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作者:里伞   文案:   阳春白雪爱上大金链子   徐运墨在辛爱路有家文房店。某天隔壁商铺改租,从卖金鱼的老头子变成一个戴金链的小饭店老板。   金项链打扮得油头粉面,花衬衫敞开三粒纽扣,开的饭店宛如江湖客栈,迎来送往,吵得要死。   乱七八糟。徐老师嫌弃。   好巧不巧,金项链房子租到他家对面,夜里常有陌生面孔登门,噼里嘭啷,扰人清梦。   无法无天!徐老师唾弃。   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被对方赖上。学生抱着剑桥英语课本,朝他露个大笑脸:“长久以来谢谢你了,徐老师。昨天店里进到一批新鲜小黄鱼,我留了几条。今晚来我家好吗?我给你吃。”   夏天梁一笑,两边虎牙尖尖,金链闪得帮忙补课的徐运墨头晕眼花。   他情难自弃了。   一本正经攻x口甜舌滑受   看不上到真香。   小市民生活,涉及少量餐饮行业,做做饭谈谈恋爱。   标签:市井 生活 美食 温馨 年上 第1章 盐水毛豆   沿着陕西南路向北走两公里,右拐,就是辛爱路。   这条马路只有九百米长,单行道。左边是居民区,叫遇缘邨。一条弄堂钻进去,两侧是多栋联排式洋房,三层混砖、坡顶红瓦,彼此如恋人般额头对额头,亲密相望。   遇缘邨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最早是轮船招商局的职工宿舍。一个百年过去,人员变迁,如今居民只剩大批六十岁朝上的本地老人。   社区老龄化严重,连带着路边商业凋敝,时髦小店都不爱开来这里。除了几个自有店面,剩下的都是理发维修之类的民生服务。前两年,市政来做门头改造,整条马路兜完,不过十来分钟,唯独在辛爱路99号门口停下。   老马路旧时布局诡谲,99号本是一间前后通透的大店面,后来中间砌墙,被硬生生一分为二,拆成了两个独立商铺。   说独立,却仍需共用一个入口,外人走进去,才会发现两扇面对面的店门,一个写99-1号,另一个写99-2号。   改造队伍考察半天,对这个特殊情况束手无策,认为是历史遗留问题,最后给的解决方案是为公平起见,两家店的招牌都不能沿街,只可挂在各自门口。   99-1号是文房店,一块楠木匾额,上书“涧松堂”。字体板正,颇为古朴。   对面的99-2号,只在玻璃推门上贴了四个字:天天饭店。快印店出品,看着有些随便。   饭店做的是上海本帮菜,价格低廉。最近新开业,正在大搞酬宾活动,用餐有八折优惠。精打细算的周边居民闻风而至,连续两周人来人往。   客人一多,总有老眼昏花或粗心大意,找到99号也不细看招牌,等到推开门,看清店内布置,他们才哎呀一声,惊讶问,不是饭店吗。   一道声音在书桌后冷不防响起,说走错了,吃饭去对面。   语气相当不友善。误入的客人听了,退出去,转身发现玻璃门,紧跟着就有人问候,说欢迎光临,几位?这边坐。   嗓音清亮,精神气十足。   正在练字的徐运墨停笔,摘下新买的耳塞,打开手机就是一条信息过去:@天天-夏天梁,今天第12个,你们太过分了。   十分钟后,商户群显示有人回复:不好意思,今天客人有点多,见谅。   徐运墨:再有一个走错,我就报警。   信息发完,有人推门而入。徐运墨以为又是食客,脸一沉,正准备按110,抬头看清对方,面色稍微收敛两分,“什么事?”   老马摘下电动车头盔,“怎么,谁惹我们徐老师生气啦?”   说完自己有了答案,扭头看看对面的饭店,问:“又闹不愉快了?”   徐运墨不响,下巴抬抬,示意对方坐,问他找自己干什么。   不就为了这桩事体?老马干笑一声,试探道:“下个月社区要评选最美街道,你晓得伐。”   徐运墨重新铺纸,“所以?”   “王伯伯喊我来的,他说你们两家店最近摩擦有点多,不太放心,非让我过来当老娘舅,帮忙调解一下。”   99号两家商铺,一个新开,一个老店。相处堪堪两周,已发生多次纠纷,主要还是两者业态相去甚远,文房与餐饮,氛围实难和睦。   “他自己怎么不来?”   “街道给他分过来一个大学生,忙着带人呢。再讲了,前几天你们吵架,他跑过去一听,差点高血压,说回去吞了两片降压药才好。”   居委那个老爷叔平时说话,中气比谁都足,身体素质好过年轻人。徐运墨不买账,他知道老马指的哪桩事情。那天有食客去隔壁吃饭,将开来的车停在门口。辛爱路的路边是黄虚线,不能久停,那辆五菱宏光倒是豪横,大喇喇压到上街沿,车头直对99号。   过了一个小时,无人出来挪车,徐运墨面无表情出门,拿手机拍照。   还在笃悠悠吃饭的食客见状不对,立刻奔出来,说马上开走。徐运墨不留余地,直接投诉违停。不多时,交警过来开罚单,车主极为恼火,捉住徐运墨问候全家,引发一堆人围观。   徐运墨蘸墨掭笔,“谁吵架,我一句话没讲。”   对对,老马顺着他,“你素质高,不文明行为是要受惩罚,但小夏是你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么一搞,店里其他吃饭的客人怎么想?总归会影响别人做生意的呀。”   “这么点小事就能影响生意,他这个店不如不开。”   哎,侬个……老马一时语塞。徐运墨的脾气他很清楚,素来说一不二,只好掏出手帕,抹掉脑门上的汗珠,向其循循善诱:   “你是无妄之灾,小夏也是呀。他提醒过外面不好停车的,人家硬要停。你去投诉,他也没怪你,还主动和那个车主说罚款他来付,最后硬是笑眯眯把人送走了,这做得够体面了吧。碰到有些混江湖的老板,觉得你多事,讲不定早来寻你吼势*了,类似的我看过不要太多喔。”   徐运墨笔不停,如行云流水,“照你这么讲,我还要谢谢他?”   确实。   这两个字,老马嘴上不敢说。当中介多年,他管着辛爱路周边几个商铺,做的都是街坊生意,最讲究人情和分寸。当初99-2号转租,夏天梁经人介绍,来询价,他一问,对方要开饭店,根本不愿意牵线。   99-1号的徐运墨是谁?辛爱路纪律大队长。老马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拉个搞餐饮的做邻居,必会惹怒徐运墨,引得对方大动肝火。   无奈介绍人温言相劝,说老马,帮个忙吧,就当我欠你一次。   菩萨都发话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帮手谈成这笔生意。店租了,证办了,装修也搞完了,来个先斩后奏,全部趁着徐运墨不在上海这段时间完成。   有苦难言啊,老马接着道:“也不是要你们相亲相爱,这饭店开了两个礼拜,生米都快煮成泡饭了,还能怎么办啦?小夏合同签了两年,你要硬碰硬,是给自己找罪受。做邻居,你让让我,我让让你,不就结束了?那些小事,你少点和他计较,以后眼睛一闭,不要往心里去了。”   这话的最后一句,在徐运墨听来,实在不是滋味。他笔锋一滞,右捺拖得太长,整个字顿时意势尽散。   心游寂灭,岂爱纲之能加——临摹多宝塔碑,每到爱字,总会写废。   别放心上,轻巧话谁都会说,可心无旁骛的功夫,修炼起来哪有那么简单。   徐运墨眉毛打成百叶结。过去的99-2号,开家金鱼店,老板安静话不多,五年来与他相安无事。直到年初,老头被儿子接去国外养老,关店前告诉徐运墨,自己不打算卖掉店面,改成出租,为省心省事,特地找了老马代管。   老马纵横辛爱社区,当初徐运墨继承店铺,来辛爱路开店,什么都不懂,全靠老马为他指点迷津。徐运墨相信他的能力。   事实证明,这世界没有人事物,能做到绝对靠谱。徐运墨痛恨一切违反秩序的东西,比如写坏的字、颠三倒四的街道管理,以及上海的盛夏——尤其黄梅季,简直反人类,每年五月,他都会趁天气转热前,铺盖一卷躲去莫干山。   今年一走,就是四个月。十月回上海,已然入秋,气候渐渐凉爽,徐运墨却极不爽快。返沪那天,他喜获大礼包,涧松堂门口堆起一排五颜六色的开业花篮,挤到他连店门都开不了。   等看到对门招牌,一道惊雷,劈得徐运墨怔愣两秒,随即打电话召来老马。   中介骑着小电驴,见他第一句:徐老师,你听我解释!   徐运墨正在气头上,毫不客气说我做什么生意你不知道?介绍谁不好,非要搞个开饭店的过来,油烟重得一塌糊涂不说,还有客人进进出出,涧松堂和他共用一个门面,以后我还有清净日子过吗?   老马心中有愧,眼神飞来飞去,说现在环境不好,哪里轮到业主挑挑拣拣。而且辛爱路没有餐饮店,最近的社区食堂,走路都要一公里,遇缘邨一群老年人,开个小饭店,居委是欢迎得不得了——喏,99号这个位置办重餐饮执照,原本很费时间的,都靠王伯伯特批,就连装修的报备审核,都是他直接开的绿灯。   言下之意,要怪一起怪。   一个个的,全都拍脑门做决定。开饭店,讲究广迎天下客,灶台一起,必定热火朝天。徐运墨愿意蜗居在辛爱路这个妖泥角落*的地方,图的就是人少事少,99号搞餐饮,简直不可理喻。   但木已成舟,他不想为难老马,也不想去挑战那个居委会的地头蛇。   隔壁店铺不是他的,不管金鱼店还是饭店,想借给谁,做哪种生意,是人家的自由。只要不来招惹自己,他也能勉强接受,尽量和谐共处。   然而两周过去,徐运墨愈发心烦意乱。他在遇缘邨有套一室一厅,空间不大,涧松堂除了做生意,也【vb:kazuyayaya】是他的半个书房,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自己做事,讲究有规有矩,尤其生物钟,不容打破:每天八点起,九点出门跑步,十点到涧松堂泡茶看书,十一点开始练字,三小时打底。放在过去,尚算修身养性。如今不行了,隔壁一到中午饭点,人头攒动,练字堪比食堂打太极,效率极低。   实在静不下心,徐运墨收起字帖,不练了。   “我想计较?从开门那天起,这家饭店就没太平过,要么声音太大,要么客人走错门,一天下来,至少烦我十几次,谁受得了?你要觉得这是小事,我和你换,你把中介的办公室开到我这里,自己来体验。”   隔壁给他带来的麻烦,实在罄竹难书。老马不好反驳,时不时嗯嗯两声,以示自己在听,“我晓得,我晓得……”   徐运墨还想继续,忽而有人敲门。他当是食客,刚想发作,还是老马先有反应,赶快截住他。   “哦唷,小夏来了啊!” 第2章 酱香萝卜干   第九次,来的并非客人,是饭店老板,徐运墨的新邻居。   这位万恶之源进门,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谁递的中华,没地方放,顺势夹到耳朵上。他梳大背头,身上衬衫花纹俗气,领口也不老实系紧,大方敞开,露出脖上的一条细金链子。   看打扮,至少四十岁朝上,但面皮白净,一说话,左右两边各有一颗虎牙,对称的,不小心泄露了实际年龄。   最大不超过二十八。   头一回见面,夏天梁也是相似模样。那对滴溜溜的眼珠子灵活得要命,不停在徐运墨脸上打转,一听他的名字,即刻伸出手,说原来是徐老师!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前段日子听说你一直在外地,没机会见面,今天总算碰到了。   话里话外,透出一股热络的劲头。徐运墨当即给他扣了二十分,握手握得并不自在。   对方也有明显感觉,一搭脉,猜到徐运墨并不欢迎自己,却不收敛,反而从斜跨的小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小小心意。   打开,两张购物卡,面值五百块。   给的解释:之前饭店装修太吵,影响大家做生意,一点补偿,辛爱路上每家店都有的。   徐运墨脸色急转直下。过往他见过太多类似嘴脸,这两张购物卡好比探照灯,用来判断自己是否能被收买。   我不收这种东西!   徐运墨着实被冒犯到,手一甩,购物卡随之飘落在地。   场面不太好看,倒是夏天梁从容,腰一弯,捡了,还向他发出感慨:徐老师真是心地善良,体恤我们小本经营不容易,帮我省钱了。   油嘴滑舌,再扣三十。   夏天梁这张考卷,徐运墨判定不及格,这糟糕的第一印象极难扭转,之后见面,他都尽量避免与对方有过多交流。夏天梁曾在微信上发过几次好友申请,徐运墨统统拒绝,有任何问题,只在商户群里沟通。   眼下他板起面孔,从眉毛到嘴角,全部写着不欢迎。   夏天梁并未受到影响,他看到老马开朗地嗨一声,对上徐运墨,也不顾忌那张臭脸,主动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徐老师,今天吃饭的人多,有几个没看清楚,打扰到你。”   徐运墨哼一声,当回应。   “你放心,我刚在外面贴了张纸,这样他们以后就不会走错了。”   嗯?徐运墨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纸?”   夏天梁两只手比划出一个小方块,“就是用来提醒客人的那种。”   说的什么东西。徐运墨起身,到外面一看,差点撅倒。两家店中间的墙面多了张浅色纸,紧挨涧松堂的招牌,一看就是从哪本废弃杂志临时撕下,翻到字少那面,用油漆笔写:吃饭这边请。   附一个大箭头,直指隔壁,贴心得很。   什么狗爬字!徐运墨神经突突跳起来,强迫症发作,一把扯下,阴沉沉往回走。   夏天梁哎哎两声,跟在他身后,说徐老师侬做撒啊。徐运墨理都不理,将那团垃圾扔了,随后刷刷几笔,还没等夏天梁看清,他已经结束,手里多出两张生宣和一卷双面胶。   一张写食客止步,一张写内设雅座,楷书,极为端庄。徐运墨将食客止步的那张贴在自家门口,另一张连同双面胶齐齐拍到夏天梁身上。   “贴上。”他命令。   夏天梁捧着那张纸左看右看,饶是这人缺乏鉴赏力,也不由啧啧称奇:“徐老师,你字写得真好看。”   门外汉的表扬,对徐运墨来说毫无用处。夏天梁头发上摩丝涂得太多,油光水滑,更让这句肯定平添两分市侩。   被晾半天的老马伸长脖子,问他们在外面干什么。夏天梁撕掉双面胶,乐呵呵回答,徐老师赐我墨宝呢。   他贴平纸张,回饭店取东西。折返涧松堂时,手里拎着两个打包盒,朝着徐运墨和老马晃一晃,说礼尚往来。   老马先接了。他早早尝过天天那位大菜师傅的手艺,此时看清菜色,眼睛眯成一条线,“熏鱼?嗲的,今晚好加菜了。”   徐运墨不屑拿,老马怕夏天梁面子挂不住,赶紧帮忙收下,随后招招手,“来,小夏,正好,我有事找你和徐老师谈。”   中介没忘记今天的使命,三人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好声好气问夏天梁这两个礼拜生意做下来感觉如何。   “蛮好的,流水还不错,都靠客人捧场。”   老马偷瞄徐运墨,斟酌着该怎么给两人做辅导。夏天梁一双溜圆的眼睛开始运作,从老马看到徐运墨,最后停在后者冷若冰霜的脸上。   “就是刚开张,事情太多,顾不过来,老给徐老师添麻烦,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演得和真的一样。徐运墨往后靠,抱起手臂。   夏天梁倾身向前,又道:“上个礼拜店里升级风机,装了消声器,等空下来,我去进点隔音板,把店里墙壁重新弄一下,争取减少噪音,不让徐老师难做。”   老马连连点头,对徐运墨说你看,小夏多有诚意。   “搞这些什么用,杯水车薪,挨得这么近,只要有人上门吃饭,该吵还是吵。”   哎!老马无可奈何,“人家积极想办法解决问题,你哪能这么油盐不进的啦。”   徐运墨扬眉,刚要争辩,被夏天梁抢白:“做餐饮的事情最多,所以天天有什么不好,我都愿意配合改正。徐老师在辛爱路待了这么久,开店的门道,他比我清楚,那些建议说出来,都是为我好,我明白的。”   说完,他朝徐运墨眨一下眼,看似极为恳切。   徐运墨警铃大作。这个姓夏的还蛮阴险,他放低姿态,率先示弱,明显是想占领道德高地。这时再与其争论,反倒显得自己胡搅蛮缠,气量小,容不下外来人员。   进可攻退可守,老马果然上当,拍夏天梁肩膀,既同情又欣慰,“还是你懂事,小夏,今后这边,”他嘴巴努一努,往徐运墨的方向,“辛苦你,多让让。”   吃个闷亏,之后闲言碎语,徐运墨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等结束,老马拎起两盒熏鱼,悄声嘱咐徐运墨,多的我就不讲了,以免你嫌我啰嗦,不管怎么样,你和小夏至少要好到下个月,否则影响街道评选,王伯伯必定请你吃排头*。   完了与他告别,戴上头盔,一身清爽驾驶小电驴离去。   只剩彼此,徐运墨一分好脸色也不留,手往外指,“可以走了。”   夏天梁靠在门边,没听话,食指勾起脖上的金链,来回滑动两下。   一双眼睛又在徐运墨身上攀爬,从下往上,似乎要寻个空挡钻进去,由内而外将他整个剖析干净。   被这道视线盯得发痒,徐运墨重申一遍,“你好走了。”   “火气太大,容易影响身体,我店里煮了绿豆百合汤,清热去火,徐老师要不要喝点?”   顾左右而言他,何尝不是一种亏心的表现。哪怕在外人面前装得再妥帖,待他多少礼貌,徐运墨也能看出,夏天梁与他一样,打心底不喜欢自己。   不是一类人,来往无益。夏天梁这条泥鳅,湿手难抓,多同他纠缠,最终只会跌进水里。   徐运墨抬手,指向门口。   夏天梁不怒反笑,走时留下一句,有空过来吃饭,徐老师肯来天天的话,我不收你钱。   两盒熏鱼、两张购物卡,面对夏天梁的好施小惠,徐运墨总是无动于衷。对方一身市井小民习性,以为付出一点蝇头小利便可笼络人心,就像天天饭店的酬宾优惠,现在看着热闹,不过一时假象,等过去了,不知能留住多少客人。   撑不撑得住半年都是问题,反正他不看好。   忍过这段时间,或许烦恼自会消失。徐运墨隐隐听见隔壁的热闹声响,不愿多待,今天周六,下午他在静安少年宫还有两节书法课,理完东西出去,迎面是天天饭店的玻璃门,里头仍是坐满。   徐运墨目不斜视,走出99号。   远离天天,辛爱路又恢复到熟悉的状态。下午时段,路上出没的行人大都头发花白,依靠拐杖或助步器行走,个个步速缓慢。经过沿街的几家商铺,水果摊无人看管,烟纸店大门紧闭,维修铺空关,整条马路散发出如遇缘邨居民一般的沉沉暮气。   这景象让徐运墨感到安全。   到少年宫,排在前面的油画课还未结束,徐运墨拐弯去休息室。他进门,遇上几个老师在里面闲聊,见到徐运墨,话题戛然而止,与他道声好,互相看看,默契地找个借口走了。   徐运墨坐下。他不是社交场合受欢迎的类型,大多数人站在他身边,时间一长,只会觉得透不过气,不如早点离开。   比起明明不喜欢还要往他身上硬凑的人,现在这样,反而舒服得多。他按着眉骨,手机突然闪一闪,提示收到信息。   墨墨,从莫干山回来了伐?有空的话,来家里吃顿饭好不好,妈妈想你了。   徐运墨停了片刻,回复:他在我不去。   你爸去杭州了,下个月才回。   忙,有空再说。   那边仿佛也明白,不再打扰。徐运墨关掉屏幕,闭目养神。   到点上课,他推门出去。走廊挤满了下课的小孩,奔来跑去,发泄着用不掉的精力。有个冲得太快,经过徐运墨时,差点撞上他,被一把抓住。   徐运墨将人扶稳,“不要跑那么快,会摔跤的。”   好心提醒,但声音过于冰冷,冻得小孩一哆嗦,不敢再造次,低头灰溜溜走了。   进教室,原本吵闹的学生见到徐运墨,瞬间安静,一双双眼睛扑棱扑棱看向他。徐运墨习以为常,让他们将毛毡铺好,准备上课。   一堂课堪比罚坐,小孩们端坐到屁股发麻,下了课飞快散开。过不多久又换一批,照样活泼泼来,见到徐运墨就不敢吭声,小声喊老师好。   两节课结束,徐运墨留下收拾。门外有人伸头张望,兴趣班的负责人见他还在,假装天南海北说两句,半天才入正题,大意是暑假过去,来上课的学生少了许多,徐运墨在少年宫有书法和国画两门课,要是下个月他的国画课还不能满数,可能面临取消。   少年宫属事业单位,大部分教职工都有编制,徐运墨没有,他是退休教师介绍来代课的,只在周末来顶两天班,费用以课时计。   与舞蹈乐器相比,书法国画不是热门,排课本来就少,再砍掉一门,这份兼职收入堪忧,但他也没争取,不是为钱弯腰的性格,只平静将笔筒墨碟冲洗擦干,说知道了。   负责人有些过意不去,“徐老师,你课上得认真,就是这个教学风格,确实有点……有好几个家长和我反应,说你太严了,他们这些小孩过来,培养兴趣为主,顺便陶冶陶冶情操,不是为了成为什么大画家大艺术家的。”   “那别花钱过来上课了,回去开个视频跟着随便涂涂,也能陶冶情操。”   负责人哑口无言,叹道,看之后的情况吧。   地铁回程,徐运墨在心中算账,待出站,这笔账得个负数。   他略感疲惫,踏上辛爱路的脚步并不轻松。七点,正是晚饭时间,涧松堂没开灯,暗着,与隔壁敞亮的天天饭店形成鲜明反差。   徐运墨远远看,视线被那束光亮刺痛,揉着眼睛往遇缘邨走。   傍晚的辛爱路比白天更沉寂,落日余晖都不眷顾,弄堂里,老人纷纷收走晾在体育器械上的被单。徐运墨进单元,他住三楼,往上走,余光扫到楼道角落,每层都堆积着大量杂物,从锅碗瓢盆到纸箱废品,应有尽有。   上年纪的住户囤积癖严重,什么都舍不得扔,家里放不下,干脆征用公共空间,当楼道是储藏室。   消防意识是一点也没有的,投诉也不管用,居委会上门提个醒,邻居配合收回去,过两天又摆出来,甚至报复性的多几件东西。   到家进门,徐运墨暂且在沙发上坐了一会。遇缘邨的房子是联排式,一栋挨着一栋,有几户人家开火做饭,窗户一推,持续飘出白色雾气以及锅铲炒菜的声响。   开窗就是日常一景,但一旦合拢,便是与世隔绝。这种计算精密的距离感,存在于辛爱路的方方面面,楼与楼,店与店,注定要分开稍许,不可挨得太近。因为太近就有矛盾,比如99号两家店,真真不讲道理。   他起身,锁紧窗户,拉上窗帘,再关灯,直至感觉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 第3章 苔条花生   徐运墨被窗外的说话声吵醒。   闹铃未响,他不肯睁眼,被子一裹,硬当听不见。   外头声音没放过他,热烈讨论昨晚播出的调解节目,七嘴八舌复盘一场分房大战。哪个儿子过分了,哪个女儿不孝顺了,越讲越起劲,一口一个作孽,音量飚高。   徐运墨摸出手机,看过时间,他掀被子,开窗朝下喊:“声音小点好吗,才几点钟?”   聊得兴起的邻居立时噤音,都不需要抬头,也知道是谁发作,彼此对视一眼,摇摇头散了。   安静在白天的遇缘邨是奢侈品,居民早已习惯与各式各样的生活噪音为伍,并争先恐后投身于这项伟大的生产事业。过去嫌烦,还可以去涧松堂躲避,如今却连最后一片净土也将失守。   徐运墨睡意全无,煮壶浓茶提神。待洗漱完,他出门,目光投向对面两个黑色塑料袋,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向他袭来。   又没扔!   十月份的天气,虽不比夏天闷热,但湿垃圾放过夜,仍旧容易腐烂发臭。徐运墨起床气未消,预备掉转枪头,回房间写警示字条。   刚要动,对门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正欲放下一袋新垃圾。   不用写了,徐运墨冷声喊:“夏天梁。”   被点到名字,那只手顿一顿,跟着房门敞开稍许,从里面钻出个脑袋。未经梳理的头发翘得一塌糊涂,主人也不管,嘴角一挑,“早上好,徐老师。”   “讲过多少趟了,楼道不能放隔夜的湿垃圾。”   “知道的,待会我去倒掉。”   “现在倒。”   “垃圾房九点才锁呢。”   “现在。”   语气很强硬,似乎铁了心要抗争到底。夏天梁抿抿嘴,看出徐运墨是认真的,没辙,带点好笑地说行行,我套个衣服就下去。   这笑让徐运墨不舒服。哄小孩似的,摆明将他的要求视作一种无理取闹。   徐运墨决定留下监视,以防夏天梁进去后不再出来。他站在外面等,听见夏天梁与谁交谈。对方回屋,房门没有关紧,虚掩着,隐约能看到里头的景象:有个打赤膊的人影穿梭其中,毫不见外地喊天梁,你有没有多余外套,借我披一件。   夏天梁说都在衣柜里,你自己拿吧,邻居催我下去倒垃圾呢。   对方忍不住嘀咕,怎么,晚倒几分钟会死?你这邻居可真难搞,昨晚不小心敲错门,他也凶得不得了。   什么样的人都有嘛。这是夏天梁的声音。   ……什么“什么样的人”?他怎么样了?   换别人这么评价,徐运墨懒得理,偏偏从夏天梁口中听见,他有什么资格说自己?   勉强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升起。邻居私生活如何,徐运墨毫无兴趣,但夏天梁不同——他们实在住得太近了。   这人一套房子,居然也和饭店一样,借到了自己家对面。99号的错误不断重复。徐运墨习惯早睡早起,而夏【vb:kazuyayaya】天梁的作息颠三倒四,回家比他晚,起得比他早。自己那个双开间,墙体薄,有时早上五点就会听见夏天梁大煲电话粥,语速极快,操着不同口音和菜农讨价还价。   到半夜,贻害更甚,楼道感应灯时好时坏,某些人上楼,看不清门牌号,常常敲到徐运墨这里。   犯错者有男有女,打扮都不似正经人士。徐运墨起初怀疑夏天梁是不是从事什么非法勾当,后来居委会也收到风声,涉及里弄安全,王伯伯亲自上门,询问夏天梁那些陌生访客到底和他什么关系。   对方大方笑笑,说是我朋友,你们要怀疑,我现在打电话,让他们亲自过来解释。   遇缘邨老旧,却不至于迂腐。只要不是违法行为,居委也没法管住户交什么朋友。王伯伯不想应付这么多小阿飞,只说来你家可以,不过以后记得找门卫记录名字,晚上声音也放轻点,不要影响左邻右里。   对门再开,夏天梁终于换好衣服。他和平时油头粉面的模样有些区别,头发没来得及抹摩丝,此时全部散开,一头鬈毛张牙舞爪。   夏天梁打个呵欠,抓起垃圾袋,回头见徐运墨动也不动,像个柱子似的立在那里,忍不住问:“你要盯着我倒?”   徐运墨脸色铁青,头一偏,示意赶紧下去。   夏天梁耸耸肩,不与他做对。徐运墨刻意走慢几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下楼时,他从上面看着夏天梁那头散漫的卷发,心想,怪不得要用摩丝压住,像这样飘来飘去,实在没个正型。   两人一前一后,刚出单元,双双被一辆自行车拦下。   骑车的年轻人进遇缘邨时,一路飞驰,将共享单车踩出法拉利速度。他瞧见夏天梁,连忙停车。还不等开口,远处先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小谢!你又昏头了!脚踏车不能进来的,弄堂这么窄,撞到人哪能办?”   顶着一张隔夜面孔,小谢对夏天梁挤眉弄眼,悄声说一清老早,又吃火药了。   “你在那边喈喈喈和小夏讲什么悄悄话?”   隔了五十米你也听得到啊!小谢无语,灰头土脸地推车过去。   迎面过来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子,气势汹汹,见到小谢,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年轻人垂头看鞋尖,假装听着,时不时嗯两声应付。   说得嘴巴干了,王伯伯才舒口气,指向后面一栋单元,“昨天倪阿婆和我说,她家里马桶堵了,你去帮忙看一看。”   小谢怪叫一声,“这种事情让她去找邓师傅呀!”   “老宁波回老家了,你要有本事叫他来,你叫,叫得过来你就不用去。”   小谢登时没了声音,王伯伯眉毛倒竖,凶他,“让你做点事情,就知道找借口,快点上去,你要修不好,待会我再去弄。”   七点叫人过来通马桶,想得出的……小谢咕哝两句,走得不情不愿。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责任意识都没有。”   王伯伯连连摇头,又转身,抓住两个旁观群众,故意道:“这不是我们99号的两位冤家吗?这么难得一起下楼,今天没吵架?”   明显是拿两人开涮。99号之争是辛爱路近期热门,王伯伯掌管居委会,对这两块轧不平的钢板最是关注,逮住机会就要教育。   徐运墨站在后面,不响,还是夏天梁答了:“徐老师定了个闹钟,特意提醒我早上倒垃圾。”   呵呵,王伯伯鼻子出气,“老马去过99号了?”   夏天梁眼睛转转,“去了,和我们传递了中心思想,说下个月街道评选。这是辛爱路的头等大事,需要大家团结一致,我和徐老师心里都有数的。”   谁和你有数。徐运墨被夏天梁代表,感觉像是被对方占了便宜,但他不想在王伯伯眼前和夏天梁扯皮,只好憋住,当默认了。   见他俩暂时熄火,王伯伯还算满意,他瞅一瞅夏天梁手上的垃圾袋,不忘提醒干湿分离,随后追着小谢的方向走了。   垃圾进桶,徐运墨结束监督任务,再多待不了一秒,扭头就去涧松堂,结果走几步,发现有人跟着,一转过去,差点与对方撞上。   两人身高相仿,几乎头抵头碰上。夏天梁哎哟一声,捋起头发,有点无奈道:“怎么突然急刹车啊徐老师。” 第4章 皮蛋拌豆腐   离得近了,徐运墨第一次察觉,夏天梁那张脸并不如初印象中那般白净。仔细看,他的耳骨、眉毛、鼻翼,还有下嘴唇,好多地方都留有疤痕。   藏的位置都很隐蔽,不靠近无法看清。   他不由纳闷,做餐饮,伤口如何跑去脸上?   也就好奇数秒,这念头很快被自己扇走。徐运墨后退一步,“是你跟得太紧。”   夏天梁用手指梳理一头乱发,“弄堂窄,我们同路走,应该彼此谦让。”   早上的火气还未消退,徐运墨生硬道:“谁说同路,我和你根本两个方向。”   噢,这样,夏天梁看似理解,侧身挤出往相反方向的空间,“那我让你。”   徐运墨意识到对方是故意挖坑,拉下脸,不搭腔了。   身后响起轻笑声,脚步亦是悠闲。   走上辛爱路,几个商铺陆续在做开张准备,水果摊与烟纸店的两个老板几乎同时到位。他们都是遇缘邨居民,一个住头,一个住尾,两家店是斜对角,均是老店,扎根辛爱路几十个年头。   水果摊老板姓张,名红福。中年人长得精瘦,脸上四条横向皱纹,像只年老猢狲。   他穿竖领POLO衫,叼着香烟,烟灰摇摇欲坠,瞧见徐、夏二人,目光转一圈,最后只和徐运墨打了招呼。   辛爱路面对外人进场,反应各异,但因着夏天梁脸皮厚爱交际的个性,大部分持欢迎态度。红福却是少数站在徐运墨这边的。他与夏天梁在装修期间闹过不愉快。当时天天的施工队不小心将建筑材料堆到水果摊铺头前,影响对方卸货。红福是个急性子,当即不高兴了,无论后来夏天梁送过多少条香烟,都不肯领情。   另一个是苏州口音,软糯糯,倒将两人都喊了一遍。是烟纸店的胖阿姨。   徐运墨在这里住了几年,仍不知对方到底姓甚名何。邻里日常都是胖阿姨胖阿姨地叫,真名也就无人深究。   她与红福同个年龄段,人有些发福,却打扮入时,头发定期补烫。哪怕只是开店,都套好裙装,穿上小高跟。此刻眼睛弯弯,朝夏天梁招手。“小夏,前天你说想要几箱力波,我进到了,等等你来拿哦。”   谢谢阿姐!夏天梁眼睛一亮,立即跑去,讲上两句不知道什么的话,轻松将胖阿姨逗乐,掩唇笑起来,神情活像个二八少女。   “好歹五十岁的人,也算见过世面,怎么就被一个小鬼哄得云里雾里?进箱啤酒,这么小一桩事,做起来起劲得要命。”   红福站在徐运墨身边,话说得义愤填膺。虽是针对胖阿姨,但连着损了夏天梁,他听了舒心。   “装得太好了,是人是鬼,哪里那么容易分清。”   红福深以为然,摘下香烟,与徐运墨低语:“徐老师,还是你我通透,就他们,哼哼,眼神多少差劲!”   辛爱路,不是人人都吃夏天梁这套。徐运墨与红福过去交情甚浅——当然他和所有人都来往极淡——如今大敌当前,竟催生出一股默契,形成某种同盟。   两人对望,尽在不言中。   八点多,辛爱路整个苏醒。   天天饭店是台凶猛机器,午市十一点营业,提前两小时就开始准备,徐运墨常见夏天梁指挥几个员工忙里忙外。他掐时间,赶在之前到涧松堂,享受难得的清静。   位置还没坐热,接到一通电话。那头毫不见外,打来便问,在不在店里?   徐运墨说在,对方听完,挂了。   过了一刻钟,风风火火上门,走路时引发一阵叮叮当当,是耳朵上戴着的钉环作响。   对方进来,二话不说,拖过角落的椅子,下手没个轻重,椅脚擦着地板发出喀拉声,听得徐运墨眉头一紧。   “别这么拉,地板会留下印子。”   “以后涧松堂的地板保养,费用我出,行了吧。”   “实木的,早晚要你大出血。”   服了你了,周奉春生得人高马大,不得已,拱手和他讨饶。   “我也真搞不懂你,当初干嘛费那么大力气,给这里搞装修,”对方环顾四周,“涧松堂一不开在福州路,骗骗游客,二不开在美院对面,斩斩学生。开到辛爱路,你一个月能赚多少?要不是沾了你阿爷的光,不用交租,你这家店老早关门了。”   徐运墨斜去一眼,危险警告。   相识多年,周奉春知晓徐运墨的家庭情况,自打一下嘴巴,不多说了。他拿出平板,透露真实的来意,“有个客人想纹一副工笔的岁寒三友,我画来画去总是差点意思,所以找你取取经。”   两人是国美校友,周奉春大学学的雕塑,美术功底不错,工笔画却不擅长。他前几年创业,在黄浦开了一家纹身店,离辛爱路不远,有时碰到设计上的问题,常找徐运墨帮手。   听完具体要求,徐运墨嗯一声,说不难,低头专心改图。   不多久,图案成型,较之原版本灵动不少。周奉春看过,啧啧称奇,说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你这两笔填进去,松竹梅齐刷刷都活了,厉害厉害。   徐运墨被表扬,神情不见波澜。周奉春习惯他这张冷脸,揶揄道:“夸你呢,徐老师。”   最近过得不好,笑是笑不出来了。徐运墨面色阴郁,周奉春观察过后,得出结论,“是不是隔壁那家饭店?”   徐运墨与他聊过天天的劣迹,点头。   “人家才搬来几个礼拜,就搞得和阶级敌人一样,徐运墨,肯定是你不对。”   “……你谁朋友?”   “了解你才这么说。”   徐运墨抄起废纸扔他身上,“轮不到你管。”   周奉春冲他嘘道:“木头,要不是朋友,我才不管你。”   这时天天那边有了动静,不停传来哐哐声,想来是夏天梁开工,正为午市做准备功夫。   徐运墨头疼,知道今天的循环即将开始,周奉春却是头次体验,好奇地跑出去围观。结果一去就是好几分钟,等到回来,仍是频频张望,目光多有流连。   “有什么好看的?”徐运墨嫌恶。   周奉春收回视线,指着对面,笑说:“你这邻居不一般。”   徐运墨猜他是在门口撞上了夏天梁,表赞同,“不一般麻烦。”   “不是。”   周奉春凑到徐运墨跟前,神秘兮兮道:“是不一般恋痛。”   徐运墨一时没懂。   “我刚碰到他,乖乖,一张脸好几个洞,身上估计更多。”   “什么洞?”   周奉春张嘴,露出自己的舌钉,“就这种。”   那枚舌钉是颗钻石,闪得徐运墨眼睛发花。他想起早晨在夏天梁脸上看到的那些细小疤痕,当时哪里想得那么深,只以为是磕碰留下的伤口。   原来是主动造的。做餐饮服务,讲究外表,不可能像周奉春这样,两个耳朵动辄挂上十几枚银环,客人看见,难免会有想法。   白天夜晚两张面孔,这很夏天梁。徐运墨并不意外。   “其实还挺常见,”周奉春说,“我客人里面就有,像是那种体制内的,上班时候摘了,回去再戴上,多的是。而且穿孔有瘾,一旦迷上这种感觉,只会越穿越多。”   又摸着脸,回忆:“侧唇、山根、颧骨埋钉……狠人,我做这行,都不敢打得那么密集,他还专门挑神经末梢敏感的地方,肯定是资深玩家。”   在脸上身上穿孔,搞得到处是伤有什么意义,徐运墨不明白,想想都疼。不过这些洞又不在自己身上,别人怎么折腾身体,都是别人的事情。   周奉春倒是兴致高,抖着腿,说下次有机会,定要找夏天梁交流一番。   这么快就被几个洞同化了,你什么立场。徐运墨不太高兴,将平板扔过去,以示不满。   朋友眼明手快,接住,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态度:“说句良心话,我劝你和他好好相处,真的,少惹为妙。以我的经验,像你邻居这样,看着笑眯眯脾气特别好的样子,实际做事,绝对心狠手辣。你一个不当心,踩到他底线,说不准——”   周奉春哼起电锯惊魂的配乐,用手做抹脖子状。   有病,徐运墨一头黑线,“你少看点cult片吧。”   周奉春得逞地笑起来,提出建议:“哎,开店都讲风水。你们这种格局,门对门必伤人,终归会有一方的财运气数,要被另一方吃得干干净净。我给你弄个五帝钱,你挂上,用来压制对方,怎么样?”   “不要,封建迷信。”   欠收拾,周奉春哈哈一笑,那你等着被吃吧!今天来一趟,他达成所愿,低头按手机,“设计的顾问费转你了。”   徐运墨皱眉,“说过不收你钱的。”   “维修的定金。”   周奉春指指地板,去到门口,他回头,说:“哦对,哪天你破产了,我纹身店缺个技师,欢迎随时到岗。”   十三点,徐运墨给思维跳脱的好友翻个白眼,挥手送客。 第5章 四喜烤麸   辛爱社区隶属瑞金街道,是其管辖之下规模最为迷你的社区,只包含辛爱路这一条马路。   因为小,管理人手也少。作为居委主任兼书记,多年来都由王伯伯独自扛旗。他久居辛爱路,在社区做到退休,接受返聘之后,又回到过去的工作岗位。老头子声音尖,中气足,每天雷打不动,七点巡街,当自己医生查房,从遇缘邨兜到辛爱路,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要插上一脚。   再小的权力也是权力,居民有时看到他,比见警察还头疼,一说王伯伯来啦,大家都脖子缩紧,生怕他找自己唠叨。   人上了岁数,难免固执。到今年,街道想想不行,以优化人才结构的名义,向辛爱社区输送了一位年轻社工,即小谢。   小谢是躺平一族。大学毕业进互联网大厂干了半年,被996的作息吓得出逃。后被家里人逼着考公,可惜成绩不理想,没能上岸,只好曲线救国,转而去考社工,之后依循属地化原则,就近被分到辛爱社区。   看过简历,王伯伯觉得对方全名叫起来太拗口,自己做主,直接唤其小谢。   二十多的灿烂年纪,小谢却缺乏朝气,说话做事慢慢吞吞。夏天梁没开店之前,对方已来居委报道,中间关于天天报批的一些文件,均是由小谢经手,一来一去,两人很快熟络。   夏天梁偶尔会从他那里打听社区动向,比如辛爱路冲刺最美街道评选的消息,早在老马前往99号调解之前,夏天梁就已收到风声。   泄露者对此嗤之以鼻:“帮帮忙,辛爱路能评上就出奇了。也不晓得王伯伯干嘛那么看中这桩事情,形式主义有什么意思?选上了,他面子好看?七十多岁的人还在乎这个呢。”   小谢这张嘴,没有把门。他与王伯伯不太对付,两人差了两辈,代沟深过马里亚纳海沟。   夏天梁听着,不发表意见。王伯伯带人如练兵,一段时间下来,本就虚弱的小谢迅速憔悴,两个眼圈和青皮蛋似的,于是对他说你们辛苦,秋天草头上市,正是最好吃的时候,我给你加道草头圈子,补补油水,要不要。   小谢犹豫,他吃不了猪下水,怕腥气,又馋当季绿叶菜,试探着问,能不能换成酒香草头。   夏天梁微笑,说这有什么问题,麻利开单给后厨。   过不多久上菜,草头出锅前喷过白酒,香上加香,引得小谢食指大动。   他当天天是食堂,辛爱路一群中老年,也只有夏天梁这里有点青春气息,平时宁愿赖在饭店玩手机,都不肯回居委会办公室,问他,就猛摇头,说那边又小又闷,待着像坐牢。   “你老是躲这里消极怠工,待会被王伯伯抓到,他又要对着我们念经了。”   下午饭店空闲,没客人,服务员严青坐到小谢旁边,打开保温杯喝茶。饭店众人见证过多次小谢被老头抓包的场景,已成笑料,常拿来揶揄年轻人。   “他去街道开会啦。”   小谢吃草吃得津津有味,“我偷看过他笔记本,一堆事情要反应,没两个小时回不来的。”   “滑头,有这个心思放在工作上,不晓得多好。”   小谢当没听见,转头喊夏天梁,“小夏,开罐可乐。”   罐头中冒出气泡,小谢喝饮料漏嘴,几滴可乐落到桌上。严青瞧见,她爱干净,立即扬起两道棕色纹眉,捞过抹布,手脚利落地擦掉。   谢谢青青阿姐,小谢边打嗝边说。严青挥手散气味,指着小谢手边一个塑料袋,问这是什么。   小谢还在猛灌可乐,只说不要了。严青打开看,袋子里两枚双酿团,早已风干,硬邦邦的。   “丢掉吧,今早我被叫去帮倪阿婆修东西,她老糊涂,修完硬是送给我两个过期糕团,还要看着我吃,哈烦。”   夏天梁本在对账,听后抬头,问:“又是14号那个阿婆?”   “是呀,遇缘邨的老大难问题。她有点老年痴呆,又没有子女照顾,几乎每天都要来找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之前都是王伯伯去弄的,现在我一来,皮球就踢给我了呀。”   小谢忍不住发起牢骚。居委涉及基层工作,做什么都要求亲力亲为,马桶灯泡下水道,老年人家里就没一件东西是好的,连累他日日早起,上门与八十岁老人开启美好一天,自认受苦久矣。   天天开业的第一个礼拜,这位阿婆就来光临过,夏天梁记忆犹新。对方看上去慈眉善目,戴条珍珠项链,穿得也相当得体。她坐下,点一客菜泡饭,慢悠悠吃完,慢悠悠起身,慢悠悠走了。   当时自己忙着招呼客人,来不及追,只好算作逃单,现在得到答案,大约是忘记了。   谁晓得!小谢让他不要想当然,“我觉得她有时候,完全不痴呆。有次帮她修橱柜,发现缝隙里卡了两百块钱,我还没说话,她嗖一下就抢过去,动作快得吓死人。”   夏天梁笑:“老人看重钞票,很正常。”   小谢切一声,“真的看重,就不会老是白白送钱给别人。王伯伯每天都要打电话警告她,不要被那群保健品公司的老油条骗了,她完全不买账,偷偷买,把王伯伯气得都没话讲。”   他语气轻松,像说别人闲事,到最后一句,大概是想到上级吃瘪,甚至有些乐了。可惜笑意还没来得及持续太久,桌上手机震个不停,小谢拿起一看,眼睛瞪大:“这么快就回来了!”   再夹一筷子草头,他吃完,飞快抹嘴,拿起可乐就说要走,否则真被王伯伯捉到,有的是苦头吃。   夏天梁送人出去。刚推开玻璃门,两人与谁迎面撞上。小谢看清来者,噫一声,也不与夏天梁说再见,赶紧溜之大吉。   今天白雪公主的脸色也一样难看。   端出笑容,夏天梁主动寒暄:“徐老师,少年宫上完课了?”   认识徐运墨那次,只需打个照面,他就知道这人不爱出门。缺少日晒的皮肤白得惊人,加上乌黑的头发与眼睛,活脱脱白雪公主走进现实。   这个画面印象太深,之后但凡与店员说起徐运墨的事情,夏天梁总忍不住拿这个做代号:比如昨天白雪公主又生气啦,今天白雪公主也很不客气啦……如此如此,直把众人逗笑。   在厨房打荷的赵冬生听过描述,好奇得不行,直嚷嚷要见真人。某次偷看完回来,失魂落魄地向他们咕哝,都啥呀,这人长得比我还高还结实,也就那张脸漂亮点,咋能算公主呢。   夏天梁笑说,是公子!在上海话里,公主和公子听起来差不多。   白雪公子眼高于顶,见到夏天梁,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或者哼,都属于“我给你面子”。大部分时间,他就轻飘飘横来一眼,随后快步躲进自己的文房店,蹲在里面孵上一天蛋。   现在也是,只不过今天袭来的一眼更为锋利。夏天梁心里过了八百个念头:垃圾倒了、没有客人走错、噪音也没超过60分贝……没什么能惹到他的吧。   他仔细思索,直到徐运墨视线投向墙上的两张纸。对方的“食客止步”还干净如初,自己这边的“内设雅座”已然有些泛黄,不知是被油烟熏的,还是谁伸手摸脏。   好敏感。夏天梁心中叹息,老是为这些小事不快,徐运墨每年体检是不是一身毛病。   开店之前,老马曾给他打过预防针,说你这位邻居,稍微有点难搞。   稍微?夏天梁单刀直入,听你的意思,不止吧。   老马苦笑,说,比较顶真*。   这段时间体验下来,哪里是“比较顶真”。徐运墨简直就是不存在半个圆角的方块,所有规矩框得死死,差一点都不行。   有那么几次,夏天梁也无语,但转念想,长得一副好皮囊,要连性格都可人,便是完美无缺了。老天不会这么慈悲为怀。   来陌生马路开店,首先得广结善缘。这种浅显的小学生道理,夏天梁浸润餐饮行业多少年,比谁都清楚。一个徐运墨,还算不上难题——多笑多忍多礼让,尊老爱幼嘛。   他哎一声,凑到墙边,佯装可惜,“怎么黄掉了?真是的,徐老师,要不你再写一张,我买个相框,装进去挂上?”   作者有话说:   *顶真:较真 第6章 香干马兰头   他开玩笑,原是想逗一逗徐运墨,引对方多说两句,不曾想造成反效果。徐运墨听完,脸色愈发阴霾,连单个音节都不给,扭头回去了。   真怪,一般人写字画画,总归希望别人夸奖两句。徐运墨却像听不得半句好话,一身尖刺,顺着捋都捋不平。   热脸贴冷屁股,他关门,回到天天还没坐下,后厨传来一声:“夏天梁,老抽没了!”   就爱拿他当小工使唤,夏天梁乐了,说知道,出发去烟纸店。   进门时,胖阿姨坐在柜台后边。她今天也打扮得格外标志,穿金戴银,胸口挂着一枚翡翠观音,正支个手机架看直播。   见到夏天梁,一如既往和蔼,问来买什么。听他说店里缺调味料,亲自起身去寻,等拿回来,如愿收获夏天梁一句甜蜜蜜的阿姐真好。   装模作样。角落有人不满哼哼,夏天梁回头,这才发觉红福也在。   水果摊老板望向他的目光充满怀疑,和徐运墨有的一拼。   红福阿哥,夏天梁补上问好,随后摸口袋,递去香烟盒。   在外行走,他总会随身备一盒软壳中华。碰到难对付的人,烟盒一晃,多数能换来笑口常开。   隔壁那位一看就不沾荤腥,烟酒是派不上作用了。可红福不同。这人是老烟枪,之前天天和水果摊有过龃龉,拒绝夏天梁上门送的那几条香烟时,红福眼中尽是遗憾,可见他只是故作姿态,实际担心收下之后,自己面子上过不去。   面对那支中华,红福显然犹豫,最后还是一狠心,冷声说:“我不抽。”   话音刚落,啪一声,胖阿姨替天行道。女人打他胳膊,嗔怪:“没礼貌,小夏是好心,做什么要让人难堪。”   她声音柔和,语气却严厉。红福张张嘴,一身气势尽数消退,老老实实伸手接了,拿回去也不敢点火,将香烟捏在手里抠来抠去。   嗯,食物链。夏天梁心中了然,与两人告别,提着老抽回去。   东西送进厨房,不见其他人,只有赵冬生心不在焉在给食材改刀。夏天梁凑过去一看,案板上躺着几堆青椒丝,各个粗细不一。   他喊停,“切成这样,童师傅不会买单的。”   小伙子回过神,翻开青椒丝左看右看,“还行吧,下锅一炒不都一样?”   夏天梁洗手,“刀借我。”   虽然不解其意,但赵冬生还是决定听老板的。夏天梁卷起衬衫袖子,握刀那刻,瞬时变得非常安静,抬手再落下,无论是切片切丝,亦或切丁剁蓉,食材都变得极为听话,在其处理之下分解为同等大小,肉眼看,几无差别。   赵冬生却不以为然。他是半路出家,以前只在快餐店干过,基本功不扎实,在后厨打荷时常掉链子。天天那位掌勺大厨,做菜的外家功夫极好,骂人的内力修为亦是顶级,见到一丝丝不满意的地方,就要横眉冷对,说他堪比三级残废,两只手也不知道长来干什么用。   天可怜见,社会进步多少年了,可以让机器代劳的事情,怎么还逼着人来做呢。赵冬生撇嘴,“我来学手艺,不是学怎么切菜的。这都一个月了,还让我整天改刀,其他的啥也不教,天梁哥,我觉得童师傅是故意针对我。”   夏天梁想笑。他权当提点,真正教做人的工作,自有他人来干,只说你这话最好别给童师傅听见。   从后门出去,带着厨师帽的瘦高个子蹲在室外角落吞云吐雾,听见开门声,头也不别,只道:“老抽买好了?”   好了,夏天梁靠到墙边,从另外一个裤子口袋掏出一包利群,熟练点上。   “明天海鲜进到了伐。”   “帮市场打过招呼,十点钟来送。”   “你盯着点,上礼拜过来的都不灵,两条小鲳鱼半死不活,河虾也烂污糟糟。”   “供应商我换掉了,明天过来是新的,之前那个不行,乱抬价,师父帮我介绍了另外一家。”   对方吸口烟,又问:“晚上有没有预定?”   “有,两桌,以前小如意的客人。”   嘁!童师傅回头,年过半百一张脸,岁月痕迹明显。他对上夏天梁,冷眼相待,“又是师父又是小如意,这种过往攒下来的人情,等到用光了,我看你怎么办。”   好问题,夏天梁低头看时间,离晚上营业还有半小时。   见他装傻,童师傅摇头,“哪里开饭店不好,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我也是脑子别筋,被你们骗来做大菜师傅。”   “那不叫骗,你是打赌输给师父。”   提起这件事,童师傅来气了,噼里啪啦说那算什么打赌!你师父阴险狡诈,故意做个局套牢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老狐狸教小狐狸,一窝阿扎里*。   夏天梁点头,说对对,他阴险我狡诈,你是小白兔,最无辜。   有些人就是喜欢过过嘴瘾,童师傅履历豪华,是行业老法师,若愿意,沪上餐厅几乎随他开价,但此人性格古怪,当初要不是师父引荐,光靠自己,实难请动。   让这尊大佛卧倒在天天这座小庙,属实委屈,夏天梁向来是能哄则哄。   大佛絮叨半天不肯停。直到后门又开,严青探出半张面孔,略带歉意对夏天梁说:“小夏,四点半了,学校那边——”   夏天梁见是她,抬手挥走周身烟味,说没事,你去吧。   门关上,童师傅跟着夹紧眉头:“她又去接小孩?”   “来之前讲好的,五点到七点,放学接送。”   “侬真是慈善家,这两个钟头是晚上最忙的时间,她倒好,做服务员的两手一拍,跑了,工资还照领。”   夏天梁灭掉烟,“老马介绍来的,特殊情况。”   “关系户就关系户,讲得那么清新脱俗。那我也去接个小孩好了,换你去厨房烧饭。”   “你有吗?”   “……”   孤家寡人被噎得没话讲,嘴唇抖抖,又想起后厨那个不得力的帮手,落下一句:“草台班子!你这饭店能开得过六个月,我跟你姓!”   夏天梁笑笑,扔出两条口香糖,“好的,夏师傅。”   他回店。严青走之前,将天天里外打扫干净,以补偿缺勤的两小时。其实她没必要这么做,夏天梁听老马提过这位老同学的情况,答应她来工作,既是感谢老马帮忙,也是念其情况特殊,心中同情。   夏天梁坐下,将最后一点对账的工作做完,伸个懒腰,看时间,已至五点晚市。   来辛爱路,并非夏天梁的第一选择。   开个自己的饭店,是很久之前就有的想法。离开前东家时,几名熟客听说夏天梁的计划,纷纷抛来橄榄枝,说如果是你,我们愿意投资,多大规模都能考虑。   夏天梁婉拒。开家什么店,多大,做什么,他早有规划。一有投资,自己的话语权必定会被稀释,夏天梁不想这样。   存款加贷款,他凑够初始资金,最早看中的店面在普陀,都进到合同阶段,临时被人截胡。   房东当场反悔,要求两方竞价,夏天梁不愿意,遂弃。   后来两个月,他不停辗转于各个区域【vb:kazuyayaya】,看过的商铺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到辛爱路,已是山穷水尽,还好有位旧识推了他一把,说我帮你约了那边的中介,人很好,去见见吧。   老马是个实在的,初次见面,就向夏天梁交底,将辛爱路的利弊与他分析透彻。   这条马路,最大问题就是人少,商业生态糟糕。辛爱路没有餐饮,半公里内拼拼凑凑,最多只几家千里香和早餐店,吸引的客流量有限,达不成集群效应。   好的一面,步行可达的范围内,居民区纵横交错,还有大批办公楼——辛爱路位于老卢湾,离开淮海中路这种交通要道,只隔五条横马路。   不能小看这个距离,在市区,远开一条路,每月租金就能往下跌两千。然而辛爱路99号是张白纸,从金鱼店改成饭店,需要大幅调整,光是装修费,绝对不算小数目。   在上海做餐饮,太容易踩坑。夏天梁涉水多时,心知在市区同等规模的餐饮门店,光是转让费就要十万朝上,有些资质还不一定达标。99号虽要大改,但各方面条件齐全,还能下重餐饮执照,好坏相抵,他手上的预算勉强可以覆盖。   计算器按了两天,夏天梁得出结论:有时搏一搏也很重要。   店面成本比预想中高出一截,人手方面,他只好精简。除去现在店里的几个员工,就剩下夏天梁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新建的团队,磨合在所难为,哪怕如童师傅所说,确是个草台班子,也逼不得已,要拿出来见人了。   天天开业那天,一些老客人送来花篮,看过饭店位置以及内部配置,不免怀疑,说小夏,你这家店开的真够刁钻。   他也同意,不过多方权衡之下,这已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好方案。   老客念其年轻,以鼓励为主,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给这位小如意的前领班捧捧场。   谢谢,要不先上三菜一汤,试试口味。   老客均是老饕,三菜一汤结束,又追加三菜,吃得意犹未尽之时,拉过夏天梁,问你的大菜师傅是谁。   童师傅出山有过规定,不愿以真名示人,夏天梁便隐去名字,说是一位老前辈。   世外高人也!老客们心服口服,离去前皆道,好好经营,小夏,你这家店,必能闯出一些名堂。   夏天梁倒没这么大的宏图伟愿,一个月酬宾期眼看就要结束,客流必然骤减,大把烦恼正在路上。   老天也这么认为,将其中一枚前置。天天当晚就出了一桩事情。   作者有话说:   *阿扎里:骗子 第7章 土豆色拉   当时夏天梁正在招待两桌预定的熟客,忽然有人招手,喊,老板,你过来看。   严青未归,店内点单传菜抹桌只有夏天梁一个,忙得足不点地,听见之后赶忙说句稍等,飞快将手头单子开完,才过去关照,问怎么了。   对方扬起一张生面孔,用筷子将碗里的米饭扒开,从中挑出一颗比饭粒还小的石子。   这不太干净啊。客人脸色不悦,说话声音不小,引得左右频频扭头。   夏天梁心底有些猜测,但难以论证。晚市人多,纠结小石子怎么跑进饭里,没有意义,要做的是平息事端,否则展开拉锯,无论真相如何,在其他客人眼中都是自己不占道理。   他好声好气,说抱歉,我现在就帮您换一碗,这餐也给您免单。   客人掀起眼皮看他,似乎在思索什么,随后摇头,说算了,没胃口不吃了。   那天营业结束,夏天梁留下,亲自将二十多升的电饭煲重新洗了一遍,又仔细整理过米箱,确保万无一失。   他心里记着这件事情,最好是想太多,结果次日就有了后续:中午,有个不认识的客人光顾完,以开发票名义加他微信,到晚上,发票抬头迟迟不给,反而甩来一张病历单。   附一句:你家饭菜不干净,我中午吃完腹泻,这是医院开的证明,请赔付。   金额四位数起。   诊断结果上下两行的字体都没统一,PS技术堪忧。夏天梁觉得有点可笑,但还是配合演演,让对方提供详细的化验报告。   那边拖着,没有下文。隔两日,天天在食评网站的商家页面下,突然多一条差评。   千字小论文通篇都在描述自己腹泻三天的悲惨经历,笔者质疑饭店食安的同时,还秀出与夏天梁的“聊天记录”,基本都是“他”在搪塞客人,以证明店家不作为,可恨可耻。   夏天梁的一笔预算,全拿去开店,在餐厅运营的投入有限。上了食评网站,也从未给平台交过维护费,无法立即删除差评。小论文和劣质P图明晃晃挂在页面最显眼的位置,骗得不少路人在下面回复:谢谢避雷,本来收藏了,还好没去。   两个意外前后一串,答案很明显,天天被职业打假的盯上了。   第一次摸底,第二次勒索,两回安排的人手都不一样,明显背后有团队,流水线操作。夏天梁一点不陌生,过去他在小如意工作,那样等级规模的名店,不知多少骗子和打假人暗中盯梢,无不想趁机捞个偏门。   新店刚开,正是做口碑的阶段,却招惹来这种事情,夏天梁当即决定,找辛爱路的几位邻居了解情况。   99-1号没开,徐运墨大约又去少年宫教书。夏天梁也没想从他这边开始,先跑了一次烟纸店。   胖阿姨亲切,向他和盘托出:有的,从去年开始变多了,隔段时间,就会换个人换个花样来讹一遍。前两个月还来过我店里,故意要买临期的东西,回去反咬我一口,说我存心卖过期食品,去举报就是十倍赔偿。我一算,十倍要好几千了,怕麻烦,就给了他们五百块私了。   水果摊老板眉头皱皱,不肯透露,还是胖阿姨代替讲了:红福也一样,有客人要他送塑料袋,结果调转枪头,又拿禁塑令威胁。他那个脾气,哪能会答应和解,头皮一翘,不肯呀。最后市场监管局的人过来,罚了三千块,肉痛一个礼拜,不敢再有声音。   也不止辛爱路遭殃。夏天梁跟着跑了隔壁几条马路,中华笑脸真诚双眼,三管齐下,摸出实情:打假团伙是流窜作案,这两年尤其猖獗,行踪遍布周边餐饮、超市各类商铺,每次人员都有变化,消费借口不一,教人防不胜防。   唯一幸免于难的,只有涧松堂。听旁人描述,不是没去文房店找过事,只是徐运墨根本不鸟,来一个赶一个,直接说要么报警,要么起诉,判多少罚多少,他全部认,至于私了,想也不要想。   实足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是徐运墨那种性格会干的事情,夏天梁这次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碰到无赖,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只要妥协一次,必定后患无穷。   牵连如此之广,已不是自己一家店的问题,夏天梁认为还是要向上解决。他与王伯伯详谈,希望联合周边商户,向市场监管局反应情况,申请调查。   老头子一听,头摇成拨浪鼓:你讲得轻巧,我们这种小社区,连商户联盟都没有。周围那些小店,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平时各扫门前雪,你想把这些人拧成一股绳,不可能的。   夏天梁动之以情:这种打假和传销差不多,上线发展下线,进去一条龙教学,学成就出来敲诈。现在还只是一点苗头,放任不管,等他们做大,只会愈演愈烈,我们吃苦的日子在后面。   王伯伯摇头速度放慢:街道评选已经开始了,你这明摆着给我找麻烦。   夏天梁晓之以理:如果成功了,对辛爱路是好事一件,街道过来看,你也有成果汇报,对吧。   没有这么简单!王伯伯冲他摆手,转头想,这个问题能解决,总归对社区评分有帮助,因此也没把话说死,只告诉夏天梁,这件事居委没法帮手,他要想做,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说通那些商铺。   得到应许,夏天梁迅速行动,然而成果惨烈。