别人,让你得到自由;因为我足够疯狂,所以我会爱上想要了我命的人——我会爱上你,我会爱上同样冷漠、偏执、疯狂的贺白……十年,我们永远是最合适彼此的样子,我很高兴。”   他步步紧逼,我退无可退,腰部抵住浴缸的边缘。他笑着将我包里剩下的东西倒在地上。最后是我的笔记本。   他打开本子,扉页是一行钢笔手写的诗,摘自兰波《地狱一季》。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祁昼的嗓音仍和十年前一般低沉清润,又带点细微的哑。他读出了这句诗,眸光渐渐深沉,然后翻向了后面的页。   “够了。”我忽然道。   祁昼手下一顿,抬眼看我。   “我说,够了。”我冷冷地重复:“祁昼,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让你蹂躏强暴、没有自尊没有隐私没有思想情绪的性爱手办?那你不如现在立刻杀了我。这样你干什么我都不知道也不会挣扎了,你玩起来岂不更尽兴?”   祁昼将本子合上,放了回去。   “对不起。”他轻轻道:“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激怒和伤害你。但我控制不住。”   我差点给他气笑。不想伤害我?那现在我脖子上套的是什么?我在梦中见到的未来又是什么?   “那还真让人意外,”我讥讽道:“那您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祁昼竟然笑了,他抬手虚虚抚过我的发尾,却又并未完全触及。   “我也不想走到今天这步……但只有这样,你才会看起来更像真的。”他又一次这样说道。   有一瞬间,我觉得祁昼的神态说不出的悲伤,但是我早就受够了自己的优柔寡断,立刻扼制住这不合时宜的共情。   我知道自己不该理他,更不该听他发表胜利者的感言,于是只是指着门简短道:“滚出去。”   祁昼沉默地看着我。   我便开始解扣子,他的瞳孔微微一动,我嘲讽地笑道:“这么多酒浪费了多不好,我要泡澡。怎么,玩了这么多天祁总还没在我身上得够乐子,洗个澡都要盯着看着,还是又要来强暴了?那请啊,反正我也习惯了。”   祁昼深深皱起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理他。   然后,他终于出去了。   我锁上浴室的门——该死,我弄了好久才把锁链压在门缝下面,让门能关严实。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造的这违法乱纪的鬼东西,这链子居然可以这么长,戴久了感觉也不像是铜铁,很轻很细,但该死的坚固。   浴缸里都是红酒,我索性再放了点热水,然后当真脱衣赤身进去泡了。   氤氲水雾中,我微微仰头,淡淡的酒精味让我的情绪终于放松和稳定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祁昼的脚步声终于远了——显然,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却始终在浴室门口安静地站着、监视着我、听着我的一举一动,直到现在真的确定我在洗澡才走。   我长出一口气,从浴缸里坐起,端详手腕上的金属。   这东西和一般的手铐不太一样,连明确的锁芯位置都找不到,只有中间一个很细的圆孔,真要撬锁也不知从何橇起。   身上的衣服也都被换过了,换成祁昼最喜欢的“周灼款的衬衣”,能当杀人凶器的钢笔当然早就被收掉了。刚才一路走过来,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厨房和客厅,发现连牛排刀和金属叉子都被收起来了——这多少有点太看得起我了。是怕我反杀他,还是相信我有《肖申克的救赎》里主人公的决心,用勺子在他的大理石地砖下面挖一条逃生通道?   我赤足轻轻走出浴缸,看洗漱台上的东西,剃须刀倒是有,但却是电动的,里面的刀片根本没法拆,而且安全到让人发指——我打开后在手腕上狠狠压了一轮,却只有细细血痕。这东西别说杀人要挟了,连自我了断都很困难。   而几乎是立刻,祁昼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洗好了出来吃饭。”   我感到万分窒息和崩溃。直到现在,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十分悲哀的事实:如果祁昼当真认真地想对我做什么时,无论力量还是智力,我都极难正面反抗。   ……既然如此,留给我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了。   我披着浴袍走出去,先闻到了一阵勾人的饭香。这么片刻的功夫,他竟然就布置了一桌子的菜,还有制作精巧的餐前甜品,显然不可能全是亲力亲为。我在心里暗自记下,往别墅内送饭菜食材的人,或许会是我的突破口。   都不用祁昼指挥,我顺从拖着锁链坐到桌边,安静地开始吃饭。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祁昼让我干什么我都说好。祁昼给我什么我就接着再还一句“谢谢祁先生”。   我甚至在漆黑的夜晚主动走进他的房间。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苦精、坚果、金酒混合的味道。   我走到祁昼的床前,听到他的呼吸一点点变快。 第63章 情书   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有些醉了。我主动低头,靠近他的呼吸。有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他剧烈低沉的心跳声。下一刻,唇角错开,他坐起身,低声道:“你来了……想做什么?”   真奇怪,明明上次爆发争吵后,我没表达过半点自己的想法,更没敢做过一点违背他意愿的事。连仙女都没我像个听话的宠物。   但不知为何,如愿了的祁昼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开心——甚至比重逢时,我以贺白的身份故意接近他,迎合他的时候还要不快。   而那时候,他尚且会向我表达和发泄情绪,我们会争吵、冲突。现在,我们之间却只有极致的寂静。他是提线人,我是他的木偶。囚禁者与被囚者之间,连一句控诉和争辩都显得多余。   我已经被他囚禁了十天。没人接近这栋房子,更别提找我了。而连祁昼自己也没有离开过。   十天,我们朝夕独处。但竟然再也没有交流,哪怕是冲突。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静静脱下衣物,躺在他身侧。这是他绑架我的目的,他是那样强势又骄傲的人,显然早已将我看做了他的所有物。我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他监禁我是因为爱我,显然,他只是出于尊严无法接受被违抗和抛弃。   那么,我想要活下去伺机逃脱,能做的就是顺从和麻痹,并且发挥我在他那边的唯一价值。   ——陪他上床。   黑暗中,我们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我看到祁昼的手轻轻覆上我赤裸的心口,他指节微弯,漂亮的骨节微微拢起,仿佛在安静地感受我的心跳。   良久,他苦笑道:“的确……全都完了。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我无法回答他。   因为十年来,我也无数次不受控制地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万物盈亏有数,我和祁昼的关系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初见时全是欢喜,繁花锦簇;转瞬即逝之后,一切却皆化为泡影,只剩下粗粝的沙石,将人心磨得血肉模糊。   这一晚,祁昼没有弄我。在深夜里,如果我的手心里有刀片,我或许会割开这个囚禁者的喉管。但我什么都做不了。而他反锁房门,将我的锁链拷在床头,不让我离开。   月升月落,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缕月辉在地板上投出一道浅灰色的影子。身边人的呼吸轻缓低沉。   一整夜,我都没有睡着。我知道祁昼也没有睡,但我们彼此之间无话可说,即使……我们很可能在回想同一段时光。   *   十年前。   我失眠了。   从来脑子只有闪存没有内存的我,居然失眠了。   的确,现实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先发现自己可能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又发现自己喜欢的还是曾经讨厌死了还想欺负的祁昼,最后又意识到——关键人家很可能还不喜欢我,喜欢温柔优秀的学霸妹子。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悲惨吗?   其实,若是十年后回想起来——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少年奢侈的闲愁罢了。很快,现实就会给我真正的当头一棒。而在一切即将发生时,在这个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失眠的夜晚里,其实我已隐约有了预感。   人一旦开始不安,便很容易疑神疑鬼。我想到祁昼,就想到父亲的叮嘱,又忽然想到,我似乎很久没见父亲回家了。   以往我周末回家,父亲不管工作再忙都会推了,然后带我妈和我一起出去看电影,或者去公园露营。但现在……我上一次和他见面,还是他发现我在卧室里烧照片,上一通电话,还是他叮嘱我远离祁昼。   仔细回想起来,父亲当时便不太对劲,没系领带,眼底缠着血丝,好像很久没睡了。我几乎没见过他这样狼狈。   我问了母亲,她正在和姐妹逛街,电话那头全是嘈杂的说笑和导购温柔婉转的吹捧。母亲一边应付着这左一个右一个的“周太太”,随口和我说最近我爸工作似乎谈了新项目,比较忙,让我别管大人的事情,好好申请学校就是给他们省心了。   我还是觉得不对,又给父亲打去了电话。父亲没接。我又接连打了几个,父亲终于接了,听起来倒是很正常,只是语速也比平时快。   “周灼,出什么事了?你又梦到什么了吗?”他问我。   “额,没事,我就问问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你都没回家。”   “你爹当然忙赚钱呢,”父亲笑骂道,“不得供你小子出国读律法嘛。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下意识地汇报起了学习,说到一半,听到父亲那边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哦,杯子不小心打翻了,”父亲轻描淡写道,“我有事要忙了,下个月再回家,你自己好好学习,别让你妈操心。”   我“哦”了声,挂断了电话。心里安定了不少,全部的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祁昼身上。我用枕头捂住头,在床上崩溃地打了几个滚。   ——该死,怎么会是祁昼!他那么不苟言笑,一点也不娘,一看就是直的,还有喜欢的女孩子。我要怎么办!   我纠结的不行,冲到冰箱门口一口气灌了两瓶冰水,然后开始熬夜背单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只要想到祁昼就学习,然后终于等到了我的梦校offer。   很巧合,那天也是祁昼结束竞赛的日期。又过了几天,竞赛发布结果,祁昼过果然顺利胜出,赢得了国内top2名校的保送资格。   祁昼立刻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过去他当然也出名,但多半是忌惮揣测的流言,如今,却成了全方面的学习榜样。校光荣榜全换成了他的大幅照片,下面写满了他“团结友爱、乐于助人”的事迹,秦盈真的照片早就被悄无声息地撤下来,只残了点实在去不掉的斑驳白胶印子。   而随着她的消失,校领导似乎同时也对过去那桩闹的沸沸扬扬的“猥亵女同学事件”失忆了,他们到处宣传祁昼的优秀出色和学校优质的教育资源。连祁昼曾经被背地里嘲弄最多的混血身份,都成了另一种值得宣传的特色。   祁昼回来的那日,我刚收到了海外的offer,心下大定,先给父母汇报完,大肆自我夸赞了一番。立刻又想起了祁昼——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和徐立发他们认识得更久更熟,但只有对于祁昼……有什么好消息,我总是藏不住,想第一时间告诉他。   在那段时间里,我们一直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会在每天午休的时候来到图书馆,坐到之前一起自习时的位置。即使和祁昼闹的最不开心、怀疑他喜欢李云湘的那几天,我也雷打不动地坚持着这个习惯,虽然当时气的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而那一日,我紧张得连午饭都没有吃,袖口里藏了一封信。   我在等祁昼,或许是即将两地分离给了我紧迫感,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带给了我勇气,我忽然壮志满筹,觉得自己或许也配得上祁学霸——我有话想和他说。   我将那些幽微心迹写在信上。   那是一封表白信……我送给祁昼的信。 第64章 “你有喜欢的人了?”   ……那封信,我很久以后还记得写它时的心情。   我曾写了又写,撕了又撕,总觉得自己用词不够文雅贴切,字迹不够工整潇洒。   这样折腾过大半天,我忽然灵机一动。想着我那么多梦龙不能白请啊,就把珍藏的那一大堆表白信都找了出来,逐字逐句认真研读学习,比上语文课阅读分析都认真——最后悲哀的发现,竟然是那个约我打游戏的大哥写的最为情真意切。   我又吸取其中精华,才写出了这封我有生以来文采巅峰的信。   但是,这次祁昼没来。   我等了十分钟,又等了十分钟,手心的信都被汗水弄脏了,终于忍不住给他拨去了电话。   祁昼没有接。我心烦意乱地抬起头,却看到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是祁昼……和李云湘。   我的心底忽然涌上一阵沸腾的酸意,喉头都跟着哽了一下,开门见山质问道:“你为什么迟到?”   “我没有……”祁昼一怔,辩解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既然说是心照不宣,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毫无约定,只是我自作多情,我哪来的立场指责别人?   这时,祁昼边上李云湘轻轻咳了一声。祁昼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立刻改口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内心的酸意忽然化作了愤怒,祁昼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无理取闹都懒得争辩了?   我的手下意识地将信攥紧了。但幸好还记得此行的目标——既然我喜欢祁昼,那就要想办法把他弄到手。忍一时海阔天空,海阔天空……   于是,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我难得强颜欢笑,可能神情略有狰狞。因为我笑了以后,祁昼看起来更迷惑和谨慎了。李云湘拉着他在我对面的沙发区坐下。   我懊丧地抓了抓头发。   李云湘率先开口。她大大方方地拿出三杯酸奶放在桌上,对我笑道:“周灼你好,我是祁昼的同学,我叫李云湘。听说你拿到了海外offer。我也想出国学画画,想和你讨教一下经验,交个朋友。”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惊讶。因为据我所知,李云湘的家境非常普通,恐怕支撑不了出国留学,还是艺术类的学费。   而且她成绩这么好,看起来又十分乖巧讨喜,我以为她会选择更受女生欢迎、更保守的会计、教育学之类的专业……总之绝对不该是这么特立独行的画画。   但她看起来不像开玩笑,所以我还是认认真真地把申请的流程都说了一遍,最后迟疑地问:“那你优先考虑什么国家啊?不同国家对于英语成绩的要求时间、奖学金的申请难度还是挺有影响的。还有就是,和金融相似,美术的学费也属于很高的,但是毕业后回报率却不一定高……你确定要读这个吗?”   对于女生,我一直尽量把话说的委婉,却还是有点担心冒犯到别人的自尊心。   没想到,李云湘听后却是一笑,侧头对祁昼轻声揶揄道:“你没说错,你家周灼的确其实人很好呢。”   她这话多少听着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我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却无意间发现祁昼的耳尖悄悄红了。   “我没有钱,而且也知道学这个毕业后大概率也赚不到钱,”李云湘坦坦荡荡地笑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先去其他地方上学,赚钱,养活自己,然后就能自由自在地学我想学的,做我想做的事了。所以提前和你打听清楚。”   这我之前可一点也没想到,不由道:“这恐怕至少要好几十万。对普通家庭来说能做许多事了。”   “没关系的,”李云湘笑着说:“我有信心,很快就能赚到的。而且我没有什么物质欲望,四面墙一幅画纸就能自己待上一天,更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就这一个目标,还有不成的道理吗?周灼,你信不信,不用两三年,我就能读上喜欢的专业。要是到时候我们在一个国家,我请你和祁昼吃饭。”   她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我更意外了,忍不住望了眼祁昼。却发现他正在专注地看着我。我不由心跳快了几分,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信纸。   “怎么都沉默了,”李云湘笑得腼腆,却全是打趣的语气:“不会是担心我请不起好吃的吧?你们俩连瞧不起我都要这么心有灵犀吗?”   “没有没有,我吃东西不贵,便宜大碗路边摊都行,特省钱。”我随口跑火车,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却更强了。和李云湘本人的交谈和我预想的实在太不一样了,与其说是祁昼介绍我认识他的“未来女朋友”,不如说是……   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我面红耳赤,我心中暗骂自己自作多情,却不由起了些希望,下定决心在一会独处的时候,把情书递给祁昼。   就在这时,祁昼忽然问我道:“周灼……你的约会怎么样了?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向祁昼。   我少时十分晚熟,而与之相反的是祁昼的成熟和透彻。因此,对我来说,他与其说是同龄人,更像是个会读心术的天才——我总是习惯默认他什么都懂,自然也包括洞察我的心思。 第65章 深海   因此,当他问出这句话时,我第一反应被猜中了。面色通红地看了眼边上的李云湘,支支吾吾了半天,看着他小声道:“……有。”   祁昼看着我,他的目光一点点沉了下来,让我想到了阴雨天的深海。我情不自禁地忐忑起来,也不顾李云湘在场了,心头一跳,冲动地一把将情书直接塞给了他。   他接过了。   “这是什么?你的录取offer吗?”祁昼一边说,一边打开信件。李云湘便也笑着一起看过去。   然后,空气凝固了。   活了十九年,我从未那么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是个白痴。   不是因为祁昼误会这是offer而打开,不是因为李云湘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这都只是尴尬而已。   我最绝望的是——信上的内容。   “‘文科四班的周灼同学,一起上大课时发现你爱读兰波,买了一本,抄录几句。如果你感兴趣,周末在学校边的咖啡店见面,可以吗?’”李云湘轻声读出了信上的内容……甚至包括第二页抄录的兰波诗集。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我炸了。   那不是我写给祁昼的情书!我这个白痴,借鉴着借鉴着……把人家游戏大哥给我的情书,直接拿错给了祁昼!   该死,而且游戏大哥的情书十分内敛。之前我只觉得值得学习,现在却因为乍一看不像一封情书被祁昼和李云湘从头到尾读完了。   “对不起!我拿错了!”我觉得头顶简直在冒蒸汽,站起来直接把信从李云湘手里抢了回来。   而对比同样神色尴尬的李云湘,祁昼的神色异常沉静,他垂着眼帘,半晌低声道:“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我面红耳赤、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当然不是我喜欢的人……但是,该死的,现在难道我还能维持原计划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傻子都知道表白应该至少是个氛围正常的二人世界,而现在……因为我刚才动静声势太大,附近一圈同学都看了过来。还对祁昼这个校园明星颇感兴趣。   ——要是我在这尴尬至极的情况下和祁昼表白,而且还是当着李云湘的面!这应该会是祁昼这辈子收到最搞笑的表白。七老八十了都能拿出来和孙子调侃的那种!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把信攥在手心里……然后,直接落荒而逃了。   中二期好面子几乎是刻在男生基因里的,因此甚至盖过了表白这件人生大事的优先级。也因此,我跑出三百米远才想到,我忘了回答祁昼的话,没有否认自己喜欢那男生。   同样的,我没有注意到祁昼那一霎那的眼神。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能察觉这个危险人物的机会。   ……   我回家洗了三遍冷水澡,终于冷静下来,又变得雄心勃勃,给祁昼发了信息约他在学校边上的咖啡厅见面,还特意选了个大晚上,希望没什么人,这样被拒绝的时候不至于太尴尬——我已经怕了这些公共场所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出现了——祁昼没有回复。   我守着手机过了半个晚上,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祁昼教室门口堵他。他正好和李云湘并肩走出来。李云湘见着我,立刻道:“你们先聊,我先去老师办公室吧。”   她先走了。祁昼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地站在原地。他一贯对人冷淡,却很少这样对我。我一时就有点焦虑,口头上也不知怎的带出了点指责的意味。   “你怎么不回我信息?”我说。   祁昼先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面上又浮现出那种我看不懂的神情。   “我今天没时间。”祁昼说。   “你有什么事?”   “有个市里的活动,老师希望我和云湘一起去,”祁昼还是解释了:“她也刚拿到外国语大学的保送资格……周灼,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先走了。”   我愣在原地。又一次切身地感受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而就在我犹豫的片刻,祁昼已经离开了。   回到教室坐下,我发现祁昼终于给我回了信息。   “周灼,为了避免误会,或许我们应该减少联系。”   避免误会?什么误会?我看的一头雾水,回过去一个“?”。   祁昼没有回复。   这一来二去,祁昼一直不搭理我,我也渐渐有了气性。高三的最后一段时间过的很快,大部分同学都在紧锣密鼓地刷题,我也没有轻松多少,拿到conditional offer了语言也要达标,基本每天都在熬夜刷雅思。终于赶在截止日期前提交上了成绩。   那天,我没忍住又联系了祁昼,还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还是李云湘告诉我,祁昼定了明天回挪威的飞机。   那天已经是高考结束后一段时间了,毕业证发完了,连普通学生都浪得没边了,更别说祁昼这个提前保送的学霸了。我只是有一霎那的迷茫……他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什么事都不和我说了呢?   但李云湘却都知道。   仿佛有一根长长的针,像在醋坛子里浸泡了几天几夜,腌得入了味儿,直直刺入了我的心腔。我只觉说不出的烦躁,渐渐的,又化作一种幽微的恨意。   我想,祁昼是因为有了李云湘这样一个和他更像更得体的朋友,所以就看不上我了吗?他是觉得保送名校了,今非昔比了,就看不上我这个差生了吗?他以前明明会用那种视如珍宝的眼神看着我,夸赞我,怎么……现在就不算数了吗?   我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这将是我和祁昼命运的分岔点。毕业后,我们一个海外一个国内,再之后,人生也不可能再交叉。   一切都会结束在高三的这个夏天。   ——我是说……一切本该结束在这里。   但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祁昼穿着我最喜欢的白衬衫,带着有线耳机,背着黑色的双肩包,走在一条灰色的街道上,风很大,卷起沙尘,他抬手微微挡了下。   远处,一辆大货车咆哮而来,沉重的车轮碾压着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司机疲惫不堪,双眼微眯。   就在这瞬间,命运的齿轮猛然咬合——   祁昼走到路口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低头去看消息。与此同时,货车急速转弯,白色的车灯吞没了他。   时间仿佛停滞了。   血在白衬衫下静谧地流淌,扑灭了闪烁的星空。   我捂着心口从梦中惊醒。   有一瞬间,我感同身受,仿佛自己陪着梦里的祁昼一起死了——然后,我才意识到,那恐怕是另一个预言梦。   后半夜,我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一个小时后,我给祁昼发了信息,他没有回。三个小时后,我给他打去了电话,他没有接。最后,凌晨时分,我来到了机场。   连李云湘都不知道他的航班班次,我只好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转悠,还拜托工作人员发了寻人启事。   我到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这样找了几小时,忽然十分疲惫,抱着膝盖坐在登机口边上,心中渐渐开始滋生阴暗消极的情绪。   ——命运真的是可以改变的吗?我不由想。   在发现自己有预言能力后,我把豆瓣相关片单都刷了一遍,似乎没有哪位主角有特别好的下场。我的预言天赋,包括我现在所做的这些努力,会不会都只是上帝开的一场玩笑,其实都是无用功?   我打开手机,发现祁昼还是没回信息,心里又升腾起一片火气:我为他这样担心奔波,人家却或许将我直接拉黑了,越想越气。   这样在心里抱怨完了,又不由自主地开始老老实实地盘算还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祁昼。   或许因为太累,我竟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蜷在角落里睡着了。   梦里支离破碎,开头又是祁昼死于车祸的预知梦,后面则和现实混杂,光怪陆离。   一会是我在起飞前找到了祁昼,成功告诉了他预知梦的事情。结果,人家不信,在和我争执期间,祁昼误机,结果在回家路上,被大货车撞死。   另一个梦开头也是我在起飞前找到了祁昼,这回他倒是信了我,取消机票回家。结果,就在独自过马路时,又被大货车撞死了。   ……   我在梦里起码支离破碎地体验了二十次祁昼的死,整个一梦境版死神来了。   醒来时,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一抹脸颊,竟然一片湿润。   “你……是哭了吗?”有人在我身边半跪,轻轻问道。   我乍然惊醒,一时还分不清是梦是幻,抬头撞进了那人的视线,那是一片如洗的碧绿。或许是还没彻底清醒,意识里还残存着梦中祁昼死亡的恐惧,我猛的抱住了他的脖子。   祁昼像是被我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手却还是缓缓地收紧,搂住了我的脊背。我将头埋在他颈间,蹭干满面泪痕,也看到了他那片肌肤正在缓缓变粉。   我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松开了他,掩饰性的用袖口蹭了几下眼睛,干巴巴道:“抱歉抱歉,睡糊涂了。做了噩梦。”   祁昼深深地望着我,他的声音有些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刚想否认,忽然福至心灵。   ——车祸实在是防不胜防,更何况我也没梦清楚祁昼到底是在哪儿出的车祸……万一人家是在挪威被车撞了呢?我必须得时时跟着他,一方面能保护他的安全,顺便也能看看这不听话的预言梦能不能更新点信息出来。   我周灼真™是个天才。   我将那个已经脱口的“不”字转了个弯,灵巧地卷回了舌尖,成了个反问:“不……正是这样吗?!太巧了,我雅思刚过,学校彻底定了!我也要去挪威玩玩放松放松!”   祁昼:“……”   他颔首示意我看他手里的黑色手提箱:“我不是回去玩的。我要安葬我母亲的骨灰,她的遗愿是回到故土、挪威的大海。”   我怔了怔,半晌小声道:“……那,我也可以不玩的!我陪你回去看看?我想去你长大的地方走一走。”   我们对望了足足几分钟,祁昼终于意识到我是认真的了。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如果换个时候,我或许还有些新奇,因为这是祁昼少有的迷茫状态。我能理解,因为代入他,我的出现的确足够莫名其妙无厘头了。   半晌,他说:“……周灼,这是出国,不是隔壁省。你需要挪威的签证才能入境。”   他却不知道我就等这句话呢,我立刻兴高采烈道:“签证我有啊!我上上个月就办好了!”   自从发现自己暗恋祁昼时,我曾经十分羞耻地进行过一万种脑补,包括但不限于祁昼带我回家在他外公陵前磕头介绍我(来源于某些国产电视剧),醒了以后我就兴致勃勃地找中介办了签证。父母对我最近的学霸状态十分满意,只当我想高考完放松放松。   祁昼:“……”   “不信我给你看,”我说着就要拿护照给他看,摸了半天,啥也没有。我才反应过来,我通宵没睡满脑子都惦记着祁昼的小命,怎么可能还记得带护照。   正在这时,机场广播响起,祁昼那班飞机值机就快结束了。我满头冷汗,终于清醒了一点——靠,机票我也没有啊。   “呵……我要买个机票,然后叫个人把护照送过来,”我干笑道:“……要不,你先登机过去?我们在挪威约个地方见面?”   祁昼:“………… ”   他沉默了一会,离开登机口,走向航班服务台。   我追在他后头:“怎么了?我的提议不好吗?”   “你一个人出国过吗?”他问我。   “没有。”   “你一个人登机过吗?”   “……也没有。”   “所以我不放心。”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去改签吧,和你同一班。”   “啊!”我立刻高兴起立,沉浸在他同意同行的喜悦中。   ……   海市去挪威的航班要十三个小时。因为我的骚操作,我们还不幸地上了红眼航班。更不幸的是,起飞几小时后,飞机在上空遇到了气流,颠簸得厉害。   我颤抖地看着座位屏幕上显示的那片灰茫茫的沙漠,问祁昼:“它要是坠毁了,我会倒头插劲沙子里吗?”   祁昼轻轻笑了声:“你会散架。然后你的全身零件会以各种不同角度插进沙子里,头或者脚朝上都行,满足你的全部诉求。”   少年时的祁昼其实心智已经很成熟,但和十年后最大的区别是,他那时还会故意毒舌我,开些黑色幽默的玩笑。   我当时脸都黑了,攥紧他的臂弯,恨恨道:“你不怕死吗!这破飞机也太巅了——话说你知道氧气面罩怎么用吗?”   “在座位上方,你需要看一下应急逃生指南。”他好整以暇地递给我一张纸,帮我展开:“不过我觉得我们大概率用不上。这不算什么……你或许没有坐过西班牙的9.9欧廉航。”   九块九?廉航?我震惊了。我的确没有坐过,并且又有种对祁昼的敬佩油然而生——比起温室里的富二代,他真的知道太多、体验过太多了。中二期的少年最为幕强。我不得不承认,他在我眼里显得很酷。   同时,我又有点颓废:祁昼同意带着我应该只是被我这死皮赖脸的磨得没办法,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什么也不和我说,出国安葬母亲也没告诉我。   “怎么了?”祁昼敏锐地察觉了我的变化。   “没事,你继续说西班牙的飞机。”   “也没什么。”祁昼耸了耸肩,“我当时坐在机翼边上,发现有一边的螺丝似乎都掉了。中间遇到了暴风雨,飞机穿过漆黑的云层,还裹挟着明亮的闪电。机舱内剧烈地颠簸和晃动。坐在我前排的意大利人念叨着圣经,拥吻在一起——他们可能以为要坠毁了。”   “那你呢?”   “我什么?”祁昼侧头看着我。   “如果以为要死了,你会想什么?想做什么?”   祁昼微微沉吟,才回答:“那时我才十五岁,是回国的前夕,临走前外公突然说想带我到处玩一玩。我们去了法国、德国,最后从荷兰飞去巴塞罗那,见他的老战友。我知道外公是担心我回国后他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所以才想最后带我好好玩玩……所以,我那时候年少没多少生死的概念,只觉得自己死倒是没什么,要是外公能活下来就好了。”   我不由有些难过。因为祁昼曾和我说过,他的外公也在三年前独自于挪威过世了。那的确是他生前他们的最后一次旅行。   “都过去了,”祁昼轻轻道。他或许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忽然道:“但是如果现在,飞机要失事了,我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什么?”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心跳没来由的快了起来。   祁昼却没有再说,只是长久的凝视着我,那眼神如海如雾,竟似比千言万语更意味深长。   我不敢问。   ……   后来的十年,我有时会控制不住地想起这一幕,与生俱来的可悲劣根性让我会在梦中补全祁昼的话,幻想祁昼将手轻轻覆在我的膝上,告诉我……别怕。   ——“别怕,周灼……我会陪你,一直陪着你。”   直到我最痛苦的那一刻,我还在产生着这样的幻觉。 第66章 脱轨   ……   之后的一切在十年后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就像小时候透过漂亮的珐琅彩玻璃往外窥探,什么都透着迷朦的新奇。   我参加了祁昼母亲的葬礼,我跟在他身后,穿着我的第一套黑色西服,将她的骨灰盒送到海边。   我曾在书中读到,位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西部的挪威,是维京人的后裔。海葬是他们先祖的古老传统。从前,当亲人去世时,他们的家人会将遗体或者骨灰放在一条木船上,然后点燃船只,让其在烈火中驶向苍茫大海,如灵魂去往彼岸。   祁昼轻轻哼了首歌,那是一首曲调低沉悠扬的民谣。骨灰盒打开,风拂过,如盈盈私语……恍惚中,我仿佛又见到了他的母亲。   ——不是病房里刻薄、枯槁又冷毒的摸样,而是披着阳光一般的长发,微微一笑,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母亲,您自由了,去找父亲吧。”从始至终,祁昼只说了这句话。他的声音很低,用的还是挪威语,但碰巧,这几个词我曾听他在梦中呢喃过许多遍,因此知道含义。   ……   接下来,祁昼处理完了挪威剩下来的遗留事务,开头我仍缠着他,总怕他一出门就被车撞死。渐渐的……我发现挪威看起来比国内安全多了,毕竟地广人稀,没人没车,这么多天我连卡车都没见着过,加之不知为何没再做那他死于车祸的预言梦,渐渐便松懈下来,不再强迫祁昼带着我这个麻烦挂件。   白天他通常很忙,我就窝在他外公的老木屋里看书和打游戏。因为北欧的所有店和机构关门都很早,一般下午三点祁昼总是回来了。挪威夏天的白天很长,我总感觉和他在一起有用不完的时间,说不完的话。   有一天,我忽然感叹道:“这里真好,真想永远留在这里。”   祁昼原本正懒洋洋地靠着沙发的另一边看书,闻言却忽然直起身来。他低声问:“你是认真的吗,周灼?”   我再迟钝也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异样,不由回头望他。却发现祁昼又在异常专注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成了一道锁,仿佛想将我关在什么东西里——后来回忆起来,其实他的偏执在许久之前早有预兆。   在那样的神情下,我有些不太自在,干笑道:“就算我想也做不到啊——对了,是不是该买机票了?再拖下去你都要大学开学了,总得留个几天整理下东西吧。”   祁昼缓缓收回视线,“嗯”了一声,便继续看书,不再说话了。   我便也看书。坐久了,脖子发疼,我便扬了扬头,舒服地往他身边蹭了蹭,将他作为沙发靠背。肌肤医疗摩擦间,我仿佛闻到雨后树木的气息。   “既然要走了……”祁昼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低而沉,震得我后背发痒。   “那今晚喝点酒吧。”他说,“我们带着酒和帐篷去山顶露营,半夜或许可以看到极光。”   “好啊!”我立刻兴奋地站了起来。我先前只喝过点啤酒,从没喝过高度数的洋酒,早就对祁昼家玲琅满目的酒柜垂涎三尺,极光也是一直想看的——都是我期待不已的“第一次”。   那一晚,我的确喝了很多酒。   他也是。   深夜的挪威山顶,寂静的惊人,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祁昼和我。我侧躺在帐篷中,手边是盏露营灯,蓝牙音响在放不知名的古朴维金民谣,发音悠长悱恻。   自从有些醉了以后,我们都不再说话。我仰望着天际,忽然发现天边微微泛起一抹浅绿,最初的光芒淡薄而朦胧,像薄雾般在天际蔓延,随后逐渐明亮起来,光带缓缓舒展,如同天幕被悄然撕开一道缝隙,绿与紫光芒交织。   “快看!是极光!”我恍恍惚惚地叫祁昼,却发现他没有在看书,而是正在望着我。他的神情和平时很不一样,我却形容不出来——直到他倾身、低头。   他的唇撞上了我微张的口齿。我缓缓瞪大了眼睛,祁昼闭着眼睛在我口Q内强势地掠夺着,仿佛早已失去意识,仅凭本能行事,醇香的酒精在我的口Q和脑中炸裂——该死,我早就顾不得什么极光了。   我原本就意志薄弱、贪图享乐,如今就像引线着了火,整个人砰得一声就炸了!我下意识地想要回应……但就在这时,祁昼却突然松开了我。   “对不起,我…… ”他的脸就像雪一样苍白,眼睛却泛着异样的血色。极光在他身后壮美地颤动着。   我意识到,祁昼后悔了。刚才或许是他喝醉了,将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但……这确实我唯一的机会。   我生性卑劣、自私自利,我的父亲曾教导我,为了达到目的,做什么都不可耻。这是藏在我性格底色里的阴暗。而如今,酒精成了它的温床——我很快意识到,如果我想得到祁昼,这一夜或许会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机会。   ——我当然要得到他,他是我少年时爱上的人,是我这辈子爱过的第一个人。   祁昼正在推开,他清了清嗓子,整理着弄散的衣领……然后,我忽然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们挨得很近,呼吸相闻,我看到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深海起浪。   我强势的、不容拒绝地将他推倒在柔软的野营底垫上,祁昼仰面看着我,他想说什么,却最终一言不发,直到我开始解他的裤子。   他按住了我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但当祁昼认真的时候,他的力量对我来说几乎是压倒性的。于是,我犹豫了一秒,被酒精弄的晕晕乎乎的大脑立刻做出了决策:好汉不吃眼前亏,吃到嘴里才是真的,管他什么姿势。   我开始麻利地脱自己的裤子。祁昼一愣之间让我得了逞……冷调的极光在天边燃烧,点燃了苍白纠缠的躯壳。我以一种绝对主动、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的方式,引导、放任祁昼占有和掠夺我,那是我人生中只此一刻的疯狂。   仿佛天地将焚,至乐至痛,如梦如死。   ……   “我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眼里一片海,我却不肯蓝。”   十年后,我在被圈禁的房间里摘下这段兰波的诗文。祁昼就站在我的身后,他的手搭在我的肩头,目光笼罩着我的书页。他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和克制,一种尖锐的、令人通体生寒的东西从这具表面完美温润的皮相中缓缓渗透出来,它们长出黏腻的触手、荆棘般的爪牙,刺入我的脏腑胸腔大脑。   这么多天,被他不见天日的关在这里,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过去我曾天真的认为,我和祁昼的悲剧只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其实并不止于此,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祁昼和他的母亲一样,极端、极致。爱恨都不容更改,也不容拒绝。   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如果不能终身厮守,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就像一团火,不是容纳他被温暖,便是烈火焚身,粉身碎骨。   “十年,我想,你应该早就忘了我了,并且以为我也是这样,”他捏住我的一段发丝,细致地在指尖摩挲:“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周灼,我一直在找你,我没有一刻能忘了你。”   然后,他又开始说起那些死去的往事。这些天他不再强势地对我进行身体上的占有,却开始强迫我回到过去。   他说起我们在挪威山顶的交缠,那是我们的第一次。我流了很多血,好在酒精起了麻痹神经的作用,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却在天亮前莫名其妙地惊醒,打开手机,看到了来自国内的信息和一连串的未接来电。   ——全是来自父亲。他让我尽量在挪威多玩一段时间。又问我最近有没有做预言梦了。   我心里没来由的不安,便回拨过去。父亲没接。   少年时期自有一种逆反,别人——尤其是长辈,越让你干什么,你越不想干什么。比如父亲不让我和祁昼来往,我却偏偏与他离经叛道至此。再比如,父亲不让我回国,我更疑神疑鬼,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正巧,我当时将和祁昼的这次越轨定义为一次酒后乱性,源于我不要脸的刻意引诱。我开始后悔、后怕,畏惧面对醒来时他的神色——他是个直男,又有喜欢的女孩子,会不会觉得我恶心呢?   光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毛骨悚然。于是,趁着醉意之下,冲动未消,我连夜买了回国的机票,在祁昼醒来前,落荒而逃了。   走前,我给他留了一张信,我先向他道歉,祈求他忘了昨晚的事情,说明这只是一个谁都不想发生的错误,然后,我终究又放心不下,吐露了我预言死亡的秘密,详细描述了预言梦中撞向他的货车的特点、路段的特征——我又一次违背了我父亲的告诫,将这个致命的秘密告诉了别人。   ……   “我醒来时,你已经离开了,”祁昼合上我的笔记本,强迫我注视着他:“原本,我想和你表白。打开你留下的信,我才知道对你而言,一切只是个荒唐的玩笑。” 第67章 溃烂   我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了一下。但很快,我清醒过来,意识到……十年过去,一切早已没有意义,但我还是装作被感动的样子,我告诉祁昼我爱他,我祈求他放了我,我保证会听话,不会离开他。   或许因为的确夹杂了一些真情实感,我的演戏尚算诚挚真诚,祁昼捏住我下巴的手微微放松了一些,我心里燃起了希望,但很快我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祁昼,他松开我,温柔地将我引到床前,他没有碰我,而是温柔地帮我整理好床铺,摆好我四肢的锁链,就像摆弄橱窗里昂贵的手办娃娃。   然后,他笑着说:“那太好了,我也爱你。不早了,你该睡了……晚安。”   然后祁昼关了灯,在黑暗中离开了我的房间,从外面反锁了房门。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头我依然身带锁链,被困在祁昼的房子里,然后视线开始破碎旋转,就像劣质的蒙太奇镜头,等梦境稳定下来……我看到了A大附近那座我居住了十年的简陋两居室。奶奶咪着眼睛坐在桌边,把压在台玻璃底下的老照片拿出来,摸索着一张一张的擦。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奶奶忽然踉跄地站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阿白啊,奶奶的阿白终于来电话了。”   因为起身太急,又年迈看不清楚,奶奶撞翻了桌上的碗,老照片散了一地,电话铃更嘈杂焦急地催促着,风狂肆地撞击在窗口,奶奶眼睛只迷朦地看着电话机的方向,本该撑着桌脚的手抓了个空,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直到老人失去意识的那刻,还在念叨着她孙子的本名。   ……   我醒来后,第一反应想摸手机打电话,却才反应过来通讯设备早已被祁昼收走,只剩下了浑身锁链,等慢慢冷静下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手都是颤抖的。   我几乎是踉跄着爬下床,用力地捶门。好在祁昼很快就来了,他打开房间的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早安,周灼。”   自从被囚禁后,他彻底不再称呼我“贺先生”,而开始叫我的真名。这种彻底撕破脸的行径,仿佛在提醒我什么。   “祁昼,求你放我出去。”我却早已没有探究的心情,语无伦次地扯住了他的衬衫:“我真的得回家了,奶奶年纪大了,我梦到她出事了……你知道的,我可以梦到人的死亡。”   祁昼神色先是一紧,然后慢慢放松下来,甚至轻轻扬起了眉。   “是吗?”他慢条斯理道:“我的确知道你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我记得你需要焚烧照片才能梦到和那人相关的事情,你这里现在应该并没有老人家的照片吧。”   我一怔,其实也并不总是这样。十年前梦到祁昼的车祸那次,我也没有烧照片,我更加相信和照片有关的行为只是某种催化剂。   我这样和祁昼说了。他却只是摇头:“抱歉,这和我之前认为的不太一样。我更愿意相信十年前你父亲亲口告诉我的。”   我父亲?我这回真的陷入了迷茫。因为父亲向来反对我和祁昼交往,又怎么可能主动告诉他这么隐秘的事情呢?   但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和祁昼一遍遍地解释照片不是必要条件……然而,他打断了我。   “周灼,你是不是以为把自己当作贺白,真的就可以摆脱以前的一切、摆脱我?”他尖刻地说,“你做梦。”   我终于意识到,他并不相信我。只是觉得所谓“奶奶摔倒”的预言梦,又是我为逃走而编造出的另一个拙劣借口。   他不相信我真的梦到了,更不相信我那么在意贺白奶奶的生死。   的确,奶奶不是我的血亲,周灼所有的亲人早就死了。但自从我阴差阳错顶替了贺白的身份,十年朝夕相处,奶奶对我早已不只是救命之恩。而更隐秘的……同学会上,赵知义曾问我这样藏头露尾,是否愧对我姥姥,我当然有愧。但死者无法弥补,我只好将这份愧疚一起移情给“奶奶”,将自己当作贺白这样活下去。   祁昼不知道,也不信。他或许十年都在监控着我,却并不真的了解我。   但我别无他法。   我扯着祁昼的袖口,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讥诮,心终于彻底一寸一寸地冷完了。   然后,我弯下膝盖,跪在了地上,跪在了祁昼的面前。   “求你,祁昼……”我听到自己的嗓子哑得难听至极,我卑微地跪在他脚下,攥着他的裤脚,说道:“放我走吧,求你了,求你。只要能让我走,上床,道歉,下跪……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能做到。”   绝望让我几乎失去了理智,我跪着喃喃道:“如果你恨我妄图逃走,只要让我好好给奶奶养老送终后,我可以自杀去死。如果你想玩我关我,我保证不会和任何人牵扯不清,我会做你最听话的床伴,不会给你添麻烦,更不会影响你结婚生子。”   祁昼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后退了一大步,我的手抓了个空,摔倒趴伏在地。   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么激烈的情绪混在在一起,他惯常苍白平静的面色涨得通红,嘴唇却是一片惨白,那些讥诮和游刃有余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剧烈的愤怒……还有我看不明白的情绪。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想拽我起来,但是当我们指尖即将相碰时,他又忽然像被烫着一样缩了回来。他的眼眶一片赤红——如果面前不是祁昼,不是这个永远完美永远冷静的加害者,我会以为他下一秒就要落泪。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轻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然后,祁昼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平静下来,冷冷道:“那你就跪着吧。既然你已经这么想我,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你的真心了,那我克制自己又为了什么?我不可能放你走的,至少我还能得到你的人。”   他的目光像刀一样从我脖颈上剜过,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我警告你,不要试图自残自杀,哪怕死了,你的尸体也属于我,我会把你永永远远留在这里,陪我起居说话,如果可以,我想把你变成地缚灵,让你的灵魂永不超脱。”   “那我先杀了你!”我歇斯底里地怒视着他:“既然你要撕破脸,那就把话说清楚——难道我不曾对你抱有希望过吗?为了救你我父母死了,好,这是我妄图改变未来我活该,但你连葬礼都没有来!不就是发现我落魄了麻烦缠身了怕我连累你吗?现在这幅情深意重的样子又演给谁看呢?祁昼你恶不恶心?就为了满足你自己那点儿可怜的愧疚心吗?我无家可归的时候求你收留我那时候你去哪了?我临走之前想见你一面结果被——”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说不下去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可笑的怨妇,我真恨祁昼,十年前十年后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挑动我的情绪。   “别人只是践踏我,侮辱我,捅刀子。是你毁了我,祁昼,是你让我彻底对一切绝望,是你杀死了周灼!”   我再愚蠢也终于知道了求饶根本触动不了祁昼,愤怒像岩浆一般流遍我的全身,我像猎豹一样突然暴起,如果有刀,我一定要立刻捅进他的心脏,但可惜我没有,于是我一拳狠狠揍在他的脸上和胸口,然后扼住他的咽喉——我要杀死他。   我真想结束这一切。   祁昼没有立刻反抗,他垂下眼眸,那双灰蓝色的瞳孔安静地注视着我,仿佛冷漠审视万物的神祇。   我知道单打独斗我根本不可能赢过祁昼,他之所以还没有摔开我,其实是出于某种不屑——他只是把我当作不听话的玩物。   这个认知让我更为愤怒,我收力,仿佛听到他的喉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就在这时,在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人丧命的拉锯中,在剧烈的喘息声中,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我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我手机设置的铃声。   祁昼接通了电话,对面似乎说了什么,他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我有了种极其不安的预感。   祁昼挂断电话,握住我的手腕。   “周灼,先冷静,你听我说,我们现在需要赶去医院,”他声音艰涩,嘴角还挂着我打出来的血渍:“你奶奶被人发现昏迷,呼吸骤停,刚120急救送医。” 第68章 反杀计划   奶奶还活着。   是我安排去做饭整理家务的阿姨发现的她,老人可能是想起身喝水,结果摔在地上,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在ICU住了三天,终于抢救了过来。但留下了后遗症,有一只眼睛彻底瞎了,另一只眼睛也只能感到模糊的光感。医生说是脑梗,出院后需要仔细护理,如果再出事,很可能偏瘫甚至死亡。   奶奶住院期间,祁昼始终陪同,他付了高额的ICU和VIP单人病房费用,又承担起了陪夜的责任,有几次我累的睡着了,还是他拉铃叫的护士。   我从头到尾不拒绝他的任何帮助,他问我事情,我就回答。不问,便两厢沉默。   中间苏玲玲来过两次探病,带了两只大榴莲。这姑娘恐怕没什么生活常识,我只好心领。   正好祁昼把午饭拿进病房,苏玲玲夸张地“哇”了一声,低声对我道:“你对祁总做什么了!他怎么看着这么憔悴凄凉,跟个小媳妇似的?”   我在心里冷笑,那你恐怕是没看到他之前把我像狗一样栓在家里时,也是这副要死不活的表情。真不知是他在强制我,还是我在强制他。   “我能对祁总做什么呢。”我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祁昼监禁我这件事,莫说我毫无证据,就以他如今这熏天的权势,我何必以卵击石,自取其辱呢。   “哎,你们是不是吵架啦?”苏玲玲小心翼翼道。   “没有。我不想聊和他有关的事情。”   苏玲玲便又问了几句奶奶的病情,临走前,忽然说:“贺老师,有件事还是想和你说一下——我和学姐在一起啦。”   我先条件反射地道了“恭喜”,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苏玲玲的“学姐”,不就是李云湘吗?   她和祁昼不是一对吗?她其实是女同性恋?   “所以我觉得你和祁总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苏玲玲吐了吐舌头:“遇到个互相喜欢的人不容易,不要因为奇奇怪怪的理由错过了啊。”   她走后,我一个人在奶奶的病床边坐了许久,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曾在母亲的病床旁、父亲的病床旁,姥姥临终的窗边—— 我就忽然意识到,早已来不及了。我和祁昼之间,早就堆积了太多怨恨和消极负面的情绪,远不是轻描淡写的“误会”而字便可化解。   ……   出院时,祁昼在缴费窗口边上等我。我发现他已经结清了所有住院费。   “谢谢。”我平静地对他点头致意,然后擦身离开。   祁昼抓住了我的手。   “周……”他微微一顿,将这个名字又咽了下去:“我们能再聊一聊吗?”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关了我这么久,朝夕相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除了互相怨怼,还有什么能聊的吗。   “早上苏玲玲给我打电话了,”祁昼低而仓促地解释道:“她说她和李云湘在一起了…… 之前许多事我们有误会。我以为你和苏玲玲牵扯不清,才会激动之下做出失控的举动。”   我安静地注视着祁昼。   这几天陪夜,他出的力不比我少,从来一丝不苟的发丝乱了,衬衫领口散着,眼底缠着疲惫的血丝——我认识他十年,即使是他最底谷的时候,即使是少年时被千夫所指控诉猥亵女生,他也一直游刃有余,如松如竹。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卑微。   我感到胸腔发痛,我真恨我自己事到如今还会因为祁昼情绪激荡。   祁昼还在说话。他的语速比平时快许多,似乎生怕我不耐烦打断他。   “苏玲玲说你以为我和云湘有关系。不是这样的,高中时,一开始我和她熟悉就是因为你。李云湘很早就和我出柜了,她又在感情方面比我精通,我就和她请教与你相处的方法,”祁昼望着我,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近乎哀求:“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求你再想一想,好吗?”   我用力闭了下眼睛,仰头看着医院窗外的一方天幕。   若是十年前,一切发生之前得知这一切,我和祁昼或许能成为一对甜蜜的少年情侣。甚至若是早上一些,在他将我圈禁在家中,给我带上锁链之前……我们之间或许都能留几分余地。   但那又如何?命运如铁轨列车,滚滚而过,生死洪流之下,情爱如浮萍烟云。   于是,事到如今,只能说一句无缘无份了。   最后,祁昼问我:“你还爱我吗?”   这样庸俗的话真不像是会从祁总嘴里说出来的,我又有点想笑,却觉得唇角如千斤重。   “‘爱’这个字,对你我而言,太过遥远。”   奶奶终于出院了,但是神志还是不太清楚,看到我的时候只是笑,就说不出更多话了。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放心。   我这些年总算有了点积蓄,租了一个更大的房子,请了一名专业护工,以在我离家上班或办事时时时看护。   当晚,我又做梦了。   或许是近来因祁昼压抑已久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开头的梦光怪陆离。我梦到自己仿佛还是少年,和他走在那条从学校去网吧的小路上,那条路很黑,只有远远的路灯投来一点光线,会路过一条河,我梦到自己拉着祁昼的手,将他带到那条河边。   梦中,少年的我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我要将他推下去。我要他沉入黑沉不见底的深水,我想他死。   但祁昼发现了,他回头看着我,问我:“周灼,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想你到水底去,我想杀了你。”   少年祁昼问:“那你呢,你在哪?”   我说:“我早就已经在水底了啊。昼哥,我在水里等你呢。”   然后,我看到了黑色的水里浮现出一张苍白的人脸。那是我自己的脸,不……那是十年前,少年周灼的脸。   ——原来我早已死了。   这毫无疑问是个噩梦,我被惊醒又很快睡着,却又沦入了另一个真正的梦——那个祁昼对着我拔出匕首,即将杀死我的噩梦。   这次的预言梦中,那若有似无的乐声似乎更清晰了。我忽然想起,那是北欧一首不知名的民谣。   我只听过它一次,是在祁昼母亲海葬的葬礼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之前,我只觉得如果祁昼要杀我,或许是在那种被困两人只能活一个的无奈之举,但有没有可能——祁昼就是想杀了我?他既然能囚禁我,为什么不会杀死我?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极其疲惫。几乎想破罐破摔放弃挣扎,或者和祁昼同归于尽——反正,这十年我已经很累了。我真的没有多想活。我一年四季总是穿长袖衬衫,又总是把袖口都扣的一丝不苟,不是因为我真的多么在乎体面有条理,而是因为我手腕上都是密密麻麻刀割破的伤痕。没有割腕那么深,因为我知道自己还不配去死,否则就是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家人。但只有鲜血和疼痛,能些微缓解我内心的痛苦,让我感到安定,让我感到自己活着。   我知道,我只配活在痛苦中。   这些伤口,祁昼和我上床时自然也见过,他会轻轻亲吻这些伤痕,却从未开口问过。   他或许觉得,杀死一个像我这样没有求生意志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吧。   后半夜我都没怎么睡着,刚眯了一会,上班闹钟就响了,今天需要早起去隔壁市搬书。我轻轻拧开房门,生怕吵醒奶奶。   但一开门,却是饭香扑鼻。奶奶已经在扶手椅上睡着了。   ……这是她一大早爬起来做的。一个刚刚脑梗出院,年过八旬、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的老人凌晨爬起来,摸索着一点点熬完的一锅鸡汤粥。   我把奶奶抱到卧室里睡下,开始喝那碗粥,终于渐渐冷静清醒下来。   我关于奶奶的预言梦中,她是因为接电话摔倒的,但这次送医,阿姨发现她时,她好好地躺在床上。我查了家里座机的通话记录,当时也并没有电话拨入。   也就是说,这回很可能并不是我做的预知梦。   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如果真有一次注定的意外,如果我失踪了、死了,奶奶一个人无法度过。   我还不能死。   ……那就只有祁昼先去死了。   一个月后,奶奶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我便和她说,可能需要出差一段时间。   她问我多久。   我说,一周到两周吧。   奶奶忽然抬手,摸索到我的面颊,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阿白乖,别担心奶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找个喜欢的人,过得开心点。”   我心中一紧,我扮演贺白这么多年,总有一些奇异的瞬间,觉得奶奶仿佛什么都知道。   但再看过去,奶奶又歪着头,笑眯眯地玩起了桌子上的花帕子。这次脑梗的另一个后遗症是轻度的阿兹海默。她注意力经常分散,时常说着说着就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我叮嘱阿姨住在家中,24小时陪护奶奶。然后收拾好几件换洗衣服,带上我的钢笔、写满了字的笔记,还有几册平平无奇的风景旅游区介绍手册。   我出了家门,打给了祁昼。   “是我……你之前答应过我,要陪我去郊区游玩,还算数吗?” 第69章 做周灼   我和祁昼约在一家A大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他起初希望我到他家去。但被囚在他家近两周已经让我有了创伤应激反应,一想到要和他单独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我就条件反射地颤抖和焦虑。我知道我必须克服,但至少需要一些时间和缓冲。   我到时,祁昼已经在了。不过一月未见,他看起来又消瘦不少,垂眸望着窗外,蓝色的瞳孔清透又阴郁。   我进门时,正好看到后面几个女孩子推搡着,最后来了一个黑长直披肩发女孩,小心翼翼地和祁昼说些什么,递过去一张纸。   我拉开椅子坐下。   祁昼看着我,对女孩道:“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到了。”   我权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叫服务员点了杯冰美式。   黑长直妹子一怔,来回打量我们二人,忽然恍然大悟,点头道:“那、那不打扰了。”她脸红了,犹豫了一会,又好奇道:“你们好配呀,在一起了吗?   祁昼沉默片刻,轻轻笑了:“希望我死前能有这一天吧。”   女孩只当他在开黑色幽默玩笑,附和地小声鼓励了一句,就回座位去了。   咖啡终于上了。   我握住咖啡杯,掩饰颤抖的指节。让声音尽可能平稳。我给了祁昼三本册子,是三个临省的风景区。这里面其实只有一个是我想诱导他选择的。但我不想让目的太过明显,因此逐步诱导,让祁昼自己做出决定,会更好掩饰我的目的。   “这里吧。”祁昼轻轻屈指点了其中一册。   我一怔,那正是我选中的目的地。   “这里你做的笔记最多,”祁昼说:“山峦看起来也险峻陡峭,让我想起我们曾在挪威攀的那座山,就这儿吧。”   我低头喝咖啡。因为我要掩饰慌乱的神情。过于紧绷的精神状态让我失去了过去的平静和谨慎,竟然在选点上流露了如此明显的倾向。如果祁昼开始怀疑我的真实目的了,恐怕很快就是我的死期了。   “哆。哆。哆。”   那是指节轻轻敲击玻璃台面的声音。我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祁昼正安静地凝望着我。   不知是不是我做贼心虚,我总觉得他眼神锐利透彻,早已洞穿一切。   “你的咖啡早就喝完了。”他说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捧着个空杯子装模作样了这么久,脸一下就涨红了。   祁昼却仿佛没发现我的异常。他习惯性地顺手将我面前的杯子收走,把新上的牛奶热放到我面前。混乱之间,我和他手指相碰,明明是如此细微的肢体接触,我却忽然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那些不堪的片段,我想起他曾囚禁我、凌辱我、捂住我的眼、捂住我的嘴,将利刃朝向我的心脏——   幻觉之中,我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什么又是预言和幻觉。只觉头痛欲裂。旁边一震巨响传来。我打了个激灵,仿佛从溺水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竟失神将整桌的东西都掀翻了。玻璃杯碎了一地。   周围的客人议论纷纷。我麻木地看着祁昼和老板道歉。然后他将我带出了咖啡厅。   讽刺的是,现在他倒知道距离和分寸了,手虚虚拢着我的肩头。是一个想落下来,又隔着半米的距离。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人群,咖啡店的边上是个综合体,广场上音乐放的震天响,是首老派耳熟的舞曲,一大波老年人在这里跳舞。老爷子搂着老太太的肩,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划过皱纹旁花白的卷发,老人咯咯直笑,七嘴八舌聊的不亦乐乎。   “我其实幻想过,你头发花白的时候在广场上打太极拳会是什么样子。”祁昼忽然轻轻道,“这一幕我以前也梦到过,梦里你女步跳得很好。”   我立刻炸了,回头怒视他:“靠!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太极拳?这么土?而且为什么是我跳女步!”   发完火,我才发现祁昼嘴角带着笑意,眼里却是深深的死寂。   我这才发应过来,他是在勾我说话,缓解气氛。   我算是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争强好胜仿佛是我的出厂设置,竟然可以稳稳压过我对祁昼的创伤应激。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幻想过……梦到过。”他说:“我曾以为能看到你变老的样子,我……以前,很想拥有你的所有时间。”   我们转到了广场后的停车场,这里没有路灯,也没什么人和车,只有树叶的窸窣声响。祁昼的话落在风中,什么也没留下。我在心中冷酷地想,不,你看不到的。因为我就要杀了你。   等杀了祁昼以后,我要做什么呢?等奶奶百年之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问我。   答案是,没有。我不觉得自己能活到白发之日。所以,祁昼,不要着急。你死之后,我应当很快便会来陪你。   到时候,黄泉碧落,身前死后这些纠缠不清的烂帐,可以从头再算。   又是一阵风声过后,我听到自己冷静地问他:“那你答应我的要求了吗?下周六,陪我去那里。你来买票。”   出乎我意料的是,祁昼并不迟疑,点头道:“好,我已经把公司遗留的事务都安排好了,即使离开几个月甚至彻底消失,都不会有很大的问题。昨天我已经和秘书说了因为个人原因要休长假,因此,去的地方自然也是我自己选的,票自然也是我来买,你只是应邀陪我。”   那种被看透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不适地挪开了视线,总觉得他那句“彻底消失”仿佛不是随口闲言。   “但是,我有条件。”祁昼忽然道:“今天是周日,到下周六还有六天。这六天,我需要你完全听从我,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我仿佛被兜头打了一棒,随之胸腔中燃起熊熊怒意。   早该知道的,狮子这种动物从来只会进攻,不回后退。如果表面上居于劣势,那也是为了夺取猎物和领土。祁昼本质上就是强势的掌控者,那么多天他还没关够我,现在又要继续开始了。   但我毫无办法。   “好啊,”我冷冷地说:“这次要什么姿势?先前跪的祁总还满意吗?”   我们争锋相对,祁昼忽然合了合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只有一个要求,”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哑:“我要你做周灼。” 第70章 天真   我一怔,差点笑出来。   做周灼?这是什么新奇玩法?是祁总忽然失忆了,忘了我到底是谁?还是这是个新型性暗示,要我穿上高中校服给他cosplay热情男高?   “我希望你可以做六天的周灼,”祁昼看着我的眼睛,仿佛猜透了我的想法:“不是演,更不用迎合我,因为我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不论如何,下周六我都会跟你出去。我只要求你——这六天找回十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笑不出来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祁昼,感到心脏一寸寸地被捏紧。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十年前,为了救眼前这个人,我失去了所有无忧无虑的资本,而他抛弃我,碾碎了我最后的希望,十年后,也是他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强迫我囚禁我——现在,他却敢大言不惭地说希望我做无忧无虑的周灼?怎么可能?我怎么做周灼!   而更可恨的是,我恨自己……在他这样说完之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悲哀。我在为死去的周灼悲哀,我在为十年前错过的周灼和祁昼难过。   我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让我恶心和愤怒的事实——哪怕直到此时此刻,我依然放不下祁昼。   “愤怒吗?那就发泄出来,对我发泄出来。这才是少年时你会做的,你应该肆无忌惮,无需对任何人低头,更不应该被禁锢,”祁昼说:“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你说我毁了你,的确如此,所以……我想给我们一个机会,把少年时的周灼找回来。”   他朝我摊开双手。左手是一张银行卡,右手是一把弹簧刀。   “这张卡是你落在我家里的,我存了五十万进去,你在六天里花完。只要你做到了,周六我们离开后,我会把剩下的资产打到你的账户里。”他用公事公办地语气说道,“还记得我们曾签过一份合同吗?如果我违约,会给你财产的一半。我虽然没有出轨,但的确伤害了你,这便作为我的违约代价吧。”   骗子。他又在说谎了。我警告自己,祁昼那些深情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会舍出资产的一半,只是现在说说而已,防止我当真报警告他非法拘禁——这都是怀柔的手段把戏,清醒一点,周灼。   “当然,金钱能找回一定程度的自由,却不是全部。愤怒一定要发泄出来,否则就会变做扎在肉里的荆棘,”祁昼上前半步,将刀柄递给我,“周灼,你要发泄,要怨恨。你需要明白,所有的错都在别人,在我,你不需要后悔和自责。你要活在光下。”   该死的苦肉计。我告诉自己,别说杀他了,但凡敢轻轻捅他一下,马上就进警局,再也别想动祁昼了。他一定是在试探我。   我没动,更没去接住刀柄,弹簧刀掉在地上,溅起一汪泥水。   “祁总真会开玩笑,”我假笑:“我没什么需要发泄的,喊打喊杀做什么。银行卡是好东西,我就先收下了。谢谢。”   他让我花钱,我便真的肆意花费,毫不含糊。   我先打车去了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定了一周最贵的的顶层套房,五十万直接去了五分之一。   那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之一,从上面望下去,居高临下,仿佛行人车流都成了可笑的模型玩具,尽在股掌之间。   平时住在家中,奶奶年纪大睡得早,图书馆上班又要早起,我的作息十分规律。即便是在祁昼家中那段时间,我白天身心俱疲,晚上却也不知是不是累得,除了少数几次失眠,基本是沾着枕头就睡,比在自己家睡眠质量还好还沉。甚至有几次把边上的祁昼当作了枕头。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尴尬,白日里闹的剑拔弩张,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但醒来时竟发现自己十分嚣张地斜睡在床的对角线上,头枕在人家肩上,手搭着人家肚子,真恨不得先捅死我自己。我这该死的睡相还真是一点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啊。   套房环境很大,绕着走两圈都能算饭后散步了。设施高雅昂贵,喷着舒适合宜的香氛,服务员周到礼貌,随叫随到,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金钱的粉末,待一会就能腌出所谓上等人的气息。我关了所有的灯,在宽阔的大床上躺了两个小时,却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只觉得身下柔软的面料成了刺人的荆棘。   我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逸事笑话,说穷人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住不习惯。难道我现在也是穷惯了?想来也是,佛教常说人这一生享的福受得苦都有定数,我这辈子所有的甜恐怕早在十八岁前享用完了。   祁昼也真是天真。钱能买回以前的生活,但就像强穿不合脚的水晶鞋,终究是东施效颦。失去的时间,改变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睡不着,我便索性打车去了酒吧。我知道什么样的酒最贵,便一口气来了五瓶。照我这个花法,恐怕不用六天就能超额完成任务。   服务员先上了一瓶,请我先喝,说其他的要去酒窖取。   等我喝完了大半瓶,酒正好上完。服务员恭恭敬敬地问我有几位朋友要来,是否要换个更大的桌子。我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这么多酒,不应该是一个人喝。   我打开手机,发了会儿呆,发现自己竟然无人可叫。   我在A大工作了十年,当然是有所谓固定的社交喝朋友圈的——但那都是贺白的“朋友”。贺白性情温和,甚至不会疾言快语,是个踏实生活、家境贫寒,一心孝顺奶奶的普通图书管理员。“贺白”是不会大半夜一掷千金买酒,更不可能有一起喝酒的朋友的。   唯一知道我一点的恐怕只有苏玲玲了。但现在显然不行,人家妹子刚谈了女朋友,我大半夜的叫她出来喝酒,像什么样子,实在太不讲究了。   那么,便只剩下……只有——   我的目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太久,久都快不认识那两个字了。 第71章 演周灼   不行……当然不行。我闭上眼睛,食指抵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酒吧的夜逐渐进了后半场,四周嘈杂起来,灯影变得光怪陆离。只有我这张桌空着,对面的名酒还剩下三瓶。看来,它们就是我今夜唯一的同伴了。   但显然有人并不赞同。   霓虹晃动,三五成群的女孩走了过来,精致绚丽的妆容迷离晃眼,她们中最漂亮的一个占了这张圆桌的另一个空位,眼风婉转地划过酒标,娇笑道:“哥哥一个人喝酒?还是等人来陪你?”   她话音落下,根本不等我回答,便伸出纤纤玉指,姿态优雅妩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唇浸在澄澈的红酒中,轻轻一抿,眼睛便弯了起来:“真好喝呢。这么好的酒,一个人喝太浪费了,还是说……哥哥在等什么不值得的女人?”   她话音落下,旁边女孩子们都起哄起来,有人报出了酒的价格,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我知道,她们恐怕把我当成某个被美女绿了的富二代冤大头了。   “不是在等什么女人……”我晃着酒杯,抿了一口。   漂亮姑娘眼睛立刻亮了:“那正好,我来陪——”   她没说完,我慢悠悠地补充道:“我不等女人,因为我是gay。”   场面霎时一静,甚至还有女孩没忍住爆了句粗口,小声骂道:“怎么好看的男人都喜欢男人!”   坐在我对面的漂亮姑娘神情尴尬,显然拿不准要不要起身离开,半晌,她神情坚定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听说很多gay其实都是双性恋,有些阴柔的0和女孩子区别也不大嘛。”   我其实原本就不算性格脾气多好的人,不然也不至于和祁昼争锋相对到如今的地步。这几句话下来,耐心彻底告罄,面上却勾起一个笑:“我就是0,而且对女人硬不起来,还有什么要指教的吗?”   场面尴尬到无以复加,女孩们讪讪地离开了。   而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都为自己这句话深深地懊悔。   女人的确不来骚扰我了,但换成了一波波的男人——我真不明白一家普通酒吧怎么能有那么多gay,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信息扩散渠道——周围Gay吧听说这里有个人傻钱多冤大头0,都闻风而来了吗?   一开始是几个很符合刻板印象的肌肉男,上来就喊我老板,直白地问我在床上的爱好,介绍自己的“长处”,说自信可以服务好我。   随着我的拒绝,来的人变得越来越离谱,后来干脆看起来才上高中的酒吧服务生也来了。他肤色白净,比我还矮半个头,怯生生地问:“哥哥,您真的只能做0吗?”   我:“……”冒昧了这位兄弟。   其实我对上下并不那么在意,刚才只是随口回怼罢了。那么多人来搭讪,我甚至想过,随便选一个漂亮识趣的,一夜放纵,也算成年人水到渠成的解压方式。   但我发现,我做不到。我看任何一个人,都仿佛在透过他看祁昼。我总是想起我对祁昼的怨恨,我对祁昼的遗憾。但同时,再好再完美的人都替代不了祁昼。   “如果您实在不行……我、我也可以当1的。”那服务员男孩还在嘀嘀咕咕地讨价还价。   我:“……”   “滚。”我烦躁而冷酷地说。   小孩被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退开。   我知道自己是迁怒了,叹了口气:“你才多大,好好上学。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好好读书奋斗才能以后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说完,我扫码给了他一笔不菲的小费。   男孩子立刻热泪盈眶,感动道:“我会好好读书的,谢谢叔叔!”   我:“…………”叔叔!   好吧,我自己都觉得刚才那番话老气横秋,爹味十足,恍然意识到,我也已经三十岁了。   人最情感澎湃、精力充沛的十年……无论爱恨,我全荒废在了同一个人身上。恐怕再也没有余力接受别人了。   我竟然感到有些恐惧。等杀了祁昼之后,我该怎么办呢?   拒绝完几轮,世界终于安静了,我一瓶瓶的灌自己酒。想喝醉,却怎么也喝不醉,脑海里一遍遍地闪现那个被祁昼杀死的预言梦,不知过了多久,服务生男孩又跑了过来。   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上来就梗着脖子道:“叔叔您应该是个好人。”   我:“…… ”   服务生飞快地小声说道:“有个很漂亮的客人喝多了没带钱,有些男的不怀好意地围着,叔叔你能去帮帮忙,付个钱吗?”   嗯,付款冤大头,很符合对好人的刻板印象。   我:“……行吧。”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个苍白赢弱的女孩,醉酒被众壮汉调戏的场景。   但当我真的看到那位“很漂亮的客人”时,才知道自己的猜测有多离谱。   桌上一堆横七竖八的酒瓶,那人醉倒在地上,质地考究的白衬衫被酒水泼湿了大半。他身边围了一圈人,有不怀好意的人蹲下去,捏住他的下巴,露出一张又冷且烈、眉目深邃漂亮的脸。   ——竟然,是祁昼…… 第72章 坦白   那瞬间,我其实在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就这么离开吧。反正祁昼也是自作自受,他要真被人打了辱了折磨了,都不关我什么事——更阴暗点想,要是他就这么不小心被人玩死了,不是还省了我的事。   但事实上,现在我正在祁昼家里,给他熬醒酒汤。他客厅的桌上还摆着我准备杀他的地点介绍海报,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我昨天还发誓再也不会进这栋囚禁过我的屋子!   我试图说服自己,我的确要杀祁昼,但是这是一场对等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谋杀,我并不想再此之前,有其他人污了我的猎物。   我把汤端过去,祁昼竟然已经醒了,他睁着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看着我,身上是我刚费劲换好的睡衣——该死,我给他换衣服时他倒是醉得挺沉。   “喝了。”我面无表情地把醒酒汤放在桌上,掩饰自己的尴尬。   祁昼没动,他的眼里还带着酒后的迷蒙,轻轻喊了声:“小灼。”   我眼尾不受控制地轻轻抽动了一下……那是十年前的称呼。即使是少年时,其实大部分情况下,祁昼也更喜欢认认真真地喊我的全名,他称呼“周灼”这个名字时,总有种别人没有的慎重。   但很少数的时候,当他想要撒娇时……尤其是那种夜晚,他会这样亲昵地叫我。   “小灼……疼不疼?”我们的第一次,在挪威山顶时,酒醉的少年祁昼也是用这种语气,喊出这个名字。   “祁总,你醉了。”我的声音忽然冷硬的厉害:“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喝了太多酒,在酒吧烂醉如泥,一群三教九流的人围着你。如果下次你的运气没有今天这么好,恐怕就要上社会新闻了。’英俊多金的某企业家被混混捡尸’——我都不敢想象八卦小报会多热爱这个标题。”   我言辞极尽讽刺,为的就是让祁昼难堪。却没想到他竟然毫无愠色,反而轻轻眨了眨眼:“你在担心我吗?”   我冷笑,半真半假道:“担心祁总您死得太快。”   祁昼笑了,醒来后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和刚才失魂落魄喝的烂醉如泥判若两人。   ”抱歉,我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平时都很节制。今天实在是心情太过沉郁,借酒消愁……失态了。”他说。   我不想自作多情,但他说借酒消愁的时候,目光沉沉地装着我,仿佛有千言万语。   “那你现在怎么这么高兴?”我生硬地转移话题。