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作者:一颗杭白菜   文案:   十八岁的贺宇航走路不长眼,楼梯上摔了一跤,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诊断证明上列的收治原因是交通事故,年龄那一栏更是赫然写着三十岁   三十……岁????贺宇航懵了   要不是镜子里那张脸细看之下确实是他,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而为什么要细看呢,因为眼前这副……尊容,实在有点一言难尽   想他一热烈蓬勃爱好运动活力满分的大好有为青年,身材好得没话说   怎么也不是镜子里这副面容憔悴骨瘦如柴眉眼阴郁的模样吧   难不成是活活躺了十二年人躺干了?   两天后,在没有任何场外信息的情况下,贺宇航找回了老家   没见到父母,见到了关系不咋滴的大姨   大姨上来就骂他不要脸,败坏家风,有违人伦,说他当年跟个男人跑了   贺宇航:??   贺宇航:他??跟个……男人……跑了???   难以置信,骇人听闻   他跟男人跑了?   可他他妈是个直男啊!   贺宇航迫切想知道这个比他还不要脸的男人是谁   为此他四处打探,八方怀疑,连小学毕业照都拿出来仔细揣摩   发誓一定要把这狗东西找出来,然后活剐了   对,活剐,贺宇航激情咒骂着,去洗了今天的第八次澡   半个月后男人没有出现,贺宇航慢慢接受了自己已成大人的现实   他站到镜子前,一手发油一手干胶地左右比划   走出了他直面社会的第一步   ……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   贺宇航坚信自己有一天还会回去   命运如此安排必有其深意   他打开某红色软件,看一眼蓬勃的K线   决定回去的第一天就知行合一   践行他家不富何以富天下的人生哲学   倾其家产   买茅台!   富贵迷人眼   而就在贺宇航展望未来,踌躇满志时   某天家里的指纹锁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   贺宇航:???   贺宇航:!!!   狗狗狗血,慎慎慎入   内容标签: 都市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主角:贺宇航,应蔚闻 ┃ 配角:杨启帆 ┃ 其它:失忆后前男友找上了门   一句话简介:人生如果能重来,第一时间买茅台   立意: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第1章 瘦死   ……好苦。   贺宇航醒来时的第一感受,舌根像被刀剌开后,扔中药罐里子煮透了,里里外外均匀地散发着苦气。   他下意识吞咽了口,于是这股堪比黄连的酸苦味儿顺着食道不仅污染了他整片喉咙,还直不楞地反冲进了他的鼻腔。   咳咳……贺宇航以为自己做梦呢,梦里长了味觉。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天花板不到两秒,赶紧又给闭上了。   晕,视线发虚,脑浆都在晃的感觉。   他怎么了?   这是在……医院?   贺宇航酝酿了会,等那股齁人的苦味消淡,头晕的症状减轻了,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四周,随着视线逐渐清晰,眼底总算有了几分实感。   白惨惨四方格的屋顶,不断进出忙碌的人影,标志性的蓝色条纹衫,还有隔壁床被子上,洗到褪色仍旧扎眼的大红章……确实是在医院,病床上。   贺宇航感到一阵无语,他长这么大,感冒都没得过几次,身体好得能下地当牛使,区区下个楼,竟还把自己摔医院里来了。   贺宇航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接了季廷电话,急匆匆出门那会。   鞋跟没来得及踩上,正跳着脚呢,估计是踩鞋带上还是踩空了,总之一声“卧槽”没喊出口,身体失去平衡,当即从楼梯上栽了下来。   没想到栽得还挺严重,都摔晕了,摔医院里来了。   想到这,贺宇航赶紧动了动手脚。   还好,知觉还在,骨头没断,没伤着脊椎,看自己思考得还挺顺溜,脑袋应该也没事,最多是有一点脑震荡。   床边没人,他转头看向窗外,天还亮着,他出门那会刚吃过午饭,看来没晕多久。   谁送他过来的?他们楼里的人?那应该通知他爸妈了吧,可能在赶来的路上?   还是给他们打个电话吧……他手机呢?   贺宇航试着坐起来。   大开大合惯了的人,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他挪动身体,手往床褥上撑,接着他发现,头晕是没那么晕了,就是这手底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撑了不到两秒就发虚脱力,一下又给倒了回去。   哎草,贺宇航喘着气,难得地感到一丝恐慌,不会真有哪里摔出问题来了吧?   “小伙子,你醒了。”右手边传来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先别急着起,我给你叫医生来。”   贺宇航转头,隔壁陪床的大爷朝他这走,够着身给他按呼叫铃,“早上医生来查房,说你今儿一准醒,还真是,神了。”   贺宇航要道谢,奈何喉咙里又刺又干,说不出话来,只能以口型示意。   大爷摆摆手,“小事。”   贺宇航手握到床边,攒着劲,想再试一次,不知怎么心念电转,他抬起头,又看了那老人一眼。   穿的这是……羽绒马甲?高领厚毛衣?   现下可是八月!   正当热的时候,就算病房里冷气开得再足……贺宇航突然意识到某个被他忽略的事实,这医院,这病房里,开的压根就不是冷气。   空调是挂壁式的,在对着他床稍微靠右上的位置,这会里头吹出来的风,但凡还有点知觉,就知道那分明是热的。   热的?这与常识不符的认知着实吓了他一跳,漏在外面的几根手指顿时感受到了来自金属的寒意。   他抬起手来。   接下来医生什么时候进来的,给他做了什么检查又说了什么他一概没意识没感觉没听进去。   这……这就不是他的手啊!   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干这么瘦?!瘦得像是被抽了肉,只剩下层皮,浅浅地裹在血管外面。   血管是凸起的,骨节就更不用说了,锋利如刀的形状,下一秒就会刺破表皮从里头生根出来。   贺宇航看看这只,再瞧瞧那只,一时间除了瘦骨嶙峋,竟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以至于医生喊他名字的时候,他怎么都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手都不是他的,人怎么还能是他的呢?   可医生的的确确喊的是贺宇航三个字,以为他手上有什么,还拽过来看了眼,“手没事,身上其他地方的骨头也都好的。”   他这一拽,叫贺宇航看到了自己的手腕,乖乖,跟锄头柄一下蹿出来了似的。   “我……”贺宇航嗓子眼发紧,他这是躺了多久?从夏天躺到冬天?营养流失肌肉都萎缩了?   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你家属呢?”医生问:“给他们打电话,人叫过来,下午做完检查,再观察一晚上,没什么问题明天就能出院了。”   “啊?”   “医保都有的吧,预交金还欠着,一会去补上。”   “……”贺宇航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怀疑那不是对他说的,预交金怎么会欠着?他爸妈是跑了,还是到现在都没找到他?   显然这两者都不可能,虽然他俩平时对他是挺严格,但关于他们顶顶关爱他这点,贺宇航从来没怀疑过。   刚医生说了出院,是说他没问题了的意思?   既然没问题,那冷静,先冷静。   贺宇航深吸了口气,外头现在为什么是冬天,对,冬天,他认了,不是大爷体虚,刚那医生褂子里头也穿着毛衣,进来还带着寒气,看来整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护士来先给抽了血,然后准备输液的东西,好几大袋,沉甸甸地往架子上挂。   贺宇航被这架势吓了一跳,“这什么?”   “脂肪乳氨基酸这些。”护士说。   “……哦。”那看来是真没什么事了,基础的消炎都用不上,直接就是营养液了。   贺宇航惯会叫人,看那护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开口先是叫了声护士姐姐,接着道:“方便问您一句,我是哪天住进来的吗?”   护士抬头看他,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回道:“前天。”   “……”贺宇航哽住,“是……今年的前天吗?”   “十一月十二号,今天十四。”护士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贺宇航不敢说话了。   “对下名字,贺宇航?”手背上打了留置针,护士问完,看他愣着脸没反应,干脆拽了下他右手上的腕带,“滴完了按铃,一会来给你换药。”   贺宇航被动作牵扯,跟着转动视线,只一眼,差点把他给看笑了,腕带上姓名那一栏写着贺宇航没错,年龄居然写的三十。   三十?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数字,他有那么老吗,瞎写的?还是看面相估的?这也太不严谨了吧。   虽然他不知道年龄跟医生用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但随便写个数字这种事还是叫人感到不解。   奇奇怪怪的。   哪都奇怪。   奇怪的事情太多他已经照顾不过来了,他怀疑自己压根没醒。   算了,先不照顾了,他手机呢,打电话给他爸妈问问情况,他俩是不是还没下班啊。   贺宇航在隔壁大爷的助力下,又是摇床又是垫枕头的,总算是坐起来了,费劲就别提了。   床头……怎么说呢,有些过于干净了,几乎什么都没有,如果他真的是从夏天住到了冬天,怎么也该有些日常用品吧,看人家都堆得满满当当的。   还是说知道他今天会醒,明儿要出院,他爸妈已经提前收拾回去了。   算了,先找手机吧,也不知道什么姿势摔的,手机还在不在身上,那可是最新款的E71,他爸托了人才买到的,刚落他手上,还没焐热呢,这要磕了碰了,掉一点漆他都得心疼死。   贺宇航念叨着,转了几次身,愣是什么都没找见。   丢了?还是也带回去了?那要怎么联系?   “小伙子找什么呢?”热心大爷再次开口,“你躺着别动,我来给你找。”   没准真是他爸妈带回去充电了,贺宇航怔愣片刻,问道:“您那有镜子吗?”   两条胳膊能瘦成这样,那脸还能看吗,贺宇航对此有些在意,毕竟帅哥当了十八年,回想刚才护士看他的眼神,他迫不及待想要验证下。   “那里面有。”大爷指了指卫生间,贺宇航扶着床头柜,颤颤巍巍地下了床。   还行,除了身体发虚,脚底下没什么力之外,行动至少没问题,大爷赶紧来搭了把手,“慢点,没好利索呢……来我给你拿着,哎哟,还怪沉。”   贺宇航两腿打飘,扶着墙,一点点往外蹭,好不容易把自己送到卫生间门口。   大爷给找了处地方挂输液袋,放下手刚要出去,就听里边先是一声“卧槽”,接着传来东西倒地乒里乓啷的声音。   “这怎么还摔了呢……地上凉,赶紧起来。”大爷伸手扶他,贺宇航一把抓上他的胳膊,瘦削的面颊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嘴里“我我我……”了半天愣是没蹦出多一个字来。   “摔哪了,我看看?哎呦乖乖,你这小伙子,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瘦哇,是不是平时不吃饭啊?”   “对,对吗?奶奶,您老伴,这儿,这儿的数字……”贺宇航扯着自己的手环,顾不得起身,指着上面年龄那块,“多少?”   “七十四啊。”大爷说。   “准吗?”   “准啊,照着身份证登记的。”   贺宇航:“那我呢?我这儿呢?!”   大爷凑近了,“看着也挺准的。”   贺宇航两眼一黑。   镜子里那一幕冲击实在太大,虽然有心理预期,知道好看不到哪儿去,但没想到能这么不好看。   他差点没敢认自己。   那是自己吗?是他吗?怎么长这样了?脸颊瘦凹进去了不说,皮肤还惨白,像常年不见太阳的那种病态孱弱的白,由此更显得两只眼睛大得吓人,挂在白面饼上黑洞洞的,窟窿一样。   最重要的是老,很老,比他现在要老很多,老到三十他都觉得轻了,就那眉眼间毫无生气久积沉郁营养不良的模样,说四十了都有人信。   他不是从夏天躺到了冬天。   他分明是,躺了十二个夏天加十二个冬天啊!   他还叫人护士姐姐,人家喊他叔叔还差不多! 第2章 显示错误   穿越。   贺宇航脑子里冒出来这两个字。   而且绝对就是这两个字了没错了。   这年头穿越小说正流行,瞎编照进现实,想象力制服生产力,否则眼前的一切没办法解释。   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在做梦了,因为摔下去的感觉真实无比,而且手背上插着的那玩意叫是叫营养液,打进去可真疼,像针尖在往皮里钻,疼得真情实感又绵延不绝。   他也绝对不可能一张床上躺十二年,否则一是大爷刚提到的,说医生说他今天会醒,真成了植物人,以现代医学,绝不可能做到如此精确,要那样他刚醒的那一刻,床头就该围满神经内外科的专家。   二是他这副身体虽然又虚又废,却是能动能走的,真从十八岁躺到三十岁,别说下床了,能不能开口说话都成问题。   高考完他闲在家没事干,重温了不少老电影,《回到未来》《十二只猴子》《蝴蝶效应》……所以真相只有一个,他穿越了,别人都是往过去穿,他向未来看齐,穿成了自己的三十岁?!   是有道坎在这儿吗,非得喊十二年前的自己也来体验体验,而且三十岁,怎么说呢,虽然是贺宇航不常想的年纪,但……不该是这么狼狈的吧?   得了不治之症?   刚医生明明都说了,没大问题可以出院了。   不是身体原因,瘦成这样,那是精神出问题了?   对了,他爸妈呢,贺宇航被大爷扶起来的过程中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他三十岁了,憔悴成这样,爸妈却不在身边。   ……有种不好的预感。   找手机要紧。   他重新回到病床上,一把拉开床头的抽屉。   还好,比起空无一物的台面,里头至少收着几样东西。   首先是一张身份证,他的,名字、出生年月、号码都对得上,是他本人无疑,唯一不同的是住址那栏,不是他以前的地址了。   迁户口了?   倒也说得过去,毕竟这么多年了,身份证有效期都换了二十年的。   就是这地址看着不像学校里的,精确到多少号几零几室了,所以是他买的房子?   城市是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大学所在的城市,这样看他是留下来了,还买了房。   抽屉里还有个长方形的黑色镜面的物件,贺宇航拿起来,金属外壳的质感相当不错,还挺有分量,是……这个年代的手机?   键盘呢,怎么就一整块屏一样的东西,他转了转机身,只在边沿找到一两处可以按键的地方。   贺宇航试着按了两下,没什么反应。   没电了?触屏?这年头流行这样的?是要用专门的笔吗?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抽屉里除了这两样没别的了,下面柜子里应该是他住进来时穿的衣服,贺宇航把五六个兜里里外外全掏了一遍,愣是一分钱都没掏出来。   这出门怎么也不带个钱?那边还欠着费呢,一想到这,他就有些焦虑,主要他从小不说锦衣玉食,至少衣食无忧,白吃白住这种事,干着特别有负罪感。   护士推车走了进来,说来给他换药。   贺宇航这会有些不敢看她,他当不了弟弟了,他现在得是人大哥。   药还有很多,他刚把点滴速度调慢了,手痛得受不了,护士让他把裤腿卷上去,他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换药是什么。   右小腿上有道四五厘米长的口子,周围还有些擦伤,猛一看血肉模糊的,但因为已经快结痂了,也不疼,所以一直没什么感觉。   贺宇航把裤腿往上又撩了点,发现在那道伤口旁边,靠上一点的位置,有道更长的疤,从膝盖一路往下延伸,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只不过看形状是有些年头的旧伤了。   由此他更加确认了穿越的事实,毕竟这身体饱经风霜的,一看就不属于十八岁的自己。   护士给消了毒,重新包扎好,贺宇航冷静片刻,问他是什么原因住进来的。   “不记得了?”护士看他。   进来那会他应该已经没意识了吧,“……嗯。”   “你被电动车撞了,前天,下午的时候从急诊转来我们科室,刚医生跟你说的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其实十之八九都没听进去,“那送我来的人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中间有人来看过我吗?”前天住进来,就是说才过去了两天。   护士摇头,说没见到。   “……”贺宇航不好意思再问了,想必是没有的,有的话不会到现在还是欠费状态。   爸妈应该都在老家,不同城市生活,两天没联系也正常,想到这他稍许松了口气,意外而已,何况也没出什么大……穿了的事不算的话。   眼看护士要走,贺宇航叫住她,不动声色地把大屏幕递过去,微微笑,“麻烦帮我看一下,这东西是坏了吗?”   护士接过去摁了两下,“没电了吧。”   “哦,那你用的是这一款吗?”   贺宇航很急,“有多余的电池吗?”   “……”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固,护士再次用那种略带复杂的眼神看他。   贺宇航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改了口,“充,充电器,有吗?”   “我没有苹果的,你去前台借借看。”   苹果?   贺宇航当然不认为这两个字跟吃的水果有什么关系,所以是那个什么iphone 2G?   他还真听说过,高中有段时间对这类电子产品感兴趣,市面上的机型他大差不差都研究了一遍。   但那时候这个叫什么2G的手机并没有在大陆开售,也没什么大的亮点,更没这么大,所以这是第几代?   他把手机翻过来又看了眼,仔细回想了下,还真是这个标,那确实能解释为什么没有键盘了。   他看护士按的是右边那个键,长按,应该就是开机键了。   贺宇航下了床,准备去护士台问问,他刚又检查了一遍机身,边缝挨个抠了一遍,真就都焊得死死的,看来只能充电,没办法换电池。   好险!   虽然是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魂,但就像衣服纽扣拧岔了一样,那种奇特的错位感,总给他一种偷了别人人生的不安。   在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除了他爸妈,现阶段任何人都不足以让他交代。   如此耸人听闻之事,一旦被发现,绝对是要被关进实验室全身贴片接受最猛烈的电击的。   贺宇航一点都不想被当成试验品。   门口走进来个穿着蓝色冲锋衣带头盔的小哥,跟贺宇航撞个正着,那小哥停下来,看他一眼,“醒了?”   认识自己,贺宇航想。   “我找朋友凑了点钱,一会就去给你交上。”那人眉眼耷拉着,面相看起来有些苦,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你是?”   “不记得了?”   贺宇航想起护士说的,“撞了我的人。”   “那你问什么。”那人翻了个白眼。   他拎着袋香蕉,往里走,放贺宇航床头柜上。   “……”   贺宇航听说他要去交钱,顿时没那么急了,晃晃悠悠地又走了回来。   别的不说,这身体现在虚成这样他可太难受了,像他这种走个路都恨不得投十回篮的人,缩这么个壳子里,憋屈可想而知。   小哥吸了吸鼻子,外头看着挺冷,他脸都冻红了,“医生怎么说,能出院了吗?”   “明天。”   “那看来是没事儿了。”   “嗯。”贺宇航顿了顿,“所以是你把我送来医院的?”   “不然呢,叫的救护车,可贵了,一趟下来要三百多块呢。”提到钱小哥立马委屈上了,“虽然是我撞的你,但那天的事,咱俩可都有责任,真要说,你责任还更大一点。”   “嗯?”   “我那天凯旋路往东,车骑得好好的,你自己走路不看,我还提醒了你一声,哪知道你跟听不见似的,也是我点儿背,平时都不走这条路的,那天赶时间,想抄个近道,谁成想摊上这么一事。”   贺宇航不好说这里面谁责任大谁责任小,毕竟他本人不在案发现场,事实是他晕倒了,跟十二年前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他在某个时空点上产生了奇妙的共振,然后他就穿越了。   十二年啊,他活也就活了十八年,剔掉前面不记事的六年,等于一下给他翻了个番,思及此,贺宇航顿时有些愤懑,“那也是你撞的我。”   小哥被怼得无话可说,往贺宇航床前的凳子上一坐,好一会才又开口道:“哥们我钱都交了,这栽我认,认行了吧,我现在就想知道一件事,你老实告诉我。”   “什么?”贺宇航看着床头的香蕉,突然有些饿了,他从前天晕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   “你是故意来碰我瓷的吗?”   小哥严肃地看着他,“我朋友说现在这样的人可多了,上个月他跑滴滴刚遇到一个,往车前脸上那是硬撞,鼻子都撞出血了,也是真豁得出去,我这跑一天单才多少钱,全给你搭进去了。”   “……”   这问题……没准真有可能,贺宇航想,他现在这副样子,看着是不太像能吃得起饭……才怪。   贺宇航一直相信,人的德行和秉性是连贯的,从一而终的,除非他真的经历了无法言说的苦难而性情大变,否则怎么也不可能去搞这种骗人的勾当,他干不出来,他优良的家教也不允许他做如此出格的事。   他是真的晕了,晕得里子都换了,说明在那个时候,他要么被吓着了,要么真是没钱吃饭给饿晕了,不可能为了讹点钱装这么逼真。   等等,他不是有房吗,真到那份上,大不了卖了呗。   “没碰瓷。”贺宇航认真道:“是你开太快了。”   “二十码都没到,我还带着手刹呢。”小哥只恨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他,他看一眼贺宇航的手背,“交这么多钱给医院,就打这么点营养液……干嘛?”   “没电了。”   “吓死我,以为给撞坏了要我赔呢,这我可赔不起。”   赔不起?那看来这玩意不便宜,如果不是讹来的,至少说明他境况不算很差?贺宇航想着,又稍微高兴了点。   他现在脑子转得很慢,有种强烈的阻滞感,身体机能太差了,跟以前能跑能跳运动细胞顶顶发达的他没法比,就这会动这一下,他都怕把骨头给颠散架了,卫生间这么点路,回来一口气到现在还没喘匀。   造孽啊。   小哥递给他个长方形的盒子,贺宇航接过来,以为他是要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他,看了半天发现没屏幕,这什么,电池?太大了吧,都跟手机差不多大了。   “怎么用?”他问。   “里头有线,拉出来。”看他没反应过来,小哥直接拿过他手机给插上了,“充快点,我单还没跑完呢。”   贺宇航有点被这小玩意惊到了,这是……移动电源吗?   他以前听过,但一直没见过,比他想象中小很多,看来是已经普及了。   他试着开机,短的长的轮着按一遍,几下过后还真给按亮了,屏幕上跳出来一张夜景照片,类似电脑的屏保,非常清晰。   贺宇航敢说这绝对是他在手机上看到过的最清晰的一张照片,分辨率高到离谱。   这就是赔不起的手机吗?跟当年发布会上的2G比,确实卓越得不是一星半点,他几乎是有点呆住了,继而是兴奋,迫不及待想看看手机里面的设置,然而他很快发现,进去要密码,六位数。   贺宇航试着输入六位数字,显示错误。   嗯?   不应该啊。   他把六位数字调换了下顺序,重新输入。   显示错误。 ? ??   再调。   显示错误。   小哥看看屏幕,再看看他,四目相对。   “这是你手机吗?”   在他的床头,和他的身份证放在一起,除了他的还能是谁的,总不能那天现场还有个人跟他摔一块,手机刚好掉他身上吧。   而且这密码,怎么可能不对,这么说吧,这手机放在他床头柜上却不是他的是他偷来的概率,都比他设置密码的时候没用那个密码的概率大。   都说密码不能设为自己的生日,容易被人猜出来,所以他设成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日,这六位数字他用了很久,银行卡密码电脑密码什么的全是这个。   他就不可能改,也没改的必要。   贺宇航不信邪,把那六个数字颠来倒去地又输入了几遍,别说这触感是真灵活,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延迟……只输入他的生日试试?不对,他爸的生日?不对,他妈的生日?不对,他身份证后六位,不对,他身份证上地址的门牌号,不对,他高考准考证后六位,不对,高中时候的学号……   就在他认了命,终于准备放弃,猜想自己可能真的改了密码,而小哥已经是第三次问这是不是他手机时,最后一个数字落下,屏幕上跳出来一行字。   -iphone已停用   贺宇航:“……”   小哥:“牛逼啊。” 第3章 失了一半的忆   撞他的小哥姓吴,叫吴节,据他说是跑单赚钱的,具体是个什么单,怎么个跑法,他没细说,语气里理所当然地有种就这么回事的意思,似乎他不说贺宇航也应该知道。   吴节在手机上给他查了,说像这种情况只能找人去刷机,网上也有教程,能保证不变砖,但里头数据什么的,基本是恢复不了了,“不行要么你就等着,看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贺宇航沉默了。   “这真是你手机吗?”吴节还是深表怀疑,“密码记不住就算了,面容也不设置一个,不锁你锁谁啊。”   原来还可以设置面容的?   刷脸解锁?真高级啊。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高级又方便的东西为什么没设呢。   他是改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密码。   “我失忆了。”贺宇航说。   “啊?”   “手机借我。”   “哎你可别!”吴节一听,急了,“那天你晕过去之前,明明跟我说了你没事的!”   “说了没事不也晕了吗。”贺宇航道:“不赖你,手机先借我,我打个电话。”   “失忆了还打电话呢。”吴节吐槽,但还是把手机递给了他。   贺宇航记得他爸的号码,打过去,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换成他妈的打,没想到同样的,也是关机。   换号码了?还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会两个人同时联系不上。   他呆愣片刻,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某种可能,之前那些所谓的猜测,有先入为主的嫌疑,会不会此刻他所在的地方,跟他俩压根不是一个时空啊。   平行世界镜像宇宙之类的,毕竟穿越这种事,既然发生了,可选择的坐标轴多的是。   相同或相似的时间地点场景事物甚至是历史大事件都不足以说明什么,时空可以是多维的,也能高度重合,这种情况下,唯有人,熟知他的最亲近的人,才是定位他此刻所在的关键。   还有谁可以打?他需要尽快验证下这个看起来合乎逻辑却实质荒谬至极的猜想。   手机是高考后才买的,一共也没存几个号,多是同学,出事前季廷正给他打电话,喊他江湖救急,但季廷的号码当初是他直接打过来存手机里的。   杨启帆的也是,这俩人是他最好的哥们,从小一块玩到大,感情非比寻常。   可惜再不寻常也没想过把人号码背下来。   失了大策。   要么晚点再打打试试,要么,只能回趟老家了。   如果老家还在的话。   不过在这之前,贺宇航打算先回趟他自己的家,把情况大致摸排一下。   他想知道的太多了,十八年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如此大的好奇,他大学顺利毕业了吗?毕业后是选择继续读研还是出来工作了?工作的话具体是做什么?跟他专业相关吗?还有,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的?   他……结婚了吗?   额,这个或许可以回答,大概率是没有,有的话不会住院两天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说实话当贺宇航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三十岁还没结婚没女朋友的时候,他难以抑制地有些失落。   因为按照他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大学四年或者读研期间,他就该谈个稳定的女朋友,毕业后两人就结婚,三十岁前都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现在这样,除非他还没毕业,或者情况再差一点,结了,又离了。   无法预置条件的猜测太多了,他现在除了知道这个人就是他之外,对这十二年里发生的事可谓一无所知。   或许还知道一点。   不管之前怎么样,至少现在,这个叫贺宇航的三十岁的男人,过得并不算好。   吴节问起他明天出院的事,应该是看出来他的窘迫了,整整两天都没人来看一眼,很难让人对他的家庭关系和人际交往有好的联想。   尤其这男人还这么瘦,一米八几的大高个,体重不知道有没有一百二,换谁看了都要心生同情。   他说明天中午先不接单了,让贺宇航把东西收拾好,“咱好人做到底,送你送回家。”   “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一点药。”贺宇航给他看地址,“这儿,远吗?”   “不远,这不我撞你那附近嘛。”   “……”好嘛,撞到家门口了。   “哥们咱说好了哈。”   “嗯?”   “明儿我把你送回去,这事就结了对吧。”   理论上是,只是到目前这个时点,吴节算得上是跟他接触最多的人,而且还是他把贺宇航撞来这个世界的,属于“意义重大”又“功不可没”,眼见他想跟自己撇清关系,贺宇航犹豫了。   “别一惊一乍的行吗,我栽也认了,钱也赔了。”吴节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底发虚,“你可千万别再像刚才那样,说什么失忆,搞得跟真的一样,结果电话号码拨得贼溜。”   “贼溜是因为失了一半的忆。”贺宇航强调。   “……”   “电话号码那部分刚好在。”这不是搞得跟真的一样,贺宇航想说,这就是跟真的一样,“总之跟你说不清楚。”   “你还来劲了是吧。”吴节道:“大不了我把刷机的钱也给你,你找个店,既然电话号码那部分还在,找你家人朋友应该不难,咱俩素不相识的,没必要这么坑我吧。”   刷机的问题贺宇航刚就一直在想,要刷吗?刷完他是有了个可以用的手机,但里头什么东西都没了。   不刷的话他不知道密码,除非能问到知道他密码的人,否则这玩意在他手里就跟砖头没两样,可能还没砖头好使。   他能买得起这部看起来不便宜的手机,再买一部应该也不成问题,相反东西没了可就真没了。   短信,通话记录,这么大的后置摄像头,拍照应该也不错,他看吴节手机里有非常多类似应用程序一样的东西,后台切换相当顺畅,4G网络打开视频几乎没有任何卡顿。   病房里目之所及的人,得空了就在那低着头不停地看,可见在这个时代,手机的用处远比他想象中要大。   他既然有占了别人人生的不安,就不可能替三十岁的贺宇航做这么重大的决定,那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去了哪贺宇航不知道,但有一点是他在混沌中也依然坚信的,那就是等哪天柳暗花明天地归位,时间的虫洞被抚平,一切就还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吴节跟他约好了时间来接,他走后没多久,走廊里传来放饭的声音。   没意识到这回事之前,贺宇航还没多大感觉,一旦饭到跟前了,那种饥饿感,肠穿肚烂般直冲他的灵魂。   好饿,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上一顿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但事实上季廷喊他出去前他刚吃完。   那就不是他饿,是这具身体饿。   两天没吃饭光靠打营养液确实抗不住,贺宇航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一瞬间手脚发凉,整个后背开始往外冒虚汗,像被饥饿感给掏空了。   隔壁大爷给他把饭带了进来,贺宇航道过谢,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点吃,当心噎着。”大爷招呼他,给他盛了碗汤来。   “……嗯。”贺宇航也想慢点,但他太饿了,他现在急需把胃里的窟窿填满,好让那种心头长草风吹燎原的感觉得到缓解。   伙食意外地还不错,他一口气全吃了,吃完没感觉到饱,又吃了两根吴节带过来的香蕉。   然后便是接下去的几分钟里,他真切实意地感受了一把从有点饱到撑到撑得想吐到最后真的吐了的魔幻滋味。   要了命了,贺宇航跑进厕所,对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大爷急得医生都叫过来了,他连连摆手,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吃太急了。   一盒饭加两根香蕉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正常一顿午饭的量,多数时候可能还不够,但对三十岁瘦成皮包骨的他来说,就好比是林黛玉生吞烤全羊,可不就要吐了嘛。   唉,麻烦。   贺宇航深喘了口气,好半天才直起腰,他洗漱一番,捂着肚子上了床,意识昏昏沉沉,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晚上不出意外地他没有睡好,脑子像开了高速的滚筒洗衣机,一会当自己还在家里,酷热难耐的夏天晚上开着空调睡觉,一会是他接了电话出门,跟季廷去打架,狭小的巷子里烟尘四起,场面极其混乱,被揍倒在地的人发出结结实实的惨叫声……中间有好几次贺宇航当了真,连他滚下楼梯后艰难爬起时的喘息声都仿佛听见了,可当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林立的高楼笼罩在雾气中,形形色色的光圈像城市丛林里被缚住无家可归的游魂,贺宇航鼻子有些发酸,不想承认自己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孤独。   后半夜伴着雨声,睡得比之前踏实了点,醒过来的那一刻,潜意识竟然觉得这一觉还不错。   医生查完房,跟他说可以出院了,让他回去后注意少食多餐,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同时保证睡眠,多运动,这些对以前的贺宇航来说只是生活习惯,他怎么也想不到,十二年过去,竟然变成了医嘱。   吴节准时出现,结清了最后一点费用,手机付的,贺宇航站旁边看着,大受震撼的同时,明白了为什么他好端端出门身上却一分钱都没有。   刷机应该刷的应用程序本身,后台关联的数据在服务器上,否则教人刷机不是天打雷劈?但话又说回来,没有密码打不开应用也是白搭。   吴节骑小电驴带他,除了最后医生开的一点药,贺宇航可谓身无长物,这座城市是他大学第一志愿所在的地方,但他从来没来过,所以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满大街随处可见穿着跟吴节一样的人,黄的蓝的红的色彩斑斓,贺宇航算是理解他口中的跑单是什么意思了。   点什么都有人给你送,这不得方便死。   一想到这,他神经末梢跟施了肥一样,嗅到几丝兴奋的味道,太多没见过的新鲜事物了,手机,电子支付,外卖……试问哪个男孩子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   何况他这人向来如此,面对未知时比起恐惧,反而拥有更强烈更为冲动的探知欲,至少来这一趟,怎么也不算亏了。   “你那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吴节问他。   “当然是买的。”贺宇航说。   “那你挺有钱啊。”   “嗯?”   “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吴节停下来等红灯,“这一片少说也得七八万起了。”   “多少?”贺宇航惊了,“七八万……一平吗?”   “那还能是一栋吗,二十年前都没这价吧。”   吴节再次无语,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真失忆了,“我经常在这一代送,对这块的房价不说了如指掌,大致行情还是清楚的,你要是最近两三年内买的,差不多就这价。”   新房这个价贺宇航觉得是有可能的,豪宅嘛,但你说一般的小区,他拿起身份证又看了眼,这一眼就看出怪来了。   是一行地址没错,可上头并没有写小区名,而是直接写的叉叉路叉叉号,接着就到室了。   一零一室。   这数字……就在这时,吴节一捏刹车,跟他说到了,叉叉号,就这里,语气里是跟贺宇航如出一辙的不确定。   两人反复比对,站在一栋二层小楼的门口,吴节看一眼他的身份证,再看看门牌,“你家,住社区综治中心啊?” 第4章 谁搞   吴节拿着贺宇航的身份证进去问,得到的答案是落的社区公共户。   “啊?”   “我问什么情况会落公共户。”吴节道:“人家说是在本市没有房产的人。”   贺宇航沉默片刻,紧了紧羽绒服领口,啃两下拉链含糊道:“我就说我失忆了你偏不信。”   吴节:“……”   吴节:“那刚我问你租的买的,你说你买的,还那么理直气壮。”   “猜的嘛,都登记到身份证上了,总不能是租的吧,就是没想到还有公共户这么一说。”   “那现在怎么办?”吴节看着他,“你总有住的地方吧。”   贺宇航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你上次说在哪撞的我?”   “凯旋路那边,你住那?”   贺宇航想了想,装的,他当然屁都想不起来。   他努力一番,略显痛苦地搓了两下脑袋,“不记得了。”   “实在不行报警吧,让警察给你查查,没准能查到。”   是个办法,但如果是他找人租的房子又没去办租赁备案的话,警察也能查到他住哪吗?   贺宇航不太确定,他感觉顶多就是联系他父母,那跟他自己回去一趟有什么区别,还省得大动干戈,再查出点不必要的来。   “能借我点钱吗?”他问吴节。   “你要多少?”吴节看他的眼神越发警惕,他并不信任贺宇航,这人的行为举止在他眼里称得上是有些怪异的。   首先正常人不会瘦成那样,吴节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个瘾君子,而且一会碰瓷一会失忆的,尤其眼下,遛了他一圈后又来问他借钱。   贺宇航知道他不放心,“五百行吗。”   他掏出手机来,“这个抵给你,十天之内我如果没有联系你,你就拿去刷机吧。”   “……嗯。”   “联系了就来找你取,顺便把你给我垫的医药费还了,再请你吃个饭,怎么样?”   贺宇航诚意十足,特意强调了“垫”这个字,把吴节一直在纠结的所谓责任揽到了自己这一边。   无论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吴节稍微思考了一下就答应了,他骑车带贺宇航回了趟他自己的家,翻出五百块现金给他。   贺宇航还记得他说找朋友凑钱给他付医药费的事,想来吴节手头并不宽裕,这时候还能腾出钱来借给他,贺宇航忍下感动说了声谢谢。   不知道现阶段物价如何,五百块够不够他回家,以房价的上涨幅度来算必然是不够的,但他也知道不可能这样简单粗暴地换算,毕竟在他那个年代,二者就已经不是可以互画等号的关系。   他大致问了吴节路线,打算先坐地铁到火车站,再买票回老家。   在火车站时他找了个小卖部,再次打给他爸妈,提示还是关机,这让贺宇航接下来的行程越发变得不确定起来。   动车最开始运行的时候他就坐过了,所以当第一次坐高铁,贺宇航没有表现得像第一次见到智能手机时那般震撼,只是一路上周围所有人都在低头玩手机,只他一人默默地看向窗外。   风景欣赏不下去,两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变得异常难熬,期间贺宇航想了很多,他前十八年的人生除了做题,很少有像现在这样认真思考的时刻。   他的生活很简单。   他的脑子也很简单。   车站还是原来的车站,只主体部分翻新了,四周零星遗留的一些老建筑上,还能窥见一点十二年前的影子。   以往每年暑假,他都会从这里出发,坐车去往远在八百多公里外的外婆家,不断的往返让他对这一带很熟悉了。   哦对了,他还打电话给他外婆了,这应该是除了他爸妈之外,唯一他还能想得起来的号码,可惜一样没有人接。   五百块比他想得经用,买完车票还剩了不少,上车前贺宇航没吃饭,出了站才感觉到有些饿。   可能真是人太瘦的缘故,他现在对食物的渴望和对饥饿的敏感度都大大降低,换做以前一日三餐一餐不在点上他都能饿得直叫唤。   他外面随便找了家店,进去要了碗番茄炒蛋盖饭,没敢点大鱼大肉,更没敢再狼吞虎咽。   他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了一半,剩下半碗却是怎么都吃不下了。   贺宇航对食兴叹。   慢慢来,他安慰自己,一口气吃不成个大胖子。   上天既然安排他来,必定有其深意,救人于水火他都责无旁贷,更别说救的这个人还是他自己,不就是吃饭养身体么,对他来说像是有难度的事?   至于精神方面,那就更不是问题了,虽然不知道三十岁的他搞成这样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这么说吧,在十八岁的灵魂勇敢着陆的那一刻,所有的阴霾和不如意就已经成为了过去。   一番慷慨激昂的自我安慰过后,贺宇航勇敢地踏上了回家的公交。   沿途风景变幻,城市样貌整体变化很大,但比起对S市彻底的陌生,眼前这些变化的夹角里,就像那座被翻新了的车站一样,或多或少留有他熟悉的事物。   公交路线改了,下了车又走了将近十来分钟才到小区门口。   身体没力的缘故,贺宇航比起以前要怕冷许多,才没走几步,就被西北风吹得咬牙直抖,他裹紧了外套,脚下却走不快,当真有种两头受气的感觉。   好不容易回到熟悉的家门口,他迫不及待抬手敲门,却迟迟没有人应,门上春联斑驳,门框缝隙和把手上积了不少灰,看起来像很久没人住过了。   搬走了?   搬去哪了?   电话打不通是因为换号码了吗?   贺宇航心头火起,怪自己,没病瞎改什么密码啊,喊他来之前也不知道打个招呼。   现在好了吧。   墙根不知道谁在那扔了把破伞,贺宇航没忍住,狠狠踹了两脚,伞面打着卷儿飞出去,腾起一地的灰,这让他更狼狈了,索性一屁股在楼梯上坐下了。   他独自生了会闷气,等气消了,想到楼上楼下还有不少他认识的邻居。   于是他挨个爬上爬下地跑去问,可惜要么人不在家,要么已经搬走了换了住户,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可以回答他。   贺宇航最后决定去找他大姨,虽然大姨一家跟他们家关系微妙,但毕竟是他妈的亲姐姐,那几年偶尔也还会走动。   他再次坐上公交,车子启动,才开了两站他就下来吐了,这一天又是赶路又是爬楼,累得头晕眼花,胃里更是翻搅着难受。   他买了瓶水,在车站坐了好一会,一直到天彻底黑下来,冬天关门早,沿街的商铺只剩一家面馆还开着,贺宇航回头看了眼,闻着味道又饿又不饿的。   算了,还是不吃了,多一口他今天晚上都别想再上车。   大姨家离得不远,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贺宇航气喘吁吁地上到五楼,站定后他敲门,不一会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条缝,大姨那张被十二年岁月洗礼略显苍老的面孔出现在门背后的那一刻,贺宇航差点要飙泪。   这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刚准备开口,谁知大姨脸色一变,二话不说就要关门。   “哎!等等!”贺宇航眼疾手快,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一下给抵住了,“是我啊,大姨!”   他还怕她认不出,特地把脸往前凑了凑。   “你来干什么?”郝茹玉抵着门,“赶紧给我滚。”   “……”贺宇航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大姨对他一直都还行,说不上多亲热,但从来没这样冲过他。   贺宇航怔愣片刻,换了副笑脸,“没别的事,您别误会,我就是找您问下我爸妈,知道他们去哪了吗,我手机丢了,联系不上他们。”   “你问什么?”郝茹玉眉头皱得越发紧,脸色也难看起来。   “我……爸妈?”   “你爸早死了,这时候了还跑我这来问,你安的什么心啊!”   晴天霹雳,贺宇航被她一句话短短几个字震得脑瓜子发蒙,“我爸……死了?”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怎么,怎么死的?”   “还能是怎么死的,被你气死的,你还好意思来问,你怎么有脸的啊。”郝茹玉指着他鼻子骂。   “我……”贺宇航差点要站不住,他紧抓着门框,“那我妈呢?”   “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在这寻我开心呢,你妈怎么样你不知道吗。”   “……也死了?”   “……”郝茹玉瞪大双眼,反手又要关门,“有毛病是不是,我看你脑子坏掉了!”   “我失忆了,大姨。”贺宇航赶忙解释道。   没想到事实与他认知差别这么大,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记错了可以糊弄的了。   “前两天我出了车祸,医生说撞坏脑袋了,以前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大姨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贺宇航强调,“不然我能连这么大的事都来问您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拿这开玩笑吧。”   郝茹玉又看了他一会,确认他的神色不似作伪,这才一点点松了手劲。   贺宇航跟在她身后进门,他两腿发软,鞋凳上直接坐下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认得我呢。”   贺宇航习惯了她冷嘲热讽的说话方式,此刻硬挤出一丝笑来,“事忘了,人没忘。”   “还挺会占便宜。”郝茹玉看着他冷冷一笑,“那那个男的呢,你是还记得他这个人,忘了跟他的脏事了?”   “什么男的?”   “你搞同性恋那个。”郝茹玉再次语出惊人,“跟着跑了的那个。”   贺宇航:“……”   这下轮到贺宇航瞪大眼睛了。   他怀疑不是他穿越了,是他大姨在做梦呢,她在胡说什么,“开什么玩笑?!”   “没人跟你开玩笑。”   “你是说同性恋?我搞同性恋?怎么可能!”虽然他没谈过恋爱,但都是成年人了,还能连自己喜欢男的女的都不知道吗。   他是个直的啊,怎么会去跟人搞什么同性恋,听都没听说过,而且就像他所认为的,人的秉性应该是连贯且从一而终的,人的性向更应该是。   “可不可能都发生了,你爸已经被气死的,你现在不承认也没用。”   哦,他还为此把他爸给气死了。   这听着简直不要太荒谬!!!   可郝茹玉说得太真了,她的神情,她的语气,最重要的是她的动机,她就没必要跟自己撒谎。   尤其以她这一辈对这个社会的认知,就算她有心想骗他,也编不出这么不着调的理由来,所以越反常越说明是真的,这件事的的确确发生过,无论贺宇航愿不愿意承认。   何况就连他自己都默认他的精神受过重大打击,现在理由找到了,是因为他爸的过世,而他爸为什么会过世,因为他过于离经叛道把他给气死了。   看,这不就串上了。   一头荒谬至极,一头又有迹可循。   贺宇航现在反而希望这里是平行时空了,这样他或许能接受一点这个世界里的自己取向异于常人的事实,否则他根本理解不了,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   贺宇航在鞋凳上坐了很久,久到姨父出车回来,在门口撞见他,姨父是男的,他搞同性恋的对象也是男的,贺宇航突然就对男的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恐惧,他招呼也没打,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他不想再问什么了,他不知道大姨对他的事了解多少,但她说任何一点有关他跟那个男的的细节他都要疯,浑身不适,甚至有些反胃。   他住院的这两天,除了吴节,没有男人出现过,所以是分手了吗。   分手了吧,他爸都被气死了,他要还跟那男的搅和在一起就真的枉为人了。   分了好分了好。   那他住哪,他没房子,不会是住那个男的家里吧。   操操操,贺宇航抓狂了,所以那男的到底是谁?没分手的话他现在立刻马上去提!   失误了,他把手机给吴节的时候应该把卡拔下来的,这样就算他打不出去,至少可以接啊。   分手了另当别论,没分的话,那男的可不就会来联系他了吗。   贺宇航找来开锁师傅,一番证明过后,把那间久无人居的房子的锁给撬了,换了新的。   屋内陈设与他两天前出门时比相差不大,可能是窗外天色太暗了,他把屋内所有的灯都开了,还是觉得不够亮,角角落落照不到的地方,尤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萧条感。   好像唯有此时,他才切身体会到时间鸿沟的巨大,漫长光阴带走了属于这里的生命力,一切变得寂静颓败,再攒不成一个家的样子。   角落里用来放他书的柜子上此刻供了张照片,两天前还在跟他说话的活生生的人,转眼被收在如此小的一个相框里,贺宇航受不了打击,一屁股坐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什么天选之人,什么救人于水火。   他这种人,真的值得被救吗。   贺宇航连夜找了个便利店,问店员借手机给吴节打电话。   “你上次说你在哪撞的我?”   “凯旋路凯旋路,你要问多少次。”   “最后一次。”贺宇航说:“我明天就回来,后天咱俩见一面,时间跟那天你撞我时一样,还是那个路口。”   “……你要干嘛?”   “我给你钱,再撞晕我一次行不行。” 第5章 本末倒置   吴节以一句“你是真他妈有病吧”结束了通话。   剩下贺宇航这天晚上,于人去楼空的家里,蜷缩在他那张不留铺盖只余木板的空床铺上,哭得不能自已。   现实过于残酷,他才……他这具身体才三十岁不到啊,生日还没过呢,年纪轻轻,父亲就去世了。   贺珣生他生得晚,四十多岁才生的,但就算那样,走的时候也还没到七十,柜子上那张照片,贺宇航几乎是一眼都不敢多看,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悲从中来,就这么睁眼到了天亮。   然而等早上起来,再看一眼空荡荡的积满灰尘的家,看着地上他走进来又走出去的两排清晰的脚印,不知哪里来的灵光一闪,他突然有了新的且直击灵魂的感悟。   有没有可能,他是说有没有一种现实的可能性,上天安排他穿越不是为了救苦救难,而是为了吸取教训教他重新做人呢。   对吧,是他想岔了,自以为是地搞什么救赎文学,他完全可以在看到未来之后,再回去纠正过去啊。   那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贺宇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有道理越觉得之前的想法纯属本末倒置。   所以,如果后天那个什么凯旋路路口,吴节能一记头给他撞回去,往后至少十年,他绝对封心锁爱,拒绝一切靠近他意图不轨的男人。   而如果撞不回去,那说明他此行还有任务在身,贺宇航始终相信,上天如此安排必有其深意,他只需在之后不断摸索,找到问题所在,一举突破即可。   再之后待一切尘埃落定,他功成身退神魂归位,这样他爸就不会被他气死,他妈也不会因此看破红尘吃斋念佛,找个尼姑庵出家了。   是的,他妈出家了,大姨说的,把贺宇航惊得够呛,但因为有他爸的事在前,知道她人没事,他还算宽慰。   贺珣和郝卉月二人感情向来深厚,他爸都被他气死了,他妈接受不了有此选择也正常。   想通了的贺宇航打算先去洗个澡,把自己好好修整一番,算上在医院里待的两天,保守估计他已经有三天没洗过澡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他顿感浑身难受。   他去柜子里找换洗衣物,以前那些都还在,其中某一摞的最下面,压着件白色胸口印字母的T恤,和一条黑色条纹的运动长裤,已经变得有些旧了,T恤的领口都发了黄。   有意思的是,这一身他三天前还穿在身上,正是那会着急出门随手抓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居然一直没扔。   贺宇航不是个多喜新厌旧的人,但架不住他穿衣服废啊,两年前的都那磨破这扯坏的,十二年前的居然还能留着。   要不怎么说来着,上天如此安排必有……贺宇航果断把它们抽出来,供奉一般放在床头,打算后天就穿这一套了,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人,再加上相同衣服的加持,想不成功都难。   他进到浴室,打开了热水,他爸去世两年,他妈出家一年,家里的水电煤却都没断,可见他妈俗事未了,他打算明天去庙里看看她,顺便劝她回来。   同性恋?这个词居然会跟他扯上关系,真是有生之年,贺宇航想到大姨说出这三个字时不屑与挖苦的语气就觉得荒诞又好笑。   他是失心疯了吗,发的哪门子神经,居然会跟人搞同性恋……贺宇航搓着身上根根分明的肋骨,逐渐停下了动作,他……不会还,跟人上*床了吧? !!!!   ……是他睡别人,还是别人睡他啊?!   操!哪样都不行!哪样都叫人恶心!   贺宇航想着,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真的是疯了吧,脑子不正常,为什么不找女朋友非要找男人啊,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可以发誓,他是直的,成家这条道上就没想过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既然不可能是他主动去喜欢男人,那必然是有人勾引他,把他给掰弯了。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认识吗?   同学?朋友?还是后来遇到的人,工作上的?同事?客户?   不会是季廷或者杨启帆吧,属他俩跟他关系最好,但季廷明明是喜欢江楠楠的,他也是个直的。   杨启帆?   不不不不不,他俩是他最好的哥们,如论是贺宇航喜欢他们还是他们喜欢贺宇航都很炸裂。   这么说吧,要真是他们,也没找什么突破口回到过去的必要了,他绝对提刀直接杀了他们再自杀,干脆,一了百了,一个都别想活。   洗完澡贺宇航站到镜子前,擦干净玻璃上的雾气,想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自己。   之前医院里只是模糊的一眼,光那一眼就把他吓得够呛,以至于后来再没敢照过镜子。   这一次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贺宇航深吸口气,抬眼,从下巴往上,一寸一寸地扫过去。   那种感觉或许已经不能用奇妙来形容,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张脸是属于他的,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人跟他如此相像,可他又很难把镜子里的人跟自己联系起来。   他变得成熟了,直白点说是老了,太瘦的缘故,轮廓越发尖锐,十二年的岁月没有恰到好处,却是超出预期地体现在了他脸上。   以前还总盼着长大呢,羡慕别人穿西装打领带职场精英的模样,可当有一天自己也成长到这个年纪,他却一点都喜欢不起来了。   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在看他,他们专注地凝视彼此,静止的眼眸里有股贺宇航从未见过的阴沉感,像在怨恨着什么。   如此不吉利的面孔很难叫他相信是长在他脸上的,贺宇航拧眉片刻,凑近了,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谁知这一看还看出问题来了,原来右半边脸上那些隐约的红痕不是热气蒸的啊,按间隔分布和规整的线条推断,是……指印?   消退中的指印?   他被人给打了?   打的还是脸,操,他爸妈都没打过他脸。   谁?贺宇航第一反应是那个男人。   他不会是被扫地出门的吧。   哦,还不止呢,右眼眉骨的位置,还留了道疤。   头发有些长了,快遮住眼睛了,贺宇航以前从来没留过这么长的头发,一直都剪得短短的,高三下半学期图省事还剃过几个月的寸头。   不得不说,他眯了眯眼睛,像这样毛顺下来,遮盖住额头,眉眼被藏得若隐若现的模样,竟意外地……还挺有几分姿色,有股特别的忧郁气质。   虽然跟他挺不搭的。   不知道是审美变了就喜欢这一卦还是没心情打理,贺宇航决定后面找个时间去把头发剃了,搞得精神一点,别畏首畏尾的像直不起腰一样。   他向上撸起刘海,让那道疤彻底露出来,没想到还挺长,从眉中的位置斜向下,一直延伸到眼尾,走向挺潦草,但再差那么一点就伤到眼睛了。   好险,怎么弄的?   划得还算不深,疤痕增生也没多严重,被头发挡着不明显,但要是凑近了细看,会发现眼皮那还是受了影响的……贺宇航这会又犹豫要不要去剪了,刘海没了这块可就暴露无遗了。   他打算在回去之前想办法弄清楚这背后的原因,这样等回去了之后,就能像避那个瘟神一样连带着一块给避了,毕竟谁也不想跟自己的脸过不去。   贺宇航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他这人从小就皮,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石子划的,铅笔扎的,玻璃上撞的,还有最离谱的,小时候差点把房子烧了被他妈拿晾衣杆抽的。   尤其他还是疤痕体质,一旦伤口深了绝对要留下点什么,就像腿上那道新伤,免不了。   ……不是被他爸拿什么东西抽的吧?   抽他搞同性恋?   还是被那男的家暴啊?   这有点狠了吧。   除非那人真的五大三粗力能扛鼎,否则他绝对是要还手的。   就算当时没回,现在换了他这个芯子,贺宇航捏紧了拳头暗暗发誓,如果有机会还能再见到那个男人,如果真的是他干的好事,他绝对,绝对要一拳不落地全讨回来。   不要脸的狗东西,贺宇航想大骂一声,想想大姨说的,他跟着跑了的,错又不能全怪到别人头上,勉强,算他个半人半狗吧。   贺珣和郝卉月从他小的时候起就有意识地给他存了笔钱,留作将来升学之用,卡虽然不在他身上,但哪家银行开的户他总归是知道的。   他准备一会出门去把卡挂失了,再办张新的,只要账户还在,里面的钱没被他花完,能取多少算多少,先解燃眉之急。   他妈变相地因为他出家了,再向她伸手要钱,贺宇航张不了这个口,不知道他毕业后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有没有存下钱来,没买房的话,怎么也该有点吧。   昨天晚上没吃饭,这会胃里又饿得难受,他穿好衣服下楼,随便找了家早点铺子,一碗小馄饨加个米糕简单对付了。   吃完他凭着记忆,找到很久以前就开在这附近的银行,工作日人不多,一眼看过去全是老年人,贺宇航以卡丢了为由申请挂失,补办了张新的,查看余额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两万多块。   比他想的要多很多,买部手机不成问题了,吴节说他那手机要八千多,贺宇航在考虑要不要买原来一样的,还是跟医院里大爷一样搞个便宜的老人机算了,看他点起来也挺顺畅。   他问有没有办法查他名下是不是还有别的卡,工作人员给他说了个软件,让他去那上面查。   出了银行门,大街上溜达了会,贺宇航找到家手机店,进去几乎没犹豫,立刻就要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实在是诱惑太大,他压根没抗住。   主要他是这么考虑的,这玩意到他手上,可能热乎不了几天他就回去了,不买的话,就是连摸的机会都没有,到时候他上哪找谁后悔去。   对吧,这么一想是不是很有道理,钱嘛,身外之物,穿不带来穿不带去的,没准他还有别的卡,卡上有的是呢,就当是给自己留点意外之喜的空间。   贺宇航在店员的帮助下完成了设置,包括账户的新建和常用软件的下载,万事俱备,剩最后一步去营业厅办张卡。   他问电话号码是存在手机上还是存在卡上的,之前没换过手机,没太想过这个问题。   店员说是存在卡上的,手机就算换了通讯录也还在。   贺宇航听完陷入了沉思,就是说他给吴节的那部手机,卡其实是能拆出来继续用的,那里面可能存了他从十八岁到三十岁全部认识的人的联系方式。   包括,那个男人。   那他没开机的这几天,那男人给他打电话了吗。   他找吴节拿回电话卡开机的时候,那男的的电话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吗。   当贺宇航意识到有这种可能时,上一秒还在说着找出来先暴打一顿的人,转头就怂了,因为他并没有做好去认识自己曾经相好的觉悟,一觉醒来多个女朋友都会忐忑一番,别说对面还是个男的。   换还是不换?   这是一个问题。   他想要联系季廷,联系杨启帆,联系任何一个以前的同学,他都必须要换,如果不能很快回去,这些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任务艰巨,逃避于他而言并不可取。   没事,贺宇航安慰自己,多大点事,反正不认识,来找他了他就提分手,果断地,直击要害地,提分手。   不行就诉诸武力,给那人点颜色,让他不要再来纠缠自己,然后把联系方式什么的统统拉黑。   对,贺宇航深吸了口气,就这么干,没什么好怕的,一个男人而已,除了恶心他,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第6章 啊……啊?   这天下午,贺宇航决定上山一趟去找他妈。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这儿,距离城区东南方向一个小时左右车程的地方,有一处无名小山岗,岗上竟立着座比丘尼道场。   简单查了下历史,这座名为慈云寺的尼众寺庙建于清末,占地不大,修行僧人不多,算是座民间小庙,条件就更不用说了,他打算去了之后找她妈好好聊聊,最好当下就把她劝回来。   贺宇航先是坐公交,公交坐到头了下来步行,实在走不动了路上拦了辆农用拖拉机,坐后斗上颠了一路才总算到了山脚下,巧的是寺里今天办法会,山道上都是人,他跟着人群,很快走到了大门口。   远远地他好像看见他妈了,穿一身素棉衣,身形比起之前瘦了很多,贺宇航眼眶一热,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声“老妈”憋在喉咙口,憋得变了形也没敢喊。   眼见着那人转身进了主殿,他忙跟进去,却一下找不见了。   殿里有不少人围坐着在诵经,场面肃静,贺宇航扯着脖子到处看,把仅有的几个师父的脸来回瞧了好几遍,却是一无所获。   大姨应该没有骗他,虽然他也不相信他妈会出家,但真的听说了,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或者说离谱,一切的一切从他脑子不正常开始,之后发生的所有其实都不算空穴来风。   总而言之,他才是那个最大的离谱。   贺宇航坐在门口院子里等,有自称是在此短期修行的义工瞧见,给他拿来盒斋饭。   他其实一点不饿,但现在这身体状况吧,总给他一种不多吃点就撑不到明天的错觉。   他谢过人家,把饭端到离门远一点的石阶上,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看着清汤寡水,没想到还挺好吃。   贺宇航不白吃,放下碗筷就手脚麻利地前后帮着收拾,还跟人义工打听怎么申请来这里修行,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等等,要是回不去,他妈又不肯见他,那他就想办法住到这儿来,陪着她慢慢想开也好。   诵经结束,义工带他去见住持,一个七十多岁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贺宇航朝她行礼,问她这寺里有没有个叫郝卉月的人。   住持抬头看他,“来找你母亲的?”   “您认识我?”贺宇航有些激动,“对,我是她儿子,请问她人现在在里面吗?”   “在是在。”住持点点头,微微笑看他,“但她来的时候说了,不见任何人。”   “任何人?”贺宇航愣了愣,“意思是也包括我吗?可我是她……”   住持笑而不语,那感觉就像这个任何人里面的任何,专门就是为他这个儿子强调的。   贺宇航一时不敢相信他妈会这么绝情,“这是她的原话?她说了一定不想见我?”   “事无定事,执者失之,你母亲在这一切安好,小施主不必挂心。”住持朝他行礼,“天色不早了,还请回吧。”   眼看她要走,贺宇航只得妥协道:“那您能帮我给她带个话吗,就说……就说我回来了。”   “然后把这个交给她。”他拿出钥匙,“家里锁被我换了,万一她哪天想回去,用这个开。”   贺宇航深吸了口气,他又开始难过了,早上好不容易把自己哄好的。   他坐回刚吃饭的台阶上,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景,再一次地陷入沉默。   这几天沉默的时间比他前面十八年加起来都要长了。   现在怎么办?   往好了想他妈还活着。   往坏了想,他妈是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啊。   一夜之间,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他都失去了。   哦,不对,三个,外婆也去世了。   贺宇航有点想哭,尤其眼前日暮西山,凉风刺骨,哀景衬哀情,越发让他感到心境悲凉。   他现在除了知道要去找吴节要回手机,试那一种可能外,对这个世界的陌生和亲人的疏远像扎在他身上两道最深的伤口,一时间让他踌躇了,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哪走,该去做什么。   可以说从小到大,除了郝卉月管他比一般人家严,叫他烦恼过外,贺宇航几乎没吃过苦,更没经历过什么人生挫折。   天生一副好皮相,脑袋瓜子又聪明,走哪都是焦点,无论是小学还是初高中,都受到了比常人多太多的关注,杨启帆就说过他这人太简单了,整天什么也不想,早晚被人骗。   还真是,一语成谶。   一骗就骗了个大的。   骗到家破人亡。   贺宇航抹了把眼泪,天快黑了,他得赶紧回去,运气好的话明天事情解决,他就不用再面对这些了。   回去没有车搭了,公交也停了,一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他靠着两条腿,走得要死要活,硬是走到市区才拦到辆出租。   到家后贺宇航澡都没洗,直接躺床上睡着了,一夜无梦,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换上之前那件白T和运动裤,外面再裹上毛衣和羽绒服。   右侧小腿那的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有些奇怪,他低头看了眼,裤脚是破的,被什么东西扯了条口子,口子的大小和走向倒是跟他那道疤完全吻合。   裤脚周围布料的颜色有些深,摸起来硬硬的,贺宇航脱下来闻了闻,味道很淡,但他猜八成是他那时候流的血。   他是那天从楼梯上摔下来时就划伤了,还是后来的某个时刻再次穿上这一身时弄的?   贺宇航无从知晓,挺难理解的,既然这一刻出现了三十岁的他,说明有一种可能,摔下楼梯时他并没有晕过去,或者晕过去了但没有穿越,那是在哪一个时刻造成了他的穿越呢?   换句话说,过去的他已经穿越到了现在,那么是谁在替他过这中间消失的十二年呢?   柜子里那些他没见过的衣服是谁在替他穿,多出来的物品是谁添置的?又是谁在跟那个男人纠缠?   想不通。   但想通了也没用,首先这现象就没办法解释,除非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是他想象出来的世界。   贺宇航知道那不可能,因为太真实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反应和思考,都逼真至极,那就是个现实世界。   既然无法解释,顶多就是再多一种可能嘛,这伤是他那天去跟季廷打架时弄的,战况激烈,他英勇负伤。   当时说要去揍谁来着,好像是那个经常跟踪江楠楠的变态?那变态现在怎么样了,被揍老实了,还是继续变态着?   贺宇航最终还是换了身衣服,带血的,不吉利。   他以前不迷信这些,现在是不得不信。   走之前他把他爸的照片拿下来放抽屉里了,没给上香,也没磕过头,因为在他看来,那是个错误,但那是个可以纠正的错误。   贺宇航订好了车票,跟吴节约好在他家楼下见面,想直接约在凯旋路路口的,吴节让他别发癫。   到了后贺宇航把吴节借给他的五百块,连同医院里垫付的医药费一起还给了他。   “太多了,一人一半吧。”吴节不好意思。   “没事,你拿着吧。”贺宇航有求于他,自然不会在钱上面计较。   跟他悲惨的身世命运相比,钱又算得了什么,穿不带来穿不带去的。   “我请你吃饭吧,之前说好了的,地方你挑。”   “饭就算了。”吴节数着钱,“你真不要啊?”   “不要。”贺宇航看他,“你要是真想帮我,能不能……”   “不能。”吴节看他眼神不对,立马拒绝道:“开什么玩笑呢,撞出问题来算谁的。”   “算我的,绝不赖你。”   “你说算你的就算你的,这事你问过警察了吗。”   “那我给你写字据行吗,无论撞成什么样,都不用你负责。”   “别,我不信,字据顶个屁用,我要真把你撞死了,牢饭还能你替我吃?不是,哥们你没事吧,好端端的干嘛呢,不就失个忆嘛,找回来就是了,撞有什么用,你就不怕把另一半也给撞没了。”   他那是简单失个忆吗,贺宇航想咆哮,他是失了全家啊,可惜这事没法说,他软磨硬泡,可吴节就是油盐不进,“这事免谈,哪怕你去找别人,我不管,在我这儿就是不行。”   找别人是个办法,贺宇航想过,他脑袋瓜子在这些事情上转得飞快,但现在衣服不对,撞的人也不对,就路口对有用吗。   首先他就不认为那是个什么特殊的路口,他去实地看过,可以说非常普通,普通到你随便出门上个菜场路上能走七八个同样的路口。   这样说吴节也挺普通的,普通的脸,普通的身材,像他这样的人,街头巷尾比比皆是,贺宇航并没有发现他身上的过人之处,或者和他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比起他认识的其他人,吴节更像是一个随机的选择。   那谁是特殊的?他吗?   触发他穿越的机制是什么,晕倒?   正常人很难晕倒。   他那天是怎么晕的,饿晕的?   吴节说他倒地后还在说话,那就不太像撞晕的。   ……有点太残酷了吧。   贺宇航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   尤其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很怕他饿上几天,最后的结局不是饿晕,而是直接饿死了。   撞也不行,吴节说得对,万一撞击不是触发条件,真撞出个好歹来怎么办,他要是死了,谁来救他爸,谁来渡他妈。   一切“宏图伟志”都成了空谈。   太仓促了,贺宇航决定还是要从长计议,找到那个能让他穿越的点。   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先找到今天晚上能住的地方。   钱给了吴节后他自己剩的不多了,贺宇航找到攻略,打开云闪付,一键查询他名下所有的卡,几个主要的银行都勾选一遍,没想到跳出来的还挺多,足足有七张。   “这么多。”他对照着,一家家银行跑去办挂失,有一两张确实是休眠卡,几乎没用过,跑了一下午,算是有点收获,其中三张卡加起来存款快有小十万了。   本以为这些足够他用了,没想到在查到倒数两张的时候,其中一张里面跳出来的数字直接给他震懵了,眼花缭乱。   “个十百千万……”贺宇航一位位数过去,一共七位。   三百多万?!卧槽!   这是他存的买房钱?   按照他二十二岁本科毕业没读研算的话,八年工作时间,他一共存下了三百多万。   多,多吗?挺多的吧,这是以前的贺宇航压根想不到的数字,尤其他了解自己,不是个能存钱的人,这还得是刨掉他这么多年花销后的。   这也太……贺宇航一下有了底气,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说请吴节吃饭的时候心还是虚的,因为请完他就真没啥钱了,就够他回个老家去找他妈哭的路费。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一下有了三百多万。   准确地说是三百五十二万。   贺宇航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在疯狂咆哮,这跟他坐家里天上突然掉个大肉馅饼有什么区别,他起初还觉得能从这些卡里挖出个两三万就够了,至少让他度过眼前的难关,不行的话他得跟吴节去学送外卖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还挺能挣。   做什么工作的?   看起来有点东西的样子。   嗯,怎么说呢,也不算完全没想到吧,贺宇航转头又臭屁上了,他上的可是排名前几的学校,读的是千挑万选的王牌专业,只要别出大的意外,毕业后好工作不愁找。   心情难得舒畅了一点的贺宇航转头订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套房,两千多一晚上,他一口气订了一周。   这一周时间应该够他好好琢磨了,尤其是在大落地窗前看着江景琢磨的话。   中午吃过饭,到酒店办理好入住,贺宇航躺在床上,斟酌再三,把旧手机里的卡抽出来,换到了新手机里。   四下寂然无声,他屏气凝神,等了足足五分钟,手机没传来任何动静,没有奇怪备注的电话打入,贺宇航松了口气,看来这男的并没有紧锣密鼓地在找他。   分手了吧。   应该是,都不联系了。   他打开通讯录,一点点滑上去,人还挺多,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些加了备注,看上去像公司的名字,其中不乏一些大公司,看来他工作确实还行。   他从头翻到尾,两百多个人,按十二年算的话不多,可能大部分都用微信联系了,他最近刚下载并学会用的聊天软件,据说现在的人都拿这玩意工作。   看不出来这里面有谁是比较特殊的,即没有老婆,也没有……咳咳,老公,宝贝爱人达令什么的都没有,有的只有一个个名字,除了亲人外,所有人都连名带姓的,这是贺宇航存号码时的习惯。   说不定已经删了,分手了还留着干嘛。   可既然都分手了,他穿越过来是做什么的?   不是那个痛下杀手的人,难道是疗伤的工具?   贺宇航翻出通讯录里季廷的名字,打出去前犹豫了下,最后改打给了杨启帆。   季廷这人太闷了,贺宇航以前跟他说话像上赶着,但他这会心情复杂,没那股上赶着的劲,还是杨启帆比较适合。   电话响了几声后接通了,贺宇航“喂”了一声。   对面也“喂”了一声。   “是我。”他说。   他以为杨启帆会很快认出他来,不想对面沉默了好一会,才问:“是……宇航吗?”   “是啊,你听不出来我声音吗?”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沉默,贺宇航拿下手机来看了眼,通的啊,“你……”   “你怎么会想到给我打电话?”杨启帆先他一步开了口。   “啊?”贺宇航懵了,“给你打电话怎么了,咱俩不是朋友吗。”   “啊……啊?”这下轮到杨启帆懵了。 第7章 搓掉层皮   看他一副完全状况外的样子,贺宇航也不打算瞒了,直接在电话里说他失忆了,失了一半的忆,奥运会闭幕式第二天之后的事他全不记得了。   “哪年奥运会?”   “零八年。”   “……”杨启帆一边表示惊讶,你怎么能失得这么精准,一边答应他晚上等下了班就赶过来。   这不挺是朋友的吗,贺宇航想,尤其听说他俩还不是一个城市。   下午他睡了一觉,现在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总体上没什么精神,特别容易犯困。   睡眠质量算是还行吧,睡得着,没前几天那么容易惊醒了,就是会做些有的没的前后颠倒的梦,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想循着梦找点蛛丝马迹都不行。   吃喝上倒是比之前顺畅了许多,晚饭他懒得下去,房间里叫了个餐,这还是他第一次叫餐,特别有种不差钱的感觉,主要他现在也是真的富得流油。   杨启帆九点多才到的,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贺宇航约他在酒店附近的一家日料店见面。   以他的性格和想法,大排档或者路边摊更适合一点,也更有气氛,但谁叫转个眼的功夫,大家都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又是久别重逢,不好太过寒酸,虽然贺宇航直到现在都没适应这种转变。   杨启帆停好车从门口走进来,贺宇航抬头,一眼便认出了他。   其实变化挺大的,最直观的感受是变成熟了,举止间少年气褪去,多了份得体与稳重,整个人也愈发挺拔。   反倒是杨启帆这边,认他认了挺久的,直到贺宇航起身跟他招手。   杨启帆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他打量贺宇航,起初是一点没笑,只看着他,“你怎么瘦这么多?”   “唉,一言难尽。”贺宇航摆摆手,“你吃什么?饿了吧,我刚随便点了点,你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   “不用加了,就这些吧。”杨启帆的目光落在他拿菜单的手腕上,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你这还是一个大男人的胳膊吗,快比小姑娘都细了。”   杨启帆电话里的态度就已经让贺宇航有所怀疑,此时看他的神色更是确认,“你很久没见过我了吗?”   “有五六年了吧。”   “这么久!?”贺宇航没想到居然是以年为单位,他以为他们分开两地,几个月至多不能超过半年没见吧。   “对。”   “为什么?”贺宇航感到不可思议,“咱俩是绝交了吗?!”   “不算吧。”杨启帆笑笑。   “嗯?”   “真绝交了的话,我还会因为你一个电话就赶过来吗。”   “也对,可……”   “是你不想见我们。”杨启帆放慢了语调,“单方面的。”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沉默了,贺宇航是想到了什么,杨启帆则看着他,“以前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一部分吧。”贺宇航摸摸鼻子。   “哪一部分?”   “高考结束后到现在的,我前两天出了点小车祸,醒来就这样了。”   贺宇航一直都挺委屈的,好好的人遇到这种怪事,偏偏这委屈还没地方说,大姨是他醒过来后见的唯一一个熟人,还是他亲人,但她一句同性恋骂得他落荒而逃。   接着就是杨启帆了,无论是隔了十二年还是五六年,贺宇航能感觉到两人之间关系的疏远,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来这儿的前一天还在跟他发消息说要一块出去打球吃饭,再一见面连认都认不出来他了,贺宇航有点装不下去了,他眼眶一红,迅速低下了头。   “哎。”杨启帆没见过他这样,抽了张纸到他手里,轻声安慰道:“没事,人好好的就行,想不起来可以慢慢想。”   贺宇航并没有真的流泪,就是难受,堵得慌,他这人天生心大,记事起少有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谁曾想一觉醒来,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哭几回了都。   “所以你记得我,却不记得我们六年没见的事。”杨启帆说。   “你信吗?”贺宇航抬头看他,眼眶还是红的。   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杨启帆却看着他笑了,“当然信。”他说。   “如果这不是真的,你一定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   “……”贺宇航相信是他单方面不想见他们了,但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不想见你们?是因为我……”   “嗯?”   “前两天我见过我大姨了,她跟我说,说我是……”贺宇航有点难以启齿。   但杨启帆并没有来化解他这份尴尬,他没有接话,而是等着他开口,这让贺宇航又有点不确定了,难道他搞同性恋就是这五六年的事?   “她说我以前和……男的在一起过,这事你知道吗,我怀疑她在……”   “略有耳闻。”杨启帆说。   好了,这下贺宇航彻底死心了,看来这件事板上钉钉,“你没亲眼看见,还是我没跟你说过?”   “都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季廷告诉我的。”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贺宇航心中警铃大作,“不是……他吧?”   “什么?”   “那个男人。”   杨启帆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他笑道:“当然不是。”   他这一笑,贺宇航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他骂了声,“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没憋住,贺宇航把他那点矫情的哭腔彻底收了回去。   “我是真没想到,你连他都怀疑,你不会还怀疑过我吧。”   本是一句玩笑话,贺宇航却是脸色微变,不说话了。   这下轮到杨启帆喊操了。   “我不记得了嘛,除了你俩我也想不到谁,这事对我来说跟晴天霹雳一样,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经历了什么,要不是知道我大姨开不出这种玩笑,我都以为她是不是疯了。”   贺宇航不想聊这事,但此刻又不得不聊,“……那男的,你认识吗?是我同学里的谁吗?”   杨启帆看着他,摇头,“你没跟我说过。”   “我也没跟季廷说吗?”贺宇航自认不是什么能保守得住秘密的人,这么大的事,他两个兄弟居然都不知道?   看来他还是有点羞耻心的,知道不光彩,只敢偷偷摸摸搞地下。   “比起季廷,我猜你更愿意和我说。”   “可我就是没说。”贺宇航揉了揉鼻子,菜陆续上来,他却吃不下了,他让杨启帆多吃点。   “你跟那男的还有联系吗?”杨启帆问:“你现在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是早就分手了?”   “应该是吧。”贺宇航说了车祸和电话的事,没提穿越,一句失忆足以解释所有,他怕说太多再把杨启帆吓着。   “我可能知道是谁。”杨启帆拿过他空了的杯子,倒好水后放回去,“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给你指个方向。”   “我……”贺宇航之前迫切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想找他出来,了解事情真相也好,揍一顿出气也好,可当真的有线索了,或者说近在咫尺了,他又犹豫了。   找到又有什么用呢,既然都已经分手了,他难道还上赶着找不痛快吗。   杨启帆问他那几年疏远他们,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人,贺宇航嘴上说着可能,心里却很笃定,季廷或许是有朝一日自己受够了他的烂脾气,但对杨启帆不会。   “看你如今的状态,那几年你过得,应该算不上好,你应该也不喜欢男人。”杨启帆委婉了一下措辞,“如果不是执着于非要想起来,另一种意义上也算是解脱,或许是好事。”   杨启帆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还没聊上一会,店员就过来说要打烊了,贺宇航让他抓紧时间再吃点。   他本来就不想想那个男的,杨启帆这么一劝,更有了回避的底气,就像小的时候他不想上学,贺珣说这么大的雨出去的确会把衣服淋湿,他便心安理得地赖在家里。   走的时候杨启帆问他现在住哪。   “酒店。”贺宇航抓抓脑袋,“……主要是我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什么意思?”杨启帆直觉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但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就是我连住哪都忘了。”贺宇航说:“醒的时候手上就一张身份证,按照那上面的地址找过去,你猜怎么着,居然是社区中心。”   “……”   “闹了好大一出乌龙。”他笑,“哦对了,你知道我手机密码吗?”   “不是你生日吗?”   贺宇航不指望了,“行吧。”   “打不开了?”杨启帆问:“我有你微信号,你登录试试看,发验证码到手机。”   是个办法哦,贺宇航咋没想到呢,现在大家都用微信,就算记录没了,里头的人他都不认识,但保不准有人认识他来找他啊。   他边走边试着登录,快出门口时问杨启帆,“你还回去吗,这么晚了?”   杨启帆笑,“倒是可以留下来陪你,你不介意就行。”   “我介意什么。”贺宇航看他,又不是太敢的样子,转过了头,“你不介意才对。”   杨启帆开车,贺宇航坐在副驾上有几分羡慕,高考结束那会他都没想过去学。   “我有车吗?”这么有钱应该有吧,那他车在哪,停他住的地方了?   贺宇航不怀疑他在这座城市有容身之处,要么买,要么租,总该有地方。   “有没有车我不知道,你反正会开。”   “不见得。”   短短三个字和自我调侃的语气把杨启帆逗笑了,他看贺宇航一眼,“改天教你。”   进到酒店地下,临下车前,杨启帆问他:“你手机里有季廷的联系方式吗?”   “有啊。”贺宇航说:“我还去他家找过他,可惜已经搬走了,那一片都不在了。”   贺宇航看杨启帆看他的眼神,“怎么了?”   “没什么。”杨启帆沉默片刻,拿好东西,跟贺宇航并肩往电梯的方向走,“不知道他换号码了没,你打过吗?”   “你跟他也没联系了?”   “少。”杨启帆淡淡道:“不在一个地方,平时工作生活也没太多交集。”   “……这样啊。”贺宇航心情略感复杂,想当初他们三关系那么好,十二年后各奔东西不说,联系都没有了,杨启帆那声少,听起来更像是在安慰他。   季廷的爸和贺珣是以前报社的同事,虽然后来离开了,但两家关系不错,可以说他和季廷是从出生开始就认识了是,小的时候几乎天天玩在一块。   杨启帆是贺宇航的小学同桌,身体原因中间休学过一年,后来贺宇航就一直比他高一级,季廷和杨启帆认识并且熟络起来,靠的是他这根中间纽带,而他一旦从中脱离,这两人顺势就断了联系,就好像以前他俩交好是给贺宇航面子哄着他玩儿似的。   这让他短暂地有些气恼,可见十几年也没够这两人打下什么感情基础,要说是真的,贺宇航往前回想,确实是没那么热络,他看到的多数也是他在场的时候。   酒店订的大床房,意味着他俩得睡一块,杨启帆说他不介意,贺宇航其实也不介意,或者说更不介意,他以前没少在杨启帆家留宿,吃他的喝他的,夏天挤一块吹空调,冬天往一个被窝里钻。   但今时不同往日,贺宇航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只是知道了而已,知道自己跟男的好过,要是不知道呢,不知道不就完全没这回事,又不是他这个魂亲自睡的,他对此可是半点记忆也无。   说明什么,说明他是干净的。   脏的另有其人。   又想洗澡了,妈的,这几天皮都差点搓掉一层。   他跟那男的铁定是睡过的,贺宇航明白自己什么德行,好奇心重着呢,什么都敢尝试,关系确立的情况下那男的忍得住他都忍不住。   “发什么愣呢?”杨启帆洗完澡出来,贺宇航靠坐在床头,盯着找回来的微信列表里的头像出神。   他已经搜索过一圈了,有些人名备注过的能和通讯录里的对上,有些没备注光有昵称的,就完全摸不着头脑了,而且微信里的人是要比通讯录里多的。   贺宇航从头拉到尾,同样没发现异样,倒是他自己挺异样的,搞了个不知所云的头像,云里雾里的一团什么东西,阴沉沉的基调,跟他现在这副死模样很搭。   “这里头有你说的那个人吗?”他把手机转过去,不待杨启帆看过来,又迅速收回了,“算了,肯定早删了。” 第8章 乐不思蜀   “你要实在想不起来住哪,可以先去我那住一段时间。”临睡前杨启帆说。   贺宇航问酒店加了床被子,两人各盖各的,空调温度二十五度了还嫌不够,再往高了调,他现在比以前怕冷,可能是没什么脂肪御寒,“过几天吧,我先看看情况,反正这儿订了一周的。”   “嗯。”杨启帆没有强求。   白天睡过了,这会没什么睡意,贺宇航想到什么,撑起头来,“问你个事,你结婚了吗?”   “没啊。”   “怎么这岁数了还不谈一个。”   “什么岁数?”杨启帆看向他,“没记错的话,咱俩都三十还没到吧哥哥。”   杨启帆比他小,贺宇航已经是那一年快年尾的时候生的了,杨启帆居然比他还晚几天。   贺宇航撇撇嘴,“我才十八么,看你当然老。”   “……”   杨启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反驳,“那等你哪天想起来了,年龄跨度一下是不是有点大。”   “那我肯定也接受了呀。”关键是想得起来嘛,骗骗人罢了,贺宇航心里门儿清,压根没这回事。   杨启帆回完消息,收起手机,看着他淡淡一笑,“我说我没结婚,没说我没谈啊。”   “那……”贺宇航想问什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这事换作以前,他压根不会生出第二种思考方式来。   “女的。”杨启帆抢道。   “靠。”贺宇航愣了,愣完觉得这事实在荒谬,又靠了声,不甘示弱道:“你知道的吧,那个,我也……我不是……”   “知道,看你崩一晚上了。”杨启帆靠坐在床头,侧半边脸看他,“我当然知道你喜欢什么。”   或许在这之前他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贺宇航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安慰他?同情他?还是别的什么物是人非的感慨。   “你知道我现在看你什么感觉吗?”贺宇航说。   “什么感觉?”   “跟我叔似的。”   “操。”杨启帆笑,笑了一会他说:“你如果真的觉得这段记忆对你来说很重要,舍不得放下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谁,你也可以试着去找他,前提是你得考虑好,想清楚了。”   “不了。”贺宇航并不想找,这段记忆对他来说也不太重要,只是有一点,“别的都无所谓,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跟那个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认识?”   “对。”   “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错误的开始当然有意义。”   杨启帆笑了笑,仔细回想,“好像是你去他们家店里吃饭,还是他借钱给你?”   “啊?”贺宇航迅速抓住了重点,“这人开餐馆的啊?”   “他们家开的,十二年前,他也还在读书。”   “十二年前?”贺宇航露在外面的手臂上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那一年吗?”   “对。”杨启帆转过头来,“所以你跟我说,你不记得奥运会闭幕式之后发生的事,我还挺诧异的,我记得你认识他,好像就是那个暑假吧。”   我草?怎么会这么巧?   也就是说他刚刚好穿在了认识那个男人之前?   奥运会闭幕式是八月二十四号,贺宇航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他接到季廷的电话出门,而他开学的时间是九月一号,如果是暑假认识的话,不就是那五六天的事情。   有意安排的?   谁在安排?还是只是巧合?   贺宇航一瞬间头皮发麻。   这天晚上他没怎么睡着,杨启帆可能是工作了一天又开车累了,睡得挺熟的,也很规矩,刻意保持的姿势甚至睡出了一种工整的感觉,贺宇航有几次转过身去看他,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回来的路上杨启帆开玩笑,说现在是三十岁的他在和十八岁的贺宇航对话,有点难以适应。   他当时笑着回,“我没经历过三十岁,你可是从十八岁过来的,要说难以适应,那也该是我吧。”   不去找了吧,贺宇航想,老天都这样安排了,就是不想他俩再有任何瓜葛了。   而他的作用,或许就是帮现在的贺宇航走出困境,只有等哪天“他”真正走出来,能独自面对了,才是他该回去的时候。   第二天贺宇航还在睡,杨启帆先走了,微信里给他留了言,让他不要太过纠结,无论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他,贺宇航醒来前,单独又发了一条,【常联系。】   贺宇航当然会跟他常联系,那可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今天想试着联系下季廷,看看从他那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顺便跟杨启帆一样,再续前缘。   但在这之前,微信里突然跳出来的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个叫管文静的人发过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销假,是不是已经乐不思蜀了。 ?   销假?   原来他有工作的啊,不对,人怎么会没有工作,原来他还在工作啊?   他都这副身体了,还坚守在岗位上,妈的,怎么会如此可歌可泣。   贺宇航昨天翻微信的时候,看到有备注是猎头的人,还打算找他们聊聊,看自己以前有没有给他们发过简历什么的,要是发过,岂不是学习和工作经历什么的都出来了,说不定还有家庭住址。   没想到他还没动手呢,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贺宇航发了个笑脸过去,说不工作都感觉不到时间了,他是不是到点该回来了。   【没有催你的意思哈。】管文静说。   过了会又打了一段文字过来,【查了下,你还有五天年假没休,但你上次没提,要一起休了吗?】   原来是在休年假啊,贺宇航心想,他说怎么没人找他呢,那这人应该是他们公司的人事了。   找人事要简历是不是不太好,也不知道他跟这人的关系怎样,听她调侃的语气似乎还行,但不要简历要公司地址是不是更离谱了。   贺宇航一边斟酌措辞,一边点进了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刚好是带地址定位的下班打卡。   是这里吗?他点进去,显示是在某个高科技园区内。   他当初填志愿的时候报的是机械工程专业,俗称工科中的万金油,所学课程几乎涵盖了所有工科学科,转行轻而易举,所以贺宇航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是进了车企,还是选择了当时热门的什么人工智能。   【一起休要怎么操作?】他退出来,给她回。   【先跟魏总说一下,他同意的话,在系统里补个流程就行。】   【魏总?】   【对。】   贺宇航转头去翻微信通讯录,一共找到八个姓魏的,有两个用的是二次元卡通少女头像,他首先给排除了,还剩下六个,六个都挺商务,有一个用的还是本人照片。   他上下滑动了会,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干嘛,他难道真的要去请假吗,五天够干什么的,够他回魂吗,不能的话以他现在高中毕业的水平,真的能去任何一个公司里,打一份七八年赚三百万的工吗。   做的什么青天白日大梦。   这班是铁定上不成了的。   但也不可能现在就离职,万一五天之内他回去了呢,不能把人工作搞丢了吧。   贺宇航坐在床边,边吃早饭边脑瓜子嗡嗡转,他先给管文静回了个OK,然后问她要之前填过的个人信息表,说要查个毕业证书号,家里保险柜打不开了。   管文静回了他个震惊的表情,说她去查查。   贺宇航把表情收藏了,还挺有意思。   吃完饭准备到酒店外面走走的时候,管文静回他了,贺宇航迫不及待地打开。   首先是地址,填的这个城市的没错,他把它们输入进地图软件里,得到的结果确实是一个小区,名字还挺好听,叫河畔嘉苑。   他查看周边,发现小区后门离凯旋路非常近,就隔了个路口,所以说他是在家门口被撞的也没错。   再翻到毕业院校那里,本科是他当年填的志愿学校,看来顺利毕业了,不仅如此还读了研,研究生是所国外排前几的学校。   当初贺珣给他规划学业,要求他国内读完必须出去读研的时候,首选就是这个,看来他的求学之路非常顺利。   工作呢,他那份薪资可观的工作呢,贺宇航往下翻,水印自带LOGO,他查了下,发现是一家叫“一纪”的运营遥感及科研卫星的商业公司。   而他在进入到这家公司前,有四年时间是在航天技术研究院度过的。   这就比较离谱了,航天航空这块一直是贺宇航极力避免去涉及的,原因无他,就最浅显的,肉眼可见的,因为他的名字。   他脑子开窍比同龄人晚,小学四年级了还在考个位数,数学老师嘲讽他,说就他这样的还想当宇航员,做梦都没这么快。   从那之后贺宇航就很讨厌别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而且冤枉的是,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他长大了要当宇航员,别人却以为他已经把理想刻进了名字里。   那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艰难的就业环境,还是可观的薪资?   贺宇航不得而知。   遥感卫星,这下真的是做梦都没这么快了。   贺宇航打车去了河畔嘉苑,他其实有考虑过这房子可能不是他的,他跟人同居说不定,而之所以他的同居人一直没发现他失踪了,是因为他出来的那天刚好是他们的分手日。   逻辑非常通顺,他在他们这辈子最后一面的那天回到了他们认识的前一天,彻底把这个人从他的生命里剥离了出去,想想还有种极致的悲剧美学是怎么回事。   这样算的话,他们在一起了整整十二年?   就连他爸因为他去世了都没能把他们分开?   有点……丧心病狂了吧。   都这样了还缠在一起,他俩晚上睡得着吗。   贺宇航想的是去碰碰运气,万一那是他的房子呢。   退一万步就算不是,那男的在里头,见一面也没什么大不了,找个借口就说是有东西忘拿了,他净身出户什么都没带,回去拿两件衣服总可以的吧。   以他俩分手分得这么决绝,完全不管对方死活的架势,不至于见个面还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贺宇航对这一点非常有信心。   小区环境看着挺好的,次新级别,贺宇航下了车,找到对应的楼栋,坐电梯上去,他有些紧张,高考都没紧张,这么一会手心居然出汗了。   电梯停在七楼,他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敲门,如果有人应,有脚步声或者别的什么,只要是一点动静,就赶紧跑,走应急通道,绝对一眼都不多看。   而如果没有,那他就找人来开锁,惯犯了。   贺宇航走到七零二门口,门铃按下去他突然想到,完全可以先去物业那边查下业主是谁嘛对不对,没必要这么莽撞地跑上来,到时候哪怕要开锁,也算是登记过了,可以让物业找人来开。   生活经验匮乏的结果。   好在这一声门铃按下去并没有人应,贺宇航等了一会,确定里面是真的没有人了,他转身下楼去找物业。   一番周折之后,总算找到了对接的人,而叫贺宇航没想到的是,这房子的户主居然就是他,他一个人,这是他的房子,只是户口一直没迁进来。   也就是说他手上不仅有三百多万现金,名下还有一套价值不菲的不动产。   过分了。   就这样还有什么过不下去的。   男人有这么重要吗。   他是真的要乐不思蜀了。   贺宇航最终联系了物业的人来开锁,等了半个多小时,来了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你这个是电子锁啊,不好搞,密码一点都想不起来啦?”   “……嗯,忘了。”贺宇航站门边跟他一块看着,事实上在他来之前他已经试过了,用他的常用密码,结果就跟手机一样,白搭。   “钥匙也没有?”   “没有。”   “这要联系厂家的,指纹呢,指纹试过了吗?”   “啊?”贺宇航愣住了,“什么指纹?”   “你手指放上去,放这里,大拇指,食指也行。”师傅看他又愣又笨拙的样子,发出了和吴节同样的灵魂拷问,“你是这家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嗞”的一声,门开了,事实证明,这确实是贺宇航的家。   师傅背起包,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来不及做表情的贺宇航在原地,尴尬地抠了两下手指。 第9章 一枝花   贺宇航有点形容不出来他此刻的心情,陌生是肯定的,尤其是在房子里四处转悠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个被中介带来看房的买客。   但这确实是他家,书柜里有他高中时买的杂志,他收集的各类小玩意,整体装修也是他喜欢的风格,房子里到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除他之外没有别人。   挺好的,贺宇航表示满意,遗落这个世界的伤感与孤独再度被盖过了一分,他给杨启帆拍照,说他找到住的地方了,还不错,邀请他随时过来玩。   有属于自己独立的空间和人际交往自由一直是他渴望的,倒不是说郝卉月的控制欲有多强,她只是比一般父母在某些事情上要更执着,贺宇航理解她,也很少反抗。   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作的。   也因此他跟他爸的关系要更好一点。   想到他爸,贺宇航短暂高昂的情绪急转直下。   他放下手机,床尾坐了很久,打算去洗个澡。   电话突然响了,这还是贺宇航找回手机卡之后第一次有人给他打电话,他忙拿起来,来电显示是姨父。   嗯?不是大姨或者他妈出什么事了吧,贺宇航接起,姨父在电话那头问他方不方便,说有些话要跟他说。   “方便的,您说。”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打不通,担心你出什么事。”   “没事。”贺宇航解释道:“手机忘带身上了。”   “难怪呢。”姨父说:“那天你慌里慌张地走了,我问你大姨,她说你是来找她问你爸的事,说你失忆了。”   “……嗯。”贺宇航含糊地应了声。   “你大姨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后来说她了,让她别受你妈的影响,把错都怪到你头上,没这回事。”   “啊?”贺宇航愣了愣,“什么,意思?那我爸他……”   这里头难不成还有误会?那他同性恋是误会吗?   “你爸是那天早上出门,回来说丢东西了,返过头去找,结果被人给捡了,捡的人耍无赖不肯还,就这么吵了起来,那种人他哪里吵得过。”   姨父叹了口气,“他那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又是冠心病又是高血压的,情绪一激动,人当场就倒下了,送到医院抢救没来得及。”   贺宇航听到这里,心重重往下一落。   姨父安慰道:“所以别太自责了孩子,这事不是你引起的。”   “那我妈她们……为什么觉得是我?如果事实真的像您说的那样。”   “你犯错了嘛,虽然不在这件事上,但人在那种时候,总要找人负责的,你妈是一时想不开,后面会好的。”   挂了电话,贺宇航手肘撑在膝盖上,捂着脸坐了很久,久到他突然想抽根烟,他并不会抽烟,不知道此刻哪里来的念头。   三十岁的贺宇航肯定已经伤心过一轮了,在他爸去世的两年前,现在轮到他,双重伤心叠加,对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很不利,依照贺宇航的判断,“他”就是承受不住才当了逃兵。   姨父这一通电话,算是叫他知道了他爸去世的真正原因,对他来说是好事啊,这样哪天等他回去了,在保证不气他爸的前提下,要么那天不让他出门了,要么提前给他把东西找回来。   或者更粗暴一点,贺宇航去跟人吵,捡了东西不还还有理了,那他妈是偷。   他把这件事跟杨启帆说了,杨启帆当天晚上过来了一趟,两人大半夜裹着羽绒服,坐阳台上边喝酒边聊。   要说这房子最让他满意的地方,非这个阳台莫属,上下左右唯独他家没封窗,贺宇航喜欢这种开阔又带点私人的空间,以前家里就有个北阳台在他房间里,学习累了的时候他经常会去那坐一会。   杨启帆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准备找吗。   贺宇航喝得有点多了,成年后第一次这么喝,量挺浅的说实话,“找啊,总不能一个人过吧。”   他大脑发热头重脚轻,居然还知道这答案是他替三十岁的贺宇航说的。   “找……”   “女的。”轮到贺宇航抢答了。   “我猜也是。”杨启帆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喝了口酒,易拉罐在他手里捏出细微的声响,“想过找什么样的吗?”   “当然想过。”贺宇航打了个酒嗝,嘟嘟哝哝的,“首先一点,年龄不能太大,我不喜欢比我大的。”   “嗯?”   “十八岁,不能再多了。”   “……”杨启帆当场无语,“你自己都多大了,骗人刚成年的小姑娘,像话吗。”   “我多大啊,我才十八,一枝花……我有什么错,又不是我想变成这样的……我下个楼招谁了,谁知道他他妈能过成这样……”   杨启帆看他越说越离谱,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他一边应和他,对对对,不是你的错,一边抢过他手里的酒,扶他起来,“差不多了,早点进去睡吧。”   “那男人比我大吗?”贺宇航垂着头,突然问。   杨启帆看着他,贺宇航催道:“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啊?这个可以说。”   “比你大。”   “靠,大多少?”   “你读本科的时候他研究生。”   “操你怎么不说他骗人刚成年的,我那会才十八,我懂个屁……”   “……”   这天晚上杨启帆睡在了隔壁客房,早上走的时候贺宇航还没醒,杨启帆给他买了早饭,温在电饭锅里,叮嘱他要多注意身体。   五天时间过得很快,贺宇航不出意外地没在这几天里出意外,这意味着他不得不额外面对来自工作上的压力。   班是不可能回去上的了,他得去辞职,这决定做起来心痛无比,想也知道这种单位有多难进,但没办法,潇潇洒洒功成身退,总好过最后名不副实毁了一世英名好。   假期的最后一天,魏总果然打电话来催了,问他休息得怎么样了,笑眯眯的。   贺宇航拧巴了半天也只敢回个挺好的。   他不主动提回去,魏总跟着来问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难处大了。   杨启帆给他出主意,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公司应该是知道的,不然不可能一次性批这么多假,既然生活有保障,索性跟那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停薪留职个半年到一年的,后面万一想起来了,也好留有余地。   贺宇航觉得这是个好办法,退一万步,即便想不起来,一年时间也够他好好钻研一下的。   杨启帆让他要么这周五去找他上司谈,到时候他陪着一块,说不定有好运,晚上再一起吃个饭。   “什么好运?”   “我现在是真佩服你这记性,说忘就忘的。”杨启帆无奈,“那天是你生日。”   “对哦。”贺宇航看一眼日历,他十一月二十七的,要过生日了,真正意义上的三十岁。   这样算他穿过来也有快半个月了。   “请你吃饭。”贺宇航说。   “就我们两个人?”杨启帆问。   “我在联系季廷呢,他电话一直打不通,应该是换号码了,你要不把他微信推给我?”贺宇航懒得去列表里找了,那些没备注的鬼知道是什么人。   这会刚好中午,他正吃饭呢,边吃边等杨启帆给他回,微信上方冷不丁蹦出来条新消息,头像是个古风的美男子,剑眉星目,一头飘逸的长发,帅气逼人。   【哪天回?】美男子问他。   贺宇航一下汗毛倒竖,立马把这人的名字发给了杨启帆。   杨启帆这一下回得倒是挺快,【什么?】   【关博,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没事了。】   【……】   贺宇航松了口气,刚好这时候那人又给他发来张照片,对着餐盘拍的,背景一看就很食堂,【你不在我吃饭都没这么香了。】   好么,原来是他同事,贺宇航又好气又好笑,就他现在这副皮包骨的样,对着他吃饭真的能香吗。   他动动手指,【再过两天。】   【行吧,等你身体养好了,不急。】   杨启帆这天直到很晚才把季廷的号码发过来,贺宇航啧了声,原来你有啊,不早说。   不联系而已,又不是结了仇,他俩不也是吗,这么多年没联系,还不是说熟络就熟络起来了。   后天他生日,坐下一块吃个饭,气氛到了自然就握手言和了,说不定还会因为悔恨过去而抱头痛哭,贺宇航很乐观。   搬回来住的这五天,他每天早睡早起,按时吃饭,适量运动,杨启帆怕他一个人待着无聊,问他要不要养小狗。   贺宇航问是什么狗,哪来的,他以前就挺喜欢狗的,一直说等搬出来住了就养一只。   “朋友家生的,本来要留着自己养,我说有朋友喜欢,他就同意让给我,你要的话,我明天给你送来,是只陨石边牧,三个月大。”   边牧好啊,贺宇航喜欢聪明的狗,而且是大狗,他欣然应允。   这天下午杨启帆走了后,贺宇航去洗了个澡,家里有地暖,热烘烘的,他经常洗完光着膀子就出来了。   小狗还挺活泼,一直围在他腿边转,贺宇航拿了粒冻干逗它,教它坐下,竟很快就学会了。   “乖狗。”他大为惊喜,又开始教它握手,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谁都没注意门口的动静。   直到电子锁开锁的声音响起,下一秒门被从外面拉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个男人。   贺宇航一下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毛巾从头顶滑落,掉在了狗头上。   小狗“汪”地一声跳开了。   四目相接的瞬间,一股凉气从贺宇航脚底窜了上来。   他几乎立刻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卧槽! 第10章 落下了   要说一点没防备那是假的,贺宇航当然想过,来这里的这么多天,他始终战战兢兢。   因为某个避之不及的原因而跟这人碰面的场景像坏了的卡带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会是在这里,在他家里。   他反应迅速地看向那人脚边,看有没有行李,别是出差回来了,待确认了那人什么都没带,才重新把目光移回到他身上。   那人回身掩上门,说话的时候看着他,“有份文件找不到了,来你这里看看。”   “……哦。”贺宇航脑子里爬霜一样,都快空白一片了,只能强装镇定,“你找吧。”   说完他身形一晃,飞快钻回了浴室,那里有他脱下来的卫衣,被水打湿了大半,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贺宇航抓起来,赶紧闷头套上。   等再出去,那人还没从书房里出来,他站在卫生间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步也不敢多动,恨不得就地隐身当什么都没发生。   刚门口那一下抬头,给人的感觉非常直观,如果走在大街上,他大概会因为对方过于突出的样貌而多看上两眼。   当意识到自己居然会因为对方长得不错而暗自庆幸时,贺宇航的心情再度复杂了几分,没人喜欢丑八怪,如果能配得上他跟他谈恋爱的人是个丑人,那他不仅心智出了问题,审美还歪了。   这可能更不能让他接受。   书房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人出来时手上多了个文件袋,如他所说,还真落下了。   贺宇航后背绷紧了,两只眼睛紧盯着,从那人出现开始,目光一路跟着他穿过客厅。   那人简单抬了下手,似乎就手上他要拿走的东西征求屋主的意见,贺宇航点点头,那人便没再说话,径直往门口走去。   贺宇航不知道哪根经没搭对,竟朝他跟过去几步,“你东西,都拿完了吗?”他问。   在那人朝他看过来时,没忍住又补了句,“不会再回来了吧。”   门口吹进来的风凉飕飕的,尤其此刻贺宇航衣服还是湿的,他咬牙忍着,别的都先不说,他必须确保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这男的要一直来找他,这谁受得了。   那人自从进门就没什么表情,语气更是冷淡,贺宇航直到这一刻才看清楚他脸上所有的细节,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在问出这句话后,那人视线微抬,看他的眼神转瞬带上了探究的意味。   贺宇航不禁看,尤其是这么看,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立刻就有些闪躲,他觉得那人眉眼间的寒光有些过于锋利了,像是在审问他,偏偏他还心怀鬼胎。   好在那人只看了他几秒,注意力被他脚边呜咽着的小边牧吸引了过去,“你居然养狗了。”   “嗯?”什么叫居然啊。   “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狗。”   谁说的,他可喜欢了。   “有吗?”贺宇航淡淡皱眉。   那人再度看向他,“我以为你把我指纹清了。”   “没必要。”   “清一下吧。”   “那你不会敲门吗。”   贺宇航把故作潇洒贯彻到底,哎,就得是没必要,清或不清都显得他好像很在乎,事实上是他压根不知道这里头还有另一个人的指纹。   他不认识他,更没喜欢过他,没六亲不认地跟着跑了,这些都是贺宇航潇洒的资本。   小边牧跟他一样,敏锐地察觉到眼前人是敌非友,搓了两下爪子后,发出了进门后的第一声吼叫。   那人站在门边,没有多余的动作,视线都没动一下,贺宇航却能感受到他的不悦,他跟他对视,心里再次百转千回起来。   这真的是他喜欢过的人吗,他自愿的?别是搞的强制爱那一套吧。   算了,他不好奇,对这些糟粕玩意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之后再无对话,那人走了,贺宇航关上门,从电子猫眼里确认他上了电梯,电梯门关了,带着他下去了。   这还不算,他还鬼鬼祟祟走到阳台边,打算亲自目送他背影远去,等了好一会没动静,才想起小区地下车库的口开在另一边,这人要是开车来的,压根不会在他视野里出现。   傻逼了。   比他长得帅,比他有气场,这要是个大美女,可能他真的就沦陷了,偏偏是个男的……是不是还比他高啊,刚应该站近一点的,远了看不出来。   应该是没有的,好像差不多?   都这样了再比他高是不是过分了。   虽然这人外在条件挺优越,但脾气不行,脾气肯定没他好,看着特别像没朋友的样子,不像他。   贺宇航奇怪的胜负欲上来了,站窗帘背后好长时间没挪窝,非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分析出个高低来。   结果两个小时候不到,他已经有点记不住那人的长相了,再一深思,好像也没他帅,他是太瘦了,胖一点能好看很多。   他是没见过贺宇航十七八岁的样子,不夸张地说,路过的狗都要看两眼。   哦不对,见过的,十八岁暑假那会就认识了,不知道那时候他长什么样。   贺宇航去换了身衣服,回来把狗抱到沙发上,略微整理好背景,打算给它抓拍张照片当头像,他现在用的还是之前那张,黑不溜秋像豆沙汤圆泡芝麻糊里了,特别不符合他现在的意境。   人嘛,还是要开朗阳光一点,太过抑郁阴沉容易出事。   拍完他觉得有些累,顺势在沙发上躺下了,狗在他腿边蹦了两下,跟着窝起了身体。   贺宇航昏昏沉沉的,想睡又不想睡,他在想那个男人说的话,他以前不喜欢狗吗,为什么?那万一哪天他回去了,这条狗要怎么办,换个讨厌它的人来不会把它扔了吧。   要不在家里贴几张便利贴提醒“他”?   还是跟杨启帆说一声,要是他哪天突然又不喜欢狗了,拜托他帮忙处理一下。   贺宇航望着天花板,手在狗头上一下下摸着,冷不丁的,几张他抱着狗的剪影像定格动画一样闯进了他的脑海。   他好像想起了点什么,或者说属于另一个贺宇航的记忆短暂复活了。   那是一天里的黄昏,他跑在小区的楼道里,身前的位置鼓鼓的,他用手托着,等到了门口,他拉开夹克的拉链,对里头正不安探头的小狗嘘了声,示意它安静。   那是贺宇航路边捡的,一只黄色的田园小土狗,回来的路上他还去宠物店买了狗粮和专用的一套饭碗,做这些他没跟应蔚闻商量,所以这会有些忐忑。   贺宇航轻手轻脚地开门,打算趁应蔚闻不注意先跑去阳台把狗安置了,等晚上气氛好一点的时候再跟他商量养的事,谁知天不遂人愿,这边他刚一进门,那边应蔚闻正巧从卧室出来,撞了个正着。   “衣服里又藏的什么?”应蔚闻一眼看出了他外套下的不寻常。   贺宇航刚想说话,小土狗抢在他前面叫了声,是什么不言而喻。   “狗?”应蔚闻眉头皱了起来。   “我能养吗?”贺宇航看着他,“挺可怜的,我路边……”   “你现在来问我,捡的时候想不到给我打个电话。”   这点上确实贺宇航理亏,他就是打算先斩后奏的,不这样的话应蔚闻肯定在电话里就拒接他了。   “我负责照顾它,吃喝拉撒全管,下了班我回来遛,晚上让它待客厅。”贺宇航想要再争取下。   但应蔚闻不留情面,“我不喜欢,送走。”   “为什么?”   “因为很吵。”应蔚闻说:“有你一个已经够吵了。”   贺宇航想要反驳他什么,到底没有开口,他深吸了口气,胸腔的起伏让怀里的小狗不安地挣动了两下。   它很瘦小,能摸到皮下脆弱的骨头,可贴着贺宇航身上的地方却是热的,有种坚毅的生命力。   也许它并不需要他的怜悯与照顾。   “你要喜欢自己出去找个地方养。”   “我不喜欢。”贺宇航脸色变得难看,“我就是觉得它可怜。”   “那最好。”应蔚闻说:“只是可怜的话,方式有很多,不必要选对你来说最费神费力的。”   “……”   贺宇航伸直了手脚,平静地躺在沙发上,面目祥和,然而内心几次忍住了翻身而起的冲动,他以前直上直下惯了,可自从有几次蹲下后又猛地站起晕到扶门框后再没敢这样过,现在更是大为收敛。   可还是气,气得胃疼,这他妈都是什么跟什么,他说不让养就不养了吗,他让出去外面就出去啊,干什么非得跟这种人在一起,而且什么态度啊,他俩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   贺宇航想到刚才画面里自己委曲求全的模样就浑身不爽,换做是现在的他,绝对一把狗毛直接丢对面脸上。   应蔚闻,原来那人叫应蔚闻啊,名字还挺好听,可惜了。   他拿过手机,打下这三个字发给杨启帆。   【你想起来了?】   杨启帆的回复在他意料之内,都有他们家指纹了,很难再是别人,除非他从十八岁到现在换了不止一个男朋友,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贺宇航坚信自己是被某个特定的人给掰弯的,而非天生如此。   【没,他今天过来了。】   【来干嘛?】   【说是有东西落下了。】   【真有还是找的借口?】   【真有。】当然贺宇航也没检查是不是真的,以那人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借口说不太过去。   【要我过来吗?】杨启帆问。   【不用,拿完他就走了。】贺宇航边回边缓慢地坐起身,打算这就去把指纹给清了。   晚上临睡前,他一边顺着杨启帆给他列的如何循序渐进向上司开口索要一年假期的话术要点,一边回想今天白天这一出。   虽然气吧,但想想也挺有意思,这是贺宇航第一次接收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信息。   藏不住了吧,多明显啊,上一秒他还在想这人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下一秒回忆自动送到了眼前,虽然没到十七八岁,但也挺年轻了,贺宇航那会看着像刚开始工作。   他是那时候就有点瘦了吗?贺宇航仔细回想,好像真是有点,研究所的工作很累吗,还是没时间锻炼,或者干脆每天对着这样一个连条狗都不让养的人吃不下饭啊?   贺宇航希望是后者。 第11章 梅开二度   贺宇航抽时间联系上了季廷,有杨启帆铺垫在先,季廷会有什么反应他都不用猜,果然上来第一句话,“你怎么会想到给我打电话?”   句型都不带换的。   贺宇航把他那套失忆了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紧随而至的是熟悉的沉默,季廷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周五晚上一起吃个饭吗?启帆也在。”贺宇航问。   打这个电话之前,他做了点小小的功课,找杨启帆逼问了一番,知道季廷就在他在的这个城市,在郊区建材市场里面开了家五金店,据说生意还不错。   贺宇航听出了他的犹豫,对他没有像杨启帆那样热情地表示要赶来见他有些不满,但也只是小小的不满,季廷性格如此,加上那么多年没联系,生疏在所难免。   “那天是我三十岁生日,想着大家一块聚聚,这么多年了,要不是赶上我失忆,可能都没这机会。”贺宇航适当示弱,“我挺想见见你的,真心话。”   季廷挨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终答应了那天过来,贺宇航把这个消息告诉杨启帆的时候,杨启帆不冷不热地回了个好。   唉,破镜难圆,任重道远。   怪他。   跟魏总约了早上十点在公司见面,贺宇航为此紧张得一夜没睡好,怕出洋相是一方面,更怕的是毁人前程。   “他”应该挺看重这份工作的。   还记得回去那天推开门,家里书桌上地毯上密密麻麻堆的全是资料,目之所及更是有数不清的设计图纸和草稿,不难看出在开启休假模式前,贺宇航刚经历过一场硬仗。   这种情况下他要是搞砸了,后果可想而知,万一一气之下“他”不回头了,那他拯救老父亲的计划可就彻底泡汤了,所以无论怎样,贺宇航都得把这关先挺过去。   杨启帆把车开到地下车库,看着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准备好的表情一下凝固在了脸上。   “你知道我现在看你什么感觉吗?”杨启帆把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他。   贺宇航整了整衣领,压低嗓音轻咳了声,“我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杨启帆憋着笑,“你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吧。”   “什么?”   “去搜一下就知道了。”   没好话,一听就是在调侃他。   “不好意思啊没当过大人,比不上有些人轻车熟路。”贺宇航坐进副驾,拉下遮阳板照了照,“哎操,好像是有点喷多了。”   杨启帆还在笑,停不下来了,“你是特意买的,还是家里哪摸出来的?”   “买的啊,叫的外卖,半个小时就送到了。”贺宇航看他一眼,“差不多得了。”   “家里没有说明你平时不用,这都想不到,衣服呢,衣服也是临时买的?”   “那没有,柜子里多的是,我特意挑的这件,怎么了,不合适吗?”黑色中长款的羊绒大衣,最简洁的设计,多一处细节都没有,贺宇航低头看自己一眼,挺正常的啊。   “大了。”杨启帆逐渐收了笑。   “是有一点。”贺宇航朝两边扯了扯腰身,上身的时候他就看出来大了,这或许是他以前的衣服,但剪裁版型都是他喜欢的,就没换。   本来没什么,杨启帆这么一提醒,他瞬间有些不自信了,神态气质追不上,现在连衣服都不合身,更多了几分装腔作势的味道。   而且,贺宇航突然想到,这衣服,不会不是他的吧。   那男的那天回来说有东西忘了,说明他以前也是住这的,卧室里整整一面墙的衣柜,上下好几层,贺宇航还感叹过他衣服怎么这么多,穿得完吗。   现在想,完全有可能是混了两个人的啊,衣服这种东西,多拿一件少拿一件谁看得出来。   想到这,他立马抬起手来闻了闻,除了羊绒制品本身的味道外,没有别的什么奇怪的气味。   虽然他也不知道那男的应该是什么味儿。   杨启帆看他一惊一乍的,以为他是紧张,“以你的学历和经验,在一纪这么多年应该挺受重视的,放心,他们舍不得放你。”   “但愿吧。”贺宇航纠结了一晚上想开了点,主要这真的不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我看时间还来得及,带你去洗个头吗?”   “要吗?”   杨启帆望向他头顶,“……抓一抓也行。”   “那一会下车前你给我抓一抓吧。”   公司位置还挺偏,到了后杨启帆把车停在路边,抓一抓说起来容易,对着他这颗半露额头半遮眼睛不伦不类的头型来说,杨启帆比划了一会,愣是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我这儿这道疤,你知道怎么弄的吗?”贺宇航指了指右眼眉骨的位置。   “我那次问过你,你没肯说。”   贺宇航撩起西装裤,“那这道呢?”   杨启帆没说话。   贺宇航忍不住“啧”了声,“我以前嘴有这么严吗。”   “谁知道呢,可能就对我严吧。”   “屁,对谁严都不可能对你严,咱俩什么关系。”   杨启帆笑,给他把头发大致拨得松散了些。   “没准是干了什么坏事。”贺宇航自言自语,“估计又跟那男的有关,也就这我会瞒你了。”   “晚上问问季廷吧。”杨启帆突然说。   “嗯?”   “脚上那道,你问问他。”   贺宇航想说什么,杨启帆给他开了车门,说时间快到了,让他早点上去等。   门禁是靠刷脸,杨启帆远远看了一眼后教他要怎么刷,进去后里面的门要么还是刷脸,要么就刷员工卡。   员工卡贺宇航有,家里翻到的,其他诸如毕业证房产证护照之类的重要证件也都被好好地收在抽屉里,那两天他没事就在家里到处翻。   翻到过国外留学期间出去旅游时拍的各色风景照,也翻到过床头柜里一盒过期了两年的安全套。   贺宇航脸色大变,扔之如烫手山芋,恨不得当场把柜门都给焊死。   晦气。   男人又不会怀孕,干嘛还用到这个,难道说他俩谁有病?   贺宇航敢肯定自己没有,他身体好着呢,达到出院标准。   那就是应蔚闻有。   操,脏东西。   这天晚上睡觉,想到这玩意就在自己床头放着,贺宇航翻身而起,捡出来连夜打包,下楼扔进了垃圾桶,回来后他不可抑制地又开始想他俩到底谁上谁下的问题,魔怔了一样。   他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妥协吧,应蔚闻看着也不太像会心甘情愿躺下的人,这玩意已经过期两年了,是说他俩至少有两年没有那个过了吗,是两年前分的手?还是从那时候开始没性生活了啊?   而比起“有没有”,贺宇航更在意那个“有”,这东西的出现算是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只得开解自己,与其在这种细节上找安慰,不如翻开高中政治课本现读几页辩证法以求正确看待灵魂与**的关系更能救他于水火。   整一栋楼小五层应该都是一纪的,建筑整体很有科技感,外观以及细节处的布景都十分符合航天的题材与意境。   贺宇航走进去,前台妹子跟他打招呼,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要他去找魏总是不可能的,他压根不认识这个人,更不可能知道他坐哪,他连自己工位在哪都不知道呢。   按他原本的计划,是打算先去找管文静,把要延长假期的事跟她说说,毕竟是人事,再让她陪着一块去找魏总。   但他刚准备发消息喊她来大厅,魏总的信息先一步进来了,问他到了吗,到了的话来四楼二号会议室一趟。   还真是给地图连大头钉都放好了,得来全不费功夫,贺宇航心情一下迎来拐点,他感觉今儿这事八成能成。   他用员工卡刷电梯直上四楼,没走几步就看到贴着二号标签的会议室近在眼前,里面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贺宇航直到这一刻才反应出不对来,他跟魏总之间的私人谈话,怎么会选在会议室啊?   贺宇航来不及思考,二号会议室门没关,他刚一走近,一个穿着西装外套,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就起身朝他招手,嗓音洪亮,“宇航来了。”   “来,快进来。”   贺宇航人是麻的,如果这人就是魏总的话,那么此刻坐在他旁边的应蔚闻算怎么回事?   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吗,同事?!   没人跟他说过啊。   这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贺宇航看着应蔚闻,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而应蔚闻也在看他,眼神里同样显露出一丝诧异。   贺宇航很快反应过来应蔚闻的诧异并不是因为在这里见到了他,而是针对他此刻不可置信的反应。   