王伯伯果然了解民情,夏天梁接触的多数店面,想法是息事宁人,挺着腰板硬刚,谁知那些团伙会不会被逼到跳脚,来店里蓄意报复,就说每次钱也不多,就当破财消灾,反而是夏天梁跳出来挑事,属于刺头行为,应被剿灭。   多少根中华与灿烂的笑脸也没用了,夏天梁连续吃了几次闭门羹,不再受到欢迎。   只有极少数人表达同情,比如胖阿姨,说小夏你真要做,我支持你——   你就不要蹚这个浑水了!红福连忙拦住她,赶夏天梁出去,怪里怪气说要逞英雄随便你,别来拖累我们。   夏天梁暗自叹气。回天天,还没进门,那张“内设雅座”的生宣不知何时从墙上掉落,背面朝上,被不知情者踩了好几个脚印。   他拾起。离开小如意那天,故友同事们哭的哭恨的恨,一股脑都在怪他,说夏天梁,你以后混不出个人样,别回小如意,不想见你!   还准备等天天步上正轨之后,请他们过来吃个饭,现在看,这顿筵宴遥遥无期。   “你准备在这里站多久?”   身后有人埋怨,夏天梁赶快将纸折好,以免被对方发现,不过还是晚了少少。徐运墨显然瞧见他的小动作,板起面孔,径直走进涧松堂。   夏天梁早已习惯这坨千年冰雪,回店时间还早,员工们尚未现身,他独自盘货,刚盘没几分钟,天天的玻璃门就被人一拍。   门后站着徐运墨。   夏天梁有点意外,跑去开门,被对方迎面甩过来两样东西,低头看,一张全新的内设雅座,以及一卷双面胶。   心情突然转好,夏天梁扬起脸,问徐运墨要不要进来坐坐。   对方动也不动,发芽生根似的站在玻璃门之外,严格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我听老马讲,最近你想联合辛爱路和旁边几条马路的商户,联名投诉打假行为,是不是?”   对,夏天梁点头,“你想加入?”   “不会成功的。”   徐运墨说得斩钉截铁。   夏天梁有点被逗乐,抿抿嘴,“我才刚开始呢。”   “他们能团结在一起,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你去帮这些人出头,只会吃力不讨好。”   辛爱路纪律大队长这个称号,徐运墨不是白拿。平常谁家有点逾越的举动,比如公共道路上摊东西忘了收,又或者店外垃圾没整理干净,只要被他发现,转头就在商户群里发出提醒。   文化人,骂人不带脏字,但一口一个“必须”、“马上”、“很难吗”,搞得众人哑口无言。偏偏又找不出徐运墨的毛病。他的文房店,整条马路事最少,店面最干净,从不行差踏错,因此那些挑剔由他来做,老板们唯有认了,只在私下抱怨。   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勉强叫他一声徐老师,至于私底下,不知取了多少绰号。   他对辛爱路和附近商户从没好脸色。这群小市民,日常最喜欢干的事情不是抱团嚼舌根,就是互相占便宜,个个投机取巧份子。   徐运墨在辛爱路观察五年,深有体会,打假团伙会挑他们下手,也是知道这些小老板宁愿花点小钱息事宁人,都不肯站出来解决问题。   “大家都是出来讨口饭吃,顾虑多,胆子小,人之常情。”   夏天梁乐观得多,边贴纸边说:“人多力量大,如果非要一个人站出来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愿意。”   徐运墨的主张是独善其身。枪打出头鸟,现在居然有人傻兮兮伸长脖子,主动挨一刀,真是糊涂透顶。   这破马路有什么值得付出,他不解,夏天梁却眼珠子转转,语气轻松:“其实我有私心,这件事情如果办成,天天就算在辛爱路立足了,以后大家多少会给我个薄面,对生意也有好处,所以现在稍微辛苦点,不算吃亏。”   ……白写了。   最近看夏天梁跑进跑出,连饭店生意都照顾不及,还以为他真心在为邻里奔波,结果人家算盘打得响亮:这不过是夏天梁再一次施展他赚取人心的阴谋邪数。   徐运墨不由懊恼万分。多管闲事多吃灰,就不应该特地跑来提醒一句。夏天梁之市侩,足以申请专利,哪里轮得到自己操心。   他面色僵硬,一把夺过夏天梁手上的双面胶,“懒得管你们。”   怎么又生气啦?   看着徐运墨怫然离去的背影,夏天梁有些哭笑不得。   还以为徐运墨终于肯放下架子,与自己正常聊上几句,谁知连个玩笑都没开完,对方又恢复高不可攀的模样,气势汹汹走了,仿佛刚才突如其来的关心假的一样。   不对,那能叫关心吗?或许徐运墨只是想来看看自己笑话。   不管哪种,抚平那张内设雅座,夏天梁不由叹息:白雪公主的心思,真的很难猜啊。 第8章 糖醋小排   联合商户一事处于僵持状态,夏天梁决定放缓步调。   他没再提这件事,反而问王伯伯可不可以办个同乐会,让周边商家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   王伯伯不解其意,夏天梁解释,自己在辛爱路开店以来,受过居委优惠政策的照拂,尤其王伯伯,给他开了一路绿灯,他始终心怀感激。近期由于自己考虑不周到,引来一些麻烦,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才想用这个办法回馈社区。   听他说得这么诚恳,王伯伯也不好拒绝,批了,只是居委没地方办这种活动,也没人手支持,就让夏天梁自己解决。   最后,天天休业半日。童师傅听后无语至极,锅铲一扔,指着夏天梁鼻子,说六个月我都算多了,这店开得过三个月,以后我小孩也跟你姓。   为庆祝自己做便宜干爹,夏天梁干脆给员工放了半天假,又特意光顾烟纸店与水果摊,买了一些米面粮油和进口水果。   参加同乐会之前,商家半信半疑,以为夏天梁是变着法子想说服他们。结果一到现场,有吃有喝,夏天梁对联合一事只字不提,反而亲切地给众人倒茶。   大家坐着嘎讪胡*,临走还有礼物拿,好不快活,相互约定下次再来。   夏天梁如法炮制,又办了几次活动,小老板们渐渐习惯每周抽个几小时去天天饭店转一转。   到月底,情况急转直下,同乐会突然结束,积极参与的商户问怎么啦,夏天梁面露难色,抱歉说碰到点事情。   都是生意人,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追问到底什么事。夏天梁却不肯透露,只说等过去之后,我再组织活动。   又过数日,仍旧不见动静。几个与辛爱路走得近的店家,知道胖阿姨与夏天梁来往频繁,在女人组织的麻将牌局上询问详情。   胖阿姨叹一声,小夏不让我告诉你们呀。   秘密越是打听不到,探查的心思就越痒。搭子们难受得要命,打牌兴致都没了,保证自己嘴巴像拉链,绝不泄露分毫。   胖阿姨打出一个东风,幽幽道,还不就是那桩事。   她的版本:也不晓得是谁,把小夏之前联合商家投诉的事情捅了出去,那伙人现在是盯上小夏了,老是去找他麻烦。他不说,是硬撑呀,不想让你们难做,一个人把事情顶下来。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开个小店,相当于掏空所有身家,估计坚持不了很久,我看着,真是蛮心疼的。   哎哟,众人神色黯淡下来。胖阿姨用苏州口音讲故事,和听评弹似的,就差一把琵琶来催人泪下。   牌局结束,再遇上夏天梁,天天饭店门可罗雀,年轻人却始终开朗,站在外面招揽生意。几个心软的,纷纷脑补出一段有为青年创业受阻的悲情故事,试图从他的笑容中解读生活的苦难。   此事未完。几天后,中介老马提着一大包东西上门,挨个发给商家。   众人困惑,你什么时候搞起这套玩意儿。   老马摇头,不是我,小夏托我来送的,说同乐会办不成,他很不好意思,给大家送点慰问品。   小夏有心了。众人唏嘘,逮着老马问天天饭店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老马用似曾相识的语气,幽幽道,还就不是那样。   大家心急,到底哪样啦!   他的版本:也不晓得是谁,跑出去说小夏得罪了你们这些店家,所以没人给他撑腰,现在打假的就针对他一个。小孩就是小孩,都孤家寡人了,还不服输,要血战到底。我估计,再没有人帮手,天天关门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   哎哟!当初他们对夏天梁推三阻四,拒绝的话说得振振有词,都想着明哲保守,但是小夏不一样啊!小夏是真心为群众着想,不仅没有怪他们,还以德抱怨,独自承受所有……   众人多有不忍,看着老马递过来的慰问品,更觉羞愧难当。   不多久,一场自下而上的动员悄然展开,起初只是个别商户起了同一念头,但经历胖阿姨的几场牌局,老马的几次助动车之行,很快发酵。   半个月后,同乐会在天天饭店如愿重开。结束时,夏天梁手上多了一份由众多商户共同签署的联名协议。   附加鼓励:小夏,放胆去做!这种违反和谐社会的不道德行为,理应受到惩罚,我们全力支持你打击街头的不良团伙!   夏天梁看上去极受感动,眼泪汪汪说,我一定不辜负大家期望。   后续,他亲自负责。为了加快调查进程,夏天梁跑去每家商铺查看监控,调出打假团伙的影像资料,向上提交。   材料准备充分,市监局响应也相当迅速,针对性展开行动。不多时,放出公告,职业打假团队经查明,确实存在讹诈行为,已移送公安机关。   众多商户听后,恨不得放鞭炮庆祝。瑞金街道得知此事,高度赞扬了辛爱社区商户自治的主观能动性,并作为先进事迹宣传,获得认可的王伯伯更是喜笑颜开。   解决这个问题的夏天梁居功至伟。吹牛皮的大家见多了,办实事的少之又少。商户为表支持,常来天天饭店消费,连带着辛爱路也一改往日的垂暮之姿,变得热闹起来。   倔强的只有99-1号。   徐运墨没想到夏天梁的本事不小,居然真能将那团散沙聚到一起,惊讶之余,仍是嗤之以鼻。   这座孤岛拒绝一切来往的搜救船只,不愿意加入这派其乐融融之中,连周奉春都看不下去,说你何必呢?人家小夏开店两个多月,左右逢源,现在是大家的宠儿。你待了五年,换来点什么,纪律大队长?   小夏小夏,叫得亲热。周奉春才认识夏天梁几天,不过去了一次同乐会,回来像被灌迷魂汤一样,居然还给自己洗脑子。   真正的版本:免费的东西才最贵。   徐运墨冷笑,他从老马那边撬出了事情全貌。一招以退为进,夏天梁用得炉火纯青。从商家踏进同乐会那天开始,就走进了夏天梁为他们设置的经典道德场景,从好奇到同情,再到产生愧疚,最后升华主题,让众人收获满足与集体荣誉感,幕后推手没有强迫谁做任何事,只在正确时间做出引导。   夏天梁不过是靠一些歪门邪道的交际功夫,接连攻陷了那群没有辨别能力的凡夫俗子。   他不同,徐运墨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牛鬼神蛇,一望便知。   哈哈!周奉春听完,狂笑不止,指徐运墨鼻梁上的眼镜,“看人准?就你?”   徐运墨有些近视,不深,眼镜只在伏案工作的时候戴上。他睫毛长,却不是上翘,而是盖下去,垂眼时遮住半个眼瞳,让这双镜片后的眼睛显得颇为阴郁。   他盯着对方手上的饭盒,一股极强的香气久久不散。   “你存心的是吧,明知道我和他不对付,还跑到我这里吃他家的外卖。”   “店里人多,我坐着占位置,影响他们翻台。”   你当我这里大排档?徐运墨翻眼睛,低头继续篆刻,手中一枚四字闲章,印文:孤芳自赏。   周奉春扒两口酱爆猪肝,含糊说:“我觉得你对小夏偏见太深了。”   “不叫偏见,我是透过事物看本质。”   “联合商户这件事,他办得多漂亮,事迹都传到我纹身店那片了,”周奉春若有所思,“小夏做人有大智慧,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你应该向他多学习——”   镜片后面飞来一眼,异常凌厉。   “好,不说做人,至少学学他做生意吧,这个月涧松堂开张了没有?”   一句话成功让徐运墨收声。   “真有困难,别不好意思说。你是和我开口难,还是回去对着你家老子开口难?这么简单的题目不会做?”   徐运墨换个执刀姿势,雕琢“孤”字。   “你哥前两天还问我,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半年了都不肯回家陪你妈吃饭——丑话说前面,你们徐家的事情,我不敢掺和,但你哥你妈是真的关心你,你总归意思意思,别老是让他们担心。”   徐运墨心烦,说我知道。周奉春见他不愿多谈,长叹一声,环顾涧松堂,只觉此处阴暗湿冷,实在不够阳光,哆嗦着摇摇头,赶紧吃完饭出去了。   也没走,人一闪,奔入天天饭店,很快传来他笑嘻嘻的声音:小夏,你们这个大菜师傅可以的,再给我打包一【vb:kazuyayaya】份酱爆猪肝,我带回店里给我徒弟尝尝。   隔壁盘丝洞,进去就无人生还。徐运墨看着手里那枚印章,四个字无论怎么刻,都不够自如。   他感到烦躁,扔下,心里计算上海与芝加哥的时差,随后打开手机。   你闲得发慌?告状告到周奉春那里。   五分钟后,那头回复:妈和我闹,说你不爱她了。   ……你在美国还管那么宽。   关照弟弟,不分距离,况且妈是真的想你。   知道了,有空我会去看她的。   又补:他不在的话。   那边打来一串省略号,十分钟之后,又一条信息:老房子如果待不下去,可以来我这里,Julia欢迎你,乐蒂也是,她都四岁了,还没见过你真人。   徐运墨:我在辛爱路过得蛮好。   骗谁,隔壁那个新邻居不是把你折腾得要死要活?   周奉春这个大嘴巴!徐运墨面色一黑,不再回复。   作者有话说:   *嘎讪胡:聊天。 第9章 糟三样   十二月,上海气温骤降,初显寒冬的前兆。   涧松堂的空调出了点问题,连续几天制热没反应。徐运墨翻出保修卡,发现过了时限,没办法,只能先找辛爱路上的维修师傅过来检查。   对方上门看过,对他说这台机器时间太久,压缩机老化,换一个蛮贵的,不如重新买一台。   又走两步,好心提醒徐运墨,地板也该修修嘞。   莫名多出两笔开销,徐运墨暂选其一。新空调买完,还需等两天才配送,店内温度低,但存有太多笔墨纸砚,取暖器不敢乱用,怕出事,只好先物理取暖将就一下。   跑完业务的老马顺路过来,进门时冷得直哆嗦,说搞什么,冰天雪地的,你怎么连电费都交不起了。   徐运墨裹紧黑色羽绒服,给自己续杯热水,“空调坏了,新的还没送来。”   “那你干嘛待在这里,回家不好?”   “约了人谈生意。”   生意?老马看着外面一片漆黑,“八点半了,什么生意要大晚上谈。”   徐运墨不响。他为了不在某个半夜接到芝加哥来电,抽空回了一次家。上次去,还是年初,他被母亲骗去吃年夜饭,结果一进饭厅就见到不想见的人,当场甩脸子,走出别墅一公里才打到车。   这次去,当然也不进门,透过可视门铃,说我见一下你就走。   母亲又喜又气,你还真是见一下!赶忙披上外套,说你爸去美协了,不要管他,我们两个出去吃饭。   一餐饭在小如意,城中名馆,母亲托人订了位置,徐运墨却没有胃口,吃得非常沉默,全程只有母亲提问,最近累不累,生意好不好,云云。   听到生意两个字,徐运墨更加寡言。涧松堂向来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普通的大路货,他不屑进,专做市面上难寻的孤品。过去还有雅士,愿意为心头好一掷千金,近两年经济下行,雅士也要缩紧裤腰带,为五斗米折腰,再加上网购冲击,下半年生意确实惨淡。   做生意,徐运墨不是能手,但他是宁愿饿死在外边,也绝不回家讨饭吃。   知儿莫若母,哪怕过了三十岁,徐运墨在他妈看来也是刚从肚皮出蹦出来的模样,叹气说一家门三个男人,脾气躁的、烈的、倔的,牛马驴齐全了,我命真苦呜呜。   常在台上演戏,女人情绪收放自如,不一会又笑嘻嘻逗儿子,我听锋锋讲了,你那个新邻居开了家饭店,怎么样,吃过没有。   提到夏天梁,徐运墨就烦。母亲瞧出端倪,不怒反笑,说有个人治治你,蛮好,要是过得不舒坦,不如早点回来。   这话说的,像是要么攻克夏天梁这个小鬼,要么攻克家里那座大山,凭什么他必须选一个?   小如意一道二十年陈皮赤豆羹,吃下去无一丝甜味。分别前,徐运墨去买单,被礼貌告知您同桌的客人结过账了,接着送上两个沉甸甸的打包盒,说是那位女士特意嘱咐给您带走的。   生意对象长久不回消息,徐运墨只好再次催促:今天到底什么时候过来?   那头终于闲闲发来一句:哎呀,临时有事,要不下次?   没诚意不想来,为什么不早点说。徐运墨沉下脸,手机扔到桌上,只觉坚持等到现在的自己同样愚蠢。   昨晚他硬着头皮,熬夜重做一份教案,定位是趣味书法入门,希望以此降低门槛,多点招揽生源——少年宫那边发来的通知,国画是保不住了,寒假兴趣班开放报名,书法课的招生数量目前垫底。负责人暗示,如果月底还没起色,他们就要将书法的课时匀一半给小提琴班。   见徐运墨脸色难看,老马搓搓手,“冷得受不了,我去隔壁了,徐老师你也一起好了,陪我吃个饭。”   “不去。”   “你做陪客,我请你呀。”   徐运墨看他一眼。犟头倔脑,老马只得认输。   理好东西,徐运墨关灯,出去时透过玻璃门,看见老马已坐上位子,他显然暖和了,脱去外套,正惬意地与店员闲聊。   已近九点,天天还有大批客人滞留,桌桌欢声笑语,那是玻璃门和隔音板无法阻挡的声音,聒噪,穿透力极强。   门对门必伤人。自从夏天梁搬来,只有他天天饭店稳步高升,自己的涧松堂却每况愈下,或许哪天脑子抽筋,自己真的会让周奉春过来做个阵法压一压。   徐运墨锁上店门,走出99号,那股令人不舒服的热闹才算消散。   他深呼吸,略有些头晕脑胀。年幼时,家中每月举办艺术沙龙,那些所谓的圈内朋友总要留得很晚,喧嚣更甚。一个月里,徐运墨最不喜欢那一天,大批人来来往往,走进他和哥哥的小书房,点评两人作品。   对他,至多是工整有序,对另一个,眼神立时变化,忍不住连连惊叹——什么天赋异禀,什么衔着笔出生,听得徐运墨耳朵生茧,几乎可以背诵。   世界还是萧索些才好。才对。   经过烟纸店,胖阿姨已经关门,路边只得一个身影。那人正点香烟,打火机有些问题,点了几次都没成功。   徐运墨摘了眼镜,天色暗,他看不清那张脸,只觉一团混沌,直到出现一道忽明忽灭的闪光,那是对方脖子上的金链。   烟终于点上,夏天梁长吸一口,缓缓吐出,发现烟雾后面有人站着。   他定睛看,“徐老师?”   徐运墨站着不动,黑色羽绒服与那张白皙的面孔形成一种鲜明反差,像童话书插画里那些逃亡的王子或公主,十成十的落难感。   夏天梁弹掉烟灰,前段时间忙着联合商户的事情,有一阵没和徐运墨说上话了。几次同乐会,他在群里发信息邀请,对方回都不回,倒是徐运墨的朋友来过。   对方长相魁梧,他见着夏天梁,隐隐有些笑意,主动跑上去和他搭话,说我认得你,木头的隔壁邻居,小夏是吧。   木头?噢,徐运墨。墨头,木头*,还蛮形象。   夏天梁曾在99号门口撞见过周奉春。这人耳朵上十几个穿孔,两边还有扩耳,看上去嚣张,语气却十分友好,唯独两道视线,总在打量自己那张脸。   餐饮行业,外在容貌需要保持整洁,夏天梁上班,至少脸上是不挂东西的。那些过往的痕迹,只有同道中人才能发现。   两人心照不宣,周奉春留了纹身店的地址给他,说欢迎以后多多交流。   开店到现在,忙到根本没力气顾私事,难得出来放风,还要撞上整条马路最不喜欢自己的邻居。夏天梁抽烟吸烟,一时来不及端上笑容,“有事吗?”   徐运墨手一抬,指地上两个香烟屁股。   此人之顶真,世上少有,“不是我抽的,我这才第一支。”   想想还是决定包容,“但我会弄干净,行了吧。”   徐运墨没有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鼻尖有点发红,捂紧羽绒服转身就走。   被打扰几句话,夏天梁低头看,手上香烟已经灰了一半。   木头。   “你说什么?”   徐运墨停住,转头闷声又问一遍,“你叫我什么?”   这次表情很明确,他生气了。夏天梁眨两下眼,“你听错了。”   装!徐运墨听得清清楚楚,肯定是周奉春那个大喇叭,四处传播他的花名。他最讨厌被叫木头,周奉春也就算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懒得教育。其他人,尤其夏天梁,这么说就是明晃晃讽刺。   “平时胆子比谁都大,现在来和我扮无辜,你这算什么,敢叫不敢认?”   夏天梁一愣,没想到徐运墨对这个绰号反应这么大,掐了烟,“我不是存心——对不起徐老师,你不喜欢,下次我不说了。”   “所以你承认刚才这么叫了。”   徐运墨也会给人挖坑?夏天梁无奈,“你要觉得不舒服,我给你赔礼道歉。”   “不需要,”徐运墨回绝,用审视目光扫描对方,“你可能觉得自己很有本事,使点手段,就能让这条路和周围那群商户乖乖听你的话,但我不一样,你不用拿出那副谁都是你好朋友的态度来接近我,我不是,以后也不会是,99号借到你这种人手上,算我触霉头,以后麻烦你管好你自己,不要随便——阿嚏。”   如此严厉一段话,以喷嚏收尾,杀伤力堪比狮子亮爪结果只是挠挠毛线团,夏天梁中途还听进去一点,到最后,只觉得好笑。   听说涧松堂换空调,店里冷,徐运墨估计感冒了,所以心情不好,比较容易激动。   不能和病人计较,他掏出纸巾递过去,说回去补充点维生素c,上海这两天降温有点厉害。   徐运墨自然不肯接,但也很快收到惩罚——连续三四个喷嚏,打得他头晕眼花,迫不得已只好拿过纸巾,侧过身擤鼻子。   打火机重新点烟,“明天店里还冷的话,要不来天天吧,我们空调打很高的。”   徐运墨瓮声说谁要来,他是真着凉了,清水鼻涕直流,一包纸巾很快用光,不停捏着空空如也的包装袋。   夏天梁大概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忍笑,说给你了,不用你还。   一码事归一码事!徐运墨走前丢下这句。翌日,天天门外多了两大包抽纸,赶早来的严青困惑不已,问这是什么。   三张换两包,夏天梁想了想,答她,投资收益。   作者有话说:   *木(moh)与墨(meh)在沪语中发音相似 第10章 酱鸭   和母亲吃过一顿饭,芝加哥那边终于太平,没再用短信轰炸徐运墨,按照过往经验,至少能换几个月安宁。   新空调也进场了,因为尺寸问题,上门的工人建议调个位置,最后从西北角移到东南角。装完,室内升温,徐运墨的感冒也很快痊愈。   一切发展顺利,好消息更是接踵而至:徐运墨边做边吐的那份教案似乎发挥了作用,书法课的招生情况在这周突然扭转,报名人数激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运势陡升,难道事关风水?徐运墨将信将疑,向周奉春咨询。   朋友掐指一算:福兮祸之所伏,建议你小心点,出门看路。   哪有那么夸张。徐运墨不信,专注回消息,走路轻飘,一个没留意,与从99号出门的某人迎面相撞。   对方手上两个沉甸甸的垃圾袋,其中一个口子没扎紧,漏出几股刺鼻气味。徐运墨只觉腿上一湿,往下看,脚边全是烂菜叶子鱼骨头。   邪门。徐运墨眼皮微微一跳。   撞他的人染一头半红不棕的杂毛,依稀记得好像是天天的厨房小工。还没等徐运墨开口,对方率先翻个白眼,大着嗓门喊,“长没长眼呐,尽往不该凑的地方乱凑。”   两人撞上,责任理应对半开,若说句抱歉,徐运墨自认倒霉,要有心抬杠,大队长也绝对不肯吃这闷亏。   “不长总比斜视好。”   哇靠!红毛火冒三丈。他天生眼距窄,看人靠眯,说你骂谁斜视呢,卷起袖子就要与徐运墨切磋武艺。   “赵冬生。”   夏天梁推门出来,制止闹剧升级,“让你扔个垃圾,怎么出门五米就结仇?回厨房间做事,童师傅喊你。”   “下水道都堵了,还能做啥事!”   “我叫你回去。”   夏天梁不笑时,甚有威慑力。红毛小伙子只得听话,他瞪一眼徐运墨,扭头一路都在嘀咕,什么做出那种事还好意思过来巴拉巴拉,再多就听不真切了。   前言不搭后语,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徐运墨对智商不高的人不会计较太多,或许刚才那句话说得是有些重。   “真不好意思弄脏你衣服了,拿去洗吧,徐老师,费用算我的。”   今日夏天梁没有营业笑容,语气相当公事公办。他收拾完地上垃圾,看徐运墨还杵在那儿,扬起脸,眉眼略显沉滞。   好少见到这种表情。徐运墨印象中,夏天梁总是活络,尤其查探对手、思考对策的时候,那双眼睛转个不停,像有用不完的心眼子。   “有什么事吗?”徐运墨问。   夏天梁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你感冒好了?”   嗯,徐运墨点头,又下意识回嘴,“不用你关心。”   明白,夏天梁并不意外,他起身,将两袋湿垃圾喂进路边的垃圾箱,“下次不问了。”   眼皮没来由的颤动。   徐运墨赶时间,不多探究,当作是生理的小小失调,抓紧回去换套衣服,马不停蹄坐地铁赶往少年宫。原本想先找负责人,问一问寒假开班的事情,但临近上课敲钟,实在来不及,去教室一路都是快步行走。   走廊碰到几名老师,按照往常习惯,徐运墨匆匆问声好,却在经过时被拦下。   几张与他不熟的面孔,今天一改常态,亲切说徐老师来上课啦,待会下了课,要不要一起去食堂,正好聊聊寒假兴趣班的事情。   还有更多:徐老师代课那么久,我们还没坐下来吃过饭呢,怎么说都是搞艺术的,应该多聚一聚。   以及:一定要来啊徐老师!我们先去休息室等你。   他们语速极快、极密,脸上均挂着塑料质感的笑容,言谈口吻,好似当他每天来往的熟人一般。   徐运墨停下步子,下一刻,眼皮狂跳不止。   那种熟悉的感觉卷土重来,千百只小虫爬上后背,让人极其不适。他身体僵硬,往前走,进到教室。三十多个座位,平时能坐一半,出勤率就算可观,然而今天一个不漏,全部坐满。   座位后的空间甚至站了两三排家长,每张脸都带着期盼,有几个还在偷偷用手机拍照。   他们知道了。   徐运墨捏紧手,摸到无名指的茧子,那是日复一日勤加苦练的证明,却不是正确的——徐藏锋那双手就不会,修长笔直,永远光滑。他总对自己说,阿弟,你干嘛这么用力,不对的啊,运笔是靠手腕的巧劲,你握得那么紧,难道不觉得重吗?爸也讲的,笔在手里,一定是越轻越好。   “请先出去,你们在这里会影响上课。”   徐运墨将后面站着的大人清走。家长依依不舍,不断叮嘱教室里的小孩认真听老师讲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两节书法课,一个小时,漫长过十世纪。等徐运墨再开门,蹲守在走廊上的家长一窝蜂挤进去,眼明手快捞出属于自己的孩子,急切地推到徐运墨面前,说老师,您看看我家宝宝,几岁几岁开始拿笔,从色彩感知到天赋灵气,都是出类拔萃,这个百里挑一,那个更是万中无一,国画或书法哪个都成,他和他和她和她特别想拜您为师!   讲来讲去,基本都是一套话,他们却不嫌口干,反复说,反复论证,仿佛都坚信彼此之间,至少有一个可以打动眼前这张冷若冰霜的脸孔,如此诚心实意,礼佛者都要汗颜。   徐运墨始终不响,自顾自收拾墨碟和笔筒,洗完擦干,又挨个整理学生的毛毡。等结束,他只对身后那群跟得紧紧的尾巴说一句:你们认错人了。   撇下人群,徐运墨去楼上办公室。兴趣班的负责人见到他,喜不自胜,说我正想下去找你呢徐老师。   对方拿出课表,一边勾勾画画,一边道:“寒假班的书法课已经报满了,家长实在太踊跃。刚才领导开会,一致认为要给你重开国画课,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嘛。等到寒假结束,你的国画、书法,每节都会加课时,好多家长催我们,热情得不得了——诶徐老师,你现在空不空?我们来对对时间,以后你可能需要一周来三……不,四天,当然五天最好,你没问题的话,我明天帮你过手续。”   徐运墨一言不发,负责人还当他太过惊讶——他们也是啊!得知消息的时候,个个瞠目结舌,直说完全看不出来,徐老师竟有如此家世背景,平常他教书,水平也不见得多出色,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对方只是觉得有趣,说:“你要早说你是徐老先生的儿子,我们兴趣班连宣传都不用做了,直接拿你当金字招牌不就行了?徐老师你也真是会藏,如果不是上周领导有个美协的朋友过来认出你,我们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今天算是最后两节课,之后我不会来了。”   负责人嘴唇微张,这一刻才是真正吃惊,惊到暂时失去语言能力,“啊?呃?哎?”   “本来我就是代课,走了也没什么影响,麻烦你们另请高明。”   说完根本不给对方时间消化,负责人回过神,急得要命,追在他身后高喊,徐老师!徐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哪能那么突然,我搞不懂呀!   徐运墨一步都不敢停,出少年宫之后,他持续走,只要有路就往下走。他以为离开美院,离开家,离开姓氏大于一切的高塔,躲进名为辛爱路的巢穴,伏于地下,那些过往就不会再来纠缠。   是他过于天真。他姓徐,是徐怀岳的儿子,徐藏锋的弟弟,唯独不是徐运墨。   不是他自己。 第11章 烤子鱼   老马做中介,跑业务向来只跑半天。他是个起不了早的,出门就是中午,等忙完,已是七点,正赶上晚饭时间,肚子空,立即驱使小电驴开往辛爱路。   入冬后,天天推出几道时令小菜。老马光顾几次,回回都是意犹未尽。他边骑车边盘算,午饭吃得油腻,晚上定要清爽一下肠胃,坐下先开瓶石库门黄酒,舒舒服服咪一口,再来一道塌菜炒冬笋。这个季节,霜打过的塌棵菜最是美味,放冬笋加猪油翻炒,浅焖两分钟,梗糯笋嫩,鲜美宜人,能在寒冬腊月来上这么一筷,真真是脱离苦海*。   他越想越馋,只怕天天坐满,没位置给他享受。   开到辛爱路,停好车,老马抬头见饭店窗帘拉紧,咦一声。他进到99号,刚推门,里面掷出不耐烦的声音:“不开不开!今天做不了生意!”   怪了,老马探头探脑,“火气那么大做什么?”   店内只赵冬生一人,抱着手臂满脸不爽,他见到老马,脸色稍稍和缓,“下水道堵了大半天,现在后厨一股味道。”   这么一说,老马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赶紧掩住鼻子,细声提议:“个么找邓师傅来修啊,他不都从宁波老家回来了吗?就他那双手,什么东西修不好。”   “帮帮忙,我又不是大罗神仙!”   老马回头,眼前人背着工具箱,一头银发,是维修铺的邓师傅。   夏天梁也在,脸上不带笑,看着似有心事。   两人进门,表情都不轻松。看来今晚吃不成塌菜炒冬笋了,老马遗憾,抓把椅子坐下,问怎么一回事。   邓师傅喝口水,发话:“无妄之灾。”   要死快了,你个老宁波,还给我猜谜语。老马撇下他,转头询问夏天梁。   素来活泼的饭店老板难得沉默,片刻后,才说白天做开店准备,下水道突然堵住,还有点反味,后厨地面整得和小池塘一样,走路都在蹚水,他不得已,只能暂时关店,找了邓师傅过来。   对方查看之后,说里面的暗排没问题,可能是外面堵住了。   再出去看,发现有人故意往排污管道塞垃圾。辛爱路店铺共用一条管道,这么做不仅影响天天,还牵连其他商家,很快烟纸店和水果摊也出现类似情况。   老马叹道:“谁啊,这么恶劣。”   赵冬生哼哼,刚想开口,被夏天梁一个眼神堵回去。他有话不能讲,难受得要命,不停抓耳挠腮。   “那现在呢?”   “垃圾拿掉了,就是污水有点严重,反进每户人家,清理起来不容易,”邓师傅说,“费用也不低。”   老马干中介,纠纷事宜看得多了,有些商家惹到不该惹的人,一套手段下去,不死也要褪层皮。   这脏水明显是朝着天天泼来,还附带挑拨离间的功能,但反打假结束,夏天梁在社区名声极好,老马想不出有谁会干这种下作事情,困惑问:“你得罪谁了?不应该啊,这附近还有你没搞定的人?”   我忍不住啦!赵冬生抢答:“是隔壁!那个白雪公主!”   啊?老马糊涂,“哪个?”   夏天梁在桌下踢了赵冬生一脚,小伙嗷嗷喊疼,老马恍然,“徐老师?”   他连连摇头,“不可能,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怎么不会!”赵冬生揉着膝盖,“前两天他投诉我们油烟重,叫来好几个穿制服的,往店里一站,客人都{wb:哎哟喂妈呀耶}不敢上门吃饭了。”   小伙子认准是徐运墨干的好事。下午丢垃圾撞上,那人竟然还嘲讽他斜视,赵冬生平生最恨清高公子哥儿,要不是夏天梁拦着,早上去抽他一顿。   夏天梁:“那个是匿名投诉。”   “他有前科啊!”赵冬生不买账,“天天开业那会儿,类似的事情他没少干吧。”   前天市监局来了几个执法人员,说接到举报,天天的油烟严重扰民。夏天梁起初以为搞错了,结果文件一出示,是真来检查。   排查一圈,并无大碍。辖区执法人员因为反打假一事,对天天有些印象,走前对夏天梁说按照流程,有人投诉,我们就得上门核实情况,目前看下来周边几个商户都没什么问题,只有你这边被举报,以后注意多协调邻里关系。   提示相当委婉。   老马还是摇头,“徐老师是固执了点,但他投诉都是有理有据,不会瞎乌搞。他这种文化人,冰清玉洁的,就算看不惯你,肯定也是当着你的面说,举报都懒得匿名,更加不会使那种下三滥的招数,他那个家里背景,怎么可能——哎,反正不会是他。”   夏天梁点点头,说我明白。   一旁的赵冬生急了,“那整条路除了他,还有谁看天天不痛快?”   “行了你别瞎猜了,后厨积水还没弄干净,待会我和你一起收拾——邓师傅,今天辛苦你来一趟,胖阿姨和红福阿哥明天要是让你去修什么东西,账单都算在我这里。”   折返跑了一天,夏天梁有些疲惫,决意让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让赵冬生送人出去,自己找水桶拖把,准备处理厨房里的一片狼藉。   老马见状,也不久坐,说这件事情我记下了,帮你多留意,有什么消息回头通知你。   进后厨没待两分钟,外边隐隐有吵闹声。   夏天梁跑出门,眼前景象堪称混乱:赵冬生一派要与谁同归于尽的势头,勉强被老马架住。他对面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徐运墨,一身白衣白裤,不耐脏,现在到处都是黑色的斑斑点点,大概是被打到或踢到留下的印子。   邓师傅夹在当中,年过花甲,他劝架劝两句,忍不住就要咳嗽:“徐——咳咳,徐老师,你就少说两句罢,不要再激他嘞。”   夏天梁上前,从老马那里接过赵冬生,反手熟练扭住对方两条胳膊。他出手很有些力道,赵冬生吃痛,连声说:“疼!疼!天梁哥!疼!”   他略微放松手劲,向老马使个眼色,意思是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晚饭没吃着,还莫名被卷进苦海,老马神伤不已,气喘吁吁道:“刚送邓师傅出门,碰上徐老师,冬生说了两句话,语气不太好,徐老师就……”   他瞄一眼徐运墨,压低声音,“就回了两句更不好听的,冬生气不过,两个人稍微有点拉扯。”   看徐运墨衣服上的污渍,拉扯绝不是一点两点。   “我就想问他为啥老是针对我们,他居然叫我滚蛋!”赵冬生与夏天梁告状,“平时就顶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臭脸,整天嫌东嫌西——”   “你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   夏天梁放低声音,嘴唇抿紧,两枚虎牙收回去,再无半点平日里的亲切。   这模样看得赵冬生一抖,撅起嘴,着实有点委屈。他心无城府,出发点是为店里好,可直肠子太沉不住气,做事说话都欠考虑。   好了好了,老马打圆场,“年轻人起口角,过会就忘了,夜了,这天又这么冷,别再站在外面受冻了。”   他推推徐运墨,想带人回涧松堂,然而徐运墨却像一座坚实雕塑,半步也不肯挪。   “你培训店员就是培训他们污蔑诽谤的能力?一上来就乱按罪名,怎么,觉得全世界都在害你?妄想症是精神病,建议你们早点去宛平南路600号排队**。”   徐运墨一张脸寒气逼人,说话更是毫不留情。夏天梁闻言一怔,随后蹙起眉,“今天是冬生做得不对,我愿意代替他给你道歉,也会回去好好教育他,但徐运墨,大家都是邻居,你有时候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   要命……要命!   反了天了,夏天梁居然在这档口和徐运墨硬碰硬。老马警钟大作,生怕再不阻止,王伯伯就要提刀杀来,赶紧扯着徐运墨走人,却被对方直接甩开。   “真话都很难听,你接受不了是你承受能力的问题。”   哎你这!被禁言的赵冬生听不下去了。他到底年纪小,心眼也浅,容易被激怒,嘴上封条一撕,说话像倒竹筒子似的:   “徐老师?哈!徐老师!大家尊重你,叫你一声老师,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每天那么多人来天天吃饭,我就没听谁说过你一句好话,老马说你顽固不好相处,居委的王伯伯和小谢也说你脾气坏又麻烦,就连天梁哥都和我们说你阴晴不定,一周七天至少下六天半的雨——   赵冬生!夏天梁即刻捂住店员的嘴,但还是晚了稍许,离弦的箭没有收回的道理。   一时没人说话,上海的冬夜只剩阵阵风声。   真话确实难听,扎进肉里,更是痛感强烈。徐运墨面色变白,他沉默不语,身体绷紧,是在尽最大程度保持体面。   再开口,声音寒峭:“你说得没错,他们也没说错,我就是这样,我也不会改,我徐运墨不需要这条路上的谁来认可。”   他又对上夏天梁,“你们店里那些破事,我现在通知你:我没做过。至于你信不信,和我没关系。”   夏天梁恢复往日形象,耐心说你误会了,徐老师,我知道不是你。   “但你怀疑过。”   对方顿一顿,没有立即接话,那是心虚的体现。徐运墨很熟悉,他从很多人身上看过一式一样的表情,被揭穿的违心称赞,别有所图的曲意逢迎,次数太多,他早已厌倦。   “我在这条马路待了五年,比你久得多。辛爱路只有两种人,一种不喜欢我的,另一种我不喜欢的,恭喜你,夏天梁,这两种你都占了。”   作者有话说:   *沪语中“塌棵”与“脱苦”发音相近。   **此地址为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 第12章 咸鸡   听闻徐运墨辞掉少年宫那份兼职,周奉春颇是意外,不理解居多——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年轻那样,做事丝毫不计后果,本来就赚不到几个钱,再少份工,他那家店还养不养了?   转念一想,这就是徐运墨,认识以来就不曾改变。自己浸在社会大染缸里这么多年,早已五颜六色,习惯以不同面目示人,唯独徐运墨仍是一身白,人情交际那些东西在朋友眼里,狗屁不如。   思及此,周奉春发条消息:我刮刮乐中了五百块!横财要散掉,晚上请你吃饭。   他发个地址过去。隔半天,徐运墨那边回复:知道了。   一顿饭当然不在天天,周奉春在自己纹身店附近找了家本帮菜馆。六点,两人坐下。徐运墨显然缺乏睡眠,眼下发青,他比往常更加沉默,盯着菜单看半天也不说话。   周奉春叫上两瓶啤酒,徐运墨才有反应,说不喝。   “自作多情,又不是给你喊的,我一个人喝两瓶。”   周奉春开玩笑,徐运墨扫来一眼,噢一声,反应冷淡。   真在消沉!周奉春心中叹气。等上完菜,两人默默吃,直到徐运墨放下筷子,突然道:“上次不是说你纹身店缺人,等涧松堂关了,我就过去上班。”   周奉春一口酒差点喷他脸上,“我谢谢你一家门,好歹也是服务行业,你来做技师,端个冰块脸,我辛苦招揽的客人都要被你吓走了。”   “我可以改。”   算了吧你,周奉春挥手,“你好好说,现在到什么地步。”   徐运墨花两天时间盘清目前的财务状况,他对数字不敏感,进出款项向来是差不多对付一下,有生意做的时候,流水尚能维持,现在彻底断档,台面下的问题尽数显现,各种入不敷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是人,没到辟谷境界,一张嘴要吃饭。涧松堂虽不用交租,但每天开张,免不了水电杂费的成本,加上他今年对于形势预估不准,年初进的几批货积压到年底也出不掉,如何保存都是难题。   再没进账,恐离关门不远矣。   吃露水长大的少爷,确实不适合做生意,周奉春长叹一声:“早说啊你,搞到现在死蟹一只。”   “所以准备去你店里打工。”   别来,周奉春求他放过,小微企业容不下你。   “我手很稳。”   你认真的啊!周奉春无语至极,他当徐运墨闹脾气,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来之前帮他行了一步棋,于是挪开啤酒瓶,说:“你还记得大成吗?”   记得,徐运墨有印象,以前国美的同学。   “前两年他和人合伙开了画室,专门做美术高考的集训冲刺,生意特别好,都快成教育产业了。最近投资开了新的小班,书画培训,想进一批泾县的古艺宣,但没门路,正愁着呢,你要不去试试?”   “培训干嘛用这么贵的?书画纸用用不就行了。”   “不懂了吧,这叫做出差别化。人家走的高端路线,收的学生都是高净值人群的小孩,现在有钱人鸡娃,愿意投入的教育资源超乎你想象。”   “他铺得那么大,找个供应商还不简单?哪里轮得到我。”   “江浙沪这边文房做精做尖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大成问过一圈,都说泾县古艺宣体量小,做起来难度高,现在又是冬天,那边纸厂不开张,有点规模的店不缺这笔生意,不想折腾,就给推了。”   徐运墨低头不响,但神情有变化,是在思考可行性。   苍蝇腿再少也是肉嘛,周奉春说个数字,徐运墨猛地抬头,“你说多少?”   对方重复一遍,徐运墨停顿片刻,“这叫苍蝇腿?”   周奉春哈哈大笑,说你有兴趣,我帮你牵线。大成人蛮不错的,虽然艺术修养一般,却是讲信用的生意人,这笔订单成了,之后肯定会优先考虑你来供货。   听下来是个好机会,但徐运墨没有立即答应。那边纸厂他跑过,每年只做三个月,剩下大半年都是休整期,质量固然过硬,产量也低得惊人,即便体量不大,他也没把握一定可以吃下。   “我需要几天考虑一下。”他如实说。   “明白,但你尽快,我也不能一直吊着人家。”   徐运墨点头,沉默长久,才说:“谢谢。”   肉麻!周奉春抱着胳膊抖两抖,“我是不想你来祸害我的客人。”   徐运墨不语。国美那批同学,他只和周奉春走得近些。一是同乡,二是在美院,周奉春是少数不会区别对待自己的人。   进去第一年,他记得很清楚,选修做小组作业,课后展示,徐运墨故意写上名字。即便那副作品完成得很糟糕,老师也不多评价,到同学,更是与他打哈哈,含蓄说不错,有自己风格。   只有一个人,上看下看,疑惑说这线条这么死,人画得也呆板,到底哪里好了。   真话伤人,同样难能可贵。徐运墨想听真正的评论,不是恭维,不是惋惜。周奉春恰是这样的朋友。   有了新希望,他心情转好,这顿饭终于吃出几分气氛。可惜选的本帮菜馆子出品不佳,周奉春点的东海套餐,油浸带鱼死样怪气,肉质软烂,响油鳝丝吃口腥,白胡椒粉撒得太多,一闻一个喷嚏。   两人努力吃几口,均放弃,周奉春气愤:“就这样还敢收我488,下次不来了。”   徐运墨对餐食研究不深,口腹之欲不是好东西,一旦染上就很难戒掉。于他,一日三餐保持极简,满足营养即可,花样是不可能搞的。   五脏庙没祭成,周奉春不满意,中途出去接电话,还忍不住骂两句浪费钞票。徐运墨也没胃口继续,正续茶水,饭店迎来新客人。   几名中年老哥进门,领头那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脖上金链子至少是夏天梁的三倍粗。服务员见到,赶忙上前排成一列,大声称呼老板好。   店内有包间,这群人熟门熟路,径直往里,待高矮胖瘦全部挤进去,门合上,却没关实,隐约传出谈话声。   ——今天我看到,市监局又去他店里,这都几进宫了,吃饭的人也跑光了,再来几次,我保准倒闭。   ——谁让他惹上我们根发阿哥,活该,来这里开店,小赤佬居然不先拜码头,一点规矩不懂。   众人群情激昂,不断喊,是要给他点苦头吃吃!   其中有个尤为浑厚的声音道,多谢大家帮忙,最近辛苦。老实讲,他那家小饭店,我根本没放在眼里,阿猫阿狗,我顾不上。但这个小瘪三,得罪谁不好,得罪我根发的赤裤兄弟。我这人钱可以不赚,义气不能不讲,同我们麒麟对着干,只有死路一条。   阿哥牛逼!众人起哄,再往下,皆是吹捧之词,仿佛杜月笙转世在这个包间。   什么年代了,还在搞青帮那套,真当自己叱咤上海滩了。徐运墨一张桌子,离包间最近,只当一群社会闲散人士吹牛皮,并不放在心上。   他倒茶,直至包间又传出一句:就该给这个姓夏的搞搞路子。   手势忽而不稳,茶水倒一杯洒半杯,洇湿台面。   闲事莫理,和他没有关系。   “你怎么了?”   打完电话,周奉春进门就见徐运墨一脸心不在焉,他以为朋友还在担心那笔生意,揶揄,“噢哟看你担心的,又不是一分钟几千万上下的规模,东边不做西边做,总归有办法解决的。”   “不是我……算了。”   徐运墨未做解释,他看时间,起身说先走了,这顿饭谢谢,回头一定补给你。 第13章 话梅醉虾   下水道堵塞,天天跟着歇业,夏天梁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将排水沟里外弄干净,又用高压水枪将后厨地面冲洗一遍,才宣布重新开张。   此事影响了辛爱路几个店面,邓师傅开来的维修单子,夏天梁一张不落,全部付清。   返工的童师傅见他来来回回算账,在一旁用鼻孔出气,说你计算器就算揿烂了,得出来的也是负数,马上过年,饭店生意只会更差,要是还抓不出背后弄怂你的人,年后保准关门。   夏天梁头也不抬,说到时候遣散费头一个发你,记得领。   小鬼!童师傅被噎得没话讲,头一别,回厨房间拿小助手撒气,高喊赵冬生,几天不拿刀,又打回原形了是吧!切的什么东西,给我重新弄!   里头传来一声哀嚎。   夏天梁继续算账。轻松是表面,实际情况不容乐观,市监局近来一段时间频繁进出天天,最新一次,仍是接到匿名投诉,说饭店食安有问题。   他搬出台账,说进货商的凭证、保质期还有检测报告我都记录得很清楚,你们可以随便查。   数次折返,执法人员也稍显疲惫,说建议你多外出走动,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我们老来你店里出勤,对这里生意也不好,是不是。   做到这个地步,已超出邻里纠纷,剩下的可能性只有同行恶意竞争,但天天开业才几个月,能掀起多大风浪?局面一时无解。   夏天梁原准备亲自跑一趟了解情况,却有人更早上门。天天重开,老马特来光顾,一道塌菜炒冬笋从晚上七点吃到临近打烊。   明显是有话要说,夏天梁让员工提前下班,随后拉上窗帘,开瓶石库门,给老马倒好。   一杯黄酒下去,老马终觉畅快,问:“你知不知道巨民路上有家做本帮菜的,叫麒麟小馆?”   开店前,夏天梁实地考察,跑遍附近三公里内的本帮菜馆。麒麟他也去过,出品普通,走的是海鲜酒楼风格,适宜请客吃饭,定价高过天天不少,并不是直接的竞争对手。   “他们老板叫根发,九几年从虹镇老街过来,盘了家店卖海鲜,后来炒股赚上钱,就和几个兄弟合伙把鱼档改成饭店,”老马斟酌一下,又道,“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出来的……你懂的喔,混江湖混习惯了。”   夏天梁笑,“现在几几年,还讲江湖规矩?不会是要我去拜码头吧。”   “法治社会,不至于,不过根发做事一身匪气,他要搞你不会明着来,私下敲敲打打,走的都是下三路。你看你之前被举报油烟啦,下水道堵住啦,都是他惯用手法,就算扛过去,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等着你。”   天天和麒麟隔了七八条横马路,定位不同,生意上彼此不影响,既然不是为了利益,那就是寻仇。   夏天梁琢磨,虹镇老街,九几年,按照岁数算,不会是——像的。   答案算有了,但比想象中棘手,需徐徐图之。   他转而问老马如何收到的消息。中介一听,赶紧低头吃酒,含糊说无意间听到的。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真正提醒的人不想露面,传话还要批个马甲,故意兜圈子,倒像某个人的作风。   夏天梁眼珠子转转,“是不是徐老师?”   老马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刚知道。”   昨天周奉春来吃饭,多嘴抱怨一句,说还是天天实惠,巨民路那家吃海鲜的,什么东海码头直接运来,屁咧,又贵又难吃。   夏天梁也是顺着猜猜。   被套出话,老马也不装了,说确实是徐运墨找自己当传声筒,“他也真是的,就算不愿意当面和你讲,手机发个信息不行吗?非要我当跑腿,七拐八绕的,麻烦死了。”   夏天梁说是啊你最辛苦,接着给对方倒杯酒,又去后厨端出两盘冷菜。老马见了,眉开眼笑,一边说这怎么好意思,一边筷子上下翻飞。   那天起争执,赵冬生讲话不过脑子,搞得徐运墨脸色奇差。夏天梁回去教育过,想着哪天碰到徐运墨,最好和对方解释解释。谁知从那晚之后,99-1号一直空关,回遇缘邨,徐运墨也是紧闭家门,好几天不见人影。   微信的商户群更是一片沉寂,几个月了,徐运墨还没通过自己的好友申请。   “好像在忙着跑生意,上礼拜他把少年宫那个工作辞了,闹得还挺大,店里状况也不好,”老马感叹,“再不搞点钱进来,他那家涧松堂真要倒闭了。”   夏天梁换个更大的玻璃杯,斟满老酒,“不是他自己的店吗?”   老马抬手饮尽,如实交代:“涧松堂的店面,是徐老师阿爷连同遇缘邨那套双开间,一起留给他的,以前租给别人卖茶叶,后来他收回去,自己开店,也算找桩事情做做,但你也知道辛爱路这个位置,他做文房生意,能不赔本算老天帮他了。”   听上去徐运墨家底颇丰,也是,能养出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孩,家庭条件肯定不差。夏天梁好奇,“他有困难,家里怎么不帮忙?”   “人家不要!”   老马喝酒上脸,情绪略微激动,“徐老师的家世可不得了,他爸爸徐怀岳,一代海派大师,这个成就是顶呱呱的。”   说不出到底哪里厉害,老马赶紧举起两个大拇指,以示尊重。夏天梁一怔,他对艺术没什么了解,但徐怀岳名气实在太响,小如意以前有位熟客从事拍卖行业,常在席间分享业内趣事,最多感慨的就是每年春拍,藏家送拍的徐老作品都是百分百成交,且大幅超越估价,收藏潜力无限,堪称在世传奇,是公认的沪上画坛巨擘。   徐运墨这个家世何止不得了,简直万里挑一。他要想,做什么不行,怎么就跑来辛爱路开店蹉跎。   “具体原因我也不晓得,他只说过不想借家里荫头,反正这里知道徐老师身世的人不多,他平时也不会拿个大喇叭到处讲——乖乖,不得命了!”   老马陡然清醒,连连打自己嘴巴,“你别说出去啊!徐老师最不喜欢别人提这个,王伯伯有次开他玩笑,说他是落难凤凰,气得他一个月没和王伯伯说话。”   懂的,帮你保密。夏天梁收走玻璃杯,将桌上剩余的冷菜打包,整理好送老马出门,嘱咐他喝多了别骑小电驴,停在外面明天再取,随后喊辆车把人麻利送走。   转身,99-1号仍旧漆黑。   其实完全可以不用管,无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徐运墨都有大把不告知的理由。他讨厌自己,不喜欢天天做邻居,现在有个机会可以将自己赶走,换很多人,或许高兴都来不及。   他没有这个义务,不说,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责怪。   但徐运墨行正坐端,是非对错高于个人情绪,哪怕用这种迂回战术,都要老马把话带到。   好固执的人。夏天梁长长叹气,他摸出利群,点上一支,抽到一半忍不住想笑。   行得春风有夏雨,有来才有往。他看手机,找出通讯录中最近添加的一个名字。   *   徐运墨打去几个电话,回复均不理想。   意思都差不多:如今坚持古法造宣的本地厂子和师傅越来越少,每年最多做春秋两季,现在都一月份了,泾县几家纸厂冬歇,暂不可能生产。   徐运墨追问有没有存货,价格高点也无妨。那边听完,有些为难说有是有,但都是别人提前定好,留着开春出货,他临时要,实在匀不出来。   基本是拒绝了。徐运墨却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考虑是否亲自去一次安徽。   正盘时间,周奉春那边突然天降好消息,说帮忙联系到一个泾县的纸坊,有商谈空间,只是时间紧,如果想要,需要徐运墨立马出发。   周奉春看着散漫,做起事来还是靠谱。徐运墨即刻动身,正值春节前夕,高铁买票一排候补,最后只能开车上路。   花去四个多小时,徐运墨抵达目的地。他联系上纸坊的负责人,对方与他握过手,和善问,上海来的是吧。   徐运墨说明来意,对方点点头,说放心吧,我和老刘多少年朋友,这点小忙,一定是要帮的。   之前周奉春打过招呼,表示这次是走了一个刘姓徽商的关系。徐运墨原本还有些奇怪,周奉春怎么如此神通广大,但又想,朋友和自己不同,交友甚广,有些刁钻的门路也不{wb:哎哟喂妈呀耶}出奇。   商谈顺利,此后数日,徐运墨留在泾县处理手尾。   负责人告诉他,纸坊每年会留存一批古艺宣,便于和来年的纸张对比,以保证出品的稳定性。这种内部消息,外人很难知道,多亏这次徐运墨找对人来相求,才破例为他匀出部分。   老纸价值更高,徐运墨心想周奉春这个人情出得大了,欠他的可不止一顿饭那么简单。   返程当天,徐运墨感谢纸坊相助,这一单做成,真正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这句道谢是真心实意。   负责人笑说徐先生你是个守信用的,谈价格也老实,以后有生意,我们多合作——哦对,还要谢谢老刘介绍呢,下回我去上海,喊上他一起吃个饭,就去他小友那个饭店,叫什么,小如意? 第14章 心太软   阿嚏。   夏天梁忽然打出一个惊天喷嚏,吓得旁边抹桌的严青连连拍胸口,忧虑地询问他最近是否太累,休息都不够时间。   没事,夏天梁揉鼻子,可能有人背后说我坏话。   严青笑了,说你倒心大。   童师傅从后厨听见这句,伸长脖颈凑过来:“伊不是心大,伊根本就是没心事!”   喔唷差不多了,都说几天了。夏天梁无奈,自从知道是麒麟小馆找自己麻烦,他花了点功夫调查背后人物,得到的答案和预想分毫不差。   如果只是同行竞争,夏天梁自有办法,但麒麟背后的这个人不太好对付,他决定暂时采取拖字诀,以不变应万变。   员工没什么意见,除了童师傅。老头气得跳脚,说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不和你师父告状!   他在崇明种菜种得开开心心的,干嘛打扰他。   算你狠,那你摒牢,永远不讲,等天天倒闭了再告诉他。   行行行,夏天梁什么都应,哄人回去烧饭。又指挥赵冬生,说清运车马上过来了,你抓紧把垃圾拿出去。   他帮对方开门,经过涧松堂的店面,里头仍旧寂静如死。   最近99号着实太平,有时候闲下来看商户群,夏天梁没见到徐运墨发的小论文,还有点恍惚。   听周奉春传来的信息,徐运墨已经顺利拿下订单,人留在安徽处理事情,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这事真要瞒住木头?   ——当然是不能讲。   那晚老马走后,夏天梁找周奉春了解情况,知晓徐运墨正为一笔纸张生意发愁。自己是不认识什么当地工厂,所幸在小如意那么多年,也算积累了不少资源。老刘过去是小如意的常客,每次宴请,总找夏天梁订座拟菜单,他记得对方常在安徽跑动,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求个人情,没想到这位老客人不仅人脉广,还念旧,说如今去小如意不见夏天梁,颇感惆怅,遂卖了他一个面子。   怕徐运墨不乐意,他请周奉春切勿说出实情。   周奉春好笑,说你们两个人也真有意思,给对方帮忙搞得和地下党接头一样,到处找人中转。   弯弯绕绕也算一种乐趣,某人喜欢,夏天梁可以奉陪。   中午饭点,难得市监局今天不上门,天天迎来一波客流小高峰,座位几乎坐满。夏天梁忙着接待,有客人看会菜单,抬头,被什么吓一跳,急忙喊老板,你们门外杵着一个什么东西?   夏天梁循声望去,黑色头发雪白面孔,徐运墨回来了。   刚刚跑完长途,他脸色稍显疲惫,但神情仍是冷峻,正戒备地看着天天的那扇玻璃门,仿佛洪水猛兽。   平日沉闷的人,穿衣服也是相似风格,徐运墨黑色高领衫外边还裹一层围巾,把脖子堵得严严实实,大衣牛角扣也是全部扣紧,双手放进衣袋,直挺挺站在饭店门口。   倒完垃圾回来,赵冬生还以为碰上假人模型,等看清是徐运墨,当即问:“耶,徐老师,您老今天又有啥问题?”   徐运墨没理他,抬起一双乌黑的眼睛,死死望向夏天梁。   他想干什么?   一时间,店内众人屏住呼吸,纷纷猜想徐运墨上门的真实目的。   不曾想那张冷冰冰的嘴里居然蹦出三个字:“来吃饭。”   哈?赵冬生不敢置信,连严青也惊讶万分,抹布差点擦进桌上盘子。   还是夏天梁先发话:“坐吧,徐老师,想吃什么?”   天天的玻璃门像是某种结界,徐运墨看半天,最终眼一闭,推门而入,表情颇为视死如归。   夏天梁忍住不笑,将他带到空座位,同时翻开菜单介绍。天天的菜单结构清爽,分成冷盘、热炒、汤羹、点心、酒水五个类别,时令小菜单独一页,简洁明了。   讲完之后,徐运墨看了五分钟,仍是一言不发。夏天梁主动问:“你口味有没有偏好?”   “没有。”   “想要炒菜配饭还是单点主食?”   “都行。”   夏天梁眉毛一扬,“明白,那就上八个冷盘八个热炒。”   “可……那么多?又不是吃年夜饭。”   原来你在听。