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现在好像高中的时候。”祁昼含着笑:“真的很巧,那时候……无论是秦盈真还是我母亲的事,在我最低落的时候,你仿佛都会从天而降,站在我身边,帮助我,陪着我。“   “周灼,你先前说错了。你没有变,无论是高中时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温柔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是你自己不愿意放过自己。”   不要被他蒙蔽。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但事实上,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竟然有了种热泪盈眶的冲动。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竟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软弱。   我竟始终在等有人告诉我——“周灼,不是你的错。放过你自己。”   我背过身去,将水果刀插进鲜红的苹果,掩盖自己的神情。   半晌,我低声道:“别说这些了。我刚才把你喝得酒结完了,再随便买个表估计五十万就能花光——那我的任务算达成了吗?”   “当然。”祁昼说:“而且我先前就说了,无论如何,周六我都会陪你出去的。”   ——陪我出去……踏上送他去死的道路吗?   我深深合了下眼,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但今晚,我希望你最后陪我喝一次酒。“祁昼说。   “不行。”我脱口而出:“再喝你得进医院。”   祁昼摇头失笑:“那就这样。只玩两轮游戏,输的人喝酒,并且回答对方一个问题,只能说实话。”   “……行吧。请快结束,我要睡觉了。”我面无表情,仿佛被迫加班的社畜。从某种角度来说,为了哄着祁昼和我出去,他现在的确是我亲老板,“玩什么?”   祁昼兴致勃勃:“要不玩’动物园里有什么’吧?谁先说不出来或者说错了就算输。我刚才在酒吧里听着有人在玩这个。”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知道祁总的脑袋是不是进了酒。且不说幼稚,人家是十几个人团建玩这个,就我们俩,是要玩到天荒地老吗?   “不要。”我断然拒绝,“直接猜拳行吗?”   祁昼看起来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同意了。   第一轮,祁昼出了布,我出了石头。我输,他问我问题。   “我今晚喝多了,所以如果说话不恰当,请你见谅。”祁昼忽然彬彬有礼起来,颊边还泛起可疑的红晕:“刚才说好了,这次游戏,回答方都会说实话的,对么?”   我有了不祥的预感:“对……你要问什么?”   我忽然有点害怕,要是祁昼问我有没有想过杀他之类的问题,我要怎么答?虽然平时满嘴跑火车,但在郑重承诺过的情况下,仅存的教养和自尊让我不喜欢说谎。   “咳。”祁昼不自然地动了下视线,甚至轻轻干咳了一声。他很少做出这种回避的姿态,更让我觉得可疑。   “……你到底想问什么?”   一阵沉默后,祁昼说:“我想问,行房时……其他男人真的比我更能让你……兴奋和舒服吗?”   我:“…………………………”靠。   我用尽全力才忍住了爆粗口的冲动。   只有祁昼才能让我如此失态——他是有病吗?难得有个问问题的机会,他就问这种无聊的事情?我的确在和他上床时满嘴跑火车,但那都是被他强迫逼急了,语无伦次地羞辱他,想要激怒他,不知道男人在床上胡扯的最当不得真吗?   见我沉默,祁昼提醒道:“你答应我会说实话的。”   若说之前我还有点怀疑,他是装醉故意引我去救,演了出苦肉计……不然正好在一个酒吧未免也太巧了。但现在,我是真有点信他是完全醉了。这样直白的用词和问题,真不像祁总在清醒情况下能说得出口的。   “不、知、道。”我一字一顿道。把面前整杯酒一饮而尽——不然我怕现在就忍不住弄死他。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祁昼迷惑地眨了眨眼。   “你只有一个问题的机会。”我冷酷地说:“我的答案就是’不知道’。”   但可惜,祁昼似乎醉得角度清奇,他并没有被我糊弄过去,而是不急不缓道:“这是同一个问题。一般来说,答案只有是或者不是。你既然说不知道,为了证明不是逃避回答,自然应该解释清楚原因。”   我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很难理解吗?”酒精弄的我太阳穴发胀,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其实从来没有经历过别人,所以无从比较。很难理解吗?之前床上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故意胡扯的,很难理解吗?”   祁昼怔住了。   然后他慢慢睁大眼睛,灰蓝色的瞳孔变得明亮,仿佛雨后天晴、一碧如洗的晴空。   我只觉得脸上烫的厉害,火气几乎要撑破胸腔。我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还有一轮。”我冷冷地说,“还来不来?”   “来。”祁昼眉眼中都是笑意。   这一轮,祁昼输了,我赢了。   祁昼将酒一饮而尽,笑着看我:“你问吧。”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我以为自己对祁昼已经毫无期待,自然也没什么事情想要他的答案。   但话到嘴边,事到临头,舌头却仿佛不受我的控制。   有一件事,有一个答案,我其实一直想知道。   十年,十年。我给过自己很多解释,但没有一个答案,能让我从心底彻底相信,彻底死心。   “十年前,你为什么没来车站找我?”我看着祁昼的眼睛,问道。   ——说来可笑,这就是我一直最想知道答案的事。 第73章 前兆   十年前。   刚回国时,我并没有觉察出异常。   父亲还是不着家,有时候大半夜才回来。母亲说,他近期生意上到了一个关键节点,所以经常熬夜出差,我们要多体谅。我给父亲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接了,我便暂时放下心来。唯一一个插曲是,回家一周会,家里来了位叔叔登门拜访,自称陈律师。说我父亲委托他为我和母亲申请外籍移民,询问我们倾向什么国家。   那几年,有钱人里拿身份或者绿卡是潮流,我并没有多想。第一反应是:“挪威。”   陈律师一愣,笑道:“周小公子不是去英国留学吗,怎么想移民挪威?”   我按耐住脑中祁昼的影子,支支吾吾地解释:“刚去过挪威玩,印象很不错。”   我妈在一旁闲聊:“是和你们学校那个混血的男孩子一起吗?他长得挺好看的,看来那边的人漂亮。”   我先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忽然一愣:怎么听起来我妈和见过祁昼似的?   但因为父亲不喜欢我和他走得近,我没带他回来过。   “哦,前几天你爸回来的时候在书房见过他一次,我还以为是你带回来玩的……不是吗?”母亲随手拨弄头发。   这真是太奇怪了。我还想问。那办移民的陈律师轻咳一声:“打扰一下,咱们还是先说回正题吧?其实挪威也可以,不过根据周先生的意思,我建议再多列几个我国无法引渡的目标国家同步进行——比如更好移民的加拿大和澳洲……啊,周太太您不要多想,没出什么事,只是保险起见……”   ……   ——此人的来访和他对移民引渡条约的重点考虑,其实是家中的第一个明显的异常。但当时尚且年少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一心系在祁昼身上。   而我和祁昼的关系也陷入了另一重诡异。   一方面,我总是提心吊胆地怕他出车祸,找各种离奇尴尬的原因跟着他。并且十分忧心等开学了,我得出国,他得去上大学,分隔两国,我要怎么继续看着他。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再也没法正常的面对他。以前我看到祁昼的脸,心思坦荡,放松自然。现在,我听到他说话,就仿佛幻听那晚耳边湿热的风。他站在我边上,我就想到那夜他俯下身的温度……甚至他搭一下我的肩,我就像触电一样,满脑子都是那些无法克制的混乱场景。   我真的很后悔,但是后悔是没用的。   这样若即若离的过了一个月,在一个傍晚,祁昼和我摊牌了。   “周灼,你让我很困惑。”他站在我家楼下,目光专注地看着我,开门见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每当我进一步时,你就后退。当我死心想后退时,你却又这样吊着我……你是非要逼得我再也克制不了自己吗?”   若是后来,我应当能体会祁昼的意思。但或许因为一开始就排除了他喜欢我这个选项,或许是少年时太过晚熟吃顿……我第一反应竟是面红耳赤,满脑子都是他那句“进一步”。   “混账!你瞎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甩开他的手:“我只是担心你的生命安全。我和你说过的……我能做预言梦,看到你出车祸了。”   说到这里,我又有点丧气:“好吧……不用说了,想想你也不信我。所以我只能自己跟着你了。”   祁昼却认真地摇头:“不,我信你。所以如果是为了这件事,我会自己注意安全的。你不用……这么有责任感,把不相干的人事情都牵在自己身上。”   “你觉得自己对我来说是不相干的人?”我一时间只觉心脏轰得燃起一把火。要是他祁昼真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暑假打游戏不香吗,大热天地跟着他跑来拍去,若是他是不相干的人……我怎么可能让自己被他——   我有心把事情说清楚,大家也算好聚好散干干脆脆。偏偏在这时,手机响起。   “儿子,你爸回来了,说待半小时就得回公司。你现在先回家吃晚饭吧,晚点再去找同学玩。”母亲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我抬头遥遥望去,见别墅二楼书房位置的窗开了,父亲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对着我们这儿遥遥地点了点头。   老爹对我还这么讲究?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父亲其实应该是在对祁昼打招呼。   我再怎么没脸没皮,也做不出赶这几分钟,在自家楼下和男生表白的事来。便急匆匆地对祁昼说:“我觉得咱们有误会,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明天可以吗?毕业同学会后,在旁边的街心公园见面——”   我一顿,想到接连几次被打断的表白,忽然觉得约个更远的地方更保险:“算了,去大概五公里外的江边可以吗,就是西北码头渡船上客区那个位置。”   “好。”祁昼点头,目光深沉:“那我等你,不见不散……周灼,我也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重要的话。”   “好啊,不见不散,”我挥挥手,快走到家门口,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喊道:“等一下!”   出乎我意料的是,祁昼竟然没有离开,还站在原地,似乎一直维持着这个目送我的姿势。   我不知为何只觉得心跳加快,小跑过去,压低声音,有些结巴地说:“对了,你是不是见过我爸了?”   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觉得可能是那次祁昼来找我时我不在,碰巧遇到了我父亲。我爸这种中年才俊都有个共同点,惜才,喜欢青年才俊。我在家总忍不住念叨祁昼的事情,再加上媒体对这位奥赛夺魁又保送顶尖名校的学霸宣传,父亲若遇到他,出于好奇聊上几句,也是正常。   “对……”祁昼却少见的露出几分犹豫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有些奇怪,但母亲又打电话来催了。我连忙道:“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具体的明天再一起聊吧!我是想提醒你,你别把我的预言梦不当回事,注意安全——我回家了!”   祁昼笑着点头:“好。我最近过马路都十二万分的小心。也没什么着急的事情,不赶路不违反交规,一般出不了事的,你放心。”   临走前,我把刚买的牛奶顺手丢给他一瓶,还说明天会送他个毕业礼物。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送给他一只眼瞳碧蓝、皮毛柔软、又雄壮霸气的猫。我想看小猫脑袋钻进祁昼的臂弯里,对我眨眼睛。   如果他答应了我的表白,我们可以一起养它。或许可以给猫取个结合我们俩的名字,就像现在流行的新生儿同时冠父母姓氏一样。   如果他拒绝了……好吧,我得承认这或许才是个大概率事件——我当然做不出没品的把礼物抢回来的事,那小猫只能给祁昼和他未来的女友一起养了——我不愿意想下去了,哪怕只是冒出这个想法,都让我觉得心脏像被人踢了一脚那么难受。   直到中午吃饭时,我都心不在焉地拨弄餐盘里的牛排,一门心思地想要买什么品种的猫。布偶又大又漂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可能肠胃不好。祁昼恐怕没时间照顾。波斯猫别的都好,就是脸太扁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下午亲自去宠物店选一选。   直到父亲轻咳了一声:“我有几件事想和你们说一下。”   我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撞见父亲的目光,惊讶地发现他眼底竟缠满了血丝,下巴还带着青色的胡渣,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一瞬间,我甚至恍惚间认不出他了,随之而来的是说不出的恐惧。   母亲抿了抿唇,半晌道:“阿灼先回房间吧。”   我刚想反对,父亲已经先说话了:“儿子也不是小孩了,一起说吧——我最近生意上遇到了一些麻烦。”   接下来的一段时期,父亲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些地产和政策方面的事情,我听不太懂,也插不进他和母亲的话头,只隐约觉得出现了不少熟悉的人名,甚至还有许多是电视和新闻上见过的政要人物。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清理,”父亲停顿下来,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低声道:“前段时间新闻里落马那几位都是我们来往多的。生意做得大的又有几个能独善其身?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上个月清查了很多人,上个地产生意一起做的几个老板都进去了,还好我察觉得早……”   他的眼睛里浮现出错杂的红血丝,母亲抚着父亲的背轻声安抚支持。我像一具木偶那样坐在那里,忽然觉得世界显得不真实极了,生活并非无忧无虑,父亲也不是无所不能。   ——我忽然意识到,我活了十九年,却还是个幼稚、天真的蠢货。我什么都帮不了家里。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很快情绪平稳下来:“宋律师来过了吧?”   “就是上次来谈移民的那位?”母亲说。   “对,你们不要怕,他让你们提交准备什么材料照做就好。”父亲凝重而清晰地说,“详细的事情我不再说了,因为其实对你们来说,知道的越少安全。只要记住,从今天开始,接下来的一周会很关键,这决定到我们一家能不能全身而退。我有许多事情要打点,可能经常不在家,或者很晚才回来,你们不要担心。”   母亲捂住脸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说:“明天请客让我陪你去吧。别让人看出来我们家乱了阵脚。”   从前在家里,父亲从来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母亲似乎只需要逛街买包。但真正出了事,她却其实才是家里情绪最稳定的人。她还在轻柔地搭着父亲的肩膀,安抚着。   我忽然想起什么:“我明天高中举办同学会,本来要去学校的——”   “照常去,日常生活照旧,否则反而让人起疑,”父亲说,“注意安全,我会让司机接送你。”   饭后,母亲进卧室打电话了,父亲穿上外套又要出门。我把围巾递给他,父亲忽然叫住我。   “周灼,你也长大了,是男子汉了,最近也沉稳了不少。老爸有件事情想交代你。”   我惶惑而迷茫地抬头看着他。   “……我,有一份名单,”父亲缓缓说道,似乎在斟词酌句,“这是我们家最后的底牌。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你和你妈就要靠这份名单自保。”   近乎本能的,我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意思……他是想说,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   感性上,我焦虑地想要回避这个话题,但我知道这是懦弱且毫无意义的。于是我尽可能冷静地点头:“好的,名单在哪里,我需要做什么?”   父亲却犹豫了。良久,他对我说:“不,我不打算告诉你这份名单在哪里,只要你知道它的存在就够了。知道的更多只会更危险。儿子,你熬不下那些人的手段的。”   “但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一头雾水道,“都不知道东西在哪里,那我怎么用所谓的名单要挟他们呢?”   “不,这就够了。”父亲缓缓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名单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等你真的没有退路时,它会帮你的……这的确是个险招,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他话到最后,语焉不详,近乎自言自语。我那时候最直来直去,不停地追问,父亲却并不回答。   最后,我记得他只问了我一句:“对了,你会做预言梦的事情没人知道吧?”   我心里却咯噔一声,若是之前,我肯定隐瞒过去,但现在家里正是最危急紧张的情况……我略一犹豫,说了实话:“……我告诉了一个同学。因为梦到了他车祸出事——但是你放心,他一定不会出卖我说出去的!”   父亲却打断我:“那个叫祁昼的男孩子?”   我刚想解释,却见他忽然长叹一声,道:“也算天意。既然你已经说了,那就这样罢。”   这一晚,我又失眠了。第二天一早,盯着两个黑眼圈去宠物店选猫。我选的尤其精心,还熬夜做了很多不同品种猫的性格和饲养知识,简直像在给自己领养亲生儿子。 第74章 车祸   我担心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甚至彻底和国内的生活断绝联系,因此这或许就是我送给祁昼的临别礼物了。   我选了一只最雄壮漂亮的白猫,才三个月大,看着有点凶,很爱哈人,但其实胆子很小,我本想直接抱过去,它却瞪着双漂亮的蓝眼睛不肯挪窝。无奈之下,我只好把猫先留在了宠物店里托老板照顾,并留下了祁昼的手机号作为备用联系方式,约好当天晚上来领。   当时,我以为同学会后,我和祁昼聊完天就会一起接它回家,给它取个英武帅气的名字——我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下一次见到这只白猫……已经是十年之后。   整场同学会我都心不在焉。祁昼照例作为学生代表演讲,比较奇妙的是,因为我最后申请到的学校不错,竟然也成了某种榜样,跟在祁昼后面上台一起领了个学校的优秀毕业生表彰。   这是我第一次出于正面的原因和祁昼站在一起,感觉颇有些玄幻。   领奖后下台,祁昼忽然拉住我的手——自从……在挪威山顶做过那样的事后,虽然表面上祁昼态度语气没什么变化,但是他细微的肢体语言明显变得亲近和密集起来。仿佛那次越界代表了某种阻隔被戳破了。   他小声问我:“周灼,你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我惊讶于他猜测的准确,但不好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细说,只好胡乱点头:“是有点烦。同学会后一起在江边散步时说吧。”   结束后,祁昼被留下参加校领导的宴请,我便自己先过去了。江边有家不错的咖啡厅,我定了包厢,把位置发给祁昼。   包厢有些憋闷,我百无聊赖地刷了会手机,看到附近交通事故拥堵的信息,庆幸还好自己出发的早。又回了几条母亲的信息,她说正在和父亲去一场饭局的路上。入席的是她读书时的好友,现在也有些能力,或许会有帮助,让我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太担心家里的事。   我看了一下他们聚会的地方离这边不远,在一条线路上。想着和祁昼聊完后正好让司机顺路去接。   昨晚一夜没睡,心力交瘁,我半躺在沙发上小憩。   ……   我一直没有等到祁昼。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咖啡店关门了,我走到江边,接连拨打祁昼的电话,却始终没人接听。正当我打算放弃回家时,电话被回拨过来。   那头传来的却不是祁昼熟悉的声音,而是陌生而公事公办的声音。   “您好,请问是机主的亲友吗?和您确认一下,机主是否姓名祁昼,19岁?我是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很抱歉告诉你……他就在刚才停止呼吸,确认不治,希望您能帮忙通知他的直系亲属…………啊,请节哀,您不要激动,听说是车祸……对,在西码头附近的十字路口,有一辆公交车在红绿灯交替时撞击了死者……唔,我记得是49路公交,再具体的我们医院就不清楚了,您需要联系警察……的确已经过世了,请亲友尽快来医院负一层停尸间认领……”   ……   我泪流满面。   眼泪簌簌地往咖啡杯里落,直把进来送甜点的服务生小姐看愣了,估计在想这人一个人在包厢打瞌睡怎么还能把自己弄哭了。   “先生……这位同学,请问茶现在上吗?您等的人快到了吗?我们快关门了。”女孩小心翼翼地问。   我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窗外落日西斜,江面波光凌凌,咖啡杯都仿佛杯镀了层金边。   ——不对,刚才那个电话不是现实!是预知梦!   我骤然心跳如鼓,连拨祁昼的电话,祁昼还是没接。我想了想,打给了和祁昼一起参加学校宴席的另一名优等生。   “喂?啊,是周灼啊,”男生很快接通了电话:“祁昼大概离开十分钟了……对,校领导组织的活动拖了一会,他说和你约了时间要迟到了就急匆匆地打车了。”   ——我必须立刻找到祁昼,阻止车祸的发生。挂断电话,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咖啡店几点关门?”我一把拉住服务员。   “七点。”对方吓了一跳:“……大概还有半小时吧。”   也就是说,那电话还有半小时就会拨入。排除从事故地点送医抢救的时间,实际给我剩下的时间很可能不到十五分钟!   我搓了把头上的冷汗,心念电转,飞快地在手机上搜索49路公交车的线路图,对比卫星地图……西码头附近、红绿灯……那只能是中江路和西码头街道的十字路口,大概距离我所在的咖啡厅七百米。   我离开咖啡店,一路狂奔,心中还在计算,时间应该来得及。同学说祁昼离开学校十分钟,从学校到这里打车大概二十分钟,因为正在路上,所以才没有接电话。   我应该可以正好在红绿灯那边等祁昼,拦住他。   然而,在快要跑到终点时,我忽然心中一凛,想起了睡前无意间看到的那条交通拥堵信息……等一下,一般来说,的确打车才是常见的行为。但如果祁昼操作打车软件时,已经看到路段拥堵的红色,他还会打车吗?   ——他大概率会选择更稳妥的地铁。   这也恰恰解释了,为什么祁昼会需要在这里过红绿灯。如果是打车的话,他没必要在距离终点七八百米的地方提前下车。而这里正好是地铁口的位置!   不知不觉,我的冷汗已经浸透T恤。寒风袭来,我打了个寒噤,然后……我看到了正站在马路对面的祁昼……和另一个路口正在驶来的49路公交车。   他也看到了我。   我向他挥手,大声叫喊,做口型让他站在原地等我,但街道上实在太过嘈杂,喧闹的风将我的声音送的很远。我明明是让他不要过来。但祁昼却似乎误解了什么。他反而露出一个笑容。   正在这时,红灯变绿。   祁昼立刻走向斑马线,朝我而来。我仓皇地回头,却看到本应是红灯停下的公交车还在一直往前开,离祁昼越来越近——电光火石,我已经来不及犹豫。   那一瞬间,我脑海中仿佛闪过许多东西,还等着我们的白猫、和祁昼的第一次对视,极光之下的吻、梦到他死时满面的泪痕……还有一些我不知是现实还是幻想、过去还是未来的片段。但我却有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一切遵循本能——   我向前奔跑着,用我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越过斑马线,跑向祁昼,然后在千钧一发之时,在公交车的热气仿佛到喷到身上的毫厘之差,我挡在祁昼身前,将他向后扑去——   真疼。   我只感觉后脑勺咚的一声,仿佛还听到了肋骨断折的声音。我抱着祁昼滚作一团,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路人发出阵阵惊呼。   ——但是,活下来了。   哈哈哈,老子活下来了。还从滚滚车轮之下救下了祁昼。我紧紧抱着祁昼,笑得不见眉眼,狠狠撸了把头上的汗水——好吧,是血。   祁昼脸色苍白地扶我在边上坐下:“周灼,你没事吧?疼不疼?你怎么就那么冲上来了?你不怕死吗!”   他很少这么失态语无伦次,但我只觉得高兴,我改变了未来,我救了祁昼,我——   ……等等,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   刚才闹出了那么大动静,差点撞到两个大活人,公交车司机再怎么瞎也该注意到自己在闯红灯了。但该死的……那辆车竟然没有停,在红灯违规驾驶的情况下,还一直在往前开。   我定睛望去,却看到让人肝胆俱裂的一幕——公交车驾驶舱中,司机竟然半身歪倒,显然早已失去意识! 第75章 命运颠倒   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和我讲过一个故事,叫“火车难题”。   你面前是一条铁轨的分岔路,其中一条废弃的轨道上有一个很乖的小朋友安静地待在那里,而主轨道上有5个不遵守规则去铁轨上玩的小朋友。这时一辆火车正在飞速驶来,由于距离过远,你无法通过叫喊让6个小孩子都远离轨道。   恰好你的面前就是转换轨道的拉杆,拉动拉杆那5个小孩就会幸免遇难,只有另外轨道上唯一小孩人会死亡。但如果你不拉动拉杆,作壁上观,那么这5个小孩都会死,而另外一个小孩则会幸存。   父亲问:“换句话说,这6个小孩的性命在此时此刻全掌握在你一人手中,身为多数牺牲少数,还是让少数没有违反规则的人幸存?”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更可能没有听懂,直接撒娇卖痴混过去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面临类似的选择。不,其实说不清是更幸运还是不幸,命运早已帮我做出了决定。   ……   发现司机异常后,我立刻拿起手机报警,但因为附近的交通拥堵,估计还有一段时间才到。   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愈来愈浓,起初,我以为只是担忧和愧疚。   因为很明显,旧时间线祁昼被撞出事后,阵仗一定比这大太多,至少公交车里的乘客一定会注意到,这时候,他们就会发现司机昏迷,按下驾驶座旁边的按下紧急停车按钮。   ……但现在,他们显然根本无知无觉。这也正常,晚高峰时段的车子,载的大多是刚累了一天下班的社畜,不是在闭目养神,就是在低头用手机处理遗留的工作,怎么可能会有人注意一个公交车司机?   ——祁昼逃过一劫,活了下去,但是如果公交车没有被及时逼停……后面撞的不是一个行人,而是一辆汽车,甚至另一辆公交车……大货车,会不会死更多的人?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以为是警方回拨询问情况,忙不迭接通了。   “阿灼,饭局提前结束了……你苏姨他们都没来,”听筒里传来的却是母亲略带疲惫的嗓音,“你爸先开车带我回去了。我想到你今天在江边喝咖啡,可以顺路来接你一起回家,正好刚开到附近——”   其实,我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我听到了一声剧烈的撞击声!   一瞬之间,那巨响仿佛穿过手机,刺穿我的耳膜。与此同时,我又发现声音不知从听筒传来,还来自百米外的不远处——   ……   那场车祸,一共死了5人。   在我和祁昼死里逃生后,警车因附近的交通拥堵并未立刻赶到,而在这拖延的五分钟里,公交车又往前开了几百米,直到追尾一辆保时捷,正撞上后者油箱。   车祸几秒后,保时捷爆炸燃烧,造成5死4伤。   其中4人是公交车里的乘客,有一名接孙女小学放学的奶奶,另外三人是附近的上班族。   ……剩下的一人则是保时捷的副驾。   章韫欣,45岁,本市人,著名企业家周含涛的妻子。   ——我的母亲。   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这一次是在现实之中。   原本梦里通知祁昼死亡的内容几乎原封不动,只是主角变成了母亲。   ……   我在医院病房里不小心睡着了。   梦里我还是个猫狗都嫌的小学男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我妈的名牌包藏起来,让她找。在包上乱涂乱画,让她生气。在我幼小的价值观里,家里只有爸爸是有正事做的,母亲最重要的功能就是陪我玩。   母亲也的确从不和我发脾气,她接人待物总是笑盈盈的。我小时候很喜欢学大人学爸爸喊她“章女士”,然后跳到她怀里。   等上了初中,我才知道,家里的产业最初关系来源于母亲的娘家。而最开始的第一桶金也是她和父亲一起挣下的,只是怀了我,才选择退居家庭。   都完了。   都来不及了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   叫醒我的是父亲的心电监控。   自从两天前手术完,父亲始终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心跳和血压经常报警,护士医生围了一圈,我茫然地站在边上,看到了病房门口目光锐利的便衣警察。   车祸那天后,这些人就在这里等我父亲病房前等他苏醒。带队的刑警严肃地告诉我,他们正在调查一桩牵涉重大的金融案件。我父亲是其中重要的嫌疑人和证人。   有和父亲关系好的叔伯私下告诉我,因为我家骤然出事,父亲昏迷,和他在一条线上的人立刻落井下石,把事情都推到父亲头上,就想赌一场“死无对证”。   我想到了那天晚饭时,父亲说这七天会是最关键的时候,需要做最后一搏。我忍不住想,如果这场车祸没有发生,如果不是我引发这一切,他是不是就能将一切处理好呢?   至少,这样母亲不会死。   ——如果我没有做这一切,如果我没有阻止祁昼的车祸……   ……这个念头又像有毒的植物一样在我心底破土而生,扎进满腔血肉。正在这时,祁昼推开门进来了。 第76章 活下去   他将两份盒饭放在桌上,然后开始和我讲今天的治疗安排。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我醒来前询问医生,帮我把一切琐事安排好。护士换班刚来时甚至以为他也是这家的儿子。   我为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又感到了深刻的愧疚。这一切和祁昼又有什么关系呢?是我非要救他,是我非要阻止车祸,是我害死了母亲,是我搞砸了一切东西。   ——我这一生从未如此满腔恨意,第一次恨一个人,却竟然是恨自己。   我真想现在就去死,从医院窗户口跳下去,给我的母亲偿命。如果我死了,还能顺便解决父亲的麻烦,那可更是求之不得。   我沉默了太久,牙关咬的发紧,咯咯作响。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在小幅度地发抖。   祁昼的手轻轻按住我的肩。   “周灼,你再睡一会吧,”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刚才我问了医生,你爸的情况很稳定,这两天可能就要醒了。”   我先是开心,但目光落在那些便衣身上时,又陷入了惶恐。   无论如何,世上的任何事情,生老病死,阴晴圆缺,都不会因我的意志喜恶而转移。   两天后,父亲醒了,他先是长叹一声:“天意……天意!若是没这车祸,输的必不是我周如涛!”   他这句话低沉嘶哑,应是自语,之后也再没提过。我却久久难忘,只觉这几个字蕴含着父亲英雄一世,最终末路的毕生苍凉。   警察来了三轮,每次我都不被允许旁听。我就站在病房所在的那条走廊尽头,趴在拉杆上,望着远处的门诊楼发呆。   祁昼会安静地站在我身后,他很少开口,只是陪我,或许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吧。   便衣们出来了。他们告诉我,会在我父亲出院后正式审讯他,病房门口依然24小时会有人看守。   很显然,他们在警告我,不要试图帮助我父亲逃走。   我走进病房,父亲面色苍白、形销骨立,与从前西装笔挺发号施令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对我露出一个吃力的笑容。我坐到他床头,父亲哑声道:“阿灼,你妈妈怎么样了?”   我犹豫不答。   为了防止再刺激父亲,我一直隐瞒了母亲的死。   沉默在病房中蔓延,就像一团塞进喉管里的棉花。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轻轻叹了口气:“算了,阿灼,你先回家帮我拿些日用品和衣服吧。医生说估计还有几天才能出院,我想住的舒服点。”   他做了二十年的周总了,骨子里自然是讲究的,尤其之后可能会有新闻报告提审能一系列事情,我也的确应该为他准备好衣物——这些事情原本都是母亲在操心,但如今她不在了,我这个没用的儿子也只能干掉琐事了。   只是,离开病房前,父亲叫住了祁昼。   我心中忽然一紧,想到曾和父亲说过梦到祁昼的车祸,不知他会不会将这两者联系起来?便不由放慢了步子,停在病房门口。   他们二人的声音都很轻,我只能隐约听到只言片语。   “都是天意……我不怪你。但是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在阿灼彻底摆脱危险前……无论过去多久,你都要按我说的,拼尽一切守住我交给你的秘密……孩子,你欠我们家的命,你欠他……”父亲说道。   那瞬间,我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来不及捕捉。很快,祁昼推门出来,说陪我回家收拾东西。我问他父亲到底说了什么,他却始终沉默。   我有种直觉,父亲的那场谈话似乎改变了他,包括他对我的态度。   当晚,我住在家中。祁昼就睡在我的隔壁客房。第二天早上起床时,餐桌已经放好了早饭,是祁昼煎的蛋,边缘有点焦,倒是个双黄。   餐盘边上是一张标签。   “周灼,我回去了。你父亲醒了,之后我就不再去医院了。保重,抱歉。   ——祁昼。”   只有这27个字。   我拿着这张纸,翻来覆去读了几遍。然后将煎蛋吃完,带上东西,独自去往医院。   电梯上了9楼住院部,仪器的尖锐刺鸣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急匆匆地跑进病房,我近乎迷茫地推门进去,发现他们正将白布盖上父亲的脸。   “病人原本一切情况稳定,不知怎的忽然血氧急剧下降……不治身亡……请节哀。”   医生的话变得无比遥远,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袋子,想道:啊,那只能用来做父亲的寿衣了。早知道选一件他喜欢的颜色了。   我在他的病号服里找到一张便签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周灼,活下去。”   我父亲的遗愿,说让我活下去。   当时,我还不知道,父亲甚至并非意外自然死亡。而是为了保住我这个一无是处、愚蠢、幼稚的儿子,自己选择去死的。   他帮我铺了一条路,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包括他对祁昼的嘱托……只为了让我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这句话彻底掐灭了我尚在绝望中滋生的死意。从那天起,我便知道,不管我以后变成什么连自己都恶心的样子,被作践的多么生不如死,我都必须……   活下去。   父亲出殡后第二天,那位陈律师找到了我,让我确认是否放弃遗产继承。   如果选择继承遗产,需要同时承担债务和法律责任。我硬着头皮熬了一夜,看家里的资产和投资分析,发现早已千疮百孔,而且因为几名“合作伙伴”的落井下石和“举报”,大都面临严重的刑事纠纷。连父亲恐怕都焦头烂额,难以应对,更何况是我?   事到如今,我其实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移民办了一半,如今我已没钱承担高额的费用。同样的,昂贵的海外本科学费,我同样付不起了。曾经光明的未来如今全成了肩上的重担。   我想要逃避,不想面对现实。在外打游戏喝酒到凌晨两点才回家,却发现家门已经进不去了。原来因为资产风险和债务,家中宅邸已被封禁待拍。   我在门口迷茫地站了一会儿,想自己能去什么地方。   父亲那边没什么在世的亲戚,只有母亲那头有姥姥。但她年纪已经很大了,我要把这样沉重的打击带给她老人家吗?   既然没有直系亲属,我就开始给以前逢年过节总爱走动,说大家都是一家人要互相帮衬的远方亲戚们打电话。但大多一接通,我还没开口,便说起自己家有多不容易,然后就找个由头挂了,好像生怕给我露了个话头,我就要开口借钱。   年少最是傲气,我咬了咬牙,只觉脸上是滚烫的,心头又一片冰凉。但秋天外头已经有点冷了,我不可能一直露宿街头,心底也希望有人能帮我一把,至少陪我说说话。   我便继续给平日里好得称兄道弟的朋友们打电话。从前我指哪打哪的徐立发这次直接秒挂我的电话。赵知义倒是接了,我还没来得及感动,他第一句话便是:“周灼,你爸爸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都在新闻上看到了,拖欠贪污建筑款,用材不良,导致房屋坍塌,工人3人死亡,这是人干的吗!”   我面红耳赤,想要发怒反驳,却发现自己也没弄明白前因后果,根本没有立场大声地说一句——这和我爸没关系。   但我做不到。我沉默着,怎么也开不了求助的口,然后自己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微信收到转账,赵知义转给我五万块钱。我们都还是高中生,家里给钱不会太多。这估计已经是他手头大部分余钱了。   我看着那转账记录很久,发了一条谢谢。赵知义没有回复。   ——那也是我和少年时所谓“死党”的最后一次聊天。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晚,那是我第一次学习怎么样把少年意气和自尊摘下来,放在别人脚下。   其实,那晚我也找过祁昼。 第77章 笼中鸟,纱里花   但祁昼没有接我的电话。就像他没有参加我父母的葬礼。   祁昼只回复过我一次信息:“等一等,过了这周,一切都会好转。”   这安慰着实比我这些天经历过的全部敷衍还要敷衍。   最后收留我的是那位陈律师。   他说有份文件忘了让我签名,因此折返回来。发现我大晚上的坐在台阶上发呆。   他将我带回家里,说父亲曾资助他,让他从一个山区少年成了如今的律所合伙人,父亲是他的恩人。   我在他家客卧躺下,还没来得及入睡,忽然一阵嘈杂,灯光大亮。众人一拥而入,口中叫嚷着:“周含涛那混蛋的儿子在这儿是不是?还钱啊!”   ——还钱   ——还钱   ——还钱   ——没钱就去偷去抢去卖啊!   那么多人推搡着我、辱骂着,我的耳膜剧疼,身体和灵魂仿佛被这重重叠叠的噪音拉扯成一块块碎布。直到陈律师不知和他们说了什么,人群退开片刻,他进入房间,反扣上门。   “小周少爷,”陈律师温和地说,“我帮你把他们赶出去,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我木然道:“人是你带进来的,是你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陈律师笑了一下,没说话。   ”你不是说我爸是你的恩人吗?”我难以置信、歇斯底里,“你说没有他就没有你的今天,因为有他你才能做律所合伙人。他信任你,最危急的时候是委托你来处理我们家的事务——”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忽然想到,父母车祸后被反噬得这么快,是否也有此人的手笔?在我尚且幼稚的大脑里,一切还都是非黑即白的。于是,这种反差让我近乎震撼的生理性颤抖起来。   “你爸爸的确是我的恩人,”他笑着、缓慢地说,“但是律所的合伙人分很多级别,也远远不止我一个合伙人——真是嫉妒啊,你看……像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长到这么大了,还被保护的这样好,这样愚蠢,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竟然将出卖恩人说的这样理所应当,我为父亲感到不值,只觉熊熊怒火充斥胸腔,一拳头就直接冲那陈律师鼻梁打过去。他完全没有料到,正中受了这一下。黑红的鼻血淌下,有几分可笑滑稽,随后这张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神情变得无比狰狞。   他一脚把我狠狠踹在地上,我因为这几日心力交瘁,身体早已虚弱到极点, 并没有躲开,他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扯起来冷冷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已经陪你说了太多废话了。周灼,你还有五分钟,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单放在哪里。否则,外面的人就要进来了……你不会想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的。”   “就算你们杀了我也没用!我不知道!”我重复,“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他不信,也没有愿意听我说。   门打开,人群涌入,开始是辱骂和咆哮,然后渐渐变成拳脚交加,我抱住头部要害,蜷缩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中,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在几天之前,我还无忧无虑,遇到最大的磨难好像也就是和祁昼的关系、以及为他阻止车祸了。   几天之内,天翻地覆。   “周如涛手里那份名单至关重要,我们必须找到它。”人群议论纷纷。   “只有他儿子才能找到名单……”   “会不会周如涛没告诉这小子?这小子看着是个软脚虾,要是真知道,抗不了这么久。”   “那要不要索性弄死他?好歹解恨!那么多钱啊,周如涛当了那么久的大爷,也活该让他儿子吐出来!”忽然,又一个声音说道。   “是啊,我的钱都投在他那个该死的项目里了!”   “我最恨周如涛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发达了让他透露点消息还假仁假义,装什么有原则,现在看是谁身败名裂啊!”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是个之前每年过节都来我家阿谀送礼,腰弯成九十度的人。   “周如涛早该想到有这天的。”这是另一个中年男人粗哑的声音,应该又是父亲在生意场上的对手。商场如战场,失败跳楼的每年圈内都有许多,私仇死仇恐怕不计其数,“但这小子还不能杀!周如涛只有这一个血脉,不把名单留给他保命也说不过去。”   宣泄完情绪后,一阵沉默,其余人还是拒绝了:“算了,还是等一等吧,留这小子一条烂命看着管着,也出不了什么风浪,万一后头还需要他……毕竟,要是名单泄露出去了,不止我们得进去,上面那些大人物……那咱们身家性命都不够赔啊,老婆孩子都得遭殃……”   这些话钻进我的耳中。之后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说的对。常年生活在拳打脚踢中的流浪汉才能成为黑吃黑的狠人,蜂蜜罐子里泡大的废物指甲卷了边都会痛哭流涕。很显然,父亲早就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所以他让我知道名单的存在,却不将名单告诉我。   很显然,如果我知道名单在哪,又受不住拷打,吐露出来,必然死定了。只要这份名单确实在,但又不被找到,才能为我换取一线生机。   我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黏腻发烫的热流糊住了我的眼睛,那是头顶流下的鲜血。毒打终于停下了,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终于从肌肉紧绷的防御状态缓解下来一些,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个像蛇一样冷腻的声音说:“既然不能立刻杀了,那把这小东西存在哪里呢?”   众人又是一阵喧闹。显然,谁都怕若是别人先得到了名单,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那不如就放在我这儿吧?”还是那个蛇一样的声音笑着说:“各位想解恨的话,这世上比死可怕痛苦的事情还多得去。若是各位信得过我,我可以慢慢调教……各位老板也方便随时来检查,还能带上朋友兄弟、生意伙伴,也能多少弥补点损失。不是两全其美么?”   听完这句话,我便已因为伤重昏倒,等醒来的时候,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   我醒来时,是在一家夜总会里的简陋房间,巴掌大的地方有两张上下铺床位。和我关在一起的,还有一男两女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我知道这是夜总会是因为楼上传来震耳欲聋、妖娆诡谲的唱歌声,还有……边上隐约传来男女暧昧潮湿的喘息。   我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全身痛的厉害,但血好歹是止住了,看来那些人还是不敢让我这就去死。父亲的计策似乎暂时奏效了。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心中忽然又涌起更深的恐惧。昏迷前那句“比死更痛苦的事”仿佛回荡在耳边,和那男欢女爱的声音诡异地交错。   那两个女孩一直抱成一团哭泣着,身上还有青紫的痕迹。   我咽了口带血的唾沫,小声道:“……同学,这是哪儿?你们怎么了?”   这话出口,我自己其实都觉得有点呆。边上传来一声嗤笑。是那唯一的男孩子,他长得很瘦、脸色苍白,像根阴阳不良的麻杆。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对眼睛极亮,透着旺盛的生命力。   “你是不是傻啊?还’同学’?怎么着你是三好学生吗这么讲礼貌,”麻杆学着我的语气,冷笑道,“我们没那么好命上学,她们哭是因为不想当伎女,但这事儿由不得他们,咱俩也是一样的命。”   女孩子们哭的更大声了。   我内心轰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语无伦次道:“但是她们还不到…… 16岁吧?强迫未满16岁少女卖淫,这是违法的啊,还会加重惩罚。”   因为最近在预习法律专业知识,我正好才看过这条。   麻杆挂着冷笑不说话了,其中一名年纪大些的女孩子却激动了,她带着哭腔嚷道:“那有什么办法?我和妹妹又有什么办法?没人会管的。这边有好些比我妹妹还小的,不从就打,逃也逃不掉,哪怕跑了报警也没用。有人试过的,未成年人最后都是带回家里父母照管,那不还是逃不掉,被送回这里来,最后挨了一顿打,人也没了。”   原来,这两个女孩是一对姐妹。   麻杆在一旁凉凉道:“你们这么大声想勾人过来调教咱们吗?我警告你们啊,别整天哭哭啼啼的,越是弱越是善良,就越会被欺负,那些人就是这样的。”   他说完,撇过头去,仿佛想到了什么久远的往事。   女孩便小声哭泣,刚才那段说的期期艾艾、断断续续。   我一头雾水:“我没太懂。你刚才不是说报警回家了吗,为什么还是逃不掉?”   少女盯着我,泪痕淌下:“你以为是谁送我们进来的?”   我忽然从头凉到脚底。   “家里几个闺女,终于生下一个弟弟。但养儿子要钱啊,哪来的钱?只能卖女儿了,”她木然道:“我娘说,这里卖的价格比邻居家丫头的彩礼还多,当然选出价高的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我和妹妹就是这么被送进来的。”   “……这是哪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调教又是什么?他们要对我们做什么?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鬼地方?!”   “地下卖淫场所。”麻杆答道,“我们——我、你还有那两个妹子,都是他们准备调教的雏伎。”   ……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难以忘怀的梦魇。   第一天夜里就有壮汉来拖那姐姐,女孩奋力挣扎,咬那男人的手腕,结果被一下子摔出去,头一歪就无声无息了。我眼见这幕,一下子血气就上头了,根本不记打,伤还疼着就冲上去挥拳打那壮汉,凭着一股子狠劲揍了几拳,就一阵天旋地转,头“磅”地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麻杆站在我床边给我倒了杯水,叹了口气:“真看不出来……你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磨磨叽叽的,倒是很有血性。但你太冲动了,来硬的咱们没戏,得想点别的办法。”   那晚,我们四人成了朋友,自然也交换了名字。   他叫“贺白”。母亲很早就因家暴自杀,父亲常年欠债赌博,将他卖来了这里。他说,自己死也要逃出去。   “老东西得了瘤子,活不了多久了,我跑出去他也管不了我,”贺白开头用的轻蔑的语气,后面又渐渐低沉暗淡下来:“……我一定得回去,我奶奶还在等我,她眼睛不好,只有我了,我一定得回去……”   他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给自己鼓劲,这种精神也感染了我们。因为我们四个身上都还带伤,客人大多是做生意的,信奉见血染霉运,因此这一两天还没人来动我们。   贺白便对那两个女孩子说:“你们不想接客人,必须装作染了病,会传染的那种。我老家有些土法子,我教你们。”   两个女孩中的妹妹连连点头,那姐姐却道:“这恐怕只能拖延几天……而且,我们四个都装病吗?他们不会信的。”   “就你们两个女孩装。我和周灼暂时不用,爱玩男孩的变态还是少一些的。而且……只要拖一时就行了。”贺白压低声音,和我们讲述了他的逃跑计划。   他自幼跟着他父亲在赌场长大,很会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代,和门卫关系也更好一些。我为了那姐姐和壮汉冲突时,也是他求饶卖乖保下了我们。   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贺白的计划万无一失。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就在贺白计划一起逃走的那个夜晚,我被夜总会的人强硬地带离了房间。   我被带到一个铺着红色天鹅绒地毯的套房,我的手脚被捆住,像一条狗一样被丢在地毯上,费力地抬起头,发现面前的豪华扶手椅上坐着个干瘦阴柔的男人。他的皮鞋尖正对着我的头。   “周灼。”他缓缓叫出我的名字。我认出他的声音。这人是那天说出要收容调教我,声音阴冷黏腻如蛇的男人。他穿着翠绿色的浴袍,三角长脸,还真是像一条让人作呕的毒蛇。   那蛇男似乎格外敏锐,他阴恻恻地说:“你好像不太喜欢我的脸。”   我面无表情,绷住一言不发。   他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我猜你也不喜欢我这地方。特意留了几天给你体验,感觉如何?”   “真恶心。”我一字一顿道,“你也是,好恶心。”   蛇男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了,他俯下身,捏住我的脸:“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周如涛的名单在哪里。”   我“呸”地啐了他一口,心知八成不能活了,索性破罐破摔:“草!要杀老子就杀啊!我告诉你不也得死?当我三岁小孩吗!”   他抹了把脸,神色阴冷无比,突然却又笑了:“好,你会后悔的。我早就说了,这世上可有太多事,比死更痛苦了。”   蛇男抚掌,套房门打开,几名侍者托着三个瓷盘鱼贯而入。当看清上面的东西时,我仍然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第一个瓷盘上是件纯白半透明纱衣。从头到尾没几寸布料,显然是为房事怡情所用。   第二个瓷盘上是一套纹身工具,边上是张妖冶性感的牡丹图。   而第三个瓷盘则是……   “接下来,我会挨个把这些东西用在你身上,”蛇男笑着说,“我来说具体一些。周小少爷,你会被强迫脱光,穿上这层漂亮的纱。我会问你名单在哪里。如果你回答了,那就可以停在这里。而如果你没有回答,那只能辛苦你用上第二个瓷盘里的东西。”   “你会被纹上一大片漂亮的牡丹。哎,这里的客人最喜欢纹身的胴体了,尤其是你这样漂亮的少年……哦对了,这纹身的油墨还很特别,平时若隐若现的,体温升高……也就是高巢的时候会格外凸显,就和那花重重叠叠开了似的……太适合房里那事儿了。咱这儿红的娼妓都纹了这牡丹,相信你也会喜欢的。”   “如果比较倒霉,纹完了这牡丹你还是不肯说,那没办法,只能用上这第三个盘子里的东西了,”他越说越兴奋,从盘中拿出一物摆到我面前,忽然仿佛发现了什么:“等等,等等,周小公子……你的反应好像不太对啊,难道……你认识这些东西?哈哈哈,难道周如涛的独子,曾经金贵无比的小少爷居然这么小的年纪就被男人弄过?”   我只觉头脑烫的几乎要炸开,只恨不得立时去死,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蛇男所说生不如死、比死更可怕时什么意思。我先前同祁昼……纯粹是情之所至,从未想过任何猥琐不堪之事,却没想到如今却似乎也成了一桩可笑恶心的丑事,甚至仿佛给泉下父亲蒙羞了。   我张着嘴,喉头仿佛塞了千百个刀片,火焰在肺腑中汹涌,像喷薄而出。到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蛇男却已经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他已经兴奋到了极点,围着我神经质地转圈,语速极快地自言自语:“周如涛啊周如涛,你拽了一辈子,最后竟然落了这个下场,你看看你这儿子,你看看他天生就是个被男人玩的下贱婊子,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抬手,两个壮汉抓住了我的手臂。蛇男笑道:“周灼啊,既然你已经被破了呢,这个事情就更特殊了。我们这边达官贵人玩娼妓都要干净的处,你也不是。那依我看,刚才说的玩法还可以变一变,你也不用那么忸怩作态,索性先脱了跪下,让我验验。”   我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立时断了。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像发狂到猛兽一样冲向那几名侍者,将瓷盘“嗙”地打落在地,然后迅速握住其中一块最尖利的碎片,狠狠地捅向蛇男!   但他避开了,我的全力一击只在他嘴角到左耳处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仿佛一张狰狞的小丑笑面。   蛇男身后的壮汉立时拔枪对准我。   我终于意识到……我根本不可能杀死他们,连两败俱伤,弄死蛇男也做不到。   我心灰意冷,索性将碎片对准自己的颈动脉。   