贺宇航顿觉自己不应该,来之前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杨启帆都无数次地给他做心理建设,让他无论遇到什么都首先要镇定,在信息差不可逆的情况下,以不变应万变才是首选。   想到这他立刻收敛了神情,目光转看向别处,会议室里除了魏总和应蔚闻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坐应蔚闻旁边,另一个胖乎乎的略微有点秃顶的男人坐他们对面。   秃顶男人自从他进门便面露微笑,此刻接触到他的视线,更是眉眼如过春风。   贺宇航喜欢这一款的,和善,他点点头,主动打招呼:“你好。”   话音落下,梅开二度。   熟悉的诧异感席卷在对方脸上,而应蔚闻也再度朝他看过来。   贺宇航感觉自己要完。   杨启帆有一条策略是让他装病,猛烈咳嗽,嗓子咳哑不能说话的那种,他不以为意,跟魏总面对面请个假而已,不说话还怎么请。   现在他却恨不得给自己连根毒哑了。   “各位都认识吧?”魏总适时加入,虚扶了一把他肩膀,见他没反应,笑着说:“来我给大家再正式介绍一下。”   “这位是贺宇航,一纪的高级工程师,这一次的鸿鹄项目由他跟关博主要负责。”   说罢他转向另一边,“这位是应蔚闻应总,GS重川运载火箭的副总师,旁边这位是他的助理,李雪李经理。”   魏总语速很慢,一口烟嗓粗中带细,明明没说几句话,贺宇航却差点因为这过载的信息量而当场宕机。   ……这么,刺激的吗。 第12章 赶紧   魏总放在贺宇航背上的手略微施加了点力,为的是提醒话掉地上半晌仍无动于衷的他。   贺宇航知道自己应该打招呼,跟对面G什么S的人寒暄,握个手,说些合作愉快之类的话,就算没实践过也至少在电视剧里看过。   但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实在太短,别说他俩因为一个什么鸿鹄项目要合作了,就连应蔚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都没消化。   而且他打心底不想主这个动,这人凶得很,连狗都不让他养,凭什么表态还要他先开口。   要说这应蔚闻也够有意思的,气氛都这样尴尬了,他居然也忍得住,愣是表面一副沉着冷静的派头,视线稳稳落在他脸上。   贺宇航越发觉得这人恶劣,空有一副皮相,内里冷漠至极,他不知道两人是合作关系,应蔚闻还能不知道吗,魏总会给他俩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做介绍,说明在此之前他们没对外公开过。   所以应蔚闻这样等着算怎么回事,是借他领导的压力让他服软,好为昨天在他家不受欢迎的事找回面子?   贺宇航越看这人越不顺眼,不近人情之余,又给他扣了个胸襟狭小的罪名。   最后还是魏总扛不住了,手从贺宇航肩膀上落下来,笑着对应蔚闻说:“看来我是白担心了,GS居然会把您派过来,诚意我们感受到了,合作的事尽管放心,我们一定大力推进,啊,都是年轻人嘛,凡事好沟通。”   “您客气了,能跟一纪这样的先驱企业共事是我们的荣幸,合作愉快。”应蔚闻略一点头,终于舍得开了他的金口,继而从贺宇航身上移开了目光。   贺宇航顿觉松了口气,不知怎么他有种应蔚闻在打量他的错觉,照理说两人都这么熟了。   是他刚才的反应太奇怪了吗,还是昨天那一面他就已经漏了馅。   不至于吧,再怎么聪明,正常人哪能猜到他是穿越的呢。   不过以防万一,贺宇航决定后面还是要再少说话,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张嘴。   介绍完,两方人马各自在长桌对面落座,贺宇航坐魏总右手边,另一边坐着的那个,不出意外就是关博了。   这真不怪他,他到现在也没法把眼前秃顶的矮胖男人和那个飘逸俊美的古风男子联系起来。   期间关博看了他好几眼,贺宇航都选择性忽视了,刚那声陌生而客气的“你好”此刻震耳欲聋,有多辜负一个去食堂都不忘想着你的同事他大概能体会到。   装死装死,第一要义先装死,这项目他后面铁定不可能参加,他懂个屁,既然魏总刚说了,他和关博都是负责人,那不好意思了,工作的重担可能得关博一人来抗。   “项目情况想必应总这边已经有一定了解了。”魏总说:“江安一号呢,是一纪根据J大科研应用需求,自主研制的SAR遥感卫星,也是鸿鹄星座的首发星,对整个星座平台的建设意义重大,目前研制工作已基本完成,具体的搭载需求一会让宇航再来给大家介绍下。”   “啊?”贺宇航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点到自己,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发挥,魏总接着道:“说来也是有缘,我们这两位负责人都是从J大毕业的,这次由他俩来执行任务,算得上是为母校做贡献了。”   关博又在看贺宇航了,贺宇航侧了下身,简单跟他交换了个眼神,关博应该是想说什么,只是贺宇航接收不到,不知道他是要贺宇航把一会的汇报权交给他,还是要他附和魏总,跟他组成J大的航天双子星。   “没记错的话应总也是J大毕业的吧,算是我们的学长。”关博说。   贺宇航:“……”   好么,还有这一层关系,关博是要提醒他这件事?那他知道他俩在一起过吗?   他跟应蔚闻居然是一个学校的?十二年前刚认识的时候就知道吗,还是因为一个学校所以才认识?   不得不说这两人的人生轨迹重合度有点太高了吧,连工作都是上下游关系。   “是吗,那可真太巧了,J大不愧是名校,人才辈出啊。”魏总意外之余笑得更甚,“GS能在这种公斤级别的卫星上做到一箭多星,足见背后团队的专业和努力,应总年纪轻轻,功不可没。”   “魏总过誉了。”应蔚闻话是对魏总说的,目光却短暂地看向了贺宇航,“合作的事您尽管放心,总装上我们正加快进度,排期GS也一定会给到一纪最优的选择。”   “那就再好不过了。”魏总转头,“那这样,宇航……”   贺宇航撑着头闷声不语,脸色难看,他太紧张了,出门前杨启帆问他吃早饭没有,没的话给他带,他说吃了,其实就喝了杯豆浆,还是没加糖的,这会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有点低血糖。   头晕,心慌,脚底发虚,他闷着脑袋摆了摆手,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突发恶疾口不能言。   “又低血糖了?”关博起身过来问:“我去给你拿点巧克力。”   “我这儿有。”李雪从包里翻出来递给他。   贺宇航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撕开包装咬进嘴里。   汇报自然不可能让他来汇报了,关博把这一任务接了过去,听起来这项目前期应该都是贺宇航跟的,关博是后来才加进来的,他手上还有别的工作,所以鸿鹄算是贺宇航主做。   更要命了。   他本来就头晕,听下来一堆数据载荷频段分离机制更是云里雾里,大约摸就是应蔚闻造的火箭要把他的卫星在接下来不久的时间内放到天上去。   这难度堪比直接把贺宇航放上天。   会议室里投影的光一闪一闪的,应蔚闻后来专注于内容,没怎么看他了,不然他一定会在贺宇航眼里,见识到属于行业小白的真正的清澈的愚蠢。   结束后魏总说要送送他们,贺宇航跟到会议室门口便停下了,他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怪尴尬的,天知道刚那一个多小时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你刚怎么回事?”关博返回来找他,“你好?”   “开个玩笑。”贺宇航装傻,“这么久没见,觉得你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差点没认出来。”   “哪不一样了?”   “变帅了。”   “是吗。”关博摸摸自己滚圆的下巴,“没准真是瘦了点,连你也这么说。”   什么叫连你也这么说,他是不开玩笑的吗,他挺幽默的啊。   如果说关博之前只是个存在于贺宇航微信列表的普通同事,那么在经历过这一个小时后,贺宇航看他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刚汇报的时候应蔚闻那边一直在提问题,关博气场直接来到了一米八,问什么都对答如流,完全一副专业过硬的样子。   所以他也是这样的吗,从J大毕业,能进到一纪,跟这样的人做同事,负责如此重要的项目,他也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游刃有余的人吗?   贺宇航有点不敢想象那样的自己。   他猜关博是要回办公室,干脆跟着他一块,路上关博打量他,“倒是你,怎么还这么瘦,一点肉都不长,白休息这么长时间了。”   “慢慢来吧。”贺宇航故作老成,“哪能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   “我不就是一口气吃成的。”关博说:“不过就你这积重难返的,少说得要个一年两年,还得调理才行,哎刚好我妈新认识个老中医,说是特别灵,你要不要去看看,开点补气养身的药……”   贺宇航没听他在说什么,此刻脑子里全是鸿鹄项目的事,他很想问问关博到底怎么个情况,听魏总的意思卫星已经造完了,这很合理,没造完贺宇航不能有这么长的假期。   可等造完了才开始找火箭是不是有点太晚了,这东西不同步的吗,而且听关博汇报的内容,很多问题是之前就协商解决了的,说明在应蔚闻之前是有人对接的,那这个人呢。   “没想到他们会把应总派过来。”关博先他一步开了口。   “嗯?”   “之前不一直是林工对接嘛,后来说要换人,魏总还不太高兴,以为他们不重视,没想到换了个更高级别的,这下魏总该没话说了。”   原来是这样。   贺宇航当然不会以为应蔚闻是为了他特意过来的,这种级别的人员调配不可能感情用事,再说他俩都分手了,有什么值得人留恋的呢,真留恋他俩就不会分。   贺宇航眼里向来感情至上,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可不信什么破镜重圆的戏码。   他跟着关博一路坐电梯上到五楼,发现他居然有自己的办公室,门上贴着他的名字,而关博就在他隔壁。   杨启帆发消息问他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怎么这么久,贺宇航刚要回,魏总上来了,喊他去他办公室。   “这段时间休息得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魏总在办公椅上坐下,喊贺宇航也坐。   “还行。”贺宇航说:“但我这次来就是要跟您说这件事。”   魏总的反应说是意外但好像也没那么意外,贺宇航猜他可能知道他的来意,在他说要找他聊的时候。   贺宇航把需求大致说了,卖惨什么的完全不需要,他坐在这里一身骨头架子就已经是个标准的惨字。   “一年有点困难,你也知道,所谓的太空大航海时代,国外已经领先我们太多,你是我好不容易挖过来的,这两年也确实交了份满意的答卷,但这一行从科研到产业,走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得做出成绩来啊。”   魏总很为难的样子,斟酌了好一会才妥协道:“半年吧,我能给到的极限了。”   半年应该也够了,贺宇航的心理预期差不多就是半年,杨启帆让他先说一年,留点谈判的余地。   他现在有且仅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这半年时间抓紧解开心结,早点穿回去,换真正有能力的人来,要么就多努努力,把大学研究生研究所以及来一纪之后的理论和实践知识压缩到半年内全部学完。   没日没夜的话,或许有那么点可能?   贺宇航不是个会瞻前顾后的人,既然路已经摆在那了,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别无选择。   如果到时候真的做不到,再离职也不迟。   从办公室出来,关博发消息问他去哪了,要不要一块吃个饭,贺宇航现在对他的歉意比对魏总还大,毕竟他要是休息了,鸿鹄后面的对接可就全落关博身上了。   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回什么,耳边萦绕着魏总最后的调侃,“怪我,之前没掌握好分寸,用你俩用太狠了,结果呢,你跟关博,一个越干越瘦,瘦到脱相,一个过劳肥,昨天还在追着我要工伤补偿,你说这闹的。”   贺宇航想象了一下他和关博站在一起,就跟那鹿鼎记里的胖头陀和瘦头陀似的,画面实在有些喜感,差点笑出声来。   解决了当下最困扰他的要紧事,晚上又是他生日,还能见到季廷,尽管今日天气不佳,贺宇航也难掩愉悦,远远地看到杨启帆就等在车边上,更是没有比这更能让他安心的事。   直到他刷完脸出门,路边近距离停着的一辆车上,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应蔚闻走了下来。   贺宇航一下刹住脚步。   怎么他还没走吗?   应蔚闻穿着剪裁和长度都跟他相仿的黑色大衣,身形修长挺阔,光是站在那就自带一股上位者的气场。   贺宇航之前还觉得他有点太白了,但此刻冷冽的环境下平添的严肃之感仿佛一切都在自圆其说。   这让他越发怀疑自己是不是穿错衣服了。   “晚上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应蔚闻朝他走近。   “没有。”约人吃饭也不知道带个笑,贺宇航非常干脆地拒绝了。   杨启帆刚好走过来,贺宇航一把抓起他胳膊,把人拧转过身,“快走。” 第13章 欠了个大的   贺宇航抓杨启帆抓得死紧,指头隔着衣服往肉里抠,他低着头,压下声音,“他没跟过来吧。”   “这你让我怎么看。”杨启帆想回头,被贺宇航一胳膊固定住了,只得拍了拍他手,“放轻松点,光天化日呢。”   车停得不远,贺宇航闷头上的时候,小心地瞥了眼对面,发现人已经不在那了,他闭了闭眼,猛地松下口气。   “谁啊,你领导?”杨启帆问:“不是说已经四十多了吗,看着不太像啊。”   “应蔚闻。”贺宇航倒在椅背上,不情不愿地吐出三个字来。   杨启帆朝刚才他俩站的地方又望了眼,“他怎么会在这儿?”   “你敢信吗,他居然跟我是……”贺宇航想想都觉得这事离谱,忍不住骂了声。   “同事?”   “合作方,我搞卫星他造火箭的,我的卫星还要装在他的火箭上发射,就这么巧。”   “也不算巧了。”杨启帆启动了车子,“我记得你以前提过,他专业好像就是航天航空方面的,你们圈子又不大,碰上早晚的事。”   “是吗。”贺宇航还没从如此巧合里回过神来。   杨启帆笑看了他一眼,“倒是你,当年口口声声喊着不当宇航员,不跟航天沾一点边,最后不还是走上了这条路,要说跟他没关系,你自己都不信吧。”   “不知道。”贺宇航老实回答,过了会又说:“应该吧。”   “他刚跟你说什么了,搞得你这么紧张?”   “我紧张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是他出现这件事就挺让我紧张的,刚在里面我差点就露馅了。”贺宇航把从进会议室之后的事简单说了,包括叫错关博以及后来他单独见魏总。   “一点插曲罢了,你不都圆回去了嘛。”杨启帆说:“反应还挺快。”   “哎你说他为什么突然要跟我吃饭啊,都分手了。”贺宇航想到某种可能,“不会是想跟我复合吧?”   杨启帆没接话,贺宇航朝他看过去,哎了他一声,杨启帆才说:“他要真有这想法,你怎么打算?”   “没打算啊。”贺宇航说:“还是那句话,我压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充其量就见过两面,我也不喜欢男人,往后真要跟他合作,大不了不干了呗。”   离开高新园区后路上堵了起来,杨启帆专注于路况,许久才笑着说了句,“别说气话。”   贺宇航是有点气,那什么都两年没用了,怎么偏偏他一过来,这人就出现了呢,又是找东西又是谈合作的,搁这蹲点呢。   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对魏总对关博时也紧张,但不一样,应蔚闻气场太强了,让人很难忽略,这跟他以往交往过的任何一个朋友类型都不同。   可能季廷像一点,但季廷跟他没那种关系,所以尽管贺宇航不喜欢他那脾气,至少坦荡。   而气场如此有存在感带来的另一个后果,是加重了自己操不过对方的疑虑,归根结底是他接受不了有躺下的可能,半分都不行。   中午回去杨启帆做饭,十八岁的贺宇航还没觉醒这一技能,厨是不会下的,一日三餐不是速冻就是外卖,汉堡薯条炸鸡烤串轮着来,反正他爱吃,身体也没什么负担。   积贫积弱多年,最苦恼的莫过于眼大肚子小,经常吃不了多少就饱了,贺宇航准备等之后空了,上网找点营养攻略什么的,配合锻炼,先把身体养回来,别到时候半年之期还没开始学呢人就倒了。   不知道这种状态维持多久了,应蔚闻看见他意外,别是意外一段时间没见他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吧,但这样的话他昨天就该有反应,昨天贺宇航可是连衣服都没穿,一排排肋骨尤为直观。   杨启帆在外面催他,饭已经好了,让他洗完赶紧出来,大冬天的中午,出门不到三个小时,怎么还洗上了。   吃完贺宇航躺上床,打算先睡个午觉,杨启帆问他要不要关门,小狗在外面跑动怕吵着他。   “不用,它不吵。”这狗挺乖的,昨天晚上在门口的地垫上趴了一宿,早上贺宇航起来它才开始活动。   这么乖的狗,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贺宇航想着,困意来袭,他慢慢闭上眼睛,不一会听到沙沙的像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下雨了?   这天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下什么都不奇怪,但仔细听又不像下雨,声音没经过他房间,像是直接从他脑子里发出来的。   他挣扎了一下,之前感受过的那种浑浑噩噩仿佛灵魂脱离身体的异样感再次出现,有什么东西在抓着他,把他往梦境深处拖拽。   杨启帆在外面走动,小狗爪子磨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时断时续,贺宇航尽力去听,好让混沌的思绪能保持一丝清醒。   这一觉他跟没睡似的,光搁那较劲了,醒来后他在床边坐了很久,可杨启帆却说:“你可真能睡,我都进来看几次了。”   “嗯?”   “收拾一下,季廷说他已经出发了。”   定的是上次那家日料店,贺宇航说他之前都没怎么吃,净伤感了,杨启帆笑说这有什么可遗憾的,想吃了就再去,他请客。   他们晚出发,到得却比季廷早,季廷店在郊区,这个点赶过来堵车的话少说要一个多小时,贺宇航快吃完两盘餐前水果了,季廷才给他发消息,问他们人在哪。   “我出去接。”他放下手机就要起身。   杨启帆拉住他,“跟他说桌号,服务员会带过来的。”   跟之前见杨启帆那次不同的是,服务员把人带来了,贺宇航却第一时间没敢认。   不是他刻薄,眼前这位三十出头却尽显中年人疲态的糙汉跟他记忆里,不,都不是记忆了,是上个月,上个月还在跟他见面的冷酷少年可谓大相径庭。   他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走错桌了,还是杨启帆先打破了沉默,“来了,坐吧。”   贺宇航还在感受他的异样,季廷好似也认不出来他了,“你怎么瘦这么多。”   “你怎么……胖了……”   “能吃呗。”季廷没等他说完笑了,他环顾四周,“定这么好的店,刚差点都没敢进。”   “他喜欢就定了,没那么多讲究。”杨启帆把菜单递过去,“看看想吃什么?”   季廷一边翻,一边抬头打量了杨启帆一眼,接着看向贺宇航,“你俩在一起了。”   “呃。”贺宇航一口瓜差点呛嗓子里,急得连连摆手,杨启帆给他在背上拍了两下,落下脸来,“瞎说什么。”   “没事。”贺宇航好半天才把自己咳顺了,他当季廷是在调侃自己。   “开个玩笑。”季廷果然说,把菜单还回去,“你们点吧,我什么都吃。”   他带了个蛋糕过来,杨启帆找人先放冰箱了,他给季廷点了杯喝的,之后就靠在椅背上没怎么说话。   还想着缓和他俩关系呢,季廷倒好,上来就欠了个大的。   “我跟……应蔚闻的事,”既然他提到了,贺宇航咳嗽了声,“启帆说是你告诉他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季廷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笑了,“没什么,看见的。”   “……”   贺宇航不想问他都看见什么了,别是什么少儿不宜的场面,他喉咙口被瓜汁呛过的地方莫名开始阵阵发痒。   跟杨启帆聊天的时候潇洒,什么彻底没戏,什么不想知道过去和未来,可哪次不是遇上了又忍不住打听。   贺宇航决定从这一刻起,再不过问有关应蔚闻的任何,这一天上午加晚上,如影随形,够烦的了。   再说今天可是他三十岁生日,换算一下等于十八岁刚成年,如此兄弟欢聚的重要场合,哪能让那玩意儿轻易给毁了。   “高考之后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季廷看着他问。   “准确地说是奥运会闭幕式的第二天,你给我打完电话之后。”   季廷的眉头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显然他对那个时点是有印象的,或者是贺宇航夸张的计时方式令他费解。   “出门我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可能跟那有关。”贺宇航含糊其辞,“那天后来发生什么了吗?我有去找你吗?”   季廷这下看他的时间有点久,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真的。”贺宇航无奈强调,“你看我连谈男朋友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那你记得什么?”   “记得你给我打电话,说要去找金柏帆。”   “然后呢?”   “额。”贺宇航反应过来,立马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没有要怪你,就是失忆失在这个点上我挺迷茫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随便问问,忘记的事情太多,对什么都好奇。”   “他要真怪你,不会这个场合找你出来。”杨启帆补了句。   听他这样说,季廷收起神色里的戒备,贺宇航想他果然是怕他怪他,但说实话,他真没有,纯粹就是好奇,还是那个问题,无论那天他去或不去,究竟是谁在替他做决定呢。   “那天你准时来找我汇合,我俩一起去堵的金柏帆。”季廷说。   “就我们两个吗?”贺宇航问:“我记得你说还找了谁来?”   “就我们两个。”   杨启帆问:“他腿上那道疤,跟你喊他出去这件事有关吧。”   “这件事”就行,不用强调“喊他出去这件事”,贺宇航在心里啧了声,刚说好了不怪的,怎么又把这茬往上顶。   “你这话什么意思,那天受伤的又不只有他。”季廷右手袖子撸上去,手臂上有道不输贺宇航的陈年旧疤。   “我操。”贺宇航感叹了声,“我以为给点教训就行了呢,这小子居然带刀啊!”   季廷大致跟他说了那天的情况,总之就是金柏帆那边四个对他们两个,互相没讨着什么好,但从那之后一直到江楠楠毕业,他都没有再骚扰过她。   “那就好。”贺宇航要的无非就是这结果,有意义就行,这样就算哪天他回去了,面对同样的事,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他又问起眼角那道,是不是也是那时候弄的。   季廷看了一眼说不是。   行吧,另有来处。   菜上来之后转聊起别的,主要是贺宇航在说,没有了三人当年就算各自沉默也能恰如其分的熟稔后,贺宇航每说一句话都要绞尽脑汁。   他中间那段记忆是空白的,能聊的只有过去朋友或者同学的近况,江楠楠没跟季廷在一起还挺遗憾的,不过季廷已经结婚了,有了个儿子,最近在准备要二胎,打算再生个女儿,压力不小。   人生步入不同阶段,更难有共同话题,饭吃到后来,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冰箱里的蛋糕谁也没记得,还是贺宇航跟季廷分开后坐上车了才想起来。   杨启帆说给他买了,这会应该快送到家门口了,多了吃不下,留给店里吧,贺宇航坚持要回去拿,人好不容易拎过来的,一片心意呢。   季廷买的蛋糕配的蜡烛是三十,杨启帆的是十八,贺宇航把两个都点了。   “生日快乐。”杨启帆说:“祝我们宇航身体健康,天天开心,永远十八岁。”   “嘿。”贺宇航笑出了眼泪花,他透过烛光看向对面,难得矫情了一把,“谢谢。”   “谢谢你一直都在。”   白天的时候他给郝卉月发了消息,这习惯从慈云寺回来后他就养成了,可惜从来没得到过回复。   对杨启帆的这一声谢他真心实意,如果没有他陪着,贺宇航不知道这段时间他要怎么撑过来。   晚上杨启帆睡客房,贺宇航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加上下午睡得有点多了,辗转反侧了很久也没能入睡。   窗帘好像没拉严实,剩了条缝,但这会他没想法下床去给它拉拢,他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蓦地又感受到了那种如坠深渊的感觉。   他挣扎着想醒过来,或者感受这屋里除了他之外的存在,可杨启帆睡了,小狗也趴回了地垫,他只能清晰地感受自己身体被高高抛起,一瞬间的滞空,接着如自由落体般迅速朝下坠去。 第14章 好啊 【P】   贺宇航脑中闪过无数个“要完蛋”的念头,他家住二楼,老房子二楼到一楼的楼梯是所有楼层里面最长的。   冲力大加上楼道窄,一瞬的功夫容不得他施展,就这么窝着身子连着滚了好几圈,一直到滚地上了才彻底停下。   “——嘶。”贺宇航脑袋瓜子里喊疼的声音比此刻树上的蝉鸣声还要响。   疼死他了,尤其是背上,脊椎骨凸出来的地方硌得最重,他缩着腰,趴地上好一会没能动弹。   缓了阵痛感减轻了,他才扶着腰,慢慢直起了身,还好,腿脚没大问题。   贺宇航原地又蹦了两下。   手机摔下来时掉台阶上了,他赶紧捡起来,生怕它有点事,这可是贺珣托了关系才买到的,国内还没有呢,摔坏了搁谁能不心疼。   好在砖机美名不负,这么大动静,居然连点漆都没掉。   他给季廷发消息,说他这就过来。   不着急,季廷回他,那小子上补习班呢,没一个小时出不来,他们先在那等着。   ……   那你刚催我催得跟什么似的,贺宇航吐槽,但也只敢在心里骂两声,季廷那脾气,没到那份上他通常不想招惹。   季廷口中的那小子,是十七中江楠楠的同班同学,叫金柏帆,江楠楠是季廷的青梅竹马,间接也算是跟贺宇航一块长大的,但季廷跟她两家父母的关系是要比跟贺宇航家更近的。   金柏帆这人,贺宇航对他的评价就是个典型的心理变态,先是跟江楠楠表白,表白失败后开始跟踪,想尽办法骚扰,最过分的是有一次把人堵厕所里直接上了手,逼得人女生当场崩溃大哭。   季廷喜欢江楠楠,虽然他没明说,但贺宇航和杨启帆都看得出来,偶尔也会拿这件事调侃,如今江楠楠受了这等欺负,他自然忍不了,找金柏帆谈过几次话,但都被他当耳旁风刮过就算。   这人精得很,落单的时候撞见他们就跑,跟狐朋狗友在一块就敢拿言语挑衅,江楠楠前两天说起这事时又哭了,季廷为此一连蹲了那变态好几天,发誓一定要逮着他给他长点教训。   手掌擦破了点皮,流血了,伤口里混了沙土,贺宇航还想回去洗一下的,既然不急。   楼梯上到一半想起来,刚带上门的时候钥匙忘拿了,得,这下是想回也回不了了,至少得等到晚上他爸妈回来。   从这里坐公交到季廷说的地方起码半小时,算下来也没多少富余,贺宇航转身往小区门口走,出来前他正吃饭呢,口渴,想从冰箱里拿瓶冰可乐的,门还没开季廷电话就打过来了。   三十七八度的天,烈日当头,走两步更渴了,贺宇航脖子往下拼命地挂着汗,他拎起T恤领口使劲抖嚯了两下,屋里空调开十六,他穿得还算像样,现在出来了,黑色长裤简直要了他的命。   去买瓶水吧,顺便把伤口冲干净。   贺宇航走进小区门口的小卖店,柜台上摇头风扇呼呼地吹着,老板不在,估计又打牌去了,留他十岁的儿子看店。   十岁三年级有了吧,一百以内的加法算得挺溜了才对,可这小子拿着计算器,机械女声都被按磕巴了还没算明白呢。   贺宇航从货架上拿了瓶水,往柜台走的时候习惯性摸了下兜……哎操,钱包忘带了。   他就说这趟出师不利吧,摔个大跟头不说,这下连瓶水都买不起了,一会还要坐公交,怎么坐,他现在兜比脸都干净。   一想到没钱贺宇航更渴了,嗓子憋得冒烟,实在不行只能跟小老板打个商量,等晚上回来再给他补上,算他赊的。   贺宇航从来没赊过账,旁边有人在他更紧张了,尤其还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同龄人。   那人买了挺多东西的,柜台上堆的都是,而他站在那,看老板儿子来来回回算始终无动于衷,就只是看着,耐心好到不似活人。   “……一共九十二块,算你九十吧。”小孩说着从盒子里拿了两颗糖放进塑料袋里。   贺宇航怀疑他压根没算明白,这就还给人又送东西又抹零呢。   “拿瓶水。”贺宇航单手插兜,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其实内心慌得一批,“钱我晚点来付,忘带钱包了。”   他猜老板儿子应该见过他,门口就这一个小卖部,常来常往的,但又怕他没记住,加了句,“我就住这后面。”   话音落下,旁边那人朝他看了眼。   贺宇航看回去。   目光短暂相接,那人收回视线,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塑料袋里装东西。   贺宇航却盯着人看了好一会,从侧脸一直看到手,那双手很白,指骨匀称修长,手背正中间有一颗小痣。   小孩一颗一颗地从盒子里往外掏硬币,放在玻璃柜台上,那人便一颗一颗地压在指头下,再往手心里收,动线反复流畅,漂亮得像在捡拾什么艺术品。   “那得记个账,你等会,我找下本子。”找零到一半,小孩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账本。   他生得圆胖,刚算不出来钱急得满头是汗,这下账本又找不到了,更是憋得小脸通红。   裹满水珠的瓶身被往前推了推,那人没看贺宇航,说:“算九十二吧。”   “哎那怎么行。”贺宇航想阻止,怎么也不能让一个陌生人给他付钱啊。   “没事,别为难他了。”   “那算我欠你的。”   “不用。”   眼看那人装完,拎起东西要走,贺宇航拿了水赶紧跟上去,“你给我留个电话吧,你也住这附近吗?”   那人态度里的无所谓让贺宇航以为自己不会被搭理的,之所以会给他付钱,多半是刚在计算器那积累的耐心彻底告罄了。   可没想到的是,听到他这句话,那人停顿片刻,出门时回头看向他,笑了笑说:“好啊。”   贺宇航给他报号码,完了还贴心地让他打一下,看错没错。   下一秒手机响了,看来没问题。   “还有什么事吗?”那人问。   “能……再借我两块钱吗,我坐个车,回头一并还你。”贺宇航很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开口。   那人看他一眼,右手虚握成拳,拳心朝下,抬起来示意了下。   贺宇航伸手去接,只听连续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刚被稳稳收进去的那些硬币,此刻又一颗一颗地掉落在他手心里。   正正好好,一共八颗。   “不用这么多……”   “拿着吧。”那人说:“回头还我个整的。”   “行。”贺宇航边抹汗边咧嘴一笑,“谢了哥们。”   真是遇见好人了,不然他得先走路去他妈单位,别说这么热的天了,单这一趟下来,季廷被人围殴趴了他还在路上呢。   贺宇航坐上车,半个小时到地方,他后背越来越疼,一路上都不敢往椅背上靠,一会要打起来,多少有点影响发挥。   他不常打架,生活圈子里遇到的人都比较理智,没有张嘴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联系季廷,跟他在一处小区门口汇合,一起来的还有季廷三中的朋友,叫方奇真,贺宇航认识,打了个招呼,“什么情况现在?”   “快到点了。”季廷看时间,“说不准那小子会走哪边,一会你往小区东门去,我跟奇真在这守着,千万别让他跑了。”   “行,那到时候我给你电话。”贺宇航要走,转头又问:“身上带钱了吗?”   季廷从兜里摸出张五十的。   “明天还你。”   他打算一会回去就找好心人把事儿结了,欠陌生人钱的滋味怎么想怎么别扭。   季廷叫住他,往他手里塞了把美工刀。   贺宇航一时诧异,“已经到要动刀的程度了?”   “有备无患嘛。”方奇真来回推了两下刀身上的滑座,“那小子知道我们在堵他,保不准耍什么心眼,吓他一吓也好。”   季廷说:“一会看见他了,别轻举妄动,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季廷电话里跟他说过,金柏帆确实知道他们在堵他的事,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单独行动了。   季廷左右等不到他落单,这才拉上了贺宇航和方奇真一起,所以贺宇航人生里难得的这一场架注定了是场群架。   说来够巧,这头贺宇航刚走到小区东门口,就见四个胖瘦不一的高中男生背着包,从旋转着的铁门里排队钻了出来,为首的个儿不高,肩背瘦窄,锅盖般的长刘海快盖住眼睛了,不是金柏帆又是谁。   边门没什么人走,金柏帆头一抬,也看见他了,他瞪着贺宇航,迟疑片刻后,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站住。”眼见四人加快脚步,贺宇航赶紧追上,边追边掏出手机给季廷打电话。   估计是猜到他有外援,金柏帆无意跟他起冲突,贺宇航一撵四,颇具威风地沿着小区围墙,追赶了他们整整一路。   季廷离得不远,很快便跟他汇合了,金柏帆一个肉眼弱鸡哪比得过贺宇航这种体育全能,转眼被追赶到了一处死胡同。   六七道身影在狭小的巷弄里汇聚。   “还跑吗。”季廷冷笑。   金柏帆喘着粗气,边往后退边戒备地打量他们,“跑不掉啊,怪有耐心的。”从他脸上能看出些许惧意,但不明显,贺宇航想他或许是在强装镇定。   “论耐心在场没人比得过你,可惜好品德没用对地方。”季廷目光逐渐发狠,他从兜里掏出刀来,唰一下推开了。   对面四人不同程度地变了脸色,金柏帆再往后退,脚跟很快触到了墙根,“你们想干什么?”   贺宇航最烦别人明知故问,他们想干什么很难看出来吗,他自己又干了什么不更是心知肚明,这时候了还问什么。   但季廷这么快就把刀亮出来是他没想到的,不是说防身嘛,看来是更想吓唬他们,他去握季廷的手,想让他见好就收,别真伤到人了。   谁知季廷一把甩开了他,“我警告过你,给过你机会,可你他妈不缺,你缺教训!”   “跟他废什么话。”方奇真不耐烦了,学着他的样子也把刀抽了出来。   金柏帆他们几个身后就是高墙,墙下横七竖八地扔着些砖头块跟水泥包,不知道放多久了,破破烂烂的还散发着一股霉味。   他趁他们说话的间隙,捡了块砖藏在身后,季廷刚有动作,他便先发制人地朝他们拍了过来。   “小心!”贺宇航飞快推开季廷,可还是慢了一步,那砖擦着季廷的耳朵,很快在他侧脸留下几道血痕。   操!贺宇航一下来了气,反手给了金柏帆一拳,趁人被打偏过身,他迅速折起他一边胳膊,背到身后牢牢捆住,正要往地上按,季廷冲过来,一个膝击正中他面门。   随着一声惨叫,血点在季廷裤子上晕开,贺宇航赶紧把人放了,金柏帆随之倒地。   季廷那一下是真有点狠了,贺宇航光听声音都觉得瘆牙,不过想想这小子对江楠楠做的变态事,对季廷的挑衅和偷袭,又觉得打一顿算便宜他了。   季廷往金柏帆肚子上又踹了几脚,剩下三人见状立马围上来,一伙人骂骂咧咧地混战在一起,还真有拿刀的,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被季廷追怕了。   不过这几人胆子挺大,手下功夫却不怎么样,不肖一会贺宇航就又放倒一个,正当他蹲下身要把人手上的家伙缴下来,眼前莫名飘过一阵烟。   他还在想哪来的烟啊,还越来越浓,吸一口,一股裹满了土腥味的厚实感一下糊进了口鼻。   周围很快烟尘四起,泼雨般的水泥兜头盖脸地淋了下来。   操,有人把水泥袋划破了,还扬了,贺宇航赶忙闭上眼睛。   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不远处传来季廷的咳嗽声,贺宇航大喊出声,让他和方奇真小心。   “你这么上赶着替她出头,是她男朋友吗?”金柏帆的声音逐渐靠近,刻意压低了,“那你有闻过她吗,她身上好香啊。”   “我操你妈!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季廷气得大骂。   “真好闻,她那天出了好多汗,衣服都湿了……”   金柏帆的声音忽远忽近,贺宇航有些辨不清他的方位,这他妈说的什么鬼话,是个正常人能说出来的吗,他要不是故意在激怒季廷,就只剩变态这一种解释了。   贺宇航眼睛还是睁不开,喉咙里更是呛得难受,他在地上摸索一阵后站了起来,之前被他按倒那哥们就在附近,前一秒还听到他吐口水的声音。   贺宇航掏出季廷给他的刀,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他朝季廷的方位靠近,人应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在他感觉自己伸手能够到的时候,季廷突然大喊他的名字,贺宇航心头一紧,与此同时有人朝他靠近,他抬手猛地一挥。   刀尖传来片刻的阻滞,是划在**上才有的触感,如果贺宇航此刻能睁开眼睛,那么他将会看到足以震撼他的一幕。   季廷冲在他身前,贺宇航那一刀落在季廷扬起的手臂上,而季廷的刀尖,正稳稳地从金柏帆的右眼上划过。   可惜贺宇航什么都没看见,就算他强行把眼睛睁开了条缝,下一秒飞溅而来的鲜血逼得他不得不又闭紧了。   他眼眶有些发热,仿佛周围一切的喧嚣都在离他而去,僵硬的身体唯有手臂还有知觉,他被人带着跑了起来。   凄惨的哀嚎声很快被甩在了身后。 第15章 看你脏的【P】   贺宇航手在发抖,抑制不住地,季廷拉着他跑了很久,找到一处公共厕所,外面有水池,季廷把他头按下来,给他洗眼睛。   眼球上的刺痛感不再强烈,贺宇航使劲眨了两下,终于能睁开了,然而目之所及依旧是血红的一片,他以为没洗干净,那血沾他眼珠上了,仔细看才发现随着水流冲下去的,竟是季廷手臂上流下来的。   “你受伤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那血都快裹满整条手臂了,贺宇航着急地一把拉过他,“赶紧先去医院。”   “没事。”季廷脱了上衣摁在伤口上,“一会就止住了,你呢,有哪里受伤吗?”   “……没。”贺宇航想到自己划出去的那一刀,他听到了金柏帆发出的惨叫声,睁眼的那一刻,似乎也看到了他捂着右半边脸痛苦倒地的身影,“……他,那人……我刚是不是……”   “没有,别多想。”季廷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洗干净手背上的血后,又问:“你下手很重吗?”   “我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更多是本能反应,具体伤到金柏帆哪儿了他也不确定。   “怕什么,别忘了是他犯贱在先。”季廷看上去比贺宇航要镇定得多,“你也听到了,他对楠楠都做了什么,这种人根本就是疯子,你没本事让他知道什么叫怕,他就永远不会长记性,你难道还想看楠楠被这样欺负下去吗。”   季廷的意思是金柏帆活该,因为江楠楠不想报警,所以比起他逃脱的猥亵之罪,这一点私刑根本无足轻重。   贺宇航当然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他被季廷的情绪感染,想到金柏帆还划伤季廷了,就算他们想扯平,冲这金柏帆就还欠他们一道。   他一颗心收进肚子里,缓缓吐出口气,注意力再次回到季廷手上,“你还是去下医院吧,找个诊所也行,那地方不干净,当心别感染了。”   “你别管了。”季廷给方奇真打电话,确认他没事后,他拍了拍贺宇航的头,拍下一手的水泥灰来,“这脏的。”   贺宇航这才注意到季廷是要比他干净很多的,那水泥雨全下他头上来了,他赶紧低下头来甩了甩。   “回去吧。”季廷等他整理完,看着他,“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这事就算结了。”   季廷走后,贺宇航再度回到之前的巷子里,人已经走光了,唯留地上几摊不明显的血迹,淹没在布满杂乱脚印,厚厚的水泥灰下。   他在那站了很久,刚那一幕反复在他脑海里上演,他确定自己划到金柏帆了,而且是眼睛,不然金柏帆不会捂住那个位置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贺宇航甚至看到了鲜血从他的指缝里一点点淌出来。   他瞎了吗?   当这一念头从他意识里冒出来的时候,手心里还在流的汗都仿佛静止了。   他伤人了,这种程度的伤是不是可以定级了,会是什么级,达到故意伤害标准了吗?   那他是不是会被抓起来,如果金柏帆现在去报警,警察是不是已经在找他了。   贺宇航感觉到了窒息。   他开始反复确认当时发生的所有细节,季廷急切的叫声,他挥出去的手,刀尖下传来的触感,以及睁眼那一瞬间满天的烟尘……越想他越觉得害怕,他没有下手很轻,受惊之下的慌乱很难说有分寸。   天色渐暗,贺宇航忘了自己是怎么坐上的回去的公交,等反应过来,他提前一站下了车。   站在路边,他给杨启帆打电话,实验中高三开学早,杨启帆这会正上晚自习,没有接。   贺宇航这一刻迫不及待想找人聊聊,季廷固然可以,但季廷会说什么他已经可以想见,没事,没问题,结束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或者说人不是他伤的,所以无法对贺宇航感同身受。   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空落落的,但又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贺宇航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既饿又饱的矛盾,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干脆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了。   这一坐坐到了晚上八点多,期间郝卉月给他打了四五个电话,消息连着发,问他人在哪,怎么吃了饭碗也不知道收。   贺宇航说他去季廷家了。   想也知道他妈听到这一消息时不快的表情,果不其然电话跟着就进来了,贺宇航脑子很乱,这会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把电话摁了。   他知道他妈是关心他,也知道他如果回去之后说了这件事会是什么后果,以他俩刚正不阿的性格,绝对当天晚上就要扭送他去公安局自首。   贺宇航还不想自首,或者说不是现在,谁也不能说金柏帆一定有事,万一他没事呢,只是皮外伤呢,如果皮外伤用得着自首,那金柏帆首当其中。   也许是他妈还在指责他不收拾碗筷的信息给了他还可以正常回家的安慰,之后度过的每一秒,空落的感觉都在盖过想吐的冲动,贺宇航饿了。   中午饭他就没怎么吃,这会又快到半夜了。   路边不少店都休息了,奥运会一过,之前街头巷尾那股无处不在的热情也随之冷却。   正对着他身后的一家面馆还开着,里面刚好没什么人,贺宇航起身走了进去。   门口墙上贴着菜单,有面,还有盖浇饭砂锅粉之类,种类挺全,价格也不贵。   “老板,来碗西红柿鸡蛋面。”他对柜台后面坐着的人说。   “西红柿没有了,换成牛肉行吗。”那人从电脑上抬起头,看他一眼,“是你啊。”   贺宇航愣了愣,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白天刚问人借过钱,晚上就又遇到了,“这店你家开的?”   “嗯。”那人起身,又问:“行吗?”   “啊?”   “牛肉面。”   “啊,行。”   贺宇航坐下了,选了个朝向柜台的位置,牛肉估计是现成的,面煮起来很快,不一会那人便端了上来。   “一起结了吧。”贺宇航给了他张五十的。   “有钱了?”那人笑笑,从他手上接走了。   面十块,欠十块,一共找他三十,贺宇航没看,随手塞进了口袋。   那人回到柜台后面,继续在电脑前坐下了,看着像是在画图还是什么,从贺宇航的角度,能看到他覆在鼠标上不断敲击移动的右手。   那双手绝对是他见过的人里为数不多这样好看的,可惜他已经无心欣赏了,注意力的转移只在一瞬,贺宇航吃了口面,难以下咽的感觉再度让他想到了下午发生的事。   “搅这么半天,是面不好吃吗?”应蔚闻看他光动筷子不动嘴。   贺宇航看向他,“你要关门了吗?”   快九点了。   “没事,等你吃完。”   “哦。”贺宇航闷闷地应了声,低下头,继续搅了搅筷子,却依旧没往嘴里送。   又过了一会,应蔚闻合上电脑,去后厨忙了一阵后重新走回来,他擦着手,拖开椅子,在贺宇航对面坐下了,“是下午出去遇到什么事了吗?”   “嗯?”汤面的热气熏得贺宇航眼眶酸涩,好一会他才抬起头。   “跟人打架了?”   贺宇航目露诧异。   应蔚闻笑着指了指,“看你脸脏的,身上也是。”   “……”   忘了这茬了,他可是从水泥堆里滚出来的,贺宇航立刻就想起身。   “坐着吧,我要是介意,刚就不会让你进来了。”应蔚闻语气温和,注意到他靠墙的那条右腿,“受伤了?”   贺宇航下意识想说没有,可刚那一下起身剧痛钻心,他连忙低头去看,裤子是黑色的,底下还收脚,看不太出来,但露出的袜子早已是通红一片,延伸进鞋子里,几乎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难怪脚底一直湿漉漉的,中途贺宇航有感觉到难受,但一直没分出心思,此刻被人提醒,他才像是彻底恢复了知觉,登时疼得牙都咬紧了,右腿忍不住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这都没发现。”应蔚闻看他反应,竟是才知道,“你挺能忍的,鞋脱了我看看。”   贺宇航提着条腿跳外边来脱鞋,好家伙,袜子上的血虽然凝固了,但鞋里边囤积的挤挤都能拿碗接了。   要说他这鞋透气性够差的,一路进来竟没留几个血脚印什么的。   “——嘶。”贺宇航这下知道喊疼了,疼得脸都皱了起来,伤口看着凶残,好的是血已经止住了。   “这么晚附近药店都关门了,我拿酒精给你冲一下?”应蔚闻说。   “好。”贺宇航咬了咬牙,“麻烦了。”   应蔚闻再次去到后厨,出来时手上拿了瓶高纯度的酒精和一袋棉签,他让贺宇航把腿架到凳子上,“能忍吗?”   “没事,你来吧。”贺宇航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自己疼麻了,没想到真擦上来的时候,他握着桌角,手指痉挛到差点抠木头缝里。   “你这里面进的什么,石灰?”   “……差不多吧。”   “最好还是去医院做下清创。”应蔚闻停下动作,“去挂个急诊吧。”   贺宇航缩了缩脚趾,沉默着想把脚收回来。   应蔚闻突然握住他的脚踝,看着他,“没干违法乱纪的事吧?”   “没。”   “看你也不像。”他松开了,“那是打架打输了?”   贺宇航仰头看了会天花板,接着又看向外面,感受到腿上的异样后他转回视线,继续盯着应蔚闻手上的动作,这人居然耐心极好地就着伤口在一点点给他往外挑。   他呼出口气,吸了吸鼻子,“我今天有点太倒霉了。”   “倒霉得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那你慢慢说,这么大条口子,清理完得有一会。”   真会安慰人,贺宇航想。   “中午你见到我那会我刚出门,走太急了,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这就够倒霉的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钥匙没带,钱包也没带,想买瓶水还用赊的,幸好遇到了你。”   贺宇航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下,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定义在那会遇到这人是不是幸运了,他要是没遇到,坐不了车,赶不上季廷的活动,是不是就没这一场了。   可换个角度,以季廷面对金柏帆时的冲动,他要是没赶上,被人划了眼睛的说不定就是季廷了。   “我出门是因为朋友被人欺负了,喊我去帮忙。”   “我其实不喜欢打架,可对面是个变态,性骚扰女生你知道吗,所以我不得不去。”   应蔚闻应了声示意他在听。   贺宇航发现这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特别沉稳,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能力,像这会光是看着他头顶,感受他手底下刻意放轻的动作,鼓噪了一下午的心第一次有被收回笼的感觉。   “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嗯?”应蔚闻似是没想到他能这么跳脱,他略微侧了下身,找了个光线更好的角度。   “应蔚闻,蔚蓝的蔚,新闻的闻。”   “哦,我叫贺宇航,宇航员的宇航。”   棉签从伤口边缘划过引起的不再是刺痛,而是细微的痒,应蔚闻看他。   “是那两个字没错,但我……”贺宇航想说他的志向可不是当宇航员,这名字不是他选的,而且也没什么道理。   “但你留了这道疤,可就做不了宇航员了。”应蔚闻说。 第16章 全搬走【P】   “明天你还是去趟医院吧。”简单包扎好后应蔚闻起身,他这里店面不大,东西还挺全,酒精纱布医用胶带什么的一样不落。   “……用去吗?”贺宇航看他手法娴熟,伤口处理得利落,包扎也严实,他这会就是去了医院,出来估计也就这样。   “去吧,天热容易感染,你这伤口复杂,我也没把握一定处理好。”   “哦。”贺宇航应着,缓慢又陷入了沉默。   明天?他还能挺到明天吗。   他现在是既想一个人待着,又怕一个人待着。   如果金柏帆的眼睛真的因为他那一刀出了问题,别说去医院了,眼下应蔚闻给他的任何一点善意,他都要先问问自己配不配。   应蔚闻进去一趟,出来给他拿了条裤子,“干净的。”   “谢谢。”贺宇航接过来抓在手里,抓了一会,他略微低下头,像是不敢看人,“我……我好像把人眼睛弄伤了……”   “为什么是好像?”应蔚闻问。   “我不确定。”受伤的那条腿疼得一阵一阵的,叫贺宇航坐立难安,“当时现场很乱,周围雾蒙蒙的,我眼睛看不见,就感觉……有人朝我冲过来,我手上有刀,抬了那么一下。”   店面离着马路很近,过车的声音不断传来,伴随着偶尔惊乍的鸣笛声,扰得贺宇航更加心神不宁,他使劲搓了搓头发,“我肯定划到什么了,我有感觉,但我不是故意的。”   应蔚闻在他对面重新坐下,“划到他眼睛了?”   “应该吧,我朋友拉我走的时候,我稍微能看见点东西了,那人,就那骚扰女生的人,他当时在惨叫,手捂在脸上,就算不是伤到眼睛也可能毁容了。”贺宇航说不清楚毁容和伤到眼睛哪个更重一点。   “你不也受伤了吗。”应蔚闻说。   “不一样。”贺宇航低声喃喃,他知道应蔚闻或许是想安慰他,可他很清楚,“那怎么能一样。”   他腿上的伤应该是跟他交手那人划的,趁他不注意,所以更加没法比了,金柏帆甚至没伤到他。   “那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你。”应蔚闻拧上酒精瓶盖,回头看他,“不都说没看见了吗。”   “可那地方只有我在,季廷也受伤了,他替我挡了一刀。”贺宇航越说越笃定,尽管金柏帆手捂眼睛的画面在他脑子里已经没那么清晰了。   应蔚闻再次起身,去门口把卷帘门放下了,“先把裤子换了吧,这种事光靠想也想不出结果。”   确实想不出结果,而且越挣扎就越是会加深印象,贺宇航的脑子已经彻底不转了,听到什么是什么,应蔚闻让他换裤子,他真就在陌生人跟前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   “你腿还挺长。”应蔚闻说。   贺宇航对此类赞美无动于衷,并且实事求是道:“身高在那呢。”   他拿过裤子穿上了,嘴里还不忘说一声谢谢,“回头洗干净还你。”   “不急。”   贺宇航穿完又坐下了,坐了不到两秒又站起来,他袜子已经脱了,脚踩在湿鞋里实在难受,尤其这种潮湿的泥泞感还是他自己的血堆砌起来的。   自从门关了,喧嚣被隔绝在外,窄小而隐蔽的空间减轻了贺宇航的焦虑感,他问应蔚闻有地方可以让他洗下脚吗?   应蔚闻指了指里面,“那儿有个拖把池。”   贺宇航顺着他指的方向,经过一排货架来到后厨,墙角有个低矮的水池,他把脚踩进去,尽量避开伤口,凉水冲在脚踝上,带下一片混着血和泥灰的浊水。   应蔚闻给他的这条接近九成新的裤子居然还是不错的牌子,也真是舍得,就他现在身上这副模样,穿上就是个顶级的脏字。   还说什么他腿长,这裤子不也挺长的吗,自己都穿这么长的,说别人……哎疼,贺宇航直到这会才真切实意地感受到疼来,浑身上下越是放松疼感就越明显。   他把脚冲干净了,指甲缝里的血抠了半天,光着脚出去的时候应蔚闻在打电话,看见他,给他踢了双拖鞋。   “……好,我现在过来。”应蔚闻那边听着像有事。   贺宇航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   “那儿走到底有个梯子,上面有床,你要实在不想回去,就在这将就一晚。”   “嗯?”   “我有事出去一趟,钥匙放桌上了,睡前记得从里面反锁。”   “……”贺宇航没想到这么快就叫他看出来自己不想回去了。   也是,在人店里又吃又穿,还洗这洗那,一看就不着急走。   与其说是没想到,不如说是应蔚闻的敏锐和善解人意有些超出了他的意外。   “可以吗。”贺宇航反倒开始紧张了,“会不会太麻烦,万一我把你店里的东西……”   “随便。”应蔚闻T恤外面套了件衬衫,“你要真能搬就全搬走,省得我浪费时间看店了。”   贺宇航等他走了,按他说的把卷帘门拉到底,从里面反锁了。   这店是真不大,六张桌子外加收银台就把前厅的空间给撑满了,纵深倒是挺长,往里走有后厨有仓库,最妙的是在一个类似楼梯间的地方,堆满饮料箱米面袋调味料等杂物的上头,支了张吊起的床。   他在床下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爬上去。   贺宇航重新走回前厅,把灯关到只留收银台上一盏小台灯,然后他在应蔚闻之前坐过的地方坐下了,把电脑和记账本什么的都小心地搬开。   给季廷发的消息一直没回,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金柏帆的消息,照理说那些人认识季廷,如果真的报警了,通过江楠楠警察应该很快就能锁定他们。   这么长时间没消息,不会已经被抓走了吧?   还是说季廷替他认了罪。   贺宇航趴在收银台上,乱七八糟想了很多,想到高考,想到期盼已久的录取通知书,想到贺珣给他规划的完美人生……如果他真的因为故意伤害被定了罪,那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他睡睡醒醒,梦里甚至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惊得贺宇航汗毛倒竖,一下坐了起来,再然后他彻底睡不着了,跑去把之前没吃完的面倒了,碗筷洗干净放回架子上,又把被他弄脏的地拖了一遍。   走的时候看厨房地上堆了不少菜,其中最上面就有西红柿,应蔚闻说没有看来是骗他的,是懒得做还是不会做?贺宇航想到他淡定收钱的模样,不禁笑了一下。   这是这一晚上他唯一一次笑,笑完他拉下脸,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天还没亮,应蔚闻说他有备用钥匙,贺宇航推门出去,从外面再次锁上。   他把钥匙揣进兜里,打算等明天还裤子的时候一并给他。   如果他还有明天的话。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又游荡了会,七点多的时候,贺宇航走回去,在家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他爸上班早,再有一会该出门了。   对门比他爸上班还要早的阿姨出门看见他,问他大清早的不睡觉在这坐着干什么,“怎么还搞这么一身脏兮兮的。”   贺宇航说是跟朋友去网吧通宵了,回来路上摔了一跤。   “难怪呢,眼睛都熬红了,还不赶紧进去睡觉。”   贺宇航笑笑,“我等我爸出来,钥匙忘带了。”   阿姨问要不要先去她家里休息会,恰在这时门开了,贺珣拎着包走了出来。   “怎么搞的,弄成这样?”看见他,贺珣先是微微一愣,接着叹了口气,“你这叫去季廷家住了一晚?”   “嘿。”贺宇航硬挤出个笑来,“我要实话说出去玩了我妈肯定不答应。”   “那也不能撒谎。”贺珣快六十了,看上去像五十不到,一副好样貌尽数遗传给了贺宇航。   他走近了,给贺宇航掸头发上的灰,“玩归玩,没不让你玩,这一整个暑假,我跟你妈限制你了吗,你自己要有个度,过两天就开学了,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他何止该收心,他人都快收到监狱里去了。   想到这贺宇航就一阵难过,这么多年他爸对他真的是没话说,充分尊重的基础上,既不吝啬关怀也不过分溺爱,张弛有度,教导有方,如果有中国家长育儿大赛,他爸这样的都不是选手,得坐评委席。   贺宇航突然上前抱了抱他,声音有几分委屈地道:“知道了,下次不这样了我保证。”   “哎呦。”贺珣没他高,被扑得直往后退,贺宇航这一幼稚举动给他逗笑了,“你这孩子,像什么样,快松开。”   “……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多大人了还舍不得离开家。”贺珣没想到提到开学贺宇航能有这一出,“你以后要出国怎么办,舍不得就不走了?”   “没。”贺宇航也觉得自己过了,他这是情绪累积的,以前不这样,主要他说的不想离开跟贺珣理解的也不一样。   “进去吧,进去补个觉。”贺珣拍拍他肩膀,“小声点,别把你妈吵醒。”   “好。”贺宇航看着他下楼,一直到他背影离开视线范围了,才推门进去。   郝卉月还没起,不过也快了,贺宇航看了眼墙上的钟,赶紧回了自己房间。   他又给季廷发消息,问他怎么样了,没想到这次季廷直接给他回电话了。   “什么怎么样了?”季廷的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鼻音,似乎是不满自己被吵醒了。   “金柏帆。”贺宇航说:“他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   “……”季廷轻飘飘的态度让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贺宇航显得很可笑。   “你到底在怕什么,怕他报警?”季廷说:“那他也要有这个胆子。”   他不敢和他不用之间是有区别的,贺宇航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所以他眼睛真的出问题了吗?”   “我不知道,没人跟我说,你要想知道我去给你打听。”   “好。”贺宇航见他有所缓和,又问:“你怎么样了,手还好吗?”   “我没事。”季廷在最后快要挂电话时总算安慰了他一句,“别紧张,出不了什么事。”   贺宇航一下倒在椅子上,尽管他还不确定金柏帆到底有没有事,但一整晚都平安度过,说明至少到目前,他是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的。   要么不严重,要么像季廷说的他不敢,金柏帆如果报警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他猥亵江楠楠的事情就也会暴露,贺宇航当然不认为他是怕季廷和他才有所谓的不敢。   虽然不那么认同,但季廷无所谓的态度还是给了贺宇航安慰,也许真就像他说的,出不了什么事。   手机响了一声,季廷给他发消息。   【别找楠楠打听,她不知道我们的事。】   贺宇航回了个好。 第17章 哦【P】   贺宇航原本打算在房间里憋会,憋到郝卉月上班了再出来,可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实在狼狈,全身上下没一处地方干净的,他迫不及待想要洗个澡。   蹑手蹑脚地跑进厨房,用保鲜膜把伤口包好,澡冲到快结束了才后知后觉水是冷的,忘记调温度了,一晚上没睡加上提心吊胆,他现在整个人状态可谓一塌糊涂。   更一塌糊涂的是刚开门郝卉月就在门口等着他。   “额……”贺宇航被抓包,眼神闪躲着没敢看他妈,还好他以防万一,穿了长袖长裤,不然这一身青青紫紫的解释起来更麻烦。   “躲什么。”郝卉月不悦道:“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没啊。”贺宇航抓抓头发小声辩解。   “什么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在别人家里过夜,你把我的话当什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贺宇航之前都会表面应付,好好好,我改,下次不了之类,可这次不知道怎么,他突然很想跟他妈讲讲道理。   “怎么叫随便啊,季廷又不是别人,你干嘛总针对他,你不高兴他来我家,我去他家也不行吗。”   郝卉月因为他的顶嘴而脸色愈发难看,“我那是针对他吗,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就该相信我一次,我也跟你解释过很多遍了,我真的没有,那次就是意外。”   “意外?你是真当我老了什么都不懂。”   “你上哪儿懂那些去啊,我都不懂。”贺宇航无奈死了,这件事上他跟他妈就没法沟通。   早知道不说去季廷家了,但说去杨启帆家好像也不会好到哪去,都是撒谎,干嘛不说在网吧打通宵呢。   事实是这样一件叫郝卉月如临大敌的事在贺宇航看来压根一点不复杂,只是他很难在这个年纪自证清白罢了。   起因是一年前暑假的某一天,季廷来找他,叫没叫杨启帆他有点不记得了。   季廷带了张片来,说是朋友给的,当时家里电脑还是台式机,贺宇航嫌屏幕小,拉了窗帘去外面影碟机上放,这大概是那天季廷说要来他家看而他没反对之外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画面刚出来房间里是两个男的,贺宇航还在想这尺度会不会有点太大了,等了一会始终没有第三人出现,而这两男的在对话一番后竟抱着深吻了起来。   这是贺宇航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接触同性之间的亲密行为,他余光瞥了季廷一眼,季廷的反应也有些意外,但他一贯沉得住气,没有表现得如他那般大惊小怪。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贺宇航抓起遥控器按快进,一帧帧跳动的画面也因此越发不堪入目。   就是这时,客厅的门开了,郝卉月走了进来,贺宇航手一抖,画面里交叠的两人由此行至高*潮……   要说一点不尴尬是假的,贺宇航没把这件事想得多严重,季廷后来也跟他解释说是朋友拿错片子了,他觉得郝卉月之所以会大发雷霆是因为接受不了他看片这件事,而不是他究竟看了什么片。   但事实证明郝卉月后来关注的重点恰恰与之相反。   贺宇航为此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他跟季廷不是那种关系,他俩里面也没有谁是那种人,甚至还把季廷喜欢江楠楠的事说了。   那就是个意外,这一两年里他反复在强调,但郝卉月不买账,在这之前她就对贺宇航的人际交往颇有微词,由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贺宇航惯会卖乖,贺珣偶尔也会给他打掩护,所以真正起冲突的时候很少,但只要他还跟季廷他们有来往,这事就永远被摆在台面上。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像个变态。   这是郝卉月对他说过最重的一句话。   “妈你能别管我了吗,我不可能有那种想法。”贺宇航声音发哑,头发上不断往下滴着水,这让他看上去非常丧气。   狭窄的浴室门口,无声对峙片刻,郝卉月扔了条毛巾到他头上,“我不管你你自觉了吗。”   “现在是连招呼都不打了,碗筷扔一桌子你打算留给谁?”她回头瞪他一眼,“我看你真是玩昏了头了。”   眼看她没再揪着夜不归宿的事不放,贺宇航见好就收,闷声应了。   郝卉月上班去了,走之前说了跟贺珣一样的话,让他是时候该好好收收心了。   不同以往的是她这次一改先前的态度,变得语重心长,说朋友到处是,哪里不能交,往后跟季廷跟杨启帆都不是一个学校,圈子不同,还能像现在这样玩到一起吗。   贺宇航一瞬间恍然,难怪他妈不同意他们走太近呢,原来一早就在看衰了啊。   这理由显然是要比之前质疑他更合理的,如果是这样,贺宇航觉得自己多少能理解,毕竟大人的想法,总归比他们要现实。   胡乱塞了点东西下肚,打算先睡一觉的,奈何腿上的伤实在磨人,贺宇航只得强忍着困意,打车去最近的医院,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挂号等排队。   眼睛医生拿生理盐水冲洗了一遍,并配了消炎的滴眼药,后背没伤到骨头,后面几天好好恢复就行,最麻烦的还是腿上那道。   应蔚闻处理得算干净了,但当时那种环境,加上他后来一直无知无觉的,血泡鞋子里了都没发现,还在到处乱跑呢,时间一长,不出意外地有些发炎。   医生重新给做了清创,还叫打了破伤风针,疼得贺宇航龇牙咧嘴的,他给季廷发消息,让他别不当回事,手上的伤早点来医院,别偷摸着处理当自己多酷呢。   从医院出来贺宇航差点虚脱了,杨启帆给他打电话,说昨天晚自习下晚了,回来没开手机,这会才看到他消息。   “你是不是还没起啊?”贺宇航问。   “是啊,难得休息一天。”杨启帆说:“你在哪呢?要不要来我家,我妈今天做炸鸡吃。”   “不了,改天吧。”   “你怎么了?声音听着这么没劲。”杨启帆注意到他的异样,“昨天那么晚找我什么事?”   贺宇航很想路边随便找个什么地儿坐下好好跟他说说昨天打架的事,他一向憋不住话,但一是他已经跟应蔚闻说过一遍了,再来一遍说不动了,二是他怕说了会让杨启帆误以为他对季廷有意见。   这事发生了纯属意外,而且打架嘛,哪有不受伤的,不能因为结果不好就找个裁判来吧。   “困的,一晚上没睡,出来吃个饭,一会回去了。”贺宇航说着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呵欠。   “行吧,那你先睡,晚点联系。”   “嗯。”   挂了电话贺宇航想起来,忘了把应蔚闻的裤子带出来洗了……算了,晚点吧,他困得实在不行了,出租车十分钟的路都能睡一觉。   回到家窗帘一拉,贺宇航躺倒在床上,忍着肌肉放松后浑身的酸痛,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门外传来贺珣和郝卉月说话的声音,他才意识到已经是晚上了。   他摸过手机,应蔚闻给他留言,问他回家了吗,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多,他刚躺下那会。   贺宇航生怕被误会是卷钥匙跑路了,忙坐起来回道:【不好意思才看到,你事情办完了?】   【嗯。】   【衣服我明天拿去洗,洗完还你,钥匙我晚一点给你送过来。】   【不急,放你那吧。】   【这两天我都不在。】   明明不够字数,一句话能说完的偏要分两条发,贺宇航不知道回什么了,想半天回了个【哦。】   应蔚闻应该还在读书吧,贺宇航猜,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书卷气,待人彬彬有礼的。   但要说完全的书卷气好像也不合适,有点以偏概全了,总之气质上是要比他这种刚解放的愣头青稳重,也更特别。   有机会可以多去他店里吃吃面,不说感谢他的帮忙,当交个朋友也好。   他放下手机,腿上的痛感减轻了一点,但还是不能太用力,贺宇航在房间里绕着床走了两圈,发现要伪装得若无其事有点困难。   看来又得找理由。   郝卉月说饭好了,让他洗把脸赶紧过来,贺宇航提着腿往卫生间走,没走两步就被看出了端倪,郝卉月不由分说要来拽他裤子,吓得他连跑带跳地滚进了卫生间。   外面贺珣又在劝,“男孩子嘛,磕了碰了的正常,宇航他有分寸,你就少操点心,别事事都盯着。”   “你以为我想盯着,我巴不得他少叫我操点心。”郝卉月极度不满,“整天吃喝玩乐像个纨绔弟子,你看看他现在,哪还有半点学生该有的样子。”   “吃喝玩乐也就这一两天了,马上你就是想管也管不上了,适当放手对他没坏处。”   ……郝卉月的声音逐渐小了,贺宇航探头张望了眼,果然,对付他妈还得靠他爸。   他边擦脸边解锁了手机,打算发个消息给季廷问问事情怎么样了,虽然两天了都没人来找他,金柏帆必然没大碍,但他不放心,他得问清楚。   正打着字呢,季廷电话就进来了,贺宇航接起的同时回身拧了把门锁,确定是关紧了的,他背抵着,压低了声音,“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季廷声音如常,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上,“明天楠楠生日,约了一块吃饭,你来不来?她说给你发消息了。”   贺宇航拿下电话,显示就在一分前,江楠楠确实给他发了消息,喊他明天出去吃饭,吃完了下午接着去唱歌。   但这是重点吗?   “这个等会再说,金柏帆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对面突然没声了,贺宇航以为是他们家卫生间信号不好,又“喂”了两声,结果却听季廷说:“你先回她。”   “操。”贺宇航一下来火了,“搞什么,早一分钟晚一分钟回对她有影响吗?”   “那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知道对你有影响吗。”   “那他妈是一样的吗。”贺宇航抬高了声音,可以说从小到大,他没跟季廷红过脸,大多数时候贺宇航都顺着他,但季廷这两天的态度实在令他不解,就好像真的刀不扎在他身上不知道疼一样。   江楠楠的事他也气愤,但他始终认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季廷要私了,要给金柏帆教训,他答应了,他陪着他,但整件事说到底并不是他的本意,现在出事了,季廷却把自己摘得像是毫无关系。   “有什么不一样,他是好是坏你能做什么?”   “他好我当然不做什么。”贺宇航咬牙,“他要不好我现在立刻去自首!”   “你他妈发什么疯,他都没报警你自首什么,警察理你吗!”   贺宇航胸口剧烈起伏着,腿有些站不住,慢慢坐到了地上,“谁说一定要有人报警才算自首的,他要真出了事,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出不了事。”季廷说:“我找人打听过了,他就额头缝了几针,别的没有。”   “没伤到眼睛?”   “没有。”   “真的?”贺宇航有点不敢相信,如果真这么简单,季廷刚为什么不说。   “我骗你有用吗,他真有事你以为咱俩逃得掉,用脑子想想行不行。”   “……”   也是,贺宇航潜意识里已经认定金柏帆没事了,或者说不愿意他有事,自首的话是他一时气头上说的,冷静下来细想,在金柏帆自己都没报警的情况下,他真的有勇气把自己供出去吗?   贺宇航突然感觉到冷,一摸手臂,汗涔涔的,后背上衣服更是贴紧了,他深吸了口气,还好,还好,他没事……门被敲响,贺珣在外面问他怎么了,怎么进去这么久。   贺宇航对着电话飞快说了声,“我等下就回她。”然后匆忙挂断了。   他摁下冲水键,装作刚上完的样子,湿透的半张脸还真有几分便秘难忍的模样,贺珣笑着让他注意调整作息,别总日夜颠倒的。   再晚一点的时候贺宇航有冲动想给杨启帆打个电话,听听他的想法,但思考良久也没拨出去,杨启帆现在高三,学习已经很累了,这事他没参与,说了除了叫他跟自己一样烦躁外没其他用。   而且他不知道怎么说,季廷很早之前就跟他打过招呼,说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但就是这么重要的事,季廷却从来没跟杨启帆提过,所以那天并没有叫上他。   贺宇航有感觉那不是杨启帆要补课的问题。   补课可以不去,但不用瞒着。   说不清。   要是那天杨启帆在就好了,他没有贺宇航冲动,说不定会制止他们。   要是……能回到那天重新做选择就好了。 第18章 学起来很快   杨启帆在门口换鞋,正打算要走,贺宇航房间的门突然开了。   外头天刚蒙蒙亮,落地窗上还能清晰地照出人影,杨启帆因为要赶长途回去上班,不得不提早到这个点出发。   他以为是他起床的声音吵醒贺宇航了,想叫他回去继续睡,转头看他站在门口,头发半湿,出了很多汗的样子,脸色也有些异常。   “做噩梦了?”杨启帆问。   贺宇航却看着他,“季廷撒谎,他骗了我。”   杨启帆微愣,“他骗你什么了?”   “你还记得吃饭的时候我问他,那天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是,可我刚想起来了,他明明还叫了方奇真。”   “方奇真?”   “对,他三中的同学,你可能不认识,我也只见过几次。”贺宇航呼吸有些重,脸在灯下显出刺眼的苍白。   杨启帆放下手上的东西,让他先冷静,推他到沙发上坐下,“会不会是他不记得了,毕竟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不记得他可以直接说不记得,为什么要这么斩钉截铁。”贺宇航说:“何况我当时的重点并不在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上,只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又为什么要在这么小一件事上撒谎呢。”   季廷并不是个丢三落四稀里糊涂的人,相反他说话做事都很严谨,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说要去教训金柏帆,贺宇航没有极力劝阻的原因,因为知道他不是一时冲动,必定是深思熟虑后才有的决定。   这样的人,会连那天都有谁去了都不记得吗,尤其方奇真还是他叫过来的,在贺宇航到达现场前,他俩有很长一段相处的时间。   “是很异常。”杨启帆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不对的地方,还有你刚说你想起来了,是所有都想起来了吗?”   贺宇航摇头,“只有这一件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一件事,可能是夜太短了,不够“他”来告诉他全部,也可能是白天刚见了季廷,所以夜有所梦。   “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是吗。”贺宇航看向杨启帆问。   杨启帆没有反驳,而是说:“江楠楠生日出去吃饭那天,你情绪不高,和季廷的关系也有些微妙,你还受伤了,这不难猜,起初我以为是你跟他打了一架。”   以杨启帆的敏锐他那伤确实不够遮掩,贺宇航扯了扯嘴角,“我跟他打什么呀。”   “你跟他是打不起来,他跟你就不好说了,这之前的事你应该记得才对。”   沉默片刻,杨启帆略显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吗,听你说他骗了你,我其实不太意外。”   杨启帆问起他那天发生的所有细节,说在江楠楠生日那天就找机会问过他,但贺宇航支吾着没肯说。   眼下没有了当初的顾虑,贺宇航便把从他出门,到在厕所和季廷通的最后一个电话中间的所有,事无巨细都告诉了他,包括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应蔚闻的事。   “你后来再没有见过金柏帆是吗?”   “没有。”   “也没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他?”   贺宇航摇头,过去的他在那件事上的态度其实是消极的,或者说是懦弱,更多时候是有选择的在逃避。   不是不想去听,而是害怕去听。   他如果真有心面对,那时候就可以去找方奇真,找金柏帆,找那天在场的所有人,可他偏偏没这么做,他选择了相信季廷。   而如今季廷在方奇真的事情上撒谎,就像在给他编织的完美因果上敲打出的第一处皲裂,让贺宇航有理由怀疑是不是金柏帆的事上他也骗了他。   只是有一点仍叫他不解,“真有事的话金柏帆为什么不报警呢,他有家人的吧,他家人也能善罢甘休吗。”   “有错在先,不敢报吧。”杨启帆帮他分析,“有可能他猥亵江楠楠的时候留下了证据,季廷以此威胁了他。”   是有这种可能,这也跟为什么季廷不想他去继续打听对上了,所以方奇真也知道吗?   “总之你先别急,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金柏帆不想追究是好事,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   “可我……”贺宇航想说这不是他要的结果,过去的他是在逃避没错,但没有真的不想承担责任。   杨启帆抬手打断了他,“你既然说你当时没看清,就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你去验过吗,你刀上的血迹就是金柏帆的。”   “当然没有。”   “那不就是了。”杨启帆问出了跟他同样的疑问,“季廷在方奇真的事情上骗你,会不会在金柏帆的事上也骗了你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贺宇航当即表示认同。   “我不是说他的眼睛。”   杨启帆严肃下面孔,“有没有可能,他在问你下手重不重的时候,就已经在骗你了呢。”   杨启帆让他先别急着下判断,这么多年都无事发生,更没必要急在这一时,季廷既然不想他们去找方奇真,那就先不要惊动他,他们想办法自己去找。   贺宇航在这之前已经打过季廷电话了,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想质问他,可惜对方没接,那会还能说是没醒,可接下去一整天季廷都没回他,这让贺宇航越发怀疑他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   尽管他不愿意相信季廷会把责任推到他头上,他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于情于理贺宇航都接受不了这样的背叛,但杨启帆说得对,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不能只有他和季廷两个人的视角。   接下来的很多天里,贺宇航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一直在反复回想,确实如杨启帆说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金柏帆没有追究是好事才对,可既然他“回想”起来了,说明“他”是在意的。   “他”把这件事推到贺宇航跟前应该就是为了让他解决,只有解决了,他才能离回去的路更近一步,所以归根结底,他必须找到方奇真,或者最好的,能直接联系到金柏帆。   贺宇航翻遍通讯录,没有任何跟三中或十七中相关的人,连江楠楠的联系方式他都没有,而且不到万不得已,贺宇航不会去找她,毕竟以前的事对她来说……不算好。   杨启帆认识的人比他多,但要打听也要辗转多道,短时间不可能会有结果。   贺宇航觉得自己应该转移下注意力了,不能再这么干巴巴地想下去,靠想能有结果的话,这事当年就该有定论,留不到现在。   出于对精神状态持续稳定负责的考虑,在焦虑了两天后,他重新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回到眼下来。   工作的事只是阶段性解决,这个阶段还只有短短半年,一旦半年后他没回去,就得面对继续回到工作岗位,还是成为无业游民的选择。   还好那位“贺宇航”比较能干,给留了笔傍身的养老钱,不然贺宇航绝对能在到来的前三天就让他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   关于如何争分夺秒地利用好接下来的半年时间,他是这么想的,首先第一件事,想办法打开他的随身电脑,虽然杨启帆提醒过他,像他们这种性质的工作单位,重要资料大多不被允许外带,让他别抱太大希望。   贺宇航让他别对他抱太大希望,他要的是重要资料吗,重要资料他看得懂吗,有点边角料都算不错的了。   开这一步应该不难,电脑不是苹果的,总不能也因为不知道密码就被停用了吧。   说到这,他那天鬼使神差地给他那部老手机充上电,踟蹰片刻后,输入了一串六位数字。   080825。   他和应蔚闻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可惜密码错误。   当提示跳出来的时候,贺宇航遗憾的同时更多是松了口气的感觉……着了魔了。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个太懂浪漫的人,可反复登录不进的密码又迫使他不得不矫情。   算了,想点有用的,现在就算电脑能开,很多东西他也看不懂,缺少基础,所以还得找他本科时期的教科书,一页页从头学起。   什么慕课、爱课程上的各类教学视频也可以多看看,不行还可以去外面找找有没有那种专门的培训班,有了主攻的研究方向,学起来可以更有针对性一点。   自从发现“他”对自己不是完全放任不管后,贺宇航现在做梦都在虔诚祈祷。   救救孩子吧。   救他等于救自己,“他”也不想等哪天回来,自己在圈子里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了吧。   不知道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脑子本来就好使,亦或者双管齐下,总之在贺宇航从储物间里找出专业书并认真学起来后,潜意识里就经常有种知识点原本就已经存在他脑子里的感觉。   简而言之就是学起来很快。   这期间他还去他以前学校的官网找本科生的课表,偷偷跑去蹭大一新生的课,恰赶上期末还把重点都划出来了。   讲台上的老教授头发花白,看着很和蔼,回答学生提问也很有耐心,贺宇航此时的level来到了大二,自觉已经跟那群生瓜蛋子拉开了距离,于是这天他鼓起勇气上去请教问题。   老教授一开始还笑眯眯,转头在看到他那张毫无朝气略显沧桑的脸后,开始问他是哪一级的,说看他眼熟。   “0……08级。”贺宇航顿感心虚。   老教授大眼一瞪,零八级拿这么浅显的问题来问!   这门课你哪个老师教的?!是他失职还是你把学的都还回来了!   贺宇航落荒而逃。   这厢他还没平复好心态,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又接到了来自魏总的临时通知,让他明天去一趟GS在津市的总装工厂。   “我……我吗?”贺宇航差点连话都说不利索。   魏总好言好语,说知道他在休息,本来安排关博去的,但关博临时有事走不开,眼下他是最好的人选。   这哪里是最好,分明没比这更差的了,贺宇航立马就要拒绝,没等开口,魏总像是预判了他的预判。   “机票公司给你订,到那有人来接,都安排好了,最多三两天的事,他们新工厂落成,你就当是去参观的。”   “参观?”有这种好事,“只是参观吗?”   “顺便应付应付突发状况,反正问题你都清楚。”   不清楚,贺宇航瞪大了眼睛,我不清楚啊领导。   魏总挂了电话。   ……   很好,计划赶不上变化。   谁能想到踌躇满志的所谓学业大计,转眼就从半年时间,缩减到只有半天了呢。 第19章 上册   想辞职的念头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贺宇航感觉自己命悬一线, 唯一能救他的人是关博。   从关博对他的态度来看,两人关系应该不错,不知道是上学那会就认识, 还是从研究所转到一纪后才熟悉起来的。   但这个不错也只是这一两次里他看到的,不能和杨启帆这种知根知底的比。   贺宇航简单试探了下, 发现关博有事还真不是借口, 显然因为他的“擅离职守”,这人落入一人打两份工的境地,忙得分身乏术。   “这次的活儿轻,老魏说要来找你我就没反对,我是真走不开了, 反正津市也离得不远, 你就当出去散心了。”   “啊?”贺宇航愣了愣,“不会真的是……参观吧?”   “他跟你说参观?”关博说:“倒也没错,GS前天发来的会议邀请, 他们新的总装工厂落成,被邀请方不止咱们一家,参观环节必不可少。”   “那会议议题是什么?”   “议题肯定跟鸿鹄相关嘛, 分离顺序搭载方式之类的, 不可能聊太细节的东西, 哎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紧张啊, 别紧张, 这次咱们家星最多,你去了肯定能坐主桌。”   “……”   “开个玩笑。”关博哈哈笑了两声。   一点都不好笑,尤其听说了要坐主桌,贺宇航问还要注意什么,关博说没什么特别要注意的, 人去了就行。   潜台词是带上脑子,贺宇航懂,关博说这话时的语气轻描淡写,听起来确实没什么要紧,或者在他看来这样轻的活贺宇航足够能应付。   自己从头跟的项目,问多了必然露馅,贺宇航点到为止,手机上很快发来了明天的航班信息,赶鸭子上架不去也得去了。   贺宇航决定还是去一趟,走一步看一步,到了不行他就以水土不服为由开始装病,反正就他这模样,没病看着也挺有病的。   这天晚上直到凌晨三点他都还没睡着,睡着了也会做噩梦醒的程度,关博跟他说他们的星不过去,到时候直接运到发射基地的工位上,所以在这之前贺宇航连他自己造出来的东西的样子都看不到。   这更玄乎了,到时候周围都是同行,他要怎么跟人聊天呢,聊大环境吗?商业航天的历史总共这么几年,找资料的时候顺带看一眼就知道的事,除此之外的细节理论,他跟人可是半个字都聊不出来。   装病吧。   吃点泻药,落地后直接拉归西得了。   飞行时间两个小时,这一念头就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两个小时,连GS的人接到他后开口的第一句谎言都盘算好了……直到联系上司机去停车场,放好行李打开车门看到应蔚闻的那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日哦。   贺宇航昨天就在想不会碰到他吧。   应蔚闻看着在GS地位不低的样子,这种场合不必要出现的吧。   可他是这个项目的负责方,就是该这种场合出现才对。   只是贺宇航没想到能出现得这么……早。   “贺工好啊,又见面了。”应蔚闻的助理李雪也在,坐在副驾驶上,跟贺宇航打招呼。   贺宇航笑笑回了,但这样一来只剩后排的座位了,他不想离应蔚闻这么近,可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硬着头皮坐进去。   好在应蔚闻在打电话,全程没看他。   李雪递过来一条薄毯,说路上还要两个多小时,赶早班机辛苦了,一会车上可以再睡会。   贺宇航接过来,小声道了谢,他放好背包,挪了两下屁股,尽量靠车窗边窝着。   自以为不动声色,没想到还是引来了应蔚闻的注意,贺宇航赶紧闭上了眼睛。   别跟他说话,千万,这画面太诡异了,一想到旁边这人曾经是他的恋人,贺宇航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浑身不自在。   不得不说这事也太巧了,跟他同行不说,还负责同一个项目,上次在办公室里遇见已经够意外,这次居然又碰上了。   贺宇航不信应蔚闻等在这里,会不知道要接的人是他,他们顺路吗,坐的同一班飞机?   一个大胆而阴暗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滋生,不会,就是应蔚闻把他喊过来的吧?   不是没这个可能,上次不还想跟他吃饭么,被拒绝了没面子,干脆假借工作之便……   贺宇航想着,迷迷糊糊还真有点困了,虽然周围环境不怎么样,甚至可以称得上恶劣,但扛不住他一晚上没睡,这会眼皮直打架。   车子启动,稳稳地开上了路,应蔚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电话,之后密闭的空间里再无人声。   贺宇航是被一股强烈的呕吐欲望给憋醒的,看似睡着了,实则一分钟没踏实过,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哪,要去做什么,也因此更难落下心来。   机场高速下来进入市区,堵了一段后开往城郊,也因此路面逐渐坑洼,变得不那么好走了。   贺宇航胃里抽搐,泛起股憋闷难受的劲来,竟是晕车了。   以前也没这毛病啊,只能说人一虚吧什么破事都能找上来。   他忍了再忍,忍无可忍,一下坐起身,拍了拍前面司机的座椅,“麻烦停一下车。”   师傅一听他声音不对,立马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贺宇航开门冲了出去。   这是他醒过来后第二次吐了,上一次还是在医院里,从那之后贺宇航吃东西不说讲究吧,至少都很小心。   早上出门太早没胃口,飞机上吃了点面包,所以等把面包吐完也就没什么了,可嗓子连着胃里还是难受。   应蔚闻从李雪手上接过水,走到贺宇航身边,拧开后递给他。   “谢谢。”贺宇航嗓子都吐哑了,边漱口边咳了两声。   “我不记得你有晕车的毛病。”头顶声音缓缓落下来。   新长的不行吗,这什么语气,像质问又像嘲讽的。   尽管记忆里的应蔚闻帮过他两次,看上去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贺宇航对他评价不错,有想要认识亲近的打算。   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觉得,十二年前他初相识的那个人,跟此刻冷淡漠然的面孔,似乎并无大差。   让他对一个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为什么会走到一起且还分手了的男人虚与委蛇,别说他少年心性,就是真的三十岁的贺宇航,恐怕也接受不了吧。   既然应蔚闻这一刻坦诚了他们是旧相识,那他也就没必要在这装客套了,贺宇航很干脆地没理他。   他蹲着,不紧不慢地漱完了一整瓶水,要不是顾忌形象,贺宇航大概会席地坐下,郊外空气带着旷野特有的冷冽,吸进肺里舒服不少。   应蔚闻没催他,却也没走,陪他在路边站着,等了一会后,他再次开口,“怎么瘦这么多?”   “累的。”贺宇航说:“请了假休息还能被叫出来,能不瘦吗。”   应蔚闻上次来家里没问,贺宇航还以为瘦是他的常态,听这意思他以前没这么瘦,那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们分手之后?   乖乖,这不摆明了他为情所困嘛。   果然应蔚闻的话跟着就来了,“我以为你弄成这样,就算是过得好了。”   “弄成什么样也得工作吧。”贺宇航偏不让他把话题往沟里带。   应蔚闻大概是被噎着了,没接上话,气氛再次陷入沉默,贺宇航正想为自己机敏的反应叫好,右边肩膀突然一沉,应蔚闻的手按了下来。   接着他感觉到这人弯腰朝他靠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失忆了,对吗?”   很难形容贺宇航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硬要说的话跟那天应蔚闻突然抓住他脚踝问他有没有干违法乱纪的事一样,以为自己藏得足够好,其实被人一眼看穿的那种无处遁形的局促感。   怎么发现的?   是第一次来家里他反应太异常了吗?   还是那天办公室里他表现出来的诧异,或是对关博说的那声你好?   他跟应蔚闻十二年前就认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但以应蔚闻对他的熟悉,不难看出来他的变化,所以他压根藏不住,反而越藏越有嫌疑?   片刻的惊慌过后,贺宇航转而丧失了辩解的欲望,或许他的惊慌在应蔚闻眼里已经是不打自招,这人很聪明,也很敏锐,早在最初认识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看出来也好,贺宇航想,他根本不善伪装,迟早会被发现,而且他口口声声工作,可他连工作最基本的技能都忘了,应蔚闻都不肖像那天问关博那样向他提问,光是一条简单的公理就能将他照出原型。   贺宇航深吸了口气,在应蔚闻手从他肩膀拿开的时候顺势站了起来,他跟应蔚闻对视,答案不言而喻。   应蔚闻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但贺宇航知道他一定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敢保证,如果是想要什么爱过的证据之类,那不好意思绝对没有。   “没事了吧?”李雪看他们转身,迎上来问:“是晕车了吗?”   “没事。”贺宇航摆摆手,“吐完就好了。”   “那要吃点东西吗,胃里空着更难受。”   “不用了。”贺宇航吃不下,总觉得那股昏沉的难受劲儿还没消干净,尤其刚才又被应蔚闻吓了一糟,冷汗都出来了。   二次上车后的贺宇航彻底不装了,薄毯叠巴叠巴往脑袋底下一垫,枕着车窗闭目养神起来,这还不算,他起身拿过背包,想把他的大耳机拿出来套上。   有钱又有闲的后果是他买了非常多的电子产品,什么耳机音响都算是小玩意了,游戏机电脑显卡全部升至顶配,可惜后来因为天降学习任务,这些东西被暂时束之高阁了。   贺宇航自认为是没什么怨气的,掏东西的动作也算不上粗鲁,可随着耳机一同飞出来的,还有那本飞机上两个小时他还在卖力看的书,并且好死不死的,掉在了应蔚闻脚边。   贺宇航赶去捡,应蔚闻先他一步弯下了腰,书是倒扣着的,捡的时候他把它翻了过来。   只见封面上明晃晃四个大字,《大学物理》。   (上册)。 第20章 跟谁学的   再度醒过来, 车子停了,贺宇航以为到地方了,看窗外发现是到服务区了, 看来他又没睡太久。   但该说不说,这一觉比之前实了点, 可能是吐虚了, 中途迷迷糊糊还听到应蔚闻让把车开慢一点。   他人不在车上,去哪了?下去上厕所了?   贺宇航摘下耳机,推门出去,不想余光一闪,应蔚闻就长条条地站在车身的另一边。   停车场人不多, 水泥路面空旷得一眼望去煞白, 冬日里衬得站上面的人和他指尖那屡轻飘的烟一样白惨惨的,说不出的惹眼。   贺宇航只是想出来透口气,如果代价是要面对应蔚闻, 他也可以选择不透。   他手搭门把,正打算悄无声息地再滑进去,应蔚闻已经朝他看过来了, “他们买吃的去了, 有什么要的可以跟他们说。”   贺宇航摇头, 手在门上虚握了两下, 索性也不躲了, 说不定自作多情,人还不想理他呢。   可不想理为什么会约他吃饭,短时间内频繁见面,不会真的想跟他复合吧?   不怪贺宇航多想,刚在车上, 他吐完回来,被风吹久了有点冷,下意识裹紧了衣服,这么细微的一个反应,很快他膝盖周围便感受到一股暖风,应蔚闻把空调出风口调向他了。   这么关心他干什么?还单独来机场接他,关博说邀请的客户不止他们一家,怎么没见他去接别人呢?   不对劲,绝对有猫腻,“他”不会是被缠得受不了才跑的吧?   这难办了,贺宇航也没对付这种的经验啊,指望他能做什么?   “他”不就是从他长起来的吗,他有什么“他”心里还没数?   “怎么会失忆的?”应蔚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掐灭了手中的烟,过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贺宇航看他一眼,靠在车门上,紧了紧衣服,“出门没看路,撞到脑袋了。”   应蔚闻对此无甚触动。   贺宇航:“爱信不信。”   “严重吗?”   “那要看怎么定义了。”   “说说看。”   “你觉得头破血流算严重,还是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算严重?”   贺宇航想说你如果问的是前者,他只能说问题不大,但这话像开了嘲讽,在应蔚闻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恶意前,他打算暂时收敛,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他也尽量学着在用成年人的方式对话。   “听你这意思,应该是后者了。”应蔚闻看着他,突然冷淡一笑,“那你不是该高兴才对。”   “……”   复合个屁的复合,贺宇航转身就想往车里钻,应蔚闻拉住他,“你是所有都不记得了,还是只是一部分?”   “有区别吗?”贺宇航没好气,“别拽我。”   “我想知道如果是一部分,这部分里是不是包括我。”   这问得跟贺宇航能控制一样,像是他的自导自演欲擒故纵。   “放心,咱俩都分手了,包不包括都不影响你什么。”   他本意是叫应蔚闻放宽心,他贺宇航做什么都不会做死缠烂打的那一个,没想到应蔚闻直接语出惊人,“谁跟你说我们分手了。”   贺宇航呼吸一窒,脸像是一瞬间泛起热潮,又在下一秒几近惨白,不夸张地说,他当下甚至感到了恐惧。   这个答案太在他意料之外了,他根本没有能力应付一段以他的心智丝毫无法理解的感情,且更不明白以他和应蔚闻的相处状态居然是没分手?   那是什么,长达数月不闻不问的冷战?   “怎,怎么会……”   “骗你的。”应蔚闻突然转变态度,轻飘飘丢下一句,“是不影响,随便问问。”   “……”贺宇航想给他两拳。   他吸取教训,“提前跟你说清楚,别像问关博那样问我,你会失望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喝点东西吧贺工,天太冷了。”李雪拎着两杯咖啡走了过来,贺宇航脸上的表情来不及收,差点冲撞了她,忙借着偏头咳嗽的动作,强忍下刚才的不快。   他手伸向其中一杯,李雪却提醒他,“应总说您不喝咖啡,我特地买的热红茶,您拿旁边那杯。”   贺宇航当然不喝咖啡,他还没学会呢,但过去十二年还是不喝他是没想到的,应蔚闻成了比他还了解自己的人,这让他觉得有些讽刺。   假惺惺,经历过刚才,贺宇航只能想到这三个字评价他,或许还有装模作样。   还成年人的对话方式,他借着记忆里一点对这人浅薄的理解,妄图把自己放在对等的位置上,没想到短短几句话便教人玩弄于股掌。   不是都看出来他失忆了吗,还来试探什么。   他是善于伪装的人吗,他要真的会,就不会在只见过几面的情况下被剥得赤条条的。   李雪把剩下的那杯咖啡递给他身后的应蔚闻,同时把牛肉卷分给大家,说这边没什么好吃的,先垫一口,等到了工厂,食堂有准备好饭菜。   贺宇航这次没有不动声色,而是明目张胆地想离应蔚闻远一点,但应蔚闻一句话又叫住了他,“想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嘴上说不想,脸上的表情肯定也骗不了人,贺宇航这次不打算折磨自己了,等着听他又怎么骗他。   应蔚闻收起探究,说了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你现在的样子,特别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他这话什么意思?】贺宇航在手机上打下来龙去脉,给杨启帆发过去,请求场外援助。   杨启帆没有立刻回他,估计是在忙。   上车后不多久,应蔚闻又有电话进来,无暇再对他胡言乱语,贺宇航于是抱着手,欣赏了一路风景。   到地方后有人来接,贺宇航下车,一个年纪与他相仿,可能稍微比他大那么一点的男人热情地迎了上来,“贺工好啊,好久不见了。”   居然一上来就是认识的人。   贺宇航立马切换商业假笑模式,边走近边拿目光在那人穿着的浅灰色的印有GS全称Gravity Space的工作服上猛力搜寻。   很好,没印名字,也没有工牌。   正当他打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地糊弄过去,一旁应蔚闻先他一步开了口,“辛苦李工安排了。”   贺宇航赶紧接上,“好久不见李工,辛苦了。”   “哪里哪里,这有什么辛苦的。”李昊上来同贺宇航握手,笑道:“倒是你,怎么看着又瘦了,下回得给你们魏总好好说说了,让他少给你安排点活,人不是这么用的。”   这个又字很有灵魂,说明贺宇航是一次瘦过一次,不知道这位李工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没有没有,我自己的原因。”   李昊有种恨不得把饭亲自喂他嘴里的迫切,忙说食堂已经准备好了,让他们赶紧过去吃。   应蔚闻摆摆手,说他路上已经吃过牛肉卷了,就不去了,让准备其他人的就行。   贺宇航也有卷,抓手里一路愣是一口没动,没胃口,到这会仍有点晕车的余悸,就也不去了。   “那先去住的地方吧,下午要是饿了叫我。”李昊早早安排好了,边带路边跟贺宇航解释,“我们这块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偏了,离最近的酒店十来公里,酒店条件也一般,所以平时有重要客人什么的,都尽量安排住我们自己的宿舍。”   “放心,都打扫干净的,家电什么的也一应俱全,虽然说比不上家里,但绝对最高规格。”   “您太客气了,不用那么讲究的,随意就行。”贺宇航倒是不介意住宿舍,他还没住过宿舍呢,再说这种宿舍肯定也跟高中或者大学那种几人一间的不一样……   门开了,行李放进去了,贺宇航收回他说不讲究的话,是跟高中或者大学那种几人一间的不一样,是最高规格没错,套房呢,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是他跟应蔚闻住在一个套里啊。   这种就有点像那种普通的小两居,有两个卧室,客厅是公用的,理论上他和应蔚闻还是分开的,吃饭在食堂吃,至多洗澡的时候会遇上,但空间上给人的感觉跟住隔壁宿舍还是很不一样。   “下午暂时没安排,会议在明天,要不我带大家先逛逛,应总也是第一次来吧。”   “选址的时候来过一次。”应蔚闻说着看了眼贺宇航,“先休息吧,路上都累了。”   “哎好,那你们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了,有需要随时叫我。”   谢过李工后,应蔚闻没再说别的,拎起行李进了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两个房间的朝向和大小一样,李工进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们分好了。   得亏他顺手一指,不然这会贺宇航是怕应蔚闻跟他客气又怕他不客气。   复合的念头已经彻底被打消了,贺宇航觉得那就是个笑话。   房间比他想象中要大,午后阳光充足,确实如李昊说的很干净,日用品什么的能想到的也都有了,不细究的话,关起门来确实就是两个互不影响的独立空间。   最重要的是有暖气,贺宇航脱了鞋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会,恍惚中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一下警觉起来,但很快是更远的一道开门声。   应蔚闻出去了?   他应该挺忙的吧。   看来那句休息是替他说的。   贺宇航翻了个身,点开手机里的监控程序,想看看他们家小狗在干嘛,这还是养它之后他第一次夜不归宿,别不适应提前觉醒了拆家技能就好。   贺宇航控制着摄像头在屋子里移动,找到小狗平时的窝,看它还真就在里头呼呼大睡,摄像头的动静惊扰了它,它立刻抬起耳朵四处察看。   “这儿。”贺宇航叫了它一声,它立马挺起鼻子朝屏幕拱了过来。   “哎哎哎,别别,一会拱翻了。”他一边操作后退一边隔着屏幕戳了两下狗脸,“乖乖的,最多两天我就回来了。”   电子遛狗片刻,贺宇航困了,应蔚闻帮他解了李工的围,想来明天也不会为难他。   他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有机会可以松一松,暂时不去想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事了,包里那些什么《大学物理》《设计制造基础》《工程学导论》也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应蔚闻站在停车场抽烟的画面总让他觉得熟悉,记忆里好像有过这一幕,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那会又是什么状态,也像今天这样剑拔弩张吗?   贺宇航那会有想抽烟的冲动,是因为他也抽烟吗,跟谁学的?应蔚闻?   那他喝咖啡你怎么不喝呢?   贺宇航毫不怀疑应蔚闻在往后那么多年里对他的影响,就比如此刻,因为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梦境再次鲜活起来。 第21章 走了【P】   正式开学报道那天, 贺宇航是搭应蔚闻车去的,中途在服务区吃了个饭,至于他俩怎么碰上的, 这就要说到贺宇航那天去还裤子的事。   江楠楠生日请吃饭那天结束后,他就去找过应蔚闻, 想先把钥匙还了, 到了后发现店面关着,看来应蔚闻说他有事是真的。   贺宇航给他发消息一直没回,接下去几天他听郝卉月的话,老老实实在家待着,顺便收拾行李, 贺珣提早买好了火车票, 到时候一块送他过去。   这天傍晚贺宇航正在厨房里切瓜,洗衣店的人给他打电话,说裤子洗好了, 让他有空去拿,他擦干净嘴,背心一脱, 套了件T恤就出门了。   应蔚闻消失快两天该回来了吧, 这店开在那也是有成本的, 总不能一直闭门谢客。   连拿裤子带拐弯, 二十分钟不到, 贺宇航停在顺意面馆门口。   下了车,卷帘门正开到小腿高度,里面亮着灯,说明有人。   贺宇航内心一喜,走过去弯腰伸手一捞, 只听“呼啦”的声响,里头正说着话的两人同时朝他看来。   “今天不开门。”正对面站着的稍显矮胖的中年男人冲他摆手道。   “找我的。”应蔚闻回头,朝贺宇航示意,让他先在外边等他一会。   “不好意思啊。”贺宇航龇了龇嘴,后知后觉自己这一手的鲁莽,尤其刚那会两人声音都有点大,虽然听不清说了什么,但气氛略有些微妙。   他赶紧退出来,且此地无银地帮人把门又拉了回去。   贺宇航跨坐在自行车上等,不一会应蔚闻矮身从门里走了出来,问他吃饭了没。   “没。”贺宇航看他神色如常,“本来想来你店里吃的,上回那牛肉面不错。”   应蔚闻笑,“上回你尝出味道了吗就说不错。”   贺宇航挠挠头,“闻着挺香的反正。”   “走吧,我请你吃烧烤。”   “那怎么行,要请也是我请。”   应蔚闻没说话,转身往前走去,贺宇航跟上,“裤子,洗好了的。”   应蔚闻手插在口袋里没动,“劳驾,帮忙先拎一会?”   “没问题。”贺宇航十分乖顺地应下了。   往前走不多远就有家烧烤店,外头摆了四五张小方桌,老板光着膀子一手烤串一手蒲扇,正烟熏火燎地忙活着。   应蔚闻跟他应该是认识,他让贺宇航先坐,自己过去那边打了个招呼,再然后他走到门口冰柜那,问贺宇航喝什么,“来瓶啤酒吗?”   “昂。”贺宇航仰头应着。   应蔚闻拿了两瓶冰啤酒和几碟小菜过来,放下时他看一眼贺宇航,“成年了吧?”   “这还要讲究吗?”贺宇航嘴上不屑,又怕他真讲究,忙说:“当然成年了。”   “身份证我看看。”   “……”   “谁下楼吃个烧烤还带身份证啊。”贺宇航不甘示弱,“你呢,你成年了吗?”   应蔚闻笑着坐下了,“我成没成年,这儿的老板可以作证。”   贺宇航一时竟无言以为,不过应蔚闻看着是要比他大一点,他还有三个月正式满十八。   不过谁还在乎这三个多月呢,高考结束后的谢师宴上他们班男生别管满没满可都没少喝。   应蔚闻一看就是在跟他开玩笑,贺宇航一点不心虚,等着他把酒开了递到自己手里。   “刚跟你说话那人是你爸吗?”还想说应蔚闻跟他爸咋长得一点不像。   “我叔叔。”   “哦。”那也很不像,不过看他不想多说的样子,贺宇航没再问,他也不是一直这么没眼力劲儿的。   晚上的风比起白天凉快不少,褪去了燥热,虽然带着时不时的烟火气,但吹在身上还是舒服的,贺宇航眯了眯眼睛,听到应蔚闻问他脚怎么样了。   “好多了,后来听你话去医院了。”贺宇航说着把裤脚往上提了提,伤口彻底结痂了,早上洗澡的时候他把纱布也拆了,现在除了睡觉不太敢压着,其他时候差不多已行动自如。   半瓶啤酒下肚,贺宇航话开始多了起来,“我一直没问,你是学生吗?”   应蔚闻略略一抬眉,“我看着不像学生?”   “就是像我才问的。”贺宇航笑,“你哪个学校的?”   “J大。”   “我靠!”贺宇航猛地拔高了音量,激动得一脚踹在桌腿上,整个桌面都为之一颤,“你跟我一个学校啊!”   “是吗。”相较于他的反应,应蔚闻显得冷静许多。   他缓缓直起身,把酒瓶放到桌上,表情里带着些许诧异,“这么巧。”   “这也太巧了!”贺宇航简直不敢相信,放以前他俩这缘分得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你本科吗?”   “研究生。”   “哦哦,我机械工程的,你呢?”   “航空航天。”   “哎,之前是不是也是机械工程下面的专业,后来独立出来了?那你本科就是我们学校的吗?”   “对。”   那不就是学长中的学长。   这一下给贺宇航激动坏了,“我是真没想到咱俩能有缘到这份上,不行我得好好再敬你一杯。”   他蹦过去又拿了两瓶啤酒来,贺宇航也就两瓶的量,但应蔚闻这样帮过他,又是他学长这件事对他震撼很大,让他油然而生一股舍命陪君子的豪气。   “今天你千万别跟我抢,这顿饭说什么我都要请。”   应蔚闻支着手笑,跟他碰了碰杯,“你哪天去学校?”   “一号,你们是一号吗?”   “比你们晚几天,不过我打算一号就去。”   “也是坐火车?”贺宇航问。   应蔚闻摇头,“我自己开车。”   “哦。”还想问问他几车厢几号过去找他的。   老板吆喝一声过来上菜,贺宇航把桌上的盘子往边上挪挪开,肉烤得不错,火候适中,闻着也香,他拿起两串先递给应蔚闻。   应蔚闻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着他,“要一起吗?”   “啊?”贺宇航问:“方便吗?”   “我一个人,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可以啊。”贺宇航立马应了,“本来说好我爸妈送我过去的,这样也好,省得他们来回折腾了。”   天热,加上贺珣和郝卉月又都上了年纪,确实折腾,应蔚闻能带上他再好不过。   季廷跟他不一个学校,杨启帆考都还没考,所以贺宇航挺想交他这个朋友,往后在学校里也多个照应。   喝到后来贺宇航都有点犯迷糊了,七零八碎地跟应蔚闻聊了很多,他以为他也是实验中的,没想到应蔚闻压根不是在他们这儿上的,是后来才搬过来的。   不然可能早就认识了。   贺宇航眼睛有些发直,视线落在应蔚闻手上,这双手,握筷子的时候好看,捏签子的时候好看,就连剥毛豆都这么好看,仿佛随便一个动作都自带一股漫不经心的气质。   跟他人一样。   应蔚闻没想到他酒量这么浅,才一瓶多点就醉了。   “哎。”他打了个响指吸引他注意。   贺宇航没反应,一个劲儿往下栽,应蔚闻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他下巴,“喝多了?”   “没。”贺宇航像被碰了什么开关,一个激灵又坐了回去,“我去结账。”   “结过了。”   “哎你这人……你怎么这样啊。”贺宇航不满道:“说了我结的,不行,我去找老板,让他把钱退给你。”   应蔚闻拦下他,“别折腾人老板了,下回你再请回来。”   “不行,下回归下回的,那我给你。”贺宇航站起身,伸手就往兜里掏,也没个钱包什么的,整的零的全塞里头。   他一把抓出来,拽过应蔚闻,一股脑全塞他手里,“……说好了的,不能食言。”   钱被他捏乱了,没到手里先往地上掉,应蔚闻捡起来,有些哭笑不得,他问贺宇航,“能自己回去吗?”   “当然能,看不起谁呢。”贺宇航往回走,走到自行车边上,一脚跨了上去,像是为了证明他不是吹牛,硬是在狭窄的人行道上绕着应蔚闻骑了一大圈。   “……”   “稳当吗?”   “还成。”应蔚闻拍拍他肩膀,把钱又重新塞回他口袋,“回去路上小心点。”   “没问题。”贺宇航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心情愉悦地蹬了出去。   回去贺珣他们在看电视,贺宇航强行把自己挺直了,他这会舌头捋不顺,打了声招呼就赶紧蹿进了房间。   一觉睡到天亮,醒的时候还有些迷瞪,昨天他跟应蔚闻吃饭了?应蔚闻喊他坐他车去学校,是真的吧?   贺宇航不太确定,试探性地给应蔚闻发了条消息,问他一号什么时候走?   【上午下午我都可以,看你。】应蔚闻回他。   这多不好意思,这一看就是为了凑他时间,不会应蔚闻一号过去也是为了他吧。   唉,多大脸呢。   贺宇航清醒片刻,回道:【上午吧,下午报道。】   【那上午九点出发。】   【好。】   贺宇航醒的时候贺珣已经去上班了,他给他打电话,说了要跟别人车走的事,打算一会下午去把票退了。   贺珣问是什么朋友,怎么认识的?   “吃面认识的,顺意面馆,他们家开的,就在春晓路上。”贺宇航说:“爸你就放心吧,这人是我学长,跟我一个学校的。”   “顺意面馆?”   “对,你去吃过?”   “没有。”贺珣说:“你说在春晓路上,那不是经常会路过那家吗。”   贺珣还说找机会可以去尝尝。   贺宇航不好意思吹有多好吃,主要他那天真没吃出味来,而且感觉客流量一般,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店应该,“倒也没必要,我又不是冲着人家面去的。”   贺珣笑,“随你吧,你妈那边我去跟她说。”   接下来一天贺宇航彻底收了心,半只脚都没踏出过门,先是跟杨启帆打电话道别,又给季廷打,不过季廷没接,不知道在干什么,贺宇航总觉得那天的事发生后跟季廷像是生疏了。   原因不在他,他没想生疏,还以为那天吃完饭和好了呢,但不知道是真这样还是贺宇航的错觉,他感觉季廷在躲他,发消息不咋回,电话偶尔一两个接了也没话说,干脆还有像这样不接了的。   又没真怪他,虽然说都是为了江楠楠,但江楠楠毕竟是季廷喜欢的人,这件事要出头多少也有个主次,贺宇航好好带出去的,回来受了伤不说,还提醒吊胆了一天一夜,就这都不让他生个气吗?   算了,他现在也没功夫管他,马上要开学了,事情一堆呢,季廷的事就先往后排吧。   一号这天贺宇航起了个大早,最后把要带的东西又清点了一遍,郝卉月给他塞了不少吃的,整一个背包都是,他俩上班赶时间,叮嘱一番后就先走了。   贺宇航拖着行李出门,没想到没走多远,就看到应蔚闻的车停在路边。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贺宇航惊讶道,他原本想自己去找他汇合的。   “问我借钱那天说了什么,你自己忘了?”   “啊?”   “你就住这后面,这后面只有这一个小区,你说我怎么知道的。”应蔚闻给他把背包什么的放后座,笑笑,“上车走了。” 第22章 好笑【P】   “这车你买的?”贺宇航坐进副驾, 应蔚闻这台卡罗拉外表看着就不太新,内饰更是简单到像被恢复过出厂设置。   “买的二手,不值什么钱。”应蔚闻启动了车子。   “那也值个几万块吧。”   拜托那可是一辆证照齐全能上路跑的车哎, 贺宇航这个年纪,身边还没哪个朋友能有辆属于自己的车的, 这让他既新鲜又羡慕。   “我朋友他哥的车。”应蔚闻不怎么在意道:“开了快十万公里了吧, 打算处理掉的,我说要就便宜卖给我了,加起来不到五万。”   “五万也挺多了。”多少学生手头能一下拿出五万的,贺宇航好奇道:“你给你叔叔看店,他给你结工资吗?”   “嗯?”应蔚闻像听了个有意思的问题, 转头看了贺宇航一眼, 贺宇航感觉他在笑,嘴角都抬起来了,却没听到他接话。   他发现跟应蔚闻聊天是这样的, 时不时就没下文了,好似那些他不想聊的话题,戛然而止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点上季廷也经常这样, 贺宇航起初还会刨根问底, 厌烦他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久而久之没耐心也就随他去了, 懒得伺候。   想到季廷, 他心里又是一阵别扭,从发完消息说他要走到现在,季廷没给他任何回复,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跟我一个朋友很像。”贺宇航开始没话找话。   “那个喊你出去帮忙的朋友?”应蔚闻问。   “……”这下轮到贺宇航不想接话了。   “哪里像?”应蔚闻又问。   “气质什么的,给人的感觉, 当然他没有你帅。”   车从拥挤的街道缓慢开出去,应蔚闻降下车窗,“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贺宇航确实说不出来,人与人之间相比于外在的共同之处,更多时候就是一种感觉,偏偏眼下这感觉气若游丝,转个头的功夫他又不觉得像了。   尤其应蔚闻此刻看他的眼神。   “你觉得我跟他像,是像在好的方面,还是不好的?”   “当然是……”某些时刻的冷淡很难说好或不好,贺宇航要开口,应蔚闻打断他,“说说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吧。”   “除了我比他长得帅之外。”他加了句。   贺宇航急于挽尊,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你比他爱笑算吗。”   “不算。”应蔚闻姿态随意地撑着手,“我也没那么爱笑,你别总逗我就行。”   “我哪有逗你。”贺宇航莫名其妙,“没逗啊,我平时说话就这样。”   应蔚闻怎么会觉得自己在逗他呢,是他搞笑不自知,还是……他这个人好笑啊。   他看应蔚闻。   应蔚闻:“嗯?”   “你……跟人打过架吗?”贺宇航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问这个,可能是提到了季廷,也可能是他有点不太能想象应蔚闻这样性格的人跟人起冲突的样子。   “没有。”应蔚闻说。   “一次都没有?”   “别人打我算吗?”   贺宇航:“……”   比起应蔚闻跟人起冲突,他好像更不能想象他被动挨打的样子,“你没还过手吗?”   这种事,有来有往,稍微还下手不就打起来了吗,应蔚闻怎么能说没有。   贺宇航正急呢,转头见应蔚闻嘴边压着笑。   好么,逗他的。   到高速路口后,应蔚闻把车窗关上了,开了空调,临近中午,气温再度升了上来,这几天一直这样,反反复复也不见凉快。   “晒的话去后面坐着。”应蔚闻手伸过来,替他把遮阳板放下了。   “晒没事,就是热,我怕热。”贺宇航拎起T恤领口擦下巴上的汗,才这么一会功夫,他后脖子那已经是湿哒哒一片了。   “早知道出来就给你开了。”应蔚闻扯了两张纸巾给他,“不过这车压缩机驱动带松了,制冷效果么,也就比不开好那么一点。”   “没事,我又不是不在外头活动,还能一天到晚躲空调房里。”贺宇航扯了扯领口,扯露出半个肩膀来,“看这儿,看到没。”   应蔚闻转头,就看他领口露出来的皮肤,跟肩膀完全是两个颜色,差好几个度不说,还很滑稽地留下条背心肩带的印儿,一看就没少晒。   贺宇航把手收回去,“别看我现在这样,小时候有阵儿我还挺白呢。”   “是吗。”应蔚闻有些没法想象,倒不是说贺宇航现在有多黑,但跟白至少沾不太上边,别说挺白了。   “是啊,我爸单位有一年发日历,用的还是我的照片,一点不夸张,真的,你要看吗。”   应蔚闻取完通行卡,回身时刚好撞上贺宇航递过来的手机,他看了眼,“你小时候跟现在挺像的。”   “这也能看出来。”照片是他三岁时候拍的,都没什么五官,眼睛鼻子下巴全都圆溜溜的,哪像现在彻底长开后棱是棱角是角的,“说不像的人多了去,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说像的。”   “是吗。”   “是啊。”   “……”   也是第一次有人把口头禅接这么煞有其事的。   “那后来是怎么晒成这样的?”应蔚闻问。   “后来啊。”贺宇航笑,“后来天天在外面跑,日积月累就变成这样了,对了,你会冲浪吗?”   “哪种冲浪?”   “……”   贺宇航想他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的,“当然是实体冲啊,研究生还能不会上网吗。”   应蔚闻这下终于又笑了,“不会,听意思你会?”   “不仅会,我还参加过比赛拿过奖呢。”   “这么厉害。”   “没想到吧。”贺宇航笑,“每年暑假我都会去我外婆那过,她跟我二姨一家住在泉城,那地方靠海,有一处特别好的冲浪点,浅海床就有几十米长,浪也干净,重点是没什么人,想怎么玩都行。”   贺宇航说:“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   “好啊。”   贺宇航是个行动派,一听他答应了,立马道:“明年吧,明年怎么样?一放假我们就去。”   他兴致勃勃,应蔚闻却说:“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研究生是没有暑假的吗。”   “啊?”   “要实习。”   “……好吧。”贺宇航顿时有点泄气。   应蔚闻看了他一眼,“来日方长,会有机会的。”   上高速后车速快了许多,聊胜于无的空调也开始起作用,贺宇航终于好受了点。   再然后是应蔚闻拍了拍他,跟他说话,问他要吃什么。   “……”贺宇航看他们停下了,周围都是车,才反应过来是到服务区了。   居然睡着了?昨天晚上他可是很早就睡了的,睡够了八小时,一大早出门的时候精神抖擞。   怪应蔚闻把车开太稳了,给了他一个过于安稳舒适的环境,贺宇航有点不好意思,看应蔚闻下了车,就也赶紧推门走了下去。   “我爸早上做了两个三明治,还洗了水果,你要吃吗?”贺珣特地准备的两人份。   应蔚闻没说要吃,往服务区里面走,“在这等我一会,要去厕所的在那边。”   贺宇航去包里把东西拿出来,一份挺大的,够吃了,水果是切好的西瓜和洗干净的葡萄,贺珣还特地准备了两个冰袋。   三明治应蔚闻不爱吃的话,一会把水果分了吧,贺宇航没去车里坐着,他伸了个懒腰,靠在车门上,早上的时候杨启帆给他发消息,他顾着说话一直没回。   杨启帆:【走了?】   贺宇航:【嗯,路上了。】   【现在才回,你是不是快到了?】   【还要一会,服务区休息呢。】   杨启帆以为他是坐火车去的,贺宇航却跟他说是搭认识的人的车。   【你有什么认识的人是我不认识的?】   【多了去了。】贺宇航笑,【往后只会更多,好好学习吧,高中生。】   杨启帆笑骂了他一句。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消息。】   【好嘞。】   说话间应蔚闻回来了,拎了两袋麦当劳,都不用问,年轻人哪有不爱吃垃圾食品的,贺宇航果断舍弃了三明治,“谢谢。”   “可乐。”应蔚闻看他没手接,给他放车顶了,“热的话进去吃。”   “没事,站一会,坐太久了。”   两人一边车门靠着,一口汉堡一口饮料地解决完了午饭,贺宇航想到还有水果,问应蔚闻吃吗。   应蔚闻兴趣缺缺,“你吃吧。”   他没立刻坐进去,而是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抽下一根来叼在嘴里,正要点,转头见贺宇航正看着他。   “你抽烟?”   “怎么了?”应蔚闻看回去,“我不能抽?”   “没,就挺意外的,你身上一点烟味都没有。”   “抽得少。”   应蔚闻点着了,抽了一口后递给贺宇航,“要试试吗?”   贺宇航看了两秒,还真接了过来。   高中那会就有不少男生抽烟的,有些还盛情邀请过他,但他对偷偷摸摸躲厕所里边吞云吐雾没兴趣,一律婉拒了。   他精神力一直挺足的,不用靠这些外力加成。   而这次没拒绝,是因为应蔚闻抽烟的模样很帅,尤其是用青筋若现的指骨做出的夹着烟的动作,慵懒又独特的随性感是他过往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没看到过的,这让贺宇航不禁想知道,那一团缭绕的烟雾如果没于他自己的齿间,会是什么味道。   他学着看到的样子,把烟送到嘴边,尼古丁的味道还没开始蔓延,他就已经被呛得咳了出来。   应蔚闻要把烟从他手里拿走,贺宇航偏身挡了一下,不服输似的,非得再抽一口。   然而这次没等送到嘴边,就被应蔚闻抓着手腕抢了下来。   “哎,我再试试。”贺宇航不甘心,反手就要抢回去。   应蔚闻先是把手拿远,接着收回来抽了一口,贺宇航停下动作,好像直到这会才反应过来,那烟是应蔚闻先前抽过的。   贺宇航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应该是不介意的,和杨启帆季廷他们就经常东西换着乱吃,反而应蔚闻看起来像是会介意的人,可又是他叫贺宇航试的。   “不会别试了,小孩子学什么坏。”   贺宇航感觉他靠过来,靠得有点太近了……恍惚又好像是因为自己想抢烟,先一步拉近了距离,他往后仰了仰。   应蔚闻手伸到他背后,突如其来的推力顶得贺宇航人往前倒,差点撞应蔚闻身上。   他后知后觉是自己挡地方了,赶紧退开。   应蔚闻拉开车门,转头道:“还不上车?”   猜到人会多,特意绕到后门,结果还是被挤得寸步难行,到处都停满了车。   贺宇航让应蔚闻直接放他下来,几步路的事,他走过去就行。   “新生报到应该是在体育馆。”应蔚闻给他指了个方向,“找不到的话问一下人。”   后门堵得已经在疯狂按喇叭了,贺宇航赶紧取下行李跟应蔚闻道别,研究生院跟他们虽然在同一个校区,但隔得有点远,贺宇航也没想过要让他陪着帮忙把入学手续办了。   他拖着行李,根据指示找到体育馆,再照着对应场馆位置找到他们学院的登记处,手续办起来很顺利,几乎没用排队,但分宿舍的时候,导员却让他先去旁边椅子上坐着等一会。   居然不是提前分好的?   走这一路贺宇航已经有点累了,体育馆里没空调,人一多更是拥挤闷热,旁边还坐了几个男生,一问都是他们学院的,问为什么没宿舍,大家都一脸茫然。   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贺宇航快没脾气了,他把水果拿出来跟旁边的人分了。   再然后有人过来,喊他们拿上行李,解释目前的情况,说是今年学院扩招,宿舍不够了,学校统一给他们做了调配,可能同一个学院的暂时没办法分到一起。   贺宇航以为没办法分到一起是要他们跟别的学院的人住,但没想到导员一个个带一个个送,竟是把他们往不同年级的其他学院调配,就好比是见缝插针,有一个坑塞一个萝卜。   有两三个男生被塞到一起的还好说,有些甚至是一个人塞到别的已经有三个人的宿舍里,很不幸,贺宇航就属于后者。   倒不是他纯倒霉,他是跟一个叫林伟的男生分在一起了,但林伟跟另一个叫黄梓洪的是同一个高中的,两人还是朋友,林伟看上去又是那种瘦瘦小小需要照顾的类型,他来跟贺宇航开口,问能不能换一下,贺宇航答应了。   两间宿舍就在隔壁,问题不大,导员跟他们说最多住一年,半个学期也有可能,新宿舍楼正在扩建,到时候优先分给他们。   贺宇航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尽管他拿到钥匙后开门进去的第一眼观感很不好。   宿舍布局算正常,经典上床下桌的设计,楼层高的缘故,显得床更高,而叫贺宇航不舒服的,是另外三张床都用遮光帘围了起来,还不是一般的颜色,是那种深得发黑的暗色,有一张干脆就是黑的。   他立刻拍了张照片给杨启帆发过去,问他有没有什么不吉利的想法。   杨启帆反抛给他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请问您装吗?】 第23章 神明   贺宇航比杨启帆更想知道自己装没装, 记忆断点续传,以为会提供点更有用的信息,没想到还真就是见到个停车场, 想起了另一个停车场。   他当然知道记忆的终点是什么,也想过它们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冲击, 他跟潜意识对抗, 想要弄明白这所有的一切,可不断坍缩的执念如有形般在把他往外推,极力阻碍他窥探下去。   挣扎无用,贺宇航缓缓睁开眼睛,花了点时间接受自己身处异地的事实, 外面天已经黑了, 整个房间被夜色笼罩。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出神地看向窗外,陌生的房间, 陌生的景色,戛然而止的回忆,除了墙角小小的行李箱, 没有东西是属于他的。   那一刻的感觉如同身曝荒野, 一股难言的从未在他人生字典里出现过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贺宇航拿起手机看时间, 五点半, 才五点半天就黑了。   底下杨启帆的未接来电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他立马坐了起来,给杨启帆拨回去。   “是方奇真有消息了吗?”   “还没,还在打听。”杨启帆说:“问了一圈,要么不认识,要么这么多年早没联系了, 前两天我找上我之前班里的朋友,他有同学在三中,我让他帮忙去问了,再等等吧。”   “好吧。”确实中间隔太久了,贺宇航从小读的重点,初中同学里好像也没有谁考进那两所学校的。   脱离了当下,又莫名其妙被薅来这种地方,他已经没有那种迫不及待的焦虑了,贺宇航决定等过段时间要还是联系不到,干脆回趟老家,去十七中找人问问,看还有没有老师什么的了解当年情况的。   “你发我那消息什么意思,应蔚闻看出来你失忆了?”杨启帆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你现在跟他在一起吗?”   “算是吧。”微信上没说清楚,贺宇航把来龙去脉又完整讲了一遍,“我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也算因祸得福吧。”杨启帆安慰他,“换个角度想,他看出来了也好,不然这种场合你要怎么应付过去。”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需要应付这种场合呢,我假都请了,被拉来这种地方,说不定罪魁祸首就是他。”   “……那他是看出来了才叫的你,还是叫你过来之后看出来的?”   “两者皆有吧,他原话是,”贺宇航清了清嗓子,学应蔚闻的语气,把那句像第一次见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所以我问你什么意思,我有这么明显吗?”   杨启帆笑了下,“要么是他觉得你不谙世事的样子跟最初他认识你的时候很像,要么就是你俩当初分闹得挺不愉快的,你态度前后反差过于强烈,他感觉到了。”   贺宇航穿来的是灵魂,确实只能从感觉上去解释,不然应蔚闻就是再聪明,也做不到在只见过两三面的情况下轻易就识破他。   “算了,看不看出来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什么也不记得,只求他看在我俩,咳,别太为难我就行。”贺宇航背脊一松,倒头又躺下了。   “放心吧,他要真想对你不利,门口那会就不会替你解围了。”   “谁知道呢,没准在憋个大的。”   “……”   杨启帆问他哪天回来。   “后天。”时间表上这么排着的。   “那要我去接你吗?”   贺宇航倒是想呢,怕万一应蔚闻下了飞机又想送他什么的,但杨启帆跟他不在一个城市,平时工作也挺忙的,跑这么一大圈只为来接他有点划不来,“不用,打车就行,反正我那离机场近。”   “对了,有个事想问你。”临挂电话前,贺宇航突然想到,杨启帆之前说他有意跟他们疏远,但从他进学校第一天还在给他发消息来看,这种疏远必不是一蹴而就的,至少那时候他们还无话不说。   “什么?”   “我大学那几年过得怎么样,除了应蔚闻外,有别的朋友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   “就觉得挺奇怪的,自从换了手机,除了你,都没什么人联系我,以我的人品不至于吧。”   “以你的人品是不至于,可你不连我都疏远了吗。”   “……”贺宇航一时语塞,这也是他迄今为止想不通的地方,“我……那会脸皮薄,发生了那样的事,哪好意思找你。”   “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找我。”杨启帆说:“无论发生什么事。”   “现在知道了嘛。”贺宇航笑起来,“那等我回去了我一定转告他。”   “转告谁?”   “啊,不是,我是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贺宇航一时嘴瓢,赶紧转移话题,“还有我大一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过,寝室里有什么人比较奇怪之类的?”   “你想起来了?”   “稍微。”贺宇航问:“有吗?”   “有。”杨启帆说:“好像三个都挺奇怪的,那会你跟他们合不来,基本不怎么说话,后来你就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了?这么严重?”贺宇航自认是非常好相处的人,到要搬出去的地步,得是多合不来啊,而且是三个都合不来?   “是,一开始你跟我吐槽,我还给你支招,可惜没什么效果,那几个人性格多少都有点缺陷,不是你的问题。”   “我说呢。”贺宇航喃喃自语,或许他回忆突然中断不是别的原因,是这段过往不太愉快,“他”压根不想翻出来。   “你是怎么突然又想起来的?”杨启帆也被他时不时的想起来搞得有点懵,“是有什么契机吗,比如像撞到脑袋?”   “没有啊,我上一次想起来也不是因为撞到脑袋啊,不是见季廷了嘛,刚好问到打架的事……”贺宇航说着说着愣住了,真的是因为季廷吗,那段记忆里是有季廷没错,可也有应蔚闻啊。   事实上他到目前为止回忆起来的三段里都有应蔚闻,应蔚闻和狗,应蔚闻家的面馆,应蔚闻在停车场抽烟……恰巧这三次他都见过应蔚闻。   也是他们仅有的三次见面。   不会吧,卧槽,不会吧,不是因为有记忆和现实重合所以让他回忆到了过去,是因为见到了应蔚闻所以回忆起了有关应蔚闻的过去?   贺宇航一瞬间头皮发麻,这岂不是坐实了他的“失忆”就是跟应蔚闻有关?   房间门被轻扣了两下,应蔚闻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醒了吗,吃饭去了。”   贺宇航匆匆挂了电话,迅速穿上外套,开门的同时摸到墙上把也灯开了。   应蔚闻就站在门外,看着不像刚起床的样子,贺宇航怀疑他是特地回来叫他的。   “还难受吗?”   “好了。”   “那走吧。”没有多余的话,应蔚闻先他一步出了门。   贺宇航跟在后面,裹紧了衣服,地势开阔的地方风也大,尤其到了晚上,他把帽子扣下来,应蔚闻总算不穿大衣了,换上了厚款的羽绒服。   食堂离宿舍不远,主体厂房之外的后勤保障楼都扎堆建在一块,应蔚闻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   贺宇航跟归跟,别指望他主动开口说什么,于是一路无话。   他虽然觉得自己挺没出息,有那么好的家庭,那么顺利的学业,工作也体面,居然会在感情上,因为一个男的寻死觅活,当了缩头乌龟,但怎么说呢,知道是应蔚闻后,贺宇航一瞬间反而通透了。   如果应蔚闻真是触发他记忆的钥匙的话,那多简单啊,他见就是了,毕竟比起回到过去拯救他爸感化他妈,区区这一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应蔚闻别对他提什么过分要求就行,要吃饭吃就是了。   之前虽然祖上富余,手头有三百多万现金放着,但总归有坐吃山空的担忧,尤其S市消费水平这么高,他还问过杨启帆,有没有什么好的理财产品可以买买,基金或者股票之类。   杨启帆说现在这个世道,什么都不买才是最好的理财,保准跑赢上证指数100%。   这个世道买不得,又不代表他那个世道买不得,瞧瞧这惊人的房价,他回去后就算买不起房,买点股票总可以吧。   别的不买,就买茅台好了。   贺宇航飞快心算,零八年茅台一手的价格在五千八百块左右,贺珣给他存的留学费用将近三十万,也就是说他至少可以买五十手,按现在茅台一手价格十六万算,五十乘以十六就是八百万。   三十万变八百万,但凡他有本事劝贺珣和郝卉月再多资助他一点,乖乖,一两千万不是问题。   嫌炒股麻烦还可以去买彩票啊,找到最大金额的开奖号码,这不比买茅台得劲,都不需要杠杆,直接几个钢镚撬动一个多亿,不行还可以拿着几十万去资助下某个还在低谷里挣扎的未来互联网大佬。   ……这泼天的富贵,贺宇航越想越激动,连带着看应蔚闻都眉清目秀了起来。   感谢神明给了他这次机会,对,没错,应蔚闻此刻在他眼里就是神明本神。   如果是这样,那个什么,吃饭之外,要贴贴……也不是不可以。   食堂大门近在眼前,扑面而来的暖光将他五官照得通透,应蔚闻停下脚步,缓缓皱眉,“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这是什么眼神。” 第24章 你走   很遗憾, 应蔚闻并没有听到贺宇航对此怪异反应的解释,门口不断有人进出,路过的人来跟他打招呼, 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趁着他跟人寒暄,贺宇航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 应蔚闻大概还想介绍他跟那人认识的, 奈何贺宇航拒绝的姿态拉满,他只得放弃,转身跟那人一起往里走去。   吃饭的地方具体安排在了哪贺宇航不清楚,又是在人家地盘上,所以面上他还得跟着, 只是始终落后那么一两步, 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什么叫路过,不熟。   二楼大厅中间放了两排长桌,桌上依次摆放着布菲炉, 看来是自助模式,比想象中跟不认识的人坐大圆桌要好得多。   贺宇航取了餐盘,应蔚闻在这排拿, 他就赶去那排, 等应蔚闻和那老总往那边走的时候, 他又一个完美闪避去了对面。   全部拿完后应蔚闻没有立即入座, 而是站那继续和人说话, 期间再度朝贺宇航看来,意思也比在门口时直接,是要他跟他一起坐。   那怎么行。   别说贺宇航不太想跟他沾边,心理防线且牢固着呢,就是他俩在聊的他也听不懂啊, 坐一块多尴尬,为此他果断选择了视而不见,自顾找了个角落坐下了。   应蔚闻当然不可能带着人老总绕开所有的空位非要来角落堵他,见状看了他片刻,就近也坐下了。   “怎么样,还吃得惯吗?”   一道人声朝着他过来,贺宇航抬头,只见李昊端着盘子,坐在了他对面。   “……吃得惯,挺好吃的。”贺宇航笑笑,朝应蔚闻的方向看了眼,脚尖不易察觉地往外移了两寸。   “好吃就拿这么一点儿啊,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了。”李昊面露担忧,“刚应总在我没好意思问,你这情况,有去医院查过吗?”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贺宇航心想,就该在他在的时候问啊,看看他都干了什么好事。   “查过。”贺宇航轻咳了声。   “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都挺正常的。”   “那就真是累着的了,听说你活儿都转给关胖了?”   “……”关博吗?   贺宇航笑笑,“暂时,想先休息一段时间。”   “你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我干这一行这么久,没见过你这么拼的。”李昊看他一眼,轻叹了声,“我是不太能理解啊,这项目你们魏总给了你很大压力吗?”   贺宇航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眼里的劳模,他工作风格竟是这样的吗?拼到身体透支?“也……没有……”   怎么说呢,要说压力,那天魏总确实说了挺多,要他做出成绩之类,但要说多大,他又妥协给了他这么长的假期,贺宇航担心李昊误会,又补了句,“……还好。”   “还好就对嘛,咱们俩家又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不比以前跟国家队打交道那会,你要真延期上不了车,我们还能不等你了。”   “……嗯。”贺宇航低头扒了口饭,脑袋不受控制似的,再次朝应蔚闻看去,巧的是应蔚闻也在看他。   贺宇航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了,指望应蔚闻过来再给他救个场?   实话说没这个必要,如此轻松的闲聊场合,李昊并不是在考他,他完全可以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哪怕讨论讨论天气,或者今天的饭菜是咸了还是淡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朋友裹挟来参加陌生聚会,却一点社交能力也无,只敢在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跟着的无能废物。   事实也确实如此,应蔚闻成了他在这种场合下条件反射想拽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贺宇航很快转回了视线,笑着跟李昊说起他从劳模到咸鱼的心路历程,几乎同时间,余光里他看到应蔚闻转过头,起身离开了。   贺宇航没想他来帮自己,而他好像也无此意。   很好,一拍即合。   “能问个问题吗?”   李昊跟着他一块朝门口看,“什么?”   “你们这项目,为什么突然换负责人了?”   “换了吗?没换啊,不一直是应总吗。”   贺宇航噎了下,硬着头皮,“……一直是吗?”   李昊笑道:“你要这么问,那算是换过吧,他之前不负责具体的对接。”   “为什么?”   他想问的是为什么现在又负责了,李昊却说:“说要避嫌还是什么的,具体我还真不清楚,不过总负责一直有他,我们有专门的市场和计划部门,再往下落实就到我们了。”   避嫌?贺宇航第一次听说这还能避嫌的?   避谁的嫌?摆明了就是他嘛。   那现在怎么又不避了呢?怎么还能一辆车接上他呢。   要不说应蔚闻这人不正派呢,不磊落,司马昭之心。   果然他就是想复合。   李昊说本来还想带他厂区里逛逛的,奈何风太大了,贺宇航精神没完全恢复,今天就先早点休息,明天十点准时到会议室就行。   听他说了才知道,原来早上九点五十起十点就能到会议室的待遇是他贺宇航独有的,别的客户都住外头,就他说的那个远且条件勉强的酒店,就这样路上赶过来还得一个小时。   李昊是不懂这里头的PY交易,才会说出GS对一纪不一般的话,但凡他知晓点原委,就该知道,这里面到底是谁对谁不一般了。   到宿舍后,应蔚闻没回来,贺宇航洗漱完躺上床,大学物理不翻了,改刷了几个火箭装配的视频,临时抱一抱佛脚。   还以为陪着应蔚闻从宿舍门口走到食堂这一路够他再次回忆起点什么,结果竟是一夜无梦。   半睡半醒间好像听到外面门开的声音,贺宇航没忘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他强行睁开眼睛,确认自己房间的门是关好且上了锁的,才再次放心睡去。   第二天起的时候应蔚闻那头门开着,没看到他人,这让贺宇航不禁怀疑昨天晚上他听到的是不是错觉,这人到底回没回来过。   吃过早饭后去往会议厅,来的人还不少,GS这次载的星达到了民营航天有史以来之最,不同质量不同轨道高度皆有,运力完全打满,李昊昨天大致跟他介绍过,言语间满是自豪之意。   来的这些人里少不了有认识贺宇航的,过来跟他打招呼。   贺宇航强装镇定,一律微笑面对,好在像李昊这种熟悉程度的不多,在场也不全是搞技术的,而且也没谁上来就讨论专业问题,勉强还算能应付。   会议由应蔚闻主持,主要针对重川遥三火箭的实施进展,重点介绍了他们混合搭载模式下主辅卫星的排布情况,以及在多次分离后如何保证火箭姿态稳定上的技术创新等等,内容跟关博说的大差不差。   “再多就是商业机密了,GS有多想不开在这种场合公布。”   看着应蔚闻在上面介绍以及回答提问时沉稳且游刃有余的模样,贺宇航不禁再次想到,自己会选择现在的职业方向,有多少是受了这个人的影响?   说不好听点,是在追随他的脚步。   他看过应蔚闻的履历,有一段是跟他重合的,应蔚闻也在航天技术研究院待过,毕业之后三年多点的时间,后面跳来的GS。   而三年里多的这一点交集,他们不仅是同行,更是同事。   现在一个从容立于台上,一个脑袋空空一无所知地坐在台下,高下立判。   贺宇航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自己与这人的差距。   当他被那些高深的话语和不俗的表现所吸引,那一刻的情绪,或许可以称之为仰望。   十八岁的贺宇航自知比不了,那么“他”呢。   “他”现在脚下站着的地方,是能与他比肩了吗。   会议结束后是参观环节,换了个总装车间的组长来给他们介绍,应蔚闻没有陪同,贺宇航默不作声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   新建的工厂很大,看外观就知道了,方圆几公里内找不出比他更庞然的建筑来。   进到里面后的感受更为直观,好几跨连着,从结构件到总装成品,除了瞩目的直径达到三米多的箭体外,还有分散着的数不清的工序,锻压、装配、焊接、测试等等,埋首于其间的工人们则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贺宇航在切实感受了一把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震撼之余,也为那些机器取代不了的精湛技艺所折服,有那个几个时刻,他想自己会选择这一行业或许并不全是应蔚闻的关系。   晚餐他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去吃。   下午的时候他听人提议,说待会酒桌上要搞个什么小型的辩论,命题都想好了,就论商业领域到底是卫星更重要还是火箭更重要,并且起哄让应蔚闻必须站在卫星的角度发表观点。   一纪这次打的星是主星,想也知道贺宇航要是留下来,必定要被架上火箭更重要的位置。   他能说什么,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没有火箭卫星怎么上去,没有卫星火箭上去干什么?   这问题可能得等到除了火箭之外有别的运送载体或者卫星自带发射装置能旱地拔葱了才能有答案。   但或许那个时候,命题就又会变成卫星更重要还是载体亦或者助推器更重要了。   贺宇航其实挺想去听听应蔚闻能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观点的,奈何怕引火烧身的顾虑盖过了好奇心。   甚至他想到,从他们从研究所分道扬镳后的那几年里,闲来无事时,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讨论?   想回去上大学了。   如果是正常的时间线,他现在已经是入学三个月后了,一切都在慢慢适应,跟室友的关系虽然处得一般,但同龄的朋友多少能交到几个,这一点上贺宇航有信心。   反正怎么样都比现在好。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装模作样混迹在大人堆里的感觉。   他沿着厂区外围漫无目的地走,干冷的风吹在脸上渐渐没了知觉,望着远处食堂顶楼通明的灯火,那股仿佛被世界遗忘了的孤独感再次袭上心头。   贺宇航让自己不要随随便便就犯矫情的毛病,来了之后多少回了,一点都不像他,他也没多孤独,有杨启帆,还有只可爱得要命的小狗。   想到小狗,他找了处背风的墙角,打开手机上的监控软件。   画面是黑的。   嗯?撞到什么了吗?   贺宇航试着控制它,几番操作下来发现是监控被推到了,而且正面着地,传说中的不倒翁防翻转功能这时候也像隐身了一样。   小狗注定看不到了,对着屏幕喊了好几声也没把它喊过来,贺宇航更难过了。   回到宿舍,桌上多了份餐盒,应该是李昊让人打包好送过来的,贺宇航走的时候跟他打了招呼。   他推开窗,手撑在窗台边站着,新开发的产业园还没什么人气,唯一的风景便是近处亮着灯的厂房,那种盘踞俯卧的姿态看久了,不知怎么让他联想到了夜间行走于漆黑大地上的独眼怪。   贺宇航揉了揉眼睛,又搓了搓脸,疲惫的感觉从筋骨里泛上来,他下意识摸向口袋,白天放风时不知道谁塞给他的烟还在里头放着,一直没找到机会扔。   烟草特有的味道淡淡飘入口鼻,贺宇航想他生理上或许是想抽的,那股冲动和渴望,好像把它们送进嘴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真的这么做了,脑子里想到的,又全是停车场里那股呛人的烟味。   “饭怎么没吃?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吗?”   背后突然响起的人声令贺宇航脑门一紧,立马把烟从嘴里薅了下来,等不及地往手心里藏。   然而等他转过身,发现门口站着的人是应蔚闻时,进行到一半的动作停下,紧随而后的便是懊恼。   他怎么能在这种人面前做出被抓包的姿态呢,他又不是真的只有十七八。   应蔚闻果然被他脸上复杂变幻的表情给逗笑了,“看来没有。”他说。   贺宇航一时恼怒,脱口道:“你……走。”   “走去哪?”应蔚闻好整以暇地问。 第25章 不怎么样   但凡有点自尊心, 别人叫走就该立马走了,而不是反问走去哪,可见应蔚闻关心他是假, 目的不纯是真。   而且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的,不仅如此, 贺宇航连他开门的声音都没听到, 这让他不确定他房间门是本来就开着,还是应蔚闻替他开的?   这人还喝酒了,站这么远都能闻到,但酒量应该不差,眼神里没有丝毫醉态, 只放松了身体, 微微倾靠在门框上。   “你以前不抽烟,不用特意学。”   “关你什么事。”贺宇航没好气,他可太讨厌这种随时随地被人看穿的感觉了。   他转过身, 继续看向窗外,面上装作不在意,耳朵却高高竖起, 时刻警戒身后的动静。   在听到脚步声不远反近, 朝着他走过来时, 贺宇航后背肌肉一紧, 果断又转回了身。   应蔚闻没有冲着他来, 而是走到桌边,手背在饭盒边缘试了试,“凉了,怎么不吃?”   “吃不下。”   “中午你好像也没怎么吃,不饿吗?”   他饿不饿到底关他什么事啊。   应蔚闻此刻模棱两可的态度叫贺宇航有些恼火, “我想再确认一次。”   他表情严肃,半分不开玩笑,“咱俩确确实实是已经分了吧,不是在闹别扭什么的。”   “你好像不怎么跟我闹别扭。”   “我不想听细节。”   “不用怀疑。”应蔚闻看着他,“没分的话,你现在应该在我房间里。”   “也别说这些。”贺宇航赶紧制止。   应蔚闻笑笑,转过身,“那你想听什么?”   对啊,他想听什么,直接问就是了,为什么非得强迫自己跟应蔚闻接触,然后回去费劲巴拉地做梦呢,关键这梦还时灵时不灵的,想不想得起来全靠运气。   既然应蔚闻都主动送上门来了,且有意挑起了话题,那贺宇航也没必要跟他客气,他直截了当地道:“我们为什么分手?”   “这个问题啊。”应蔚闻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脱了外套,随手扔在床上,又把领带解开,从脖子上拽了下来,“我想你既然有本事忘,应该不急着知道答案。”   这说的什么话。   又不是他自愿的,应蔚闻这样说,像是他不是真的忘了,而是某种引人上钩的拙劣手段。   贺宇航不甘示弱,“听你的意思,我们分得还挺惨烈?”   “你觉得呢?”   “还好吧。”他说:“你不还能对我笑么,还关心我吃不吃得下饭呢,可见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要听实话吗?”应蔚闻看着他,领带在手里一点点叠好。   之前梦里贺宇航就再三觉得他那双手好看,尤其抽烟的时候,此刻亲眼所见,张弛有度筋骨分明更甚于前。   他不自觉移开目光。   “不怎么样。”应蔚闻说。   贺宇航想问哪里不怎么样,又是谁不怎么样,应蔚闻专注地看着他,又说:“咱两一直都不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淡,像藏着笑意,但因为知道他喝了酒,贺宇航不确定这种笑是酒精带给他的,还是在这边耍着他一个记忆全无的人是多好玩的事情。   他也不太喜欢应蔚闻这个评价,他们在一起过,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该沦落到用这四个字来概括,让人觉得很不堪一样,“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是啊,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   “你……问我吗?”贺宇航指指自己,“问我也没用,说了失忆了。”   应蔚闻对他们之间的过往似乎有种难以释然的悲观,贺宇航不确定自己感觉得对不对,分得挺不好看应该是真的,那句不急着知道答案听来也不全是讽刺。   挺遗憾的吧,可能在应蔚闻看来,不论他们之前经历了什么,走到这一步总归是不尽如人意。   “对不起。”贺宇航说。   应蔚闻诧异片刻,这是他第不知道多少次从贺宇航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一瞬间他以为他演不下去了,“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道,就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贺宇航摸摸鼻子,“既然是不愉快的事,我忘了你却还记得,对你来说不公平。”   “是吗。”   “是啊,你不觉得吗。”   这说法大概挺幼稚的,还有种成年人看不上的中二,因为应蔚闻听完不仅没被感动,反而嘴边多了丝嘲讽,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   贺宇航收回说他悲观的话,他之前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他跟季廷像啊,是冷漠的气质像,还是不屑一顾的神态像?   曾经或许吧,季廷还能跟他沾上点边,但过去了十二年,尤其是在见过如今的季廷后,那种感觉已荡然无存。   “你……”贺宇航挪了挪脚,控制住自己不往后退,应蔚闻在这种眼神下朝他走近,令他脚底陡然升起股寒意。   应蔚闻应该是想站得离自己近点好说话,又或者是回过味来被他感动了想来抱抱他,贺宇航不想表现得那么没出息,强忍住了拔腿而逃的冲动。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贺宇航到现在还有点怕他,各方面原因吧,年龄跟阅历上的巨大鸿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来自他的感觉,他感觉应蔚闻是他们这段关系里占主导的那个。   “窗户关了吧。”应蔚闻说。   “干嘛,我又不冷。”贺宇航一个侧身挡到了窗前,阻止应蔚闻动手。   他一点也不想跟这人待在完全密闭的空间里,尽管北方寒冬的夜风早把他吹透了,也吹僵了,他手脚像被绑缚住,脸上更是做不出来任何表情。   “是吗,可你耳朵都冻红了。”应蔚闻就算在说这话时表情也没缓和下来三分,声音倒是放轻了,调侃他似的。   贺宇航下意识摸向耳朵,他手是凉的,自然什么也摸不出来,但很快一阵暖意覆盖,应蔚闻抓住了他的手。   到这会贺宇航还在替他辩解,应蔚闻看着就不像冲动的人,况且他们都已经分手了,还分得很惨烈,这时候吃回头草大家都很没面子。   说不清他是有这种不谙世事的本事,还是真的没反应过来,直到手被反剪到身后,被朝着另一个人拉近,真切地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呼吸,他才醒悟过来对方想做什么。   然后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随着应蔚闻的动作,唇上的触感被压实,贺宇航彻底宕了机。   那,那可是,那可是他的初吻……是要留给他未来老婆的!   应蔚闻怎么回事,怎么能说来就来不征求他的意见呢,前提不是他俩已经分手了吗,他他妈想复合至少得先问问他同不同意吧!   而且这算什么,刚还好好的,他哪句话说错了吗,还是应蔚闻从进门开始就抱着这样的打算了,他那门最初是开是关根本无需纠结?   短暂的震惊过后,贺宇航脸跟充血一样红了起来,唇齿被顶开,炙热的气息灌入,应蔚闻另一只手轻抚在他脸上,拇指沿着他眼下细细地摩挲。   这体验可谓前所未有,贺宇航瞬间汗毛倒竖,本能地挣扎起来,但他如今的体力连过去一半都不及,光是应蔚闻把他压在墙边的力道就叫他动弹不得。   进不了只能退了,还好窗户没关上,贺宇航身体倾斜着朝后仰,想挣一片空隙出来好喘口气,结果他动应蔚闻跟着动,寸步不让地追了上来。   绵软的触感侵占了他口腔里的每一寸,贺宇航想喊救命,楼下这时候但凡路过个人,抬头看见他和应蔚闻在这卿卿我我,传出去他俩明天都别活了。   那不如现在就咬死。   贺宇航刚要下口,钳制在他手上的力道一松,应蔚闻退了出去,他低声喘息,没完全放开,绕过贺宇航腰的手隔着衣服重重抚了两下。   贺宇航白天穿的不是这一身,淡奶油色的胸口印有一串英文字母的套头卫衣,回宿舍后新换的,里面加了绒,看起来非常柔软,把他偏瘦的身材修饰得比以往饱满。   红着脸的模样也是,比在一纪见到那次生动太多。   都不用猜,他这衣服肯定是成套的,另有一条与之相配的裤子,这是贺宇航学生时代最喜欢的穿着,热衷于所有的运动套装,无论什么材质什么品牌,没有他没穿过的。   魏涛以前说他,哪天大学里如果发校服,他大概会是最快接受的那一批。   应蔚闻解释说他此刻柔软的模样让人很有抱的欲望估计贺宇航不会信,所以在被推开时,他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   贺宇航则是夺门而逃,恨不得脚下生风,那份近乎残忍的无辜与茫然,这一刻终于被从他脸上剥了下来。   应蔚闻捡起地上被他捏碎了的烟,手指在过滤嘴上轻弹了弹,看着细小的颗粒簌簌落下。   公平吗?在贺宇航说出这两个字之前,他甚至没有想过。   一个逃兵有什么资格对他提这样的字眼呢。   这个世界本就难有公平,更遑论他们之间。   应蔚闻相信他是真的失忆了的,就冲这一点,换成现在的贺宇航,大概永远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走到窗边,等着看贺宇航匆忙逃窜的身影,却在下一秒听到背后传来的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你刚才那样,是什么意思?”贺宇航站在门口,目光牢牢盯着他,“你是不是还喜欢我?说清楚。”   应蔚闻转过身,把那支在手里把玩着的烟扔在了窗台上。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贺宇航火从心底起,“我再问最后一遍,我们为什么分手?”   “你提的。”应蔚闻并没有受他情绪的影响,依旧不温不火。   “我提你就分了,这么爽快,那我现在问你原因怎么不说了。”   贺宇航怀疑他不说是因为说不出口,或许他俩的不怎么样是真的令人难堪。   应蔚闻在吻了他之后却说不出来喜欢他,这让他有不好的猜测,可能他俩以前关系默认就是这样。   那就不能算在一起过,多简单的道理,顶多是你情我愿的肉体关系。   或者更惨一点,贺宇航单方面的爱恋,从来没有得到过承认的那种。   “不说是因为既然你已经忘了,那就没必要再知道。”   这回答显然不能安慰到贺宇航,反而让他愈发抓狂起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是缺肉体关系吗,还是缺爱,他和应蔚闻,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样极端的关系里。   贺宇航胸口不断起伏着,这一刻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之前觉得应蔚闻看他的眼神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了。   原来这就是。   应蔚闻对他有欲望。   还是分量不轻的那种。   贺宇航几乎是咬碎了牙才问了出来,“你想睡我?”   “是。”应蔚闻这次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快且坦诚。 第26章 教教教   要不是冬天天亮得晚, 贺宇航没准能躺着欣赏回荒野上恢弘的日出景象。   他受伤不轻,一直睁眼到后半夜,脑子里全是和应蔚闻在窗边“对峙”的画面。   应蔚闻大言不惭想睡他, 但当贺宇航憋着气,问他睡完了之后呢, 他们要怎么办, 回到原来的关系里?   “你怎么定义我们原来的关系。”应蔚闻转而把问题抛给了他。   问什么都不给结果,说什么都引火烧身,除了知道他们分手是他提的之外,贺宇航在这一场交锋里可谓输得一塌糊涂。   应蔚闻那张嘴堪比蚌精附了魔,撬不开不说, 还总喜欢跟他反着来, 一边对他失忆的事耿耿于怀,一边又似乎有意不叫他回想起来。   尤其最后走的时候,见他答不上来, 应蔚闻过来拍了怕他肩膀,“不好意思,忘了你失忆了。”   他看起来假惺惺的, “早点休息, 养好身体最重要。”   贺宇航这天晚上连刷了三次牙。   牙刷在水杯里猛搅, 根本停不下来, 因为只要一有功夫一咂摸, 他就仿佛还能尝到嘴里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   晚上更是不敢睡,生怕一闭眼,与应蔚闻有关的画面就会不期而遇,尤其是在经历过这一遭之后,梦到的会有多少儿不宜他都不敢想。   这人有病, 病得不轻,亏自己还跟他说对不起,就应蔚闻今天晚上的所作所为,都够给贺宇航磕个大的了。   想到应蔚闻熟门熟路,连他躲闪的动作都预判到了,就知道他俩以前没少亲,都这样了却说不出一句喜欢,态度还很成问题,可见有病的不止应蔚闻,他也没好到哪去。   贺宇航拿枕头狠狠往自己脸上闷了两下,后悔怎么没给应蔚闻来上几拳,想睡他,想重蹈覆辙,以前的贺宇航或许脑子不清楚,他可没那么好骗。   什么两个人在一起风花雪月的过去他没经历,也一点都感受不到,他现在就是根木头,而应蔚闻这个所谓的前男友在他眼里,跟大马路上突然蹿出来的流氓没什么两样。   去他妈的吧,明天一早他就走,以后就是魏总求他他也不来了,至少这半年他打定主意,不想再跟应蔚闻有任何交集。   贺宇航一觉睡到了九点多,即便是这样,这一晚上加起来的有效睡眠时间也不足四个小时,爬起来收拾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李昊来找他,说给他安排了车,应蔚闻和李雪都暂时不回去,这次就委屈他一个人先走了。   “这算什么委屈,李工你千万别跟我客气。”贺宇航真心实意,再让他跟应蔚闻待一块他怕是要当场发疯。   这人从早上开始就没见到了,估计是又去忙了,挺好的,应蔚闻敢来送他,他绝对在大门口就跟他大打出手。   回去路上两个多小时贺宇航一直在补觉,跟杨启帆说了不用来接,但他说刚好这边有点事,顺路。   杨启帆还体贴入微地给他带了他喜欢的一家店的招牌牛肉堡,说担心他飞机上吃不饱。   何止啊,贺宇航压根从早上起就什么都没吃。   “我坐后面了。”安全带勒得胃难受,刚好他也想躺一躺。   杨启帆替他放好行李,回头看他,“没睡好?怎么脸色这么差。”   “别提了。”贺宇航有气无力地仰靠在后座上,“我这一趟纯粹是受罪去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   杨启帆问怎么个打击法,是那边条件不好,还是工作上的事情不顺利,被人给欺负了?   “条件没不好,欺负也谈不上。”贺宇航两眼空空,“就是累,我可能不适合出差。”   “应蔚闻没跟你一起回来?”   “可别了吧。”他哼哼两声,“去的时候我压根没想到他能跟我一块,一路上给我难受的。”   “你跟他相处得怎么样,上次你说他看出来你失忆了,后面没什么过激行为吧。”   “什么过激行为?”贺宇航一下摆正了脑袋。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是自己过激了,还以为应蔚闻昨天在他脸上留下了什么痕迹,刚差点就要往嘴上摸。   “他没为难你吗?”好在杨启帆没察觉出异常,“你说他让你难受,我以为他对你做了什么,口不择言之类。”   “那……没有。”贺宇航看向窗外,“他,挺忙的,一般见不着面。”   他要怎么跟他最好的朋友解释他被应蔚闻这狗东西给强吻了呢。   贺宇航这一刻好像有点理解当年的自己,为什么最后会跟杨启帆渐行渐远了。   和应蔚闻可能只是炮友这等不光彩的事,他压根就,说不出口啊。   等一个红绿灯的功夫,杨启帆再往后看,贺宇航已经躺下了,望着车顶,挺长时间没有吱声。   “在想什么?”   “在想我要不要回去一趟。”   “回哪?”杨启帆放慢了车速。   “老家。”贺宇航说:“金柏帆的事一直没消息,我想去十七中打听一下,他那么大个活人,总有人还记得的吧。”   “不用回了。”杨启帆说:“正要跟你说呢,我已经打听到了。”   “真的吗?!”贺宇航一下坐了起来,抓着前排座椅探身,“他眼睛怎么样,瞎了吗?”   “没瞎,好着呢。”杨启帆拍了拍他手。   “……真的?”贺宇航有点不敢相信,他都做好金柏帆有事的准备了,结果告诉他他好着呢,一点事没有。   “我难道还会骗你。”杨启帆笑了笑,“他没事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可,可他一点没事的话,季廷为什么要骗我呢?”   “记错了吧。”   “啊?”   “也可能是他有意回避,毕竟你是为了他,才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是这样吗。”贺宇航总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你问的谁,消息可靠吗?”   “可靠可靠。”杨启帆安慰他,“我找朋友打听,辗转到十七中他认识的人,最后是找的金柏帆的同班同学。”   如果金柏帆真的瞎了一只眼,他同班同学不可能看不出来,难道真的是他自己吓自己,“那除了眼睛呢,他还有别的伤吗?”   “眉骨有道疤说是,跟你位置一样,但不明显。”杨启帆回头看他一眼,“所以你这道是怎么来的,你后来跟他见过面吗?”   “你怀疑是他报复我?”   “不然我想不出怎么会有这种巧合。”   确实,连位置都一样,如果不是金柏帆来找他寻仇的话,只剩下贺宇航自己划的这一种可能了。   为什么,为了惩罚自己?   他应该没那么疯吧,而且他当初是相信了季廷的话的,不太可能在后头再找自己麻烦。   那就是金柏帆报复过他,所以他以前就知道金柏帆没伤到眼睛,只是眉骨多了条疤吗?   靠,那他进度够慢的,早点回忆到这部分的话,还有后面什么事啊,绕这么一大圈。   “吓死我了。”贺宇航重新倒回后座,手捂在胸口上,“真的,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压根不敢想这事,一想到我就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别提多折磨了,今儿可算是捡回一条命。”   “我都让你别担心了。”杨启帆说:“你也说他是个大活人了,真吃了亏,会不知道讨回来吗。”   “我怕嘛,万一季廷真威胁了他什么呢。”注意到杨启帆的目光几次透过后视镜落在他眼睛的伤口上,贺宇航假装翻身躲开了。   他抱着后座上的抱枕,盯着眼前的真皮座椅,“你真的没骗我吧?”   “你要是不放心,我把他同学的电话给你,你自己问他。”   “哦。”   “要是他能有办法找到金柏帆本人,你也可以哪天登门拜访,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大可不必,我相信你。”   登门拜访,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干这么一件给两头找不痛快的事,万一金柏帆觉得不过瘾,再给他来上一刀怎么办。   算了算了,季廷或许会因为他参与者的身份在这件事上对他有隐瞒,杨启帆又有什么必要呢。   所以至此,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时隔多年,终于落了地。   贺宇航居然还有点庆幸,这么多年的内心煎熬不是他在挨,也不用他去面对金柏帆,这些都有人替他承受了。   他明明该扮演救赎的角色,这一刻反而成了“坐享其成”的幸运者。   杨启帆接了个工作电话,放下手机看到贺宇航正面朝上躺着,一手拿汉堡,一手还不停地在翻书,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你这样,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失忆,而是重返十八岁了。”杨启帆笑着道。   “咳咳……”贺宇航一口肉饼差点呛着。   “慢点,下面袋子里有饮料,坐起来喝。”   “……哦。”贺宇航边起身翻找,边思考要怎么回他能看起来自然一点。   他是不是应该找机会跟杨启帆坦白啊,毕竟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目前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   可他会相信吗?穿越什么的?杨启帆一直说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是个比他还要不信怪力乱神的人。   有件事贺宇航一直记得,杨启帆妈妈经常拿出来给他们讲,说杨启帆小的时候,有一年老家有人过世,请了人过来哭丧,他当时往那一站,小脸一垮兜一插,盯着人不断开合的嘴巴,问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时候他还小,一句话把在场很多大人都逗笑了,可轮到贺宇航身上,要是杨启帆听完也问他一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可一点都笑不出来,尽管他这事比找不认识的人来哭丧还要离谱。   “你还打算在一纪干下去吗?”   “嗯?”贺宇航喝了口可乐,去冰的,杨启帆给他把最爱的冰块省了。   “半年时间,都不够你把身体养好,更别说现在这些东西你还要从头学起。”   “是啊,我也觉得这段时间压力有点大,可一想到要离职,我就……”   离职了可以不用见应蔚闻挺好的,不用啃那些晦涩难懂的理论也挺好的,可还什么都没尝试就说放弃,贺宇航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尤其在知道“他”帮自己面对过金柏帆之后就更是。   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就算了,至少不能让他再失去什么吧。   “不还有半年时间呢吗,我想至少先跟一跟。”贺宇航说:“真跟不上,也不是我主不主动离的问题了。”   “你想好了就行。”杨启帆没再说别的,表现得如一贯的通情达理,似乎任何事,只要贺宇航不说反对,他就会一直顺着他。   车子停进临时车位,后备箱取行李以及杨启帆带过来的一些人和狗的吃的东西时,贺宇航突然想到什么,“你教我开车吧。”   “嗯?”   “我有驾照,我还有车。”他似乎心情很好,“我车还不错呢,可惜停公司了,不然高低得给你显摆一眼。”   他那几天在家里先是找到了自己的驾照,驾龄刚好满十年,又在玄关抽屉里找到了车钥匙,急得当下就跑去地下车库了,结果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   想会不会停单位里了,去问了管文静,果然,管文静说他在一纪有专门的车位,车子从他休假前就一直停那了,灰都落几层了。   贺宇航不会开,就没去拿,而且这之前他也没什么心情。   现在不一样了,得知自己捡回条命,跃跃一试的心顿时有些按捺不住。   “怎么样,教不教,教不教?”他看着杨启帆,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地下竟也亮得出奇。   “教教教,明天就教。”杨启帆笑着答应。 第27章 是吗【P】   “我车是手动挡, 可能没那么好开。”   “嗯?”   “要试试吗?”应蔚闻放下搭在车窗边的手,朝贺宇航看过来。   贺宇航有些刻意地移开了视线,“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 你想就给你试。”应蔚闻说着打了个转向,往学校相反的方向开去。   他们本来就在郊区, 找一条没有人的路并不难, 加之应蔚闻对这一片很熟悉,几个拐弯过后,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条灯都没亮几盏的大路尽头。   “下来吧。”应蔚闻下车跟贺宇航交换位置,顺便把车窗升了上去。   贺宇航头一回开车,坐进去时难免有些紧张, 后背挺得直直的, 手也打直了,规规矩矩地放在方向盘上,“这样?”   应蔚闻抄到他手腕底下, 指尖轻弹了弹,“握上面一点,放松。”   “放松不了, 我第一次开。”   “看出来了。”   “你不害怕吗?”贺宇航觉得他有些过于淡定了, “万一我油门当刹车踩撞树上了怎么办。”   “……”应蔚闻看他, “你应该没那么笨吧。”   “不好说, 看你怎么教了。”   “怎么教啊。”应蔚闻笑, “那首先别看我了,看前面。”   挂挡,松离合,踩油门,贺宇航完全听指令, 一声一动。   应蔚闻言简意赅地把档位跟速度的匹配关系跟他说了,“切不上没关系,重要的是方向盘一定要抓稳,不要飘。”   “好,不飘。”贺宇航抓得牢牢的,视线紧盯前方,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专注。   车子真正跑起来有了速度后,先前那股紧张的情绪随之被淡化。   比贺宇航想象中简单,也是路况好,没车又没人的,平地开飞的可能性很小。   而随着操作越发熟练,贺宇航脚下逐渐用力,手上的档位也越切越快。   一个完完全全的新手,在如此可视条件下,开这么快其实挺危险的,应蔚闻却没有叫停他,任由他把速度一路飙上了八十。   贺宇航按下车窗,冷风如包袱般灌入,他口鼻生涩,尖锐的呼啸声中肾上腺素飙升,久违地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人终于得以片刻摆脱桎梏。   今天是应蔚闻请客,喊他出来吃饭,从入学到现在两个月不到,贺宇航没有哪天是像今天这样过的,尽管出门的前一个小时,他还在因为某些小到不可思议且让人无法理解的事跟宿舍里的人起冲突。   贺宇航难以准确描述这种不愉快,厌烦的次数多了,像他这人久居温室,是被人捧着呵护着长大的娇弱独苗,经不起外面一点风吹雨打。   他几番忍无可忍,跟郝卉月说了想搬出去住,郝卉月却觉得他是跟季廷杨启帆之流的畸形关系处久了,适应不了正常的人际交往。   “你才刚离开家,第一次过集体生活,就闹出这么多矛盾来。”   “不要什么都怪别人,也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人际交往不是光凭你喜好决定的。”   “出现问题第一时间想着逃避,我们是这么教你的。”   “……”   贺宇航只得压下那些在他们看来“不成熟”“不理智”“逃避责任”的想法,郝卉月说那只是生活习惯上的磨合,不能太小题大做。   这点上贺宇航倒是赞同她,他也希望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减速,踩刹车。”再往前是弯道,应蔚闻出声提醒。   贺宇航没反应,像是走神了。   “贺宇航。”应蔚闻突然抬高声音。   这样快的速度过弯,稍有不慎,连人带车一块飞出去都有可能,贺宇航顿时有些慌神,急忙踩下刹车。   “离合一起踩,踩到底。”   贺宇航两只脚同时用力,速度很快降了下来,与此同时,应蔚闻动作利落地挂完了档,推贺宇航的手,往另一边打方向盘。   随着几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车子最终切着转弯的口停了下来。   应蔚闻语气没变,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刚在想什么,叫你也不听。”   “没……什么。”贺宇航惊慌未定,低低喘了口气,小声道:“对不起。”   两人安静地在车上坐着,窗外是一大片长了草的空地,再远处,待建的工业厂房外头,亮着几盏虚弱的灯。   应蔚闻手从他手上拿开,“我想你或许可以大胆一点,可没叫你在这时候走神。”   他情绪其实没多大变化,从坐到副驾上开始,除了喊贺宇航名字的那一声显得又沉又重外,其他时候的语气都很正常,一点不像人在惊慌时会有的表现。   就连这句略带责备的话,尾音落下时,甚至能听到一丝浅淡的笑意。   贺宇航不确定最开始应蔚闻问他要不要试试的时候,是真的觉得他看方向盘的眼神跃跃一试,还是注意到了别的。   因为贺宇航知道,自己在看的根本不是方向盘。   而是应蔚闻搭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   他刚在想的,也不是郝卉月的种种,是应蔚闻那场或许诚恳,却被他拒绝的邀请。   犹记得开学那天,贺宇航站在宿舍门口,看着三顶黑乎乎的床帘,不明白这些人是都睡眠不好呢,还是关系不好。   当然后来他知道了。   他那天是最后一个到的,空的那张床,无论上下里外都堆满了杂物,什么杂志、空的鞋盒、塑料袋、没洗过的袜子……不知道是原来睡这的人留下的,还是后来被人扔上去的,总之怎一个乱字了得。   贺宇航没想到开学第一天他就要爬上爬下地大搞卫生,累出一身汗,连贺珣和郝卉月的电话都忘了回,等他们再打过来,他才想起来忘了给他们报平安了。   贺珣问他怎么样了,手续办得还顺利吗,宿舍条件怎么样,室友都是哪里人。   贺宇航没跟他们提被单独分到高年级宿舍的事,虽然略微有点影响心情,但在那时候的他看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再晚一点的时候有两个人回来了,贺宇航跟他们打招呼,对面虽然算不上多热情,但也能正常交流,其中一个稍微胖点的叫詹永亮,另一个话不多的叫卫凯,都是零七级媒体与设计学院的。   贺宇航指着收出来的那一堆东西,问里面有他们要的吗,詹永亮说没有,叫他自己处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卫凯突然蹦出一句,“你等那人回来再问问他吧,免得到时候跟你作妖。”   “……”贺宇航随着他下巴指的方向,望向对面的床铺。   卫凯的语气,一听就知道跟那人关系不怎么样,贺宇航点点头,说了声行。   他在宿舍等了会,没等到传说中会“作妖”的人回来,辅导员发消息通知晚上开班会,他简单收拾了下,想叫上隔壁他们班林伟和黄梓洪一块先去食堂吃饭的,没想到他俩已经走了。   贺宇航翻出新生手册里的校内地图,找到食堂和他要去的教室,他方向感一直挺好,基本看一遍就能记住,应蔚闻放他下来的那个校门口到宿舍的路线,他已经在脑内完整复刻了一遍。   想到还没跟应蔚闻说一声,贺宇航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过去,【搞定,开班会去了】。   等走到食堂,打完饭坐下来,应蔚闻的消息刚好进来,【怎么样,还顺利吗?】   贺宇航咬着筷子,说不上来这一下午的心情,不好,但也不坏,他先是实事求是地回了个还行,然后用尽可能简短的话跟应蔚闻说了分宿舍的事,【没想到还能有这种操作。】   【是吗。】   是啊。   贺宇航后来知道应蔚闻的口头禅了,但花一毛钱单纯就为了表达个语气又是什么操作。   但紧接着应蔚闻的话却让他愣住了,应蔚闻问他,【我宿舍有空的床位,要搬过来住吗?】   短短几天接触,贺宇航对他的印象,首先是个好人,这点毋庸置疑,可他也看得出来,应蔚闻不属于那种特别热络的性格。   可能就连贺宇航自己,都不能这么爽快地说出让刚认识不久的人跟他一起住的话,应蔚闻这么轻易就发来了邀请,是真的不在乎,还是认他这个朋友?   来的路上应蔚闻聊起过,研究生宿舍是两人一间,有多的床位,说明目前是他一个人住。   这样的条件,要说不心动是假的,贺宇航过了下脑子,还是拒绝了。   【没事,这边登记好了。】   消息发出去后,应蔚闻很久都没有回他,贺宇航平均吃一口饭看不下三次手机。   没生气吧?   这应该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应蔚闻估计就是意思意思,他要真应下来,那才是该生气了。   而且他刚来,什么都还没摸清楚呢,擅自更换宿舍,万一被查出来,再有点处罚什么的,对他和对应蔚闻都不好。   贺宇航很是自我感动了一番,可笑的是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后悔当时的这个决定。   他应该答应应蔚闻的,学校在这件事上都能“出此下策”了,哪里还会管他这么个“编外人员”如何自谋出路呢。   应蔚闻没有因为他的拒绝生气,他也还是一个人住,其实直到这一刻,贺宇航都还是有机会开口的。   比跟郝卉月争取出去住的机会更大。   “我……”贺宇航有想要说的话,可当他从惊惧中回过神,看着坐在旁边的应蔚闻,短短几个字,喉咙里却像被根生的结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开不了口。   回去的路上应蔚闻开车,视线短暂地朝贺宇航脸上偏了偏,意思他在听,贺宇航或许是有什么话要说,解释他刚才为什么走神还是别的,但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他开口。   “没什么。”贺宇航转头看向窗外,说不清是为什么,到嘴边的话,这一刻又咽了下去。 第28章 大漂亮外孙【P】   贺宇航大学生活的适应进度, 比他预想中要慢,慢很多。   那天班会结束,大家各自回宿舍, 贺宇航来的时候,特地坐在了黄梓洪旁边, 黄梓洪还跟他打了招呼, 但走的时候却没叫他,跟林伟一块从后门走了。   这两人周围可能是真的有壁,试了两次都没插进去,贺宇航也不是什么厚脸皮的人,既然人家没那个意思, 他也犯不着上赶着硬融。   还想着装一回清高呢, 但很快他就发现,那些没有被拆开的人,都已经四人成组地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正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唯独他,哪个都组不进去。   贺宇航有些落寞,落寞之余又有点想笑, 他怎么也没想到, 憧憬的大学生活的第一天, 会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   回宿舍的路很长, 他独自一人走着, 下午的时候已经回过外婆信息了,贺宇航决定再打个电话回去。   老人家睡得晚,喜欢看电视,这会估计正在兴头上,电话隔了很久才被接起, 背景音里不出意外传来连续剧的声音。   他外婆秦淑勤一共生了三个女儿,郝卉月是最小的那个,按老一辈的想法,本来是打算当儿子养,找个姑爷来入赘的,父母往后跟着她养老。   可惜这计划在郝卉月执意要嫁给贺珣时泡了汤。   这事当时闹了挺久,到最后外公外婆才妥协,也因此二姨把他二老给接走了,二姨夫当兵,部队转业分配到了外地,再之后山高路远,每年就只能见上那么一回两回。   外婆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但脑子一点不糊涂,贺宇航这个点打电话,她立马关小了声音,问她的大漂亮外孙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贺宇航忙说没有,怎么会呢,就是头一回一个人在外面过夜,想她了,打个电话找她聊会天。   秦淑勤哦了声,问他在学校都吃了什么,吃得饱不饱。   贺宇航说很饱,食堂饭菜不仅种类多,量还大。   秦淑勤又问他热不热呀。   白天有点热,晚上宿舍有空调,不怕。   那有蚊子吗?蚊帐都挂上了吗?   呃……学校发的用品包里好像是有蚊帐,他没在宿舍待多久,光顾着看那几顶阴森森的床围了。   贺宇航笑着说楼层高,蚊子飞不上来。   秦淑勤又问了些别的,几个人住,都哪儿人啊,好不好相处,钱够不够用,贺宇航捡好听的一一答了,还特地把搭应蔚闻车的事跟外婆又说了一遍。   外婆听完直夸小伙子热心肠,让他回头一定好好谢谢人家。   “会的,改明儿就请他吃饭。”贺宇航说。   等挂了电话回到宿舍,对面床那个叫葛飞的也已经回来了。   贺宇航对这人的第一印象是瘦,好瘦小的一个男生,身高应该没到一米六,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特地看了眼,头顶都够不着他肩膀。   他怀疑拿石膏给自己做个模脱下来,能把这人罩得死死的。   而且看起来确实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从贺宇航进门开始,葛飞没跟他有任何眼神交流,就连贺宇航主动上前打招呼,介绍自己是机械工程学院的大一新生,葛飞也没理他。   他在忙着擦他的桌子,擦书架,抽屉来来回回开关翻找着什么,显得焦急,又毫无头绪。   “……”贺宇航转看向宿舍里另外两个人。   卫凯已经上床了,剩拖鞋还在下面,詹永亮则递给他个习以为常的眼神,转头便也爬了上去。   自此再无人说话。   对比隔壁寝,以及走廊里人来人往的吵闹声,他们宿舍安静得可怕。   不仅如此,贺宇航站在床下,短短一会,出了一后背的汗,竟是没开空调。   连走廊都阴丝丝的,各个门缝里跑出来的冷气都够他凉快一阵了,他们宿舍却没开空调。   “你们……不热吗?”贺宇航试探着问。   没人回答他。   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四方天地里安详。   葛飞终于看他了,贺宇航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回应他当下的疑问之类,哪知道“云淡风轻”的一眼过后,葛飞伸手,把灯关了。   没记错的话他回来还不到九点,学生手册里说每天晚上十一点宿管统一熄灯。   贺宇航彻底说不出来话了。   他算是看清楚了,这宿舍生态就这样,他们各自不交流,也不跟他交流,所有人各过各的,自发形成了某种怪异的默契。   而他,要么当即反抗愤而出走,要么留下乖乖接受。   初来乍到的贺宇航只能选择乖乖接受。   杨启帆在听完他的抱怨后给他支招,让他提议请另外三个人出去吃顿饭,一块坐下来,缓和缓和气氛。   贺宇航电话里应了,但直觉这法子行不通,是这三人关系不好,又不是跟他不好,他请吃饭有什么用呢,人都未必肯坐下来。   但毕竟也算是条路,说不定呢,贺宇航斟酌半天,跟里面看起来最好说话的詹永亮提了。   詹永亮起初有些意外,接着笑回了他一句,哪有学弟请学长的道理。   贺宇航以为他接下去要说要请也是他们来请,没想到这一笑过后,直接没下文了。   看来是拒绝他了,此路不通。   贺宇航少见地感到一丝挫败,可以说他从小到大,没在人际关系这块碰过壁。   小学就不用说了,杨启帆跟他铁得什么似的,初高中成绩好体育好脾气好的男生人缘自不必说,多的是人围着他转。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种顺吧,没吃过苦,才会在步入大学开启人生新阶段的当口,一下栽了跟头,不仅宿舍关系处不好,同学关系也因为宿舍分配缘故而举步维艰。   最初有几天,贺宇航结结实实体会了把孤独的滋味,他跟朋友聊天,在高中班级群里插科打诨,却在现实中缄口不言,这样的反差一度让他感觉自己很割裂。   他试着调整,发现根本适应不了。   他就不是个能应付孤独的人。   杨启帆那段时间被他骚扰得不行,他高三了,实验中高三的强度贺宇航再不当回事至少也感受过,杨启帆说他后来上厕所都跑着去,边跑边回他信息。   贺宇航给季廷也发过,打过电话,季廷不习惯手机上跟人磨叽,话都在见面的时候说,以前见面的机会多还好,现在分隔两地,猛地一下像断了音讯。   那件事过去后季廷对他一直有些不冷不热,贺宇航不确定是他当时穷追猛打的态度让季廷感到不快了还是别的,他一直觉得不至于,十几年的朋友了,这么一丁点儿的冲突就能让彼此生疏?   可事实就是他不找,季廷几乎不来跟他说话。   他们再没聊起过那天的事,却也没聊起别的。   再剩下就是应蔚闻了。   说不理可能有些夸张,那天贺宇航拒绝后,应蔚闻没回他是真的。   对于他是不是生气了,贺宇航纠结过一番,认定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尽管他后来因为别的事找过应蔚闻,应蔚闻同样没有回。   那就是太忙了。   或者,没有那么记得他而已。   贺宇航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军训休息的间隙,那时他正坐在图书馆前的空地上,因为还在队伍里,没办法随意出列。   应蔚闻斜跨着包,从一侧上台阶,他一身打扮随意,牛仔裤搭配黑色T恤,头发比之前剪短了些,露出越发干净的眉眼来。   贺宇航是先看到他,再注意到他旁边还跟了个人,一个比应蔚闻矮了有半个头的男生,带着顶渔夫帽,正脸看不太清楚,应该挺白的,黑色帽檐扣不住的下半张脸,因为太阳光照射而白得有些发光。   那男生在跟应蔚闻说什么,应蔚闻边走边回他,贺宇航一路目送他们走出视线,心底不知怎么升起股陌生情绪。   他像是突然才发现,他和应蔚闻之间,仅仅只是认识而已,就像他认识黄梓洪和林伟一样,也许过不了几天,应蔚闻就会彻底想不起他来。   这样一来挫败感更浓了,杨启帆几次在安慰他时提醒他有些操之过急了,交朋友哪是一天两天的事。   起初大家因为分在同一个宿舍而自发形成交际圈那是必然的,相信过不了多久,选课的原因,社团的原因,合得来合不来的原因等等,圈子一定会重新洗牌。   顺其自然嘛,人没朋友不会死,失去自我绝对会。   杨启帆用他能想到的理由花式劝贺宇航,就怕他心思单纯用力过猛被有心人伤害,就比如他说的那个央求他换了房间转头就抛弃了他的什么洪什么伟。   道理贺宇航都懂,可别扭劲儿落他身上却是实打实的,何况这话放在什么洪什么伟身上合适,但对应蔚闻来说,贺宇航早在之前就认可了他,他压根不想这么一码归一码地计较衡量。   他想下午回去了再给应蔚闻打个电话,饭请不到詹永亮他们身上,请他总可以吧。   叫贺宇航没想到的是,下午训练完结束,往回走的路上,他拿出手机正想怎么编辑呢,一眼看到了应蔚闻的未接来电。   我靠?   贺宇航当即回拨了过去。   “结束了?”应蔚闻声音响起,问他。   “嗯?”   “训练。”   “昂,结束了,刚结束。”贺宇航想你怎么这么及时,卡点呢吗。   “看到了我吧。”   “……”贺宇航再次我靠了,“啊?”   “刚出来你们就没影了,比我们那会早啊。”   贺宇航愣了两秒,拔腿就往回跑,跑到图书馆前,刚好应蔚闻还站在台阶上。   看见他,应蔚闻放下手机,“看来我这电话打得还算及时。” 第29章 钥匙【P】   傍晚余热未消, 空气里还残留些许潮湿的味道,贺宇航踩进阴影里时甩了两下脑袋,刘海上挂下来的汗就差要流进眼睛里了。   “这么急, 是怕我跑了。”应蔚闻走下来。   “……没。”贺宇航咳嗽两声,他当然知道应蔚闻在开他玩笑。   只是想到自己跑过来的动机, 又改口说:“是怕你跑了, 着急请你吃饭。”   “今天不行,约了人了。”   “那明天。”   “不急。”应蔚闻笑笑,看着他,“怎么样了,适应的?”   “还……行。”贺宇航拎起T恤的一角, 擦了下脸。   “还行?”   “还行。”贺宇航又说:“马马虎虎。”   “是真还行还是假还行啊?”这话一听就知道掺了水分, “住不习惯?”   “没不习惯。”贺宇航立马反驳,不太想把那点鸡毛蒜皮的事丢到应蔚闻跟前去。   说白了有之前的“恶行”在先,他不想给应蔚闻留一个麻烦缠身的印象。   但犹豫的态度已经表露出去了, 这会贺宇航只得随便找个理由,“宿舍空调坏了,热。”   他并不是吹不得风扇。   没那么娇气, 同学群里多的是宿舍没空调的, 他这条件已经算遥遥领先了。   可事实是他买了个风扇放床头自己吹自己的都能惹来一堆不痛快。   葛飞嫌扇叶跑起来的声音吵, 但他不说, 他砸床, 一下一下地动山摇地砸。   起初贺宇航还没明白他这是抽的什么风,直到卫凯忍无可忍,躺在床上破口大骂,让贺宇航把风扇关了,“吵他妈死人了听不见啊!”   贺宇航当时那阵无语别提了, 那风扇都没他一个头大,能有多大声,都不及外头走廊里人跑动说话的声音,何况又是九点不到关的灯。   “你们真的不热吗?有空调为什么不开啊?”   头两天贺宇航几乎把为什么三个字挂在嘴边,问得他自己都觉得烦,可他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是人,和和气气平平静静地相处不好吗,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搞成这样。   葛飞要是真嫌空调或者电扇声音吵他不开就是了,可凭什么他九点睡觉他们也得跟着啊。   贺宇航有天去外面找朋友吃饭回来晚了,也就十点吧,动作稍微大一点,葛飞就捶床捶到不仅卫凯骂骂咧咧,隔壁宿舍的人都找上门来。   贺宇航为此又是道歉又是安抚,心累得在厕所后窗边站了很久。   也就厕所不在宿舍里,走廊两头公用的,否则他大概是连这点放空的机会都没有。   要说这些事有多致命,显然一件没有,热,忍着就是了,黑,忍着就是了,不能有声音,那就不发出声音,换个肚量大或者迟钝一点的,压根不算什么事。   贺宇航被人夸过肚量大,也被杨启帆吐槽过迟钝,他本该是最能适应的,可换到当下他却不痛快极了。   因为他本不该承受这些,如果学校安排得当的话。   又或者不该是他来承受这些,如果当初不跟林伟换的话。   好像是别人错了,又好像错的是他自己。   恼羞成怒吧,贺宇航给出中肯评价。   杨启帆既然让他别失去自我,那这事就还得解决。   他找詹永亮打听,詹永亮说葛飞这人自身性格有问题,不是自闭症就是抑郁症反正得有点心理疾病方面的症,以前在别的宿舍就闹得不愉快,后来调来的他们这。   “那会就已经有点不正常了。”詹永亮点了点脑子。   “没人管吗?”贺宇航感到诧异,确实据他观察,葛飞除了不说话之外,跟人连最基本的眼神交流都很少有,整个人像与世隔绝了一样。   “怎么管,管也要他听得进去啊,上学期辅导员还三天两头地找,这学期你看有人来过吗,说是说安排了心理辅导,也就走个形式。”   “那他父母呢?”   “一日三餐能吃饱已经是最大的管了,农村来的,你指望他们理解这个。”   他们理不理解贺宇航不知道,反正他是理解不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难道就放任他这样下去?”   詹永亮说之前宿舍里睡贺宇航那张床的人忍不了想管来着,结果跟葛飞大吵了一架。   后来呢,贺宇航问。   “后来闹着要跳楼,人都站上去了,底下围了一群校领导,好说歹说才给劝下来。”   贺宇航倒抽一口冷气。   “所以我劝你,能忍则忍,白天没事尽量别在宿舍待着,晚上回来闷头就睡,少说话,少找事。”   可这样他并不会缓解啊,贺宇航想说,葛飞需要的难道不是正规的治疗吗。   “有本事你想办法,你要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我俩一块谢谢你。”卫凯阴阳怪气地丢下一句。   贺宇航当然知道葛飞一个成年人,如果执意不去且无法沟通的话,旁人是不可能擅作主张的。   所以他做不了什么。   除了忍。   就像詹永亮最后说的:“你已经很好了,最多一年,他不走的话,我们可是要陪到毕业的。”   贺宇航想着,眼前一闪,应蔚闻丢了样东西过来,“嫌热的话去我宿舍里待会,空调随便开。”   贺宇航愣了愣,看着手里的钥匙,这是应蔚闻第二次这么干了,“你宿舍在哪?”   “我没告诉过你吗?”   “说过住哪栋楼,但我现在也忘了。”那会贺宇航还没进校门,对数字什么的还没特别的概念。   应蔚闻听他这样说,笑了下,“我说怎么等不到你来串门呢,九号楼五零一,往那个方向走,找不到问人。”   “找得到。”贺宇航想说他没那么蠢,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行,找得到,帮我把这两本书带回去,熄灯前我不一定回来,记得别锁门。”   “问个问题。”贺宇航在他转身时叫住他,“你对谁都这么没防备心的吗,钥匙随随便便给。”   “我给就进,谁更随便?”应蔚闻看着他,压低了声音。   贺宇航投降,“好好好,我随便,我随便。”   他钥匙随意一抛,扬手接住,“谢了。”   研究生宿舍楼跟本科的不在一个片区,两边离得不远,依次编了号的,找起来并不难。   应蔚闻的寝室在五楼靠近楼梯的位置,贺宇航爬上去没走几步就到了,这个时间回来的人不多,走廊里很安静。   知道应蔚闻是一个人住,但推开门的瞬间,贺宇航还是没能抵挡住冲击。   相较于四人寝的拥挤杂乱,少了多余的床和桌子,加之东西不多又收拾得很干净,舒适程度完全不亚于自己在外租了个小单间。   这也太爽了吧,不仅有完整的私人空间,还不用应付奇葩的人际关系,放谁身上能不羡慕得两眼放光。   早知道脸皮厚点答应了,贺宇航忍不住开始后悔。   但想归想,他打算等后面军训结束正式开始上课了,就找个图书馆或者自习室泡着,不挨到点坚决不回去,回去了也不多废话,灯一熄准时往床上躺。   还有就是听从杨启帆的建议,也买个床围来装上,不过不买黑的,买大红的,给这阴间氛围整得再浓墨重彩一点。   应蔚闻跟他说遥控器就在桌上,贺宇航找到后把空调开了,其实这两天已经没那么热了,相较于刚来的时候,那几天晚上他可是热得睡不着觉。   应蔚闻桌上除了电脑水杯耳机以及一些必需品,剩下就全是书,一摞摞的专业教材,从桌角一直堆到地上。   看得过来吗,贺宇航替他把新借的两本放上去,他坐了一会,给应蔚闻发消息,问可不可以借他的电脑看会电影。   应该先回宿舍洗个澡的,再把电脑搬过来,贺宇航正寻思他这要求是不是提得有些过了,电脑这玩意多少有点私人,没想到应蔚闻很快回他了,说可以,密码一块发了过来。   一看是六位数字,贺宇航就知道是他生日,不得不说,比他三个生日的混合版还是低端了点。   【要看什么?】应蔚闻问。   【随便。】贺宇航说。   【D盘里有个叫电影的文件夹,点进去就有。】   贺宇航点进D盘,一瞬间脑子里还闪过丝疑虑,他和应蔚闻的对话,是在一个频道上,没聊岔什么吧。   ……电影确实是正经电影,什么类型风格的都有,全部加起来一共有四十多部。   贺宇航浏览一番,最终选择了机器人总动员,他这会不想动脑子,就想轻轻松松心无杂念地看点有意思的。   结果点开之后发现,居然是英文原版的,调了半天也没把字幕调出来。   得,凑合看吧,靠他那点高中英语也不是不行。   好在主线故事简单,贺宇航连蒙带猜,竟也看进去了。   进度过半,外面传来敲门声,贺宇航按下暂停,起身去开,“不是说熄灯前回不……”   他止住话音,门外的人同样,在看见是他后,收起动作,问:“他不在吗?”   “不在,出去了。”贺宇航说。   来人应该是应蔚闻的同学,听说了人不在,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抬手在门上撑了下,贺宇航稍稍往后退,那人便绕过他走了进来,在空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   书桌上方的插孔里插着手机充电器,那人拿起线,接到了他自己手机上。   贺宇航仔细观察,确定他手机型号跟应蔚闻应该不是一款,所以显而易见的,那是他的充电器。   与此同时,另一张床铺确实是空的没错,可见这人不住在这里,却是这里的常客。   贺宇航灵光一闪,猛地想了起来,这人不就是下午的时候,跟应蔚闻一块进图书馆的那个吗,虽然换了身衣服,但身形和那张白到发光的侧脸还是极具有辨识度。   跟陌生人共处一室的感觉总归尴尬,贺宇航手悬在空格键上,犹豫还要不要按下去,这人没跟他打招呼,也没来搭话,靠在椅背上玩手机的姿态仿佛全然当他不存在。   “我先走了。”贺宇航扣上电脑,起身的那一刻,发现那人也在打量他。   “你怎么进来的?”就在贺宇航走到门边时,那人突然问。   他语气有几分生硬,要说质问也够不上,贺宇航不确定他是就这说话习惯呢,还是刻意把握了下度。   不过五楼,还能是怎么进来的,爬进来的不成,贺宇航也没多客气,“开门进来的。”   “钥匙呢,给我吧。”那人朝他伸手,目光落定后便没再收回去,他眼窝略微有些深,视线从下往上飘过来的时候,贺宇航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像是自带一股独特的,要跟他划清界限的傲气。   “桌上,自己拿吧。”贺宇航留下一句,转身出去了。 第30章 帅不帅【P】   这天晚上直到很晚, 贺宇航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手机振了一下。   他当即被惊醒,眼睛还没睁呢, 手已经条件反射地从枕头底下拖出手机,一番操作给调成了静音。   好险, 这要是被葛飞听见, 直接开启捶床模式,那他们寝跟隔壁寝今天晚上都不用睡了。   贺宇航惊魂未定,抚了抚心口,才再次点开手机。   应蔚闻给他发消息,问他走怎么也不关空调?   卧槽, 这人……明明走他后面, 怎么不关空调呢,他可开的十六度啊。   贺宇航坚决不背这个锅,【后来你有朋友来了, 他没关吗?】   应蔚闻没问是什么朋友,要么他回来时见到了那人,可那样的话怎么还会来说贺宇航不关空调。   那就是没见到, 应蔚闻回来前那人已经走了?那他还不问, 难道真的一把钥匙到处给, 给到自己都忘了的程度?   贺宇航挺想问问应蔚闻那人是谁的, 怎么这么个态度, 但背后说人不是他所为,而且就一面的事,拿出来问显得他这人小心眼。   【电影怎么也没看完?】应蔚闻换了个话题。   【有人来找你,我就先走了。】贺宇航睡眼朦胧,硬是支棱着, 怕自己不关空调的事惹应蔚闻不高兴了,尽管他已经有点摸清楚应蔚闻的脾气,知道这种小事他并不会放在心上。   果然应蔚闻之后没再提空调的事,只说:【不用管他,你看你的。】   哦,原来他知道是谁啊。   贺宇航眼睛就快要睁不开了,但应蔚闻的话还是让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下次。】他说。   正式开始上课后,贺宇航日子比之前好过了点,虽然还是没有能一起上下课吃饭的朋友,但在一块见的次数多了,同学之间偶尔也能聊上几句,有时还会帮忙给占个座。   听说他一个人被分到了高年级宿舍,多多少少还都抱有点同情。   贺宇航这段时间也在尽可能地适应独来独往的节奏,没办法,谁叫他没赶上大部队呢,从以前的众星捧月到现在的形单影只,心态转变不可谓不快。   但说实话,他其实特别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个人分享欲旺盛,喜欢呼朋唤友,耳朵和嘴巴不能同时闲着,让他跟个哑巴似的一天蹦不了几个字,别说外在环境怎么样了,自我折磨首先就能把他逼疯。   杨启帆倒是一直会给他发消息,不仅下了课发,上课还偷摸着发,变着法地安慰他。   他给贺宇航举例,说他俩之所以能成为朋友,不是因为坐在一起。   物理上的距离从来不是决定因素,最终必定还是性格和人品使然。   贺宇航感觉他跟哄小朋友似的。   他顺着杨启帆的话,【那咱俩都不坐一起了,都没机会认识,怎么还可能成为朋友?】   【会的。】杨启帆很笃定。   贺宇航问为什么。   【因为我会想来认识你啊。】   这一下猝不及防的煽情差点给贺宇航整泪目了,但转念一想,【你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杨启帆发了个微微笑的表情,【你要这么想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那唐远呢,你跟他走得近不就是因为他长得好吗,你自己说的。】   杨启帆这下隔了很久才回,【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贺宇航看过照片,后来有幸还见过一次真人,挺一样的啊,那个叫唐远的,杨启帆新交的朋友,跟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类型。   【是你跟他不一样。】   贺宇航更加不解了,再要问,杨启帆不回他了。   其实关于长相,贺宇航跟别人不同,他属于从小就帅而自知的类型。   能不知道吗,照镜子看不出来,身边人的态度还能没数,从小到大可以说追的人没断过,郝卉月防他防得紧,防到男女通杀,很大一部分原因估计就是怕他早恋。   十一后他们学院和隔壁电气工程的组织了场篮球友谊赛,贺宇航报名参加了,他从初中开始就在篮球队里混了,水平用他的话说很是值得臭屁一番,且难得的不挑位置,前锋打得了,后卫也跟得上,几乎可以算是全能,加上出挑的外形条件,但凡有比赛,他必然是里头最出彩的那个。   这几场也不例外,就属他得分最多,球只要传到他手上,看台上必定是欢呼阵阵。   他们学院几个男生之间配合得也好,完完全全的顺风局,上半场打完,领先对面三十多分,几乎是胜局已定。   贺宇航彻底打爽了,长久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他顶着满头的汗走下场来,正接人递过来的水,一抬眼,在场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应蔚闻。”   贺宇航脸颊被晒得发红,整个人犹如冒着热气,他朝应蔚闻小跑过去,背着身后大片的夕阳,一双满含笑意的眼浸得深黑透亮,“你怎么在这,看多久了?”   “路过,有一会了。”   “怎么样,我帅吗?”贺宇航咧起嘴角,“帅不帅?”   “帅。”应蔚闻把他手里的水接过来,拧开后还给他,“特别帅。”   帅是贺宇航今天听到的最频繁的夸奖,场下多的是人在喊帅,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应蔚闻的这一声最顺耳,也特别能让他高兴。   “跟我去吃个饭吗?”应蔚闻问。   “现在吗?”贺宇航说:“我还有半场没打完。”   “那等你打完,我先过去,好了给我电话。”   还以为是临时起意喊他吃个饭,没想到是有约了,不过能叫上他,应该不是太私人的饭局,贺宇航爽快答应,“行,那你地址发我手机上,我一会就过来。”   比赛毫无悬念,他们学院赢了,有人提议出去吃一顿庆祝下,贺宇航挺想去的,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但想到已经答应应蔚闻了,他只能抱歉地笑笑,说有约了。   “这么着急,别是约了妹子吧。”   “他有妹子约是什么稀奇事吗,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有人调侃。   贺宇航确实挺急的,距离应蔚闻走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再不抓紧点,饭局都该散了。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回的宿舍,还得抓紧时间先洗个澡。   进去时宿舍没灯,窗帘也没拉开,黑咕隆咚的,加上独特的配色,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   贺宇航正摸黑呢,冷不丁椅子腿在地上摩擦的刺耳声响起,接着人影晃动,他头皮一麻,后背蹿上来股寒意,吓得一巴掌拍在了开关上。   “操!”待看清楚后,贺宇航忍不住骂了声,“你在啊,在怎么不开灯啊!”   葛飞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无事发生一般,开始整理起他的床铺。   他大概是有严重的强迫症或者洁癖,这点贺宇航观察过,平均一天下来整不下二十遍,不爬上去整,就在下面整,边边角角挨个整过去,不放过任何一条缝隙和褶皱。   此外葛飞还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以他的床为基准线,往前数一块砖,到门中缝的位置是他的,别说放东西,别人就是走也不能,这也是贺宇航不太能忍的点。   他有两次就是因为鞋脱得过了界,一早起来直接来了个原地大隐身,最后还是经詹永亮提醒,找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才找回来,为这事他差点跟葛飞吵起来,想到詹永亮说的跳楼,才硬生生又忍了下去。   贺宇航心里有气,葛飞经常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给他们制造源源不断的惊喜感,基本上他每冒出来一个新的需求点,他们就得再自我阉割三分。   贺宇航这边还没收拾完,眼见着葛飞又要往床上爬,他赶紧一个起身,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面板,“你不会是又要睡觉吧?”   葛飞漆黑的瞳仁盯着他,不说话,手指照着贺宇航的指缝抠了进去。   “拜托,你睡够早了,总要留点时间给我们活动吧,这宿舍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住。”   贺宇航有时候怀疑詹永亮话里的真假,就葛飞这脾气,这偏执的性格,以前真的被欺负过吗,他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而且是他就这么不定性呢,还是这段时间心情尤其不好,贺宇航发现他在宿舍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经常一整天都不出门,也看不到他吃饭,整个人消瘦得如同快要干瘪了一样。   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吃不上饭,贺宇航还偷摸给他送过零食,结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全被葛飞扔了出来,那之后贺宇航仅剩的一点同情心也磨灭了,几人一个宿舍住着,处得连陌生人都不如。   “我要睡觉。”葛飞仍旧是面无表情。   贺宇航跟他商量,“你等我收拾完再睡行不行,我一会要出门,出去了随便你怎么睡。”   “我要睡觉。”   贺宇航忍着火,他真的有点受够了,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任由他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他是出了钱的,不是寄人篱下。   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好心情此刻荡然无存,贺宇航的指缝被抠破了皮,渗血了,就这样葛飞都没放手。   “操!”贺宇航骂了声,挥开他,一拳砸在了开关面板上。   头顶日光灯闪了两下,灭了。   不是坏了灭的,是葛飞关的。   他好像读不懂或者干脆无视了贺宇航的愤怒,像个被设置了关灯代码的机器人,尽职尽责只为完成任务。   贺宇航抓起背包,摸黑把换洗衣服什么的一股脑地往里塞,临走前又看了葛飞的床一眼,“哐”地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去他妈的吧,这人真的有病,有大病,就该劝他去好好治治,而不是他妈在这助纣为虐。 第31章 起来【P】   贺宇航下楼洗完了澡, 循着应蔚闻给的地址,出校门走了二十分钟不到,进到一家店面不大的川菜馆。   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狭窄, 上去后应蔚闻他们就坐在靠窗边那一桌。   果然不止他一个人,在他对面还坐着一男一女, 看见贺宇航, 不约而同地跟他打招呼。   “你们好。”贺宇航在应蔚闻旁边坐下,面前放着副吃过的碗筷,看样子还走了一个人。   应蔚闻叫来服务员,说要再加几个菜,顺便把桌上空了的盘子撤下去, 再添副新的碗筷。   贺宇航看他们都吃差不多了, 知道这菜是单独给他加的,忙说:“没事,这不还有呢么, 吃完刚好。”   “喊你来又不是让你吃剩菜的。”应蔚闻说。   “就是。”对面男生笑着插话,“跟他你客气什么呀,想吃什么就点, 有些人可会买单了。”   “你少说话。”应蔚闻打断他, 给贺宇航介绍, 男的是他一个班的, 宿舍就在他隔壁, 叫魏涛,女的则是他女朋友,媒体与设计学院的。   “媒体设计?”贺宇航现在听到这几个字就头大。   “是啊,媒体设计的,看你这表情, 是有什么说法吗?”魏涛问。   “我室友他们就是这个学院的。”贺宇航说。   “你室友?蔚闻不是说你是机械工程的吗,怎么会跟媒体设计的住一块?”   “说来话长。”贺宇航兴致一下收敛了,“入学那会学院宿舍不够,被强制分配过去的。”   “这都行。”魏涛嘴上同情,眼神却笑眯眯的,“那是有什么故事吗,被骚扰了还是?”   贺宇航喝了口应蔚闻递过来的柠檬水,“故事可太多了,我都快待不下去了。”   “这么严重。”魏涛女朋友接过话,“不过我们学院这种人是挺多的,没分寸的也多,你可得多注意保护自己。”   “跟学院没关系吧,这种人现在哪儿都多,谁碰上谁倒霉。”魏涛说着看了眼应蔚闻,应蔚闻笑笑没说话。   “你们也遇到过?”   贺宇航有些诧异,确实现在有心理问题的人变多了,但严重到葛飞这种程度的应该还是少数,他正想问问他们最后都是怎么解决的,余光看到有人朝他们这桌走近。   贺宇航下意识抬头,哎,这不是那天在应蔚闻宿舍遇见的那哥们吗。   “你不都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魏涛看向他,“整这出,别是躲哪偷听我们说话吧。”   那人先是冷哼了声,接着慢声细语,“你有什么有营养的话值得我偷听。”   “那不好说,我是没营养,谁知道你还想不想听点别的了。”   贺宇航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反应过来了,刚那副碗筷,不会就是这人的吧。   没人跟他说还有一个啊,他屁股都坐热了。   魏涛还在那和人你一言我一句,听着不像吵架,可也不像是玩笑话,至少那人是一点没笑,相反脸色给人感觉冷冰冰的。   “没说走就是没走,这点道理不懂。”那人视线转回到贺宇航身上,从上睨着他,“起来。”   贺宇航能感觉到他有几次把目光扫向了应蔚闻,但应蔚闻都撑着头不说话,直到贺宇航要起身,应蔚闻才按了下他肩膀,眼神朝外示意,“给他拿张凳子。”   “没事,我坐过去吧。”本来就是他来得晚,贺宇航动作麻利地给自己拖了张凳子过来,刚好这时候菜也上来了。   “你们都不吃了吗?”   “你吃吧,我们饱了。”魏涛说:“本来都要散了,蔚闻说他等个人,我们就又多聊了会。”   “慢慢吃。”应蔚闻说。   贺宇航于是低头,专心吃起饭来,打完球到现在,气消得差不多了,他也确实饿了。   应蔚闻和魏涛在聊专业上的事,像是在外面接了什么活,魏涛反复强调这一单的质量很高,做好了以后毕业出来说不定他俩能单干。   但应蔚闻始终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别跟钱过不去嘛。”魏涛劝他。   贺宇航总算知道应蔚闻为什么能在这个年纪经济独立了,现在看来不仅能独立,还能有选择性地跟钱过不去。   他只能说,吾辈楷模。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没时间?”魏涛说:“别告诉我你们导师那个跟八院的项目申请下来了?”   “你这不是知道吗。”   “靠。”魏涛顿时叫道:“你们也太牛逼了吧,想什么来什么,难怪看不上了呢。”   “没有看不上。”应蔚闻反应相对平淡,“确实是没时间,他这人的行事风格你也知道。”   “可忙死你们了吧。”魏涛揶揄,语气里不乏羡慕。   贺宇航插不上话。   跟他一样选择不插话的还有新来那哥们,全程捧着个手机,如果不是看向应蔚闻的那几眼,贺宇航大概不会理解他去而复返的动机。   很明显的,他在等人。   应蔚闻没给他介绍,贺宇航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人叫什么,跟应蔚闻又是什么关系。   他朝那人摆了摆手,那人却在他看过来时移开了目光。   贺宇航:“……”   魏涛女朋友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从楼下给贺宇航带了瓶椰奶,问他军训结束有没有晒黑,前段时间太阳还挺烈的。   “你看我像差这一点吗。”贺宇航笑。   “哪儿啊。”她跟着笑,“我看你腿挺白的呀。”   “哎。”贺宇航没想到她会往底下瞧,正岔在桌边的腿赶紧收了回来,他穿的短裤,刚坐下来嫌热还往上拽了两下。   魏涛从跟应蔚闻的话题里抽身,也瞧了过来,“我看看我看看,有多白,有岳锦白白吗。”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声冷哼。   原来这人叫岳锦白啊,名字还挺好听。   “那肯定没有。”贺宇航怎么也想不到话题会突然转到他腿上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扯着裤腿往下盖,“我就一正常肤色,你们快别看了,怪不好意思的。”   “照他比你肯定比不过啊,他出门都要打伞的,跟小姑娘一样,太阳光是一点都见不得。”   “谁见不得,我打伞碍着你什么了吗。”岳锦白从手机上抬起头,立刻反击了回去。   “说说怎么了,夸你白还不好啊。”   贺宇航:“……”   这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你来我往,贺宇航正要劝,面前的椰奶罐被轻敲了下,应蔚闻转头看他,“吃完了吗?”   贺宇航点头。   “那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从店里出来,魏涛和他女朋友说要走回去,消消食。   应蔚闻的车停在路边,岳锦白开了副驾的门,贺宇航坐后面。   上车之后的岳锦白延续一贯的风格,依旧没怎么说话,倒是不玩手机了,贺宇航怀疑是因为他在车上,正如第一次见面给他的感觉,这人身上有股有别于人的傲气。   简言之就是他是应蔚闻的朋友,不是魏涛或者他贺宇航的朋友。   “我们还要去哪吗?”贺宇航看开的不是往学校的方向。   “先送他。”应蔚闻说。   原来不是一个学校的啊。   还以为跟魏涛一样呢,所以应蔚闻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贺宇航发现自从岳锦白出现,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而且魏涛提醒了他才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岳锦白白得这样晃眼了,因为他的气质,真的挺像小姑娘的,倒不是说女气,而是那种过于精致的清秀感。   “你们学院后来赢了吗?”应蔚闻突然的出声打断了他。   “当然。”贺宇航收回思绪,语气止不住地上扬,“你走那会就没悬念了。”   “是吗,没想到你球打这么好。”   “那是,我以前可是我们校篮的王牌,今天这种程度,不夸张地说,都不及那时候一场练习赛。”   这是实话,正式上场前他们几人就练过一场,贺宇航一度差点连人都认不清,纯靠技术过硬。   “你还挺嚣张。”应蔚闻笑。   贺宇航往前蹿了蹿,扒住应蔚闻的座椅后背,“你玩吗?”   “偶尔。”   “那什么时候有空咱俩约一场,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嚣张了。”   “行啊。”   岳锦白学校离得还挺远,就这距离,贺宇航怀疑他跟魏涛和他女朋友三个人一块散步都该到学校了。   岳锦白下车的时候跟应蔚闻道了声晚安,文绉绉的,车门关上后,他站在原地没动,贺宇航正疑惑他等什么呢,就见应蔚闻也下了车。   两人站在车头的位置说话,大晚上看不清各自脸上什么表情,说了挺久的,贺宇航纸巾盒上的字来回看第六遍了,应蔚闻才上车。   “坐前面来。”他说。   “哦。”贺宇航从后面换到副驾,系好安全带后,应蔚闻启动了车子。   “吃饱了吗?”   “撑了。”后来给加的三个菜,贺宇航几乎全吃完了,插不上话就只能闷头吃。   想是应蔚闻也回忆起了前一个小时他都在干什么,笑了笑,“还以为你不来了。”   “回去洗了个澡,一身汗。”贺宇航说着拽了下T恤领口,应该是干净了的。   他连头一块洗了,出门的时候头发半干,一路小跑过来,被风吹得压都压不下去。   “不高兴?”   “啊?”贺宇航往下盖的手一顿,下意识反驳,“……没有啊。”   “来的时候都挂脸上了。”应蔚闻看他一眼,“是宿舍里还热?”   半开的车窗下,扑面而进的风已经不能称之为凉快,降温了,贺宇航能听懂他问这句话的意思不是真的想问他热不热,但他不确定应蔚闻是想听他聊那些不愉快,还是别的。   他老实回答,“降温了的话还行。”   应蔚闻似乎笑了声。   他把车开得很快,路灯成块地投影在前档玻璃上,继而从他脸上飞速掠过,贺宇航跟随那些光影,从他脸上,看到他握在方向盘上曲起的手,鬼使神差地,他问:“你,有女朋友吗?”   “想开吗?”   “啊?”   应蔚闻再次看向他,“我没有女朋友,我问你想开车吗。” 第32章 夏日失眠【P】   这天晚上贺宇航回去很晚了, 差点错过门禁,快到楼下时,接到江楠楠打来的电话。   之前十一假期他原本打算回去的, 后来因为住宿的事跟郝卉月置气,这时候当然不想低头, 所以整整七天时间, 贺宇航独自一人背着包,把这座城市值得去的景点挨个逛了一遍。   杨启帆倒是惦记他,可惜作为一个高三生,身不由己,七天假有五天在外面补课, 自然是没立场跟他提要求。   而江楠楠, 自从入学后,便给贺宇航发过好几次消息,内容多是日常, 叫人挑不出毛病。   这次打电话来也是,说是要来找贺宇航玩,还特地强调了不是她一个人来, 是带着朋友一块, 来旅游。   贺宇航不傻, 当然明白她这些举动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想不通, 季廷对她的好已经溢于言表了,干嘛还舍近求远,要知道这种事是很伤感情的,一旦捅破,以季廷的性格, 他俩恐怕再难回到以前的关系。   所以季廷这回这样疏远他,是因为感觉到什么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贺宇航不介意把话说清楚,不用跟江楠楠说,就跟季廷说,认识这么长时间,季廷难道还不了解,夺人所爱什么的,压根就不是他贺宇航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惜季廷如此态度,似乎并不想给他解释的机会。   贺宇航以学习忙没时间为由拒绝了江楠楠,没留情面,甚至没有委婉表达。   江楠楠在话筒的另一边沉默片刻,挂断了电话。   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贺宇航都没在学校里见到应蔚闻,倒是有次在食堂打饭,遇到了魏涛。   魏涛热情洋溢地跟他打招呼,两人坐下一块吃了顿饭,听魏涛说应蔚闻是在赶项目,“别说你了,我俩隔壁住着都难见一面,得去他宿舍门口专门候着才行。”   “这么忙啊。”贺宇航不禁感叹。   “他导师你听说过吧,行业大佬,我们国家空气动力学方面的领军人物,手上各类国家级市教委的项目从他进去后就没断过,类似部队国际组织航天院这种的合作基本也是家常便饭。”魏涛不无羡慕地道。   应蔚闻的导师那天听他们聊过后,回去贺宇航就专门查了,确实是很厉害的学者,他还特地关注了下他的招生情况,发现从应蔚闻那一届开始,他就不再带硕士研究生了。   应蔚闻是他带的最后一届,不仅如此,还是那一届里唯一的一个。   贺宇航以自己浅薄的认知判断,应蔚闻必定不是单纯因此运气好,才搭上的这趟末班车。   “你找他有事啊,直接打他电话呗。”魏涛说。   贺宇航哪会有什么正经事,下意识想了个理由,“上次约了说一块打篮球的,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打篮球?”魏涛很是意外,“谁跟谁,他跟你吗?”   “怎么了?”   “他哪会打篮球啊。”魏涛一下笑了。   “啊?”贺宇航懵了懵,难道不是应蔚闻亲口答应他的,不会他答应什么呢。   “没说这个不会。”魏涛摆摆手,又道:“是说他就是会,也不会跟谁去打。”   贺宇航这下更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他哪有时间,我就没见过他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魏涛看着他若有所思,“他要真陪你去了,那就是专程在哄你了。”   “……”   “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吧,他这人,是那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偏偏又什么都能做好的人,反正我挺佩服的,你要哪天真跟他约上球了,记得一定要喊上我,让我也去观摩观摩。”   贺宇航听不出来魏涛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没什么意思,单纯“哄”这个字眼有些暧昧,听着像玩笑话,反而是应蔚闻当初答应他是真的有所准备,还是只是随随便便应付这点更让他在意。   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应蔚闻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哄他呢。   哄岳锦白这种还差不多。   从食堂出来,贺宇航不知怎么有些失落,也许他跟魏涛提起,并不单纯是为了接话,他真的想过约应蔚闻出来。   连续几天的阴雨过后,气温骤然,贺宇航裹紧了外套,从教室出来,打算晚饭前先去图书馆占个座,一抬眼,竟在后门口看到了应蔚闻。   “这么巧。”他有些意外,“你是接下来有课吗?”   “没课。”应蔚闻很自然地走了上来,“等你呢。”   “等我?做什么?”   “朋友送了两张摇滚演出的票,有兴趣吗?”   “有。”贺宇航当然有兴趣,尽管他的兴趣并不是来自什么摇滚,“什么时候,今天吗?”   “对,还有两个小时开演,路上过去还有时间吃个饭。”应蔚闻说。   贺宇航印象中的摇滚,场面多少是有点疯狂且激烈的,他问:“那我要回去换身衣服吗?”   应蔚闻笑看了他一眼,“你是去看,不是要上台,就这身挺好的。”   贺宇航脑子打结了,应蔚闻穿得也挺随意,休闲裤加短外套,跟他一样从头到脚一身黑。   上了车后贺宇航才想起来问应蔚闻为什么要去听摇滚,“是因为爱好吗?”   这跟魏涛跟他描述的人设似乎不太相符,魏涛眼里的应蔚闻是无欲无求的,很少对什么感兴趣,更别说像这种另类独特的音乐风格。   “没什么爱好。”果然,应蔚闻语气平淡,“刚好有票,也有时间,就想着约你去看看。”   竟然是因为自己,贺宇航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你要不想去,我们上别的地方也行,吃吃饭什么的,刚好我也要请你吃饭。”   “去吧。”应蔚闻启动了车子,“去现场感受下,说不定你会喜欢。”   机会难得,贺宇航还想着正经去吃一顿,一直说要请要请,到现在也没兑现,谁料这次时间本就不宽裕,上了中环又遇上堵车,下来两人只能路边随便找了家面馆解决。   “下次吧。”应蔚闻说。   换做以前,贺宇航可能会喜欢听这三个字,下次代表着机会,下次有下次的见面。   但在经历过这寂寂无声的一个多月后,再次听到应蔚闻说下次,他有种被敷衍了的感觉,尽管这话放到很多场合都适用,但来自应蔚闻的敷衍,明显比一般人的更有杀伤力。   落差感之所以这样明显,贺宇航总结,是因为他已经把应蔚闻当朋友了,但显然自己在应蔚闻那边,却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演出的场馆不大,在一家类似酒吧的店里,正中间是用来站人的空场地,往前则是舞台,背景的海报很孟菲斯风格,印着表情浮夸的人群,和顶上两个硕大的红字。   -指日,今晚的主题。   两人在门口换了手环,进去时已经有不少人在等了,应蔚闻问贺宇航想去哪边,左边有售卖酒水饮料的吧台,跟舞台中间用稀疏的屏风隔着,留给不想进到内场的人感受气氛用。   “进去吧。”贺宇航还挺跃跃欲试,“难得来一趟,近距离感受下。”   他朝人群中间走,越往里光线越暗,担心应蔚闻走丢,还回身拽了他一把。   应蔚闻示意他看前面,“跟得上。”   两人最后在舞台右下方靠后一点的位置落脚,这样视野有了,也挡不到后面一些身高不及他们的人,贺宇航正想跟应蔚闻聊点什么,四周喧哗声起,有表演乐队上台了。   看演出单上的介绍,这一场并非谁的专场,来的乐队还挺多,起码有五六支,都是不知名的小乐队。   不过粉丝们都很热情,正式开唱后,气氛瞬间像被点爆了一样,不需要升温的过程,上来直接就是沸点,不断涌起的尖叫状如浪潮,覆没在每一张高声嘶叫的面孔上。   贺宇航看向应蔚闻,两人在昏暗变幻的光影里对视,应蔚闻在听,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但比这里的绝大多数要平静这点,就已经是格格不入。   反观贺宇航,应蔚闻说他没准会喜欢还真是猜对了,一首歌不到,他就已经找到并适应了节奏,可能那天节节攀升的油门让应蔚闻窥见了他内心深处对发泄的渴望,所以才会找这么一场完全不适配自己的活动,只为带他出来。   摇滚不是贺宇航偏爱的风格,他听流行更多,所以当最后一支融合了流行、抒情摇滚、现代民谣等多种风格的乐队上场,前奏刚一响过,他就激动地喊道:“这个好听,我喜欢。”   贺宇航手心汗津津的,想拉应蔚闻袖子,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应蔚闻手背干燥,有种恰到好处的温和,“夏日失眠。”他说。   “什么?”   “乐队的名字。”   “哦。”贺宇航赶紧在手机上记下了,顺便搜了下他们的歌。   夏日失眠在圈子里应该算小有名气,看得出来,现场有不少人是冲他们来的,贺宇航旁边挤过去一个穿黑色吊带的女生,冲到舞台前,激动地喊主唱的名字,不断地朝他手上指着。   “她在干吗?”贺宇航问。   “没猜错的话,在要他手里的吉他拨片。”应蔚闻说。   贺宇航踮了踮脚,他这角度,都看不见人手里有什么,“要这干什么?”   “喜欢吧。”   “……”   这么傻一问题应蔚闻居然回他了,听到答案的那一刻,贺宇航有点想笑,确实,大概场上除了他们两个局外人,剩下都或多或少自带狂热。   贺宇航没体会过这种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到肢体发疯的感觉,于他而言更多的是新鲜。   曲调接近尾声,主唱因为过于投入,忘了跟那女生的约定,竟把那枚印着今晚主题的吉他拨片朝着人群扔了下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贺宇航伸手能接到的地方。   “哎呀。”贺宇航接完愣住了,下意识去找那女生的身影。   与此同时人群开始散场。   “出去等吧,里面太暗了。”应蔚闻说。   两人随着人流来到外面,穿吊带的女生当然不可能在外面还穿着吊带,于是更不好认了,贺宇航压根没看着她正脸。   又等了一会,里面人走得差不多了。   “看来只能归我了,天意如此。”贺宇航长叹一声,假模假样地感慨起来。   “喜欢吗?”应蔚闻笑问。   “喜欢啊。”贺宇航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你看我刚喜欢上,他就送了个纪念品给我。”   拨片被他像硬币一样高高抛起,转手又接住,“没准就是给我留的。”   “那你可得好好收着。”应蔚闻说。   回到车上,应蔚闻没急着启动,而是从后座拖了个不小的纸袋过来。   贺宇航上车时就发现了,以为是他新买的衣服之类,袋口被用红色的小条胶带封着。   是新买的衣服没错,没想到是给他的。   “生日快乐。”应蔚闻说。   贺宇航当然知道今天是自己生日,贺珣一大早就给他打电话,说转了钱到他卡里,让他晚上跟朋友出去吃饭,好好庆祝一下,顺便老生常谈,让他不要再跟郝卉月冷战了。   下午的时候,还在想怎么服软的贺宇航,先一步收到了郝女士的生日祝福,可见这一天意义非凡,不仅在十八年前创造了他,还成就了一场“世纪大和解”。   但他不知道的是,应蔚闻居然知道他生日,怎么知道的,自己跟他说过吗?   还是那天路上的时候看过他的报道材料?   贺宇航没印象了,他一直以为应蔚闻在今天喊他出去只是巧合。   现在看来并不是,应蔚闻对摇滚不感冒,但为了他生日,特地跟朋友要了票。   陪他出来玩,还给他送礼物。   “我应该没记错吧。”应蔚闻看着他。   “没。”贺宇航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出来听什么摇滚,仅剩的那点不爽全部发泄出去后,人就像是瘪了的气球,失去了骨架的遮掩,暴露在外的内心变得格外敏感。   以及脆弱。   他难得地有些红了眼眶。 第33章 低三下四【P】   应蔚闻给贺宇航送的, 是一套黑红色拼接的运动套装,他常穿的牌子,照着应蔚闻自己的尺码买的。   贺宇航很喜欢, 当天晚上回去就仔仔细细叠好收进了衣柜,并再次给应蔚闻发消息说了谢谢。   “不客气。”应蔚闻回他。   贺宇航算是审美比较固定, 从小就喜欢穿这类宽松休闲的衣服, 尤其是成套的,不用他费心思搭。   贺珣不管他这些,郝卉月有段时间挺看不惯,一天到晚松松垮垮没个正形,让他有本事以后上班了也这么穿。   “那要看上的是什么班了。”贺宇航记得他当时这样回, “当个体育老师什么的还真可以。”   他说得有模有样, 那天后来要不是贺珣从中调解,他妈大概率又要跟他吵起来。   贺宇航开玩笑的,他生这么聪明一脑袋, 从小立志要当科学家,怎么想也不会止步于体育老师,郝卉月有时候就是太紧张了, 恨不得扯本道德经做个她满意的模子, 削足适履也要给他塞进去。   今天他跟郝卉月讲了和, 即便如此, 之前的事贺宇航也不打算再翻出来。   下学期吧, 等稍微再过渡一下,他打算靠着节假日打打工以及之前攒的一点生活费,出去租个小点的单间自己住,不跟郝卉月他们提了,学校如果信守承诺, 到大二就该给他重新安排。   再跟葛飞他们住下去,他感觉自己也快要不正常了。   天知道这几个月贺宇航过得有多憋屈。   不过有一说一,今天还是开心的。   非常。   贺宇航压了压嘴角,再次跟应蔚闻提及吃饭的事,以前就不说了,这次应蔚闻都送他礼物了,于情于理他都该回一顿。   撑着睡意等了一会,应蔚闻没回,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贺宇航打算明天他要还是不回,就直接去他宿舍找他……之前那部电影,不还有一半没看完嘛,应蔚闻说了可以去看的。   第二天上午贺宇航下了课,给魏涛发消息,问他应蔚闻在不在宿舍。   “应该在吧,我刚好像看见他了。”   魏涛让他有事直接上门,“早点过来盯着,大忙人一会又该没影了。”   贺宇航觉得是这个理,应蔚闻应该是不习惯发消息,经常不回,打电话吧,又怕他正在忙,还真得上门候着,尤其是这种有正经事儿的时候。   反正这次无论他怎么说,有机会还是没机会的,贺宇航都至少要跟他把时间定下来,这样后面应蔚闻就算想推脱,也得先找好理由。   九号楼五零一,第二次来,相较之前已是熟门熟路,贺宇航步履轻快地上楼,还在想着应蔚闻如果又搬出他那套“下次一定”的敷衍论调该怎么回他……宿舍门近在眼前,贺宇航一个挺身站定,正要抬手,下一秒,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开的是条不大不小的缝,应蔚闻手搭在门锁上,贺宇航第一反应以为他是要出去,然而不等他开口,应蔚闻回了半边身,动作突然又停住了,紧跟着一道人影走了上来。   贺宇航很快反应过来,不是他要走,这门是他替别人开的,但岳锦白怎么会在这?   不是,是他怎么又在这?   想到前两次跟这人谈不上愉快的碰面经历,贺宇航有些尴尬,他没出声,也因此里面的两个人谁也没发现他的存在。   岳锦白朝应蔚闻走近,近到越过了正常距离,猛一看两个人像是贴在一块。   贺宇航脑中警铃大作,就在他觉得岳锦白这样,不会是要亲上去了吧,下一秒,岳锦白的唇真的印在了应蔚闻唇上。   贺宇航倒抽一口气,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是在,做什么……这俩人……   岳锦白看似是主动一方,举止却并不放肆,相反,他吻得很小心,像拿捏不了分寸似的。   他抬起一边胳膊,想搂应蔚闻的脖子,应蔚闻抓着他手腕,看不出来是要推开他,还是想更贴近彼此。   门轴轻转,发出细微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应蔚闻朝门口看来。   贺宇航心头一跳,顿时有种被抓包的无地自容感。   他没想看,真的……他就是走不了,原因很难说,不可置信是其一,还有就是,他想知道应蔚闻的态度,对这件事,应蔚闻怎么想,是意料之外,是乐见其成,还是……习以为常?   隔着几尺门缝,贺宇航与他对视,应蔚闻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却慌得一下红了耳根。   岳锦白闻声,迅速拉开了距离,待看清楚门外是他后,跟应蔚闻说了句什么,转身走了。   贺宇航很想这时候跟着一块走,迟疑片刻,应蔚闻叫住他,“来找我的?”   ……都到门口了,很难说不是,贺宇航没吭声,应蔚闻手从门锁上滑下来,“进来说话。”   贺宇航也不敢进……不能说不敢,是不知道怎么进,以什么姿态进,应蔚闻像是能洞穿他一样,转身朝里走的同时,看了他一眼,“不敢?”   窥探过他人的秘密,这时候退缩显得他更没理了,贺宇航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他手伸到背后带上门,虚掩着。   “坐吗?”应蔚闻抬了抬下巴,见贺宇航不动,他从桌上拿过烟盒和打火机,走到窗边,抽了根出来点着了。   他宿舍窗和阳台都朝北,因为是末幢,视野很好,上次来的时候贺宇航就想说了,他喜欢阳台,尤其是这种不封窗,没有任何遮挡的阳台,原本是打算在这里把剩下那半部电影看完的。   贺宇航深吸了口气,望向窗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同性恋?”   “怎么说。”应蔚闻背对着他,闻言笑了一下,“他亲我我就是。”   “可你没拒绝。”   那么长时间,都够岳锦白把手抬起来做出搂的姿态了,真抗拒的话别说吻,贴上来那一刻就该有反应。   岳锦白给贺宇航的感觉,尤其对比他跟魏涛,在应蔚闻面前,他显然是要更收敛的,就如同那个吻一样,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所以如果不是应蔚闻默许,岳锦白应该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应蔚闻默许了,贺宇航说他没拒绝,不仅是因为他没推开岳锦白,还有应蔚闻给他的那种感觉,正如现在,他轻哼了声,反过来问道:“那如果拒绝,是不是就不是了?”   “拒绝了当然不是……”贺宇航没想到他会问自己,“你都拒绝了,那是他一厢情愿。”   “是吗。”应蔚闻似乎笑了声,他转过身来,倚着窗台,“找我什么事?”   贺宇航差点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了,他咽了咽,有意移开了视线,“昨天,谢谢。”   “你还打算谢多少次。”应蔚闻看着他,“特地跑过来,不是为了这个吧,是又想请我吃饭?”   应蔚闻可能看到信息了,只是没回,贺宇航觉得吃顿饭也没什么,他确实是来请人家吃饭的……可在经历过刚才那一幕后,他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应蔚闻作为被撞破的当事人,为什么丝毫不尴尬呢,甚至不打算跟贺宇航解释什么,比如他到底是不是同性恋?   还是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贺宇航被突然靠近的人影吓到,反应过来后他立马往后退,动作幅度过大,撞倒了身后的椅子,桌角那摞整齐的书也因此被打散一地。   应蔚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朝他走近,如法炮制一般越过了他的安全距离,明目张胆地欺身,差一点便要吻上来,“拒绝他了可以不是。”他看着贺宇航的眼睛,“那这样呢,是吗?”   “你开什么玩笑。”贺宇航下意识笑了下,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他甚至没懂应蔚闻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对方,逐渐拉下脸来,不可抑制地有些恼火。   “你听过魏涛对岳锦白的评价吗?”应蔚闻直起身,看着贺宇航说话,视线始终没从他脸上移开,“说他这个人很傲,有种装腔作势,假模假样的清高。”   “……”贺宇航还没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   “可我不这么觉得。”应蔚闻说。   你都让他亲了你当然袒护他,贺宇航内心愤愤,所以刚才应蔚闻是真的在跟自己开玩笑?因为他的出现让岳锦白难堪了,所以要从他身上找补回来?   应蔚闻不是真的要吻他,那一刻他如果不后退,应蔚闻应该也是拿捏好了分寸的,顶多就是吓一吓他,贺宇航这么以为,但接下来应蔚闻的话,不留情面地将他所有推测都踩在了脚下。   应蔚闻自始至终都在看他,眼神里没有他预料的所谓警告,而是有种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越是对人清高,我越喜欢看他在我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知道为什么吗?”   新鲜感、反差感、征服感、满足感……类似的答案或许有无数个,但放到应蔚闻身上,贺宇航直觉不该是这么常规才对。   而且他用了“低三下四”这个词,所以他一直都清楚岳锦白对他的感情?   玩弄于股掌。   这个想法猛一冒出来,叫贺宇航后背有些发凉,这是他没见过的,属于应蔚闻的另一面。   而应蔚闻想要叫他见识的恶劣还远不止于此。   “会让我想到你。”他说:“我会想,什么时候你也能对我这样呢。” 第34章 疯了【P】   贺宇航忘了自己是怎么下的楼, 只记得那扇被他不着痕迹虚掩上的门,转头被摔出了震天响。   应蔚闻是疯了吗?他什么意思?说那些话,对他……什么的, 还有,为什么要把他跟岳锦白比, 他们一样吗?他们明明连肤色都不一样!   可以说从小到大, 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贺宇航傲,尽管他有不错的资本,但他从来都是好相处的,你看他就不跟魏涛吵架,如果他俩真的像, 魏涛一定第一个不理他。   所以应蔚闻在乎的是什么, 低三下四吗?越是高傲的人,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就越让他有征服的快感?   先不说这爱好有多变态了, 光是傲这一点,他比起岳锦白可差太远,但应蔚闻怎么说的, 会想到他, 想他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对他……好像岳锦白才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那个选择。   贺宇航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怎么也想不通, 明明昨天还在好好陪他过生日, 怎么今天突然间像是彻底换了个人。   应蔚闻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因为被撞破的事恼怒,他可以骂他,打他也行,为什么非得以如此意想不到,甚至可以说是极端的方式羞辱他。   对, 羞辱,贺宇航毫不怀疑应蔚闻的动机,他一点都不认为他这样,是对自己有点什么,因为他见过表白,身经百战,那么多的爱恋里从来没有哪一场是像这样,反过来叫他难堪的。   尤其应蔚闻当时那种,仿佛玩笑话一般,轻描淡写又咄咄逼人的语气。   说别人傲什么的,贺宇航觉得最先应该反思的人是他自己。   他给杨启帆打电话,以为这个时间点他不会接的,理论上贺宇航都不应该打,但没想到响过第一声,杨启帆那边就接起了,“咱俩还真是有默契。”   “嗯?”   “正想给你打呢。”   “你没课吗?”贺宇航停下来,在通往宿舍路边的台阶上坐下了。   “月考刚结束,下午放半天假。”杨启帆听上去心情不错,“跟唐远他们去打球,路上呢。”   “所以呢,你是未卜先知,还是找我有事?”贺宇航一般不会在他上课时间给他打电话,杨启帆猜他或许是宿舍里又发生了什么,毕竟这半年来贺宇航跟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他那几个奇葩室友。   杨启帆总是不厌其烦地开导他,这次也不例外,然而他等了一会,贺宇航却没说话。   杨启帆于是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了?   “……你还记得许艺吗?”贺宇航问。   杨启帆愣了愣,转而笑了,“怎么突然提到他了,不是不让提吗,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印象深刻,想忘也忘不了。”   许艺是高二那年贺宇航隔壁班的,他口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是这人有天突然跑过来跟他告白,说喜欢他很久了,当时杨启帆和季廷都在场,季廷当即骂了句恶心还是什么的。   而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点,刚好是在他和季廷看错片,被郝卉月逮个正着,并由此进行了严苛的家庭教育之后,那段时间恰是贺宇航最反感此类事情的时候,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态度。   尤其季廷先他一步说了恶心,他如果表态不坚决,容易再次勾起他俩那天的尴尬,也会让他在郝卉月跟前的那些反思变得形同虚设。   贺宇航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了,应该没到季廷这么直接的程度,但也足够叫许艺难堪。   “我记得你后来跟我说,他那样,是一种生来被设定的选择,没有对错。”贺宇航说。   “我这么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嗯,你说了,我记到现在,当时还觉得你特别仁慈。”   “仁慈?”杨启帆第一次听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他,“所以你现在什么情况,是又见到他了,打算跟他道歉?”   不,是他成为许艺了,他成了被羞辱的那个。   贺宇航原本是想把应蔚闻的事跟杨启帆说的,可接通电话后的两秒,突然的联想又让他说不出口了,当年因为他对许艺的态度,杨启帆整整两天没有理他,尽管后来他解释那两天是真的有事,没有不理一说,但贺宇航能感觉出来,杨启帆确实因为他的不留情面不高兴了。   “没,就是突然想到了,有感而发。”贺宇航有意把话题岔开了,问起他月考的事。   他跟杨启帆在电话里聊了几句,听到旁边似乎是唐远的人在叫他,贺宇航让他先去,有时间再聊。   回到宿舍,贺宇航把应蔚闻送他的那套衣服拿出来,在想要不要还回去,这样他不欠应蔚闻什么,也就不用一直惦记着请他吃饭的事。   可怎么还是个问题,他这会不想见应蔚闻,短时间内可能都不会想,让魏涛帮忙?以魏涛的性格,必定会问为什么,到时候该怎么解释?   贺宇航躺在床上,思考良久,迷迷糊糊听到刷子刷东西的声音,这声音这段时间可谓伴随他们宿舍里每一个人的左右,所以他一点都不陌生。   葛飞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快一个星期了吧,持续性地把他所有东西,包括衣服鞋袜桌子椅子全都洗刷了一遍,贺宇航翻身朝下看,这回更离谱了,竟是在刷地。   阳台门开着,而他刚挂在椅背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掉了下来,浸了水不说,还因为衣袖过线,被葛飞一脚踩住后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贺宇航立马从床上跳下来,但已经来不及了,葛飞看也没看,转手把它们扔进了门口那一大滩脏水里。   “操!”贺宇航差点疯了,“你他妈能不能看清楚,那是我的,谁允许你这样扔了!”   葛飞无动于衷,继续蹲下来,沿着砖缝来回刷着。   “听到没有!”贺宇航去抢他手里的刷子,想叫他别再刷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反反复复的不腻吗。   起初他们以为他是要走了,收拾行李呢,哪知道这么久了,他还真就只是收拾,而且那动静比起平时,叫大扫除或许更准确一点。   葛飞的执拗,没有人比当初在开关上被抠出血的贺宇航更有体会,一把刷子被抢走,他就从盆里翻出另一把,沾了洗衣液后继续刷。   贺宇航实在难忍,他深吸了口气,看着背对着的瘦弱背影,“真的,咱有病早点去治,别在这害人害己了行吗。”   贺宇航把被弄脏的衣服装进盆里,出来时隔壁宿舍有人正朝他们这看,估计是被动静吸引,想看个热闹。   贺宇航没理他们,转身去了水房,看着水流逐渐没过盆的边缘,从四周溢出来,他突然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待着。   衣服被洗过还不了,不还就是了,给了他就是他的,就算扔了又怎么样。   应蔚闻那样对他,不该扔吗。   所以他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是有目的的?贺宇航忍不住又开始想,不会小卖部里就对自己一见钟情了吧?   抛开应蔚闻这个人不谈,不是没有可能,贺宇航从小到大被人喜欢惯了,一见钟情不在少数,但问题是怎么抛开应蔚闻呢。   ……那可是应蔚闻啊。   这天晚上贺宇航在学校操场坐了很久,想过干脆不回去了,周围小旅馆很多,随便找个对付一晚,可衣服还在那泡着,也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万一回去给泡坏了。   “还没睡吗?”贺宇航回到水房的时候,撞见詹永亮从里面出来,那会已经快十一点了。   “怎么才回来。”詹永亮问。   他脸色很难看,说话语气也冲,像是在质问贺宇航一般,贺宇航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估计是嫌他回来太晚吵着他们了,就算不吵着他,吵着葛飞了大家一样难过。   灯这时候熄了,走廊里仍有人在走动吵闹,贺宇航这一天的心情无法形容,这宿舍就没一个正常的,愈发坚定了他下学期要搬出去住的想法。   全部收拾好后他爬上床,脚底不知怎么突然打了下滑,踩梯子上磕了一下,贺宇航强忍着痛意,硬是咬紧了牙才没发出声音,上去后他拿手机光照,发现是磕在以前那条伤口上了。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一直没好彻底吗,磕这么一下,创面竟有些渗血?   这时候要下去翻箱倒柜地找酒精纱布估计整个宿舍都能跳起来,不得已,贺宇航只能抽了几张床头的纸巾,勉强压了压。   这天晚上不知道是小腿疼的原因还是什么,贺宇航罕见地做起了梦,梦到有人把他锁在椅子上,威胁他说要拔光他所有的牙齿。   冰凉的钳子往他嘴里伸,任凭他怎么挣扎喊叫,那一排整齐的,从小被人夸到大的牙齿,被一颗一颗地连根拔起……接着又有人要来挖他的眼睛,让贺宇航把眼睛还给他,说他之所以有这么漂亮一双眼睛不是因为遗传了贺珣,是偷拿了别人的,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场景过于荒诞,有一瞬间贺宇航好像醒了,意识到那是梦。   他在宿舍里醒来,周围一切与平常无异,他一颗心收进肚子,正暗自庆幸,然而当他转头,宿舍低矮的门框上,赫然悬挂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贺宇航叫不出来,身体如同被封印住了一样动不了,现实和梦境不断在他意识里闪回,每每清醒到以为自己可以跳出眼前的幻象了,下一秒恐怖的画面又会瞬间将他击溃……   一场无休止的循环,而他被不断裹挟着,直到挣扎尽最后一丝力气,这一场诡异的纷争才终于停止。   早上闹钟没响,贺宇航感觉到了,前半夜的梦境耗费了他不少精力,所以后半夜他睡得格外沉。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果然,上午的课被他错过了,他坐起身,看了眼小腿上的伤,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周围还残留了点纸巾的白屑。   贺宇航正奇怪梦里那么血腥的场景都没闻到什么,这会看一个结痂的伤口,竟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还起身在床上找了找,看是不是淌下去了,但床单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说明睡着之后没有再流了。   他掀开床围,眼前的一幕先是叫他大脑一片空白,接着强烈的刺激下,他瞬间瞳孔骤缩。   就在他对面,黑色的帘子锁着里面的人,他看不见葛飞,但一摊又一摊深红色的血,正从他床铺间渗下来,积在他刚刚刷洗过的地上……源源不断,腥重味异常。 第35章 一个消息   随着一声清脆的狗叫, 贺宇航从床上翻坐了起来,剧烈的痉挛撕搅着他的胃,疼得他冷汗直冒。   他急促喘息着, 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冲到厕所, 抱着马桶狂吐了起来。   鼻涕眼泪横流, 浓重的窒息感令他痛苦异常,他从来没吐这么难受过,一瞬间像是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掏空一般。   吐完他手脚发软,瘫坐在了地上。   “汪……”小狗围在他脚边转圈,不停地叫唤着, 咬他的裤腿, 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没事,没事……”贺宇航摸了摸它,深喘了口气, 握到浴室的门,把自己给撑了起来。   镜子里照出来的人脸如同鬼影一般,感觉再多看一眼, 那张死气沉沉到发白的皮, 就会被从他的脸上剥落下来, 和这满池的污秽融为一体……贺宇航别开视线, 迅速低下了头, 朝脸上狠狠浇了把水。   冰凉刺骨,就这样泼了得有十几下,脱力的身体才渐渐找回知觉。   他撑着手肘,在水池边站了一会,擦干净脸, 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贺宇航靠着床沿坐下,自以为表现得冷静,还能正常思考,可按在屏幕上不断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他给杨启帆打电话,一遍又一遍,杨启帆应该知道,葛飞的情况,贺宇航跟他吐槽过不知道多少次宿舍里的事,如果葛飞自杀,结局无论是好是坏,他第一个告诉的,一定会是杨启帆。   可电话始终没有被接起,直打到第五个,贺宇航才从焦虑里分出一点理智,看了眼左上角的时间,凌晨三点,杨启帆不可能还醒着。   他今天接了他后,很晚才从贺宇航这里回去,到家估计快一点了。   还有谁了解情况?除了他,有谁跟他是一个学校的?   关博?对,关博。   怎么把他给忘了。   贺宇航从手机里翻出关博的号码,迫不及待地打了过去,醒过来的前一秒,残留的记忆里他从床上跳下来,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拿枕巾裹住了葛飞流血的手腕,有人叫了救护车,贺宇航浑身是血地把他背到楼下,送进急救人员手里……   所以此刻他急需有人来告诉他,葛飞最后究竟怎么样了,活下来了吗,还是……可没有人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回应一个从十年前打来的电话,关博也不例外。   贺宇航抖得厉害,虚汗一阵一阵的,他手心黏腻,渐渐有些抓握不住,就在手机从他耳边缓慢滑下去的时候,他想到什么,突然又一把攥紧了。   应蔚闻。   那个时点他跟应蔚闻应该已经决裂了,可发生这么大的事,应蔚闻不可能一点不知道,贺宇航要的无非是一个消息,至于告诉他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拨通了应蔚闻的号码。   先前李雪为了方便他俩联系,特意给了他一张应蔚闻的名片,贺宇航没扔,随手塞在了羽绒服口袋里。   接连两次受挫,对于这个点应蔚闻会接他电话贺宇航几乎没抱希望,只是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三个人里有一个能醒过来,哪怕早一分一秒,都能把他从现在这种煎熬的状态里解救出去。   “是有东西落下了吗?”出乎意料地,应蔚闻接起了,背景音里甚至响过了空旷的风声。   “我有事问你。”贺宇航已经没有心情去想他为什么这个点还在外面了,“葛飞,我大一时候的室友,你还有印象了吗?”   这可能是个不太好的名字,因为应蔚闻听完沉默了。   贺宇航希望他只是在回忆,因为无足轻重,他从来没有跟应蔚闻提过葛飞,至少没说过他叫什么,“有吗?”   “你想起什么了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他活着吗,我做梦,梦到他自杀了,他还活着吗?”   “你现在在哪?”   “你直接回答我。”贺宇航的声音变了调,“求你了,告诉我,他好好活着吗?”   回应他的,是第二次不寻常的沉默。   手机彻底滑掉在了地上,应蔚闻好像开口了,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声音闷闷的,听起来遥远得不真实……贺宇航捡起来,迅速挂掉了。   葛飞死了。   他真的死了,就算没死也痴了傻了,那么大的出血量,堵住了又怎么样,救护车来了又怎么样,从见到血从床边挂下来的那一刻,贺宇航就应该知道,很难救活了。   他是因为自己那句话死的吗,让他别害人害己,让他有病赶紧去治……他治不好,所以选择了这种最极端的方式。   应蔚闻的电话再度打了过来,贺宇航挂掉了。   他飞快爬起来,去书房打开电脑,尝试着在搜索网站里输入“葛飞、xx大学、自杀”“葛飞、媒体技术”“葛飞、贺宇航”等关键词,这么大的事应该会上新闻,会有人讨论才对。   然而跳出来的,要么是他们学校最近几年因为别的原因自杀的学生,要么是大学生心理发展中心关于珍爱生命预防自杀的号召之类,甚至因为重名,出现了小说片段的。   贺宇航一一点进去,没发现跟葛飞相关的内容。   是时间太早了?   十二年前,网络信息不如现在发达,学校私下处理后把事情掩盖了下去,所以没传播开来?   连着又翻了几页,换了新的关键词,时间尽量控制在零八年底前后,贺宇航点进某个看着像是废弃了的内部灌水网站,最新一篇帖子发布于一零年,之后再没有更新,回复也寥寥无几,但其中一则标题为“骇人听闻,没被发现的宿舍尸体”的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起因是说有研究生在宿舍自杀,尸体一个星期后才被实习回来的室友发现,底下讨论热烈,其中有人在回复里提及,说前两年媒设那边也有人在宿舍自杀,他室友就没这么幸运了,据说当场吓晕了过去……评论有人回复说没死,抢救了回来,也有人说死了,不一而足。   讨论很简短,之后再无有用信息,贺宇航从电脑上抬起头,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晨光暗淡,却叫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凝望片刻,起身把窗帘拉上了。   视线内的一切再度归于黑暗。   手机响了起来,下意识的,贺宇航知道那不是应蔚闻打来的,他翻开,是杨启帆。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杨启帆语气有些紧张,显然被贺宇航连打五个的动作给吓到了。   “想起了点事。”贺宇航仰头靠在椅背上,嗓子紧得差点说不了话,一开口,嘶哑至极。   “什么事?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嗯,睡不着了。”   “你……”杨启帆想说他点什么,终又咽了下去,“想起什么了,又是跟应蔚闻有关?”   “没,想起葛飞了,想知道他活没活着。”贺宇航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他没问,这一点上他相信应蔚闻,因为没必要,应蔚闻说不定还会因此质疑他失忆的真实性。   “什么活没活着?”杨启帆问。   贺宇航以为他知道,但在他重复了一遍葛飞的名字后,杨启帆的惊讶却是不比他少,“你大一那个室友,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突然自杀?”   贺宇航反应过来了,他好像又没跟杨启帆坦白。   是啊,怎么坦白呢,杨启帆很早就劝过他,让他不要跟他妈置气,如果适应不了,就早点搬出去。   是他把人骂了,第二天早上人自杀了,他要怎么坦白,承认自己言语暴力,是个杀人凶手吗?   贺宇航发现自己还真是十年如一日,金柏帆,葛飞,应蔚闻,那些不好的难以启齿的,哪一件不是被他藏得滴水不漏,他是真的害怕呢,还是就愿意在杨启帆面前做个伟光正的人。   杨启帆白天有工作,不然不会连夜从他这赶回去,贺宇航不想拿这些事再叫他分心,他解释自己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些过激了。   “真的没事?”杨启帆再三跟他确认。   “没事。”   “那还不赶紧回去睡一觉,你现在这身体可不禁折腾。”   “嗯,这就去了。”贺宇航嘴上应着,蜷在椅子上却连手指都没动,他两眼放空,电脑屏幕惨淡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脸上,他开始回忆从认识葛飞到后来跟他之间的种种。   如果那时候他能多一点耐心,多试着跟他沟通几次,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就算不能把葛飞从他当时封闭的状态里拉出来,只要自己不口不择言,不说那些难听的话,葛飞是不是就还有选择。   ……他没有被定罪吗,贺宇航想知道,没有因此付出过代价吗?   他后来顺利毕业了,还出国了,进了航天研究院这样的单位,前途一片坦荡。   那是不是说明他没事,刀不是他亲自划的,这件事没有成为他人生的污点?   还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这场事故里扮演的角色,所以就连杨启帆都不知道?   贺宇航脑子很乱,从葛飞对他的态度想起,到宿舍里日复一日压抑的关系,再到最后,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搬出去。   当思绪不受控制地再度回到他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想这些的时候,他像是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又想了多久……胃里不适的感觉始终包裹着他……   “贺宇航。”   椅子动了一下,被一股突然的力道带起,贺宇航猝不及防,对上眼前的人影。   撑在转椅扶手上的两条胳膊像是圈起了他,他有些恍惚,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想到那天,在应蔚闻宿舍,他也是被这样看着,这么近的距离。   画面依稀重合,贺宇航突然惊醒,抬手撑向来人的肩膀,不可思议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第36章 没关系   “你删了我指纹, 却没改密码。”应蔚闻顺势被推开,看着他说。   “忘了。”贺宇航皱了皱眉,暗自在桌上撑了一把, 拉开了距离。   他有些尴尬,随后回过神来, 这算什么理由, 没改就能随便进吗,错的还成他了,但他这会没力气跟应蔚闻争这些,进都进来了,贺宇航有些恹恹的, 看什么都对不了焦。   应蔚闻替他把书桌上的台灯开了, “为什么挂我电话?”   “没什么好接的。”贺宇航下意识避开光源,他不想看应蔚闻,也不想应蔚闻看见他。   可这样的环境应蔚闻不可能看不见他, “你觉得葛飞的死跟你有关?”他问。   “别说了。”贺宇航有些不知道该往哪躲了,应蔚闻的声音就响在他头顶,避无可避。   昨天走的时候这人还在津市, 怎么过了一夜, 一个电话的功夫, 竟出现在他面前了。   特意为了他赶回来的?   这可不是贺宇航的本意, 他也不这样认为。   “葛飞是自杀, 他的死不是你能决定的。”应蔚闻说着有意停顿片刻,像是在等贺宇航反应。   贺宇航没反应,他走近一点,伸手摸了摸他发白的嘴角,又说:“跟你没关系。”   应蔚闻难得的温声细语, 和此刻看他的眼神,恍然让贺宇航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可能应蔚闻早不记得了,但对贺宇航来说,眼前人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就发生在昨天。   贺宇航冷笑了声,挥开他的手,“那你知道在他自杀前,我又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应蔚闻说:“骂他了?说他有病,害人害己,让他赶紧去治。”   “……”贺宇航终于朝他看了过来,“我,我告诉你了?”   “不仅告诉我,你还告诉学校了,跟警察你也是这么说的。”应蔚闻说:“你自责葛飞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为此消沉了很久,知道那段时间你怎么过的吗?”   “跟你过的。”贺宇航下意识接上这句回答。   他没跟杨启帆说,却告诉了应蔚闻,说明他跟应蔚闻在这件事后仍有联系。   也是,怎么会没联系,后来不还在一起了么。   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应蔚闻安慰他,相信他,一直陪着他,在这期间表现优异,他才动心,选择跟他在一起的吧,如果是这样,贺宇航大概能明白自己最后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   不得不说,应蔚闻很善于抓住机会。   “看来失忆对你而言,不全是好事。”贺宇航现在这副丢了魂的模样,让应蔚闻想起那时候在医院里找到他,因为半身睡衣都被鲜血染透,他整个人状态比现在看上去要糟糕百倍。   见到他的第一眼,贺宇航就跟他说人走了,没救回来,说自己跟葛飞吵架,骂了很不好听的话,明知道他心理有问题……说自己是罪魁祸首。   应蔚闻当时安慰他,想死的人总有无数种放弃生命的理由,而他不会成为决定性的那一个。   “真的吗?”贺宇航红着眼睛,看起来并不怎么信。   应蔚闻让他把衣服脱了,带他去水房擦洗,换上自己的外套,过程中贺宇航一直在发抖。   回去的路上,他腿软得走不动,蹲下来,跟应蔚闻说他难受,难受得手忘了撑,差点因为惯性,被应蔚闻拖拽到地上。   “再坚持一会,马上到了。”应蔚闻眼疾手快,托了他一把。   “……我不想回去。”   “你现在也回不去。”应蔚闻看他,“先去我那。”   贺宇航小声应着,却没有起来,他把头埋进膝盖,紧紧地,不给自己留一点缝隙,肩膀小幅度地颤抖着。   应蔚闻站在路边看他,好一会,走过去想抱他起来,贺宇航顺势抓紧了他的手,两人一蹲一站,再起身时,贺宇航眼眶通红,看着应蔚闻没止住眼泪,手倒是知道放开了。   以为早过去了的事,没想到因为失忆,同样的刺激竟要受第二遍,比起过去他倒是成长了,应蔚闻看着,虽然一样失魂落魄,但至少这次没哭了。   一坐一站的姿势像极了过去,贺宇航能问出葛飞活没活着的话,说明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段,这让应蔚闻有些遗憾,指尖此刻细微的潮湿感,跟贺宇航当年在他手心里留下的黏腻感觉很像。   他这次倒是愿意把手借给他的。   “对你是好事吧。”贺宇航想他什么时候说过失忆是好事,这人在耿耿于怀什么。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一秒不耽搁,“你就是那会趁人之危的?”   “趁人之危?”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现在是又想故技重施,再趁一回?”   难怪呢,应蔚闻表明了想睡他,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不抓住,这不就来了吗。   想明白过来的贺宇航眼神立马坚毅起来,“我不会再上当了应蔚闻,劝你别白费力气。”   “是吗。”应蔚闻看了他一会,饶有兴致,像是很乐意逗他,“我以前觉得你这样想不起来挺好的,但现在又觉得,你还是想起来吧,最好一并回想起你刚才说的话。”   “干嘛?”贺宇航面露警惕。   “到时候你脸上的表情,一定比现在精彩。”   “……”   这人是变态吗,以折磨他为乐是吧,贺宇航想说没机会了,回头他就把门上密码改了,也不会再因为有什么事,就把电话打到他那去。   由远及近的几声狗叫,两人同时朝书房门口看去,下一秒虚掩着的门被推开,杨启帆走了进来。   “我说怎么听到说话声,原来是有客人。”杨启帆目光扫过应蔚闻,接着又看向贺宇航,“不是让你去睡了吗。”   “你怎么来了?”贺宇航以为电话里把人安抚住了,没想到杨启帆还是没放下心,这个点赶过来,不知道他上午的事办没办成。   “我不来你打算在这坐到什么时候,明天?”杨启帆瞪他一眼,转而朝应蔚闻露出丝客气的笑,“应总是吧,宇航他身体不好,又一夜没睡,你看是让他先去休息,有事改天再聊?”   贺宇航可能没跟应蔚闻提起过杨启帆,又或者他俩现实中没见过,总之这一声逐客令下下去,应蔚闻目光在杨启帆身上停留了很久,过后他才说:“行,那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我送你。”杨启帆跟出去,回头指了指贺宇航,让他赶紧滚回去睡觉。   电梯口,杨启帆陪着一块等,总不至于是要监视到确定他走了为止,应蔚闻猜这人是有话要说,他于是先开口道:“我们认识?”   “准确来说,那天在一纪门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知道应总还有没有印象。”   应蔚闻看他一眼,显然是有的,但他更好奇另一件事,“你是贺宇航什么人?”   “他没跟你提起说明不重要。”杨启帆笑笑,“介意聊聊吗?”   不重要的人可以随意出入,应蔚闻不置可否,刚好这时候电梯来了,两人一块走进去,杨启帆按下一楼,“我这人不喜欢绕弯子,有话就直说了,宇航现在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你指他失忆的事?”应蔚闻说:“我知道的,他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是说了,所以我才想不通,既然你们都已经分手了,为什么你还会一而再地出现呢。”   这话就有些不客气了,应蔚闻没表现出明显的不悦,“我猜你应该不是他男朋友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他不喜欢男人。”应蔚闻说:“以我对他的了解,失忆就更不可能了。”   “我确实不是。”杨启帆承认得坦荡,他不喜欢误会,叫应蔚闻误会就更没必要,之前不说是因为在他看来,应蔚闻是个不应该再会出现在他和贺宇航生活里的人,仅此一次的见面罢了。   “所以你说这些话,是以他朋友的立场?”   “不可以吗。”   “可以,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呢。”应蔚闻在电梯开门的同时,重新按下了负一,看来对于杨启帆的邀请,他的回答是介意。   杨启帆没有阻止,而是继续说道:“你不好奇他为什么记得我,却不认识你了吗?”   “因为他的记忆,被他自己强行倒退到了认识你的前一刻,所以你现在除了是GS的应总,不会再有多一个身份。”杨启帆盯着即将走出去的背影,想知道在听到这些话时,应蔚闻是不是还能像之前一样无动于衷。   果然,他停了下来。   “我想过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现在的问题,远比我们看到的要严重,可我又时常犹豫,不敢替他下判断,觉得他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无忧无虑。”   “前提是你不要再出现。”   他把问题抛给应蔚闻,是要一个十八岁重新出发纯真无忧的少年,还是跌跌撞撞走完一路早已面目全非的逃兵,应蔚闻但凡对他有过一丝喜欢,就该知道怎么选。   可他忽略了一点,能把贺宇航变成这样的人,不可能身怀替他人考虑的美好道德,甚至在应蔚闻转身的那一刻,杨启帆没有如愿在他脸上看到无动于衷之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如果我不这么做呢。”   “那我只能带他走了,你觉得他现在更听谁的。”   “当然更听你的。”应蔚闻抬手做了个暂短投降的手势,转而又笑起来,“不过有一点我也没想通。”   “什么?”   “葛飞的事,他第一个打电话的人是你吧,后来又为什么打给我了呢?我猜,总不应该是你不知道吧。”   电话里贺宇航的反常叫杨启帆猜到了他可能有事,见到应蔚闻的那一刻更是证实了,只是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贺宇航竟还打算瞒他。   杨启帆生气归生气,面上却不落下风,“拿近水楼台说事,应总未免有些不公平了吧。”   “是有一点。”应蔚闻承认,“那他没跟我商量,擅自把我忘了,是不是也不太公平。”   “还有,如果他觉得这样就能解决问题,跟我只是某个时点的关系,那不妨替我告诉他,我那天是故意出现在那里的,他再怎么往回倒都没用,我们早晚还是会遇见。”   杨启帆朝等在门口摇尾巴的小狗“嘘”了声,示意它安静,他轻手轻脚地进门,走到贺宇航房间门口。   贺宇航侧身躺着,看着像睡着了,杨启帆担心他脑袋闷被子里容易呼吸不畅,想进去替他掖一掖,然而不等走近,他听到了贺宇航低沉的,极力压抑着的哭声,正断断续续传来。   杨启帆深吸了口气,眼角蓦地有些发酸,他比谁都希望贺宇航能永远做个开心快乐的少年,可那些记忆只是被藏起来了,不是真的消失了。   总有一天,不,也许很快,他就会一桩桩一件件地回想起来,到时候又要怎么办呢。 第37章 劝老半天【P】   车开出去没多久, 应蔚闻一打转向,停在了路边,长时间没休息, 他有些集中不了注意力。   他忍着头疼拉开一边抽屉,从里面翻出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烟, 抽出一根来, 打火机举到嘴边,却迟迟没点。   他突然想到了那天,贺宇航站在窗口笨拙点烟的模样。   居然连这都要从头学起了。   倒回到了认识他的前一刻?初听还有些浪漫,好似为他量身定做,但从贺宇航粗暴地把一整段记忆如同连根拔起般彻底删除, 包括他过往的经历, 积累的学识,他曾引以为傲的工作……也许叫应蔚闻从中一窥他划清界限的决心,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的确更喜欢最初见到贺宇航时他的样子, 比起后来的死气沉沉,看来在把时间往前倒这一点上,他们不意外地有了共同语言。   失忆?应蔚闻把烟从嘴边拿下来, 重新靠回椅背, 人真的能无所顾忌地把什么都忘了吗, 随心所欲, 轻而易举……这样想着,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有些回忆不起来,贺宇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死气沉沉的,是那天宿舍里他不走心的告白,还是葛飞的死?   他能梦到葛飞自杀的场景,却无法知道最终结果, 可见对于这整件事,贺宇航潜意识里是抵触的,他内心所受创伤,以及对他态度的介怀,比应蔚闻想得要严重。   所以才有的趁人之危?   现在的贺宇航或许不知道,他如果真用得着趁人之危,就不会在这之前之后,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   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一直都是。   从医院回来那天,一路上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把贺宇航送进他宿舍,应蔚闻回去了一趟,替他拿落下的手机。   宿舍门口被拉起了警戒线,辅导员刚好在,应蔚闻认识,上去打了个招呼。   简单问过贺宇航的情况后,辅导员让应蔚闻先好好安抚照顾下他,学校后面会组织专门的心理辅导,“还有,让他电话保持开机,警察那边可能随时会来问询。”   应蔚闻点头应是,问起他宿舍里另外两个人的去向,辅导员说也联系上了,安排在校内招待所住下了,再多的细节他不方便透露。   应蔚闻请他帮忙协调,拿到手机和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回去的时候,魏涛正在他宿舍里坐着,“……劝你别太实心眼了,真的,没必要的话,说了除了节外生枝,对你没好处。”   “他自己想不开,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吗,我还天天在外头骂人呢,比你这可难听多了……”   听见动静,魏涛转身,一见是他立马招手道:“哎蔚闻,你回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他。”   “劝什么?”   “这小子死心眼,非觉得是自己跟人吵架人才想不开的,典型胡说八道嘛。”魏涛说:“这一没怂恿二没胁迫,顶多就是倒霉,我劝他无论是学校还是警察来问,这事都千万先别提,多说多错。”   应蔚闻看向坐在空床板上,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贺宇航,“他怎么说?”   “就是不说我才劝的,劝老半天了。”   应蔚闻走过去,想掰贺宇航肩膀叫他直起身来,别老这么缩着,手都抬起来了,没忍心落下,改在他头顶摸了把,摸完又轻按了按,“你手机没电了,我帮你先充会电,要给家里打电话吗?”   贺宇航摇了摇头。   他脸色很差,眼圈上紧箍着的红消退了点,看着没那么明显了,但整个人还是木,尤其直愣愣盯着一处的时候,像是丧失了聆听和思考的能力。   魏涛有样学样,也在他头顶摸了摸,“想开点小宇航,又不是你的错,没见过你这种上赶着非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的。”   他说着推了应蔚闻一把,“你再多劝劝他,看着像是会听你话的。”   魏涛走后,应蔚闻找了身睡衣,让贺宇航先去洗澡,把身上没擦干净的血迹再好好冲一冲。   贺宇航听话地进去了,应蔚闻打算下楼去给他买点吃的,钥匙拿好,走到门边,迟迟没听到浴室里传来水声,他折返回去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应蔚闻索性一把拧开了门锁。   贺宇航脱光了在里面站着,就只是站着,后窗灌进来的冷风一阵一阵的,他也不知道关。   “想什么呢。”应蔚闻走进去,越过他,替他把水开了。   贺宇航直到这会都没反应过来,眼看冷水就要往他头上浇,应蔚闻迅速拽了他一把。   甫一接触到他皮肤,一身透骨的凉,应蔚闻有些无奈,“你要想让我给你洗也行。”   “不用了。”贺宇航回头看他一眼,好模好样地回,似乎没听出来这是句玩笑话。   “那你就好好的,我出去一趟。”   “你衣服。”贺宇航叫住他。   应蔚闻看着递出来的他的外套,浅色的内衬上沾了几点血迹,他接过来,“你还有心情关心这个呢,给你那会我就没想要了,扔了吧。”   贺宇航很愧疚的样子,说要再给他买一件,隔着浴室的门,外面没回应,应蔚闻出去了。   这一晚上贺宇航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翻来覆去,应蔚闻被他吵得同样难以入眠,他起身,去书桌上把台灯开了,搬到离床近一点的位置。   贺宇航听到他还醒着,被子从嘴边拉下来,“你下午回去,见到我另外两个室友了吗?”   “你一直没联系过他们吗?”应蔚闻问。   “我……没看手机。”贺宇航有点逃避的意思,怕听到外面任何与此有关的消息,甚至想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在这一直躲下去。   他也知道不可能,只是应蔚闻突然的反问,让他感觉,应蔚闻像是有意在戳穿他。   转念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噤若寒蝉,应蔚闻不过随意一问,毕竟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贺宇航什么人都没联系,包括父母,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会处理问题的方式。   “你们辅导员让你手机要一直开着,他随时会给你打电话。”应蔚闻没提警察的事。   “你见到张老师了?”贺宇航略微抬头,“他还说什么了吗?”   “说安排你室友在校内招待所住下了,你可以明天再去找他们。”   “嗯。”随着贺宇航带着鼻音的一声,室内再度归于安静,只剩下空调绵长的嗡鸣。   台灯暖黄的光打在墙上,照出贺宇航蜷缩的身影,他看一眼,渐渐拿被角罩住了口鼻。   对于詹永亮和卫凯,他其实内心一直有疑虑,在他没醒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们难道没发现任何异常吗?葛飞那么大的出血量,最多几分钟,人就该失去意识了,他是有意等到宿舍里没人了才动手,还是这两人恰巧走在他动手之前?   那他们知道他跟葛飞吵架的事吗?   他们是从来都没和葛飞有过争执,从一开始就忍让到现在,连最低程度的口角都没有?詹永亮说的葛飞那次跳楼,也是因为有人说了什么吗,他是特别介意别人说他有病吗?   贺宇航极力想撇清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责任,一个人的死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他一方面想听到来自外界对葛飞性格古怪的评价,证明他的自杀不是无迹可寻,一方面又熬不住内心深处因果勾稽的自我折磨。   想死的人总有无数种放弃生命的理由,而他不会成为决定性的那一个,他想问应蔚闻这句话的意思,又怕应蔚闻觉得他是在找借口,听信了魏涛的劝解,有意想逃避责任。   可尽管如此,贺宇航还是太过需要安慰,而身边又只有应蔚闻,哪怕应蔚闻昨天才跟他开过不合时宜的玩笑,从他出现在医院的那一刻,或许更早,注定了他会成为贺宇航溺亡于人海的那一根浮木。   “应蔚闻。”   贺宇航小声喊他,“你说我不会成为决定性的那一个,可我依然是原因之一对吗?”   应蔚闻没立刻回他,贺宇航等了一会,听到他说:“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   第二天早上应蔚闻醒的时候,贺宇航不在,他给他打电话,显示通的,但一直没有人接。   过一个小时后再打,贺宇航接起了。   “去哪了?”   “张老师给我打电话了,去公安局,刚做完笔录出来。”   “怎么样?”   “葛飞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点,但在案件没完全定性前,警察那边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所以你一会得跟我去一趟,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一下。”辅导员在电话里是这样跟贺宇航说的,没有多苛责的意思,去到公安局之后也是,大致问了事情的经过后就让贺宇航走了。   所以贺宇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说是初步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别的没了,要等最终调查结果。”   回来的路上辅导员一直在安慰他,说针对葛飞的情况,学校之前给安排过专门的心理辅导,那边给到的意见是希望他能去医院接受更为正规的治疗,葛飞为此休学过一年,一年后回来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也怪后续跟踪做得不到位,学生们反应他除了跟人不怎么交流外,并没有其他过激的行为,也没跟什么人产生冲突,就没再把他作为重点对象关注,没想到最后竟会走到这一步。”   贺宇航在学校后门口下车,婉拒了辅导员说给他在招待所同样安排了住宿的邀请,他虽然中间问起了詹永亮和卫凯的情况,却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   他俩的存在会让贺宇航想到这半年来,自己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忍过一天又一天。   当然他自己在这件事上就有脱不开的责任,没有理由去指责别人,所以不见面对他们三个目前来说是最好的。   “那你现在在哪,回来了吗?”应蔚闻问。   身边不断有人经过,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贺宇航站在道路的尽头,望向远处,突然不知道该去哪了,偌大一个校园,好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我想……请几天假。”   “回家?”   “去看看我外婆。”   “冲浪的地方?”   贺宇航笑了笑,没想到他还记得,距离他坐上应蔚闻的车来到这里,其实也才过去半年,他却有种已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煎熬感,“这个季节有点冷了,不过想冲也是可以的。”   贺宇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停顿了两秒,“……要一起去吗?”   手机里传来沙沙的声响,像耳机线被拨动的声音,他观察过应蔚闻这个小习惯,那代表了他在思考。   应蔚闻很忙,受导师器重,有重要的项目要跟,贺宇航这话多少有点不自量力了,凭什么他不开心了,就得让别人也浪费时间陪着。   他想说算了,外婆家挺远的,来回至少三四天,然而不等他开口,应蔚闻先一步应下了,“好啊。”他说。 第38章 朴素【P】   十二月, 按照他们学校以往的惯例,元旦过完才会进入正式的考试周,所以行程还算宽裕, 贺宇航想着把应蔚闻的票一块买了,应蔚闻却说开车去。   “不累吗?”算了下单程就要至少十二个小时, 加上路上休息的时间, 几乎很早就要出发了,半夜才能到。   “你请了几天假?”应蔚闻问。   “一周。”   “那不急,路上慢慢开。”   应蔚闻说他原本就是出去散心的,沿途看看风景不是更自由一些,贺宇航当然更愿意这样, 答应了下来, 并表示这一路上的油钱和过路费都他来付。   因为是临时去的,贺宇航提前给秦淑勤打了电话,怕她老人家担心, 谎称是学校里组织的调研活动,离她那不远,顺路过去看看她。   秦淑勤自然高兴, 反复跟他确认到的时间, 贺宇航一连说了三遍, 她才不舍地挂了电话。   这天晚上贺宇航仍是住应蔚闻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出发, 没必要再去外面单独开间房。   魏涛听说了后,当即跑来串门,看贺宇航被子薄,还去他宿舍又搬来一条,贺宇航说有空调, 应蔚闻给他开空调了。   “盖不了垫下面嘛,软和一点,空调吹了多难受。”   贺宇航自己就是话比较多的人了,混熟了的魏涛有过之而无不及,像个老嫂子,什么都要凑上来聊两句,贺宇航有时挺好奇,应蔚闻这样的性格,为什么会跟他成为朋友。   魏涛想他所想,趁着应蔚闻洗澡的功夫,开始说起他俩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我俩本科的时候不同班,巧的是宿舍住同一层楼,每天来来回回不知道要见多少面,程度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人,没说过话。”   魏涛说着突然朝卫生间望了眼,转而压低了声音,“有段时间吧,他经常早出晚归的,气质又那么特别对吧,我以为他在外面做鸭的。”   贺宇航猝不及防,“啊?”   这是可以随便以为的吗?   杨启帆还说他没脑子,真该带他出来多见见世面。   “你说的特别……是指?”贺宇航朝魏涛比划。   “就是很特别啊,跟别人都不太一样那种。”魏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跟他也认识挺久了吧,没这种感觉吗?”   贺宇航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魏涛见他似懂非懂,“怎么跟你形容呢,这种特别就是,明明你表达能力不差,可就是表达不出来这个人的特别。”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后来呢?”贺宇航问。   “后来我朋友给我活嘛,我一个人搞不定,找人帮忙,有人给我推荐了他,就这么认识了。”   “那他还……做鸭吗?”   “本来也没做过呀。”魏涛笑,“你这问的,跟他改邪归正了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他这人,挺叫人猜不透的,看着很有目的性,偏有时你又觉得,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以前我是想破了脑袋,现在也不怎么爱猜了。”   他这样一说,叫贺宇航又想起来应蔚闻跟岳锦白了,魏涛口中的形容不出来的气质,或许不是指的那什么,而是应蔚闻没有承认的性向,和他不为人知的恶趣味,结合在一起营造出来的矛盾感。   贺宇航想问魏涛,知不知道应蔚闻和岳锦白的关系,更直白一点,应蔚闻是不是个同性恋,但听魏涛说话的语气,那种真情实感的迷惘,贺宇航觉得他可能是不知道的。   魏涛或许看出来了岳锦白对应蔚闻有意思,但应蔚闻一直态度不明,这也刚好跟他看着有目的性,但好像又什么都不在乎的评价吻合上了。   “你跟他呢,又是怎么认识的?哦对,上回说了,你俩一个高中的。”   “不是一个高中。”贺宇航说:“是同一个地方的。”   “老乡啊,老乡好。”魏涛抱着他的保温杯,浅嘬了一口,突然想到什么,“哎,你那宿舍,现在没办法住人了吧,你要不干脆搬这来,反正一个学校的,分给别人还不如分给你呢。”   贺宇航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葛飞的事,他已经有点忘了跟应蔚闻之间有过的难以启齿的冲突,应蔚闻这两天表现得很正常,贺宇航住在他这里,跟他的朋友随意聊天,自然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贺宇航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住到应蔚闻这里来?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他或许真的会考虑。   “你没跟宇航说让他搬过来住啊?”魏涛突然喊了声,是应蔚闻洗完澡出来了。   贺宇航有些尴尬,拦他没拦住,一转头,刚好撞进应蔚闻的视线里。   “真没说啊?服了我,那你现在说,你答不答应嘛,不答应我可上了,明儿你搬我那去,我来跟宇航住。”魏涛美滋滋,“我还挺喜欢这小朋友的,看着就精神。”   “你倒是会替人拿主意。”   应蔚闻擦着头发在椅子上坐下,他往后靠,看向贺宇航,“你怎么说?”   “什么?”贺宇航看他。   “是要跟他住还是跟我?”   应蔚闻眼神带笑,看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那笑太过浮于表面,贺宇航知道他在开玩笑,正如应蔚闻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一样。   “我……谁都不跟。”贺宇航尴尬地扣了扣手指,移开视线,“我自己住。”   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应蔚闻叫醒贺宇航,他们要出发了,简单收拾了点随身衣物什么的,贺宇航连着两天没好好吃饭,此刻不仅嘴里阵阵发苦,整个人看上去还很没有精神。   “困了先睡一觉,到服务区了叫你。”应蔚闻说。   “没事,现在不困。”贺宇航强撑着,昨天比前天还是要好点,后半夜浅睡了几个小时,而且应蔚闻一个人开这么久的车,他更不好意思只顾自己休息了。   应蔚闻放完行李回来,看他腿上摊着地图,“好好看,一会别指错了。”   “错不了。”贺宇航抬头,“别的不敢说,方向感这块,我还没见过比我好的。”   “那最好,我就不爱记路,走了。”应蔚闻说完,没急着启动,而是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感觉你瘦了。”   “有吗?”贺宇航搓了搓脸,他以前没试过连着两天吃不下饭的情况,原来这么明显吗。   “没想到我还有饿瘦的一天呢。”他自我调侃了一句。   应蔚闻这一眼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了,有种他们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对方的感觉,事实也确实如此,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贺宇航就连目光都甚少去回应他。   突然的接触叫贺宇航有些尴尬,尤其是在这种密闭又私人的场合,一尴尬他就容易话多,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别的,应蔚闻则配合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当贺宇航说到他高中时候认识的有意思的人和事时,应蔚闻还十分应景地给他播了首回到过去,“看你还挺怀念。”   前奏一出,贺宇航没忍住笑的同时不禁有些感慨,他以前从来不想这些。   应蔚闻问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他想回到什么时候。   “高中吧,我高中过得挺好的,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学习都是那之外的事了。”贺宇航朝后枕了枕,摆起个放松些的姿势,想了片刻,又说,“其实能回到那些事重新来过就好。”   高中好是好,可如果不按照原先的轨迹走,他是不是就遇不到应蔚闻了。   回到遇到应蔚闻的那个下午,跟他借完钱之后?对,只要他不上那趟公交,不去找季廷,就不会因为金柏帆的事迷茫跟内疚,更不会因此和季廷闹翻。   但那样的话季廷不知道会怎么样,以他一意孤行的性格,会不会有危险?   贺宇航想着竟还两难了起来,真当自己天降机会获得了重新来过的运气。   “那些?哪些?”应蔚闻表示疑惑,“你还不止葛飞这一件?”   “当然不止。”贺宇航立马道。   应蔚闻怎么能问得这么坦然,就算他不认为金柏帆的事是大事,至少也不应该觉得,他当初那些什么低三下四的糊涂话,真有人乐意听吧。   当然这事好不容易在他俩之间平息下来,贺宇航不会不要命地再翻出来。   “后悔的事多了,人活着不就在现实和后悔中反复吗。”他刻意没把话说明,转看向应蔚闻,“你呢?从小到大有没有什么特别后悔或者遗憾的事?”   “没有。”应蔚闻答得干脆。   “一件都没有?”这也太笃定了,都不需要复盘一下吗。   “自己决定的事,为什么要后悔?”   应蔚闻这个回答,怎么说,有种理智过剩的感觉,“那你就没有脑子一热的时候吗?”   “我倒觉得我脑子有点太冷了。”   “……”贺宇航没懂他的幽默。   见他接不上来话,应蔚闻笑笑,“硬要说的话,后悔出生到这个世界算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贺宇航蹙眉,为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你都怕出生到这个世界了,那让那些比你平凡许多的人要怎么活。”   “平凡人有平凡人的活法,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的烦恼不是来自于太过特殊呢。”   贺宇航感觉他话里有话,但又听不出应蔚闻真正想表达什么,不会是在变相承认他是个同性恋吧?除了这个,贺宇航想不到他有什么太过特殊,特殊到需要烦恼的地方。   总不会是喜欢他的人太多,那也不该用“后悔出生”这样毁灭性的形容。   同性恋也没什么,仁慈的杨启帆说了,那是一种天生被设定的选择,贺宇航能理解。   对,他能理解,作为一个朴素的人类,以他朴素的价值观,从许艺的莽撞,到应蔚闻的试探,那是独属于贺宇航的成长与让步。 第39章 优生优育【P】   “你电话在响。”贺宇航要说什么, 应蔚闻示意他先接。   贺宇航从背包侧边兜里翻出手机,贺珣打来的,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他手指抵在通话键上,良久深吸了口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能不跟我们说啊。”说话的人是郝卉月, “你现在人在哪呢?”   “不知道说什么。”贺宇航低了头,小声道。   “那你是觉得你不说我们就不会知道还是不配知道。”   郝卉月有些气急,“你想过你们辅导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吗,有多措手不及,作为你的父母, 我们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还是等的别人通知。”   “这事怪不到他,你先冷静点。”贺珣把话接了过去,“宇航, 你在学校吗,我跟你妈打算现在出发来接你。”   “别来,我不在。”贺宇航立马说。   “那你是有其他安排?你们老师说你请假了。”   “去外婆那了, 现在在路上呢。”   “你一个人?”贺珣问。   “跟朋友一起, 他开车。”   “什么朋友?”   贺宇航朝应蔚闻看了眼, “爸我没打算干什么, 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你们别担心了。”   “怎么叫不担心,你都不跟我们说,你让我们怎么不担心。”郝卉月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要说的啊,不能什么都自己扛着, 你得告诉爸爸妈妈你经历了这么不好的事。”   “妈你别哭啊。”贺宇航没忍住难受,脑袋在车窗上磕了两下,引得应蔚闻朝他看来。   这也是他不想跟父母说的原因,于事无补,他们做不了什么,他也做不了什么,白白担心。   “吓坏了吧。”   “……还好。”   “你以前总说我管太多,限制你跟人交往,这次我想我改,给你多一点自由,怕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跟人正常相处。”郝卉月说:“哪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贺宇航承认自己是有些报复心理在的,看吧,就因为你不让我搬出去,所以出了这样的事,你现在急也没用,但郝卉月才稍微表现出一点歉意,他就快速地心软了,“我没怪你。”   贺珣在一旁安慰郝卉月,贺宇航平时挺能说的,这会也有些词穷,“真的,谁也不想的。”   贺珣问他哪天回来,让他把朋友的号码给他们,方便联系。   平复下来后的郝卉月又叮嘱了他一些别的,让他先别跟外婆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等从秦淑勤那回来再看怎么安排,贺宇航要不想回,他们就一块去S市陪他一阵。   贺宇航挂了电话。   “你爸妈?”应蔚闻问。   “嗯。”   “要回去吗?”   贺宇航摇头,“我爸说要留一下你电话,可以吗。”   “给吧。”应蔚闻无所谓,“既然他们这么紧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说了也还是紧张,这不是说与不说能解决的问题,我让张老师先别告诉他们的。”哪想到前脚刚走,后脚就把他卖了,“不过我也能理解,他可能是怕出现下一个葛飞。”   “胡说什么。”应蔚闻看他一眼,“这么大的事很难瞒过去,你应该早点跟他们说的,都把你妈惹哭了。”   “我妈她……就这样,对我管挺严,什么都跟她说,有时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应蔚闻像是不怎么信,“你妈管你挺严?”   “不像?”贺宇航枕在车窗上看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新闻里或者小说里那种掌控欲超级强,什么都要指手画脚,恨不得把儿子当提线木偶的母亲是不是?”   “我妈她没那么强势,就是有些方面管得比别人多一点。”   这个有些方面具体指代什么,贺宇航没说,谁能想到郝卉月对他严防死守,天大的漏洞此刻就坐在他身边呢。   “怕你被人骗?”   “可能吧,我爸有时候打圆场,说我这人没什么脑子,缺根筋,让我妈别跟我一般见识。”   “过了今天他们可能不会这么想了。”应蔚闻说:“那你被人骗过吗?”   “我觉得我没有。”贺宇航很是自信,“我又不是真没脑子,别人骗我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应蔚闻不置可否,某种程度上,他对贺宇航家教严的质疑或许已经表明了看法,漫长的旅途总要聊点什么,话题于是转到了贺宇航的家庭关系上。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像他这样性格的人,只有一贯良好且稳定的家庭氛围才能养得出来。   “何止。”当应蔚闻问起他爸妈是不是感情不错时,贺宇航想说如胶似漆的,当然这有点夸张了,“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他俩吵过架,这点主要归功于我爸,他这人,包容性极强,脾气又好,情绪稳定,我妈就是想跟他吵都吵不起来。”   “他俩当年光恋爱就谈了五六年,放到现在不稀奇,那个年代还挺少见的,我爸条件没我妈好,农村考出来的,我外公外婆当年可是国企干部,反正能在一起挺不容易,用我妈的话说,吃了不少苦头。”   “而且恋爱能谈五六年,在当时算思想前卫的了,我有时候觉得,他俩就是太有想法,不然也不会四十多岁了才生我,我问我爸是不是打算丁克来着,他说他还真考虑过。”   贺宇航没有应蔚闻不想出生的怪异想法,所以他对这事还挺有意见,“后来要不是他一时意识松懈,被我妈给说服了,说不定真没我了。”   “也可能是想证明什么,不一定是被说服了。”   “证明什么,证明自己优生优育吗?”   “那还需要证明吗。”应蔚闻说。   贺宇航笑,这是夸他呢,是有点这方面的意思,反正自从他知道后,不止一次问过贺珣,有没有后悔生下他,贺珣从来都是说没有,说贺宇航的出生是他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引以为傲的决定。   聊自己有点多了,贺宇航雨露均沾的思想作祟,“你呢,你爸妈怎么样?”   “离婚了。”   “……”   气氛僵硬片刻,贺宇航立马道:“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应蔚闻反应平淡,“我能说出来,说明我不在意。”   难怪他不是实验中的,贺宇航想,大概率是因为父母离婚,后面才搬过来的,“那你是跟的……他们谁啊?”   “我妈,那天你看到的人也不是我叔叔,是我继父,叫他叔叔而已。”应蔚闻突然看他,“还有什么想问的?”   贺宇航也是个死犟,正常人这时候就该闭嘴了,偏偏他好奇心旺盛,“最后一个问题,你叔叔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应蔚闻说:“你既然住在那附近,随便找个人打听就能知道,他脾气出了名的好,或许不输你爸。”   “那就好。”贺宇航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自己现在一团糟,却舍不得应蔚闻吃苦似的。   魏涛说不上来他哪里特别,贺宇航也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感觉,感觉往往是最难形容的。   贺宇航可能有些刻板印象了,在听到他说这些之后,他想起应蔚闻偶尔抽烟的样子,那种捉摸不定的感觉,像是另一种表现形式下的脆弱感,虽然分明跟他的现状不搭,应蔚闻是稳重的,可靠的,会在贺宇航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你是因为这个事情悲观吗,后悔出生什么的。”   “我从四岁后就没见过我爸了,甚至可以说对他毫无印象,你觉得我会为了他悲观。”应蔚闻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戏谑,“逗你玩的,还当真了。”   到地方已经是晚上九点,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睡下了,沿着石板铺成的路往上开,车灯所过之处,粗矿而错落有致的卵石块,堆砌出一幢幢依山而建颇具风格的大小院落。   下过雨的路面湿滑,应蔚闻放慢了速度,再上去巷道变窄,他把车停在一户人家屋背后,跟贺宇航一块走上去。   秦淑勤早早在门口等着,目光不断在屋内屋外来回切换,贺宇航电话里说他到了,她便赶紧把电视关了,走到坡下来接。   “外婆!”贺宇航远远看见她,大跨步冲上去,一把抱起人老太太,来了个原地大转圈。   秦淑勤哎呦呦叫唤,“轻点轻点,把我这把老骨头勒散了。”   “散不了,结实着呢。”贺宇航心里不愿意承认,但秦淑勤毕竟八十几岁的人了,他放她下来,又抱了会才松开,给她介绍,“这位是我学长,应蔚闻,这次特地陪我过来的。”   “路上开这么久累了吧。”秦淑勤信了他出来搞活动的话,只当他俩是顺路,“快进屋,饭菜在锅里头热着呢。”   “谢谢外婆。”应蔚闻随贺宇航叫,跟着秦淑勤一块朝屋子里走。   “你什么时候买的?”贺宇航看他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两箱当季水果。   “头天准备的,一点心意。”应蔚闻小声,“第一次来,总不能空着手。”   “你能陪我来就已经是心意了。”   “不一样。”应蔚闻嘘了声,眼神朝前,示意他跟上。   秦淑勤看着一点不像八十好几的人,贺宇航如果不跟他说年龄,应蔚闻绝对意识不到。   她保养得当,说话中气十足,举止神态皆有精神,而且能看出来,在老一辈里属于文化程度不低,且比较有涵养的那类。   来的路上贺宇航大致跟他介绍过,说他二姨一家现在住在市里,这房子是二姨夫父母留下的,秦淑勤住得习惯,一直也没肯搬,这么多年反倒成了贺宇航的童年记忆。   “不是让你先吃吗,又等我。”看着满满一桌子没动过筷的菜,贺宇航不满道。   “不差这一会,等你们我高兴。”秦淑勤招呼,“快别站着了,都坐,蔚闻也来,饿了吧。”   看得出来她是真高兴,“宇航他从小没长在我身边,他有什么朋友我都没见过呢。”   “你不是没见过,你是忘了。”贺宇航说:“启帆前年不还来过,在这住了大半个月呢。”   “总不能就他一个吧。”秦淑勤嗔他一眼,“说来说去也就启帆跟季廷,我这耳朵啊都听出茧子了。”   “他朋友挺多的。”应蔚闻笑着插话,“我都不一定能排上号。”   贺宇航菜还没咽呢,噎住了,应蔚闻这吃的哪门子醋,他一下认真起来,“你哪排不上了。”   现在季廷不理他了,杨启帆要高考,怎么着第二都有他的位置。   “人家逗你呢。”秦淑勤看不下去了,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这么大了也不开窍。”   贺宇航小的时候秦淑勤就总说他不开窍,担心他被同龄的孩子欺负,又因为生得晚,是家里最小的,所以打小最疼他,郝卉月一度担心这样下去会把他溺爱坏了,事实证明恃宠而骄什么的,完全是她多虑。   秦淑勤盛了碗汤来,递给应蔚闻,笑着问他家里都是做什么的。   老人家就喜欢打听这些,贺宇航想制止的,应蔚闻已经答上了,“我爸他开了个小面馆,我妈在家照顾我弟,偶尔去店里帮忙。”   “你有个弟弟?”贺宇航诧异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你不是也没问吗。”应蔚闻看他。   是没问,因为没什么场合让他提起家里,他爸爸其实是他叔叔又不是亲叔叔的事也是这次来的路上才聊起的,弟弟需要照顾,那应该年龄不大,看样子是他妈后来生的?   应蔚闻答是出于对长辈的礼貌,贺宇航作为深知内情的人,当然不好意思当着外婆的面再跟他聊这些,好在秦淑勤也只是例行一问,转而开始夸应蔚闻长得好,说他有这样貌,父母应该都是长相不俗的人。   “那没有。”应蔚闻很淡地笑了声,“我爸妈其实都挺一般的,我只是刚好遗传了他们的优点。”   “那你弟弟呢,跟你长得像吗?”   “不怎么像。”   “小孩子没长开呢吧。”贺宇航突然想到,问有没有应蔚闻小时候的照片。   “下次有机会。”应蔚闻说。   这话一出,贺宇航知道大概是没机会了。   吃完饭贺宇航抢着洗碗,应蔚闻帮他一起,秦淑勤上楼去给他们整理房间。   “弄一张床就行,住不了几晚。”贺宇航朝楼上喊,喊完他问应蔚闻,“睡一块你不介意吧?床是找木工师傅来家里特意定做的,横竖有两米长,我肯定挨不着你。”   他站在洗手池边,说话的时候看着应蔚闻,神色坦然,好似再随意不过地在征求他的意见,实则一个盘子过了无数遍水,黑亮的眼底藏着试探,逼应蔚闻做选择。   你看我都不介意,我已经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了,也没放在心上,你是不是也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或者干脆承认,那只是你一时脑热的玩笑话。   “我都可以。”应蔚闻笑看着他,如他所愿,“你想怎么样都行。” 第40章 拜一拜嘛【P】   贺宇航突然抓起应蔚闻的手, 在水龙头底下冲干净,说刻不容缓,要带他去院子里看一样有意思的东西。   出去后他指着台阶侧下方, 一块一米来长,表面光滑的石头, “就是它了。”   “……”应蔚闻:“有意思在哪?”   “你别看它就是块石头, 特别灵,据说是以前山上香火旺的庙里拿来垫香炉用的,后来这房子选址的时候找大师来看,说正因为有它,此处成了块不可多得的福地。”   “你信这个?”应蔚闻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块普通石头, 人工打磨过,所以形态方正,底部隐约可见一些粗糙的雕刻花纹, 最下面积水的地方爬满了深色的青苔。   “不光我,这儿的人都信。”贺宇航去把院子里的灯开了,“就说我二姨夫吧, 小的时候一直体弱多病, 怎么求医都不见好, 他妈当年就是在这许愿自己一辈子吃素, 求子孙后代平安, 从那以后我二姨夫身体真就变好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怎么生过病。”   “是吗。”应蔚闻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笑了笑。   “拜一拜嘛,拜一拜又没坏处。”贺宇航俯身在石头表面摸了摸,还有些潮, 屋檐遮住的地方好点,他转身坐下了,仰躺着,拍拍一旁空出来的位置,“我每年来这,走之前都必定要许个愿再走。”   “许什么?”   “许我第二年能再来啊。”   “这算什么愿望。”应蔚闻看他,“你不是想来就能来。”   “那不是的。”贺宇航说:“能来说明至少我外婆身体不错,能照顾我,我爸妈允许我来,说明那一年我考得也不错,家里没大事发生,你看,天时地利人和,我要每年都能来,说明每年都天时地利人和。”   “看来你愿望都实现了。”应蔚闻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你二姨夫的妈妈拿自己一辈子吃素换,你又是拿什么换的?”   “拿我每年遇到的不开心的事情啊。”贺宇航说完略一沉默,自嘲地笑了,“今年尤其,看来这次能许我个大的。”   头顶云层厚重,滚滚如浓烟,一路上贺宇航生动描绘过的只要躺下头顶便是满天星光的美妙场景自然无法兑现,好在应蔚闻似乎已经忘了这茬,他放松下姿态,跟他一块仰面躺着。   “对了,这样听能听到海浪声。”贺宇航把耳朵贴在石面上,“你试试,像这样,特别催眠,我经常听不了五分钟就能睡着。”   应蔚闻侧了下身。   “有吗,你稍微再过来一点,靠这儿,仔细听。”贺宇航跟他面对面,“听到了吗?”   可能是屋檐上滴水声音的干扰,贺宇航往后退了退,让应蔚闻朝他这来,见他不动,还伸手拽了把。   他很努力地想要让应蔚闻听清,没发现一旦自己不说话了,周围很快安静下来,就连那恼人的滴水声都消失不见,唯剩下应蔚闻的呼吸,近在咫尺……贺宇航这才发现他们贴得有些过于近了。   隐晦的,朦胧的,老旧的灯泡外积着层灰扑扑的垢,照出来的草木皆有重影般,打在两人的侧脸上,贺宇航想起去年他走的时候说要换来着,忘了,他视线改往旁边偏,又朝头顶瞟,好像这样应蔚闻就能看不见他一样。   应蔚闻在笑,低且轻的一声,贺宇航干脆不躲了,视线归位,问了句很傻的话,“你是也觉得我挺好看的是吗?”   “不说话的时候吧。”应蔚闻有意没戳穿他。   “……”贺宇航不跟他争,“那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突然这样。”   “哪样?”应蔚闻明知故问。   “就突然,不动了,我不动你也不动。”贺宇航不好意思说两人对视什么的,这场景换成他和杨启帆,超不过两秒就得笑场。   “你可以猜一猜。”   “猜什么?”   “猜我是不是想吻你。”应蔚闻语出惊人。   贺宇航一下翻坐了起来,他身体僵硬,禁不住有些恼,“你……能别逗我了吗。”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无论他怎么试探,逼应蔚闻做选择,粉饰太平,伪装一路,到头来轻轻松松一句话,几个字,照旧将他打回原形。   原来决定权从来不在他手里。   但这一刻的贺宇航是坚强的,百折不挠,他深吸了口气,“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幼稚呢,你真的大我三岁吗?”   应蔚闻也坐了起来,诚心诚意地回答他,“货真价实。”   贺宇航背对着窝在床沿,被子揉进身底下,裹紧了,说好两米的床一分不偷工减料,各自躺最边上,胳膊展开了也碰不到对方。   “开关在你那。”脑袋闷进被子里前,贺宇航最后说道。   他这一天其实过得挺放松的,路上一直在跟应蔚闻聊天,停在服务区吃饭的时候也比以前有了胃口,更别提晚上外婆做的那一桌子菜,所以理所当然地,贺宇航以为会有一个好觉在等着他。   但或许正是因为太过放松,原有的警惕心不在,睡至半夜,他竟再度做起了噩梦。   所有感官皆被剥夺,看不见也听不见,唯有黑暗被无限放大,开膛破肚血肉模糊的场景再度上演,恐惧无边无际,直至活生生地将他吓醒。   醒的同时眼前灯光大亮,应蔚闻的声音随之传来,“做噩梦了?”   贺宇航坐起来,意识还有些恍惚,怕又是像那天一样的梦中梦,但应蔚闻说话的声音很清晰,抚在他背上的手心温度也很真实,他分辨着,深喘了口气,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窗户边渗进来的风吹得贺宇航后背发凉,“梦到什么了?”应蔚闻问他。   贺宇航摇头,说不出来。   “我去给你倒杯水。”   应蔚闻倒完回来,贺宇航已经又睡下了,他把水杯放他床头,贺宇航假装呼吸平稳,其实没睡着,他从枕头底下拖出手机,想看看时间,页面上躺着条消息,詹永亮发来的。   他和卫凯自从那天之后没有再联系过他,贺宇航不知道都隔这么久了,他还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葛飞自杀的前一天你跟他说什么了?】   【有人看见你那天下午回来过。】   詹永亮应该是看他不回,才迫不及待又发了第二条,先是质问,再来警告,一气呵成。   贺宇航穿上外套,轻手轻脚地下床,想去院子里坐会,泉城温度比S市高不少,单穿一件也不觉得冷。   一楼客厅里没留灯,秦淑勤房间的门关着,他把沙发旁的落地灯开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风刮得有些急,吹动玻璃木门,发出持续碰撞的声响。   院子是去不成了,贺宇航开了条门缝,放了一线夹杂着草腥味的风进来,他躺在沙发上,望着头顶被风吹得摇摇晃动的扇叶。   “怎么起来了?”秦淑勤从房间里走出来。   贺宇航赶紧坐起身,“我吵醒你了。”   “你下来我就听见了,睡不着?”   “路上睡过了。”贺宇航先是给她腾地,等她坐下来,转身把脑袋枕她膝盖上了,像小时候那样,就是得使着点劲儿,不能全压她腿上,怕老太太骨质疏松再给压折了。   秦淑勤顺手理了理他头发,“家里还好吗?”   “挺好的啊。”贺宇航笑,“怎么我每次来您都要问,不好我肯定就过不来了。”   “我那是怕你受委屈,你妈那脾气,倔起来不讲道理,小时候打起你来啊,我嘴皮子说破了都拦不住。”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早不打了,再说我多乖啊,她有什么理由对吧。”能叫秦淑勤这么挂念,贺宇航都忍不住替郝卉月喊冤,她就没打过他几次,有也是因为他太皮了。   这些贺宇航早没印象了,偏偏秦淑勤一直记得,没事就要提两句,说她打孩子,不讲道理。   要说郝卉月,倔也是倔的,但没到秦淑勤口中倔得要命的程度,“您要真关心她,多给她打打电话,她嘴上不说,其实可想你了,真的。”   “我关心她干什么,她心里头主意多,过得比谁都好。”老太太嘴还挺硬,“你少替她说话。”   “那不说了,还是聊咱的祖孙情吧。”贺宇航笑,他曾经一度想调和这对母女的关系,奈何脾气一个比一个难顶,秦淑勤吐槽郝卉月,也不想想郝卉月的脾气到底随了谁。   他外公去世得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妥协了,唯独外婆,耿耿于怀到现在,每次郝卉月提议说要接她过去小住一段时间,都被她无情地拒绝了。   这一躺不知道躺到了几时,醒的时候外面天还黑着,院门已经关上了,贺宇航迷迷糊糊起来看了眼,身上多了床厚棉被,窝着还挺暖和,尤其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更是催眠。   他发了片刻的呆,倒头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吃早饭,贺宇航看了眼窗外,说今天天气不错,要带他去海边走走,顺便冲个浪。   应蔚闻以为他开玩笑的,“这个季节冲浪?”   “上回不说了吗,想冲还是可以的,而且不冷啊,中午有十几度呢。”贺宇航嘴上硬气,说话却不敢多大声,眼神往院子里瞟,“一会咱从后门走,悄悄地。”   应蔚闻还剩最后一口粥没喝完,眼看着秦淑勤跟人在门口说完话要进来了,贺宇航一把拽过他,飞快冲进屋里,拿上准备好的东西,沿后门溜了出去。   今天比起昨天是要好一点,出太阳了至少,但气温还是没有太大回升。   贺宇航熟门熟路地领着应蔚闻在巷子里穿梭,换个人来没几下就该绕晕了,他还能嘴不停地跟迎面过来的人打招呼,这个叔叔那个伯伯的。   “远吗?”应蔚闻问。   “不远,走十来分钟吧。”   翻过一段向上的砂石路,来到一处海边的悬崖,岸线上分布着形态各异的黄土色礁石,水质还算清澈,浪的质量应蔚闻不懂该怎么评价,仅从肉眼判断,似乎有些大。   “确定没事?”   “没事,这地儿我经常来,比这大得多的都冲过。”贺宇航走下去,把冲浪板插进沙堆。   “事先声明,我不会游泳。”应蔚闻说。   “就是要你不会才行。”贺宇航说:“真到需要你游泳的时候,咱俩都该命不久矣。”   应蔚闻浅浅一笑,看着眼前层叠卷起,扑涌而来的大浪,“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你都这么问了。”贺宇航笑着抬手,把衣服脱了,“放心,不会要你救的,相信我。”   他这绝对不是在立什么Flag,论水性贺宇航有十足的把握,而且这地方常年浪就这么大,跟天气冷热没关系。   “我吧,虽然达不到专业赛级水平,业余里面绝对算这个。”贺宇航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隔壁市冲浪协会每年都会举办比赛,青少年组我可是得的第一,奖杯现在还在我外婆橱窗里放着呢。”   “青少年组?你几岁的时候?”   “十三四岁吧,记不得了,上高中后每年也来,但待不长,没那么多时间准备,你要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上手很快的。”贺宇航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不过今天就算了,浪有点大,不适合初学者,而且对你来说太冷了。”   事实证明他的第一名副其实,尤其是以一个普通人的鉴赏力,都能看出他从浪里钻出来的动作快且标准,双腿稳稳地扎在上面,控板技能游刃有余,像与脚底下踩着的浪融为一体。   摔下去的动作也漂亮,颀长身形包裹在黑色冲浪服下,肌肉纤瘦,充满了力量感,左右穿梭如同一条肆意摆尾又滑腻的鱼。   应蔚闻站在岸边,看着他一次次被追赶而来的大浪掀翻,转头又不知疲倦地迅速爬起,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渺小的一点孤独沉浮,这让他想起那天在球场上,贺宇航眼神坚毅,也是这副不服输的模样。   岳锦白打来电话,问他在哪。   “外地。”应蔚闻说。   “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吧。”   “那等你回来我去找你。”   他这人就这点好,心气高,从来不会胡搅蛮缠,换作别人可能会追根究底地问他去外地哪里了,去做什么,跟谁,但这些岳锦白从来不问,怕多问一句就认输了似的。   应蔚闻说了句好,对面挂了电话。   他从来不主动找岳锦白,所以岳锦白要在这种事上争高低,每次电话要挂在他前面。   等再度把视线放回远处,贺宇航的身影消失了,唯剩空了的冲浪板还漂浮在海面上。   风比来的时候大了许多,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如同擂鼓,应蔚闻站在原地,海水渐渐浸湿了他的鞋底。   天地空旷,长风入耳,除他之外再无别人,躲在浪后伺机而动的身影这一次没能冲出来……潮水清白褪去,又在下一秒翻涌而至。   贺宇航是个很浅的人,应蔚闻一直觉得,就连烦恼都很浅,而就是这样一个浅到不费力气便能窥尽全部的人,此刻却一反常态,无声无息,沉不见底。   海风咸腥,吹得人脸发涩,一个人成为回忆,和把这个人从世界上彻底抹去是不一样的,应蔚闻把视线望向更远处的海平面,说不清自己对这一幕究竟是否有过期待,长时间的视觉疲劳蛊惑了他,他像是再一次于不知不觉间,让自己又走回了原点。 第41章 删了   应蔚闻回到住处, 脱下外套,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他准备去洗个澡, 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亮了下,贺宇航给他发消息, 问他门上的密码是多少。   应蔚闻回他, 【钥匙管理里点删除不需要知道原密码。】   “……”贺宇航捏了捏手机,就知道没这么容易,应蔚闻这人说话上绝对有点子异于常人的天赋。   正搓火呢,那边又给他发来一条,【忘了建议多看说明书。】   好好好, 贺宇航愤怒打字, 【不劳应总记挂,我现在就去删了。】   【随意。】   贺宇航就要起身,关博捏着杯现打的玉米汁从厨房奔了过来, “躺好躺好,别乱动。”   被按下去时贺宇航眼冒金星,难受得直哼哼, 杨启帆在他睡着的时候走了, 再一睁眼, 关博坐在了他床边, 贺宇航当时就魔怔了, 怎么谁都可以进他家,他问关博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来的时候你朋友没走呢。”关博无语,“这么大反应干嘛,指望你来给我开门啊。”   贺宇航松下口气,重新倒回床上, 他身上又沉又疼,呼吸糊住口鼻,烧得滚烫,关博说他发烧了,“我外面坐两分钟再进来,你脸都快烧冒烟了,给吓我的。”   贺宇航怀疑自己这波就是被吓的,当然也不排除底子差,在津市的时候又累又冻,又那什么,受好一番罪。   关博给他买了退烧药,看着他吃下去,“你朋友让我先照顾你一天,说是有事,晚点的时候他再过来。”   贺宇航给杨启帆发消息,让他别来了,【忙你自己的。】   放下手机他感觉背疼,躺不住,干脆又坐起来,到这会才想起来问关博一声,“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吗。”关博斜他一眼,“半夜三点。”   “按错了。”贺宇航抱歉地笑笑。   “少来。”关博一把给他揭穿了,“你朋友都跟我说了,说你半夜做噩梦,孤立无援,四处求救,电话都打到应总那去了。”   贺宇航猛吸一口气,当即咳上了,“没有的事。”   关博应该不知道他和应蔚闻的关系吧,就凭那天办公室里的生疏,感觉他都不知道贺宇航跟应蔚闻认识,连杨启帆都要瞒着,贺宇航怎么会乐意把这段关系公之于众呢。   说不好听点,那简直是他避之不及的人生污点。   “放这先凉会。”关博对着玉米汁吹了两下,回身时他捏贺宇航手腕,露在外面的一截,苍白到血管都清晰可见,“这瘦的,多少斤了现在,称过没?”   “没听过一句老话吗。”贺宇航有气无力地瘫着,“男孩子的体重是秘密。”   “……”关博瞪他一眼,“烧糊涂了。”   他把贺宇航的手放回被子里,站床边看了一会,“有没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嗯?”   “上一回你烧这么惨的时候也是我陪你。”关博感慨,“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咱俩还能在这事上重蹈覆辙。”   贺宇航轻易不发烧,这次纯属是赶上了,他都没想到还有上一回,“什么时候的事?”   “大二那年吧,咱俩认识没多久那会,印象里好像是个夏天,反正挺热的。”关博回忆道:“你不记得了?”   “大二……”原来他跟关博是大二时候认识的,比贺宇航想得要早。   “那天你一晚上没回我消息,不知道跑哪去了,回来就发烧了,也不是,是带着烧回来的,我照顾了你一天一夜,你又是喊痛又是吐的,那会还没现在这么瘦,但我也不怎么抱得动你。”   他这样说,贺宇航大概明白了,久经平复的内心当下又是一痛,“是我外婆去世那段时间。”   那天电话里他问起,大姨父这样跟他说的,贺宇航能预料到,毕竟过去了十二年,生老病死,天命难违,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明明高考那年暑假过去时外婆身体还很硬朗,无病无灾的,以为她至少还能再活个十年。   当初这消息紧跟在贺珣离开之后,可想而知贺宇航的崩溃,贺珣他还能安慰自己,只要能回去,千方百计也会阻止悲剧发生。   但秦淑勤不一样,看一眼少一眼,尤其她是夜里突然走的,寿终正寝,贺宇航就算能预知未来,也不敢改变任何。   大一那年暑假他应该去看她了吧,如果没有被葛飞的事打击到彻底消沉,走之前也一定在石头前许了愿。   贺宇航不敢说自己真的对这些有多信,心有所求的一种寄托罢了,可惜再没有灵验了。   他歪了下身,倒在枕头上,盯着被子的一角发呆,关博看他提到了伤心事,本不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就说要转移下他注意力,去给他做点吃的。   问要吃什么,贺宇航默不作声。   “那我去做点我吃的,你躺下再睡一觉。”关博起身,叹气,“早知道不让你去津市了,这笔账我替你先记魏总头上。”   贺宇航难受得眼睛都睁不开,他迷迷糊糊,枕头边扔着的手机似乎亮了下,想着可能是杨启帆回他了,艰难之中他翻了个身,眯了眯眼,竟是看到一串数字。   100628。   什么东西?验证码?   再一看是应蔚闻发来的,贺宇航反应过来是什么了。   他开过应蔚闻的电脑,显而易见,这不是他的生日,日期也对不上。   【什么意思?”】贺宇航直截了当地问。   【你要的密码。”】应蔚闻回他。   【我知道,我问你这几个数字什么意思。】   【你设的。】   【我没告诉你吗?】   【没有。】   【不可能。】   【可不可能你可以现在去门上试一下。】   贺宇航才不上他当,应蔚闻这话明显就是来钓他的,看他是不是真的把密码删了,正常人听到不可能的第一反应,是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知道,而不是怀疑到数字的真假上。   现实与回忆的数次交锋,让贺宇航已经有点摸清了这人的脾气,什么成熟稳重,什么温和大度,统统都是表象,应蔚闻内里的本质就是虚伪的,恶劣的,擅长趁虚而入和步步为营。   ……不过要说不知道,似乎也有可能,贺宇航设的,应蔚闻用了,大部分时间用的还是指纹,这房子登记在贺宇航名下,应蔚闻出没出钱不清楚,大概率是没有的,趁人之危的炮友关系,用得着财产共享吗。   那他就是个纯住客,可能还不是长住的那种,偶尔来那么几下,确实不需要追根究底各自的隐私……这事儿能想,但不能往深了想,想到贺宇航就会为自己随意且堕落的人际关系感到痛心。   那这数字到底什么意思?   按照他喜欢用特定日期来设密码的习惯,这要么是时间,要么是时间的组合。   100628。   2010年6月28号?   是个夏天。   是他大二那年。   贺宇航不会搞错秦淑勤的忌日,更不会把它设为密码,哪怕他再舍不得再怀念,那就是还有另外的意思,他问关博一零年六月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你不就在发烧么。”关博回,“嘴巴还老硬,说自己之前从来不生病,这不够特别啊。”   贺宇航:“……”   关博去完厨房回来,一手拎电脑,一手托着碗泡面,以头顶门,打算进来看一眼,不想贺宇航又在床上坐着,“你没睡啊?”   “怎么就吃这个,冰箱里没东西了吗?”   “这不刚好看到了吗。”关博笑笑,“懒得做了,你要吗?”   贺宇航摇头,他都这么精神不济了,还能被调料包浓郁的味道给冲击到,香是挺香的,就是香得让人想吐,他忍着,“你请假来的?”   “我就没假。”关博把泡面放床头柜上,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自从你这头核动力驴开了个好头,现在魏总天天想着开发我们的极限,我都不记得上一次休息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这次天雀接近尾声,又要跟自然资源局那边合作,开发个新的陆地遥感,现在全忙活这事呢。”   “……”贺宇航自知理亏,抬不起头,犹豫着要不要跟关博把失忆的事说了,认识这么多年,加上重蹈覆辙的交情,应该值得信任。   “GS已经把重川遥三火箭运发射场去了,昨天发通知要求卫星进场呢,最快下个月,你那宝贝就要去装箭了,不来送个别吗?”   “不了。”贺宇航干脆拒绝。   “你还真舍得,桌子借我用下,改张图,哎呀,又流鼻血了。”   “……”贺宇航看着他熟练地给自己搓了条纸巾堵上了,“没事吧?”   “没事。”关博显然更急别的,“哪儿?”   “隔壁书房。”   关博去了,不到一分钟又跑回来,“我服了,你自己去书房看过吗,哪还有下脚的地。”   “那……那边。”贺宇航指了指窗边,那有张办公桌,应该是他的,不确定,一摞摞书平地而起“依山傍水”的堆法很有应蔚闻的风格,拥挤又井然有序。   以贺宇航目前的水平自然是无法区分这些东西到底是他的还是应蔚闻的,但他想已经分手这么久了,应蔚闻应该是没留下什么东西了,除了上次他特地回来拿走的那份不知名文件。   关博嫌他家里热,脱得只剩秋衣了还在冒汗,又不敢提让贺宇航把地暖开低一点,加上他嘴里嗦着热面,整个人蒸腾得比贺宇航一个发烧的人还要热火朝天。   “开点窗吧。”贺宇航也怕把人给热坏了。   关博起身,踩在凳子上,够到窗框把手,用力往外一推,墙上的毛毡板松了,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有金属质地的东西从上面滚落了下来。   “什么掉了?”关博趴下去找。   “可能是钉子。”毛毡板是之前就粘在墙上的,上面用大头钉钉了不少照片,大部分是相机拍出来的风景照,再有就是星空星座或是剪贴出来的一些图片说明,其中有一两张照片贺宇航出境了,加上一看就是他字迹的批注,所以不难判断这一组照片墙是他弄的。   “你别动,我来,是这个吗?这啥,田螺厣儿?”关博从地上艰难起身。   贺宇航没听清,“什么?”   关博把东西递给他,是一枚三角形带纹理的黑色小片,上头刻了字。   贺宇航瞳孔缩了缩,目不转睛地看着,看了很久,直到山根处一股莫名的酸涩感冲进眼底。   什么呀,他想。 第42章 征服有瘾   贺宇航再一次醒过来, 床对面坐着的人从关博换成了应蔚闻。   他人又在医院,长眼睛的都能看明白,四方格的屋顶, 标志性的蓝色条纹衫,以及盖着的被子上扎眼的大红章……这一幕像极了最初灵魂闯入时的情景, 不同的是那会床边没坐人。   坐了还不如不坐, 比起这,贺宇航更希望自己睁开眼,看到的是他人就摔在他们家楼下。   过去的记忆找上他轻而易举,回去的办法却至今毫无头绪。   焦虑。   “醒了。”应蔚闻从手机上抬起头。   贺宇航没说话,看向头顶的吊瓶, 很好, 第二瓶才刚少了个底。   他抬了抬手臂,人往下缩,被子掩过下巴, 有意没去看身边的人,那枚吉他拨片此刻就在他手里握着,从关博放到他掌心开始, 到后来他顶不住昏睡过去。   贺宇航已经无所谓应蔚闻看没看见了, 毛毡板就在墙上粘着, 如果不是抽风分手后硬要搞点情怀, 在这之前应蔚闻早看见了吧。   这跟贺宇航公然贴脸朝他示爱有什么区别。   他突然理不清这里头的关系了, 以为应蔚闻趁人之危,实际上先动心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早在应蔚闻对他提变态要求时就该一口答应啊,逃避什么呢。   应蔚闻起身出去了,贺宇航朝被子里又滑了滑, 彻底把自己罩了进去,窗外天色渐暗,他感觉呼吸顺畅不少,身上也松快下来,没那种针扎一样的疼了,看来是快退烧了。   关博呢,回去了?这是又换了个人来接力?   最后一棒怎么落到应蔚闻手上的无从得知,病房里除了他之外没别人,这还是个单人病房。   贺宇航朝后捋了把汗湿的头发,正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搞点水来洗洗,门口传来去而复返的声音。   ……恶魔的步伐。   “喝水吗?”   恶魔在头顶低语。   贺宇航眉头皱起,应蔚闻没有催促,耐心地等他回话,可人都烧来医院了,不渴是不可能的,尤其他不说还好,说了贺宇航喉咙里生刺一般难受。   他犹豫再三,还是坐了起来,从应蔚闻手里接过杯子,一大杯温水很快见了底。   “还要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点点头。   应蔚闻今天应该也是请假了,再回来时不仅带了水,还拧了把热毛巾,递给贺宇航后他坐下,继续在手机上回消息。   贺宇航一边看他,一边慢腾腾地从脸擦到脖子,再往下没敢了,怕一会这人又要带他欣赏他完美的语言天赋。   擦完贺宇航靠在床头,发了会呆,看应蔚闻坐着不动,就说有问题想问他。   “你说。”   “你和岳锦白后来怎么样了?”   应蔚闻看他一眼,很快又回到手机上,“没有后来,我跟他没在一起过。”   贺宇航笑笑,“是被我捷足先登了吗。”   应蔚闻把消息回完,抬头,看向贺宇航的眼里多了丝笑,好像这么问是多无礼的一件事,“你这话的意思,如果是觉得你能左右我的选择,那是高看你自己了。”   贺宇航转身躺下了。   躺了不到两秒又翻坐起来,“你,你这张嘴,我可真是服了!”   应蔚闻自己送上门来的,贺宇航不吐不快,“难怪会分手呢,哪个人受得了你,岳锦白都不行吧。”   “是吗。”应蔚闻笑了笑,“那你可比他能忍多了。”   “咱俩就一直是这种相处模式?”贺宇航不能接受,他深吸口气,“行,之前我问你我们为什么会分手,你不肯说,现在我也不问为什么在一起了,我就想知道,咱俩是什么时候搞一起去的。”   “这总能说吧。”贺宇航其实心里有答案,但他想听应蔚闻说。   “一零年。”应蔚闻或许猜到了他对密码的在意。   “六月二十八号?”   “据我所知,不是。”   居然不是,“那是什么时候?”   应蔚闻思考片刻,“你所认知的在一起是特指某一天的话,我不记得有这一天。”   也是,炮友需要什么纪念日,得知密码与此无关,贺宇航松了口气,他不敢想应蔚闻直到现在还能用当初在一起时候的密码打开他家里的门对他的自尊心是多大的伤害。   “你也可以往好了想。”应蔚闻说:“没准那是你第一次往我床上爬的日子。”   贺宇航血往头顶狂涌,当即大怒,“你放屁!”   “回血了,别乱动。”应蔚闻抓着他手腕,按在床单上。   贺宇航会在乎那点血,他现在恨不得把针头拔出来呲这个口无遮拦的神经病脸上。   两人僵持片刻,应蔚闻突然转变语调,“怎么会想到岳锦白的,我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他在贺宇航手腕上轻按了按,直到因为姿势平稳血重新流回去。   贺宇航觉得自己也是真的贱,应蔚闻突然这么跟他说话他又不习惯了,手腕上那点挥之不去的温度几乎烧着他,他动了动,应蔚闻顺势放开,重新靠回了椅背。   贺宇航把手收进被子里。   他并没有要听解释,联系不联系的,问起也不是为了想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联系。   贺宇航固执地看向窗外,直到过了很久,那股不适感在两人之间静置消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又开口:“想到他是因为你以前说我跟他很像,说想看我跟他一样在你面前低三下四。”   他指腹搓着那枚小小的拨片,“这么多年,我想知道你如愿了吗。”   问归问,料定了应蔚闻不会回答,这人就连分手原因都懒得说,又怎么会在这种无聊问题上浪费时间。   果然,他听到身后手机被收起的声音,半晌,应蔚闻问他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想吃炸鸡。”贺宇航说。   “合适吗?”   “那你还问。”   应蔚闻下楼了,贺宇航躺了会,先是给李雪发消息,问他应蔚闻还在津市吗。   李雪回说应总临时有急事回去了,有什么需要的她可以帮忙转达。   临时有急事?不会就是他的事吧,应蔚闻真的为了他一个电话大半夜千山万水地赶回来了?   贺宇航想到他回来后的种种,不排除有急于看他笑话及二次趁人之危的嫌疑。   这不就趁上了么,还这么殷勤,又是送来医院安排单人病房,又是端水端饭照顾的。   他再回杨启帆电话,“那个……我去朋友家了,晚上不在,你别过来了。”   “哪个朋友?”杨启帆问。   贺宇航就没什么朋友,他撒谎说是去关博家了。   “你觉得我没问过他。”杨启帆说:“下午应蔚闻给你打电话,他接的,你现在跟应蔚闻在一起?你还要去他家里过夜?”   “没有。”这可真是……误会大了,贺宇航听出来杨启帆不高兴了,“没跟他在一起,我这不是怕麻烦你吗,你有你的事要忙,总不能成天围着我转。”   “不麻烦,地址给我,我现在过去接你,医院还是他家?”   “医院。”有这段关系就够丢人了,要还不清不楚的,贺宇航自己都瞧不上自己,“你别这样说话,我跟他现在就是工作上的同事关系,他肯定也是因为有事才打我电话的。”   说话间应蔚闻走了进来,贺宇航匆匆说了句什么把电话挂了。   沙发旁有个小茶几,贺宇航不想坐床上吃,推着输液架下来了,应蔚闻买的都是口味相对偏淡的菜,掀开盒盖一水儿的绿油油,清炒菠菜,白灼菜心,加了肉片的上汤娃娃菜,健康的一……   “你有定期检查过肠胃吗?”应蔚闻坐下来和他一起,“一纪给你定的体检标准应该不低吧。”   “嗯。”贺宇航饿了,看什么都挺有胃口,冲这应蔚闻都不该问他,“好得很。”   “那多吃点。”应蔚闻给他夹了片肉。   贺宇航也不矫情,给到碗里就吃,填过五分饱,他目光不自觉地开始往应蔚闻手上瞟,“你一直都是右手拿筷吗?”   “嗯?”   贺宇航没跟应蔚闻吃过几次饭,有点记不得了,这之前他也没特意观察过,“写字拿拍什么的都是用的右手?”   应蔚闻停下夹菜的动作,看了眼,“有什么不对吗。”   “那你打人呢,扇人巴掌什么的,也是习惯用右手?”   “我没扇过人巴掌。”应蔚闻说:“说不好真到这一步了会先出哪只手。”   贺宇航那天醒过来是右边脸上有巴掌印,除了应蔚闻他想不到还有谁会来扇他,但应蔚闻这样说,看着也确实不像会动手打人的人。   区区几句话就能把人噎死,语言的魅力远比暴力要大,有这一技傍身,谁还费那力气。   “问这做什么,怀疑我打过你?”   “没,随便问问。”贺宇航闭嘴了。   吃完饭他有些困,上床又睡了一觉,应蔚闻没有要走的意思,估计是想等他挂完,没一会了,贺宇航想,他迷迷糊糊,几次感觉到应蔚闻的手贴在他额头上,试他有没有再烧起来。   何必呢,贺宇航想,他现在要脸没脸,要身材没身材,应蔚闻何苦想不通非要睡他,这么多年没睡腻吗,以他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没有,就是岳锦白这种,勾一勾也是手到擒来。   不对,反过来了,是连自己这种都能搞定,还有什么是他拿不下的。   征服有瘾,贺宇航给他在言语巨人的标签上,增添了新的评价。 第43章 没想法啊   “你究竟什么想法?”从医院出来, 杨启帆问他。   贺宇航瞥他一眼,“什么什么想法?”   “你跟他,应蔚闻, 你俩现在算怎么回事。”   “我没想法啊。”贺宇航立马澄清,“真的, 上回我就说过了, 这次是碰巧赶上,我比你更不想见到他。”   输完液医生建议是留院观察一晚上,不排除反复的情况,但贺宇航坚持回去,不想和应蔚闻单独相处是一方面, 杨启帆后来没回他了, 这让贺宇航有些心神不宁,怀疑他是生气了。   再晚点的时候杨启帆给他发消息说他到了。   应蔚闻原先说送他回去,门口出来看到杨启帆, 他似乎也没多意外,把装药的袋子递给贺宇航后,在他后腰上轻拍了拍, “去吧。”   贺宇航真去了, 但他猜测让杨启帆不高兴的点, 绝对有他回头看应蔚闻的那一眼, 当时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就觉得应蔚闻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让他忍不住就想回头看看。   应蔚闻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他坐上车离开。   这一举动贺宇航看不懂,落在杨启帆眼里, 那是赤裸裸的挑衅,昨天他俩在楼下说的那些,应蔚闻压根没听进去,也丝毫不放在眼里,此刻更是就差把不安好心四个字写脸上了,偏偏贺宇航无知无觉的,道个别左一回头右一回头,完了还说不想看见他。   “你生气了?”贺宇航压低了眉眼,偷看杨启帆的脸色。   杨启帆推开他碍事的脑袋,“我还犯不着跟你一个未成年生气。”   “谁未成年,人家明明刚满十八岁。”贺宇航说:“你要没生气就别拉着个脸,你知道的,我最怕别人对我冷脸了。”   “那你是非要我把话说到最直白才行是吗,你那工作,只要一天不辞,就是在给他机会。”   “我没有给他……”   “除此之外你们有别的交集?”杨启帆看向他,“我跟这人接触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敢说他不是什么好人,都分手了还这么殷勤,什么目的你真的想不到?”   “能想到。”应蔚闻跟他说了,他就是目的不纯,一点没瞒着,“可我没什么值得他图的。”   “你是这样想,他也这么认为的?”杨启帆恨铁不成钢,“都打开天窗请君入瓮了,你还觉得是巧合呢。”   贺宇航被骂得不吭声了,他今天的种种表现确实是有点犯浑,不喝应蔚闻的水,不接他的毛巾,不跟他面对面坐下来吃饭,态度做绝一点也能过,应蔚闻还能对一块木头感兴趣?   他也知道工作是抓手,可好不容易才跟魏总争取下来,“你让我想想,这事……没法我一个人说了算,我现在确实也做不了什么。”   “想吧。”杨启帆这次没一点心软,“跟他做对手,你就想你还有几条命够搭给他。”   贺宇航干笑两声,“那我后面不出门了,电话也不接他的,我让他没机会接触到我,这总行了吧。”   杨启帆就差倒抽一口冷气了,这什么小学生保证行为,刚说了应蔚闻这人狡诈他就在这表演幼稚。   但想归想,杨启帆也知道,苛责一个以为自己只有十八岁的人去成熟理智地处理感情上的事太过于理想,应蔚闻不是普通对手,杨启帆自己都还想不到所谓“早晚都会遇见”背后深层次的理由,除了应蔚闻早在十二年前就对贺宇航见色起意。   “好,你说的,不出门,电话也不接他的,后面两天我出差,你每天定时定点去监控前打卡,我就相信你。”   “靠。”贺宇航惊了,“你把我当狗呢。”   “就当了,怎么的吧。”杨启帆嘴角终于有了丝松动,贺宇航这才敢放松下来。   他当然怕杨启帆生气,怕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离开他,那样他就真的没依靠了,那种孤独至死的感觉,贺宇航再也不想体验。所以当第二天早上起来,感觉身体恢复得不错,他真的跑到监控前,抱着狗打了一套太极。   贺宇航今天是有事要做的,在这之前应蔚闻给他发消息了,说替他约了他当年的辅导员,葛飞最后的情况有不了解的可以再找他聊聊,这刚好也是贺宇航想做的,身体原因耽误了一天,不得不说,应蔚闻在把握他心理方面很有一套。   “紧张?”   “有点。”早饭吃得晚,这会还哽在胸口,憋得贺宇航想吐。   应蔚闻把车窗放下条缝,“到现在还觉得是你的责任?”   “不能说完全无辜吧。”贺宇航说:“我确实骂他了,就算不是我的话导致的,他当时那样明显的异常,结果我们谁都没在意,冲这一点,我们三个就都有责任。”   应蔚闻闻言顿了两秒,“你那两个室友可不这么想。”   从学校后门开进去,没经过他以前的宿舍,倒是往教学楼走的路上,远远看见了九号楼。   五零一,贺宇航爬着窗格子一层层数,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记这么清楚,这校区他们当初搬进来时就是新的,这么多年除了道路两边的树木换了品种,变得比以前更茂盛外,整体格局都还在,置身其中的一瞬,梦境和现实慢慢拼接,重合到一起的感觉有种恍如隔世的奇妙。   “想好怎么跟张老师说了吗?”应蔚闻问。   “嗯,就说我这段时间用脑过度,噩梦缠身,来找他问问当年事情的细节,求个心安。”   应蔚闻笑笑,“行。”   张老师在岗多年,已经从本科辅导员转岗升职至学工办主任了,现在主要负责团学方面的工作,他并没有太纠结贺宇航记忆的缺损,“蔚闻说你很自责,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   贺宇航点了点头,“确实经常还会梦到。”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首先葛飞是自杀这点,没什么好怀疑的,公安那边早就定性了。”   “我想知道他们那么快结案,认定他自杀的依据是什么,这您清楚吗?”贺宇航说完,感觉对面坐着的应蔚闻朝他看了眼。   “你还觉得当时说他那句话不对?”   “我确实不该说。”   贺宇航的梦境到背葛飞下楼为止,尽管应蔚闻已经跟他说了,说他告诉了学校,告诉了警察,但当时那种情况,他担心应蔚闻是骗他的,并不全信,直到这话从第三人嘴里说出来。   可能这也是应蔚闻带他来此的目的,贺宇航视线跟他碰了碰。   “都知道那是气头上的话,没人责怪你。”张老师安慰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是时候想开一点。”   “至于你说怎么判断他是自愿,当然不是只要刀是他自己拿的就算,教唆、胁迫、帮助他人自杀一样要承担刑事责任,之所以这么认,是因为葛飞有留下遗书,还有你室友的证词。”   “证词?”   “对,后来卫凯来找我们,说詹永亮跟他提起过,看到葛飞在写遗书,后面我们找詹永亮确认,证实了这一点。”   “他看到了?”贺宇航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那他……”   “是的,他没说。”张老师叹了口气,“他当时的说法,是说他不清楚葛飞是不是闹着玩的,说这人性格怪,很不合群,不能跟人正常交流,所以没办法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判断。”   “那卫凯呢?跟他一样的理由?”   “他可能是想说的,被詹永亮劝住了,这种事,就算他俩真的是故意,也不可能因此治他们的罪,何况学校在这种情况下,不会轻易怀疑自己的学生,葛飞有心理问题,有自我结束的想法才是根本。”   贺宇航听完陷入了沉思,应蔚闻把话接了过去,“他遗书的内容您看过吗,方便说吗?”   “他父母后来来学校闹过一场,我也是那时候才看到的,没提你们宿舍的事,全篇也没有任何和谁有矛盾的字眼,只有他对生命的一些思考,还有迫切想要寻求解脱的意愿。”   应蔚闻起身走到贺宇航身边,在他肩膀上轻捏了捏,“听到了吗,跟你没关系。”   “嗯。”贺宇航回神,“没关系。”   “我当年也一直跟你说没关系,那时候你拒绝了学校安排的心理辅导,声称自己没有受影响。”这气氛带得张老师也自责起来,“现在看来是我在同样的事情上又犯了一次错。”   “不怪您,是我自己的问题。”贺宇航调整了状态,“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当年这件事确实影响很大,别说你们了,那是我留校当辅导员的第一年,差点因此改变职业方向,也是从那之后吧,学校开始重视学生心理健康方面的工作,现在每学期都会开展心理普测,常年有跟校外医校机构合作,预警防控网格也建好了,一直在努力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   回去的路上,贺宇航面无表情地靠在窗边,全程没说一句话。   他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格,应该很好从这些负面情绪里脱身才对,应蔚闻有一瞬间在他身上看到了三十岁那人的影子,他们在一起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贺宇航都是这样的状态。   应蔚闻一直不知道,到他“失忆”的前一刻,他究竟有没有从葛飞的事情里走出来。   无从推脱,这是必经的过程,当年也是花了很长时间,甚至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这个过程持续得更久。   应蔚闻陪他在车里坐着,很久之后他听到贺宇航深呼出一口气,说他没事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进门,贺宇航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抓起玄关上的监控,情急之下找不到开关,一把给塞进了鞋柜里,然后他回身,开始猛推应蔚闻,“走走走走走,赶紧。”   “屋里藏人了?”应蔚闻抓起他伸过来的手,略微抬眉。   “没。”贺宇航嘴上这样说,声音却压低了,“你……”   “送你上来而已,别紧张。”应蔚闻同样放小声,两人站在门口,灯也不开。   贺宇航正犹豫,感觉应蔚闻朝他靠近,隔着外套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口袋,“好好休息。” 第44章 看出来了   杨启帆并没有要监视他, 睡前发来消息也只是问问他今天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贺宇航等应蔚闻走了,立马把监控从鞋柜里拿出来, 重新放回原位,也因此杨启帆没发现异样, 他当然知道杨启帆这样做是为了他好, 只是今天跟应蔚闻出去确实事出有因。   “他”因为葛飞的事自责多年,到他这确实该告一段落了,贺宇航跟张老师要了联系方式,学校后来赔了葛飞父母一笔钱,他想着能不能要到汇款账号, 力所能及地也尽一点心意。   洗完澡躺上床, 贺宇航倒在枕头上,半瞌着眼,看着应蔚闻塞在他口袋里的雪地音乐节门票。   应蔚闻居然约他去看音乐节?   他像是会有这种爱好的人?   贺宇航看到票的反应, 就跟当初魏涛听说应蔚闻要跟他约球时一样惊讶,继而想到当时他那句颇有些暧昧的调侃,“他要真陪你去了, 那就是专程在哄你了。”   所以应蔚闻不是对音乐节有兴致, 是对他有兴致, 专程来投他所好的, 就像当年带他去看摇滚演出一样。   而为什么说是“好”呢, 是因为这一场的受邀嘉宾里有支他眼熟的乐队,就在昨天晚上,贺宇航犹豫再三,把从他们主唱那意外得来的吉他拨片给放回了原位。   他还特意去查了夏日失眠这些年的发展轨迹,几人从早期不温不火, 只能在一百多人的场地演出的小乐队,到如今曲风已经被大众接受,成长为国内顶尖的独立音乐代表,这么多年来金曲不断,巡演门票一票难求,音乐节上当之无愧的大轴。   贺宇航此前在家里看到过他们早期发行的专辑以及各类典藏,当时没当回事,后来随便搜了几首他们的歌来听,发现还真是自己喜欢的风格,有些旋律就跟刻在了脑子里一样,随便一点前奏就能哼个七七八八。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张门票,反倒给了他启发,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当初留着这拨片,不是为了应蔚闻,是他本身就喜欢这个乐队呢。   显然这逻辑是要更合理的,贺宇航昏昏沉沉间顿感如释重负,好险,差点给自己绕进去。   音乐节今天开始,为期三天,应蔚闻给他的票是最后一天的,也就是夏日失眠出场那天,网上票价被炒到了两千以上,随便一搜,满地求票的哀嚎,不知道应蔚闻哪搞来的,竟还是张纸质票。   他这个好示得从容,示过不闻不问,只在第二天下午快傍晚了,发过来条消息,说路上过去要四个多小时,想多睡会的话,他们就中午十二点出发。   贺宇航思考再三,【我们能聊聊吗?】   【路上聊。】应蔚闻回他。   啧,这就给他把条件开过来了。   杨起帆说得对,他们一个圈子的,避不开碰面的机会。   他不能解决工作,那只剩下解决应蔚闻这一条路了。   加上自从知道密码后,贺宇航就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把他原来的手机解锁了,上一次下定决心这么做,因为手机放太久没电而搁置了。   等后面电充上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纠结。   他和应蔚闻到现在都是用短信交流,要么就电话,应蔚闻的微信头像他看过,从他对现有朋友圈好友的检索,确定是没这个人的,但也不好说他是就这一个微信,还是有别的工作之外的号。   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手机打开后,从聊天记录上,能看到过去他和应蔚闻的点滴,怎么在一起怎么相处最后又是怎么分手的,或潦草带过,或事无巨细。   除此之外必定还会有贺珣离世的绝望,和郝卉月反目成仇的痛苦,以及大姨对他不理解的谩骂……有着全部的完整的,叫贺宇航崩溃且无法面对的过去。   最近几次和应蔚闻的接触没有撬动他记忆的开关,本来也只是贺宇航的推测,但他知道,无论这些过去的触发机制是什么,就像游戏里少年在救公主的必经之路上跳不过的任务一样,他早晚会全部回想起来,且无法筛选,即便是如葛飞这样血淋淋的现实,也依旧得面对。   所以……就在跟应蔚闻聊这一次之后吧,贺宇航想,就在这之后,他把手机打开,无论现实是什么,他全盘接受,来此的目的既已被设定,是命运给了他容错的机会,不该畏惧才对。   贺宇航准时上车,副驾上放着两个手提纸袋,扑鼻一股食物的香气,他本来还想说找个服务区随便吃点,反正在家也是叫外卖。   “买给我的?”他坐进去,把纸袋拎到腿上。   “嗯,猜你没吃饭。”应蔚闻说。   “猜得真准。”贺宇航打开,是满满一盒炸鸡。   “另一袋里面有饭,先吃饭。”   炸鸡闻着很香,蜂蜜芥末和黑椒两种口味的,脆弱如贺宇航,最近不敢再拿它们当主食,他拿起一块咬在嘴里,打开另一个袋子,里面是满满一碗切片牛肉饭。   “怎么只有一份,你的呢?”   “吃过了。”应蔚闻说。   “不介意我在你车上吃吧?”贺宇航礼貌一问。   “你想我跟你上去找张桌子也行。”   “……”算了,不是好话,嘲讽他呢,关键现在不是他不想应蔚闻上去,是他家狗的监控不让,贺宇航出门的时候特地把监控扔沙发角落了,造成是被狗拱翻无法正常拍摄的意外。   “好吃。”牛肉饭送进嘴里的第一刻,贺宇航没忍住,应蔚闻哪买来的这么好吃的东西,酱汁一绝,配菜也香,牛肉更是烤得软硬适当,说是为他口味量身定制的也不为过。   贺宇航偷瞄一眼纸袋上的LOGO,别是什么应蔚闻亲手做的就行。   “这店开在我公司楼下。”   “……”   “你以前经常让我给你带,来等我也要先吃上一碗才走。”   应蔚闻看他,“多的还要我说吗?”   “知道了。”贺宇航放下手,瓮声瓮气,“再说就不礼貌了。”   连着睡了两天,贺宇航精神彻底恢复,一路上他不跟应蔚闻说话,应蔚闻好像也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多数时候都在沉默,换别人他可能忍不过五分钟,应蔚闻的话,贺宇航巴不得他是个哑巴。   他戴上耳机开始看视频,自从身体拖了后腿,学业进度一直为零,这对于一个严格要求上进的学霸来说,折磨程度可想而知,贺宇航罕见地都开始焦虑了。   “你晕车。”应蔚闻出言提醒,“一会该吐我车上了。”   贺宇航目不斜视,“放心,这么好吃的饭我可舍不得。”   “其实不用这么刻苦。”   贺宇航以为他要安慰自己,谁知下一句等来的却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   就差说他基础差,零乘以多少倍的努力还是零了,贺宇航果断把耳机音量调大了。   奈何这玩意不降噪,这么近的距离,应蔚闻只要开口,声音势必就还往他耳朵里钻,“再说你不是早晚会想起来。”   “不好意思我才刚上大一,上学期。”贺宇航咬牙强调,“你觉得一纪能等我多久?”   “半年。”   “你怎么知道?你在我们公司有眼线?”   应蔚闻没理他,“我很好奇半年后,你如果还是没想起来,打算怎么办,辞职?”   “你当然不想我辞职。”贺宇航放下手机,抱起手臂看窗外,“辞不辞都不关你事。”   “居然连这些都能忘了。”过了很久,应蔚闻笑笑说:“你还挺能给人惊喜的。”   音乐节的人流量跟小场馆比不是一个量级,纵然贺宇航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进去时还是被眼前乌泱泱晃动的人影震撼到。   他们到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场地周围的灯亮了起来,当天气温很低,就是中午出来那会也已经快接近零度了,但亢奋的人群硬是把现场气氛躁得火热,远远看去似要在人堆里生起火来。   贺宇航下意识要去拉应蔚闻,手都抬起来了,想到什么又立马放下,这边人太多了,尤其越往里走,感觉稍不留神就会走散。   “快点,找个好位置。”音乐声震耳欲聋,他迫不及待催促道。   应蔚闻跟在他后面提醒,“我们是VIP票。”   “哦对。”刚兑手环的时候闹哄哄的,贺宇航没怎么听清,应蔚闻带着他往VIP专属区域走。   人还是很多,贺宇航进去时想待会应蔚闻要怎么看呢,像他这种成熟稳重的工科精英,是木头桩子似的看,蹦蹦跳跳看,还是跟场上一些狂热粉丝一样,摇头晃脑恨不得给自己人甩出去一样看,好像哪一种都挺违和的,都很考验贺宇航的想象力。   “身体刚好,一会别乱蹦。”站定后应蔚闻得跟他离得非常近了才能听清他说话。   贺宇航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应蔚闻蹦不起来,也不允许他蹦,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环顾四周,“你喝什么,那有免费的饮料,我去拿点。”   “随便。”   贺宇航出去一会,回来拎了个塑料袋,他给应蔚闻带的可乐,自己则从里面掏出罐鸡尾酒。   从应蔚闻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要说什么。   “度数不高的,跟饮料差不多。”贺宇航不想这种场合下跟他起争执,笑眯眯的,“总不能带我来了这种地方,还不允许我尽兴吧,应总。”   应蔚闻最后还是随他去了,当下确实很热,贺宇航后来都把羽绒服脱了,等到夏日失眠上场,现场气氛更是达到了高潮,此起彼伏全是竭力的嘶吼和尖叫声,不乏有人赤膊上阵的。   一共三首歌,贺宇航跟着唱,发现他居然都会,不仅曲调会,歌词也是一字不差,要知道这还不是他们乐队最热门的单曲,只能说记忆传承这种事,在愉悦的事情上总是格外灵验。   过程中他感觉应蔚闻握住了他手腕,从可乐瓶上带下来的微凉的触感,包裹住他滚烫的皮肤。   怕他过于亢奋的灵魂被现场节奏饱满的鼓点牵走?   应蔚闻还真有点按着他不让他蹦的意思,贺宇航反抗无果,这要在别的地方,敢这样握他,他绝对当场跳起来,但这会左右都是陷入疯狂的人,比他们肢体缠绕得过分的比比皆是。   只是握就握了吧,握个手腕而已,又不是十指紧扣,偏偏应蔚闻手指跟弹琴一样,在他骨肉上不停切换力道,捏圆搓扁的,搞得贺宇航的注意力也跟着在舞台上下来回拉扯。   散场不到八点,应蔚闻没有订酒店,出发前他问过贺宇航,贺宇航说要回去,说家里的狗还等着他放饭。   出来那会他腿已经有点打飘了,坐上车后更是醉意明显,从停车场排了会队开出去,应蔚闻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说什么。   贺宇航靠在椅背上,还没从兴奋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身体先一步被掏空了,他不住拿眼神瞟应蔚闻,看他为什么又不高兴了,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从喉咙里吐了个“我”字出来。   应蔚闻一听,“想吐?”   “……我自己下去。”   车停在路边,贺宇航下来后对着马路牙子哕了半天,愣是什么也没吐出来,他脑袋发晕,胃里要说多难受也不至于,就是酒量浅,稍微一喝多就容易犯恶心。   应蔚闻给他拿水,他接过来漱口,漱完一屁股坐下了。   “地上凉,起来。”   “你让我起我就起。”贺宇航磨磨蹭蹭,边看他边笑,“应蔚闻你算我什么人啊……我凭什么听你的。”   应蔚闻从低头看他,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到与他平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道,两人皆是背光,贺宇航望进对面深不见底的眼里,嘴角笑意不止,“又想亲我了是吗,我看出来了。” 第45章 才看出来   聪明了那么一秒, 很快,贺宇航半醒的脑子就再度被酒精攻占。   眼看他又要往地上坐,应蔚闻伸手, 拽住了他一条胳膊,死沉的人儿拽不起来, 反被他拖得弯下了腰。   贺宇航轻喘着气, 拿泛红的眼睛看他。   没人喜欢跟醉鬼打交道,他虽然酒量奇差,酒品一直还行,应蔚闻到底留着一丝力气,没让他彻底坐回去。   以往贺宇航只要是喝酒, 必定上脸, 应蔚闻不用看,都知道此刻连着脖子的那一片红,早已经顺着血管, 蔓延进了他衣服里。   尤其肚脐周围那一圈,比身上任何地方都要敏感,多数时候还会微微发肿, 红白色块交替, 像印染上去一样, 应蔚闻抚摸过, 按下去时, 总能听到贺宇航压低了的抽气声。   以前或许带着恶意,但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听这一声吞进喉咙里的呻吟,贺宇航说得对,他是想吻他,不过不是在这里, 应蔚闻清楚自己现在要做的,或许是该把他哄骗回车上。   “……你手好凉。”   “是你太热了。”应蔚闻指腹从贺宇航受了伤的那道眉眼划过,停在他眼下。   “你这人,真的好没意思。”贺宇航眯起眼笑,再次露出他那副聪明相,“你明明就喜欢我,你是来跟我讲和的。”   “才看出来吗。”   “你第一次来家里找东西我就该看出来的……你这样的人,都分手了还找回来……”   “我这样的人?”应蔚闻对此感到好奇,这感觉类似于认识你没多久的人会怎样评价你,别人无所谓,贺宇航是他想要讲和的人,出于礼貌似乎也该认真聆听。   但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起身,“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对着你不聪明可不行。”贺宇航还是笑眯眯的,但随着他把脸埋进曲起的臂弯里,维持了一天的笑,短暂获得的快乐,从嘴角彻底落下,也不过就在须臾之间。   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就一处挺莫名其妙的地方,地图上随机的一个点,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来第二次。   但有些话要说,不见得非得是什么隆重场合,贺宇航装好了一肚子来,为此还壮了壮胆,“你应该再早一点来的,在我没来之前。”   “他活成那样,那么脆弱对吧,说不定你随便三言两语他就心软了,你俩又能重归于好。”   “他是谁?”应蔚闻问。   “你前男友。”   “我前男友是你。”   “你说了不算。”   贺宇航边摇头边嘘了声,“是我的话,我不会再和你和好了,这样你还希望是我吗。”   哪里来的无聊选择,应蔚闻突然没了耐心,他一个用力,揽过贺宇航的腰,回身一手开车门,一手推着把人往里塞,就算他此刻没别的旖旎想法,也不打算让他在这干蹲着吹冷风。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分手的原因。”贺宇航手长脚长地堵在车门边,整个人如同是淌水里的浮球,按下这头起那头,应蔚闻塞了半天,把自己给忙活笑了,“为什么?”   “因为你不敢,你怕我一旦知道了,我们就再没有可能了。”贺宇航定定看着他,“所以你只有等到我失忆,才下定决心,你想骗我,我说得对吗。”   不习惯的张牙舞爪加上冷,贺宇航一直在抖,他快要站不住了,张开的五指从车身上一点点往下滑,地上坐着固然可以,但他不想再仰着头,看应蔚闻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了。   “你到底喝没喝醉?”应蔚闻手扶在车门上。   “……喝多少都不妨碍我想通这些。”   “是吗,那你还想通什么了,除了我趁人之危,想骗你之外。”   “是你想用趁人之危和欺骗的手段让我跟你好。”贺宇航强调,“但我不会上当的,我不是他,我知道结局……不怎么样嘛,还是你说的。”   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刺痛,莫名堵得慌,明明是来替那人讨伐应蔚闻的,可说着说着好像还是代入了自己,“你知道我这段时间,越跟你接触,越觉得这一切是假的,无论我怎么想,我们就是分开了,经历了不好的事,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哪怕只是因为我们性格不合,生活习惯不合,甚至床上不合这样的小事,我都依然惧怕面对那个过程……我不想再回忆起来了应蔚闻,他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机会……我想……你能不能让这一切到此为止。”   贺宇航手在衣服上不停擦着,出汗了,擦完一只打算换另一只,他正低头,蓦地感觉腰上一紧,应蔚闻手从身后绕来,抱起他靠在了车上。   贺宇航脚差点离了地,下一秒应蔚闻有些重的呼吸响在他耳边。   他俩靠太近了,这时候要有人经过,多半会以为他们抱在一起。   事实也跟抱一起差不离了,应蔚闻手在他腰上不断收紧,贺宇航胃里紧跟着上涌,忍道:“你要这么勒一会别说是我吐你车上。”   应蔚闻笑起来,为他还能操这份闲心。   他贴近贺宇航颈侧,片刻后在他凸起的血管上轻吻一吻,然后说:“好,那就到此为止。”   贺宇航没料到他能这么爽快答应,“真的?”   “嗯。”   “你会这么好说话?”   “我什么时候不好说话了。”   杨启帆在跟你不到半个小时的接触里就判定你不是好人,必然有你不好说话的原因,而且用不上别人提醒,贺宇航自己就深有体会。   果然只是想睡他吗,见他不好骗,果断选择了放弃,贺宇航闻言冷哼了声,“不过如此。”   应蔚闻也哼,“话都让你说了。”   他这一下抱得有些久了,贺宇航手脚逐渐僵硬,“我起鸡皮疙瘩了。”   “我们之间没有第三个人。”应蔚闻说:“床上不和,或许在你看来有过吧。”   “……哦。”   “至于你说的,跟我接触觉得这一切是假的,那是对你而言。”   贺宇航能感觉到应蔚闻情绪的变化,他再度挣了挣,应蔚闻嘴上答应他,身体却不是这么想的,他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少有的温声细语,贺宇航开始想他刚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   说别人骗子什么的,除去之前在津市那次,应蔚闻没做什么太冒犯他的举动,甚至为了安慰他大老远地赶回来。   穿越什么的,果然还是太超前了,一般人理解不了,哪怕他暗示了……他俩当初说不定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酒意上涌,贺宇航脑袋越发迟钝,他开始犯困,额头在应蔚闻肩膀上撞了撞。   “有流星。”就在贺宇航昏昏欲睡之际,远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顿时又来了精神,“真的是流星,我还是第一次见,快,许个愿!”   应蔚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到这一刻,他确信贺宇航是真的醉了,之前种种不过是他意志强撑。   哪来的什么流星,远处高架桥上飞驰闪过的车灯罢了。   应蔚闻没有揭穿他。   贺宇航像模像样地许起愿来,睁眼的那一刻,他问应蔚闻许了什么。   “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来。”应蔚闻顺着他的意愿。   “靠……你怎么能说出来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贺宇航难得看他出糗,笑得幸灾乐祸,“完了,你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那换一个能实现的。”应蔚闻在他眉眼模糊的笑里,看着他,“希望你,吃胖一点,把自己养好。”   回去的路上贺宇航睡睡醒醒,期间应蔚闻带着他穿过了无数个隧道,忽明忽暗的光打在他眼皮上,不断重复趋于收紧又奔赴开阔的过程感觉很奇妙,如同时空穿越一般。   应蔚闻亲口承认的,是他想讲和,贺宇航终于得以在他面前放下那种被拿捏的感觉。   这人其实也没多可怕,尤其他现在有求于自己,主动权更多在他手上。   应蔚闻是不是真的能让他到此为止他不知道,就算他能,贺宇航自己也无法控制记忆的走向,说说罢了,他做不到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再不愿意面对,也终究要面对。   所以怎么做到在不跟应蔚闻接触的情况下继续推进主线任务呢?   这显然比贺宇航以往解过的任何一道题都要难。   “你是连怎么开车都忘了吗?”应蔚闻问。   小区里车位紧张,就这一个还是当初排了很久的队才等到的,一直以来都是给贺宇航停,但从应蔚闻最早一次过来,这位置上就一直是空的。   贺宇航酒醒了大半,抬手摸了摸颈侧,半天后火气很冲地推门下车,“不用你操心,我有人教。”   “你那个随时监控你的朋友?”   怎么能把话说这么难听呢,什么叫监控,贺宇航更加不满,“他没想监控我。”   “哦,那看来是想监控我。”   应蔚闻很有自知之明,“既然这样,我就不送你上去了,早点休息。”   求之不得,贺宇航转身朝电梯走去。   走到一半,他深吸口气,望着头顶的光亮,渐渐停了下来。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昏暗的地下车库,应蔚闻没发现他的去而复返,他倚在车门上,毛衣袖子卷到臂弯,指尖一点猩红,袅袅的烟气绕在手边,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似有所觉,朝贺宇航看来。   “怎么了?”应蔚闻嗓音微微发哑。   贺宇航没说话。   应蔚闻淡淡一笑,朝他挥了挥手,隔着距离,以口型示意他,上去吧。 第46章 可能么   贺宇航第二天早上, 不对,已经是中午了,醒的时候客厅里传来动静, 他迅速坐起身,套上衣服开门出去。   几瓶低度数的酒, 一晚上过去, 竟还有些犯恶心,之前是不能喝,社会闯荡这么多年,还这么菜他是没想到的。   他朝厨房偷瞄了眼,是杨启帆, 但贺宇航也没能在心里说出那句幸好, 反而下意识有些心虚,尤其在看到之前被他扔沙发角落的监控,此刻又放归了原位。   杨启帆应该没看到什么吧, 有事该给他打电话了,昨天一天除了上午的时候例行问过他身体怎么样,没额外联系过他, 他现在在一家制造业公司负责海外市场, 平时工作也很忙, 这也是贺宇航不想他再两头跑的原因。   “醒了。”两个锅里同时开着火, 杨启帆回头看一眼贺宇航, 让他先去洗漱。   贺宇航观察他神色,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他放下心来,去到卫生间,照镜子的时候发现, 眼皮居然是肿的,脖子下半部分还有没完全褪去的过敏。   杨启帆以前跟他一块喝过酒,知道他有这个毛病,贺宇航吓得立马抓紧了衣领。   他仔细扭头,看左半边脖子,应蔚闻吻得很浅,没在上面留下痕迹,也是,轻轻一碰罢了,能有什么痕迹,贺宇航属于是心虚过了头,连着这一块皮肤都生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来。   “你……”今天饭桌上有些过于安静了,贺宇航试着开口,几次过后,他发现杨启帆是有意不接他话的。   “吃饭。”杨启帆说:“我下午还有事,吃完你回房间再睡会。”   “不用了吧,我这都睡一上……”   “你脸色很差。”杨启帆打断他。   贺宇航闭了闭嘴,过了一会,打哈哈道:“那个,我昨天出去了一趟,跟朋友去喝酒了……”   “哪个朋友?又是关博?”   杨启帆不看他,停手放下了筷子,贺宇航逐渐没了声,他没什么撒谎的天赋,上次说关博就被听出来了,这次也不知道长个记性,张口就把自己往嫌疑人的位置上送,还在想不至于这么巧吧,杨启帆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又给关博打电话了?   “喝酒?”杨启帆看他,“去完音乐节,还要赶着去喝酒庆祝,一天时间够你用吗。”   音乐节这三个字一出来,贺宇航就知道要完,但凡他直接说是跟关博去的,杨启帆没准就信了,偏偏冒出来一个喝酒,摆明了去音乐节的另有其人,这可真是彻彻底底的不打自招。   贺宇航顿时蔫了,“你怎么知道的?”   “你就没想过瞒我。”沙发上,贺宇航外套口袋里跑出来的那张票根已是不打自招,“还是压根没算到我会过来。”   贺宇航想说自己没那么明目张胆,要是没想瞒,刚就不会撒谎说是朋友了,但他估计说了杨启帆只会更生气。   “所以是跟谁?”   “应蔚闻。”   “我就知道。”   杨启帆冷笑了声,“你俩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出双入对,下一步是不是要复合了。”   “没有。”贺宇航立马说:“没有要复合,我就是,有些话要跟他说。”   这理由显然很没有说服力,杨启帆当场质问道:“什么话电话里不能说,非要出去边玩边说,要喝了酒说,你是给自己壮胆呢,还是伺候他高兴去的?”   “都不是。”贺宇航知道杨启帆这次是真生气了,尽管话很不好听,他也还是软下声音,“我对他都没什么了解呢,复哪门子合……”   “哦,奔着了解去的。”   “……”   杨启帆起身要走,贺宇航飞快拦到他跟前,“你别误会,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就是……”   “你就是好奇。”   杨启帆看他为难,替他说了,“你好奇你俩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后来又是怎么分的手,你追根究底,想破脑袋,不惜以身试法,就想弄清楚他应蔚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奇这点没得洗,贺宇航确实好奇,他一副被戳中心思的模样,刚还坚定地否认三连,转头眼神就开始躲了。   杨启帆气不打一处来,“贺宇航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你都不问问我昨天跟他说了什么吗?”   贺宇航觉得有必要挽回下自己在好兄弟心目中的形象。   然而杨启帆推开他,“我没兴趣知道。”   “我跟他说到此为止,让他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贺宇航不依不饶地堵到门口,“真的。”   “让他不要来找你,你自己管得住自己吗。”   “当然。”   “那他呢?”   “他同意了。”   说这话时他眼神天真,好像得了应蔚闻保证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杨启帆一面不忍心,一面又控制不住戳穿他,“他三言两语你当真了,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有哪怕一句听进去吗。”   “我听了。”贺宇航到这会已经有点弄不懂了他究竟在气什么了。   “听我还是听他?我有没有说过他这人不好对付,就差把冲着你来四个字写脸上了。”   杨启帆笑,“你倒好,还觉得他好说话,我成了多管闲事的恶人。”   贺宇航被骂得说不出来话,他和杨启帆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他是真的信了的,应蔚闻昨天的情绪不似作伪,那种失意的状态,如果是能演出来的,未免太过大材小用。   除非真的信手拈来,否则自己何德何能,配让人这样钓着玩呢。   他看不到自己脸上究极深处的不知悔改,和想要替人辩解的急切,杨启帆也终因为此,从想要保护他那份无忧无虑的不切实际中走了出来。   他说贺宇航天真,自己又何尝不是。   “下一次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再失一次忆?一遍又一遍,一辈子就在这样的重复中度过?”   原来杨启帆还是关心他,怕他在这段关系中受伤,怕他重蹈覆辙,贺宇航说了这么多,好似终于抓到了问题的症结。   杨启帆不是真的生气,是担心他没有退路,殊不知贺宇航的到来本身就意味着退路。   “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贺宇航放低了声音,压抑许久的秘密得以见天日,那种隐秘的亢奋感,令他一度显出几分古怪,“其实我不是失忆,所以不会一遍遍的,只有这一次。”   然而杨启帆的反应丝毫不在他预料之内,“不是失忆,那是什么?”   “灵魂转换,穿越,平行时空,你想说这些?”   贺宇航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杨启帆过分冷静的外表下,眼神里透出来的,是显而易见的怜悯,“可能么。”他说。   贺宇航在决定坦白前甚至摩拳擦掌,想说当年他俩之间,杨启帆觉得遗憾的那么多年,根本算不得什么,等他回去了,一并弥补了就是。   他愿意表态,可杨启帆却不留情面地,迎头给他泼了盆冷水。   “你这样说什么意思。”贺宇航不高兴起来,“你知道什么,凭什么就说不可能。”   “那你查过你当时的入院记录吗,你说你被车撞了,醒来失去了记忆,这是医生的结论,还是你自己的?”   “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是我,孤零零在医院里醒来的人也是我,你觉得有谁能比我更清楚,既然没有,我又为什么要听别人给我下结论。”   “你当然不是失忆,这点我相信。”杨启帆看着他,慢慢深吸了口气,“你只是宁愿相信穿越这种荒谬的理由,也不愿意想另一种可能。”   “我不跟你说了。”贺宇航觉得他这一刻变得异常胡搅蛮缠,“你不是有事吗。”   “宇航。”杨启帆叫住他,“自欺欺人没有意义,你这么聪明,我不相信从醒来到现在的每一刻,你都对自己深信不疑。”   你好好想想,留下这句话,杨启帆推门走了,说晚上再过来。   “希望到时候我们能坐下来聊聊。”   想什么呢,下午的时候贺宇航就一直坐在落地窗前,杨启帆说让他好好想,究竟是让他想什么,想为什么学东西快,为什么会唱没听过的歌,还是想始终围绕却跳离不开的应蔚闻。   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中雨,不远处浓云逼近,等真的下下来了,从零星的碎点,到如流瀑一般水洗外墙,说一声暴雨也不为过。   贺宇航一动不动,蜷坐在椅子上,放空一般,直到铺天盖地的雨幕彻底将他的视线占据。   他并没有不愿意承认,他试图按照杨启帆说的,可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他根本没有那一段记忆,所以就算能给出来的理由再扯,那也是他能自圆其说的唯一可能。   窗外风雨交加,浓重的湿气无孔不入,钻入贺宇航的口鼻,他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不同程度的压力从身体各个维度包裹上来,无形无色,暴力地摆弄拆解着他。   那种感觉似曾相识,贺宇航想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感受过。   他是落过水?淋过大雨?还是……置身于海底。   头顶浪潮翻过,巨大的嗡鸣声笼罩,整个世界在被不断切碎又缝合,贺宇航放开四肢,渐行渐远的尾音里,他睁着眼睛,任由身体向下落去。   “啪。”的一声轻响,胸腔里残余的氧气在为之共振,贺宇航感受到了窒息,他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像是雨线终于断了,又像是……有人给了他一巴掌。   右边脸颊上火辣辣地疼。   他好像看见应蔚闻了,就站在岸边。   应蔚闻着急了吗,因为他的突然消失。   贺宇航想安慰他说别急,他也只是一时消沉,想在这个没有人声告别是非的地方躲上一阵罢了。   “啪。”   又是一声。   脸颊上的痛感越发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要把他失控的灵魂按归原位。   身体越来越沉,困意从血肉中翻涌上来,恍惚中贺宇航听到有人在喊他,那声音穿山过海,隔着风雨,一声声渡进他耳朵里。   能如此清晰地被他捕捉,岸边的应蔚闻做不到,只可能来自想象,或者,来自于他自己。   他在那一刻生出一种奇妙的迫切感,想找点事情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让他在窗前无所事事地坐着。   他可以去整理床铺,收拾他无处下脚的书房,去擦家里的每一块地,长时间的忙碌,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样地打扫过卫生了。   应蔚闻在的时候家里还有个样子,自从他走后,整整两年时间,贺宇航表面上竭力维持,私下里,那些看不到的角落,腐朽连同他这个人一样,早已滋生得破败不堪。   休假的第三天,工作的压力和负累被猛然卸下,吊着的一口气高高抛起,却没有了落处。   贺宇航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他开始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活着也不知为何,除了痛苦,他感受不到其他,甚至就连痛苦都在反复的耐受中变得细微。   贺宇航看到“他”就坐在那里,与此刻的自己同样的位置,两处背影于重逢中逐渐交叠。   不同的是“他”眼神空洞,内里没有一丝温度,好似跟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彻底脱了节。   贺宇航都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否则人怎么能是这样。   “……啪。”   再一声落下。   手脚疯了一般刺痛……而这好像是最后一声了。   嘈杂逐渐褪去,在意许久的答案浮出水面。   贺宇航看清了那个坐在落地窗前,不断扇着他巴掌的人。   手起手落,于无人之处的固执。   是他自己。 第47章 加了一个【P】   “你鞋湿了。”贺宇航拖着冲浪板爬回岸边, 一头栽倒在应蔚闻脚下。   他面色痛苦地喘息着,还不忘提醒人换个位置站,鞋都泡水里了。   应蔚闻低头看了他一眼, 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吧。”   “……等会。”贺宇航咽了咽, 胸口剧烈起伏, “容我喘口气先。”   他能重新摸到板,已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又因为风大,几次被后浪掀翻。   想到应蔚闻说他不会游泳,贺宇航半点劲头没敢卸, 硬是咬着牙撑到了岸边。   “还想在你面前表现表现的, 没想到尽出洋相了。”   “你哪里表现得还不够吗。”应蔚闻回了下头,意有所指。   贺宇航装作没听出来,“表现什么了, 摔跤吗?”   应蔚闻不接他话,贺宇航讨了个没趣,他上来那会应蔚闻什么都没说, 既没嘘寒问暖, 也没质疑他的擅作主张, 突然的冷脸更像是等久了的不耐烦。   贺宇航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头发紧贴在头皮上, 不断往下挂着水,他硬撑着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手在下摆处捏了两下,刚抓板的时候太用力, 指头有些磨破了。   两人一前一后,原路返回,贺宇航两腿发软,走着走着就落后面了,应蔚闻也不说等他,他只得加快脚步跟上,几番欲言又止,他摸了摸鼻子,走近道:“我刚才……想了很多。”   贺宇航观察他脸色,“我其实还挺佩服葛飞的……至少像他那样,我应该永远也做不到。”   “你为什么要做到。”应蔚闻听来莫名其妙,“你想了很多,是想像他那样去死吗?”   “那没有。”贺宇航说:“我没他那么极端。”   他头顶毛巾,整个人看上去丧丧的,“虽然我现在也不怎么开心。”   应蔚闻没说话,不爱记路的人脚下生风,哪个路口也没拐错。   贺宇航跟紧了他,“我只是觉得,不是说要做到什么,算是种理解吧,某种程度上明白了人们常说的,为什么对有些人而言,死亡更多时候是一种解脱。”   葛飞专注且封闭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视线看不到别人,所以他才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在乎他的。   贺宇航想,也许他曾经也选择过去面对这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没有以他能适应的方式回馈他,所以他才终日陷于麻木。   “这很难理解?”应蔚闻将毛巾从他头上拽下来。   “对我而言是吧。”贺宇航看他,“你知道的,我没有过这种时候……我以前不想这些。”   “那希望你以后都不用想。”应蔚闻沉默片刻,扔还给他。   “想也没事,我能救回来,你看我这不就好了吗。”贺宇航擦干净脸上的水,他能明白葛飞有他自己的原因就足够了,怜悯他的遭遇,但不质疑他的选择,剩下的唯有交给时间,就算贺宇航能心安理得地把自己从整件事中摘出来,有人在他面前死去也足够他释怀很久。   “你刚才……”他再要说什么,迎面走来的中年男人跟他打招呼,“这不是宇航嘛,什么时候回来的?”   “哎,王叔好,昨天回的。”贺宇航礼貌转身。   “你这是,下水了?”王叔一看他这身装备,和湿漉漉的狼狈模样,“这种天你也敢下水,不怕冻感冒了。”   “嘘!嘘!”贺宇航立刻紧张起来,“您小声点,我偷跑出来的,被我外婆知道完蛋了。”   “你小子!那还不赶紧回去,趁你外婆没来找你。”   “这就走这就走。”贺宇航拽了拽应蔚闻,这个点外婆大多在厨房,快到时他提醒说:“一会还从后门进哈。”   应蔚闻被他拽了一阵,渐渐停下脚步,他不紧不慢,“哦,外婆知道下水了要完蛋。”   “可不是。”   “那要是被她老人家知道,你不仅下水了,还躲在水里不肯出来,会怎么样?”   “祖宗!”贺宇航大惊失色,还说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应蔚闻怎么没点反应,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我叫你一声爷爷行吗,你饶了我。”他双手合十,求道:“千万,千万不能让我外婆知道,她要是……”   “嘘。”应蔚闻学他,食指放到唇边,他靠近了,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看了贺宇航一眼,再然后笑着朝前走去。   贺宇航只得噤声跟上。   回去秦淑勤不在厨房,好巧不巧地,正坐在客厅里择菜,贺宇航立马矮下身,鬼鬼祟祟地躲在院门口伺机而动。   应蔚闻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哎。”贺宇航猝不及防,那一刻不知怎么,生出了一种应蔚闻或许真的会背叛他的感觉。   出于小小的报复,或者仅仅只是捉弄,想看他出洋相。   应蔚闻的出现吸引了秦淑勤的注意,他说了句什么,秦淑勤起身,带他去了厨房。   贺宇航松下口气,与此同时应蔚闻回头看他。   贺宇航再次起身朝他拜了拜,然后夹起尾巴,飞快地从楼梯口闪了进去。   下午的时候他有点掉鼻涕,担心是真着凉了,万一再发起烧来麻烦,他跟应蔚闻说想等下就走。   应蔚闻出去给他买药,回来跟秦淑勤说了要走的事,本来也是顺路,秦淑勤有这个心理准备,只是,“还想着给小航过个生日的,留你们晚上走又怕路上不安全。”   贺宇航生日才过去没几天,秦淑勤的意思是想给他补过一个,每年日子都不在假期,没机会聚到一起,这次算是难得赶上。   她都这样说了,贺宇航哪里忍心,最后决定还是等过完了再走。   这天晚上贺宇航很早就睡了,吃完药人昏沉沉的,憋着口无论如何不能发烧的气,睡前猛灌了两大杯热水,好在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头有些疼,没别的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应蔚闻早早就在厨房给秦淑勤打下手,贺宇航下楼的时候,听到秦淑勤又在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   年纪大了的人记性不好,应蔚闻好脾气地把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秦淑勤不住地夸他,说现在像他这样懂事又能干的男孩子不多了。   中午那顿饭秦淑勤做了一大桌子菜,还托人买来个水果蛋糕,难得能坐在一起过生日,外婆看上去格外高兴,贺宇航也愿意让她高兴,想到要走他还有点舍不得。   但再待下去他怕把这半年来在学校的不如意都跟她说了,贺宇航打小就不太能憋得住话,尤其是对亲近的人,所以吃过午饭,帮外婆简单收拾好后,他和应蔚闻就上路了。   走之前贺宇航照例去院子里,对着那块石头拜了拜,嘴里还念念有词。   路上应蔚闻调侃他,许个明年再来的愿要念这么久?   “我多加了一个。”贺宇航说。   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应蔚闻问加了什么。   