夏天梁笑起来,露出两边虎牙,“这样吧,饭还是面,你选一个。”   徐运墨想了想,“饭。”   “肉还是鱼。”   “鱼。”   “忌口有吗?”   徐运墨摇头。   夏天梁刷刷写字,“好了,我点什么你吃什么。”   他扔下这句,将单子送去后厨。徐运墨来不及追问,周围几道视线交替打量,偶尔窃窃私语,他听不真切,只好耐心端坐。   头一次进天天,环境非常陌生。过去还是金鱼店的时候,徐运墨来过几次,四处都是鱼缸,满地积水比涧松堂还阴湿,隔壁老头子行动迟缓,喂金鱼的手都抖花花的。   天天截然不同,这里运转快速,也亮堂许多,就和夏天梁一样,讲不完的话使不光的心眼。   回上海之前,纸坊负责人告知徐运墨,牵线者并非周奉春,而是徽商以前在小如意认识的忘年交,姓夏。   麒麟小馆那件事,老马多半没管住嘴。夏天梁借周奉春来传话,估计是顾虑自己的自尊心。如若最早听说是走夏天梁的关系,他大概率是宁愿不做这笔生意,也不愿领这份情。   夏天梁有时确实很会猜他心思——但有必要吗?和他没关系,帮不帮,根本没差别。   你来我往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一旦开始,就意味着关系的深入。   ……这人真的很烦。   夏天梁鼻痒,差点又是一个喷嚏,幸好中途忍住。   回来时,他手上两个浅盘,搁到徐运墨面前。   第一道干煎小黄鱼,卖相漂亮,六条炸得金黄的小黄鱼叠成两排,像极六枚油光锃亮的小金条,挺括饱满。   第二道咸肉菜饭,香则香矣,但混着饭粒的菜叶黄拉拉的,看起来不甚吸引人。   见徐运墨迟迟不动筷,夏天梁了然,向他解释,有些店做菜饭是把菜和饭分开,青菜炒熟之后混到煮完的饭里,菜叶看上去绿油油的好像新鲜,实际吃进去饭是饭菜是菜。天天用的是老式做法,咸肉炒出油水,再放青菜和泡好的大米,放进铝锅焖一刻钟,这样出来的菜叶容易变黄,卖相虽然一般,但我拍胸脯保准,绝对好吃。   他给徐运墨递勺,旁边有位客人听了,笑说:“我跟着小夏,从小如意吃到天天。一道菜饭,小如意是金头银面,金华火腿、湘西腊肉、广式腊肠三位一体,春天加笋丁,秋天换小芋艿,米要选顶级越光米,再用土锅焖煮,一碗下来,汲取大千世界的山野精华,谓之‘如意奇珍’。”   接着点了点自己面前那道吃了一半的菜饭,“可天天呢,就三样东西,寻常大米,菜场咸肉,加点本地矮脚青,拿回来用钢钟镬子一焖,吃到底下还有饭糍,就像小时候家里穷,用煤球炉子小火慢慢烘出来的一样,是正宗‘咸酸饭’。   对方说到这里,哎一声,似在感慨:“小如意的金头银面虽好,但奇珍哪能每天都吃。要我来选,还是这碗小老百姓的咸酸饭吃起来有滋有味。”   一碗菜饭,这么多讲究。徐运墨听得云里雾里,还是夏天梁打岔,朝客人说你别逗他了,吃个饭还让人家学习。   客人哈哈一笑,不再多说,专心扒饭去了。   夏天梁回过来,歪头注视徐运墨,目光诚挚,意思是你快吃呀。   徐运墨没辙。他向来不喜欢菜饭,觉得青菜放在饭里总有股去不掉的苦腥味,眼下却是停在杠头上,只能勉为其难舀一勺送到嘴边。   入口方知自己错了。咸肉炒过出油,吸饱油脂香气的饭粒油润分明,焖成黄色的矮脚青更是极具迷惑性,没有丝毫土腥,软糯清甜,威力非凡。   徐运墨停一停,接着连吃几勺,直至挖空中心,露出底部饭糍,金色脆香可口。   舌头突然变得极度贪吃,封存的口腹之欲被轻易挑起,争先恐后要唤醒更多体验。他夹起小黄鱼,少许椒盐粉调味。天天的大菜师傅水平高超,一条鱼连头带尾没有半块肉煎散,咬下去听见牙齿摩擦发声,连骨头都酥脆无比。   两分钟过去,夏天梁抱着手臂,问怎么样。   徐运墨停下,沉默半晌,答:“蛮好。”   蛮字用得到位,透着点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意思。夏天梁笑意浓浓,像是得了天大的表扬,他没有多留,放徐运墨一个人安静吃饭,转去服务其他桌客人。   徐运墨用余光观察:夏天梁与每桌客人都认识,可以精准叫出对方姓名,牢记喜好,点菜下单还会开两句玩笑话,不过火,总能引来笑声阵阵。   人是趋光动物,本能就是会向太阳或火堆这样散发光和热的东西靠近。如果有谁能让大家开心,不断提供能量,那么所有人围绕他,似乎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难道是自己近视,所以看不清——徐运墨,你想什么?人心隔肚皮,怎么可能轻易看透。   来天天吃饭,只是用行动代替道谢,没有其他意思。   徐运墨按捺住情绪,一餐结束,他结账,夏天梁说不用啦,我讲过的,徐老师你愿意来吃饭,我不收钱。   又是小恩小惠?徐运墨不吭声,扫二维码转账。   夏天梁眼珠转一圈,问:“开发票吗?要的话,你把抬头发我。”   他再次在微信上发出好友申请,徐运墨顿一顿,按屏幕的时候手指一斜。   夏天梁手机显示“已通过”,他抿唇,说剩下菜饭和小黄鱼我帮你打包,接着找出塑料盒,装好后交给徐运墨。   “我送你出去。”   徐运墨认为此举有些多余,“我就在对面,你不用送。”   “每个客人我都送的,”夏天梁说,“还是你想做例外?”   徐运墨直觉这句话是圈套,但细想也找不出问题,只好随夏天梁去了。两人推开天天的玻璃门,从99-2号到99-1号,两步距离花费数月时间。   进涧松堂之前,徐运墨听见身后的声音:“有空再来,徐老师,下次试试我们冬天的时令菜,晚点食材下市,这几道可就吃不到了。”   扭头刚想说什么,夏天梁已经回去。对方背影轻快,厚夹克飘出一枚衬衫衣角,随他走路的动作荡来荡去。   原地站了几秒,徐运墨低头看手上的塑料袋,忽然口齿生津——他久违地感觉到了馋。   下次去吃,不如自己带个饭盒。   ……打包环保。   作者有话说:   心太软就是糯米红枣。 第15章 红烧划水   订单做成,徐运墨给周奉春发个红包,附带骂一句多事,责怪对方帮夏天梁隐瞒介绍。朋友不在意,说提前告诉你,这笔生意肯定黄掉,我这是美丽的谎言。   无论如何,涧松堂是保住了,可以过个太平春节。年初时,徐藏锋特地告诉徐运墨,自己准备今年回来一趟,兄弟俩必须见一面。结果临出行前,他宝贝女儿突然生病,一检查得了肺炎,夫妻两人没办法,只好取消行程。   大哥失约,徐运墨松口气,母亲却难受,给他连打三通电话,哭诉你和锋锋都不来,我只能对着你爸那张臭脸吃年夜饭了。   徐运墨才不买账,说他怎么敢对你摆臭脸,你给他摆还差不多。   你不相信?自己回来看喏!   又下钩子,无聊。徐运墨不搭腔,那边计划失败,也不强求,说你不回来拉倒,我给你送几个小菜,免得你清汤寡水地过年。   不用,我外面吃。   外面?哪里?谁这么拼命,过年都开门?   接着自己想通,来了兴致:是不是你隔壁那家饭店?上次碰到,还一脸不高兴,说肯定不会去的,这么快就反悔?怎么回事?因为太好吃了?   徐运墨应对不了连珠炮似的提问,闷声说,随便吃一吃而已。   你的随便可不叫随便,母亲咯咯笑起来,顺他的意思,说好吧,那我不给你送菜了,你去隔壁,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多讲多错,徐运墨一脸黑线,按挂断键。   行至年关,辛爱路一反常态,显得忙碌许多。本地老人在此扎根,新年无需跑动,只等离巢的儿女从四面八方赶来。   外人涌入,居委是严阵以待。王伯伯要求小谢连值三天班,接受传唤随时到岗,搞得小年轻苦不堪言。   人一多,最头疼的当属停车问题,遇缘邨这么窄一条弄堂,平时自行车都不给骑,哪里容得下四轮入侵。处理该情况,王伯伯是老手,年前就指挥小谢搬出道闸挡杆,不管开来的是金杯还是大奔,全部拦在外面,没得商量。   有些车主大胆,路边找个空档,运气好的零元过夜,差点的吃张罚单,两百块买个车位。   辛爱路几个商户则在年前早早关门。唯独天天坚持营业。夏天梁给员工放假,店里只剩他一人操持,完全没有休息的意思。   这让徐运墨意外。他早就习惯这种节奏,不当过年是过年,哪怕大哥和母亲每年用尽各种办法想哄他回去,他也不理,但夏天梁来辛爱路,租房只为落脚,真正的家应在别处。   这种性格的人,正常来说过年必要四处拜访,打点家庭关系,如今却与徐运墨一样,守在这条马路哪都不去,家中也无闲杂人等上门。徐运墨夜里留意过,之前出现的那些男男女女也仿佛失踪一般。   夏天梁居然会落单,也是滑稽。不过就算留守,对方都闲不下来,大年夜连同王伯伯以社区名义,组织遇缘邨孤寡老人在天天吃年夜饭,跟着还送了几天爱心餐,花样一出接一出。   就这样,还能空出时间顾着厨房,徐运墨次次去天天,他都在,见到就问,徐老师今天想吃什么。   徐运墨不免怀疑,夏天梁是不是身上装了发动机,那到底用的哪种燃料,驱动他不断散发热量,似乎永远停不下来。   再想,更可能是修习邪术。那天一顿饭,徐运墨体内长出馋虫,每天都要爬出来巡逻,挠一挠他的心肝脾肺肾。   过去根本不会有这么重的食欲,三餐简单应付一下,足以。现在一睁眼,徐运墨就觉得饿,想吃东西,他试过一些办法,比如沉心练字,多宝塔碑不知临了多少遍,放下笔那刻,需求反而更为汹涌。   某道闸门一旦打开,再锁上就很难。他最后决定还是别和身体过不去了,堵不如疏,几顿饭能改变什么?徐运墨仍对自己坚固的心理防线充满信心。   过年数日,徐运墨已滚完天天菜单的四分之一,他都不用亲自去店里,微信上和夏天梁发信息,写好菜名,过不多久就有人来敲涧松堂的门,意思是可以去吃了。   原以为天天的大菜师傅不在,夏天梁会随便糊弄,哪知他烧饭手势很好,出品几无差别,甚至精通循环利用。遇缘邨那群阿姨爷叔为了回馈夏天梁对社区的贡献,塞给他一堆自家做的蛋饺肉圆鱼丸,他拿回去加咸鸡和肉皮吊鲜,再用砂锅煮出一锅全家福分给左邻右里。   徐运墨也有一碗,比别人多两把青菜,汤头鲜掉眉毛。   春节假期有限,归巢的鸟们很快齐刷刷飞走。年后,遇缘邨的道闸挡杆被收起,社区重归冷清,同时传来一个消息——辛爱路落选最美街道。   辛爱路仍是辛爱路,不可能一朝变成哪条网红街。只是王伯伯看过分数,颇为郁郁寡欢,这场考核影响开年预算,以辛爱路垫底的成绩,看来又是捉襟见肘的一年。   他横一眼打呵欠的小谢。居委会两枚人头,剩余这枚是指望不上了。春节值个班,这小子都要推三阻四,让他去倪阿婆家里看看,帮忙修修东西,就端出一张死人面孔,要是讲两句他哪里不对,这张面孔还要更加出污。   越想越恨铁不成钢,王伯伯赶人出去,别老蹲在办公室打瞌睡。   小谢换个地方偷懒。站在他角度,同样觉得王伯伯不可理喻。原以为邓师傅回来,自己能够解脱,谁晓得倪阿婆像认准他一样,虽然叫不出他名字,但每次见到就是诶诶,我家什么什么坏掉了,你来帮我看看。   到底谁是修理师傅啊!年轻人去天天,与夏天梁大倒苦水,说自己考社工无非是求个铁饭碗,终极目标是找个{wb:哎哟喂妈呀耶}社区服务中心吹吹空调打打字。结果来辛爱路,每天早出晚归,光是倪阿婆家里马桶就通过不下五次,更不用提过年了,值班值了大半个假期,既没加班费,还要被王伯伯挑剔,这日子过的还不如在大厂996呢。   两边听起来都有自己的道理,话题中心的人却不会记得。夏天梁帮社区办年夜饭,倪阿婆也在席,王伯伯亲自领来,八十岁的老太动作还是慢吞吞的,但打扮一丝不苟,脖上戴串珍珠项链,穿着也很体面。   她坐下,一派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全程都是王伯伯帮忙夹菜。直到最后送点心,她从一堆糕点中眼明手快抓起两个双酿团,对夏天梁说这个最好,自己从小就爱吃。   夏天梁耐心陪她聊天,但老太阿兹海默严重,讲话话过于颠三倒四,前一秒还是过年一个人太没意思,谢谢你们这些后辈来送温暖,后一秒就变成自己马上二十五了,你是不是来帮我过生日,如此如此。   “她确实有病呀,近的事情记不得,最喜欢讲老一套故事,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还要突然唱支歌,鬼喊鬼叫,谁知道唱点什么。”   胖阿姨与两人分享。她是遇缘邨14号住户,就在阿婆楼上,说老太这套房子原是鬼屋,闲置着无人住,某天她拎两口箱子凭空出现,一待就是二十几年。   听说是老人院住不下去,来时脑子就不太清爽,具体胖阿姨也不清楚。她早年外嫁,回辛爱路不过近十年的事情,只说阿婆去烟纸店买油盐酱醋,经常不结钱,几块钱的东西,她也算了,懒得追究对方是不是真的犯病。   夏天梁想起老太第一次来天天,也是相同情况,吃完饭就走,浑然不觉哪里有问题。   小谢找到同志,恨不得拉起胖阿姨的手,“她没子女,事事都要靠社区帮扶,等于瘫在我们身上,王伯伯对待她像老祖宗,现在轮到我来伺候,烦来!”   你也不要说成这样,胖阿姨劝他,“这么多年下来,遇缘邨那帮老骨头,哪个不是王伯伯在照顾?我从来没听他抱怨过一句。”   潜台词,你未免小题大做。小谢气馁,只道:“他是忙碌命,退休了还要返聘回来,一刻闲不住。”   你说谁呢!王伯伯装了探测雷达,哪怕远开八只脚,也能闻声定位,判断小谢跑出哪边偷懒,当即以最快速度从居委办公室奔来。   七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嗓门,他站在门口一声吼,把小谢吓得立即起身,灰溜溜跟着走了。   作孽。胖阿姨摇摇头,拿着打包好的冷菜回烟纸店。   茶话会终了,夏天梁去后厨看进度。徐运墨刚才发信息点的两个小炒已经做完,他到对面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进来。”   涧松堂今日亮堂,卷帘拉开,不再阴恻恻的。有人来得比夏天梁更早,正坐在角落,笑眯眯看着伏案工作的徐运墨。 第16章 毛蟹年糕   对方身段绰约,哪怕只是简单坐姿,都显得格外优美。听到外面声音,她转头,一张鹅蛋脸只带淡妆,虽然看得出有些年纪,但容貌秀美,尤其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极其灵动。   夏天梁一时愣神,只觉这人长相好熟悉,再一想,恍然,对方实在是和徐运墨长得太过相似。   看见外人进来,女人呀一声,说句你好,声音丝竹般悦耳。   她问徐运墨:“朋友吗?”   “隔壁的。”   徐运墨头也不抬,这回答却让女人产生浓厚兴趣,她将夏天梁环视一圈,明白了什么,欣喜道:“哦,你是墨墨那个新邻居,对不对?”   “妈,”徐运墨压低声音,不满道,“不要在外人面前这么叫。”   “为什么不能叫?”   徐家妈妈嗔怪:“你是叫徐运墨伐啦,我是你妈,喊喊你小名怎么了?”   ……受不了,徐运墨说不过对方,埋头进纸张堆,不出声了。   女人见他闷掉,掉转枪头,对着夏天梁一通提问,你叫什么今年几岁干的什么行当,详细堪比人口普查,就差问出他生辰八字。   第一次见徐运墨家里人,夏天梁不好怠慢,每个问题都好好应对,末了不忘拍个马屁,说阿姨您和徐老师长得真像,刚才见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人,还以为你们是姐弟两个呢。   喔唷嘴巴这么甜的呀!徐家妈妈看着很吃这套,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听说夏天梁特意上门是喊徐运墨去吃饭,立刻摆出姿态,看向儿子:“大少爷,工作么,好放一放了,少干一会,它又不会自己长出脚来跑掉。”   两人谈话过于热络,听得徐运墨不太痛快,仍旧低头做事,“那菜放一放也不会自己跑掉。”   女人柳眉微扬,“我难得来看你一次,你就这个态度对我啊?”   “又不是我叫你来的。”   “你当我闲得发慌?我也很忙的,但你不肯回家,只能我亲自上门了呀。”   “忙就不要来,少看一次我又不会少块肉。”   脖颈硬!女人语带怨气:“这么讲,是我骨头轻,你不要见我,我还偏要过来讨嫌。”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过年都不回家的人,讲话声音比我还响,你不想见你老子,干什么把火发到我这里?一年一次团圆饭都没得吃,我来看看儿子犯法吗,锋锋想回还回不来——”   她话还没说完,啪一声,徐运墨摘掉眼镜,摔在桌子上。   “我讲过多少次了,你来辛爱路可以,提前和我说,不要搞突然袭击。今天算什么,来堵我?徐藏锋不回来你不高兴,买张机票去美国找他好了,不要因为我在上海,离你近,就跑过来拿我做代替,缓解你想儿子的念头。”   原本还算和气的氛围急转直下,夏天梁也没想到徐运墨这个脾气,和家里人讲话都硬邦邦的,一点余地不留。他立即靠到边上,低头装透明人,以免加重尴尬气氛。   女人面色有些发白,她侧过脸,极轻地叹声气,再开口时,声音放软许多,“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想他和想你,又不冲突。”   徐运墨没吭声,重新戴上眼镜,推高面前的书册。   僵持几分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徐家妈妈也不奉陪了,“开开心心来一趟,你不欢迎,还给我脸色瞧,搓气。你嬢嬢今天约我去小如意,看你堂阿妹的酒席菜单,一道台面菜到底选花雕蓝龙还是鲍鱼炖鸡,纠结个把月了还没决定,比你还要惹人心烦,走了。”   她拿上包,却是佯装动怒,身子一偏,做出要走不走的样子,明显在等徐运墨挽留。   书堆后面伸出一只手,冲她挥挥,意思是走好不送。   臭小子!女人哼一声,推门离去。   边上旁观的透明人左右看看,徐运墨这边是没办法喊得动了,夏天梁几秒钟做出决定,追着人跑出去。   “阿姨,您等等。”   女人被他叫住,问什么事。夏天梁酝酿片刻,端上友善的笑容,“我多嘴问一句,您家亲戚是不是开春要在小如意办婚宴?”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刚才听见您说到选菜,小如意的花雕蓝龙虽然豪气,但一年到头只有七八月最值得吃,因为用的法国蓝龙,开春不是好季节。如果预算足够,不如选鲍鱼炖鸡,换一对双头溏心干鲍,现在落定,正好可以提前半个月泡发。”   他又表示小如意的干货供应是上海独家,质量胜过很多米其林餐厅,有这道硬菜做婚宴头面,保证更有台型。   一番话说得流利,考虑也相当周全,对方听完,面露惊讶,“你怎么那么清楚?”   夏天梁含糊说自己在小如意做过一段时间,拟过的酒席菜单跨越四个季节,多少懂些皮毛。   这还叫皮毛?你谦虚了。女人柔声说那么小夏,你好不好给我留个电话号码,之后如果有其他问题,我还能向你咨询。   当然可以,夏天梁接过她手机,按亮后,发现她的屏保是张旧照:一个穿蓬蓬裙的小女孩面对镜头,小脸生得唇红齿白,只是看起来不太开心,嘴巴撅得可以挂个油瓶,反差感明显,非常有意思。   发现他停留的目光,女人掩唇笑了,“我家妹妹可爱吧。”   徐家的小妹妹?夏天梁想起徐运墨和自己一样不是独生子女,点头称赞,说很可爱,和徐老师也很像。   对方听他这么讲,顿时乐不可支,笑一会才停下,“你眼神真好,不仅像,用的还是一张脸呢。”   夏天梁一时没懂,再度仔细端详照片:相中女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长睫毛,黑头发,雪白皮肤,以及那副“你们离我远点”的经典表情。   这是徐老师?夏天梁怔住,女人立马做个轻声的手势,“千万不要告诉他,要被墨墨知道我还留着这张照片,他要气死了。”   夏天梁连忙举手发誓,保证不说,视线则偷偷往下,再瞄几眼。   徐家妈妈看来心情有所好转,她收起手机,“你特地跑出来叫我,就为说酒席选菜这件事?怎么不问问我和墨墨为什么吵架。”   夏天梁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我家的这本,我看了也念不来。”   女人这次换上认真表情,细细瞧他。她本就和徐运墨长得极像,只不过平常显露的是和煦版本,实际严肃起来,同样冰雪般慑人。   “你还蛮会讲话的,怪不得墨墨也没忍住,老跑去你那边吃饭。”   “我才要多谢徐老师照顾生意。”   女人弯起嘴角,算夏天梁过关,“我们家这个弟弟,要他说实话是难于上青天,拿把撬棍都撬不开的,但要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是打死也不要的,你明白吗?”   夏天梁顿一顿,点头,“徐老师做人很有原则,我领教过。”   “你还给他美化一下,其实就是犟头倔脑。我不是那种待在家里的妈妈,经常需要四处跑,做菜还不比他爸爸做的好吃,所以一直请的烧饭阿姨。墨墨从小嘴巴就刁,碰上不喜欢吃的菜,筷子都懒得碰一下,我都不知道因为他换过多少个人了。”   能够想象,毕竟穿个蓬蓬裙也要闹不开心。   “他肯一直去你店里吃饭,不会是顾着面子还人情那种理由,一定是因为饭菜对他胃口。你既然是小如意出来的,想必有两把刷子,搞得我也好奇了,下次有机会,一定来你店里光顾。”   夏天梁自然表示欢迎。   两人交换联系方式,对方留下自己名字,于凤飞。夏天梁念两遍,觉得非常耳熟,等人走后上网搜索。   跳出词条百科,他点进看,徐家妈妈肖像照下是几个头衔——沪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等等。   难怪老马说徐运墨家世惊人,爸爸是书画大师,妈妈是曲艺名家,听下来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估计也是不得了的人物。   怎么就徐运墨离群索居,搞特殊?夏天梁思忖,再回头,迎上一张冰冷面孔。   “你和我妈聊什么这么开心。”   你偷偷看多久了?夏天梁刚要答话,可一见徐运墨,脑子就忍不住想象现在的他穿超大号蓬蓬裙的模样,笑意憋不住,一丝丝漾出来。   徐运墨敏锐,直觉他笑不是好事,眯起眼问:“她是不是告诉你什么了?”   哪有,夏天梁直摇头,说你想多了,又突然反问:“徐老师,你觉得天天的菜好吃吗?”   怎么问这个,徐运墨莫名其妙,但还是移开目光,按捺住心底爬出的馋虫,“一般吧。”   夏天梁没见失望,嗯一声,“一般啊。”   “你别转移话题,她真的没……说我,之类的?”   说你什么?夏天梁故意多问一遍,徐运墨舌头不利索了,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之类。”   哦,夏天梁假装领悟:“你的意思是,你妈有没有因为你刚才凶她,而怪你?”   徐运墨不置可否,盯着夏天梁要答案,结果等半天,对方还是一脸无辜,什么都不说。   他急道:“所以到底有没有?”   明明心里在意,面上还要死撑,你妈看你还真透彻。   夏天梁避过不谈,说先来天天吧,徐老师,再不吃,你两道菜都要冷掉了。随后闪身进饭店,不给徐运墨再提问的机会。 第17章 烂糊肉丝   入春之前,上海突发降温,刚脱掉的衣服又回到身上。可惜申城湿冷,裹得再厚也没用,阴风一吹,依旧折磨人。   小谢跑进天天,手脚哆嗦,直喊:“冷死我了!腌笃鲜还有没有?给我来一碗。”   夏天梁替他落单,注意到对方两个黑眼圈,“没睡觉?又熬夜玩手机?”   哪里敢!小谢说三月份要搞全民体检,针对六十岁以上居民,上头要求落实每个社区,遇缘邨这么多老人,一户户填表,忙都忙死了。   见他又在抱怨工作,夏天梁也不多说。过一阵,他端出两碗腌笃鲜,一碗去了别处,小谢扭头看,才发现有张冷脸坐在自己后面。   “徐老师在这里安营扎寨啊?怎么最近每次来都能看到他。”   他悄悄问夏天梁,不料徐运墨耳尖,还是听见了,立即横他一眼。小谢只得闭嘴吃饭,百叶结吸饱汤汁,一咬一包水,他慢悠悠吃到一半,余光落到门口,一勺子下去差点呛到。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他对着来人无奈说,“讲多少次了,阿婆,你就在家里等我,过会我会来给你填表格的,追出来干什么啦。”   倪阿婆哎哎两声,还是叫不上他的名字,只说等了两个小时,不见你过来,我又弄不来这个。   她摊手,给小谢看自己手机。   时代进步,大部分社区事务都转移线上,老人不懂复杂流程如何操作,常要依赖社工帮忙。小谢头疼,敷衍说你先坐在这里吧,等我吃完就给你搞。   老太的手机是古董,开个微信都卡半天,她将屏幕凑到鼻尖看半天,咕哝,说小天线没有了。   小谢当没听见,闷头喝汤,还是夏天梁经过,主动说我帮你看。他接过手机,发现原来没网,于是帮她连上店里wifi。   正操作,叮叮几声,提示有信息进来。夏天梁不小心按到,见是一个奇怪号码,内容是新春酬宾,我司保健商品大回馈,药用按摩仪仅需一万八千八。   再往上,各个节日都有公式化的短信问候,一看就是群发撒网,但每条下面阿婆都会认真回复,诸如多谢关心,也祝你节日快乐。   他退出去,将手机还给阿婆,却见老太不知何时坐到徐运墨那张台子。辛爱路鲜少有人敢和徐运墨正面搭讪,唯独这位记性不好的有恃无恐,抓着徐运墨不停问你是谁,看来是生面孔,是不是也来参加我的生日会?   大概又是记忆错乱,夏天梁想起那次年夜饭,老人似乎对过生日一事有些执着。   他以为徐运墨被打扰要不耐烦,结果对方并未生气,也没赶人,只是板着张脸隔半分钟嗯一声,当作在听。   徐运墨来天天,必定一人一台,要是没空位需要拼桌,他宁愿晚点再来,都不想和谁挤一块吃饭,眼下能与倪阿婆和平相处,实属少见。   腌笃鲜见底,小谢没有借口再偷懒,拉着老太出去。徐运墨面前位置空出,夏天梁忙中偷闲,坐上去,问刚才阿婆都和他讲了什么。   纯是问问,没想到徐运墨居然答了,“前言不搭后语,我怎么知道。”   “那你还听那么久?”   “她有……记性不好,我要赶她走,也太不讲人情了。”   讲人情,从徐运墨嘴里听见这几个字,实在新鲜。夏天梁不禁莞尔,想起以前看过的终结者。徐运墨实在有点像那台T800,冷酷机器人穿越到普通世界,不懂人类情感如何运作,连微笑都要从头学起。   “你笑什么?”徐运墨面露警惕。   既然还在学习,那么微笑僵硬点也是情理之中,对着镜子多练习就好。夏天梁收走空碗,说你运气好,今天腌笃鲜续汤免费。   *   忙过晚市,九点多,天天只剩两桌客人,均在闲坐聊天。   夏天梁也不赶人,放员工下班,自己留下收尾。他拿出对账单,边算边等,刚盘清三分之一,有人急冲冲推门进来。   小谢满脸是汗,他神经高度紧张,将饭店里外看过一遍,喃喃,也不在这里。   怎么了?夏天梁问。小谢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追着他询问倪阿婆有没有来过天天。   “不就白天你们来了一次?”   眼见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夏天梁直觉不好,严肃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小谢站不住了,人蹲到地上,一双手直薅头发,“我也不知道,本来让她等我晚点去填表,我五点钟过去,人不在家,以为她下个楼买东西,我又忙着搞其他户的事情,就没管,刚才再过去,人还没回来。她之前不会这样的,最多外面待半小时就回去了,我怕她是不是——”   他不敢说全,生怕成真了,“王伯伯给她买的定位器也落在家里了,我对面店问过,辛爱路也兜过好几圈,还是没看到人。”   夏天梁一惊,问他有没有看过监控。小谢摇头,这两天旁边路段在挖电缆,辛爱路监控暂时停了。   “这么大一件事,你和王伯伯说了没有。”   小谢脸色煞白,显然是没有。夏天梁有点动气,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告诉他?立刻掏手机给对方打去电话,同时替剩余两桌结账打包。   前脚刚送走客人,王伯伯后脚便来了,还跟着一群不明真相的遇缘邨居民。   他一进天天,提起嗓门就是兴师问罪,“谢锐杰!”   大家终于得知小谢全名。王伯伯羽绒服里穿了一套睡衣睡裤,估计直接从家里赶来,他双目瞪圆,“你要死了!走失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第一时间告诉我?要不是小夏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想瞒我瞒到明天?”   小谢哑口无言,自认理亏,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管你是不是!她有老年痴呆,万一出事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还不去找?”   “马路监控关掉了,我怎么知道去哪里找……”   见他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诸多推托,王伯伯怒急攻心,手指差点戳上小谢脑门,“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去派出所报案,再去隔壁社区借他们的监控看,这么多办法,你一个都不试,倪阿婆不见到现在,至少三四个钟头,再不找到人,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情!”   平时责怪小谢,他顶多嗓门大点,此刻却是怒发冲冠,额头青筋暴起。到底七十多岁,夏天梁担心他一激动,真的高血压,赶紧分开两人,说消气消气,我现在就关门,和小谢一起去找。   王伯伯按住胸口,“人家小夏对居民都比你上心,春节社区的年夜饭,你人不知道跑到哪里,都是他一个人办下来,这又不是他的份内事,和小夏比,你不觉得坍台?”   突然被拿去当案例拉踩,夏天梁赶快给小谢使眼色,让他别介意。   被骂一通,小谢越想越不舒服,脖子也硬起来,“那你叫他去居委上班好了,反正我不管做什么,你都当看不到。”   侬侬侬!胡搅蛮缠,自己错误不承认,反倒怪别人,王伯伯气得指他鼻子,“我们这里一个月几千块,留不住你这个大老爷,既然没责任心,就不要待在辛爱路!”   小谢火气上涌,抬高声音:“谁稀罕!来居委半年,每天睁眼就是你十几个电话,赶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太婆通马桶。她一个小孩没有,什么事情都找我,每次拉着我讲话,所有事情都是重复再重复,平时夜里唱歌吵得人睡不着,出去买东西也不付钱,这条路上谁不嫌她麻烦?大家都受不了,不讲出来而已。”   周围无人出声,居民彼此看看,暗暗承认小谢其实并未说错。他们中的部分人日常受其困扰,碍于生病的老人激不起,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碰上了也不会多句关心,只求少遇见为好。   最安静是王伯伯,他闭紧嘴,很久后再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尖利,变得沉稳许多:“是,她就是麻烦,这么多年,她给我找的麻烦数都数不过来,我硬着头皮关照,一关照就是二十年,你要是连几个月都坚持不了,说明你不适合社区工作。   他收回手,“今天她走失,你不想管,可以的,现在就回家,然后明天不要来了。居委是缺人手,但也不勉强不合适的人留在这里。辛爱路没什么通天的机会,只有做不完的事情,既然你不想干,早点走,对自己、对大家都是解脱。”   说完,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转身喊夏天梁,“小夏,今晚还要麻烦你,我先去一趟派出所,路上会给旁边小区打电话,你去帮我查查监控,好不好。”   夏天梁应允,小谢一张脸从白变红,涨成猪肝色,他坐下,埋头不再说话。   王伯伯撇下他不管,询问跟来的居民中,哪些人有空闲可以帮手。部分看热闹的人一听,唯恐惹事上身,走开了,剩余人数比想象中少。   涧松堂黑灯,徐运墨不在,还好胖阿姨和红福都决定留下,两人虽是老太逃单的重度受害者,却念着多年邻里,不想见到对方出事。   其他拼拼凑凑,勉强有十余人。胖阿姨主动承担领队责任,分派众人去不同区域搜寻。   出发前,小谢仍旧坐在店里,夏天梁说我们这些人,只有你每天和阿婆待在一块的时间最长,她可能会去哪里,你难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年轻人一动不动,趴在桌上死了一般。   夏天梁不由叹气,时间紧张,他不再浪费,迅速去往附近几个小区。   接到居委通知,门卫都挺配合,调出监控与夏天梁一起查看。连续看了几十分钟,有个摄像头发现老人身影——阿婆脖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从不离身,外形上较为容易辨认,一看就知。   监控显示晚上八点不到,老人在一家老字号点心店外停留,距离辛爱路走路不到一公里,之后就不知道去往何处。夏天梁即刻通知王伯伯,对方人已在派出所,说会告诉民警,只是眼下太晚,店家早已关门,没法立即追踪这条线索。   夏天梁裹紧外套,天寒地冻,年轻人待在外面时间长了都要受不住,何况八旬老人。   他不敢放弃,与搜查队伍汇合。胖阿姨他们分头行动,跑遍周边几公里,自行车助动车都骑上了,沿着一条条马路喊名字,尚未发现任何踪迹。   老人步速慢,几小时走得再快,也不太可能走出这个范围,或许中途坐了公交或是地铁,如果是这样,那能去的地方就太多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几率渺茫,众人没有丝毫头绪,就差找人算卦求个方向。正焦灼,夏天梁手机震动,他打开,显示新信息。   来这里。   附一个地址定位。 第18章 草头圈子   众人赶到十六铺码头,已近凌晨,外滩边的游客都散去大半。码头入口拉闸,只有等候室还开着灯,戴帽子的保安坐在里面,见一批人乌泱泱涌过来,噢哟一声,说不会都是来坐船的吧。   对面两枚身影,一个头发花白,抱着袋子蜷缩在长椅上,正熟睡,身上披一件大衣。   看见辛爱路居民,徐运墨起身,走到阴影处,没有出声。   众人长舒一口气,感慨还好人没事。红福上前,二话不说就要背倪阿婆回去,被胖阿姨制止——你做事怎么老是毛毛躁躁?她埋怨,蹲下来拍拍老人,轻声细语说阿婆,醒醒了,我们回去了好伐。   老人悠悠醒转,问她,船来了吗?   胖阿姨以为她糊涂了,在等观光船,耐心说没有啦,都下班了,明天我们再来好不好。   她温温柔柔,帮老人取下那袋糕点,当是小孩一般哄。倪阿婆却说不行,我今天就要走。   胖阿姨没明白,阴影中有人开口:“她在等客轮。”   众人一时不知在这里看到徐运墨,以及他居然能读懂倪阿婆的想法,这两件事到底哪个更值得惊讶,但到底是他找到的人,最后还是说多亏徐老师发信息,否则我们这群无头苍蝇就这么找下去,讲不定要吹上一整晚冷风。   “不是我。”   徐运墨直接道:“是小谢,他不敢来,我代替他跑一趟。”   众人脑容量有限,解不出答案。徐运墨也不多解释,抱着手臂电线杆子似的站在那里。他的大衣给老人当被子盖,眼下只穿一件单衫,夏天梁见了,默默脱下外套,换掉徐运墨的衣服,还给对方。   徐运墨无动于衷,“一件换一件,你这样不也是挨冻,白费力气。”   “你挨的时间长,现在换我挨一会,就当交接了。”   强词夺理。徐运墨扔下四个字,却拿回衣服,同时解下围巾丢给夏天梁。   胖阿姨好说歹说,终于哄得倪阿婆放弃等船,她让红福拦一辆出租,先带老人回去。其余居民落下心头大石,骑上开来的助动或脚踏车,纷纷离开。   送走众人的保安也得解脱。夏天梁念其辛苦,给他发根香烟,说谢谢,老人在这种天气走失,幸亏能在室内避避寒风,否则大马路上待着,非得病不可。   保安接过中华,也没舍得抽,放到兜里,眼神瞥向还没走的徐运墨,说差点要报警的,不过你们有人先来了,就让我等等。   收到徐运墨的信息,夏天梁重读两遍,才确认是对方无误。   深更半夜,以徐运墨的作息他早该睡了,怎么会加入搜索队伍?返程路上,夏天梁一直想问,碍于找不到合适时机。等回辛爱路,王伯伯已从派出所归来,他刚去查看过倪阿婆情况,奔波一路,几乎累掉半条命,但还是强撑一口气,见到夏天梁向他招手,说小夏,还有徐老师,我们去天天坐一会,有事情问你们。   店里有个人还趴在桌上。王伯伯进去,恨不得飞踢一脚,“起来,装什么装!”   年轻人慢慢坐起,面如死灰,不敢抬头与王伯伯直视。夏天梁劝王伯伯先坐,给他冲一杯温开水,王伯伯喝两口,面色暂缓,说我听胖阿姨讲了,是你让徐老师去码头找倪阿婆,你怎么知道她会去那里。   小谢仍是垂头不语,只能由另一位知情人开口。自出现以来,徐运墨态度始终冷淡,似乎寻人不是他的本意,语调平平说睡前在商户群看到老人走失的消息,下楼时遇上去14号的小谢,他有把阿婆家里的备用钥匙。   王伯伯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倪阿婆叫不出小谢名字,却敢将钥匙交给对方,闷了半晌,又问,然后呢?   他们一同上楼。老人住的单开间只有二十个平方不到,她日常节俭,私人物品极少,角落却堆满各式各样的保健品与赠送的廉价洗头膏,很多都未拆封。日常吃饭没有台面,只有一个塑料折叠桌,进去时,小桌支在床边,上面摆个打开的饼干盒,四角生锈,应该是走时匆匆,忘记合上。   小谢记起,倪阿婆守财,总把从各处搜到的钞票藏进这个饼干盒子。   拿到手上,才发现饼干盒并非储蓄罐,而是时间胶囊。里面存有一沓旧照,所有相片一丝不苟地按照年份排列,很难想象是记忆力衰退的老人可以做成的事情,但好几张照片被摸到打卷,或许一天最清醒的两三个小时,老太都孜孜不倦将所有力气花在这一件事上面,一遍遍整理自己的过去。   相片历史横跨四十多年,早期只是一个梳羊角辫的少女,打扮朴素。到六零年往后,容貌日趋成熟,五官长开,显得明媚许多。有一张最为惹眼,她穿大红舞裙,脖上是那串珍珠项链,手执麦克风高歌,身边围绕着各式面孔的奶油小生,神色透露爱慕。   这张照片打卷严重,想来是被反复摩挲,落款:赠予珊珊,二十五岁生辰快乐,摄于新界五月花。   或许是去找寻这张相片后的记忆?可新界远在香港。他们翻过照片,背后有张纸片掉落。   徐运墨暂停,小谢有些扭捏地掏出那枚泛黄纸片,是张单程船票,上海港往广州港。   王伯伯拍自己脑门,“糊涂!我该想到的,她最早就是这样出去的呀。”   他回忆,五几年遇缘邨掀起一波离沪热潮,倪阿婆也是其中之一,她登船南下,离开时不过双十年华,王伯伯还是孩童的年纪。等回来,她已近古稀,王伯伯也人到中年,相见不相识,试探叫出对方名字才敢相认。   老太早先还记得一些事情,总与他念叨自己在香江的光辉岁月,说只要她登台,多少富家子弟挤进来开香槟,只为听她唱一首说不出的快活。一个晚上赚的钱,抵得上做工半年,最奢侈的时候买珠宝首饰,进店就是横扫,眼睛都不眨一下。   过得这么好,又为什么想回来?怀念上海户口?王伯伯开她玩笑,老太摇头,说海啸来了,风急浪高,将金银钞票全部卷到水里,半毛钱都找不到了。再回首,去时两口箱子,返时同样是这两位战友,中途那些光鲜恍若南柯一梦。   这些记忆随着年纪上升逐步衰退。到近两年,她脑中的橡皮擦开始加倍勤快地运作起来,几乎很难完整讲出一桩往事,只能记得零星一些片段,拉住人诉说时,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听来像编了个不入流的故事。   半夜去码头徘徊,或许只是潜意识一种执念,希望穿梭回登船前,重温所有辉煌时刻。   “有时她连我都不记得了,我想,总归有一天,她可能会把自己都忘了,我也鼓励她,多看看以前的照片,能想起多少是多少,没办法,她在遇缘邨一天,我就要照顾一天,这责任就像湿手搭面粉,想甩也甩不掉的。”   老头子讲完,喝掉杯中的温开水。徐运墨停两秒,面无表情将一个塑袋料放到桌上。   “她路上买了一盒,原本要上船吃,但想起你,就分了两个出来——她叫不上名字,说是给‘诶诶’,应该是你吧。”   小谢怔怔,想接不敢接,王伯伯一把夺过塑料袋,年轻人以为他又要训斥自己,下意识低头,却见对方只是翻开袋子,取出两个双酿团放到他面前。   “人家送礼物给你,你不要,多没礼貌,拿着。”   头埋到胸口,小谢鼻子发出很响的吸气声。等再抬起,他双眼通红,剥掉双酿团包装,塞进嘴里。在外面吹了一夜,糕点早已风干,他吃得很费力,却最终全部咽下。   王伯伯看不得这景象,背过身抹脸,随后回过头,恢复往日的气势,说滚了滚了,算你今天运道好,人没事,要再有下一次,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挂到辛爱路的路牌上面。   他指向小谢,命令:“明天八点,准时来居委,听到了没有。”   小谢两道眼泪又忍不住往下,他抬手擦掉,重重点头。   哎,我这把老骨头,总有一天被你们折磨散架!王伯伯起身,裹紧羽绒服,临走不忘给夏天梁道谢,瞥到徐运墨,他眼神有些变化,想说什么又吞回去,叹道,蛮好,总算舍得出门了。   送走最后一波,天天只剩他们两人。徐运墨一声不吭,还坐在那里扮演忧郁的假人模特。   夏天梁解下围巾还给对方,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徐运墨没拒绝,就当他默认了。夏天梁去后厨,冰箱还有剩余腌笃鲜,他原先准备带回家隔天做泡饭,现在提前拿出来,多煮两把细面。   等端出去,徐运墨低着头,看什么看得格外认真。走近发现,他正在研究窗外的辛爱路。冬天室内外的温差大,窗户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化成水滴流下,纹路曲折,连带着街景也有些变形。   徐老师。夏天梁放下碗,对方回过神,表情不再那么冷淡,显露几分正常人劳累过后的疲惫。   两人坐下吃面,中间升起袅袅热气,互相都看不太真切。吃到一半,夏天梁先停下,“徐老师,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对面点头,允许了。   “你好像不挑食啊。”   徐运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口面汤呛到,直咳嗽。   “难道不是吗?”夏天梁站起来拍他后背,“你来天天吃饭,基本按照菜单走,不会特别跳过哪道,这很少见的。”   徐运墨自幼嘴刁,他妈都无语的程度,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总不能回答是因为天天的饭菜太合自己口味。他不想让夏天梁露出那副得意的“我就知道你喜欢吃”的样子。扎眼。   “……我懒得选。”   “那今晚你为什么下楼?其实你不来,没人怪你的。”   前面是埋伏,现在才是真实用意。徐运墨抚平呼吸,不参与这条路上的大小事端,是他生存的基本法。换做过去,今晚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理会。   但商户群跳出一条条信息,全在说这里没找到,那里也没有,他忍不住关注,实在没有半点睡意。   下午阿婆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讲话,说你这个生面孔,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他表面不搭腔,明白对方记忆力欠佳,连夏天梁这个人见人爱的都不记得,对自己更不可能会有印象。   只不过,心里不免还是要想,会不会因为他老是闷在涧松堂,所以才认不出?明明他也在辛爱路待了五年那么久。   没人怪你不来,还是没人期待你来。夏天梁这个说法相当暧昧。退一步,他可以回答自己失眠,实在太无聊,权当出门散步,或者进一步,嘲笑居民们头脑简单,不懂得从源头出发,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以前的徐运墨很快能择其一,直接地讲出来,换对方尴尬。   现在的他却犹豫了。   好在夏天梁不是那种逼他立刻决定的人,他自顾自往下讲:“有时候人近视,看不清楚自己什么样子,但站在外面的人可以,徐老师,我觉得你没有那样不近人情,就像最早联合商户,你也是怕我吃亏,才来提醒我不要硬出头。”   徐运墨顿一顿,“那件事你不是靠自己解决了?我提不提醒,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差别很大的,至少是份心意。”   “你还缺这一份心意?”   徐运墨呛回去,夏天梁倒是笑了,“缺啊,何况是徐老师给的,超级稀有。”   “……”   徐运墨没声音了,这份暂时的拒绝并未让夏天梁气馁,他向前靠近,“表达这种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擅长,但有心练习,总比拒绝要好。你总是看着这条路上发生的事情,大概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参与,只是旁观。这样发生坏事,你可以及时抽身,不惹麻烦,但一样的,如果有开心的事情,你也没法加入,没法和大家分享。”   “有什么好分享,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过日子嘛,夏天梁又说:“我跟我师父学艺,第一堂课不是学刀工颠勺,是认味道。味型这种东西很有意思的,你想要突出某个味道,单独加重没有用,只会变得难吃,必须靠另外一种味道来吊。好比炒青菜,上海人总是喜欢放点糖进去,但加糖不是为了让它更甜,而是提鲜。”   酸甜苦辣咸,有不同才有比较,夏天梁继续道:“如果一辈子只碰上好事情,那么好事情也会变成无聊的事,所以我喜欢不挑食的客人,什么都愿意试一试的人,总是更有口福一点。”   天天的室内太亮,搞得夏天梁眼睛都像两个小灯泡,发散着某种光束,灵活到几乎能看透什么,不宜对视。   徐运墨低下头,他感觉大脑有点宕机,暂且只能重复一个动作,不停用筷子搅着碗里面条。   别搅别搅,面要胀开来了。夏天梁拦住他,刚碰到徐运墨,对方躲过去,放下碗说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明天见?”   夏天梁叫住他。徐运墨停下推门的动作。他站在那里不动,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理智与情感分庭抗礼,前者大部分时候在棋盘上拥有绝对的统治权,但挡不住对手高超的行棋,正逐渐让后者占据上风。   总是要来吃饭的,他回头,“明天见。” 第19章 油爆虾   那个冷夜的走失,在倪阿婆记忆里宛如汪洋中的水滴,一个浪过去,再也见不着了。她照样依循自己日常的路径,半夜想起五月花的精彩过往,就嚎一嗓子唱唱歌,下楼买个水果买瓶酱油,全按心情来决定付不付钱。   往常要嫌弃两句的红福与胖阿姨,如今包容许多,碰到她总记得打一声招呼,劝她拿上东西就回家,腿脚不方便,多走路很累的。   我不吃累!老太怪他们小看自己的步行能力,又转眼遗忘,喜滋滋向他们展示自己衣服上的一朵绣章,说是仰慕她的小年轻送来的礼物。   大家笑而不语,心里都知道,那是小谢专门给她做的防走失标记,一套二十几个花色,可以别在衣服上,花案是个二维码,扫码跳出来是小谢的联系方式。   当然嘴上还是说,哎呀,你太受欢迎了,绣章这么好看,一定要多带带。   阿婆笑说,是啊,小王也这么说。   开春,万物复苏。   春风不止吹来暖意,也会吹出点死灰复燃的隐患——麒麟小馆的骚扰在过节消停一阵,年后卷土重来,他们在三月份开出新活动,对标天天的价格推出特惠,点菜送汤直接抄底,午市套餐算下来只比天天贵了十多块。   天天的客源除了周边居民,还有附近办公楼白领,工作日的午市生意相当重要。麒麟小馆是酒楼定位,大桌大台,坐下点菜的人均至少两百。老板根发有自己的水产生意,现在每日海鲜都折价出售,显然卯足力气和天天打价格战。   部分客人很现实,哪里吃不是吃,总归薅羊毛先。再说比起去麒麟小馆,到天天饭店还要多走两步路,自然很快被吸引离开。   麒麟入局是恶意竞争,夏天梁明白,一旦上头开始和对方卷价格,只有死路一条。他重新核算了保本点,对每天营业额要做到多少才不亏钱心中有数,随后立即开始调整自己的午市规则。   降价做套餐没有优势,那就改变菜量,再效仿香港两餸饭模式。夏天梁从菜单上精选十二道热炒,五道全荤、四道半荤半素、三道全素,定价两种:两菜十五、三菜二十。菜式自选,白饭无限量供应,中午限时只卖两个钟头。   童师傅得知后,大怒,说自己在上海餐饮圈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噱来你这种小厨房服苦役,已是纡尊降贵,现在不得了,当我烧大锅饭的了。   他气得差点把香烟屁股摁到夏天梁脸上,对方半哄半骗,说天天本来就是社区食堂,况且有我陪你,你是老法师变食堂师傅,我也从老板变成打饭小哥,再讲了,你平时关在后厨不出来,外头又不晓得是你金镬铲的咯。   听见自己这个过去响彻上海滩的外号,童师傅痛心疾首,说我就不该相信你师父,这只老甲鱼就是看不得我有好日子过。   千年王八万年龟,他是祝师父健康长寿。   安抚完店里情绪,天天的午市快餐计划很快提上日程。   夏天梁进了两个保温台板,又印了一批传单和海报。后者尺寸大,贴在两家店中间,有点过界,他怕徐运墨有微词,结果贴完,对方出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就回去了。   隔天中午,人群中混了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手里拿个不锈钢饭盒在排队。   天天所有热炒都是现做,改快餐,也是上午新鲜出锅。每天十二道菜,三分之二会在隔天轮换,出品与单点质量一式一样。严青与夏天梁打配合,打饭手势稳定,一勺下去绝不手抖,份量只多不少,加之油水充足,适合辛勤工作的劳动人民,最先吸引来一批开车司机,之后迅速在几个驾驶群中传播开来。   中午两小时,懒得做饭的居民、一人食的办公室白领还有体力劳动工作者都聚集在99-2号这间小饭店,大家相安无事,只犹豫今天到底是吃葱烤大排还是梅菜扣肉。   徐运墨比较简单,他不纠结,每次都是从左边数两道,当天菜盆怎么放的就怎么点。几次碰到夏天梁打饭,发现他这个规律后,左起两道就变成营养搭配的一荤一素。   午市快餐帮天天招揽到一波新客,得知他们晚上是做家常小炒,有时也会过来光顾。一个月结束,夏天梁算账,生意比想象中更好,小幅超过保本点。   赵冬生听闻,得了劲儿,大喇喇建议不然我们晚市也做快餐,还能多挣几个钱。   童师傅从后面给他一记头挞*,说这是过渡用的招数,要想做快餐,根本不用请我过来,后厨那些设备也白买了,这家店现在内忧外患,我来算一算,倒闭还需要几天——噢哟,就今天了。   赵冬生疼得差点流眼泪水,低声对夏天梁说什么人啊,脾气那么臭,平时不是在外面抽烟,就是在厨房{wb:哎哟喂妈呀耶}嫌东嫌西。天梁哥你做老板的,何必请童师傅这样不配合的厨子来做事,这不给自己添堵吗?我在他手下天天挨骂,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学不到一丁点东西。   夏天梁笑,问你最近切丝的误差能控制在两毫米之内吗?   小伙拿起菜刀剁剁剁,粗粗细细仍是不齐整。   夏天梁让他好好努力,准备补充两道新菜,耳朵突然动动,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几声争执。   他出去看情况——确实有两方对垒,严青护着一个年轻的女客人,吊起眉毛说想好好吃饭就在后面排队,不要随便骚扰别人。   怎么了?夏天梁走到她身边,女孩子有些害怕,躲在严青身后不敢冒头。她们面对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上衣扎进皮带,胸口挂个玉佛牌,左右手的指头上都戴了金戒指,一派社会闲散人士打扮,中年版。   “老菜皮凶什么啦,我们来光顾,问问其他客人盒饭好不好吃,很正常的嘛。”   他们看向严青后面的小姑娘,轻佻道:“妹妹,阿哥就是问问你点了什么菜,你不要搞得好像我们要吃你豆腐一样,好伐啦。”   严青平时待人亲切,很少说重话,此刻扬起两道棕色纹眉,饭勺挥动宛如舞剑,侠女一般指向两人,沉声道:“嘴巴放干净点,谁是你妹妹,我们不做你们生意,即刻滚。”   赶人啦赶人啦!胖瘦头陀故意叫起来,周围有人见状怕惹事,纷纷避开走了。   徐运墨提饭盒进门,与几批匆忙离去的客人撞个正着。进到天天,他看清店内情况之后,眉头紧皱。   辛爱路治安一向很好,但凡有流氓路径此处,想要伸长脖颈打探,都会被王伯伯一扫帚清出去。夏天梁又惹上什么怪东西,闹到店里耀武扬威。   纪律队长眼中容不下沙子,何况两个大型不可回收垃圾,刚想报警,却见夏天梁拉住严青,悄声说了两句,随后从柜台后面拿出两瓶啤酒,脸上带笑,说不好意思啊两位阿哥,我是老板,今天招呼不周到,有什么问题我们出去说,好吧。   作者有话说:   *头挞:打后脑勺   刚发完才想起是中秋了,大家中秋快乐。按照故事开头的时间线,他们认识这年的中秋徐老师还在莫干山,天天已经在装修了,所以小夏给辛爱路居民送了月饼,龙华寺全家福素月饼,有苔条果仁、玫瑰豆沙、椒盐百果、上品果仁四个味道,对老年人比较友好。 第20章 八宝辣酱   软骨头!   徐运墨无名火起。和那种人有什么好说,挑衅如此明目张胆,换成涧松堂,他早把人轰出去,夏天梁还有心情赔笑。   他越想越胸闷,扔下饭盒跟出去。夏天梁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正在好声好气劝店外客人进天天,说今天搞临时活动,一人补送一个素菜。   客人听了划算,赶紧涌进去。夏天梁关上门,严青在里面与他对视一眼,随即拉紧窗帘。   胖瘦头陀站在路边吞云吐雾。夏天梁提着两瓶啤酒,迎上去说久等了,不知道两位是从哪里过来。   他们嬉皮笑脸,往夏天梁脸上吐烟,给出答案:巨民路。   麒麟小馆?也真够锲而不舍,从年前到年后,几个月了还在搞事情。   明的打不过就来点暗的,这种拉杂手段,徐运墨向来鄙夷,刚要上前代替夏天梁舌战瘪三,却听哐啷一声,夏天梁抬手摔碎啤酒瓶,举起碎片对准两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一胖一瘦皆是吃惊,香烟也没夹牢,哆嗦着差点烫到自己。   没有笑容,夏天梁这张脸真正冷下来,严寒程度甚至超越徐运墨。他眯眼,动动手腕,露出碎玻璃最锋利的一端,直指对方脖颈。   “巨民路离辛爱路,走走也就十来分钟,都挑中午最忙的时候过来了,怎么也不多叫几个兄弟帮忙撑撑场面,多点人,我好一起招待。”   一对二,夏天梁无一丝畏惧,他是真的不怕,气势极为慑人。   被指的胖子彻底呆住,瘦子舌头打结,好不容易捋直了才说话:“你你你你个小棺材,想做什么?威胁我们?法法法治社会,当心我叫警察过来。”   好啊,夏天梁表示鼓励,“现在就打110,你不方便打,我来——徐老师,帮他打电话。”   突然被点名的徐运墨有点晃神,他脑子还在尝试消化这个场景,手听话,先一步拿出手机。   摁下11两个数字,他有点迟疑,“真的打?”   夏天梁目不斜视,“这是客人的要求,我们做服务行业的 ,客人就是上帝,哪有不满足的道理。打。”   徐运墨飞快思索,大概领悟出夏天梁的意思,假装按下数字键,过几秒,对着手机说你好,我这里是辛爱路99号,有人聚众闹事。   原以为夏天梁是来赔礼道歉,谁知要召警察拉人。胖瘦头陀互相望望,他们是老吃老做,知道碰上寻衅滋事,只要警车开过来,所有人必定要去派出所走一趟。   当即做决定,不多加纠缠,转头就跑。人都奔出辛爱路了,咂摸一下,觉得这样实在有损气势,回头不好交代,于是远远向夏天梁撂下两句狠话,诸如老子今天有事放你一马,相当没水平。   前后发展,不过五分钟。对面居委会办公室和烟纸店还来不及见证发生什么,纷纷探头,问怎么了。   夏天梁与他们打招呼,说没事,碎了两个瓶子。   徐运墨低头一看,半滴液体没有,教训人用空酒瓶,还挺勤俭持家。   夏天梁回店里拿出畚箕扫帚,麻利收拾地上碎片,表情早已恢复如初,再无半点发狠的踪迹。他余光瞥见徐运墨一动不动,抬头问:“你还好吗?”   听来像安慰小孩,徐运墨不太乐意,没响。   “刚刚不是故意吓你,”夏天梁语带歉意,“对付那种人不在气势上压过去,他们会更加来劲,我那么说都是骗骗他们。”   道理都明白,只是夏天梁平时那个笑脸胶水固定好一样,几乎不会掉下来——老是这么摆着,不会抽筋?有时徐运墨都要替对方累,但刚才有那么一刻,他是真觉得夏天梁会把玻璃碎片随机扎进某人头颈。   又或者他扎过?装腔作势和自然流露是两种状态。夏天梁那个架势,不可能是临时佯装。居家好邻居实际是无情杀手,邪典片常演,徐运墨大学和周奉春看过不下百部,朋友次次被吓得嗷嗷乱叫,他却早已厌倦,以为自己那颗坚硬似铁的心脏不会再为类似桥段掀起波澜。   与谁都处得来的夏天梁是A面,那刚才呢?是对方的B面吗?   徐运墨琢磨不出,接着意识到,他干嘛琢磨。自己来买饭的,搞半天,饭盒没了,看场闹剧,还差点报警。   来天天就没好事。   “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说完又补一句,“看任何恐怖片我都不怕。”   这下轮到夏天梁不懂了。做做样子而已,恐怖片,他就碎个瓶子,有那么夸张吗?要给徐运墨看见以前自己那套,也不知道他会拿什么形容。   很久不做这种事情,难得重温旧日,夏天梁并无多少怀念。   