死吧,死吧。哪怕死了也比这样活着被人侮辱作践好。哪怕死了也比这样变成父亲的污点好。哪怕死了也比自己都恶心自己好。   对不起了。是我懦弱,还是没力气一个人活下去了。   我心一横,就将那锋利的碎瓷盘片贴在颈部动脉处,用力一割——   “啊,不要,放过我妹妹,求求你们……啊!!!”   忽然,一段凄厉的女声响起。   我恍惚抬头看去,只见面前蛇男向我出示了一个手机视频,里面正是那两个不足16岁的女孩子。那妹妹看起来还是个内向孤僻的小孩子,却被几名野兽一样的男人撕扯着。   “啧,你先前还给这两个小丫头出头过吧。”蛇男道:“你听话,别死。我就放了她们,哦……对了,还有也和你关在一起的那个小兄弟,怎么样?你也知道,我要的是名单,这些小东西死活去留根本不在乎。”   我不由迟疑了。   而就是这片刻的松懈,我忽然眼前一花,手腕一痛,壮汉已一脚踢飞我手中的碎片。我摔在地上。蛇男抓住我的头发,将我半提离地面,恶臭黏腻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   “真能折腾啊……好吧,那让我现在正式开始吧。”蛇男转头命令道:“来,先剥光他,给他穿纱衣。”   我拼命反抗撕打,那件薄衣也在过程中损坏,没法穿了。蛇男的脸色十分难看,我刚喘了口气,忽然膝窝一阵剧痛,那壮汉保镖一脚踢在那里。   我吃痛,膝盖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跪倒在蛇男的面前。   我心知事情再无回转,索性吼道:“你放了他们三个,他们和这件事没关系,你折磨我一个人就够了,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哈哈哈!还挺义气,好吧,那就先折磨你——看看你在男人身下嘴是不是还能这么硬!”蛇男仰天大笑起来,也不计较那件衣服了,只高声问我:“周灼,你说不说那名单在哪里!”   “不说!”我朝他吐出一口血沫,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说!打死也不说!你们这些渣滓就应该去死!你们应该伏法应该被制裁!早晚有人会收拾你们的——”   我话没说完,就被他一巴掌狠狠抽倒在地。双手手足立时被就地按住。有人拿着纹身针朝我走来。我奋力挣扎……而后,无力地闭上眼去,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滑入发中,胸口腰腹处全是密密麻麻地痛意,仿佛有人正将耻辱深深钉入我的筋骨之内,赠我永世不得超脱。   牡丹……纹完了。   比血……更艳、更红。   “真漂亮啊,这花在你身上。”蛇男着迷地看着我身上的纹身,眼神中流露出的东西让人作呕,“虽然猜到了你的答案……但我还是再问一次吧,最后一次。”   “——名单,在、哪、里?”他死死盯着我,“你可要想清楚。要是这次再拒绝,你这干干净净的小少爷,就要从里到外彻底变成这里的婊子了。” 第78章 恩仇   我闭了闭眼。   从碎片被夺走起,我的嘴里就被塞了东西,现在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我点了点头,示意要说话。   嘴里的布被拿走。蛇男目光灼灼,万分期待地看着我。我张嘴,然后狠狠地咬下——   但那些壮汉的速度比我更快,立刻看透了我咬舌自尽的意图,立刻卸了我的下巴,将布塞回了我口中。   “哦。看来这就是你的回答了。”蛇男失望地站起身,“那就只能这样了。清理吧,弄干净了就开始接客。反正你也不是初次服侍男人了,就先给你安排七八个一起吧……”   他说着一顿,转向身后的壮汉跟班,笑道:“嗯对了,咱们小周少爷是体面人,收钱不就是男伎了吗?不能收,你就去找些地痞流氓流浪汉,说有免费的鲜货,随便怎么玩。让他们愿意来的就来干。今晚排不上就排明天,明天排不完就后天——反正,我一天不知道名单在哪里,周灼就得给我留在这里服侍一天男人。”   那一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间至痛至辱至绝望,莫过于此。我只花了十几天时间,却仿佛一下走完了半场漫漫人生路,欲依不知何人可依,欲求不知有何可求。   原来有一天,死竟也可以成为奢望。   我被人拖起来,仿佛灵魂已死。隐约听到壮汉正在汇报要让我接的“客人”,心头竟也起不了半点波澜。   忽然,有人叩门,对蛇男道:“大哥,盛茂集团的张琼安来了,说是听说我们这儿抓了周如涛的儿子在调教,想过来玩玩发泄发泄。”   “张琼安……”蛇男重复了这名字,大笑起来,捏起我的下巴:“太有意思了!南周北张,这十几年了,张琼安都被你爹压了一头,两人斗的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五年前周如涛抢了张琼安的生意,让他一次性赔了大半身家,老婆离婚,才四岁的小孩哭闹时意外死了。是害得他家破人亡啊!现在这局面,若说最恨周如涛,最想折磨你的——恐怕就是他了!”   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听说这张琼安离婚后喜欢上了玩旱路,还颇能耐,一晚上几个男孩子都吃不住,看来,你是要死在这位叔叔床上了。”   张琼安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派人来催了几次,而蛇男也认为此人应比那些流浪汉更有折磨我的手段,因此也不计较那第三个瓷盘里的惩罚了。将那些东西连同我一起打包丢进了一间套房。   我手脚都被绑住,像一滩烂在地上的污泥。胸腹间全是纹身后的灼热刺痛。我阂着双眼,不想看到自己如今狼狈恶心的模样,更不敢看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情。   我在心里祈求,就把我这样丢在这里吧,让我无人问津地安静死了就好。但上天从不聆听我的祈祷,或许只过了几分钟吧,我听到包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的皮鞋声,离我愈来愈近。   包厢门关上了,这里只有我和他的呼吸声。   “周灼是吧。”他叫出我的名字,是个普通还略带些沙哑的中年男声,身上带着化不开的浓重烟味,“在我们开始前,我要和你说清楚三件事——”   张琼安显然当习惯了颐指气使的上位者,每个字都浸满了傲慢。我心中怒意如火一般燃烧。   这时,就听他骤然拔高音量,对我斥道:“睁开眼睛看着我回话!畏畏缩缩地像垃圾一样在那里等死吗!”   我张开双目,挣扎着从地毯上爬了起来,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如果目光能杀人,这个人和外面那些人早就死了十几回了!   但现实比我想得还要更糟一些。   张琼安是个面目普通的中年人,但身材却颇为高大,体格比普通成年男人更为健壮。这就意味着,即便我……忍辱和他……恐怕也不一定能趁着他失神时杀了他。   ——但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我目光投向那放在边上的瓷盘,里面是各种让我羞愤地想要杀人的器具。但同样,我也知道,那是我唯一能利用的武器。   张琼安一步步靠近我,我手心里攥着一根刚才藏下的纹身针,一边悄悄向那瓷盘挪动。   就在我心里的弦绷到极点时,他忽然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拖了出来!那针滚在地上。一时间,套房里静的惊人。   死定了。我想,只希望死的别太恶心难看。   “好,好,好。”张琼安忽然连道三声,语气是和刚才如出一辙的冷硬。他面无表情道:“终于没那么像个废物了——周灼,我现在说清第一点:我不帮废物。”   我足足怔了几秒才反应出这话里的含义,第一反应却不是狂喜,而是警惕。   这是一次次绝望下酿造出来的可悲反应。   “记清楚了就给我爬起来,听我讲第二件事。这点事情至于这么哭哭啼啼吗?你做错了事还是你愧对了人?既然都没有,你这幅羞怒的样子摆给谁看?那些凌辱你的人吗!像个堂堂正正的爷们一样,给老子站起来!”   张琼安漠然地俯视着我,他说着要救我的话,落在我身上的神情却是刀割一般冷厉,不像是看待帮助者,而是看仇人。   但不知怎的,他这话却远比所谓的安抚怜悯更稳定我的情绪,如同打了支强心针,我用尽全力扶住墙,站直了膝盖。   膝窝处被踢伤,钻心的疼,眼中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我却只觉心跳如擂,近似热血沸腾,仿佛刚才已经被人撵碎在地上的脊梁忽然直了起来。   “你……和我爸不是仇人吗?”我问道。   “我和周如涛的确有仇,”张琼安又一次说出了出乎我意料的话,“但是,他死前和我做了交易,他给了我想要的东西,我答应救你一次。所以我现在在这里,就这么简单。接下来,我需要你认真听我说的每一个字:名单的事情牵涉太广,多方势力制衡,即使是我,也无法直接将你从这里带出去。但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就能逃出去,活命。”   张琼安和父亲的行事风格区别很大。父亲擅长恩威并施,工作时极富耐心,只骂公司高层,在基层员工和外界眼中和善可亲,令人如沐春风。   而据说出身技术专业的张琼安则截然相反,惜字如金,威压十足,每个字都是关键信息。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计划和安排,生怕漏了任何一个细节。也是在这时,我信了他几分。一部分是直觉,另外我也清楚,如今的我,真犯不上让别人费心算计。   张琼安说完后,我又主动复述了一遍关键点,确认没有错误。听我说完,他的脸色也略微缓和了一些:“一会离开这里,你回到住处后,半夜便可动身,否则夜长梦多。后面的事,我已经做了安排。至于那名单…… ”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这几日的经历让我已经对一切充满了防备,毕竟,一个蒙受父亲几十年恩惠的律师都可以将我推下深渊,又有什么还是可信的呢?   我担心他前面那些举措都只是在演戏,只是为了骗到那张所谓的名单。   “——那名单我不感兴趣。我张某人堂堂正正,高新技术起家,还真没什么把柄落在人手里。你不必多心。”张琼安冷哼一声,似一眼看透了我的想法,“我只是要转告你几句话。你父亲交代我告诉你的话。”   父亲要他转告的话是:“周灼,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活下去。不要执着于名单,不要为我报仇。这么多年,我害过人,如今被人害,也愿赌服输,偿命罢了。我有儿子,我害怕你受折磨,被人害。但同时,别人的儿子或许早死在我手里了。”   我其实知道,父亲这么说更多是想让我释然,好好生活,不要终生梏于仇怨。但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深刻地触动了我,那日挨打时,耳边那些嘈杂的咒骂又变得清晰起来。曾有人吼着吼着忽然带了哭腔。   我忽然问道:“张叔,你真的是因为我爸家破人亡的吗?”   张琼安微微一怔,而后露出一个凉薄的冷笑:“是……但也不算。周如涛的确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得到了那个项目,但我还不至于把儿子的死扣在他头上。”   ”但如果不是我爸,你妻儿不会离开。“我说道。   张琼安的神色出现了片刻的茫然,然后他抿唇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其实可以不用救我的。”我忽然低声道:“我爸已经死了,除了你没人知道你们有过交易,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让我给你儿子赔命。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我其实知道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毫无实际意义,更对我自己有害无利。但我对此异常的执着,或许是因为父亲在我眼中不只是血缘生父,而近乎于一种精神图腾。比起他的死亡,我更不能接受他的虚弱、不完美、丑恶、卑劣。   我想知道别人眼中的他。而非只是一个儿子眼中的父亲。   沉默许久,张琼安缓缓道:“……我刚才说了,我不帮废物——我帮你,是因为我敬他周如涛算个枭雄。一码归一码,上一辈的仇归上一代,有仇报仇,有义还义,老子不做言而无信之人!”   ……   我和张琼安单独在套房中待了三个小时。聊完那几句后,他全程把我当空气,自己坐在窗口翘着二郎腿刷短视频,还是家庭伦理喜剧。   这反而给这本应对我而言分外凝重的场景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荒诞感。   我利用这段时间清洗了身上的伤口,胸腹间的牡丹泛着血一样的红色。我内心既厌恶又有一种隐秘的恐惧,用力擦洗着,却只能渗出更多血来,怎么也洗不掉……也永远不可能洗掉了。   渐渐的,隔壁房里传来暧昧的喘息,我涨红了脸,忽然想起什么,忍着羞怒将床铺弄乱,又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些青紫的指痕。   夜幕深沉,钟至十一点半时,张琼安忽然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只帮你这一次,后面就看你自己命数了。”   他话音落下,便开门而出。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便被两人拖着手肘拽起。另有一名侍者打扮的环顾四周,目光又像蛇一样滑遍我赤裸的上身,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对张琼安说:“看来张总今天还是怜香惜玉,这小孩竟还能站着,看来这周小公子面上不显,倒像比两个身经百战的MB还有耐力。”   张琼安理也不理,已走出很远。跟在他身后司机模样的人来回了句:“张总说这小孩玩起来带劲,给他留着,过两日还来。”   我心下明白他这话也是想提醒蛇男,间接保我一命,面上只做出一份羞愤欲死的神态,表现的半死不活,半跪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由着那两人将我一路拖走,最后丢进宿舍。   整个过程中,蛇男都没有出现过,张琼安先前和我说过,今晚蛇男不会在酒店,这会是我逃走的最好机会。   我被丢进宿舍,门嗙地一下关掉。我对上了贺白惊惧又同情的神色。   我确认门外没人后,赶在他说话之前迅速说明了情况:“别担心,我没事——但有逃跑的办法了。你们没事吧?”   其实,我心里对这几位难友有几分愧疚。毕竟,原本贺白也打算今天带大家逃走,如果不是蛇男要抓我逼供,不至于连累他们。   好在,蛇男倒暂时真没动他们。在夺走我自裁的瓷片后,就把他们关了回来。贺白依然依计行事,已经让两姐妹逃走了。   我走近一看,这才发现两个女孩的铺子看似躺了人,其实是用枕头塞着做出的假象,心头大喜,又问贺白:“那太好了,你怎么还不跑呢?”   “我得帮她俩断后啊,”贺白吐了吐舌头,“而且还得等你,不然你这细皮嫩肉的被留在这儿,还不得哭鼻子。”   不知为何,他这话说出,我竟真觉得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我顺风顺水时,家中高朋满座,学校里呼朋引伴,但落难了,昔日受恩于父亲的人出卖我捅我刀子,聚在身边的酒肉朋友全跑没影了,多年的好友看不起我,就连祁昼……   我阂了阂眼,将这个名字混着苦涩的泪水咽下。   ——真当我落难,救我的反而是父亲昔日仇敌,助我的反而是萍水相逢、昔日境遇天差地别的一名少年。   世事无常,原是如此……原该如此。我竟蠢到18岁了才懂得这个道理。   这时距离张琼安交代我的十二点只剩下十五分钟。   贺白之前的法子是骗守卫去门口抽烟,然后那对姐妹从后门跑。我心知对我的看守只会比他们更严格,内心有点打鼓。好在,往门口一窥,发现整条走廊已然空荡荡的。我心中一喜,料想这也是张琼安提前布置的。   “好机会!”贺白立刻道,“咱们这就溜。”   我有些犹豫:“但是救我那人说让我十二点再动,要不我们再等一会儿。”   贺白咬了咬牙:“但门口我约了接应的车,说就等到十二点……”   我本想说张琼安应该也有安排,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是逼贺白陪我冒险。   他性子急,见我犹豫,将我往门口一推,道:“别磨磨蹭蹭的,听小爷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的。周灼,振作点,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即便真被人欺负了就当被狗咬了口,活着最重要!”   我这才意识到,贺白恐怕并不相信真有什么父亲的旧识帮我,的确这事儿实在跌宕起伏得像编的,他或许觉得我是自暴自弃,强颜欢笑,编了个故事安慰他。   这时,宿舍门已被贺白推开,他拉着我的胳膊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一边回头对我做了噤声的动作。我只好闭嘴安静,跟着他一路向外跑。走廊、电梯、转角、路过餐厅,一路上都没遇到侍者,路过的客人也没多看我们两眼。我心里其实也觉得这几分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随着逃生的后厨小门遥遥就在眼前,我的心跟着雀跃起来。   贺白身上没伤,手脚也比我灵便,泡在我前面十几米,我看到边上有辆破三轮,上面是那对姐妹,心下好笑又感慨。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身后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那人一边自言自语,一便托着盘子走了进来:“真麻烦,又要开大聚会,领班还非让我现在来拿甜点,迟到了又要骂我。”   这人走进门,脸露在光下,竟是拖我出张琼安套房的其中一人!   我立时大惊,拔腿飞奔,但那人同时也看清了我的脸,脸上立时扭曲出一个惊骇狰狞的神色,向我追来,我身上有伤,跑不快,他抓住了我的脚,就在我要绝望之时,腿上忽然一松,原是贺白竟然跑回来狠狠兜头给了那人一下!   贺白哈哈大笑起来,喊道:“周灼跑啊,愣着干嘛,我从小街头混大的,一打三,这小子还奈何不了我!”   我知道自己只有添乱,便卖力狂奔,终于跳上了那辆三轮。这时,贺白也似乎在搏斗中占了上风,反手勒住那人的脖子,一个肘击就击向对方后颈。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我看到被勒的面色通红的人从袖子里露出一把尖刀!   “小心——”我厉声大吼,而与此同时,利器穿破血肉的声音顺着风传到我的耳中。时间仿佛静了一瞬,然后贺白摔在地上,刀从背部穿至前心,血流了一地。   我挣脱按住我的姐妹二人,冲了过去,贺白却突然嘶吼了一声:“站住!别过来!”   然后他抛来一个坠子,我下意识地接住,只听他喊道:“跑!快跑!帮我照顾我奶奶!滚啊!!!”   持刀的人追了过来,而显然很快就会有更多人察觉这里的东京。   “他活不了了,快走!”女孩中的姐姐坐在三轮车前头,发动了车子,扬声对我斥道:“快拿着东西上车,你想贺白白死吗?!”   那挂坠并不是什么我从前见多的金玉,而只是个十分廉价的木牌子,我咬紧牙,将它戴在了脖子上,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上了车。   ……   不论多少年过去,我始终记得那一晚。   如果我知恩图报,算是个人,其实应该留在那里和凶手拼个你死我亡。   如果我真的有去死的勇气,其实应该至少想办法带走贺白的遗体。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到。只是攥着那块带血的木牌,逃走了。   我无能、自私、懦弱、贪生怕死。   但偏偏,是我活了下来。   ……想来无非是苍天幽默,世事不公。   我上车后,那名姐姐估计是怕我又冲动冲下去,直接用防身的木棍打晕了我。醒来的时候我们在距离那夜总会酒店五六公里的一个废弃公园。   姐姐拉着妹妹的手,对我说:“我不敢带她回家了,回去了恐怕还是被卖掉的命。我们想去北方打工。你要一起去吗?”   我摇头。我的情况比她们更复杂很多,只会连累她们。我不能直接使用周灼的身份,需要先通过张琼安的关系拿到假证件,否则寸步难行。   临走前,姐姐告诉我一个地名,在这个城市边缘的贫民区,是贺白奶奶的地址。   我知道,我必须把贺白的木牌送过去,这是我欠的命。   和姐妹俩告别后,趁着天还没亮,我按照张琼安先前交代的地址去了一条破街中的小店。   店门没开,我看了看四周,咬牙开始锤那大铁门。乒铃乓啷几下之后,真有人出来了。   黑暗中一对视,我一怔,对方竟然是曾给我算过命的王大仙!   “大仙,我是周灼啊!你还记得我吗?”我大喜。   结果人家理也不理,立刻关门。我连忙拦住,那门夹住我的手背,成了个血印子。我顾不上痛,连忙道:“大师等一下,张琼安让我来的!”   他鼻子皱了一下,探头看了看周围,然后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由我进了店。   再次见面,我的境地却千差万别,我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位大仙却也显然没有听我说的心思,他手边还是一堆核桃,随口嚼吧着,含糊不清道:“名字?”   我愣了一下,呆呆道:“周灼。”   王大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问你要用什么假名——算了也不麻烦了,我直接给你挑张差不多的证件吧。”   他拿出一个黑袋子,背过身去摸索了半天,给了我一张泛黄的身份证,上面的少年年龄和我相反,面目模糊。当时身份证件信息还没有全面联网,因此才有这种违规乱纪的空子可以钻。   “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尽快离开吧。”他摆弄了会手机,又递给我一个泛黄的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现金。   王大仙对我道:“明天晚上有一班离开这里的巴士,你就坐那车走。”   我拿起那证件,呆呆地看了会那陌生的名字,低头道了谢。   “别谢了……”他长叹一声,半晌道,“先前也没帮上忙,再送你两个字吧——‘余地’。”   ——余地?我想了半天,比之前还要一头雾水。但回首过去,我渐渐相信了此人真有些本事。   他之前曾给我两次提示。   第一次是:“明是非,结善果”;“明哲保身”。   第二次则只剩下后一句“明哲保身”。   我猜测,前面那“明是非,结善果”的确指的是祁昼,因为帮了祁昼澄清了秦盈真的事情,我和他交好,间接导致成绩突飞猛进,找到目标,申请到了目标学校。   而第二次只剩那句“明哲保身”其实更明显不过了——这句话是在让我自保……不要阻止祁昼的车祸,不要将预言梦告诉祁昼,我现在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那现在这句“余地”又是什么意思?先前两句话都和祁昼有关,那么……是不是这句也不例外?   我情不自禁在心里冷笑起来。这位大仙是叮嘱我给祁昼留余地吗?开什么玩笑,人家现在甚至不想搭理我。我刻薄又悲凉地想,祁昼哪怕曾对我有分毫好感,恐怕喜欢的也只是什么也不缺的周灼,现在我对他比草芥还不如。 第79章 已焚   我走出王大仙的铺子,手中攥着染血的木牌,如果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我至少应该先把东西给贺白的奶奶。   贫民区都是简陋的平房,地上是臭烘烘的污水。比较幸运的是,贺白话很多,在那几个无眠的夜晚,他很爱嘀嘀咕咕地说小时候的事、他的奶奶和他们的家。那房子窗口插了个破破烂烂的小红旗,是贺白小时候奶奶带他出去玩的时候买的,我立刻认出了贺白的奶奶家。   原本,我的计划是在那木牌上系一封信,从窗口丢进去。   但是,就在我对准窗口要扔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若有所觉地望了过来,然后跌倒在地,双手无力地抓弄着,口中喊着“阿白、阿白”。   ……   于是,后面的一切都变得急迫而顺理成章。   我根本没时间考虑,就从天台砸破窗户跳进去。好在老人并不是发急病,只是失足摔倒,我将她扶在椅子上,却发现她的双眼早已几乎看不清人,是个半盲的状态。   在帮贺白奶奶看膝盖擦伤的过程中,我刚才仓促间往脖子上一挂的木牌掉了出来,被奶奶苍老的手指颤巍巍地抓住。   “阿白…… 阿白!奶奶的阿白回来了啊……”她那瘦小干瘪的五指忽然仿佛散发出惊人的力道,浑浊的双眼都发出光来,两行泪水静静淌下,她凝望着我,紧紧把我抱到怀里。   她竟然将我当成了贺白。   我头靠在她肩上,阂了阂眼,竟也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连续几小时,奶奶都抓着我不肯撒手,直到体力不支靠在椅上睡去。我也渐渐下定了一个决心。   既然我作为周灼活着,只会不得安宁,甚至还会连累尚且在世的姥姥,还不如索性随父母一起“死”了…… 然后,成为“贺白”。我有了新的身份,奶奶也有了孙子。   第二日清晨,我半真半假地哄骗奶奶,告诉她自己在这儿得罪了地痞流氓,担心不得安宁,想去临省的另一座小城打工。那里还有完善的成人高考和贫困子弟教育项目,我想在那儿找个安稳的工作。   奶奶立刻理解成了是想躲贺白那个赌博卖儿子的爹,立刻一边抹泪一边同意了。我让奶奶收拾好东西,买了两张车票。   我知道蛇男和其他父亲的仇人还在找我,车站之类的地方一定会是重点搜索对象。我担心和奶奶一起走会连累她,便只好又厚着脸皮冒险求了王大仙一次,他找人陪奶奶上了大巴,先将她送去那座小城。   我打算再乘当晚的大巴独自过去。   我当时就该走的。   …… 但是我不甘心。   自从那夜祁昼离开后,我每个晚上,每个闲暇时间,甚至每次被人拳打脚踢被人侮辱抱头忍耐时,我都忍不住会想——   “祁昼呢?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愿看看我?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这样卑贱可怜的念头就像有毒的植物,将根茎扎在了我的心头,终于破土而出。   我给他发了信息,约他在车站见上一面。   于是,我开始等他。   结果,很显然……祁昼没有来。   我在乌烟瘴气的大巴站等了两天两夜。我不敢入睡,即使因为太累失去意识,也很快会被梦里那些追逐和羞辱惊醒。等到最后,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早已对他来不抱希望了。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真可笑啊,即使事到如今,我还是本能地相信,祁昼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一个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忍不住去书店找了他。自从祁昼母亲死后,祁昼就不喜欢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假期里,他总是去那家书店。以前,陪着他的是我。   而那天,我看到了来找他的李云湘。   之后的事,没什么好回想的。因为我的愚蠢和不死心,被人发现行踪,割喉,差点就死了。还是王大仙发现我,救了我,还为我开了死亡证明,又帮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也因此,我的嗓子毁了,喉咙上留下了丑陋的疤。为了逃亡和隐藏身份,做手术时,我索性请医生微调了五官,又和王大仙三教九流的朋友学了些简单的仪容化妆手段。   声音变了,脸也变了,气质也天翻地覆。十年过去,恐怕哪怕父亲复生,恐怕都再认不出我来。   又过了几年,我依然用贺白的“贺”姓,只是把名字改了,用了“白”字。   从此,周灼已死,世上只有贺白。   回想我和祁昼十年来的纠葛,最可笑的部分就是,从非要接近他,到非要救他,都是我一厢情愿。   从头到尾,他没错——只是我珍惜他,他却不喜欢我罢了。   ***   “……十年前,你为什么没来车站找我?”   最后,千般情绪,爱恨纠缠,我终于对祁昼问出了这句话。   “我和李云湘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次我和她在书店见面也是因为你的事情,”祁昼苍白地解释着,甚至逻辑混乱得不像是他,“从头到尾,我只爱过你,周灼……我只喜欢过你。”   