贺宇航正要说,应蔚闻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着像工作上的事,贺宇航等他说完,想到之前被王叔打断的,“我没耽误你工作吧。”   “嗯?”   “那天看你在岸上打了很久的电话。”   “久吗?”应蔚闻记得自己没说两句。   他这么一反问,贺宇航又觉得是不是自己错觉了,应蔚闻那会在他眼里就是个忽明忽暗的虚影,也许只是水下时间的流速让他误以为过去了很久。   “不是工作上的事。”应蔚闻解释。   又说:“是岳锦白。”   贺宇航愣了愣,为他没有预料地听到这个名字,“他,找你有事?”   “没什么事,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贺宇航觉得应蔚闻是不是故意这么说,明知道上一次岳锦白的出现他俩闹得有多不愉快,这几天贺宇航也在刻意避免,可应蔚闻却像是无知无觉,轻易就让他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可以说他并不针对岳锦白,他只是不喜欢应蔚闻的态度,气氛转而变得微妙,贺宇航不想再被他三言两语影响,他强迫自己,装出与应蔚闻如出一辙的不在意,半开玩笑道:“他是不是真挺喜欢你啊,出来这么一会追着问。”   “你觉得他喜欢我?”应蔚闻似笑非笑。   “……我不知道。”贺宇航虚假的松弛感差点被点破,继而他发现,自己其实是没什么立场说这种话的,“怎么还问起我来了,你自己觉得呢?”   “我跟你一样。”   “什么?”   “我也不知道。”   “……”   与生俱来,高下立判。   应蔚闻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但岳锦白喜欢他他肯定是知道的,正如他对贺宇航的调侃和拿捏总是那么精准。   贺宇航短暂地闭了嘴,应蔚闻似乎很有兴趣,再次问起他刚才加的愿望是什么。   “没什么。”贺宇航拨了两下手指,语气说不上多好,“……就想等我哪天到三十岁了,还能像今天这样过个生日。”   以他许愿天时地利人和的寓意,这句话大概可以理解为,秦淑勤长命百岁,十多年后她依然能坐在这里,陪贺宇航度过他人生中的而立之年。   再有,他珍惜应蔚闻这个朋友,希望到那个时候,他也依然能以朋友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听意思是不想跟我有关系,又想我在你往后的人生里出现。”应蔚闻丝毫不懂得委婉,他笑了声,“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贺宇航。”   “我没有不想和你有关系。”贺宇航看向他,“只是我们对关系的定义不一样,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那我们也可以……”   “你这么信这个,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应蔚闻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   “明年来重新许吧。” 第48章 倒是想呢【P】   贺宇航从应蔚闻宿舍搬了出去, 说“搬”其实不准确,几件衣服,一点日常用品, 更像是临时落脚点,他之前没想过住进去, 发生那件事后就更不可能了。   回学校的当天, 辅导员过来找他,跟他商量宿舍的事,意思是如果贺宇航有这个意愿,他可以帮忙去申请调换到这儿来,当时应蔚闻也在, 贺宇航没同意。   辅导员看他俩之间气氛有些怪, 当即改口又说其实这不太符合规定,学校方面的意思,是给他另外再安排宿舍, 他还特意强调,不会是和詹永亮他们一起。   贺宇航还是没同意,他想先出去住几天酒店, 等元旦假期过后, 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   辅导员尊重他的想法, “你父母同意的话, 那也只能先这样。”   贺宇航知道这件事的余波远没有过去, 甚至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影响他,从他那天回宿舍拿东西别人看他的眼神,以及詹永亮急着给他发消息撇清责任就能看出来,他们三个现在的日子,不会有谁比谁好过。   所以干脆走读, 上课来,下课走,不跟人多接触,时间长了,等他们对他失去兴趣,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都有人背后议论,说他们三合起伙来搞欺凌,把人给逼死了。   应蔚闻回来当晚就去找他导师报道了,后面连着两天不见人影,贺宇航给他发消息说搬走的事,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应蔚闻才回他。   背着包从九号楼出来,贺宇航决定回家一趟,前面郝卉月一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以要考试为由拒绝了,这时候突然居无定所,他才深刻体会到想家的心情。   于是习也不复了,中午饭没吃,贺宇航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动车票。   列车缓缓启动,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就像是这短短几个月的缩影一般,突然的理性让贺宇航决定要跟应蔚闻这人一刀两断。   他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会花这么长的时间来纠结这种事。   他喜欢男人吗,不喜欢。   这不就结了。   细想应蔚闻也挺不理性的,就像许艺那次失败的表白一样,至少也该事先打听下他到底是不是再来吧,不说别的,事关个人隐私,万一他贺宇航是个大嘴巴呢。   而且应蔚闻这人,多少有点“屡教不改”的意思,哪怕贺宇航再给他递台阶,耐不住有人就是端着不肯下,换句话说,应蔚闻可能压根不觉得惹他不愉快是多要紧的事。   贺宇航愈发觉得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至少他到现在也没从应蔚闻的言行里找出逻辑来。   贺珣下了班顺路来车站接他,路上问起他这半年在学校的事,贺宇航有些心不在焉,贺珣没提葛飞,跟辅导员通过几次电话后他对事情已有了解,也知道父母就算再不忍,也不可能完完全全替他去承受创伤。   晚上回去郝卉月说请了大师要来家里做法,给贺宇航吓得不轻,他这半年是挺“倒霉”的,倒了他前十八年都没撞见过的霉,但作为多数时候坚定偶尔动摇的唯物主义者,类似这些乱七八糟贺宇航是不信的。   最后好说歹说,答应了郝卉月跟他去庙里拜拜,求个护身符回来。   “你不总说外婆院子里那块石头灵,这次去拜了吗?”郝卉月问他。   贺宇航比走那会瘦了许多,人也憔悴,她看在眼里,实在心疼。   贺珣不让总提那件事,说让他自己解决,就算是父母能帮的也有限,可哪里能真的放下。   郝卉月还是后悔,当初要是答应他出去住就好了,贺宇航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跟他们提过要求,偏偏这件事上她没想开。   这天晚上睡前,隔壁房间传来争执的声音,贺宇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了一会越发感觉不对,他果断爬起来去敲门。   贺珣来开的。   “你们吵架了?”   “没有。”贺珣朝里看了一眼。   郝卉月起身也走了过来,“你爸怪我呢。”   贺宇航无奈,“我都说了,跟你们没关系,就别怪来怪去了。”   “没怪她,你听你妈冤枉我,我让她少说两句,别老提,你难得回来,这次就好好休息。”   “好人全让你当了。”郝卉月瞪他一眼,转头对贺宇航说:“回去睡吧,我们不说了。”   第二天贺宇航起来快十点了,手机上应蔚闻回的那个“好”还在,前两天表现得怎样怎样关心他,转头连多问一句都没有了。   不过如此,贺宇航想。   贺珣在厨房忙着做饭,贺宇航问他怎么没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没事的。”   “知道你没事,这不是多陪陪我嘛。”贺珣笑着说:“下个礼拜我就正式退休了。”   “昂,不是早该退了吗。”贺宇航靠在门边刷牙,“你就非得撑到这时候。”   贺珣身体不好,郝卉月很早就在劝他办内退,这事儿属于是一直拖着,自从来这单位报道,勤勤恳恳三十多年,要不是年龄到了,再加上身体原因,以贺珣的劲头,感觉他能干到七老八十。   贺宇航算着时间出门,骑车到实验中门口,这个点杨启帆刚好下课,午饭他一般会在学校外面的小食堂解决。   跟他一块走出来的还有另外两个男生,其中一个贺宇航认识,他挤在人群里朝杨启帆招手,杨启帆一眼看见了他,跟那两人说了什么,转身朝贺宇航跑来,“你这一声不吭的,是给我惊喜呢。”   “喜到了吗?”贺宇航笑着一把揽过他肩膀。   “算是吧。”杨启帆头点点,略感受用,“不过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从你外婆那直接回的?”   “嗯,想家了嘛,想完外婆想爸妈,再想想你,归心似箭。”   杨启帆笑,扳他的下巴左右看,“看来是真挺想的,瘦这么多。”   难得跟杨启帆见一面,贺宇航不打算再诉苦了,他这旧伤没好又添新伤,不能因为杨启帆是那种很随和的性格就真把他当垃圾桶,而且说了这么多遍,贺宇航已经没有开口的欲望了。   “你午休多久?”他问。   “一个小时。”杨启帆催促他走快一点,“够我请你吃顿好的了。”   “一个小时够吃什么好的,晚上吧,晚上我请你。”   “不好意思,晚上半个小时,你是没上过学吗?”   “……”   贺宇航吃过午饭来的,本来没打算,贺珣难得在家做了顿丰盛的,他没好意思说不吃。   两人稍微走远了点,找了家必胜客,杨启帆哪能让他纯陪,给他点了份薯条当零食。   贺宇航放慢动作,“你吃啊,老看我干嘛?”   “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嗯?”   “跟季廷有关?”   “跟他有什么关系,我都多久没联系他了。”贺宇航说着,抓过杨启帆的可乐喝了一口。   “给你点不要,非喝我的。”   “噎啊。”贺宇航结结实实咽了口。   “你跟季廷是彻底没联系了吗?”   “你看他有在我们三个人的群里说过话吗,他跟你也没联系吧。”贺宇航对这事的态度,已经从最初的难以理解到现在的不去管他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季廷既然能因为这点小事放下他们这么多年的友情,代表自己在他眼里根本没什么位置。   “我跟他本来也没多少私下联系。”杨启帆看着他,突然说:“你知道江楠楠喜欢你吧。”   “知道啊。”贺宇航闷声点头。   “你居然知道?”杨启帆惊了,“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你打死不开窍呢。”   “我有那么迟钝吗,又不是没长眼睛,别人对我什么想法我还能看不出来。”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贺宇航该死的又想起应蔚闻来了,对啊,别人对他什么想法他难道会真看不出来吗,所以压根不是他的问题,但凡应蔚闻真诚一点,贺宇航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杨启帆拿过可乐,“你也就聪明这一回吧。”   回去的路上,杨启帆还是问起贺宇航宿舍关系怎么样了,这次回来是因为这件事吗,尽管他看出来贺宇航有意在回避这个话题,他情绪不高,整个人显得心事重重的。   “不怎么样。”贺宇航叠着手里必胜客的新品海报,“等这次元旦假放完,我打算搬出去住了。”   “也好,处不来没必要勉强,你能忍这半年,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换我早搬出去了。”   当初杨启帆就是这样极力劝他的,怕贺宇航是因为钱的问题还说他来赞助,是他自己非要跟郝卉月赌气,要勇于面对困难,给人生找点挫折,所以怪不了郝卉月,贺宇航自己就有点病。   杨启帆从他手里把那张折烂了的纸扔进垃圾桶,“另外上次你说的那个学长呢?”   “也不怎么样。”   “……”   贺宇航不记得他跟杨启帆说了多少,不重要,反正从今往后他应该也不会再说了。   “怎么个不怎么样?”   这个厉害了,他他妈想睡他!   想到当初应蔚闻对他的那些胡言乱语以及后来的死性不改贺宇航就怒从心底起,“人品不行。”   “啊?”杨启帆没忍住,“你这半年怎么回事,怎么尽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人,之前听你说还觉得他挺好的。”   就在几天前贺宇航也觉得他挺好的,非常好,情况急转直下也就一两句话的功夫,谁又能想到呢。   “你那天突然跟我提许艺,是那位学长对你说了什么吗?”杨启帆问。   “你会不会有点太聪明了。”贺宇航都懒得给反应了,空了的手无处安放,他插兜里。   “是你太好猜了。”杨启帆看他,“没发现啊,你还挺受同性欢迎的。”   “有吗。”这么多年也就碰上这两个,他要真身经百战,早该把应蔚闻挑出来了。   贺宇航当时没懂,当然现在也没多理解,他只知道应蔚闻选择了一种最怪异的方式,都不能称之为是表白,更像是威胁?逼迫?安排?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杨启帆收了笑,问他。   “不怎么办。”贺宇航说:“我又不喜欢男人。”   “知道你不喜欢,但你能来跟我聊就已经挺让我意外了。”   说话的功夫,两人走回了实验中门口,离上课还有不到五分钟,贺宇航说他不急着走,可以周末再约。   他跨上车,骑出去一会又调转头回来,叫住杨启帆,把带回来的一大包吃的隔着校门递给他。   “我有时候看你,总觉得你跟没毕业似的。”杨启帆说。   这话换做以前贺宇航绝对会反驳他,这是变相说他幼稚呢,但现在,他眼神一瞬间暗淡,“我倒是想呢。” 第49章 再问一次【P】   社里给贺珣举办了隆重的荣退仪式, 在他们当地数一数二的酒店,让带上家属出席。   郝卉月不擅长也不喜欢类似场合,贺珣的那些同事们, 贺宇航多数都认识,从小叔叔阿姨的叫到大, 尽管心情不佳, 贺珣也有意让他在家休息,贺宇航还是陪着去了。   一来二去就有点喝多了,酒量本来也不怎么样,一大伙人挨个跑来敬贺珣,总编长总编短的, 作为总编的好大儿, 岂有不替老父亲分忧的道理,何况那几个叔叔阿姨,一看贺宇航喝成那样, 个个笑得合不拢嘴,直夸他孝顺,夸他帅, 跟他爸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是, 贺宇航能有现在这副被某些人背地里垂涎的相貌, 贺珣绝对出了大力。   酒过三巡, 彻底喝不动了, 贺宇航呆坐在椅子上,一晚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贺珣给他盛了碗汤。   他哪里还喝得下,摆摆手不吭声了,就在这时, 又有人过来敬酒,这人贺宇航认识,记忆里就一直是副冷冰冰样貌,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他热络,也因此贺宇航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眼看着这人从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到现在四十多的中年人,样貌变了,对人的冷淡和疏离十年如一,贺宇航没想到他也会来,印象里这人很少参加这种活动。   “贺总编。”贺宇航听到他在背后喊贺珣,“我看大家都敬完了,赏个脸,跟我也喝两杯?”   “感谢。”贺珣起身,微微笑道:“你身体不好,还特地来这一趟,这一杯该我敬你。”   那人二话不说,仰头喝完,拿起桌上的分酒器,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剩下这一杯,是我替华祎敬的,他来不了,托我给您带声好,贺总编功成身退,他让我祝您归途顺遂,安享天年。”   此话一出,主桌上一大半人都变了脸色,众人面面相觑,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贺珣端着酒杯的手没动,贺宇航左看右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觉得我面子不够,替不了他?”那人边笑边给贺珣满上了,抬手朝他示意。   “今天是高兴的日子,说这些干什么。”有人出来打圆场,“胡方你病刚好,少喝一点。”   “是啊,都成年旧事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有人甚至想过去拉他,胡方不肯离席,执意要贺珣喝下这杯酒。   “我喝,我来喝……”贺宇航腰板一挺,抢过贺珣手里的酒杯,仰头灌了下去。   不就一杯酒吗,在这拉扯什么呢,谁肚子里还没这点余量了,贺宇航喝完,嘿嘿一笑,见胡方一直看他,还特地把杯子翻过来,使劲儿倒了倒,“……没了,喝干净了。”   他站不稳,后腰在桌沿上撞了下,满桌的碗筷跟着跳,叮呤咣啷的。   胡方神色变得古怪,不知道是要怒还是要笑,他看了很久,最后留下句叫贺宇航很受用的话,迷迷糊糊没太听清,大意是贺珣这人一辈子福气占尽,连儿子都比一般人家会生。   这天晚上睡到后半夜,贺宇航被尿憋醒了,他爬起来,晕晕乎乎往卫生间走,解决完出来时,被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影给吓了一跳。   他试探性叫了声爸?   贺珣浅浅应了声,转头看他。   “你怎么不去睡,在这坐着干什么?”   贺宇航没注意到贺珣是什么时候坐那的,贺珣看样子也没发现他出来了,他朝贺宇航招招手。   贺宇航走过去,“睡不着?”   “有点。”贺珣说:“年纪大了,觉浅。”   从热爱并为此奉献了大半辈子的岗位上彻底脱手,再经今晚各种离愁别绪的渲染刺激,贺珣这状态明显是伤感了,贺宇航在他腿上拍了拍,起身,“我去给你倒杯水。”   “渴了吧。”贺珣打开落地灯,笑看了他一眼,“你爸我老是老了点,但还没老到要你给我挡酒的地步,傻小子喝这么多。”   “没说你老。”贺宇航道:“我自己图新鲜想喝不行吗。”   “就你这量,酒图你新鲜差不多。”   贺宇航跑去接水,回来递给贺珣,他坐回他边上,呛了口凉气,没一会开始打起嗝来。   “你这。”贺珣有些哭笑不得,“赶紧回房间去,我也要去睡了。”   贺宇航对走之前饭桌上发生的事模糊还有点印象,出于对他爸的关心,他忍着难受问道:“方叔这人今天怎么回事,他是以前跟你有过节吗。”   贺宇航小的时候经常去贺珣单位玩,社里的叔叔阿姨都挺喜欢他,没事就爱逗他,除了那个叫胡方的,之前他以为他是性格如此,或者本身不喜欢小孩,直到今天这一出。   “没什么,陈年旧怨了。”贺珣果然说。   “这么多年他都放不下?够记仇的。”   已知贺宇航小的时候胡方就不喜欢他,对他尤其冷淡,那就算从他记事时开始算也有十来年了,“还有,他为什么要替别人敬你酒,那个华什么的又是谁?”   “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个。”贺珣低头看他,“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操心。”   “我那是替你分忧。”贺宇航难得从贺珣身上感受到一种无可名状的“萧条”感,忙碌了大半辈子,没必要再受以前的人或事所累,他劝贺珣看开一点,“算了,随他去吧。”   “他都这么说了,以后你更要开开心心地享受你的退休生活,晒晒太阳养养花,有时间了也可以多陪陪我妈,你俩一块出去走走,省得她一直念叨。”贺宇航躺倒下来,在贺珣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得不说,这腿比秦淑勤女士的可要好枕太多。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贺珣嘴上嫌弃,手却自觉地抚过他的额角。   “操心的时候是小孩子,躺下来又变大人了。”贺宇航仰面看着头顶,不知道看了多久,贺珣一直在他脑袋上揉着,渐渐地他眼皮开始往下坠。   “……你说人这一辈子,名利之中不断取舍……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果然伤感了,贺宇航想,他翻了个身,嘴里不忘呢喃,“……得到个宝贝儿子。”   “爸我其实……特别为你骄傲……真的,特别。”   贺珣似乎笑了声,再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直到贺宇航彻底睡过去。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郝卉月思前想后,还是不顾劝阻,请来个据说很灵的大师上门给贺宇航驱邪。   大师绕着房子走了三圈,里外里地不住看,最后大笔一挥,在他房门背后贴了张八卦符了事。   两天后郝卉月又带着他去了他们当地一个尼姑庵里,每天跟着师父们念经修课,美其名曰净化心灵。   地方是她同事推荐的,郝卉月特地请了假陪他过去,贺宇航起初还有点抗拒,他就算要去短期修行也该是去和尚庙。   结果到了地方发现是在一座小山上,风景特别美,尤其下了雪后,盖在青松下的小楼有种走入画中又融于天地的肃然之气,让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在这坐上一天就已经是种享受。   山上没信号,贺宇航收了手机,跟着师父们的作息早起早睡,每天睁眼就是干活,买菜砍柴挑水擦地,使不完的劲,没事的时候就听听经,或者坐到院子里,看着远处雪中点翠的山景发呆。   这半年时间里难得的平静时刻,他几乎什么都没想,手里捻根枯草绕着山道走走停停就能过一天,寺里斋饭也好吃,贺宇航大口大口的,走的时候还不忘提醒郝卉月多捐点香火钱。   他以为自己如愿被净化了,就算没那么彻底,至少短时间内做到了心无旁骛,也在同样困扰他的所谓人生取舍的难题上获得了答案。   可当他回到家,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翻开手机第一时间还是去找应蔚闻的消息时,那种他以为的一块石头落地的踏实感,转头成了淤堵在他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苦果。   他跟郝卉月说他出去一会,郝卉月喊他穿件外套,贺宇航充耳不闻,直接冲进了楼道。   跑会步吧,电梯下来后他想,小区里环境挺好的,这种天出来的人少,他就是当场发了疯也不会有人在意。   贺宇航原地蹦了两下,搓了搓手,准备工作做足,可真当要跑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大脑空空,身体像被定住一样,怎么也迈不开腿。   不知道往哪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必须这样做。   最不知道的,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半年来贺宇航不断问自己,他做错什么了,他的人生从哪一步开始,没有踏在本该落脚的地方。   他给应蔚闻打电话,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是跟其他人一样觉得他是个麻烦,想要甩开,还是真的对他有想法?   他更想应蔚闻能把那些话收回去,他这人忘性大,应蔚闻如果跟他说是开玩笑的,他可能过几天真的会当无事发生。   应蔚闻没接。   贺宇航怀疑他是故意不接的。   故意不来问他去了哪。   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哪怕再问一次呢。   再问一次……贺宇航蹲下身,有些痛苦地抓起脑袋……无论再问多少次,他的答案难道会有不同吗。 第50章 感觉不到【P】   原本打算是等元旦假期过了就回那边找房子的, 待着待着不想走了,郝卉月也不想他走,非说瘦了太多要给他好好补补, 贺宇航就在家里复习,一直待到一月中旬回学校参加期末考。   贺珣说陪他一块去。   “不用, 都净化这么久了, 早洗干净了。”   “瞎说八道什么。”郝卉月拍了他一下。   “我是想着你考试这几天,去帮你把房子定了,下学期开学,好直接就住进去。”   贺宇航想想有道理,主要他爸这刚退休, 没找着下半生追求的事业呢, 有点孤独寂寞冷,理解理解,换个地方散散心也好。   他们坐车过去, 订了学校附近的酒店,第二天吃过早饭,贺宇航走路去考场, 贺珣联系周边的中介, 贺宇航让他慢慢看, 不着急, 年后的事呢。   考场是按班级分的, 自从那件事后,贺宇航再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这一次他刚走进去,教室里分开坐着的二十几个人全朝他看了过来。   顶着这样的目光,贺宇航很难说自己是什么心情, 不适是必然的,尤其伴随着周围接连不断的窃窃私语,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衣服当众审判的囚徒。   但山里几天与世隔绝的日子过得忘我,那些自省没白费,贺宇航心里的屏障还高高矗着,他们猜测什么也好,说他什么也好,不去听就行了。   一旦真的学会摒弃周遭,他发现像葛飞那样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并不如想象中困难。   直到开考前几分钟,一个人走了进来。   须臾的抬眸,贺宇航望向窗外,意料之外的身影闯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应蔚闻手里拿了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被同样拿着纸袋匆匆赶来的人叫住,两人站在后窗口说话。   贺宇航握笔的手渐渐僵硬,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突然紧张起来,应蔚闻这是来监考的?   他们学校研究生可以监考本科生吗?那考场呢,是随机分配的,还是可以自由选择?   应蔚闻能看到他的班级吧,所以他是特地选了这一场?   不接他电话却要制造这种偶遇,贺宇航想不通,他直愣愣地看着,直到应蔚闻转身进来,第一眼便是与他撞上。   他似乎同样有些意外,片刻后移开目光,这让贺宇航越发生气,他明明告诉过应蔚闻自己是什么学院,在哪个班级,生日那天应蔚闻能准确找到他,拿到考卷袋的时候却不知道了。   “书都收教室后面去,再有五分钟开考。”应蔚闻站到讲台上,朝下看了一圈。   教室里稀稀拉拉响起走动的声音,很快考试铃响。   前十分钟,他象征性地下来走了两圈,之后便回到讲台上,一只手在桌沿撑着,专注地在纸上写画着什么。   整整一个多小时,应蔚闻保持同样的姿势,直到台下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他才抬起头。   “注意考场纪律。”   这一科考设计制造基础,卷子有些难,不少人抓耳挠腮的,贺宇航在还剩半个小时的时候做完了全部,他观察周围,没有人提前交卷,突然的无所事事叫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目光再度朝应蔚闻看去。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应蔚闻放下笔,重新走了下来。   经过贺宇航时,他手指微曲,在他桌角轻敲了两下,“再检查一遍。”   贺宇航一下回神,竖起耳朵,在听到应蔚闻走向身后,再没有其他人有此待遇时,心底深处猛地泛起股酸意。   于是在应蔚闻收完全部卷子后,贺宇航追过去,拦下他,说有东西落在他宿舍了。   应蔚闻问是什么东西。   “多肉。”贺宇航脱口道:“我养在窗台的那盆。”   应蔚闻似乎想了一下,从他的反应,多半是没想起来有这回事,但他还是给贺宇航钥匙,“你自己去拿吧。”   “你不回去?”贺宇航语气一下变得有些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就觉得应蔚闻此刻急于撇开他的做法让他不能接受。   应蔚闻看着他,略微抬了下手,“我总得先去把卷子还了吧。”   拿一盆植物用不了多久时间,应蔚闻甚至没想起来,那么他看贺宇航找的这个理由,更像是借口了。   贺宇航开门进去,室外是阴天,潮湿的空气里有股应蔚闻身上特有的干净味道,充斥在整个房间里,在此之前他没在任何人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大多数人甚至连味道都没有。   贺宇航感觉有些闷,他走到后窗,推开了半扇,那盆多肉就在窗台边放着,长时间没有浇过水,里头的土壤干得起了裂纹,叶片从顶端向下蔓延出一圈焦黄色,看上去已了无生机。   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也就是那天做完笔录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人拉了整整一车在那卖,五块钱一盆,便宜得要命,贺宇航随手就买了一盆。   他其实也忘了,今天能被他想起来纯属灵光一闪的偶然。   应蔚闻应该是真的没注意到,否则就算是扔了,也不会任由它在那枯萎,他一直有点强迫症,所以那两天贺宇航住在他这里,有意识地约束起自己,不去过多触碰别人的领地规则。   可他没想到,应蔚闻会是先打破规则的那一个,他的理解和退让没有等来同等的尊重。   对,贺宇航终于想通了这几天困扰他的症结所在,应蔚闻在开他玩笑,他一点都不尊重他。   贺珣打来电话,说叫好了饭菜,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贺宇航让他先吃,他决定再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回来,那就是应蔚闻真不打算见他了。   后窗外风景稀疏,几棵枯树光秃得可怜,实在没什么好看,贺宇航却执意站在那,他拨弄多肉干瘪的叶片,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响起推门的声音。   应蔚闻走进来,朝他看了眼,贺宇航没说话,他便径自脱下外套,坐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似乎有事情急着处理,又或者在等贺宇航先开口。   “你为什么会去监考?”过了会,贺宇航问他。   “魏涛报的名,他肠胃炎,喊我帮忙顶上。”   应蔚闻看过来,“贺宇航,我不可能提前知道你在哪个教室。”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应蔚闻看着他问:“我不能去监考,还是不能跟你有这样的巧合?”   贺宇航在他的追问下有些刻意地看向窗外,他咽了咽,如鲠在喉般,一句为什么会去监考被他问得别有用心,而应蔚闻不仅听出来了,还揭穿他,以最直白且叫他下不来台的方式。   口直心快是贺宇航的特质才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也学会了百转千回。   “窗户关了吧。”   就在话音落下时,应蔚闻听到贺宇航说:“我感觉不到。”   “什么?”   “我说我感觉不到,你说的那些,你对我的……想法,我感觉不到,我只觉得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应蔚闻但凡说一句是,他就是在开玩笑,贺宇航立马可以冰释前嫌,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可经历过之前种种,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果然应蔚闻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开这种玩笑。”   “还有。”应蔚闻说着,起身朝他走来,“怎么样算让你感觉到。”   他宿舍本就不大,从书桌走到后窗,三四步的距离,似曾相识的一幕叫贺宇航头皮发麻,两人明明身高相仿,身材更是接近,可在应蔚闻的压迫感面前,贺宇航总是会被轻易唬住。   看着他脸上一瞬间闪过的精彩纷呈,应蔚闻笑了笑,“我以为我上次已经做得很明显了。”   贺宇航顿时恼火起来,再次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应蔚闻大概挺喜欢看他这样的,往前又走了点,这下两人离得更近了,贺宇航不敢再动,往前不是他的本意,往后,他怕应蔚闻又要笑他,只得僵硬着身体在那死撑。   应蔚闻探向他身后,把那盆多肉从窗台上拿了下来,塞到他手里,“既然不是那个意思,东西拿完了就赶紧走。”   被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对待,贺宇航脾气也上来了,他梗着脖子,“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都被人从小夸到大了,这点自知之明不会没有吧。”   贺宇航愣神片刻,但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这就是你觉得我跟岳锦白像的地方?只要是好看的你都喜欢?”   应蔚闻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在思考,不知道是这两个问题里的哪一个叫他如此为难。   贺宇航觉得自己就多余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自取其辱。   但有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在意的,“你究竟是不是同性恋?”   “是或不是重要吗。”   “当然重要,是的话我就……”   “就什么?”应蔚闻接道:“离我远点?”   “那你之前不是做得挺好的吗。”他说。   “什么?”   应蔚闻后靠在桌上,指尖在那几根萎靡得可怜的叶片上轻弹了弹,“枯成这样了还来要,你是真缺这一盆东西吗。”   “我买的我拿走有问题吗。”这理由很站不住脚,贺宇航心里知道,却不愿意承认,“何况你突然这样……我总要问清楚原因。”   “如果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呢。”   “怎么会……”鉴于应蔚闻善于敷衍的前科,贺宇航下意识否定他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真的会有人连自己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不知道吗。   “但我爸是。”应蔚闻收起他那副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朝他看去,“你说这玩意会遗传吗?”   贺宇航被震惊在原地。   应蔚闻那个从他四岁后就没见过的爸爸,是同性恋?是这个意思吗?那怎么还会跟他妈生下他呢?   “我,我不知道……”贺宇航对这方面的见识浅薄得可怜。   杨启帆说性向更多是一种选择,选择也会遗传吗,可他也说过这种事跟基因有关,“应该会吧。”   “你觉得会?”应蔚闻笑了笑,点头,“那看来我真的是了。” 第51章 面【P】   那天之后贺宇航再没去找过应蔚闻, 也不再期待应蔚闻能来找自己,他开始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   贺珣在他考试的这几天里,迅速敲定了一套还不错的小两居, 前一任租客刚好住到年底,腾房后稍微打扫一下, 开学就能搬进去。   贺宇航过了个还算平静的年。   要说他在这短短半年时间里收获的全是痛苦也不准确, 至少有一点是他没预料到的,固执如郝卉月,在经历这一场变故后,一改往常限制他跟人来往的态度,开始主动催着他出去。   贺宇航那几天不是找杨启帆, 就是找以前的各色朋友, 十天里有八天都在外面跟人约饭。   等到开学,贺珣再次送他过去,陪他置办了一些日常用品, 给他打扫房子做饭,贺宇航坐不住了,哪有人都上大学了, 还带个家长陪读的啊。   贺珣让他换个角度想, 老父亲退休在家无所事事, 儿子利用课余时间尽力陪伴, 是不是听起来不那么幼稚, 还挺孝顺感人。   贺宇航差点被他说服了,不过贺珣没待多久,周末贺宇航陪他逛了几个景点后,他就坐车回去了。   这一学期分了专业,贺宇航选了机械动力类方向, 跟原先班级同学见面的机会少了,加上不住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把欺凌他人的标签藏在独来独往的身影背后。   且自从那天过后,整整一个学期,他没跟应蔚闻有任何交集,连最基本的偶遇都没有。   他都怀疑应蔚闻是不是已经不住在学校里了,直到有一次贺宇航从实验楼出来,远远看见了他,两人隔着条马路,各自往不同的方向。   原来还在的,贺宇航想,只是重新成为陌生人的他们,已经遇不上了。   这一年暑假,贺珣给贺宇航报了个驾校,先不去秦淑勤那了,而杨启帆自从彻底解放后,每天都在喊着无聊,好不容易等贺宇航考完把他盼回来了,立刻就商量起一块出去玩的事。   那两天他考试,贺宇航还说回去送送的,杨启帆让他少折腾,不在乎那点仪式感,而且他对成绩看得也不是很重,当初能考上实验中他爸妈都磕头烧高香了,剩下的人各有命。   贺宇航有段时间挺羡慕他,也许在郝卉月的从严管束下,压抑失真是他本性,那些不谙世事的洒脱,才是彻头彻尾的叛逆。   “我妈刚偷偷问我什么你知道吗?”杨启帆端着两盘切好的水果进了房间,递给贺宇航。   “什么?”贺宇航在看攻略,闻言从电脑上抬起头。   “说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大学比高中还要苦啊。”   贺宇航笑,“你怎么说的?”   “我又不知道你过的什么日子。”杨启帆点快捷键保存,替他把电脑合上了,“有的人吧,上个大学多了不起,学会装深沉了,还我怎么说,我也得知道才能说啊。”   “天热没胃口嘛,瘦点正常。”贺宇航直了直腰,倒在懒人沙发上,随手拿了块西瓜。   “你管这叫正常?天不热的时候呢,你有好哪去吗,说话前先照照镜子。”杨启帆都懒得跟他争了,他看了看他,“攻略找得怎么样了,要我说就去你学校逛两圈得了。”   “那多没意思。”贺宇航想不通好好的旅游机会,杨启帆怎么会想要浪费在那种地方,“半个小时就走完了。”   “那你说去哪?”   贺宇航上半身最大程度地瘫着,半长不短的头发垂到沙发边缘,“我在想。”   说是说在想,然而透过他的表情就知道,脑子是一点没动的。   就这半年多时间,杨启帆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次见面,除了感觉他比以前更瘦之外,剩下的便是这副半死不活的状态,心不在焉,又一成不变,仿佛装着无数心事。   偏偏贺宇航不是个太能藏得住的人,以往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在聊天中跟他抖落干净,而如今那么多次情绪不对都没跟他挑明,是真的难以启齿,还是觉得他不可信任?   杨启帆不想承认,自己作为他最好的朋友,在这些事情上的无能为力,让他有很大的挫败感。   晚上贺宇航没回去,郝卉月这下是彻底不管他了,隔三差五就要去慈云寺小住几天,看着像当初把贺宇航领上山不是为了要净化他的心灵,而是给她自己挑了块宝地。   “季廷前两天联系我,问你有没有空,我们三一块吃个饭。”睡前贺宇航突然想起这事。   “他联系你?”杨启帆都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整个上下两学期,季廷跟消失了一样,“你俩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问问近况,他说他之前一直忙着适应什么的,没抽出空来,想着索性等你考完了再聚。”   “……”杨启帆斜了他一眼,“你不会信了吧。”   “没什么信不信的,他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为了叫我信,这我还是听得出来的。”贺宇航淡淡笑了声,“怎么样,去吗?”   “不去。”杨启帆很干脆,“你要去我不拦着,但我还是不建议,没必要。”   “嗯。”贺宇航扯了条薄被来盖着,“那就不去。”   季廷主动来找他,贺宇航是觉得见不见都无所谓,既然杨启帆不同意,那就不去了吧,承认他们再难回到以前的关系,对一年前的贺宇航来说也许是天大的事,但现在,沦落到靠几句生疏的客套话互相打发,确实是没什么必要了。   贺宇航这天晚上少见地又做起了梦,葛飞刚出事的那两天晚上,他住在应蔚闻宿舍里,几乎整晚睡不着觉,后来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情况好转了许多。   在山里待着的那几天,是他最平静的时候,当一切变得慢无可慢,那些滔天的无解的噩梦也随之被驱赶在光阴之外。   贺宇航听到杨启帆在叫他,声音穿过嘈杂,由远及近,他睁开眼睛,刹那间,那些围绕着他的,说他是霸凌者是同谋是杀人犯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从他耳边飞速退去。   寂静无人的深夜,唯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   “你做噩梦了?”杨启帆说。   “没事。”贺宇航坐起来。   “梦到什么了?脸都吓白了。”   贺宇航不说话,只吸了吸鼻子,露出来的额头上满是汗,他面孔苍白,看着有几分可怜,杨启帆沉默片刻,问道:“应蔚闻,是你那个学长吗?”   “你怎么会……”贺宇航朝他看去,他提应蔚闻不多,一开始就是说的学长,所以后来一直以学长代称,贺宇航不记得什么时候跟杨启帆提过应蔚闻的全名。   “你刚才喊他的名字了。”   贺宇航心下一震,有些不敢置信。   “他对你做过什么吗?”杨启帆追问道:“我记得你说你们已经不联系了。”   “没有。”贺宇航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立马反驳道:“是不联系了,他……以前帮过我,仅此而已。”   “帮过你什么?”   贺宇航话到嘴边,迟疑了片刻,说:“很多。”   杨启帆点点头,下床去给他倒了杯水,他看着贺宇航喝完,关了床头的灯,背转过身躺下了。   贺宇航在黑暗里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也躺了下去。   应蔚闻的事,他自己都理不清,他能跟杨启帆说什么呢。   贺宇航睡不着了,杨启帆没理由骗他,所以他真的叫了应蔚闻的名字,为什么?   是因为在葛飞的事情上,应蔚闻是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当面对恐惧,他下意识条件反射?   还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见到应蔚闻了,在他以为他们再难遇上的时候。   回来的前一天晚上,贺宇航从图书馆出来,不期然地跟应蔚闻在门口台阶上打了个照面。   应蔚闻和岳锦白走在一起,这一下两人都略微停下脚步,但很快,应蔚闻平静地调转开目光,从贺宇航身边走了过去。   而岳锦白回了下头,和台阶下的贺宇航对视,微弱的光线不够看清彼此,短暂的交集过后,两人各自收回目光。   他们在一起了?   贺宇航不可抑制地想,都接过吻了,不在一起说不过去吧。   那是在应蔚闻对他说出那些话之前还是之后?   贺宇航握了握拳,那一刻特别想冲上去问个清楚,应蔚闻到底什么意思,二选一?不是他就是岳锦白,他没同意,这个机会就落到岳锦白头上了。   退而求其次,那谁是那个次?   强忍着翻来覆去的冲动,外面天刚有点亮,贺宇航便轻手轻脚地起床,推门出去了。   骑车回去的路上,经过顺意面馆,他停下来,没想到这个点店就开了,有一两桌上坐了人,贺宇航不敢看得太直接,怕应蔚闻从里面走出来。   应蔚闻回来了吗?应该回来了吧,去年就是,暑假的时候在店里帮忙。   贺宇航有些饿了,装作路过进去点碗面会怎么样?应蔚闻会把他赶出来吗。   他在门口犹豫着,走近了,透过玻璃却没看到应蔚闻的身影,只有之前和他在店里一起出现过的那个中年男人此刻正在柜台后坐着。   贺宇航以为是他爸,后来知道了那是他继父,愣神的功夫,继父也看到了他,“你是,蔚闻的同学吧?”   “您认得我?”   “认得认得。”他边笑边从里面走出来,“上次是你吧,来店里找过他。”   “是我,叔叔您记性可真好。”贺宇航笑了笑,“应蔚……学长他在吗?”   “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   他说话带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贺宇航听他又说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应蔚闻不是还没回来,是不回来了,“学校里忙工作呢说是,这孩子有出息。”   “哦。”贺宇航说不上来什么心情。   继父喊他进去吃碗面,贺宇航抵不住热情,把车停好后,跟着他走了进去,应蔚闻说过他是个不错的人,眼前人一张和蔼的笑脸似乎也在印证他的话。   “小伙子吃点什么?”   “番茄鸡蛋面吧。”贺宇航说:“上次来没有了。”   “那不是没有了,那是他不会做,图省事,是不是给你换成牛肉来着。”   “……”   “牛肉现成的嘛。”他笑,“记住啊,下回想要吃现炒的浇头,换我在店里的时候来。”   “好,谢谢叔叔。”   时间有点早,陆续进来吃面的人不多,贺宇航正低头喝汤,店里进来个五十岁左右,留一头短发,衣着朴素的女人,喊贺宇航的继父叫老金,两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她把包在收银台放下,系上围裙后,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起前面客人吃剩下的碗筷。   贺宇航突然想到这人可能是应蔚闻的妈妈,而且是亲妈,他多看了两眼,感觉她跟应蔚闻不太像,无论是大体的轮廓,还是细致的五官,粗看之下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小伙子来,给你加点牛肉,新卤的,尝尝。”老金从后厨端了个盛满汤汁的小碗出来。   “不用了叔叔,我吃饱了。”   “客气啥,几块肉的事,我跟你说,蔚闻他啊,可喜欢吃我做的牛肉了,回回叫他看店,他自己能先吃掉两碗。”老金说着笑了起来:“好吃着呢,快,趁热,凉了没那么香了。”   贺宇航跟着笑,连声道谢,等老金走了,他感觉有人在看他,转头,发现是应蔚闻的妈妈。   贺宇航朝她笑笑,囫囵把那几块牛肉吃了,把钱放桌上,朝后厨喊了声,“叔叔我吃完了,先走了。”   没走几步听到背后有人叫他,说不用钱,蔚闻的同学还要什么钱啊。 第52章 好奇【P】   贺宇航谈了个女朋友。   在他高估自己忍受孤独的能力, 并在与天性相较的缠斗中输得一塌糊涂后,有人不断跟他表白,条件又恰好不错时, 贺宇航答应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的选择有多少是基于当下。   陈玥可能不是最接近他心目中理想型的那一个, 但她说不介意,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他们像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学生情侣一样,上课时坐在一起,一起去食堂吃饭,图书馆里互相给对方占个座, 周末约会了, 去外面吃顿好的,再一起看个电影,然后送到宿舍楼下。   在与之相处的一两个月后, 贺宇航突发奇想,觉得她好像并不如她说的那样喜欢自己,她看似热情, 实则浮于表面, 他们牵过手, 但感觉不到彼此的温度。   而且越发经常的, 贺宇航有种自己正被观察的感觉, 像是他在不经意间成为了某种研究对象,这样的凝视叫他不舒服,但他想陈玥或许只是在观察他是否有能力成为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这天中午两人约好在食堂门口见面,进去时贺宇航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循着声音, 在人群中看到了魏涛,以及坐在他对面的应蔚闻。   魏涛冲他招手,指指一旁的空位,示意他坐过来。   “哎?你认识应蔚闻啊?”陈玥突然说。   贺宇航几不可闻地应了声,视线在应蔚闻身上停留片刻,他没有应魏涛的邀,而是带着陈玥另找了处地方坐下了。   “刚为什么不去打招呼啊?”   “不熟。”贺宇航低头吃饭。   “是吗,但我看他挺热情的。”陈玥说着,再次朝应蔚闻在的方向看去,“他走了。”   热情的是魏涛,跟应蔚闻没关系,贺宇航呆滞片刻,强忍着回头的冲动,“走就走了。”   话音落下,随着一声尾音上扬的“小宇航”,魏涛勾着他肩膀,在他旁边坐下了。   “你怎么回事,这么喊你都不过来。”魏涛佯装生气,看向他对面,“女朋友?”   “学长好。”陈玥立刻打起招呼。   “好好。”魏涛笑,“速度挺快啊,上次见你还没有呢,别说,你小子还挺有眼光。”   魏涛可能忘了,他口中的上次,已经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贺宇航笑笑,“吃完了?”   “蔚闻急着有事出去,一个劲儿地催,害我都没吃饱,哎你等我一会,我再去要碗拌面。”   魏涛急吼吼地去了面条窗口,等他再回来,陈玥已经走了,她下午有课,赶着去占座。   “你跟蔚闻吵架了吗?”魏涛上来便问道:“怎么都不来找他了,我跟他提你也是,都没什么反应。”   “他怎么说的?”贺宇航挑着盘子里的几根剩菜。   “就是没说啊,他那张嘴,不想说什么我还真撬不开。”魏涛边吃边叹了口气,“我就觉得你俩得有点什么,上次一块吃饭,我提议说喊上你,旁敲侧击了好几次,他愣是坐着没动。”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贺宇航放下筷子。   “什么?”   “你跟他认识这么久,他谈过恋爱吗?”   “谈过啊。”魏涛说。   “也是……跟男的吗?”   魏涛随即露出诧异的神色,“当然不是,你想什么呢。”   “……”   “你是因为他跟岳锦白走得近才这么问的吗?”   贺宇航没想到魏涛会是这个反应,以他跟应蔚闻的关系,他以为他多少知道。   “岳锦白对他有意思是没错,但他俩好像真没什么,至少蔚闻这边一直没明确表态过,而且他之前谈过的唯一一段,是跟你们学院的院花,当时还整挺轰动的,你稍微打听下就知道。”   所以是什么意思,对他就这么随便,对像魏涛这样跟了他很多年的朋友却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是觉得他无所谓,还是过于看得起他?总不能是对他爱而不得吧,贺宇航光是想着都觉得荒谬。   “你是因为这个跟他关系疏远的吗?怀疑他是同性恋?”   贺宇航还能怎么回答,只好摇头,“不是。”   “那你俩搞什么呢,见面话都不说了。”魏涛无语。   “忙吧,没时间。”贺宇航随便想了个理由,魏涛显然不信,不过他还挺看得开,“他这人就这样,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习惯就好,你也别总用你自己的想法去套他的,有话当面说清楚。”   从食堂出来,魏涛约了他女朋友下午逛街,贺宇航晚点还有课,两人在门口道别。   “我看过你打球,挺不错的,下次有机会约哈。”魏涛走出去了,特意又折回来说。   “好,改天。”贺宇航随口应道。   往教学楼走的路上,他突然想到,魏涛并没有看过他打球,之前看他打球的人是应蔚闻。   他记忆错乱了,是说那次他们班跟电气工程的比赛魏涛也在?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会贺宇航还不认识他,且确确实实,不会有人记得比他更清楚,那天在场的只有应蔚闻一个人。   那就是后来有几次他去球场找不认识的人打恰好被魏涛给撞见?   应蔚闻在吗?以魏涛的性格,看到他会不来跟他打个招呼吗。   回想起刚才魏涛说的,几次提议应蔚闻都无动于衷的表现,似乎只有他在场,魏涛的反常才可以被解释。   贺宇航心跳莫名有些加速。   应蔚闻是特意去看他的,还是只是路过?   球场被铁丝网分隔出大小不等的活动空间,贺宇航习惯朝里走,所以从主干道过去,如果只是顺路,不可能看清楚他,除非……除非特意走进来。   下了课陈玥问晚上出不出去吃饭,贺宇航说有事,先不了。   他一口气不停地朝研究生宿舍楼走,走到熟悉的门口,敲了下,没有人应,应蔚闻不在。   贺宇航把包放地上,背转过身,靠着门坐下了。   挺显眼的,这么大个男生蹲人家门口,上下楼不断有人经过。   对于他们投来的各色目光,贺宇航一律照单全收。   他已经习惯别人的注视了,无论是恶意的还是好奇的,偶尔有打过照面的人认出他,“找蔚闻啊,怎么不给他打电话?”   “不接啊。”贺宇航露出几分无奈的表情。   “没看到吧,多打几次试试。”   贺宇航不记得在门口等了多久,连应蔚闻是不是一定会回来他也不知道,不回来的话他会去哪,去找岳锦白吗,跟他在一起?   手机很快被他玩没电了,四周热闹皆数褪去,走廊里照进来的光由明转暗,贺宇航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应蔚闻站在他跟前,低头看他,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感觉意外。   贺宇航腿坐麻了,想站站不起来,这会除了像个傻子一样抬眼跟他对视,再没别的动作,两人就这样你不言我不语地在门口僵持了一会。   贺宇航想知道这一刻的应蔚闻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会,他听到应蔚闻似乎很轻地叹气,“吃饭去吗?”   贺宇航忍着脚底的酸痛,撑着墙缓缓站了起来,他没问应蔚闻要带他去哪,亦步亦趋地在后头跟着,直到跟到车边上。   看来是要去外面吃。   也是,久别重逢,食堂多没气氛。   两人默契地上车,依旧是谁都没说话,贺宇航转头看向窗外,他心里头有气,也想问问应蔚闻到底有没有来看过他打球,但那样没头没脑的质问显得他太自作多情了。   只是魏涛的一句话。   只是他想往他要的答案上去猜罢了。   去的还是上次那家川菜馆,平心而论,无论是从辣度还是麻度上来讲,都挺不正宗的,反而还有点偏甜,应蔚闻喜欢,大概是合了他想吃但又不太能吃辣的刁钻口味。   店里人不多,二楼老位置,不同的是这次贺宇航由坐应蔚闻的右手边到坐在了他对面。   应蔚闻顺手给他洗杯子,“跟魏涛都说什么了?”   “他不知道你是同性恋。”贺宇航丝毫不拐弯抹角,张口便道。   “他当然不知道。”应蔚闻没有被他的直接惹恼,反而嘴角带着丝笑意,他看向贺宇航,“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是同性恋。”   “是。”贺宇航也笑,“跟岳锦白都亲一块了,还管这不叫同性恋,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是同性恋。”   “你现在这样就挺像的。”   “……”   “岳锦白,你倒是比我还在意他。”赶在贺宇航发作前,应蔚闻拦下话道:“既然说了自己不是了,我有义务告诉你这些吗。”   “那你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贺宇航咬了咬牙,那些乱七八糟的,难以启齿的话。   “回答你上一个问题。”应蔚闻收起戏谑之色,思考片刻,就在贺宇航以为他会给出什么出乎意料的答案时,只见他动动嘴皮,吐出两个字,“好奇。”   “……”   “对岳锦白也是,觉得好奇就亲了,这没什么吧。”   这没什么?这可太有什么了,贺宇航简直无了大语,当即问道:“你会同时好奇两个人?!” 第53章 适不适合【P】   “你笑什么, 这很可笑吗?”贺宇航不满起来,他是以什么心情坐在这里跟他聊这些应蔚闻不可能感觉不到,可他的第一反应是笑, 应蔚闻盯着他看了片刻,“你这是, 吃醋啊?”   贺宇航起身要走。   应蔚闻适时拉住了他, “点了这么多,吃完再走,别浪费了。”   “我去退掉。”   “你现在说要退,老板肯定跟你说已经下锅了。”应蔚闻松开他,给两人杯子倒满水, “下回你再来找我, 我可能就没那么好的兴致了,坐下吧,难得一起吃个饭。”   贺宇航觉得有道理, 没下回,下回他可能也没这么好的兴致去找他,“那先说好, 咱俩各付各的, 我不想欠你什么。”   “可以。”应蔚闻点头。   等上菜的功夫, 贺宇航下楼找了个地方给手机充电, 他和应蔚闻话不投机, 再说两句怕是要动手,他抓紧时间跟人服务员催米饭,等到菜一上桌,贺宇航闷声不吭就吃了起来。   相较之下应蔚闻慢条斯理的,显得胃口不怎么好的样子, 他吃得不多,多数时候都在看贺宇航吃,等贺宇航吃完,见菜还剩了不少,他才勉强拿起筷子又吃了点。   应蔚闻看了眼菜单,一共一百八十七,他从钱包里拿出九十四放桌上,“剩下你来吧。”   贺宇航不乐意了,“凭什么你多付一块。”   “我没有五毛的。”   “我帮你给了。”他在自己钱包里一阵猛掏,发现压根就没四块零的,五块的都没有。   “让老板给抹个零吧。”应蔚闻笑,“你还挺计较。”   贺宇航赶在他之前拿起账单下去结了,生怕晚一步应蔚闻要跟他争什么,他后知后觉,那会吃饭应蔚闻总抢着付钱没准就是故意的,跟他耍手段呢,有来有回的才能叫人一直记着。   应蔚闻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下去的时候贺宇航站在楼梯口等他,给了他十四块。   “这么多。”抹个零怎么还抹到十位数上去了。   贺宇航不看他,“老板给打折了。”   “我来这么多次她都没给我打折,你怎么做到的。”   “来这么多次都打不了折应该先反思下自己,而不是怀疑别人怎么做到的。”   应蔚闻这会要比先前好说话许多,他笑笑,“看来是你这张嘴比我的好用。”   贺宇航没接他话,想想都这时候了,还说难听话没必要,他就当应蔚闻是在夸他嘴甜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雨,周围雾蒙蒙的,应蔚闻没当回事,径直走进了雨里。   贺宇航同来的时候一样跟他在后面,理论上不应该再搭他车,但似乎也没必要那么矫情,怎么来的怎么回去,非得这时候拍拍屁股走人,显得他多在意似的。   应蔚闻没有急着坐进车里,他倚靠在门边,问贺宇航能不能等他抽支烟。   “你抽。”贺宇航先是站他对面,站了一会后走到他边上,跟他一块倚着门,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时候不太想看着应蔚闻。   “谈恋爱了?”应蔚闻突然说:“女朋友挺漂亮的。”   “跟你没关系,我也没义务跟你说这些。”贺宇航看着前面。   “你还挺记仇。”应蔚闻笑,缓缓吐出口烟,“她不适合你,你喜欢她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我。”   “适合该说喜欢。”   应蔚闻那道仿佛洞悉一切的语气叫贺宇航有些不爽,“那岳锦白就适合你吗?”   应蔚闻撵灭手中的烟,转身要开车门,贺宇航抓向他肩膀,“适不适合都应该说话至少。”   “说什么?”   “你跟他睡过了吗?”贺宇航脱口道。   他在应蔚闻转过身来的那一刻还是很有气势的,但在他逐渐迫近的眼神压力下,贺宇航渐渐有些后悔问出这句话了,不是冒犯什么,应蔚闻敢冒犯他,他就敢冒犯回去。   而是,这不是他该在意的事,他可以原封不动地讥讽回去,说岳锦白同样不适合他,而不是来到更深一层次的窥探,再度把把柄交予人手,以应蔚闻的人品,能说出什么他爱听的话呢。   “睡过。”果然,应蔚闻眯了眯眼,看着他,“是想听我说这个吗?”   贺宇航下意识松开了手。   “还是说你,”应蔚闻朝他靠近,“想象过我跟他在一起的画面。”   “没有。”贺宇航几乎是立刻跳开了,“我也是好奇,跟你一样好奇不行吗。”   “正常人不会好奇。”应蔚闻说:“只会觉得恶心,像你一开始听到的那样。”   贺宇航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确实一开始听到应蔚闻说对他有想法的时候,他有过不适,但到不了恶心的程度,可能因为那个人是应蔚闻,换个人他不知道会作何感想,至少当初许艺留给他的印象就不太好,但这不是重点,重点难道不是应蔚闻承认了吗。   应蔚闻不该跟这样的形容沾边,可他承认了,贺宇航现在是真的觉得有点恶心了。   “送你回去吧,住哪?”应蔚闻恢复了正常,“不想说的话,找个路口也行。”   “用不着。”去他妈的矫情,贺宇航梗起脖子说不坐了,打车。   他他妈就多余等这一支烟的功夫。   就在他撒手要走的时候,对面店里出来一伙人,紧窄的街道两边停满了车,更显拥挤,带头的年轻人站在路边点烟,不断朝他们这看,几下过后,他突然高声喊道:“应蔚闻?”   一看酒就喝大了,嘴里叫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不仅舌头捋不直,还拿手指指点点地朝人比划。   应蔚闻脸色微变,贺宇航看到他扣在车门上的手动了动,不想理会的样子,想直接走人,奈何不宽裕的马路要不了两步,那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应蔚闻甩上车门,看着对方,“罗鹏?”   “是我,好久不见啊,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罗鹏一副大笑脸,上下打量着应蔚闻,“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这不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嘛。”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叙旧的话就免了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应蔚闻的态度已经不能用冷淡来形容,像他这么惯于绕圈子的人,贺宇航很少看到他有这么直白展露情绪的时候。   所以这人是谁?   不会是前男友吧。   那也太丑了,配不上应蔚闻不说,跟这样的人并列成为应蔚闻的选择会让贺宇航觉得很掉价。   “别走啊。”罗鹏挡到应蔚闻跟前,“好不容易见次面,多聊会嘛,咱俩小时候……啊,可多话聊了,我又没说你什么对吧。”   贺宇航觉得这人有点烦了,没看到别人不想跟你聊吗,态度都这么冷淡了还硬往上凑,手舞足蹈跟要打人似的,他心情本来就差,这下更是烦上加烦。   他一个闪身,强势插到两人中间,替应蔚闻挡开这个叫罗鹏的,“听不懂人话吗,人家有事,要走,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你他妈又是谁。”罗鹏换人打量,“谁没眼力见,老子他妈跟人叙旧有你插嘴的份儿。”   “嘴巴放干净点。”   “怎么不干净了,我说什么了,好好过来打个招呼,一个个都他妈什么态度。”   贺宇航敢确定这人绝对不是应蔚闻的前男友,就这一口一个他妈的粗鄙劲儿,连朋友都算不上,这就是个来找事的,而他这会憋着气,最不怕的就是有人上赶着,“你再说一个他妈的试试。”   “我还就说了,你他妈怎么着吧。”   之前跟罗鹏一块吃饭的那几个也过来了,还个个笑嘻嘻的,只当罗鹏是碰上什么朋友了,应蔚闻见状揽过贺宇航的肩膀,想把他从人群里带出去。   眼看他们要走,罗鹏突然大声笑道:“我就说什么来着,他爸都那样了,他能好才有鬼了,果然,还他妈就得是个同性恋。”   话音落下,嘈杂的人声一下变得安静,接二连三的目光朝他们看来,如应蔚闻所说,那种令人不适的,觉得恶心的目光。   “我艹你妈。”贺宇航猛然回身,重重给了他一拳,“这么盯着别人的爸妈,你爸妈什么样啊,不会没有吧。”   他这一下又快又狠,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包括应蔚闻,罗鹏被打得撞在一旁车上,正要骂,贺宇航扑上去又是狠狠一拳,“说别人爸爸,你自己爸爸是个什么东西,是酒鬼吗,还是没教养的碎嘴子,教你在这丢人现眼!”   “你他妈的,关你什么事,我说你了吗,哦对,你跟他一样,你俩搞一块,难怪急了呢。”罗鹏摔在地上,像是清醒了,嚣张得更起劲,而他那群狐朋狗友终于反应过来,开始骂骂咧咧,跟贺宇航推搡在一块。   贺宇航完全不怵,大有再来十个也照打不误的架势,谁让这群傻逼今天撞枪口上了呢。   “哪来的他妈神经病,谁放你出门的,在这野狗乱叫……”贺宇航正打得兴头上,应蔚闻叫他他充耳不闻,逮着罗鹏这个缺德的就往死里揍。   场面乱作一团,贺宇航一个不防,被罗鹏扬了把不知道从哪摸来的沙,下一秒他腰上一紧,被一股力道拽得往后,速度快得脚掌差点离了地。   他听到应蔚闻有些急促的喘息,他自己也喘得很重,眼睛睁不开,贺宇航揉了两下,被应蔚闻拿下手,“先别摸,忍一会。”   街上人很多,加上又是在学校附近,那群人没敢追过来,走到一处人相对少的地方,应蔚闻说他去买瓶水,让贺宇航等他一会。   贺宇航点点头,靠着墙根蹲下了,他右半边脸泪水哗哗的,不停地从眼角往下流,眼睛里卡着东西的难受感觉让他想到了那天,也是被这样迷了眼睛,因为怕受伤的样子回去被父母看到而提前一站下了车,然后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应蔚闻的店里。   罗鹏真的是应蔚闻以前的朋友吗,嘴上说着朋友,装都不肯多装一秒,他爸爸的事哪怕是从应蔚闻嘴里说出来都够叫人难过了,居然有人把它当做痛点,肆无忌惮地往脚底下踩。   刚那几拳打轻了,应该踹的,朝着肚子猛踹,最好把他晚上灌进去的那点马尿全给蹬出来,让这傻逼好好清醒清醒。   所以应蔚闻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吗?所有人都知道他爸爸的事,都在背后议论他,说他也是个同性恋?   凭什么同性恋的儿子就一定也是同性恋,贺宇航像是突然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啊,凭什么呢,像罗鹏这样足够低俗且愚昧的人所相信的,如何能被奉为圭臬。 第54章 菜【P】   “先洗一下吧。”应蔚闻拿湿巾替贺宇航把手和眼睛周围擦干净了, “能睁开吗?”   “没事。”贺宇航摆摆手,反复洗过几次后,眼睛里的异物感已经没了, 他用力眨了两下,又倒了点水在手心里, 把头跟脸整个抹了一遍。   还好, 沾得不多,跟之前那次没法比。   应蔚闻在他旁边坐下,水他买了两瓶,一瓶用来洗眼睛,另一瓶他拧开, 递给贺宇航。   贺宇航一口气喝下去大半, 剩下半瓶正犹豫呢,应蔚闻朝他伸手,接了过去, 贺宇航看着,想他不会就这么喝了吧。   他跟杨启帆经常东西混着喝,从来没觉得有什么, 换成应蔚闻, 他却怎么都绕不开那种在意了。   说不上来的矛盾感觉, 就这么喝了他会不爽, 但如果应蔚闻有意避开他喝过的地方, 在贺宇航看来更是装腔作势,毕竟这人之前都准备,那什么他了……贺宇航想到就在十分钟前,他都已经打定主意跟应蔚闻绝交了,偏偏好死不死, 冒出这么个神经病来。   “怎么了?”应蔚闻看他一直看他。   “没什么。”贺宇航移开视线,余光里看到应蔚闻拧上了瓶盖。   “……”   那伙人没追上来,走的时候身后动静就不大,可见他们也知道,大晚上当着人面嚼舌根有多理亏。   “你……”贺宇航犹豫片刻,“你跟罗鹏,以前是朋友啊?”   “不算吧。”应蔚闻反应稍显冷淡地说:“同一个村的而已。”   “他说小时候,你们后来还有联系吗?”   应蔚闻摇头,“我看着像跟他很熟吗。”   “那他可够欠的。”贺宇航顿觉无语,“都不联系了,还上赶着来找不痛快,是有什么毛病吗。”   “谁知道呢。”应蔚闻像是笑了声,“看不出来,你还挺能打的。”   “是他太菜了。”贺宇说:“我一般般吧。”   “是吗。”   “是啊,我一般不跟人打架的,都以理服人。”   应蔚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了支出来,咬在嘴里没急于点,“那上次怎么回事?”   “上次?”贺宇航反应了会,明白过来,他笑笑,“上次那不是意外么,形势所迫。”   应蔚闻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贺宇航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应蔚闻有时候健谈,不爱听的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有时候又好像习惯性地沉默寡言。   又坐了一会,他把烟从嘴边拿下来,轻叹着犹如玩笑般的口气,说了句,“好一个形势所迫。”   贺宇航腿坐麻了,眼睛不再难受,但应蔚闻不动,他不想破坏气氛,他转过头去看他,不远处街灯的光照进巷子,应蔚闻抵在墙上,半边脸隐没在黑暗里,留下道轮廓模糊的影子。   贺宇航之前一直不觉得他不好亲近,从见第一面开始,但随着他们因为那件事有了隔阂,他明显感觉到,应蔚闻周身是带着屏障的,他如果想把你拒之门外,那么你此刻即便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也同样能感觉到疏远。   “你爸的事……”   应蔚闻做了个要贺宇航安静的动作。   贺宇航果断闭嘴,毕竟他也没想好要怎么问,他只是好奇,但也知道自己一个外人,不该这么没有分寸,尤其此刻应蔚闻沉默不语的样子,无端给人一种不忍打扰的脆弱感。   ……应该是不能接受的吧,如果罗鹏说的是真的,说明从很小的时候应蔚闻就因为他爸的事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了,还有那些带有侮辱性的话,都不是背后议论,而是当着他的面,冲着给他造成伤害来的。   “差不多了,他们应该走了。”应蔚闻把剩下的水喝完,起身,“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打车吧。”   “怕我知道你住哪骚扰你。”   “没有。”贺宇航咬着重音,想这人要不还是继续沉默吧,脆弱点看起来比较像个人。   “那就别废话了。”应蔚闻把空瓶和没抽但被玩坏了的烟一块扔进垃圾桶,他转过身来,带着点不耐烦的对贺宇航说:“我现在很困,你最好顺路。”   等他们走回去,那伙人果然已经不在了,应蔚闻的车完好无损地停在那。   坐进去后,应蔚闻让贺宇航报地址,他看起来真有点困了,脾气变得不再如之前好。   贺宇航也没想照顾他什么,干巴巴地报了个小区名,应蔚闻把车窗开到最大,头发整个朝后撸去,在风里露出光洁的额头。   跟来的时候一样,路上依旧是谁都没说话,等到了地方,应蔚闻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看似是为了避嫌,实则他或许压根没兴趣知道贺宇航住哪,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还算平静。   可能应蔚闻也有感觉吧,从川菜馆出来的时候,贺宇航在想什么他或许已经猜到了,所以他跟着下了车,隔着车身跟贺宇航挥了挥手,“去吧。”他说。   “那我……进去了。”   “嗯。”   不说点别的吗,贺宇航突然有些难过,他觉得他和应蔚闻之间不该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一件虚无缥缈的事两败俱伤呢,应蔚闻不能让让他吗,非得什么都争他一头。   他就只是对他有点想法而已,又谈不上……什么喜欢,何必走到这一步,妥协一下能怎么样,何况贺宇航现在连应蔚闻是不是真的对他有想法这点都开始摸不准了。   他心里乱得很,越乱越觉得郝卉月料事如神,当初以为的天方夜谭,谁能想到其实是未雨绸缪呢。   贺宇航从应蔚闻的眼神里看不到眷恋,拨云不见日,他终于承认自己看不懂这个人。   不看了吧,他告诉自己,能力之外的事,他抬了抬嘴角,又很快落下,转身走了进去。   应蔚闻坐进车里,却没急着启动,他看着贺宇航融入黑夜的背影,重新抽了根烟出来。   最后一根了,烟盒旧得不成样子,早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又是什么时候塞进的外套,他没什么瘾,三根是他几个月的量,没想到会在一个晚上,短短不到一个小时内,消耗殆尽。   应蔚闻点燃,抽了一口后,他把手伸出窗外,火从烟尾向上蔓延,燃过的地方,留下一团凝起的烟灰,他悬空的手指在车门上有节奏地轻敲着。   而就在他停下时,另一侧车门被从外面打开,贺宇航坐了进来,“我请你去喝酒吧。”   应蔚闻收回手,“去哪喝,你有地方?”   “刚路过不就有一家吗。”贺宇航说委婉了,那都不叫一家,那一整条街都是,路过的时候只觉得灯红酒绿,热闹得不得了。   贺宇航不觉得自己闷,也不觉得应蔚闻有多闷,可把他俩放一块,就会有这种又沉又闷的难受效果,所以理所应当的,他俩就该被送去这种地方好好热闹热闹。   应蔚闻没有纠结他的去而复返,他眼尾带着丝笑意看他,贺宇航越发觉得他是留了一手,他不认为自己受应蔚闻牵扯,可他现在就是逃不开这种牵扯,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看似事事是他在主动,其实应蔚闻才是真正把握全局推动走向的那个人。   “去不去啊,不去我走了。”贺宇航皱起眉,回以他同样的不耐烦,“磨叽死了。””   应蔚闻把烟递给他,贺宇航不明所以地接过,看着他手重新回到方向盘上,启动了车子。   是叫他帮忙拿着的意思?扔了不就行了。   为了不叫烟灰掉进车里,贺宇航同样把手伸出窗外,然而当看着它一点点燃尽,鬼使神差地,他递到自己嘴边抽了一口。   挺呛的,贺宇航不想露怯,忍住了,他一口接着一口,把剩下的半截烟抽到了底。   酒吧这个点正是热闹的时候,贺宇航不会挑,第一次来,应蔚闻没有要给他参谋的意思,他于是随便挑了个合眼缘的就进去了。   酒嘛,上哪不是喝。   去到里面才发现人真的有点太多了,而且非常吵闹,灯光也刺眼,摇来晃去的,撩得人眼花缭乱。   贺宇航心里不痛快,极度的压抑感在他胸膛里横冲直撞,他迫切需要一个能容他发泄的地方,所以即便环境恶劣,他也忍住了没走,当然也不许应蔚闻走,他回头,看到应蔚闻就跟在他身后。   挤过扭动的人群,像上次去看摇滚演出一样,贺宇航回身抓到应蔚闻的手臂,紧紧拽着。   里面好一点,有卡座,只是光线昏暗,音乐同样劲爆,应蔚闻看起来比他要游刃有余一点,他对经过的服务生说了什么,然后他们就被带到相对角落的位置。   “手可以松了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拽着他,手心都拽出汗来了,他赶紧放开。   两人坐下来,这种地方也别指望说点什么能被对方听见,除非靠吼,贺宇航没劲儿吼了,而且他也不觉得应蔚闻这种性格的人会跟他在这里叫来喊去。   “好吵啊。”他说。   “吵就少说点话。”应蔚闻把送上来的酒往他那推了推,“喝吧。”   贺宇航二话不说,咬开瓶盖就喝了起来,应蔚闻也不拦着,任由他这么一瓶接着一瓶的,直到把自己灌醉为止。 第55章 用力【P】   贺宇航这回学聪明了, 喝之前先把钱包甩了出来,说什么都要他请客,预料到自己会人事不知似的, 还把银行卡密码也告诉了应蔚闻,并且几次重复, 让他千万记得。   之后他便一门心思顾着喝酒, 既不跟应蔚闻说话,也不看他,反正说什么也听不见,至于看什么,舞池里那群妖魔鬼怪还怪带劲, 随便一眼都看不过来。   他酒量多少应蔚闻是知道的, 两瓶啤酒下肚,估摸着差不多了,果然贺宇航打了个酒嗝, 手上动作开始变形,晃晃悠悠,像开了慢镜头似的, 嘴也不闲着, 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   “回去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垂着脑袋不吭声。   应蔚闻起身去厕所, 顺便结完了账, 等回来, 贺宇航旁边的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人,而他本人,已经被挤到最里面靠墙的位置贴着了。   他把头垂得更低,骨头坏了一样直不起来,而那男的不知道是为了跟他说话, 还是为了看清楚他,竟勾着贺宇航肩膀,跟他一样把脑袋往桌子底下塞,远看跟两只没头的鸵鸟似的。   应蔚闻走近,二话不说抓起那男人的后衣领就给拽了起来,“干什么呢。”   他居高临下,眼神发冷地看着他。   那人几乎下意识的,把搭在贺宇航肩膀上的手收了回来。   “走了。”应蔚闻脸色不愉地又探身去拽贺宇航。   贺宇航眼睛都睁不开了,半天才在应蔚闻手下把脑袋竖起来,然后又是好一阵磨蹭,才总算认出了他,踉踉跄跄就要起身。   应蔚闻睇了个眼神过去,示意那人给贺宇航让路。   “你朋友喝多了,我也是好心。”那人挤出个笑来。   “滚。”应蔚闻丝毫没给好脸色。   那人嘴里骂了声什么,转身走了。   贺宇航木头桩子似的还在那哼哼,眼神也不咋好,看那人往外走他就跟着。   “去哪。”应蔚闻伸手拦了下他腰,不怎么温柔地把人拎到自己跟前,贺宇航本就走得急,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勒,当下胃里一紧,差点吐出来。   连拖带抱把人弄出拥挤的人群,扔到外面墙角,应蔚闻提醒,“想吐的话在这吐完再走。”   贺宇航拿脑袋顶着,很有态度地看他,“我不吐。”   “好,那一会上了车吐,我会直接把你扔下去。”   上去后应蔚闻把前后窗都开了,贺宇航趴在窗边上,枕着手臂看外面,他脑袋很沉,里头像挂了半桶水似的一直在叮啷响,这让他有风的时候清醒,吹久了又开始有点不清醒了。   他回头看应蔚闻,看了一会突然说:“魏涛说岳锦白一直在追你。”   “嗯。”应蔚闻应了声,这一声更多像是对他突然说话的反应。   “那他追上你了吗?”   不等应蔚闻回答,贺宇航自顾自地又说:“你都亲……都允许他亲你了,那是追上了吧,你俩在一起了吗?在一起为什么我看见你,你总是一个人呢。”   “没追上。”应蔚闻说:“我哪有那么好追。”   “那你不拒绝,你这不是吊着人家吗?”   “那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被我这么吊着。”   “……”这贺宇航答不了了,是他没想过的答案,但转念他又笑了出来,“是啊,你也吊着我,你最会吊人了。”   前后不过一个小时,应蔚闻再度把车开回原位,贺宇航从上面下来,车门关上后他站在原地不动了,一直等到应蔚闻也从车里出来,他才往前走了两步。   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一眼,确定应蔚闻有没有跟上来,要是没有,他就继续在原地等着,这期间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应蔚闻忍着困意,在距离他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跟着,直到前面贺宇航再次停了下来。   “怎么,不认识住哪了。”应蔚闻问。   贺宇航目光追随他的一举一动,眼神里有几分倔强的模样很乖,像等待被人摸头的小狗。   “想做什么?”应蔚闻看出来他在等自己靠近。   夜深人静的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应该早就有所察觉,在贺宇航突然折返回来的时候,所以才这样不紧不慢地等着,还要循循善诱地问他一句,你想做什么。   贺宇航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从应蔚闻对他说出那些叫他无比在意的话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年半时间,他即没想明白应蔚闻的动机,也一直没理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应蔚闻怎么做。   第一次从这里下车后走进来,陈玥给他发消息,问他晚上去哪吃饭了,贺宇航说外面,跟朋友一起,这样的对话在他们在一起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发生。   贺宇航常常觉得跟她找不到话题,所以才会聚焦在例行公事的一日三餐上,像朋友,不像恋人。   陈玥是不喜欢他的,贺宇航越发这样觉得,而这种感觉,在她接下去的话里得到了印证。   “朋友,什么朋友啊?”她问:“是今天那个魏涛吗,还是应蔚闻?”   贺宇航撒了个谎,说是魏涛。   陈玥的语气变得有些怪,“哎?原来你有朋友的啊,之前他们都说你没有,我还不信。”   贺宇航并不缺乏跟人交往的能力,而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没有朋友,“不信什么?”   “不信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的那样孤僻,他们还说你会欺凌别人,我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贺宇航那一刻眼前一黑,尽管陈玥还在说着别的,“后来发现你挺正常的,有点太正常了,哎,我是不是挺奇怪的呀,以前高中的时候,交的第一个男朋友进过少管所,我还想着能不能感化他呢,好幼稚,哎我没有恶意啊……”   嗯,没有恶意,只是喜欢挑战,喜欢劝妓从良,想走不寻常路罢了,而他确实太正常了,他在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前,可能还要正常,连不正常的表象都没有,正常得里外如一。   贺宇航说了分手。   “还没想好?”应蔚闻被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有些怀疑起贺宇航的精神状态,“你不会睡着了吧。”   而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贺宇航动了,他偏了下头,蓦地朝应蔚闻靠近,像当初在他宿舍,应蔚闻对他猝不及防的那一下一样。   以为他会吻下来的,站在这里的将近一分钟时间里,贺宇航目光几次落在应蔚闻下半张脸上,但及至跟前,他又不动了,两人呼吸相闻,却谁都没有更近一步的打算。   应蔚闻也没动,他看着比贺宇航还要从容,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有所惊讶,只是目光淡淡的,落在贺宇航直挺的鼻梁上。   贺宇航凑了这一下,很快又收了回去,很难说他是自己没有下定决心而有些懊恼,还是因为没有等到什么失望了,总之直起身后他停顿片刻,又开始往前走。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再确认应蔚闻有没有跟上来,一口气走进单元楼,走到了电梯口。   贺宇航手按在电梯按键上,在应蔚闻走进来的那几秒里一直按着,应蔚闻也如他所愿地跟他站到了一起,两人并肩而立,同时望向头顶不断上升的数字。   贺宇航拿钥匙开门,进去后摸索到墙上的开关,他在黑暗里转身,问应蔚闻,“你刚才,为什么不躲?”   “你是在给我暗示吗?”应蔚闻故意问他。   “没有,我吓你呢。”贺宇航笑,喝了酒的眼睛发红,“你上次不也这样吓我吗,礼尚往来……可你怎么都不躲啊。”   真是漂亮的一双眼睛,应蔚闻感叹,贺宇航眼尾有一点擦伤,脖子上也是,脸颊上有没擦干净的灰,他在那一场群架里打得那样疯,衣服底下必不可能是干净的……如此模样下强撑起的自尊,直白的挣扎与引诱,让人很有欲望。   应蔚闻拉近了他,吻上去,把贺宇航那些呢喃不清的低语,全数堵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贺宇航心里憋着的那团火在那一刻被重重撩拨了下,顷刻间越燃越烈,他终究没有按下开关,收回的手转而紧抱上应蔚闻的腰,往前探出一步,把应蔚闻推撞在身后的门上。   他没接过吻,所有动作都带着醉酒的粗鲁,不得章法,自乱阵脚,一塌糊涂。   应蔚闻当初想吻他,这个吻就一直被贺宇航惦记到现在,他想尝尝和人,和男人接吻是什么滋味,凭什么看上去对他并不太在乎的人会想要吻他呢。   所以贺宇航尤其用力,他没有吻技,只有横冲直撞的力气,力气上标好了刻度,证明他越是用力,就越能有深刻的体会。   应蔚闻的气息包裹着他,没有因为他的迫切而给与同等的回应,他配合他,却也一直不紧不慢地试图将贺宇航纠正到自己的节奏上来。   入耳一声嗡鸣,酒精的持续灼烧下,热意彻底将他笼罩,贺宇航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可他没有放手,仍在不死心地想要在这个吻里一探究竟。   而应蔚闻就算再有理智,也在他一声急过一声的喘息里加重了手下力道,他握着贺宇航的后颈,辗转过后,以纵容贺宇航在他舌尖上放肆地一咬,拽住了他躁动出格的灵魂。 第56章 稳定【P】   杨启帆来找贺宇航玩, 贺宇航领着他,熟门熟路地把这座城市有名的几个景点全打卡了一遍,两人吃吃喝喝, 没安排了就去电影院看电影,商场里面坐着发呆, 晚上住贺宇航家。   杨启帆没有如他之前答应贺宇航的那样, 填报他所在城市的大学,第一志愿就不是,贺宇航为此抱怨了两句,但这种关乎前途的大事,不可能感情用事, 杨启帆就算想, 也要听他父母的意见,贺宇航过过嘴瘾罢了。   “天天这么一个人待着,不怕哪天待孤僻了啊。”杨启帆深知他群居动物的本性。   “我看着像孤僻的人吗。”贺宇航笑, 这词最近实在有些高频,“谁孤僻都不能是我孤僻。”   说到这杨启帆想起来,“你跟之前那个学长怎么样了, 后来没听你提了。”他突然问, 又说:“这回也没带我见见你朋友什么的。”   贺宇航正吃荔枝呢, 闻言一口糖水齁着, 低头咳了起来, 杨启帆忙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我这问题这么刺激你么。”   “没联系了。”贺宇航摆摆手,接他的话,“他好像……快毕业了吧。”   “那你现在跟谁关系好点?”   贺宇航不想承认自己到这阶段了还是没什么朋友,“最近认识个叫关博的, 还有魏涛,不过他忙着谈恋爱呢,不太顾得上我。”   “你怎么没谈一个?”杨启帆看他。   陈玥的事贺宇航跟他提过一嘴,没细说,他含糊道:“没遇上合适的。”   “我就说你眼光高吧,嘴上说着谁都行,其实谁都不行。”   “没有谁都不行。”贺宇航替自己辩解,他起身收拾,把吃剩下的果皮扔去厨房。   杨启帆不提还好,一提,贺宇航不可抑制地又想到了应蔚闻,距离那天……已经过去快两个星期了,应蔚闻留在他这的外套,贺宇航一直没还回去。   那天早上醒来应蔚闻已经走了,贺宇航躺在床上,久久不愿意起来,不仅是因为宿醉后的头痛,他……有点接受不了,或者说不敢面对。   他当然可以把这一切归结为酒精的刺激,但贺宇航知道不完全是。   他去应蔚闻宿舍等了他一下午不是,从车上下来又返回去不是,在楼下的时候,突然朝他凑过去,借此试探应蔚闻的反应不是,那些都不是一气之下的冲动,他想过,想了很久。   而正是因为他都知道,所以才接受不了,应蔚闻那天之后没来找过他,只在当天早上贺宇航醒之前,给他留了条消息,说外套落在他家了,让他有时间送回去。   这其实就是个台阶,贺宇航要是去了,代表他想清楚了,承认他们那天晚上的种种与酒精无关,而如果他没去……贺宇航真的没去,应蔚闻的外套他洗干净了,现在就在他衣柜里挂着。   被弄脏的外套,应蔚闻提出来要他还,贺宇航当然清楚这里面的指向性,他俩那天又亲又抱,纠缠在一起的画面这段时间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想,有两天他几乎想到睡不着觉。   贺宇航清楚地记得他们抚摸过彼此身上时留下的触感,唇舌交%缠的气息,以及应蔚闻从他肚子一路按下去,紧握住他身下的那种隐秘晦涩,仿佛游离于现实之外的窒息感觉。   他们并没有做到最后,但又什么都做了,期间应蔚闻没跟他说任何话,贺宇航也开不了口,两人在沉默中纠缠,唯余对彼此的索取,所以直到最后,贺宇航也还是不知道,应蔚闻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他有男朋友吗,或者女朋友,应蔚闻似乎也没有兴趣跟他交代什么,他们做得不明不白。   “倒个垃圾半天不见你人,躲这儿想什么呢。”杨启帆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贺宇航被吓了一跳,盘子里的果皮这一下才算是出溜到垃圾桶里。   杨启帆皱眉,“你怎么了?”   “没什么,走神了。”贺宇航笑笑。   “你管这样的叫走神,我要是不来叫你,打算就在这站着了?”杨启帆改换了副正经面孔,“你到底怎么了,没发现这种状态你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吗。”   贺宇航沉默下来,有意避开他投来的带着探究的目光。   “还是不打算跟我说?”   “这两天玩累了,你洗澡吗?”   两人同时开口,杨启帆看了他一会,转身回了客厅。   走的那天贺宇航说要带杨启帆去他们学校图书馆逛逛,感受下真学霸们夜以继日的刻苦氛围。   从食堂吃完饭出来,往回走的路上,迎面竟撞见了岳锦白,岳锦白也看见了他,两人同时顿了下,但很快,岳锦白的目光和他人一样,从贺宇航身旁一掠而过。   “你认识?”杨启帆见贺宇航回了下头。   这人不是他们学校的,贺宇航一直记着这点,那他出现在他们学校,来找谁的不言而喻,想到这,一股难言的情绪当即冲上贺宇航的脑门。   “你等等。”他开口叫住他。   杨启帆比岳锦白先愣住了,印象里他从来没见贺宇航这样跟谁说过话。   岳锦白转过身来看他,冷着脸道:“有事?”   贺宇航叫完这一声才发觉自己鲁莽了,他该去质问的人是应蔚闻才对,但事已至此,“你……有时间吗,能聊会吗。”   “我跟你应该没什么好聊的吧。”岳锦白说着,电话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眼,把手机转朝向贺宇航,“你应该是想跟他聊,要我喊他过来吗?”   “不用。”贺宇航怔怔的,“不用,你要不愿意就算了。”   岳锦白接通了电话,转身要走。   杨启帆看到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此刻越发因为贺宇航反常的举动而拿疑惑的眼神看他,他要说什么,贺宇航竟一下又拉住了岳锦白,“你跟他……”   “放开我。”岳锦白面色不善,他电话没挂,那头应蔚闻应该是问了什么,他说:“遇到你那小学弟了,说要跟我聊聊呢。”   “宇航。”杨启帆来制止他,贺宇航知道自己这会有多不正常,可他就是控制不住,是他没去找应蔚闻所以应蔚闻继续找岳锦白了,还是他和岳锦白之间就一直是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脚踏两条船,这算什么。   他又算什么。   岳锦白把电话递给贺宇航,“他让你接。”   贺宇航看着通话界面上应蔚闻三个字,以及不断跳动的计时界面,他松开抓着岳锦白的手,转身走了。   “你不是说跟他没有联系了吗?”杨启帆追过来问:“刚又算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贺宇航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应蔚闻打来的,迟疑片刻,他挂掉了。   三天后的某个晚上,贺宇航从自习室出来,给秦淑勤打电话,聊这个暑假他过去的事。   天热起来后,秦淑勤越发嗜睡,经常下午一觉能睡到三四点,晚上也是,看不了几分钟电视就会闭眼打起瞌睡,贺宇航打她电话都得特意挑着时间。   不仅如此,她还健忘,问过的事转头又会再问一遍,比如像现在,她再一次问起应蔚闻会不会跟他一块过来。   贺宇航发现他真的,到哪都逃脱不开被这个名字迎头痛击的命运,“他没空,忙着呢。”   “小闻参加工作啦?”   “嗯。”   “那是要忙的,忙点好。”秦淑勤应着,“你呢,是不是也快毕业了。”   “早呢,我才大二,毕业了也还要读研的,少说再有个四年。”   “这么久啊。”秦淑勤笑,“外婆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天。”   “您胡说什么呢,快呸呸呸,说了要长命百岁的。”贺宇航前段时间因为贺珣冠脉堵塞动了次手术后,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半句也听不得,他让秦淑勤赶紧把话收回去。   秦淑勤笑,“好好,长命百岁,依你。”   “这还差不多。”   去不去国外读研对贺宇航来说其实无所谓,他们学校的研究生也很有优势,之前有专业课导师对他表现出赏识,问他愿不愿意以后当他的学生,贺宇航觉得这同样不失为好的选择。   而同一时期,应蔚闻即将迎来毕业,在一众向他抛来的橄榄枝里,他最终选择了进三大总体院之一的航天八院当个小工程师,得知这一消息的魏涛,先是表达了震惊,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你还真是出其不意。”   “我以为你至少会在那两家互联网公司里选一选,没想到你还真立志搞航天啊,出门左拐试试国产大飞机也行么。”   魏涛实在不解他的选择,研究院是有所有体制内单位的优势,但缺点也很明显,首先待遇天花板就在那了,跟市场上其他家能开出来的没法比,且未来的发展晋升也是个问题。   “采访下你。”魏涛夸张地以手握拳,凑到他嘴边,“是什么促使我院优秀毕业生代表抵挡住高薪诱惑,毅然决然奔赴科研一线的,是家国情怀吗,还是儿时梦想?”   应蔚闻笑,“就不能是稳定吗。”   “行吧。”魏涛无意跟他辩解,“选择权在你身上,是什么都你说了算,哪用得着我给你愁,我还是多愁愁自己吧。”   就应蔚闻这样的,没准他心血来潮就想进去体验两天稳定的生活,转头待腻了从里面出来,起步照样赶超他,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给有些人的人生留的容错空间,还就是大得没谱。   这天晚上是应蔚闻搬完家后第一次叫魏涛和几个朋友过来吃饭,一伙人喝酒加聊天,闹到夜里十二点多。   魏涛跟他女朋友谈了两年,终究没逃过毕业即分手的魔咒,前两天互删了,为此他牢骚不断,抱怨这抱怨那,一晚上嘴没闲过,甚至还又唱又跳地发了会酒疯。   应蔚闻好不容易把他们安顿好,该送走的送走,该扔沙发的扔沙发,等把客厅里的一片狼藉收拾完,已经快两点了,他走回卧室刚要躺下,手机响了。   忘调静音了。   电话是贺宇航打来的,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名字,应蔚闻一时竟觉得有些久违。   他接起,听筒里传来模糊嘈杂的风声,听上去像在外面,他喂了声,没有得到回应。   “贺宇航?”应蔚闻叫他的名字,“说话。”   除了有些压抑的呼吸声外,对面依旧没有开口。   应蔚闻以为他是喝多了,像上次那样发酒疯,又或者纯粹的恶作剧,“你不说话我挂了。”   等了两秒,他把电话挂了,但过不了一会,贺宇航又打了过来。   “能看看时间吗,几点了。”应蔚闻加重了语气。   “应蔚闻。”贺宇航终于说话了,他鼻音很重,听上去像是哭过,“我外婆走了。” 第57章 好了好了【P】   二姨一个电话打到郝卉月手机上, 郝卉月又来通知贺宇航,贺宇航连夜飞去了泉城。   突如其来的噩耗,贺宇航始终有些接受不了, 明明一个星期前还在跟他通着电话,说自己一切安好, 叫他别总记挂的人, 转头悄无声息地躺在那,甚至没来得及跟他们道一声别。   她半夜起来,一个人坐院子里走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邻居发现,通知了二姨他们。   去的路上贺宇航狠狠哭了一场, 接下去一整天他都是恍惚的, 大人们忙着操办后事,他跪在那里听指令,他们叫做什么, 他就做什么,直到晚上一家人沉默着吃完了饭,贺宇航去到院子里, 在秦淑勤常待的那棵枣树下坐了很久。   他想跟人说说话, 那些长久压抑又被刻意忽视的孤独情绪, 在不设防的当下彻底现了形, 贺宇航翻着手机里的通讯录, 在应蔚闻的名字上反复停留,最终拨了过去。   “节哀。”应蔚闻说。   贺宇航把手机拿远了点。   “你现在人在哪?”   “外面。”   “泉城吗?”   “嗯。”   风声伴随着树叶摇晃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大了一些,“进去吧,别着凉了。”应蔚闻说。   “我想好要去看她的。”贺宇航说:“二姨妈给我打电话,说她这段时间身体不好的时候, 我就说要回去看她,她迟迟不肯让她们接走,应该就是在等我,可我却没有赶上……”   “不怪你。”应蔚闻安慰他,“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外婆那么爱你,她会理解的。”   “不怪我……又是不怪我。”贺宇航苦笑了声,抬头看向远处,“金柏帆的事情不怪我,葛飞的事情也不怪我,我什么责任都没有,什么都没做错,到头来放不过我的,只有我自己是吗……”   挂了电话,贺珣来找他,在贺宇航旁边坐下,搂了搂他肩膀,“看开一点。”   对于秦淑勤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件事,所有人都耿耿于怀,甚至互相埋怨,大姨尤其吵得厉害,把成年旧事都翻了出来,谴责郝卉月自私自利,当年要不是为了给她擦屁股,秦淑勤也不至于搬来这里。   上一辈的恩怨贺宇航不想管,他是在屋子里待不下去才出来的,贺珣安慰他,“就算活到一百岁,真正舍不得的人也还是会舍不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我和你妈妈都要好。”   葬礼第二天是请街坊邻居吃饭,郝卉月昨晚在灵堂前哭了整宿,第二天差点晕倒,晚上请了丧葬乐队过来,农村里白事规矩繁琐,方方面面要照顾的也多。   郝卉月这样了,贺珣身体又还在恢复,很多事都是贺宇航在忙,他已经整整两个晚上没好好睡过觉了,有人给他递了支烟,他在晕头转向的间隙里好不容易找到处安静的地方坐下。   他拨弄打火机,任由它不断点燃又熄灭,一下一下,像是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在这忽明忽灭的火光里,他看到应蔚闻朝他走了过来。   贺宇航以为自己累出幻觉了,但当火苗再次熄灭,熟悉的人影并没有消失,他一下站了起来。   “找你还真是不容易,电话也不接。”   “你怎么来了?”贺宇航撑着墙,脚下差点没站稳。   “来看看你。”应蔚闻说:“脸色这么差,是没休息,还是没好好吃饭?”   贺宇航没反应过来似的,还在愣愣地看他。   应蔚闻朝他抬手,“过来。”   贺宇航走过去,应蔚闻从他手里把烟和打火机拿下来,下一秒他抱住他,温柔有力的动作,叫贺宇航的侧脸贴在他附着着凉意的颈间。   贺宇航发出很轻的一声,一下又没忍住眼泪。   “好了好了。”应蔚闻手在他后脑勺上轻抓了抓。   “你怎么过来的?”贺宇航问。   “开车。”   “家里没多的房间了,我跟我爸睡,晚点我送你去市里吧。”   “不用。”应蔚闻说:“我明天还有事,后半夜要赶回去,稍微坐下休息会就行。”   贺宇航没想到他会这么匆忙,“那你,要进去看看吗?”   他有点没想好要怎么跟他爸妈解释应蔚闻的身份,现在是别人不一定觉得有什么,他自己心虚得要命,但应蔚闻笑笑,“我是来看你的,别的就不多打扰了。”   “……也好。”   贺宇航进去给他拿了点吃的,两人在外面台阶上坐着,后半夜他一直没回去,贺珣出来找,贺宇航送应蔚闻到停车的地方,他没想到应蔚闻会因为他一个电话,连夜开这么远的车过来。   他有些话要说,但不是现在,应蔚闻连着看了几次时间,估计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贺宇航送他上车,叮嘱他路上有服务区了就停下来休息会。   “行了,别操心我了,你自己先好好睡一觉。”应蔚闻说:“等明天到了我给你电话。”   “嗯,路上小心。”   贺珣在远处叫贺宇航的名字,贺宇航吓了一跳,应蔚闻跟着他一块看过去。   “我爸。”   “我知道。”应蔚闻收回目光,“回去吧。”   “嗯。”贺宇航跟他挥了挥手。   “这么晚了跟谁说话呢。”等贺宇航过去,贺珣问他。   “一个朋友。”   “抓紧时间再睡会,一会天亮了。”贺珣催促他,贺宇航应着,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直到车灯的尾光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应蔚闻给他发消息说到了,贺宇航匆忙中回了个好的,等他能坐下来好好想想应蔚闻这一次过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已经是八九天之后的事了。   贺宇航回到学校,在租的房子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他给应蔚闻发消息,问他在不在宿舍,应蔚闻回了他个地址,说他搬家了,贺宇航要来的话,晚点等他下班了直接来这里。   搬家了啊……   贺宇航起来洗漱,找了个袋子把衣服装好,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到应蔚闻家门口。   他等在那里,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感觉心里那块压得他几近窒息的石头就要落地,这一天早晚会来,贺宇航有预感,他根本逃不掉,所以比起恐惧,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无畏。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贺宇航直起身,眼神甫一跟应蔚闻接触,又迅速转开,专心盯起门板来。   “吃饭了吗?”应蔚闻笑了声问他。   “没有。”贺宇航起来先洗了个澡,洗完有点低血糖,出门前他吃了两块饼干,算不得饭,但他算好了的,要不应蔚闻下厨给他做,要不他俩出去吃,总不会有饿着他的时候。   “那我随便做点。”应蔚闻看他一眼,“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贺宇航跟在他身后进门。   “你很紧张?”   “没有啊,我紧张什么。”   “那换鞋啊,愣着干什么。”   “……”贺宇航喉咙有点痒,他轻咳了声,把装衣服的袋子随手放在门口柜子上,没有刻意提醒什么,反正应蔚闻知道,也早看到了。   应蔚闻租的是个一室户,周围环境挺好的,装修什么的也很现代,而且还有个大阳台,没封窗的那种,前后都没什么高楼,往外看出去的视野算到开阔。   整个阳台郁郁葱葱养着不少绿植,靠边放了张躺椅,还有配套的小桌和落地灯,应该是用来看书的地方,不难想象夏天的傍晚,一个人在这独处会有多惬意。   “八院不是给提供宿舍吗,怎么还要自己租房?”贺宇航问。   “要等安排。”应蔚闻换好了衣服,“我可能会重新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要不要跟别人合住,这房子租金不贵。”   “哦。”那确实需要重新考虑下,要是跟同事一块住了,贺宇航多半不能像这样来找他。   应蔚闻去厨房了,贺宇航坐到躺椅上,随手翻了翻他留在那的书,大多是专业书籍,也有旅游杂志人物传记小说之类的,对于应蔚闻看书很杂这点,贺宇航一直都知道。   他又坐了会,过去厨房,“要帮忙吗?”   “不用,就两个菜。”应蔚闻在切姜,“你要不够我再叫外卖。”   “够了。”贺宇航说:“我现在没以前那么好胃口了。”   “听着更像我要饿着你了。”   贺宇航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氛围,解释了句,“天热。”   “那去外面坐着等吧,很快就好。”   半个小时不到,一道番茄牛肉一道西葫芦炒鸡蛋被端上了桌,卖相都挺不错,闻着也香,贺宇航第一次吃应蔚闻做的饭,这功力不说与生俱来,多少有点后天耳濡目染的缘故。   “喝点什么吗?”他问。   “都行。”   应蔚闻去给他拿了罐可乐,他那冰箱带制冰功能,可乐里给舀了勺冰块,他自己则倒了杯冰水。   “你东西这样放外面,不怕被雨淋着吗?”贺宇航低头吃了会,找了个话题。   “忘记收了。”应蔚闻在贺宇航吃到一半的时候放下了筷子,他不喜欢太饱的感觉,之前贺宇航问过,所以预估是对的,两个菜的量足够他们两对付。   通体透明的玻璃杯壁上,雾气凝结成流淌的水珠,沾湿了应蔚闻的手指,他骨节凸起,青筋被张力舒展开,与杯沿的雕花相衬,如同是一柄骨面皆宜的画扇。   阳台上突然刮起了风,应蔚闻朝外看了眼,再回头时,见贺宇航正盯着他的手。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我这双手啊。”他放下水杯,端详片刻,朝贺宇航伸过去,“给你了。”   “嗯。”贺宇航不加掩饰,抬手握住了,“很喜欢。”   应蔚闻笑,靠近了他,看着贺宇航的眼睛,“你这样,女朋友知道该不高兴了吧。” 第58章 不一样【P】   “装什么。”贺宇航没忍住, 真担心他女朋友,上次就该问了,用得着这会假模假样的, “分了。”他说。   “这么快。”应蔚闻低头看了眼贺宇航握着的他的手,他把掌心翻转过来, 手指交叉缠绕地蹭着贺宇航的指腹, 看不出是谁在玩谁的,“原来你是这么没定性的人啊。”   “谁没定性。”换个人这样评价他就算了,偏偏应蔚闻最没资格,贺宇航这一下有点恼,“那你跟岳锦白呢, 你俩好的时候不照样跟我纠缠不清, 你怎么不怕他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怕他不高兴。”应蔚闻问他,“我跟他好过吗。”   “没有吗。”   “又想拿我吻他说事,我记得我解释过了。”应蔚闻说:“倒是你, 这么容易就分手,当初为什么要在一起,陈玥是吧, 食堂遇到那天她托人给我带话, 说想认识我, 这事你知道吗。”   贺宇航当然是不知道的, 就在当天晚上他们分了, 陈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趣味,所以他现在不想去评价什么,只说:“她先来找我。”算是对应蔚闻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的回答。   “哦,她来找你你就跟她在一起,我找你, 你怎么就只会跑呢。”   “那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性别都不一样能一样吗,应蔚闻要是个女的,贺宇航何至于纠结成这样,早在小卖部遇到他那会,可能就会问他要联系方式。   再说应蔚闻一直不算正式承认过他自己是同性恋,怎么还会觉得这里面没区别,但纠结这些已经没意义了,“你那是找我吗,你那是整我呢吧。”   “我没那个闲工夫。”应蔚闻笑了声,他动动手指,示意贺宇航先吃饭。   贺宇航放开他,衣袖上擦了擦抓出来的汗,他看窗外,“要下雨了,东西要收进来吗?”   “我去收吧。”   应蔚闻起身,把书和落地灯挪回屋内,桌椅因为是防水的就留在外面了,他关好阳台门,回来时贺宇航已经吃完了,在收拾碗筷,说他来洗。   应蔚闻去洗澡了,贺宇航尽可能放慢动作,但一点锅碗还是很快就洗完了,他……该走了,外面雨已经下下来了,不算大,借把伞,或者打个车什么的,总有办法解决。   他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应蔚闻洗完出来看到他,“要走?”   “你想我留下来吗?”贺宇航眼神一时又有些游离。   应蔚闻很自然地凑近了吻他,“我不是一直在等你留下来吗。”   贺宇航没有自己以为的排斥跟应蔚闻身体接触,那天他虽然喝醉了,但在内心渴望的驱使下,那些和应蔚闻肢体相缠的细节,很长一段时间如绵软的倒刺一般,在他心上反复抓挠。   他回吻他,学着控制力道,咬应蔚闻的唇,呼吸变得急促,窗外雨声渐响,贺宇航开始听不清自己的心跳声,但他能感受到应蔚闻的,他在意乱情迷间彻底放弃了开门的打算,转而摸到墙上的开关。   灯一下熄了,房间里陷入黑暗,两人纠缠着进了卧室,一路滚到床上,这是贺宇航第一次进应蔚闻房间,他甚至来不及打量一眼,天旋地转,应蔚闻将他压在了身下。   贺宇航想他头发上滴下来的水弄湿自己胸前时大概也流进了他脑子,竟然开始幻想应蔚闻会不会只是表面强势,实际上他才是躺下来的那一个。   但很不幸,对方跟他想一块去了。   贺宇航挣了挣,应蔚闻按下他,起身片刻看他的眼睛,没说话,动作和眼神却意图明确。   贺宇航渐渐把手松开,他开始不停地出汗,应蔚闻从他胸腹处抚过,湿滑的触感,让贺宇航想到他那只握在玻璃杯壁上沾满水渍的手。   尽管知道房间里此刻暗淡无光,他也依旧紧闭双眼,所以他看不到随着自己呼吸变得剧烈,那些被应蔚闻不断触碰的地方,是不是也像那只玻璃杯一样,因为过高的体温而痕迹斑驳。   应蔚闻握着他的腰,将他翻了过去,贺宇航手在枕头上抓着,另一只则固执地撑着床头,哪怕应蔚闻的手覆过来,攥紧了他,黏腻的汗摩擦着彼此,他也没移开半步。   他想跟应蔚闻说,或许他们可以再慢一些,这种沉默至死的感觉他不喜欢……但紧随而至的一下动作,贺宇航脑子像曝光过度一样,刹时间变得一片空白。   应蔚闻的进入让那些集结在他耳边的嗡鸣声被无限放大,继而盖过了他所有感官。   “别……”贺宇航小幅度地挣扎,太疼了,疼得他喉咙里像滑进一小簇血,“……慢点。”   可应蔚闻没有理会,他固定住他,没有任何缓冲地进到他身体深处。   贺宇航眉头紧皱着,身体细微地发抖,他发不出声音,唯有深重的喘息,他把脸埋进枕头,拒绝去想象此刻身后的画面,撑着的那只手因为接连而来的撞击用力到指尖发白。   这是他真正想要的吗,他无数次跟郝卉月反驳过他不是同性恋,可他现在又无比龌龊地否定着之前所有狂言。   贺宇航腮帮子咬得快没了知觉,以至于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应蔚闻在他鬓角安抚似地吻了很久,那一刻他眼眶发酸,他转过脸去看应蔚闻,在看到他同样汗湿的眉眼时得到少许安慰。   “多亲两下。”贺宇航带着浓重的鼻音提要求。   应蔚闻俯下身来吻他的耳廓,贺宇航撑起手臂,回头跟他接吻,他抵进应蔚闻嘴里,唇舌包裹的感觉叫他好受不少,应蔚闻的手探到他身前,握住他小幅度地动了起来。   贺宇航以为自己这时候会不想说话的,但他突然很想跟应蔚闻交流点什么,说说外面的雨也行……说说一直在觊觎着的人,真的在自己面前低三下四做小伏低的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感觉,得意吗,享受征服的快感,还是……不过如此。   他或许看不透应蔚闻真正想要什么,但他知道应蔚闻不会是这样肤浅,对他而言,性更多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所以贺宇航的希望落了空,应蔚闻自始至终没发出声音,就连最后的释放,也是借着吻在贺宇航肩头的动作,生咽下了所有情绪。   贺宇航推开阳台的门,把落地灯又推了出去,暖黄色的光照亮一隅,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光罩下能看到围着飞舞的细小蛾虫。   他靠着墙根蹲了一会,腿酸了才坐到椅子上,挺难受的,那地方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痛意,提醒他刚才的疯狂。   贺宇航从窗台上拿下应蔚闻放在那的烟盒和打火机,里头还剩下不少,他抽出一根来点燃,忍着喉咙里打着圈的痒意,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贺宇航背脊僵硬片刻,慢慢又松懈下来,看来是他起身的动作吵醒应蔚闻了,他懒得解释什么,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你这阳台不错。”   “就知道你会喜欢。”应蔚闻靠墙看了他片刻,见他不打算起身,从客厅拖来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了。   没有月光的夜晚,仅凭落地灯照出去,看清的地方有限,但能清楚地听到蛙叫和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这让贺宇航想起每年夏天,跟外婆一块吃着西瓜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惬意时刻。   可惜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应蔚闻撩起他的睡裤,贺宇航腿上已经被叮了好几口,雨后的蚊子似乎要更厉害一点,他一直没心思去抓,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是包叠着包了。   “还觉得不错吗。”应蔚闻拿杂志在他腿边扇了两下,不久后他进屋,拿来瓶驱蚊水,顺便给贺宇航带了双袜子,“穿上。”   贺宇航看着低头给他止痒的应蔚闻,手掌托着他的小腿,耐心的模样让他想到那时候在他店里,应蔚闻也是这样给他清理伤口,那会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竟走向了这种关系,应蔚闻在他身上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样子,让贺宇航怀疑他是不是把他当仇人了。   要不是后来他转变态度,吻他的那两下,贺宇航绝对会跟他动手,并且在事后摔门而去。   “你还记得,那个你让我重新去许的愿吗?”贺宇航看着他的侧脸。   “记得。”应蔚闻说:“你后来去了吗?”   “没有,第二年我没去泉城,这一次去,好像也没改的必要了。”   贺宇航的这个愿望,其实非常朴实,他就希望到他三十岁的时候,他外婆还能身体健康,三十岁的时候,他自认的朋友还能是他的朋友,过不过生日的,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不是还剩下一半吗。”应蔚闻说。   哪里还有呢,贺宇航苦笑,“外婆走了,剩下这一半也没了。”   应蔚闻看了看他。   贺宇航没有逼他给自己承诺的意思,三十岁,还有十年的时间,他和应蔚闻真的能在一起走十年吗,他们从朋友关系走到现在,已经转变不回去了,就算应蔚闻可以,他也不行。   如果三十岁的时候,应蔚闻还能陪在他身边,不以朋友的名义,那可以说是奇迹了,是他看不到的前路,贺宇航对自己没有信心,他连最好的朋友都不敢开口,又如何逾越父母的障碍。   而应蔚闻对他呢,或许也只是新鲜感更多一点,所以这个愿望怎么还会剩下一半,在外婆离开的那天,就切切实实地彻底破灭了。 第59章 跟你很像【P】   贺宇航后半夜是在沙发上睡着的, 醒的时候应蔚闻已经走了,昨夜的疯狂有些透支他的精力,直到出门那会他都感觉浑身没劲, 提不起精神。   应蔚闻那离他住的地方不远,贺宇航打车回去, 看手机才发现, 关博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了,还发了好几条消息问他去哪了,【不是说回来了吗,人呢?】   贺宇航回他说一会就到。   关博表示他也一会就到。   他是贺宇航某次实验课分组认识的朋友,贺宇航对他有印象是因为这人是他们专业第一, 而且是断层第一那种, 据说当年两大顶级学府争着抢人,他硬是要来S市,理由是不适应北方的气候, 说去了几次就流了几次鼻血,之后是打死也不去了,挺惜命也挺有个性的一个人。   关博个子不高, 才一米六左右, 体重却至少一百六往上数, 更糟的是年纪轻轻, 头发就掉得稀疏一片, 院里大伙中肯评价,这人天生就适合搞科研,关键长得就科研。   一来二去跟贺宇航熟了后就经常来他家里蹭住,理由是寝室晚上太吵,个个要跟女朋友又是电话又是视频, 净聊些他不爱听的,为了躲清静,来过贺宇航家一次之后,没事他就爱往这跑。   贺宇航无所谓,他还挺喜欢关博的,为人乐观和善,最主要的是专业能力强。   贺宇航喜欢比自己强的,他会对应蔚闻产生不一样的想法,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应蔚闻很强,各方面,就像有时候贺宇航觉得他不是没什么情绪,而是对情绪的控制力就异于常人。   【你这个点从哪回来啊,吃饭了吗,我叫个外卖,你想吃什么?】关博给他发了一连串,接下来两天是周末,贺宇航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是不打算回去了。   【没什么胃口,你吃吧,到了我睡会。】   关博有他家里的钥匙,贺宇航给的,但他严守分寸,贺宇航不回来坚决不进,哪怕像昨天那样跑空了,也得先给他打个电话。   甚至能说在自知之明这点上无人能出其右,贺宇航开他玩笑,说像他这么勤快地老往他家跑,就不怕别人误会什么,他本意是想说葛飞,虽然过去这么久,已经不太会有人提起了。   关博却误会成了别的,并且十分之坦荡,“开玩笑,大帅哥能看上我,忘了上次咱俩出去,有人把我认成你爸的事了。”   “……”   “一听就胡说八道嘛。”关博很是气愤:“没脑子的玩意,就我这样的也生不出来你这样的吧。”   “……”   “你去哪了,脸色咋回事,咋这么难看。”关博端着碗拌面来给他开门,贺宇航连拿钥匙的劲都没了。   “没去哪。”   “没去哪你夜不归宿。”关博朝桌上努了努嘴,示意给他留了,“不会是去女朋友家了吧。”   那面看着油滋滋挺好吃的样子,可惜贺宇航实在没胃口,听出来关博在开玩笑,他没力气再解释什么了,顺着他说道:“你就当是女朋友吧。”   “靠,你这,你小子有点不负责任了啊,都在人家里过夜了,还什么就当是女朋友。”   确实啊,确实挺不负责任的,把他折腾得那么惨,结果到现在一个电话没有不说,连条像样的短信都没发。   贺宇航不觉得自己是在索要关心,只是经过这一次,他以为和应蔚闻的关系会有所不同。   关博看他沉下去的脸色,顿悟了,“懂了,是这女的不负责任,渣你呢。”   “可能吧。”贺宇航悻悻,抬手想脱衣服,刚握及下摆,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就他全身从上到下的罪证,这要脱了,关博第一个吓死。   他摩挲了两下衣角,往卫生间走,“我先洗个澡。”   “你没哪里不舒服吧。”关博看他样子像是被榨干了,要么就是被渣出了什么心理问题。   “没,困的,睡一觉就好。”   “行,那你睡吧,我不吵你。”   贺宇航躺上床,再度拿起手机看了眼,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他突发奇想。   想着又把手机扔到一边,慢慢缩进了被子里,结束就结束吧,地球毁灭了也不是不行。   房间里忽明忽暗,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宇航迷迷糊糊,听到关博不断开关门进出的声音,再然后是喊他起来吃药,“我就说你不对劲吧,还嘴硬,这都烧到三十九,快奔四十了。”   谁?他吗?贺宇航睁开眼睛,随着炽热的呼吸贯穿口鼻,浑身上下此起彼伏的刺痛,像有针在扎他一样,怎么会发烧的,难道是昨天晚上阳台上坐太久,着凉了?   关博把药和热水给他准备好,“快吃,我一会还有事,吃完你睡一觉,晚上我再过来。”   贺宇航身上烫得厉害,脸更是烧得通红,他就着关博的手把退烧药吞了,喉咙里像堵着块热碳,半天说不出来话,就这么看着关博。   “干嘛,难受啊?那要我送你去医院吗?”关博问。   贺宇航摇头,重新躺了回去,关博替他把空调温度调高了,叮嘱他有事给他打电话。   等做完这一切,他真要走了,又被贺宇航伸出来的手给拽住了。   关博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再看床上躺着的人,这谁还忍得下心,“行行行,懂你意思了。”   就这眼神可怜的,换个人估计得为他肝脑涂地,关博把晚上的汇报推了,要补的活搬来贺宇航床头做,好不容易挨到十二点,眼看着温度下去不少,以为快好了,哪知道后半夜又开始不停地吐,折腾上折腾下,差点没掉层皮。   关博怀疑他中毒了,几次想送他去医院,贺宇航烧得够呛,说腿好像没知觉了,让他看一眼,有没有发青发紫什么的。   “你这不就是普通的蚊子包吗,也不肿啊,我是问你有没有吃错东西。”关博心力交瘁,眼看着人开始烧糊涂了,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拿酒精给贺宇航腿上消了下毒,权当降温了。   折磨了一整晚,还好到早上的时候,热度彻底退了,也没有再反复,贺宇航除了精神还有些萎靡之外,其他看着一切都好,关博谢天谢地,当下去菜市场称了只老母鸡回来炖。   【我买了几斤小龙虾,你晚上想吃麻辣的还是十三香的?】贺宇航从自习室回去的路上,关博给他发消息。   【你自己做吗?】   【对啊,蛋黄的也行。】关博除了学习之外的另一大爱好就是吃,尤其他还厨艺了得,贺宇航自从跟他熟了之后,口福享了不少,人都跟着胖了一圈。   【十三香的吧,是不是要去买点姜蒜啊?】贺宇航回他,【啤酒要吗?】   【什么姜蒜?】屏幕上突然跳出来这样一句。   紧接着又是一条,【你在跟谁说话。】   贺宇航回神,仔细看,发现他回错了,回给应蔚闻了,在这之前应蔚闻说给他买了两身衣服,叫他找时间去拿。   这还是那天之后他俩第一次联系,贺宇航后来觉得冷静两天没什么不好,没想到应蔚闻先找上门来了。   【回错了。】快到家时他说:【明天吧,今天有朋友要来。】   消息发出去,对面迟迟没回。   贺宇航想他还没说什么呢,这人怎么连不高兴都要抢在自己前面。   他有意没去看手机,晚点的时候,应蔚闻给他回了个好。   到家换完衣服,接到应素兰的电话,问应蔚闻这个暑假还回来吗。   “正式上班后就没有暑假了。”   “哎对,你看我这记性。”应素兰笑,应蔚闻又说:“等十一吧,到时候看情况我回来两天。”   “柏帆说给你打电话一直不接,有空你也回他一下,不耽误你时间的,说几句话就行。”   “晚点吧。”应蔚闻问还有别的事吗,应素兰转而跟他聊起家常,问他现在住得怎么样,工作上的事她不懂,应蔚闻又一向独立。   临挂断前,应素兰犹豫了一会,“你要是方便,能不能让柏帆去你那住两天,我跟你金叔叔都觉得,他这样老待在家里也不好。”   应蔚闻果断拒绝了,“我平时忙,照顾不了他,还是让他跟着你们,有空我会回去的。”   “也好。”门外这时传来敲门声,应蔚闻说有客人来,应素兰让他先去忙,挂了电话。   贺宇航这一趟特地算着时间,等应蔚闻到家后他才到。   “衣服下藏了什么?”应蔚闻一眼看到他右手胳膊底下夹了东西,把外套撑得鼓鼓的。   贺宇航进来时面无表情,脸还拉着,也因此当他把一个通体雪白的玩偶从外套底下拽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有种强烈的反差感。   “给我的?”应蔚闻略微抬了下眉。   “废话。”贺宇航不看他,“要不要啊?”   应蔚闻接下了,“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个?”   一只白色的……熊,非常的简笔,两点黑眼睛,黑圆鼻子,再画一条小弧线就是嘴巴,剩下就只有脚掌处还有几点颜色。   “不可爱吗?”贺宇航故意问。   “挺可爱的。”   “跟你很像。”   “……”   周末的时候关博约朋友去逛动物园,把贺宇航也叫上了,一开始他还不想去,关博劝他,说他大病初愈就该去外面走走,没准真是中了什么毒,刚好晒晒太阳消毒了。   一群人吃吃逛逛,看猴子爬树熊猫吃竹子什么的也挺治愈,一下午玩下来贺宇航还有些意犹未尽,出来的时候经过购物点,货架上看到这只白熊的第一眼,他就觉得跟应蔚闻像。   白白的,表情淡淡的,具体说不上来哪里像,就是种感觉,鬼使神差地,贺宇航买了下来。   “谢谢。”应蔚闻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贺宇航知道他多半是没什么感觉,意料之内,“不客气。”   “衣服在沙发上,要去看看吗?”   “不用,你眼光一向比我好。”   “是吗。”应蔚闻勾了勾嘴角,“既然这样,进来干活吧。”   “嗯?”贺宇航跟着他往厨房走。   “十三香的标准有点高,随便给你做个冰镇的吧,来把虾洗了。” 第60章 不够意思【P】   应蔚闻停下来, 贺宇航踩在床单上紧绷到痉挛的腿终于得以放松片刻,他蹭了蹭,不住地喘息着, 后仰的脖颈因为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应蔚闻吻他的喉结, 贺宇航发出压抑难耐的低吟。   “看什么?”黑暗里他感觉应蔚闻的目光始终徘徊在他脸上。   “看你的眼睛。”应蔚闻上半身撑起, 呼吸扫下来。   “好看吗?”   “嗯。”应蔚闻手往床头够去,贺宇航后知后觉他想做什么,在台灯被按下的一瞬,他飞快制住应蔚闻的手,“别开灯。”   应蔚闻没理会他, 贺宇航从他指缝卡进去, 死死掰着,眼看要落于下风,他一时情急, 翻了个身,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   应蔚闻一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给翻了回来。   与此同时,灯光大亮, 贺宇航拿手臂遮挡住眼睛, 骂了句, “操。”   “操什么, 跟我上床这么见不得人吗。”应蔚闻声音冷下来, 在到这一步之前,贺宇航一直有点半推半就的,应蔚闻可能不喜欢这种“情调”,无论言语还是行动,他都更直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贺宇航挣了两下,应蔚闻没从他身体里退出去,两人仍保持着纠缠的姿势,贺宇航是不太能从这样的插入动作中获得快感的,比起这,应蔚闻用手给与他的刺激可能更大,所以在他看来,这种完全取悦他人的行为当然是见不得人的。   “不然呢,还想让我觉得光荣是吗。”贺宇航紧咬着牙,推开他就想坐起来,应蔚闻哪里会在这时候叫他如愿,他抓起贺宇航的一条腿,愈发挺身深入,“不舒服吗。   这话应蔚闻第一次问他, 贺宇航的答案从来没变过,而应蔚闻似乎也并不在乎他的答案,他更在乎的,是在这一场性事里贺宇航能带给他的,“但你让我挺舒服的。”   贺宇航差点笑出声来,又一下红了眼眶,什么叫我让你挺舒服的,把他当什么了,他飞快伸手把灯关了,不满无处发泄,挥出去的拳头被应蔚闻拦下,转头一口咬在他撑起的手臂上,“去你妈的舒服。”   这一晚上贺宇航没怎么睡,半夜他爬起来,去浴室洗了个澡,然后就一直在厨房后窗边站着,应蔚闻开门的时候整个房间烟雾缭绕,垃圾桶里全是抽剩下的烟头。   他把烟从贺宇航手里抢下来,连同烟盒打火机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我哪句话让你不开心了?”应蔚闻看着他,“你让我很舒服那句?”   “没有。”贺宇航闷着声音,低头从应蔚闻和门缝间挤了出去。   不用提醒他,他心里不痛快,不仅仅是因为应蔚闻问的那句,那句话听起来像把他当成了彻头彻尾的泄欲工具,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爽。   贺宇航站在客厅里,极力忍耐着,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应蔚闻没有逼他,他相信就算他现在真的放弃走人,应蔚闻也不会挽留他。   主动权一直在他手里。   可事实上是这样吗。   贺宇航再难抑制心血翻涌,一拳砸在柜子上,上面的东西应声落地,发出震耳的破裂声。   “捡起来。”应蔚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贺宇航没动,两人在黑暗里僵持许久,贺宇航抱着脑袋蹲了下去,“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我不舒服,我也不想让你舒服,可这玩意不就这么回事吗。”   应蔚闻开了灯,找了块不用的旧毛巾,把碎了的瓶子捡起来,放里面包好,做完这些,他重新走回到贺宇航跟前,“你如果真的觉得那么难以接受……”   “我们这样算什么?”贺宇航抬头打断他,眼睛通红,“你喜欢我吗?”   应蔚闻看着他。   贺宇航摆摆手,不等应蔚闻回答,自己先笑了起来,“算了,算了,不问了,我收回。”   多没意思,多矫情啊,应蔚闻本来就跟他不一样,贺宇航觉得自己应该多跟他学学为人处世,凡事洒脱一点,别被一些小情小爱搞得要死要活。   应蔚闻是对的,他们没有未来,不说他了,就贺宇航自己,敢对父母坦白吗,喜欢算什么,有一天算一天的事,搞得人尽皆知了反而不好收场。   这么一想,他反而有点庆幸应蔚闻没有回答他了,这样他们之间就还有装聋作哑的余地。   贺珣和郝卉月来他这小住几天,这么多年一直忙工作,都没怎么带郝卉月四处走走,刚好现在也空了,贺珣便提议过来,顺便看看贺宇航。   关博自从见过他俩后,再没来过贺宇航家,问说是他妈看着太凶了,他不敢。   贺宇航笑着替郝卉月辩解,还好吧,看着凶而已,其实心挺软的,尤其这几年,已经做了很大让步了,这要放在以前贺宇航压根不敢想。   说是来陪他,总共待了也就不到一个星期,走的那天晚上,贺宇航给他们收拾行李,聊起出国的事,贺珣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是还早呢吗。”   这事贺宇航从来没跟应蔚闻提过,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俩关系不明朗,这个时候说,两种下场,要么应蔚闻完全不在乎,说了等于没说,要么应蔚闻不接受,当场分手结束。   而这两种结果都不是贺宇航想要的,他既不接受应蔚闻真的对这段感情视若无睹,也不接受如此草率的结束,更担心应蔚闻觉得他是不自量力,拿出国的事要挟,逼他表态什么。   “早做准备。”贺珣说:“上学期你有门课的成绩差了一点,联系老师看能不能重修,这对你申哪所学校还是有很大影响的,别掉以轻心。”   贺宇航沉默片刻,突然说:“其实我觉得,考本校研究生也挺好的,不一定非要出国。”   在此之前他对出去这件事不说持积极态度,至少是不反对,现在跳出来说不想去,贺珣以为他是懒了,想凭着现在这个成绩直接保研。   “说这话你认真考虑过吗,还是一时兴起?”贺珣难得严肃,“多少人想出去没这个机会,趁我和你妈现在有能力供你,出去读个一两年,拿个海归的硕士文凭回来而已,又没要你在外面定居。”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郝卉月突然问。   “没有啊。”贺宇航说:“没有谈恋爱。”   他移开目光,玩着外套上的拉链,“就是觉得国内也挺不错。”   “除非你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否则这事就这么定了。”贺珣一意孤行地替他拍了板,贺宇航没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他甚至不知道应蔚闻会不会留他。   这一个星期算是给贺宇航的冷静期,刚好也遇上期末考,距离上次之后他再去应蔚闻家,想法或多或少有了改变。   