他扭头,从窗户反光中看见自己的那张脸,张张嘴,露出些许无奈:“不过我长的这对虎牙,老被说就算凶起来,气势也减两分的,一直想去磨平——”   “磨什么。”   徐运墨脱口而出,“这么特别的东西,磨掉不就没有了。”   上天赐予如此有标志性的特征,很多时候、很多人都盼望不来,夏天梁却想丢掉,徐运墨不理解。   这句只有徐运墨这种人才会理所当然说出的真心话,成功让夏天梁安静下来。隔两秒,他的笑容回来了,这次不是胶水黏住,咧开嘴,显得自然许多,说听你的徐老师,那我就不去磨了。   徐运墨只觉夏天梁的情绪变化十分迅速。今天他是把人赶走了,保不准明天换批人卷土重来。麒麟小馆给天天使绊子,前后这么长时间,夏天梁的策略就一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主动出击过一次。   不像他作风。联合商户那会,小老板们来天天开茶话会的时候,夏天梁早在下棋埋伏了,这次居然摒那么久,他不担心往后的生意?   再没做买卖的天赋,徐运墨也知道危机感三个字怎么写。涧松堂入不敷出,他会急,夏天梁那个赛车级别的动脑筋速度,怎么反而在这种关键时刻松懈下来。   这边按兵不动,那边眼见吃了亏,又出阴招。数日后,市监局的熟面孔来了。   短短几个月,对方常跑这条路线,熟练到闭眼都能摸上门,一进店,就对夏天梁说你又触霉头了。   夏天梁问这次是什么事。对方答食品安全,我们一天接到五个投诉,都说在你这里买了盒饭,吃完不舒服。一个还好,连续五个,我们肯定要怀疑是不是食物中毒,需要你配合调查。   问题升级,没什么好说的,市监局抽调了样品回去检验,未出结果之前,天天暂停营业。   快餐没做两天,又搞熄火了,众人郁闷不已。   夏天梁大方,给员工放假,说最近辛苦,趁着这几天回去好好休息。   童师傅冷哼,说我看你要无限期休息了,正好,你关门我解脱,讲完拍拍屁股走人,头也不回。   三天后,市监局发来通知,表示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认定该事件与天天无关,准许重新开业。   正式开张前,夏天梁给饭店做大扫除,严青和赵冬生回来义务劳动,问起童师傅,两人面色犹豫,都还记得那天对方说的话,怕大菜师傅真的跑路。   夏天梁笑笑,说没事,只要天天开门,他一定会回来的。   三人里外打扫一番,到下午休息,99号外面传来嘈杂声响。赵冬生嗯一声,出门观望,没一分钟立即跑回来,大喊不好,天梁哥!外面好多人!   刚说完,店里乌泱泱涌进一群人,个个凶神恶煞,进店也不出声,左右分开站好,似乎在等什么重要人物。   片刻之后,这位人物进来。经过两边时,左右沉声称呼一声阿哥好,颇有腔势。   对方扭扭头,后脖子几圈糟头肉,皮衣领口大敞,露出大拇指粗细的金项链,两条。   他一眼发现夏天梁,毫不客气指他,“小阿弟,我们还是头一次见面吧。”   讲话嗓门极大,极响亮,震得原本站在最前面的赵冬生立时夹紧尾巴,躲到严青身后。女人倒是不怕,提起拖把想上前问个清楚,却被夏天梁一把拉住。   “是我喊来的。”   他与店员解释,将他们挡在身后,直面来者。   “巨民路麒麟的根发阿哥,麻烦你今天特地跑一趟,我姓夏,叫我小夏就好。” 第21章 毛血旺   夏天梁让店员先去后厨待着,等事情解决再出来。严青不放心,硬要和他定个暗号,让夏天梁遇到危险大喊“珍珠奶茶真好喝”,她听见立马报警。   好好,夏天梁答应,把两人哄进去。又泡一壶茉莉花茶,回头发现根发左右已经迅速将两张四人桌拼到一起,根发拖把椅子,坐姿悠闲得像在自家客厅。   他将茶放到对方面前,“不好意思,根发阿哥,开店前事情太多,一直没空去巨民路拜访,今天补上。”   根发眉毛扬高,当是听见了。他掀开茶盖,鼻子出气,做嫌恶状,哐当一声把盖子丢回桌上。   “我只喝正山堂金骏眉。”   下马威,夏天梁哦一声,“这里没有,我进不起。”   他答得很轻松,完了同样拉把椅子,坐到根发对面,自顾自倒茶。   连喝两杯,没有停下的意思。根发左等右等,见夏天梁摒功了得,到现在还不开口,脸上添几分不快,伸手重重敲两下台面。   “小阿弟,上次是你自己说我们兄弟来得不够多,撑不起场面。今天我拉了一车人过来,给足你面子,我看你怎么好好招待。”   夏天梁抬头,惊讶问:“带这么多人来吃饭?阿哥真的慷慨,谢谢,但今天还没开张,市监局给我定的复工日期是明天,要么大家明天再来?”   小赤佬与自己装傻充愣了,根发斜眼睨他,悠悠说:“我要是用点力道,你这家店,可以永远复不了工。”   “那当然,阿哥本事通天,我领教过了。”   夏天梁再续一杯,手势极稳,未洒分毫,“你在巨民路那么多年,怎么定规矩,你有自己的一套,但这里不是巨民路,手再长,伸过来也要注意,小心挨打。”   册呢,根发身后有人动怒,率先骂脏,说你个小鬼不长眼睛?居然敢对着我们阿哥狠三狠四。   根发抬手示意安静,他环视四周,发出一声冷笑,“你觉得你这座土地庙,斗得过我相国寺?”   “你也讲了,我这里最多是个土地庙,邻居来光顾一下,香火顶天了,但麒麟规模不一样。”   夏天梁说得不缓不急,“我一个月的流水,你酒楼几天就能做到。现在改走廉价路线,暂时可以吃掉我一些客人,但等我关门,你调价回去,这些客人一样会走,等于赔钱做一场。以本伤人,搞我这家店,不是为了生意,是出气。至于你帮谁打压我,我也清楚。”   辛爱路与巨民路相隔七八条马路,这个距离中间多少家小餐饮店,根发别人不去关心,偏偏找天天的麻烦。其中原委,稍微挖掘一下便可知晓。   过去几段经历,仇家想找他来报复的,早报复过了。唯独一件事情,不是他的问题,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自己解决的困难,夏天梁不想拖谁下水,更不想把师父从崇明喊来——老头都退休了,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比较好。   他重新替根发倒茶,“混江湖,讲的是义气,你为了弄怂我,消耗店里的收益,说明你把兄弟看得比钱重,单就这点,我是佩服的,敬你一杯。”   屁话,阿拉根发阿哥,向来最讲兄弟情义!众人起哄,话题中心的根发却眉目微动,没说话。   是,是,夏天梁点头附和,“我听说根发阿哥以前是做水产的,带着兄弟一起发家致富。巨民路靠近夜宵一条街,如今几个大排档,供货都从你这边走。最近你忙着饭店的事情,就把水产生意交给兄弟负责,这份胸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跟着叹一声,似在忧心:“不过收益好像不太可观,对吧?唉,眼下行情不好,做餐饮是困难,但不应该啊——阿哥你想想,现在四月份,下个月开始就是东海的禁渔期,有点脑子的老板,哪个不是趁着现在多补货囤货?市场上都是需求,你又是独家供货,生意怎么会不好做呢?”   夏天梁模样看着十分诚恳。称霸巨民路多年,根发见过的老板和个体户不计其数,早已练出一双市井眼睛,瞥一瞥,就晓得哪个是虫,吓唬两下就腿软,哪种是牛,脖颈硬,需用刀砍。   姓夏的两者皆非。他这次邀请,人没来,一个电话打去麒麟小馆,开门见山就说我想请你们老板谈事,周几下午几点,辛爱路天天饭店。   来之前,根发以为这小子是想通了,要给自己斟茶认错,结果坐下,伊居然拿出十块钱一袋的便宜茶叶,开口闭口阿哥叫得响亮,实际绵里藏针,变着花样挑话头,言语间始终不落下风。   连座位都是面对面,摆明是与自己平起平坐。走过江湖的人才知水深水浅,也难怪之前出了那么多招数,夏天梁还优哉游哉地开着店,人家是全部吃进,在肚子里慢慢拆招。   根发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我帮我兄弟出头,我兄弟背后给我捅刀——做什么,挑拨离间?”   “我怎么敢,”夏天梁无辜,“大家都是老板,做生意只有一个目的。钱这种东西,从这个口袋出去,必然进到那个口袋,总归有个流向。你和我都亏的时候,这笔钱到底给谁赚了,根发阿哥大我两轮,我能想到的,你肯定早考虑过了。”   他望向身后那群闲散人员,“你是老江湖,身边兄弟这么多,想来是因为你做人上路,不会厚此薄彼。所以有些时候到底是因为不知道,还是因为知道了不能说,你也该有自己的考量。”   到这里,手上的牌基本打光了,夏天梁点到为止,将斟满茶水的杯子推到根发面前。   要是喝了,说明就此停战。对面的脸色显出一丝犹豫,手指动一动,刚要有反应,99号外面一阵喧嚣,哇啦哇啦的叫喊声中夹杂苏州口音,是胖阿姨急着相劝——红福侬做撒啊?快点回来呀!   砰一声,有人开门进来。红福右手一个西瓜,左手一把水果长刀,大步往前。根发的左右见他手持利器,赶紧退让,留出一条通道。   走到夏天梁与根发的谈判桌边,红福尖声道:“小夏,今天到的麒麟西瓜,特地带一个,给你尝尝味道。”   麒麟两个字加重音,他将西瓜放到桌上,夏天梁也没想到天降一个红福,睁大眼,还没来得及阻止,对方已经手起刀落。精精瘦的身板,这刀下去却是狠劲十足,登时汁水四溅,有两滴还滋到夏天梁鼻尖。   根发情况更糟,红福一刀对准他切,满脸挂上红色西瓜汁。   阿哥!左右见状不禁惨叫。夏天梁心中大叹气,无奈递去纸巾。根发接了,按住脸匆匆起身,说夏老板,既然有人找你,那我们改天再谈。   待一群人彻底走远,在外辛苦扒门围观的辛爱路居民终于得空,一股脑跑进天天。   胖阿姨打头仗,冲到红福身边,用力拧他胳膊肉,说你要死了,里面这么多人你就跑进去,不要命啦!   痛痛痛,红福叫一声,指着夏天梁小声说还不是因为他,我看你在门口担心得要死……   两人一阵窸窸窣窣,悄悄话讲完,红福仰起头,对夏天梁冷酷道:“和你讲清楚,今天不是为了你。我最看不惯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我开水果店,他们也来插一脚,横竖想收保护费,帮帮忙,当自己杜月笙还是黄金荣?欺负我们辛爱路没人是伐,我要再后生几岁,一个电话,可以叫来的兄弟比他多得多了。”   胖阿姨瞪他一眼,“瞎讲八讲,好回去了,尽给小夏添麻烦。”   她拎着红福走了,其余居民七嘴八舌,说巨民路那帮人来做什么,找小夏你的麻烦?噢哟,声势大来,我们都看到了呀,闹哄哄过来,还以为回到几十年前,地皮流氓闹事,吓得我们心肝噗噗跳。还好王伯伯今天去开会了,他要是看到,又要跳脚了——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啊?   夏天梁说没事,简单谈谈,就是声音有点大,给大家添麻烦了。   留下的居民也没怪他,说我们怕你吃亏呀,天天开得好好的,被这群人盯上,你要加油哦,不要被影响。要是这里关门了,以后我们都吃不到哪道哪道菜了……如此如此,不停鼓励夏天梁不能屈服于黑暗势力。   夏天梁有点好笑,耐着性子一一答应,等把全部人送走,99-1号门口还有一个,也不知道旁听了多久。   “徐老师也来啦?担心我,”他停一停,“们店?”   “是你们吵得要死,我出来看看。”   徐运墨悄悄关掉手机屏幕。今天闹事的声势比之前浩大数倍,他刚才落在围观群众后面,看不清楚,只好一直按着110,时刻准备拨出去。   结果夏天梁没事人一样,搞得自己又当一遍笨蛋。   对方将刚才应付居民的话术拿出来翻炒,诸如没事啦你别担心我们不会轻易倒闭的。徐运墨冲他做个手势,我没兴趣知道。   夏天梁眼珠子转转,“你放心,我合同签了两年,怎么说也要开满的,否则也太不划算了。就是这几天关门,你没法过来吃饭,等明天重开,第一顿我请你,好吧。”   还算你有点眼力。天天停业,徐运墨没饭吃,在家对付两顿,深刻意识到由奢入简难的道理。往日随便吃点,他并不觉得有多难熬,如今每顿都食不下咽,叫个外卖,吃两口就厌了,剩余时间都在掰手指,计算天天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营业。   再不祭一下五脏庙,身体里被夏天梁养肥的那些馋虫要开始吸他血啃他肉了。   “你说的,不能反悔。”   硬邦邦丢下这句,徐运墨转头躲回涧松堂,只留夏天梁在身后咯咯笑起来,说记得来啊,徐老师,我不会骗你的。 第22章 蛤蜊炖蛋   那个麒麟西瓜夏天梁收下了,回头又去买了一些水果帮衬水果摊。红福被胖阿姨训了一顿,也觉冲动,于是以礼还礼,隔日来天天吃饭,两杯酒下去,终于坦荡抽上夏天梁递的中华。   严青与赵冬生搭档讲故事,将根发上门的剧情改编得光怪陆离,差点要变成武打片,不过经他们宣传,天天被大店针对已是人尽皆知,邻居们生怕小饭店关门,自己不烧饭时的落脚点要消失,纷纷跑来光顾。   说好请徐运墨吃的那顿饭,对方最后也还是付了钱,问起来就是不想欠你。   夏天梁懂得,这是辛爱路居民在以最大程度表达支持。掐指算,天天已经开业半年,六个月,惹来的风雨居然还要多过那些开几年的店面。他想起离开小如意时,前东家试图挽留,与自己深谈,说现在市场不景气,小如意生意都不好做,你偏偏出去另起炉灶,还拒绝abcd的投资,一个人扛家店,必定辛苦。   他当时的回答是,知道,但我走餐饮这条路,就是想着以后一定要开个自己的店,小一点也没关系,不如说,小店更好。   又反过来安慰对方:店小风险小,做事也自如,真投给我几百万开店,我怕我忙到头发掉光。   前东家只长他两岁,闻言后沉默,感慨,你比我有魄力。   做人合该当机立断,与麒麟小馆的纷争进入白热化阶段,需落最后一子。不过有人手脚比他更快。数日后,99号外面来了一位熟人,也不进来,脸贴到窗户上,不停往里打量。   抹桌的严青见了,跑去低声告诉夏天梁,说外面有个怪老头子。   夏天梁顺势看过去,眼睛一亮:“师父!”   对方推门进来。面容清癯,穿套羊绒西装,带贝雷帽,打扮非常登样。他听夏天梁喊自己,笑眯眯上前,抬手屈指,一个毛栗子轻轻敲他额头。   “小鬼,忙来,长远不来看我,只好我这个老家伙从崇明跑来找你了。”   夏天梁配合地捂住额头,高兴只是一瞬间,很快知道对方缘何现身,悄声问:“童师傅告诉你了?”   “他么,是我安插在你店里的眼线,你这里一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给我报备的。”   后厨传来冷冷一声:“滚你的蛋,吴晓萍,谁是你眼线。”   师徒两人同时乐了。夏天梁招呼他坐下,既然某位提前通风报信,多余的就不赘述了,只简单说明现在进行到哪个情况。   自退休之后,吴晓萍回崇明养老,在当地承包了几个有机大棚,平时浇花种菜,生活相当惬意。夏天梁饭店开业,邀请他过去,师父嫌横跨上海太累,没来,得知近期发生的事情才坐不住了,决定跑一趟。   听到根发将水产生意交给兄弟出了纰漏,吴晓萍眉头皱起,重重叹一声,“死性不改!”   夏天梁没接话,默默给他倒水。   等吴晓萍平复完情绪,问:“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不找我,干嘛,准备留着过年讲给我听?”   “不想烦到你啊。”   “你这话讲的,退休人员就是用来被烦的。”   吴晓萍挥手,不让夏天梁有心理负担,“种下的因结下的果,我造的业我来了结,也是应该的。”   废话,这件事就是你惹来的!童师傅在后厨偷听,忍不住奔出来,指着老友鼻子,“我讲过的吧,不收徒,来去无债一身轻,你看看你,不信邪,活该有份徒弟债。”   吴晓萍习惯对方说话的火爆腔调。旧时闯荡上海滩,两人并称乍浦路双子星,姓童的浦东三林出身,本帮世家,十六岁就是红案师傅,二十五岁做上茹茹酒家的御用掌勺,火眼金睛,任何菜下手都候分克数,人送外号金镬铲。   自己则是光脚上岸的小崇明,赤膊练就的颠锅技术,在人气最旺的王都大酒店有一口特制金锅,名匠出品。当年王都和茹茹打擂台,争夺乍浦路龙头老大的地位,厨师之间也相互竞争,金铲与金锅的结局却是英雄惜英雄。乍浦路餐饮没落之后,吴晓萍经人引荐跳槽四季酒店,童师傅则被香港老板挖角南下。   再见时,都是差不多退休的年纪。吴晓萍早年用手过度,不得已提早荣休,他大半生都风光度过,只有一件心事未了,拍了拍夏天梁肩膀,说你约个时间,陪我去那间麒麟小馆走一趟。   “真的要去?”   夏天梁难得犹豫,“其实你不用出面,万一碰到……多少会有些难看。”   “避了这么多年,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也好的。我这把年纪了,活一天算一天,早点搞完这桩事,以后入土也安心。”   呸!童师傅骂道,你这只老乌龟指不定活得比我还久。   吴晓萍不甘示弱,说老烟枪,和你比命长,算我吃亏了。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吵架吵得像小学生,夏天梁早已看惯,不去打扰。他本意不想麻烦师父出山,但人都来了,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自己处理,只好答应,说明白,我去安排。   此次去麒麟小馆,实为做客,情势又有不同。   见到夏天梁,根发不复上回那般嚣张,金项链减掉一条。他遣散左右,留个服务员倒茶——也不是所谓正山堂金骏眉,普通正山小种,夏天梁浅喝一口,讲明来意。   根发识得吴晓萍,还算客气,尊称一句吴师傅。   吴晓萍是老克勒做派,该有的气势一点不落,点名:“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我们就不兜圈子了,叫毛伟林过来。”   根发一听这个名字,摇头:“爷叔,这次喇叭腔*了,不是我不叫人,我现在也寻不到他,他卷了我账面上一大笔钞票,不晓得逃到哪个地方去了。册呢,我当他赤裤兄弟,他当我什么?戆卵!”   自家人打自家人,根发吃个闷亏,彻底停在杠头上。他帮兄弟对付天天,结果水产生意被兄弟接盘,中饱私囊,甚至脑筋还动到麒麟小馆上——店内近期几批海鲜以次充好,不符标价,被客人发现后投诉。   市监局一看来活了,枪头掉转,几笔罚金下去,属实元气大伤。   吴晓萍意料之中,语气淡淡:“他就是这样,认钱不认人,你与他同个弄堂出来,总该知道他过去那副样子,我在他身上吃过的苦头不比你少。”   根发道:“我是没想过他贼手会往我这里伸,当初他被你赶走,又做不成厨师,是我留他下来给他一口饭吃。”   他指向夏天梁,“你这个关门弟子去辛爱路开店,他看不惯,要我出手赶人,我也二话不说,帮他出头。我根发什么人我自己清楚,绝对不是君子,但我们虹镇老街出来的哪怕文盲,也要会写个义字,毛伟林这次做得太过分,我必须要对跟着我混的兄弟有所交代。”   吴晓萍听后,不语,隔半分钟,他猛然拍桌,厉声道:“荒唐!你当现在是什么年代,找到毛伟林之后,你们想哪能?杀掉他,还是打断他另一只手?”   夏天梁桌下按住吴晓萍,让他消气。   对方攥紧掌心,手背发颤。吴晓萍一生收过四个徒弟,老大早逝,老二移民澳洲,靠做冷冻食品发家。夏天梁是老幺,如今也只有他还传承着自己那套观念,正经开个饭店。   他鲜少提及老三,问起,就说一个叛徒,没啥好讲。   跟的时间长了,夏天梁才知道这位从未谋面的三师兄原来最有天赋,也最得师父喜欢。吴晓萍无儿无女,曾经想过传其衣钵,收老三做干儿子,最后未成。   荣休那天,吴晓萍喝得大醉,终向他透露实情:原来老三一颗心不定,爱玩爱赌,每月都去珠海过大海,最后欠下一屁股债,还拿吴晓萍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为自己敛财。等发现,已到不可挽回的境地,吴晓萍凑钱也补不上窟窿,只能眼见讨债人活活打断老三一条胳膊。   清誉受损,抵不上那刻十分之一的痛心,他发誓再也不收徒弟。   夏天梁是个意外。   四季中餐厅的后厨每年都会进几个新面孔。呆的、聪明的、油滑的,吴晓萍看过很多,夏天梁却是最沉默一张。   他原是礼宾员,主动和酒店申请调岗进餐饮部。后厨以阶级排位,吴晓萍任行政总厨,自然是整个体系的话事人。有些心思活络的新人想攀峰,平时挤在他身边,或以各种方式展现自己的勤奋好学,无非想要争取他的青睐。   夏天梁却离得远远,他按规矩跟着前辈在备餐间处理半成品,一待就是九个月,没有上过一次灶,遇到吴晓萍时话也极少。   某日吴晓萍突然考试,说尾灶缺人,要从一众新手中选择。能够上灶,就意味着晋升,有望一路爬到头灶。旁人摩拳擦掌,以为他考的是老一套模板,比如背菜单之流,结果公布题目,却是考验他们当季酒水添加哪些新品,隔壁饼房一周会换什么花样,甚至还有楼上西餐厅每天需备几种酱汁,尽是与中餐后厨无关的细枝末节。   众人哑然,答不出,认为是吴晓萍存心刁难。   唯独一人举手。   吴晓萍自破誓言,日后与夏天梁打趣,说我看得不要太明白,一群人里面你最精,不来我面前晃,是每天花时间在其他地方偷师,我是好心,不让你去骚扰别人。   所以你那场考试是针对我吧。   哼哼,收你只是为了养老。   夏天梁没半点受伤,说好呀,以后你瘫痪,我照顾你。   触我霉头!吴晓萍笑骂。臭小子门槛太精,一个没教好,恐走前人老路,因此他对夏天梁的教育极其严格,那些本来羡慕夏天梁拜师的同期见他被骂得多了,也不再眼红,嘀咕跟着总厨也不好混呢。   在四季时,吴晓萍用心栽培,提拔夏天梁升到头灶,退休之前还为他布局,留好厨师长的位置等他接替。都快再升一级了,没想到对方投下鱼雷,跑来说师父,谢谢你帮我筹谋,但我想换个地方做事。   谈恋爱谈昏头了。吴晓萍没办法,但小如意确实也不算个坏去处,只好任他去了。   他覆上夏天梁的手,拍拍他,示意自己没事,看向根发沉声道:   “我自然晓得他在哪里,可以帮你找到他,两个要求:一、走法律程序,毛伟林欠你多少钱,交给警察查法院判;二、和天天饭店的恩怨到此为止,之前你做的那些破事情,赔偿就不讲了,但你要过来给我徒弟赔礼道歉,这点没的商量。”   到这个地步,根发没筹码谈判,抓到人才是当务之急,权衡再三,答应了。   两人出门,外面太阳格外好,光线刺得人眼睛疼。   夏天梁挡住阳光,问:“去哪里找师兄?”   “还叫他师兄,早逐出师门了。”   一场谈话下去,吴晓萍疲惫不已,说话连连喘气,夏天梁赶紧扶他坐到车上。   缓过之后,吴晓萍让夏天梁帮忙查去澳门的机票,越快飞越好,“那个宗桑有了钱,只会去一个地方,进去了再出来,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我现在去,估计也只能捞出来一半。”   话讲得很嫌弃,实际还是担心居多。夏天梁心知吴晓萍对老三的感情十分复杂,安慰说没事,我和你一起。   “你就别去了,”吴晓萍摆手,“让他看到你,保不准又要发神经,我是师父,有些事情必须得我一个人做。”   夏天梁怕他无人照料,坚持要陪同,可惜吴晓萍更强硬,端起脸说好了,不准再争了,小鬼现在不得了,敢和我声音响。你真当我老弱病残?以前我和姓童的打架,还揍到他哭爹喊娘呢。   年纪大了,一个两个都要追忆往昔辉煌岁月。夏天梁没辙,说行吧,你自己当心,碰到任何事情就联系我。   吴晓萍上了年纪,办事却是利索,拿上通行证隔天飞往澳门。   此后三天,夏天梁半条短信都没收到。   他渐渐焦虑,找人脉问了几家娱乐赌场,均无消息,在天天上班心不在焉,给徐运墨点单时被叫了两次,才回过神,问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你魂灵不在身上?”   徐运墨蹙眉,直觉夏天梁不对劲,戳着菜单指给他看。   夏天梁哦一声,刷刷写字,仔细看,目光仍是恍惚。   “失恋啦?”周奉春挤过来,体贴问。   夏天梁抬头,冲他们笑笑,说不是,就是担心一个人,你们是两菜一汤,加菜饭对吧。   这么失魂落魄,不是失恋是什么?周奉春看他背影,下了结论,桌下踢踢徐运墨,“小夏对象谁啊?”   徐运墨啪一下,将消过毒的筷子拍到朋友面前,“我怎么知道。”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最近也没听谁半夜上门,夏天梁每天两点一线,哪有时间跑到外面去,要么就是辛爱路上——这条路还能挑出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   想半天,无果,徐运墨让朋友别问了。今天周奉春找自己画图,顺便吃饭,对方前段时间得了肠胃炎,挂水好几天,嘴巴淡出鸟来,尤其挂念天天的酱爆猪肝,指名要来吃个痛快。   等盘子放下,周奉春停两秒,“青青阿姐,我们没点鱼香肉丝吧。”   严青查看,说落单是鱼香肉丝没错啊。她给两人看单子,两菜一汤加菜饭,只有菜饭写对了。   夏天梁搞什么东西?失个恋失心疯了?徐运墨不快,隐隐有点冒火,刚要抓人过来。店外驶过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99号门口。   隔着窗户瞧见,夏天梁立刻手头事情一扔,冲到门外。   周奉春也起身,他爱看八卦,立即撺掇徐运墨一起。徐运墨不动,像和椅子用胶水黏住,“要去你自己去。”   说是这么说,余光时不时往外瞥,筷子都点到盘子外面。   装不死你!周奉春撇嘴,真丢下他跑了。徐运墨端坐几秒,忍不住还是转身,他误了时机,没看清下来的人是谁,倒是夏天梁回来了,望望店内情况,突然问他:“徐老师,能不能借你涧松堂用一下?” 第23章 蒜香排骨   一句“不行”溜到嘴边,被徐运墨硬生生憋回去。   夏天梁在做请求。他没有平时的神采飞扬,整个人显得很平静,拿这样的姿态请别人帮忙,拒绝仿佛成为一种罪过。徐运墨不得不答应。   周奉春原本打算跟着进去,被徐运墨一掌推出门,吃你的酱爆猪肝去。   下车两人,上年纪的头戴贝雷帽,虽然脸色倦怠,但脚步稳健,与后面那个全然不同。后者状态萎靡,四十多岁的年{wb:哎哟喂妈呀耶}纪已经直不起腰,走路都是慢慢挪,一只手软绵绵垂着。   徐运墨旁听,几人说话没防着他,也大概了解到个中原委——不是失恋,是清理门户。夏天梁的师父师兄齐齐到场,要结算恩怨。天天正在营业时间,有人吃饭不能征用。自己的涧松堂终日挂着帘子,昏昏暗暗,氛围倒适合。   文房店是他最后一片净土,除了做生意,只允许相熟的人进去。换以前,夏天梁哭给他看,都不会借出一分钟,可现在……很多事情不能这么简单计算。   更何况,徐运墨算账的本事向来不好。   夏天梁这位毛姓师兄是人中渣滓,四处闯祸,卷了根发的钱跑去澳门。吴晓萍托人联系上当地叠码仔,转来绕去,经历几道手才摸到线索。   找着人时,毛伟林输得只剩一件背心,被关在小房间里等转账。他一个鳏夫,上没老下没小,又亏欠兄弟,债主听完都无语,说嘿呀死赌鬼,做到像你这样众叛亲离也不容易。   最终是吴晓萍出面,垫付了赔偿金,将人先保出来。   老三见来者是吴晓萍,明白师父还是关心自己。过去他就惯会拿捏吴晓萍,当即摆出认错的态度,说自己是一时起了歪念,已经知错了,未来必定痛改前非。   吴晓萍不予理睬,他又改变策略,说我太挂念师父了,师父教我的炒菜口诀,我每天都背一遍,清炒不勾芡,回味自然鲜……   “侬只赤佬,死到临头了,还是不晓得悔改!”   吴晓萍抬起一脚,直往踹毛伟林身上踹。老三扑通一声趴到地上,赶忙喊师父息怒,师父息怒……   徐运墨没见过这种场面,刚要开口,有人在后面拉住他衣服。   “不用管,”夏天梁轻声说,“只会踹这一次。”   手上要有根二十斤重的拐杖,吴晓萍早打在这个孽徒身上。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是毛伟林对自己的敷衍,带他来找夏天梁,是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做个了断,于是稳住声音,狠狠打老三的脊梁骨,“我是活该的,上辈子欠你,你要想对付人,对付我好了,欺负天梁算什么?没有这个道理!”   毛伟林不敢起,趴着连声说:“是,是,我不是东西,天梁弟弟,我对不起你。”   “还有你那兄弟根发!”   “我俩都不是东西,狼狈为奸,他是狼我是狈……”   无赖啊。徐运墨听得差点要翻白眼,心想夏天梁和他师父也够闲的,都到这种地步,还不把人扭送公关机关,硬要用老派方式解决问题。   他耐着性子往下听。夏天梁却始终不吱声,徐运墨这才感觉到反常,如果是熟悉的夏天梁,早该上去劝了,今天他却比自己表现得还像看客。   吴晓萍骂到骂不动,停下喘气,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昔日徒弟,想起拜师那天,多高大伟岸一个年轻人,笑嘻嘻抱起自己那口金锅,说师父,好沉啊!真是黄金做的呀!   他眼睛通红,咬牙挤出一句:“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毛伟林,你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问对方,也像问自己。趴在地上像只丧家犬的毛伟林安静几秒,忽然说:“师父,您说过的,收了我,我就是最后一个,以后我要为您送终的。”   “指望你?我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你没死,你步步高升,不要活得太好。每个月,我都会偷偷跑去四季看你,你没发现过一次,因为你全部心思都在这个小子身上,你什么都教他,什么都传给他,对他那么好,好过我那么多。”   他看夏天梁的那一眼像柄飞刀,直扑扑插过去,“我当然妒忌他。”   吴晓萍张嘴,没了力气般讲不出半句话。   “师兄,你错了。”   沉默许久,夏天梁终于出声:“师父对我好,是可怜我年纪最小,经验最少。他教我,从来都是严格要求,希望让我学成所有手艺,不为别的,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你,想通过我来弥补对你的遗憾。”   那些私心,原来夏天梁一清二楚,吴晓萍既讶然又心疼,摆手不想让他再说。   夏天梁却没听从,继续道:“你应该晓得的,师父以前在王都做事有一口金锅,那是他压箱底的宝贝,别人要看,从不会轻易拿出来。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一次,那时不懂,胆子大,问是不是要传给我的,你知道他怎么答的吗?”   他顿一顿,道:“他说这东西早就给过别人了,送出去的东西虽然收回来,但也有了主人,不可能再给另一个人。”   毛伟林猛然抬头,原先伪装出的低眉顺目还挂在脸上,与吃惊的表情冲撞在一起,看起来实在滑稽。   他脸颊抽动,过了两秒,中年人突然变回幼童,开始嚎啕大哭,又中了咒一般,举起没残废的那只手,极用力地抽自己嘴巴。   几巴掌下去,嘴角已经渗血,加上眼泪鼻涕毫无节制地横流,整张脸肿胀、肮脏,像泡在下水道的浮尸,没有一点活人样子。   他嘴里呜呜咽咽说什么,实在听不清,还是吴晓萍看不下去,制止,说够了,那锅我要带进棺材,是用来陪葬的,和你没关系,你我恩怨早就了结——   到最后一字,鼻音浓重,再也说不下去。   师徒如人鬼,早已殊途,此刻面对面,多年情分奄奄一息,终究只是残喘。   这中间没有夏天梁的事情,他后退,碰到身后架子。   架子底部不稳,摇摇晃晃,差点落下一枚镇纸,幸好徐运墨眼明手快接住。那镇纸外边做了大漆工艺,肌理细腻、颜色稳重,乍看以为是木胎,无惧磕碰,然而在景德镇发现它的徐运墨却知道,这里面是瓷胎,若是重重一摔,仍是会碎的。   他看夏天梁露给自己的侧脸,左耳的耳骨有两个小洞,并排的。再到颧骨、眉骨,因为挨得足够近,那些日常隐藏的细小伤痕在徐运墨眼中一览无遗。   到底为什么要穿呢?周奉春说过,夏天梁的这些洞打得密集,尽挑神经末梢的敏感处——所以夏天梁是真的喜欢,还是有其他原因?露在外面的已经不少了,身上?看不见的地方?   气温上升后,夏天梁的衣服又换成印花衬衫,按照徐运墨的审美,都是一些不忍直视的俗气图案。然而大脑对它们有了反应,就和夏天梁种在他体内的馋虫一样。眼睛停留的时间长了许多,从那根细细的金项链往下,滑过敞开的纽扣,到锁骨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发着光。   99号外传来一声警笛,徐运墨回过神。他想得也太多也太远了。   毛伟林回来的消息,根发第一时间从吴晓萍这里收到风,警车是来拉人走的。   死囚行刑前也要吃顿热饭,到底兄弟一场,对方迟了少许才通知派出所。   往常听见警笛声,毛伟林条件反射就要逃跑,这次却置若罔闻。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独手擦干脸,双膝跪实,恭恭敬敬给吴晓萍磕了一个响头。   “师父,伟林走了。”   吴晓萍摘下贝雷帽,遮住脸,看不见表情。   跪完,毛伟林又调个方向,面向夏天梁行大礼:“小师弟,师兄给你赔罪。”   夏天梁亦不言语。   从来到走,那辆警车并未停留很久。   犯错受罚天经地义,了却一桩心事,吴晓萍没有放松,他久坐不语,直到想起自己还借着别人地头,起身,召来夏天梁。   “你怪不怪我?那口金锅,我宁愿带走了也不留给你。”   夏天梁想了想,“有一点点,不过我也给过你气受了,而且最后我也没真的当上厨子。”   吴晓萍戳他脑门,“四个徒弟,没一个真正留在灶台前面,早知道这样,不如收老童做学徒,至少他现在还在厨房里吭哧吭哧炒菜。”   说完把自己逗笑了,夏天梁也嘴角弯弯,扶住老头子。   人总归还是想着开心的事情来得好。吴晓萍长出一口气,对徐运墨颔首,说多谢借我们地方。末了细细观察他一番,有满意有怀疑,成分相当微妙,最终还是认了,指向夏天梁,对徐运墨说他是个不省心的,以后多看着点吧。   夏天梁一怔,压低声音:“徐老师不是……他只是我邻居。”   喔?吴晓萍一道视线在徒弟和徐运墨之间逡巡,将信将疑,“我视力还可以的呀。”   “真的不是。”   徐运墨不解,但他不喜欢这种关于自己若有似无的讨论,问什么意思。夏天梁斟酌词语,“师父以为你在照顾我,因为——”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摇头,笑笑说没事,误会而已。   徐运墨并不迟钝,有时候有些事,他比常人敏锐得多,几乎是立刻就听懂了。本来就不怎么坦荡的目光,再被这个误会的认知进到心里逛一圈,心虚指数翻倍。   他移开眼,“今天没生意做才借给你们用的。”   这么犟头倔脑的啊,吴晓萍嗐一声,朝夏天梁小声说,不是他也好。   夏天梁似笑非笑,答,再看吧。   借完宝地,师徒两个回天天去了。门口蹲半天的周奉春终于得空,闪进来,连珠炮似的问怎么回事,你们说了什么,刚刚警车来抓的人是谁啊?   徐运墨将挽救下来的镇纸放回架子,他盯着看了一会,扭头问朋友:“在锁骨到胸口这个位置穿孔,会很痛吗?”   你怎么问这个?周奉春说:“当然痛了,皮下穿刺,有些人凝血功能不好,打这个位置,血会biubiu地往外飙,不过好看挺好看的,来我店里打的人还不少。”   他反应过来,怪叫起来:“你有兴趣?”   叫声放低:“还是你对谁打有兴趣?”   徐运墨不搭腔,他将镇纸往里推,又找厚卡片填平架子底部不稳的位置,接着摇一摇,发现还是有点晃。   勉强还能支撑。他稳定呼吸,只不断想,顺着夏天梁那根市侩的细金链子,往锁骨再向下,那抹奇异的闪光到底是否源自一枚埋在皮肤里无法拔出的钉子。   作者有话说:   小夏不算恋爱脑啦,只是在师父的角度会遗憾他没继续深造当个厨子,过去的故事会慢慢讲,这篇没有渣前任,大家不用紧张哈哈。   ps,怎么叫徐老师momo,好可爱呀! 第24章 干烧鲳鱼   吴晓萍来辛爱路一趟,耗去不少力气,又惦念岛上几个大棚,并未久留,很快回了崇明。   临行前,他拍拍夏天梁的脸,说平时多吃点,补补油水,开个饭店把别人喂饱了,你倒好,瘦得脸上都快没肉了。   晓得。   有空顾顾自己,别总是待在店里,出门玩玩,认识点新朋友。   好的。   吴晓萍啰嗦两句,发现夏天梁有些走神,顺他目光去看——徒弟这家饭店的位置也真是妖,一个99号,还要拆成1和2,两个店面门对门,抬头就要撞上。   隔壁文房店,文雅是文雅,就是老板看起来不够阳光。他清清嗓子,说你今年二十七,又不是七十七,老和年纪大的待在一起,当心和我一样活成老头子。   夏天梁终于被逗乐,扬唇说我习惯了。   麒麟小馆一事落幕,答应过吴晓萍的事情,根发照办,不过他要脸皮,没有亲自上门,派了左右兄弟代劳。   来的是早前闹事的胖瘦头陀。两人这次过来,安分得要命,低头送上一面锦旗,上书八个大字:辛爱一霸,幸福万家。   怎么搞得像两个堂口互相客套。夏天梁哭笑不得。   对面居委办公室,王伯伯遥遥见到闲散人士上门,以为又有啥事发生,赶忙领着小谢,一人抄起一把草编扫帚冲过来。   想干嘛!他气势汹汹挤进店里,众人立刻鞠躬,说不惹事不惹事,根发阿哥叫我们来给夏老板送点心意。   王伯伯一瞥,看清锦旗上的字,眉头拧成倒八字,说写的什么东西,还一霸,不准挂墙上。   胖瘦头陀连声诺、诺,说我们没文化,下次换一句。   没下次了!王伯伯扫帚尾巴一甩,将人赶出去,说你们这群巨民路的以后离辛爱路远点,再来搞事情,全部拉去派出所。   一群人怕了他的扫地大法,火急火燎跑了,暗暗发誓再也不靠近辛爱路半步。   竞争撤去,社区餐饮市场恢复平衡,跑掉的客人回来,夏天梁仍旧热情款待。   连续数日,天天客流不断,徐运墨几次过来都没位子。他还是固执,不肯与生人拼桌,宁愿用饭盒装好回去吃。   今天也在等打包,中午人多,夏天梁都进后厨帮忙,外场只有严青一个。她来天天半年,早已练就出一心多用的功夫,点单倒水上菜收碟,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可以同时完成。   饶是如此,仍旧忙得足不点地,恨不能一个人拆成两个使。她见到徐运墨,隔着两桌喊徐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腾不出手,两个菜放柜台了,你自己打包好伐。   看看店里生意,徐运墨想,算了,也不要麻烦别人,过去装好饭盒,又听严青叫他,徐老师!你帮个忙,柜台下面拿个打包盒给我。   顺手的事情……徐运墨找出塑料盒子递给对方。   筷子筷子,消毒柜里,放三双在你平常坐的那桌。   徐运墨暂且放下饭盒去摆筷子,跟着是调羹、小碗,这桌酱油那桌醋。等反应过来,他俨然进入了严青的规范操作流程。   当我小工?徐运墨正郁闷,新客人推门进来,两个高鼻深目的背包客,也不知道是吃饭还是误入,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   严青余光瞥见,秉持进门就是客的原则,一个箭步冲到空着的半张桌子,拉开座椅用洋泾浜英文招呼:“哈啰哈啰,普利斯!”   她做个吃饭的动作,身体语言全球通用,对方点头,严青利索送上菜单。   满页中文字,老外看了,默默掏出手机翻译。   翻译软件在中翻英这道坎上吃了败仗,两位外国朋友越翻越糊涂,没办法,只能喊来严青,用英文问有什么推荐菜。   严青也就世博会那年领过宣传手册,学了几个单词。对方讲得一快,她根本听不懂,刚想喊夏天梁过来,身边倒是有人代替她答了:“这里做的是上海本帮菜,local cuisine,你们喜欢什么口味?”   Oh,老外见对方回应流利,话匣子打开,问了一堆问题。   徐运墨挨个答了。   严青见他应付自如,赶紧交出单子,转身去照顾其他桌的客人。   徐运墨按下圆珠笔,简单介绍菜单构成。他吃过那么多次,从冷盘到点心,早已倒背如流,但听下来,这桌客人对于中餐的认知还是炒面橙香鸡之流,心想还是不要挑战他们的舌头,按照不容易出错的酸甜口味推荐了两道菜式,再加个蛋炒饭,皆大欢喜。   外国友人连声说okok,感谢上帝。   落完单,徐运墨想找严青,结果一回头,夏天梁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嘴角弯弯,向他伸出手。   “单子给我吧。”   徐运墨还没来得及找借口,对方又道:“你英文讲得真好。”   这句突如其来的夸奖堵住话头,徐运墨张张嘴,最后只说,从小就学了。   夏天梁还是那张笑脸,“那等等再走好吗?免得那桌外国客人还有问题。柜台有位子,你先坐一会。”   讲完,也不给徐运墨拒绝的机会,转头回了厨房间。   什么意思?要他打白工啊?徐运墨想走走不掉,回柜台打开饭盒,这时严青送来一碟葱油莴笋丝,说小夏帮你加的,员工餐。   碧绿色的香莴笋淋过油,香喷喷,亮晶晶。   隔天,夏天梁上门,用的名头很怪,说要谢谢他。   那么小一件事,道谢还要等到第二天?徐运墨初初不解,他正忙着,没把夏天梁那些客套话放在心上,应两声当听过了。   对方见他分心,停下不说了,眼珠子转转,突然来一句:“我想学英文。”   哦,徐运墨点头——嗯?   他透过镜片看夏天梁,“学什么?”   “英文。昨天那件事提醒我了,以后天天要想再上一层楼,少不了服务国际客人,不会英文怎么行?至少要能讲两句,可以帮忙点菜,你觉得呢?”   你想学就学,来问我做什么。徐运墨扶正眼镜框,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去,他察觉到了夏天梁的目的。   “你想我教你?”   夏天梁本来坐在对面,听完之后换个姿势,靠到桌边,他微微低头,对上徐运墨,“外面报班太贵了,还要出去上课。你就在我隔壁,又在少年宫教过书,如果愿意教我,是最理想的。”   打主意打到他身上来了,徐运墨硬邦邦说:“我在少年宫又不教英文。”   “差不多嘛,都是教育行业。”   他认真的?徐运墨头疼,这种事情理应拒绝,找个英语角,下个app,线下线上想要学习,方法多的是,何必来求自己。   重点是“求”自己。   徐运墨垂下眼,回到镜片后面,“你哪有时间学。”   “海绵挤水,我少睡两个钟头就有了。”   得了吧,你一天才睡几小时,再少两个钟头,干脆修炼去做神仙好了。徐运墨腹诽,他想继续编个理由回绝,但思来想去,哪个都不妥帖。   脑中正在拉锯战,镜片里忽然出现一个放大人影。   “教我吧,徐老师。”   夏天梁凑到他面前,极近,语气认真道:“我很好学的,你教过就知道了。”   求学之人看似诚意拳拳,这一腔学习热情影响到徐运墨,让他脖子也连带着发热,像被什么点燃,噼里啪啦地烧起来。   “知道了!”   他挡住夏天梁,以免对方再向前靠近,顺便隐藏刚才过快的心跳,“我教,好了吧。”   得到保证,夏天梁退回去一些,冲他笑了。   不是营业时用胶水黏牢的标准微笑,仔细看,那笑容里隐隐有点得逞的意味。   夏天梁是占便宜的高手,先是当自己便宜小工,现在又做便宜老师——可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羊薅吧。徐运墨懊恼,自己是不是被赖上了?   来来往往,欠欠还还,几顿饭,几次帮忙,再加几次退让。   这就是沉迷口腹之欲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小夏:在徐老师讲英文的那一分钟里,我决定说一个谎话。 第25章 刀豆土豆   教英文,需要解决两件事。   一是教材。徐运墨问夏天梁的英文水平在哪里,对方轻飘飘来一句,只会26个字母。   从零开始,还要学音标。虽然徐运墨怀疑夏天梁是三分钟热度,讲不定学一段时间就坚持不下去了,但他做老师,哪怕几节课,也不想误人子弟随便糊弄,于是费了点心思挑选教材。   看来看去,最终决定用剑桥国际英文,从入门级开始,又定了一批四线三格的练习簿,用来给夏天梁默写单词。   另一件事是报酬。   钱是不会收的,收就成了交易关系,徐运墨不喜欢。然而不收,义务劳动,夏天梁也过意不去,于是主动提出上课那天包一顿饭,让徐运墨把饭盒给他。   徐运墨困惑,这和我去天天有什么区别。   你点菜,知道吃什么,我给你带是随机的,每次打开都是惊喜,不更有意思吗?   好像也有点道理。   两人就此约定,每周两节课,时间按照徐运墨的日程表安排,夏天梁全力配合,占便宜也算占得体贴。   起初几节课都排在白天,要么天天午市之前,要么下午休息时段。夏天梁掐点来,饭盒正好抵一顿徐运墨的午饭或者晚饭。   说是零基础,但夏天梁的学习能力不错,教完他音标,已能将大部分生词念得八九不离十。   徐运墨见状,说接下来可以加快进度,争取两个月学完入门级,换剑桥1。   夏天梁听完,脸上看不出多喜悦,温吞应了一声。   再来上课,这小子基因突变,嘴里像含个橄榄,清浊不分,s的发音永远不对,直把徐运墨气得半死。   他面色沉下去,恢复初见那股严厉,说我教你几遍了,清清浊浊元后浊,浊辅音结尾的单词,加s发z,清浊分不清就摸喉咙震不震动。   徐运墨指单词,给夏天梁最后一个机会,“再念一遍。”   夏天梁眼睛在他身上转转,张嘴读词。   “dogs不是s,发z!这里g是浊辅音——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学?”   徐运墨大为光火,没忍住,抬手摸到夏天梁脖子,手指按住他喉结,“再念!”   他厉声道,却迟迟没等到对方发音,等来的只有指下喉咙的一阵颤动。徐运墨这才意识到自己昏头了,立即挪开手,假装扶眼镜,“自己摸好,重新念。”   夏天梁乖乖伸手,不过还是念错了。   徐运墨默不作声,握紧手,悄悄捻着滚烫的指腹。夏天梁大概当他余怒未消,靠过来,带点愧疚说:“对不起,徐老师,我老是忘记。”   他垂头,像在认错。徐运墨整理好表情,刚想提议换个方向,夏天梁忽然打开手掌,递到他面前。   什么意思?徐运墨没懂。   “别气自己了,要不你罚我吧,打手心。”   徐运墨立时无语,“我不体罚。”   夏天梁缩回手,那我们继续吧。   动气一场,徐运墨觉得实在不应该。在少年宫代课那会,但凡碰到捣乱的小孩,只要他冷冰冰一眼瞪过去,对方大多噤若寒蝉,不敢再乱来。   然而碰上夏天梁,他时常心浮气躁,胸口挂着一簇火苗,对方稍有招惹,就不由自主燃烧——不行,他竭力安慰自己。多点耐心,多点不在意,教得会就教,教不会就随便他去,怎么可以被个小鬼牵着头皮走。   啊,我是不是又读错了?   ……手伸出来。   如此,一个月过去,音标堪堪入门,教材打开还在前三课徘徊。   夏天梁的学习效率像个弹簧,时高时低,徐运墨打他手心都嫌累,只好认了,宣布拉长战线,和他说你能学多少是多少。   这下夏天梁高兴了,送来的饭盒花样更为丰富。徐运墨吃得舒爽,也说服自己不要和对方计较,笨就笨点吧。   对方三天两头往涧松堂钻,是个人都能发觉不对劲,辛爱路藏不住秘密,夏天梁跟徐运墨学英文一事很快传遍街头巷尾。   众人私下讨论,关注点不是夏天梁为何突然有心向学,而是集中在徐老师想啥呢,大队长变英文课代表了?老早让他帮手做什么事,拉长个面孔和要他命一样,现在倒好了,给人做免费家教一刚。   胖阿姨打牌时,道:蛮好的呀,以前他来烟纸店买东西,付完钱说句谢谢顶天了,现在走的时候还会和我说句再见,你们能想象伐?   红福抽烟时,也道:他之前最喜欢抓我小辫子,说我卸货占路,现在看到我开车运水果过来,不说了,反而和我点点头打个招呼,有意思伐?   众人沉思半晌,总结:徐老师变了。   这种变化,本人总是最晚察觉。省心饭没吃两顿,夏天梁来上难度了,和徐运墨商量,想改个晚点的时间上课。   问他原因,说忙,要等天天关门才有空。   饭店生意第一,徐运墨不介意他少上几节,反倒夏天梁很坚持,说什么打铁趁热,他不想断掉。   于是学习地点从涧松堂变到遇缘邨。   两人住对门,事先说好,去夏天梁那边。   很糟糕的计划,第一趟上门,徐运墨差点晕倒:夏天梁把家住成狗窝,他是单开间,比徐运墨的房子小一半,屋里东西却有三四倍多,乱七八糟堪比垃圾场,与窗明几净的天天完全两个风格。   遇缘邨居民的囤积癖,好歹是将东西堆在外面,他倒好,全部拉进家里。徐运墨是秩序的维护者,见不得脏乱差,在杂物堆里憋了半天,强迫症发作,实在受不了了,拿起打扫工具大干一番。   他捉住夏天梁,说不准跑,和我一起搞(卫生)。   夏天梁还算听话,搞到一半,他摆出那副没学好讨罚的样子,歉意满满对徐运墨说对不起,平时忙着在店里做事,很少顾家里,让你难受了。如果你不想待在我这里,要不下次去你家上课吧。   当时徐运墨左手抹布右手清洁剂,满脑子都是“我怎么在做便宜保洁”,被他这么一讲,感觉去自己那里也算个办法,因此允了。   等回过神,夏天梁已经坐上他家沙发,正伏在茶几上做功课。   好像被占了更大的便宜,到底是什么,徐运墨讲不出。   “我默好了。”   对方回头,朝他扬一扬练习簿。   徐运墨给他定了规矩,每天抽空背十个单词,早中晚复读三次,隔天温习,每周再集中默写一次。夏天梁这个记忆力也是弹性制度,有时满分,有时三十分,艾宾浩斯曲线在他这里彻底碰壁,反常得徐运墨都快习惯了。   他接过簿子,坐到旁边书桌,拿红笔批改。   打到第三个勾的时候,某人忽然凑近,可能是想看自己写得对不对,但这个小动作连累徐运墨手滑,笔下那个勾游出去老远,留下长长一条刺眼的红色线条。   始作俑者还乐,“你打勾还是画画啊?”   五月份,上海升温,夏天梁身上那些丑兮兮的花衬衫也多了起来。来家里上课,他也不换身衣服,唯独头发上涂的摩丝支撑不住了,散开一半,露出乱蓬蓬的真身。   鬈头发在徐运墨面前飘来荡去,着实令人分心,他挡住练习簿,“去旁边等。”   夏天梁拉长语调,哦一声,回沙发坐好,态度并不老实,翻翻课本摸摸靠垫,时不时还要望向徐运墨,探究他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那簇火苗又在隐隐躁动,徐运墨费力压下去,注意力同样不集中,批改速度奇慢。等全部看完,70分,错6个,都是多或少个字母的小问题。   他长出一口气,想喊夏天梁过来订正,抬头发现对方等得太无聊,眼睛一闭,居然躺在他的沙发上睡着了。   看时间,差不多快要十一点,白天工作晚上学习,夏天梁当自己练的是铁人三项。   徐运墨无奈,抄起练习簿走到夏天梁身边,准备打过去叫醒他。手还没碰到,对方先翻个身,那件印花衬衫往上跑,露出光滑的一截腰,有什么东西随之闪了一闪。   练习簿掉到地上,徐运墨这次看清了。   那是一枚脐钉。   作者有话说:   徐老师31,小夏27,大四岁。 第26章 糟溜鱼片   那抹银白色横空出世,停在夏天梁腰间,幽幽发光。   徐运墨并非没有见识。周奉春就是穿刺爱好者,与他聊天,哪怕被对方的舌钉晃到眼睛,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不过是一个洞罢了。   刚认识夏天梁那会儿,他已经了解对方的前科。只是夏天梁隐藏得太好,把脸上东西摘了,单靠几处小伤口,徐运墨无法想象那些锋利的冷色钉环出现在夏天梁身体上的样子。   如今一切有了切实的景象。对方闭着眼,腹部随呼吸的频率一起一伏,那枚点缀其间的脐钉跟着闪烁。   如同被扔去沙漠,徐运墨口干舌燥。非礼勿视,他不该多看的,然而大脑停转,他一时间立在那里,动不了。   目光轻易过界,幸亏夏天梁看不到,又或者睡梦中的人根本不在意这些,他接着换了个姿势,翻身,背对徐运墨。   衬衫卷上去,腰窝中间,背沟的终点,还有一枚锆石钉。   前后呼应,像一支箭穿过,在腰身留下正反的记号——人到底能在身上打多少洞出来?   徐运墨不知道,他只在想,夏天梁是不是太没防范意识了。   如此轻易在别人家卸下防备,万一碰上的不是好人,过于好奇,要掀开他衣服数清那个问题的答案,怎么办。   ……?自己当然是好人。   徐运墨拾起练习簿,往夏天梁抽过去。   没用力,只是将沙发上的人弄醒了。夏天梁睡眼惺忪,他撑起身体,抬手擦嘴角,“我刚睡着了吗?”   衬衫下摆随他的动作回到原处,徐运墨将练习簿丢给他,“错6个,去订正。”   夏天梁揉眼睛,清醒了,他翻开簿子,看到70分之后相当满意,说比上次有进步。然后坐到地板上,咬开笔盖,将塑料盖子的一头含在嘴里,看向徐运墨。   “要抄几遍?”   徐运墨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故意搞得口齿不清,让这句话听上去不像在问罚抄,从而让自己胸腔灼热感倍增。那不是生气时候突然蹿起的火苗,更似小火慢炖,一点点升温,将什么逐步逐步煮进去。   茶几传来一阵震动,手机地响了,真不识相。   夏天梁吐掉笔盖,接通后喂喂两声,听了几秒,他皱眉,断断续续回复:“好,可以是可以……但……算了,你过来吧。”   挂断后,他低头看手机屏幕,轻声叹气,扭头又问徐运墨需要抄写几遍。   这次神情语气正常许多,是在天天帮客人点单的那副模样。   领完任务,他刷刷写字。徐运墨坐在书桌后,盯他直到抄完。   夏天梁动作迅速,显然赶时间,抄好将练习簿给徐运墨检查,不等他看全就抓起课本,说不好意思,徐老师,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了。   订正结束,没有留人的道理。门很快关上。   徐运墨这时才张开手,握得太紧,掌心两道很深的指甲印,自己留下的。   他对着那道印子看了片刻,试图分辨其中的含义。有些线头冒了出来,仿佛努力再拉一下,就能抽丝剥茧。   忽而有人哐哐砸门。   露个头的线索旋即消失,徐运墨阴下一张脸。自己不会有半夜到访的客人,那是夏天梁的惯例。   亲眼看过才作数,他心不死,去开门。   外头站着一个提包的陌生男人,见到徐运墨,呆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说对不起,敲错了。   说完跑到对面,拍门,喊天梁、 天梁。   徐运墨关上门。透过猫眼,他见到夏天梁出来,熟稔地接过来人的包,压低声音说你轻点,别吵到邻居。   对方挤进去,困惑问你今天怎么了,做贼心虚?   楼道感应灯很快暗下去。   徐运墨抵着门站了五分钟。这盆冷水来得正是时候,往他头上一泼,什么火都灭了。   换个角度想一想,居然被趁虚而入,生出那种苗头,可笑。   他走回房间。摊开的练习簿上,是夏天梁工整的抄写。徐运墨往前翻,发现今天打出的70分下面有个笑脸,大概是夏天梁刚才画上的。   水笔印子没有完全干掉,他用手指一抹,花了,笑脸的嘴角往下,看起来更像垂头丧气的表情。   太平几个月,一夜打回原形。夏天梁到底和他是两路人。   之后数日,夏天梁再约时间上课,徐运墨都做拒绝。   饭盒拿回来,涧松堂同时上锁,夏天梁找不到人,给徐运墨发信息,问怎么了,徐老师你这几天很忙吗,都没见到你。   徐运墨回复一句:没空。   家里和店里都不想待,徐运墨干脆去周奉春那边,他的纹身工作室在小洋房一层,民居改造,徐运墨借了一个位子处理工作,顺便帮忙改改设计图。   第一天,周奉春还高喊欢迎欢迎,到第三天,朋友坐到他对面,语重心长问大哥,你到底想干嘛?不会真要培训上岗来做纹身技师吧。   徐运墨不响,挨个删除电脑上的英语学习素材。   最后光标移到废纸篓上,他看着永久删除几个字,迟迟没按。   问题碰上徐运墨,都像掉进无底洞一样,周奉春决定换张嘴撬撬。   隔天,他亲自上阵,押送徐运墨回辛爱路。   到99号,徐运墨不肯进去。周奉春肚饿心累,管不了他,说那你在外面罚站吧,自己奔进天天买饭。   徐运墨掉头回家,刚上三楼,迎面和谁撞上。   对方从夏天梁家里出来,手上还提着包,和来时那晚一模一样。   白天看,个子矮小,极其普通的长相。   徐运墨心头有刺,不与他多废话,扭头摸钥匙开家门。   对方碰见他,倒很惊喜,主动打招呼:“是新嫂嫂吧?”   门开到一半,徐运墨回头,“你叫我什么?”   嫂嫂啊。矮个子喊得理所当然,指指自己,“我呀,小白相,天梁没和你提起过我?”   我很闲?还要一个个认识夏天梁的玩伴?徐运墨搓火,呼吸也急促起来,生硬道:“他和谁睡觉关我什么事。”   对方满脸疑惑,左看看右看看,想揪出这个传说中的睡觉对象,直到发现徐运墨沉郁的视线,忽然大彻大悟,“你以为我和天梁——误会!天大的误会!”   小白相把包一扔,急忙澄清,首先表明身份,说自己是夏天梁过去职高的同学,认识很久了。   “那天晚上我和我老婆吵架,个雌老虎发起火来,凶得要命,沙发都不给我睡,直接把我扫地出门。大半夜的,我没地方去,只好来找天梁江湖救急。”   言语苍白,他生怕徐运墨不相信,赶快翻手机相册,找出好几张照片,递到徐运墨眼前。   “我结婚照,喏,这是我,这个是我老婆,蛮漂亮的吧——还有这张,敬酒的时候拍的,你看,天梁还是我伴郎呢。”   照片确实是婚礼现场,大约有两年了,夏天梁比现在年轻得多,穿身西装,不是花衬衫那种吊儿郎当的打扮。他替新人挡酒,鬈头发被人摸乱了,荡下来,微笑时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心中那根刺略微软化。小白相继续道,反正完全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就是借宿,天梁家是出了名的免费旅馆,你要有什么难处,没地方落脚,去他那里,他都不会拒绝的,大家都晓得的呀。   “江湖儿女有情有义,天梁做人,绝对模子。”他对徐运墨举起大拇指。   当自己家是收容所?照顾这个关照那个,难怪乱成一团。徐运墨回忆过往那些访客,半夜摸黑敲错门,当时他不堪其扰,轻易认定夏天梁作风有问题,结果不过一场误会。   说误会不够恰当,是他先种下偏见。   自己不仅近视,看人的镜片还是有色的,徐运墨感到懊恼。他面色沉沉,小白相却以为自己没有成功说服对方,急道:“嫂嫂,真的,我发誓!要不我现在就去找天梁,带他来和你讲清楚。这种事情哪能误会啦!不要说你生气了,被我老婆知道,又要罚我跪搓衣板了。”   三分愧疚刚刚涌上来,瞬间没了,徐运墨开锁进家,关门前,不忘丢出警告,“谁是你嫂嫂。” 