我阂了阂眼,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眼角却有些潮湿。我憎恨自己的软弱,于是只是重复问题:“祁昼,你当时为什么没来找我?我……”   我等了你很久。   我等得快死了。   周灼的躯壳和我们之间的全部爱意和可能,都被那场等待杀死了。   不是我不想给祁昼留余地。而是过刚易折,过满易亏。爱恨本来就难以分辨。   我紧紧盯着祁昼,等着他的答案。   然而,他只是说:“等我们的旅行后吧。等这次结束之后,我什么都告诉你……对不起,周灼……现在还不行。”   我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抬头望去纯黑的夜幕。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仿佛听到了风里木柴燃尽的声音。   三日后,我和祁昼的最后一场旅行开始了。   我选的地方在浙江深山之中。不过为了不显得太过可疑,那一片周边其实都是正常开发的旅游区。我和祁昼开车抵达时已是深夜,住进事先定好的民宿套房。   两间房。   此时已是深秋,又受到沿海台风天气的影响,连日连绵细雨。这样的天气自然也算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们入住的村子很小,是近年才因旅游业被外所知的。村头村尾不过十几户。村里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至少一半都改成了民宿。民宿本身很有特色,是深色的石头堆砌而成,村名亦与此有关。连绵的水汽将石头映得光滑水泽。小雨为远处连绵的群山布了曾缭绕的雾气,如云如幻。   一路车程近6个小时,我和祁昼始终没什么交流。这种无话可说,既不像是寻常情侣间的吵架冷战,也不是犹如陌生人的冷淡生疏……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默然。   我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如果两人之间有着太多不可触及的过去,太多想问想说却又无从开口无从解释的话,反而只得沉默。   真说起来,此时我们反而不如初重逢时轻松。   我站在旁边等祁昼停好车,他走过来,在我身侧撑起树冠一样的墨色大伞,挡着连绵阴雨。他的手在我肩头顿了一瞬,像是要拂去沾湿的雨珠,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向前走了。   老板很热情,送上一桌当地农家菜,无非是茭白之类的时蔬、炖汤的山鸡等等。凭心而论,口味十分不错。菜上全了,老板就拖了张空凳子开始八卦,问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乡里人许多都有这种过度热情的习惯,但我知道和祁昼共同出行一定是瞒不住的,住这里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觉得我们这是场符合情理的相偕旅行,之后就更容易将祁昼的死归咎于意外。   于是,我放下筷子,耐心且具体地开始讲我们这次旅游的计划和行程。从这村子的风土人情、村记历史,讲到我们五天行程里每天要刷的景点、要吃的特色菜。   这里面大部分当然是正常的游客路线,只是其中夹杂了两天一夜的徒步穿越线,横穿两座高山,中途一半时间都没信号,需要在山顶露营过夜。这原本也是徒步爱好者的热门线路,并不会引人怀疑。   但山林情况瞬息万变,如果有人故意带错路,一切便会立刻未知起来。且不说无人山林中常见的毒蛇、狼、野猪之类的动物,夜间失温、山间迷路便足以致命。   十年前,我因等祁昼暴露身份被割喉,急于离开这座城市,连夜上了长途大巴。却在车上又发现了可疑者——一名蛇男手下的打手,我曾在酒吧见过这个人。   那一刻,我便清楚地意识到,王大仙和张琼安都帮不了我了。我只能自救。估计那人没有立刻动手,也是在等着合适的时机。比如深夜、人迹罕至的高速服务区。   于是,我找借口提前下了车,也不敢回头看,就一直跑一直跑,我不敢再搭车,也不敢住宿。这时,我已经猜到王大仙给的假身份证恐怕也不安全了,剩下的唯一生路便是找到贺奶奶,用贺白的身份活下去。   这时我距离奶奶所在的城市约30公里。但我不敢坐车或者接触陌生人坐顺风车,便心一横,从便利店买了足够的干粮和水,决定直接翻山过去。   我差点死在了山上。   却也用自己的狼狈和鲜血学会了生存的技巧。   就像这次我和祁昼要爬的那座山,海拔其实并不高,山下又全是民居。常年生活在城市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然的可怕,只觉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又不是什么雪山、热带雨林、沙漠无人区,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近年户外意外死亡也不在少数。若真的出了事,也只会被当作一场不幸的意外。   但我不同,我知道如何在这样的山里自然轻易地制造一场生死意外。我有信心,可以在山上自然地迷惑祁昼。也有信心,可以最终在山上活下来。   ……   我将行程说的绘声绘色。直把老板听得送了我们瓶自酿酒,朗声直笑:“你这玩的安排好,回头我要记下来,要再有住客问,我就告诉他们!”   祁昼道谢,打开酒给我倒了个杯底。我早就看出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接了几通电话,都是耳机接通,好像主要也是对方汇报,祁昼只是同意或否定。我听不见内容,只觉他神色有时隐约凝重,与平日不太一样。   但说实话,其实他此刻最该小心的是身边的我才对。我自然没什么问的立场。   只是,我原以为他会提早回自己的房间处理事情,却没想到在这儿听我和民宿老板聊了半天废话。   “哎,对了,两位是……同事还是朋友?工作日一块出来玩这么久,还准备的这么充足,可不多啊。关系真好!”老板笑呵呵地说了句。   我没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根据我的剧本,这个问题由祁昼回答会更好。我需要让路上遇到的人认为,这场旅行,祁昼哪怕不是发起者,至少是主动参与的。   祁昼抬眸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又觉得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只能故作坦荡地回望过去。   “……关系的确特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移开视线,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们不是同事,更不是普通朋友——”   老板好像没反应过来,提着嗓子“啊?”了一声。   我的心也跟着一悬,正常人自然做不出在一个陌生偏僻村子里出柜的事来。但我忘了……祁昼是个疯子。他做事从来不受我控制。   我几乎忍不住要打断祁昼了,就在这时,祁昼终于说完了这句话:“……我们是同学,相识相知十年的同学。”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心跳更猛烈起来。祁昼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威胁要揭穿我周灼的身份吗?   我的确想做回周灼——这十年,我做梦都想以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在父母灵前敬一炷香。否则那天同学会上,赵知义质问我时,我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反应。   但同时我也知道,因为父亲的名单,以蛇男、张律师为首的那些人一定还在找我。我如果此时暴露身份,和找死无异,只会让父亲死不瞑目。   老板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大笑着客套了几句。我已经全听不进脑子里,不知干笑得有多僵硬难看,只得低头吃菜,掩饰神情。   再抬头时,老板已不知何时走了,祁昼盛了碗鸡汤放在我手边:“刚才淋了雨,我让老板放了姜丝,你喝点驱寒吧。”   我面无表情地一口气闷了:“你铁了心要把我的身份告诉所有人?”   祁昼静静看着我,反问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堂堂正正地恢复身份吗?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帮你扫清所有威胁和障碍。很快,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你信我。”   ——又来了。真恶心。   我冷漠地想:信你?我信你还少吗?下场一次比一次可笑。   十年前,我信你,我父母死,我被抛弃;   十年后,我也曾想信你,下场是被你像狗一样被拴在床上,被性暴力一遍遍折磨、失去所有尊严。   对于祁昼的许诺,我丝毫不觉得温馨感动,只是在心里这样想道:又来了,祁昼总是这样一副胜券在握,强势自信,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样子……对我了如指掌的样子。   我只觉得一股火气在心头翻滚,沉默地咽了下去,没有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坚定自己杀死祁昼的决心。   “我很喜欢你的行程安排,就按你说的走吧,”一片沉默后,祁昼或许感到了我的不悦,他轻叹一口气,换了话题。   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你这几天晚上如果一定需要独立行动,务必小心……今天开车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现在对于祁昼的话,我一律采取不置可否,既留心注意又不全信的状态。   沉默地吃完晚饭,时间其实还早,老板其实还推荐了看日落的行程。   我看出祁昼想去,但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和他去。于是吃完饭便借口头疼回了房间。这次出行我都抢先订了两间房。自从被他囚禁控制后,只要和他单独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我都有控制不住的创伤应激反应。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好了一些,但依然会让我感到焦虑。   民宿并没有广泛对外商业化,因此即便我们定的是最高价格的套房,依然卫生条件堪忧,墙壁渗水,透着种淡淡的霉味,却与城市里的苦涩的霉味不同,更让人想到森林中腐朽的水汽。   我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想到祁昼。事实上,离我决心杀他的那刻越近,我越会清晰地意识到,我对这个曾背叛我伤害我的人怀有多么复杂深刻的情感。   对此,我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快刀斩乱麻,我越忍不住想他,越更觉得他危险,越更忌惮他。我要在拼命压抑的情绪反扑之前,尽快杀了他。   我最后整理了一遍背包中的装备和地图,又回了一些信息。   即便在和苏玲玲的聊天里,我也会装作无意地提到和祁昼的旅行,并暗示他的主动邀约。苏玲玲毫不怀疑,甚至还打趣我“秀恩爱”,又绘声绘色地发来好几个60s语音絮叨她和李云湘的事情。   都是些生活琐事。只是这几句话里说的李云湘仿佛不是我记忆中认识的那个稳重理性、勤奋、目标明确的少女。苏玲玲眼里的李云湘是腹黑幽默的、又甜蜜可爱,她提起她,就有说不完的话。   ……真像啊。真像年轻时的我……对祁昼。   事到如今,其实很多以前在意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比如祁昼和李云湘当年是否有过暧昧情愫。因为事情的结果就是祁昼背弃了我。   到底是这个原因还是那个原因,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过了一会儿,苏玲玲的语音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会才接通,里面却传来一个质地清冷微哑的女声。   竟然是李云湘。她仿佛公事公办地叫我:“贺先生,现在有空吗?有件事还是想和你说一下。”   我微微一默,表示可以。便听那头李云湘向对身边人说了句:“玲玲,我有正事要和贺白说。你出去自己玩一会,别偷听哦。”   她竟说的这样直白,我听着都有些尴尬讶异。却远远听到苏玲玲似乎丝毫不以为杵,开心应了。一阵脚步声后传来了房门关上的声音。   “事情比较突然,顺手借一下玲玲的手机。 不过你放心,她什么也不知道。”李云湘果然是聪明人,三两句就把我想知道的概括清楚了,“是这样的。我打给你是因为赵知义刚才突然联系我,说当年整你家的那群人最近因为一些政策上的变动落魄出事了,又不知从哪得了你的一点消息。最近似乎在跟踪你,你小心些……阿灼。”   她说出这个称呼时,我呼吸悄无声息的一窒,面上却只是冷静问道:“为什么要跟踪我?这事你和祁昼说了吗?”   “我不知道。”李云湘坦然道:“你当年的事情我其实不清楚,祁昼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具体的事情或者你家的隐私。这是你的事情,就像今天和你聊的,我也不会告诉祁昼。事实上,从高中开始,祁昼和我聊天,一般只聊学习或者聊你。他觉得自己比较直男迟钝,就找我当僚机。作为报酬,他陪我练外语口语。我们就是这么纯粹直白的互相利用关系……周灼,这么多年,祁昼只喜欢过你,那几副送给祁昼的画,都是他和你的故事。如果因为一点误会就错过了,我这个旁观者都会觉得很可惜的。”   和祁昼说的一样。我知道她也是在帮祁昼解释。   我深深合了合眸,压去所有软弱复杂的情绪:“先不说这些琐事了。赵知义是怎么知道有人跟踪的?”   李云湘沉默了一下:“……具体我不清楚。只知道当年你出事后,赵知义真的当你死了,曾掘地三尺查过害你的人。他其实心里一直内疚当年没有帮你不够义气、但是在怀疑你没死后,这种愧疚又化作了怀疑……算了,我也说不清楚,有机会你自己问他吧。其实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自己和你说,他就说了两个字’尴尬’。”   的确尴尬。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当年最好的朋友自以为正义地拒绝帮助我。而在十年后重逢后,先是嘲讽质问,又送上了这语焉不详的消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该不该相信。   不过,不论真假,我已经不怕了。   十年,我早就躲够了、活够了。不论对于那些想要父亲名单的敌人,还是祁昼,我都只想做个了断。   “谢谢。”我淡淡道,“那我先挂断了,云湘。”   “……等等!周灼——”她突然提高了些声音,“祁昼……一直在等你,他很爱你。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的事情,但我了解他,他一定都是为了你好。能不能留点余地?你们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   又来了又来了。   为了我好?留点余地?明明祁昼才是错的那个,是他囚禁我,却反而所有人都在劝我。   “那麻烦你告诉他,”我听到自己漠然道,“如果他真的爱我,那他的爱真是让人窒息。我是个成年男人,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怎么是对我好,该怎么活怎么做。”   然后我毫无礼貌地径直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李云湘有没有将这番话转告给祁昼,总之祁昼面上毫无变化。我们像一对不太熟的搭子一样玩了两天景点,品尝当地的流水席,还正好碰上了当地少数民族的婚宴。   夜晚,篝火点燃,当地人大声地唱歌聊天、手拉手舞蹈。在人多热闹的环境,又喝了点酒,我终于放松了一点。跳跃的火焰映在祁昼苍白的面颊上,他轻声哼着当地的歌,问我:“这调子和我祖父那边的有点像,小时候我给你唱过,你记得吗?”   我点头,少年时的挪威之旅,或许是我们最交心的时候了。   篝火星空下,我便也随着他唱了一段。   这是整段旅途中最静谧舒适的夜晚。入夜,我合上双眼。   祁昼在我的人生中从来是不守规矩的特例,比如,在这最后一晚,我又一次梦到了他。   开头并不像个预言梦,而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片段。梦里我和祁昼都是现在的样子,却像两个少年人一样相互依偎着,坐在挪威的山顶,冰冷的露水沾湿了衣角,我却不觉得冷,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祁昼哼一首不知名的歌,歌声入耳,便从相触的指尖一寸一寸暖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梦里的我睡着了……然后星移斗转,天色黑沉,场景天翻地覆,祁昼握着锋利的瑞士军刀,而他的手竟比刀尖还要冰冷。   “……周灼,杀了……”   大雨倾盆而落,深山林木窸窣。我未听清他的话音,只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就是今天了。   我计划杀死祁昼的日子。 第80章 大结局(上)   我洗漱完出屋,才发现祁昼已经整理好东西在外面等我了。很巧,他正在检查一把折叠多功能瑞士军刀。那东西不大,漂亮的漆红色。可以轻松收进冲锋衣口袋里,除了锋利的匕首外,还有剪刀之类的常用刀具,其实是个常见的户外装备。   ——但同时,也和我梦中那把即将杀死我的刀一摸一样。   我瞳孔微缩,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视线无法控制地粘在那刀上。祁昼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将刀收进外套口袋,看向了我。   正在我们僵持时,民宿老板笑呵呵地走了过来,顺手一拍我的肩膀:“咋起这么晚,早饭都要凉啦!你朋友等准备好一会了——哦对了,你们今天要进山吗?我看好像要下雨哦。”   “是这么打算的。”我在祁昼对面坐下开始吃早饭。   “哎呀,要不得要不得!雨天路可不好走啊!你们城里人不晓得,我们这边虽然也算个旅游什么区,但是这两座山里头还是很荒的,里头八成的山路连信号都莫得,有毒蛇有熊,还都是野路,又陡得很,尤其雨天路滑,很容易出事的啊,前几年,还有三个丫头小伙子就在这山里死……”老板说到这儿,可能觉得不大吉利,顿了顿又问:“你们之前有过户外经验伐?要不改天再去山里头吧?”   我有些紧张地看了眼祁昼,内心复杂焦灼。没立刻回答老板的话。   一方面,这次出行我准备已久,包括天气其实也在我的计划之中,若是取消,恐怕短期内再难找到机会。   但另一方面,刚才那瑞士军刀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开始畏惧自己所谓的计划是否又是一次自作聪明,那山里反而成了我自己的埋骨地。   正当我挣扎时,祁昼竟先回答了老板。   “没事。”他淡淡道:“雨天山中水汽重,风景更好。我们还可以露营一晚,早起看云海日出。”   祁昼一说话,老板便闭嘴了。   真让人嫉妒啊,权利和金钱的浸润是男人最光鲜体面的外衣。这些年过去,习惯了身居上位的祁昼哪怕随口说一句话,都会让陌生人不由自主的信服和听从。   吃完早饭,饮了姜茶,我们便迎着蒙蒙细雨上了山。   开头一段走的很顺利,甚至天还晴了一会儿,太阳不轻不重地照着,十分惬意舒适。   路都是泥地野路,十分陡峭湿滑,用登山杖支柱才勉强不至过于狼狈。若是没有徒步经验的旅人,恐怕手脚并用都难爬。而且路十分窄,边上就是泥石悬崖,望下去是连绵水汽云雾,让人不由惶恐惧高。   几处转弯处,偶有系着几根标明某某徒步团队的绸带,这是户外爱好者为后来者标明方向用的。比如前面有分岔路口A和B。正确的是A路线,领队便会在路口系一根,再在A路口几十米处再系一根,跟着走至少都是大家验证过的安全路线,肯定走得出去不迷路,一般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每年徒步都会死几个人,大多都是从迷路掉队开始遇险的。   我一直走在前面,祁昼或许也意识到我不想和他靠的太近,落后我十几米。   ——于是,我便得了机会,换了两根引路绸带的位置。   我选择这座山是有原因的。在十年前,我就是翻过这相连的几座山逃亡。   我熟悉它,因为我曾差点死在这座城区交际、平平无奇的深山里。我当时没带什么装备,只有一件冲锋衣,也没什么野外露营常识,晚上就蜷缩在树脚下入睡。其实也睡不着,只觉得半夜里浑身发热,脱了外套,才突然意识到是失温加高烧的身体反应,不然或许那时我就会冻死在山里。   我活过了那一夜,继续跋涉,食物又不够了,便偏离轨迹去找吃的,就在饿的精疲力尽之时,看到了一棵果树,当下快步跑去,结果脚下虚浮,狠狠摔了一跤。   我疼的龇牙咧嘴,低头一看膝盖皮开肉绽,再定睛细看前方却直接吓清醒了,在重重藤蔓掩盖下的,竟不是山壁,而是陡峭的悬崖绝壁!   ——我还记得那处峭壁的位置。也知道它多有迷惑性。   我现在调换路带,就是为了带祁昼去那里,然后因他不小心失足坠崖,或者将他……推下去。   “周灼,你停一下。”   我不自觉心头一颤,祁昼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身侧,扣住了我肩。他微蹙着眉,神情和平时很不一样。   “你听到人的脚步声了吗?”他说。   我心里有鬼,不自觉地手头起了把冷汗:“什么意思?”   祁昼侧头看了眼身后,只有丰茂的植被在风中窸窣作响。   今天应该的确会下大雨,明明还是早晨,天色却已比出发时暗沉了许多,像将怒未怒的神魔。风呼呼怒卷着,我拉上了冲锋衣的拉链,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寒颤。   “没事,你没听到就好,可能是我的错觉。”祁昼却忽然改了说法,“而且这也是通用的徒步路线,或许有别的人也走这条路。”   ——不,不可能的。我在心里回答。且不说这天气进山有危险,估计当地人都不回来……更关键的是,我还调换了路带的位置。   我带祁昼去的是一条死路。   所以,如果真有人在我们后面,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或者他们,在尾随跟踪我和祁昼。   我想起了昨晚李云湘说有人在跟着我。   难道我才是他们的目标?   若当真如此,他们又是怎么确定我的身份的?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祁昼身上。   “累了吗?怎么不走了。”祁昼在我身后,从背包中拿起水喝了几口。   天色更暗沉了。而现在,我们面前的岔路全都没了,只剩下唯一一条道,掩盖在青葱林荫之中,通向的却是绝命悬崖。   我微微迟疑,还是点头道:“对,我累了。你走前面吧。”   祁昼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而后顺从地越过我往前去了,   只是山路狭窄,人行走都是挨着陡峭的崖壁,脚步重一点,便见落足之处沙石滚落万丈悬崖,一路上山,八成的山路都仅容一人通过。   于是,祁昼通过时,我只得侧身紧紧贴在崖壁上,给他让出空间。祁昼不像我这样畏寒,他的冲锋衣袖口束起,温热的小臂肌肉擦过我的胸腹,我不自觉地一阵心跳加速。就在这时,他微微低头,呼吸擦过我的耳畔,用一定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阿灼,都会如你所愿的……保重。”   ——他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了吗?   祁昼话音落下,我竟浑身僵硬,出了一身冷汗,将防水的冲锋衣都浸了半湿,愣在原地足足几分钟。   直到祁昼驻足回头:“不走了?不是说‘终点’快到了吗?到那里再休息吧。”   “……好。”此刻,他和往日一样温和无波的面容在我看来只如逼命修罗般可怖。我震惊惶急之下,只觉周身一阵冷一阵热,心跳得几乎发疼,狠狠咬了咬舌侧,尝到满口血腥味,终于冷静下来,沉默地跟着他往前走了。   两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   我放缓脚步,始终保持落后祁昼一段,刚好只能看到他一点衣角颜色。同时,我也在心里暗暗推算,他离那段隐藏在藤蔓中、如陷阱般的致命悬崖的距离。   ——估计还有不到五十米了。   我在心里计算,然后故意放慢了脚步。   这时,祁昼的背影已经完全脱离了我的视线。   然后,我听到了前方传来一阵震人心魄的闷响,夹杂着惊呼和山水滚落之声。我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攀爬过去,却已忘不见祁昼的人影。   雨终于落了下来,从山顶往下望,山腹云雾缭绕,如处云端,不见其底。下面似乎是座湖泊,水汽更盛。   我再怎么目眦欲裂地去瞧,都只能看到祁昼那墨绿色的冲锋衣挂在悬崖腹部的一棵树枝桠上,隐隐绰绰地掩盖在茫茫雾中,不知那衣服主人已在崖底湖中的哪个角落……粉身碎骨。 第81章 大结局(中)   再过许多年,我都说不清自己那刻是什么心情,只是一直盯着那衣服看了太久,眼眶都有些发疼发热了。   我想笑,也觉得自己该高兴。那可是祁昼啊,那样无所不能位高权重,又曾那样玩弄我让我失去一切的人。我除掉了他,我杀了他,这是多么艰难、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抿了抿嘴,却笑不出来,只尝到了自己满口的血腥气。眼睛真是疼啊。我抹了把眼眶,没有泪水。这自然是个好消息,但心口却胀痛得快要裂开,情绪充沛激烈地超越了这具躯壳的承载极限。我仿佛听到了瓷器底部碎裂的声音,随着这一声脆响,里面所有的东西……灵魂、血肉……都从这个破口汹涌而出,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畅快过,又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这么无望过。   看着山崖下的那件祁昼的冲锋衣,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活着做什么。   ——我是说,真可笑。我千方百计地想杀死他,活下来。   但当他真的死了,我忽然不太明白我活着做什么。   我缓缓地站起来,或许因为大脑突然缺血,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袭来,我抱住一棵高大粗糙的树木稳住身形,却想到了祁昼身上森林的气息,想到了我逝去的十年……从未去想他,却无时无刻不想到他的十年。   我忽然意识到,无望在……我再也没有人可以恨了。   ——也再也没有人……可以爱了。   直到,我听到背后林叶窸窣,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尖利刺耳的笑声。我倏然回头,却见到一张噩梦里的脸孔!   是蛇男!十年前曾圈禁我和贺白的夜总会老板!   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同了。曾经用发胶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黑发只剩下寥寥花白缭乱的几根,面部还有一条从太阳穴划至嘴角的巨大伤疤,穿着一件脏污到看不出原色的军大衣。   据说自从严打之后,他的生意一直不好,苟延残喘着,也不知靠什么把柄依仗撑着没被捕坐牢。直到两年前,张琼安以一桩地产收购案,将包括蛇男在内的好几个胸无点墨的投机分子都忽悠瘸了,让他们倾家荡产。   这些人大多是黑灰产发家,因此张琼安此举也算大快人心。当时,我已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接触到那些人和事,于是只是遥遥洒了半杯酒,又自己饮了半杯。便当我这个没用的废物儿子借花献佛,遥告父母了吧。   他应该早就被判处十数年入狱。因此,赵知义提到有人在跟踪我,我也没想到会是他——这个我父亲诸多仇人中,最为心狠手辣的家伙。   