他买了不少吃的,大包小包拎着,上去后敲门,门背后传来阵阵吵闹声,贺宇航以为自己走错了,然而等有人来开,门里六七双眼睛同时看向他,魏涛更是跳了起来,“贺宇航!”   “操,你怎么也来了。”魏涛有些激动,看一眼应蔚闻,再看他,“你俩什么时候和好的,不够意思了啊,都不跟兄弟说。”   “呃……”贺宇航却是在门口愣了足足四五秒,他没提前给应蔚闻打招呼,应蔚闻也没跟他说今天会请朋友来家里,一屋子六七个人,有男有女,围坐在茶几边上,除了魏涛和……岳锦白他认识外,其余都是生面孔。   魏涛上前来接他,“你说你来就来了,带这么多东西干嘛,蔚闻请客他还能不准备么,哎怎么还有菜啊,你打算现做啊?”   贺宇航有些尴尬,解释道:“之前来他这吃过两顿饭,想着给他冰箱补点。”   “你居然来吃过两顿饭了。”魏涛惊道:“前两天我还跟他问起你呢,他居然什么都没说,你俩够可以的啊。”   是够可以的,越描越黑,贺宇航朝应蔚闻看去,应蔚闻此刻正坐在沙发上,胳膊撑着扶手,还把他送的白熊垫腰后面了,好好的熊身都给压扁了。   他似笑非笑,看着贺宇航,也不说来替他解个围。   贺宇航只能硬着头皮坐过去,有人开玩笑问应蔚闻这又是哪个弟弟,金屋藏娇啊。   “什么时候不到五十平也能叫金屋了。”这下他倒是回应了。   那人又要起哄,魏涛跳出来让他闭嘴,正经人呢,他给贺宇航一一介绍,轮到岳锦白的时候,魏涛言简意赅,“吃过饭的,认识。”   岳锦白的目光反复在他和应蔚闻之间来回,贺宇航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岳锦白坐得离应蔚闻有些远,期间也没什么交流,贺宇航不想把排斥和在意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视线有意避开了这两人。   这一晚上应蔚闻几乎没怎么说话,有魏涛这群能闹的在,不需要他来活跃气氛,一伙人边看球赛边吃烧烤,闹到十一点多才说要走。   “宇航住哪,要不搭我车?”魏涛招呼他。   贺宇航看应蔚闻,应蔚闻正跟人说话。   “带我到地铁站就行,我住学校附近,你应该不顺路。”   “顺啊,怎么不顺,我就往那个方向,送你一程不耽误,再说都这个点了哪还有地铁。”魏涛十分爽快地揽过他肩膀,“走了。”   回去的路上,魏涛开着车,突然一个恍然大悟,“我就说他沙发上那件衣服眼熟,原来是你的啊,你俩这是……”   “啊?”贺宇航明显感觉到嗓子眼发堵,那衣服是他上次去的时候落在那的,刚走的时候他有意没拿,不想还是被魏涛发现了。   “不够意思,真不够意思,瞒着我干嘛呢,有必要吗。”魏涛愤愤,“大家都是兄弟,关键我前两天问起你了,他还就那个死犟不说。”   “……可能,是想给你个惊喜。”   魏涛转头用脸骂起了人。   贺宇航笑笑。   “算了算了,我是既不知道你俩上次什么原因不来往了,也不知道这次为什么又和好,总之一句话。”魏涛看他一眼。   “什么?”   “对他别期望过高。”   贺宇航从这一眼里恍然感觉魏涛猜到了什么,但转头魏涛又嘻嘻哈哈地跟他聊起了别的,他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也没拆穿他们,贺宇航却有些不上不下,而随着窗外风景不断倒退,愈发加重了他这种不安感。   “怎么感觉你坐不住似的,落什么东西了?”魏涛问。   不是他落了什么,是有人落在应蔚闻那了。   岳锦白,贺宇航走的时候他还没走,应蔚闻会留他下来吗?   他们一直都有联系,无论是以朋友,还是别的什么身份。   贺宇航拿起手机要打,突然又觉得很没意思,他不喜欢这样猜来猜去,如果应蔚闻今天晚上真的留宿了岳锦白,那有没有他这个电话都不会改变什么。   【你跟他们走什么,回来。】屏幕被不小心按亮,就在两分钟前,应蔚闻给他发的。   与此同时魏涛在说:“既然这样我有必要澄清一下,岳锦白是我喊过来的,跟蔚闻没关……”   贺宇航让魏涛靠边停车。   “这不没到呢吗。”   “我有东西落了。”   “那我掉头。”   “不用,我自己去拿就行。”   车开出来有一会了,看他这样迫不及待,魏涛只得给他停在路边。   “慢点,哎呀,你这……你俩真是,太不够……”魏涛在身后骂骂咧咧,贺宇航却已是充耳不闻,他跳下车,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跑了回去。 第61章 棉花   “太不够意思了。”魏涛无语至极地倒在沙发上开始控诉, “你俩真的是,让我说什么好,背着人也要有个度吧, 还是压根没把我魏涛当朋友?”   “哪个让你舒服你选哪个。”应蔚闻拿了把梳子,整理面前茶几上一摊打了结的棉花。   魏涛自从进门, 围着他上下一顿闻, 说他身上有贺宇航的味道后,一连说了五遍不够意思,反正每次这两人在一起吵架和好天翻地覆什么的,永远不会有他知道的份。   简言之他作为唯一一个即是应蔚闻朋友又是贺宇航朋友的知情者,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却永远处在被这两人排挤的第一线, 这换谁谁受得了。   “贺宇航什么味道?”应蔚闻问。   “你还真信他有味道啊。”魏涛难得看他吃瘪,心情一好人笑起来都有劲了,“不是他有什么味道, 是你,你很不对劲你知道吗。”   都说当局者迷,应蔚闻一个几乎不跟自己朋友聊男朋友的人, 开始关心起分开两年的前男友是什么味道了, 这还不算不对劲吗, “看你第一眼就看出古怪来了。”   应蔚闻手上动作停滞片刻, “他失忆了。”   “啊, 真的假的?”魏涛翻坐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是出什么事故了吗,人没事吧?”   应蔚闻摇了摇头,没说话。   魏涛看他脸色, 心猜应该不至于,真有个好歹应蔚闻不会只挑失忆说,“怎么会这样,这也太突然了,那他是不记得你了?你去看过他了吗?”   对于贺宇航的失忆,魏涛肯定是抱同情在先,但牵扯上应蔚闻,故事的走向就有点不太常规了,他仔细消化一阵,突然有些伤心,“那他是不是不记得我这个曾经的好学长了。”   “嗯。”   “难怪你这副样子呢。”魏涛重重叹了口气,“被人遗忘的滋味不好受啊。”   应蔚闻回头看他,魏涛斜眼与之对视,“干嘛,我说错了吗,该不会你认为这是好事吧。”   “不会,你继续。”   “你俩当初在一块我就不看好,岳锦白追你那会有次你说,你其实特别讨厌同性恋,开始我真信了,我还劝他别对你期望过高。”   “我说过吗?”   “怎么没有。”魏涛啧了声,“你要这么赖我可要诛心了,你就说你那会想过没有吧。”   “或许吧。”应蔚闻淡淡一笑,“我以为我只跟他说过。”   “……”论诛心,还得是这人技高一筹,“好好,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失忆对你不是好事,对他自己绝对是。”   魏涛来的时候刚好是雨最大的时候,这会听声音小了许多,他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阳台上的烘干机响起提示声,“你东西好了,是要带走的吗,我给你拿过来?”   “我自己拿吧。”应蔚闻还在梳他那坨棉花,梳完了高高的一半,还剩下一半,魏涛问他晚上几点的航班,这天气还能飞吗。   “看样子能。”延误了一个小时,前序航班已经起飞了。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应蔚闻的脸色比魏涛进来那会看到的还要差,他说他没睡好,这要是没睡好造成的,得是好几晚都没睡好,魏涛说一会送他去机场,应蔚闻没拒绝。   “你这哪掏出来的陈年旧棉,都打结成这样了,不能换吗,网上随便搜填充棉不有的是。”   “不能换。”应蔚闻很确定。   “这么一点点手撕多费劲,你急吗,不急我拿回去让我们家仓鼠给你弹,它可会弹棉花了。”魏涛说着笑了起来。   应蔚闻没接他茬,魏涛有些无趣地看了眼墙上的钟,把雨天堵车的时间算上,最迟半个小时候后也该出发了,行李他倒是理好了,半个小时勉强够,魏涛坐下来,想帮着一块理。   应蔚闻却将他的手打开了,“别碰,你弄不好。”   “这有什么弄不好的,不就扯蓬松一点吗。”魏涛有些无语,难怪不给他们家仓鼠弹呢,敢情是人都嫌,“行行,你弄,弄不完带上飞机,刚好打发时间了。”   应蔚闻等他话音落下,像是终于忍到了极限,他撑着膝盖,手掌按在太阳穴两边,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头疼?”魏涛一看他这样,就知道是老毛病犯了,上学那会还好好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发作频率不高,但疼起来的时候看看真挺要人命,“躺下躺下,止疼药在哪,我去给你拿。”   “厨房下面,柜子里。”应蔚闻靠在沙发背上,拿手臂挡着眼睛,嘴唇都有些发白。   “您可真能忍,一声不吭的,早发现早治疗懂不懂。”   应蔚闻缓了好一阵才坐起来,吃完药他又倒回去,魏涛听着他深深浅浅不同寻常的呼吸,看他半天没动,干脆明目张胆地接替起他未完的工作,努力撕巴了起来。   又过了十来分钟,看他还是没什么起色,魏涛问能不能不去了,请个假,这状态上了飞机也是受罪。   “过两天有评审会,不能不去。”GS最新研发的新型燃料火箭在一次发射中出现了故障,经过工作组三个多月的调查,要召开一次归零评审会,应蔚闻离开的这两天已经是耽误进度。   “你这两年没少给自己安排活啊,光一个归零评审都多大的工作量了,你们还在搞可回收。”魏涛陪着他慢慢等药起效,祈祷一会路上过去还有时间供他缓缓。   “你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吧。”过了一会魏涛看着他,“宇航他把你忘了,对你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   “我说他把我忘了吗。”   “无所谓,他谁都没忘就忘了我也行。”魏涛不跟他争,“可你想复合,这三个字你就差写脸上了。”   “是吗。”应蔚闻手臂盖在眼睛上,疼痛令他的呼吸有些不稳,他沉默些许,笑笑,“不是一直就在脸上吗。”   等再一次睁开眼睛,魏涛不声不响地已经把活全干完了,粗糙是肉眼可见,应蔚闻看过后没说什么。   魏涛想问他往哪装,枕头还是靠垫,一并代劳了吧,就见应蔚闻起身走去阳台,从烘干机里掏出一张白花花的……熊皮。   应蔚闻往里填,魏涛在一旁盯着时间,后背没有拉链,他是把线拆了一段,才把棉花都掏出来的,这意味着装完还得再缝回去,但眼下已经不剩什么时间了,“要不咱一会带车上缝?”   应蔚闻这会又不着急了,他拿手在熊身上抓了抓,尽量把里面的填充物抓匀,放进行李箱时他看了一会,问魏涛,“我跟它很像吗?”   “哪里像。”魏涛第一反应,人怎么会跟熊像呢,“是你自己这么觉得,还是有人说你像?”   这熊自从在应蔚闻家出现有段时间了,貌似最早租房那会就在了,魏涛从来没往像不像上面想过,还以为是哪里领的纪念品,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是有人特意送的,送的时候大概还说了跟他很像之类的话。   是谁不言而喻,看应蔚闻不打算解释什么,魏涛忍住了没提。   应蔚闻穿上外套,拎行李的第一下差点没拿住,魏涛一把夺过,走在他前面,“逞什么能。”   房子是他们单位给安排的宿舍,像他这种级别的,待遇比普通员工要高不少,没有租金不说,还送全套装修,唯一的缺点大概是没电梯,魏涛让他下去时多留意脚下。   快到楼下时,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还当是哪个莽撞的年轻人,这么急的步子,一听就是跑过来的,一会上楼别冲撞了他们病号,魏涛正要出声提醒,铁门被从外面打开,出现的竟是贺宇航的脸。   魏涛意外不已,这什么情况,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呢,他回头,应蔚闻同样有些愣住。   贺宇航头发半湿,借着楼道里的光,他先是看了魏涛一眼,接着转向他身后,“要走吗?”   “他出差,我送他去机场。”魏涛冲他笑笑。   “我送吧。”贺宇航说。   “哎行。”魏涛立马应声,“刚好我得赶回去接我老婆,你车停哪儿,行李我给你放上去。”   魏涛绕过他走下楼,贺宇航站在原地,跟台阶上的应蔚闻对视一眼,“走吧。”他说。   “开慢点,雨天注意安全。”魏涛站在窗外,面露微笑地朝他俩挥手。   贺宇航手扶在方向盘上,渐渐平复下来喘息,应蔚闻看他这样子,伸手想拨弄下他淋湿的头发,被贺宇航打开了。   “几点的飞机?”他边问边调出导航,机场信息刚才魏涛已经说了。   “九点。”   “过去一个小时,提前四十分钟到没问题吧。”这个点安检排队的人应该不多了。   “来不及我可以改签。”应蔚闻说,“你慢慢开。”   “不用。”贺宇航熟练地启动车子,从小区开出去,很快汇入主干道的车流中。   “别看我。”察觉到应蔚闻的目光,贺宇航有些烦躁,路况比他预想得要差,他不耐烦地把脸转向窗外。   “好,不看你。”应蔚闻身体微微倾斜,靠在车门上,朝他笑了一下。   他这声改签,一听就是随便说说,都这个点了,哪还有航班在等着他,一路上贺宇航几乎是压着速度见缝插针般地超车,但也免不了路堵的情况,直到上了机场高速才缓和一二,算是给他把时间争取到了五十分钟开外。   “你晕车啊?”下来的时候看应蔚闻脸色跟犯病了一样,贺宇航问。   “没事。”应蔚闻有意缓了缓,接过行李。   “你以前没坐过我车吗?”   “当然坐过。”应蔚闻说:“我俩一块出去,多数时候都是你开。”   “那你还这副样子。”   从电梯出来,贺宇航又问:“行李托运吗?”   “不用。”   “那就这儿吧。”贺宇航送他到安检口,看了眼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应蔚闻看出来他是有话要说,从上车开始便一直在等着,大概这次贺宇航不提,他也会先开口。   机场广播声音巨大,就算是这个点,来往的人也依然不少,本来打算在车上说的,接下这一趟送机任务的时候没想过会这样赶。   “我又有问题要问你了,但这次我希望你想好了再回答。”贺宇航表情严肃。   应蔚闻看着他,说:“好。”   “那次你回来,说有东西落在家里了,是我俩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吗?”   应蔚闻略微迟疑了一下,“你可以这么认为。”   “特意挑的时间?”   “是。”   也是,怎么会这么巧,就在他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   “那你是真的有东西落了吗。”贺宇航问。   “不是。”   贺宇航让他想好了再回答,应蔚闻却是连想都没想,“那天之后你跟我的每一次遇见,严格来说都不是巧合。”   果然,贺宇航点点头,“那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想跟我复合,是真心的吗?”   “嗯。”   “行,我同意了。”   应蔚闻还在看着自己,贺宇航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类似反应不过来的表情,他于是又说了一遍,“你想复合,我同意了,听不明白吗。” 第62章 看你运气   “还没到吗?”杨启帆发来消息催他, 贺宇航回了个就来,等把最后几根在机场买的薯条吃完,他擦了擦手, 终于舍得从车里出去了。   他其实半个小时前就到了,接上应蔚闻没多久, 杨启帆就给他打电话, 大概是回去没看到他,贺宇航说他在外面,很快回去。   这“很快”里机场一来一回,加上停在车位上发呆的这一会,已经过去整整快三个小时了, 站在杨启帆的角度, 贺宇航遭受如此刺激后,他只来催这么一下,已经是给足了他空间。   贺宇航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些……疯狂, 或许就连应蔚闻都没信。   过去他先动心,并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委曲求全,连一声喜不喜欢都要在问出口的下一秒收回去, 贺宇航不敢想象在没有得到应蔚闻回应的那段日子里, 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和应蔚闻分手的原因未知, 很大概率上, 贺宇航猜, 是他终于在痛苦里幡然醒悟了,放弃了在应蔚闻身上找寻希望,这也跟应蔚闻说是他提的分手对上了。   应蔚闻说不知道那个密码的意思,他当然不知道,他不知道因为他的一条消息跑回去, 在他开门的瞬间冲进去抱着他,吻得连连后退,最后一起摔进沙发里时贺宇航在想什么。   不切实际的感觉还在,仿佛是这一跑,让十年前的自己带着周身的莽撞一起穿越了时空,贺宇航在那一刻想通了自己,所以现在反过来,他想知道应蔚闻的。   应蔚闻所谓的复合背后,是依旧冰冷的敷衍,短暂重燃的新鲜感,还是如他所应的那一声一样是真心的……也许只有在弄明白这一点后,这一路的颠簸于他而言才有了意义。   贺宇航还在酝酿,一门之隔的小狗已经躁动得踩起了爪子,杨启帆先他一步把门打开了。   “你去哪了这么久?”   看到他手里的钥匙,杨启帆略微皱眉,“开车去的,你想起来了?”   “嗯。”贺宇航在小狗把爪子搭到他腿上时挠了两下它的下巴。   “这次是多少,全部?”   “还差一点。”   杨启帆没问差的是哪一点,他也不想把人逼太紧了,贺宇航这一趟出去他简直要担心死,后悔自己今天太冲动了,不该这么急于告诉他真相,贺宇航的精神状态已经是岌岌可危,自己又何必在这时候雪上加霜呢,万一再有个好歹。   杨启帆还想着转移话题,问问他吃饭了没有,十点了,贺宇航却说:“我去找应蔚闻了。”   “什么?”   “你刚问我去哪,我去找他了。”   还真是一点不瞒他,杨启帆对此似乎已有预料,语调还算平静,“为什么又去找他?”   贺宇航没说话,看似专注地在逗小狗玩,杨启帆却从中看出了答案,“你还是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你回忆起了所有?”   “回忆起所有了不一定,但至少现在是。”   “决定了?”   “嗯。”   贺宇航脱了外套,应这一声时他脸上没太多表情,但能叫人看出来不是在开玩笑。   杨启帆恍然感觉到他变了,说话的神态语气,举止投足间的气质,都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他好像直到这会才回过神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身上有他认识的那个贺宇航的影子,但那种成熟冷静的陌生感又已经不是他了。   杨启帆说不出来这一刻的感受,他应该是高兴的,为他能从那种错误的状态里回归正轨,贺宇航没有失去自我,并且强大到拨乱反正,自始至终他都不是可以被轻易折断的人。   可真正看到他这样,一时间又有些遗憾,杨启帆清楚自己是最没有资格说遗憾的人,他不可能一面促成这样的结果,一面又假惺惺地怀念起过去。   他垂下目光,良久轻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是没什么好说了,“你还真是执迷不悟。”   “你会离开我吗?”贺宇航直接问道。   杨启帆一向脾气温和,生气的阈值很高,但高不代表贺宇航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我为什么会离开你。”   “你句句为我好,我却这么执迷不悟。”   “原来你还知道啊。”杨启帆瞥他一眼,“放心吧,我没这么不自量力,反正糟蹋的是你自己,再失一次忆罢了,我看你也承受得住。”   “承受得住。”贺宇航笑,“大不了再多扇自己几巴掌。”   “……”杨启帆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丝松动,终归还是妥协了。   “我是管不了你了,以前管不了,现在更不可能,你自己想好就行,我也说过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至少现在还不算我食言。”   听他这样说,贺宇航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杨启帆问他晚上吃了什么,看样子是要给他准备宵夜。   “薯条。”   掀起的锅盖又重重落下,“你去找他复合,给他占这么大个便宜,他就请你吃了顿薯条?!”   “没,我自己买的……”   “还是你自己买的!”   “……”   贺宇航想解释是去机场赶时间,杨启帆估计会从中听出别的意思来,比如大晚上的,又是下雨天,为什么非要他送之类,贺宇航没说话了,这恶人让应蔚闻先当着也不算冤枉他。   杨启帆给贺宇航煮了碗馄饨,汤底用的从老家带过来的他热爱美食的妈亲自熬的葱油,那味道光是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贺宇航囫囵一碗下肚,没饱,他这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饿到现在。   “晚上别吃太多。”杨启帆特意没给他多盛,但看他这样,没忍住还是又给他拨了两个。   贺宇航放在桌角的手机亮了,他点开,应蔚闻说他到了。   【机场还是到宿舍?】   津市机场离目的地一个多小时车程,中间还要走山路,按时间推算只可能是到机场,贺宇航问有司机来接吗。   “快点吃,几点了。”不等对面回,杨启帆不悦地将他手机抽走了,“吃完赶紧去睡。”   贺宇航飞快将那两个馄饨塞进嘴里,“碗我来洗吧,你去洗澡。”   应蔚闻加他微信了,贺宇航在把碗筷收拾进厨房擦手的间隙里点了通过。   【机场。】   【有人来接。】   应蔚闻回。   就在贺宇航怀疑他俩以前是不是都不用微信交流,紧接着就跳出来一条,【可以电话吗。】   【不行。】   贺宇航干不出这么不顾杨启帆心情的事,哪怕他可以趁这点时间偷偷跑去阳台,但没必要。   他放下手机先把碗洗了,然后去冰箱里找了袋速溶咖啡泡着喝了,等一切都收拾完,贺宇航刚要躺下,杨启帆来敲他门,“有个事一直忘了说。”   “什么?”   “在这之前有必要先确认一点。”杨启帆看着他,“要是你这次再因为跟他的事情失忆,除非是记忆全无,或者倒回到小学以前了,不然你还是会给我打电话的对吗。”   “当然。”杨启帆何必吃这醋呢,贺宇航笑了笑,很认真地又说:“可能你觉得这次失忆对我来说千般不好,但光是和你重新联系上这一点,就足够我认为它值得。”   “那就好。”杨启帆很受用,点点头,有些刻意地转看向别处。   贺宇航知道他或许是有些伤感了,他转移话题道:“你刚说要跟我说什么?”   杨启帆深吸了口气,缓了缓才说:“我那次跟应蔚闻聊,他说你无论倒回到什么时候都没用,你们还是会遇见,这句话我一直记得,也一直没想通,我怀疑他认识你比我要早。”   “比你早?”贺宇航意外,“可我第一次见他,是高考毕业那年暑假,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家楼下的小卖部,他借给我十块钱,不可能再有别的时候了,否则我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他说他是故意出现在那的。”杨启帆说:“原话。”   “出现在哪,小卖部吗?他怎么知道我那天一定会去?”   难道应蔚闻每天都在那边等着?这也太荒谬了,动机呢?   应蔚闻家的那个面馆离他小区不远是真的,所以他来这个小卖部买东西不是很正常的事。   “而且在这之前我如果真的见过他,这次失忆,潜意识难道不会把时间倒回去那个点吗。”   “也可能你忘了,或者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杨启帆说:“既然你都跟他在一起了,有些事还是找机会问清楚吧。”   【你为什么跟启帆说你……】贺宇航打下这几个字,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   最接近的猜测是应蔚闻在更早的时点见过他,然后对他一见钟情了,所以他等在那里,但这话骗骗刚失忆的贺宇航或许有用,对经历过后来种种的他而言不亚于是种嘲讽。   【为什么突然同意了?】对话框里跳出来的应蔚闻的消息叫他回了下神。   还以为冷淡如此人,这辈子都不打算再问了,贺宇航没有正面回他,他把那几个字删了,【给你机会不好吗。】   【多久?】   【什么?】   【你能跟我在一起多久?】   原来他看出来了啊,贺宇航没完全恢复记忆的事。   这两人当初分得是有多惨烈,才会在刚在一起不到一晚上的时间,就开始计算倒计时了。   【我们分手,是因为你出轨吗?】   【不是,我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第三个人。】   原则问题不是,那就好办,贺宇航学应蔚闻的语气,【看你运气。】   【好。】   微信左上角显示有信息进来,贺宇航切出去,是李雪,跟他说应总处理完事情回津市了。   贺宇航还在想怎么是她来跟自己汇报行程,恍惚了会才想起来自己之前问过,果然过不了一会,应蔚闻跟他说到了,又说:【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贺宇航放下手机,靠坐在床头,十二点早过了,他这杯咖啡不是为了应蔚闻喝的,只是感觉到自己有些亢奋,想在这种亢奋的状态里待久一点,不然仅凭着应蔚闻的运气,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晚。 第63章 那你还坐   贺宇航回了趟老家。   接受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永远是客观的这一过程里最难的点, 不是承认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而是接受贺珣的离去。   就算他最终不是被贺宇航气死的,潜意识里他大概也不愿意面对父亲的离世, 所以和应蔚闻那段记忆一样,被从千丝万缕中生生挖去, 贺宇航没有回想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出发, 有车了之后方便许多,那种全神贯注又切实放松的感觉贺宇航很喜欢,难怪应蔚闻说他俩出去多数时候都是他来开。   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们应该去过不少地方吧。   他最终还是出国读研了,那在国外的这两年里, 应蔚闻有来看过他吗。   贺宇航觉得自己多半有点异想天开, 应蔚闻进的是八院,出国要单位批准,再说这样一段需要他不断付出才能维系的关系, 怎么会有人不惜麻烦,为自己不远万里呢。   旧手机里的照片或许会告诉他答案,但就是在这样好奇的情况下, 他也依然没有打开, 贺宇航深知那里面有他想看的东西, 固然也会有不想的。   本就是一段偷来的时光, 既然今天早上起来没有事与愿违, 他又何必做那个不解风情的人,按照现在记忆被唤醒的速度,他有预感这一天不会太久了。   贺宇航回到家,把之前被他收进抽屉的照片重新拿出来,才发现那是张标准的遗像, 他想贺珣是不是早在那次动手术时就已经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因为照片上的他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得有些过了,细看像是四十多岁的时候拍的。   贺宇航怀疑是自己的认知出了问题,可能现在的P图技术确实能把普通照片里截取的部分做到这种程度,否则四十几岁的时候为自己拍一张遗像,不敢想象贺珣当时的悲观。   他的遗物被郝卉月收在卧室的柜子里,大部分像衣物之类的应该已经处理了,剩下手表眼镜以及一些生前用过的杯子笔记本……贺宇航一样样看过去,想到那天姨父说的,他是因为丢了东西跟别人起争执的过程中突发的心梗。   他给姨父打去电话,问贺珣丢的是样什么东西。   “是支钢笔,听说跟了你爸很多年了。”   “那最后要回来了吗?”   “要是要回来了,对面是个老头,当时看他那样,吓得立马给他了,被送到医院的时候,那笔就在他手里握着呢。”姨父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贺珣这一辈子都在跟文字打交道,有过非常多的笔,朋友送的,单位奖励的,贺宇航在他五十岁时生日时,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他买过一支万宝龙大班系列经典款。   “什么样的钢笔?”他声音发起抖来,翻着手底下贺珣留下的东西。   “钢笔不都差不多吗。”   “颜色呢?”贺宇航又问,与此同时他找到了那支被原封不动装在盒子里的黑色万宝龙,正要松一口气,听到姨父说记得是银色的。   “通体银色吗?”   “对。”   贺宇航的记忆里有过一支银色钢笔,并且印象深刻。   但它的主人不是贺珣,而是应蔚闻。   那是有一次他不小心,把未盖盖的笔从桌上带到了地上,等捡起来的时候,笔头出水不畅了。   那笔从纯银的外观氧化程度上看有些年代了,应蔚闻还在用,可见是重要的东西,贺宇航偷偷拿出去找地方修。   可正因为年代久远,笔形又稀少,导致零件缺失,问了很多店家都说无能为力。   最后无法,只得跟应蔚闻摊牌,贺宇航还有些紧张,应蔚闻却是看了他两秒,说没关系,“你喜欢可以送你。”   “不会是你们家传家宝之类的吧。”贺宇航查过,这支犀飞利的帝国纯银,年纪快比他都大了,属于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现在也只在一些收藏爱好者中流通。   应蔚闻思考片刻,“可以这么说。”   “啊?”   “逗你的。”他笑,“修不好就算了,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贺宇航猜这笔或许是他爸留给他的,应蔚闻对此感情复杂,所以故意表现得这样,他可以随意,贺宇航不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办法修复这支笔,找过无数店铺,送过去又寄回来,甚至自己研究结构,从网上买仿制的零件,直到……有天它突然不见了。   对,不见了,从贺宇航手里生生丢了,无论他怎么找,这支笔都没有再出现过。   会是同一支吗。   被贺珣捡走了?   可仅凭外观这一个特征判断未免太过草率,谁规定两支颜色一样的笔就一定有渊源呢。   明明已经要回来了,贺珣的遗物里却没有找到,贺宇航让姨父再回忆一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有印象的特征,“打开看过吗,笔尖的位置有没有刻字?”   “这我哪里记得,当时就看了一眼。”姨父被他追问得有些为难。   贺宇航这么问,是因为应蔚闻那一支的笔尖上刻了两个字母,HY,最初他以为是品牌的简写或者其他自带的标识之类,是后来经修的人提醒,才知道那两个字母是加刻上去的。   这也是为什么遍寻不着那会,二手网站上有人高价出过一支,贺宇航始终犹豫不敢拿来偷梁换柱的原因。   字是竖着刻下来的,不出意外应该是人名的简写,他坐到地上,拿出手机来,没有任何犹豫地给应蔚闻发消息,【我们分手的原因,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吗?】   下一秒应蔚闻电话打了过来。   贺宇航心情复杂地接起,听对面应蔚闻似乎很有些无语地说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贺宇航刚手指都差点痉挛了,私生子什么的过于惊悚,尤其应蔚闻知道的前提下,想到他们在一起接吻上%床,贺宇航敢保证应蔚闻但凡犹豫一秒,他都会直接吐出来。   “不是就好。”他松下一口气,靠在墙上,“一时没想通罢了,你当我没问。”   “没想通什么?”   “没想通我们为什么会分手。”贺宇航这一次清醒过来就发现了,应蔚闻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没有从他家里搬走,这样也算是分手吗,“除去那两年,我们在一起了快八年了吧。”   “嗯。”   “这么久,是终于觉得腻了?”   应蔚闻没有说话。   “我想简单了是吗。”贺宇航说。   “没见过比你更会给自己上难度的。”   应蔚闻顿了顿,“为什么觉得我们有血缘关系,你在怀疑什么?”   好么,又绕回来了,这下轮到贺宇航不说话了。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   “你敢说吗。”贺宇航打断他,接着又补了一句,“你要是非要让我知道我也没意见。”   昨天还在试探他多久呢,这会在这装大方,果然应蔚闻停顿两秒,“那就先不知道。”   “你现在忙吗?”贺宇航问,不等应蔚闻回答,他又说:“算了,等我晚上回去找你吧。”   “你在外面?”   “回老家了。”贺宇航低头收拾东西,“打算一会去墓园看下我爸,再去山上找我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我。”   应蔚闻应该是知道他跟家里闹得不愉快的,他没问为什么,而是说:“开车回去的?”   “嗯。”   “开慢点,你以前喜欢开快车。”   “那你还坐。”   “喜欢而已,没说你开得不好。”   啧,行吧,贺宇航挂了电话,起身稍微收拾了下,去姨父给的地址,其实在杨启帆戳穿他之前,他就已经有预感了,不断的怀疑与自我纠正中,慢慢接受了贺珣离他而去的事实。   贺宇航只希望在除了出国的那两年,剩下的时间里自己有好好陪伴他,只是一想到贺珣是知道了他和应蔚闻的事情的,就算他的态度是不反对,必然也要经过一番挣扎,何况从现实情况看,不难想象当年东窗事发后的腥风血雨。   好好陪伴,这四个字面前,他不无心虚。   从墓园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冬天天黑得早,贺宇航在车上随便吃了两口面包,便调转车头,往慈云寺的方向开去。   原来他以前真的来过这里,怪不得住持看他的眼神那样熟悉。   贺宇航说他不求别的,只要能见上一面就行,给他个角落待着,要是晚上寺里关门,他也可以去屋外等,说完他真就拿个小板凳,大冷天的靠墙根坐了下来。   住持无法,看他冻得手脸通红,只得找了间茶室让他先进去坐着,郝卉月那她只能尽力劝说,如果依旧是不肯见,那他还是尽早下山为妙,前两天刚下过雪,山路不好走。   “麻烦您了。”贺宇航道谢。   十年前来这里时还没有这间所谓的茶室,说是厨房的延伸可能更准确一点,斑驳的墙下堆满杂物和成捆的柴火,寺里条件不好他一直都知道,尤其冬天,物资运送不便就更是清苦。   贺宇航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空旷屋子温度跟外头没差,他搓了搓手,看时间,距离住持去给他说情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他怀疑郝卉月是铁了心不想见他。   就在杯子里的水快要见底时,门外进来一道身影,贺宇航只是抬头,眼眶便不自觉红了,不仅是因为郝卉月衣着朴素气色不佳,而是从他醒来到现在,经历了记忆的天翻地覆,至亲转眼苍老的面孔对任何人都是不小的冲击。   “妈……”他这一声憋在嗓子里,半天才叫出来。   应蔚闻回到宿舍,拉下窗帘看了眼手机,他进浴室洗澡,出来坐到沙发上,拿文件在背后抵着,点开了之前收藏的关于教怎么藏针法的视频,又把被魏涛囫囵塞进去的几团棉花拆出来,重新整理蓬松了放回去。   这头白熊所谓的可爱之处,拥有它近十年的应蔚闻始终没有发觉,贺宇航送过他很多东西,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样都比它或贵重或新奇,又或是更有意义,但当初从两个人一起买的房子里搬出来,他还是把它塞进了行李箱。   【可以视频吗?】针走过半,手机上方跳出来一条消息。   应蔚闻退出页面,给他拨过去。   下一秒,贺宇航的脸跳进屏幕,“嗨。”   “回去了?”应蔚闻问,发现他周围是黑的,没有开灯。   贺宇航把手机在支架上固定好,“没出发呢。”   “怎么这么晚?”   “说来话长。”他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顺手开了车顶灯。   四周光亮,须臾两人都没说话,静静看着对方,应蔚闻在屏幕上点了点,按下了截图。 第64章 忘了   “他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相较贺宇航的激动, 郝卉月的反应显得很冷淡,在他对面坐下时,甚至没多看他两眼。   贺宇航起身给她倒水, 看她不接,便一直往前推, 推到她手边为止, “有段时间是这样。”   他坐回来,“后来又想起来一点。”   “怎么没把我一起忘了。”郝卉月没问他不记得什么,又想起来了什么,她似乎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对他的现状也不感兴趣, 之所以会来见他, 纯粹只是不想拂了主持的好意。   “对不起。”贺宇航自知理亏,沉默半晌也只敢说这一句,可能郝卉月这辈子都无法原谅他, 有几个开明的父母能接受子女这样呢,更不肖说他直到现在仍然“执迷不悟”。   “跟我说有什么用。”果然,郝卉月淡笑了声, “你该知道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谁。”   “我知道, 是我让你们失望了。”   郝卉月打断他, “你不用在这跟我事后反思, 真有这个心, 当年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贺宇航想他怎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但凡早个一天两天来,他都有勇气说出求原谅的话,现在开口,成了既要又要, 而郝卉月也早看透了他的屡教不改。   “你来看我,无非是想求个心安,我在这边挺好的,没事早点回吧。”   “妈。”贺宇航叫住他,“爸的死跟我有关系吗?是因为我的事他才……”   “没关系。”郝卉月却直截了当,“他自有他的因果。”   “……什么意思?”   “你想起什么忘了什么不影响你本性如此,你变成这样,最没资格指责你的人就是他。”   郝卉月说到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态度稍有缓和,“既然选择了,那就过好你的日子,往后没人管你,你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郝卉月果然把他的错归结到了贺珣的溺爱上,曾经他俩或许因为他的事闹得很不愉快过,让她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贺宇航还想替他爸辩解两句,郝卉月不愿意再听,起身走了出去。   “我会再来看你的,你照顾好自己。”贺宇航原本是想求她跟自己回去,这边条件太苦了,郝卉月哪里是过这种日子的人,而且马上快过年了。   可她态度坚决,没有任何余地。   下一次吧,贺宇航想,下一次再来劝她,等他真正有立场的时候。   没准用不着等到过年。   “我妈,虽然我不愿意这样说她,但她的控制欲确实很强。”贺宇航缓缓舒出口气。   “小的时候我常常不理解,为什么季廷的妈妈,启帆的妈妈,她们都不这样,只有我的是,我以为她是天生的,性格如此,后来才发现,她是刻意地在规训我的言行。”   应蔚闻走到窗边,本想劝他早点回去,看贺宇航似乎情绪不高,担心他路上出事,“为什么要规训你,你不一直都是好孩子吗。”   “因为她未卜先知啊。”贺宇航想着这一天的事,“我算什么好孩子,闷声不响的,心里憋的全是坏招,你知道最让我觉得讽刺的是什么吗。”   “我这么多年,有意无意地反抗她,不止一次联合我爸,我外婆,我周围的人一起逼她,可到头来我发现她有理,她是对的,她最不希望我成为同性恋,可我偏偏跟你走到了一起。”   贺宇航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笑了,“也不知道她哪来的直觉,这么准。”   难怪连贺珣一起恨上了,什么因果的,罪魁祸首不还是他吗。   “我猜是她见多识广。”应蔚闻说。   “安慰得不错,下次别安慰了。”   应蔚闻笑笑。   贺宇航问这些他有跟他说过吗。   “偶尔,我们很少聊这些。”   “那我们聊什么,我们平时是不是不说话。”   “那倒也没有。”   “可我现在就挺想跟你聊这些的,我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可能你从来没对我坦诚过吧,就像以前我一直问你,你是不是同性恋,但你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我。”   贺宇航有意等了片刻,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看不到应蔚闻的脸,但通话还保持着,“还是这么不想回答。”   “那我猜你可能跟我一样,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除了你,我应该也不会喜欢别的男人。”   “可你的性别又摆在那,再说床上我也没占着什么上风。”   贺宇航一股脑地说。   “你不是。”应蔚闻很直接地说道:“你一直都知道,没什么好纠结的。”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还能在一起这么多年,反而显得分手是必然了。”   应蔚闻的屏幕应该是被他不小心碰到翻转了,调整回来后,头顶日光灯照亮周围,贺宇航发现他在看着自己,这让他不禁怀疑,刚才黑屏的那几分钟里应蔚闻是不是也在这样看着。   贺宇航干脆撑起下巴,凑近了镜头,“介意我问点别的吗?”   “不介意,想知道什么,你都可以问。”   “那我还是有分寸的。”他想了想,“你是跟你爸姓的吗?”   “不是。”   应蔚闻没有跟他提过这个事,至少现有的记忆里没有,但在他说出不是的时候,贺宇航有种了然的感觉,好像就该是如此,“那是后来改的?”   “为什么一定要改,我不能从一开始就姓这个吗。”应蔚闻笑。   “因为你跟我说了你爸的事,我以为……”   “以为是我不想跟他姓?”   应蔚闻收回目光,“确实,一般人谁能想到,其实是他不让呢。”   “为什么?”贺宇航没听说过还能不让的,他再次想到今天白天问的那个问题。   然而应蔚闻却说:“两边父母包办的婚姻,一个名校毕业,一个最远到过的地方是镇上,就算不是同性恋,思想见闻也天差地别,所以他俩只是办了酒,到最后也没有去领证。”   贺宇航听懂了这里的言下之意,“那他为什么还会生下你?”   “我妈执意想要,她要求的,有了孩子,对上一辈才有交代,她的任务才算是完成了。”   “……怎么能这样。”贺宇航不解。   “人这一辈子,多的是时候身不由己,尤其是以前那种环境下,我反而能理解她的想法,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吧,他觉得我是我妈的,不是他的,没必要在这上面混作一谈。”   道理很大,贺宇航却接受无能,这太自私了,对应蔚闻尤其是,很难想象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连姓氏都不愿意给是种什么心情,“那后来呢?”   “后来他很快去了大城市,有了体面的工作,领导赏识,同期羡慕,前途无量,还在那里遇到了他这辈子所谓的真爱。”   “然后他就和你妈分开了?”   “是他和真爱分开了。”应蔚闻轻笑了声,“真爱为了事业抛弃了他,他因此丢了工作,被家里赶出来,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还生了病,无处可去,走之前那段日子还是我妈尽心照顾,给他料理完了后事。”   贺宇航猜到他爸可能已经去世了,从应蔚闻说四岁之后就没见过他那时,但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曲折,几句话概括完了草草一生,听完他有些心堵,“你妈爱他吗?”   “没听她说过。”   “那他对你好吗?”贺宇航又问。   “这问题我可能没法回答你,对他我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应蔚闻说:“但我每次问我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好吗,她的答案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一直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这跟贺宇航预料的竟完全相反,“为什么,他都这样对她了?”   “可能他从来没欺骗过她吧,带给她的正向意义也更大。”   “哪方面?”   “很多,鼓励她要有自己的想法,教会她懂得反抗,凡事不逆来顺受,想带她走出小镇,去看外面的世界,哪怕我妈不愿意,也尊重她的选择,给了她她最想要的。”   “所以你妈并不恨他?”   “对,有段时间还想替他报仇,被他劝了下来,一次次开解她,让她不要心有怨恨。”应蔚闻停顿了下,“我妈说他是个叛逆同时又很洒脱的人,这一点上确实吧,哪怕最后声名狼藉,他也没说过另一个男人半句不好,即便他们到死都没有再见。”   应蔚闻平铺直叙地说着这些,好像那是与他完全不相关的一段过去,他爸的洒脱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妈,顺带着好像也影响了他,连结束时他都在问,“是个好故事吗?”   “不好。”在贺宇航看来一点都不好。   他爸给他妈带来的或许是正向意义,但对应蔚闻的人生绝对不是,想到他曾经说他后悔出生到这个世界上,贺宇航胸闷得坐不住,拿起手机推门下了车,“你不恨他吗?”   “没什么恨不恨的,他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还是别人告诉我的。”   “谁?罗鹏吗?”   “你居然还记得。”   “新鲜着呢,咱俩过的可不是一个时间,说到这我还是想问你,你真的没对他还过手吗?”   “没有。”   “为什么?”贺宇航实在不解,恨那会没多给罗鹏几拳,“你就这样由着他欺负你。”   “打不过啊,他们人多。”应蔚闻笑起来,低头看了眼屏幕上,眉头死死拧着的一张脸,他又点了下截图,“也没有一直,八岁那年我妈跟家里断了关系,带着我彻底离开了那里。”   后来的事情贺宇航知道了,三言两语概括不了应蔚闻的过去,“原来你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苦。”   “你是在同情我吗?”应蔚闻换了个姿势倚在窗边,看着他。   “有点。”   “可我已经忘了。”   贺宇航并不太信。   “真的,如果不是你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应蔚闻认真的表情很有说服力,从头到尾没有太大起伏的语气似乎也在印证这一说法,可贺宇航觉得这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事。   “宇航。”应蔚闻突然叫他的名字。   “这些事,以前或许有那么一点影响我,现在已经连那一点都没了。”应蔚闻语气温柔,“有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嗯。”贺宇航应着,短暂地还停留在自己的情绪里,“要是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应蔚闻笑,“那时候你才多大。”   “你八岁我也有五岁了,五岁就不能打架了吗,再说他们那会也才多大啊。”   “你不会想认识那时候的我的。”应蔚闻没有领他的情,“这么晚别往回赶了,找个地方住下。”   贺宇航没说话,靠在车门上,看着屏幕里的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元旦。”   “那没几天了。”   “就是知道没几天我才走的。”应蔚闻说。 第65章 假设   【你回一纪了?】   贺宇航站在环境实验室门口换工作服, 进去前习惯性看一眼手机,就看到在半个小时前,差不多他停车那会, 应蔚闻给他发消息了。   【第一天。】贺宇航无奈回他,【这么快传你耳朵里去了, 你是真在我们公司有眼线吧。】   关博被销售领去接洽业务了, 对方中字头背景,技术小组点名要他带头,昨天就在给贺宇航打电话,说江安一号C星在最后一次整星电磁兼容实验上有些问题,天线达不到冻结标准, 现场人员搞不定, 让他找时间赶紧去一趟,毕竟再有几天就到正式出厂时间了。   原本不用他催贺宇航也是打算回去的,他担任总负责的项目, 关博已经替他承受了太多,如今发射时间也定了,可谓临门一脚, 想到自己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室的那段时间, 从初样研制到正样阶段的每一步都耗尽了他心血,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项目最后能圆满。   昨天没跟应蔚闻说要回来的事, 也压根没听从他原地休息的建议, 贺宇航连夜开回来的,快两点了才到,下了车他给应蔚闻报平安,应蔚闻回说知道了,让他早点休息。   怎么说呢, 应蔚闻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听话,而贺宇航更是知道他知道,所以才有的这一来一回,该说他俩都不是什么控制欲太强的人呢,还是这个阶段的应蔚闻,就是会无条件迁就他。   没有质疑的平静秒回,让贺宇航心情有些微妙。   ……不算完全没听吧,他想,至少这一路上他刻意压着速度,高速上也没敢开太快。   中午节约时间,食堂把饭送上来,课题组的人找了间空的会议室打算速战速决,对于贺宇航的回归,各个系统的负责人均表示意外,但也不是那么意外。   “我以为至少得等到装箭的时候你才会出现。”   “就知道你放不下,但凡还有一口气你都得爬过来,这话还是你自己说的。”   “……”贺宇航想他之前留给别人的都是什么印象,怪不得关博叫他核动力驴呢。   而且这中间他发现,实验室里的人但凡聊两句闲篇,很少会带上他,倒不是有意孤立什么的,而是那种知道他不会加入,所以也不会主动上赶着来找没趣的自觉。   贺宇航想象那两年的自己,一个专于工作不苟言笑的形象跃然而出,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抽离出激进,站在一个更平和的角度看自己。   应蔚闻给他打视频,他招呼了一声,出去另外找了间小的接待室,“怎么做到的,半个小时你也能见缝插针。”   “我知道你的饭点。”应蔚闻的背景看着跟他一样是在会议室里,“其实不用这么早回去,既然你们魏总给你批了假。”   “别了吧,关博都流鼻血了,我怕再不回去魏总要留不住他了。”贺宇航把手机架起来,对着自己,扒了两口饭后,他问:“关博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应该知道吧。”   “那他怎么表现得这么陌生。”贺宇航之前还觉得奇怪,这么久的朋友了,应蔚闻又是他们一个圈子的,关博居然会一点察觉都没有,表现堪称完美,绝口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人半点。   要么是不想贺宇航知道他知道,要么就是眼见他们分手,再提也没什么意义了。   “大学物理学完了?”   “……”贺宇航噎了噎,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呢,“嘲讽我呢。”   “没,夸你呢,贺工进步神速。”应蔚闻透过屏幕看他,“吃慢点。”   贺宇航抬眼,“你不会是来盯我吃饭的吧。”   “可以这么认为。”   “吃着呢,能吃能拉的,已经比刚醒来那会胖好几斤了。”   “头发该剪了。”应蔚闻又说。   贺宇航一下伸手盖住镜头,“别老盯着我。”   应蔚闻笑笑,示意他先吃饭,贺宇航把手机转朝向窗口的位置,上午EMC测试还是暴露了一些问题的,不大,但对于这种程度的高精器材,任何一点小差错都会是致命的。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应蔚闻看他状态,中午应该是不可能休息了,“你现在就是告诉我江安号还没下生产线,我也能为你推迟发射时间。”   “……”   一纪微波暗室的静区面积不够,贺宇航下午专门找人借了更大的,中途关博来问情况,归心似箭,贺宇航还得安慰他,总感觉他这段时间有些压力过载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焦虑状态,直到晚上贺宇航跟他说找到问题的方向了,他才从这种状态里短暂缓过来一阵。   “还好你回来了,老天保佑。”关博“哇”地一声哭了,“咱以后能不能说好,这种玩笑可不兴再开了,谁离了你都可以我不行啊,考虑考虑兄弟呢。”   “……”贺宇航没想到他来真的,“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我说过我不回来了吗。”   “你是没说,你光这么做了。”关博控诉道:“你知道魏总怎么跟我说的吗,说总装结束那会你去跟他请假,他劝都不敢多劝一句,就怕你当场跟他提离职,后来又说要休假一年,什么好人这个节骨眼休一年呐,你这不是想跑是什么。”   “没有的事。”贺宇航替自己辩解,“我就算真要辞职,也会等到这次发射任务完成之后。”   “你是这么想的?!”   “假设,没说真的。”贺宇航面不改色,全然忘了失忆那段时间他真考虑过离职的事。   但那确实是形势所迫,他怎么舍得呢,那么长时间的心血付出,说养一个孩子也不为过。   想到他曾经因为跟应蔚闻那点事差点毁了自己的事业,后怕之余,贺宇航有种不知道该去找谁发泄的怨念,晚上回去他收拾完自己,陪小狗玩了一会,又在沙发上坐着,放空了整整快一个小时,才跟应蔚闻说他到家了。   外面已经快一点了,应蔚闻还没睡,很快把电话打了过来,“怎么这么晚?”   “事情多。”之前落下的所有测试数据他都要再复核一边,哪怕关博看过说没问题了。   “这次你们的星发过来你要随车?”应蔚闻问。   “你怎么又知道了。”贺宇航翻了个身,眼睛闭着,一整天高强度的精神集中他人有些累,手机被开了免提扔在沙发扶手上。   他们这次一共是三颗四百二十公斤的小型卫星和一颗二十公斤的微纳卫星,大的三颗交给专业运输公司了,小的他们自己开车带过去。   之前有任务一般都会选W发射场,离得近一点,但这次GS的火箭在更远的J场发射,他们在那边投了不少重资产,且建有自己的商业发射工位,一趟下来差不多三千公里,至少一天一夜。   “下午我刚拿到你们报来的名单。”应蔚闻说:“飞过去就行了,没必要这么累。”   “没事,到时候换着开就行。”贺宇航坚持,正常也要技术车跟的,他枕着手臂,困得说话都断断续续了,“其实元旦,你没有假期吧。”   应蔚闻现在的忙,跟他可能都不是一个量级的,“……我们也可以发射场见的。”   后面几天贺宇航正常往返公司处理一些收尾工作,顺便给关博新接的项目提提构型和功能方面的建议,元旦放假的前一天,他问应蔚闻要航班号,说去接他。   【太晚了,公司有人来接,我直接去你那边。】   但等真到了这一天,一早起来却下起了雪,他查津市的天气预报,发现同样是雨雪天气。   不会飞不了吧,应蔚闻能抽出一天时间来已经是极限,要是耽误了,估计真得发射场见了。   贺宇航不想给他压力,这一天都没问,他提前被放了假,但还是去公司了,把运输用的包装箱又检查了一遍,确保温湿度控制和减震装置等都正常运行。   魏总知道后特意跑来叮嘱他要劳逸结合,看他也连着加几天班了,这种事就让其他人代劳吧。   七点多的时候应蔚闻发消息说到机场了,不过航班有延误,他让贺宇航先去把饭吃了,再晚就别等了。   刚好关博也是今天回,下午赶来公司跟贺宇航吃了顿加班餐,八点多贺宇航到家,再看航班信息,已经延误到九点半之后了,再延一次估计得给他们拉酒店去。   贺宇航在落地窗前坐着,看着外面不断飘下来的细雪,雨点打在玻璃上,地暖的温度让他有些昏昏欲睡,手机屏幕不断熄灭,又被他下意识按亮,航班动态那里始终显示的延误。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渐渐他有些撑不住,窗外似乎有光亮起,贺宇航却怎么也张不开眼皮,熟悉的陷入感令他不安……他靠那一点意识强撑,让自己不要睡过去。   门上传来密码按键的声音,贺宇航一下睁开眼睛,几乎同一时刻,他从椅子上起身,掉落的薄毯差点绊倒了他,他在扶手上撑了一把,站稳后朝门口走去。   应蔚闻的身影如想象中那般出现,贺宇航在他手臂抬起的下一秒,过去把人抱住了,“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不会。”   应蔚闻身上很凉,风雪的味道,透过薄薄的睡衣很快把贺宇航也冻透了,但他颈边是热的,无法抑制地想让人贴近,贺宇航刚在上面落下一吻,便被拉开了,应蔚闻握着他的后颈吻了下来。   两人气息相当,湿润的舌尖上,属于应蔚闻的味道碾过,贺宇航的情绪被拉至顶点,重复炽热与失神的过程,这么多天他们没说过一句想对方,此刻唇舌交缠却有种思念入骨的感觉。   上一次跟应蔚闻接吻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天前,贺宇航感觉自己那会能把人给生吞了,但此刻他热意满腔,却在应蔚闻的强势下渐渐感觉呼吸困难,他推开他,低喘片刻,在应蔚闻吻他嘴角时再次迎了上去。   脚边无人理睬的小狗发出不满的叫声,打断了应蔚闻手从他衣摆下伸进去的动作,他在他腰上轻揉了一把,吻贺宇航的侧脸,嘴唇停在他耳边。   “你在害怕吗,怕做下去我会想起什么。”贺宇航眼里带笑,看着他,“还是,你怕狗吗?” 第66章 星辰大海   “你以前也爱这样。”应蔚闻撑起身体, 抓向贺宇航的脚踝,“所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你没问过吗。”贺宇航压抑着喘息,右腿因为突然的钳制而微微发抖, 他挣了挣。   应蔚闻松开,看着他笑了一下, “床上我们一般不说话。”   这倒是事实, 就是不知道应蔚闻这次为什么说话了,“那你猜……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应蔚闻缓缓动了两下,沉下腰,扣着肩膀拉近身下的人,将自己更深地埋入。   “不猜还是猜不出来?”贺宇航眉头猝然皱起, 复又看着他, “还会有你猜不出来的。”   “我没你想得聪明。”   应蔚闻再一次拉开他压下来的腿。   贺宇航喜欢拿腿在他身上反复蹭,一下重过一下,以前他这样应蔚闻觉得他是在忍, 现在又觉得,那是种成了他下意识动作的习惯。   贺宇航没有明确表达过在这种事上的喜好,但从那天晚上突然的崩溃来看, 应该是不喜欢的, 但他就是比一般人能忍, 脾气也倔, 他把性当成是一件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不爽了难受了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拿腿蹭,逼着应蔚闻停下。   所以越到后来,他们做得少了,不算应蔚闻迁就他,本身见面机会也少, 久而久之的事,虽然很多时候,仅仅电话里就能感觉出来,彼此之间仍有冲动。   “疼吗?”应蔚闻拨开他汗湿的头发。   贺宇航忍着肢体上强烈的反应,咬牙不说话,都这会了,问疼不疼的还有什么意义,前期他可是比应蔚闻还要粗鲁,应蔚闻脱他衣服的时候,贺宇航就差把他肩膀咬穿了。   就是没想到紧接着他们能来第二次。   贺宇航对自己晓之以理,他喜欢应蔚闻,那些蓬勃向上的情感总要有宣泄的方式,接吻满足不了他们,隔靴搔痒,只有做爱,才是最原始,最直接解决冲动与欲望的法则。   “你是不是想让我再叫一会?”   “哼哼两声也算吗。”   贺宇航无时不在的别扭注定了他习惯性压抑自己,尤其这种时刻,床上不说话就算了,除了喘息声之外,鲜少有别的动静,除非真到忍受不了的程度,才会泄露那么一声两声。   而应蔚闻好像就喜欢听他这一声两声。   他那次让他再叫一会,贺宇航拉下脸,觉得应蔚闻说这话不怀好意,谁叫了,哼哼两声也算吗,贺宇航反驳他,并且从那之后越发地把声音藏进喉咙深处。   所以哪怕是后来,连在那段特殊时期里,贺宇航也没用这种方式讨好过他,听他把以前不愿意听的话拿来开玩笑,应蔚闻像是不怎么高兴,他用力扳过贺宇航的脸,把他那些不着调的言语和哼哼声一起堵了回去。   贺宇航不知道,曾经那一声他被操到抑制不住漏出来的呻吟,成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应蔚闻关于他最鲜活的记忆点,他一直都没忘掉,并且不止一次地回想起来。   “困死了。”贺宇航眼皮打架,用剩的最后一点力气洗完了澡。   从浴室出来,应蔚闻已经把床铺什么的都理过了,他走过去,手脚没挨着就倒头往下。   “困就先睡吧。”应蔚闻扶了他一把,替他把灯关了。   贺宇航窝进被子里,鼻音浓重,应蔚闻还没说他什么时候走,看样子不容乐观。   他迷迷糊糊,没一会感觉旁边的床垫往下陷了几分,应蔚闻手搭在他腰上,贺宇航转身,“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你刚才是害怕了吗?”   应蔚闻没想到他那一句不是情话,竟然是真的想知道,“你以前没这种刨根问底的习惯。”   “不好意思,现在有了。”   “怕也没用。”应蔚闻把人往前揽了揽。   贺宇航是想听他说怕的,怕得要死,怕到寝食难安,但能说出这种话的就不是应蔚闻了。   “也是。”他语气平平,“有的人,三言两语放弃了,还说再也不来找我了。”   应蔚闻笑,“那不是你说的吗。”   “你没答应吗。”   “答应了我就一定会去做吗。”应蔚闻看着他,手从他脸上抚过,在眉骨的位置稍作停留,“你不会一直这样的。”   确实啊,应蔚闻怎么会怕他想起来呢,“你其实是不屑跟不成熟的我对话吧。”   “是啊。”果然,应蔚闻故意拉长语调,“尤其是不想再被有些人说成是趁人之危。”   贺宇航转身去开床头的灯,“我要说我能控制你信吗。”   “控制什么?”   “我可以一直不想起来。”   应蔚闻看着他。   “你先听我说。”贺宇航解释,“现在这种状态对我来说更轻松一点,我也没有不适应,我知道你可能觉得,不止是你,正常人都会这么认为,人就应该是完整的,灵魂记忆不可或缺,更是无论好坏都应该照单全收。”   “可谁来定义呢,谁又能说他人眼里的缺口,不是另一种积极的自我修正呢。”   贺宇航觉得自己说得很好,谈切身感受,让应蔚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又坦言不同的人理解和承担压力的方式不一样,求同存异才是不变之道。   而早在贺宇航那天跑来跟他说同意复合的时候应蔚闻就猜到了,不需要他再来寻求认同,直接一点,贺宇航想“及时行乐”,这没什么不可以的,前提是代价都他去承受,而自己只用当一个坐享其成的看客,“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做。”应蔚闻说。   “不全是为了你。”   “但这不是要你一个人解决的问题。”   “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困倦来袭,贺宇航把眼睛闭上了,“我们以前,也不全是痛苦对吧……至少刚跟你在一起那会,我没有自己以为的排斥,我还挺高兴的……”   不然仅凭这一点爱意,何以支撑他做到如此呢。   贺宇航拿下应蔚闻的手,在手心里亲了亲,彻底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手边位置扑了个空,贺宇航套上睡衣走出卧室。   应蔚闻站在门口,拎着两袋刚接下的食材,回身看到他,抬了下手,“给你做顿饭。”   “你下午要走吗?”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贺宇航预感到了。   “嗯。”   “几点。”   “三点。”   那没多少时间了,还要去机场,贺宇航抓了把头发,“我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聚少离多。”   “有试车或者发射任务的时候是。”   那基本就是了。   洗漱完站在厨房门口,贺宇航怎么也想不到,他和应蔚闻之间居然会有这样温馨的一幕……就是身上能少点疼就好了,尤其一些平时用不到的部位,稍微动一下牵扯感就异常明显。   那时候第一次也疼,但疼得比较集中,不像现在,因为缺少锻炼,浑身上下痛感五花八门的。   “我以前喜欢吃什么?”应蔚闻买的这些绝对不是一顿的量,贺宇航好奇他会做什么。   “什么都吃,一段时间一个样。”   “确实。”贺宇航对自己还是有了解的,比如他之前想吃炸鸡,现在好像又没什么瘾了。   “去外面坐着吧。”   “没事,站会。”   贺宇航双手插兜,在应蔚闻看过来时故意往玻璃门上一靠,状态自如地示意他看手下。   应蔚闻在切茭白,手法利落刀工了得,切出来的丝均匀漂亮……贺宇航渐渐发起呆来,直到一旁玩耍的小狗尾巴扫在他脚踝上,把他从神游的状态拉回了现实。   一双残破的拖鞋,咬到全损也不松口,自从来了这个家,给它买过无数的玩具都新鲜不过一个晚上,真爱永远只有这一样,贺宇航纠正了几次发现没用,索性洗干净当玩具给它了。   小狗哼哼唧唧的,边咬边跟自己说话,大概是此刻屋子里多了陌生人,应蔚闻只要稍微一走动,它便要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观察。   贺宇航拽拖鞋一头,陪它玩它最喜欢的拔河,“你一直没说,但我猜你是有点怕狗对吗。”   “嗯。”应蔚闻很爽快地承认了,“不过以前我跟你说过,在你几次要养狗不成后。”   “那你早点说,你要说怕,我肯定就不养了。”贺宇航说:“你是小时候被咬过吗?”   “它有名字吗?”应蔚闻问。   “有,叫大海。”   “……”   贺宇航握着小狗的下巴,让它把脸转过来,“你看它眼睛,像不像装着星辰大海。”   “那为什么不叫星辰?”   “太文艺了,接地气一点才好养活。”贺宇航摸了把小狗的花鼻子,正要给它碗里加粮,发现有人已经加过了。   看来应蔚闻这天不管喜不喜欢,都要给这屋里还喘气的每一个安排上。   “哎,它好像要立耳了,你来看。”   小狗耳朵上下颤动了几下,像出土的蘑菇一般,慢慢翻折起来,最后一下立住,好似画面定格,瞬间能听到“叮”的一声。   应蔚闻正靠在橱柜上,视线落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转头,朝贺宇航看去。   “乖狗。”贺宇航没忍住,亲了一下狗头,又对走过来的应蔚闻说:“你还真能给我带来好运,哈。”   他蹲在地上,脸上满是高兴,跟应蔚闻说这狗的立耳之路有多坎坷,好几次功败垂成,差点以为没这能力了……   应蔚闻看着他,“是吗。”   贺宇航还要说什么,应蔚闻俯身把他嘴边的狗毛摘下来,低头吻了上去。   送应蔚闻去机场的路上,贺宇航不声不响,应蔚闻跟他说他们很快会再见,贺宇航笑笑,“你记得给我打电话就行。”   时间本来也不宽裕,到了后安检口站了不到十分钟,广播上就开始喊登机了。   “进去吧。”以前以后这样的日子都多得是,贺宇航安慰自己,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分手都分过了,这样的分别早该习惯了才对。   看应蔚闻不就比他适应吗,他隔着毛衣摸贺宇航的后颈,跟他碰了下额头,很快又松开,“记得好好吃饭,等下次回来给你补过生日。”   贺宇航飞速看了眼周围,偏应蔚闻面不改色,他也只能把不满咽回去,“知道了。”   买那么一冰箱东西,谁还看不出来,应蔚闻就差预制好饭菜给他端嘴边了。   贺宇航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无以为报,刚好有袋没吃的开心果,他掏出来放应蔚闻手里,“带着路上吃吧,打发时间。”   回去的路上接到关博的电话,听说他是从机场过来,让他务必回去时顺路带上他,关博不喜欢开车贺宇航是知道的,左右下午没什么事,他让关博把地址发过来。   关博说是应朋友的局,牵线搭桥到他这边了,问贺宇航要不要也上去坐会。   “你们聊吧,我就不去了。”听他说大概还要个十几二十分钟,贺宇航楼下找了家咖啡店,进去点了杯热柠檬红茶暖手,顺便刷新手机上的航班信息。   准点起飞了,看来没受这一阵雨的影响。   节假日下午的金融区,比平时空旷不少,店里客人寥寥,贺宇航很快注意到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个跟他年纪相仿,看样子同样是在等人的男人。   他几次没忍住目光,等那头察觉,几乎是有些恼怒地回视过来时,贺宇航发现那居然真的就是他认识的人。   “不好意思打扰,看你有些面熟。”他走过去,礼貌地问道:“请问,你认识杨启帆吗?” 第67章 暂时   “认识, 他是我高中同学。”   听他这样说,贺宇航知道八九不离十了,“你是唐远吗?”   “对。”   “我刚就想说。”贺宇航笑了下, “我高你一届,是启帆的朋友, 我们应该是见过的,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你是……贺宇航?”   看对面似乎不怎么敢认,贺宇航自嘲一笑,“我以为我现在的样子,你会认不出来呢。”   唐远起身跟他握了握手,“你要不来跟我打招呼, 我可能真就认不出来了。”   十几年的时间, 要说一个人没变化是恭维,要说面目全非就是残忍了,好的是贺宇航早过了自怨自艾的阶段, “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是在这附近上班吗?”   “不是, 等人。”   唐远跟贺宇航虽不是一届的, 且他跟杨启帆熟悉起来差不多是在贺宇航毕业的那个暑假, 两人真正有交集的地方不多, 但聊起高中时发生的有意思的事, 贺宇航却是一桩接着一件,连唐远都忍不住感叹,“你居然能记这么清楚。”   “没办法,记性好。”   贺宇航笑,想到什么, “对了,刚好有个事,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你说。”   “你有认识的三中或者十七中的朋友吗?”   唐远明显愣了一下,“前段时间启帆也找我问过,你俩要打听的是一件事吗。”   “是一件事,他没跟我说。”贺宇航表现得意外,转而又笑起来,“我估计是他事情太多了。”   “我没有认识的,但我四中的朋友有。”   “那方便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唐远似乎有些迟疑,贺宇航立马又说:“不方便也没事,我直接问启帆也是一样的,他应该就是忙忘了。”   “没事,我给你吧。”唐远加了他微信,把朋友的联系方式推了过去。   又坐了一会,他等的人来了,贺宇航跟他道别,在看到迎面走过来的男人时,他微微愣了下。   一把伞下相仿的两道背影,贺宇航撑着下巴看窗外,直到两人彻底消失在雨里,他才后知后觉,那人,不也是实验中的吗,叫什么来着。   而且看眼神明明像是认出了他,怎么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年纪轻轻,还怪老成的。   关博找过来时贺宇航正坐在车里发呆,相熟的人勾起了过去,叫他又想到了金柏帆的事。   对杨启帆,他一直都很信任,包括现在也是,可也正因为如此,叫贺宇航反常地感到一丝心慌。   他知道不能这样类比,但在季廷跟他保证的当下,他也曾有过这种信任,可季廷却骗了他,贺宇航一直没找出时间来深想原因,杨启帆之前怀疑这里面有蹊跷,后来也没提过了。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亲自确认,好让这件事情能像葛飞的事一样,在他这,至少是在他心里,有个彻底的了结。   “结束了?”贺宇航解了锁,拿开副驾上的靠枕让关博坐进来。   “可不,累死我了。”一个科普向的公众号,关博也是去了之后才知道,人家光是大纲就列了整整三页纸,“跟我讨论姿控,我都多久没手搓过空间坐标系了。”   贺宇航笑,“这不正好让你重温下手感吗。”   “下次再有这样的活动提前说,我好算下怎么跟他们收费,什么人情也挡不住四个小时白嫖啊。”关博面露倦色,听着嗓子都哑了,他看贺宇航,“话说大过节的你怎么跑机场去了?”   “送人。”贺宇航说。   “送谁?”   “应蔚闻。”   “哦。”关博喝了口他递过来的咖啡,杯子放下忘了自己刚说过什么了,又“哦”了声。   “你一直都知道?”贺宇航平静看他。   关博抓了抓为数不多的几撮头发,“他之前有几次来接你,我看到了。”   难怪,两人沉默一阵,等车从地下车库开出去,挡风玻璃被雨水覆盖,沉闷的敲击声里,他听到关博似有不满地叹了口气,“关键是什么你知道吗,你从来不跟我说他,连认识都不提,不觉得有些过吗。”   “觉得。”贺宇航老实承认。   “当年咱们学校,但凡学这一专业的,谁不认识他,就像没人不认识我一样。”   “……”   “倒也不用这样比。”贺宇航说。   “说跟人同居,也不说性别,提女朋友你就默认,这么多年我一次没见过。”话一说开,关博顿时有些收不住,“咱俩以前天天黏一块,后来呢,你就说你买了房子之后我去过几次。”   他给贺宇航比手指,“三次,还都是这一两年去的,换以前想都不要想。”   “……”贺宇航被他的语气,以及逐渐走偏的重点逗笑,“意见这么大。”   “废话,换我这么对你试试。”关博瞪他,“别以为我不想揭穿你啊,我是等着呢,就想看看你小子能憋到什么时候。”   “没准我也是在等呢。”   “等什么?”   “等哪天分了,就不用跟你说了。”   “……”   从学生时代的陪伴,到工作后的照顾,关博于他而言早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贺宇航在这件事上确实做得不够,也难怪关博怨言这么大,尤其听说他后来只来过他家三次。   “我没想好怎么说。”贺宇航道坦言,“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中间我们分开过一段时间。”   “我还能不知道你怎么想。”关博看他一眼,“同性恋嘛,能接受的不多,不过谁让你运气好呢,刚好我算一个。”   关博既然知道,就不存在接受不了的情况,否则也不会有他俩现在坐一起聊这些的机会,贺宇航经历这一遭,最大的收获或许不是失而复得,而是逐渐摒弃洗涮了那些曾经的自我羞辱,开始接受这段关系,也接受因为这段关系,被分门别类的自己。   “谢谢。”   “谢什么,谢你自己吧,没人比你过更苦了。”   “干嘛说这个。”贺宇航不习惯这样,“有吃有穿的苦什么。”   “那现在怎么说,算是和好了?”   “暂时吧。”   “可别暂时啊。”关博一听,表情立马变得痛苦万分,“我真求求你了,求你俩,千万要好好的,别折腾了,折腾你们自己就算,连着我一块算怎么回事,你休假前那段时间疯狂的,我都感觉你是要我死。”   贺宇航刚醒过来那段时间,接到的最多的信息就是来自关博的,几乎隔两天就会给他发,多的不聊,有回信就算,现在想一方面是打两份工的关博确实很忙,另一方面,贺宇航觉得关博在担心自己,他口中的折腾意有所指。   “不会的。”   “不会什么?”   “不会要你死。”贺宇航说。   “啧。”关博白他一眼,“你这是提前给我打预防针呢,意思你俩就没法好好过是吧?”   “我是想呢。”贺宇航笑,“可我说了不算。”   关博没问他不算那谁算,也幸好没问,要不然就是鬼打墙,应蔚闻的答案估计跟他一样。   中饭贺宇航吃得晚,又喝了东西,关博更不用说了,送完他贺宇航直接回去了,路上算着落地时间看了眼手机。   应蔚闻没跟他说到了,而是一连串发来好几张懒人菜谱,【材料和调味备好放冰箱了,拿出来直接煮就行。】   【油炸的东西以后少吃。】   应蔚闻还真盯上他吃饭了,保鲜冷冻都给他塞满了,【你怎么不干脆连煮一并代劳了。】   【你要咽得下去我也可以。】   【……】贺宇航想想解冻后那个口感,【行行行,煮,放心,保证一顿不落。】   回去后他躺在沙发上,刚好之前加微信的唐远的朋友通过他了,贺宇航把话复述了一遍,那人也爽快,很快把另一个人的号码发了过来,说这人认识方奇真,是他的同班同学。   贺宇航又找那人要方奇真的号码,顺便跟应蔚闻聊天,问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他俩一起买的吗。   【嗯。】   【那为什么只登记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一开始是想先登在你名下。】   【后面你再加进来?】贺宇航以为是什么政策原因,按份共有不好办之类的。   没想到应蔚闻却说,【后面打算再买一套。】   方奇真的电话在这时发了过来,贺宇航坐起身,他找的这两人都提到了杨启帆,说明这之前杨启帆真的找过他们,而他现在做的,无非是验证答案。   贺宇航突然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哪怕他的本意并不是怀疑,但如果杨启帆知道了,必然会不高兴……他这样想着,可还是没忍住拨了过去。   只是问一声,只是确认一下,就当他今天遇到的不是唐远,而是方奇真本人,随口的事。   电话很快接通了,贺宇航报上自己的名字,方奇真没有多意外,而是再次说到了杨启帆,说在不久前杨启帆找过他,“他应该就是帮你问的吧,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贺宇航悬着的一颗心眼看要落地,“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我没看见啊。”方奇真说:“确实是没看见,当时场面太混乱了,再说都这么多年了,要有印象我早说了,最开始季廷也来问过我,关键我是真没看见。”   “你……没看见?”贺宇航胸口一窒,“所以你也不知道金柏帆当时是什么状态。”   “你说他眼睛啊,那肯定没事嘛,要有事早来找我们了,再说当年你跟季廷不也受伤了,是不是也得去找他啊。”   贺宇航捂着半边脸,止不住地烦躁起来。   “没想到这事你居然能记这么多年,不过也确实,当时说拔刀就拔刀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害我回去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方奇真到后来就一直在安慰他,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早没有纠结的必要了,贺宇航要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抽个时间去看看他不就行了。   而贺宇航在想的是,方奇真没有看到,说明这个事情没有结束,杨启帆或许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让他不要再纠结以前的事,可他到底还是骗了他。   明明最看不惯贺宇航自欺欺人的也是他。   “不过你跟他们家不是住得很近吗,这么多年你就一次没看到过他?”方奇真说。   “很近?”   “是啊,我记得就隔了一条街吧,他家不是开面馆的吗,叫什么面馆来着?”   “顺意面馆。”   “啊对,老板矮矮胖胖的,姓金嘛。”   再多的话贺宇航听不进了,他耳边布满嗡鸣声,一瞬间像要撑破他理智般疯狂涌入。   “我好像把人眼睛弄伤了。”   “你自己不也受伤了吗。”   “你要实在不想回去,就在这将就一晚。”   “我有事出去一趟,钥匙放桌上了,睡前记得从里面反锁。”   “好一个形势所迫。”   “……开门啊,愣着干什么,快点,我手酸了。”   “应蔚闻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下来没带钥匙吗。”   “你说我买这些他会喜欢吗,我靠,我好像一直没问你弟弟多大,不喜欢,那你不早说。”   “你再不开门我自己敲了……我不是说了我要过来,你不愿意电话里怎么不说。”   “……应蔚闻。”   “应蔚闻,你总说我眼睛好看,是这个原因吗?”   “你喜欢哪一只,这只?这只好,还是一边的……” 第68章 你找死吗【P】   刀尖深及皮肉, 从眉骨的位置划过,鲜血四溅时,贺宇航其实是没感觉的, 都没有应蔚闻从他手里抢下刀时捏在他手腕上的力道疼。   他被推摔在地上,爬起来执意去够那把刀, 却被应蔚闻一脚挑开, “闹够了没有。”应蔚闻的声音悬在头顶,冷冷的。   “你觉得我在做戏。”贺宇航痛苦地深咽了口,转而又笑,“那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不应该等着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是不是真的敢把眼睛挖出来。”   “我说了要你的眼睛?”应蔚闻去厨房柜子里一格格翻找, 找来纱布,往他眼睛上摁。   “那你要什么……我的爱啊。”贺宇航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一边挣扎, 一边任由眼泪水混着血将他半边脸涂抹得狼狈不堪。   “你的爱?”应蔚闻也笑,“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跨坐在贺宇航身上,不过片刻, 手掌和胳膊上便沾满了血迹, 然后这些血迹, 又在互相的撕扯中, 回到贺宇航的脸上脖子上。   应蔚闻不耐烦这样血腥的对峙, 几乎是给了他一拳,才将纱布完完全全盖到他伤口上。   他下手很重,贺宇航痛叫出声,当侧脸撞向冰凉的地面,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回身反击。   同样的一拳。   贺宇航死死盯着, 以为应蔚闻挨了这一下会立马还手,会让眼前血腥的场面再度升级。   各自沉默的一分钟里,他咬牙做好了准备,等来的却是应蔚闻把沾了血的头发从他额前拨开,“我送你去医院。”   贺宇航紧闭着眼睛不说话,呼吸仍在抽搐,他半边脸肿着,模样看上去可怜至极,过了最初的不可置信,好像这一刻留给他的,只剩下了麻木。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过了很久,他问应蔚闻,不等应蔚闻说什么,又自言自语地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是我告诉你的,你瞒着这样一个事实,为的不就是这一天。”   那天晚上,在那个小面馆里,应蔚闻明明已经知道他就是伤害金柏帆的人,为什么还能那样平静地和他相处,甚至若无其事地说出留宿的话。   这人好像永远意识不到,一直以来自己无波无澜的态度里,藏着怎样极致的残忍。   想清楚应蔚闻为什么会接近他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他既然要报复,为什么会选这种方式,听到他说的了吗,他看不起贺宇航的爱,觉得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又说不想要他的眼睛,那他要什么呢。   这次如果不是贺宇航在路上碰到他赶着去买菜的继父,被继父执意喊去家里吃饭,应蔚闻会在哪个高点把他推下去。   可他实在没必要这样挑挑拣拣,贺宇航的深陷有目共睹,自从他家那一夜他甘愿躺下后,捏在应蔚闻手里的哪一天不是所谓的高点呢。   “对,我从一开始,从你在我面前为自己狡辩的时候就知道。”应蔚闻看着他,“我如果要你的眼睛,你以为你能等到现在。”   “那你又为什么让我等到现在了呢?”   应蔚闻把他从去派出所自首的路上粗暴地拽上了车,并且告诉他,没有警察会理会一桩三年前受害者都没有报警的旧案,人证物证俱无的情况下,仅凭他三言两语,根本就是徒劳。   “那三年前你们为什么不报警,你可以在那天晚上就让警察来把我抓走。”   “那是我们的事。”应蔚闻冷漠地回答他,“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确实,他只是一个可以被任意安排命运的罪恶凶手罢了,有什么资格质疑受害者的决定,所以在问出类似的问题时,贺宇航已经做好听到诸如他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用接受结果的准备。   然而应蔚闻这次却对他笑了笑,十分坦诚地告诉他,“因为我想操你啊,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想操他,所以留了他一命,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理由,荒诞得引人发笑。   但在这一刻,贺宇航好像确确实实明白了低三下四的意义,那是应蔚闻的手段,从根源上击垮他的手段,无论这手段有多低劣,多叫人不齿,但如果是让贺宇航痛不欲生,那他显然达到了目的。   “你他妈可真是有病。”贺宇航再次挣扎起来,尽管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反抗的脸面,可这样的答案要他冷静太过强人所难。   好不容易止住的血从纱布边缘往外渗,好似传染一般,唯一一只看向应蔚闻的眼里同样血红一片。   应蔚闻一只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扣着他的手腕,举过头顶重重按在地板上。   贺宇航好像在这一下里突然清醒了,他问应蔚闻,“你是想分手吗?”   应蔚闻没有说话。   “不想?那从现在开始要我怎么做,你说,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你。”贺宇航又说。   “你想怎么操我都行,你知道我的,要说真正反抗你,我从来也没忍得下心……金柏帆对男人感兴趣吗,可以把他也叫过来,你们俩轮着,一起也行……”   “你找死吗。”应蔚闻一下加重手下力道,贺宇航顿时痛到脸色惨白,喉咙里再蹦不出一个字,应蔚闻趁他没力气挣扎,一把将他抱起了来。   贺宇航被塞进车里,浑身都在发冷,应蔚闻铁了心要送他去医院,路上郝卉月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回来,贺宇航尽量用平常的声音跟她说不回来了,临时打算住朋友家。   郝卉月问是什么朋友,过年怎么上人家里去住了。   贺宇航答非所问,又说了句晚上不回来了,匆匆挂了电话。   应蔚闻警告他,“从现在开始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父母知道你跟谁在一起。”看似对他的口不择言深恶痛绝,也因此一路无话。   开了几个小时车把贺宇航带回他在S市租的房子时,路上他们也没说任何话,贺宇航一直在等他的解释,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难怪他一直在应蔚闻身上感受不到对等的情感,原来是因为应蔚闻对他只有身体上的索取,并且为之坦荡。   贺宇航怎么会觉得,仅仅是过了一年多没有争吵的他们,会日积月累演变成所谓的爱呢。   到医院后,因为贺宇航不肯缝针,医生只能简单处理了伤口,这些其实不用特意跑一趟,在家也能解决,但没人会去解决,所以送来医院是最省事的方式。   回去的路上,贺宇航反复在想应蔚闻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他说要来他家时没拒绝的,又是想着什么下楼来等他。   下半年贺宇航就要出国了,应蔚闻对此没有提任何意见,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有着浓烈的不舍。   而应蔚闻是怎么想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拒绝是不是意味着他不打算继续了,想跟贺宇航到此为止,可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开门的那十几秒里,他为什么又犹豫了呢。   贺宇航笑自己无聊,现在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应蔚闻就算真的犹豫过又能怎么样,最后不还是任由自己敲开了那扇门。   金柏帆见到他的那一刻充满仇恨和不甘的嘶吼声直到现在仍在贺宇航耳边回响,而怎么在应蔚闻妈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走出那间屋子的,贺宇航没有勇气去回忆,那已然成了他人生中再难忘掉的至暗片段。   贺宇航半蜷着,抱着手臂看窗外,从躺下他的眼睛就没闭过,睡不着,也不敢动,伤口隐隐作痛,可能的话他希望此刻的自己是隐身的,能随时从这一片空间里消失。   发生这样的事,应蔚闻怎么还能跟他睡在一起,说是为了操他,可他并不是个合格的同性恋,应蔚闻周围有的是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何况怎么看,应蔚闻也不像是会被欲望支配的人。   他很忙,研究所抓总研制的火箭多数涉及保密内容,贺宇航有段时间连他在哪都不知道,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快三个月,就连他要出国的消息都是在电话里说的。   应蔚闻没什么反应,贺宇航说会找时间回来看他,他也只是礼貌性地说好,可见在这件事情上应蔚闻也并不如他声称的热衷。   贺宇航想出去阳台上坐一晚。   他知道应蔚闻没有睡着,而就在他有所动作时,背对着的人突然转过来,压到了他身上,应蔚闻扣着他肩膀将他翻过去,在贺宇航开口前先发制人,“闭嘴。”   想到自己答应过什么,贺宇航咽下挣扎,不顾眼睛上的伤口,习惯性地把脸往枕头上埋。   应蔚闻手从他腋下穿过,捏起他的下颚,强行把他的脸托了起来,对着床头,他手劲很大,挤压着贺宇航的牙床,钝痛阵阵,像是要把他捏穿一般。   以往再怎么样,总还有温情的时刻,过程中应蔚闻会吻他,会在结束时流连在他的颈侧,但这一晚上却只有粗暴,他们谁也不说话,贺宇航更是一声不吭。   【略】   他叫应蔚闻的名字,应蔚闻充耳不闻,扣着他下颚的手滑向咽喉处摩挲,贺宇航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就在他要低下头去时,应蔚闻虎口微抬,再次将他撑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蔚闻终于停下了,他姿态压低,在贺宇航耳边说:“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去自首我不拦着,但我提醒你,如果因为你,牵扯起不必要的麻烦,你会更不被原谅。”   “我不明白。”贺宇航回头,“是季廷威胁了你们什么……”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应蔚闻甩开他,从他身体里退出去,起身走出了房间。 第69章 嗨【P】   剩下半年时间, 聚少离多成为常态,贺宇航一边忙着毕业,一边忙出国的事, 应蔚闻则不断接到任务,能说的不能说的, 经常是匆匆回来见一面, 第二天就又走了。   他们谁都没再提金柏帆的事。   那天应蔚闻不允许他再多说一个字,之后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好像那只是一段突然降临的插曲,于某个时点戛然而止,为的是给贺宇航过热的期待降降温。   应蔚闻说得对, 在他父母都不打算追究的情况下, 贺宇航的坚持像悬浮的表演一般没有意义。   可有一点始终叫他介怀,那就是季廷骗了他。   贺宇航去找他质问,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将近三年没有联系了, 之前一直不解季廷为什么一定要疏远他,现在看这或许就是理由。   “他那是咎由自取,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季廷对他的执着感到不可思议, “我早跟你说过吧, 你以为他父母不报警是为了什么, 轻重利弊人家早有衡量, 难不成还为了你吗。”   “那你是为了我吗。”贺宇航故意笑着问。   “我当然是为了你。”季廷肯定无比, “归根结底是我带你去的,如果不是我,当年的事也不会发生,你得考虑到这一点,考虑我的心情。”   “再说你知道真相和不知道有区别吗, 影响在哪呢。”   “既然没有,我选择隐瞒你,对你报喜不报忧错了吗。”   “贺宇航,这事能过去了吗,你现在找我没别的了是吧。”   从季廷的角度,知道和不知道当然没有区别,说不定还觉得贺宇航应该为自己偷来的四年平静而无知的时光跟他道谢。   为了他好。   贺宇航把他当朋友,他用一句为了他好打发了他。   “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冷笑,“难道你就一点私心都没有?”   积极“调解”,息事宁人,仅仅是因为考虑到了他考虑不到的点?   季廷摆明了是想从这件事情里抽身,好让贺宇航的过错再也连累不到他。   贺宇航挂了电话,那一刻心里说不上来的失望,承认自己十几年感情,终于看清那是个不可深交的人。   走的那天应蔚闻没能来送他,他人不在本地,也没有假期,贺宇航虽然很想见他一面,也知道场合不对,贺珣和郝卉月都在,以他当时的状态,一个不慎就容易暴露什么。   临起飞前,应蔚闻给他发消息,让他落地了报个平安。   短短几个字,贺宇航来回看了两遍,确定没有他不想看的了,才终于回了个好。   贺珣这么多年给他攒的钱,除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和房租贺宇航扣下了,剩下的他取出来,走前一天早上去了顺意面馆,趁人在后厨忙,他走进去,把装钱的袋子放在了收银台下面。   应蔚闻后来问他要卡号,贺宇航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装不过了就找借口拖着,反正始终没给。   适应了一个多月,安定下来后他便开始打工,工作日的晚上回去教邻居的女儿中文,周末在快餐店里当服务员,两个月下来瘦了六七斤,就这样他还在想着怎么把周末的晚上也安排出去。   住的地方因为是贺珣找朋友帮忙联系的,不好随便换,贺宇航的室友是个中产家庭出生的荷兰小伙,叫Daan,经常调侃说他这人矛盾,每月固定一笔不菲的房租是完整的,剩下的要靠七拼八凑。   也因此小伙很热心,时不时就想在照顾自尊的前提下接济下他这个穷人,贺宇航只得一次次婉拒,生活费于他而言没什么,他只是额外还想攒一笔钱,一笔能让他在最短时间内往返的钱。   自从出了国,和应蔚闻的联系变得越发不频繁,但就是在这样不频繁的情况下,也一直有来有往没断过,其中有应蔚闻工作的原因,他解释过,但贺宇航知道那并不代表全部。   不断有人来问他是不是单身,贺宇航的回答往往先令自己心虚,可确实没有谁提过分手,他没有,应蔚闻也没有,那就这么过吧,他想,有一天算一天,本来也就是有一天算一天的关系,提前打预防针没什么不好。   或许正是因为他想对得起应蔚闻的评价,努力让这段感情成为对他们无论谁而言,都不值一提的东西,所以隔着距离的这些日子,反而成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相处得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但见一面是贺宇航执意,因为就算要分开,他也想当面说,所以当卡上的余额越接近那一张机票,他反而越加焦虑,怕乐极生悲期待落空,怕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应蔚闻会在哪一天毫无预兆地失去耐心,然后隔着屏幕,丢给他冷冰冰的两个字。   冲浪馆的负责人给他结了这一季度兼职教练的工资,并给了笔不小的奖励,祝他节日快乐,贺宇航谢过后欣然收下了。   从场馆出来,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他没带伞,站门口等了一会,左右不见小,干脆顶着雨走了出去,边走边还在心里又算了一遍未来一个月内可能有的开支,精确到小数。   他给应蔚闻发消息,问他方便视频吗,不方便也没关系,他知道时间或许不是那么合适。   五分钟后应蔚闻拨了过来。   “嗨。”贺宇航顶着颗湿漉漉的脑袋跃上屏幕,再次跟他确认,“方便吗?”   “接都接了。”应蔚闻笑了笑,透过屏幕看他,“你那边下雨了?”   “小雨。”贺宇航扣上帽子,尽量把手机拿近了,“你怎么起这么早,国内现在才七点吧?”   应蔚闻没说话,贺宇航不敢太大声,担心他是在家里,“你在外面吗,干嘛坐外面,多冷啊。”   想到应蔚闻可能是为了避开家里人特意出来接的,贺宇航又不问了,他不喜欢明知故问。   “这话该我问你。”应蔚闻说:“淋这么大雨在外面干什么,不知道往家里跑吗。”   “那你等我一会,我找个地方。”   回去是不可能了,贺宇航跑了一阵,找了个屋檐躲着,他脱下帽子,使劲撸了两把头发,再把镜头上的水擦干净,“现在好了。”   “嗯。”   “新年快乐,应蔚闻。”   “新年快乐。”   贺宇航想着感受下新年的气氛,应蔚闻那边却比他这还安静,再看应蔚闻身后,发现他没有在家,准确说是没在老家,他在租的房子里,阳台上坐着,而且这么一会已经抽了两根烟了,“你没……你是一晚上没睡吗?”   “嘘。”应蔚闻靠在椅背上,疲惫感很重的样子,“小点声。”   他闭眼片刻,再睁开时,见贺宇航正看着屏幕,“怎么了?”   “想……摸下你。”   应蔚闻笑,“亲一下也行。”   镜头突然拉近,贺宇航却没动作。   “亲不亲啊?”应蔚闻逗他。   他们以往没有过这种亲昵时刻,更是很少说情话,贺宇航第一反应是不习惯,他转移话题道:“一个月后你有假期吗。”   那会机票便宜很多,能凑够往返,还能有一点剩余给应蔚闻挑个迟到的圣诞节礼物。   可应蔚闻却说:“一个月?用不了那么久,三天后我就没假期了。”   “要去外地?”   贺宇航其实无所谓他有没有长假,能不能陪自己,应蔚闻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和一般人的作息有差,这点他能理解,但贺宇航最怕的,是他要去那种自己出不来他也进不去的地方。   “嗯,五一前都不一定能放出来。”应蔚闻看着他,“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瘦了?”   “没有啊,镜头显的。”贺宇航尽力克制,可依旧难掩失望,尤其是在机票购买界面上,取消心怡航班勾选的时候,他整张脸都在为了不叫对面看出来而努力。   回去的路上,贺宇航顺路去了趟超市,买了一大堆吃的回来填满冷冻室,算是对最近一段时间室友频繁带早餐的报答。   这天晚上一夜没睡的人变成了他,贺宇航坐在窗前,抱着零食,看着余额从及格线上掉落,意外竟还有种“看你嘚瑟的,这下好了吧,你也只配得到这种”的自我报复的快感。   接下去的一个多月,除了正常上课,其他的贺宇航都请假了,冲浪馆那边也没再去了,一时间像是彻底失去了动力,接受了他们就是要分别两年的现实。   直到某一天下了课,准备去自习室的贺宇航接到Daan打来的电话,说有人找他。   “who?”   Daan今天没课,人在家,说是下午五点多会出门,这会还没到时间,贺宇航不记得他跟什么人说过在这的住址。   “Some guy,called ying.He said he can't reach you,his phone is dead。”   “in what?”贺宇航没听清,以为是什么快递或者哪来的包裹。   但Daan又说:“I'm headed out.He is waiting for you at the door.。”   一个几乎没可能的念头在贺宇航脑子里闪现,之前有次他跟应蔚闻说他认床,在这睡不好,应蔚闻问他要了地址,把枕头给他寄过来了。   贺宇航还怀疑他是不是拿错了,拿成他自己的了,应蔚闻说他洗晒过,可那上面全是他的味道。   所以真的是他吗?   不是说没有假期吗?   而且他能随便出国吗?   贺宇航顾不得这些疑问,电脑数据线课本一股脑地往包里一塞,飞快冲下了楼。   校门口的公交要等,鬼都知道他现在耐心值为零,两公里的路,贺宇航一刻不停地跑了回去,期间他尝试给应蔚闻打电话,都显示的关机,这让贺宇航越发笃定,不会再有一个跟他有着一样姓氏又恰好知道他地址还能有这种巧合的人。   应蔚闻居然真的来了。   都不提前跟他说一声。   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丢了怎么办,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他也不是任何环境都游刃有余的人,在这之前他都没出过国。   这一刻贺宇航想法很多,越想还越不满起来,可当他冲上楼梯,跨过拐角,看到那道熟悉的人影时,他眼眶一热,所有的抱怨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第70章 乖一点【P】   开门的时候贺宇航手都在抖, 还是应蔚闻从后面托了下他手腕替他稳住了,“这么紧张?”   “没。”贺宇航低了下头,他先进, 应蔚闻跟在他后面,转身关门的那一刻他抱过去, 期间撞到了应蔚闻的脸, 贺宇航后知后觉,等心跳略微平复,反应过来应蔚闻刚才的靠近是想要吻他。   贺宇航没忍住笑,听到应蔚闻也笑了一声,他松开, 捧起应蔚闻的脸, 先是在他被撞的地方亲了亲,然后去吻他的唇。   相较贺宇航的急切,应蔚闻的反应内敛许多, 像是不擅长进攻,他配合辗转,放任贺宇航为所欲为, 只在牙齿不时的磕碰刺激到他呼吸时, 才压着贺宇航的唇舌, 适当调整节奏。   这一吻吻了很久, 内心的渴望驱使着贺宇航在应蔚闻的反应里不停地索取, 吻到后来他有些意乱情迷,抱着应蔚闻,不住地在他唇下呢喃,仔细听发现他重复的每一声,都是在说想他。   “好了。”应蔚闻扣着他下颚, 将他的脸剥离开。   他让贺宇航靠在自己肩膀上,安抚似地抓了抓他的头发,“好了,乖一点。”   贺宇航先是沉默,接着笑,笑了又哭,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哭是笑,他埋在应蔚闻身上没起来,借他的衣服擦脸。   过了好一会,应蔚闻抱他抱得都有点累了,他靠在门板上微微仰头,听到贺宇航带着鼻音开口,“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你啊。”   “那怎么不提前说啊。”贺宇航闷着声音,“是想给我惊喜吗,提前说也能给我惊喜的。”   “向所里打的申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有没有假也说不准,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应蔚闻没说直到上飞机的前一刻他都不保证自己一定能顺利起飞。   在听到他这样说时,贺宇航已经尽可能放低了期待,饶是这样,问应蔚闻最多能待几天,得到的答复是两天时,他还是不免失落,“这么短,是说连走的那天算一起两天?”   “对。”应蔚闻告诉他,“后天六点的航班。”   “那其实完整的时间只有一天。”贺宇航什么也没想,当机立断,“我们出去住吧。”   他动作迅速地收拾好了东西,给Daan发消息说他男朋友来看他了,晚上不回来了。   “wow。”Daan回了他个搞怪的笑脸,“have a niiiiiiice night.”   贺宇航不想委屈了应蔚闻,想让他在有限的时间内体验到最好的,所以他订最贵的酒店,最好的餐厅,从紧巴巴的穷人一下变得挥金如土。   打车去酒店的路上,贺宇航慷慨地,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确认着各种支付。   吃完饭回来,应蔚闻先去洗澡,他趴在床上,撑着脑袋的指尖上夹了支笔,飞快地转着,租辆车吧,这样方便一点,先去金门大桥,再沿着加州一号公路穿越Big Sur,可以在那边选一处住的地方,第二天到洛杉矶的街头走走……   理想很丰满,但当同组的白人男同学给贺宇航发消息催稿时,他才想起来明天上午是有课的,小组作业要交,而且有一部分pre需要他来讲,原本他去自实习室就是打算做这些。   贺宇航不可能缺席,那就势必要从这些景点里再删除一部分,而这已经是缩减版的了   正想着,手里的笔被人抽走了,应蔚闻带着沐浴后的味道从身后抱过来,吻他的后颈。   贺宇航被重量压得轻哼了声,应蔚闻手伸进他衣服里,他呼吸随即变得粗重,转过身去够应蔚闻的唇,配合着脱掉了外套,再然后是里面的T恤。   贺宇航什么话都没说,直截了当,他揣摩应蔚闻的意图,尽其所能地满足他。   没做多久,长途飞行应蔚闻有些累了,贺宇航心里装着事,等到应蔚闻睡着后他爬起来,抱着电脑,缩在房间的一角激情赶作业。   大概也没他这样的了,拖延症真真不可取。   “心不在焉是因为作业没写完吗?”应蔚闻突然说话,闭着眼睛,没看贺宇航。   “啊,有吗。”贺宇航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压低了台灯,“我吵醒你了。”   “还要多久?”   “很快,两个小时之内,我最后再校一遍稿。”   应蔚闻看了眼已经充上电的手机,已经快要一点了,他起身喝了口水,朝贺宇航走过来,拿起他手边的资料翻看,“有什么我能做的?”   “没这样的吧。”贺宇航笑着看他:“堂堂805所的工程师,不远万里来给我个小研究生写作业?”   “不需要那就快点。”应蔚闻表面催促,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看样子是打算陪他。   贺宇航想叫他先去睡的,看着又没舍得,“明天上午我有课,就半天,你在这补觉吧,中午我过来接你,我明天提前把车租好。”   应蔚闻闭了闭眼睛,靠在他身上,“可以旁听吗?”   “嗯?”   “你的课?”   “可以啊。”   “那参观下你学校不介意吧。”   “当然不。”贺宇航转过头去在他唇上亲了亲,应蔚闻别开脸,示意他专心眼前。   有心挑选了那么多景点,唯独把自己学校给漏了,比起那些可能只会体验一次的路上风景,有着他日常生活痕迹的地方或许才更有意义,“那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贺宇航说。   听日常跟人交流就会发现,贺宇航的口语非常流利,发音也标准,上台后更是全程脱稿,应蔚闻看过他的稿件,昨天最后一遍是他帮忙检查的,只能说这样的质量应付小组作业绰绰有余。   但贺宇航很认真,考究到每一个数字的出处和来源,很多观点也很有他自己的思考,尤其是在台上回答提问时,跟教授有来有往,虚心,且从容,看得出来他的表现很受喜欢。   就是过程中目光频频看向教室后方,引得前排同学纷纷回眸,应蔚闻坐在门边,听到他的教授调侃他,“Was that door your inspiration?”   底下传来笑声,而下了台径直走过来的贺宇航似乎并不避讳这一点。   “不怕被人知道?”   “在这边不会。”贺宇航整理他的电脑,回过头来又问:“你介意吗?”   应蔚闻笑笑,“我以为你更介意。”   吃完饭他们从租车点出发,应蔚闻全程都很随意,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贺宇航最终决定就沿着加州一号公路开了,开到哪算哪,没有目的地的好处是沿途任何一处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目的地。   途经17英里时他停下来,去餐厅打包了吃的,跟应蔚闻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欣赏落日,过眼风景美到令人失语,哪怕这个季节的海风吹得人头脸发涩,在天色没完全暗下来前,他们谁都没提离开。   贺宇航拍了很多照片。   夜色无声降临,星光垂落,他看着应蔚闻的侧脸,好几次脱口想问,如果我心不在焉是因为作业没有做完的话,那么你呢,这一路上多数时候都在沉默的你又在想什么。   到酒店时贺宇航已经很累了,开了一天的车,但应蔚闻只是在他脸上停留时间稍微长点,他就十分自觉地把唇凑了过去,事实上他这种觉悟不浪费,应蔚闻就是想做,并且相较昨天他的欲望要更强烈。   贺宇航以前不喜欢过程中应蔚闻看他,尤其近距离的,他排斥对视,对眼神交流感到难堪,身体往往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但这一次面对应蔚闻投下的目光,他却没躲。   不仅没躲,还直直地看向了对方瞳孔深处。   他在应蔚闻的凝视中达到高潮。   应蔚闻夸他眼睛漂亮,其实他眼睛也很漂亮,眉目柔和协调,衬托着略有些凌厉的骨相,却是一点都不违和,是想象中与他名字对应该有的样子,那就是照着贺宇航的审美长的,哪怕他从来没有评价过。   一次,两次……渐渐地贺宇航有些迎合不上他,应蔚闻不知疲倦般,按着他的胯骨,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动作起伏开合,每一下都执着于进到最深处。   知道贺宇航说不出来求饶的话,知道他只会忍着,他一向能忍,应蔚闻便越发地肆意,有一度贺宇航觉得他是失控的。   他以前觉得单纯从体力上比,应蔚闻应该是比不过他的,经历这一次后,贺宇航知道这或许又是他的有所保留。   折腾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上都极度疲倦,但那天晚上的两个人,都没有真正睡过去。   贺宇航送应蔚闻去机场,站在安检口,他笑笑,问应蔚闻:“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他知道应蔚闻是来跟他提分手的,从他这两天的表现中贺宇航能感觉出来,他还感觉到了应蔚闻的纠结,毕竟在一起了两年多,除了那件事,贺宇航在对他上至少挑不出来大错,所以应蔚闻或许也心有不忍。   但这些左右不了应蔚闻的决定,贺宇航清楚,所以是时候说了,再不说怎么着,带着这些话上飞机?那多没意思,好不容易来一趟,能当面跟他提已经是给这段感情留足了面子。   两天虽然短暂,贺宇航尽力享受过了,他还是很开心的,在这之前他没跟应蔚闻一起旅游过,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不多,所以要说遗憾,不可能没有。   最大的遗憾是他还没到真正想放弃应蔚闻的时候。   而只要他不想放弃,他就会成为被放弃的那个。   贺宇航表现得一切正常,至少在把应蔚闻送走前,他都会是这样平静,绝不纠缠什么,已经向应蔚闻展示过太多狼狈和痛苦的一面,最后留点好印象是他该给的补偿。   应蔚闻看一眼过往的人群,视线回到他身上,没提那两个字,而是一只手抱着他,在他腰上紧了又紧,直到时间所剩无几,他吻贺宇航,最后在他耳边说:“你有点太瘦了,多吃点。” 第71章 对峙   “唐远跟我说你遇到他了?”杨启帆第三次打来电话, 贺宇航终于接了。   距离他知道真相也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杨启帆居然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是,遇到了。”贺宇航不喜欢拐弯抹角, 既然他这么问,说明是知道了。   “你现在在哪, 在家吗?我过来找你。”   “好。”   挂了电话, 看着和应蔚闻的聊天界面,停在他说后面打算再买一套上,应蔚闻没在那个时候跟他提分手,他们还在一起,并且这种关系持续到两年前, 直到贺宇航先说了分开, 意思是这件事在他们之间,至少在应蔚闻这儿,算是彻底过去了?   这么大的事都能过去, 他们又能因为什么分手呢?但比起这,贺宇航更想知道,在选择原谅的那一刻, 应蔚闻是怎么做到跟他父母和弟弟交代的。   杨启帆再打电话过来, 是喊贺宇航下楼, 说带他去个地方。   贺宇航心情复杂, 无奈看他一眼, “别告诉我是方奇真骗了你。”   “他没骗我,我听到的跟你听到的一样。”   杨启帆并不为自己辩解,贺宇航看着也没真生气,“但我想知道的跟你想知道的不一样。”   “什么意思?”   “你关心金柏帆有没有受伤,如果受伤了, 你就要为当年的事负责,是这个逻辑吗。”   “有什么不对吗。”贺宇航知道他选择隐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考虑到了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杨启帆应该是不知道金柏帆真正的伤势的,包括他身份其实是应蔚闻弟弟这件事。   “没哪里不对,只是我不相信季廷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别问我为什么,直觉。”   杨启帆看着前面,“所以抓金柏帆有没有受伤这点没有意义,重点是谁干的,谁才是主谋,而不是你要为这件事承担什么,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是你。”   贺宇航笑笑,虽然他挺不想辜负这份信任的,“可金柏帆都认定是我了,那就是我干的。”   “你联系到他了?”   杨启帆觉得未免有些太快,贺宇航如果能联系到金柏帆,为什么还要通过唐远找人呢。   “……嗯。”   “他怎么说的,亲口指认就是你?”   “你不问问他伤势如何吗?”贺宇航看他。   杨启帆说:“季廷敢撒谎,代表他一定想隐瞒什么,金柏帆必定伤得不轻,这还用问吗。”   “也是。”贺宇航和他说起记忆里的事,没提应蔚闻,只说曾在某个时点见过金柏帆。   而那次金柏帆在看到他后,恨意滔天,恨不得当场扑上来给他一刀,这样的场景,任谁都不会觉得跟自己没关系吧。   “在他眼里你跟季廷是同伙,你们俩无论谁出现,他都有可能会是这种反应,这不能说明什么。”   杨启帆替他分析,“金柏帆这么多年没有报警,季廷肯定找过他,用江楠楠的事做威胁。”   “这点我想到了,不然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那之后他唯一一次和应蔚闻聊起,得知金柏帆的右眼因为视神经受损严重,经过几次手术,勉强保住了一点视力,从那之后他不知道是心理上受刺激了还是什么,一直退学在家。   至于杨启帆说的,他和季廷是同伙的事,贺宇航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逻辑确实围绕在如果金柏帆受伤,那一定是他的责任上面,没想过有其他的可能。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以前他或许不信,在季廷一次又一次骗他,贺宇航对他彻底失望后,他开始试想另一种可能,如果季廷真的对他栽赃嫁祸,那都不能叫过分,那得算是程度恶劣的背叛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去找季廷对峙,他才是最清楚真相的那个人,不能什么都他来说。”   “可他为什么要承认?”杨启帆不提,贺宇航后面也会去找季廷,但不会快到说走就走,“他都已经把自己从这里面摘干净了,又怎么会任由我们说什么。”   “这就是这件事有意思的地方。”杨启帆说:“既然方奇真说他没看见,那我们去找看见的人,那天现场不只有你们几个吧。”   “你是说跟着金柏帆的那三个人?”贺宇航都不用问杨启帆有没有找到,很快发现这里面的不对来,“如果他们看到了,金柏帆怎么会那么多年还对我怀恨在心呢。”   就算他是因为牵连,难道应蔚闻也是同样的原因判他死罪吗?那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地把方奇真也找过来?   “你想诈他。”贺宇航反应过来了。   “别说出来嘛。”杨启帆笑,“这计划我想很久了,我们现在手上是没证据,也拿不出更多来,但他也不是无懈可击,你想,既然当时没有人看到,季廷肯定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但他并不完全放心。”贺宇航接上他的话,“不然也不会那次来见我,听说我失忆后,谎称现场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显然是不希望我们查下去。”   “对,就像他会去威胁金柏帆,表面上是为你好,换一种可能,是他不想被查出什么呢。”   “他还是怕的。”杨启帆冷笑,“那我们就得利用好这一点,不指望今天就能让他认,至少得让他知道,我们在这件事上永远不会善罢甘休。”   一路导航到建材市场,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季廷带着手套,跟工人在店门口卸货,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他二人,先是意外,接着脸上一闪而过对不速之客的警惕,“你们怎么来了?”   “方便吗,有事找你聊。”杨启帆和贺宇航对视一眼,跟他在门口陪儿子玩的老婆打了个招呼,“进去说?”   “什么事不能打电话,还特地跑一趟。”季廷目光有意在贺宇航脸上停留,随即换了副笑脸,领他们进去,“我这还有半车货没卸完呢,一会就来,你们先坐着,我去倒点热水。”   “你先忙。”贺宇航说。   房间是隔出来的,不到五个平方,勉强放下一点桌椅和杂物,这要是聊不好打起来,都施展不开,他把这想法跟杨启帆说,杨启帆问他是不是紧张了。   贺宇航靠墙坐着,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不怪季廷说他没别的事找他了,这样一次次的,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厌倦。   “没什么好紧张的。”他冲杨启帆笑,“还有比我是凶手更坏的结果吗。”   这他都认了,区区季廷背叛他而已,早在一次次的拉扯中,他也该释然了。   没过多久,季廷从外面进来,拎了个取暖器放贺宇航脚边,“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怕冷啊。”   贺宇航两只手捧着水杯,淡淡一笑,“你那都是多久的以前了。”   “行吧。”季廷讨了个没趣,“找我聊什么,如果还是金柏帆的事,劝你们适可而止。”   “都没个窗户的,烟就别抽了吧。”杨启帆提醒他,“事确实是他的事,但如果我说凶手另有其人,也不值得聊上两句吗。”   季廷手上一顿,把烟重新塞回烟盒,扔在桌上,“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宇航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现在又失忆了,只能我陪着他把当年的情况再调查一遍,结果你猜我们收获了什么。”杨启帆故意停顿,在季廷的回视下渐渐沉了脸,“那天现场七个人,除了你,没人指认他是伤害金柏帆的凶手,包括金柏帆本人。”   此话一出,季廷立刻变了脸色,“我说这么晚来找我呢,原来在这等着,意思是我说谎,我冤枉了他?还是金柏帆自己割了他自己啊?”   “就不能你是凶手吗。”贺宇航冷得肩膀都缩了起来,他看向季廷,平静开口。   季廷的反应可以说既出乎他们意料,又在意料之中,正常人听到凶手另有其人的第一反应该问是谁,而不是假设撇除贺宇航之外,整件事变得无法成立。   季廷大概也反应过来这一点了,顿时怒道:“你们他妈说什么呢,上下嘴皮子一碰张口就来是吧,有证据吗。”   “那你又有……”   “我们有。”   杨启帆和贺宇航几乎同时开口,杨启帆转头看了贺宇航一眼,听到他说:“我就是证据。”   “我这次失忆是意外,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我说我的记忆倒退到了十八岁那年,偏偏就是我跟你去打架那天,所以这是我第二次经历了,你说我们俩,谁看得更清楚一点。”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失忆我就信吗,在这装神弄鬼,我看你就是想推卸责任!”季廷也不装了,盯着他,“怪我当年不理你,怎么不说是你躲着我呢,随便编两句他没事你就信,归根结底还不是你自己懦弱,到现在都不敢认不说,居然还想着反咬我一口,真他妈良心喂了狗。”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颠倒黑白的本事这么厉害呢,说他良心喂狗,那你就是狗。”杨启帆眼看他骂上了,立马不甘示弱地回击道:“你现在不肯承认是吧,也行,人我都已经替你找齐了,随时能来当面对质,到时候最好你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的。”   “我说你们俩没病吧,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早他妈盖棺定论了,你们就非得没事找事?”季廷叼上根烟,“行,你找来对质,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什么。”   杨启帆没想到他还真敢,但他显然不觉得季廷这样是有底气,反而从他不断观察他们的眼神能看出来,这人就是仗着脸皮厚在硬撑罢了。   非要说的话,在季廷的理直气壮面前,杨启帆对他的怀疑同样不可撼动,他现在倒真想看看,到底他们俩谁的“信仰”更坚定一点。   贺宇航却在这时拦下了他,看向季廷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你手上那道疤还在吗?”   “问这做什么?”   “之前说是金柏帆,但那其实是我划的吧。”   贺宇航手在玻璃杯壁上缓慢滑动,盯着氤氲的水汽,“季廷,你也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你一直在劝我,现在我也想劝你想开一点,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只是觉得承认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后果,就像当年对我一样,而我不过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今天你如果说了,这答案就留在这间屋子里,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但如果你非要找人来对峙,后果就不是我们能保证的了,别忘了你声音越大,屋外面的人就越能听得清。”   “你少他妈威胁我。”季廷下意识朝门口看了眼,薄如纸的一块板遮挡不了什么,只要他们把话停下,门外的声音就会清晰地传进来,但他应该是吃准了贺宇航他们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于是叫嚣着,“证据呢,说我是凶手,凭什么,凭你们在这空口白话?”   “喊人来对峙又怎么样,没有像样的证据,到时候光比谁叫得更大声?那你们人多肯定赢啊。”季廷冷声一笑,“你们要是想要我这样认输,也行,我认了,满意吗。”   “你……”杨启帆没想到他现在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证据是吧?”贺宇航不紧不慢地点点头,“可以,就拿你手臂上这道疤来说吧。”   “我那把刀当年丢在现场了,后来也没去找回来,证明不了我划过你,但换个角度,金柏帆的刀留着,并且一直留到现在,只要拿去稍微鉴定下,就能知道那上面有没有你的血迹。”   如果不是来的路上相互演练时没有出现过这一段,杨启帆都要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因为单从逻辑上来讲非常通顺,而且一本正经的贺宇航也很有说服力,连他都差点被唬住。   换到季廷这边,经过轮番轰炸后,猛地来这么一下,他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停下来思考的模样让他的气焰比起刚才灭下去大半,但警惕心仍在,“你让他拿证据?”   “他眼里你才是凶手,凭什么他会帮你?”   “他当然会帮我。”贺宇航面不改色,“你知道应蔚闻,那你知道,他是金柏帆的哥哥吗。”   这一下不仅是季廷,连杨启帆都朝他看了过来。 第72章 捎个人   从密集建筑群中穿绕而过的光影好似一团灵活的棉线, 又像是海底世界丛生的柔软珊瑚,江风徐徐,从对岸吹来, 贺宇航提了两边裤脚,坐在台阶上, 感受着鼻头阵阵的凉意。   杨启帆拍他肩膀, 给他递了杯热拿铁。   贺宇航笑,“大晚上喝这个,还睡不睡了。”   “你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提提神。”杨启帆在他旁边坐下,陪着欣赏了会大都市的美妙夜景, 三口咖啡下肚, 他终于问起,“应蔚闻他……真的是金柏帆的哥哥啊?”   “别演了。”贺宇航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装得不像样, 干脆拆穿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啧。”杨启帆叹了声,“既然决定要查,第一个肯定是从他下手, 我这也算情有可原。”   “什么时候查到的, 怎么没告诉我?”   “就那天刺激完你, 我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回来就听到你跟应蔚闻在一起的消息, 我想着总不能再刺激你第二轮。”杨启帆说着,不知想到怎么,竟还把自己说笑了。   “这样啊。”贺宇航跟着笑,“那我比你还晚一点,我今天才知道的, 还是听方奇真说的。”   “他?”   “嗯,他告诉我金柏帆家开了个面馆,我一想怎么跟应蔚闻家的刚好对上了。”贺宇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说有这么巧的事么。”   “那他接近你是因为这个吗?”杨启帆问:“所谓的无论倒回到什么时候你们都会遇见?”   贺宇航摇头,“我说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金柏帆的事发生前,除非他提前预料到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唯一让贺宇航觉得魔幻的什么穿越,到头来不过是他自导自演,唯物主义的高墙依旧牢不可破,不允许任何所谓先知的窥探,应蔚闻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提前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否则他应该去拯救金柏帆,而不是在事后对他进行无用的追责。   贺宇航又想起了那天,应蔚闻在听到他说划伤了别人并且不断替自己辩解时的全部神态,那时候他发现那个人是金柏帆了吗?   就算当时没察觉,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也足够他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了,就这样还心平气和地邀请贺宇航留宿,那一刻的应蔚闻在想什么呢。   想着怎么接近他,又在日后怎么折磨得他低三下四?   以前还觉得他这样的人的沉稳有耐心,现在才发现,那是人身上凌迟的钝刀子。   “在想什么?”   杨启帆的声音打断了贺宇航的自我怜悯,他喝了口咖啡,咂摸出一点生涩的苦味,“在想季廷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能摆平金柏帆,为什么还要把这样一件几乎没有后果的事再推到我头上?”   尽管季廷直到最后都还在狡辩,但贺宇航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他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件在他这儿早就尘埃落定的事,会在十几年后的今天重新迎来反转。   “你这样想就太天真了。”杨启帆无奈看他一眼,“嫁祸给你的时候,他可不觉得自己百分百能搞定,金柏帆猥亵江楠楠,该去坐牢的人是金柏帆,而划伤了金柏帆,该去坐牢的人就是他季廷了,人为了自保什么都做得出来,别说你还是个死心眼,说什么都信。”   “还有,千万别觉得他摆平这事是在为你好,想想你都能编出来的理由,警察的调查和审讯手段比我们高明百倍,他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   “他当然怕,不怕哪会这样卖力。”贺宇航慢慢向后撸了把头发,看向杨启帆,“看来还得是你,要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都难从这样的谎言里走出来。”   “那不会的,你早晚会反应过来。”杨启帆捏他肩膀,“你就是太讲义气了,心又软,但凡有他一半推卸责任时的底气,这局早破了。”   “我要有这种底气你可能也不会帮我了。”   “那确实,我喜欢的不就是你这份义气和心软嘛。”杨启帆探身倚在栏杆上,看着前面,过了会他问:“话说金柏帆真的留着那把刀吗?”   “鬼知道。”贺宇航说。   “我就说呢。”杨启帆笑,“我猜季廷现在正上网查多少年前的血迹能被验出来你信不信,可急了。”   “信。”贺宇航也笑,“我也挺想查的说实话,他要真留着,高低我得让应蔚闻把那刀给我偷出来送去验验。”   回去的路上,贺宇航手机响了,杨启帆兴奋地问起是不是季廷打来忏悔的。   “你怎么比我还天真了。”贺宇航把电话挂了,“不是他。”   【不方便?】下一秒屏幕亮起,跟着跳进来一张照片。   应蔚闻拍他自己的手,手心里是倒出来的几粒开心果。   【你晚饭就吃这个?】   【食堂留了饭。】应蔚闻说:【听你的,打发时间。】   他哪里是需要打发时间的人,这一看就是在哄自己罢了。   应蔚闻居然也会哄人。   贺宇航靠着窗看向车外,他无法形容当听到杨启帆说我从来不觉得是你时,那种被坚定选择的震撼,尤其是有应蔚闻对比在先。   应蔚闻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是粗暴的,他不是信或不信,而是是不是贺宇航都无所谓,从那个时候在机场,他就已经放弃了,贺宇航是不是个满身污点的人,对他来说变得不再重要。   并且那次之后应蔚闻像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给他打电话都变得比以前规律且频繁起来。   过去没有他原谅应蔚闻这一说,一直以来都是,他才是被等待原谅的那一个。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要揭发他吗?”杨启帆送他到楼下,临下车前问。   “你说季廷?”   “昂,我可是信善恶有报的人。”   “还没想好。”贺宇航长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停顿了会,“这是他和金柏帆之间的事。”   “你跟他就没事了?”   “我最多打他一顿,然后彻底绝交,还能怎么办,他骗我也不犯法呀。”   “我倒是不介意你打,去他门口贴大字报也行。”杨启帆说:“就是可惜了,故意伤害如果是轻伤,诉讼时效是五年,重伤十年,怎么算都过了,就这他妈还不肯认呢。”   “你连这都查了。”贺宇航之前没想过这点,原来犯法的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做事做全。”杨启帆看他一眼,“从他骗你的那一刻起,早不是他和金柏帆之间的事了,还涉及到江楠楠,涉及到你,应蔚闻……算了,我听你们的。”   “主要我也不知道能把他怎么样。”