第27章 雪菜烧蚕豆   天天午市热闹,不乏熟客。   周奉春坐下,还是老规矩,酱爆猪肝加白饭,夏天梁帮他落单,走前被叫住,说想再点个饮料。   对方盯着菜单,几分钟过去还不做决定,夏天梁估摸出苗头,“有什么想问?”   周奉春就等这句,即刻开口:“木头和你吵架了?”   八卦时,他一改硬朗面目,变得十分之贼眉鼠眼。夏天梁波澜不惊,回答没啊,为什么这么问。   “少来,他这种大家闺秀,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来我工作室最多坐坐就走了,这次每天报道,显然不想留在辛爱路,今天我人都带到你店门口了,硬是不进来,不躲你躲谁。”   夏天梁想了想,“可能他想去你那里上班,提前考察情况。”   你不要吓我!周奉春拍心肝,“我是诚心发问,木头确实不正常,昨天还突然抓住我,问我喜欢穿刺的人是不是都玩得花,我说你这是刻板印象,他听了,一副想信又不敢信的样子,老刮三*的。”   夏天梁表情仍旧平静。他刚才收到小白相的微信,老同学三条60秒语音,中心思想就两点:碰到嫂嫂了。嫂嫂误会了。   都说了,还没到那种关系。那天对方上门求救,夏天梁答应,说住两天可以,打地铺,以及出入低调些,别去打搅隔壁。   小白相不解,问隔壁谁啊,需要你特别点名。   他只说邻居,但这种事情一含糊就有破绽。老同学了解他过往情史,拖长语调开他玩笑,新找的嫂嫂是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   看着和以前那些不太一样。   想借住就闭嘴。   对方不再追问。夏天梁一旦出手,与瓮中捉鳖无异,这八字恐怕早在他心中写过八百遍,没啥新鲜的,转而与之大吐婚姻苦水。   夏天梁听了两天,实在头大。徐运墨那边也一改态度,几日不见人,课也约不上。   给那些旧朋友行个方便,被人误解,夏天梁无所谓,但好不容易磨来的英文课,停掉也太可惜了,于是给小白相老婆打去几通电话,充当调解员,为兄弟加速铺平回家之路。   他从周奉春手里抽出菜单,“我们没事。”   周奉春不买账,说自己一双眼睛,太上老君火炉里练过,谁和谁有点什么一看就知道,徐运墨那个演技,金酸莓都轮不到他,你也就比他好一点点,三流水平。   好好,你最厉害。夏天梁服输,说是我不好,惹他生气了,那徐老师呢,他演了点什么。   周奉春听他认了,兴致上来,开始点评徐运墨这两天在工作室的反常状态,精细到发呆时眼神的层次演变,一分犹豫两分不甘三分失魂落魄四分咬牙切齿。   讲到口渴,大嘴巴才发现夏天梁光在那里嗯嗯嗯,啥都没透露,反而自己叽里呱啦把八卦的筹码用个干净,立马竖起眉毛,说门槛真精啊你,不花一点成本就想套我的话。   夏天梁转手送周奉春一罐王老吉,让他清热降火。   想听的都听到了,徐运墨不高兴是好现象,他要不把这些放在心上,才该遗憾。   过去看自己不顺眼,徐运墨顶多不理,当他是空气。如今有意避开,明显是在烦恼,这种行为模式的变化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看着硬挢挢,捏起来却是软笃笃,各个角度戳一戳,都能见到不同反应。思及此,夏天梁忍不住嘴角上扬。   周奉春观察他半天,打开易拉罐,跟着乐起来。   最近徐运墨对穿刺产生兴趣,旁敲侧击问过他各种问题——好笑,徐运墨能认识多少玩这个的?以前自己打这打那,他看见,从来不表态,现在倒是在意了,为的谁,傻子都猜得出来。   看夏天梁打孔的程度,估计有点年数了,有的位置甚至愈合之后重新再去穿过。虽然嘴上怪徐运墨对穿刺有刻板印象,但周奉春也知道爱好归爱好,迷恋到一定程度,都有其诱因,没那么容易用一句喜欢来解释。   徐运墨之前谈朋友,都和他一样冰清玉洁,哪里招架过夏天梁这种类型。周奉春直觉未来有的是八卦欣赏,当下也不急着要答案,喝口饮料,感慨:“小猫钓鱼,也好,就让徐运墨吃点苦头,从来都是别人追他,死木头动也不肯动,现在轮到他还债了。”   他问夏天梁要不要帮忙,添火加柴,自己最在行了。   夏天梁无辜,说你什么意思,我只想徐老师继续教我英文而已。   你别装啦!周奉春刚要揶揄,有新客人上门,对方见到夏天梁,亮起一双与徐运墨相似的眼睛,对他笑了笑。   *   徐运墨拿着饭盒站在99号门外。   家里待不住,他坐着心里痒,站着肚子饿,只能在房内来回走路,可惜再怎么走都是无用功,他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门,全身上下仿佛都在逼迫他应该去天天饭店走一趟。   真的来了,这种急迫感和他玩捉迷藏似的,一时又消失了。   前几天放人鸽子,态度那么生硬,以夏天梁的敏锐度,肯定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现在虽然误会解除了,但万一夏天梁问起原因,他该怎么解释?   转念再一想,为什么要解释?他忙他的,没必要向对方交代。   打定主意,徐运墨深呼吸,推门进去的时候,夏天梁正与客人闲聊,周奉春也在同一桌,几人讲什么讲得兴起,欢声笑语不断。   听到开门声,夏天梁第一个回头,见是徐运墨,他笑脸不改,似乎并未因为这几天遭受的冷遇而消沉,如常地说不好意思,徐老师,没空桌了。   “那我打包。”   徐运墨维持语气镇定,心觉自己表现得还算自然,结果与夏天梁聊天的客人突然转身,笑吟吟对上自己,惊得他饭盒差点掉地上。   于凤飞来了。   徐家妈妈没有事先通知。自从那次在涧松堂起了争执,母子二人一句话没讲过。徐运墨脖子硬,遇事不会先低头,平时都是他妈主动求和,打个电话过来哄一哄,没想到这次换作于凤飞硬气,忙着四处{wb:哎哟喂妈呀耶}演出,愣是两个多月不来联系。   今天现身,看上去毫不在意徐运墨,冲他摆手,说别多想,不是来看你的,我来吃饭。   她丢下儿子,转头和夏天梁继续闲谈,说上次婚宴改菜单,几次三番要你帮忙做军师,你一点不嫌烦,真是辛苦。还有我几个小姐妹,去小如意吃饭报你名字,点心甜品送不完,回来都说吃得舒舒服服的。   夏天梁抿唇,说小如意的服务向来顶级,谁介绍去都是一样的,阿姨们喜欢就好。   于凤飞掩嘴笑了,独独将徐运墨晾在一边,搞得他像个外人。徐运墨理亏在先,有火没处发,电线杆子一样倔强地站在那里,还是夏天梁照顾他脸面,打破僵局,说其他位置都满了,徐老师,要不来这边坐吧。   他帮忙拉开椅子,“今天不是和陌生人拼桌了。”   台阶给得这么到位,不踩着实不礼貌,徐运墨慢吞吞挪到于凤飞身边,刚要落座,女人按住那把椅子,佯装惊讶说干什么,你怎么也不问这个位置有没有人。   徐运墨哽住,憋了好久才问:“这里有人坐吗?”   “有呀。”   于凤飞说得理所当然,“帮我儿子留的。”   摆明是成心逗他,一桌人都笑了,周奉春笑得最厉害,一口王老吉差点呛住,被徐运墨横去一眼。   母子没有隔夜仇,徐运墨坐下,于凤飞单手托腮,又恢复往常的模样,看他都是喜滋滋的,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没见的份额通过这几眼补全。她招呼徐运墨吃饭,桌上菜式明显经过夏天梁的建议,都是自己复点率最高的几道。   徐运墨伸筷子,于凤飞终于放下心,扭头暗中对夏天梁眨眼睛。   三言两语,餐桌氛围逐渐放松。   夏天梁来上最后一道罗宋汤,于凤飞埋怨他菜做得那么好吃,惹人馋瘾大发,今天这顿下去,怕是腰围又要长两寸了。   说完端详徐运墨认真吃饭的那张脸,半是欣慰半是忧虑:“你要多运动哦。”   蒜香排骨啃到一半,搞得徐运墨进退两难。还是周奉春及时出声,“没关系,他现在给人做家教,体力脑力消耗很多的。”   于凤飞知道徐运墨辞了少年宫那份工作,却不晓得儿子居然还有手持教鞭的热情,不免吃惊,问谁啊,这么神通广大,请得动我家弟弟做老师。   “是我,徐老师在教我英文,免费的。”   夏天梁替他们用小碗分汤,语气变得有些惋惜,“就是最近徐老师总是很忙,抽不出空,我们的课也停了。”   “他有什么好忙的?”于凤飞拆台,“蹲在隔壁发霉?”   “种蘑菇。”周奉春补充。   几人又笑成一团。   妈。徐运墨低下声音。他瞄夏天梁,想起今天来天天的目的,目光落到对面,当即做了决定,伸手指着闷笑的周奉春,说都是他,非要抓我去工作室改设计图,我也没办法。   平白无故被泼脏水,周奉春刚想大喊冤枉,桌下立刻被踹一脚。   徐运墨做口型:认。   册呢,死木头!周奉春恨不得把剩余半盘猪肝盖到徐运墨头上,想想当前形势,忍了,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对对,怪我,是我扣着他不放,他讲好多次了,要回去上课,我不让,我是万恶资本家,死命剥削他。”   夏天梁将两人的交锋看在眼里,没点破,将分好的汤碗轻轻放到徐运墨面前,轻快问:“那是不是可以重新约时间了?”   绕了一圈,还是回到起点,挣扎没有意义。徐运墨不看他,点一下头。   “那就好,我每天还在背单词呢,徐老师课上得那么好,还不收我钱,如果不教了,我舍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全世界又不只有他一个能教英文。徐运墨捂住额头,假装没听见,心中却振荡连连,忍不住想看一看夏天梁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   他装作不经意,一抬眼,夏天梁也在看他。   餐桌上,旁人还在说笑,唯独这两道视线静止,直取彼此纠缠,均在探究对方所思所想。   夏天梁眼睛太亮,多看容易晃神,徐运墨只得先低头,半天吐出一句:“邻里之间,帮个忙也正常。”   换成别人,不过是说了句普通的场面话。于凤飞却微微发愣,她仔细打量徐运墨,仿佛重新认识。   最后看向夏天梁,由衷道:“小夏,你要早点来开店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刮三:尴尬。 第28章 葱姜蛏子   英文课恢复了,仍是一周两节。   课程推进到语法之后,夏天梁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有事没事就发微信给徐运墨提问,从主谓宾到定状补,每天都能想出新问题。   徐运墨起初还一一回复,后来发现夏天梁得寸进尺,隔两小时就来骚扰,搞得他临帖都不集中,一颗心不定,总忍不住要瞄两眼手机。   多宝塔碑越写越烂,不复往日端正,要给以前的自己看见,恨不得直接上手抽他两个嘴巴子,骂一句不务正业,徐运墨,你当真昏头了。   他搁笔,决定不苛责自己。练字哪天不能练,从小他关在书房里练得还不够多?偶尔喘息一下,又不犯法。   拿起手机答疑去了。   两分钟后,夏天梁发来消息:谢谢徐老师,你真好。   徐运墨读完,立即将手机盖在桌上,调整好呼吸再翻回来,发现夏天梁又补了一条。   你讲得真好。   单纯手快漏打字了,还是存心和他耍花招,徐运墨分不清。   不清不楚拖到五月底,正是好时节,外食的客人多起来。天天愈发忙碌,连带着夏天梁的私人时间也变少了,时常因突发情况放徐运墨鸽子。   一两次就算了,四五六次,徐运墨脾气上来,说你到底有没有花心思?就你现在这个学习效率,到明年也开不了剑桥1。   凶完了有点后悔。天天和涧松堂不同,自己闲云野鹤差点破产,隔壁是蒸蒸日上,每天有实实在在的生意要照顾。夏天梁开店至今,为控制成本都没添过人手,他一个人忙前忙后,能节省出几个钟头来上课,已是大师级的管理能力。   每天就二十四个小时,除去工作和睡觉,夏天梁将宝贵的私人时间全部用来补课,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谓相当好学。但他心思不纯,毕竟真正的好学者不会在徐运墨讲知识点的时候,不盯课本,反盯教课的人。   不过这也只是徐运墨一厢情愿的想法。要去抓,夏天梁那双眼珠子转得飞快,好像落到自己身上巡视般的视线只是错觉。   以及,不上课本该乐得清净,他到底气的是什么?   心浮气躁,或许是受天气影响,他们离酷暑越来越近了。   往年到这个时候,为了躲避上海恼人的夏天,徐运墨总会规划去莫干山的行程。躲进深山是逃避现实的绝佳途径,而每个夏季,闷热的气候与嘈杂的街道,都会成为催促他离开辛爱路的理由。   相熟的民宿老板今年也照例来询问,要不要给他留间房。徐运墨想了想,上次去莫干山,给夏天梁钻个空子,回来物是人非,现在更是像牛皮糖一样甩不掉。   他答:我考虑一下。   冷落了徐运墨两个礼拜,鸽子精终于抽出空。某天饭店打烊,夏天梁登门。听到敲门声,徐运墨不急着去开,准备晾他一会,让夏天梁罚站罚个三分钟,以解心头之恨。   结果一分钟不到,外面声音没了,徐运墨竖起两只耳朵,听半天,还是没响动,以为夏天梁跑了,暗骂自己弄巧成拙,即刻去开门。   在呢,死小子笑眯眯靠在门边等他。   今天没穿丑死人的花衬衫,素色衣服素色裤子,完全不是在店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夏天梁还算识相,给徐运墨带了赔罪礼。不锈钢饭盒打开,第一层,满眼翠绿。当季野菜美味,天天上了一道时令的凉拌马兰头,将菜切得极细极碎,和掺了香油的豆腐干混在一起,从颜色到气味,都让人心生清爽。   再到第二层。手工包的六个荠菜鲜肉大馄饨,煮完晾干,加花生酱和香醋拌匀,圆滚滚、胖乎乎地挤在一起。   体内馋虫出阵,向他叫嚣:先吃!   一顿宵夜过去,馋虫满足,坏心情也扫地出门。徐运墨抬下巴,示意夏天梁拿东西出来上课。   做学生的,记忆力还是时灵时不灵,教一半忘一半。中间几次,徐运墨差点心肌梗塞,想打开他头盖骨看看这人脑子是不是只装半桶水,都被夏天梁一招递手心挡了回去。   体罚实在有损师德,徐运墨决意挑战自己忍耐的底线,刻意忽略他,说你收手,重新做一遍。   最近在学单复数,夏天梁老是搞混,还要和他犟,说为什么不能全部单词都加s呢?偏偏有些是es,有些还要更复杂——喏,还有像wife这种单词,老婆怎么可以有复数呢,一个还不够吗?   徐运墨将变化的规则写在便利贴上,啪一下,贴到夏天梁脑门,“这不是你写错的借口。”   夏天梁没揭,任由他贴着,嘴里呼呼吹气,把便利贴往上吹高。   他仰头,透过黄色纸片的空隙看徐运墨。   “徐老师,你下个礼拜六有空吗?”   徐运墨用橡皮擦掉练习册上的铅笔印,“你动什么脑筋。”   “我有两张戏票,在天蟾逸夫舞台,一个人去也看不懂,想问你愿不愿意带带我。”   话讲得蛮动听的,带带他。徐运墨弹掉橡皮屑,“我妈给你的任务?”   于凤飞送来两张票,邀夏天梁来看演出。座位给的是前排最中间两个,夏天梁哪有不懂的道理。他揭下额头的便利贴,叠起来,越折越小。   “上次帮你们亲戚改婚宴的菜单,阿姨客气,请我去,但我不懂欣赏,所以想叫你一起。”   行了吧,搞什么曲线救国。徐运墨最懂他妈那套,以前曲线拐弯,是找他哥,找周奉春,现在这个弯不得了,找上夏天梁了,也真够折腾的。   他眯起眼,点点练习册。   “这两页全部做对的话,我就和你去。”   夏天梁啊一声,看着满页的填空,“徐老师,你这是强人所难。”   他叹气,“你成心的,就是不想去。”   “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抓不住。”   徐运墨笃定他做不到。难得让夏天梁落个下风,他心情舒畅,继续加码,说你要是都做对,除了看戏,我请你吃饭也未尝不可。   夏天梁忽然抬头,盯住他,似乎变成某种围猎的动物,对林中目标势在必得。徐运墨有片刻恍惚,但回过神,夏天梁还是夏天梁,忧愁地看着练习册说好难啊,我试试看吧。   结局是两页红色勾。   徐运墨想不通,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夏天梁在一边计划:不如去吃小如意吧,我也好久没回去了。   愿赌服输,徐运墨认栽,同时给莫干山那边发去信息:   今年不来了,我准备留在上海。   作者有话说:   你说你惹他干嘛。 第29章 冰糖蹄髈   礼拜六,老天给面子,是个晴日。夏天梁将店里生意托付给严青,说自己要出去一趟,估计回来挺晚的,让她帮忙关门。   开张以来,夏天梁就算不在天天,出外也是为了小店奔波,穿着那身和老爷叔有得一比的行头从这个农贸市场跑到那个供应基地。但今天,他换了一身轻松的便服,不揩摩丝,任由鬈鬈的头发飞舞,终于恢复真实年纪,透出一派自然欢快。   员工好奇,问要去哪里呀。   看戏。夏天梁朝她眨眨眼。   一时也不知这戏的虚实,严青笑了,祝福他看得开心点。   夏天梁出门。今天徐运墨答应陪同,前提是不可以一起去,要分开,直接天蟾逸夫舞台见。   就是在这种地方特别顶真,夏天梁早已习惯,更愿意包容,遂答应。   他打辆车,到时徐运墨已经在了,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   初初入夏,气温还未升高,爱时髦的年轻人抓紧最后时机凹造型。西裤马靴,吊带人字拖,马路上穿成什么样的都有,而徐运墨是古董做派,仍旧是黑色高领衫——冬天常穿的那件,只不过天冷会在外面罩个大衣与围巾。   黑色适合他,与白皙面孔形成鲜明反差,十分惹人注意,走过的都被那张白得透明的脸庞闪到,忍不住瞥上一眼。徐运墨却不为所动,视线聚焦在室外张贴的演出海报。   今日上演《罗汉钱》。   恰逢上海沪剧院成立七十周年,经典剧目创新重排,汇聚了一批老资历的艺术家,于凤飞也在其中。私下给票的时候,她嘴上说你一定来看哦,实际夏天梁明白,有人同行才是最好的,当即应下,说知道,我喊他一起。   他清清嗓子,朝安静的白雪公子喊一声,“徐老师。”   徐运墨回头,见到夏天梁,他定了定,又移走目光,似乎并不在意,说你来早了。   “你更早啊,几点到的?”   “……早你两分钟。”   涧松堂几时关灯关门,自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徐运墨至少早到半个钟头。   不过人家都这么说了,戳穿多不体贴,夏天梁假装信了,说前后脚,这么巧啊,然后掏出票子,“喏,给你,现在进去?”   徐运墨不动,夏天梁又往前递了递。这次他接了。   “你走前面。”徐运墨要求。   夏天梁忍住笑,“遵命。”   两人进到剧场。第一排视野极佳,夏天梁暗叹徐家妈妈这个安排太到位了,还好自己替徐运墨考虑,带了一束郁金香,待结束就去后场送给对方,聊表心意。   他坐得惬意,两手搭上扶手。反观徐运墨,从坐下开始就浑身难受,不停变化姿势,现在已是第十三或者十四个,努力用手挡住额头,一副见不得人的鬼祟样子。   夏天梁看了一会,忽然弯腰凑到他跟前,“你干嘛,肚子疼?”   徐运墨没想到他如此动作,一愣,下意识抬头,与夏天梁撞个正着。两人眼对眼,好几秒钟过去,他才艰难后仰,说没有,台上灯光太亮了。   幕布都没拉开,哪来的灯光?不过还是那句,看破不说破,夏天梁哦一声,“那就好,我以为你不舒服呢,诶,你要真的哪里难受,一定要和我讲。”   他说得真挚,很难让人拒绝。徐运墨实在不好再扭捏下去,嗯一声,坐直等开场。   夏天梁在旁边翻宣传册。《罗汉钱》的故事富有乡土气息,讲的是建国初期一对男女冲破封建礼教追求恋爱自由,放到现今来看也挺有普世价值,全剧传唱度最广的唱段是《燕燕做媒》,在沪上可谓家喻户晓。   夏天梁虽然没正经看过沪剧,但从小就在电视或者无线电里听过这段,对那句“燕燕也许太鲁莽”熟悉得很,不禁哼起来。   戏中的燕燕本是年轻女孩,唱腔甜美,夏天梁学着印象里的调子,颇有点嗲劲,引来徐运墨侧目。   “你不是说没看过这出戏?”语气听来闷闷的。   “是没看过,但这段太有名了,小学广播都放的,听多了总归会有肌肉记忆,”夏天梁继续道,“后面那句是什么来着,我想想,哦,‘有话对你——’”   徐运墨按住他膝盖上那本宣传册,“可以了,不要唱了。”   我唱得很难听吗?夏天梁想问,可等到看清徐运墨那张透出点红色的脸,还有那只忘记礼教突然袭击的手,心里一乐,顺他的意思说,好吧,你不喜欢听的话,我就不唱了。   两人暂时没了其他的话,只剩一股暗流涌动,却不是拍打礁石的夜潮,而是融雪后的涓涓溪水,不冷,反倒软融融、暖洋洋的。   关灯,开场,小溪仍在蜿蜒。夏天梁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动,碰到徐运墨的手臂,对方立即僵住,随后往旁边挪了两厘米。   场内暗下来,不用再强忍笑意,夏天梁弯起嘴角。徐运墨真好玩。   好戏总是让人沉浸。于凤飞第一幕登场,只消一眼,就瞧见底下坐着的徐运墨,然而到底老艺术家,心底再欢喜,也绝对维持专业素养,不会抽离角色,专注扮演母亲小飞蛾,为女儿艾艾与村中青年来往而被指责不正经一事操心不已。   演至一半,小飞蛾发现艾艾原来早与青年互赠信物罗汉钱,随之想起自己的过去——原来她年轻时也有一样的经历,明明心有所属,却被父母强行嫁给他人,饱受包办婚姻之苦。   就在烦恼女儿婚事之际,艾艾的好友燕燕出场,带来的正是那段《燕燕做媒》。   如此耳熟能详的唱段,观众皆是放亮眼睛,期待表现。   受新思潮影响,燕燕同样追求自由恋爱,表示要给好友牵个红线。小飞蛾觉得有趣,说要听听她给女儿介绍哪家有为青年。   ——就是同村的李小晚!   ——哎呀,这门亲事不稳当。   小飞蛾拒绝,配了这门亲事,我女儿又要被人家传闲话,说年轻姑娘太荒唐。   只要相配,管他们背后讲啥呢!燕燕立刻摆起村口媒婆的逗趣模样,细数男方之优点:这门亲事世无双,小晚人才生得好,村里没人比得上,放了犁,就是耙,劳动生产好榜样。   台下听了,纷纷露出微笑。夏天梁也笑,觉得这个形容分外亲切,人也不自觉往旁边靠过去。   见小飞蛾还是犹豫,燕燕再接再厉,说自己看对眼的才称心,将来不会怨你们,别的夫妻容易吵架,这一对是有商有量,亲亲热热,还能随时回家探望父母。   小飞蛾暨于凤飞听了,觉得甚是熨帖,不由露出笑脸,但转念一想,还是顾忌村里风气,怕女儿被传闲话。   燕燕义正言辞:讲闲话的都是老脑筋,说什么不正当,索性把他俩配成一对,看那些人还有什么闲话好讲!   小飞蛾如醍醐灌顶,双手一拍:是呀!不在一起是不正经,在一起了就天经地义,真是不能看轻这个小姑娘,媒人做得倒是像样,等事情成了,必要请她吃十八个蹄髈。   一通说媒,有理有据,直把小飞蛾劝成统一战线。观众听得乐了,笑容愈发灿烂。   夏天梁跟着乐,同时心念一动,用手背碰碰徐运墨,低声说:“你妈妈这段唱得真好。”   那边没反应。夏天梁等了片刻,不气馁,改用蹭的,刮擦到高领衫的衣服面料,“徐老师?”   这回对方动了,幅度很大,抽回手臂紧紧挽住。   夏天梁歪头查探,正好一束舞台光照下来,真相大白:原来徐运墨并非无动于衷,他整张脸早就憋得血血红,咬紧牙仿佛在和什么进行激烈的缠斗。   发现夏天梁在观察自己,徐运墨扭头瞪去一眼,又很快放弃,别过脸不再看他。   那一眼足够震颤。恼怒、埋怨,还有一丝丝欲说还休的羞愤,生动至极,对夏天梁而言也是前所未见。   他呆住了,台上唱什么已经听不清楚。他没想到这种程度的试探就能换来徐运墨的心烦意乱,顿时有些自责,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长时间不干这样的事情,分寸掌握得不够好,一出手就过界,把徐运墨给气到了。   这些念头也就简单过了过脑子,等他再望向徐运墨时,对方只肯给他看个侧脸,额角微微抽筋,手指不停抓着刚才被他碰到的地方,反复摩挲。   气……就气吧,好有意思。   这样的徐运墨,他还想多看看。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为早起一小时只为挑选合适着装却最终选择了保守高领衫的徐老师鼓掌! 第30章 香菇面筋煲   戏曲终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结局。   观众们起立鼓掌,一众演员出来谢幕。于凤飞回归平时状态,向台下的夏天梁和徐运墨挥手,临走前指一指后台方向。   她与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两人去后台一路畅通,只不过彼此都没话讲。   徐运墨显然心神不宁。其实从落座起就有征兆,整场戏徐运墨都表现得相当抗拒,也不止自己逗他那两下。   有哪里不对吗?夏天梁暂且想不出,眼看要进到后台,他哎一声,拦住徐运墨,说等等,同时将那束郁金香交给对方。   徐运墨不解,“你做什么?”   “送花啊。”   “那干什么给我?”   “本来就是帮你准备的。”   夏天梁说得理所应当,“你妈想要的不是我送的花。”   此人妥帖,什么都会事先计划。徐运墨磨蹭半天,推脱不了这份好意,接过去,含糊说声谢谢。   夏天梁啊一声,“你说什么?”   徐运墨忍住用花抽他的冲动,“我说谢谢。”   夏天梁嘴角挽起个弧度,替他开门。   后台如同一锅沸水,下场的演员忙于交谈,气氛热闹。于凤飞作为前辈,是中心人物,身边一圈被围得水泄不通。   徐运墨最头疼这种场面,抱着郁金香站在角落,不愿挤上去,夏天梁只能陪他等。万幸于凤飞眼力好,很快瞥见两人,花费一些功夫脱身之后,她迎过来,看见徐运墨手里的花,喜色溢于言表。   “舍得来看我了?”   “打赌输了才来的。”   这张嘴巴哦。于凤飞轻轻打他一下,接过花束,暗中飞给夏天梁一眼,意思是干得漂亮。   她给夏天梁两张票,有意试试对方水平。过去通过别人邀约,徐运墨根本不买账,没想到小夏确有几分功力,居然真能把人从辛爱路哄出来。   离家多年,徐运墨待他们向来疏远,她是耗尽心力才勉强维持,但到今年,情况似乎有所改善。于凤飞心情愉悦,抬手捏一捏徐运墨的脸颊,“来都来了,看都看了,怎么,不夸夸我?我今天演得不好吗?”   徐运墨躲过去,“看不懂。”   “诶,你这人怪伐啦,”于凤飞夸张道,“罗汉钱你也熟的呀,以前成天跟着我——”   妈。徐运墨叫停,头一偏,直指夏天梁。   于凤飞还没来得及搭腔,剧团几个老资历的演员发现徐运墨,定睛一看,识出他的身份,笑了。   “这不是燕燕嘛?”   今天过来,徐运墨最怕就是被谁撞见喊这一声,立即装作没听见,扭头看别处。   于凤飞跟着笑。只有夏天梁左右看看,好奇问:“哪个燕燕?”   徐运墨褪红的面孔又有点变色,他警告对方:“你少问问题。”   平白无故被迁怒,夏天梁委屈,“我就问了一个。”   语气是有些重了,但徐运墨还记恨对方演出时三番五次伸手来戳自己,扰乱他的心智,当下梗着脖子不肯解释。   旁人好心解惑:“就是于老师的小儿子呀,老早来团里看排练,他常打扮成燕燕,还会唱两句呢。”   别人一句话露底,徐运墨盯地板,恨不得盯出一条缝,钻进去逃走算数。于凤飞忍住笑,替儿子解围,说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们还要拿出来讲,他要不好意思的。   众人打趣,说好好,不讲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面皮真薄。   各位各位!有摄影师此时来喊合照,大部队转移阵地,只留两人。   在里面闷得久了,夏天梁舒展一下肩膀,想起刚才听到的事情,不由问:“徐老师,你真会唱燕燕做媒?”   徐运墨不响。   他肯定是不好意思,夏天梁也不强人所难,准备换个话题,却听对方忽然道:“会一点。”   难得徐运墨主动袒白,夏天梁不急,慢慢等。   就当是那束花的回礼。   徐运墨不情愿地分享,说以前跟着他妈去剧团排练,唱过几次。于凤飞年轻时是演燕燕的专业户,她做沪剧青衣,一张脸极其漂亮,徐运墨继承了八九分,典型的男生女相,当小孩那会儿头发留长点,不知道的都以为于凤飞生个女儿。   他妈也喜欢被误会,乐此不疲给他买各种裙子,徐运墨那时不懂,有的穿就穿了。剧团的人爱逗他,拉着徐运墨扎辫子,再套个罩衣,眉心点个红点,学于凤飞的戏装将他扮成迷你版燕燕,噱他上台唱两句。   于凤飞只要演出,必然在家里各个角落播放唱段,徐运墨耳濡目染,懵懵懂懂照做。当时剧团演员经常会带家属来排练,里面有几个与徐运墨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每次见到都抢着和他玩,有时还要为谁能坐他旁边打架,最后徐运墨不胜其烦,一拳一个才太平下来。   之后他忙着关书房修炼,也终于明白他妈给自己穿的是裙子不是什么连体衣,不再跟去排练,不过长大后,剧团那几张熟面孔见到他难免调侃两句。   插曲结束,徐运墨只觉此前树立起的威严教师形象分毫不留。   夏天梁的神色看不出有太大变化,只点点头,“哦,这样。”   反应是一派云淡风轻,轮到徐运墨想不通了,“你不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   “……所有事情。”   夏天梁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早看过于凤飞手机里那张照片,所以这次听下来,不过是对徐运墨的童年衣橱有了更加详细的认知。   “你说穿裙子?如果这是你的个人爱好,我尊重你。”   徐运墨觉得他们不在一个频道上,“谁说是我个人爱好了,是我妈——我只在小时候穿过。”   夏天梁做理解状,“有些事情不方便……我明白,没事,徐老师,我不会说出去的。”   什么叫不会说出去?搞得他好像真有特别爱好一样。徐运墨严肃道:“夏天梁,你听清楚,我对异装没有兴趣——”   于凤飞拍完合照回来,远远见到两人辩论,近看才发现,实际只有一个认真:徐运墨一脸正经,正在试图说服夏天梁相信什么,然而对方只是含笑看着他,神情懒洋洋的,完全没想与他争个高下。   阿姨回来啦。夏天梁转头,主动打招呼,说晚上在小如意订了位置,徐老师请客,问她要不要一道。   于凤飞听了,惊讶问:“涧松堂最近生意有这么好吗,你居然还有闲钱逍遥。”   徐运墨暂停辩论大会,“讲过了,是打赌输的。”   夏天梁随即举手,向她保证,“放心阿姨,我嘴下留情,不会吃穷徐老师的。”   哦哟,我是怕他吃穷你!于凤飞笑着摇头。今天见到徐运墨,她已经满足,这枚泉眼过去总是寂静,有干涸的迹象,现在却活了,会动了,全因有人为他引来流水。   或许真有转圜呢。她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圈,落到夏天梁身上,抿唇说我忙着呢,团里还有其他事情,就不去了——小夏,既然他请客,不要客气,算上我那份一起,敞开肚皮吃。 第31章 田螺塞肉   出剧院,两人准备走去小如意,二十分钟脚程。   徐运墨心有郁结,路上质问夏天梁为什么老是帮他妈。明明他俩更熟,理应是一头的,夏天梁却总和于凤飞搞暗箱操作,胳膊肘往外拐,云云。   夏天梁任由他发泄,末了才委屈说哪有,我这颗心是向着你的。   徐运墨本在批评,听到这句,不讲了,悄悄回味一下。   “我很尊师重道的。”   好玩吗,说半句藏半句,你是不是觉得我治不了你?徐运墨决定给夏天梁一点教训,临时抽查他背单词的情况。   结果对错各一半,遂以合理原因打了对方两次手心。   收回手,夏天梁问他有没有消气,见徐运墨不吭声,顿了顿,道:“其实送票也好,来我店里吃饭也好,阿姨花那么多心思,无非是想和你多亲近一点,这种心情我理解。”   省省吧,又被聘请来当说客。徐运墨刚想说那都是他妈使的惯常手段,却听对方飘来一句:“能有人这么关心你,一直想着你的事情,这种福气,很多人求都求不来。”   语气颇为萧索,很难相信这句话会从夏天梁嘴里钻出来。徐运墨有些意外,但不等他追问,夏天梁已经变回平时的样子,轻快指着前边说小如意到了。   这家城中名馆开来有些年头。上一任的传奇主厨退隐之后,餐厅历经多番调整,如今藏于市区一栋花园别墅之中*,邬达克式建筑,门口有一株长到分叉的高大榕树,初夏绿荫环绕,平添几分凉爽。   订桌用了夏天梁的名字,据他说,可以“有些优待”。徐运墨到后才知道,哪里是“有些”。夏天梁一批前同事收到风,提前在门口驻扎,见着他就眉开眼笑,打趣说等你大半年,终于晓得回娘家了。   他再度亲自感受了一把夏天梁的好人缘。再如何古怪的性格,到夏天梁这把熨斗手下,都可以治得服服帖帖。有些人天生就有股能量,无需过分费力,也能吸引大家靠近,与徐运墨是两种极端。   自己是不花力气,就能把所有人赶得远远——才能这种事情,向来不讲道理。   熟人闲聊,偶尔过分亲昵一些,有人揽揽夏天梁的肩膀,或是揉揉他的头发,都会让故意站远一点的徐运墨眼皮跳两下。   他压下心里的不痛快,转而研究那株分叉树,直到夏天梁结束过来喊自己。   ……谁啊,把夏天梁那头卷毛揉成一团,在空中乱舞。徐运墨实在看不下去,用手指当梳子想替他抓两下,哪知道一碰就起了静电,像冥冥中某种神秘力量在惩罚他行事草率。   徐运墨立刻清醒,撤回手,生硬道:“你头发太乱了。”   夏天梁也花了两秒回神,他低头,自己梳好,问徐运墨现在呢。   对方飞快瞥两眼,说好多了。   此后无言,他们一前一后进到小如意。洋楼过去是政府要员的公馆,布局分隔精巧,改做餐厅,依旧最大程度保存了旧时风貌。两层风格不同,一楼天花板做了挑高处理,通透明亮。而沿着柚木楼梯上到二楼,层高往下压,一道道拱门镶嵌,虚虚又实实,走起来迷宫一般。   两人穿行其中,边走边思考对方所想,最后停在门廊尽头的雅座,对窗,贝壳形状的压花玻璃投射下倒影,恰好印在白瓷餐盘上,形成叶脉般的纹路。   之前来小如意,徐运墨多是坐一楼大堂,他不知道原来二楼的格局是这样,虽然不是传统包厢,但每桌安排巧妙,私密性极佳,非常适合……约会。   他暂且当夏天梁只是寻个清净地方,坐下翻菜单。两人似乎都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闭口不言,以免打搅了这份幽静。眼神却遮不住。从餐具到桌花,再到墙壁挂画,借由七转八绕的路径,假装中途不经意落到对方身上,随后移开,如此反复。   如果妈来就好了,不至于……但是,也许不来才是最好的。   徐运墨暗暗等夏天梁先开口,没有如愿。夏天梁比他还沉默,不晓得是否存心,一时间只能听见菜单翻页的声音。   解围的另有他人,一个声音喊道:“夏天梁!”   对方穿过门廊而来:高个,一身白色厨师服,面容英俊。出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不等夏天梁起身,弯腰和他来个结实的拥抱。   分开时还带点抱怨,“过来就偷偷摸摸坐下,也不先和我打个招呼。”   夏天梁一扫刚才的沉默,露出笑容,“你那么忙,不敢去打扰。而且厨房重地,我现在是外人,不能随便进的。”   对方倒不在意,说你怎么能算外人,随后望向徐运墨,好奇问:“你朋友?”   “徐老师,天天的邻居。”   夏天梁给两边做了介绍。来者是小如意的主厨兼老板,制服上纹了名字——林至辛。他见有陌生面孔,像模像样说了几句,对徐运墨表示欢迎,完了聊天重心仍在夏天梁身上,怪他这么久才来,是不是把自己忘了。   “你倒好,屁股一拍就走了,知不知道我多少吃力?每天厨房烦完烦外面,一刻都闲不下来。连我妈都说了,小如意没我就算了,怎么可以没有天梁?我有时怀疑你才是她儿子。”   “她开玩笑的,既然把小如意全权交给你,就是认可你的意思。”   林至辛笑两声,“不讲这个,最近在做新菜单,有几道还在调试,帮我吃吃看?”   “又当我小白鼠?”   “外面想吃还没得吃呢,便宜你。”   夏天梁自然愿意,但他不是一个人,扭头问徐运墨怎么想。   徐运墨讨厌突如其来的变化,换平常,早甩脸子给他们看了。想想是夏天梁的旧识,好坏忍住,卖个面子说可以。   原以为上菜就能太平,与夏天梁单独待一会。谁知冷盘刚摆完,林至辛又来了,两条腿像黏在夏天梁身边,怎么也不肯走,最后干脆搬个椅子坐下。   两人桌变三人位,徐运墨皱眉,小如意其他客人不用照顾?偏偏留在这边。   林至辛读不懂他脑子里的想法。这人好像是个料理狂,抓着夏天梁交流新菜。中间一道改良版糟三样,造型奇特,徐运墨拿筷子戳一下,见是鸡肉卷里包了点什么,着实怪里怪气。   主厨解释:往年夏天做糟三样,只简单变化一下食材,糟鸡换鸭舌之类。今年创新,他参考了法式肉卷ballotine,将鸡肉做成卷状,内馅填上虾蓉和芦笋丁,再用花雕与糟卤的混合汁低温慢煮。   夏天梁有些吃惊,“这么大刀阔斧?你以前改菜单不会这样的。”   “现在的客人喜新厌旧,不多琢磨点创意,怎么留得住他们?”林至辛叹一声,又问徐运墨,“徐老师觉得怎么样?”   他不是小年轻,看着和徐运墨只差一两岁,却与夏天梁称兄道弟。这声老师叫出来,倒显得徐运墨与他俩差个辈分。   徐运墨面无表情,“我不喜欢中不中洋不洋的做法。”   “徐老师口味比较传统。”   夏天梁解释。他吃完的评价还不错,只是担心和小如意过去精品本帮菜的定位相去甚远。   林至辛摇头,说小如意未来方向是“新中餐”,过去那套路数很难吸引到新客人,改良是必经之路,自己最近正向沪上知名的米三大厨取经,先用夏季菜单练练手。   “这几年我们一颗星都摘不到,如果继续拘泥于传统,小如意不会有进步,有些老东西太顽固,我不想留着。”   瞎讲,传统有什么不好?某位老东西听了,只想丢他白眼,但做菜不是徐运墨的领域,他懒得插话。   进到主食,是夏天梁特意为徐运墨单点的“如意奇珍”。夏季的菜饭版本是加毛豆,依旧金头银面,一锅好食材焖出浓厚的山野风味。   林至辛照例问客人感想,徐运墨吃两口,放下筷子,“我觉得天天的菜饭更好。”   他有意挑剔。林至辛听出来了,有些好笑,大方说看来在徐老师眼中,我们小如意是一点都比不上天天了,服输服输。   一餐结束,撇开这枚电灯泡,小如意菜品上佳,吃完也算享受,可徐运墨的舌头有自己的想法。他的食欲不在此处。   好是好,却没好进心里。他想起第一次去天天吃饭,隔壁桌老客人解释小如意与天天两道菜饭之间的区别,那时不解其意,到现在,似乎有了一点体会。   两位旧友似乎还有事相谈,夏天梁借抽烟名义暂时消失。   只剩徐运墨,他闷闷不乐,抱着两个大袋子——姓林的电灯泡终于反应过来,认识到自己破坏了一顿饭,不仅免单,还嘱咐后厨打包几盒点心给他们带走。   这份“优待”并未让徐运墨感到高兴。说好他请客,付钱才算完成,林至辛横插一脚,非要免单,实在体贴错了人。   来送打包的是张熟脸,见到徐运墨,嘿嘿直笑,压下声音说:“嫂嫂好。”   徐运墨对这个称呼过敏,一个眼刀过去。   小白相懂得看山水,憋住没再喊。他在小如意做事,早听说夏天梁今天要来,又打听一番,得知两人坐的位置,不由哇一声。   “你哇什么东西?”徐运墨疑惑。   “二楼门廊那个位置是小如意最欢迎的一桌,不知道多少对情侣求过婚,我是点心师傅嘛,光是戒指就帮他们藏过一百多只。”   他又笑嘻嘻说这位置很难约的,听得徐运墨心绪纷乱,含糊说关我什么事。   为转移目标,徐运墨佯装对入口处墙上的照片起了兴趣,直到看见其中一张员工合照。   他一眼就发现夏天梁,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对方与他认识的模样完全不同,应是早期版本,更年轻,头发也不凌乱,反而理得很短,显得十分干练,配合贴身制服,整个人显得相当挺拔。   然而最让徐运墨在意还是他旁边站的那个:西装三件套,戴副墨镜,并不能看清长相。   在意是因为搭在夏天梁肩膀的那只手。照片上别人都是规矩站好,唯独他打破距离,做出这不一般的举动。   小白相发现他目光,顺着看过去,噢一声,“侯先生。”   “谁?”   “小如意的一个股东,也是——”   他硬生生刹车,没往下说,借口厨房有事要忙,溜走了。   徐运墨挪开视线,不再去研究照片上的人。   心情吊上吊下,像被什么牵引,找不准方向。他沉思,忽觉自己小题大做——从出门起就不对劲,分明很简单两桩事情,看场演出再吃顿饭,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根本不会想那么多。   只因对象是夏天梁,他太过在意,频频失神。   徐运墨感觉自己正站在棋盘上。原本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不断模糊。夏天梁起初只是进卒,一步一步走,他没有在意,认为那只是不入流的障眼法。等到对方抢占有利位置,开始率领车马炮大张旗鼓向他进军,他才知道慌张,想要组织防线,却发现无子可走。   陷入困局,是该垂死挣扎,还是缴械投降。他没想好。   *   夏天梁抽完烟,听了一段关于前东家的新动向,大致明白了林至辛的策略。   小如意式微,早在自己离开前就有端倪,林至辛接任以来困难重重。他辞职那会,对方想了很多办法留他,可惜夏天梁是做出决定就不再回头的性格,几次不见效,只好放他自由。   如今求变,需要施展魄力。作为前雇员兼朋友,夏天梁表示祝福。   分开前,林至辛多问一句,老侯最近有没有联系你?   夏天梁答,好久没有说过话了,上次联系还是开店。   我听说他在纽约那个项目快做完了,也许很快会回上海。   以他忙的程度,也待不了很久吧。   林至辛看他几秒,问,等他回来,我给他摆接风宴,你肯不肯来?   夏天梁想了想,弹掉烟灰,说来啊,正好当面谢谢他,辛爱路那个店面要不是他的介绍,我也拿不下来。   林至辛点点头,说那就好,随后转为揶揄的态度,今天那位徐老师,看我表情一直这样……蛮好笑的。   他拉下脸学徐运墨,有几分相似。不过到底不是本人,不知道徐运墨自己有没有注意过,他不开心是眉毛嘴角同时往下撇,就像简笔画的那种伤心小人,五官会跟着融化一样。   每个英文默写不及格的分数下面,夏天梁都会画一个类似的表情。徐运墨看过,没什么反馈,只是任由他涂抹。   现在也是。与林至辛道别,夏天梁出去看见徐运墨抱着两个袋子站在门口。   伤心小人比起伤心,多一分犹豫,似乎在解一道难题,又或者他知道怎么解,只是在考虑要不要算出答案。   “徐老师。”   夏天梁喊一声,走去替对方分担手上拎的东西,看清是什么之后,叹道,“怎么给那么多。”   小人不再伤心,转为某种暗暗的恼怒,朝他蹦出一句:“不好吗,大家都喜欢你。”   嗯,嗯。夏天梁假装想了半天,遗憾说:“也不是都喜欢。”   他抬眼,对上徐运墨,“有些我想他喜欢的,好像还没喜欢上。”   一句话让小人停在那里,恼怒变为迟疑,许久之后才缓缓道:“说明你还不够努力。”   哈哈,夏天梁发出爽朗笑声。他不是保守的棋手,攻杀之姿素来强悍,但真到最后一着,总习惯放慢脚步,在九宫内游走,不会急着将军。   “所以我们明天继续上课吧,徐老师。” 第32章 响油鳝丝   林至辛一顿免单加点心,原来有其他用意。他最近在考虑为小如意更换餐具,想找景德镇的大师手工定制,正愁没有门路。得知徐运墨做文房生意,在当地有些人脉,遂托夏天梁问问他是否愿意帮自己牵个线。   涧松堂今年情况有所改善,老同学那个培训班运转良好,后续几次买卖都很顺利,进账是不愁的。换作以前,徐运墨最烦和这种陌生人沾边,大概率直接回绝,但转念想一想,林至辛是夏天梁的朋友和前老板,说不的话,夏天梁面子上多不好看,还是答应了。   见他愿意帮忙,夏天梁挺高兴,来上课带的饭盒也多一层。   三个月过去,虽然还是那本剑桥入门,可徐运墨已经说服自己,彻底放弃与进度较劲。   学那么快干嘛呢,又不参加考试。反正只要两人有空,找个时间坐下来上上课,早就成为某种习惯。至于夏天梁,死小子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他能控制的,爱怎么学就怎么学,随便他了。   心态一改变,课堂也没必要那么严肃。有时为了放松,他们会玩两局“吊小人”的游戏。徐运墨出题,挑个夏天梁在背的单词让他猜,猜错就画一笔,直到小人嗝屁。   夏天梁玩这个很有天赋,总能在最后及时救下小人。徐运墨几次吊不死他,胜负欲上来,单词出得越来越长。对方看了,扬起眉,往往下一局就输了。   结果是大家开心。   进到八月,上海的夏天发挥威力,几次橙色预警下来,距离突破四十度大关不远。   社区跟着添加一项清凉行动,旨在关怀户外工作人员。王伯伯奔波几次,到底岁数摆在那里,搞得差点中暑,不得已常居办公室,将事务移交小谢负责。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王伯伯时间久了,如今小谢宛如他的复刻版,每天穿梭在居民之间管东管西。他原先总是满面愁容,讲话吐不出半口活人气,现在是每日早起踩十公里单车,体力大增,连嗓门也跟着响起来,啰嗦起来的程度更是不亚于前辈。   被管理的众人直道,辣手的!熬过一个王伯伯,又来一个谢伯伯,看来遇缘邨永无宁日!   小谢头一回独立承担项目,当是件大事,他找夏天梁商量,想在天天设一个固定的服务点,让户外工作者有地方可以休息。   夏天梁向来响应社区工作,答应了。小谢马不停蹄,继续联络其他商户,成功拉到烟纸店的能量饮料和水果摊西瓜两大赞助。   整条马路,唯独徐运墨被撇下,他暗中观察半天,在微信商户群问小谢:为什么没人来找我?   对方莫名其妙:徐老师你文房店能提供什么?笔墨纸砚?又用不到的。   徐运墨:……我捐款,行不行?   出钱就另当别论了。欢迎欢迎!小谢当即拍板,说这个服务点就给你涧松堂冠名了。   之后天天特地多搭出来一个台面,服务点每日提供冰镇绿豆汤,还有饮料水果免费拿取。有时饭店忙不过来,徐运墨恰好在的话,顺手帮忙分一分绿豆汤。   居民看到,并不那么意外,好像从某天开始,徐运墨就很少蜗居在他那家暗无天日的店铺,时常能在别的亮堂处见到他。   有嘴巴快的,调侃一句,说他是打菜师傅。徐运墨也不生气,偶尔回呛,说我手势很稳。   噢哟!众人乐了,不得了,还会讲笑话了。   有高温作业者享受到社区温暖,给街道写去表扬信。王伯伯开完会回来,一扫疲态,称赞各位做得好,在天天给参与服务点建设的有功者颁发奖状。   徐运墨也有一份。他拿到手,发现原来就是王伯伯自己做的,打印店质量,裁边毛糙,还有两个错别字。   一笔一划却写得很认真,给他荣誉称号是“团结友爱”。   日常刷到朋友圈他人分享的莫干山生活,徐运墨点开看看,竟也不怎么羡慕。如果今年躲去山里闭关,必定收不到这个丑丑的奖状,清静的地方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听不见如此多热闹的声音。   原来辛爱路的夏天并没有那么难熬。   “徐老师,你变了。”   夏天梁对着课本长叹一声。徐运墨正批默写,没有细想,随口问哪里变了。   “我今天念错这么多,你居然一点都没生气,变了。”   体罚上瘾是吧。徐运墨停笔,扭头盯着他,“我发觉你好像很想看我生气。”   夏天梁眼神闪一闪,“哪有。”   分明是在心虚,徐运墨把练习簿盖到他脸上,“订正。”   80分,还算不错,夏天梁边看他,边在分数下面画个笑脸。抄完错词,他问徐运墨借卫生间,说自己家的淋浴又不能出水了。   其实已是第三次。上周遇缘邨水管爆了,虽然邓师傅维修的动作迅速,但自从那天开始,夏天梁家里那个莲蓬头就间歇性罢工。姓夏的也不想其他办法,总是找直线距离最近的徐运墨求救。   第一次同意了。第二次也说可以。第三次,夏天梁连洗发水都自带了。   家中很快弥漫起一股橘子香气,洗发水的味道与浴室热腾腾的雾气一同飘出来,惹人鼻子痒,心里更痒。   徐运墨调低空调温度,同时开窗。可惜什么方法都用了,仍旧无法驱逐这股侵略性的气味,只好放弃。   至少橘子味还算好闻。   借完浴室,夏天梁出来换了身衣服,短袖短裤,不断拿手扇风,说好热好热。他头发还是湿淋淋的,也不擦,走两步都在滴水,地板立即有了好几处小水塘,看得徐运墨眼皮直跳,让他赶紧用吹风机吹干。   夏天梁嗯嗯两声,轻车熟路找出吹风机,插上电,随后摁了好几次开关,回头可怜兮兮说徐老师,打不开,是不是坏掉了。   徐运墨接过去,按一下就启动了。   这不好好的吗?他疑惑地抓着夏天梁头发吹两下。不扎,触感很柔软,一缕缕发丝从手指间穿过,让徐运墨想起小时候玩的长毛绒玩具。   直到某人身上残余的橘子味几乎要钻进他脑子,徐运墨才反应过来,把吹风机塞回去,“自己吹。”   之后夏天梁没再烦他,收拾好东西,他伸个懒腰,拿起烟盒问徐运墨自己能不能去阳台抽烟。   徐运墨说可以是可以,但家里没烟灰缸。夏天梁不介意,拿个小纸杯加点水,走去外面。   老房子的阳台面积局促,只够一个人将将转身。夏天梁挤在里面点上火,他怕烟味传到屋里,特意关紧窗户。钢窗框住他半边身体,吹完的头发不梳理,风一吹,不听话地乱舞,看上去像个流浪吉普赛人。   夏天梁烟瘾不小,两支都没停,窗户不是全封闭,终究还是透了一些味道进来。   原来扼杀橘子味的最快途径是不良习惯。徐运墨闻见,微微蹙眉,被对方发现了。夏天梁急忙吸一口,加快进度,“徐老师从来不抽烟吧?”   钢窗不隔音,能听见讲话声。徐运墨摇头,他反感吸烟,嫌臭,况且对身体也无益处。   你小时候肯定很乖。夏天梁笑一下,说自己十几岁就抽了,那时不懂,只觉得好玩,后来想想很不好,准备戒的,不过太多年下来,想改没那么简单。   他说完,拇指抵着下巴,轻轻刮擦,似回忆,“以前有人帮我戒过,但还是失败了。”   谁?徐运墨问,心里却不指望夏天梁给什么答案,对方擅长打太极,或许会找个借口对付过去。   那边果然停了很久,就在徐运墨以为他是装作没听到的时候,隔着一面窗,夏天梁突然侧过脸,向他做出回答   “前男友。”   那么多的说法,他可以说朋友,认识的人,或者一个故交,但没有。他是故意这么讲。   同类的气味很难遮掩。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们实际上都有意识,然而来往至今,却不曾当面挑明一次。这或许是双方心照不宣建立起的防御机制:假装不知道,就能和平共处,以一种纯洁方式。   这样的他们能做邻居,做师生,甚至朋友,好朋友。   但换成两名男同性恋,以上关系都要重新界定。   徐运墨移开视线。他既不吃惊,也不追问,已然是种回应。   夏天梁也明白,将手上未吸完的香烟灭掉,“本身就是坏习惯,留着不好,如果徐老师不喜欢的话,我可以试着再戒戒。”   “……我没说要你戒。”   “但你不喜欢吧,你不喜欢的事情,我尽量不会做的。”   不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那么多,夏天梁哪件没做过?突如其来的试探让徐运墨烦躁不已,语气也冲起来,“你做不做关我什么事。”   夏天梁长久看着他,最后弯起嘴角,笑了。   “没变,还是徐老师,容易生气。”   他挥挥四周,让身上烟味散掉一些,随后开窗进屋,将香烟递到徐运墨面前。   “要不要监督我?”   红白色的利群还有半包没抽完。   他错了。上海的夏天确实最难熬,有夏天梁的夏天更甚。   徐运墨伸手,握紧烟盒,将里面的烟全部捏折,“你说的。” 第33章 清蒸鲥鱼   胖阿姨发现,近来夏天梁光顾,不买其他,专挑薄荷糖。   她的烟纸店小小一间,是家中留下的铺面。胖阿姨身家颇丰,开店不为赚钱,闲时无聊个支摊,服务邻里,所以进货也很简单,薄荷糖这种非刚需的东西,品类有个两三种,了不起了。   平时夏天梁到她这边,要么厨房间缺哪个调味料,要么就是香烟告急。烟纸店来买烟的只有周遭那群老烟枪,比如红福那个死人头,超过十五块的香烟看都不看,利群这种他们嫌贵,原先她都不会进。还是夏天梁问过两次,知道他会抽,才帮忙弄两条过来囤着。   之前每隔两三天,对方肯定要来补货,没想到一个多礼拜过去,夏天梁愣是一包没买。他进门见到摆香烟的玻璃柜,笑一笑,只从旁边的货架摸一盒薄荷糖放到台面上。   怪伐啦,胖阿姨心底有些小小的埋怨,结账时,手指头戳戳柜里的利群,“今天也不来一包?”   夏天梁顿一顿,摇头说不了。   慈眉善目的圆脸不喜不乐,问他是不是寻着别的店买了。   苏州口音夸人时是糯米芯子,沉下脸说话,才知糯米也可以包刀片。夏天梁一别苗头,懂了,连忙说不是的,阿姐误会了,我最近在戒烟呢。   原来为健康着想,并非跑去找街边的打桩模子*,胖阿姨这下放心了,恢复笑眯眯一张脸,多送夏天梁一盒薄荷糖作为鼓励。   拆开糖盒包装,夏天梁扔两粒进嘴里。   辣得要死,他很久没尝过这种味道,不禁皱眉——上次戒烟几时来着,算了,反正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对戒烟有经验,知道开头不是最难的,只是嘴巴一时空下来,需要替代品慰藉。薄荷糖必须买加强版,难吃是难吃了点,但辛辣程度堪比小旋风,适合转移注意力。   低头看手机,今天徐运墨也是一条标准信息:报告。   每天七点,真准时。夏天梁嚼着糖回复:没抽,我在吃糖。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实话,他按下语音键,对着手机咔咔两声。   徐运墨:知道了,晚上记得来上课。   又一条:闻到烟味罚抄。   谁说徐老师无聊,能把英文课与戒烟合到一起,这人分明极具创意。   夏天梁被逗乐,回复好的。   过去帮他戒烟的人不会如此认真查岗,只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得太严也不好。   他没有反驳过,对方太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   更何况,他们实在太像了。宽容的人与宽容的人是无法走到一起的,彼此谦让,只会让距离疏远。   夏天梁认为徐运墨这样的管教正好。   或许真能戒掉呢?他又往嘴里丢了两颗薄荷糖。   回天天,门口一辆熟悉的小电驴。   有段时间没来,老马坐下,嘴巴馋得厉害,直接两个大荤加石库门。   严青帮他落单,挑眉说:“两个菜都是酱油底子,你吃这么咸啊。”   对方不停擦额头,说最近每天跑单帮一样,出汗多,要补点盐分。   你这样不行的。女人对着老同学不健康的饮食结构连连摇头,说什么都必要给他加个绿叶菜。   好吧好吧,老马讲不过她,服输了,说那你做主。   夏天梁看两人一来一往,没去插话。等落完单,他替老马拿酒,问近期忙点什么,往常天天上时令菜,老马总是第一个跑来尝味道,最近倒是来得少了,不怎么见到人影。   忙来忙去,就那个一亩三分地。中介解释,他承包附近的商铺租赁,某条离辛爱路几百米的马路近日在网上突然火了,好多人跑去打卡。   “就是最近很流行的那个什么,西梯沃克。”   Citywalk。夏天梁纠正。他知道,那条马路和辛爱路一样有点岁数了,两排栽的法国梧桐少说有几十年,长势遮天蔽日,拍照好看。   网络时代,传播开来就有流量,再加上街道有意宣传,游客趋之若鹜,如今每天堵得水泄不通。   有车子不长眼睛,七拐八绕停到辛爱路,被王伯伯看见,绝不心慈手软,统统让他们吃一张罚单。   多少是羡慕嫉妒恨,不爽这种好事情怎么从来不落在辛爱路。   老马长饮一口黄酒,“啊对对,一帮子人涌过去,潮潮翻翻。做生意的小老板么,个个狗鼻子,想提前在那边占位。几个空的店面,最近每天十几个租客过去看铺头,看中了就要竞价,乐死房东忙死我。”   眼见有新的商家入驻,夏天梁问是哪些类型。   “基本都是轻餐饮,奶茶、咖啡、冰淇淋店,影响不到你这边——噢对,辛爱路斜对过,靠近那条马路不是有个空位吗?提前帮你讲一声,马上有人要进场了。”   这倒是大新闻,旁边食客也伸长耳朵来听。那个位置与天天遥遥相对,但自从夏天梁搬来,没见有一点动静,主要是格局太妖,空落落半个地下室,属于死亡角落,据说风水有问题,以前开一家倒一家。   熟知街道历史的老马听完,哂笑一声,“瞎讲,侯先生什么眼光,过去空着不放租而已。”   讲完连连咳嗽,瞄一眼夏天梁,对方却像没听见,摸出薄荷糖又吞两颗。   “开的什么店?”他问。   “酒吧。”   夏天梁点点头,“蛮好的,去喝酒的人总要事先垫垫肚子,来我这里吃饭,也算给我带生意了。”   这件事情本来也瞒不住,老马只好道:“你不要多想,是侯先生托给朋友开的,他不会来。”   夏天梁没介意,他只是没想到那个店铺是那个人的。不过想想也是,对方是大户,在上海那么多产业,自己不可能一一探明。   当初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开饭店,对方说要帮忙,夏天梁只是说我不想借你荫头,都分手了,如果你是念旧情,想分个店铺给我,不如不要帮。   这才有之后的辛爱路99号。   晚上与徐运墨的英文课延迟了半小时。夏天梁来时确是清清爽爽,只不过身上一股凌冽的薄荷糖味,也不知道嚼了多少粒。   隔几天,如老马所说,那个店面确实有人动工。   听闻要开一家酒吧,遇缘邨的居民忧心忡忡。虽然店面离辛爱路有些距离,但谁晓得会不会半夜聚众,到时候一群喝饱老酒的小流氓无法无天起来,阿拉夜里还有的清净吗。   众人想想不妥,集资搞了个横幅,准备拉来抗议,结果酒吧那边像是未卜先知,没两天就有个人过来发名片,介绍自己姓沈,说装修期间免不了给大家添麻烦,请多多包涵。   同时做出声明,说我们酒吧隔音良好,是健康场所,拒绝一切黄赌毒,如发现违法行为,欢迎热心群众积极举报。   来时果篮红包一个不落,妥帖程度与当时的夏天梁有的一拼。居民互相看看,这个横幅也不好意思再拉起来。   夏天梁看过名片,上面印的名字叫沈夕舟,没什么印象。不过对方见到夏天梁,模样不像对待陌生人,有种“噢,原来是你”的感觉。   他来送见面礼,留下吃了顿饭,夏天梁为表客气,没收钱。此后一连数日,沈夕舟似乎对天天饭店产生了浓厚兴趣,每个晚饭点都来报道。他说自己常年待在国外,难得吃到这么合口味的本帮菜,既然要和天天做邻居,自然要来滚一遍菜单以表支持。   做法似曾相识。   因此徐运墨第一次碰到对方,盯了两秒,眼皮狂跳,徒然生出一股家园失守之感。 