张琼安当年曾告诉我,蛇男此人手里一定不止三五条人命。但他太像一条滑腻的毒蛇了,手段阴损,擅长借刀杀人,因此始终没有实证。听说他年轻时曾喜欢上一个女人,人家看不上他,他表面上也不纠缠,暗地里给那女人的丈夫和另一命追求者吃饭递烟,暗中挑拨,最后不知怎么弄的,那二人双双入狱,还连带杀了蛇男当时竞争夜总会主事的最有力竞争者。那女人还真当蛇男是丈夫的好兄弟,去求他帮忙,蛇男一顿讥讽,那女子当晚就和幼儿死在家中,也不知是不是真是自杀。总之是家破人亡。   我十年前便看得出,此人若是缠上盯上什么人,就是不喜不休。   “哈哈哈哈哈周灼,周小少爷啊。你可真是只会藏的小刺猬,要不是运气好遇上陈威南想找人收拾你,我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蛇男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双手插兜,缓缓靠近我。我看到了他手中露出一寸的弹簧刀。   与此同时,当年那些羞辱的、可怖的片段像梦魇一样在我思绪中丛生,我只觉胸口那团纹身又烫又痛,面上却到底学会了一点滴水不露,一边留意周边环境,一边后退戒备问道:“你想做什么?当年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家产也被分瓜干净了,纵使我爸有过什么仇人,也该扬眉吐气了,何必费力收拾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呢?”   蛇男却哈哈大笑起来:“开什么玩笑,真幼稚啊。你还真当那些人逼死你爸又逼你是为了什么报仇啊?当然是为了那份‘名单’。别看我现在这么狼狈,只要有了那份名单,上面的权贵富人为了自己那点丑事,一点争先为我打通关节,包我没事!”   其实我觉得幼稚的是他。   条件、筹码这种东西从来只有有资格上牌桌时有用,不然就是怀璧其罪,这点看当年的我便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此刻我忽然没了多说的力气,甚至也没了少年时不顾一切想要活下来的力气。   “周灼啊,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说出名单在哪里。”蛇男竟还用了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末了还语重心长地劝我,“哎,我也是为你好,毕竟你想啊……现在也没人帮你藏着护着了,要是别人知道你身份了,你还不得回到十年前那生不如死的样子啊。你把名单给我,我帮你找上面的大人物运作!”   他后面的话我其实全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那句“现在也没人帮你藏着护着了”。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没人帮我了——难道,以前是……祁昼在帮我吗?   蛇男没注意到我的失态,还在喋喋不休地试图博取我的信任:“好老弟,说实话,你真不该这时候杀了祁昼的。这些年要是没他帮你遮掩,我们早抓到你了,别说他到底打什么算盘,也算有几分用处。而且,你刚才诱杀他,我都录下来了。以祁昼的势力,要是我用这份视频去报警,你怎么可能逃得了——把名单给我,我把视频删了,听话。”   原来,这就是他威胁我的杀手锏。   我便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   蛇男用这份我杀祁昼的证据报警,我被捕,被枪毙——因为杀死祁昼,被枪毙。   该死,我竟觉得血似乎又灼烫了几分,并不恐惧,更仿佛瘾君子看到了无趣人生中一点值得兴奋的乐子——这是一种多适合我和祁昼的死法啊!   那一刻,我便知道,我的确快要疯了。   ——想一想奶奶。想想贺奶奶。我提醒自己。我还不能死,我还对她有责任,我还对死去的贺白有责任,我还对死去的父母有责任。   蛇男或许将我的沉默当作鸡蛋忌惮,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等着我的回答。   半晌,我叹了口气:“就算你这么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份名单在哪——哪怕杀了我也没用。”   “先别急着拒绝,我们谈谈条件……”蛇男表面甚至还温和地笑了笑,眼里却有狠戾一闪而过。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扬起登山杖一挡,正撞上蛇男手中锋利的弹簧刀,金属相撞发出一阵让人压缩的锐响!   他见偷袭被识破,索性也不再装,立时发了狠,手里弹簧刀狠狠往我咽喉、心口、腹部几处要害招呼而来,我当了几下,只觉相形见绌,忽然感觉手里一轻,竟是登山杖断了!想来也是,这种户外产品虽然结实,但考虑轻量负重,大多用轻金属,怎么挡得住刀子!   登山杖一断,我手臂立刻被划伤一道,鲜血汩汩流出。我忍着疼,一步步将蛇男往悬崖边上引。他已经见过祁昼的下场,当然不会那么傻自己失足。但那边地势陡峭,又雨天湿滑,我比他更有经验。   然而,与此同时我只觉得自己力气越来越弱,恍惚间,我看到悬崖下祁昼的衣角,忽然觉得心神一泻,最后一点力气也散了。   就这样吧。我忽然想道:好累啊,我尽力了。我尽力过活下去,应该可以放弃了吧。   蛇男的弹簧刀就要刺入我的心口。我微阂双眼,却没立刻感到剧痛,电光火石间,余光却见边上藤蔓中有身影一闪而过,然后,修长有力的手握着瑞士军刀稳稳地抵住了蛇男的咽喉!   “祁昼!你竟然没死!好啊,你们合谋算计我!”蛇男瞪着那人,目眦欲裂。   ……是祁昼。   我站在原地,恍惚地注视着他。   雨不知何时已落了下来,越下越大。祁昼背对着我,面朝悬崖而立。乌黑的天幕映着他的身形,山风卷起他单薄的衬衣,猎猎作响。雨打湿了他的肩头,打湿了他肩头的碎发。   祁昼侧头望向我,对视间,我看到了他黑沉沉的、湿透了的眉眼。   他从未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融于自然,就像这云雾中的大山,烟气缭绕,明明触手可及,却遥不可望。我从未比此刻……更像触碰他,又更畏惧他。   原来,祁昼没死。他只是扔下外套来故意假装坠崖,躲在暗处,准备诱出蛇男,给出最后一击。   一路上,他所有的异常行为便都有了解释。赵知义可以得到的信息,祁昼自然也可以。所以他频繁接打电话,并且警告我有人跟踪。很显然,如果一直在帮我掩饰身份行踪的的确是祁昼,那蛇男的越狱一定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场登山,对我来说是杀死祁昼的局,对祁昼来说,便是引出蛇男,斩草除根的局。   ——只是有一点,蛇男说错了。   我和祁昼并不是合谋。我是真的想杀了祁昼。   而祁昼也知道,我是真心想他死。   祁昼卸了蛇男的匕首,顺手抛给我,然后用刀抵着他的脖子,将他双手反缚。蛇男估计猜到落祁昼手里落不着好,污言碎语骂个没完。祁昼只是充耳不闻。   雨势更大了,已经到了眼睫上挂着水珠,面前视线模糊的程度。手臂裸露处被密密麻麻的雨点砸的都有些发疼。   深山之中,乌云密布,天际间雷声隐隐,如战鼓激荡。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山间的河流仿佛突然被激怒,波涛汹涌,猛兽般咆哮着,挟带着泥土与石块,肆意冲刷着山林。   树木在风雨中摇摆,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大雨如鞭,无情地抽打在树叶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不知不觉间,我们脚下的泥底山路已变成了泥潭,泥浆随着雨水流淌,混杂着草屑和枝条,从身侧的峭壁悬崖汩汩而落。   肩膀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了一把,我踉跄地后退了半步,擦着耳边就是一声巨响,竟是一块巨大的落石!如果不是祁昼拉开我,估计我当下就被砸中了,而再一抬头,却见更多碎石正从高处的岩壁坍塌!   ——是山体滑坡!   “周灼!愣着做什么!找地方避险!”祁昼一把拉住我的手,厉声吼道。他从未露出过这副样子,我心头一惊,当下顺从,刚跟着他跑了两步,却见那蛇男被半绑着,跌跌撞撞地往另一条山路跑了。   祁昼也看到了,当机立断对我说:“不管了。等下山立刻报警封路,一定能抓到他。你先顾好自己安全——”   我刚想点头,便见那渐渐远去的人影忽然一颤,像是脚滑失足,一连滚了几步。而同时,雨越来越大,洪流也越来越猛,泥石流如同觉醒的野兽,一路咆哮着,摧毁了一切。树木在泥流中挣扎着——然后其中一棵粗壮的松树倏然而倒,正砸在那蛇男身上!眼看必活不成了。   自然面前,人的爱恨躯壳,万分渺小。   我跟着祁昼一路逆着滑坡方向向两侧高地跑,他指导我护住头部,尽量避开危险脆弱的峭壁。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把这座山当作主场,并想在这里杀死祁昼的想法有多么自以为是。祁昼是在挪威高山上长大的,他的野外生存能力远胜于我。如果不是祁昼帮忙,我估计有几段泥路会直接滑下山崖。   十几分钟后,我们跑到一处溶洞前。雨势丝毫不减,身后岩石滚滚如催命符,我根本来不及细想,迫不及待地拉着祁昼冲了进去,身后泥石流的轰鸣声如雷鸣般震耳欲聋。   溶洞入口阴暗潮湿,岩壁上布满了青苔和水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泥土的腥气。洞内的温度显著低于外面,令人感到一丝寒意。   我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努力让心跳平静下来,耳边是水滴在石头上轻微的回响,回头看向祁昼:”这里——”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轰响,山石从崖壁上滚落,伴随着碎石的撞击声,瞬间封住了洞口!我还没来得及惊慌,一块约莫拳头大小的石头从顶端滑落,像子弹般直击而下,重重地砸中我的左腿,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我闷哼一声,几乎要跌倒在地,只能勉强抓住石壁以稳住身体。   “你怎么样?”祁昼脸色大变,低头查看我的伤势。   我痛的说不出话来,恐怕骨头是断了,至少是不能走了。   祁昼扯开我的裤子,用随身纱布包扎。我只看到那边血肉模糊,还隐约可见一点白骨,鲜血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映衬出一片阴暗的红色。   而更糟糕的是……我听到洞内传来水声,越来越急促的水声。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流渐渐增多,暗流开始在脚下涌动。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水位的上升。   “我死不了,别管了,快找出口。”我忍着疼,推了推他道,“我们进来的入口被山石堵住了,这里面在涨水,而且我们没有食物,一定要找到其他出口尽快出去。”   然而,祁昼很快带来一个坏消息。   溶洞空间不算小,却只有那一个被堵死的出口。 第82章 大结局(下)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陷入了一片沉默。溶洞的空气也因水汽而变得沉闷。   “别太担心。”不知过了多久,祁昼说道,“我看过了,水流上涨速度不快,至少能撑几个小时,到时候雨一定停了,水位就会停止上涨,不会窒息的。”   他又恢复到了平时镇定从容的模样,即便浑身狼狈,额角和身上都是擦破的血痕,但落在祁昼身上,却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什么都能解决。   我没来由的觉得安心了一点,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忽然又觉得自己万分可笑。   ——是啊,多可笑。我一个本来打算杀人的,却把自己坑到九死一生逃命。我原本打算杀的人,现在竟带给我安心的感觉。还有谁比我更可笑的吗?   我根本不敢看祁昼,只是囫囵应了。   伤口被包扎好后,我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梦里只觉得周身冷的厉害,听到有人在低声喊我的名字,费尽全力才睁开眼睛。   “周灼,吃点东西再睡……你发烧了。”祁昼递给我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泡在温水里的几块牛肉干。边上不知何时起了个小火堆,是祁昼用树皮和草搭起来的。   他说完,又递过来一个药瓶:“这是抗生素。吃完饭后把这个也吃了。这么大的泥石流,估计山下民宿也会受很大影响,而且山体溶洞会增加营救难度,我们又没有信号联系外界求援,需要做好短期内没人来救的准备。”   说完,又像是为了安抚我似的,祁昼补充道:“但好消息是,溶洞内部目前不涨水了,落石没有彻底封实,因此空气也充足。我们应该可以在这里生存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还有多少吃的?”我问。   “足够。你不用管这些。”祁昼淡淡打断我:“把牛肉吃完然后吃药睡觉。”   又来了,祁昼式独断专行。   我睡出了点力气,立刻回怼:“凭什么不能管?”   祁昼随手拨弄着篝火,好整以暇道:“就凭所有的补给都在我这儿,你什么都没有。”   我:“…… ”靠,好有道理。   若是之前,我早给他气的跳起来转移注意力,将这事糊弄过去了。如今,我却一点也没有心情,盯着祁昼道:“正因为所有的食物都在你那边。我才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祁昼眉头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你明明知道了吧,”我一咬牙,将话说了透彻,“你已经知道了……我接近你,我将你约出来,我带你来到这座山——就是为了杀了你。祁昼,我想你死,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祁昼坐在火边,一言不发,他半边面容笼罩在柔和的光里,另半边则陷入沉沉的阴影,明暗莫测。   “祁昼,别装聋作哑的。”我破罐破摔地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想怎么样,说出来,给个痛快的!”   事到临头时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判决之时。我烧的头晕目眩,刚才半梦半醒间又梦到了祁昼杀死我的那幕,我的视线停在他口袋里露出一点的瑞士军刀上,根本无法挪开。   在我看来,一切都非常清晰了。无论祁昼之前是怎么想的,在现在,我们上了这座山后,他现在明知我想杀了他的情况下,现在食物缺少的情况戏,救援遥遥无期,两个人几乎不可能一起获救的情况下,他若要在后面粮食紧缺时,杀了我,博取他自己的生存机会……实在是合情合理。   ……连我都不能责备他。毕竟,是我先对他下手的。   命运何其可笑,说起来,若是我不做这个预言梦,不将他骗上这座山,不想先下手为强杀了他……或许,明明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腿部受伤也让我无从反抗,我只想他给我一个最终裁决。   但祁昼又一次让我失望了,他没有回应,只是强迫我吃完牛肉和药。抗生素药效发挥作用,再加上手上高烧,我很快又一次昏睡过去。   那段时间,我反复半梦半醒,梦里仿若听到一支若有若无的曲子。是挪威的《晨曲》,也是祁昼少年时很喜欢在卧室里放的歌之一。   祁昼一直在我耳畔哼唱这首歌。   当我再次彻底清醒时,周围一片漆黑,安静的甚至听不见祁昼的呼吸声。我心中一紧,打开手机手电,猝不及防看见祁昼苍白发青的脸,他的眼窝深深凹陷,嘴唇干燥起皮,衬衣上是干涸的血迹。   ——这已经是我们被困的第四天了。   “……我们还有多少食物和水?”我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祁昼终于回答了我。他把背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   事实上——对于直到现在才断粮,我都万分意外。我的目光忍不住落在祁昼脸上,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这让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难道他自己没吃东西吗?   祁昼将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笑了笑:“烧终于退了,那我就放心了,既然醒了,便最后聊一聊一些没说开的事情吧。”   我的确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连腿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也消肿了,只是还不能站立。我本来正舒展着筋骨,闻言心头莫名一紧,望了他一眼。   “阿灼,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猜到你想杀我的吗?”祁昼忽然轻轻说道,那语气仿佛聊我给他带了份外卖似的轻松,内容却是石破天惊。   “……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开始就知道了。”祁昼说,“刚重逢的时候,你拧开钢笔,往水里放毒时,我看到了。”   我只觉头脑轰然一响,一切不合理突然都有了解释,有一瞬间,我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半晌几乎有点结巴道:“那你……那你……”   “那我为什么不揭穿你,还把你留在身边吗?”祁昼笑了,换了个姿势靠在岩壁上,“答案你之前已经说过了。你真的很了解我,我性格里流淌的是极端偏执的血脉。我要得到你,那便必须得到,并且必须是你,无论你到底有多危险。更何况,你说的对……我太傲慢了,我自信可以征服你,像养一条蛇或者一只猎豹那样,拔掉你的毒牙,驯化你致命的性情,让你的身心都属于我——我曾坚信自己可以做到。并且将你的所有反抗……无论是言语抵抗还是下毒杀我,都当成是胜利路上的一点小障碍,它们的存在让胜利的果实显得尤为鲜美。”   他又一次说着平时能轻易激怒我的话,但此刻我却顾不得这些,我觉得祁昼的状态有些异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话。他从来是刚愎自用、懒得解释的。   “所以,事到临头,你也不拥有什么心理负担。”祁昼柔声道,“说到底,不过是我自以为可以掌控你,掌控所有的麻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自食其果罢了。”   ……他到底在铺垫什么?我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祁昼,说不出话来。   “阿灼,人在什么都不吃的环境下可以活一到两周,不喝水的环境下最多能活三天,我们已经一起被困在这里四天了,救援队不知何时会来,若是两个人一起饿死,实在没有必要。”   ……开始了……是,梦里祁昼说的话。   然后,我听到了“哧喇”一声,那是祁昼那把瑞士军刀弹出的声音。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比如,此刻我有利器,你没有。我可以自由行动,你的双腿受伤了。所以,我可以把食物全部给你,逼你吃下,也可以决定接下来的事情……因此,注定由我来决定我们谁生谁死。只能活一人,认命吧。”   祁昼话音落下,雪亮的锋刃划破黑暗,也照亮了他清冽的眸光。   ——然后……他将刀反手递向了我。   “我四天没有进食喝水,如果救援队三天内还不能到,一定撑不下去。”祁昼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说道,“若是这样,到时候你不如杀了我,自己活下去。”   “只剩下我了。我是最后一个对不起你的人。周灼,杀了我吧。”   他平静地将刀……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什么意思啊。   …………开玩笑的吗。祁昼这是在做什么。该死,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演情圣?他是太入戏疯了吗?他是祁昼啊,冷漠无情,从来游刃有余的,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他是偷走我命运的小偷,是抛弃我的背叛者,是监禁我的强奸犯……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在做什么。   ……他这样,让我……让我……   我忽然面色涨的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打掉了那把刀,然后用我想到所有恶毒的话毫无逻辑地辱骂着祁昼。   他始终安静地看着我,神色近乎悲悯。   “别哭了。”祁昼叹了口气,指腹擦过我的面颊,“周灼,你不是从小就爱说男人流血不流泪的吗。何必为我哭呢?不值得的。”   不值得?是谁不值得?我要杀了你啊!   我只觉此时此刻一切都荒诞到了极点。和祁昼相识相处这么久,场面第一次完全逆转了,武器在我手里,我虽然受了伤但是吃了所有的食物,因此比祁昼强壮许多——但该死,我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处于下风。   我一把扯住祁昼的领子,粗暴地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烧的比我最开始烫不知多少。再扯开他的衬衫……全是血。他腹部有一块很长的伤口,而且很深,大概率伤到了内脏。   他妈的我的手都在发抖。我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害怕过,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更害怕什么。我真恨我自己啊。   “祁昼,你在说什么鬼话?打起精神来!”我一边颤巍巍地想办法处理他的伤口,一边厉声喝道:“我不许你死!你是因为我才弄成这样的!你死了我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你这个自私鬼!”   祁昼垂眸笑了笑:“你都说了我是那样自私自我的人,或许我就是故意的呢。明知你要杀我还是要上山,明知你不爱我还是要强求……人有时候就是要追求极端危险又有不可及的东西,才能确定自己活着,确定自己的意义啊。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登雪山的极限爱好运动者呢。”   我简直要气笑了,祁昼是烧晕了神智不清吧,居然把我和雪山比。但是清理完他的伤口……我就笑不出来了。   只比想的更严重许多。   我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你这回可算是把自己也坑进去了。全输了。”   祁昼笑了笑,轻轻摇头,却没再说话。他应该的确也再没有力气了。   我忽然变得十分害怕,每过一会便要看看他是否还活着。又过了一天,祁昼突然清醒了一会,问我是否好奇名单的事情。   我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父亲的名单的确一直让我非常疑惑。我真的根本不知道那份所谓的名单到底在哪里,有时候甚至怀疑是父亲故弄玄虚,根本没有过那种名单。   “名单是存在的,我现在告诉你它在哪。”祁昼靠在我耳畔,轻轻说出了一个地方,“……获救出去之后,你把它取出来。如果以后还有人找你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的。阿灼,你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很放心。”   “你……”我心跳飞速,一个可怕的、颠覆一切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型,“……名单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当年你父亲给我的。”祁昼轻声说,“我一直很佩服他,在我所识的人里,他的决断力和手腕是绝对顶尖的。就凭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当时的我——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高中生……这一点来说, 便是少见的魄力。”   我想起来了……在父亲死前的最后一晚,他曾让我出去,单独和祁昼说话。原来便是那时,他给了祁昼名单。   那晚,父亲对祁昼说:“收好这份东西,用你的性命和全部能力来发挥它的作用。你要立刻远离周灼,因为他身边很快会聚集许多觊觎这份名单的人,所以如果你们还在一起,你一定会被注意到。而只有这份名单安全地存在,又不被找到,才能保住周灼的命。你要先保住名单,再在未来羽翼丰满时帮他——年轻人,你必须发誓可以做到。这是你欠我们家、你欠周灼的。”   ……原来如此。   真是太可笑……又太悲哀了啊。   祁昼那几句话的清醒简直像是某种可怕的回光返照,说完后陷入了更深的沉睡。这时候,我们已经在溶洞里困了六天。我始终坚信会有人来救我们。既因为相信警方效率,也因为认为祁昼不可能全无后手。   但我无法忽视的是,祁昼越来越虚弱,伤口发炎越来越严重。   于是,第六天夜里,我用祁昼的刀割破了手腕,将自己的鲜血凑到他唇角。   一点日光从洞口泄露进来,朦胧地照亮祁昼苍白的面容。我怔怔地注视着他……只觉自己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他,又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他。   而这个世界上,我同样找不到一个更让我恨的人,也找不到另一个这样让我爱的人。   第六日傍晚,我虚弱地直不起身,祁昼已经很久没有醒过了。我轻轻理了理他的头发,想看一看他像深海一样的眼睛。   第七日,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我觉得我就要和祁昼一起死在这里了。其实这对于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只是……我竟开始不甘心。这十年,我一直没有多想活,但此刻……我却忽然很想很想。我还有许多事没有找祁昼问清楚,我更不想让他陪我死在这里。   第八日晨……我迷蒙地睁开眼,看到了铺满岩洞的日光。洞口被打开了……救援队终于来了。我却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恐惧,用尽全部力气去看昏睡的祁昼,去听他的呼吸——   第十日。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问护士那和我一起被困在溶洞里的人在哪里。护士还没说话,我却突然不敢听了,想要自己下床去找。却忘了腿部受伤,直接半跪在地上。   可能是太疼了……钻心的疼,眼泪唰一下便淌下来了。   然后,修长的手指托住我的下颌,我迷茫地抬起头,对上祁昼澄澈的蓝色瞳孔。   他里面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外面披着风衣外套,手里提着豆浆包子早点。除了脸色苍白一些,竟看起来已经和没事人似的了。   ……该死,果然祁昼真让人嫉妒死了!为什么连恢复力都这么惊人,连这也要压我一头!   我愤怒地夺过他的包子,恨恨地咬了一大口。   祁昼笑着在旁边坐下。   我和祁昼,少年相识,青年重逢,我曾将我的命和心赠予他,也曾亲手给他下致命的毒。他曾在我最绝望时舍弃我,却也在绝境时将刀反手对准自己的心脏。   我与他之间的事,谁对谁错,谁欠谁更多,早已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过去的十年,竭尽全力,我也没能忘记他。   因此,或许我们漫长的后半生,也逃离不了这种纠葛。   ——致我恨过,也爱着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