杨启帆心里愤愤,捶了把方向盘,“真的是,便宜这孙子了,刚就该打一顿的。”   和出发前一样,贺宇航再度躺回到沙发上,很难形容这一天过得有多漫长,他面朝靠背,微微蜷身,闭眼的那几分钟里,试图理清这所有的荒唐事,但思绪一片空白。   片刻后他起身,去卧室抽屉里拿出那只旧手机,相册里有个被上锁了的分类,没标名字,贺宇航输入密码,点进去是他和应蔚闻当初在国外所有的照片。   那两天他不知道拍了多少,人,动物,风景,美食,不到五十个小时的时间,除了睡觉,几乎被他拍满了,多数还是偷拍的,应蔚闻的背影,侧脸,衣服的一角……偶尔于人群中,两人交握的手。   贺宇航往上翻,找到那张走之前,应蔚闻把他身上所有的现金偷摸塞贺宇航包里的照片,那时候他大概还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   那段回忆的基调是痛苦的,哪怕一路上贺宇航尽力保持微笑,誓要给应蔚闻留个好印象,可太难了,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就要抱着应蔚闻,恳求他能不能饶过他这一次。   他曾像不知疲倦的丑陋牲口一样,摆出各种狼狈的姿态去让自己努力迎合,那是种怎样极致的卑微,可现在翻起这些照片,贺宇航却又有种跳出事外平静的释然。   他把微信重新登录到这个手机上,应蔚闻还在他好友列表里,号却不是贺宇航现在在联系的这个了,是这两年应蔚闻换了新号,还是特意用一个跟以前没关系的号重新来加了他?   旧号上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两年前,最后一句话是贺宇航说的,说了分手,但应蔚闻没有回复他。   时隔两年,贺宇航再一次给应蔚闻发过去,问他,【你有什么时候觉得我面露可憎过吗?】   元旦假期一过,GS再次发来确认进场的通知,一纪全体上下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   关博听说贺宇航要跟车后表示他跟随他跟,爱怎么跟怎么跟,反正他不跟,坚决不受这份罪。   正式出发那天,一纪和J大共同举办了场出征仪式,几句人在星在的宣誓搞得贺宇航久违地有些热血,关博一看他眼圈发红,立刻嫌弃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还整这出。”   “意义不一样,你不懂。”贺宇航在眼睛上抹了把,到底没把脸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下来。   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他就赶不上了,关键时刻要没杨启帆推的那把,可能都直接告别这一行了,贺宇航不信有铁人能扛过这一刻的百感交集。   这次跟贺宇航一起的还有他们实验组另外一位同事小张,人很年轻,从学校毕业出来不到两年,这也是他第一次跟项目,上来就抢着开车,说其实领导不用跟的,他一个人就能妥妥干到东风城。   “悠着点,一天一夜呢。”贺宇航坐副驾,提醒他,“启程先跟紧前面大车吧。”   “没问题,保证不跟丢。”   “跟丢了也没事。”那辆车上面也有他们同事。   应蔚闻在上路大概半个小时候后给贺宇航发消息,让他在第一个服务区停下。   【是要捎什么东西吗?】贺宇航问。   【捎个人。】   【什么人?】   贺宇航有些摸不着头脑,先不说不明不白的人肯定不能随便上他们的车,再者谁这么想不开要来搭这种车,交通如此便利的情况下,长途跋涉不亚于受刑,不过应蔚闻没多说,贺宇航还是让小张在第一个服务区停下了,给应蔚闻发了他们的车牌号和停车的位置。   小张下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光顾着兴奋,忘解决个人问题了,刚好,贺宇航坐在车里等,不一会看到他人回来了。   就在小张开车门时,旁边走过来个人,笑着跟他打招呼,“介意我搭个车吗?”   “哎,应……应总……你……”在小张没反应过来的磕巴中,应蔚闻坐了进来,看向贺宇航,“不白搭,给贺工做回司机。” 第73章 看看房间   小张坐在后座靠中间的位置上观察他俩。   十多分钟后也没反应过来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怎么他向往已久的伟大出征半路还能被截胡呢, 还是对面高层,高层现在在给他们开车?   这人跟他们领导很熟吗,看领导也很意外的样子, 是说连他也不知道要上车的人是谁?   小张开始想他们车上装的是颗实验星没错吧,用得着这么高规格的待遇, 新型商业机密?   “那个。”小张试着开口, 主要是这么一会没人说话他有些坐不住,“应总,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跟你们目的地一样。”应蔚闻说。   小张感到一阵窒息,意思是说, 未来的二十几个小时, 应蔚闻都要跟他们在一起?   小张看看他,再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贺宇航,“那您怎么会跟我们车走?”   “碰巧。”   这明显就是不想说了, 小张到底是新人,贺宇航都没开口,他也只能压下好奇不再多问。   曾经有一度小张挺怕贺宇航的, 尤其刚来项目组那段时间, 贺宇航做事风格严谨要求高, 对人对己都是, 又经常没日没夜, 项目组在这种氛围下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生怕被抓着错处,轻则留下来加班,重则全组通报,回归理论知识再教育。   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小张熟悉的人, 而且感觉最近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项目收尾,贺宇航的状态明显缓和松弛了下来,不再那么紧绷着了,有时候还会主动加入他们的闲聊话题。   而相较之下,应蔚闻作为更接近陌生人的存在,距离感一词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感觉自从他上车,气氛都变了。   小张不禁又开始猜测,这二位是不是关系不好啊,还是说应蔚闻得罪了贺宇航,特地借此机会来讲和?   这理由多荒谬不说了,场合显然也不合适吧,在他和他们领导愉快的旅途上横插一脚?   想着借此机会增进下和领导感情的小张默默挪动屁股,往车窗边坐了坐,戴上耳机,不一会听到前面两人似乎交流了起来,声音不大,说的也都是工作上的事。   再然后是他昏昏欲睡之际,车窗敲了下脑袋,起身凝视前排座位上的二人,凝视着凝视着……发现怎么好像是他成了多余的那个?   下午一点左右他们在服务区轮流吃了饭,吃完回到车上继续出发,接下来一程由小张开,贺宇航说他开晚上。   一路都走的高速,且没什么路况,天气也好,就是在驶入群山环绕路段后,由于两边风景一尘不变,时间长了难免疲劳,贺宇航开了车上音响,时不时地陪小张聊会天。   中途他把车窗摇下来给车里换气,太阳光晒得人昏沉沉的,很长一段时间,贺宇航只在穿过隧道时,感受到那种快速明暗交替的光,才有自己正置身于一段旅途的真实感。   他回头看应蔚闻,工作上的事处理完后,电脑丢在一边,应蔚闻靠着椅背,像是睡着了。   然而当贺宇航的目光落向他,他又睁开眼睛,人在疲惫感重的时候,面目轮廓都会变柔和,贺宇航一直这么觉得,用来形容此刻的应蔚闻正好。   两人对视一眼,贺宇航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去。   “可困死我了。”跟瞌睡交战了一下午,入夜后换人,没到回句话的功夫,小张就在后座四仰八叉地睡下了。   “你那天那句话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尽管应蔚闻的声音已经足够轻,贺宇航还是回头看了眼。   “放心,他睡着了。”呼噜声都打过几轮了,应蔚闻看向他,“说我觉得你面目可憎那句。”   原来他看到了,贺宇航解释,“我没这么说,我是问你有没有。”   “嗯,所以我问你为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吗。”   贺宇航不想再回忆一遍他问出这句话时的心理状态,总觉得有些矫情,事后他尝试撤回,发现已经过时间了,应蔚闻没追问正好,现在看他不是不追,而是想留着当面问。   “随便问的。”贺宇航带着点玩笑的口吻,“我在你眼里总不会是完美的吧。”   他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可还是忍不住听身后小张的动静,一座之隔,他和应蔚闻两个人,人前一本正经装地同事,入夜就开始聊这些,实在有些不妥。   而应蔚闻似乎就是要这种不妥。   他扣了下贺宇航方向盘上的手,勾引似地,要他顺着自己手指的动作主动来跟他交握。   应蔚闻说:“休息会吧。”   下到一个小服务区,小张还在睡着,贺宇航没叫他,主要这地方也没什么能买的,就一个加油站和一间厕所,外面的场地上停了几辆跑长途的货车,入夜后四周变得安静。   贺宇航去冲了两杯咖啡,拿一次性杯子装的,刚好暖手,他跟应蔚闻说话,稍微走远了点,没敢太远,得能看见车停的位置,应蔚闻问他那天见什么人了吗。   贺宇航说是杨启帆。   应蔚闻点点头,杯子送到嘴边,似乎是故意撇了一点身体,叫贺宇航看不到他的正脸,却听到他说:“别爱上他。”   “开什么玩笑。”贺宇航没想到他能这么直接,当场惊道:“他是我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嗯,是你朋友。”应蔚闻替他重复,“你记得就行。”   “不是,你也太会给自己竖假想敌了。”还竖到杨启帆头上,那可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说句不好听的,我俩要能有感情,还有你什么事呢。”   应蔚闻转过头来看他。   “怎么,不能说么。”贺宇航挑了下眉毛,“倒是你,左一个右一个的。”   “谁是左谁是右?”应蔚闻问。   “你那个岳锦白呢,后来怎么样了?”   “毕业后就没联系了。”   “没联系个屁。”一听就是在撒谎,贺宇航可替他记着呢,“你明明还叫他去你家了。”   “什么时候?”应蔚闻像是真想不起来了,“你也在?”   “魏涛他们都在。”   “那就是魏涛叫的。”应蔚闻这时候倒很肯定了。   “……”那天现场他俩确实没什么互动,岳锦白是看他了,但应蔚闻全程几乎没怎么回,要说他把人叫过来给人冷脸看也不合适,“他俩什么关系,魏涛难道不是替你叫的。”   “没关系,魏涛看不惯他,就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恶趣味罢了,怎么会是替我叫的。”应蔚闻轻描淡写地解释,“你信他俩到现在都还有联系吗。”   “那你……”   “不包括我。”   应蔚闻缓和神色,饶有兴致地又问道:“还有吗,还记得谁了,左边是这个,那右边呢?”   “多了,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专门记这个的。”贺宇航说:“但我至少没怀疑过你和魏涛。”   “他都结婚了你怀疑他干嘛。”   “那启帆也有女朋友啊。”   “是吗。”   “是啊。”   话题到此为止,贺宇航细想他确实没见过杨启帆的女朋友,除了那一次,杨启帆也没跟他聊过了,但这不影响什么,反而是他俩挺有毛病,大晚上忍困挨饿地在这翻旧账。   应蔚闻朝他伸了下手,问他喝完了吗,看样子是想替他扔了。   垃圾桶就在厕所边上,“我跟你一块过去吧,差不多也该走了。”   贺宇航把最后一口倒嘴里,刚要转身,应蔚闻按着他肩膀又给扳了回来,顺势往阴影和避风的地方带了带,“抱会。”   “三十秒。”贺宇航的视线不能离开车,所以他给应蔚闻倒计时,又故意贴近了问:“这次应总还能把我房间安排在你隔壁吗。”   “安排在我房间里都没问题。”应蔚闻说。   后半夜他俩轮流开,凌晨小张醒了来换他们,贺宇航和应蔚闻就都坐去了后座,贺宇航困得实在不行了,刚一坐下就睡了过去,应蔚闻托了下他脑袋,让他枕在自己肩膀上。   小张从后视镜看着,这一趟他和他们领导的感情没增进着,光看他跟别人增进了,正当感慨,应蔚闻突然朝他看过来,吓得他立马移开了视线。   越是临近目的地,各类通行证件的检查就越是频繁,好在有应蔚闻刷脸,过了航天城,到GS在J发射中心基地的这一路上算是畅通无阻,最后总算在下午时分赶到了。   贺宇航跟下车去检查卫星状态,李昊作为动力系统指挥,又是跟贺宇航私交不错的人,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开玩笑说关胖昨天就到了,怎么没让他跟啊。   “我这不是怕他跟到这就起不来了吗。”贺宇航笑,“接下来他可是有大用处的人。”   “那你就不怕自己起不来啊。”李昊打量他,“不过看你脸色,是比上次要好,看来休息得不错。”   李昊带他简单参观了一圈,重川遥三是一枚中型低温液体运载火箭,起飞推力在六百吨左右,近地轨道运力10吨,采用两级半构型,芯一级与两枚助推器,以及芯二级的对接已经完成,涂装好的庞然大物一眼看过去非常壮观,现场工程师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魏总夸得没错,GS在商业火箭领域绝对属于国内目前领先水平,李昊说晚点等空了,再带他去看他们可回收的试验成果,“绝对不枉两年时间,披星戴月的,人都差点干报废了。”   “什么时候完整体入轨?”贺宇航问。   李昊笑,“明年上半年吧,四米级首飞,到时候来看,给你留最佳观赏位。”   卫星在独立的测试大厅卸车后被吊装放入夹具,李昊领他过去,“你们就在这做最后的装配和测试吧,完成后我们会将星罩组合整体翻转,水平运输到技术厂房那边对接,时间应该是够的。”   “谢谢。”贺宇航问:“星都到齐了吗?”   “一共18颗,还差两家,说是还在生产线上总测下不来。”   “那要等吗?”   “等个锤子等。”李昊说:“咱0号指挥员一早放话了,到点走人,一分钟不带耽搁的。”   “……”   正说着呢,李昊回头看了眼,“哎,说曹操曹操到了。”   应蔚闻远远跟贺宇航招手,“过来下。”   贺宇航以为是有什么安排,跟李昊打了声招呼,应蔚闻却领着他往车间外面走,且越走越远,“去哪?”他问。   “去看看你关心的房间。”   “这不好吧。”贺宇航嘴里说着,脚上却没拒绝的意思。   他开玩笑的,众目睽睽,怎么可能真的住到应蔚闻房间里去,而且接下去几天他们各忙各的,作息都不一样。   应蔚闻带着他上楼,这个点楼里没人,他回身拉起贺宇航的手,进门后吻下了来。   哦,贺宇航明白了,原来是来看他的房间。 第74章 那一次   应蔚闻这次住的比他在津市那套要稍微小一点, 进门是客厅,径直穿过去就到了卧室,贺宇航被迫一步步往后退, 等脚后跟踢到什么的时候,他膝盖一弯, 被抱着摔在了床上, 过程中应蔚闻脱下他的外套,熟悉的气息随即笼罩下来。   贺宇航想先洗个澡的,奈何根本等不到他开口的机会。   屋里有暖气,身体在与床单摩擦的燥热中急剧升温,贺宇航挣脱开, 感觉肩膀那凸起一块, 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伸过去, 从底下拽出一团白色绵软的东西。   应蔚闻埋首在他颈间,这一下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扬手便抓过来, 贺宇航眼疾手快, 拿远了, “什么东西?”   应蔚闻起身, 贺宇航像条泥鳅般从他身下滑出来, 接着腰腹用力,一手按下应蔚闻的肩膀,翻身坐到他身上,一手举高了,“别动, 我看看。”   “你……”贺宇航仔细辨别,有些不太能相信,“你居然留着,这是我送给你的那只吗?”   “不是。”应蔚闻趁他不注意抢了下来,往床尾扔,贺宇航拿脚去够,所谓顾此失彼,形势眨眼间逆转,应蔚闻压下他后,索性连他下半身一块制住了,并先他一脚把熊踢下了床。   世界清净。   贺宇航倒回去,喘息着笑了阵,“你不会是特意从什么垃圾堆里捡了只来充数吧?”   应蔚闻会做这种事吗?   但从那个时候留到现在好像更不现实。   而且刚贺宇航看了,这么不耐脏的颜色,那熊的外皮雪白得跟新的一样。   他一直都知道应蔚闻有拿它来垫腰的习惯,但在他们没分手前,这东西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贺宇航。”应蔚闻停下动作,喊他的名字,带着点不悦。   “开个玩笑。”贺宇航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望向头顶片刻,催道:“咱是不是得快点了,一会他们找不到人……我晚上也能过来的。”   “没说要做。”应蔚闻稍稍平复了呼吸,拨他被弄乱的头发,“好好补个觉,有事让关博去处理。”   “你喊我来是让我补觉的啊……这么好呢。”贺宇航本来不困的,但被应蔚闻这样看着,渐渐地有些睡意上涌。   “嗯,我对你一直也算不上坏。”应蔚闻合衣在被子外面躺下,看样子是想陪他一会,“睡吧。”   贺宇航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吻,裹紧了被子,想说可以再聊个五毛的,聊聊怎么个不算坏法,没想到眼睛才一闭上,人立马就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睡了多久,贺宇航是被电话给打醒的,他拿起手机一看,是关工。   “你人呢,怎么一下午连个影儿都没见到?小张找不到你,把行李先送房间来了。”   “啊?”贺宇航脑袋发晕,一开口嗓子是哑的。   “你在睡觉?在哪睡呢?……”关博说着反应过来了,“得得得,你睡吧。”   “我现在过来,你在哪?”贺宇航坐起身,房间里是黑的,他开了灯,一看都六点多了。   “食堂,我快饿死了,你赶紧来吧,知道怎么走吧……哎应总,这么巧。”关博把手机拿远了,听筒里传来应蔚闻的声音,再一会他把电话挂了。   贺宇航还是想洗澡,总感觉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奈何换洗衣服什么的都在行李箱里,他坐在床边,一眼看到床尾应蔚闻放在那的干净衣物,从里到外,连着几套都是新的。   这又是给他买的?贺宇航心领神会,他拿起来,顺了顺头发往浴室走,打算洗个战斗澡。   等想起什么,他再看一眼,发现那只白熊已经不见了,不用问也知道,被应蔚闻给藏起来了。   “这次任务结束,你俩要不干脆公开得了。”眼见贺宇航姗姗来迟,还洗了澡,关博调侃道:“以后GS看在你的面子上得给我们打折,不多,就按一子级能回收十次那个价格打。”   “做梦呢,你把魏总送去联姻都不可能有这价。”贺宇航说,听关博跟应蔚闻打招呼,以为他也来食堂了,看了一圈发现人没在。   早饭在服务区随便对付了点,到的时候还不太饿,但睡一觉起来,贺宇航感觉自己饿到整个人都快漏气了,关博打好了饭菜,他坐下就吃了起来。   味道比起GS津市的食堂差远了,不知道是厨子手艺问题还是条件受限,正吃着,师傅端来两盘小炒,一荤一素,说是上面领导特意安排给加的餐。   领导是谁不言而喻。   关博嘴都瓢了起来,“哟哟哟”了半天,“贺宇航你搞特殊啊,还是在别人地盘上搞。”   “你就说吃不吃吧。”贺宇航看着他。   “吃吃吃,都这关系,还不让人占点便宜了。”关博立马换了副嘴脸,他压低声音,“这我就不太懂了,就你俩现在这状态,当初到底为什么分手?”   “不知道。”贺宇航说。   “七年之痒?搞那么壮烈。”   关博看他样子,以为他是不想说,便没多问,这天晚上睡前贺宇航在那整理行李,他又过来问他怎么不上那睡去了,他可以帮忙打掩护的,只要他俩自己有分寸。   贺宇航说他不要命了吗,万一被发现,基地就这么大,传出去以为他俩谁搞潜规则呢。   而且他也不是非得事事都跟应蔚闻一起,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完成,在这种地方这种时机下谈情爱,总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应蔚闻下午那一番,应该也是考虑到了未来一段时间,他俩很难再有这种机会。   重川遥三这次跟以往一样,都是采用的起竖发射,对载荷侧面承重有一定要求,后期贺宇航他们重点又对这块进行了测试。   因为这次带的星多,在最初方案定的时候,他们就和GS的专家们,就整流罩内星的摆放位置进行过长时间的设计论证,并做了大量动力学仿真和振动试验,确保力学环境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卫星能在分离后不发生碰撞,顺利进入预定轨道。   尽管一整套分离程序已经在贺宇航脑子里演练了千万遍,等真到了装箭的那一天,他还是有些紧张,像高考中途突然睡过去的人,现在醒了,告诉他还剩最后一分钟交卷。   贺宇航经历过很多次发射,在研究所的时候,要说是因为第一次由他担任型号总师也不尽然,没做这一行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严谨程度和责任心能到这种程度。   他站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航吊设备运作,水平转移,结构对接,固定……直到最后,星箭联合体合罩。   “再见面就是在天上了。”关博在他肩膀上捏了捏,看着还有些感慨,“我命由天不由我,跟你男朋友说让他们好好飞。”   “没事,掉下来大不了分手。”贺宇航收回视线,跟着关博往厂房外面走。   这次发射时间紧,没安排回程,从技术区转移到发射区后,火箭在发射区的射前准备时间差不多也就一两天。   贺宇航想去找应蔚闻约个饭,关博非拉他回去睡大觉,正说着呢,他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贺宇航让关博先自己回去。   他走出去一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接。   【到大门口来下。】挂断后看到应蔚闻给他发的消息,特地强调,【你一个人。】   贺宇航离大门口不远,放眼望去那停了辆黑色的越野车,应蔚闻就坐在车上,他走过去,应蔚闻探出头来,“上来。”   “去哪?”   “带你去戈壁上看日落。”   贺宇航笑他怎么还有这份闲情,“不忙了?”   “明天合练,不差这一会。”应蔚闻等他坐上来了,问:“刚跟谁打电话呢,这么久。”   “一个老朋友。”   贺宇航靠在座椅上,放松下来后他人有些累,“特地打来忏悔的,说以前对不起我。”   应蔚闻听不出来他这语气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有其事,于是问:“对不起你什么?”   “多了,一桩桩一件件的,数不清。”贺宇航笑,“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从进来的路往外开,一路疾驰,起初贺宇航还能辨别方向,等穿过一大片胡杨林,渐渐连路都没有之后,他开始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感觉四面沙土灰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戈壁。   应蔚闻一手握方向盘,另一边胳膊搭在车窗上,看似随意地转向,给人感觉却是目的明确,他应该不止一次走过这条路,对周围的一切有种刻入直觉的熟悉。   方圆几公里内荒芜人烟,应蔚闻最终停车的那处,在贺宇航看来跟周围没有任何区别,但他却说那是他经常来的地方,地势偏高,远处远古的丘陵和山脉起伏的角度得当,恰能欣赏到一场完整且不单调的日落。   应蔚闻下了车,贺宇航跟着下去,一瞬间灌满耳朵的连绵的呜咽,与他记忆里某处背景音重合了,“你在这儿给我打过电话。”   “听出来了。”   “我认得这里的风声。”贺宇航说。   “大部分是在这里,所里有段时间限制通话,特别是那时候你还在国外。”   “所以你就跑这么远出来?”   贺宇航不可置信,他说应蔚闻在感觉到他的不安后,给他打电话都变得比以前勤了,那时候他以为应蔚闻只是睡得晚,隔两三天左右,会在他那边早上七点的时候把电话打进来。   他从来没想过,是应蔚闻要开这么远的车,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只为给他打十分钟电话,而那个时间是国内的晚上十一点。   贺宇航要说什么,应蔚闻朝他“嘘”了声,似乎并不愿意提起,他指了指远处,示意他看。   他们来的时间点刚好,金轮触及地平线,整个天际都被染红了,除了壮阔,贺宇航想不出别的形容,人在这一刻的自我感觉变得很渺小,他踩着地上的车辙印,想往更远的地方走。   “就在这儿。”应蔚闻拉住他,“一会风大起来了容易迷路。”   脚下的砂石被踩出“咯吱”的响声,贺宇航退到车身上靠着,眯了眯眼睛,安静站了会,听到应蔚闻问他,“你这两天不高兴,是因为想起什么了吗?”   “嗯?”贺宇航想他怎么好好工作也能被看出不高兴呢,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应蔚闻没有被糊弄过去。   贺宇航转过头去吻他,应蔚闻恰好抬手,于是一个错位,吻没落对地方,落在了他肩膀上。   应蔚闻顺势抱起他,贺宇航觉得他刚是有意避开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那次你来看我。”   “哪次?”   “我在美国那次。”贺宇航说:“原本你是来跟我分手的吗?”   应蔚闻收紧手臂,风比来的时候大了点,贺宇航在他肩膀上低了会头,“过去的事了,还这么不好回答?”   “在想我怎么说会让你好受点。”   “你可以骗我,说你至少在上飞机前没有带着这样的目的。”   “不需要骗你,我没有带着这样的目的来找你。”应蔚闻的气息落在他颈侧,贺宇航几次感觉他要吻自己,但应蔚闻一直没把唇落下来,“我只在那一次想过分手。”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应蔚闻说。   “……知道。”不是这样的念头应蔚闻怎么会把他置于那种境地。   原来是那样吗,只在那一次想过,贺宇航笑了笑,“果然好受点,好受多了,再说点别的。”   “说什么?”   “说一句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应蔚闻说。   “这么爽快。”风把贺宇航的眼眶吹得酸涩,他主动吻上去,“刚忘了问,这车是你的吗?”   应蔚闻迎上来,说是。   “那就好办。”贺宇航摸到后座的把手,开了门,将他推了进去。 第75章 起飞   贺宇航猜应蔚闻在他问出这辆车的归属的时候, 就已经看出来他想做什么了,所以他很配合地躺下,顺带着把贺宇航也拽进了车里。   冰凉的嘴唇触碰彼此, 呼吸是极致的燥热,一直以来贺宇航都很喜欢吻他, 这在他很多次的主动里得到印证, 所以即便冷得发抖,欺身应蔚闻的瞬间,他的吻就已经热烈而失控。   贺宇航身上有股不管不顾小小的疯劲,应蔚闻的牙齿被他不住磕碰,体验算不上好, 他明明有能力控制节奏, 很多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但这一次应蔚闻却没阻止,反而是有些享受般地打乱呼吸, 给贺宇航纵容的暗示。   突然的凉意让贺宇航下意识闪躲,应蔚闻钳制住他,有些强硬地沿着他的脊椎摸向上, 摸到凸起的肩胛骨, 毛衣因为他的动作抬至胸口, 露出大片光滑紧致的皮肤。   应蔚闻的呼吸重了许多, 眸色在渐沉的夕阳余晖里暗了暗, 他抬手够到头顶的开关,把窗户降下条缝,开口有些戏谑,“不怕被人看到了?”   贺宇航咬他的下唇,呼吸急促到像要争过外面的风声, “这种鬼地方,除了你谁会过来。”   “有道理。”应蔚闻笑。   贺宇航觉得他这笑有些碍眼。   他俯下身,急于在应蔚闻的唇齿间证明什么,于是一下深过一下,应蔚闻纵容他吻够了,捏着他的下颚迫使他抬头,问贺宇航没有准备的话要怎么办,“你看是你自己来吗。”   自己来好控制力道,但很遗憾,贺宇航在应蔚闻直白的眼神中递了支液体唇膏进他手里。这地方气候干燥,他以前都用不上这些,还是来的路上应蔚闻塞给他的,贺宇航一直随身带着。   “准备得还挺周到。”应蔚闻看了眼接过来,拿他那只手,当着贺宇航的面,耐心揉搓,将挤出来的液体在手心里一点点化开了。   “你……”贺宇航看着他故意的模样,抓他的手想要制止无谓的表演,反被应蔚闻十指扣住,蹭了他一手的粘稠……被带得顺着贺宇航的小腹,一起往他身下探去……   但到底比不得专业润滑,贺宇航还是有点疼,他眉头紧紧皱着,咬牙的同时上半身挺起,明明姿态抗拒,却又像是主动在把自己往应蔚闻的身下送。   窗外风声渐急,砂石敲打的密集声音,如同是车身的每一处结构都到了濒临解体的边缘,应蔚闻的抽送也因为这些催促声变得大刀阔斧,一下一下,重复撞进贺宇航身体的动作。   比以往都要持续而剧烈的肢体纠缠,却怎么也到不了应蔚闻要的满足状态,贺宇航渐渐有些脱力,他手在皮质座椅上抠出凹陷的痕迹,很没有安全感似的,哪怕应蔚闻将他的手拿开,紧握在身下,片刻后他还是要回到原位支撑自己。   他又一次没发出声音。   无论应蔚闻多么有意地,想要让他情不自禁,哪怕不是愉悦,是因为痛苦呻吟,贺宇航都吝啬表现。   应蔚闻始终看着他,抚摸他的额角,闭眼的一刻,他有点厌倦了这样去猜贺宇航的心思。   或许那也不叫猜,贺宇航一直是一个很容易被看透的人,不需要他花太多心思,真正叫他厌倦的,其实是迎合,是如同过家家的虚假扮演。   贺宇航并不高兴,他只是努力在让自己扮演高兴,像个随时准备大祸临头的局外人。   他想要弥补他们过去的遗憾,所以尽力在感受这段感情,应蔚闻却觉得与其背地里做好了一脚踏空的准备,倒不如这一刻彻底撕碎自欺欺人的遮掩。   他们需要的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纠缠,而不是虚伪的爱意。   曾经他也有过贺宇航失忆了或许也挺好的念头,单纯的他更容易骗,只需要走一遍当年的老路,他们就会有一段新的感情。   应蔚闻保证在这段新的感情里,贺宇航可以得到全部他想要的,无论是什么。   一个完整的贺宇航并不是他们光明灿烂未来的必需品。   应蔚闻射在他身体里,反过来替他解决时,手上动作粗暴,贺宇航因为疼痛失声叫了出来,这大概已经是他最后的忍耐,他躬身躲避,眼里深情不在,神情到肢体无不抗拒。   “我自己来。”他额头上都是汗,发尾悉数被打湿,随着不断吞咽的动作,附着在喉结上的汗滚落下来,汇聚在一起,流向后颈与座椅的缝隙处。   红潮遍布全身,他像一个巨大的热源,连车里的空气都因此变得潮乎乎的,贺宇航因为已经是第二次,才和应蔚闻错开了,应蔚闻推开他想要抚慰自己的手,朝着他的欲望俯身。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谁为谁做过这个。   当被弄疼的地方反过来被湿热包裹,过电般的刺激瞬间席卷全身,感官与视觉的双重刺激下,那些爱恨交织的情绪悉数定格在了贺宇航脸上。   他当然能感受到应蔚闻在想什么,那个躲开的吻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当下的不满,让贺宇航选择了不知死活。   他看着应蔚闻,“你不跟我分手,是因为在我身上驰骋的感觉叫你留恋了是吗。”   “那你把我想简单了。”应蔚闻很干脆地纠正他。   他直起身,深而沉的目光牢牢锁住身下的人,狭小的空间本就避无可避,偏应蔚闻还要说他不喜欢听的疯话,“是他们没在一起,所以我们在一起。”   “我们生来就该是一对。”   回去的路上,贺宇航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全程闭着眼睛,和应蔚闻之间延续沉默的每一秒,都让他觉得煎熬。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悄无声息的黑夜里,应蔚闻把车开得比他们来的时候还要快,贺宇航都担心他会不会就此迷路,再一睁眼,已经是他宿舍楼下。   之后几天应蔚闻他们忙着做全系统的发射演练,贺宇航在房间里窝着,哪怕关博一再提醒说不急,没必要搞无缝衔接这么极限,他也还是开着电脑,一遍遍地改新接项目的设计图。   直到火箭要被转运到发射工位的那天。   这天所有人起了个大早。   通往发射场的大门缓缓打开,高远的天际是渐变的蓝橙色,伴随着低沉绵长的机械运转声,总长五十米的重川号被水平放置在全箭运输平台上,从厂房里面一点点推出来。   第一缕朝阳渡亮箭身,所有参与项目的工作人员都在车旁边跟着。   “这一直是我最喜欢的环节。”关博背着手,“觉没觉得特别像古代送将军上战场,那种悲壮又浪漫的感觉。”   “像像像。”小张在一旁点头附和,“还是博哥会形容,这要来点音乐,再来点慢镜头,我估计我能哭死。”   “你倒是会想。”关博指指身后,没音乐没慢镜头,技术小哥们照样迎风流泪。   贺宇航很能理解这种心情,他参与研制的第一颗星发射上天的那刻,哭得比他们还大声。   “你一个搞卫星的,火箭出厂是你最喜欢的环节,选错方向了关工。”贺宇航调侃他。   “那不是,喜欢归喜欢,喜欢是瞬间的事,这种地方让我出差几天可以,长期驻扎不行,太苦了,我鼻子第一个不答应。”   关博坦然,“而且我喜欢是因为我有巨物喜爱症,普通人很难有这么近距离感受的机会。”   贺宇航从来没听说过他有这个症,怀疑他是现编的。   关博手肘撞了撞他,“听没听过一个有意思的说法,类似一纪的型号总师叫贺宇航。”   “什么?”   “说GS这两年的发展速度就像坐火箭了一样快。”   “……”   贺宇航面无表情,关博笑得哈哈的,笑了得有半分钟,感染力实在太强,贺宇航总算是表情松动,跟着笑了声,“服了。”   GS的负责人和几个总工走在最前面,随意地聊着天,应蔚闻突然停下来,看向贺宇航。   关博见此情形,立马揽过小张的肩膀,装模作样地给人介绍起来,说要带他去后面找技术小哥们聊聊感想。   贺宇航就这样被剩下了,他停顿片刻,照原有的步调继续朝前走去,应蔚闻在等到他后,并肩跟他一块,落在了队伍的中段。   身旁巨物缓慢移动,代表着目前民营领域最高的科技水平,是很多人的理想,贺宇航觉得那里面一定也包括了应蔚闻的,虽然应蔚闻从来没跟他聊起过,他鲜少表露情感,对人对工作都是。   但能进到这一体系,并能坚定吃下这份苦的,要么是从小立志,要么是后天新生的信念,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当然也不排除贺宇航这种把人当做执念的。   他可能是在场所有人里理由最不纯粹的那个。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衣袖下露出的部分被勾住牵起,贺宇航心头一跳,下意识想挣开,应蔚闻却将他牢牢扣住。   “疯了?”贺宇航都不敢往后看,见过人在激动的时候拥抱,见过牵手的吗。   他以为应蔚闻是要说什么,半天什么也没等来,应蔚闻就这样固执地牵着,贺宇航不敢挣得太明显,只得压低了声音,“你在做什么?”   应蔚闻轻叹口气,说出了句叫贺宇航意外的话,“在向你投降。”   贺宇航怔然片刻,应蔚闻把手放开了,目的地就在眼前,他开始若无其事地指挥起现场。   液压起竖架对接,一系列准备工作完成,在现场人员操作下,摇臂启动,定高调平,火箭慢慢由水平状态起竖到垂直发射状态,整个过程持续时间八分钟,快且稳,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应蔚闻在人群里又看了他一眼,贺宇航猜这短短一路,可能是他现在唯一抽得出的时间,一点空闲,来跟贺宇航讲和用。   到了正式发射那天,关博说他留在测发大厅,让贺宇航去场坪找个最佳观景位肉眼盯着,“你说我没事起这头干嘛,万一真要掉下来,不成我罪孽深重了。”   关博边说边拿眼睛瞟他,意有所指,可能这两天贺宇航情绪不太对,他立马就有了危机感,“我今天可是入乡随俗,特地穿了双绿袜子,比李昊还虔诚呢,这家伙都没穿。”   他扯给贺宇航看,绿色代表上位机全部指数正常,算是从体系内带出来的一项小传统。   “顶多入轨失败,掉不下来,再说,可能吗。”贺宇航看向指挥位跟平时没两样的应蔚闻,重川号都已经到遥三了,前面两发就打得极其顺利,起飞阶段出问题的概率小之又小。   当然贺宇航也明白关博真正在操心的不是这个。   火箭预冷完成后开始燃料的加注,关博欲言又止,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得跟贺宇航坐在后排闲聊,讨论这次发射成功后回去能领多少奖金,“大项目呢,不跟工伤补助一块结给我我跟姓魏的拼了。”   晚上八点左右,飞行程序装订完毕,所有参试人员就位,进行第二次综合检查,地面人员撤离。   因为火箭上的推进剂是低温液体,在贮箱内不停地汽化,箭体上预留的气孔不断飘出雾气,远看像白色巨兽的吐息,而一旦吐息停止,说明补加燃料的程序也结束了,进入了发射前最后的倒计时。   贺宇航再一次看向应蔚闻,他穿着GS的制服,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从容地下达着所有起飞前的指令,贺宇航到这一刻又觉得,给应蔚闻上价值和谈理想没有必要,外在因素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说是他选择了并愿意去做这件事可能更为准确。   “各号注意,我是零号,一分钟准备。”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大屏幕上。   连接器脱落,起竖架开始后倒,“三十秒。”   左侧状态灯全亮,进入最后的读秒阶段,“十、九、八……三、二、一,点火。”   “起飞。”   随着指令落下,地面震颤,低频和高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涌入大厅,上千度的尾焰“拉面”汹涌喷出,巨大的推力下,火箭逐渐脱离地面,开始升空。   十二秒,程序转弯开始,现场传来“阵地遥测信号正常”的播报。   “助推器关机,助推器分离。”   “一二级分离,二级点火。”火箭开始做动作,每一秒都是对在场工程师们的考验,箭体上安装的摄像头将分离画面实时传输回地面,与此同时各地的测控站也不断传来跟踪正常的口令。   一百九十秒,整流罩分离,卫星暴露在太空中,被金色隔热材料包裹的星体占据了监控画面。   当火箭末级姿态调整完成,星箭分离的指令下达,卫星像扩散的涟漪一般,在不断的反推中逐步脱离箭体,进入预定轨道,测发大厅内响起掌声,代表着重要阶段目标的达成。   但对贺宇航来说这还不算最后的成功,他还在等太阳帆板展开,第一缕信号传输回来。   很快,测控网报来卫星入轨的精度,中心宣布发射结果。   成功了。   应蔚闻在起身的第一时间朝贺宇航看了过来,贺宇航如释重负,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压力得以释放,他人有些飘,好似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失去了实感。   热闹中无声而笑的应未闻是另一道独特的风景,贺宇航想那或许是他们于人群中光明正大地拥抱一场的机会,他牵动起嘴角想要回应他,却发现身体不受意识控制般有些迟缓。   是他太高兴了吗?眼前从模糊到阵阵发黑,他看到应蔚闻朝他走来,脸上的表情转而变得焦急,关博在喊他,但他已经没办法做出反应,他朝应蔚闻伸手,想最后再去够一够他。   ……彻底失去意识前,贺宇航唯一的念头是自嘲。   那些被他强留的好日子,终究还是到头了啊。 第76章 找回来【P】   “下雪了。”第一下雪点打在挡风玻璃上的时候, 贺宇航自言自语了声。   跟预料的一样,早上从出门开始天就是阴的,浓云垂得像膜布上盛不下的水, 眨眼的功夫,纷纷扬扬的雪粒就漏了下来, 并很快飘满了视线。   贺宇航松下油门, 渐渐放慢了速度。   车里暖气正盛,应蔚闻调低了座椅靠背,脸朝向窗口的一边睡着了,他昨天凌晨才到的,没睡几个小时又被贺宇航喊起来。   今天是除夕, 贺宇航着急赶回去, 郝卉月已经来催过他好几次了,他回消息说还有两个小时,但实际用不了这么久, 往年都是他先到,应蔚闻再开他车回去,这次贺宇航想先送他。   他们又是一个多月没见。   年前贺宇航从研究院离职了, 换了新的工作, 关博苦心挖他一年多, 一纪的创始人魏总更是联系过他很多次, 希望他能过去, 贺宇航权衡良久,赶在这一年的年末做下了决定。   要说他当初回国选择进研究院是追着应蔚闻去的不完全准确,他们不在一个所,研究方向也不一样,而且从国家层面出台政策鼓励民间资本涉足商业航天后的第二年, 应蔚闻就从805所出去了,而贺宇航在509所待了整整三年时间。   走完全部离职手续后的一周多算是空档期,而这段时间叫贺宇航回想他都干了什么,发现全用来等应蔚闻了,就这样还等到了除夕的前一天,等到了凌晨。   中途贺宇航把车停在街边,去马路对面的店里,打算再买些水果之类的叫应蔚闻带回去。   后备箱里已经装满了他给应蔚闻父母和金柏帆买的东西,年年如此,可无论怎么买,买再多再贵重,贺宇航都觉得不够,应蔚闻把之前他给的那笔钱退了回来,剩下这些微不足道的补偿,是他现在仅能做的了。   他还做贼心虚,总觉得会被看出来,应蔚闻不拦着他,事后也从不提及,贺宇航觉得他不过是好心在瞒着这些东西被扔出门外的事实。   就像这几年他和应蔚闻选择对这件事避而不谈一样。   顺意面馆在的那条路,次次经过贺宇航都绕开了,可缠在他心里的那些却怎么也绕不过,相反,随着和应蔚闻每多在一起一天,负罪感就越会压他一分。   那是他偷来的,有时半夜惊醒,贺宇航会这样想。   后来的那些年里,对于他们为什么还能在一起,他渐渐想明白了,有了自己的答案,是因为可怜他吧,跟那时候应蔚闻说不出来分手那句话一样的理由,可怜他,觉得他罪不至死。   所以他们才融不进对方的世界,相处总那样别扭,永远像隔着一层。   贺宇航已经越来越没有勇气承认,以前他怕应蔚闻跟他提分手,现在是觉得,他们还在一起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应蔚闻站在车尾抽烟,看贺宇航穿过马路,提着两箱水果走了回来,“买这么多。”   “不多啊,你们家那么多人呢。”贺宇航说:“一会我先送你,帮你搬上去……放门口。”   后备箱塞不下了,他先放后座,回身时抽走了应蔚闻送到嘴边的烟,“你这什么规律?”   “嗯?”   “以前觉得你是心情不好了才会抽,怎么现在回家过年也要来一根。”   “抽烟还要什么规律。”应蔚闻笑,“想抽就抽了。”   看贺宇航真不高兴起来,觉得他这样子也挺少见,应蔚闻没忍住,抬手拂他头顶的雪粒,又摸他的脸,“怎么感觉你没睡好。”   “还行。”昨天他俩差不多时间睡的,但贺宇航精力一向比应蔚闻要好点。   “回去有时间你再睡一会。”他握住应蔚闻的手,有意把脸往他掌心里贴,路上人不多,又是在车的背面,加上从昨天到现在,除了睡前接过一个吻之外,再没有多的温存。   想到接下去至少四五天时间要分开过,补偿心理作祟,贺宇航难得放开了胆子。   余光里有人在朝他这看,贺宇航看过去,就见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季廷正站在那。   贺宇航几乎一下惊醒,迅速偏开头,将应蔚闻的手拉了下去。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打招呼还是解释什么,季廷淡淡扫了他一眼,留下丝意味不明的笑,他什么也没说,和身边的人一起朝前走了。   “认识?”应蔚闻问。   “朋友。”   “不去打个招呼吗?”   “不了。”   再次回到车上,气氛明显不比之前,应蔚闻在他要拐弯时,冷冷出声,“先回你那。”   贺宇航知道自己刚才有些过于刻意了,自从在一起后,应蔚闻对公开与否的态度一直是无所谓的,偏只有他顾虑重重,贺珣身体不好,郝卉月又一直对他杯弓蛇影的,而且在他们谁都没有信心走到最后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给这段感情增加难度呢?   他们是那种可以共同面对风雨的关系吗?   贺宇航有点搞不懂应蔚闻不高兴的点在哪,对他到底又有着怎样的要求和期待?下了车,目送应蔚闻离开时贺宇航就一直在想。   季廷应该是看出什么来了,也是,正常怎么会有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的在大街上摸脸呢。   事后贺宇航回想,季廷当时的神情可以说是不屑,是厌恶,唯独没有惊讶,可正常人第一反应总会有些意外的,他会告诉别人吗,两家是认识的,告诉他父母?   季廷结婚了,还是郝卉月跟他说的,婚宴没有邀请他和杨启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人生大事,如果是这种态度,贺宇航想他大概率也不会在这一点上多管闲事。   他拎着东西进门,郝卉月人在厨房,听见声音她走出来,“都说了让你早点回了,又弄到这么晚。”   “够早了,七点不到就出门了。”可怜应蔚闻被连带着催的,贺宇航放下钥匙,“我爸呢?”   “书房里呢。”郝卉月眼神示意了下,“去跟他说声你回来了。”   “嗯。”   贺珣自从退休后,慢慢像变了个人一样,加上后来做的那次手术,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有种被抽去精气神的感觉,也因此变得越发少言寡语。   郝卉月不止一次提醒贺宇航,让他抽时间多陪陪他爸,别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提醒到后来都有些埋怨上了。   但贺宇航觉得不是他的问题,连她自己都说贺珣变得很古怪,经常一整天都不跟人说话,贺宇航打电话过去也是,听三句忘两句,多数时候反而是贺珣在敷衍他。   预想中贺珣退休后在家种种花养养鱼,偶尔老两口一块出去旅旅游的画面完全没有出现。   贺宇航当面找他聊过几次,问贺珣有什么想法或者需求,他都可以满足,甚至观察过贺珣有没有染上什么不良嗜好,结果都是没有,除了习惯性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稿子看看书,其余时间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贺宇航让郝卉月别管他太紧了,多给他一点自己的空间,感觉他们两个现在都有点问题,郝卉月的矛盾感更重一点,一方面她想摆脱这种控制欲,就像前几年时不时会去寺里长住,一方面又放不下贺珣,总要操心记挂着,也因此贺宇航能感觉到她那种精神时刻紧绷的焦虑。   贺宇航过去书房打招呼,贺珣应声表示知道了,挺长时间没见,加上今天日子特殊,贺宇航感觉他状态比之前好点,还简单跟他聊了几句,对于贺宇航换工作的事,贺珣意思他自己决定就好。   出来后他给应蔚闻发消息,问他到家了没有,应蔚闻没回,贺宇航放下手机,去厨房帮忙打下手。   等饭菜端上桌了,郝卉月让他去叫贺珣出来吃饭。   先前被贺宇航带上的书房门没关严,一下便推开了,突然的动静把里面的贺珣吓了一跳,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拉开抽屉,把桌上的纸笔匆忙藏了进去。   回过头来时,贺宇航在他脸上看到了少见的慌乱。   “爸……”他试着叫了他一声。   贺珣站起来整理衣服,再度恢复到之前的模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问,“吃饭了?”   “嗯。”贺宇航握着门把手,等他走出来,不确定地再次朝他之前坐过的地方看了眼。   应蔚闻随手送他的那支笔,在被他摔坏后的一段时间不见了,贺宇航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但就在刚才,他恍惚在贺珣手里看见了。   但怎么可能呢?   找不到是因为被贺珣拿走了吗?   但他为什么要拿一只坏笔,还用它来写东西?   贺宇航曾经以为应蔚闻不在乎,说送就送,哪怕听到说弄坏了,也看不出他有任何心疼,但直到有一次应蔚闻突然又问起,贺宇航才知道,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般不在意。   没办法,贺宇航只得先去网上收了支一样的来,再找有经验的师傅在笔尖的位置上刻下那两个英文字母。   之前找修的地方时拍过不少照片,跟照片对比,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但某天应蔚闻却笑着问他是怎么想到这么聪明的办法的。   他把玩着那支假笔,漂亮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神色温和,看向贺宇航的眼里却分明写着三个字。   找回来。 第77章 说与没说【P】   应蔚闻的假期总是很不固定, 贺宇航几乎没从他口中得到过一个准确的数字,所以往年都是应蔚闻先走,有时间他会回来接贺宇航, 没时间就贺宇航自己坐高铁回去。   今年贺宇航原本是想凑他行程,年初三跟他问起这事, 应蔚闻却说他已经走了, 【你哪天回,我过来接你。】   贺宇航对他的时间越发摸不准,有种他就算追到大年初一,应蔚闻也会先他一步的感觉,【车站接吧, 省得再开回来了。】   贺宇航问他走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 应蔚闻回了他个嗯,没细说。   既然这样,贺宇航也不着急了, 索性就再多待两天,郝卉月对他不经常回家这事一直颇有微词,刚好这次多陪陪他们, 虽然贺珣依旧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所谓慰藉, 更多也是贺宇航单方面的。   而有关于那支笔, 贺宇航想了两个晚上, 越想越觉得像,某天他趁贺珣出门,偷偷进到书房,最中间的抽屉上了锁,桌面上粗略翻了翻, 没翻到钥匙,估计是被贺珣带身上了。   这让贺宇航越发觉得奇怪,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这抽屉是带锁的。   暴力破坏不可取,只能等哪天贺珣在的时候,看能不能旁敲侧击问下。   这期间郝卉月问起他的个人问题,说他们班那谁谁谁,上次路上碰到,孩子都两三岁了,“以前还说上了大学就会找,一晃眼拖到现在,你也真是不着急。”   贺宇航当下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开口竟说自己已经有了。   “非得要我问了才肯说是吧。”郝卉月瞪他一眼,转而打听起对方的情况,“单位认识的?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和你爸见见?”   “过段时间吧。”贺宇航说:“等感情再稳定一点。”   “多稳定算稳定,差不多行了,恋爱谈太久不是好事,有些人就是谈得越久越不想结婚。”   贺宇航一时嘴快,他和应蔚闻无论谈多久都没可能结婚,这反而是郝卉月最不用担心的地方,他含糊地带过,“……再说吧。”   回S市那天,应蔚闻还是特意回来接了,到了后他把车停在贺宇航家楼下。   贺宇航之前谎称是坐同事车回来的,刚好再蹭他的回去,郝卉月没多问什么,跟贺珣打过招呼后,她送贺宇航下楼。   应蔚闻车停得有些远,贺宇航让她赶紧上去,外面太冷了,郝卉月叮嘱了他几句,回身时隔着长长的距离,她似乎往车里坐着的应蔚闻身上多看了两眼。   回去后贺宇航问应蔚闻有空吗,说想跟他聊聊。   “聊什么?”应蔚闻边往里走边脱下外套。   “你不高兴什么聊什么。”贺宇航看着他。   “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是吗。”   “别学我说话。”应蔚闻回过身来要吻他,贺宇航把头偏开了。   应蔚闻也没恼,自顾走到沙发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看贺宇航还在门口站着,“不是说要聊吗。”   贺宇航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你父母那边,知道我们的情况吗。”   “带你回去那次就知道了。”   “我是说我们在一起的事。”   “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一件事吗。”应蔚闻不解地看着他。   贺宇航想也是,应蔚闻多聪明的人啊,怎么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他不以为然的样子,贺宇航垂在身侧的手在衣角轻搓了下,“那他们没说什么吗。”   “怎么没说。”应蔚闻笑,“好生骂了我一顿。”   “然后呢?”   “然后这事就过去了。”   贺宇航不太能想象应蔚闻挨骂的样子,但也难怪他看起来像是完全不在乎,如果只是挨顿骂事情就能过去,贺宇航会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便宜人的解决办法。   他视线看向别处,不到一会又转回来,“我情况……比你要复杂一点,我爸他身体不好,最近状态挺差的,你给我点时间,如果你觉得我们能走下去的话。”   应蔚闻看他的表情像是在说我们为什么走不下去,他朝贺宇招手,“过来。”   贺宇航走过去,在应蔚闻的眼神示意下做了片刻心理建设,然后跨坐到他身上,应蔚闻拉他下来,抚摸他的后颈,“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应该没逼过你什么吧。”   “可你不高兴了。”   “那天我是有点,你让我觉得我很见不得人。”   “我没有这样想。”贺宇航替自己辩解。   “是吗,那把你换到我的位置,你也不会这样想?”   应蔚闻放低了声音,很清楚贺宇航想法似的在他唇上一下下啄吻着。   易地而处,以贺宇航在这段感情里患得患失的程度,必然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大方”。   贺宇航的沉默叫应蔚闻了然,“所以你得拿出点诚意来。”   应蔚闻摸进他衣服里,靠在他耳边循循善诱,“至少让我觉得,为你挨这顿骂值了。”   贺宇航很上道地捧起他的脸吻了下去。   他以前觉得应蔚闻是个有着四只手的怪物,不然怎么能把他捆得那样紧。   可世界上哪来的怪物呢,再有本事也逃不过他是个人,总不能因为不想承认失败,就借此妖魔化别人。   再后来贺宇航走的每一步都教他看清了,什么四只手,多出来的那两只明明就是他自己的,在应蔚闻捆缚住他之前,是他先一步把自己驯化成了猎物。   贺宇航以为他诚意足够,应蔚闻放过他了,愿意给他时间,尤其他看起来没有那么执意,也说了不逼他,虽然从他很多话里,贺宇航经常分不清是否玩笑的成分更多一点。   就像这次。   应素兰确诊甲状腺癌,需要做手术切除一侧腺叶,应蔚闻请了假回去,而就在这天下午,他告诉贺宇航,他在医院里看到他爸了。   贺宇航问他是不是看错了,印象里应蔚闻应该是没见过贺珣的,但紧跟着跳出来的信息,让他瞬间体会到了呼吸骤停是什么感觉。   【我跟他说了我和你的关系,但他好像并不惊讶啊。】   贺宇航立刻把电话拨了过去,那边却挂掉了。   【应蔚闻!】   贺宇航给他发微信,【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你是疯了吗!】   明明知道他顾忌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贺宇航一遍遍地给他打,应蔚闻始终没有接。   贺珣有定期去医院复查的要求,贺宇航不怀疑应蔚闻真的在医院里遇到了他,他转而打给贺珣,同样是没有人接,随着一声声的忙音,贺宇航的心不可抑制地沉入谷底。   应蔚闻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是在向他挑衅吗,在追求所谓的公平,非要他也被骂上一顿?   可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他身上,贺宇航知道,不会是骂一顿这么简单,以郝卉月的脾气,绝对会跟他断绝关系。   贺宇航不敢想象到那时候,失望透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会是种什么感受。   他承认他是懦弱的,没有应蔚闻那样不顾一切的决心,也因为懦弱,才借口重重,才想要拖延时间,或许应蔚闻正是看透了他这一点。   窗外暴雨如注,电话屡次打不通的情况下,贺宇航以最快的速度下楼,打算直接回去一趟。   途中郝卉月回他了,说贺珣下午是去医院了,他自己去的,简单的复查,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按时吃药就行。   贺宇航问他爸有没有什么异样,郝卉月说他回来就进房间了,看起来跟平时没差别。   这让贺宇航稍稍放下心来,怀疑应蔚闻是跟他开玩笑的,他把被吹坏的伞扔在墙角,简单整理了下自己,下了车到家门口短短一路,即便有伞,倾盆的雨也还是把他淋得湿透。   郝卉月来开门,看到是他后面露惊讶,“我不是说没事吗,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爸呢?”贺宇航尽力掩饰好情绪。   贺珣接了水正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问出了跟郝卉月同样的疑惑。   再怎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到自己儿子其实是同性恋的消息时,真的会有父亲无动于衷吗。   贺宇航观察贺珣,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变化,想要从他的神色间看出他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如应蔚闻说的不怎么惊讶。   “没什么。”贺宇航收敛了呼吸,笑了下,“想你们了,回来看看。”   “哪天回不行,非得挑这么个日子。”郝卉月将信将疑,“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不稳重,赶紧先去洗个澡,我给你拿衣服。”   贺宇航再次看向贺珣,发现贺珣也在看他,似乎是要说什么,这让他放回去的心再度被拿捏,一下又紧张起来,然而贺珣只是坐到沙发上吃药,吃完他就回卧室了。   贺宇航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他想干脆承认了算了,就告诉他们他是个同性恋,和一个叫应蔚闻的男人在一起了,应蔚闻真的那么想让他出柜的话,真的出了也就一咬牙的事。   但贺宇航不想说的是,应蔚闻忽冷忽热的态度时常让他觉得自己有一天还能回到正轨上,所以他为短暂被鬼迷心窍的自己哪天一脚踏空留一条缓冲带是多十恶不赦的事吗。   应蔚闻不给他希望,还要连退路也一并毁了。   两个男人,听起来就够惹人笑的。   站在浴室,看着镜子里何其狼狈的自己,贺宇航给应蔚闻发过去,问他为什么要骗他,【你没有跟他说。】   应蔚闻终于接电话了,却说:“开个玩笑。”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贺宇航腿软得站不住,渐渐蹲下身,一开口,几乎每一个字的气息里都带上了痛苦,“这一点都不好笑,应蔚闻,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呢。” 第78章 玩笑收场【P】   那天过后, 贺宇航第一次没有联系应蔚闻。   他们真正吵架的时候不多,首先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多,贺宇航会不高兴, 多数时候也能把自己哄好。   而应蔚闻,冷漠不能归类为脾气不好, 在贺宇航认识的人里, 他算得上温和且情绪稳定。   这一次是他过分,确确实实,无论从哪个角度,贺宇航都找不到理由替他开脱。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应蔚闻身上感受到如此明显的恶意。   贺宇航猜他在那一刻其实是想说的,甚至假设了贺珣的反应。   没有人喜欢被人逼着做事, 贺宇航也不例外, 应蔚闻都没跟他说过一句喜欢,凭什么对他提这种要求呢。   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在玩弄他?   看戏吗?应蔚闻在等着看他的好戏?   既然这样,那不如他们各自好好冷静一段时间, 想想怎么把这个玩笑收场。   贺宇航请了假,连着周末都待在家里,他想确认贺珣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其次是那支笔, 因为两个他曾经以为完全不相干的人突然的关联, 让贺宇航再度勾起了疑惑, 且越发有预感, 贺珣手里的那支笔,就是应蔚闻当初给他的那支。   为此他甚至产生了个很荒谬的念头。   应蔚闻,不是贺珣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吧?   特地编造一个已故同性恋父亲的故事说给他听,其实是在暗示他?不然为什么贺珣是报社的编辑,而关联起他们的纽带恰好是一支笔呢。   这个念头很快被贺宇航压了下去, 太荒谬了,甚至称得上恐怖,如果跟应蔚闻真的是有血缘关系,事实就会变成他跟自己的亲哥哥上床。   那他收回刚才说应蔚闻恶意大的话。   因为没有比这更大更疯狂的恶意了,光是想到就让贺宇航严重生理不适。   真那样他感觉自己杀了应蔚闻都不为过。   贺宇航找了个理由把贺珣骗下了楼,说想吃他单位附近那家店烤的栗子饼,贺珣以前经常给他买了带回来,上两次去没找到路。   郝卉月怪他大冷天的折腾人,那店早搬走了,搬得离这儿远远的,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不过贺珣愿意出去走动她倒也乐见,就说一块去吧,顺便把明天的菜买了。   贺宇航在他俩出门的时候,特意递了件不常穿的外套给贺珣。   等人一走,他飞快把剩下几件外套的口袋里里外外挨个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翻到。   贺宇航有些沮丧,眼前这张书桌有些年头了,从他小的时候就在,但凡稍微用点力都要担心它撑不撑得住,那样还不如直接跟贺珣摊牌了。   他试着拉了两下,又翻起贺珣留在桌上的笔记本,随着这一动作,一把小小的银色钥匙顺着纸页,从笔记本的夹层里掉了出来。   抽屉被拉开,入眼是一叠未动过的印有xx报社抬头的空白信纸,下面压着郝卉月口中贺珣在写的稿子,厚厚一摞,贺宇航没看,他把信纸掀开,果然在最底下发现了那支笔。   外观跟他丢的一模一样,他迫不及待地拧开,不出所料地在笔尖的位置找到了纵向刻着的HY两个字母。   所以究竟为什么会在贺珣这里?   还把被他摔坏的笔尖给修好了。   如果在这之前说是贺珣捡到的贺宇航可能还会信,但在他修好了它,并且将它锁起来不打算归还的时候,再多的无意也成了故意。   应蔚闻能一眼看出不同,应该是有除此之外别的记号在,贺宇航没注意到过的。   他躬身凑近了台灯,在笔身上仔细检查,一寸寸摸过去,不放过任何细节,终于让他在笔帽里面,边缘的位置上发现了异常。   如果没看错,那是同样的两个字母。   HX。   贺珣,贺宇航的第一反应。   他有些不敢相信,指尖在灯下反复转动着,也因此那两个字母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HX对应人名的话,那HY呢。   贺宇航觉得自己都没用到“想”这个过程,记忆里听到的那个名字就已经跳了进来。   胡方那天怎么说的,说那个人来不了,他来替他敬酒。   来不了是因为去世了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僵硬的身体来不及反应,笔被抽走,贺宇航随即转身,对上的却是郝卉月不可置信的脸。   “拿的什么,哪来的?”郝卉月眉头蹙起,朝贺宇航质问道。   见他不作声,她神色立刻变得有几分怪异,“问你话呢,贺宇航,这东西你哪来的?!”   郝卉月推开他,走到书桌前,一把将半开的抽屉整个拉了下来。   信纸四散,无声地掉在椅子上,地上,贺宇航脚边,他只要稍稍低头,哪怕看不全内容,也一眼能看到那上面,几乎每一页上都写着的“华祎亲启”四个字。   贺珣没有在写稿子,夜以继日在写的是给别人的信,写了厚厚一摞,数不清多少封。   贺宇航看向另外两个抽屉,毫不怀疑现在把它们打开,同样会有无数的信纸飞出来。   郝卉月抽出其中一叠飞快翻阅着,贺宇航看到她手在抖,他弯下腰,捡起其中一封,发现日期正好是昨天。   贺珣在信里没有提及任何人,从今日下了一场雨说起,聊他最近在看的一本书,有些感悟要跟人分享,于是一条条罗列,询问对方意见,言辞间还有些晦涩难懂,仿佛那是独属于他与收信人的交流方式。   结尾的地方他说回自己,说最近一段时间总感觉身体很累,时而沉重,时而又轻飘,医生给他积极的回复,并安慰他,但实际他并不恐惧,反而欣喜于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一天天靠近。   明明没有一句出格的话,也没有任何突兀露骨的字眼,初读只觉得是朋友知己间的惺惺相惜,可深埋在一众感情宣泄和人生领悟文字中间的温柔缱绻,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两人清白。   郝卉月朝后退了两步,贺宇航察觉到她肩膀细微的颤抖,他放下东西,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郝卉月紧紧抓着他胳膊,哭声细碎溢出,“……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放不下。”   她是知道的,贺宇航恍然反应过来,否则以她的脾气,必定会更大声地质问,会立刻给贺珣打电话让他把事情说清楚,而不是坐在这里忍下委屈,连最基本的情绪发泄都竭力压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贺宇航蹲下身,看着她,问出心里的疑惑,“这人是谁?是我爸以前的同事吗,我爸为什么会给他写信,他们是什么关系?”   郝卉月没听他说话,她拿手盖在眼睛上,半晌一动不动,贺宇航尽力让自己还能有思考的理智,又问了一遍,“他是谁?”   他等郝卉月告诉他真相,可郝卉月始终没接他话,没多久她擦干眼泪,让贺宇航把东西都整理好放回去,别让贺珣发现,“我上来给你爸拿水杯的,他人还在楼下等着。”   眼看她起身要走,贺宇航一下没控制住,沉声道:“他都背叛你了,你就这样算了吗。”   “什么背叛,那人早死了,你爸他老来糊涂,你也跟着犯浑吗。”郝卉月同样冲起他来。   “死了又怎么样,死了他不也还记得。”这不是郝卉月不回答他问题的理由。   “那你想怎么做。”郝卉月反过来问他,“去提醒你爸说这人已经死了?他不知道吗。”   “……”   “还是你想让我现在去跟他提离婚?我们离婚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两个选择都不好,都不是贺宇航想要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只知道郝卉月没有否认,“这么说我爸他真的是同性恋,他跟那个叫华祎的在一起过?”   “写几封信互相送点不值钱的东西就算在一起?”郝卉月冷笑,“那你不妨去问问他,看他承不承认有这一段。”   “他白纸黑字写了那么多还用我问吗。”贺宇航从来不知道,他眼里一向雷厉果决的妈,居然也会用这样的理由来逃避问题。   就算他们当年没真的在一起,但谁能否认这个人在贺珣心里的分量呢。   比起应蔚闻其实是贺珣在外面的私生子,好像也没好到哪去,贺宇航突然有些想笑。   “你笑什么。”郝卉月被他的态度惹恼,倒水的时候差点烫到自己,“我问你,那支笔哪来的,是不是你给他的?我明明已经扔了,怎么还会到他手里?”   “扔了?”如果扔的是这支,郝卉月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至少在扔之前她就会看到信,贺宇航想到刻字的顺序,明白了过来,“是另一支。”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互相送的便宜东西。   “扔得好,扔得没错。”他笑,盯着郝卉月的一举一动,“你既然要扔,说明你也觉得这东西碍眼,那能告诉我你是什么角色吗,在里面,是受害者?受害者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我什么也不是,当年所有决定,包括我们结婚,生下你,一起走到现在,都是我和你爸一起做下的,他是什么不是什么轮不到你来说,你过好你自己的。”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结婚前就知道,还是他出轨的时候才知道?”   贺宇航觉得这问题已经不用问了,郝卉月都说了,他和贺珣共同的决定,那就是结婚前,即便这样他们也还是结婚了,贺珣在婚后的几年里遇到了华祎,但又是他们共同的决定,他没跟华祎在一起,并在后来生下了贺宇航。   贺宇航在质问她,他以为郝卉月会暴跳如雷,再不济也会骂他两句,但她却只是拧杯盖的时候用力了点,然后背转过身,说这是她和贺珣之间的事,让贺宇航没事早点回去上班。   她的情绪看似在崩溃边缘,但出门前还是冷静下来,收拾好了自己,“你要想让他多活几年,就别去问他,这件事到此为止,明白了吗。”   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被惊扰,如同是活了般迎风而起,将贺宇航困在往事织就的巨大牢笼里,他一动不动,全身血液如同凝固了般,叫他每根神经都在感受极端静止下,微弱呼吸带来的剧烈痛意。   到这时候他还觉得是自己异想天开了,怎么可能呢,应蔚闻一直在说的,那个给他童年带来无数创伤的同性恋父亲,当年跟贺珣有过一段?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应蔚闻不知道吗?   不,他只是没告诉贺宇航。   是故意瞒着他,怕他接受不了事实?   贺宇航一边否定自己,一边又不愿意去想那个最接近的答案,应蔚闻当年那样认真地问过他,同性恋会遗传吗,他怎么说的来着,好像说了会,那他现在这样算什么,现身说法?   他慢慢坐了下来,尽可能地折叠身体,妄图缓解痛苦,可他手在抖,即便抓着头发也抖到停不下来,他想难怪应蔚闻会在金柏帆的事上对他网开一面,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目的。   他是冲着让贺宇航“被遗传”来的,所以即便不喜欢,也要“千方百计”地留在身边。   华祎当年对贺珣有恨吗,在贺珣做下划清界限的决定的时候,有的话,那眼前就是一场迟来的借他人之手的报复。   他和应蔚闻,谁都没有摆脱命运。   而他毫无疑问地,成了最低等的猎物,成了这一场荒唐事里,唯一被动的牺牲品。 第79章 有【P】   【应蔚闻, 我以前夸过你名字好听吗?】   【没有。】应蔚闻回他,【是要现在夸吗?】   【你有个不错的姓。】贺宇航说:【你要是跟着你爸姓华,叫华蔚闻, 就没那种感觉了。】   应蔚闻的电话下一秒打了过来,贺宇航接起, 听到他问:“你知道什么了?”   “你觉得呢。”贺宇航笑, “把那支笔给我的时候,想过会有这一天的吧。”   应蔚闻沉默了。   贺宇航以为他会很爽快地说想过,日思夜想,满怀期待,可他居然沉默了。   如果要他准确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 大概是绵里藏针吧, 应蔚闻的心思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初听只觉得温柔,一遍遍叫进去了, 会发现就连笔画里都透着不见底的凉意。   “怎么不说话了?这问题这么叫你难回答吗。”   “你现在是在开车?”应蔚闻从背景音里听出了什么,“那等合适的时候我们再聊……”   “就这样聊。”贺宇航需要在说这些的时候,让他有必须要转移注意力的事情, 否则又会是新一轮的, 像在书房里时那样, 整个人坠在无法自控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放心, 出车祸死了怪不到你头上。”   应蔚闻把电话挂了。   “操。”贺宇航猛地朝方向盘上砸了拳, 他又开了会,把车停在路边,给应蔚闻打过去,叫应蔚闻听到他从车上下来的声音。   此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路上空无一人, 贺宇航不知道自己在哪,街道两边低矮的民房黑暗里延伸出一排模糊的轮廓,他朝前走,避开偶尔经过的车辆,最终停在一幢无人居住的小楼前,背光的墙面破旧斑驳,将他的身影完全笼罩。   电话一直通着,起初他贴在耳边,走得久了放下来,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应该是他情绪最激烈的时候,郝卉月都在他面前哭了,可因为有贺珣的事在先,让他没“来得及”顾及自己。   到这会面对应蔚闻,完完全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那种被欺瞒、伤害的委屈才真正在贺宇航心里爆发开来,千军万马哽在喉咙口,同他吞咽的本能作对。   “那支笔是你爸留给你的,它还是一对,另一支很多年前被我妈扔了。”贺宇航声音微微发哑,“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故意接近我,觉得同性恋的恶疾,至少我也该被沾染上。”   “是这样吗,我猜得没错吧。”贺宇航耐心等了一会,“又不说话,都这时候了,不承认有意思吗,还是你想说你其实也不知道,可你也一点都不惊讶呢。”   应蔚闻在医院里陪他妈妈,贺宇航不可能选在这个时候去找他当面对峙,所以这些话只能留到电话里说,这样也好,面对面的话,他完全有可能因为情绪失控而把局面搞得很难看。   “我给过你机会。”应蔚闻声音压得很低,“好几次我都想放过你,偏偏你自己找上门来。”   小卖部里是,面馆是,学校也是,多的是贺宇航主动,所以他这话一点不假,应蔚闻给他留了余地的,尤其现在回过头来细想,他一直都很为自己考虑,就连这会都担心他会不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在路上撞死。   “是,你是给过,可挡不住我不要脸,对你死缠烂打,一直都是。”贺宇航笑,“你要这样说,我就不怪你了。”   “本来我也不能怎么怪你。”他望向远处不断虚化的灯影,喃喃自语一般,“谁叫我喜欢你呢,应蔚闻,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换个人来,随便谁,这出戏等不到开场就会结束。”   “那多亏你有张不错的脸,换个人我不会想用这样的方式。”应蔚闻说。   “那我们还真是想一块去了,你有个好名字,我有张好脸,我们天作之合。”   “你不用说这些话来激我,说你现在的想法。”应蔚闻到这会了还很淡定,他把做决定的权利给贺宇航,问他想怎么做,又提醒他,“我可以同意我们之间先冷静一段时间。”   贺宇航听到打火机被按下的声音,突然也很想这时候来根烟,可惜跑出来的时候他连外套都没穿,身上自然什么也没有。   应蔚闻问他的想法,他想法很简单,之于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不知道他说的同意冷静一段时间是什么意思,格外开恩?还是这么多年了,他依旧没被贺宇航满足。   而这恰好也是贺宇航在意的点,“如果这次我没发现,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可以一直不知道。”应蔚闻说。   “一直吗?”贺宇航笑,他不信,“那样你会甘心吗。”   独守秘密的滋味,能跟望进他眼睛里看出满溢的爱意时那种快意相抵销吗,别人或许可以,但在应蔚闻心里,那将永远是个不等式,因为爱意于他而言是多余的,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应蔚闻从来不是贪慕虚荣的人。   唯一的解释,他享受折磨贺宇航的乐趣,并且到了这地步依然不打算放弃。   果然对于贺宇航的反问,应蔚闻给了他一贯的回答,“我从来也没有什么不甘心。”   “那我呢,我都这样顺着你了,换任何人都该心满意足了,你怎么能不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贺宇航闭了闭眼睛,“……不过现在说这些好像也没意义了。”   “应蔚闻,我以前也问过你,那时候你答不上来,我也说了不问的,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贺宇航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眼圈再难抑制地红了,“我还是想知道,你喜欢过我吗,有哪怕什么时候,抛开你的目的,单纯庆幸过认识我吗。”   回应贺宇航的,是应蔚闻再一次的沉默。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看着眼前缓缓呼出的白气,贺宇航已经不想再纠缠什么了,他就要起身,那边应蔚闻突然说:“有。”   短短一个字将他钉在原地,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整张脸。   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的答案,应蔚闻终于肯给他了,贺宇航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可痛意随着那个字一起贯穿了胸口,那边应蔚闻叫他的名字,许久,贺宇航说:“谢谢。”   应蔚闻愿意在最后一刻服软哄他,即便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因为礼尚往来,贺宇航也还是心软地听从了他的建议,“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他说,只是分开这段时间的终点是什么,在贺宇航这里已经再难有回转的余地。   倒扣着的手机不断重复亮起与暗下的过程,贺宇航知道那是贺珣打来的,他没有接,几次过后贺珣给他留言,问他怎么突然走了。   他说那家糕点店搬了,贺宇航想吃的话,他可以再去找一家味道差不多的买来给他尝尝。   贺珣已经很久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了,在贺宇航看来他就是心虚了,就算郝卉月能瞒得很好,那一抽屉的东西,动没被人动过,以贺珣的谨慎,不会发现不了。   但就是这样严谨持重的人,居然从头到尾没问过一句那支笔哪来的,就这样跳出了应蔚闻的计划,没有那次推门的偶然暴露,确实会像应蔚闻说的,贺宇航可以一直都不知道。   而敏感如郝卉月,第二天就反应了过来,她再次问起这件事,并问那天来接他的人是谁,“你说跟同事回来的,你是真当我认不出来那是你的车吗。”   是又怎么样呢,他还用在乎吗,贺宇航那段时间是有点恨贺珣的,也恨郝卉月。   郝卉月一句轻描淡写的过好你自己的,否定了他在这件事里承受的所有。   曾经引以为傲的父母这么多年的恩爱是假的,贺珣不想生下他,郝卉月对他从小严厉的管束和诸多限制也只是她无能的转嫁,更不用说应蔚闻的报复,他明明就是错误的延续和归集,被动遭受着不公,落在始作俑者眼里,成了连真相都不配知道的人。   应蔚闻在应素兰动完手术,病情稳定下来后,回S市的当晚来一纪找过贺宇航,贺宇航没见他,第二天他直接去了GS在湖城的工厂。   说的分开一段时间,默契地先在物理距离上实现了。   关博在被熬了快一个月后,捂着流血的鼻子痛哭流涕,后悔请了尊大佛来给自己上强度,他们是有开发任务没错,但也不用在没有丝毫过渡的情况下上来就日夜不分。   公司不追求狼性文化,给的时间也足够,贺宇航却整得像自己时日无多的样子。   那段时间关博见着他都怕,事实证明他怕早了,未来的日子里有更叫他怕的。   他在中间使了点小手段,故意让进度慢下来,担心贺宇航这么蒙着头往前干,一根弦绷到极致,把工作当成唯一的寄托,身体累垮了不说,一旦结项后青黄不接,不敢想象他会发生什么。   噩耗传来的那天,贺宇航在实验室待了快整二十个小时了,郝卉月完全说不出来话,还是大姨把电话接了过去,说他爸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去。   贺珣在外面跟人起了冲突,当下心梗发作,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郝卉月悲痛到几次哭晕过去。   贺宇航在大姨他们的帮助下,强撑着办完了整场葬礼,期间贺珣的同事来了不少,包括胡方,他什么也没说,献了束花后便默默退到角落看着。   还来了很多贺宇航没见过的,自称是受到过贺珣恩惠的人,市领导亲自致悼词,称呼他为德高望重的前辈,并感谢他在岗期间对当地新闻事业做出的杰出贡献。   贺宇航麻木了许久的心被狠狠捏了一把,悔意涌上心头,他没有见到贺珣最后一面,在他生命倒计时的那段时间,贺宇航怀着对他的恨意,没有接过他一次电话。   葬礼结束的那天下午,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狠狠哭了一场,偌大的屋子瞬间空了,好似跟自己对话都有了回音。   贺宇航久久无法从中走出,更不愿意接受现实,如果他没有认识应蔚闻,没有拿到那支笔,贺珣就不会在很多年后因为它而魂不守舍。   所有的事情都只会结束在过去。   郝卉月比他先想到这一点,她在外面叫贺宇航出来,得不到回应后,她开始砸门,骂他,问他是不是故意的,伙同别人来对付自己的父亲,又问他跟那个男的什么关系,说他不要脸,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骂完他骂贺珣,上梁不正下梁歪,骨子里是一样的变态自私……   应蔚闻给他打电话,贺宇航挂掉了,他蜷缩在墙角,意识模糊,恨不得被周围的黑暗彻底吞噬,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去听外面口不择言的声音。   他对应蔚闻说他们分手吧。   他快要活不下去了。   应蔚闻没有回他。   但贺宇航知道他是同意了的,这么多年应蔚闻在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刻。   手机放下的那一瞬,贺宇航如释重负,好像过去连同他的那些罪恶一起,被斩断后脱节而去,而他只是昏睡一场,做了个好坏交织的梦。 第80章 旷日持久   “我刚看新闻上说你们的火箭发射成功了。”金松林说话声音本就大, 一笑起来更是洪亮,应蔚闻看了眼病床上的贺宇航,起身带上了门。   航天城里医院的条件有限, 没什么隔音,他特意走远了点, 到走廊尽头的栏杆边站着。   “这下总该能休息几天了吧, 前段时间看你忙成那样,都没怎么敢给你打电话。”   “是我妈那边有什么事吗?”应蔚闻听出他话里有话,“您直说就行。”   “也没什么大事。”金松林笑笑,声音转而放低了,“就是最近老听她喊身上难受, 饭也不怎么吃得下, 一到晚上几乎整宿都睡不着觉。”   “去医院看过吗?”   “看了,医生检查完说没什么问题,开的也都是些安神的药, 让她保持好心情,那几天我想着店先不开了,带她出去走走, 她又不肯, 后来是看到她偷偷在看你的采访视频, 今天也是, 等一天新闻了, 我才想着,她可能是想让你回来一趟。”   应蔚闻没说话,金松林以为他是不愿意,语气立马再软下去三分,“她这人就这脾气, 这么多年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想着你的,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可能真说不要就不要吗,气头上的话,听过就算了,你适当也给她点台阶,不能什么都照着你心意来,对吧。”   “好。”应蔚闻应下,“等这边结束,我回去一趟。”   “哎哎,好孩子,叔就知道你会答应。”金松林没挂电话,应蔚闻问他还有别的事吗。   “你跟那年轻人,还好吧?”   应蔚闻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话会从他嘴里出来,这几乎是闹开后第一次有人来过问他和贺宇航的情况,应蔚闻知道他们不接受,能允许他回去已经是这么多年难得的网开一面。   “我们挺好的。”他说。   “好就好,能在一起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了。”金松林或许是不习惯,说话像嗓子里带着痒意,随时都要咳出来,“这次回来,你妈要是没问,你就先别提,凡事总要有个过渡,你得让她慢慢接受,硬碰硬的结果咱也看到了,除了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何必呢是吧。”   “我知道,谢谢金叔。”   “谢我干什么,你们好我就好。”金松林又笑起来,“叔没什么文化,当年做事冲动了,你别往心里去,咱一家人,我当然是希望你好的。”   挂了电话,应蔚闻手撑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细长的弯月,发射台上剧烈燃烧后残留的味道似乎直到这一刻还浮在他鼻端。   风从走廊穿过,他头有些隐隐作痛,不详的征兆,想往避风的地方站,身体却赖着没动。   关于金松林当年打了他一巴掌的事,应蔚闻说他不介意,那是他该的,但在金松林心里,俨然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在那之前因着他继父的身份,别说动手,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应蔚闻说过,所以这几年在跟应蔚闻说话时,他总是会适当地把姿态放低。   但应蔚闻说没关系并不是在安慰他,至少在那几年,他是真的觉得他该的。   最早发现他跟贺宇航认识的时候应素兰就私下问过他,是不是有意接近的这个男孩子,应蔚闻说是一个学校的,碰巧认识,应素兰就让他把关系断了,不该认识的人碰巧也没必要。   后来是那年金松林在街上遇到贺宇航,喊他来家里吃饭,金柏帆事情的真相被揭开,又在应素兰不断的追问下,前一刻还想着分手的应蔚闻,转而承认了他跟贺宇航的关系,这让应素兰大为光火,觉得他是不正常了才想要用这种方式去招惹那家的人。   她让应蔚闻跟贺宇航分手,并且保证之后绝不再来往,提了不知道多少次,软硬兼施,应蔚闻一直没有照做,也因此效果立竿见影,他在这一年的年末没有被允许回去。   应素兰的原话是什么时候想通了跟那边断干净了再回来认她这个妈。   金松林这么多年一直努力想要调和他们母子的关系,应蔚闻每年都会回来,把贺宇航买的东西和他买的一起交给他,然后匆匆见应素兰一面,当天就会离开。   因为一年年的,他和贺宇航一天不分开,应素兰的话就始终作数。   一场拉锯旷日持久。   再后来是她生病,金松林瞒着她把应蔚闻喊了回来。   甲状腺癌虽然跟癌字沾边,因为是最常见的类型,且没有转移到淋巴,治愈率很高,但最初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应素兰还是被吓得不轻,那段时间她整个人情绪非常不好。   她再次让应蔚闻跟那人分手,并说这是给他的最后的机会,如果还是不肯,那就彻底断绝关系,她也不会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放任你这么执迷不悟下去,那我还不如死了。”   眼看到手术前一天了双方还僵持着,金松林就来劝应蔚闻,“你哪怕骗骗她呢,分不分是后面的事,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   那是应蔚闻第一次产生无法掌控自己的焦灼感,当他被逼着做选择,那种感觉让他想到小时候,被罗鹏他们按在河边,逼着他,要他跟他们一起骂华祎,骂了就放过他。   应蔚闻的回应是一口咬向罗鹏的脖子,咬得他鲜血淋漓,他并不是像对贺宇航说的那样从来没有还过手,只是一次次狼狈倒地在泥泞中挣扎的自己从来也不算真正赢过。   因为他觉得罗鹏说的是对的,华祎的所作所为是那么叫人不齿,而他也不会好到哪去。   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从面前经过的早已年迈的贺珣,突发奇想,想跟贺宇航开个玩笑。   抛开过去,现实的他们只是一对最普通的情侣,贺宇航会怎么做选择,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他焦急得仿佛天塌了的模样,让应蔚闻短暂怀疑过这人是否真的值得。   后来有一句话应蔚闻骗他了,他说他从来也没有什么不甘心,可那个时候的他明明就很不甘。   他还是没有松口,跟金松林说一次可以,往后呢,难道次次都要靠骗,盛怒之下的金松林打了他一巴掌。   那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打他,对这个继子,金松林一直都很善待,也很引以为荣,可那天晚上,通情达理如他也说不出任何好话,他质问应蔚闻为何如此冷血自私,毫无亲情观念,是不是真的想逼死他妈,逼死他们全家……   应蔚闻回到病房,床是空的,床头柜上手机还在,说明贺宇航没有走远,他立刻朝外看去。   住院楼没有电梯,两边各有一个安全出口,应蔚闻刚既然没碰到他,说明是从另一边下去的,他顺着走廊找过去,脚步声不算轻,停下时,蹲坐在楼梯拐角的人却没听见。   应蔚闻朝下看,渐渐松了口气。   明明是身高跟他一样的人,团坐着的样子看上去却是小小一只,凸起的脊椎从薄薄的病号服下透出来,骨节清晰如同珠串,这让应蔚闻再次产生那种强烈的,想要抱一抱他的欲望。   记忆里有道更小的背影被翻了出来,那是八岁的贺宇航,抱着胳膊的模样也是小小的,那天他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里给他的朋友打电话,边打边哭,说是被妈妈骂了,委屈得眼泪直掉。   打完他蹲在马路边,等他的朋友来找他,小小的一张脸上眼泪鼻涕多到流不完,可能是真的委屈,止不了三分钟,又要开始哭下一轮。   再一会他的朋友过来了,跟他说了什么,很快又把他哄好了,跟人勾肩搭背,说着要去哪哪玩。   那不是应蔚闻第一次见他,华祎去世后没多久,应素兰就带他来过这儿,当时贺宇航还很小,被人抱在手里,白嫩的模样很有后来年画娃娃的潜质。   那是应素兰最为纠结的一段日子,一方面她答应了华祎不会为了他的事找上这家人,一方面又咽不下这口气,总想为他做点什么。   她来过几次,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做成,倒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她在这里认识了当时还在摆摊的金松林,吃过他几次面后,两人就此熟了起来。   应蔚闻因为学籍的关系,从小学就开始住校,只在寒暑假的时候会被接来这里,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见到贺宇航,那个完完全全在爱里长大,天大的委屈也只是跟妈妈吵架的孩子。   虽然很想知道虚伪的爱是怎么浇灌出这样的天真的,应蔚闻想他如果有心,他们其实可以更早认识。   但在往后的很多年里,他没有再去见过贺宇航,直到那次他们在小卖部里遇到。   顶着满头汗的男生从货架旁转出来,因为付不了两块钱而窘迫得耳根通红的模样就这样闯进他的视线。   杨启帆,应蔚闻顺便想了起来,那个跟他勾肩搭背,能在几分钟之内把他哄好的朋友,就是后来的杨启帆。   他脱下外套,朝贺宇航走过去,看他手举着,以为他是在抽烟,应蔚闻上前抓过他手腕。   贺宇航受惊一般站了起来,贴着墙,看到是他后,他视线转向远处。   再看回来时,曾经眼里对于这段感情的留恋已荡然无存,“应蔚闻。”他嗓子是哑的,就拿他那双眼睛,看着应蔚闻说话,“我现在再说分手,你能答应我了吗。” 第81章 执迷不悟   “先把外套穿上。”应蔚闻递给他, 零下的温度,又是深夜,贺宇航刚从昏迷中醒过来, 衣着单薄,脖子连着露出的锁骨那一片冻得通红, 身侧的手更是。   应蔚闻要去拉他, 他躲开了,再往下走出楼梯就到了真正的室外,应蔚闻只得后退两个台阶,暂时止住贺宇航的抗拒。   两人站了一会,从房间里带出来的热意消散完, 贺宇航的声音明显发起抖来, “有烟吗?”   “你不抽烟。”应蔚闻说。   “故技重施就没意思了。”贺宇航低头一笑,“这种话骗骗刚失忆的我还行。”   “我车里有,你跟我过去拿吗?”   “那算了。”贺宇航一点不上他当, 应蔚闻这跟哄小孩似的,差点真给他哄笑了,贺宇航压下那种不上不下的烦躁感, 后靠在墙上,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什么?”   “分手。”   贺宇航看他反应, 无奈起来, “还这么不愿意?我就这么好吗。”   都没听应蔚闻夸过他, 怎么就攥手里这么多年舍不得放呢。   “我们为什么要分手。”应蔚闻看着他,问了个从贺宇航开口他就猜到的答案,“你想起来了?”   “是,想起来了,全部。”   时隔两年, 贺宇航终于懂了应蔚闻的意思,原来那时候他没回他不是默认,而是贺宇航所坚持的分手,在应蔚闻眼里只是他同意分开的一段时间。   应蔚闻给了他两年,两年后借着他曾经许的那半个愿望的契机,应蔚闻重新回到他身边,无事发生一般地要与他重修旧好。   所以无论贺宇航怎么问,他都不会同意的,真有这个想法,两年前就该爽快地做下决定,贺宇航猜到了,只是那次是在微信里说的,他想应蔚闻或许因此不那么重视。   但显然贺宇航还是没能抓住重点,应蔚闻再一次拒绝了他,“我可以再给你时间。”   “你觉得我们之间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次你问我,有没有什么时候觉得你面目可憎过,我猜你是想到了我弟的事,我回答你没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所以你不会是因为这件事跟我分手,对吗。”应蔚闻观察他,得出结论,“看来这个排除了。”   贺宇航想他是怎么做到在过去那一堆难分黑白的事里用起排除法的,应蔚闻那种可怕的理性,像平静的表象下藏着隐隐的疯感一般,“那就是你爸跟我爸的事。”   他朝贺宇航走近,“可他们的事是他们的事,他们的事已经结束了,我不认为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剩下呢,我们还有别的障碍吗,除此之外的。”   “你……你疯了。”贺宇航都不知道要怎么控制表情才能准确回应他,到最后也只是失声地笑,“……你真的,执迷不悟。”   “我们不会分手,无论你问多少次,都会是这个答案。”应蔚闻紧紧盯着他,“既然你都想起来了,那正好我们也不用再演下去了,你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等后面再说。”   送来的时候医生检查完说身体没大问题,应该就是疲劳过度导致的,让多注意休息,精神压力别太重。   应蔚闻想他就是因为一直以来精神压力过大才会突然之间失去全部的记忆,他当初从贺宇航的世界里避让开,给了他足够独处的时间,不是为了让他用这种方式逃避的。   当然他也怕贺宇航再次强制重启,尤其他刚想起来,应蔚闻不想逼他太过。   “可我跟你已经没话说了。”贺宇航避开他想要抱过来的手,“你分析了那么多,就没想过单纯是因为我不爱你了吗,两年时间,足够我想通并在这段关系里感到厌倦。”   “是有这个可能,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应蔚闻不否认,“可想通的路你又走了一遍,重新经历一次过去后,你还是爱上我了,两年时间真的对你起作用了吗。”   “那你再给我两年,你刚同意说给我时间的,我保证这次让它起它该起的作用。”说了这么多,这居然是他目前唯一能跟应蔚闻达成共识的地方,贺宇航还得赶紧抓住,好让应蔚闻不会那么快反悔。   他转身要走,这话激怒了应蔚闻,又或是让他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挡住贺宇航的去路,强硬地箍起他的腰,看样子打算直接把他扛回去。   “放开我。”贺宇航低声呵止,视线里两道人影闪过,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呃……”,下一秒关博捂住了李昊欲言又止的嘴。   俩这么大块头的人杵那,躲是躲不过了,李昊还一副完全状况外的样子,关博只能硬着头皮打破尴尬,“你俩不在房间里待着,跑这干嘛来了,专程等我们?”   “看你冻的,脸都白了。”关博脱下自己的外套裹贺宇航身上,一秒不带耽搁地推着他往楼上走。   开玩笑,都零下了,这两人身强力壮能在这死撑他可不行,这身毛衣就够他上个楼的,“事先声明,你这要冻出好歹来我不陪啊,我现在可是归心似箭,这地方真待不了。”   应蔚闻没有跟上去,隔着楼梯一上一下的距离,贺宇航朝他看过来,应蔚闻抬头,一瞬间的对视,贺宇航没什么表情地把脸转开了。   李昊接收到关博留下的信号,陪着站了一会,时机差不多,他问:“要我先送你回去吗?”   应蔚闻没有拒绝,坐上车后,他把脸转朝向窗外,呼吸一下变重起来。   李昊在看到他脸颊边牙关紧咬出来的痕迹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在湖城工厂试车那会,应蔚闻就犯过两次,“又头疼了?”   刚还跟没事人一样,上车这么一会就不行了,可见刚才的没事多半是装的。   以往最多只是皱眉不说话,这次直接拿外套盖住了脸,可见痛感有多强烈,整个车厢很快充斥他缓急不一的呼吸声。   “带药了吗,我去急诊看看药房还开没开着?”李昊想下去,留他一个人在车上又不放心,打电话让关博先下来一会,被应蔚闻制止了,“关了,去外面找个药店。”   “哎,行,你再忍忍。”李昊把车开出去。   一路上他越想越神奇,他们公司宣传部门那哥们也是个木的,贺宇航晕过去那会,看应蔚闻往他那跑,拿个摄像机还跟着拍呢,要不是李昊反应过来把镜头推开了,这素材可真有了。   不得不说太叫人意外了,这两个人,居然是这种关系吗。   关博捂嘴那一刻真的,想不秒懂都难。   难怪这么多年看上应蔚闻的人不少,真正跟他搭上关系的一个没有,方向就不对。   对了也名草有主。   李昊想入了迷,差点错过一个二十四小时的药店,他赶紧掉头,把车停在路边。   买完止疼药和水出来,看应蔚闻下了车,扶着树弯腰在那吐呢,李昊赶紧走过去,“没事吧?”   应蔚闻轻摇了摇头,从他手里接过水漱口,中午开始他就没怎么吃东西,吐也吐不出什么,头疼引起这么严重的附加反应还是第一次。   吐完他重新坐回车里,强撑着把药吃了,闭眼休息了会,问李昊落区那边回消息了吗。   “放心吧,预判精准,人员疏散到位,回收分队已经到现场了。”李昊说。   火箭发射后末级箭体会在短时间内重新返回地面,其中的绝大部分会在大气层中烧毁,剩下少部分则会落在提前规划好的残骸落点里,由专人前去回收,算是收尾工作的一部分。   “都这会你就别操心了,设备检查和撤收那也都是明天的事。”李昊启动了车子,应蔚闻让他再开回医院,“送完我你就先回去吧,辛苦。”   李昊看他一眼,想起那天应蔚闻突然跟他问起发射延期的事,难怪当时说要避嫌呢,就这在意程度,一纪当初来谈条件哪用得着魏总出马。   应蔚闻好不容易睡着了,回去后李昊有意没有叫他,算算他得有三十几个小时没合眼了,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随着一丝从窗户缝隙钻进来的冷风吵醒了他,应蔚闻睁开眼睛,脸上的倦色比之前更显浓郁,他在位置上坐了会,跟李昊说了声后,推门走了下去。   再次回到病房,贺宇航正睡着,屋里暖气充足,关博躺在另一张床上在玩手机,看得出来很困了,床头灯照着,眼睛半睁不睁的,看到应蔚闻进来,他有些发懵地坐起身。   “我来吧。”应蔚闻说。   “你行吗?”关博压低声音表示怀疑,感觉应蔚闻看着比贺宇航更需要躺在那。   但这是他俩要解决的事,关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火箭掉下来就分手,怎么现在飞得好好的也这么不详呢,刚好这时候李昊给他发消息,说他要走了,问关博走不走。   【走走走。】   关博当初来了又回就是给贺宇航拿换洗衣服去的,现在任务完成,他也要回去睡大觉了,上来那会贺宇航说要走,关博好说歹说才让他多留了一晚,等明天医生发话同意再说。   应蔚闻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看贺宇航露在外面的皮肤恢复了血色,他洗过澡了,关博居然同意,还让他把头也洗了,翘起的发尾比那时候又长长了些,潮湿地搭在后衣领上。   应蔚闻拿手在上面拨了拨,指背从他脖颈上轻蹭而过,看着胖了点,但还是瘦,以为分开那段时间贺宇航能如他自己所期盼的那样回到正轨,能过得很好。   有几次应蔚闻把车停在一纪门口,看到他很晚从楼里出来,那时候他们刚分开,贺宇航看起来行色匆匆,每天都很忙碌的样子,打包回去大包小包的资料,应蔚闻只会觉得他时间不够用,让人很不忍心打扰。   贺宇航说过他很喜欢这份事业,一直也都干得很出色,专业领域他总能做到极致,应蔚闻欣赏他这一点,并从不觉得他是在跟着自己的路走,贺宇航的选择有他自己的闪光点。   GS从最初立下全部动力系统自主研制的决心起,从零到一的过程步履蹒跚,走得艰难无比,失败的次数或许已无法统计,日复一日,枯燥与压力并存,那两年时间他们没有见过面。   应蔚闻只是不想错过贺宇航的生日,但如果那时候他没有回去,各自忙碌等待成功的终点也依然会让他们相遇。 第82章 什么样的人   贺宇航觉得自己没有多爱应蔚闻。   至少没有他以为的爱。   可能在应蔚闻看来他说厌倦是当下的气话, 但失忆的过程是一场交由他重新审视自己的过程,那种在痛苦里翻滚两遍获得的自保的本能,让贺宇航不再想做那个在这段感情里望不到边的人了。   他以前习惯别扭, 明知而不愿意承认的事情很多,就像不承认自己是被玩弄的一方, 守着那点不多的自尊, 做着表里不一滑稽的事。   可现在他想通了,如果应蔚闻的出现本就带着目的,一切都是他刻意为之的话,那在这一场精心布置的狩猎里沦陷也不是多丢脸的事,因为那个年纪的贺宇航不具备辨别人心险恶的能力, 否则不会在被季廷骗的同时, 又走入应蔚闻的视线。   应蔚闻身上确实有吸引他的点,他又选在贺宇航最需要的时间出现,人在那种特殊环境下, 未必能真的分清楚是喜欢还是依赖。   包括岳锦白,贺宇航想这是不是也是应蔚闻计划里的一部分,以此引诱他去接触那个本不属于他认知的圈子。   他落入其中, 被裹挟着, 没有停下来思考的时间, 是与否的答案就已经摆到了他面前。   贺宇航不否认当时的自己蠢得没边。   他也的的确确付出了代价。   而回到现在, 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再去看过去发生的一切, 会发现应蔚闻的手段也并不那么高明,没有葛飞的事,在贺宇航闯进他宿舍的那个上午,他们的关系就会彻底断裂。   应蔚闻没有多激进是事实,可能那也是他的手段之一, 以退为进,对贺宇航做精准预判,认定他就吃这一套,不然哪有机会让应蔚闻在那时候对着他指责一句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呢。   贺宇航并不后悔那天跑去找他,在一切都还不明朗的情况下,说他同意复合,因为没有真正体会过和应蔚闻“两情相悦”是什么感觉的不甘,会让他始终纠结在这段关系里。   但现在,他或许可以说一句不过如此。   应蔚闻是陪他度过了人生中许多的痛苦时光,可他后来的那些痛苦,又有多少是这个人带给他的呢。   难道不是早在贺宇航领悟这个道理前,应蔚闻就看清了他们互相存在本身,就是对对方最大的伤害吗。   回去的飞机上,看着舷窗外不断飘过的云层,和远处犹如燃烧后灰烬的起伏群山,阳光照在贺宇航脸上,他看外面,关博看他。   “你俩不会又分手了吧?”   “嗯。”   “为什么啊?”关博不解,明明昨天直到发射前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说分就分了,还是他俩给设置了什么开关键,一按自动分啊,“会不会有点太随意了,这有一个月吗?”   “是很随意。”   给了机会又说分的,难怪应蔚闻不高兴了呢,可当初既然他问过能在一起多久,不正说明有这个心理准备。   “没到头呢。”关博长叹口气,“我感觉你俩还有的闹。”   贺宇航想跟他要他手上那个规自局的项目,又觉得不够有挑战性,“听说魏总最近在跟五院谈中轨宽带卫星的合作。”   “别了吧。”关博睡眼朦胧,贺宇航的意图他一听就懂,“魏总好不容易给你放次假,半年你花了半个月有吗,他那天说我俩这形象出去,圈子里都在传他虐待员工的恶名,你不为自己,也为他考虑考虑呢。”   “……”贺宇航说:“不至于。”   “哪不至于了。”关博瞪他,“听哥哥一句劝,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贺宇航沉默片刻,问关博家里客房空着吗。   “你要是来我家疗情伤顺便折腾我,那不好意思不空,但你要是想来陪我,那我肯定欢迎。”   “陪你。”贺宇航笑。   “这还差不多。”关博一个人孤独久了,贺宇航说要来陪他,他立马高兴上了,跃跃欲试地开始规划起要做哪些好吃的,“一点不带夸张的,保准你在我这待上一个星期,带十斤肉回去。”   应蔚闻发消息给关博,关博推开客房的门,远远给他拍了张照。   是一点不带夸张的,自从落地后来了他家,贺宇航洗完澡说他睡一会,然后就这么毫无心理负担地睡了一天一夜,关博自己买菜自己吃饭自己玩,还得随时进房间看他是真睡着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三十个小时了得有,叫也叫不醒。】   应蔚闻过了会回他,【让他睡吧。】   魏总给关博放了一周的假,理论上贺宇航该跟他一样,魏总没来催他,表示约定还有效,贺宇航嘴上说他考虑考虑,实际从他突然回去开始,半年在他这里已经是形同虚设。   之前是迫不得已,他不需要那么长的假期,一小段时间用来调整自己足够。   落地的时候应蔚闻给他发消息,问他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贺宇航没回,应蔚闻至少有一半的东西还留在家里,过去贺宇航没有删掉他的联系方式或许有这部分原因。   好比他的户口也一直没有迁进来。   看上去就像他们各自稀里糊涂过了两年。   这房子当初既然是一起买的,应蔚闻还是出钱多的那个,贺宇航就不可能继续住在那里,他想等应蔚闻哪天那股被分手的不情愿劲儿过了,两个人能静下心来好好聊聊,把房子处理了。   贺宇航对自己的钱不计较,欠别人的无法不在意,所以他希望至少在财产上能切割干净。   剩下几天他履行承诺,每天尽职尽责地给关博做司机,陪他提着个凳子去河边钓鱼。   关博不承认自己水平差,狡辩说他钓的不是鱼,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自我沉淀愿者上钩的感觉,表面上看他在钓鱼,实际上是他在思考。   思不思考的贺宇航看不出来,反正他自己那段时间是完全停止思考的,关博钓到哪他睡到哪,有时候睁开眼,会想不起来这一天是哪一天,他又都干了什么。   当一天二十四小时退化到只剩下吃和睡,他好像真的从对应蔚闻的迷恋中走了出来,头脑清醒,没有刻意,想不起来这个人了,也想不起跟他之间发生的事。   他一直处在一种很紧绷的状态里,身体和精神都是,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么放松过,贺宇航想失忆前他在找的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只是一不小心矫枉过正,让自己陷入到了另一种极端里。   贺宇航拎着满满一袋子菜,从小区门口走进来,关博中午跟朋友出去吃饭,晚上说想吃火锅,睡醒后他便去了趟超市。   他脚步徐徐,下午的太阳光晒得人犯懒,快到时他身影微顿,很快又恢复正常,应蔚闻视线追着他一直到跟前,在贺宇航经过时拦下他,试图接他手里的袋子。   “有东西要收拾吗,有的话我在下面等你。”   贺宇航闭眼叹气,无奈全写在脸上,“你是忘了我说过什么吗,我们已经分手了应蔚闻。”   “我也说了我没有同意。”   “分手不需要你同意。”   “什么时候在一起成了你一个人的事。”应蔚闻说话带着丝笑意,遮掩他语气里的不悦。   “说得好像我没有过一厢情愿的时候。”贺宇航看着他,应蔚闻皱眉的反应又让他觉得现在说这话也挺没意思。   贺宇航要得少,应蔚闻一直以来被他往高处摆,适应不了这样粗暴的解决问题的方式,贺宇航也可以折中,“你如果接受不了,我可以再照顾你一次,答应你分开一段时间,但这没有意义,因为这次不会再有期限了,我说的就是分手,很明确。”   “那我也很早就跟你明确过,这不是要你一个人解决的事。”应蔚闻朝他走近,抬手想碰贺宇航的脸,“气色不错,看来你是应该好好休息。”   “接下去我有半个多月的假期,我们可以出去找个地方度假,你以前说想去暗夜公园看星河……”应蔚闻在贺宇航转身的时候,一把拽起他的胳膊往副驾的位置拖去。   正如贺宇航不想听他说话一样,应蔚闻也收起了他类似哄的态度,抢过贺宇航手里的菜,连同他一起塞进了车里。   贺宇航对他始终少了生理上的防备,以为应蔚闻不屑用这种强迫人的方式,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了。   应蔚闻以最快的速度扯过安全带系上,贺宇航要去解,他罩着他的手按住锁扣,两人离得很近,倾身的姿势让应蔚闻的鼻尖几乎对上他的。   呼吸近在迟尺,贺宇航看着他视线落下来,想到那时候在津市,他站在窗边应蔚闻看他的样子,目光下无波无澜,一样的看不出情绪,但贺宇航能感觉到应蔚闻想吻他。   他戒备地挺起腰,眼神抗拒,丝毫没有迎合应蔚闻的意图,慢慢地应蔚闻手从安全扣上移开,撑在贺宇航腿上。   他没有用力,手心隔着厚实的棉料轻抚过,在呼吸变得粗重前,应蔚闻起身离开了。   贺宇航一直觉得应蔚闻在那方面的需求有时候都不如他自己,所以才有的应蔚闻来看他,走的前一天晚上失控的表现让贺宇航笃定他是想跟自己分手。   后来是他回国,聚少离多的问题依旧在,不同的是一旦有机会见面,他们会整夜地折腾,应蔚闻在这种事上前后巨大的反差感,致使越到后来贺宇航越不知道该怎么去表现,因为无论做多少次,应蔚闻都很难被满足。   现在想,是对他人不满足吧,他知道所有的真相,贺宇航不知道,所以应蔚闻才想在他身上竭尽索取,好弥补这种关系上的不对等。   安全带被应蔚闻扣到了他座椅那边,等反应过来,贺宇航要去开门,应蔚闻已经从另一边上车,伸手将他探出去的半个身体抓了回来。   他启动车子,不忘提醒,“安全带。”   贺宇航没有再继续挣扎,应蔚闻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那种绵软的痛卷土重来。   一眼,贺宇航便知道他走的是回家的路,“死不分手的样子真的挺难看的,应蔚闻。”   “是吗。”   “你不难受吗,对像我这样的人低头。”   “我看起来像很难受?”   “你没有。”贺宇航咽了咽。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这么认为,你好像很了解你自己,你这样的人?”   应蔚闻笑,“什么样?还是你觉得我们能在一起这么多年是因为你会自我贬低。”   贺宇航没说话。   应蔚闻给了他沉默的时间。   他看了眼脚边的袋子,“买这么多菜是要吃火锅?行,那我们今天晚上也吃火锅。” 第83章 解决问题   贺宇航的目光穿过后视镜, 看到了应蔚闻放在后座上的蛋糕。   比起突发奇想的一顿火锅,显然这才是他的目的。   应蔚闻没忘了那个等下次回来给贺宇航补过生日的约定,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好好的对象一夜之间翻了脸。   他把车开进河畔嘉苑地下,停在临时车位上, 安全带解开后, 坐着迟迟没动,贺宇航压下耐心等了一会,“怎么说,是打算就在车里吃了?”   应蔚闻笑,转头看他, “我开车门你不会立马跑吧。”   “那你试试像上次那样对我动手。”   “我不想强迫你。”应蔚闻说:“解决问题。”   贺宇航冷笑,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用强迫的方式解决问题?”   地下车库昏暗的光扫在挡风玻璃上,照出他们各自扭曲的半边脸, 隐在视角的盲区,应蔚闻未必有多情愿,贺宇航听到他很轻地叹气, 声音放低了, “我怎么做你可以不再提分手。”   “搞清楚一件事, 不是因为我要提才分手, 是我们还有在一起的必要吗。”回到原点的对话让贺宇航感到厌烦, 他闭了闭眼,“你懂了别装不懂,我不想一遍遍地重复。”   “没必要那是你在认为。”   “那你强迫我。”   应蔚闻实在不够爽快,贺宇航以为他会很自然而然地就同意了,毕竟一次可以, 对擅长控制游戏节奏的人来说,再而三绝不在他可接受的范围内。   “除非说服我,否则你只能强迫。”贺宇航给他提供解决方案。   又反问道:“但你拿什么让我听你呢,一些你不在乎的疯话吗?”   应蔚闻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变了脸色,贺宇航在等他越过那条临界线。   但应蔚闻很会控制自己,濒临爆发的情绪被他收了回去,反过来还能调侃贺宇航一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了。”   贺宇航微微失望,“学你一点皮毛而已。”   “你无非是介意我们的开始。”应蔚闻说:“我要说我没有那么想报复你信吗?”   “信。”贺宇航承认,“否则你不会给我那么多次机会。”   “发现你和岳锦白关系那会,我坚决一点,葛飞的事情上不那么依赖你,在你陪我去泉城那段时间,听懂你话里拒绝的意思,又或者魏涛说看过我打球,不自作多情地以为你也在,然后跑去找你跟你上床,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原来那天你来找我是因为魏涛说了这个。”应蔚闻笑笑,“不算你自作多情,我是在。”   贺宇航没什么反应。   应蔚闻碰了下他放在身前的手又拿开,留视线在上面稳稳停着,他把空调温度调高,“我一直觉得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有关系,但又各自并行,生活在两条不相交的线上,你不认识我,我也可以当不认识你,我说没有很想报复你最直接的,是我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有你的存在。”   “可你还是这么做了。”贺宇航不知道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无论怎么样我们都会遇见,是这个意思吗,你亲口承认的,现在又反过来说没有了。”   莽撞闯入的少年没有丝毫戒备地,仅仅因为两块钱的善意,就轻易交出自己的联系方式,“知道那天下午在那个小卖部见到你,我想的是什么吗,想——我们能认识一下也不错。”   只是谁都没有预料到,就在当天晚上,贺宇航一身狼狈地走进他店里,跟他说他打了人。   尤其在说出对方骚扰女生的时候,应蔚闻几乎立刻就猜到了。   早在那个暑假之前,他就发现了金柏帆的一些异于常人的行为,私下提醒过他,给他时间解决,解决不了就开诚布公地去找金松林聊。   金柏帆当时求他保密,跟他说他会改,应蔚闻对此半信半疑,对这个弟弟,他关心不多,因为是重组家庭,加上又在外地上学,和金柏帆只在他被接来的寒暑假才会有短暂接触。   但某种意义上他们又算是一块长大,因为金松林跟应素兰结婚的时候,金柏帆才五岁,应蔚闻比他大四岁。   对这个继子,应素兰真正做到了视如己出,金柏帆也会说喜欢他这个哥哥,在每一次分别的时候表现出不舍,但应蔚闻很难在这种感情上跟他产生共鸣,他想可能也不是金柏帆的关系,就是亲弟弟在他这里,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待遇。   他就是比一般人淡漠许多,在遇到贺宇航之前,要说他心里有重要的人,那这个人无疑是他妈,但即便应素兰有此地位,也因为当年擅自做下的生下他的决定而让应蔚闻感情复杂。   那段时间金柏帆来求他,说有一伙人要找他麻烦,想让唯一知情的应蔚闻接送他上下课,应蔚闻拒绝了,既然当初没把他的话当话,就没必要在这时候又想到他,他让金柏帆去找他爸,并把事情在合适的时机跟金松林说了。   金松林精力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面馆的经营上,对金柏帆的关心很少,这点他自己也知道,愧疚越是积攒越会让人吝啬表达,他回避说是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表示知道了,会跟金柏帆好好聊这件事。   再后来就是应蔚闻接到电话,当时贺宇航就站在他跟前,前一秒才洗干净身上的血,把不想回家的犹豫,和对他这个陌生人的信任全然写在脸上。   那一刻应蔚闻突然觉得,他尽力在避开的那么多年,像个不起作用的笑话,无论情不情愿,命运兜转,最终还是将他们关联上了。   尤其当看着应素兰伤心痛苦的样子,应蔚闻彻底释放了那些他曾经刻意压抑的“好奇心”,他当然不是真的想看贺宇航在自己面前低三下四,他们对低三下四的理解也一直都不一样,应蔚闻没有解释过。   那时候他真正想看的,是贺宇航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越感和良好家庭养育出来的不谙世事,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怎么在他面前一点点撕碎,又彻底垮塌的。   他在某一刻所希望的消失也是,是因为他觉得贺宇航和他一样,都是不该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存在,个体是错的,叠加在一起的错误效果是对现实的破罐破摔。   “我不认为我爸当年的所作所为值得我为他争取什么,可他对一些事情的态度,一定程度上还是通过我妈影响了我。”这也是应蔚闻一开始没有想去好奇贺宇航的原因。   并且这种影响中途几次作祟,让他想要收手,又在贺宇航找上门来时“好心”给予回应。   恨不够坚决,爱也是,“不好的开始真的重要吗。”   “开始不好,过程无可挑剔是吗?”贺宇航反过来问他。   “但你我应该谁都没想过会真的在一起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们不会分手。”   “那是你把自己玩进去了。”贺宇航头脑清醒,不为所动,“都到这一步了,没必要再争这些,你那天说我重新经历一次过去还是爱上了你,那不正好说明,过去和现在没有区别,到这个点了,就又该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   应蔚闻还是摇头,并且有意在贺宇航说这话的时候把脸转朝向窗外,拒绝听到这两个字。   他在任何事上都爽快,只这一件冥顽不灵,让贺宇航不禁真的好奇起来,“你是真有这么喜欢我,还是喜欢长久以来,那种把我当狗一样逗弄看我追着你跑的感觉,分得清吗。”   “这么多年我都在告诉你我不喜欢狗,需要在这时候特意分清吗。”应蔚闻说话的功夫,突然推开他那侧的门,走了下来。   贺宇航没有预料,等意识到可以下车的时候,应蔚闻已经走过来了,再一次地抓起了他。   一旁有人经过,应蔚闻丝毫不避讳地从他肩膀扣到手腕,牢牢抓着。   “就不能放开我。”贺宇航背过去站,压低声音。   “放开我怕你会当我是同意分手了。”应蔚闻淡淡扫了他一眼。   他从后座拎起那袋沉甸甸的菜,但这样势必就没有手再去拎那盒蛋糕了。   他把蛋糕给贺宇航,“劳驾。”   贺宇航看了眼,接了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电梯的方向走,姿势说不上变扭,经过某处时,贺宇航突然停下了。   应蔚闻以为他是有话要说,却见贺宇航抬了下手,把那个包装完好的蛋糕,整个扔进了旁边半人高的垃圾桶。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补过的道理。”贺宇航直直看着他。   抓在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收紧,贺宇航与之对视,不信在说到狗的时候已经不太愉悦的应蔚闻,还能有继续保持好脸色的定力。   但应蔚闻今天似乎就是要将大方且好脾气贯彻到底,他很快收敛神色,冲贺宇航一笑,“行,不想今天过的话,那我们就下次,总有机会。”   再要走,他手机响了,应蔚闻看了眼,皱眉接了起来,应该是有什么一定要他解决的事,在他说了没时间后那边仍在争取,最后他只能同意,说过去一趟。   贺宇航适时地挣了下手,应蔚闻有些遗憾地看他,没急着走,“来得及给你备个菜。”   “我自己有手。”   “没看到他不愿意吗。”突然的一声狗叫从背后传来,两人同时回头,就见小狗冲在前面,杨启帆牵着它走了过来。   贺宇航因为之前要出差,去找季廷那次,顺便让杨启帆把小狗接他那去了。   回来后他说去接,杨启帆让他省得跑一趟,他来找他的时候带过来就行。   小狗看到贺宇航格外激动,不住地叫着,拖着绳子往他这扑。   “一段时间不见,应总这是从强词夺理变强人所难了?”杨启帆做好了像上次那样跟应蔚闻在电梯口互不相让争论一番的准备,甚至斗志昂扬,这俩一看就是吵架了,不用想都知道他站哪边。   但当杨启帆走近,应蔚闻却什么都没说,把拎着的菜朝他递了过来。   “干嘛?”杨启帆意外之余,手已经伸过去接了。   “我有事要先走,陪他吃个火锅。”   “……”   应蔚闻在又看了贺宇航一眼后,放开了他。   画面似曾相识,让人联想到那天在医院,也是他们三个“道别”的场景,不同的是贺宇航这次没有一步三回头,背影坚决,而忍不住想看一眼的人,变成了杨启帆。   应蔚闻站在原地,周身的光影从清晰到模糊,将隐未隐之际,一身落寞无所遁形。 第84章 是人是狗   “你不是因为他没留下来陪你不高兴吧。”电梯里, 杨启帆问他。   贺宇航笑,“原因都没弄清楚你就帮我?”   “那当然。”杨启帆很占理的样子,“前提他在我这不是你说他是狗就是狗, 你说他是人他才能是人吗。”   “……”   狗这个字在今天出现的频率有些过高了,别说眼下还有只真狗就在他脚边, 因为贺宇航没第一时间理它而报复性地咬起了他的裤脚。   “哎哎。”杨启帆看见后拽了拽绳, “这见面礼送的,给刚那个姓应的多好。”   “小海,乖。”贺宇航做了个手势,假装沉下声音,小狗真就听话地坐下了, 歪起脑袋左右看他。   之前给它取名叫大海, 结果叫它不听,像是知道不好听似的,后来是那次应蔚闻来问起, 贺宇航也觉得这名字套在一条四个月大的小狗身上有些“大”了,本来就是为了接地气取的,索性从大海改成了小海。   改完算是能听一点了, 会在贺宇航叫它时专注看他, 但前提得是离得近, 远了又会没反应, 不知道是真不喜欢, 还是纯粹只是不习惯。   “你俩是以前就这相处模式……还是又发生了什么?金柏帆的事?”贺宇航这会状态应该挺不好的,杨启帆看他的眼神有些担忧。   贺宇航不介意告诉他全部的事实,要说觉得丑陋见不得人,那是他两年前的想法了,但就像关博在意的, 他不想拿这些事去烦他们,杨启帆但凡晚个一天来贺宇航都能调整好自己。   眼下既然撞见,再说没事就显得欲盖弥彰,“我都想起来了。”贺宇航说。   “全部吗?”杨启帆问。   “嗯。”   “所以你刚跟他那样,是之前的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又打算要分手?”   “差不多吧。”贺宇航想到关博的评价,“是不是挺儿戏的?”   “不觉得。”杨启帆接上他的话,“别人或许是,应蔚闻都有可能,唯独你不是儿戏的人。”   “是吗。”贺宇航收回落在电梯上方的目光,他在应蔚闻面前硬气,但说到底整件事带给他的后遗症远不可能在这几天内消化完,只是这么多年总该有点长进,于他而言是学会收敛了,不会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遇到点事情就只会无脑发泄,最后任由自己陷入到被动里。   杨启帆在出电梯的时候顿了顿,想到什么,看了眼手上,“那咱晚上还吃火锅吗?”   “不是他买的。”贺宇航感觉自己不解释一句杨启帆能立马把那包菜再扔回楼下。   他想起来给关博发消息,跟他说菜他拎走了,晚上不和他一块吃了,给叫了个外卖送到门口,对付对付吧,关博连回了他三个问号。   “季廷后来有联系你吗?”进门后杨启帆把菜拿进厨房,开始找火锅底料和要用到的锅,就说来的次数多了,感觉他快比贺宇航本人都要熟悉这个家的构成。   “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说什么了?”   贺宇航给狗把碗盆什么的都洗了,重新倒上水和粮,做完这些后他蹲在原地没动,像是突然间出神了,过了会才说:“骂了我一顿。”   “骂了你一顿?卧槽他居然敢骂你?!”杨启帆一听火上来了,掏出手机,“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骂你什么了,一百样不如你的人还有脸指责起你来了。”   “是一百样不如我。”贺宇航笑,“可偏偏有一样他就是强过我。”   杨启帆回头瞪起眼,“怎么是指的他会生孩子吗。”   “……”他今天大概真的是逗贺宇航笑来了,偏还一点没逗错,“是啊,他跟他爸都会生,不像我爸,只会把同性恋的毛病传染给我,我再找个男人,我们家彻底断子绝孙。”   杨启帆一下停下手上的动作,不可置信地朝他看过来,“你在说什么,谁跟你说的这些。”   “事实,不用人说,他能憋到现在已经是给我面子了。”那天季廷在电话里一顿输出,包括上面贺宇航复述的那些原话,这么多年生意做的,人变市井了,骂人都不入流起来。   还说他贺宇航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表里不一的变态罢了,跟他爸当年一样,敢做不敢当……骂了得有十来分钟,发射场那么大的风声都盖不住他。   其实不用等后面晕过去,那时候贺宇航就已经把事情串得七七八八了,而应蔚闻以为他在问出面目可憎的时候回忆起了全部,所以才会在车上说他们不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话。   他们不意外地再次错频,却难得一回互相懂了对方的意思。   贺宇航靠墙坐下了,杨启帆走来他跟前,不悦道:“他这么说你是因为江楠楠的事吗。”   “不是他怎么说我,是事实。”贺宇航把头抵在墙上,摇了摇,轻声重复。   “什么时候污言秽语也算事实了。”   “污言秽语我骂回去了。”贺宇航知道杨启帆在意这个。   果然等他说完,杨启帆在他对面坐下,“这还差不多。”   “他肯定不是从第一天就讨厌我,否则我们不会成为那么多年的朋友。”贺宇航说:“是在往后相处的时间里,包括江楠楠的事,让他不断加深了对我的厌恶和敌对情绪,直到看到我和应蔚闻在一起。”   “我猜那天他心里一定得意坏了,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早更清楚地看透过我的本质。”   “你什么本质。”聪明如杨启帆,终于也有了听不懂的时候,“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意他的。”   贺宇航可以不觉得羞耻,但他还是讲不好那些话,知道真相其实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因为回过头来看会发现,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给他铺垫。   他闭了闭眼睛,好一会才说:“我爸当年跟一个叫华祎的人在一起过,他们一个单位的,季廷会知道不奇怪,但你猜这个华祎是谁。”   “谁?”杨启帆本能感觉那会是个叫人不太好接受的答案。   “应蔚闻的爸。”贺宇航说。   “原来他真的是故意接近你。”杨启帆听他几句话简短说完,想到那时候应蔚闻在他面前丝毫不遮掩目的,说他们无论如何都会遇见,“难怪怎么想都不对,还觉得他是不是在哪里对你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贺宇航在嘴边拨弄这几个字,轻声笑了笑,“他说他没有那么想报复我,你信吗?”   “不信。”杨启帆说:“都带着目的来了,这时候又说不想报复,他应该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吧。”   “谁知道呢。”贺宇航目光转朝向窗外,一动不动地看着。   杨启帆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习惯,想事情或者发呆的时候喜欢朝外看,一言不发能看很久,关键窗外什么都没有,剩下光秃秃的树,再有就是前排楼面,反正不属于看了会让人心情愉悦的好风景。   这大概也是这房子唯一的缺点。   杨启帆把他的脸转回来,让他看着自己,“他还说什么了?现在是他想让你信但你不信?”   “我没有不信。”   “你们一看就没达成共识。”杨启帆说。   曾经的贺宇航有双很灵动的眼睛,加上爱笑,笑起来就连眼尾都飞扬着蓬勃的生命力,完完全全地感染他人,但现在他坐在那里,曾经的热烈没了,眸色深处波澜不惊,像铺盖了枯萎的杂乱藤草一般,灰蒙蒙的。   杨启帆想他这一刻或许是想要独处的,只是偏巧自己出现,贺宇航没办法真的赶他,他看起来没有精神,平整冷静的外表遮掩起颓废的底色。   但杨启帆不打算放他一个人,他就是独处的时间太多了,才会一遍遍加深自我混乱的印象,即便回到现在贺宇航有这个能力处理了,也没必要。   “我猜他给你的理由里,一定包括了他对你们为什么能在一起这么多年的解释。”   “是说我挺让他食髓知味念念不忘吗。”   “……”   “他这么说的?”杨启帆失去了替应蔚闻辩解的欲望。   说到底他也不是要为应蔚闻辩解什么,纯粹站在贺宇航的角度想让他好受点。   “我没有不信他,包括他说的其他的话。”贺宇航说:“我只是想不明白,他明明在中间给过我很多次机会,又说我可以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我们还是变成这样了呢。”   “那些事情……”   “我们不该认识的……我不敢说我们不认识这些事还会不会在,好像在,又好像不在……所以我在这件事里唯一的错误,是我被生下来了吗。”贺宇航在杨启帆的手下看着他,执拗地把自己困进无解的难题里。   “别这样想,你想不通错在哪,说明错的不是你。”杨启帆制止他,“真的,你听我说,首先你爸妈的问题,不是因为你揭开了才出现的,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只是他们选择了不解决,也不是因为你才不解决,是他们自己不想解决,那是他们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至于现在的结果,你可以想成是他们给自己的结果,在我看来他们对不起你更多,为什么你要自责。”