第34章 酱爆猪肝   新酒吧开在南襄路,距离辛爱路直线三百米,走来几分钟,无形中增添了某些便利。   沈夕舟容貌姣好,人高腿长,身段甚是潇洒,总能轻而易举摄取周围目光。这种人的吸引力是敞开式,蜘蛛结网那样来一个粘一个。   总结:花孔雀。   在徐运墨看来,对方在天天吃饭的目的不是嘴上挂的那套什么邻里和睦(狗屁),而是借机笼络居民——沈夕舟送礼面对辛爱路全体商户,但他的礼包只在涧松堂体验了一日游,当天就被徐运墨退了回去。   谁店还没开张就四处送东西,招摇过市,派头搞这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买水果时,他听红福叹气,说又来个小年轻,长得像模像样,把隔壁烟纸店的魂都勾走了。   胖阿姨喜欢养眼帅哥,碰上人靓嘴甜的类型,她总是第一个表示欢迎。   徐运墨找到战友,立即严肃道:这个姓沈的装得太好,是人是鬼,不是那么容易分清的,我们应该提高警惕。   水果摊老板打量他,徐老师,好像小夏来的时候你也这么讲过吧。   ……有吗?   红福话锋一转,但他蛮会做人的,还说之后酒吧的水果都要从我这里进诶。   那是怀柔政策。徐运墨拉下脸,指着前面说,我再要两斤橘子。   到底是客人,沈夕舟来消费,从商业层面来说无可指摘,也不是徐运墨能控制得了的事情。然而每天都在天天见到这张面孔,徐运墨不舒服,只能错峰去吃饭,以免撞上。   申明,他排斥沈夕舟只是不喜欢变数。徐运墨讨厌一切违反秩序的东西。   沈夕舟来往勤快,半个月已经收服大部分商铺,但最常光顾的还是天天,滚菜单只花了两个礼拜,比徐运墨用时还短,很快上了天天的好客人名单。   整本菜单里,沈夕舟最中意酱爆猪肝。他是华侨,做调酒师的时候全球跑,对饮食颇有一番研究,坦言这道菜需要的不仅是调味,更重要是大菜师傅对于爆炒火候的精确把握,天天能将其做到极致,这份功力足以摘一颗米其林星。   夸奖时,周奉春正好坐在隔壁桌,频频点头,完了大喊,知音啊!   此后两人经常搭台吃饭。   朋友是一张百搭的狗皮膏药,有时徐运墨去得不巧,碰上没空桌,周奉春会让他一同加入。他瞧见那头孔雀坐着和夏天梁讲话,冷哼一声,别过头就走了,过一会又拿着饭盒过来打包。   严青挑起两条棕色纹眉,埋怨说徐老师你干嘛啦,店里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有熟人的台子不坐,非要我多长只手出来帮你装饭盒。   知道麻烦她不对,徐运墨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沈夕舟先起身,说要回去看店里装修,先走一步。   离开前,他与徐运墨礼貌打招呼,笑容非常程式化。   吃个闷亏,徐运墨坐到周奉春面前。同桌的还有老马,他最近接连完成几个商铺的出租任务,给自己放个小假期,再度回到天天的常客生活。   天天在夏季多了一道三丝冷面,面条用的窄扁面,国营食品厂的机器打出来的,市面上进不到,夏天梁靠关系搞到一些,每天限量供应。   老马出外勤辛苦,来天天报复性饮食,连续几日浓油赤酱。严青看不下去了,逼他今天必须清口。   中介搅着面条,问徐运墨要不要也来一份,刚才沈老板也吃的这个,再晚怕没有了。   “不要。”   徐运墨回绝,不吃孔雀饲料。   老马奇怪,“我看你昨天不是吃得蛮开心吗?还跟小夏叽里咕噜,问他能不能给你留一份。”   徐运墨嘴唇紧绷,不肯讲明理由,他斜眼看周奉春,朋友仍在有滋有味扒饭,全然不觉哪里不对劲。   心中给对方判一个通敌卖国罪,徐运墨问:“他刚和夏天梁说什么了?”   “谁?”   “南襄路那个。”   噢,夕舟啊,周奉春半张脸埋在碗里,“他说酒吧下个月就装好了,soft opening请我们过去玩。”   叫那么亲切,徐运墨大感不妙,病毒侵袭得比想象中更快,沉着脸说:“他……你们答应了?”   周奉春抹嘴,这才拿正眼瞧他,上下一扫,知道徐运墨在发火边缘,嘻嘻两声,说对啊,他酒吧墙壁那个壁画还是找我画的,去看看很应该吧。   明知自己不是问这个,徐运墨脸色几乎下雨,“你少赚黑心钱。”   “有钱不赚猪头三。”   周奉春切一声,说夕舟挺大方的,也好讲话,接着欣赏徐运墨逐渐揪成一团的脸。   “比你好聊。”   你嫌命太长是吧,徐运墨刚要发威,老马接话:“你不要讲,沈老板有点手段的,他那个酒吧靠后就是居民楼,一群老头老太,平时马路多两辆车子就要发条头,装修之前反对声音很大的,结果呢?他就两天时间,全部摆平,我今早跑了一趟听反馈,几个人还给我比大拇指夸他一刚。”   又看徐运墨,“你们辛爱路那个横幅不也一样,拉出来半天就结束了。”   “那是因为我没参加。”   老马是99号大战的生还者,笑说:“懂了,缺乏纪律大队长的英明领导。”   周奉春乐得不行,嘴里猪肝还没咽下去,吱哇乱笑,酱汁差点天女散花一般喷到徐运墨身上。   两人笑过,老马先提出疑问,说经历天天一役,徐运墨对外来商户的态度合该缓和许多。再说酒吧距离他涧松堂远开八只脚,再怎么惹也惹不到他,干嘛那么戒备。   周奉春神秘道:“不是距离问题,是人的问题。”   老马做出倾听状,周奉春指一指他的碗,“好比你这个冷面,他不吃不是因为不喜欢,是因为有别人也想吃。”   这么小气?老马不可思议地看徐运墨,“徐老师,一样东西不至于因为好吃,就活该被你一个人霸占吧。”   影射什么东西,徐运墨那张脸即将暴风骤雨,桌下毫不留情朝周奉春踹去一脚。   老马哇一声,“谁踢我?”   “徐老师来啦。”   晴天娃娃现身,暂时压下徐运墨的火气。   今天闻着很干净,没抽烟。   徐运墨心情转至多云,选了两个常吃菜式。   夏天梁咦一声,“昨天不是讲要吃冷面的吗?我特意给你留好了。”   对面传来偷笑声音,徐运墨不去看,他犹豫半天,还是做不出决定。   夏天梁歪头,“不吃?正好,那我给夕舟了,他刚说想留一份当晚饭。”   这孔雀没姓的吗?徐运墨脸色再度变化,最后归为阴沉沉的一片,说我吃的,不用留给他。   天气如此多变,夏天梁笑笑,借着收菜单的机会靠近徐运墨,低声说:“东海禁渔期结束了,昨天进到一批新鲜小黄鱼,品相特别好,我偷偷扣了几条。”   午市时分,周遭全是食客,所有人都在高声交谈。周奉春与老马也在进行其他话题,一个说租赁,讲的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些萝卜大,坑小,硬塞不行。有些萝卜小,坑深,你也填不满,哎,必须卡得正正好。   另一个说对,拉红线也一样,不能找一式一样的,人有凹凸,缺什么补什么,冷的你凑个热的,热的你拉个冷的,他们抱一块,温度才正正好。   再往下,吵闹得听不清内容。徐运墨却觉得静极了,静得他只能听见夏天梁轻声细语的一句话。   “长久以来谢谢你了,今晚来我家好吗?徐老师,我单独给你吃,当谢礼。”   平时要关注许多人事物的眼睛,容得下各种是非的心,此刻注视的、思考的,只有自己。   他不能不答应。   “今晚?”   “嗯,不上课,吃鱼。”   “好。”   夏天梁用菜单挡住笑脸,“你想怎么吃?”   “干煎。”   那是徐运墨在天天吃的第一道菜。 第35章 蟹粉狮子头   东海八月底开渔,一些老饕嘴馋,提前问夏天梁什么时候搞点小海鲜吃吃,只要有,价格不是问题。   头批鱼货每年靠抢,没点门路弄不到,今年却有人暗中帮忙:根发吩咐手下转了三道手,让夏天梁用成本价进到第一批货。   昨天运来,三个塑料泡沫箱装满梭子蟹、鲳鱼和白米虾,更有一条重量级的野生大黄鱼,连童师傅见了都弹眼落睛,赶跑手痒的赵冬生说不准乱碰,这些食材只能由他亲自处理。   夏天梁琢磨,哪天买点正山堂金骏眉送去麒麟小馆。   晚上翻了两次台,送走最后一桌客人,他长出一口气,往嘴里扔薄荷糖。   戒烟快一个月,期间有几次和熟客闲聊,对方递烟盒,他闻着太香,好坏忍下来,说不用了,我戒烟呢。   呀!熟客不信,隐约记得他上次提这茬还是三年前,说怎么,这回有什么不同吗。   夏天梁笑笑,不讲话。   这阶段是个关卡,格外难受,每天薄荷糖可以吃掉三盒。夏天梁担心再这么吃下去,烟没戒成,糖分先一步超标,因此告诫自己每粒都要含很久,直到完全化掉。   手机有短信进来:晚上冷面还有的吃吗?   不好意思,最后一份中午卖掉了。   沈夕舟:可惜。   夏天梁没回。   他知道对方根本没有觉得可惜,真正爱吃的人,面对食物有一种天然热诚,双眼会不由自主冒光。他接待过那么多客人,喜不喜欢吃,一眼就能分辨,比如徐运墨,嘴再硬,表情还是很老实的。   而沈夕舟,基本都是假装罢了。   他不算特别喜欢招待对方,不过到底是那个人的社会关系,表面上仍需和平共处,而且来吃饭送钱,干嘛不要。   薄荷糖化了,夏天梁又含一粒。他去厨房,从冰柜里取出六条小黄鱼。   私吞的这几条,特意嘱咐童师傅不要动。今晚英文改烹饪,从去鳞到下锅,他准备当面展示,一步一步做给徐运墨。   看着这堆澄黄色的小金条,夏天梁忍不住嘴角弯弯。干煎,还是徐运墨懂得吃。   好东西自然留给识货的人。   他洗掉鱼身粘液,擦干后拿塑料袋包好,出厨房时,有人站在店里,正捏着柜台那只小招财猫的爪子,控制其摆动速度。   听见声音,沈夕舟扭头看他,松开手,“嗨。”   夏天梁看一眼时间,十点,非挑这个时候。   他问什么事,对方却不急着回答,摸出香烟盒,向他晃一晃,“外面谈?”   深夜闷热,离开空调房,外面处处低气压,让人感觉呼吸都费力。沈夕舟点上烟,说有事请教,酒吧上下水有点小毛病,想问夏天梁取经。   这种问题,和装修队商量一下就能解决,何必特意来问。不过夏天梁也不戳穿,随便建议了两条,应付过去。   沈夕舟瞥他一眼,又讲起吧台和灯光,每处都有小问题,巴拉巴拉。   夏天梁耐着性子道:“要不明天我去你店里,帮你仔细看一遍,一次性解决。”   哎,沈夕舟摇头,许久才说:“当我想找你聊天不可以吗?”   差不多得了,这个月与沈夕舟来往,面子给到位了,消费他欢迎,伸长鼻子过来未免有些招人烦。   夏天梁抱起手臂,声音沉下去:“如果你或者侯远侨真的有什么想问,麻烦尽快问掉,我待会还有事。”   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沈夕舟停下,用审视般的目光将夏天梁一寸寸看过去,专注却冷漠。   这副模样才比较像他真实的形态,沈夕舟说:“他托我问你,家里情况还是一样吗。”   “不关他的事了吧。”   “就这句?好,那我原样答他了。”   对方拿出手机,没打字,似乎在等他改变心意。   两人保持一段时间的静默,还是沈夕舟先开口:“不用对我这么绷着,我知道你们的事情。”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别误会,老侯和我认识很多年了,只是我到处跑,很少回来,不认识他国内的朋友。这次回国是他发善心,借我这个无业游民一家店开开,听说你就在附近,稍微有点好奇而已。”   “我没比别人多长个眼睛。”   是吗,沈夕舟忽然凑近看他,“确实没有。”   对方唇边飘出烟味,丝丝捉摸不定的异香。   夏天梁有些不舒服,匆匆摸出糖盒,倒出一粒却没拿稳,薄荷糖滚到地上,很快不见了。   他皱眉,摇了摇盒子,没有声响。   “本来他也没打听你的事情,不过我和他说了天天的情况,他听完有些担心,才托我问你家里怎么样了。”   沈夕舟又取一支烟点上,“应该是你们之间的暗号之类?反正我不懂,只负责传个话,他的原版还有下半句,‘不要总是逼自己’。”   夏天梁不响。前任是念旧的人,但这份关心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多余的。   话都摊开了,沈夕舟也不再隐瞒,说了自己与侯远侨如何相识。他最早在银座酒吧做学徒,侯远侨是他师父的客人,之后沈夕舟出师,转战欧洲,之前一份工作在纽约东村,正好又碰上去那里做餐饮项目的侯。   纽约那段经历,沈夕舟说得很少,像是有意避过。   他转而谈起新店的进度,说试营业日期定的是下个月中秋,夏天梁如果不回家的话,一定来光临。   夏天梁神经被刺了一下,“什么?”   “中秋啊,你会留在这里吧,老侯说你从来不回家过节。”   去年忙着开店,中秋在辛爱路过的,只寄了两张月饼票回去。   他告诉自己,那是没办法。   今年离中秋没剩几天了,他每天打开群聊,还是空荡荡的。   始终如此,往上翻的每个节日,只有他发出的祝福以及雷打不动的红包退回提示。   好像和不断失败的戒烟是一样的。   嘴里极度不适,需要立即补充一些什么,因此沈夕舟递出烟盒时,他没有拒绝。   *   徐运墨在家中坐立难安。   说好的十点半,他从十点开始就没法太平坐着,时刻侧耳倾听外面声音,只要响起脚步声,就立即走到门边屏息以待。   然而透过猫眼,都不是预想中的人。   接连发了两条信息,夏天梁都没回,不知道在干什么——会不会还有客人没走,收档迟了?徐运墨实在等不下去,饿了,馋虫在体内疯狂四窜,叫嚣吃鱼吃鱼。   不想再和本能对抗,他准备主动去一趟天天。夏天梁如果还在忙,有自己在,搭把手一起将事情做了,说不定还能快一点。   三楼往下,徐运墨走着,忽觉这段路短短又长长。短是几节台阶,长是心意勾连,每下一层楼梯,都希望转角处会突然出现某个身影。   并没有,出门洞的时候,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成个歪斜的怪模样。   外面太热,几只蚊子盘旋在耳边,嗡嗡地叫。徐运墨一路驱赶,走出遇缘邨时,看见对面的天天还亮着灯,心底瞬间有点踏实。   大概是还在忙。他刚要过马路,才发现店内空无一人,只有99号门口停着两个身影。   天天外面有个吸烟柱,徐运墨要求装的。之前食客跑出去抽烟,随手乱扔烟头,他很不喜欢,命令夏天梁必须解决。   现在围着吸烟柱的两个人,站外面的是沈夕舟,远远就见到那副孔雀姿态,好像被同行人逗乐了,仰头在笑。   笑完,他掐掉手上的烟,侧身给旁边的人点火。   这下里面的人也能看清了:夏天梁指间冒出火光,他低头长吸一口,闭眼又睁开,看起来很是享受。   蚊子贴着徐运墨耳旁边唱歌,嗡嗡,嗡嗡,阴阳怪气的生物交响。   他站在马路对面的阴影中不动,等着夏天梁结束一根,又续上。   直到沈夕舟都停了,他还在抽。   徐运墨觉得监督对方戒烟的自己此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孔雀第六感惊人,眼力也是极佳,从一片乌漆墨黑中发现徐运墨,指给夏天梁看。夏天梁目光跟过去,下一秒就背过手,试图把烟藏到身后。   徐运墨扭头就走。   “徐老师!”   说好的吃鱼,迟迟不来,搞半天在下面偷偷摸摸做这种事情。   徐运墨越走,火气越大,完全不理跟上来的夏天梁。他知道戒烟不容易,如果忍不住,他可以允许夏天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抽一根解解瘾,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就算破戒也该找个好点的对象。   徐老师。夏天梁在后面喊他。两人前后进遇缘邨,有居民开着窗,探头查看,却无法从黑夜中抓到任何景象,只听得那一声比一声无奈,直到压低下去,再也听不见了。   回程这段路,徐运墨走得飞快,长腿一迈就是三个台阶。他上楼,开门,到书桌边,拿出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摸出夏天梁给的那盒利群。   对方一路跟到他家门口,还提着装鱼的袋子,有点化了,一点点渗出水,透出些许海鲜的腥味。   “徐——”   烟盒扔到夏天梁身上,软绵绵的没什么攻击力,但投掷者的声音非常冷酷:“以后不用找我监督了。”   他不等夏天梁回答,转身关抽屉,像撒气,很响一声。   “没定力的话,这烟你一辈子都戒不掉。”   桌上整齐摞好的英文教材,看到只觉刺眼,课本和练习簿全部扫到地上。   “我不喜欢做无用功,英文课也别来上了。”   满地都是徐运墨的坏心情,火气还是下不去一点。他甚至决定就此狠心,彻底拒绝夏天梁,从今往后将这人从自己生活中剔除干净,再也不要搭上什么关系,比如我不会再去吃饭之类。   编排好的话都到嘴边了,说不出,跳两下咽回去。   夏天梁任由他发火,等消停一点,他靠到门边,突然问:“徐老师,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气上头了还分析理由,没这种心情。   “徐老师。”   对方叫两次,没反应后变成,“徐运墨。”   仍旧不出声。   以夏天梁的毅力,应该绕到他跟前,厚着脸皮再追问一番。徐运墨等着,结果两三分钟过去,身后一点声响没有。   走了?   徐运墨回头,地上烟盒和课本齐齐消失。   真走了?   他抬头,门都帮忙关上了。   总是这样,三番两次他退让,他进攻,等自己释出信号,夏天梁又停下,装得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一切都是自作多情,他的在意,别人并不在意。徐运墨气血上涌,一怒之下,抬脚踢翻了旁边的垃圾桶。   纸团从里面滚出来,那都是近期失败的临帖。自从夏天梁出现,他似乎再也无法静下心思,落笔总是走神。   为什么那么生气?好,他现在想。上次心里憋得这么难受还是去年冬天。先是少年宫的事情,再是被怀疑给天天使绊子,不断被否定、误解。那天他过得很不好,回家衣服都没换,关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气了一晚,只觉一切没有意义。   今天呢?没吃到鱼而已。   好像不是一个量级的答案。   他拾起纸,展开捋平。心游寂灭,岂爱纲之能加——临摹多宝塔碑,自己总在爱字上吃个败仗。   修习颜体,徐运墨力求方正端庄,每个字下去都要有其根骨,但不知道为什么,爱字的结构在他手中摇摇欲坠,或起笔犹豫,或收笔仓促,就是写不好。   “心不在此,力不能及,他未来路很难走。”   十岁那年在书房偷听到的这句话,多年来他都拒绝相信,如今想,可能没有说错。父亲只是比他更早看清,艺术也好,为人也罢,有些人生来就欠缺天赋。   徐运墨起身拉上窗帘,关掉灯,将房间恢复与世隔绝的状态。   他坐回沙发,忽然觉得饿。   馋虫多少邪门,不管这具身体是否开心,都会准时出现折腾他。   说好吃小黄鱼的。   他闭上眼,感觉世界再次只剩下自己一人,直到时间颠倒,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有人开门进来,发出踏踏的走路声。   屋内忽而变亮,徐运墨一时适应不了光线,眯起眼分辨这团光亮中的人影。   对方站在他家厨房的灶台边上,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来及擦,整个人都在淌水。   夏天梁回来了。他抬手,拎着六条覆着金鳞的小黄鱼。   “还是干煎?” 第36章 干煎小黄鱼   夏天梁提问时神色如常,但这副水鬼般的样子仿佛他是刚跳进东海捞回的六条小黄鱼。   终究是游回来,徐运墨鬼使神差地点头。   对方得到应允,放下鱼,撩起袖子系围裙。夏天梁自备了做饭家什,利落地用剪刀咔咔剪掉鱼鳍,塞住水槽放水,将小黄鱼浸进去后开始刮鱼鳞,动作相当熟练。   “我回去洗过澡,身上应该没有烟味了。”   他边弄边说,语气平静得像为徐运墨同步讲解手上这条鱼的拆分步骤,然而湿淋淋的头发拢到后面,水滴不断淌到白色T恤上,与后背洇出的大滩水渍融到一块,显得十分匆忙。   空气中漾着橘子香,让徐运墨心中不快消散一半,虽还是有些忿忿,却已能冷静思考:夏天梁这么乱来迟早感冒。   他去卫生间拿条干毛巾。原想丢过去,怕没准头扔进锅里,最后还是搭到夏天梁肩膀上。   对方扭头看徐运墨一眼,对他摊手。   两手满是鱼鳞,意思很明确。徐运墨没辙,拿都拿过来了,不至于再送回去,只好取下毛巾,暂且帮夏天梁擦头发。   掌中张扬的鬈发随之安分下来,夏天梁刮着鳞片,低声说:“对不起啊徐老师,晚上沈夕舟找我讲点事情,他那个打火机就没停过,我刚巧心里烦,没忍住就借他香烟抽了。”   不是最理想的回答,徐运墨没响,不过这次叫孔雀是连名带姓,心头不快再减去一成,他换个位置,冷着脸继续擦。   “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因为他才——换童师傅找我,我一样会抽的。”   夏天梁拿出两根筷子往小黄鱼嘴里直直插进去,“但终究是瞒着你,对不起,我该给你道歉。”   他说完,用力将筷子捅进鱼腹,随后握紧鱼头转两圈,毫不留情地向外一拉,刹那间徐运墨眼前一片紫红色:鱼内脏被筷子全部带出来,筋筋拉拉的。   “可你赶人也太快了,都不给我时间解释一下。”   夏天梁抬头,语气徒然改变,那双插着一大坨异物的筷子化身捕鱼的双叉戟,他拿在手里,向徐运墨挥两下,瞧着有些阴森。   也只一瞬间,夏天梁很快将筷子上的内脏甩下去,重新打开水龙头清理小黄鱼。   水流开到最小,他洗得仔细,里里外外都照顾周到。   两人手头都有需要慢慢忙的事情,直到同时结束,夏天梁给小黄鱼加上葱姜料酒,设了一个二十分钟的闹铃,等待腌料入味。   头发被擦得半干,他简单洗个手,想梳理打结的地方,却被徐运墨拦住。   “别摸了,碰过鱼腥气。”   徐运墨嘴唇绷紧。夏天梁看看他,噢一声,冲他晃一晃。   “那你帮我梳一下,好吗?”   卷毛真麻烦,好多个小弯钩,徐运墨指关节勾住几缕头发想拉直,下手没轻重,夏天梁被扯得嘶一声,扭头说,疼,徐老师你轻点。   “……对不起。”   正好一起讲,擦头发的时候徐运墨进行了反思。今晚自己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哪怕生气,他对夏天梁的态度还是有些超过。   “道歉是为什么?梳疼我?还是其他事情?”夏天梁睁大眼睛问。   徐运墨就恨他这样,现在想来,全是假装不懂。他几次张嘴,最终出来的声音像蚊子叫,“我今天比较冲动,讲话不太好听。”   夏天梁听完,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摇头说不对。   又要变什么妖怪精,徐运墨眉毛拧起来,对方却道:“你以前对我讲话难听多了。”   他手往怀里一揣,板起脸,“——辛爱路只有两种人,一种不喜欢我的,另一种我不喜欢的,恭喜你,夏天梁,这两种你都占了。”   夏天梁有点天分,把自己那副阴势刮搭的模样学了个七八成,看得徐运墨眼角突突跳起来。他怕丑,尤其困窘时,薄面皮格外容易红,立即上手打断夏天梁不准再模仿,结果被对方躲开,哈哈笑起来。   徐运墨恨起来只想堵住他的嘴,别笑了。   见他实在不好意思,夏天梁收起笑声,转而变得忧愁,他看向盘中腌制的小黄鱼,“徐老师,还愿意监督我戒烟吗?”   不愿意我会让你在我家剖这么久的鱼肚肠?徐运墨早服输了,点一点头。   “英文课?”   “继续上。”   那就好,夏天梁变脸快过翻书,他彻底放松下来,说我刚把教材捡好放回桌上了,徐老师你也真是的,扔完香烟扔书,发起脾气和小孩子一样。   说他幼稚?徐运墨不服气,说我哪有。   “你看,马上嘴巴就犟了。”   “……”   算了,不争了,就当让让他。   徐运墨闷声不语,夏天梁一直觉得他这样很像戳一下就鼓气的河豚鱼,当即笑了,故意说:“喏,老是这样,第一次见面也是,给你发超市卡也不要,就丢地上。”   翻旧账啊!徐运墨道:“你那时候不说我心地善良帮你省钱?”   “给你面子不说你讨厌而已。”   徐运墨语塞,思索自己表现是否有那么不好。夏天梁却没放过他,继续炮轰,说刚认识那会徐运墨两只眼睛粘在额头上,讲话冲,态度也冷冰冰的,他们都觉得他傲慢,架子大,敌视身边每个人。   “那时我就想,估计做不了朋友,但好歹是邻居,至少不要和你结仇,来往少点就是。哪里晓得99号的磁场可能真有点问题,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两个好像总会绑在一起,怎么都拆不开,就像。”   夏天梁尝试寻找一个贴切的形容,未果,最后叹一声,“真怪,就像之前明明你不喜欢我,我还老是忍不住要找你说话那样。”   讲完他先乐了,对上徐运墨说:“不过我现在知道,你只是有点强迫症,害怕自己定好的规矩被打乱,你是这里不转弯的人。”   他指自己太阳穴,有枚沾在手上的鱼鳞没洗掉,就这样转移阵地挂到眼角,半透明的淡金色。   “不转弯的人往往都很认真,我喜欢认真的人。”   四目相对时,大脑很难自如地组织谎言,注视可以剥离伪装。这是一句真话。   获得的反应也是,徐运墨几乎下意识伸手替他摘掉那片鱼鳞。刚碰到,夏天梁又道:“就像你今天生气,我其实觉得蛮好的,说明你在意我。”   对方停半拍,“戒烟的事情。”   又是讲话大喘气,徐运墨蹙眉,听夏天梁说他以前也有这种没忍住复吸的情况,上一任监督者不会如此生气,最多让他下回注意,约束力太低,次数多了容易不当回事,因此屡屡失败。   “所以我不觉得今天这样是坏事,反而是好现象,你再严格点,我多配合些,说不定我们两个在一起,有天真的会成功呢。”   他还在讲戒烟吗。徐运墨安静几秒,问:“那你下次烟瘾犯了,我怎么做才能帮你?”   “嗯?”   “……我的意思是,既然负责监督你,我也应该想点办法,责任是双方的,总不能有什么问题就让你一个人解决,这不公平。”   徐运墨想了想,问你现在还是靠薄荷糖控制?老吃糖对牙齿和身体都不好,就没其他办法吗?跟着追溯一下起点,疑惑问:“你忍不住想抽是觉得嘴里缺点什么吗?”   不抽烟的人努力想搞清尼古丁上瘾的原理,这份认真在他人看来足够体贴也足够可爱。夏天梁眼中有什么微微闪动,他挨近徐运墨,在还差几厘米时做了暂停。   “对,要有东西给我咬着。”   他低低说,气息震颤着传至徐运墨嘴唇,明明没有碰上,却酥麻得令他魂灵升腾。一时间心里闪过好几个选项,徐运墨却一个都不能说,甚至觉得有些念头光是出现在自己脑中就足够不道德。他怎么敢讲。   滴滴两声回魂,是闹铃。   夏天梁眼中有某种隐秘的变化,他眨两下,尽力翻篇,回到正常的社交距离,对徐运墨说没事,如果你想不出的话,我暂时还是吃糖好了。   他转身重新处理食材。小黄鱼腌制到位,夏天梁用厨房纸擦干水分,打开抽油烟机。   起油锅之前,他好心劝告:“站远点吧,徐老师,靠太近油会溅到你身上。”   徐运墨没动。他不是拥有超绝第六感的那类通灵者,对危险的感知也不够出色,但此时此刻,老天垂怜,竟为他预示出流程图的第一步:不能再拉远与夏天梁的距离,因为只要后退,就无法再靠近。   之后的正确路线还未探明,他只知道这步,唯有停在那里,用这个僵硬的姿势表明自己愿意听从指示。   察觉出他的意图,夏天梁责备似的笑,“你这样,等会烫到又要怪我了。”   不会了,徐运墨想说。夏天梁已将裹上薄薄一层淀粉的小黄鱼拖进油锅,瞬间滋滋地响。热油碰上水鱼的结局注定是一场噼里啪啦的激战,徐运墨靠得太近,果不其然被溅到好几下,油点落到他皮肤上,旋即一粒粒烟花般炸开。   手臂有些许刺痛,而当夏天梁拉住他检查时,那种刺人的感觉立即扎入心里,随后变软,融进去,想剔走却寻不到半点踪迹。   夏天梁怕他烫到憋着不肯说,来回看过几次,确定没什么事才松口气,然后有意捏一下徐运墨手臂,作为对他不听话非要接近自己的惩罚。   就说离远点吧,他嘀咕,用长筷子将锅中的小黄鱼拨整齐,回头望着仍旧杵在原地的徐运墨,隔了半晌,有点认命般感叹:“有时候你在对付我这件事情上还怪有天赋的。”   人终有一项擅长的领域。心跳开上高速公路,急驶,快到从所未有,直至发现前方夏天梁这枚路障。   明知要避开,徐运墨却不肯转弯。如何舍得错过?撞就撞了,没办法。   喜欢没道理可讲。 第37章 椒盐排条   六条小黄鱼威力惊人,此后徐运墨一周不在状态。   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唯独上天天吃饭,他走三步停两步,真的进门了,一双眼睛巡逻兵似的粘到夏天梁身上,随时紧跟。   落单盯着,传菜也盯着,与熟客交谈时盯得更紧。   夏天梁待客一视同仁,谁来都是体贴周到。   所以他只对自己不同。   徐运墨依靠日常观察,反复论证这一点聊以自慰,直到某人光顾。   自从那晚抓到夏天梁抽烟,徐运墨已将沈夕舟拖入黑名单。他迂回提醒过夏天梁,少和这个人来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和那种烟民一起,复吸几率大大提高。   夏天梁却说童师傅也是啊,我周围抽烟的也不只夕舟一个。   徐运墨对他又叫对方名字不带姓一事很有意见,不过找不到合理借口阻止。夏天梁喊自己是“徐老师”居多,这个称呼,辛爱路随便抓个人来都照样叫,一点不特别。   与夏天梁处事风格相似,沈夕舟同样是对社交来者不拒的一类人。他在天天吃饭,和谁都能友好聊上两句,同时发展未来客户关系。这可能是餐饮人的某种特性,不过对上徐运墨是例外:沈夕舟碰到他,通常打个招呼就结束,很少搭话。   “说你眼里藏刀,每次看他都恨不得拉过去砍一砍。”   周奉春答。他最近帮沈夕舟酒吧的壁画收尾,来往增多,徐运墨因此要求朋友去做卧底,调查沈夕舟的为人处世,最好查出点劣迹之类,让他拿去和夏天梁论证。   你当我福尔摩斯啊,周奉春无语,反过来给徐运墨找点不痛快,说其他不知道,有件事情可以告诉你,他和你们一样是圈内人,说来上海人生地不熟,想找个当地的对象,我已经答应给他介绍了。   徐运墨拉响警报,“你介绍谁给他?”   “我觉得小夏蛮好。”   “你有毛病。”   徐运墨命令对方趁早了结这个念头。换旁人,他不会有这种危机感,但周奉春邪门。或许是将自己毕生的姻缘借给世人,他的红线只要搭上,是拉一对成一对。徐藏锋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哥嘴上吹了二十几年的不婚主义,结果周奉春跑去美国游学三个月,中间介绍自己homestay的住家姐姐给他认识,立时心化了,腿软了,心甘情愿跑去人家身后宣誓忠诚。   内心焦灼,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徐运墨只能压下声音说你别乱来。   “哪里乱来?我分别问过了,夕舟喜欢开朗的,小夏喜欢亲切的,性格上来说蛮合适的。”   “瞎讲,夏天梁喜欢认真的。”   周奉春扬眉,“你哪里知道了,他亲自和你讲的?”   “我就是知道。”   “但我觉得他们更合适吧,酒吧离天天也近,每天见面都方便。”   近?离得近也可以成为条件了?要这么比,他和夏天梁还是生意兼生活贴得最近的,他不比沈夕舟有资格多了。   周奉春见证徐运墨用一张脸表现丰富的心理活动,木头,非要添把火才算数。   “行了,我骗你的,你看你自己,紧也紧张死了。”   近日来找徐运墨,总见他陷入长时间的神游,魂灵头整个飞走,抓也抓不回。   不在思考,在思春。徐运墨动了凡心。   打过那枚舌钉,周奉春早已断情绝爱,但徐运墨仍在红尘飘浮,是一介凡夫俗子。   他感叹:“人长一张嘴巴,除掉吃饭,就是拿来讲话的。你不说,谁能知道,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道理都懂,然而听来容易做来难。吃过小黄鱼,两人相处模式与之前差不多,吃饭上课,每天监督戒烟,并无太多变化。   他们还是挨得很近,谁倾斜多一点就能碰到的程度。徐运墨坐得笔直,腰杆挺得像把尺。反观夏天梁,姿势闲散,甚至称得上东歪西扭,似乎随时就要靠过来,却总是及时退后,回到原先状态。   距离的远近始终由对方掌控,徐运墨不懂如何更进一步,闷了半天,开口:“我有想法,不代表人家有一样的,贸贸然讲了,万一被拒绝,以后邻居都没得做。”   他多添一句,我不想搬家。   这恋爱还没开始谈呢,先预设上了,周奉春哼两声,“你们基佬的窗户纸怎么和包脚布一样,剥开一层又一层。”   不过从情感层面上来说,也能理解。徐运墨在国美时期就是出了名的难追,从来是别人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徐运墨动都不动的,这么多年下来,让他突然转变角色,是有点困难。   “你平时对待不喜欢的,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碰到中意的,道理也差不多嘛。追人要有饿虎擒羊的气势,像这样,”周奉春张开手,做个扑的动作,“直抒胸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徐运墨沉默片刻,摇头,“我觉得更像猫捉老鼠。”   “谁是猫?”   “能是我吗。”   周奉春一愣,随后大笑,想想也形象。   他换个建议:“要不你也学学猫吧。”   “什么意思?”   “现在是你琢磨不了他,在他那里你就是开卷考,所以你要藏点起来,掌握主动权,让他看不透你,这样他不就急了?人一急就会犯错误,会有意想不到的动作。”   “听起来就不是正经主意。”   “这叫推拉,忽远又忽近……喔唷,和你也解释不清。你听好,本大师赐你三个锦囊,你依葫芦画瓢,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对于友人的理论,徐运墨抱着怀疑态度,可他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姑且拿来试一试。   第一个锦囊曰:反着说话。   像是生怕徐运墨不懂,周奉春还在下面写个注解:   答他之前,你把原本想说的话在脑子过一遍,然后反过来讲,生硬点也没关系。   徐运墨读完,觉得周奉春肯定瞎写一通寻他开心,很快撇到一边。   隔天中午,徐运墨手头有点急活要赶,堂食不了,拿饭盒去天天打包。   夏天梁替他弄完,笑说要是没空的话,不用特地过来,发个信息给我,我去拿一样的。   他来一趟,除了买饭,主要是看人。按照徐运墨的作风,本该回答:我走过来就两步路,没什么不方便。   然而神经搭错,突然想起那个锦囊,他迟疑少许,改成:过来确实浪费时间。   夏天梁闻言,罕见地表情一滞。   当晚上课,徐运墨批改默写,感觉夏天梁久久看向自己,似乎在揣摩他的想法。   他扭头,问你看哪里。对方居然没像平时那样轻巧地移开话题,而是如实讲,在看你。   不过马上跟着说,没什么。   这反应徐运墨太过眼熟,不就是自己别扭时的样子?那一刻,他好似仙人抚顶一般,顿时领悟。   接连几次尝试,夏天梁对上他时,明显不如过往直接,总是欲言又止。   徐运墨不禁对周奉春刮目相看,随即打开第二个锦囊。   其中写:找借口少上英文课。   后面还有行小字,徐运墨匆匆一瞥,没细看。他心里光顾着不情不愿了,但由于第一个锦囊珠玉在前,他咬牙,还是照办。   先假装身体不适,再说忙店里事情,能找的理由全部找过。此举引发了夏天梁的重视。一连数日,他总找借口来涧松堂,也不干什么,进来晃一圈,天南海北扯点有的没的,讲完就走。   回去收到信息:今晚也没空?   徐运墨:没。   周奉春的指示,回复字越少越好。实际徐运墨空得要死,恨不得夏天梁每天来报道。   夏天梁:……知道了,徐老师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只差第三个锦囊未拆,还没来得及看,徐运墨手头真来了事情。林至辛定制的那套餐具炸窑了,几乎报废,问下来是大师外出云游,托给徒弟料理,经验不足出的岔子。   生意是徐运墨介绍,他做事讲究有头有尾,没法子,只好特意跑一次景德镇,在那里待了几天帮忙介绍其他窑厂接手。   忙起来,睡觉都没功夫,但徐运墨仍旧记得每天抽时间询问夏天梁戒烟的情况,然而夏天梁只在第一天回过一次信息,两个字:没抽。   之后销声匿迹,再无半个字传来。   怎么回事。徐运墨看着自己发出的那排孤零零的报告,眼皮跳起来。   开车回来一路,他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看人焦急变成自己焦急。途径休息站,直接一个电话打去周奉春那边,质问他到底给自己出的什么馊主意。   周:你第三个锦囊开了吗?   徐:没有。   周:我这办法要求速战速决,不能拖过一个礼拜,你这都十来天了,还等什么,赶紧开!   徐运墨这才想起上个锦囊里,那句被他忽略的小字原来是时间限制,立即拆开第三个锦囊,上面大喇喇几个字:饿虎擒羊,兵贵神速!   抵达辛爱路,已是下午三点多。   徐运墨家也没回,停好车直接去了一趟天天。推门之前,他还烦恼待会怎么表现得自然一些,结果手还没碰上玻璃门,里头先袭来一阵欢声笑语。   笑最响就是夏天梁。   休息时间,几人征用一张台子,围在一块做什么,听到开门声,齐齐转头去看。   见是徐运墨,夏天梁那张脸没太大表情,只说,哦,徐老师回来了。   他身旁坐着沈夕舟,手里正抓一摞扑克牌。   童师傅发现徐运墨,头一个冲过来,说你来得正好,去替位置,小赤佬打牌打得没心向做事了。   他把徐运墨按到桌边,拎起赵冬生二话不说回了后厨。   同台的除了夏天梁和沈夕舟,还有严青以及临时被叫来的小谢,徐运墨端坐着,余光瞟到夏天梁,后者依然没什么反应。   沈夕舟看向徐运墨,“我们在打80分,徐老师会吗?”   徐运墨对扑克牌的理解还停留在算二十四点,严青提议不如玩“干瞪眼”,学起来快,打一局的时间也短。   听完规则,徐运墨皱眉,说这有什么好玩。   沈夕舟贴心建议:“徐老师嫌无聊可以先回去。”   我没说要走。他带点不情愿地开始,两局结束,飞快上手,同时摸到一些门路,打得还不错。   五个人中,小谢水平最烂,出牌不按章法。夏天梁和严青一般,陪着随意打打。整场对待牌局最认真的只剩沈夕舟和徐运墨,两人牌风迥异,前者大胆进取,后者稳扎稳打,半场下来平分秋色。   徐运墨本就当沈夕舟竞争对手,拿下一局,心中舒适。旁边的夏天梁却摊开手牌,叹气,“徐老师你压住我了,要是刚刚不出那个2,我至少能走一张牌的。”   干瞪眼规定只可接上家的牌,因此注重走牌效率,能出一张是一张,闲家五张不出,视为“空关”,是最差的下场,分数也是翻倍扣。   沈夕舟看他手上握的五张牌,安慰道:“说明徐老师更想自己赢。”   你少偷换概念,徐运墨拉下脸,“我没那么输不起。”   噢是吗,沈夕舟说不好意思,就当我猜错了,随后主动揽下庄家的洗牌工作。   徐运墨瞄一眼记分表。夏天梁现在得分垫底,比小谢成绩还差,于是决定下局给对方放放水。他是夏天梁上家,出牌前观察表情,大概能猜出对方想接什么牌。   两三轮过后,进入白热化状态,这局小谢运气极佳,两张大小怪都在手上,不过他牌技太烂,不懂藏宝,很快被沈夕舟追平。   中途靠一对老K拿下出牌资格,严青瞅瞅场上情况,想给没出牌的一个机会,遂打出一张三。   明显给大家喂牌,小谢不要,到徐运墨。他和夏天梁手上都是五张未出,而沈夕舟只剩一张,已经“报到”*。   手牌里有张2,打出去能够避免关牌,但他看夏天梁一脸跃跃欲试,明显有2或4,正在等他做决定。   徐运墨纠结两秒,忍痛说:“过。”   夏天梁欣喜,“4,我跟。”   成功出掉一张,徐运墨还来不及替他高兴,夏天梁后边的沈夕舟懒懒喊一声,“5,我赢了。”   夏天梁端上笑容给胜利者鼓掌。   这局徐运墨空关,一张未出,扣分翻倍。   千算万算还是给别人钻了空子,沈夕舟结束还特意和他来一句,谢谢徐老师喂牌,差点把徐运墨气得眉毛跳。正欲再战,小谢一看时间,忙说居然过这么久了,玩物丧志,不打了,我回居委还有工作。   摸鱼人变打渔人,辛爱路果真有点魔力。余下几人只得结束,开始算分。   沈夕舟第一,与排名老二的徐运墨分数咬得很紧,如果上局没被关牌罚分,第一名的位置本该是徐运墨来坐。   凡事都有一局之差,徐运墨不爽写在脸上,但碍于天天快要晚市,他不能多留,只能先回涧松堂。   回去坐了两分钟,他看到桌上的剑桥教材,想起夏天梁已经学到剑桥入门的最后一节,马上可以换剑桥1,于是抓过手机给对方发消息:今天晚上有空,可以来上课。   隔十分钟,没回复。   徐运墨又追着问:好几天没上了,进度拉下那么多,从今天开始追,我给你多补两节。   消息列表依旧悄无声息。   徐运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是上了周奉春的老当,早知如此,就不该开第一个锦囊,本来夏天梁每天都在自己跟前打转,搞什么推拉,现在彻底游走了。   越想越胸闷,有人进来,夏天梁手上拿着剑桥课本。徐运墨原以为他是来谈上课的事情,心情刚缓和一些,就听对方说:“徐老师,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你讲。”   “以后我不准备来学英文了。”   徐运墨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这几天仔细考虑过了,上课这件事本来就是我提的,你没有义务要教,我也不是好学生,学得慢,单词背得也磕磕绊绊的,你应该觉得很烦,上个礼拜才一直找借口不上课。”   周奉春你该死!徐运墨忍不住又想骂自己没事找事,“……我没觉得烦过。”   夏天梁摇头,“我明白的,所以我想换个老师,刚才夕舟和我讲了,他有空,可以教我。”   徐运墨大惊,立刻否决:“不行。”   跟着火气翻涌,早把输牌一事扔进爪哇国,“他能教得好就出鬼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夏天梁平静说,“找你上课之前,我也不知道你会教成什么样子。”   徐运墨哑然,夏天梁叹一声,指着桌上的不锈钢饭盒,“你是不是舍不得这顿饭?没事,以后来天天,我给你打折。”   以前免费,现在优惠,夏天梁不收钱的份额之后要给谁,沈夕舟?他干了点什么?是每天光顾店里生意(吃了),还是孜孜不倦教英文(快了)?   怒火暴涨,徐运墨恨不能用眼神在夏天梁身上穿两个洞。对方避过他的目光,低头对地板,“徐老师,我知道你帮我上课是好心帮忙,但我们一直这样不清不楚地下去,也不好。”   回程开车几小时够累的了,一到辛爱路还陪着打了半天扑克牌,徐运墨仅有的耐心几乎殆尽,语气变得激烈,“哪里不好?是你当初突然跑来和我说要上课,现在又不上了,想换个人,我活该被你调来调去是吗?夏天梁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垂头不语,这份反常的沉默令人烦躁不已。徐运墨心中隐隐有股冲动。他放纵夏天梁行动太多次了,每回都是由对方选择接下去的方向,自己只得任其摆布。   “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对不喜欢的人这么好,否则容易被误会。”夏天梁幽幽说。   火气下去,不是被浇灭,是徐运墨竭力压抑。他练书法向来讲究控制,行笔的走势,落笔的轻重,都需要在他的掌握之中,为什么对夏天梁不能这样?   束缚欲一旦产生,极难收回。他向前一步,双手围拢将夏天梁困到桌边。对方见他靠过来,起初没想着躲开,但发现徐运墨这次的接近来势汹汹,难得肩膀一缩,后退了。   原来如此,真的逼他,还是会往后的,不过这一次往后不管用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偷偷抽过烟吗。”   面对面的姿势让夏天梁不得已与他对视,“我不是发信息报告过了么。”   “你只发了一天。”   “我……不想打扰你。”   你打扰的还少吗。徐运墨又逼近两分,“你现在是不是想抽烟了?”   啊?夏天梁答得黏黏糊糊,“没啊……”   “上次说过,想抽的时候需要有东西给你咬着,是吗。”   “那个不是——”   “我说是就是。”   不再给双方留有余地。好用力一个吻,夏天梁答他话的时候正好张嘴,那么顺势而入也是应该的,理应钻进去缠住他不放才对。   涧松堂总是习惯拉紧窗帘,今天却只落下一半,经过的路人但凡好奇,投来一眼,就会发现里头痴缠的场面。徐运墨吻得专心致志又严丝合缝,分毫不给夏天梁逃跑机会,誓要通过此举警告对方,他不会再陪他玩什么模模糊糊的你退我进游戏,也不准夏天梁再搞那套似是而非的小动作。   既然从落子那刻起,就是想着吃帅,慢慢逼自己走到这个境地,那么他让他如愿。夏天梁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声,像不满,也像求饶,但徐运墨还是狠心决定多亲一会,免得待会放开他,死小子又要在那边装傻说你碰我嘴干嘛。   此吻绵长,在夏天梁唇上贴来转去,伴随徐运墨不甘心的低语:“谁说我不喜欢你,那种流言蜚语,你信都不要信,我现在和你说,我是喜欢你,你只要听我讲就好了。”   夏天梁几次想回应,却被堵住话头,好不容易趁换气的时候表明态度,说我听我听,分神往旁边一瞥,抵住徐运墨的手立即抓紧他衣服,“店里窗帘没拉……”   原来还知道怕,徐运墨心中畅快许多,他暂且放开夏天梁,过去将窗帘合上。   回头看,夏天梁低头缩在那边,拼命咬住嘴唇。他被亲得头发都乱了,卷毛一缕缕垂下来,衣领也皱巴巴的,呈现出某种楚楚可怜的表象。   理智回档,徐运墨不免反思自己逾矩的行为,生出一丝懊悔,然而仔细再去分辨,夏天梁不是被吓到的泫然欲泣,也不是委屈,更没可能难受。   小鬼居然在憋笑。   徐运墨瞬间头晕目眩,“你笑什么东西?”   夏天梁仰头,不再装,两步奔到徐运墨面前,伸手一把勾住他,“徐运墨,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第38章 韭菜腰花   一招以退为进,夏天梁用来简直宗师级别,逼得徐运墨直接交代,他过往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久久讲不出话。   夏天梁凑上去,顶一顶他额头,“干什么,吓到了?还是太开心?”   惊喜是有的,然而兜一圈还是被夏天梁捏在手里,惊喜转为闷闷不乐,徐运墨别过脸,“你成心的。”   我想你自己说出来嘛。对方勾住徐运墨的手拢到脖颈上,作势掐一下,“谁让你本来好好的,突然变个样子,不仅讲话阴阳怪气,还总是避开我,到底哪里学的烂招。”   也就迟疑两秒,徐运墨很快供出周奉春给的三个锦囊。夏天梁听过,哭笑不得,说都是什么怪东西,以后不要跟他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场追逐战能够持续这么久,徐运墨怎么可能一厢情愿?自己当然有收线的打算,旁人要过分介入,反而碍事了——不过第三个讲得还不错,饿虎擒羊,夏天梁认同。   徐运墨却觉朋友这套功法是七伤拳,一拳七处伤,害人又累己,绝无可能再用。他刚听夏天梁说要换老师,气得五脏六腑差点移位,到现在仍未平息,不放心地再三确认,问夏天梁到底有没有和沈夕舟说学英文的打算。   你倒记仇。夏天梁乐不可支,暂时松开他,回桌边捡起掉在地上的课本,选了剑桥1,翻到后面随便指了一段念起来。   读来顺畅,完全不吃螺丝,绝非数月前只会26个字母的水平。   徐运墨满头雾水,夏天梁解释在小如意,经常有外国客人过来吃饭,接待的时候肯定要与他们交流,   说话表情颇为得意,看得徐运墨头疼。确实,夏天梁以前在小如意当领班,为那种餐厅服务,英文对话是基本功,他怎么可能一点不会?   自己未免也太好骗,又或者,潜意识也想被骗,所以才不去深究。徐运墨语气有点不痛快,“瞒着我好玩?”   好玩,夏天梁老实点头,“但不是为了耍你,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那天你过来帮忙,我突然想到的。平时你在天天吃饭,周围都是人,我和你说话,都得在很多双眼皮子底下,想说点不一样的都不行。上课的时候就不同了,只有我们两个,讲什么都可以,还能好好看看你,而且。”   他放下课本,迎上徐运墨目光,“我也没想到你那么会教,会凶我,还肯罚我,搞得我越来越喜欢上课了。”   这夸奖听来诡异,却是第一次有人真心实意肯定徐运墨教育出色,他胃里热起来,暗想夏天梁实在可恶,费劲耍那些花招,竟然只为与他多点时间相处。   布局之早,心思之重,令此刻自己实在心动。   “那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讲。”   “啊?讲什么?”   还装,徐运墨瞪他,“我刚刚亲……那时候讲过了,你的呢,我要听实话。”   夏天梁又开始转他的眼珠子,正要说什么,有人来敲涧松堂的门。   徐运墨赶紧看天看地,装作若无其事。夏天梁瞧见,乐了,走去开门,经过他身边时,故意拿手肘戳徐运墨一下。   四点半到了,严青按平时惯例,准备去接小孩放学,特地来喊夏天梁回店里顾生意。   晚市快要开始,夏天梁多留不得,说我现在过去。   真怪,自从进门,严青只觉涧松堂打了空调都热腾腾的,里外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氛围。   她说不出哪里不对,看看夏天梁,有些奇怪问:“你嘴巴怎么那么红?”   躲后面的徐运墨冒出两声咳嗽。   夏天梁扬唇,摸一下,说没事,刚才舔得太厉害了。   咳嗽又响起来。   看来是天干物燥,严青好心劝他买个润唇膏,说老是舔,只会越来越干的,这是坏习惯。   对,坏习惯。夏天梁用力点头,转身拿走桌上饭盒,对徐运墨说,“我先过去了,徐老师,晚点再来上课。”   徐运墨不吭声,藏在书桌后面挥手赶人。   待人走空,他低着头,细细听隔壁声音:几分钟后,先是吱啦声,那是夏天梁在挪桌挪椅。再是哐哐声,应该他开了消毒机在弄筷子。   最后是清亮的一声欢迎光临,开始迎客了。   徐运墨摸自己嘴唇。也没舔得太厉害吧,光顾着生气,亲得没什么章法,如果再来一次,他会更仔细些的。   手机屏幕一闪:我先忙会,晚上去你家继续。   不等心跳恢复频率,又一条:继续谈。   ……滑头。   当晚天天关门迟了。   遇缘邨的联排式房屋每栋紧挨,留出中间一条窄窄的弄堂,那是每个居民回家的必经之路。   徐运墨待在窗边已有半个多小时,他不动,就这么站着,双眼朝下紧盯。   这扇窗户靠外,常有各式各样的生活噪音光顾,他过去嫌吵,总是一到家就拉上厚窗帘,能挡一点是一点。   现在却感幸运。透过窗,他能轻易看清弄堂,若夏天梁出现,自己可以第一个知道。   下午一通狂轰滥炸,所有事挤在一起发生,来不及细想。等空下,一个人思考,徐运墨才发现独处的时候实在静过头了。   还是吵点好。他打开电视,晚间新闻播完再重复,思维也不断绕回那一个问题——他和夏天梁算开始谈朋友了吗?下午被打断的时机太巧了,他还没听过夏天梁的答案。   单方面吐露完心声,另一方不接受,等于100乘0,结果仍是无。徐运墨感情经历浅薄,被表白经历丰富。他拒绝过很多人,有时候甚至必须残酷些,才能绞杀对方附加在自己身上的幻想。   一报还一报,你老这样伤人心,终有一天要还债的——以前觉得周奉春讲的是废话,现在想,万一要用这次来还呢?万一夏天梁拒绝,万一他没有那样的打算,万一贪图好玩捉弄自己,万一……怎么办?   没拿到确定答案之前,什么都不好说。   怎么还不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徐运墨感到气馁,他靠在窗户上,额头磕到玻璃,一下接一下,带点紧急赎罪的意味。他不想被拒绝。   弄堂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走得轻快,徐运墨立即往下望,对方也正好抬头。   夜色未浓,足以让两人将彼此看个真切。底下的夏天梁见到徐运墨,面露惊喜,立即冲他招手,接着扬一扬手中提的不锈钢饭盒。   隔一扇窗无法言语,对方做口型:吃夜宵。   徐运墨心口发烫。半分钟后,他听见有人上楼,一步步向前,最后停在他家门外。   深呼吸一次,徐运墨走去开门,迎面撞上自己的饭盒。   “快吃!刚烧好的。”夏天梁含笑说。   滚烫一碗酒酿圆子,吹凉送进嘴里,清香之余全是甜。酒酿甜,黑洋酥芯子的小圆子也甜,徐运墨不敢冒进,吃得小心翼翼,余光瞥到夏天梁,对方多少悠闲——向来如此,单手支着下巴,笑眯眯望自己。   他吃他看。都心知肚明今晚不是过来上课。一碗下去,夏天梁起身拿过饭盒,说要去洗,徐运墨再等不了,立即捉住对方的手,“下午的话还没讲完。”   “什么话?”   “……你又装傻。”   夏天梁重新坐下。他没甩开徐运墨,反手贴住,指尖慢慢磨他掌心。   “我不讲过很多遍了?我喜欢不挑食的客人,喜欢认真的人,徐老师,难道你还听不懂?”   那种哪能算?还有,怎么又是徐老师了?徐运墨被他磨得心烦意乱,用力攥紧夏天梁,“不准用模棱两可的说法。”   好好,夏天梁应两声,看着像在思考,“要不你先把下午说的话再讲一遍,我听完答你。”   故意的是吧,徐运墨大为光火,放开他不牵了,声音也沉下去:“‘我喜欢你’有那么难讲?如果你没这个意思,不要再来惹我,我也不想和你不清不楚。”   好一个回敬,夏天梁被逗笑了,这次换他去拉徐运墨的手,握住后倾身往前,蜻蜓点水般亲他脸颊。   “我喜欢你——就想听这句,对吗?”   他一边说,一边放任睫毛和鼻尖在徐运墨脸上作祟,徐运墨再也忍不住,听完这句答案,整晚的自我怀疑彻底扫空,他终于可以确定这一切并非做梦或自大:夏天梁确实喜欢自己。   兴奋中夹杂些许不满,有如上英文课时,对方老是用念错单词故意勾起他惩罚的念头。徐运墨借着牵手动作将夏天梁一把扯到自己面前,往上摸到他嘴唇,“张嘴,我要检查。”   检查什么?夏天梁明知故问,他来之前吃过薄荷糖,该让徐运墨也尝下味道,于是很快坐到对方身上。   谁起的头也不重要。两人挤在一把椅子上接吻,由浅入深,不断交换呼吸。   嘴里一百个动作,徐运墨一双手却不敢放肆,堪堪扶住夏天梁腰肢。他右手抵在对方后背,透过薄薄一层T恤感觉有个尖锐的东西抵着掌心,还没等摸出轮廓,夏天梁发现他的不专心,在他嘴里呵气,搞得徐运墨方寸大乱,没注意手上力道,下意识紧紧按下去。   呵气变为急促的嘶声,夏天梁分开少许,“疼,疼,那边……”   徐运墨这才想起,那里是夏天梁的腰窝钉。他手发烫,仿佛火烤一般,立即放开。   这份慌张落到夏天梁眼中,他还挂在徐运墨身上,有意问:“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   回想起上次场景,徐运墨住嘴。怎么说?你睡觉时候露出来我看到的?听上去也太像偷窥狂了。   他眉头紧皱,试图思索出一个体面的说法。夏天梁先一步靠过来,用手指轻柔抚平他打成百叶结的眉毛,那张嘴却坏得要死,不停追问他是什么呀,怎么不说了呢。   徐运墨实在讲不出,脸憋到有点红了,用点力气按下夏天梁那双玩他脸的胡闹的手,低声说反正我知道。   距离又缩短了。这是在家中,无需担心旁人经过,理应吻得尽兴。   交流也在唇齿间:笨死了。   你骂我干什么。   迟钝。   是有一点。   夏天梁笑得十分舒心,那笑声紧跟着传到徐运墨唇上,酥酥痒痒,引发他的体温快速上升。   身体严肃地对他发出一次黄牌警告。徐运墨脑中登时警铃大作,他感觉夏天梁正逐渐化成一条水蛇缠着他,如果放任不管,这条小蛇肯定马上就要成精,并在他身上搞点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到时候想防也防不住。   君子贵在自持。确定关系第一天就搞到床上,像什么话。   不做急色之人,徐运墨的原则。他当即仰头,避开夏天梁更进一步的摸索,“明天。”   他吐出两个字,艰难补全,“明天我有事。”   夏天梁原本吃得入迷,被他这一句话打回原形,张张嘴,拖长语调重复一遍,“有事?”   “谈生意……”   鬼才相信。夏天梁差点气笑,不过话都这么说了,硬要逼他,反而没有意思。   面皮太薄,还是要多给一点时间习惯。他很轻地叹气,松开徐运墨,起身整理衣服。   想想觉得有意思,为徐运墨匀出的这点自控力。夏天梁假装有点烦恼,“我真要去买润唇膏了。”   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正在庆幸自己成功坚守住了道德底线,含糊问什么。   他凑上去,让对方看自己发红的嘴唇,“你亲太用力了。”   “……”   徐运墨呼吸立时加快。这样勉强才算公平。夏天梁心情转好,他猜今晚对方大抵是睡不着觉了。 第39章 葱油芋艿   九月,中秋将至。   沈夕舟的酒吧试营业在即,整条辛爱路都请了,不可能略过徐运墨,涧松堂也收到一张邀请函。他原本不想去,但夏天梁参加是铁板钉钉,自己总要陪同。   为表祝贺,夏天梁定了一个开业花篮,问徐运墨有没有准备。徐运墨心想自己不去给沈夕舟看脸色,已经算是大礼,还想怎样。不过嘴下留情,说没有,要不现在订一个,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夏天梁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不用定了,我把我这个名字改成辛爱路99号,就算我们一起送的。   该提议让徐运墨相当舒适,点头应允。   花篮样式由夏天梁挑选,向日葵瞧着很喜庆,徐运墨意思意思,帮忙写一张祝福卡片塞进去。   酒吧取名Haven,在徐运墨看来,就是开两天活该倒闭的那类名字。他和夏天梁合力将花篮送上门,沈夕舟见到,迎上去与夏天梁握手,说谢谢,破费了。   徐运墨站在旁边清嗓子,手指一指花篮落款。   看清后,沈夕舟失笑。他见徐运墨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再是戒备,多出两分提醒,当下明白了,朝着他说,也谢谢徐老师。   试营业选在中秋前一天,下午开门,来的都是社区附近的熟面孔。听讲沈夕舟在国外的调酒履历颇为资深,结果回上海开店,根本没几个同行捧场,周围全是阿姨爷叔,看着气氛和小菜场一样。   这店开得过两个月就出奇了,徐运墨不禁怀疑。他本想观光一圈就走,结果夏天梁进门就发职业病。酒吧是半个地下室,格局刁钻,装修很有些门道,他好奇,从吧台到准备间,和沈夕舟到处看店内设计。   徐运墨原想跟着,无奈地方小人又多,挤过去实在不方便。   手心痒痒的,是夏天梁走前挠他,说马上回来。还有什么办法,只好暂且等着,徐运墨不喝酒,翻两下酒单也不懂,拿杯柠檬水走去门口,无聊看花篮,一个个数过去,到最气派那个,发觉有些不同。   卡片文案写的是遥祝吾友,历经千帆终归岸。   谁家开业祝福写这种怪话,徐运墨眼睛往下,还有一行:侯远侨(贺)。   想起在小如意看到的那张合照,他心念微动,将这名字记下。   回99号一路上,夏天梁和他分享酒吧内部的装修,说几处巧妙,天天也该借鉴一下。徐运墨几次想打断提问,见他说话神情专注,最终忍住,还是没问出口。   到底是过去的事情,要他想说,总归会说的。   隔日中秋,天天饭店歇业一天。   阖家团圆的日子,不该留着大家上班。夏天梁给员工放假,自己却不回去,仍旧留在辛爱路,所幸与春节那会不同,这次有人与他一起过节。   徐运墨推掉一切安排。今年没去莫干山,于凤飞异常欣慰,提前要徐运墨腾出时间陪自己吃饭,他没拒绝,说可以是可以,但中秋那天不行,自己有约。   于凤飞听完,居然不追问,笑说行吧,你好好过节。   又道:也替我和小夏讲一声中秋快乐。   难得休息,徐运墨问夏天梁节日有无计划,对方却说不愿意折腾,只想待在家里——喔,师父给我寄了一包崇明土特产,我带到你家烧吧。   这不和往常差不多了?徐运墨颇为失望,他本来想的是至少看个电影之类。   近来心情起伏剧烈,傻子都看得出。主要徐运墨平时一张脸总是冰冷,如今生动许多,反差太明显,见到他的居民不明所以,私下嘀咕,说徐老师怎么啦,一会看着像中彩票,满面春风藏也藏不住,一会又像生意破产,常常叹气不自知。   确定关系之后,夏天梁的意思是你知我知,足够了,没必要给第三个人晓得,你也不想每天被王伯伯他们问长问短吧,毕竟这里居民年纪大了,会保守一点,我们……对不对?   徐运墨是觉得没什么好瞒的,自己来辛爱路就始于一场轰轰烈烈的出柜,不过他理解夏天梁的顾虑,左右是他们的私事,不讲就不讲了,只是心里终究有点不乐意。   傍晚夏天梁上门,提一袋崇明芋艿和菱角。   他进门就说热,下午在家大扫除出一身汗,急着冲凉。徐运墨由他去了,接过东西放进水槽。等处理干净,夏天梁打着呵欠出浴室,扯着衣领躺到徐运墨沙发上。   徐运墨拉下脸,取了吹风机命令:“起来,吹干再躺。”   夏天梁也不知道沾的什么坏习惯,洗完头发总是随便揩一揩,湿淋淋地满屋走,头一甩就是一包水,徐运墨几次说不听,只能强制他坐好,帮他吹完再允许自由活动。   他将人按住,开吹风机。发丝翻飞,争先恐后缠住徐运墨手指,他耐心梳理,夏天梁被热风吹得昏昏欲睡,很快靠到他膝盖上,仰头露出脖颈,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天气渐渐凉爽,夏天梁来他家穿的衣服却越来越薄,家里那个淋浴也不修,问就是忘了,没空,下次再说。   徐运墨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之前受三个锦囊影响,出手太快,他已经觉得冒失,不够庄重,如今是极力克制,能忍则忍。   凡事细水长流方为上策,实在不宜操之过急。整天想着那档子事情成何体统,徐运墨反对纵欲。   英文课不上了,他改教心经,希望夏天梁牢记并背诵。   假装学英文的时候,夏天梁配合,再多单词也肯背。现在让他清心寡欲,小鬼看着两百多个字的篇幅,倒来说头晕了,读不了一点。   明摆着和自己作对,徐运墨想想生气,手下力道也重了几分。   哎呀,夏天梁吃痛,扭头问你走神了?他中途打过好几个呵欠,眼眶泛潮,投来的这一眼让徐运墨真正走神。他喉头紧,半天才松下去,摸一把夏天梁蓬松的鬈发,说吹好了。   夏天梁眨两下眼,没起来,保持坐着的姿势,胳膊撑到沙发上和他讲话,说吴晓萍这次给他寄的本地芋艿品质非常好,问徐运墨今天想怎么吃。   “清蒸么,最方便,熟了剥开就能吃,蘸糖蘸酱油都随便你。如果想麻烦些,也可以做油渣芋艿羹,全部捣到烂,加猪油,荤味更重点。”   他讲的明明是做菜烧法,却似循循善诱,暗示其他。徐运墨听着听着,口中生津,馋虫又来出没。   “但要我选,最好还是葱油芋艿,蒸熟了之后下锅,热油加葱炒熟,再焖,焖到软烂才入味,简单又有变化,时间和力度也正好。”   说完伏到徐运墨腿上,下巴搁到他膝头,“你说呢?想怎么吃?其实哪样都可以,我都会做,主要不能放过季,那就不好吃了。”   馋虫这次不在胃里空跑,存了坏心思,一股脑往不该去的地方钻。徐运墨心中狠狠撞钟,立刻摆正夏天梁脑袋,不让他再蹭来蹭去,“我不急,晚点吃就晚点吃,通风保存,经得起放。”   夏天梁哽住,他张嘴,又合上,再看徐运墨时,无奈道:“徐老师,你以前谈恋爱也这样吗?”   “……什么样?”   “不开荤。”   徐运墨下意识避过夏天梁目光。过去他谈朋友,大都清汤寡水,无甚激情可言。如今与夏天梁跨过界线,即便关系改变,对他而言仍是摸索的状态。接触是全新的,挑逗也是,对方一句话一个动作过来,他都要咀嚼再三,光是招架便已足够吃力,全靠自制力作用。   感受到他在用沉默掩饰,夏天梁恢复笑容。   今天特意不出门,就是想试试能否更进一步。表面看起来,徐运墨是一口古井,无波无澜,但夏天梁不信。每次自己靠近,徐运墨就会有明显的变化,身体从放松到紧张,他体会得到,那是一种很难被主人控制的自然反应。   这口井下,波涛实为汹涌。   他思考片刻,离开徐运墨。对方以为他暂时撤退,刚要松口气,结果就见夏天梁利索地脱掉身上的衣服。   投石问路,探井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徐老师是1,文案写了的,大家不要站反T T 第40章 蒜烧河鳗   夏天梁一个动作解答了徐运墨长久以来的疑问。他终于看清对方为那具身体打造的所有伤口。   背面是肩胛、腰窝,转到正面变为脐中,往上到左边胸口:那是最显眼的一枚双头钉,穿进洁白胸膛的一根细针,银光凛凛,妖异得不正常。   徐运墨呼吸停滞,为视觉上的冲击,更为内心某种隐秘的翻涌。自从那天发现夏天梁胸口的闪光,他一直都在想到底出自何处,今天得到了答案,对方向他袒露真身,他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在这种地方折腾——不痛吗,他很想问,穿的时候夏天梁在想什么呢。   大脑昏昏沉沉,是屋内空气不流通的缘故,还是眼睛被闪花造成的晕眩,徐运墨分不清。默念心经也不再管用,他只能勉强支撑,闭紧嘴唇不发一言。   目光流连于眼前景致,夏天梁有一具很健康的躯壳,该长肉的地方每处都长得很好。对方显然也很清楚,抬头挺胸向他展示,又拉起徐运墨的手按到自己那枚脐钉上,指引他可以先从这里开始。   皮肤蹭上才知道热,但钉环却又是极致的冷金属,夏天梁勾起徐运墨手指,示意他不该光是贴着,那样太浪费,揉也好拨也好,至少要用点力气,他喂徐运墨吃过那么多东西,正是索取回报的时候。   像这样。他低声道。在某些事情上,夏天梁是绝对的导师,他的教育方针是春风化雨,尤其是面对徐运墨这样固执的学生,劝导时的鼓励是必须的:做得对,做得好,我很喜欢……如此,不断加强对方认知。   被指导者稍微会意,指腹轻轻捻过钉环,造成夏天梁条件反射般的颤抖。徐运墨以为弄痛他,想要收手,夏天梁却快一步,捧着他的脸亲下去,说没事,可以摸的,我只是比一般人要敏感些。   同时不忘握着徐运墨的手继续上移,一直到左边胸口,他松开,放徐运墨独自探索。   起初不敢多碰,弄一下都得做半天心理建设,直到夏天梁决意帮他加加码,贴着徐运墨耳朵说这里打了没多久,从来没人碰过,所以不习惯,需要多摸摸才行。   你……徐运墨难得讲话含糊,变得焦躁起来,双手箍紧他说,夏天梁,你要死了。   夏天梁发出低低的笑声。   这番自学从一窍不通到激烈求索,不过几分钟。徐运墨并非禁欲之人。他要是,早找个山头修炼了。相反,一旦拥有,他极易滋生贪恋,有如食欲,表现出抗拒只不过是因为很多时候他觉得太有欲望不好,这违背了他守序的本能,所以尽量忍耐。   而当碰上真正能够刺激到他的人事物,这尊浮木会探出水面,这时才发现,平时看到的徐运墨只是冰山一角,他真实的需求深不可见。   两人在沙发上亲得东倒西歪,隐约中,徐运墨听到茶几上的手机连连震动,一开始没想搭理,但那边震个不停,颇有不接不休的架势,搞得他心烦意乱,只好伸手去摸,结果被夏天梁发现了,小声抱怨徐运墨不专心,嘴里缠得更紧。   徐运墨:“我关掉……”   他稳住心神,一把揽过手机,滑开屏幕看到打来的名字,脸色一滞,随即蹙起眉。   芝加哥现在几点?刚天亮吧。他沉默两秒,浑身冷下去,什么想法都没了,挡住夏天梁说你等等,我接个电话。   他起身走到窗边,按下接通键,那边立刻响起一把熟悉的声音:“猜我在哪里?”   背景音是机场的航班通告,徐运墨听完,心一沉,“你回上海了?”   “刚到。”   那头的徐藏锋打个哈欠,说转机二十多个小时,累死了,飞机餐也不灵,吃得我胃疼。   这也太突然,徐运墨问:“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临时决定的,就前天的事情,美协找我回国参加一个论坛,这次只有我,想着先飞,给你们一个惊喜。”   喜你个大头鬼。徐运墨面无表情听,忽然一双手穿过他腰身,是夏天梁贴到背后,不规矩地想干点什么事情。   徐运墨人冷心冷,实在没这个心情,拨开他的手,坐到一边扶着额头继续打电话。   情绪转变太快,夏天梁也意识到,微微叹息,回沙发套上衣服。   年初时,徐藏锋本要携家带口返沪,无奈他女儿生病,行程受阻,这一拖就是大半年。徐运墨当时听到消息如释重负,他其实并不希望见到徐藏锋,对方回来,必然要与他碰面,介绍徐运墨认识他的完美模范家庭。   他一个都不想见。   “我听妈讲,明天你们约了吃饭,我也一道来,你别爽约,否则我亲自去辛爱路抓人。”   徐藏锋的作风是说到做到,他哥总是这样,自由惯了,更自信到认为世界都得围着他转。徐运墨迟疑两秒,只得答应,说知道了。   那边满意,说我上车了,噢,今晚中秋,妈说你有安排,和谁过呢?明天吃饭要不一起带过来?   徐运墨没答,电话一掐,坐着长久不语。   最近生活稳定许多,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甚至徐运墨五年来第一次生出安于现状的念头,觉得待在辛爱路也不错,却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不是过日子,是逃难。   他是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不能离开,这两个问题像两把大锁沉沉锁住他。日子再安逸,都封着一层膜,剥开才知是空心。他按紧太阳穴,只觉遇缘邨这个双开间忽然变窄,压住自己,冷风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隙里扑进来,萧索异常。   “好晚了,要不要先吃饭?”   徐运墨抬头,是夏天梁帮忙关上窗户。他在厨房烧水,不多时屋内热气环绕,抵过室外温差,让人暖和起来,不再只感到冷。   “喔,你已经把菱角洗干净了啊。”   对方拨弄水槽里的菱角。徐运墨之前洗完了拿盐水泡着,夏天梁有些欣喜,拿起一个对着徐运墨比划,问他想吃脆一点还是面一点的,口感不同,烧法也不一样。   徐运墨感觉沉下去的心在慢慢回升,家里有人也不一样,至少现在这座世界没有剩下他独自飘零。   见徐运墨迟迟不答,夏天梁替他做了决定,将菱角全部下锅,说还是脆点吧,“其实新鲜采下来的时候最脆。师父在崇明的大棚旁边有个水塘,秋天一到就会变成绿色,全部是野生菱角,他给我拍过照片,可好看了。穿个防水的背带裤踏进去采,一次可以采二十多斤,摘下来水灵灵的,掰开就能吃,特别脆,还甜丝丝的。”   他翻搅着,扭头对徐运墨道:“今天这些如果吃不完,放着明天给你煮粥,好不好?”   徐运墨静了半晌,走到夏天梁身边。锅里沸水滚动,煮在里面的菱角噗噗响着,他缓过气,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一些。   “好,想吃甜的。”   讲到吃最老实,夏天梁笑了,他不讨厌这样的徐运墨。   菱角剩了一些,夏天梁准备加点薏米和红糖煲个甜粥。那通电话的原委也听讲了,餐桌上徐运墨边剥菱角边告诉他,徐家那位厉害的哥哥从美国回来,点名要和他聚一聚,看来这顿迟到的团圆饭吃来不会容易。   解释的时候,徐运墨几次走神,不在状态。他与家人关系不好,具体原因从没说过,埋在心里不肯讲。但夏天梁观察于凤飞对他的态度,直觉徐家妈妈对他是亏欠大过怨怼,那更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遗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自己那本,硬要念也念不来。夏天梁不想给他太大压力,没有过问更多,只说你去吧,我晚上等你。   徐运墨想了一会,扔给他什么,说你要用浴室就自己开门进去好了。   夏天梁看看那把备用钥匙,有点惊讶问你放心啊?   有什么不放心?徐运墨表现得理所当然,反正你每天都来。   隔天,夏天梁提前关店。   两桌食客颇为不满,说这才八点半,今晚就翻一次台,生意不做啦?   夏天梁端上笑脸,说是啊,不做了,回去烧饭。   忙完回遇缘邨,徐运墨还未归。夏天梁开门进到他家,拿出昨天余下的菱角煮粥。煮上之后看手机,与徐运墨的上条信息还是六点钟发的,他问对方有没有开席。   徐运墨始终没有回复。   他转小火,又发一条过去:回来了吗?   仍旧没有反应。夏天梁想起晚上徐家门这顿饭约在小如意,给林至辛拨了个电话,对方倒是很快接了,直接上来就说:我刚闲下来,正想找你呢,徐老师和他家里人今晚在小如意大吵了一架,饭没吃完就走了。   夏天梁吃惊,他看徐运墨出发前那副样子,预想这顿饭或许会闹点不愉快,但没想到搞那么大,于是问徐运墨几点走的。   林至辛:七点多,坐下没一会就吵起来,还好在包厢,没影响到外面,我看徐老师一个人冲出去,车也没喊,本来我想追的,结果一转弯人就不见了。   夏天梁匆匆言谢,挂断后重新打给徐运墨,那边不接。   他顿时心慌。徐运墨会去哪里?他似乎总在辛爱路,很少去到外面。这条马路就像徐运墨的一座城堡,保护他也围住他,外边世界对他而言是遍地沼泽,他一步都不愿意迈出去。   夏天梁赶紧下楼,出遇缘邨时想到于凤飞,犹豫是否要联系,又担心贸贸然打过去太过轻率,自己以什么立场询问?   深夜的辛爱路一派昏暗,商铺歇息,只有街头街尾两盏路灯运作着,光亮有限。夏天梁打开手机电筒,他站在路中间,一时不知道该往左还是右。   离开辛爱路,原来他与徐运墨的连接如此薄弱。成天待在一起时是没有这种认识的。   他紧紧攥着徐运墨家里钥匙,直到街头的那盏路灯忽然灭了,夏天梁举起手机照过去,只见远远一个身影向他走来。   那道身影在电筒一束光的照射下,高大又矮小,薄薄一层,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徐老师?夏天梁试探喊。   路灯重新亮起来,一张苍白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不等夏天梁再说一句,徐运墨抱住他,头埋进夏天梁脖颈。   摸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夏天梁怔怔。   他好冷啊。 第41章 腐乳空心菜   去小如意的路上,徐运墨收到周奉春的信息:你哥回来了?   他转给徐运墨一张海报,是徐藏锋受邀参加的那个学术论坛,主题定的中西方当代艺术哲思,还有个副标题:徐氏父子对谈。   徐怀岳名字之后的一堆后缀就不看了,徐藏锋的抬头是旅美艺术家、芝加哥艺术学院副教授以及北美中国画学会荣誉会员,又臭又长,排版都放不下。   海报两张肖像照,同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徐家两兄弟的长相一个随爸一个随妈,徐藏锋从外貌到才能,均是父亲的翻版。   徐运墨回复:嗯。   只想尽快把这顿饭吃完,早点回去。夏天梁讲了会在家里等他。   到小如意,徐运墨下车,林至辛亲自迎接。他为感谢徐运墨在景德镇帮忙找厂,替他留了餐厅最好一间包厢,领位上去的时候,说临时多来一位,帮你补写了两道菜,算我的。   徐运墨还没来得及问哪里多一个,迎面就被人扑上来抱住。   徐藏锋一张脸与印象中几乎没有改变,三十三的人了,仍旧精力过剩。徐运墨皱着眉挡开他,有点嫌弃说:“别搞外国人这套。”   见他还是那副老古董做派,徐藏锋开怀大笑,重重拍他后背,随后咦一声,“感觉你结实很多啊。”   伙食好呀。于凤飞笑着拉过徐运墨,将他从上到下看一遍,见气色不错,安心了,随后低声嘱咐,“待会进去,你不要急着生气噢,人是锋锋喊来的,没别的意思,就是到中秋,想要一家门吃顿饭。”   徐运墨预感不妙,他被徐藏锋往前一推,进到包厢。   徐怀岳也在,全家齐整。   见到对方,徐运墨心中冷笑,二话不说扭头要走,被后面的徐藏锋堵住,小声劝道:“我难得回来一趟,就当卖我一个面子,坐下吃完再走,实在不行,你闭着眼睛吃,行伐啦。”   徐运墨窝火,可想想这么早回去,夏天梁又该担心了,好坏忍住,眼睛向上飘,硬是不去看对面,摸着椅子坐到于凤飞身边。   看他愿意留下,于凤飞激动得要命,与徐藏锋连连对眼色。   到齐上菜,林至辛跑来招呼,从冷碟开始介绍。他特地提起小如意新换的餐具,说当时火烧眉毛,多亏徐老师四处奔走,真是感激不尽。于凤飞听完立即接话,说是呀,这间包厢就是特意留给墨墨的,平常想订还订不到呢。   徐藏锋也应和,说几年不见,小阿弟越来越有本事了。   徐运墨无动于衷,他不想吹嘘任何事情,也知道这些夸奖根本入不了徐怀岳的眼,全程沉默,筷子也不拨一下,任由于凤飞不停给他夹菜,将面前的小碗堆成小山。   进到热菜,桌上只有于凤飞与徐藏锋两人说话的声音。这时端来一道招牌红烧肉,三层五花肥瘦相宜,改刀切成五乘五大小的精巧方块,四枚摆盘,服务员见他们一家正好四口,温声提议不如分餐。   徐藏锋眉开眼笑,说太久没吃正宗的本帮红烧肉了,偌大一个芝城,找不到几家好吃的上海菜,他只好自己磨炼做厨子,好在老婆孩子都捧场,尤其乐蒂,生就中国胃,早上比起牛奶麦片,更爱吃泡饭。   说到孙女,于凤飞有些失落,说明明讲好过年回上海的,谁晓得小东西生病,见都没见到。   徐藏锋安慰她,说明年春节不远了,到时候回来也是一样的,跟着看向徐运墨,说侄女像叔叔,乐蒂和阿弟小时候长得特别像,尤其穿裙子那个样子,喏。   他拿照片分享,于凤飞捧着心口说可爱的,又转向徐运墨,感慨,要是笑起来就更像了。   手机递到徐运墨面前,里面的小女孩扮成迪士尼的白雪公主,眉眼与他确有几分相似,却开朗活泼得多。   他哥当家长带大的小孩很难不外向。徐运墨推回手机,听见对面那个与他一起保持缄默的人说道:“像有什么用,又不是自己的。”   于凤飞立时警惕,飞去一眼。对方装没看见,继续道:“学校那边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算了,就当翻篇了,我在美协替你重新找了个——”   侬做撒啦!于凤飞在下面狠狠踢他一脚,“讲好今天只吃饭不提这些事情的。”   对方语气仍是冷硬,“既然坐下吃饭,说明都有心想解决问题,那么大家各退一步。你的生活作风我不管了,回来找点正经事情做,老是留在辛爱路干什么,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徐怀岳搞流放,让自己儿子在外面自生自灭也不管。”   于凤飞杏目怒睁,拦住话头:“好了!动筷不动嘴,不准再讲!”   见她离发火不远,徐怀岳不再出声,但他该发表的也发表完了,餐桌安静下来。此时服务员恰好来分红烧肉,感觉氛围微妙,动作分外小心翼翼,刚要将小盘放到徐运墨面前,他抬手示意不用了。   “怎么不是流放?我是徐家的难民,去辛爱路就是逃难。五年前走的时候我不说得很清楚了吗?一、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二、我是同性恋。如果你接受不了,随时欢迎和我断绝关系。”   “这讲的什么话?”徐怀岳大怒,“你怎么现在变成这样?”   “我一直都这样,你们不接受而已,外面多的是人想认你当爹,但我不想,要是能选,我宁愿不出生在这个家里。”   说完起身,没一丝犹豫。徐运墨只恨自己刚才居然留下了,与其坐在这边苦熬,还不如回辛爱路帮王伯伯监督垃圾分类。   于凤飞却不肯放他走,在桌子底下死死拉住他,徐运墨抽出手,“妈,你也是,要想一家团聚,去美国就行了。徐藏锋有家有业,什么都强过我,有他做你儿子足够了,不需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这么一句,听得于凤飞顿时脸色惨白。   徐运墨!走到门口,这次轮到徐藏锋阻拦。他低声说你冷静点,说什么不生在家里,这种话讲出来,妈要难受死了。至于爸那边,他是有问题——我还不了解他?以前我和他吵过的架不比你少,但他就是这个性格,你稍微顺着他意思讲两句才有的谈,非要硬碰硬只有两败俱伤,那有什么意思?   “我哪里不冷静,我现在脑子清楚得很,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你们不接受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错,我不会改。这顿饭你自己和他们吃吧,反正他们也只想看你,我从来都是多余的那个。”   你怎么这么想?徐藏锋步步紧跟,到小如意门口那株分叉的榕树,他终于抓住徐运墨,“今天是我太心急,想着过节至少一家人应该坐下来吃个饭,你要怪的话,怪我好了,这样,我让爸妈先回去,我和你留下单独谈。”   “谈什么?给我看你女儿照片?还是听你讲家庭生活?我一样都不感兴趣。”   “徐运墨!”徐藏锋摁住他,“我和你不是什么隔壁邻居,兄弟两个四年没见,大把事情好讲,我也想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徐运墨冷冷看回去,“你真的关心吗?还是看到我这样不舒服,影响了你美满一家人的设想?”   你这张嘴巴真的是。徐藏锋恨恨道,努力捋平气息,继续说:“我不想强迫你,我到下个月才走,如果你想找我,给我打电话,好吗?”   “说完了?”   徐运墨问,随后甩开徐藏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九月底的天气愈发冷了。出门匆忙,外套忘记披,徐运墨决定只着单衫走下去。他没有目的地,只要有路,就向前走。   徐藏锋没有追来,今天操之过急,他犯了错误,或许正在懊悔。他哥认为解决家庭矛盾是自己的责任,但徐运墨并不需要突如其来的调停。这几年都这么过来了,无人改变的补救没有意义。   他没停下脚步,前面的路变窄了,他还是走着。外人都觉得他踏上的是康庄大道,羡慕他会投胎,却没人探究生在一个全是天才的家庭有多大压力。   书画不分家,他从小练习书法国画,徐藏锋每天练四小时,自己就练足八小时。即使如此,刻苦写来画出的东西都不及徐藏锋简单两笔的勾勒。   认识到这一点是个漫长的过程。年幼时不懂,落笔仅凭直觉,胡乱一通涂抹就很高兴,然而转身才发现太多人、太多父母的朋友、沙龙的访客在看完徐藏锋的作品之后,开始用一种可怜的目光望向他。   那种目光落到身上,刀割般疼痛,一眼一眼的累积,让徐运墨逐渐明白什么叫作天资。有段时间,他和徐藏锋一道临习宋画小品。徐藏锋不喜欢,讨厌被困在咫尺之间中反复琢磨同一只鸟或同一株花的工笔画法,因此总是很快糊弄完,随后偷偷逃出去。   他见到徐藏锋在外面上蹿下跳,羡慕之余想起自己有临不完的习作,只好忍下来,闷在屋里埋头苦练。他也想休息,想玩。那么好的天气,自己只能隔着窗户欣赏,心中实在蠢蠢欲动,于是他那天画了两只离巢鸟,一只红隼,一只山雀。前者凶猛,展翼直冲凌霄,后者稚拙,振翅徘徊枝头。   徐藏锋很少主动点评他,唯独看到这张后惊讶不已,脱口而出画得真好,红隼看似引人瞩目,实际整幅画的画眼却在山雀,羽翼未丰,却流露冒险之姿,其中自有一番遨游天地的无拘无束。   徐运墨也自觉那是一幅生动的作品,想拿去给徐怀岳点评,结果听到父母之间的对话。徐怀岳正为徐藏锋敷衍的学习态度生气,说他过于跳脱,抓不住,实在难教。   于凤飞便安慰,至少墨墨听话许多。   徐怀岳责怪大儿子的激烈语气发生改变,转为无奈,说他问题更严重。大的那个我只怕路子走歪,小的这个你也晓得,路都不一定都走得上,又长了徐家人说不听的性格,若是一意孤行,心不在此,力不能及,他未来路很难走。   空有想法有什么用,山雀再如何展翅,终究也飞不过红隼。含在他嘴里的从不是金汤匙,而是一把火钳子,烧得火红烫进去,留下血肉模糊,他无法言语。   徐运墨回去把那幅画撕了。他不甘心,始终认为自己的才能未被挖掘,从此之后如同苦行僧一般要求自己,舍弃所有闲暇时间,雷打不动地沉浸于训练之中。他想要打破父亲那句命运的批语,因此牺牲所有时间与享乐的正当机会,以求这种极致的献祭能够换取才能的垂青。   真正的天才无需如此。徐藏锋不会讲自己困在哪里,他总能将现实生活经营得非常好,用大把时间学游泳、打球,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年少叛逆,他转学西方美术,和朋友合办杂志,跑出去做背包客。认识他们两兄弟的都说,明明是哥哥,却是弟弟显得老成,十多岁就像个小老头子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出来。   徐藏锋不是坏人,他照顾弟弟,每次开拓新方向都会邀请徐运墨加入,徐运墨一概不理。他很明白自己和徐藏锋差在哪里。天才不能理解凡人的痛苦,就像徐藏锋从来不懂为什么徐运墨要费劲巴拉做那些训练,他困惑,这种东西有什么难画的吗。   那种本能,那种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高人一等,才最残忍。   十八岁,徐藏锋考上国美,读了一年辍学,说学校教的东西老套,没意思。这件事情把徐怀岳气得半死,拎出鸡毛掸子抽了他哥一顿。徐藏锋二话不说,隔日就离家出走,足有两年没有音讯。   家里提到他,徐怀岳永远叹气,随后看着徐运墨说你千万不能像你哥那样。   别无他法,他只好咬紧牙关,后来奋力考上国美,转而专修书法。那一年,徐运墨终于得到喘息,认为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然而也是那年,徐藏锋回来了。   他宣布要去欧洲学纯艺,多个大学向他投来橄榄枝,给出全额奖学金,任君挑选——徐藏锋连国内大学都没读完,如此轻松就能通过申请,在徐运墨看来是千斤重的美院录取对他而言不过废纸一张,可以轻易舍弃。   哥哥永远拥有任性的资本。当初徐藏锋辍学,徐怀岳气得差点进医院,似乎父亲总对哥哥展现出愤怒的一面。因为徐藏锋经常忤逆他,是那个“不听话却被偏爱”的小孩,又或许是由于徐藏锋太像自己,徐怀岳忍不住会对他投放更多的感情。   而徐运墨是“听话所以不用担心”的那个。成长时期,徐怀岳习惯拿徐运墨来指责大儿子,说你为什么不能学弟弟那样少点折腾,少惹我生气。徐运墨因此明白,他是一枚中庸的砚台,可以放在案头,与枯燥的练字为伴,实用但无趣。而徐藏锋是安置在匣中的珍品,稀有、危险,凡人难以驾驭。   去美院念书的几年,徐运墨远离家庭,头一次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在那个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察觉到的那一刻,并不恐惧,反而生出一种隐秘的优越感——他是不同的。   身为同性恋者的自己突然变成了天才家庭中的少数份子。他独自品尝这种特别,此后留校深造,又排除万难拿到教职资格,慢慢接受了这样太平的日子。如果一辈子就这样搁置于学术的象牙塔,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那都是他靠努力换取而来。   但老天却从不偏爱庸才。   那些以为是通过自己得到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徐怀岳动用人际关系帮他铺平的道路。苦心维持的最后一道墙塌了。得知真相当天,徐运墨办公室东西也不要了,出学校打了辆车和司机说回上海。   生平第一次如此意气用事,毫不顾忌后果。他必须向徐怀岳要求一个说法。那场惊天争吵印刻在记忆中,如此清晰,回到家中的他与父亲大吵一架,质问对方: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借你的荫头,就没办法留在那里,我能有现在的成绩只因我姓徐?   头一回见到徐运墨真实的情绪爆发,徐怀岳感觉陌生。这不是他印象中性格孤僻却循规蹈矩的弟弟。于凤飞试图劝架,徐运墨却不领情,说妈你也这样想,是吧?老是说我做得很好,好个屁,我什么都比不上哥,你们早放弃我了,从来不要求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是因为对我根本没有期望,不是吗?   于凤飞语塞,她难以反驳,从小到大她对徐运墨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此苍白无力,呵护温室小花般怕他受到打击。   这种鼓励的教育方式原来对徐运墨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不认可,她没话说,可又必须说点什么,最后只问,那之后呢,你准备去哪里?   徐运墨等的正是这个时机,他直接投雷:我住我男朋友那里。   徐怀岳差点心肌梗塞:你说什么?   我是同性恋。   于凤飞惊讶,却没有那样意外,她没想到的是徐运墨竟然这么大胆将真相说出,毕竟他从小就没那样愿意和他们说真心话。然而丈夫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徐怀岳话都讲不清,你你你了半天,与徐藏锋辍学那次极为相似。   原来父亲能对自己产生如此之大的情绪反应。徐运墨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   面对徐运墨迟到的自我释放,徐怀岳将其理解为一种离经叛道,认为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严肃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艺术圈子里,顶个同性恋身份很特别?你是存心的是不是?   徐运墨盯着他,突然笑了,接连好几声冷笑。   他说,以前的我什么都忍着,你不会对那样的我生气,但我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想做什么,你却生气了?   徐家再留不得,说来好笑,就连离家出走,他都只能走徐藏锋的老路。   之后,徐运墨与美院认识的男友同居过一阵子。对方与自己一样都是艺术上的失意者,走到一起是觉得彼此相似,而真正过日子却是另一回事。对方在金山租了个工作室,那个地方离化工厂很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每天闻着从大烟囱飘出的怪味道,徐运墨精神非常不好,长时间坐在河堤边看芦苇,一晃,天黑下去,再一晃,天变亮了。   远离俗世的生活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好处。男友后来额头碰上天花板,入围了某个艺术奖,跟着混进编制,日日大谈实用主义,令徐运墨无比厌烦,两人因此纷争不断。   彼时徐藏锋已前往美国进修,同时拿到了芝艺的讲师名额。如今两人身份互换,成家立业的徐藏锋变成了那个好的典范,而徐运墨则是那个折腾家人的坏小孩。他听说家里事情,几次想要回国找徐运墨,无奈Julia刚生完乐蒂,身体不好。等到状态缓和,他踏上回程,按照徐运墨给的地址找到人,见面的时候几乎吓到。   徐运墨瘦得没有人形,整张脸都是蜡黄色,两只眼深深凹下去,像个骷髅架子。   他看着这个自小与他不算特别亲近的弟弟,长叹一声,说妈让我来问你,记不记得阿爷走的时候给你留过一些东西。   徐运墨曾在辛爱路待过很短的一个暑假。祖父是离群索居的学者,不喜欢与人来往。徐家一门都是交际的性格,徐怀岳豪情万丈,于凤飞八面玲珑,徐藏锋年轻气盛,只有徐运墨,他是不发芽的种子。一老一少,相隔几十来岁,却萌生出天然的亲近感。   老人的遗嘱早就立好,将身前所有遗产全部留给徐运墨,包括辛爱路99-1号,以及遇缘邨的这个双开间。   那是一份极其偏心的遗嘱,也许是因为他早有预感。终有一天,比起意气风发的徐藏锋,徐运墨更需要它们。   从金山到辛爱路,坐车两个小时。那天徐运墨拖着一口箱子,看到眼前99号的店面。左边人去楼空,右边是一家幽暗的金鱼店,老头子以极慢的速度擦拭水箱玻璃,几条小鱼在其中游弋。   它们生于何处?又是否知道自己被困在一个只有五十厘米宽的水族箱中,却误以为那是真正的汪洋。   自己还能去哪里?自己哪里都不能去。辛爱路是徐运墨的避风港湾,也是他的海上囚室。他就此留下,为99-1号取名涧松堂。郁郁涧底松,郁郁不得志,这一留就是五年。   夜更深了,徐运墨体会到初秋晚风的威力。他走出太远,周围景色轮番变化,此刻极度陌生,但生活每处都是相似的:晚市时间,路边小炒店人进人出,热火朝天地运转着,白雾、香料的气味以及喧嚣声连绵不断。   想吃饭的时候,每个人总能找到去处。城市另一端,也有这样一家店,好像还在亮着灯等他。   徐运墨回头,重新开始走,这次是踏上归途:他想起昨天剩下的菱角,夏天梁说好要给他煮粥。 第42章 清炒虾仁   上楼时,徐运墨脚步虚浮。夏天梁摸他胳膊都是冷冰冰的,一进家门,立即将人推进浴室。   先洗个热水澡,他要求,随后回去翻出金银花加水煮,又切两个橙子。换季的天气容易生病,徐运墨回来那副样子,衣服单薄,外套都不见了,游魂一般不知道在外面徘徊多久。   还好最后回来了。夏天梁想起林至辛那通电话,估计徐运墨与家人吵架,饭还没来得及吃就走了,于是开火重新煮热菱角粥。他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徐运墨如此失魂落魄,却不确定对方愿不愿意告诉自己。正思忖,身后覆上重量,他落进一个潮湿的怀抱。   徐运墨双手勒住他,抱他抱得很紧,像在海上抓住一枚救生圈,生怕撒手就无人再来施救。   夏天梁感觉到痛,但他暂时忍住了,没有出声,直到徐运墨先松手——气息不稳,有两声咳嗽。夏天梁扶他坐到桌旁,让他先吃橙补充维c。   舀完粥,转身见徐运墨手上拿着橙片也不吃,似乎正在发呆。夏天梁走到他身边。徐老师?他喊,连续两次徐运墨才抬头看他,对方洗完澡皮肤泛红,一张脸尤甚,刘海齐齐荡在额前,视线却是失焦的。   夏天梁怕他发烧,但摸额头,暂时没什么问题,正要收回手,徐运墨忽然拉住他的手臂,将夏天梁拽到面前靠到他身上。   仍在漂流,无法放走这枚救生圈,夏天梁轻轻拍他后背,自己早已习惯被他人依靠,只在心中想,小如意那顿晚饭必定相当辛苦。徐运墨如果不高兴,多少要发点脾气出来,然而这个晚上他十分安静,躺下之后连翻身都很少。   夏天梁担心他半夜突然发烧,没敢走,窝在沙发上陪着,中途犯困,忍不住眯了一会,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闻到一股焦糊味。   他睁眼,见到徐运墨起了。黑暗之中,徐运墨坐在地板上,面前放个垃圾桶在烧什么,用的还是他收缴夏天梁戒烟的那枚打火机。   在家做这种事情也太危险,夏天梁立即清醒,到厨房抄起锅盖,冲过去将垃圾桶盖上。   失去空气,火很快熄灭;只剩残屑飞舞。那是纸张的碎尸体,夏天梁这才发现徐运墨在烧自己的临帖。   徐运墨练字对每张纸都很爱惜,一定写完正面写反面,直到写不下为止。夏天梁忽而揪心,要移走垃圾桶,对方却挡住他,说浑身骨头疼,睡不着,不如起来做点事情。   那烧这个干什么?夏天梁怕他是不舒服导致神智错乱。徐运墨却很平静,打开锅盖,重新点燃打火机。   “敬惜字纸。一个字写成了,就会生出魂灵,有自己的生命,所以写完字的纸哪怕是废纸,也不能随便扔了,过去有惜字塔可以收集,现代人用碎纸机,但我还是习惯烧掉。”   他将临帖放进去,“这些字投胎在我笔下,太浪费了,只能烧成字灰送它们走。”   火舌无情吞噬纸张。艺术、书画,这些东西离夏天梁的生活太远,他实在听不明白,也很难说出点什么名堂来安慰徐运墨,只隐约感觉那是徐运墨心中最深处的一些东西,可现在的自己触摸不到,没有这个途径。   他宽慰的从来都是徐运墨的胃,他的食欲,唯有如实说:“我不懂,但字写出来是给人看的,是不是有人看到,这个字就不算浪费?你记不记得之前给天天写的那张内设雅座,自从贴在门口之后,很少再有客人走错了。如果按你说的,字写出来就是活着的,那么我想,这几个字在天天的一生肯定过得很好。”   徐运墨停下动作,不响,夏天梁趁机灭掉火,“我也是瞎讲,是不是很傻?”   半晌过后,徐运墨摇头,“没有,只是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   大概我头脑比较简单。夏天梁同他开个玩笑,跑去开窗,让烧糊的味道散出去。回过身时,徐运墨坐着不动,静谧得像座被遗忘的雕塑。   他走近他,弯腰抱住他。   下半夜,徐运墨睡得稍微安稳一些,只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夏天梁早晨被手机的震动闹钟弄醒,他轻手轻脚摸到床边,想替徐运墨量个体温,刚碰上,对方醒了。   “感觉怎么样?”夏天梁问,将温度计递给他。   徐运墨说还行,身体没什么力气。夏天梁看有几分热度,开火重新煮了一锅小米粥。徐运墨本来没什么胃口,但夏天梁半哄半强迫,给他塞了小半碗下去,又拿出昨晚配好的药片,备了一壶热水放在床旁边,嘱咐徐运墨隔二十分钟再服药。   昨晚半夜醒过,徐运墨休息得不够好,眼下人很疲乏,半眯着眼睡不醒的样子。夏天梁却觉得此刻像只煨灶猫一样的徐运墨有几分可爱,俯身亲他一下,离开时被徐运墨拉住。   对方握住他,轻轻捏他手。夏天梁知道他是在做某种回应。   “睡吧,我先去店里,待会再来看你。”   早知道不安排今天进货了,可答应好的事情临时改也不行,夏天梁投入工作,忙到午市开档,还是抽不出时间,只能先给徐运墨发条信息,问他还好吗。   那边回得挺快:头有点疼。   再量一下体温,超过38度告诉我。   嗯。   又一条:还来吗?   他想他去。夏天梁心软了,可惜食客上门,外场只有严青一个忙不过来,他匆匆打字:你先睡,醒了我就来了。   手不停,忙到一点,高峰期终于过去。夏天梁回遇缘邨,见到徐运墨睡得沉沉,他不打扰,陪着坐了一会。   徐运墨这一觉睡了很久,再醒来,咳嗽加重许多,煮了雪梨姜汤也不管用。   夏天梁寻思,如果晚上还是这样,最好送徐运墨去趟医院。晚市期间,他每隔半小时就发信息询问徐运墨情况,对方大约睡睡醒醒,回得并不是很及时。   今晚也决定提前关门,食客颇有不解,说这都连续两天了,家里有事?   夏天梁连声说抱歉,等处理完就恢复营业时间。   店里员工也察觉他今天心不定,老是分神看手机。严青劝他先走,收档的事情交给自己就好。   出99号,夏天梁原本想直接回去,临过马路接到电话,于凤飞打来,说想和他谈谈徐运墨的事情。   这通电话来得迟了些,但足够解答那顿饭吃得有多七零八落。夏天梁默默听,期间有几次,他想开口讲点什么,却止住,最后才说徐运墨昨晚在外面逗留很久,吃了风,人有些不舒服。   听到儿子生病,于凤飞担心不已。早知如此,那顿饭不如不吃,是她和徐藏锋太过着急,以为徐运墨近来态度转好,或许可以……还是太快了,五年过去,矛盾从未消失分毫。   她叹一声,问夏天梁,你和墨墨在一起了,是吗。   夏天梁没有立即回答,于凤飞也不逼他,说你要不想讲,不用告诉我,我心里有数的。你们之前,我多少就有感觉。他爸想不通是他爸的事情,死脑筋牛一样难拉,我懒得说他,墨墨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意见,他现在就是喜欢餐巾纸,我都能接受的,最主要他开心。   走前徐运墨说的那番不愿生在徐家的气话,其实并不最令于凤飞心痛。她难过是徐运墨认为自己有所偏爱。两个小孩,她也知道天平左右不好摆,已尽最大努力端平,可仍旧做得不好。   她诚心嘱托夏天梁,说近期自己都无法再来辛爱路,麻烦他多看着点徐运墨,如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络她。   电话挂断,夏天梁站在遇缘邨门口。他仿佛回到昨晚。徐运墨是以什么心情走完回家的这段路?街头街尾那两盏路灯频频闪烁,这一路的孤独难以与他人分享,他不是徐运墨,得不出答案,只觉心里被细针扎一下,再是好几下。   开门进屋,室内全暗,床上的人动也不动,他以为徐运墨又睡着了,走到床边才觉得不对劲。   他摸到徐运墨的身体,滚滚烫,烧得厉害。夏天梁立刻开灯,徐运墨整张面孔都红了,紧皱着眉,体温量完直往上飙到39度。   不是让你烧高了立即告诉我吗?夏天梁想说他,却不忍心,话到嘴边变成无奈。   徐运墨伏在他肩膀,吐息都是热的,有气无力说不想影响他开店,以为吃了药,熬一熬就过去了,谁晓得烧成这样,一点压不下去。   你真是的,病到这个程度,不去医院不行了。夏天梁扯出衣服,把徐运墨包成粽子,打车将人塞进去。   半夜急诊热闹,候诊区差点坐不下,硬是排了一个小时才轮上他们。医生看过验血单,说上呼吸道炎症导致高烧,吊盐水吧。   两人在输液室找个角落的位置。吊上针,徐运墨浑身软,一抬手就骨头酸,不得已半个人斜到夏天梁身上。   他从进急诊开始就不发一言,嘴唇抿得很紧,显然觉得这么晚了还折腾夏天梁心里过意不去,又没别的办法,干脆闭上眼装死。   正宗煨灶猫了。夏天梁笑他,戳一戳徐运墨。对方不让碰,但也无处可躲,只好睁开眼睛,“别弄。”   我昨天陪了你一晚上,现在碰碰都不行?夏天梁假装委屈,徐运墨没辙了,扭头露出脸颊让他戳,低声咕哝到底谁生病。   他咳得喉咙肿,讲话软绵绵的,夏天梁听得心底也软,手指落下变成抚摸,“徐老师,以后不管是生病,还是心里有事情,你不用硬撑的,告诉我就好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听的。” 第43章 油焖笋   徐运墨没立即答他,隔了大约半分钟才说:“我不想把你当作垃圾桶,一有不好的情绪就往你这边倒,我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拿去烦别人有什么用?没意思。”   “我怎么是‘别人’?”   夏天梁突然加重力道,戳到他脸上。   “我们是在一起了吧?还是我做梦呢,你其实还当我邻居,友好礼貌但偶尔可以亲个嘴的那种?”   这是什么形容,徐运墨皱眉,“我们当然——哪里有邻居偶尔亲嘴的?”   他不乐意,音量也高两度。对面原本一派萎靡吊水的病人听了,耳朵动动,纷纷朝他俩这边看过去。   徐运墨只好放低声音,转为窃窃私语,“当然在一块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夏天梁没否认,“我不是别人,每天在你身边,你不来烦我想去烦谁?而且我不讨厌麻烦,我开饭店的啊,怕烦的话怎么做生意?再说我们从认识开始,你来我这里吃饭,我去你那边上课,不就是这样一路互相烦过来的吗?”   他认真看徐运墨,“一个人不能解决的问题,两个人一起,讲不定就能多想出一条路,哪怕今天想不出,讲不定明天就有答案了,所以不要老是自己憋着,徐老师,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的,这又不是坏事情。”   徐运墨语塞。他从小要强,不喜欢仰仗他人解决问题,认为这种示弱的方式会显得自己无能。   但在夏天梁这里,无能是可以被接受的,那不是什么罪无可赦的东西。   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将那天在小如意的经历复述一遍,“——我一直在想,这个家是不是没我更好,他们一家三口放在一块,怎么看都是对的,加我一个,却像硬挤进去的一样,反而不平衡了。”   他讲着,嗓子不舒服,语速很慢,但夏天梁没有打断过一次。徐运墨继续道:“有段时间我动过改名的念头,不想再顶着徐这个姓,可是又怕摘掉这个名字,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徐运墨都不叫徐运墨了,我还能是谁?所以最后没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明明从家里逃出来,大言不惭说可以什么都不要,实际连个名字都不敢丢。”   夏天梁安静听完,伸手揉他眉心,徐运墨这才发现自己全程蹙眉,模样必定很不好看,他不愿意给夏天梁看到,想别过脸,却被对方制止。   一点点揉开徐运墨打结的眉头,夏天梁道:“其实今天你妈和我打过电话,大致都告诉我了。老实说,你家情况这么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解决,安慰什么的,讲出来都怪怪的,不过我希望你可以把这些事情亲口讲一遍,有些话说出来,至少你自己能好过一些。”   于凤飞与夏天梁有联络也不是第一天的事情,前天搞成这样,他妈只能打打老套的迂回战术。徐运墨不语,好一会才问:“她还讲什么了?”   “说不介意你的性取向,你就算喜欢餐巾纸也没关系。”   “……我没那种爱好。”   我知道,夏天梁弯起嘴角,感叹:“她关心你,也很难过,这种感情假装不来的,我感觉得到。”   徐运墨没接话,他一时说了太多,呼吸急促,整个人疲惫异常,直到察觉有只手钻到衣服底下。夏天梁来时将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这份原意体贴的照顾形成一种天然屏障,将他们包裹在只有彼此的小世界中。   “多来烦我好吗?徐老师,我不怕被你烦,就像刚刚那样,虽然可能我也帮不上很大的忙,但只要你想说,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听。”   他碰到徐运墨没吊针的右手,贴上,跟着手指缠进去。夏天梁的手有些粗糙,附着许多干活留下的伤口,那是辛勤劳作的象征,不柔软,却足够踏实,让徐运墨因高烧而紊乱的气息逐渐安定。   徐运墨回握,轻轻摩挲夏天梁的手指,人挤人的输液室变得极其安静。   眼皮重,这次徐运墨没有强撑,合上后再睁开,注射液已经换了一袋。期间两人衣服底下的手还牵着,谁都没想放开。   打点滴露出的左手有些冷,还好夏天梁细心,替他包了一块浸热水的小毛巾,握上去暖和多了。徐运墨直起身体,本来闭目养神的夏天梁立时睁眼,发现他醒了,打个呵欠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骨头仍像泡在酸性溶液之中,却已经熬过最疼的那一阵。徐运墨说好多了,对方点点头,帮他取下小毛巾重新浸过热水。   挂到最后一袋,徐运墨精神好转不少,嗓子也畅快一些。夏天梁问他明天想几点过来,医生开单子的时候建议连吊三天,他劝徐运墨放在下午,正好天天午休,自己可以抽空陪他去医院。   徐运墨不想剥夺他仅有的休息时间,说你忙店里的生意,不用特地陪我。   “又来了,说过可以烦我的。”   夏天梁捏住他的手,“我想陪你啊,但如果你不想我陪的话,你就说一声,我不来了。”   他讲这话的时候很有点幽怨的味道,徐运墨没办法,“我是担心你……行了,你想来就来吧。”   “我没想来,一个人来医院干什么。”   徐运墨哽住,他知道夏天梁故技重施,就是想听他开口。   只好认输,“……我想你陪我。”   输入正确答案,夏天梁终于满意,重新露出笑脸,说你早说啊,我总归会陪你的。   什么道理都在他那边,徐运墨不争了,他玩不过。   得逞的小鬼心情极佳,小曲哼哼,末了叹一声,带点可惜道:“徐老师,望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在一块才半个月,还有好多事情没做过呢。”   徐运墨以为他在说约会之类,想想也是,平时都待在辛爱路,两个人唯一那次外出还是打赌输了去看戏,但那时候还没确定关系,体验的感觉不同,严格来说也不能算作约会。   恋爱经验少,不代表他蠢钝如猪。徐运墨想了一会儿,问夏天梁等自己病好之后,要不要一起出门干点什么,看场电影或者去哪个公园逛逛。不过讲了两句就自动闭嘴,主要是想不出更多活动——逛公园?提议堪比老年人,听起来就无甚吸引力。   夏天梁倒不在意,说餐饮做的就是假期,国庆快到了,到时候肯定忙到翻过来。而且天天马上开满一年,他还准备请小如意一班旧同事过来吃顿饭,庆祝一下,估计抽不出时间出去玩。   他说完,噢一声,察觉自己与徐运墨讲的原来是两回事,眼珠子一转,抿唇笑道:“出门归出门,有些事情也不是非要跑去外面才能做。”   一边说,一边用行动证明:衣服下面原本安分握着徐运墨的那只手开始不老实起来,沿着他手腕打圈,“家里还有很多地方没——”   要死快了,真是摸不透这个妖怪。徐运墨感觉自己病情反复,稍微下去点的热度又飙回来,当即按紧他。   夏天梁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捏疼了,哎唷一声,“干嘛啦,我讲的是实话呀。”   “我再讲一遍,”徐运墨咬牙切齿,“我想慢慢来。”   慢慢,夏天梁拖长语调,一脸的惆怅,“徐老师,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忍住的,你摒功这么好,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什么问题?徐运墨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对方丝毫不给他空档,紧接着表演忧心,“如果真的有,你不要不好意思和我讲,现在医疗科技这么发达,相信总有办法解决的。”   徐运墨听懂了,存心惹他是吧,他按耐住心头火,声音放低,“……我功能很健全。”   见他表情严肃,夏天梁再装不下去,噗嗤笑了,两边虎牙露出来,尖尖的,勾进徐运墨心里。他有时着实费解,想破头也想不出夏天梁这个小脑子到底都在酝酿什么东西,下一步又会是怎样惊天动地的行为。   然而那些使在他身上的心思,几个小小的花招,徐运墨并不排斥——能有人对自己如此上心,为他考虑,关照他情绪的变化,证明他是特殊的,这种感觉令徐运墨着迷。   想通这点,徐运墨反而放松,堆积至今的沉郁也随之消散一缕。那些过去无法排解亦无法与他人诉说的苦楚,如山一般压在头顶,他早已不奢望有谁能够将其轻易移走,夏天梁更是普通人,所能做的不过是为他搬开一块石头。   足够了,那恰好是堵住他呼吸的天石,徐运墨吐出一口浊气,不过喉头还肿着,忍不住闷咳两声。夏天梁以为他又不舒服,不闹了,关心地问还好吗。   生病的人可以享有一些特权,徐运墨决定学习夏天梁撒个无关痛痒的小谎,于是借着姿势枕到对方肩膀,拉下脸说不好,都怪你,我又开始头疼了。   他听见夏天梁的笑声。也许他发现了,也许没有,无所谓,总之两只手还紧紧牵着,这一刻时间是属于他们的。 第44章 椒盐龙头烤   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吊完盐水,徐运墨基本好了大半,只时不时有几声咳嗽。   夏天梁却不放松,怕他病情反复,要求多卧床休息,一日三次送饭盒上门。   特意开的小灶,主打清淡饮食,油盐减半。徐运墨开头还觉得舒服,可连续几天吃下来,嘴里淡得出奇,开始想念天天的浓油赤酱。   他和夏天梁提了,对方摇头,说你还在修养期,要忌口,少吃发物,等彻底好了再说。   徐运墨还想抗争,夏天梁睁大眼,责怪似的说清心寡欲,徐老师你很擅长吧。   一句话堵回去,徐运墨没的反驳。   闷在家中数日,徐运墨身上快要发霉,除了练字就是看书。中间徐藏锋发来两次消息,一次是说明自己回去的航班,希望走前与徐运墨再见一面。   徐运墨没回。   另一次是道别,徐藏锋登机前发的:阿弟,这次回来闹得不愉快,你怪我也很应该,但就算怪我,我也要讲,天地宽广,不该局限在某处。如果哪天你不想留在辛爱路,尽可以来芝加哥找我,还是那句话,Julia欢迎你,乐蒂也想见见你。   徐运墨看了很久,敲回三个字:知道了。   痊愈的尾巴赶上国庆,今年申城接待游客人次大涨,黄金周到处爆满,连带着辛爱路都比平常热闹,有几天夏天梁实在抽不出空,饭盒只得托人送去。   中午接任务的是周奉春,他正巧找徐运墨改图,坐下往书桌一瞅,发现两张纸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字,好奇取来看,徐运墨要抢,对方故意手抬高,不给。   什么呀!周奉春速速浏览一遍,尽是些公共场所,后面跟着批注,诸如“俗气”、“没意思”、“哪里好玩了”,云云。   他懂了,徐运墨在做功课,整理沪上流行的约会场所。   周奉春乐不可支,又觉得笑出声的话,太过打击徐运墨的备考积极性,憋半天,还是没忍住,哈哈哈了半天。   “还我。”徐运墨拉下眉毛。   “找地方约会?问我啊,我给你介绍嘛。”   不听。徐运墨做嫌恶状,他还记得那三个锦囊的下场。   “哎,你这人,当初要不是我给你支招,就你这个木头脑筋,你和小夏讲不定到现在手都拉不上。”   “你少管。”   讲不听,周奉春啧一声,将纸丢回去,斜眼看徐运墨,“你省点力气吧,网上那套攻略大同小异,要么去迪士尼,要么大悦城摩天轮,不花钱就去滨江看日落,或者共青草坪野餐。不要说特别了,左右一看,全是小情侣,比你小十岁那种。”   他叭叭一顿讲,让徐运墨做了两天的功课全部白搭,还不如逛公园。   徐运墨阴着脸收回纸,周奉春笑嘻嘻指自己,“听伐?”   听一听又不会少块肉,徐运墨暂且赦免好友过往罪过,“讲。”   “请字呢。”   “不讲死了滚。”   好好,周奉春见好就收,“其实很简单的,一言蔽之曰,做他想做的。”   徐运墨回绝,“家里不行。”   什么和什么,周奉春不解,“我的意思是,吃饭啊!小夏开饭店,吃点不一样的,也算帮他考察市场环境了。而且花的时间也少,又灵活,适合你们。”   徐运墨这时想起,之前去小如意由于林至辛免单,他请客没请成,中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一直搁置到现在。   确实是个办法。坐下来吃饭是他们最常做的事情,彼此舒服。夏天梁大忙人,抽个全天的时间出去玩,对他来说反而是负担,一顿饭时间正合适。   徐运墨勉强给朋友一个好脸色。不过他对沪上餐厅知之甚少,小如意去过了,周围懂吃的人,夏天梁不能问,至于剩下的么……徐运墨想半天,找出联系人列表,给林至辛发去信息。   对方回得挺快:约会的餐厅?看徐老师你的预算了。   徐运墨:上不封顶。   林至辛:[笑脸]   林至辛:其实多数天梁都吃过。   怎么都知道了?徐运墨没空计较,问:一家都选不出?   林至辛:噢,今年有家米三的新店,开业那会正好碰上天梁忙着天天的生意,没去过。   对方转发一个链接,徐运墨点进去看,环境极佳,人均也极辣手,四位数往上,头条评论直接写:扣一分是位子太难定,往后两个月预约爆满,吃上全凭本事。   徐运墨:这排队也太久了。   林至辛:哈哈,发你自然是有办法,你说个时间,我认识主厨,提前帮你留个位置。   景德镇没白跑,林至辛讲道义,人也拎得清。徐运墨言谢,决定等夏天梁晚上来送饭的时候问问。   人没出现,晚饭是小谢送来,两层饭盒打开,依旧清汤寡水。   徐运墨拉住跑腿的,问夏天梁搞什么,天天的生意有这么忙吗。   小谢:碰到两个旅行团,童师傅锅铲都要搓出火星子了。   徐运墨没辙,慢吞吞吃两口,提不起心思继续。   吊水那几天,夏天梁日陪夜陪,他格外舒心,享受对方无微不至的照料。这几天自己病好了,来得也少了,什么意思,不需要照顾了是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被徐运墨自己一顿毒打。夏天梁多少辛苦,不该这么想的,自己只是习惯有人作伴,不想再独自待着而已。   孤家寡人竟然排斥独处,传出去,必成辛爱路的特大新闻。   这天徐运墨等到很晚还不见人,中途困顿,小睡了片刻,再醒已过零点。他睁眼,忽觉屋内状态不同,客厅沙发传来两下翻身的声音。   徐运墨下床,循着夜灯走出去。