杨启帆目光坚定,很认真地看他,“我知道我没办法对你真正感同身受,把我放到你的位置上也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但作为你的朋友,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可以不原谅应蔚闻,那是你跟他的事,但一定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本身就不是你应该承担的。”   他们的事是他们的事……“你也这么说。”   “当然。”杨启帆说:“我相信应蔚闻会说他没有很想报复你,是想撇清你们父母在这件事上的影响,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你只是喜欢了一个原本就跟你有关系的人而已,这算什么错,别把事情想复杂了,他没有目的给过你机会更好,说明你们本身就是会互相吸引,不然我想不到什么原因,能让这么直的你选择他。”   贺宇航撇了下脸,从杨启帆手上移开了,他眉眼轻抬,开玩笑似的,“你为他说话啊。”   “你不是自己都信他吗。”杨启帆笑,“但凡现在你说他有强迫过你半点,我立马改口,真的,毕竟他在我这是人是鬼全看你怎么说。”   贺宇航没说话了,眼皮半合着。   “我带你出去玩吧,怎么样。”杨启帆突然说:“别想这些了,我们出去玩,你想去哪里,国内国外都行,咱俩以前不就说好要每年都出去旅游吗,中间这么多年算我欠你的,正好补上。”   “怎么是你补给我,应该我给你补,但我没有假了,明年吧。”   “假呢,不是请了半年吗。”   “销掉了,下周开始正常上班。”贺宇航说:“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快忘了那是种什么感觉。”   “体会什么,上班的感觉吗?”杨启帆想说这没必要,这不体会也罢。   贺宇航却摇了摇头,看着他,“启帆,我想正常一点,想过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第85章 算与不算   杨启帆问他什么样算正常, “是指的没有应蔚闻吗,还是像之前那样失去这段记忆。”他感觉贺宇航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但贺宇航却说:“现在这样就算。”   “那你要求是不是有点太低了,这样就算的话, 我可以以后每天都过来陪你聊天吃饭。”   “那样又不算了。”   “……”   杨启帆懂了,咧嘴笑了起来, “好好好, 我想来就来,不为你来行了吧。”   贺宇航要求确实不高,他就想能好好吃饭,不只是为了活着,能正常上下班, 不把工作当成是代谢情绪的寄托, 也不再折磨关博,从那种满身泥泞无法自圆其说的纠结里走出来。   而他原本是能更早地获得并适应这种状态的,如果能在分手的那两年里提前处理好的话, 他也不必像个疯子一样坐在下雨的窗前,一巴掌一巴掌地把自己扇醒,又在出门的下一刻彻底失去记忆。   失忆的过程像是童话, 贺宇航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活在里面, 早晚有一天他要醒的, 应蔚闻出不出现都不耽误, 只是可惜了他给的两年时间, 这么好的机会,贺宇航好像再一次地浪费了。   烟气袅袅,面对面坐着等锅开的时候,杨启帆又想到季廷骂他的事了。   但难得跟贺宇航吃顿火锅,秉承着不想在快乐的时候扇人的原则, 他决定等吃完了收拾结束洗好澡躺床上了,再愉快开骂。   贺宇航给他看他发给季廷的消息,是一张照片,拍的是条现钓的结构扭曲的鱼,尾巴歪到天上去。   “什么?”杨启帆粗声问。   “我给了他十天时间,让他去找金柏帆坦白。”   贺宇航说:“昨天是第六天,这条鱼关博钓的,像不像个六。”   “……”杨启帆噎了噎,往上翻,再上面是一根被折成五的枯草,其他就是正常数字了,感觉是哪天贺宇航无聊得出奇了灵感爆发的产物。   最主要的,是这中间季廷一次没回过,杨启帆忍不住哇了声,“这你不得给他气死。”   “那也是他先气我的。”   “那他要是不照做呢,这人嘴可硬得很,都这样了还能反过来倒打你一耙。”   “他不照做,我就把他敢做不敢当给朋友捅刀的事告诉他儿子,这么大应该能听懂了吧,听不懂我也可以等他到能听懂的年纪。”贺宇航对着手里杯子的柄又拍了张,好了,这下七也有了,略微抽象,但对面也不需要太懂,意思到就行。   他抬头看杨启帆,“过分吗?”   “嗯?”   “你会觉得我这样做过分吗?拿大人之间的事,对着无辜的小朋友撒气。”   “过分什么,他不也这样对你了吗,欺负你不是小朋友啊。”   是啊,又不是他先动手的,季廷能用他爸的事惩罚他,礼尚往来为什么不行,他又何必多苛责自己做个圣人呢。   “你只是告诉他儿子,够手下留情了,不像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渠道能让我上那种访谈节目吗,我直接全国人民面前一个大亮相。”杨启帆从不会在这种事上纠结,并且只会比贺宇航更恶趣味,“没事你等我给你用萝卜雕个八出来,这样明天的素材也有了,我不信他这么得意他生的这个儿子真能挺到十。”   “我也不信。”贺宇航说。   杨启帆说到做到,真就立马放下筷子,拿萝卜试起了手,不仅雕得认真,还力求精美,一点瑕疵都要不得,雕歪了的直接扔锅里煮了。   在贺宇航这天把杯柄发过去后,季廷终于回他了,说他会找时间处理,让贺宇航别再乱发神经。   贺宇航无情地回了他四个字,【还剩三天。】   一周休假很快结束,贺宇航回一纪上班,开始有板有眼地过起他所谓正常人的生活,江安号这一周都在做平台和载荷的在轨测试,顺利完成了卫星的首次成像工作,预计测试期一个月左右。   因为一纪自身具备测运控和数据处理的能力,所以到贺宇航这边更多是对任务规划和指令生成的确认,下一阶段他工作的重点还是在其他组网卫星的研制上。   应蔚闻在这期间给他发消息,问他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之类,贺宇航没有回他,后来是有天他突然想起,跟应蔚闻说他准备把房子卖了,让他给个价格区间,卖完会按照当时他出钱的比例打到他卡上。   【那房子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不用问我怎么处置。】应蔚闻回他。   贺宇航敢保证他的记忆里绝对没有应蔚闻说要把房子送给他这几个字,但当时买的时候确实登记在了他名下,所以是那个时候就有打算了?   应蔚闻给的说辞是说等后面他们还会再买一套,如果这规划是真的,说明他确实没想要分手,否则以他的行事风格,不会任由个人财产这样跟人混在一起。   ……那现在他又把唯一一套处置的权利交出去,送几百万给人当分手费,贺宇航似乎从中窥见了一点应蔚闻态度的松动。   GS发来庆功宴的邀请。   贺宇航还什么都没说,那边关博已经劝了起来,让他至少陪一陪魏总,“你让他一个人出去抛头露面算怎么回事,到时候现场一问,说型号总师一个没来,别人怎么想他对吧。”   “……”   “要去要去。”关博替他决定了,“你俩是分手,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往后什么场合都回避,除非是不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过完年他们就要做可回收的首飞了,我甚至都不用说圈子,直接点就我们跟他们两家,你懂我意思吗。”   贺宇航听着忍不住叹气,“你会不会有点太不了解我了。”   “我当然了解你,你前面没辞职就已经是在这件事上表态了,我还能不知道么,我就劝劝你,怕你有什么心理负担。”关博笑,他这两天出差了,赶不回来,“顺便心疼心疼魏总,应该的。”   贺宇航没有想要推脱什么,房子的事是个良好的开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相信低三下四的新鲜感过不了几天,应蔚闻的理智必定会重新占领高地。   何况这次邀请的名单里还有他之前感兴趣想要合作的中轨宽带卫星的几位技术人员在,其中负责人还是过去贺宇航在研究院时的领导,去年刚从八院调去的五院,所以不去在他这从开始就没成为选项。   就像关博言下之意,他们要做的是处理好这段关系而不是回避,情爱太小,上一辈的事情不应该影响他们真正体现的地方或许该是这里。   贺宇航这天开车去,准备回来的时候叫个代驾,他们公司以魏总为首,都不怎么能喝,但这种场合下喝酒又是不可避免。   签完到进入宴会厅,正式落座前,贺宇航都没有见到应蔚闻,李昊上来打招呼,看他的眼神有种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的局促,贺宇航猜他是知道了,或许不止他,在关博说是应蔚闻把他抱上车的时候,可能那天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看出了点什么。   奇怪的是贺宇航并没觉得有什么难堪或不能接受,大概他真的跟应蔚闻在一起太久了吧,久到连小心翼翼都在数不清的日夜里被淡化了。   父母这关“过”了,对他来说真正在意的已经没有了。   “怎么没见到你们应总?”魏总在问之前居然也看了他一眼。   “前两天去津市给归零收尾去了,现在在赶来的路上呢。”李昊说着笑了起来,这意思大概率是赶不上了。   贺宇航没说什么,过去跟他之前的领导打招呼,互相聊了下近况,那人跟魏总也是老相识了,直言不讳地说贺宇航是他当时最看好的后辈,没想到后人乘凉,被挖去了个初创公司。   魏总让他有必要更新下对一纪的评价。   “看到你成长得不错,项目完成得这么出色漂亮,我也是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领导夸着,话题一转,“就是这身体也要多保重啊,年轻人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当初在八院的时候你就有这苗头,活干起来不管不顾的,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会的,正打算改呢。”贺宇航笑,后面又在他的引荐下,认识了几个通信方面的专家,话题不断,一直聊到开席前。   主桌上的位置始终空着一个,李昊跟着他们领导过来敬酒的时候,特意在贺宇航肩膀上拍了拍,“少喝点。”   贺宇航没喝多少,他酒量之前的时候相较学生时代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一般的酒桌也能应付,就是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又走回去的,反而变得连之前都不如了。   但这种场合,同行那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就算是意思意思,一来一回喝多也是必然。   贺宇航趁着间隙去了趟洗手间。   吐完他洗了把脸,但那种难受的感觉还在,他试着直起身,片刻后又弯腰撑回洗手台上,像是有根贯穿胸口的筋在拽着他,额前的头发湿了,往下滴着水,他把脸抵在手臂上,想等这股撕搅灼烧的感觉缓和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再然后是一道有力的胳膊横在他腰上搂紧了,穿过他腋下的另一只手托起了他下巴。   贺宇航被这股力道带得直起身,没等他从镜子里看清楚身后的人是谁,他身体被转过来,被面对面抱着,轻放在了对方的肩上。 第86章 星星   “启帆?”贺宇航酒意上头, 以为是谁来接他,下意识喊了声。   搂在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了,勒得他差点又要吐, 他闷哼了声,后知后觉对方身体的温度正贴紧了传来, 就算是杨启帆, 这距离也有点过了,贺宇航站稳自己,伸手推了下。   “他什么时候这样抱过你。”随着一声冷哼,压低了的不悦在他耳边响起。   贺宇航几乎立刻认了出来,“应蔚闻?”   应蔚闻没说话, 抱紧了, 熟练地伸手,从贺宇航脖子上把刚已经被他扯开的领带拽下来,一手揉起叠好, 塞进了外套口袋,“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贺宇航想要挣开他, 公共场合, 不定会有什么人走进来, 别人知道归知道, 至少他没有过昭告天下的意图, 但应蔚闻一直没松手,他稍微拉开距离,扣起贺宇航的肩膀,把脚底虚浮的他半拖半抱地弄到了外面沙发上。   “你是叫了杨启帆来接你?”应蔚闻低头看他。   又说:“他看起来不像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   “……什么分寸?”贺宇航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手无意识地在身上摸着, 手机呢……打电话给小张让他帮忙叫个代驾……没带出来吗……   贺宇航迷迷糊糊听到应蔚闻在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李雪走了过来,应蔚闻让她先帮忙照顾下,给贺宇航倒杯水,然后他走进会场,短暂地露了下面。   不到五分钟应蔚闻再出来时带上了贺宇航的外套和手机,到这会他已经彻底意识不清了,不记得是怎么下的电梯,又是怎么坐进的自己车里。   唯一没忘的,大概是应蔚闻靠过来替他系安全带时,身体记忆太过深刻,他手捂在小腹的位置,偏转过身体,连着说了两次,“别压我肚子。   应蔚闻听着有些想笑,他看贺宇航,把他额前的碎发往后拨了拨,拨完手没拿开,顺着脸颊又摸向脖颈,整个手掌都在他颈侧握着,感受泛红的皮肤下有力跳动着的脉搏。   杨启帆?又是杨启帆,贺宇航是真以为他今天回不来,还是他对杨启帆的依赖远远超过了他的自我认知,到了他和杨启帆能有什么就一定不会有他应蔚闻什么事的程度?   退一万步,就算贺宇航真的对杨启帆没有那方面的感情,在醉到快要失去意识,极度难受的当下,第一反应是叫他名字的这种下意识的亲近,还是让应蔚闻感到不爽……他手上用力,在贺宇航略有抗拒时松开。   贺宇航身上有股很让人舒服的味道,就像他这个人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一样,应蔚闻靠近了,在他摸过的地方亲了亲,呼吸克制着。   至于贺宇航的肚子,本来没想法的,他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久违地想要上手,其实他们到后面应蔚闻已经没有这种恶趣味了,起初他会这样做也不是冲着让贺宇航难受去的。   他就是觉得他在床上有些过于规矩了,平时贺宇航没那么放得开的话,喝醉了的他或许可以有更生动的表现……没想到会让他这么抗拒,还记了这么久。   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到了后应蔚闻背起他,特意托着往上掂了两下,好让贺宇航垂着的脑袋能在他肩膀上找到个舒服的姿势。   当重量真正落到身上,才发现他居然轻了这么多,送医院那次走得急,没多的心思感受,其实不光是脸,贺宇航身上的每一寸都变得比之前单薄,只是肉眼看到和切身丈量始终不是一回事。   怪不得现在都犟不过他了,张口闭口胁迫,口舌上惯不占上风的人居然也开始拿语言当起了武器。   湿热的呼吸洒在应蔚闻颈侧,贺宇航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应蔚闻也一个字都没听清。   估计不是什么好话,骂他呢。   他有意把耳朵往另一边偏了偏。   不出意料地,贺宇航没有清掉他的指纹,可能在他看来,这房子始终无法算作是他一个人的,只是一直拖到现在才想要处理。   而应蔚闻那天答应他,是因为他觉得感情上已经是“胁迫”的情况下,这种小事上做出让步是他应该的,贺宇航想卖就卖,这房子当初买得急,并不完全是上上之选。   分手的两年贺宇航都住在这里,最后他把自己搞成那样,可想而知留给他的必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那还不如卖了,去置换一套更合他们心意的重新开始。   应蔚闻把他放床上,去拧了把热毛巾来,替贺宇航把手脚都擦了,擦完扯过被子来盖上。   他调暗台灯的光,站床边看了一会,脚踝被什么东西碰了下,应蔚闻低头,看到小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进来,嘴里叼着团东西,正一只爪子伸在他拖鞋上,仰头盯着他。   或许是看应蔚闻没什么反应,它走到床尾绕了一圈,又绕回来,抬起前爪扒在床边,想把贺宇航叫醒,应蔚闻拿脚拨开他,一脚一脚地,直给它拨到门外去。   他反手带上门,蹲下来才发现狗嘴里叼着的,是个被咬拉丝了的隔热手套,反应过来它想干什么后,应蔚闻学着贺宇航的样子,跟它玩起了对抗,看它把自己咬得摇头晃脑的,不知怎么竟觉得也挺有意思。   但应蔚闻还是没有摸它,小狗似乎有些失望,朝他手底下拱了拱,应蔚闻把手拿开了。   “你有除了大海之外的名字吗?这应该不是他正经给你取的吧,还是你没有名字?”   小狗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低低呜咽了声,应蔚闻不肯摸它,他便自觉保持起了距离。   “那叫你星星吧,星辰大海四个字里,两个的挑不出来,挑一个的怎么样?”应蔚闻表面上是在跟它商量,实际自说自话地就给定了,定完他大概还挺满意,回头又叫了它一声。   而因为是放饭的时候叫的,小狗摇着尾巴就过来了,落在应蔚闻眼里,成了它欣然接受的证明。   家里地暖的温度开得有点高,上次来应蔚闻就觉得了,但看贺宇航很舒适的样子,他忍住了没提。   他去洗个了澡,出来时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走去外面阳台上坐着。   这更多是贺宇航的喜好,不知道分开的那段时间,他有多少次是像这样一个人坐在这里。   如果不是小狗吃东西发出的吞咽声时刻提醒应蔚闻它的存在,他坐在这里,看着外面熟悉的风景,会觉得两年时间在他和贺宇航之间根本没存在过。   去卧室里找他的睡衣,睡衣就在原来的地方放着,一切都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七百多个日夜没有让贺宇航在这里增加多少属于他自己的生活痕迹,他就像是连同这个房子一起被时间封印了……现实也是,他什么也没想通,一步步把自己又走回了原点。   应蔚闻第一次觉得不应该给他那么多时间的。   但换个角度,原点才能更顺畅地衔接过去和将来。   所以更加印证了他们不应该分手。   他把水喝完,收起瓶子重新回到室内,推开卧室的门,像以往很多次晚归那样,放轻动作睡在了贺宇航身边。   贺宇航呼吸均匀,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应蔚闻在背光的视线下,手指描着他眉毛到眼尾的那道疤。   比起最初已经淡了很多,有时候看久了,会忘了他这里曾经受过伤。   而只有在这样的深夜,当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着,这道疤才会如活起来般刺进他心里,应蔚闻长久地凝视,把贺宇航朝自己搂近,在他眼睛上吻了吻,“睡吧。”   贺宇航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的时候都有点分不清日夜,他懵了会,从昏沉的状态里清醒,昨晚谁送他回来的,启帆吗?贺宇航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去洗手间,有人进来抱起了他。   ……不对,是应蔚闻,贺宇航一下从床上翻坐了起来,越想越觉得是,尤其当看到自己从里到外的衣服都被换过一遍后。   卧室门关着,小狗今天没来上演它的保留节目,以往只要听到他起床的声音,它就一定会来扒门,贺宇航猜到什么,立刻下床走了出去。   餐桌上摆着几道烧好的菜,桌角是一盒跟上次一样包装的蛋糕,而当他转头,果然看到应蔚闻就在厨房里站着,正边照看锅边出神,好一会才注意到贺宇航的视线,“醒了。”应蔚闻朝他笑笑,“饭马上好,先去洗漱。”   贺宇航差点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又出了问题,在听到应蔚闻如此自然地跟他说话的时候,以前他睡晚了,应蔚闻在家也都会提前把饭做好。   但此刻趴在门边啃甘蓝的小狗又在提醒他已经不是过去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的话,你觉得是谁送你回来的,你最好的朋友吗?”应蔚闻微微抬了下眉。   “我没要求你这么做。”贺宇航立马说。   “没要求。”应蔚闻点点头表示同意,“是我不想你被其他人接走。”   “应蔚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说自话。”   贺宇航转身往门口走,以为房子的事是应蔚闻想通的征兆,现在看来又是他的一厢情愿。   贺宇航不想再重复之前的拉扯,在这个房子里待着也让他很难说话硬气起来,不如一走了之,他推门,第一下没有推动,低头发现是被反锁了,又试着去拧,却怎么也拧不开。   “你!”他回头,应蔚闻就站在他身后,即没有制止他,也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只眉目温和地看着他,说:“过来把生日过了。” 第87章 什么样算   贺宇航洗漱完坐到饭桌前, 如果给他补过生日是应蔚闻的执念,不这么做他就放不过他的话,那贺宇航不介意陪他走完流程, 但他也说了,补过的就是补过的, 在他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他也不会领这个情。   何况当年他会那样说,是为了提醒应蔚闻,让他走回到和他的朋友关系里,现在他们已经不可能成为朋友,决定在一起的时候, 前提和本质就都改变了, 这个愿望也因此失去意义,应蔚闻怎么还会硬要曲解意思,用他唯一听懂的“陪”这个字, 来作为他们和好的契机呢?   “饭嫌多吗?”看他盯着面前的碗筷不动,应蔚闻顺手把自己的碗递过去,“拨点过来。”   “不多。”贺宇航端起来吃了口。   他以前很喜欢跟应蔚闻一起吃饭的, 确切地说是做什么都很喜欢, 因为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 最早应蔚闻他们在湖城工厂实验发动机那会, 山郊野外没什么好东西, 贺宇航还干过一大早买好菜做好,驱车一两百公里只为赶在中午前给他送一顿热饭的事。   他们坐在简陋的宿舍里,要先把书桌上的东西收拾了才能勉强放下那几个饭盒,应蔚闻经常累到全程都不会跟他说一句话,但只是他把饭都吃完了这点, 就会让贺宇航觉得满足。   那时候他身上有一股劲,为了得到应蔚闻,尽管没有把这种目的性表现得多明显,但贺宇航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有意拿付出在做交换的。   他们每在一起不分手的一天,都会是他得到优待的证明。   但现在这股劲没了,一顿饭味同嚼蜡,应蔚闻再次问起他休假的事,贺宇航没有说话,当不再把回应当成是他内心所求,沉默的人随即也就变成了他。   应蔚闻带的蛋糕跟当年外婆买给他的那个有点老式的水果蛋糕很像,应该是特意去找的,他把它打开,插上蜡烛,点燃后对贺宇航说:“许个愿吧。”   “我没有什么愿望要许的。”   “你可以许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能坐在这里陪你过个生日。”应蔚闻给他提供思路。   贺宇航笑笑。   “每一年做不到的话,先明年也行。”   “明年?我们明天都不会坐在这里。”   “气话就别说了,你非要我证明的话,把你一直锁着也不是什么难事。”应蔚闻说。   “你疯了吗。”贺宇航冷道。   “不想许算了,吹蜡烛吧。”应蔚闻做出让步,等贺宇航把蜡烛吹灭了,他切了块蛋糕,装到盘子里递给他,“生日快乐。”   “谢谢。”贺宇航不带感情,三两口吃下去,“生日过完了,我能走了吗。”   应蔚闻还在吃,所以他没有回应贺宇航什么,贺宇航起身走到门边,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把门反锁的,在这之前他们从来没有从里面上锁过。   怀疑是要从软件端进行操作,但当初系统绑定的是应蔚闻的手机,贺宇航再次把手放到反锁钮上面,却听身后应蔚闻轻描淡写地说:“你拧反了。”   “换个方向转到底试试。”   贺宇航突然不动了。   像是解决方式如此轻易让他不可置信到呆愣当场。   片刻后他低着头,几乎顶到门框,把脸转朝向另一边。   应蔚闻立刻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起身朝他走去,喊了他一声。   贺宇航手在门把手上握着,紧到指骨都发白,细微地颤抖。   他声音很小,从缝隙中钻出来一般,强忍着最后的平静,“你要戏弄我到什么时候。”   应蔚闻握他的肩膀,贺宇航反手推开了他,“别碰我!”他一脸的泪,表情有些狰狞,像是所有压抑着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应蔚闻,我他妈烦透了,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跟我分手!”   “不行。”即便这样了应蔚闻还是很坚决,“其他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一件不行。”   “为什么不行!”贺宇航怒极,一把扫下了柜子上放着的所有东西,如同是那个给他们这段感情定调的晚上一样,他把不满写在脸上,大声地质问起来,“我是卖给你了吗,凭什么事事都由你来掌控,你不是也想过跟我分手,那时候如果我说不行,你会听我的吗?!”   零碎落地的声音围在脚边响起,应蔚闻低头看了眼,“你是第一天知道我不是好人吗。”   “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如果真的像你看到的那么好,怎么会给你机会让你远离我。”   “……”   “还有,你怎么知道你当时说不想分手我不会答应你,事实是你哪怕什么都没说,我们也还是在一起,所以你拿这个类比,是想告诉我,你也会因此改变主意吗?”   应蔚闻知道贺宇航在这件事上有委屈,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后面也没有再提起,但自己当时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这是他的不对,贺宇航现在的样子也很让他心软。   很奇怪的想法,在这之前应蔚闻对他的身体有渴望,但两年后再见,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想要抱他,很多时候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那种想抱的欲望,就能让人在瞬间变得温和柔软。   但此刻显然是不合适的,会适得其反,所以尽管他不愿意看贺宇航这样把自己逼到墙角,也还是适当保持了距离没有靠太近。   贺宇航知道应蔚闻在拿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过分手这一点,试图在跟他的对峙中占据上风,但那又怎么样呢,“别什么都混作一谈,过去你没说不代表我现在不能开口,真正无法好聚好散的人是你,你也不用给我面子装得有多在乎我。”   “我们两个都走到现在了,还需要讲面子吗。”应蔚闻看着他,“你一直想知道的那个答案,我也很早就告诉你了,我很爱你贺宇航,不然你觉得是什么能让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   “把我看那么肤浅,觉得你好,是好在那种方面,我是什么色欲熏心的人吗。”   “你不是吗。”贺宇航回他。   应蔚闻先是一愣,接着抬眉,笑道:“硬要这么说也没错。”难得贺宇航主动质疑,“能让我觉得舒服这点,怎么不算是一种褒奖呢,你应该自信一点,至少这世界上不会有除了你之外的第二个人能做到。”   “够了。”贺宇航迅速转移开视线,“别说了。”   应蔚闻还是太冷静了,哪怕在说这些的时候,衬得贺宇航很有几分歇斯底里的味道。   其实这么多年他也学会了的,明明可以控制住,也控制了这么久了,偏偏因为应蔚闻一点戏弄就原形毕露,说明他本性并不是沉得住气且内敛的性格,刻意的压抑反而有种画虎不成的自伤。   贺宇航当然能猜到应蔚闻不肯分手的原因,包括过往应蔚闻在他每一次需要的时候出现,在金柏帆的事情上对他妥协,在茫茫戈壁打来的每一个电话……还有那时候沉默过后,回答他的那个“有”。   以为那顶多就是喜欢了,可有可无占有欲作祟的喜欢,没想到应蔚闻却说了爱。   最开始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来的人,现在却能说爱了。   谁不希望自己是能坦诚且从容地给与回应的一方呢,应蔚闻能说得这么轻易,是因为在这段关系里他从来都是备受偏袒,不需要细数得失,当然也不在乎所谓的面子。   “是吗。”但应蔚闻看起来并不认同,“那现在这样算什么,和两年前那次,都算是你对我的偏袒?”   “那你说爱我,什么样算爱我?”贺宇航控制不住自己,终于还是来到了他最讨厌的环节,他以前很少跟应蔚闻吵架,是因为他不喜欢把那些不如意掰开了揉碎了一条条地算。   感情本来也不是能算清的东西。   他给应蔚闻不同于他人的地位,也接受了偏袒着他的自己。   但现在既然应蔚闻想算,他又何必故作大方。   “让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像个罪人一样面对你的家人算爱我,把那支笔送到我手里等着真相哪天撞到我面前来算爱我,还是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不考虑我的感受逼我做决定算爱我,是你的不甘心转化成对我的爱了吗?”   “为什么非要有转变的过程,不能往好了想,像我说的,我们就是应该在一起。”应蔚闻朝贺宇航走近,一步步圈起了他。   又来了,应蔚闻丝毫不觉得他说这些话是在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   贺宇航看不得他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   应蔚闻在他有动作前,先一步把手扣在了锁扣上,“不想明天还跟我坐在这儿,就今天把话都聊完。”   “你要这样聊我们永远都聊不完。”贺宇航说。   “可以试试。”应蔚闻能感觉到他态度的软化,就冲他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摔门而去。   他也终于有机会让贺宇航面朝向自己,贺宇航眼睛是红的,脸色很不好,但有时候情绪的发泄未必是一件坏事,应蔚闻把他按坐在门口的凳子上。   他蹲下身,抬手想给他擦擦,贺宇航偏头躲开了,看向另一侧窗外,一瞬间的念头似乎让他懂了应蔚闻的想法,“你现在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以前是不是觉得我们都不应该出生。”   “是,想过。”   “那你为什么不来杀了我。”贺宇航转头直视向他。   “以前你这么要求我,我说不定真会答应你。”应蔚闻笑,“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我们遇到了,并且找到了共存的办法,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贺宇航多少觉得有点讽刺,“共存的办法只有在一起这一条路,是想说这个吗。”   “我知道过去那些事你受到了伤害,觉得不公平,但其实把那些伤害还给我,让我对你感同身受很容易。”   “多跟我说那两个字就行。”应蔚闻仰头看他,眼底情绪复杂,像一种默许,又像是无声的控诉,“可以数数你一共说了多少次了。” 第88章 说得好听   贺宇航闭了闭眼睛, 呼吸变得有几分急促,他躬身,拿手盖在脸上, 睡衣袖口滑落,露出两条苍白瘦弱的手臂。   他这段时间面对应蔚闻, 态度一直是要么冷淡要么强硬, 应蔚闻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一面的贺宇航了,跟记忆里那个十八岁第一次坐在他车里,眉飞色舞地跟他谈论着家庭爱好要带他去海边冲浪的少年已经判若两人。   一瞬间的落差叫应蔚闻心底不自觉再软下几分,同时又有种对眼前一幕无力招架的两难。   应蔚闻没有替他移开,而是抓住他一边手腕, 轻握着, 贺宇航有些凉意的皮肤随之附着到他掌下,“你还是在意他们之间的事。”应蔚闻说。   “什么叫还是在意,正常人难道会有谁不在意吗。”贺宇航开口, 语气听起来无奈极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当这一切没有发生的。”   “我没有当这一切没发生过的本事,只是它能影响我们多少的问题。”应蔚闻看着他, “接受的过程我当然有, 只是过程中我发现, 你比他们都重要太多, 你是现实的, 他们只是不再跟我有关系的过去。”   手腕轻轻一震,是贺宇航冷笑了声,“说得好听。”   “我都没怎么说过让你觉得好听的话,这也要怀疑吗。”应蔚闻笑,下一秒他放缓了声音, “他们没有真正在一起过,我爸他这人本性如此,就算遇不到你爸,他也会找其他人。”   “但我会不会找其他人取决于我对这个人感兴趣的程度。”应蔚闻说完突然又加了句。   “我没有问你。”   “好,那等下回你问了再说。”应蔚闻看了他一会,握着贺宇航的后颈将他放到自己肩膀上,“我们慢慢解决好吗?”   “你现在只要把这一关过了,剩下就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我答应你,不会再辩驳过去的事情上我有什么理由,你也能答应我不要再说分手吗。”   贺宇航敢说这是应蔚闻对他说过的最服软的话,但即便这样也是有条件的,应蔚闻想把过去所有矛盾点归集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身上,但这怎么可能呢。   贺宇航直起身,后靠在墙上,有意避开了应蔚闻的视线,问:“你那天告诉我爸了吗?”   “什么?”应蔚闻愣了愣,反应过来,“没有,你不是猜到了。”   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即便不出现贺珣后来的事,贺宇航也很难原谅他。   所以,那真的就是个玩笑,贺珣直到最后都是不知道他和应蔚闻的事的,贺宇航不禁想,如果他爸还在世,会因为整件事超出了他的预料不希望贺宇航重蹈覆辙而极力反对,还是会因为对华祎的愧疚把这种感情放任到他身上。   开始贺宇航坚定地认为会是前者,再次醒来他又不确定了,但无论怎么样,那都将永远是个无解的答案。   “让深藏的感情浮出水面,不是你跟我中的任何一个人能做到的,就像那天你说想跟我到此为止,我猜一定不是因为你认出了那枚吉他拨片,从而让危机和被动感影响了你。”   “你爸也一样,他们之间的联系是完整的一段记忆,是你没见过的,在你出生之前就有,不因为一支笔,一个名字,轻易就让你看到旧情复燃的一面,换句话说,你爸如果还活着,你觉得他对你,真的是怨恨大于愧疚吗?”   “别说了。”贺宇航很久都没有再动,脸上再次浮现出痛苦之色,“别说了应蔚闻,你让我想想……”   “想多久?”应蔚闻问。   “……我不知道。”   这一次换应蔚闻沉默,贺宇航在经历过这些后变得不那么好哄了,他们这个架吵得很大,彼此元气大伤,而应蔚闻想要的进展也只有在妥协中取得,“那我好像确实也没什么办法。”   贺宇航还在意外他这次居然这么好说话,就听应蔚闻又说:“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哪来那么多条件。”贺宇航皱眉。   “房子你先别卖,先住着,短时间内搬家太耗费精力,不适合你现在,等过了这一阵,我们一起处理,换一个位置和小区环境都更好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你选。”贺宇航终于有点吵不动的架势,露出了疲惫的神色,“应蔚闻我有时候真的挺想揍你的。”   “现在恐怕不行。”应蔚闻说:“明天我要回航天城,至少半个月回不来,不管怎么样你都有半个月可以清静,等回来我给你时间好好揍。”   应蔚闻这天晚上回了趟家,没忘了之前答应过金松林的。   见到他后,应素兰态度不咸不淡意料之中,即没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也没任何热情可言。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外面应蔚闻和金松林在说话,等时间差不多了,她出来准备晚饭,没在这个点赶应蔚闻走,对之前态度没有丝毫转圜的人而言已经是让步。   应素兰终于没再提贺宇航,可能是知道就算问了,得到的答案这么多年也不会有改变,有时候想,应蔚闻身上一脉相承的固执,怎么不算是对她当年执意生下他的回击呢。   吃饭的时候金松林一直在中间缓和气氛,就连金柏帆都出来说了两句好话,他现在比以前开朗了点,偶尔也能走出他那间屋子去顺意面馆帮帮忙。   应蔚闻对他没什么期待,偶尔正常的表象掩盖不了本质,所以在金柏帆为他说话时,应蔚闻朝他轻轻一瞥。   这一瞥叫金柏帆很容易闭了嘴。   晚上金松林留应蔚闻在家里住,老两口的积蓄加上之前应蔚闻补贴的,早些年他们买了套新的房子,应蔚闻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他到现在还一天都没住过。   他靠在书桌上,第一次认真翻看着应素梅给他整理的东西,抬头看到金柏帆走了进来。   应蔚闻没说话,金柏帆左右看看,回身把门关上了,“前两天一个叫季廷的人联系了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应蔚闻没看他,沉默示意他说下去。   “说当年伤了我眼睛的人是他,跟贺宇航没关系,我在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们以前岂不是错怪了他。”   “你想说什么。”应蔚闻没有太大反应,感觉在这之前他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答案,要么就是贺宇航告诉了他。   “我没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俩的话谁真谁假,季廷跟贺宇航以前是要好的朋友,那天他俩都参与了。”金柏帆用他唯一没受伤的那只眼睛盯着应蔚闻,“你说都过去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这事了,他又跑来说这些,当年说是为了兄弟,现在又说是为了自己,可不可笑。”   可不可笑不知道,反正应蔚闻听了挺想笑的,有点不知道金柏帆这么多年不声不响,竟是在角落里这样自以为是,“你跟我说这些,不会是觉得当年我把他带到家里,是为了给你报仇吧。”   金柏帆这么多年一直乐此不疲地在应蔚闻身上找寻某种认同感,开始还是暗戳戳地,会在干了坏事被发现后,跟应蔚闻说女的有多么好多么好,不懂为什么有的人会不喜欢。   等后面贺宇航的事情爆发,尤其应素梅责怪的点不仅集中在贺宇航跟上一辈的事情有关,还是伤害他弟弟的凶手时,金柏帆几乎立刻从他十几年的人生中找到了他之前一直没窥见过,却在同为变态的应蔚闻身上看到的自我。   “你是什么,他是什么。”应蔚闻以为他最多就是脑子不正常,没想到还自我意识过剩,异想天开到这种地步。   他冷道:“他怎么跟我闹,我都不会跟他分手,你呢,如果不是你爸,你这辈子有机会跟我说上话吗。”   应蔚闻那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跟贺宇航分手,是因为在这之前贺宇航跟他说了要出国的事。   单纯只是出去应蔚闻不会多想什么,偏偏贺宇航解释说国内的研究生对他同样有吸引力。   他竭力阐述,让应蔚闻给他时间,表示出国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他爸给他的规划里有这一项。   他爸还说了,那是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   应蔚闻那时候觉得很没意思,只是这一项,贺宇航就走上了贺珣为他规划好的最正确的道路。   他们家永远知道什么是最正确的,家风如此,说明贺珣当年在东窗事发后选择明哲保身也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的最正确的一条路。   所以眼前这条不正常的,贺宇航能陪他走到哪天呢。   贺宇航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他就在楼下,买了一堆东西,让应蔚闻下楼去接。   应蔚闻犹豫片刻,觉得就在这里结束也不错,让贺宇航知道他是伤害金柏帆的凶手,他们会在一起不过是应蔚闻从头到尾的一场戏弄。   ……但那天直到最后,应蔚闻也没说出那两个字,反而是越往后,他发现真正不能接受分手的人,一直都是他自己。   “你们吵过吧,他想这么一招,是不是跟你也是这么说的。”金柏帆转而换了副面孔,上前道:“我也是好心怕你被骗,没准他真跟他那个死了的爸一样不是好东西呢。”   应蔚闻直起身,在金柏帆反应过来要后退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把人朝自己拉近,“他跟他爸像,我跟我爸像,谁都跟自己的爸像,那你跟谁像。”   金柏帆涨红着脸,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他不住挣扎,扭头朝外看,眼里流露出恐惧。   “还有,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对真相看重。”应蔚闻目光结了冰,“你告诉我不是他是好事,但有没有伤害过你从来不是我们问题的症结,因为对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根本不在乎。” 第89章 无处不在   周五的晚上贺宇航下了班, 走出实验室,站在一纪门口的台阶上,毫无预兆地拿起手机, 订了最近一班飞往泉城的机票。   自从外婆走后,老房子就一直空着, 贺宇航没联系二姨他们, 夜黑风高直接翻墙进的。   这地方应该每年都有来打扫,没有想象中破旧,只稍微整理了下,就有了个不错的归处,一砖一瓦都和他记忆里差别不大。   囫囵睡过一夜, 第二天醒来, 贺宇航带着冲浪板去了海边,一月的天气,海水冰冷, 他很久没玩了,手脚都有点生,但因为有肌肉记忆在, 反复几次起乘后, 很快找到了那种久违的驾驭浪潮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力竭的速度都快, 当再度被从板上刷下来, 贺宇航干脆不挣扎了, 任由身体在重力的作用下渐渐沉入海面。   长久以来他一直有种悬浮的感觉,身体和精神始终无法真正触地,飘在半空,这也导致很多时候他感觉不到自己在生活,喘息, 吃饭,工作,两点一线,只靠人最基本的需求活着。   然而当看着头顶粼粼的波纹织成的天穹在渐行渐远,海水无边的压力肆意挤来的时候,那一段被高高挂起无处安放的灵魂,似乎也在这一下对冲里得到片刻的缓释与安宁。   贺宇航眨了下眼,似乎在岸边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下一紧,虽然知道应蔚闻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想到那次他那张半开玩笑实则不悦的脸,贺宇航调整姿势浮出水面。   而不出意料地,岸边除了灰突突遍布着的砂石,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下雨,没办法再去,贺宇航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听外面淅沥的雨声打在门前露台上,屋内昏暗,头顶的灯随着风轻微晃动,玻璃缝隙里有雨水渗进来。   等傍晚雨停了,随便吃了点东西后,他走去院子里,又在那块石头上躺下了。   应蔚闻让他许愿他说没有并不是一句气话,是真的没有,首先能在二十岁说出希望三十岁的时候某个人还能陪在自己身边这种话的,也只有二十岁的贺宇航。   其次是他觉得自己过得不错,比起失忆前,没有到很差的地步,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过于执着,非要通过神力去解的难题。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两年前应蔚闻同意了分手,并且再没有出现,他的失忆能维持多久……所以终归只是一点自欺欺人的小把戏罢了。   贺宇航侧身,欲睡不睡的间隙他睁眼,看到应蔚闻就在他旁边躺着。   应蔚闻嘴角在笑,似乎又要说什么猜他是不是想吻他的话,贺宇航在他有动作前朝后仰,翻身坐了起来。   他心跳加快,久久没等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回头,身后自然又是什么都没有。   很好。   贺宇航似乎有点懂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失忆了,或许不是因为想忘掉过去的痛苦,而是应蔚闻这人,单他这个人,过于密集且频繁地出现在了他生活的每一个片段里,到了几乎无处不在的地步。   屋檐上的雨适时打在贺宇航头上,响亮的一声,水珠从他脸上挂下去。   他抹了把,开始后悔当年带应蔚闻来过这了。   有种自己最后的秘密基地被玷污不再干净的感觉。   而这种懊悔,甚至无奈到有些想笑的感觉,让他那天几乎一个人在院子里睁眼到了天明。   【过年怎么说,是打算以前那样孤身一人对付了,还是让我这个新交的朋友过去陪你?】杨启帆给他发消息,意图明显地指给贺宇航第三个选择,【我建议是你跟我回去,你也知道我爸妈他们一直都挺喜欢你的。】   贺宇航随手拍了张雪后的山景照给他发过去。   【哪里?你出去旅游了?】杨启帆问。   【来看我妈。】   一纪早两天放了假,贺宇航开车到慈云寺,这会刚从山道走上来,郝卉月多半是不肯跟他回去的,所以这个年在哪过贺宇航一早想好了,就让他孤身一人对付吧。   【早说啊,我刚好也今天回来,晚上一起吃个饭?】   【嗯。】   贺宇航上去时,一辆小货车停在山脚下,开车的师傅正把成箱的蔬果以及煤饼往下搬,贺宇航问是不是给山上送的,师傅说是,他便在上去时主动带上了两箱。   师傅没跟上来,说是着急赶下一家,已经通知上面的人来取了,贺宇航没想到走到半路,碰到来取的人刚好就是郝卉月。   那两箱东西少说有个五六十斤,他就是身体好那会搬着走这么久的山路也够呛,给杨启帆发消息的时候他刚好停下来。   郝卉月看到他没有多意外,似乎笃定了这段时间他还得过来。   贺宇航叫了声妈。   郝卉月看他一眼,从地上摞起的箱子上搬走一箱,看她往前走,贺宇航赶紧跟上。   山道不算宽,台阶上覆了层薄薄的积雪,贺宇航低头看路,踩着郝卉月的脚印一步步往上爬。   一路上郝卉月都没有说话,但对贺宇航来说,她没有像上次那样上来就无情地赶他走,像上上次那样干脆连他面都不见,默认他此刻能在这里出现已经是足够的意外。   一趟搬完,还有一趟,贺宇航等不及她说什么,转身又往山下走去,说剩下都他来,但在半山腰再次遇到郝卉月等在那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湿了眼眶。   郝卉月照样接过他手里的箱子,于是相同的路再走一遍,这一趟贺宇航比之前话多了点,他问郝卉月回不回去过年,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问缺不缺东西,有什么要的跟他说,他可以送过来。   大概是他太啰嗦了,话多到怎么也说不完,郝卉月不自觉加快脚步,眼看就要到寺门口,树荫下的台阶上结了厚厚的冰,她一个不慎,脚底打滑,身体往一侧坡下倒去。   贺宇航立马冲过去扶住了她,惯性带得他人撞在身后的树上,好在谁都没摔着,站稳后郝卉月拍他背后的冰碴,问他有没有事。   “没有。”贺宇航嘴上这样说,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再拿出来时整个手背通红,却是一大片渗血的擦伤。   “你这叫没事。”郝卉月瞪他,看着不怎么高兴。   “破一点皮而已。”贺宇航笑着甩了两下手,“我小时候不经常这样嘛。”   郝卉月没再说什么,上去后放好东西,从煤炉上拿下水壶,倒了盆热水。   她拧干毛巾,递给贺宇航让他擦擦,说是寺里没有消毒用的酒精,让他一会就下去找个医院处理。   贺宇航在后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低头沿着伤口边缘擦了圈,“以前的事我都想起来了。”他说。   郝卉月正忙前忙后地收拾,贺宇航以为她不想理他,半晌听到她说:“你原本就不该忘。”   “是这样,所以也忘不掉,反而经历过两次记得更清了。”贺宇航自嘲地笑了笑,又说:“那次我来,你说我爸是最没有资格指责我的人,原本我是能反驳的,我没有从他那一定带来什么,但现在事情变成这样,我跟应……我辩解不了什么,但我也不想指责他,只有你有资格。”   “我也没资格。”郝卉月停顿了会,说:“既然决定是一起做的,事后的追责没有意义。”   “但我其实到现在,还觉得那是你的气话。”   郝卉月看他。   贺宇航坦然,“说我爸的死跟我没关系,他有他的因果,让我过好自己的日子什么的。”   “我气谁,气你管用吗,你要真是能听我话的人,也不会想到拿这种事来气我。”   “所以你真的这么觉得?”贺宇航在问出这句话时,总觉得有什么是他忘了的,或者是潜意识里没完整想起来的,但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答案应该就围绕在这个问题的附近。   但郝卉月没有接他的话。   贺宇航很不想话题就此断了,好不容易才等来他妈态度有所缓和。   但大过年的说这些也很不妥,他又坐了会,起身帮了会忙,看时间差不多就下山了。   “你后来去医院了吗?”晚上杨启帆见到他,听说了他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后问道。   贺宇航看了眼,“这点小伤去什么医院,我都没感觉到疼。”   “你当然感觉不到疼。”杨启帆笑,难得看他有一点放松自己的样子。   贺宇航一直以来重感情的性格,注定他在这些事上给自己的枷锁会比别人重很多,“你妈这样固执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某种程度上算是她对你放手了,不管你和不和应蔚闻在一起。”   “我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一辈子不想原谅就不会去那种地方了。”杨启帆开解他,“所以怎么说,是打算留下来过年了?”   贺宇航翻着菜单摇头,“还没到这一步呢,我自己过吧,反正往年也是自己过。”   “什么自己过,我不都给你选择了吗,再说今年和往年是一样吗,你要是不想去我家,那就第二种,我过去陪你,大不了我两头各吃一顿。”   “没有第三头要吃吗?”贺宇航问。   “什么?”杨启帆没反应过来。   贺宇航点完菜,交叉起手臂撑在桌子上,嘴边带一丝笑,微微凑近了问:“你女朋友呢?”   杨启帆拿杯子的手顿了顿,很快放下笑了起来,他看着对面,“想说什么啊,贺宇航?” 第90章 藏不住事   “这就是你比别人多了一遍记忆的好处吗。”杨启帆佯装叹气, 调整姿态转靠向椅背。   “是你对我太好了。”贺宇航看着他说。   “对你好也不行,我不是一直都对你挺好的。”   “是啊,就是因为一直都挺好, 才更显得我们不联系的这么多年很不正常。”   杨启帆听到他这样说,一时没有接话。   贺宇航笑, “所以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对吗。”   跟杨启帆关系的真正疏远是在他和应蔚闻在一起后, 后面断断续续见过几次,包括贺宇航从国外回来,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关系大不如前是一定的。   贺宇航不怀疑这其中他的原因更大,做下决定的那几年, 更像是一段他自我封闭的过程, 而在这过程开始之前,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性格的极端反面竟是这样。   杨启帆也是,很久没感受过他这样的直接了, 无奈笑道:“我没想到你会当着我的面问出来。”   “可能这就是你说的,多了一遍记忆的好处吧。”贺宇航自我认知明确地点点头,“毕竟一个多月前我还只有十八岁, 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   “少来。”杨启帆可真是服了, “有没有可能十八岁的你根本感受不到。”   “那是你没让我感受到。”   “所以我还真挺好奇, 应蔚闻是怎么做到让你在那个年纪开窍的。”   “他直接说的。”   “……”   “还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吗?”杨启帆问。   “从小学开始, 二年级。”贺宇航说。   杨启帆淡淡笑了声,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时候对你突然的占有欲算什么,可能就是习惯了对你好,看你跟季廷走得近会不高兴,不仅仅是因为他人的问题。”   “但这种感情,也只在一段时间里出现, 我知道你不是,你连一点这方面的意识都没有,许艺跟你表个白都能把你吓够呛。”   “没有够呛。”贺宇航轻咳了声,“那会是……不习惯,你见过应蔚闻怎么说的才叫够呛。”   杨启帆笑,回想贺宇航那段时间的自我纠结,确实能说一句应蔚闻手段了得,功不可没。   “那你是吗?”贺宇航有些意外,他感觉杨启帆最多是对他有过一点模糊的好感,并且已经是过去式那种,因为至少现在,完全开窍了的贺宇航从他身上是感觉不到暧昧的,杨启帆对他的好自然且坦荡。   “不是。”杨启帆果然说:“你不也不是吗,所以我从来不觉得我们能有什么。”   贺宇航轻嗯了声,猜到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我有点太坚信自己的判断了,所以你在应蔚闻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反差才让我觉得难以接受。”杨启帆笑笑,又说:“但潜意识里我其实知道,特殊的并不是谁先对你表现出来,而是应蔚闻这个人,所以你说得对,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抱歉我之前没办法对你说这些。”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一直也都是你在照顾我。”贺宇航确实做不到回应什么,好的是这段时期已经过去了,他也还是那句话,失忆纵然千般不好,但能和杨启帆重逢这点,就足够他认为值得。   “那不是的。”杨启帆却说:“有一点我必须要澄清下,我真有女朋友,谈了挺长时间的,巧的是你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我刚经历分手。”   “为什么没告诉我?”难怪后来没再听他提起,原来是分手了。   “忘了你那会没头苍蝇一样逮谁怀疑谁了。”   “那我也不会真怀疑你。”   “那谁知道呢,幼儿园相册都差点被你翻出来了,而且你说别的时候还好,说你十八岁,我心里可不是有鬼。”   “……”   杨启帆笑看着他,“所以啊,我想说的是,你可能更多感觉是我在照顾你,但你其实同样也陪我走过了一段很痛苦的失恋时光,有时候我安慰你,变相也是在安慰自己,所以你永远不用觉得那是一种负担,我们从来都是相互的,何况你一直都那么好。”   “一直?”贺宇航没听别人这样直白地夸奖过自己,说他很好什么的,这让他有些自嘲,“你现在还觉得我好。”   “当然。”杨启帆丝毫不吝啬,“你如果接受不了,也可以把我对你曾经的感情看成是单纯的欣赏,本质上没有差别,你就是很好,也值得别人对你好,就算不相信你自己,也应该相信我交朋友的眼光。”   “……可以了。”贺宇航被他几个很好砸得有点晕头转向,忙抬手制止,“再说下去显得我是来骗你夸的了。”   “宇航。”杨启帆这下没有笑了,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手,“不要因为任何一段感情否定自己,包括亲情和友情,你不依附于任何人,你就是你,这也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而且你在我这,就是无敌好,所以你值得更好的,我不是说我,但你值得更好的。”   贺宇航这天晚上还是回了S市,第二天他有个一定不允许缺席的饭局。   杨启帆没有勉强,在别人家过年毕竟拘束,贺宇航跟他保证,一人一狗绝对会好好过,准备一大桌年夜饭,并且随时欢迎他视频检查。   组饭局的人是贺宇航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叫俞幸,毕业后留在了美国,在一家航天设备制造商工作,这几年难得回来一趟,又因为各种渊源,跟关博也认识。   关博因为父母今年来S市过年,没回去,所以才能在除夕的前一天欣然赴约,并美滋滋地叫上了贺宇航给他当司机。   来的人里要么是同学,要么是同事,都跟贺宇航关系不错,且大多是航天圈的,有一两个还在前不久的重川项目上遇到过,也因此席间气氛和话题都带着朋友间闲聊的惬意。   俞幸朝贺宇航举了举酒杯,问他现在能喝点了吗。   贺宇航刚端起来,关博就横插一脚替他挡下了,“我喝,我来喝,放过我们领导吧,一会发酒疯满地爬,给各位看笑话。”   贺宇航让他上一边去。   不过关博都这样说了,大家意思意思没真让他喝,毕竟贺宇航酒量差的事有目共睹,俞幸说他最有发言权,在国外读书那会,派对上最低度数的起泡酒,都十次有八次要他扛回来。   “哪有这么夸张。”贺宇航笑,并不承认,明明是这两年才又差回去的,国外那段时间反而是他表现最好的时候。   酒过三巡,聊着聊着,话题不出意外地聊到了GS上,一众民营火箭公司里就属它最能打,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把可回收真正搞出来的,过完年的首飞所有人都拭目以待,“有传言说新一代货运飞船的初样也是由他们来飞,真的假的?”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贺宇航一条胳膊随意搭在关博椅背上,酒有些上脸,正低头拨弄卫衣上的抽绳呢,场面突然安静下来,再一抬头,七八双眼睛同时看着他,他有些发懵,问了句,“干嘛?”   “没什么,玩你的。”关博替他回了。   众人心照不宣,很快又把话题绕开了。   俞幸看了眼贺宇航,突然问他考不考虑来国外工作,看国内把人苦的,当年贺宇航可是他们那一届的热门,送到他面前来的机会,随便挑一个都不会比在八院当一个小工程师差。   “哎哎,你怎么回事,当着我的面挖人呢。”关博不乐意了。   “连你一块挖了。”   “那不行,我空气过敏,娇贵着呢,外头的糙土哪能养我这朵花。”关博笑,指指俞幸,“你也是,一个两个的背调不好好做,当年他为什么留不下,可不就是你现在挖不走的原因。”   包厢里的空调温度快把贺宇航烤熟了,他知道他们在说他。   他和应蔚闻之间,没有上升到回不回来的问题,毕竟贺宇航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在外面。   但他想,如果当年贺珣真的为他规划了一条留在国外的路,他也会为了应蔚闻回来的,这点他从不怀疑,所以即便这一刻贺宇航听进去了,也没有反驳什么。   一顿饭吃了快四个小时。   因为一连说了三遍要去洗手间贺宇航都没反应过来,还非说自己没喝多,关博手没忍住,在他脑袋上抓了两把,“早点回吧,看你困的,狗都比你清醒。”   贺宇航靠在椅背上不承认,口渴了想喝水,却错拿起一旁的酒杯,然而不等他将错就错,一只不知道从哪伸过来的筋骨分明的手覆盖住杯口,从他嘴边拿下,又放回了原位。   包厢里原还三三两两兴致不减的人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再次朝他看来。   “打扰了各位,在附近吃饭,顺路来接个人不介意吧。”   “接谁啊,我们可还没到散场的时候,要一起喝几杯吗应总。”有人说。   “酒就不喝了,总要留个人开车,改天我请大家。”应蔚闻边说边不忘拧了瓶水给贺宇航。   “请客不必了,我们也差不多要结束了。”俞幸笑,“那宇航就交给你,我看看关胖去。”   贺宇航对自己喝没喝多的判断是,知道自己没喝多,那就是真的没喝多,因为喝多的时候他一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当走出酒店,被深夜的冷风一吹,他比来的时候还清醒。   应蔚闻问他要车钥匙,说送他回去,贺宇航一双眼睛那样看着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应蔚闻问。   看他头发被不知道谁揉乱了,应蔚闻抬手想替他顺回来,贺宇航躲开了,从兜里翻出钥匙。   坐进车里后,他歪头靠在窗边,看向外面。   好一会应蔚闻感觉到他在笑,问他笑什么。   贺宇航闭了闭眼睛,再有一声,“笑两个无家可归的人。” 第91章 说不过你   早该想到的。   最早那次他在国外, 给应蔚闻打视频,如此特殊的日子,应蔚闻独自一人, 大清早疲惫不堪地坐在出租屋外面的阳台上,回避了贺宇航所有关心他的问题, 很奇怪不是吗。   是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再后来是每一次回去, 无论贺宇航怎么追赶,应蔚闻总是比他走得早,一年两年都是,当然他也可以少想一点,认为应蔚闻会在今晚出现, 是想赶在出差回来的第一时间看他一眼。   但贺宇航觉得不是。   他在应蔚闻出现的瞬间, 理顺了这里面所有的逻辑关系。   何况应蔚闻没有反驳他,承认了无家可归的人里有他一个。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是因为应蔚闻骗他说出柜的代价仅仅是挨了一顿骂吗,还是应蔚闻在他面前表现得强大, 让贺宇航以为,他就是有能力在如此重大的是非面前掌控他的父母。   但事实证明,应蔚闻是有做不到的事的。   贺宇航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迟钝, 应蔚闻这样的人, 如果没有跟家里坦白, 怎么可能反过来要求他, 而华祎的过去加上金柏帆的事, 哪里是一句轻描淡写的骂一顿可以过去的。   “一个人过年的滋味好受吗?”贺宇航问他。   “还行。”应蔚闻说:“就是有些人的新年快乐说太晚了,经常等睡着而已。”   “为什么不告诉我?”贺宇航喉咙发疼,声音都紧着。   “告诉你让你来陪我?”应蔚闻笑,“我相信你倒是能做到,但你爸妈怎么办, 不要了?”   我可以早点回,也可以多跟你说几声新年快乐,但这话放以前可以,现在太矫情了,也不合适。   “所以没必要,我拥有你的时间已经数倍多过你父母,有争这几天的功夫,不如等你回来争点别的。”应蔚闻把车开得很快,最近的一个红灯没冲过去,堪堪在人行道前停下了。   他手握在方向盘上,指下细微的转动带出皮质摩擦的声响,贺宇航感觉到他似乎在用力。   他朝应蔚闻身上看了眼,夜色太深,没看出有什么异样,但应蔚闻的回答是叫他不满意的,“我问的是这个吗。”   “我回答得不对吗。”应蔚闻终于回视了他一眼,“告诉你除了给你压力让你为难之外,你能做什么,也别把我想太隐忍无私了,我心里真大度,不会在你说了让我给你时间后,忍不住玩心大起逗你一回。”   “何况你又怎么知道,我独自过的每一个年,不是在想着等哪天让你也来尝下这种滋味。”   “现在尝到了,但不是因为你,不用这样说。”贺宇航闭了闭眼,实在觉得有点可笑,还记得他最初只是想跟应蔚闻谈场恋爱吗,怎么就各自沦落到这种地步。   特别是这其中应蔚闻前后的心理,在贺宇航看来就是矛盾的,“我想知道这结果在你预料之内吗?”   “既然决定了要走下去,我们总会有这一天的。”应蔚闻说。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在想分手的同时又觉得我们能走下去?”   “那你呢,你是在觉得我们走不下去的同时又想跟我在一起?”   贺宇航:“……”   贺宇航张了张嘴,闭上了,额头几乎贴到玻璃上,“说不过你。”   到小区时已经快要凌晨,从车上下来,应蔚闻隔着距离把钥匙抛给了他,他人没有走近,“那天柏帆跟我说,他眼睛不是你划伤的,是你那个叫季廷的朋友。”   贺宇航略略抬了下眉,没想到应蔚闻会这么快知道,“所以呢?”   “不是你最好,是你也无所谓。”应蔚闻说:“但我之前确实对你有误会,、你如果咽不下这口气,我可以现在就跟你上去。”   贺宇航不懂上去的意思,怎么这人道个歉都像是在问他要奖励。   应蔚闻却点了点眉骨处,“让你照着我这儿也来上一刀,一刀不解气,两刀也行,来吗。”   “……”贺宇航觉得他大概又哪里疯了,说这种话,明明已经过去的事,应蔚闻当初不相信他是正常的,连他自己都没信,贺宇航果断拒绝了,“嫌误会的代价不够大是吧。”   一人来上一边,好玩吗,正常人谁会这么想问题。   “那你想我怎么补偿你?”应蔚闻换了副温柔的笑脸。   “不需要。”贺宇航在这件事上真正要追责的人从来不是他,而且,他承认自己当初那一刀冲动了,夹杂并放大了很多别的情绪,换到现在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不急,放着慢慢想,等哪天想到了再说。”   “随你。”贺宇航懒得跟他争,他酒意未散,早困得不行了,很怕应蔚闻这时候又跟他来一场有关分不分手的拉扯。   但应蔚闻却什么都没说,一反常态,示意他上去,让他早点休息。   贺宇航手脚发软地靠在电梯里,头顶不断跳动着的红色数字在视网膜上投下被放大的虚影,他一动不动地看着。   有时候冷漠反而会让一个人看起来好说话。   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曾经的应蔚闻就是。   但在经历过之前种种,再对比应蔚闻今天晚上的表现,贺宇航变得不适应起来,他觉得有什么是他漏掉了的,就像这么多年,应蔚闻居然能把一件显而易见的事瞒得这样滴水不漏。   贺宇航突然直起身,取消了要去的楼层,在一楼和负一里犹豫片刻,最后果断让自己回到了前厅。   出去后他朝离得最近的门口走,应蔚闻站在路边等车,背影依旧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转过来,看得出来贺宇航的去而复返叫他微微惊讶。   从酒店出来一直没什么机会让贺宇航看清他,此刻也是,路灯的光昏暗,贺宇航走近了,几乎有点盯着,目光落在应蔚闻微微下垂的眼角,和他泛起苍白的嘴唇上。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贺宇航问。   “有点头疼。”应蔚闻说:“赶飞机累的,没什么。”   “我送你回去。”贺宇航说完就觉得不对,他喝过酒了,打车把应蔚闻送回去显得多余,而且应蔚闻这边显然已经叫到车了,说话间刚好停在他们面前。   “不用了。”应蔚闻又说了一遍让贺宇航上去,然后他坐进车里。   贺宇航一直到他彻底离开才转身往回走。   第二天早上醒了后,他先是洗漱,吃完早饭,带小狗下去遛了一圈。   回来贺宇航打开冰箱,开始盘算晚上做一桌什么样的年夜饭发给杨启帆才不会让他觉得是在敷衍。   他准备工作做足,连狗都照顾到了,特地买了条带福字的针织红围巾,围上后看它在客厅里穿梭,搭配上各种新年装饰,气氛至少是很到位。   贺宇航翻着翻着,不知怎么走了会神,冷气有些冻手,他迅速关上冰箱门,拿起手机给魏涛发消息,问他方便吗。   魏涛很快把电话打了过来,“你找我我肯定方便啊,什么事?跟蔚闻有关的我知无不言。”   贺宇航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但也确实,这两年几乎没有联系,上次又恰巧被撞见,而他和魏涛之间,从过去到现在,无非逃不过一个应蔚闻。   贺宇航问出心里的疑问,“他这两年有头疼的毛病吗?”   “有啊,你不知道吗?”魏涛语气听起来非常惊讶,有种贺宇航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属匪夷所思的感觉,“而且不是一两年,他有这毛病很久了。”   “多久?”   “感觉至少得有七八年了吧,可能发作得不频繁你没在意。”魏涛干笑,反应过来后开始挽尊,但显然越描越黑,他都知道的事,贺宇航这个枕边人居然不知道。   七八年?那是从贺宇航在国外时就有了。   “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不知道,去查过没查出来,他自己说是偏头痛,但我没看出来偏哪边,感觉得是全头痛,而且痛起来的时候挺要命的,你来问我说明你见识过了,得亏他这人能忍,换我受不了。”   是挺能忍,贺宇航现在回想,应蔚闻在他面前有表现的至少就有三次,送他去机场那次,还有他醒过来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医院楼下……这算是发作得不频繁?   “他这人就这样,有些话憋在心里不爱说,不仅是对你,对我也一样,但你更特殊一点,有机会你好好问问他,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挺在乎你的,应该会跟你说实话。”   贺宇航坐到沙发上,在让应蔚闻说实话前,他先把电话打给了李昊。   “是有过几次。”李昊说:“他一般很少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你要问频不频繁,我感觉还行,主要那种痛不太是能靠硬忍忍过去的,所以如果不是有特别重要的事,他会请假休息。”   贺宇航问他知不知道原因。   “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   “额……那是累的吧,压力又大,干咱这工作的,谁身上没点毛病,我们公司情况你也知道,他这都算轻的了,前段时间刚把一热控干医院去。”李昊发出一串欲盖弥彰的笑声。   “但你刚不是说他来你们公司之前就有。”   “……”李昊被噎了一下,很快又说:“那原来805那也不好受吧。”   贺宇航没挂电话,就这样沉默了起来,应蔚闻有没有压力不好说,不习惯沉默的李昊此刻压力是有点大了,“你就非要我做这个恶人。”   李昊不肯直说,原因无非是跟他有关,这在魏涛说话时贺宇航已经有预感,他不觉紧张起来,不知道又要听到什么应蔚闻瞒天过海的事。   “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唉……我要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也别说是我说的。”   “你说吧,我不生气,他过去的事……我差不多都知道。”   “啊,这样啊。”李昊拖长了音调,“那你知道他之前有个……男朋友吗,在国外。”   贺宇航:“……嗯?” 第92章 拒绝回答   贺宇航这天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应蔚闻, 问他头还疼吗?   “不疼。”应蔚闻说不疼的声音失真到没人会从这两个字里觉得他是真的已经痊愈。   “你现在在哪,宿舍?”   “嗯,你要来吗?”   贺宇航没有说话。   “来吧, 不能总是我去找你对不对。”应蔚闻用他病弱的一面对贺宇航循循善诱,并适时加码, “你可以带上你的小狗一起。”   贺宇航看了眼时间, 他在今天跑去找应蔚闻意味着什么,应蔚闻或许比他看得还清楚,所以他极力邀请,一番示弱拿捏得当,深知在贺宇航这不疼的效果比直接喊疼更能戳他肺腑。   但李昊在电话里对应蔚闻头疼的猜测, 句句不离彼时他那个正在国外的男朋友, 贺宇航做不到无动于衷,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这种日子放小狗一个人在家当然可怜,但犹豫到最后, 贺宇航决定还是自己过去,至少这个阶段,用应蔚闻的换算方式, 他陪伴小狗的时间已经数倍多过于他, 没必要争这一天两天。   走之前贺宇航使劲摸了摸小狗头, 给准备了一份独属于它的丰盛年夜饭, 并看着它吃完。   把车停在上次来停的地方, 剩下一点路贺宇航走过去,应蔚闻来给他开门,一身舒适的居家服,从头到脚写着轻拿轻放,但看贺宇航时笑的模样, 让他眼尾残留的一点病气似乎也不那么有存在感。   贺宇航会知道这里,是因为在他们分开前GS就给应蔚闻了这套宿舍,在他们公司附近,而当初把房子留给他时应蔚闻也说了自己有地方住。   “手怎么了?”应蔚闻给他拿拖鞋,低头看到贺宇航左手上的伤。   他牵起来,“这么大一片,是昨天就有的吗?”   “没什么。”贺宇航想抽没抽得了,应蔚闻握得越发紧。   他仔细看了一圈,不像是处理过,但渗血的地方已经结痂,伤口看起来也还算平整,“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   “说了没事。”贺宇航有些尴尬,转看向别处,这里他之前没来过,看着还行,不算特别有生活气,但该有的也一样不差。   尤其应蔚闻在知道他要来后,居然已经提前做好了两道菜,还准备了现成的饺子皮和馅,“我知道你们家过年不吃饺子,我们家也不吃,但咱俩没一块过过年,总要有点仪式感。”   窗外天色渐暗,如果不把电视机打开,只在安静的室内坐着,是感受不到有任何过年的气氛的,尤其这栋楼大部分被用作了员工宿舍,人回家后,年味就更是淡。   应蔚闻稍稍关了厨房的门,透过玻璃,看贺宇航坐在桌前,动作熟练地包着一个个饺子。   他问应蔚闻有什么要帮忙的,应蔚闻说记得他以前说过,会包饺子。   于是这项光荣的任务交到了他手上。   从那之后的半个多小时里,如同领取到一份紧要工作般,贺宇航坐在那,低头只管产出。   应蔚闻一直都喜欢他身上那股认真劲,尤其是拿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起来的模样,经常轻易就能勾起他心底“破坏”的欲望。   包括贺宇航有时认真看他的样子。   应蔚闻有点可惜现在不比以前,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对他做一些事情。   手机上有金松林给他发来的消息,到这会了他还在劝应蔚闻回去,有了上次后,应蔚闻知道自己现在是被允许回去过年的,但这句话不能由金松林来跟他说。   而且在贺宇航还“无家可归”的当下,他不可能和和美美地跑回去享受起他坚持的结果。   应蔚闻站在厨房里等水开,贺宇航让他去外面坐着,“我来下吧。”   去到客厅一会后,应蔚闻回来拿碗筷,经过贺宇航,狭窄的过道里他略微低头,隔着毛衣,在贺宇航肩膀上轻吻了吻。   贺宇航回头看他,短暂到没注意发生了什么。   应蔚闻笑着拉开距离,示意他看锅里。   时间匆忙,对应蔚闻来说,已经尽可能地在让这个年看起来像模像样,他还提前买了花,放在窗台边和桌上,但没完全解开心结的两个人之间,外力筑成的气氛终归单薄。   贺宇航有些沉默。   “要喝点酒吗?”应蔚闻坐下来问,此时外面天已完全黑透,他把房间里所有灯都开了。   “你还能喝酒?”贺宇航抬头看他。   “可以陪你喝点。”   “什么时候有这习惯的。”他们俩就是关系最好的那几年也没有互相陪酒的说法。   “那算了,喝汤吧,我给你倒点水也行。”   贺宇航一声不响地,赶在他起身之前,去厨房倒了两杯热水过来。   这个时候找任何话题似乎都不合适,而一点亲昵的身体触碰更像是活跃气氛的小把戏,应蔚闻没有打破什么,显然他把贺宇航的吃饭问题看得更重。   所以哪怕挺不到十二点真正来临,他也希望在这之前贺宇航至少是填饱了肚子的。   应蔚闻任由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这顿饭结束,直到贺宇航放下筷子的那一刻。   “为什么来找我?”他问:“是因为我头疼,还是知道了我以前一个人过年的事?”   “都有。”贺宇航说。   “是吗,我怎么觉得都没有呢。”应蔚闻有意偏了下身,带着点玩笑的口吻低头看他。   贺宇航没有回避他的视线,比想象中要更平静地接过了这个话题,“魏涛说你头疼了有七八年了,他意外我居然能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疼得不频繁,碰巧没在你面前疼过,你没有反问他为什么连这都要意外吗。”   “没有,因为我比他更意外,他都知道的事,我不知道。”   “别这么看我。”应蔚闻笑,“一共也没疼几次,你不来问我,倒听他给你添油加醋。”   “那李昊呢。”贺宇航说:“李昊提到你有个在国外的男朋友。”   应蔚闻微微变了脸色。   “他说他也只是推测,建议我最好找你本人求证。”贺宇航看着他,“既然你也让我来问你,那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应蔚闻似乎有些抗拒,但贺宇航还是把话问了出来,“为了给你在国外的男朋友打电话,一个人在戈壁里迷路两天一夜是什么感觉。”   “还真是要问这个啊。”应蔚闻感叹一声,往后倒在椅背上,很有几分猜测被命中的无奈,“我能拒绝回答吗。”   贺宇航不说话,看来拒绝不了。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说:“就想着,男朋友要是能早点回来就好了,两年比想象中要长很多。”   李昊在来GS前,在西部航天动力研究所工作,跟应蔚闻所在的八院隶属于同一个集团,职能划分和研究方向侧重上有差别,但因为之前没有过交集,两个人并不认识。   李昊会知道这件事,是后来有次听同样805出来的人聊天时提起,说应蔚闻以前在所里的时候犯过错,差点要到被通报批评的程度,最后因为没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上级领导网开一面,改成了训诫谈话。   而犯错的原因,是他在发射中心承担任务期间,擅自离岗了整整两天一夜。   “害怕吗,找不到回去的路的时候?”   罕见的强沙尘天气,达到八级的阵风,又是晚上,人在遮天的砂石席卷起的瞬间失去方向太容易了,贺宇航无法想象他孤身一人当时的情况。   “我要说还好,你大概觉得我是在逞强,但真的还好,没有你想象中恐怖。”   “你知道我想象中是什么样的。”贺宇航拒绝他一而再避重就轻的态度。   “看你表情就知道了。”应蔚闻轻叹了口气,原本都不打算解释什么了,“首先你去过的,那里并不是无人区。”他说:“我在尝试了几个方向发现都不对后,找了处岩石背面躲风,而以我的脚程,半天时间,是不可能走出中心附近的范围的,所以你要说害怕,瞬间肯定有,但以我对周围地形的熟悉,也不过是等风沙过去的时间罢了。”   “等了两天一夜?”   “它要刮这么久我也没办法。”应蔚闻笑,没有说在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接近失温的边缘,身体控制不住颤抖,一度连语言系统都是混乱的。   但这些贺宇航没必要知道了。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贺宇航低声喃喃,“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   重点他还在八院待过,居然不及李昊一个外人,贺宇航无法形容这一刻内心的失落感。   “因为都过去了,在我看来不重要,只是一次很小的意外,你不用想成那是为了你。”应蔚闻离开椅背,靠近了,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你不也没告诉我你的手怎么伤的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如果提前告诉你了,两年前你就不会跟我提分手吗,如果不能改变这,那在我看来就是一样的。”   “……”贺宇航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两件没有关系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的,“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感觉,过去只有我一个人在珍惜这段感情。”   “可我们真正分手的原因不是因为没有感情。”应蔚闻一直都确信这一点,他在这一刻觉得欣慰,是终于感受到了贺宇航这句话背后的改变,“你现在是愿意把问题的焦点,放到只有我们两个人身上来了吗。”   贺宇航的回答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关博半个小时前刚联系过他,跟他说新年快乐,这会再打过来,贺宇航预感不妙,果然关博说地面控制中心那边的人紧急联系他,说C星的姿态传感器数据出现了异常,角速度偏离正常范围,有姿态失控的迹象。   “遥测信号能正常接收吗?”   “部分能。”   “是姿轨控系统问题,还是地面指令设置错误?”   “在查,目前还不确定,我得过去一趟,你那边……”   “我去吧。”贺宇航说:“我这边更近,有问题我随时跟你沟通。”他以前在的团队,有过把偏离的卫星成功抢救回预定轨道的经历,经过差不多10次轨道调整和定点捕获,可以说贺宇航在这块的经验不止关博,一纪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   放下电话,他起身,还没等开口,应蔚闻便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贺宇航拿上外套,应蔚闻过来拉住了他胳膊,看着他,“一起。”   “那你换衣服,快点。”控制中心不在S市,从这边过去至少两个小时车程。   应蔚闻往房间走,好好一件对襟的衣服,扣子不解,扬手直接脱了。   贺宇航看了眼,移开视线,让关博把那边赶到的测控专家的联系方式发给他。   消息发出去,关博回了个问号,才发现一分钟前他已经问过一遍了。 第93章 算账   “开慢点。”   灯火团圆的日子, 加上又是这个点,路上几乎已经没什么车,开出城区后, 两边的烟火逐渐密集起来,声色绚丽, 给穿行期间的他们, 带来了一场从极致宁静到热闹盛宴的对照反差。   “你其实可以不用跟来的。”贺宇航看了眼应蔚闻忽明忽暗,还处在恢复精神中的侧脸。   应蔚闻动动手指,“我眼皮底下你都开这么快了,不来你打算一路顶着罚单过去?”   “不至于。”   “嗯,那是我比较至于。”   贺宇航:“……”   贺宇航:“困了就睡会。”   说是这么说, 但这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贺宇航强迫自己放慢速度了, 这时候情况不明,关博说部分数据还能正常传输,贺宇航不知道这个部分是多少, 又能维持多久,一旦卫星失联,事态就严重了。   应蔚闻在上车的时候安慰他, 失联毕竟是小概率事件, 不要提前假设没发生的事, 碰到问题解决问题。   贺宇航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但角速度加快是个危险信号, 容易造成大部件的损坏脱落,最严重的情况可能导致卫星撞上其他空间碎片解体。   而就算卫星丢了,一定概率能找回来,那也将是个浩瀚工程,没人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故发生。   安静了一会的车内, 应蔚闻突然低笑了声,“你刚是心疼我了吗?”   “没有。”贺宇航不知道他哪来的突然的自我,“我心疼你什么,你不能吃能睡的。”   “没有就没有吧。”应蔚闻转了转语调,“几粒止疼药能解决的事,确实不值得。”   “……”   见贺宇航看他,应蔚闻笑笑,很难说不是在明知故问,这让贺宇航怀疑,“你不告诉我是真的为了我好,还是就在等着这一天。”   “嗯?”   “好拿这些当成你求和的筹码。”   “那你先告诉我有用吗?”   贺宇航专注超前面的车,没说话。   “是为了你。”应蔚闻这次倒很干脆,但很快他又说:“不过要是知道你会因为这个来找我,我是应该早点告诉你,顺便可以给你讲讲那天发生的所有细节……慢点,好好,我不说了。”   应蔚闻举手投降,贺宇航因为他的态度而沉下脸来,“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吗。”   “你做这些有半点考虑过我的感受?”他忍不住道。   “那我要说我其实连自己的感受都没考虑过呢。”应蔚闻看他,“我当然不会认为这好玩,相反,不告诉你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我觉得不好,不希望你把它翻出来,还有,我不懂你现在的心理,你是觉得你该为这件事负责?如果你是抱着这样的态度来找我,那我确实需要考虑下了。”   “我没什么好对你负责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贺宇航撇开脸,“我现在也不想算账。”   “嗯。”应蔚闻轻声附和了他,“我也不想。”   可同时说着不想的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对方,还是忍不住有人要旧事重提。   窗外突然闪烁起的光亮如莽撞的不速之客般,把一车的黑暗均匀搅散,应蔚闻看向外面,紧随其后的爆竹声里是他被遮掩了大半的声音,“你相信我爱你吗?”   “不怎么信。”贺宇航听清楚了,并且回答。   “那就是还信一点。”   “……”   “想过吗。”应蔚闻说:“我如果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在你对人对己都苛刻的是非观面前,照样会跟我分手,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在事后,把那些看成是我引你上钩的手段。”   “我没这么想。”贺宇航觉得他这样说未免武断,但应蔚闻对分手的理解又是到位的。   “可同样的事情,换个时间,又成了让你信一点的证据了。”应蔚闻说话声里带着笑,“我给自己留了两手很好的棋是吗。”   “那如果我不发现呢,你的棋准备下在哪?”   “随便,我知道落在哪都有它的用处就行。”因为你就是信了,最后那句话应蔚闻没说,他也不是事事都要戳穿,贺宇航经得住适当的留白。   “什么都不告诉我,又想我事事回应你。”贺宇航冷哼了声。   “其实那时候……也没多想让你回应,总觉得你在这段感情里陷得越深,越不好收场。”   “是吗。”   “不是说不算账了吗。”应蔚闻轻瞥了他一眼。   “你先开始的。”   “行吧,我先开始的。”应蔚闻笑,有段时间他还真想过,贺宇航要是没那么喜欢他就好了,他就能放下那些不忍心,他们在很多事情上的处理也会更有余地。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够永远理性,尤其是面对感情。   尤其是,他还是求和的一方。   “宇航。”应蔚闻握了握他方向盘上的手,“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好吗,我们这次好好在一起。”   一纪这两年新建了自运营的测控中心,各地的测控站则是自建和外采都有,所以贺宇航到的时候,值班的技术人员接待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应蔚闻这张生面孔。   “我……朋友,陪我过来的。”贺宇航不打算解释更多,他转向应蔚闻,“你一会……”   “找个休息室就行。”应蔚闻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找个酒店吧。”贺宇航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总不能让应蔚闻坐那干等,技术小哥一听,立马说:“可以,我去安排。”   “休息室。”应蔚闻坚持,“酒店到时候跟你一起去。”   贺宇航心里记挂着更重要的事,这时候不可能有心思跟他争这个,应蔚闻这么说了,技术人员便叫了人过来,带他去实验室旁边的会议室。   贺宇航走之前,回头看了眼应蔚闻,应蔚闻给了他个安慰的眼神,“忙你的。”   他自己愿意等的,贺宇航想,没人逼他,倒是反过来有一种他正被应蔚闻逼着的感觉,贺宇航很快甩掉这些想法,转头朝控制大厅走去,“与目标姿态的偏差值在多少?”   “暂时还没有超出安全边界,系统层面的自主故障诊断与隔离预案都已经启动了。”   “数据的连续性呢,确认了吗?”贺宇航又问:“传输链路有没有问题?”   “确认了,都没有。”   “那切换过冗余设备吗,交叉验证的结果如何?”   ……   主管技术人员和测控专家们在陆续赶来的路上,已经在的人把之前传输回来的遥测数据给到贺宇航,包括一段时间内所有的指令单。   自检结果以及切换到备用设备后角速度问题没有有效纠正的验证,均表明至少排除了姿态敏感器和执行机构的故障可能,这让贺宇航松了口气,硬件问题是所有故障里最怕遇到的,因为那代表着不可逆,修复难度大不说,对卫星的寿命会有很大影响。   “下一次入境什么时候?”贺宇航站在显示屏前,看了眼时间。   “九十三分钟之后。”   贺宇航很快把自己投入到工作中,他们需要尽可能地在这段时间里找出原因并应对,如果不能确保在下一次卫星入境时纠正姿态的问题,就需要切换到对日定向的安全模式上,暂时降低控制系统的负担,再做后面的排查工作。   贺宇航推开会议室的门,不知道谁这么周到,给应蔚闻拿了条毯子,他搭在身上,靠着沙发背像是睡着了,但贺宇航只是一点轻微的动静,他便睁开了眼睛,“搞定了?”   “还没。”   “那就是有眉目了。”否则以他的做事风格,不可能半道开小差。   窗外天已经亮了,距离他们到场已经过去了六个多小时。   “差最后一次轨道调整。”贺宇航说。   一周前为了避让空间碎片,江安一号C星切换过一次安全模式,关闭了部分非必要系统,本来只是一次正常操作,没想到后期重启的时候,地面人员上注的控制参数出现了错误,最终导致了星上设备的不正常振动,好在复盘过往指令时,谁都没有放过这一点微小的异常。   应蔚闻看了眼时间,“那就是一个半小时后?”   根据轨道参数,绕一圈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嗯。”   “要睡会吗?”   贺宇航摇了摇头,没说要做什么,虚掩上门,安静地走到另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了。   看得出来他很累了,应蔚闻去给他倒了杯水,陪他坐着,没一会贺宇航起身,重新回了控制大厅。   等再次从里面出来,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卫星成功定点于预定轨道,且遥测数据全部恢复正常,一晚上有惊无险,不仅贺宇航没有睡,远在S市的关博几乎也是一夜没合眼,到这会直喊撑不住了,让贺宇航也赶紧去休息。   测控中心的领导送他出来的时候碰到应蔚闻,有认识的意外他怎么会在这,应蔚闻笑着跟他们打招呼,看一眼贺宇航,明明是同样的朋友两个字,却不知道怎么被他说得欲盖弥彰。   贺宇航:“……”   这种状态下不可能再开回去,公司帮忙定了酒店,到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应蔚闻没有任何商量地替贺宇航做了决定,“另外一间退了。”   贺宇航没说什么。   进房间后他先去洗澡,洗完出来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大年初一,却是个阴雨天气,高楼外的城市街景雾蒙蒙的。   浴室里的动静没有吸引他任何注意,直到应蔚闻走到他跟前,挡掉了他视线里的光。   贺宇航身体蜷缩,姿态却放松,他塌着腰,枕在椅背上,未干的发梢垂直于地面,随着呼吸的起伏细微颤动,整个人有种高压过后极致的松散感。   应蔚闻低头看他,忍不住从他不设防仰起的脖颈摸上他的脸,贺宇航的瞳孔很黑,随着注意力转动眼珠,明明不是故意,迟缓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叫人移不开眼。   应蔚闻以为他会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偏头躲开。   然而沉默了一会,贺宇航抬手握住了他,目光直白交织的同时,把他手拿到唇边亲了亲。   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呼吸声,应蔚闻随之移开了目光。   原来他会受不了啊,贺宇航想。 第94章 为什么要看   应蔚闻指尖轻颤了颤, 在贺宇航意图继续把玩他的手之前拿开了,微妙的触感传遍掌心,他伸到贺宇航颈后握着, 将人拉向自己的同时,俯身吻了上去。   高楼外细雨不断, 手上的味道和温度转瞬被吞没在彼此交缠的唇间, 喘息密不透风,从高处压下来,滚烫得几乎要将贺宇航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灼伤。   说不清是他累到极致的身体顺应了同样倦怠的灵魂,还是应蔚闻的反应挑起了他不寻常的心思,贺宇航突然很想在这样里外皆潮湿的环境下, 看一眼应蔚闻失控的样子。   以前他或许看到过, 可惜那次会错意了。   又或许,也不算他误会什么,应蔚闻在那一段时间里就是矛盾的, 明明是他有意造成的他们不好的开始,可有一天他又会反过来问,不好的开始真的重要吗。   但贺宇航没什么资格说他, 他们在很多事情上如出一辙, 都吝啬让对方看到真正的自己。   所以他想再看一次。   想看看应蔚闻说了这么多, 有没有哪一句是出自真心。   应蔚闻另一只手撑在椅背边缘, 贺宇航没有拒绝他, 但也不算多回应,他始终没有被应蔚闻的节奏牵制,看似昏昏欲睡。   应蔚闻不得不分出精力,把他那双半瞌着的眼睛遮住,因为贺宇航从吻他手的那一步起, 眼神里看似的波澜不惊,就是他留足余地的同时又徐徐引诱的证据。   贺宇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身体很软,但应蔚闻不认为做这些是他单纯的“无力反抗”。   他抄起贺宇航的腰将他抱了起来,转身两步扔到床上,应蔚闻撑起身体,明明眼神炙热,却问了句很没情趣,一听就言不由衷的话,“累吗?”   “你对放低姿态的理解是虚伪吗。”贺宇航屈起膝盖,抵在应蔚闻两腿间,想也知道他不会把应蔚闻这时候的体贴当真。   应蔚闻笑,没有说话,矮下身亲了亲他。   贺宇航是有些累了,但要调动起情绪也不过转念之间,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彼此,应蔚闻下手脱他的衣服,耐心好到就差把他全身都摸遍,贺宇航果然在这一过程中呼吸渐渐乱了。   应蔚闻再重新回来吻他。   辗转深入,片刻不停,吻由此变得凶狠,两个人都是,既想要从对方身上索取一切,又竭尽所能地给与所有,直到把一场循序的亲吻变成不受控制的撕扯,贺宇航才反应过来,应蔚闻笑意的背后不是迁就,是掌控。   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渐渐习惯了不做措施,应蔚闻还喜欢射在他身体里。   当然他会尽量小心,只是今天这样的场合,想要不弄伤贺宇航有些考验人,应蔚闻从交缠的唇舌里退出来,抵着贺宇航额头平复喘息的时候,或许就是在思考接下来他对分寸的把握。   空调温度被开到最高,贺宇航转用他汗湿的手握住应蔚闻的下身,并不打算给他时间。   应蔚闻沉哼了声,喘息随即变得粗重,仿佛再难克制,他埋首在贺宇航颈间,腾出手来,皮在贺宇航握他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轻拍了拍,又来掰他的手指,一点点引得他松开。   酒店赠送的润肤霜有股淡淡的柠檬香味,简单润滑过后,应蔚闻再抓过来的手变得黏腻,残留的浓稠液体同样打湿了贺宇航的手心,被应蔚闻十指交握着扣在枕边,舒缓的味道混着他的气息一起侵入了贺宇航的口鼻。   从来没有哪一次进入贺宇航开始就是好受的,应蔚闻知道他这一点,所以在等他适应的时间里,应蔚闻又来跟他接吻,手在他腰上不断按捏着,“……胖了点。”他说。   “手感好吗?”贺宇航深喘了口气问。   “没差过。”   贺宇航笑笑,这就虚伪了,他敢保证他记忆没完全恢复那次,应蔚闻回来他们上床,那一身骨头绝对算不上手感好,也就这一段时间好了点,但远没到让应蔚闻着迷的程度。   他们在一起了这么多年,做过的次数数不清,贺宇航当然知道他的全身心投入与获得的快感之间的正比关系,他调整了呼吸,闭上眼睛,上半身随着应蔚闻的动作往床头顶去。   肉体碰撞的声音由缓到急,应蔚闻按着他,沾满润滑的手哪怕只是轻微的触碰摩擦,带出了暧昧的水声,贺宇航反手撑着,身体深处熟悉的刺激正被不断吸收进他的感官。   他眉头紧皱,被汹涌攀升的快感折磨,不断用力后仰的脖颈成了寻求释放的出口,而为了多看这样的他,应蔚闻有意放慢了动作,他拂开贺宇航额前汗湿的头发,被欲望填满的双眼紧紧盯着身下的人。   贺宇航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咫尺的距离下,晃动的视线并没有阻碍他们看清彼此,他眼角发红,湿润的瞳孔似乎有些失焦,跟应蔚闻对视了一会,又缓缓闭上。   断续的吐息和呻吟逼得应蔚闻下腹骤然一紧,差点主意落空,他低头咬住贺宇航滚动的喉结,又顺着颈部的线条吻到他唇边……而这已经是他们今天接的第不知道多少次吻。   贺宇航嘴角有些刺痛,应蔚闻的吻时而温柔,时而又急切凶狠,像现在这样,吻得贺宇航口干舌燥。   他想要去够床头的水,被应蔚闻抢先一步。   应蔚闻直起身,当着他的面把水拧开,贺宇航半撑起来,等来的却是应蔚闻喝进嘴里,继而粗暴地托起他的后脑勺,再度吻了过来。   来不及咽下的水顺着下巴流到紧贴的胸口,潮气延续,热意笼罩蒸腾,贺宇航觉得自己像被泡在热水里,应蔚闻出跟他一样多的汗,还反过来试图把他擦干,结果是好心坏意一起,每一个动作都在让他们越发地深陷泥泞。   疾风骤雨的声音模糊间变得清晰,再又模糊,附在耳边从天光大亮一直响到了夜幕降临。   “你是还要来吗。”贺宇航睁一只眼,面无表情,粗声冲靠过来的人道:“适可而止应蔚闻。”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接着唇上一热,应蔚闻很快退开了,替他拉高了被子,“睡吧。”   贺宇航又一次洗完了澡,躺下时困顿不堪,他是准备要睡了,但脑子里每一根神经都有自己的想法般,正一刻不歇地错位跳动着,他只能先闭上眼睛,用身体上那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尽量压制。   应蔚闻留了盏床头灯,光线很暗,不妨碍他睡觉,叫贺宇航烦的也不是灯,以前应蔚闻晚归,他床头那盏就一直为他开着,贺宇航是习惯了在有光亮的房间里睡觉的。   真正叫他烦的,是他身上已经找不出一丝力气,偏偏应蔚闻还毫无睡意。   他那背光的侧脸始终在贺宇航脸上留下半边影子。   “睡不着?”应蔚闻把他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摸了摸他受伤的地方。   兴奋过后充盈起的血色,不仅让贺宇航的指尖变得没那么苍白,也让应蔚闻时刻有种伤口渗血的错觉,怀疑是之前撑的时候太过用力,而过程中他已经尽量避免去触碰了。   可以说贺宇航在后来的一场场“身不由己”里,唯一得到过自由的,可能就是他这只手。   好在看下来没什么大碍,应该是角度和光线的问题,应蔚闻亲了亲,替他又放了回去。   “国内目前四个发射场,哪个风都不小,我常年待在这种地方,有后遗症是正常的,没有人在头疼是跟那次有关上下过结论,包括看过的所有医生。”   应蔚闻一直在试图强化这件事跟他没关系的印象,他说了很多,即便是到了现在,贺宇航难得想成全他,“你非要这么认为那就是吧。”   “跟我没关系最好。”他说。   “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   “……”   “你感觉我最近疼得频繁,有没有可能,是你的事,包括你对我的态度,让我很头疼。”他简单一句话,贺宇航能特意跑去找魏涛和李昊打听,说明他感觉到了。   应蔚闻回想最初,一丝苦笑,“尤其是你居然会把我忘了。”   贺宇航猜到了他对这个点的介怀,并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应蔚闻大概都会以此来“诟病”他。   他没有反驳什么,事实如此,他就是这么想的,但凡再努力一点,说不定真就忘彻底了。   好在应蔚闻没有过多深入,自己转移了话题,去了个完全不相干的地方,他问贺宇航,“为什么送我那只白熊?”   “不是说了吗,跟你很像。”   “可我不觉得。”应蔚闻似乎有他自己的见解,“对你而言像,是因为它在你的期望中对吗。”   “什么?”贺宇航没有听懂。   “强大,温柔,无所不能,你希望我成为像它那样的男朋友。”   “怎么看出来的?”贺宇航好不容易在应蔚闻的目光下找回点睡意,这时候又睁开眼睛,只觉得莫名其妙,应蔚闻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那只熊,还从差不多只有线条的”熊身上解读出了一堆优秀的品质。   “你没看过他的原型吗。”应蔚闻微微皱眉,“那部动漫。”   “我为什么要看。”贺宇航知道它来源于一个卡通形象,因为很熟悉,但不知道出自动漫,更意外的,是应蔚闻居然知道,“我只是那次去动物园,偶然在货架上看到……你看过?”   “没有。”应蔚闻一抬手,压着被子转过了身,“没看过都能拿来评价人,区区一个被评价的,我又为什么要看。” 第95章 有水准   贺宇航这一觉很沉, 第二天睡到快中午了才起,醒的时候应蔚闻不在,他拿上衣服, 进浴室洗了个澡,洗完出来正看手机, 门外刷卡的声音响起。   “醒了?”应蔚闻拎着打包好的饭菜走了进来, “周围店都还关着,酒店就一个师傅在。”   贺宇航朝他手上看了眼,“所以你去做的?”   “……”应蔚闻愣了愣,笑,“所以等的时间长了点, 我倒是乐意做, 人后厨也要给进。”   “干嘛不上来等。”贺宇航问。   “怕吵到你,让你多睡一会。”   贺宇航没话说了,应蔚闻问他洗漱完了吗?   “嗯。”   “那过来吃饭, 东西一会再理。”   自从在应蔚闻宿舍吃完那顿年夜饭到现在,毫不夸张地说,整整三十多个小时, 贺宇航滴米未进, 一开始是精神高度紧张, 没意识到有饿这回事, 后来则是意识到也没机会去吃了。   一觉十二个小时都没饿醒, 可见困到什么程度,刚洗澡的时候差点就低血糖。   他坐下来,一语不发埋头吃饭,菜的味道很不怎么样,感受没炒透, 半生不熟的,但贺宇航还是都吃完了。   应蔚闻给他夹了两次菜,他以前不这样的,上次在病房里也是,贺宇航想到睡前应蔚闻非要跟他聊的,打算回去就把那部动漫看了。   看他这给人夹菜的习惯是不是就是从那头熊身上学来的。   吃完简单收拾了下,贺宇航给测控那边的负责人打了个电话,确认没事后他们就出发了。   路上应蔚闻开车,贺宇航总算有时间静下心来,处理从年三十晚上囤积到现在的各种未读消息。   他一条条刷过去,群发的直接过,定向的挨个回,别的都好说,到杨启帆这边卡了壳。   杨启帆问他要年夜饭照片那条贺宇航来的当天就回他了,说没来得及拍,修卫星去了。   接着是昨天晚上杨启帆给他发的,问他修好了没,为什么不回电话。   【睡过了。】贺宇航这会给他回,三个字躺在对话框里,怎么看怎么有种别的意思在,他忙又补句,【修好了。】   【不是今天修好的吧。】   贺宇航看了眼应蔚闻。   应蔚闻转头,“怎么了?”   【你还跟他在一起吗?】杨启帆又问。   没什么好隐瞒的,杨启帆联系不到他那会估计已经找过应蔚闻了,【嗯,路上呢。】   【你不跟我回去过年是早有打算,还是他这人又趁人之危啊?】   贺宇航笑,必然不是他早有打算,但要说那天聚会应蔚闻不来找他,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所以只能是,【趁人之危。】   【故技重施。】杨启帆恶狠狠。   但过了会他还是又问道:【说真的,你这个年过得好吗?】   【还行。】贺宇航说。   【还行就行。】杨启帆说:【还行说明他趁得有水准。】   贺宇航穿的是件宽松的黑色毛衣,应蔚闻的,出门的时候特意抓了里外两套用来换洗,车里温度高,他把衣袖拉上去,从应蔚闻的角度,贺宇航此刻斜靠在车门上,不紧不慢地跟人聊着天,头发顺下来的侧脸很乖,能从中窥见一点十八九岁少年人的模样。   那几年他终究压抑本性,变得过于内敛沉闷了,虽然对自己被遗忘的事仍耿耿于怀,但应蔚闻也承认,如果能让贺宇航从自困的阴霾里走出来,这点“牺牲”对他而言是应该的,要说真正介怀,反而是他自己,尤其是缺席的那两年。   “晚上吃什么?”应蔚闻突然问。   贺宇航想中午饭不是才刚吃过,虽然不好吃,至少占着肚子,但考虑到应蔚闻可能单纯就是想跟他一块吃饭,他说:“都行,你想吃什么?”   “火锅。”   “……”贺宇航从手机上抬起头。   “你不是还欠了我一顿。”应蔚闻看他。   好么,在这等着他呢,“我什么时候……”贺宇航有些无语,“还有你吃不回来的。”   应蔚闻笑,“那一会顺路去买个菜吧。”   他还特意强调,“在你上次的清单上面,加几样我爱吃的就行。”   大年初二,超市的门开着,应蔚闻居然还记得上次他都买了什么,他一样样往篮子里拿,记得比贺宇航还准。   要吃火锅势必就要回贺宇航那,应蔚闻宿舍没锅,贺宇航怀疑他在问出晚上想吃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但坐进车里,应蔚闻没急着启动,而是先问了句,“能去你那吗?”   贺宇航没看他,边扣安全带边说,“本来也是你的房子。”   “真希望你这句话是我理解的意思,但送给你了就是你的。”应蔚闻坚持。   “我不需要你送。”贺宇航同样。   应蔚闻停顿了会,他一直说的送,更多其实是为了安抚贺宇航,在他离开后能安心住下,但也知道以贺宇航的脾气,不可能接受这种安排,所以之前他才一直想要卖掉它。   应蔚闻本不想这么快把话都说清楚,他可以更迁就贺宇航一点,让自己接受循序渐进的过程,但这会他又不想等了,他还是想拿到确切的答案,“我们这样算和好了吗。”   “那不然还是做个炮友?”贺宇航说。   “我怎么会让你有这种感觉的。”应蔚闻无奈,“可你不是随便的人。”   “那你问这问题有意义吗。”   “有。”应蔚闻笑,“登堂入室的意义,我至少不能让自己在家里还做个客人。”   一人拎着一大包菜上楼,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小狗的叫声,应蔚闻身体下意识僵了僵,虽然很快放松下来,但贺宇航还是感觉到了,他开门的动作停下来,“你……”   “没事,你养。”应蔚闻说。   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恐惧或厌恶,之前几次也能正常相处,贺宇航甚至怀疑过他的猜测,觉得应蔚闻可能单纯只是怕麻烦,现在看来,更像是他在逼自己适应。   “既然养了,我就会一直养下去。”贺宇航表达了他的态度,他不需要应蔚闻发话同意,这样想着,进门的时候小狗扑上来,他还是替应蔚闻挡了下,示意它安静,并在心里把教它不能扑人的习惯提上了日程。   “下午还打算睡吗?”应蔚闻问。   “不了。”贺宇航给小狗喂完吃的,带着它出去遛了一圈,回来应蔚闻在备菜,他问有什么要帮忙的。   “去坐着吧,看你也累了。”   贺宇航在厨房门口站了会,转身去了卧室,趁难得有时间,打算把家里收拾下,这两年他干的好事,书桌上爬藤般堆下来的书和各类图纸什么的已经让整个窗边快没了落脚的地。   他勉强找了块空地坐下,常翻的还好,角落里的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照进来的太阳光里泛起密集的细小灰尘,贺宇航去找了个口罩来带上,拿毛巾一本本擦过去。   还想试着把他和应蔚闻的东西分出来,越往后越记不得他们谁是谁的了,他边理边看,理的时间没看的时间多,很快又开始昏昏欲睡,好像这一下他才感觉到,家里地暖是开得有点高了。   还有,人还是不能太没有负担,尤其不能一日三餐都被人管了,否则坏习惯的养成,最多就一天的功夫。   贺宇航感觉自己睡着了,但被应蔚闻喊醒的时候,他又清楚看见应蔚闻从进门,到在他跟前蹲下的每一个动作。   应蔚闻是来喊他吃饭的,拉他起来他没动。   他背靠着床沿,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应蔚闻无数次在试图喊醒他,也因此直到这一刻睁眼,贺宇航都有种自己不是在面对现实的错觉。   “怎么了?”应蔚闻挪开地上的书,在他对面坐下,摸了下他额头,“哪里不舒服吗?”   贺宇航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应蔚闻摘下他口罩,手在他脸上沾了灰的地方轻掸了掸,看他似乎是有意赖着不想起,又说:“要抱下吗?”   贺宇航还是没动。   一直以来应蔚闻都有种感觉,贺宇航是被他逼到这一步的,他是真的愿意,还是只是无奈妥协,应蔚闻不确定,有过两年的教训后,时间的给与上他吝啬了许多,所以他也会怀疑,贺宇航的去而复返是不是触底反弹,因为始终无法摒弃善良的品质,而对他做一些表面安慰。   好在沉默过后,贺宇航朝他抬了下手,他一直都比应蔚闻想得要清醒,且坚定。   “两年前我妈生病那次,让我跟你分手,我没同意,僵持了很久。”应蔚闻把他拉过来,抱上去,手在贺宇航背上轻抚着,“你知道最后我怎么跟她说的吗。”   “怎么说的?”   “我劝她更应该好好活着,活久一点,看我们会不会有好下场。”   贺宇航把看向窗外的目光收回来,“那你现在是让她失望了吗。”   “是吗。”应蔚闻笑,“可我也是到今天才敢说这句话,在这之前我从来不觉得我让他们失望过。”   “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应蔚闻说:“男朋友是一纪的工程师是什么让人失望的事吗。”   贺宇航听罢没有说话,过了会他笑了声,“那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四周堆满了书,空间本就窄小,被应蔚闻推出去的那堆不堪重负,应声而倒,腾起了一地的灰尘,眼看另一摞又要遭殃,贺宇航赶紧伸腿抵住,并喊应蔚闻,“帮忙。”   应蔚闻充耳不闻,目光落在他唇上,问他嘴还疼吗。   “……”贺宇航被按倒在书堆里,应蔚闻很快吻上来,并在交缠的气息里咬着声音抱怨,“忍一天了。” 第96章 得寸进尺   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下肚, 贺宇航这两天才总算有吃饱饭的感觉,应蔚闻提醒他少吃辣,但贺宇航觉得他瘦不是因为肠胃出了问题, 纯粹是工作累加上心情不好影响的。   他也承认自己那段时间有点钻牛角尖了,不过好在自我调节能力强大, 失忆后到现在即便事情不断, 也已经把自己又养回来不少。   晚点的时候应蔚闻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模样,说要回宿舍一趟,收拾点东西,让贺宇航陪他去。   到了地下车库,他慢悠悠走在后面, 又问贺宇航能开车吗, “我还是更喜欢坐你的车。”   “……”贺宇航从他手里抢过钥匙的时候明显听到他笑了声。   得寸进尺总能更进一尺,是换谁都能笑出声来,但上车没一会, 应蔚闻不声不响,很快靠着椅背睡了过去,看来这几天也是累得不轻。   贺宇航没叫醒他, 他承认了和好, 也认同应蔚闻说的他们现在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是令他人失望, 但直到这一刻, 看着应蔚闻在他面前安静睡着, 困扰了将近十年的难题才终于有尘埃落定的感觉。   应蔚闻说得对,一个人解决不了,他不行,应蔚闻也不行,那是他们要一起承担的。   当然贺宇航知道他在说这句话时更多是为了替他承担, 但在经历这些后,应蔚闻由人及己,也该意识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误区。   “之前说陪你去看星星是真有打算,不是糊弄你。”差不多快到时应蔚闻醒了,问贺宇航假期剩余几天考虑怎么过,“国外签证没那么快,可以先在国内的几个暗夜保护地里选。”   贺宇航之前没想过,应蔚闻提了,他才意识到如果不去,接下来的四五天,他都要跟应蔚闻在几十平米的房子里面对面。   他们刚和好,执手相看互诉衷肠显然不合适,但凡谁是这样的性格,不会有话一直说不开,如果有可能,贺宇航倒希望他们能恢复到没分手之前,那种不算特别亲近但也不避讳距离的状态。   现在回想,应蔚闻眼里一直都不怎么样的关系,对像贺宇航这种自我认同缓慢的人,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至少越到后来,关于他该不该去迎合应蔚闻的问题在他们之间已经被越发淡化,甚至有时候他会有种错觉,觉得应蔚闻才是他们这段感情里需求更高的那个。   “你决定吧。”贺宇航说。   应蔚闻翻看订票信息,“那明天飞怎么样,落地后租辆车开过去,你还要再休息一天吗?”   贺宇航没想到会说走就走,他看了应蔚闻一眼,GS年后的动向他岂会不知,但应蔚闻这么说了,就是能处理好的意思,他又何必替他操这个心。   贺宇航转开脸,“不用。”   到宿舍后应蔚闻进卧室整理东西,贺宇航去把那天走之前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洗了,中途抽空回关博消息。   【和好了帅哥?】关博来问他,跟了个八卦的狗头表情,生怕贺宇航不知道他出力了。   【嗯。】   【我就说嘛,就你俩条件这么配的,上哪再找一个去对吧,凑合凑合得了,都这么多年了,再说你不一看就还喜欢他吗。】   【……】   【你俩无非就是缺一个机会。】   贺宇航没想到他竟还是来邀功的,【那我还得谢谢你给了这个机会。】   【事先声明,卫星故障这种可不是我能操控的,我怎么知道你俩那天晚上会在一块。】   看来关博消息灵通是听测控那边的人说的。   【那天晚上的不好操控,不代表前一天晚上的不好,对吧。】   【嗐,我就发了个带定位的朋友圈,我哪知道人家这么关注我。】关博果然憋不住了。   【不过你俩多少有点不厚道了,就这么把我扔酒店】他转而又开始控诉上了,【我算是看清楚了,下回再有这种事,就是求我我也不帮了,一天天的,烦得很。】   【……我没求你。】   【那不是希望你能有点觉悟,哪天投桃报李也解决解决我的难题么?】   【你什么难题?】   【就是没难题才是最大的难题,人有时候过得太安逸吧,就也想吃点爱情的苦……】   【……】贺宇航没回他了,专注地刷起了碗,等全部弄完,应蔚闻竟还没从卧室里出来。   不是稍微收拾点必需品就行吗,这宿舍以后还会来住的吧。   贺宇航走过去,只见应蔚闻摊了两个大行李箱在地上,从衣服到书到用品事无巨细,看样子是真打算把两年前搬出来以及后面新添的东西全打包回去。   贺宇航无奈,应蔚闻背对着他,不知道看什么看入神了,他没催,搬来个板凳坐门口看着他收,顺便在手机上跟关博再贫两句。   “我妈说想见见你。”贺宇航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对应蔚闻说。   “见我?”应蔚闻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过头来,“这么突然么,为什么要见我?”   “想看看你跟你爸像不像吧,说上次没看清。”贺宇航看着他,“像吗?”   “一半一半吧,我两边像得还挺均匀的。”应蔚闻笑,“你跟她关系现在怎么样了?”   “缓和了一点。”贺宇航说:“你去吗,不去也没关系,我跟她说一声,但她明天要回家,我答应了去接。”意思看星星得延后了,对贺宇航来说,肯定郝卉月的事最当先。   他感觉郝卉月没有那种强烈要见一见应蔚闻的想法,她说想搬回去住一段时间,然后就聊到这儿了,谁都没有刻意,只能说应蔚闻存在本身,就是他们母子之间逾越不过的话题。   郝卉月没有正式剃度受戒,更多算是在家修行,她想回去住,贺宇航自然高兴,经历过上次的事,她现在能往外走的每一步,对贺宇航来说都是慰藉。   “既然都缓和一点了,那我肯定要去。”应蔚闻起身走来他跟前,摸了摸贺宇航的脸,“以后时间还长,出去的事不急。”   “那要是没缓和呢?”贺宇航问。   “那不去。”应蔚闻很干脆,他这点好,从来不会模棱两可地敷衍什么,“你要是跟她还僵着,我去了怕是要把关系搞得更糟,你也知道我这人,一向都挺会说话的。”   “……”贺宇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也只能给出诚恳评价,“确实。”   “理好了吗?”看应蔚闻推着两个箱子走了出来,贺宇航问他这里还打算住吗。   “偶尔过来歇个脚可以。”应蔚闻看着他,“虽然我东西不多,但正式搬进来那天我心情很不好,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你可能想象不到,所以,能答应我吗?”   “什么?”   “除非我们再换房子,否则我不想搬家了。”应蔚闻说着又堵上他的话,“当然你搬也不行,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贺宇航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应蔚闻这是在得寸进尺的基础上还要一丈,贺宇航没作声,他想至少不能在一天之内把什么话都说了。   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什么,问:“你跟你爸只像一半,但我外婆那时候还是认出你来了是吗?”   “差点吧,老人家记性不行,真认出来,该找你我聊了。”应蔚闻说。   秦淑勤当时问了两次应蔚闻父母是做什么的,贺宇航还以为她是真的记性不行,现在看来,她是那时候就有怀疑了,只是应蔚闻的回答滴水不漏,又只有一半的相像。   再者谁又能想到,应蔚闻会真的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呢。   贺宇航也是后来才知道,大姨口中所谓的给郝卉月擦屁股,是说的当年外公外婆动用关系,让贺珣在那场风波中保住了他主编的职位,华祎是主动离职的,但据说在这之前调令也已经拟好了,只等下发,所以这件事也成为外婆后来回避跟郝卉月关系的原因。   但贺宇航已经不会去抽丝剥茧地论证当年的事到底是谁对不起谁更多一点了,因为没有意义了,也改变不了任何。   他能从如此痛苦里走出来,一场失忆,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大的交代。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开车回去。   应蔚闻第一次来,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在这座城市的这样一个小小山头上立着一座寺庙,但贺宇航却说他很早之前就来过了,“大一的时候。”   “大一?”   “嗯。”   “因为葛飞的事?”应蔚闻猜,空无一人的山道上,雪水从枝头化开掉落的声音正不断传来,淅淅沥沥,远近不一。   “对。”贺宇航说:“我妈带我来的,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觉得我生理心理各方面都需要被净化下。”   “有作用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摇头,“你知道我不信这些。”   应蔚闻似乎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山道狭窄,两人一直都是错身走,贺宇航走在前面,应蔚闻一边提醒他看脚下,深浅的青苔让路面变得湿滑,一边又朝贺宇航伸手,等着他来拉自己,“他应该没有那么影响你,你答应来这里,是因为真正困扰你的另有其人。”   “是。”贺宇航承认,他抓过应蔚闻的手,拉着他往上,两人一前一后。   “我在这里待了一周多,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让我怀念,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平静时光。”   “那这次有作用吗?”应蔚闻明知故问。   “没什么作用不作用的。”贺宇航却说:“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犯错,只是我并没有想要纠正。”   应蔚闻手上用力,贺宇航被带得身形顿了顿,他停下来。   “从那时候到我们在一起,我所有的纠结都不是因为我要否定或者忘了你。”   贺宇航看着他,“是我在让自己接受,包括这次也是。” 第97章 恒久鲜活   依旧是那个破旧的一屋两用的茶室, 贺宇航靠墙根坐着,晒了会太阳后,决定先把郝卉月的行李送下山。   回来的时候她跟应蔚闻也已经聊完了, 两个人脸上各自平静,看不出这场见面愉不愉快, 而贺宇航要的无非是表面正常四个字, 这让他提了一路的心终于得以放下片刻。   他给了个眼神,让应蔚闻在这等着,他先把郝卉月送回去,“一会来接你。”   应蔚闻示意他放心,“电话联系。”   贺宇航走后, 应蔚闻按照他记忆里指的那一周时间常待的几个地方, 挨个过去看了一遍,听说贺宇航还给干活,回来的路上他帮着捆了点烧火用的枯枝, 山里头顶的云走很慢,但时间很快,眼看到下午了, 贺宇航没给他消息, 应蔚闻发过去也一直没回。   再晚点的时候应蔚闻下山, 打算有车了打个车回去, 他没催贺宇航, 沿着公路走了一会,远远看见了他的车。   应蔚闻带着一身的寒气坐进去,贺宇航看到他手都冻红了,跟他说了声对不起。   “你跟她难得见一面,有点话聊是正常的, 我想她总不至于把你锁家里。”   “不会。”贺宇航说。   应蔚闻再看他,发现他脸色不对,就在贺宇航要启动车时,他扣了下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你怎么了?”   “她是有跟你说什么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摇摇头,反握住应蔚闻的手,似安慰,声音禁不住又有些低哑,“想起了点事情。”   “之前记忆没完全恢复的时候我问过我妈,我爸的死跟我有关系吗,她说没有,说他有他的因果。”   应蔚闻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他以为贺宇航的自责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她,毕竟他说过,一直以来郝卉月在某些事上对他有着控制欲,“然后呢?”   “然后是再上一次来,因为已经都想起来了,觉得没关系更像是她的气话,我问她是不是真这么觉得,她当时没接我的话,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贺宇航闭了闭眼,“我猜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有点怪我的。”   “那是她告诉你的?”   “她想告诉我,最开始就会说了。”   贺宇航失去的记忆里最后的一块碎片被他捡了回来,他看着前面,“其实最后那段时间,我爸因为身体的原因,已经不爱出门了,可那几天他总往外跑,是因为我说想吃他单位附近一家店的糕点……他不知道,那就是个借口。”贺宇航笑,咽下舌根生起的苦涩。   多方面原因造成了贺珣的离世,他自身身体的原因,遇到的不讲道理的人,他对过去幡然而起的悔悟,以及来自贺宇航的拒绝和漠视……说他最后是在种种矛盾情绪撕扯中被压垮的也不为过。   “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妈是该怪我,哪怕我那时候能坐下来跟他好好聊聊……”贺珣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他随意找的一个理由,他当真,是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别无他选。   “别这样想,不是你能预料到的结果。”应蔚闻安慰他,“原因无论是直接还是根本,都不在你。”   贺宇航是有些自责,这种情感两年前和他所有的痛苦杂糅在一起已经彻底将他折磨过一遍,他现在能放下了,否则不可能这样平静地把事实说出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是不该出生的,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应蔚闻点点头,“好像是有人说过。”   贺宇航笑,“我们俩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同一个问题里。”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是他无奈下的选择,就像你说的,为了证明什么。”   “我那是气话。”应蔚闻说。   “是吗。”贺宇航看他。   他在回去的路上问郝卉月,既然都知道他爸是了,为什么还那么执着。   郝卉月说当时的环境下,他们能做的选择很少,贺珣并不是彻彻底底只接受男人,她说她也是在赌,如果这辈子都不出现一个叫华祎的人,那她就赌赢了,“人是复杂的,很多人的人生看似理智,其实也都是在赌。”   应蔚闻伸手握在他脖颈上,拉近了自己,“你不应该怀疑。”   贺宇航往前一步贴他额头。   “你把记忆倒回到了十八岁,十八岁的时候没有我,但有你的父母,你如果真觉得一切不应该,潜意识不会替你做这样的选择,你大可把什么都忘了。”   应蔚闻过于理性的一面有时候让他比贺宇航想得会安慰人,“你能养成当初那样的性格,足以证明他们很爱你。”   “当初什么性格?”贺宇航问:“你好像对我很了解。”   “一般吧。”应蔚闻在他唇上吻了吻,“也就比你认为得要多一点。”   贺宇航不置可否,问郝卉月跟他都说什么了。   “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贺宇航有些不信,但又觉得是郝卉月能说出来的话,“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们各吃各的,让我跟你在一张桌上就行,至于你跟她要怎么吃我不管。”   “就这些?”   “别的她让我好好照顾你之类的话,我敢骗你未必都敢信。”   确实,那绝不是郝卉月能说得出来的,但这已经是贺宇航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或许哪天郝卉月说原谅了一切,邀请应蔚闻上桌,才是在他看来最不正常的,连贺宇航自己可能都无法接受。   假期剩下几天,紧赶慢赶他们终于还是出去了一趟,贺宇航带好设备,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用延时摄影拍下了许多张清晰的银河和星座照片,甚至有幸拍到了真正的流星。   “比高速上的车灯要亮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一开始没想起来这茬,等反应过来,他抬了下眉,“我怎么记得有人许愿了呢。”   应蔚闻笑,那两天天气很好,透明度高,周围几乎没任何光污染,就是风有点大,贺宇航没怎么让应蔚闻下车,他自己都被吹得脑瓜疼。   等拍累了他们就打开天窗,安静地躺在车里看星星……贺宇航想着等回去了,要在原来毛毡板的基础上再做一面更大的照片墙。   天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应蔚闻转头看他,贺宇航在镜头里伸手,快门按下的瞬间,天边落入掌中孤冷的星,转眼变成了爱人带着温度握上来的手……   回来后应蔚闻坚持要换房子,不仅仅是因为留在这里的记忆不好,还有他觉得太小了,窗外的风景也不怎么样,离贺宇航上班的地方也不够近,总之挑出了很多贺宇航并不在意的毛病。   但既然决定了要换,接下来能有的空余时间,几乎都被他们花在了看房上。   一直到差不多两个月后,才最终敲定了一处以低密度小高层建筑闻名的小区里的一套,应蔚闻那段时间出差不多,周末还能一起看看装修。   他现在几乎一点不避讳,有几次来接贺宇航,在门口遇到魏总都能跟没事人一样打招呼,关博这种就更不用说了,大概现在整个圈子里但凡认识一点的,没有人不知道他们两家出了一对的离谱事实。   七月最热的时候,GS可回收火箭终于从垂直起降技术验证阶段过渡到了轨道验证阶段,“云雀一号”将在今天执行首次入轨发射任务,没有搭载卫星,但为模拟真实任务中的重量,携带了配重,而应蔚闻为了让贺宇航能来现场,特意给他申请了个载荷工程师顾问的身份。   酷暑的天,即便到了傍晚也还是很热,贺宇航昨天来的,应蔚闻踩着点回来休息了多久他们就做了多久,结束时外面天就要亮了。   如果不是知道应蔚闻从来不把这种事当成他发泄压力的手段,贺宇航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压力过载,毕竟与重川号不同,如果这次发射能成功,那将是足以载入行业史的大事件。   贺宇航这次没进指挥大厅,差不到到时间,他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找了处安全区坐着。   第一次身上没有挂任务,对他而言,是难得的可以用肉眼且近距离欣赏火箭从点火到升空完整过程的机会,他不仅一秒没放过,还在心里数着数,数过整整八分钟。   预定的一级助推器落回地面的时间已过,因为距离指挥中心有一定距离,贺宇航并不知道结果如何,他望向应蔚闻在的方向,原地焦急等待了会。   比想象中要快的是,差不多二十多分钟后,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递给他一瓶水,“怎么出这么多汗?”应蔚闻曲起手指,在他鬓角轻蹭了蹭。   贺宇航看他表情就知道,“成功了。”   “嗯,回收区顺利着陆。”   “恭喜。”   “谢谢。”应蔚闻笑。   贺宇航也笑起来,低头看了眼手里那张工作牌,昨天才新领的,这会都快被他揉搓烂了。   “这么紧张。”应蔚闻从他手里拿过来,啧了声,“坏了要赔的贺工,工本费三十块。”   “从你工资里扣,多少张都够了。”   一时松泛下来的手差点连瓶盖都拧不开,贺宇航猛灌下去一大口,又倒了点水出来把脸洗了,洗完他长舒一口气,“好热。”   “让你去里面坐着了。”   “我这不是难得有机会不坐里面吗。”   应蔚闻替他整理额前拨乱了的头发,贺宇航微微仰起脸,露出整张干净的面孔,他朝着夕阳,大地和天际的色彩在这一刻汇集流转进他眼底,亮得生出星空坠落的光芒般。   贺宇航后撑起手,头发**燥的晚风吹起,汗涔涔的模样让应蔚闻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那个小卖部里,朝气漂亮的面孔恍然出现的画面,直到那么多年也依然在他的记忆里鲜活。   随时随地让他心底一动。   他凑近了吻上去。   应蔚闻很少觉得自己的话不作数,但他曾说他讨厌同性恋,可那个时候,贺宇航出现在那里,一瞬间又让他觉得,人生能有这样一个选择似乎也不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