夏天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倒在沙发上,衣服也没换。   他抱着靠枕,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回到孕育中的胚胎形状。   徐运墨一时屏住呼吸,不想打扰这抹沉睡中的生灵,又担心夏天梁保持这种睡姿,醒来该腰酸背疼了,迟疑几秒,还是决定抱他去床上睡。   刚碰到,夏天梁眼皮颤一颤,徐运墨以为他醒了,但没有,夏天梁只是动一下,依然闭着眼。   他将人运进卧室。一沾被褥,夏天梁大约感觉到舒服,仰头舒展四肢,将自己毫无保留打开。   只有睡着的时候安分,牢牢闭上嘴,不会耍什么心眼子,看起来很乖很老实。徐运墨坐到床边,弯腰替夏天梁拨开额前的刘海,突然闻见熟悉的橘子香气,那是夏天梁洗发水的味道。   他碰到对方脸颊,皮肤有点凉。是不是洗完澡来的?徐运墨不禁想,垂下手,夏天梁的睫毛跟着滑过他手背,一阵刺痒。   晚上没吃饱,好饿。   连续几天被迫节食,馋虫从未如此邪恶,爬出来群魔乱舞,不停叫嚣着要吃!要被满足!那是久久未能解决的食欲。   徐运墨长长吐息,压抑体内四窜的乱流,决定去抄两遍心经,可惜还未完全起身,冷不防被底下的人勾住脖子,身体失衡倒下去。   “怎么不叫醒我?”   夏天梁睁开眼,含笑问。他睡眼惺忪的同时,嘴角往上勾,两边虎牙要露不露,透出煽动的意味。   两人距离迅速减至几厘米,徐运墨觉得这姿势有些危险,撑着手离开他少许,“……我是怕你累。”   “晚上饭吃了吗?”   他蓦地提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徐运墨点头,夏天梁继续问:“吃饱没?”   当然是没有,不过徐运墨忍住了。每次他都可以在关键时刻忍下来,那是人性的展现,理智的作用,是他与食欲纠缠的胜利果实。   “我不饿。”   “骗人。”   夏天梁微微叹气,“这几天我故意少喂你,份量和油水都不够,你明明该饿的。”   算了,徐运墨完全不想怪他,现在没余力研究对错。馋虫攻占大脑,生出一堆堕落的想法。他深知再往前要刹不住车了,赶紧偏过头,“没事,你让我先起来。”   夏天梁当然不肯,手上使劲,将徐运墨拉近两分。   他歪头看他,“还装傻吗,徐老师,我在勾引你啊。”   徐运墨一口老血含在喉头。放只妖怪进屋,不被吸走点精气,对方是不会走的。他早该料到今晚不会那么容易度过。   一双手伸进徐运墨的头发,夏天梁缓慢地揉起来,“或许你觉得太快,但对我来讲,已经是等了好久。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徐老师,其实论长相,你是我最喜欢的那种,不过第一次见面,我一看你的反应就知道,我应该是你最不喜欢的那种。”   理应阻拦他,让他不要讲下去,然而徐运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所以一开始,我真没想和你发展到现在这步,只是越了解越觉得,你好有意思,渐渐就不想只和你做邻居,时常想我们在一起会怎么样。”   夏天梁圈住他头发,压在指间捋直了,又放开,“我没和你这样相处过,每天都新鲜,我也好奇我们如果在床上会怎么样,你是不是——”   他停下,只因徐运墨那张面孔早已通红,夏天梁双手捧住徐运墨的脸,烫得厉害,但不是高烧,动情后高涨的体温总是异常灼热。   “——对不起,我这么说,你会不会反感?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   他故意停在这种要命的地方,只为欣赏徐运墨此刻的两难局面。许久之后,徐运墨低声问:“在床上会怎么样?”   “你想听?”   “……想知道。”   夏天梁露出得逞的笑,声音放轻,“我会想,到了床上,你会不会像我写错单词的时候那样凶我,假凶,只是表情严厉一点,实际会给我悄悄指正确答案,告诉我这里才对,一定要记住,不准忘记。”   他吐气到徐运墨嘴唇,几乎销魂蚀骨,“但你不要担心,徐老师,我会做得很好的,比起学英文,我对另外一件事更有热情。”   徐运墨陷入宕机模式。夏天梁的直白如同一枚高速炮弹,轰得他大脑白花花一片,半点话也讲不出。   这份出离的模样让夏天梁极有成就感,趁机一个翻身,坐到徐运墨身上。   “就今天了,好吗。”   窗外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楼里不知道哪户的水管漏了,这两天总是滴个不停,现在更急,却快不过徐运墨的心跳,他喉咙紧,不确定问:“今天?”   嗯。夏天梁眼睛极亮,他低头,将呼吸落到徐运墨鼻尖,“你不要?”   徐运墨进退维谷。他自然舍不得,可确实太突然了些。今天刚做好的打算,一切合该水到渠成:两人先好好约会,再找机会紧紧拥抱,最后过渡到一个吻……   总之,不是夏天梁这种,躺床上大剌剌冲他开炮,要求立马提枪上阵。   “还是太快?”夏天梁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语气软下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太随便了?”   你想哪里去了,徐运墨皱眉:“我没那么封建好吧。”   夏天梁深深看他,遽然放弃了,躺到徐运墨身边,也不是规矩的那种,头靠到他肩膀,叹道:“对,你不封建,你只是比较传统。”   徐运墨认为这也不算夸奖,扭头准备理论一番,结果不小心碰到夏天梁嘴唇。原来他计算过距离。一个吻开始了,正如徐运墨想的那样。他感觉舌头被什么卷住,夏天梁的心思化为汗水尽数抹到他身上。两具身体不由自主摸索起了更为紧密的拥抱方式,腰肢被箍紧,腿抵进膝盖……诸如此类,一点点调试,直到毫无间隙。   “今天?”夏天梁再次提问。   死就死了,徐运墨决意献身,眼睛一闭,“就今天。”   “明明刚才还在犹豫。”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写字的,这么会颠倒黑白啊。夏天梁咕哝,像在气徐运墨适才的推拒。徐运墨不给他这个机会,吻得更深入,以求让所有抱怨都变得含糊起来。两人随之共同升温,直到夏天梁准备更进一步,徐运墨猛地回魂,他撤回吻,面色古怪说今天真的不行。   几次三番,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夏天梁眯起眼,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轻轻啊一声,“你是不是没……”   他笑,为徐运墨的固执,“附近便利店24小时开的。” 第45章 荤什锦   半夜跑出去买安全套像什么话,徐运墨将此类行为划分为急色纵欲之流,脸色沉下去。夏天梁见了好笑,喃喃,你也真是要面子。   徐运墨正欲对线,对方一双手冷不防往下伸,他立即皱眉,想制止,夏天梁动作却快得多。   “你又想做什么?”   “互相帮个忙,不至于我们真的躺着睡觉吧。”   离开床,冷风一吹,徐运墨说不定就要恢复理智。不如用噱的,先将对方留下再说。夏天梁隔着家居裤抚摸他,其实已经有点硬了,说明动情很早,看来徐运墨的身体比他那个木头脑子热情得多。   调到同频还要花点功夫,夏天梁手指滑入裤边。你等等,徐运墨想拉住他,夏天梁却不给机会。空出的手揽住徐运墨脖子,迎上去用吻劝导,没一会儿就将徐运墨亲得分神,无力再去严防死守。   他成功溜进去,握住阳具时,徐运墨在他口中吸气。夏天梁看不见具体的样子,只能用手丈量,掌心磨蹭着对方阴茎一点点探究,暗自感慨徐运墨从脸蛋到下半身处处都很优越,唯独本人不在意——真是的,藏着不给用,多少暴殄天物。   不过一下子太急,恐怕将人吓跑,夏天梁暂且放慢速度。他轻轻挠着茎身周围,但那些绕来绕去的动作反而令徐运墨心焦,给到的吻也不纯粹,演化为咬和吃,夏天梁只感觉两瓣嘴唇被他叼在嘴里又痒又疼,手上使力,对方阴茎随即在他手中猛地抽动一下。   徐运墨放开他少许,夏天梁趁机拉下自己裤子,褪到膝盖,牵住徐运墨的手贴过去。   “说了互相,不能我单独帮你吧。”   他回敬徐运墨,也咬他下嘴唇。徐运墨只感觉身体一半几近麻痹,僵在那里,夏天梁推推他,说摸嘛,就像你平常自慰那样。   有点撒娇的意思,向他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答应显得小气。徐运墨只好照做,结果没捏两下,夏天梁忙说痛、痛,徐老师,你弄自己的时候力气也这么大吗?   不重一点怎么解决性欲,徐运墨不解,他每次自慰都像打仗,讲究快狠准。   哎,一看就没什么给人服务的经验,笨有笨的可爱之处,夏天梁只好做领路人,“那你跟着我吧,我怎么做你怎么做。”   他展开一场悉心的教导。手指如何揉捏挑逗才能换取最好的反应,事无巨细都展现给徐运墨。对方的学习速度比想象中更优异,很快反客为主。徐运墨的一双手骨节分明,十指张开的幅度很宽,轻易就能圈住他。两人替对方手淫,高峰期速度极快,勃起后阴茎时不时彼此抵到,翘起的茎头偶尔勾住,夏天梁干脆合住双手盖到徐运墨手上,说一起弄,徐老师,现在可以用力了,重点也可以。   徐运墨唇齿间冒出一记含糊的声音,听不清,好像在说谁要死了,还没来得及问,他沉默下去,专注于加重力道,没一会夏天梁就下边充血,头脑逐渐犯晕,抵着徐运墨胸口说自己要射了。   不行。徐运墨突然摁住他,说我还没有。   手里阴茎明明硬得发胀,徐运墨居然还没到。夏天梁惊讶,但更多是觉得走运,今晚的后半程有的可期待,于是奋起努力,用指甲刮擦折腾,直到徐运墨在他嘴里的吐气热得一塌糊涂。   很快高潮,两人的精液混合到一起,全部淌到夏天梁的衣服上。他喘着气,回过神后掀起衣角,说早知道脱掉了,射了好多啊。   完了抬头看徐运墨一眼,没再多一句,两人急匆匆再度吻到一块,接着手和手也缠起来。经历一次小考的徐运墨显然开窍,将夏天梁抵在床上,忘情地吻他下巴、脖子,再碰到那根金项链,冰冰凉凉的。   他张开牙齿,一口咬住,牙尖跟着磨到夏天梁喉结。   夏天梁忍不住哼一声,蹬脚除去裤子,两条腿当徐运墨的腰是葡萄藤,攀上后缠得死死。洞口微微开合,抵住徐运墨,送出明晃晃的邀请。   真刀真枪来了,但凡挺个腰,即刻迎来一场生命的大和谐。徐运墨的理智却短暂上线,艰难说:“不能进去,我真没那个。”   死心眼……夏天梁不肯放开他,“待会射里面好了,没关系。”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用力绞紧徐运墨,心想无论如何,今天这桩事他和徐运墨办定了,否则等对方下次出手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么一盘算,就是硬来,他也要哄着骗着徐运墨往下做,正寻思该用什么法子。徐运墨结束一个很重的深呼吸,两只手按住他膝盖窝,不准他再动。   似乎不高兴了。徐运墨凶起来的时候,有时下手会忘记轻重,这么一按,夏天梁真正感觉到了疼。   “你等我五分钟。”   *   零点,便利店小猫两三只,有个隔壁酒吧的酒客正买香烟,店员打个呵欠,摸出一包好彩扔过去。   另一个在排队,轮到之后,他用严肃的目光扫视收银柜前方的货架。店员等了半天,还不见他做出选择,探身看了看,问:“没您平时惯用的牌子?”   对方面色绷紧,“没有型号。”   夜班上得多了,对那些晚上来买套的客人,店员自有一番见解:做贼一样悄悄拿生怕被发现的,基本S与M号;嬉皮笑脸拽得二五八万的,一般是L号。   但这个,明白,XL他们不放在外面,以免刺激消费者。   店员从柜台下面拿货,又听上面的声音,“两盒。”   哈哈,店员乐了,结完账,中气十足道:“祝您今晚旗开得胜。”   徐运墨出便利店。凌晨有点降温,他却感觉不到,出门时夏天梁趴在床上,撑着脸说讲好五分钟,超过我就不等你了。   搞不懂是不是真话,但讲的时候面色幽怨。徐运墨走快两步,掐时间进遇缘邨,感觉到暗中有道目光追随,火烤一般。   爬楼梯,明明向上,每步却像是下陷。站到家门前,他暂停,这不是一道门,某个光怪陆离的洞窟外遮上的层层藤蔓,用一种非常明显的姿态表达,提醒过你了,里头很危险。   拿钥匙开门,藤蔓又变成两道由道德感变化而成的警戒线,轻飘飘在他手中一扬,消失了。徐运墨进去,迎面一股压抑的热量,不是升温造成,而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空气张力。   他没开灯,卧室门敞着,夏天梁背对自己,他正拉开窗帘的一条缝往外偷看。   家里窗户能够看清外面的弄堂,谁进来都是一览无遗。所以自己一路都被监视着,这双眼睛早在掌握他的动向。   夏天梁脱得精光,背影赤条条的,昏暗之中,那枚腰窝钉独自反光,实在令人目眩神迷。   意识到有人进来,他回头,“你晚了半分钟——”   后半句话没了。   回去的路上,徐运墨想通一件事。夏天梁话太多,允许他开口就是让步,不如封住那张嘴,有些事情应该用身体表达,诚实、直接、无处可躲。   被控制的夏天梁支吾两声,随后静下来:他开始舔徐运墨手心。   有墨汁的味道,好闻。他嗅一嗅,又蹭一蹭,忍不住要进一步品尝。   半秒都不安分,徐运墨捏住他两颊,“不许讲话,也不准舔。”   声音很低。舌头收进去了,夏天梁睁着一双眼看他,意思是那你想我干什么。   徐运墨摸出安全套。看他买的数量,夏天梁嘴角上扬。他刚还在担心,生怕徐运墨一下楼就变回正人君子,好在看现在的样子,今晚会很漫长。   如果徐运墨不想听他说话,那就不说了,反正还有很多其他方式交流,夏天梁心领神会地躺到床上,双手交叉放到胸口,模拟献祭的信徒。   他表现得非常温驯,一副任君品尝的模样。徐运墨伏上去,低头从锁骨吃起,这具身体到处都有痕迹,夏天梁该穿的一个不落,不留余力伤害那些敏感的部位。   徐运墨张嘴,含住左边胸口那枚乳钉,冰冷的金属融进口腔,几秒就被吞得发热。他没有停下,继续用舌尖舔舐乳头。那枚双头钉在他嘴里变成一把银叉,在夏天梁这块肉上来回戳着小眼,检验他是否足够柔软,又是否能够被挤压出丰富的肉汁。   夏天梁舒服极了,抓着他头发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徐运墨像是提前听见,狠狠咬一口,随后掰开夏天梁两条腿,手指抵住后穴伸进去。   对方恍然,立即配合地翻过身,还摸索着想帮一把,结果刚摸到自己小穴,就被徐运墨无情打回去。   趴好。徐运墨在他屁股上拧一把。入口比想象中柔软许多,他尝试多挤进一根手指,夏天梁肯了,但看样子不怎么舒服。徐运墨的扩张功夫本来就不够熟练,不懂怎么帮他放松,插得夏天梁左右晃来晃去。   他眉头紧皱,问:“不舒服?”   夏天梁扭头,抿着嘴,可怜兮兮地不说话。   “……讲吧。”   “你去买套的时候我就弄过后面了。”   “……”   还是闭嘴吧。徐运墨不再心疼。大病初愈者长期不动,体内储存了一股精力,唤醒后使用,没有尽头,后入式正适合用来发泄。徐运墨当即抓住夏天梁两只手,绞到背后,挺身往里面操进去。   夏天梁闷闷唔了一声。他以为徐运墨还需要习惯一会,但当真正的情欲来袭,再呆板的人也能受到拂照,对享受欢愉一事无师自通,甚至尽情释放本能——做都做了,不再放荡些,可惜了。   徐运墨爬出他的理智池子,一进入就全力抽插,摁住夏天梁两边胯骨横冲直撞,丝毫没想留后手,震得夏天梁连连腿抖。徐老师。他试探地喊一声,结果徐运墨理都不理,反而操得更深,侵入其中抵住最里面一块软肉。   夏天梁被干得浑身软,快感沿着四肢漾开。中途被操弄到前列腺,下半身几近腾空,实在憋不住射了一次,全部弄到徐运墨身上,对方不嫌弃,没空停下擦——徐运墨还没高潮,始终禁锢在他身体里寻找出口,一次比一次用力,到后面几乎钉在夏天梁身上,根本不留情面。   这下是真的吃不动了,夏天梁没想到徐运墨一上来强度就那么高,人有些晕乎,尝试求饶,“可以了……徐老师,可以了,先退出去点……”   徐运墨只当他欲拒还迎,他是夏天梁那些语言花招的受害者,此刻哪里分得清真假,板着脸说不可以,我要继续。   他进入下一轮都不带休息,抚摸与投下的吻都好似助燃剂,烧得厉害,烧得惬意,烧得夏天梁连连失神。他低估了徐运墨的体力耐力以及爆发力。冷淡的人一旦劲头上来,痴缠得要命,更别提徐运墨本钱极佳,颠来倒去,花样朴素,但攻击绵长有力,抵得上所有。   好几次他差点叫出声,幸好徐运墨总是及时捂住他。双方心知肚明,墙壁薄,大半夜的,容易影响邻居。   最后一次手伸过来,夏天梁感觉后边湿透,徐运墨终于射了。他得到喘息,眨两下眼,舌头一卷,又开始去舔对方掌心。   徐运墨没好气地瞪他,说你又来了。他拿过边上的衣服,让夏天梁咬住,重新拆了安全套戴上。夏天梁心中庆幸,徐运墨在某些事情上的迂腐是可取的。在那种关头,他居然还有自制力穿好衣服,下去买安全套,否则直接上阵,恐怕半条小命都要交代在床上。   他乖乖咬住衣服,徐运墨随后进来。前个回合操得够开,现在只需顶两下就到了最深处,夏天梁适应许多,赶紧缠上徐运墨。他以为徐运墨这口古井需要费力唤醒,谁知对方竟引天上泉,水源不竭,一旦打开,势必将人淹没至死。   万幸,夏天梁是游泳高手。第一浪来势汹汹,他吃惊,习惯过后,已经把握好速度节奏。至高的欢畅,从来都是顺势而为,偶尔逆水行走,换来徐运墨闷闷的一声,你又想干什么?   他笑,欢欣鼓舞,轻巧爬到他身上,扶着徐运墨阴茎坐下去,挺直背,扮演优秀的马术骑手。   夏天梁找回自己的主场,前摇后摆,人软像是没有骨头,什么姿势都摆得出,这下轮到徐运墨撑不住了,四五下就有缴械投降的冲动,想退出去,却被身上的人紧紧缠住。   “不可以,我也要继续。”夏天梁睁大眼,说得理所当然。   报复他呢。徐运墨没办法,既然是自己放进来的,只好奉陪到底。夏天梁体会他的忍耐,故意往下坐,撑在他胸口说你怎么不动啊。   徐运墨绷着脸,“弄到里面你又要叫了。”   原来你怕这个啊。夏天梁坐起来,自己捂住嘴,屁股往下一摆,意思很明确。徐运墨登时气血上涌,翻身将人压到身下。   大战几个小时,雨衣一盒见底,有两枚浪费在浴室。中间两人做得浑身黏糊,徐运墨本来去冲个澡,结果水一开,夏天梁就抱住他亲来亲去,变戏法一样摸出安全套,用牙齿撕开包装递给他。   润滑剂全搞到身上,洗半天才弄干净,等重新倒在床上,接近凌晨四点。夏天梁枕在徐运墨胳膊,抵着对方脸庞,他感受到徐运墨又开始出汗了,于是伸出舌头舔一舔。   旁边的人转过身,在被褥下面搂住他,无奈说:“你还不老实。”   做过之后似乎解除封印,徐运墨的身体朝他放开许多,不像过去那般藏藏掖掖。夏天梁低笑,他环住徐运墨的腰身,一下一下亲过去。   徐运墨叹气,抱住他回应。   吻得又有些难解难分,夏天梁忽然问:“你是不是还买了一盒?”   徐运墨赶紧抽离,对他正色道:“你还嫌不够?”   哈哈哈,夏天梁见成功骗到他,被逗乐,“你急什么?留着吧,还有明天呢。”   这已经预约下一场了,徐运墨有点无语,但今晚吃得尽兴,食欲得到彻底满足,此时身心极度舒畅,他抱紧夏天梁,“你精神好。”   不好怎么做餐饮人。夏天梁靠着他,人一放松,疲惫感涌现,他犯困了,眯起眼说我想先睡一会,七点钟你叫我。   这么早?徐运墨不解,“你们十点才做准备工作吧。”   “和供应商约好了,要跑一趟农贸市场。”   “你早定了?那今天还非要……”   夏天梁吃吃笑起来,额头蹭着徐运墨下巴,“谁叫你让我等那么久,我可是每天都准备好的。”   徐运墨听着心里高兴,不怪他了,松开夏天梁替他盖好被子,“市场在哪里?”   “青浦。”   “怎么去?”   “开车。”   “你疲劳驾驶。”   “没事,现在还能睡两个小时。”   徐运墨想了想,“我送你过去。”   “你不也疲劳?”   “我今天睡一天了。”   夏天梁知道这是徐运墨的体恤,不再拒绝,他调整姿势,窝进徐运墨臂弯,显然不肯与他分开。   不热啊?徐运墨问。夏天梁摇头,“我喜欢抱着人睡觉。”   窗外的水管还在滴水,流速缓慢许多。徐运墨听了一会,想起那顿饭的邀约,刚想问,却听见怀中传来匀称的呼吸声——夏天梁的绝技,秒睡。   他不打扰,明天路上再提吧,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第46章 香菇菜心   大病一场,再出门,太阳几分刺眼。多日不见光,徐运墨又白了一度,幸好后续伙食到位,那张脸吃饱喝足,现在是白里透红。   左邻右里碰到,见他气色恢复,打趣说徐老师看着身板坚实,却是个娇贵的,换季就倒下了,还不及我们这帮老头老太的骨头硬朗。   又建议他多动动,大方表示遇缘邨几个健身器材可与他分享。   徐运墨说会考虑。他抬头,天朗气清,上海最好的黄金秋天到了。   国庆结束,天天却不得休息,很快迎来一周年。夏天梁搞了酬宾活动,熟客们得知后自然捧场,接连光顾,开玩笑说要从第一年吃起,直到把天天吃成百年老店。   夏天梁笑说,那大家都要长命百岁才好,接着手一扬,酒水全免。   除了酬谢老客人,夏天梁还特意空出一天晚市,邀请小如意那班旧同事过来一聚。   这桩事情他早在计划,终于落实,对待起来相当认真。徐运墨本来没想参加,不巧严青临时有事,店里人手紧缺,他作为半个家属,理应挺身而出。   铺台布的时候,夏天梁给他道歉,说今天要辛苦你了。徐运墨听完,说就来搭把手,算不上辛苦。   又嘀咕,你和我客气什么。   夏天梁看着他,笑了,眼睛向外暼,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凑到徐运墨身边,飞快亲一记他脸颊。   那就不客气。他悄声说。   徐运墨抿唇,按捺住振荡的心神。这几天忙着周年酬宾,夏天梁休息时间极少,回家睡个觉已是极限,根本没空——   他停住,勒令自己不得纵情恣欲。   然而脑子有自己的想法,时不时翻出那晚回味。有些口子一开,只想要的更多,更何况,他们剩下一盒到现在还没用上。   等夏天梁空下来,就邀请……反正他们那个约会时间定了,实现不远。   晚七点,林至辛领着一班人现身。   夏天梁选了小如意的休息日,旧同事来了大半,二十几号人进门,个个热情,抱住夏天梁左摇右晃。   徐运墨盯了两眼,不看了,回头撞上一个矮个子,对方和他打招呼,“徐老师好。”   装什么,徐运墨拉下嘴角:“不叫嫂嫂了?”   诶!小白相最懂看山水,低声喊:“嫂嫂好!”   一群人落座,把天天挤了个水泄不通。林至辛带了酒,交给徐运墨请他帮忙拿个冰桶,同时提醒,“哦对,那家店的位子帮你订好了,明天晚上千万准时,他们主厨不喜欢客人迟到的。”   多谢,徐运墨与他暗中握手。这时夏天梁从后面钻出来,笑眯眯问:“聊什么呢,这么热络。”   这场约会虽然迟到少许,但好歹排进了日程表。具体去哪里,徐运墨没告诉夏天梁,只让他留出一个晚上。   惊喜嘛,林至辛也理解,连忙找个话头对付过去,说徐老师之前帮小如意定的那套餐具,客人风评很好,有几个餐厅的朋友看到,很感兴趣,之后准备介绍他们认识。   夏天梁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一圈,收回去,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开席。今日菜单花过心思,夏天梁拟完还改了两次,他全程照顾周到,几次进出后厨,亲自盯进度,出来上完菜,总被不同人按下,拉着他讲话。   都是熟人,聊菜色的、谈过往的、说俏皮话的,无论哪种,夏天梁必定回应。有几个明显是后辈,找夏天梁取经,问自己碰上难搞的客人该怎么应付,夏天梁也耐心解答,毫不敷衍。   他是人群中心,徐运墨坐在柜台旁观,只觉夏天梁好像会发光一般。有一刻,他觉得他不是凡人,一尊圣人像,不断向周围发散光和热,仿佛永不停歇。   众人吃得惬意,酒杯就没空过。中间几度劝夏天梁也喝点,他摆手,说我还不了解你们,我一坐下,必定要灌我。   小白相哟哟两声,“怕什么啦,当我伴郎的时候,你喝白酒都拿红酒杯倒的,现在来装矜持了。”   “老黄历了,还拿出来翻呢,我好久不喝了。”   一群人起哄,夏天梁不好回绝,笑笑说:“好吧好吧,今天开心,陪你们喝两杯。”   他让徐运墨从柜台底下拿两瓶五粮液普五,徐运墨一听,皱起眉,“两瓶?你今晚还想不想回去了?”   “对我多点信心呀,徐老师。”   夏天梁边说边朝他眨眼,徐运墨一时失神,手里东西交出去。   两瓶酒很快开了,推杯换盏,夏天梁没停过,谁来敬酒都应下,当白酒是白开水。   原本徐运墨还在担心,结果饮至正酣,最早叫嚣要喝趴夏天梁的几人早已面色发红,夏天梁却仍旧稳稳当当。   他见差不多了,叫停,把剩余半瓶五粮液放回柜台,说去后厨两弄碗馄饨,吃点汤汤水水的方便大家醒酒。   人一走,众人望着夏天梁的背影,氛围从热闹转为感怀,纷纷道,天梁还是一点没变,心细如尘,小小一个餐桌也是眼观八方,处处观察妥当。   是啊。林至辛陪了两杯,喝得上脸,话也多起来:“我妈从来不夸人,整个小如意,唯独说天梁好。她说天梁有种魔力,他招待你,能让你感觉像是回家吃饭,东西吃进口都会更香一点。”   众人称是,小如意老客都这么讲。   “嗐,还不是练出来的。”   小白相有不同意见。他刚才起劲劝酒,眼下讲话有点大舌头,打个嗝,道:“谁生下来,天生懂这些?天梁十几岁就出来磨炼,什么没做过。你们看到的只有现在的他,但现在的他,是过去那些他一点点叠出来的,你们要见过最原版的夏天梁,肯定会吓死。”   旁人知道他与夏天梁是旧同学,好奇了,推着他要求细说。小白相却突然拉上嘴巴拉链,不讲了。   林至辛总结:如果天梁没离开小如意,我也少点罪受,不用这么辛苦盯着你们做事。   众人:哎呀老板发条头了。   跟着嘻嘻哈哈起来,正好夏天梁端出大馄饨,众人鼻子动动,齐呼香死人了,再不聊其他。   夏天梁帮忙把馄饨分进小碗,没忘记徐运墨,怕他待得晚了,要饿。   舀一勺红汤,热气袅袅,连累眼前忙碌的夏天梁都变得模糊。徐运墨旁听一场,这才发觉自己对夏天梁的了解仅限这一年的相处。   他认识的似乎是来辛爱路开店的这个夏天梁,至于过去那个,根本不熟悉,所知少得可怜。如同小白相说的那样,最原版的夏天梁什么样,他毫不知情。   哪有这样当对象的,这么一想,大馄饨也没心向吃。   等筵席结束,夏天梁妥帖地将小如意众人一个个人塞进车里,再回来,发现徐运墨碗中的馄饨皮集体发涨,软泡泡在汤里飘着。   “徐老师,你干嘛不吃啊?”   他哎呀一声,有些可惜地收回去,说涨开来不好吃了,要不要重新给你做一碗。   徐运墨摇头,脸上表情几番变化,好像有许多想问,最后却只挤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从小如意出来开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知道。”   夏天梁难得停顿,徐运墨见他不回答,感到气馁,低头说:“我只是听你那些同事提起,他们没讲具体原因……我随便问问,你要不想讲,不用告诉我。”   “不是的。”   夏天梁放下碗,蹲到徐运墨身边,抱着手臂仰头看他,“我没不想讲,不过是些很无聊的事情,没必要特地拎出来告诉谁,但如果你想听,我当然会说啊。”   他用这个姿势讲话,显得很认真,徐运墨摘掉他黏在脸上的几根头发丝,“你想讲,我就想听。”   干什么这么绕来绕去,夏天梁失笑,随后做回忆,“其实没那么复杂,我读的职高,学中餐烹饪,这种东西靠的是实践,所以很早就出来做事了,刚开始没经验,做起来蛮累的,但后来进了四季跟到师傅,就好很多。”   夏天梁又提起和吴晓萍的过往,“——师父对我很好,他原本希望我留在四季继续做下去,但我也知道,他当我是师兄,想我学完他的手艺继承衣钵。仔细想了很久,比起站在灶台前面,我真正感兴趣的还是和人交流,恰好那时候有人帮了我一把,介绍我去小如意面试,不过因为离开四季,师父当时还挺不开心的。   “在小如意相当于积累经验,我一直想开家自己的饭店,一个是因为想多赚钱,另一个是因为有家自己的店,就像有了自己的家。小如意很好,但它再好,也是属于别人的,我只是借住而已。”   他声音轻下去,忽而又变为轻快,道:“当然,最重要还是想赚钱。做餐饮辛苦,不过只要肯吃苦,多少还是能赚点的,我还想存钱送我家里那两个出国读书呢。”   徐运墨抓重点,“家里两个?”   噢,夏天梁张张嘴,“我没和你讲过吗?我有弟弟妹妹的,一对双胞胎,小我七岁,还在读大学。” 第47章 葱姜梭子蟹   从没在天天见过任何一个,徐运墨疑惑,“在外地读书?”   “都在北京,课业忙,很少回来。”   徐运墨问学什么专业。夏天梁答一个学建筑一个学法,高材生,年年拿奖学金,脑筋非常灵光。   他低头,再抬起时,面色如常,“一家人智商都长到他们身上了,我就差许多。以前不懂事,不知道学习要紧,光顾着混日子,等到想捡起书再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干脆出社会做事,也蛮好,可以比别人多积累几年工作经验。”   “那你爸妈呢?”   这次空了十多秒,夏天梁才说:“都不在了,走得早。”   难怪他过节不回家。徐运墨胸口发闷,他不该挑起这个话题,心中过意不去,半天吐出一句:“抱歉,我好像总是习惯先考虑自己的事情,都没问过你这些。”   “没怪你啊,”夏天梁捏他手,“我也没主动提过,而且,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徐运墨却不觉得那是一种释怀。多年过往怎么可能轻易浓缩成两三句话,他沉思许久,问:“那现在呢,天天是你的家了吗。”   是或不是,二选一的问题,理应没那么难,夏天梁却没有立刻回答,还好后厨适时传来童师傅的狮子吼,“夏天梁!还在外头磨啥洋工?台面收拾不好了?”   马上来,夏天梁应一声,似乎是松口气,随后端起笑脸,对徐运墨说先回去吧,徐老师,其余的事情,下次有空再和你讲。今天早点睡,明晚我们不是还要出去吗。   暂时告一段落,夏天梁要是不愿意多说,自己也不该步步紧逼。   徐运墨决定不去多想。明天约会,这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帮忙的人还挺上心。隔日,林至辛发来提醒:七点钟开场,别迟到啊。   餐厅位于外滩三号,晚上正好是黄浦江对岸开灯的时候,徐运墨怕人多堵车,特意提前出发。   本来打算一起去,夏天梁却说要等天天晚市开了再去,让徐运墨先走一步。无奈,徐运墨只得将地址发给夏天梁。   对方这才知道徐运墨约的哪里,发来两个感叹号。   接着回复:那里很贵的。   徐运墨:我请客,补上次那顿。   夏天梁:谢谢,但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特地带我去那种地方消费。   约会不就该花钱花到位?徐运墨不解:不好吗?你不喜欢吃?   夏天梁:我是怕你不喜欢。   能吃不就行了?徐运墨也没想拿天天去比,天天是不一样的。他本来的预设是和小如意差不多,不过林至辛听他这么讲,有点抑郁,说没有,差得远了,我拍马都追不上。   小如意的水平已是沪上首屈一指,徐运墨只当林至辛谦虚。他下车,外滩三号代客泊车的人员立即迎上去,接过车钥匙,请他往里。   乘电梯往上,门开,入眼就是投影巨幕,有只数字巨兽或伏或立,正在不断变化姿态。   见到徐运墨,接待向他微微欠身,“欢迎光临Tao Tie*。”   餐厅名饕餮,简称TT,徐运墨来前,林至辛给他补习了一番,皆是赞美之词,说主厨在海外打造过多家米三餐厅,绝对的天赋异禀。此次回国发展,转型做新中餐,TT开业不到一年,即摘三星,在业内引发过不小轰动,如今已是国内新中餐派系的领头人物。   徐运墨对于饮食排行榜没有研究,几颗星对他来说不过是数字,只希望林至辛推荐靠谱,不要让钞票打了水漂。   他报上预定的名字,接待听后扬眉,柔声问另一位客人几时会到。   徐运墨说待会就来。接待点头,说明白了,领徐运墨先进。   餐厅内部明亮,主色调是红与黑,对比热烈,桌与桌之间设有小型屏风,以此区隔保证私密性。与此同时,全部餐桌均围绕着中央的开放式厨房,仿佛观赏舞台,食客也做观众,这种不怕被窥探的设计似乎也是主厨极度自信的体现。   接待向前走,直到停在距离厨房最近的一桌。与其他的白色桌面不同,这张桌子从台面颜色到铺陈的桌布,皆是黑色,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今日满座,周围食客看到黑桌有人坐下,面露惊讶,纷纷低头私语。   徐运墨奇怪,问这桌有什么问题。接待思考片刻,答,黑桌是主厨特意设下的位置,平时不对外开放,开业以来,您还是它的第一桌客人。   看来林至辛与这位主厨交情匪浅,徐运墨专注看菜单。TT不设单点,一套主厨精选,十道式售价2688,不含酒水,这头面就相当霸道。   难怪要在入口摆个凶兽,搞什么风水阵。徐运墨皱眉,看时间,已是六点四十五,又发一条消息给夏天梁:还有多久?   那边未回。等了一阵,服务员跑来提醒还有五分钟开场,如果没人加入,他们会撤走餐具。   徐运墨想说再等会,忽的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咳嗽一声。   转头,夏天梁到了。他今天有心装点,鬈发梳理过,很规矩,没有再乱飞。身上也不是那些古怪的印花衬衫,炭灰色西服,戗驳领、一粒扣,衬得身段相当漂亮。   如此端庄正经的模样,徐运墨从未见过,一时停住目光。   夏天梁解开西装扣子,坐下,见他还是挪不开眼,忍不住伸手在徐运墨眼前晃一晃,   “干嘛啊,”他笑,又看看自己,“本来不想穿得这么正式的,但看过衣柜,其他衣服都不合适,只有这套能穿过来。”   他叹一声,带点小小的抱怨,“谁让你非要来这里。”   眼睛先饱餐一顿,徐运墨忽然感觉2688也不算什么。   他收回目光,氛围使然,亲近的距离被放在黑色餐桌两端,忽而拉远,几次视线交错,碰上又移开,让人更觉心痒。   七点整,开放式厨房准时运作,以一声响亮的“是,主厨”作为起点。   TT的主厨也现身,高个子,白色厨师服的肩膀纹了三颗星,面容严肃,厨房气氛也如行军打仗。所有人员井然有序,动线清晰,没有丝毫撞车。   夏天梁端详过后,对徐运墨说好厉害,一点乱子都不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厨房还是三百六十五度全通透,我们这个位子离得特别近,连他们在菜板上处理什么食材都看得清,说明主厨心理素质非常好,可以顶住所有客人的考察。   到底做餐饮的,观察的地方就是与别人不同,徐运墨看他亮晶晶的眼神,心想,2688,值。   夏天梁兴致颇高,到处张望,感叹年初就听说这家店开张,苦于没空也没门路来吃,没想到徐运墨居然会选此处,他还以为徐运墨对这种fine dining不感兴趣。   徐运墨的确没什么兴趣,但投其所好,贵有贵的道理。再讲了,难得出门,他当然想给夏天梁最好的体验。   餐厅的服务到位,服务员个个容貌端正,上菜时轻声细语,熟练介绍每道菜式。   打头的开胃菜是一枚附着透明啫喱的扇贝壳,徐运墨看不懂,只听服务员说道:   “——本季菜单主题‘食秋色’,是我们汤主厨前段时间出游获得的灵感。十道式色彩各不相同,均以各位熟知的中餐为引子进行改良。第一道蒜蓉扇贝塔塔,特别提取了蒜蓉风味做成啫喱,并将其包裹刺身扇贝,使用烟熏枪加强炙烤感,再佐以腌渍青苹果丝与莳萝增添清爽度,还请品尝。”   这番输出对于徐运墨而言,信息量为零。他的味觉评判体系全靠舌头,夏天梁却听得认真,兴致勃勃指着扇贝壳,说这道菜是把蒜蓉扇贝拆开又重组的做法,很有意思,让他赶紧吃吃看。   徐运墨兴趣缺缺,但还是听话挖一勺送进嘴里。   他还以为会是那种黏答答的口感,哪知入口无比轻盈。调过味的扇贝鲜甜,肉质极富弹性,蒜蓉变成啫喱后的质感突出,稍微一抿尽数化开,贡献了浓郁香气,烟熏风味也恰到好处,整体层次丰富异常。   徐运墨一愣,脱口而出:“好吃。”   对面的夏天梁听了,望向他,手上银匙一滞。   他垂眼,“嗯,是很好吃。”   服务员并不意外,相同反应每天都有,耐心为二人端上清口的白茶。   从怀疑到期待,不过一道菜的工夫。十道式吃了两个多小时,徐运墨一点不觉得无聊,每道料理色彩宜人,各式拆解重构的手法更是异想天开,他越吃越开怀,甚至罕见地向服务员提了几个问题。   夏天梁则相反,逐渐沉默,到最后甜品,挖着蜂巢冰淇淋不说话了。   厨房的忙碌再度以一声“是,主厨”告终。那位缔造风味王座的掌权者随后走出厨房,一桌桌与客人道谢,鼓掌声不断。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们这桌明明离厨房最近,人却是最后过来。TT的主厨见到两人,抱起手臂,直接道:“回头告诉林至辛,他额度用光了,以后别想再找我留位子。”   话讲得有点冲,夏天梁难得蹙起眉。   对方没停下,迅速扫两眼徐运墨,浏览手上平板存的预订名单,“你是不是姓徐?”   徐运墨说是,主厨这才摆出一点好脸色,“林至辛小如意那套景德镇窑厂出的餐具,你帮他定的?”   “是我,有什么问题?”   对方拿出手机,“加我个联系方式,我也想做,回头找你。”   徐运墨脾胃满意,原本还挺舒心,眼下经过他一通操作,无语至极。托人办事哪里是这种态度,立刻眼睛往上打了半个圈,“不加。”   主厨听后,盯他半晌,末了,不怒反笑。这人鼻梁有颗小痣,一笑时动起来,显得相当张狂。   “蛮有个性,怪不得品味也独特,否则就林至辛那个审美,怎么可能监工出那么好看的东西。”   他喊来服务员,对徐运墨道:“想喝什么?我请。”   “……我不喝酒。”   “那吃什么,我破例给你加点。”   说话腔调像在施恩,虽然这顿晚饭水准极佳,但餐后环节实在令人不舒服。徐运墨起身,冷着脸说麻烦结账,我们要走了。   对方倒也没拦,只说徐老师是吧,下回见。   下你个死人头,徐运墨面孔赛冰雕,买完单,半秒钟都不想多留。   出门时,他发现忘记拿代客泊车的卡片,一回头,夏天梁堵在后面,拿出卡片递给他。   谢谢。他说。夏天梁嗯一声,安静得反常。   两人乘电梯下楼。取到车,徐运墨脱掉风衣甩到后座,心中无名火起——林至辛介绍的什么餐厅,花五千块只开心了十分钟,气死人了。   他启动车子,夏天梁忽然开口:“徐老师,你觉得今晚好吃吗?”   好吃是好吃,客观存在的事实,徐运墨不会否认。他又想起中间一道酒煮黄鱼,绍兴花雕蒸闽东黄鱼,倒入酒酿与陈皮浸渍的鱼骨高汤,撒上碎火腿丁,大约是这辈子吃过数一数二的水平,于是如实相告,又说十道菜吃下来,全是出人意料的处理方式,我还不知道原来菜可以这么做。   等他讲完,夏天梁顿一顿,说:“可他们主厨态度那么差,这样做服务不行的。”   那肯定,徐运墨认同,可性格上的刁钻正是才能的象征,一种反向弥补,他咬牙道:“有天赋的人就是这样,怪脾气。”   夏天梁闭上嘴,许久过后,幽幽道:“你觉得他的手艺比我好吗?”   徐运墨正转弯,啊一声,“没可比性吧,你们做的又不是同一种。”   “做菜哪有不一样的。”   夏天梁声音轻下去。徐运墨后知后觉。开场分明还挺开心,在那里东瞧西望,结果开胃菜往后,夏天梁说话变少,只顾闷头吃,再时不时抬头盯住自己。   他恍然,认定这顿饭不合夏天梁口味。   千挑万挑,选了个人家不喜欢的,什么运道。徐运墨越来越不是滋味,正懊恼,忽然听见身边传来持续的咔咔声。   趁红灯停车,他转身,发现夏天梁在往嘴里扔薄荷糖。   最近已经很少见他依靠吃糖缓解烟瘾,徐运墨还以为夏天梁的戒烟计划早成功了,此刻却见对方当薄荷糖是脆骨头那样嚼,不由困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啊。”夏天梁吃着糖,答得含含糊糊。   回程一路,徐运墨还是没想明白。到辛爱路停完车,他解安全带,正准备松开,有人一把按住插扣,倾身到他面前。   薄荷糖清凉的味道立即过渡到徐运墨嘴里。他没想到夏天梁会搞突然袭击,只感觉这个吻隐隐有股强烈的不满。夏天梁亲得很重,封锁住他不让退后,过一会手也用上了,开始往不该放的地方钻。   车里不行!徐运墨回过神,挡住夏天梁不给他亲,喘着气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吃饭的时候看着就不太对劲。”   夏天梁停下,静了两秒,蓦地张嘴一口咬在徐运墨小臂上。   没使力,留下两截牙印,他咬完看了看,极长地吐出一口气,贴上嘴唇亲在咬痕的位置。   “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事情挤在一起发生,徐运墨脑子里和浆糊差不多。夏天梁坐回副驾驶,垂头抠着安全带。   “我第一次看到你在天天之外的地方吃得那么开心,眼睛会放光那种,连之前在小如意都没有过,所以你是真的喜欢TT那个主厨吗?”   谁喜欢?徐运墨抽丝剥茧,首先纠正他,“他只有做菜好吃而已。”   “比天天还好吃吗?”   怎么又拐回路上那个问题,徐运墨刚要说我不讲过了吗,没可比性,却见等他回答的夏天梁脸色染上几分阴郁,忽而神台清明,想通了。   他问:“你吃醋了?”   夏天梁瞥他一眼,“不可以吗?你现在是我男朋友。”   怎么不可以,太可以了,徐运墨觉得那个2688至少值回一半。他压抑住起伏的情绪,“我没说不好。”   “你也就现在这么讲,等以后……如果次数多了,你肯定会觉得这样很烦。”   “不会,”徐运墨说,“你哪天不这么做我才该烦吧。”   你理解错了。夏天梁侧过身,深深看徐运墨,跟着垂下眼,低声咕哝:“徐老师,你要是什么都听我的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把你关家里,你每天只要等我回来做饭给你吃就行了。”   徐运墨思索,“现在不也差不多?”   随后不忘正色道,犯法的事情不能做。   你真是……夏天梁失笑,笑两下弧度没了,摇摇头,“不一样的,你有很多其他事情会让你分心,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想着我。”   徐运墨不理解他要求的这个“每时每刻”代表什么,按照正常逻辑,一个人怎么可能24小时想着同个人,不睡觉了?   但这不可能是夏天梁想听的说法。徐运墨琢磨半天,道:“很多事情过于绝对反而容易死,画画都要留白,最忌讳顶天立地铺得太满。我当然会考虑其他事情,但我不可能每个小时都去想同一件事,不过只要我醒着,每小时都会想起你,所以不如说是你老让我分心,这样解释你能接受吗?”   他说得非常坦然,夏天梁闻言怔怔,随即表情放松,恢复平时的笑脸,伸手搂住徐运墨,与他低语:“接受,特别好。那么从今天开始,每个小时都记得想我,好吗,徐老师,让我来分你的心吧。”   不等徐运墨接话,夏天梁立即吻住他,又抬手关掉车内顶灯。四周登时暗下去,无人再能发现车厢内人与人纠缠的景象,徐运墨只能凭借声音分辨:夏天梁飞快扯开了领带,跟着是西服外套,再来就是门襟的拉链声。   车里不行。徐运墨试图警告他,结果夏天梁不停蹭来蹭去,半点自觉没有。   “可我忍不住了……”   车里不行……算了,也行吧。   徐运墨体温上升,他沉浸于这种被在乎、被极度索求的状态。还以为夏天梁足够宽宏大量,不会对任何情况产生负面情绪,但落到感情里,理性这种东西就是薄薄一张纸,可以轻易被击碎,人性的弱点谁也逃不过。   真好。太好了。   他低头,剥开夏天梁的衬衫领子,含住脖上的那根金项链,没一会就含热了,热气腾云驾雾,转移到夏天梁皮肤上。   “明天忙吗?”   “还行,周年过了,人会少点。”   手指向下解扣子的时候,徐运墨嫌领带晃来晃去碍事,让夏天梁叼在嘴里咬住。对方聪慧,连带着他手指一起咬了。   徐运墨愈发头晕脑胀,犹豫问今天要是搞得晚点,你吃不吃得消。   昏暗之中,夏天梁扶住徐运墨的脸,闷声笑说:“我怕你吃不消。” 第48章 八宝鸭   翌日,徐运墨进天天,眼圈下面两个青皮蛋。严青见到,哎唷一声,问徐老师怎么了,昨天夜里失眠了?   徐运墨坐下,闷了半天才答:“家里进妖怪了。”   严青以为上海潮湿,他家又是老房子,兴许有蛇虫鼠蚁出没,于是好意提醒买点驱虫药和樟脑丸,最重要是记得勤加通风。   刚讲完,身后有人笑。夏天梁从后厨出来,对严青说没事,我来帮徐老师点吧。   “今天想吃什么?”他问徐运墨,对方抬眼看他,不吱声。   夏天梁用圆珠笔敲一敲菜单,歪头:“什么意思,要我猜啊。”   徐运墨没好气地握住圆珠笔。昨晚在车里胡来,还不够,两个人到家继续打仗,战火一起,从门口打到沙发,又到餐桌,处处都是必争之地。行进至床的那个回合,上次余下的那盒做得只剩两个,徐运墨以为用完合该结束,哪知道夏天梁有本事,剩余两个硬是玩到下半夜,恶狠狠绞住他,为了不让他出去,姿势也不肯换。   他是心惊胆战,几次拍他,说赶紧下来,坐这么久,你腿都要麻了。夏天梁不答应,反而缠劲大发,亲着他说我不要,让我坐,徐老师,我就喜欢这样。   对抗没用,只会招来猛烈的报复。徐运墨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早上醒来,夏天梁在熨衣服。那套西装被剥开,落到各个角落,始作俑者却像忘记了昨晚是谁死也不肯停,半开玩笑似的怪徐运墨,说都是你,害我衣服都皱了。   “皮一下好玩?”   徐运墨瞪他,夏天梁抿嘴,从他手里挣脱,落笔刷刷写字,“谁让你不讲,那我随便写了,反正你都会吃。”   来给徐运墨摆碗筷的严青听见,点头附议,说这倒是的,徐老师来我们这里,真的一点不挑。   徐运墨张嘴,没的反驳,只好又关上。   过会来上菜,干煎小黄鱼,夏天梁放下的时候飘来一句,肯定比昨晚的好吃。   怎么还记着,昨天在TT的体验不尽如人意,林至辛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上午一通电话过来,给徐运墨赔礼道歉,说对不起,徐老师,都是汤育衡(TT主厨)不好,又在那边发神经了。这人脑子缺根筋,说话口气又冲,那天让你和天梁不舒服,是他不对,你们生气是应该的,我已经讲过他了,那顿饭不收你钱,会原路退回去。   林至辛性格随和,涵养也不错,餐具炸窑那会都能克制住脾气,眼下却一改常态,骂是真骂,颇为咬牙切齿。   该怪的都怪了,徐运墨也没什么发挥空间,等结束,林至辛话锋一转,又道:但他没有恶意,也不是成心冒犯你。这个人整天待在厨房,脑子里除了做菜,放不下其他东西,想要什么也从来不会犹豫。他看过小如意那套餐具,知道是你操盘,一直就想找你,说你眼光够好。如果……你有兴趣,我做东,重新介绍你们认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置气,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徐运墨并没有质疑对方的才能,他只是不喜欢汤育衡的态度,不过他对于天才的认识比常人更深,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反常规现象,这点他理解。   之前给小如意帮忙,是看在夏天梁的面子上,但帮TT做事,完全是另外一个概念。   外界不熟悉的圈子,徐运墨不愿意多踩。他做的是熟人生意,要别人来辛爱路找他。如若踏出这一步,则是换成他走出这条马路,也意味着他会远离给自己划分好的安全范围。   之前在辛爱路的五年,他极少思考这个问题。然而这一年经历太多,也改变许多,最近徐运墨时常会想,他是不是将自己关得太久了。   天地宽广,不该局限在某处。徐藏锋到底是他哥,有些话,他确是为亲弟弟着想。   徐运墨花时间重新盘了手头上的账目。以前做生意是有今朝没来日,能回本,够花销,一人吃饱,足矣。   现在想法变了,他不能只考虑自己。尤其听过夏天梁家里的情况,对方独立开店,背后还拖着一对弟妹,经济压力可想而知。   万一以后遇到难关,夏天梁有需要,他不想袖手旁观,更不想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想为他减轻一些负担,哪怕只是资金上的援助也好。   有余力多接点活,可以出去看一看,好像也不是坏事。   徐运墨给林至辛发信息:我考虑一下。   没有直接拒绝,说明这件事有回转的余地,林至辛赶紧约个时间,请他去小如意吃顿饭,顺便押解汤育衡亲自来道歉。   TT的主厨这次现身,脸面还是一样,挂着那副唯我独尊的态度,一见徐运墨,迎面就是徐老师,我说过了,下次会见面的。   还没讲完,被人一巴掌拍在背上,汤育衡立即破功,憋不住大声咳嗽。   林至辛收回手,怪他,你好好打招呼不会?   汤育衡横他一眼,再开口,说话语气正常一些,眼神对着旁边,对徐运墨说那天自己态度欠佳,让他们第一次去TT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已经反省过了,下回尽力改正。   徐运墨怀疑他这个反省的真实性,冷淡道,有事说事。   进到正题,汤育衡收起那副嚣张的样子,变得非常专注。他思路清晰,表示TT刚开一年,概念仍在培育期,他希望餐厅的未来是流动的,并非一成不变,可以随时间成长。这次除了想要更换食具,以及提前设计下季菜单,还计划出一本风味图谱,想以中餐不同菜系的历史发展为脉络,介绍TT是如何以现代方式探索中式风味,让食客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TT正在做的事情。   以上种种,涉及的不止器物制作,还有绘画书写等抽象表达,他想要一个美术功底深厚的顾问来协作完成。   大约需要三个月时间,徐运墨听完,并不觉得困难,只是他对汤育衡这人颇有微词,合作起来,摩擦是在所难免。   感觉到他的顾虑,林至辛立马说,徐老师你别担心,TT的菜单我也有份帮忙,会经常在的,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徐运墨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要回去想一想。汤育衡啧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林至辛手肘往他那边一戳,立时没声了。   餐毕,林至辛送徐运墨出去,路上有意探他口风:“徐老师,你不用太有压力,如果不想接,你可以直接回绝他。”   “我也没说一定不做。”   这熟悉的说话方式,林至辛笑起来,想了几秒,问他:“你还在犹豫,会不会是因为疑惑他为什么非要找你?”   确实有一点,他和汤育衡第一次见面就不太对付,可以预计到一块做事肯定不愉快,对方却还是抛来了橄榄枝。   林至辛明白了,道:“汤育衡不知道你的背景,他不是因为你姓徐才找的你,那种东西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单纯就是凭感觉。”   “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其实我觉得你和他从某个角度来说有点像,做事会以自己的心意为先,不去管别人怎么想,也不愿意向他人轻易妥协,大概他也能体会到这一点,所以才想找你合作。”   说完,林至辛叹口气,“这也是为什么TT如此与众不同的原因,他有能力也有资本,可以毫不顾忌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小如意就不行,所以有时候,我会特别羡慕他。”   徐运墨忽然觉得林至辛这一刻的表现与夏天梁极为相似,那是有许多责任压在肩头,无法随心所欲的表现。夏天梁是不是也有这种时刻?徐运墨这时想起,他曾经好奇对方为什么总将飞扬的鬈发拿摩丝固定好,还执着于金链子与花衬衫的打扮,按他的理解,夏天梁不该是这种品味。   难道是因为真的喜欢?他问。夏天梁却很自然地回答,做餐饮的必须四处打点,碰到三教九流,要融入才兜得转,所以和他们看起来差不多比较方便。   为了社会属性让渡一部分自我,夏天梁的生活仿佛永远围绕他的饭店展开。每天都在天天笑脸迎客,所有人都习惯看到他热情妥帖的一面。他也好像只展现出这一面。散发能量的人如何汲取能量,无人可知,那团光源本身是什么颜色,似乎也无人在意过。   夏天梁真实的情绪和想法,仿佛仍旧隔着一道门,徐运墨无法摸清。   他不禁懊恼,自己对夏天梁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思及此,对上林至辛的时候,徐运墨神色认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时只需要任性,但坚持为别人考虑,付出的代价要多得多,那不是轻轻松松可以办到的,我觉得你们更不容易。”   这番话多少有点移情效用。听见他说你们,林至辛愣了愣,不过很快领会到徐运墨的意思,微微一笑。   送到门口时,他对徐运墨道:“回去也和天梁说一声吧,让他不要太累。天天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人会怪他,除了工作,他该多休息,也该多为自己想想。”   作者有话说:   徐老师要开始打工了(不会很久 第49章 上汤丝瓜   徐运墨隔天给林至辛发信息,工作可以接,不过他有一个要求,如果哪天自己做得不舒服了,他会随时退出。   林至辛与他共过事,知道以徐运墨的性格,不到火星撞地球那种等级的矛盾是不会轻易当甩手掌柜,这么讲,摆明就是要求汤育衡态度好一点,遂替对方应下,喜气洋洋祝他们合作愉快。   此事敲定,徐运墨转头告诉夏天梁,当时夏天梁正卷起袖子开火。此前他提议,每周要在家里单独吃顿饭,他来烧。徐运墨不解,问为什么那么麻烦,去天天吃不一样么。夏天梁说不同的,在家里吃是我做的,而且只有我们两个。   从学英文开始,夏天梁就对两人共处一室很有执念。徐运墨觉得每天都能见到,没必要特意搞这么一出,他主要觉得夏天梁平常够忙了,还挤时间出来做这种非必要的事情,未免太辛苦。不过既然对方都这么要求了,他也就顺他的意思,没拒绝。   听过徐运墨的通知,夏天梁微微愣住,“你说TT?”   “嗯,我答应了,那个姓汤的说话没分寸,谈到钱倒是很爽快,不抠。”   夏天梁停顿片刻,又问:“要做到什么时候?”   “保守估计三个月吧,应该会忙到过年那会。”   “需要经常出去吗?”   徐运墨说是啊,他要做东西,肯定会到处跑,有时候监工可能还要在外地待一段时间。   夏天梁哦一声,低头切菜,等食材下锅,他加水,开大火。隔了几分钟后,突然转身说:“徐老师,我们一起……吧,好不好?”   徐运墨正在翻箱倒柜找书,没听清,抬头问你说什么。   锅里的汤煮到沸腾,夏天梁站在灶台前,他没管,透过云雾缭绕看徐运墨,面容模糊,摸不透表情,但等抽油烟机将雾气吸走,他还是平时那副样子,回过身调小火,说没什么,我问你要不要加点小葱。   徐运墨感觉夏天梁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但食物香气很快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约好了第二天去TT,徐运墨本来决定当晚早睡,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那顿红肉吃得太多,内火过旺,夏天梁缠他缠了一整夜,中途徐运墨去冲凉,他都要溜进浴室继续折腾,连体人似的不肯松手。   徐运墨不明所以,但还是满足了他的所有需求,昏头昏脑配合了一晚上,隔日差点迟到。   他睡眠不足,按太阳穴打呵欠。汤育衡见到,上下扫两眼,摇头,环起手臂道:“我个人的习惯是,只要这段时间有要紧事处理,一定禁欲,保持头脑清楚,我建议你最好也是。”   跑来旁听的林至辛喝水差点呛到,用眼睛狠狠剐汤育衡,压低嗓音说你有毛病啊,随后对着徐运墨道歉,“不要睬他,昨天熬夜,脑子不清爽,嘴巴拉链也坏掉了。”   汤育衡冷哼一声,“我开夜车是待在厨房试菜,和他不是一回——嗷。”   林至辛收回手,平静说徐老师,坐吧,今天还要很多事情要讨论。   转至工作层面,汤育衡才暂时变得正常。TT只做晚市,白天店里空闲,厨房有团队在做准备工作,忍者一般悄无声息,中途几次,汤育衡过去检查,众人如临大敌,都在战战兢兢等他反馈。   从食材看到酱汁,没见汤育衡的眉头舒展,看过尝过后,大多数沉下脸,哪怕温度上有细微偏差,都要求打回重做,极为吹毛求疵。   林至辛为徐运墨解释,说汤育衡就是这样,说一不二,是厨房里的暴君,什么都必须做到极致,如果有更进一步的空间,就绝对不会让步,所以未来这段日子要辛苦你了。   论严格,徐运墨也是同道中人,他并不排斥这种行事风格。欠缺才能者,努力做到最好是必备条件,而天赋之人不依赖才能,加倍严苛地要求自己,更是难得的品质。   他嘴上不说,心中是暗暗佩服的。   汤育衡做菜天马行空,做事却有一番计划表,提前拟了各项事宜的推进时间,条理甚是清晰。   双方按照要紧程度,先谈食具问题。TT原本用的是比利时名家打造的餐具系列,极简系,对食物的包容性很高,适配各类摆盘造型,但用下来一年,汤育衡明显厌倦这种偷懒的方式,希望挑战更高难度,拒绝再使用市面上的品牌成品。   “——定制是最基本的,我不想用别家店能看到的东西,而且从下季开始,器具我想全部换成黑色,但不可以只有黑,要有变化,否则会影响客人食欲,噢,也不能太花,以免喧宾夺主,妨碍食物呈现。”   这个要求提的和五彩斑斓的黑有什么区别?徐运墨皱眉,正要提出异议,汤育衡又道:“本来是想一季换一套的,不过成本太高,投资人不愿意,尤其侯远侨,烦死了,成天和我叽叽歪歪。”   徐运墨神经一跳:“谁?”   “你问谁?侯远侨?我的介绍人,TT开来上海是他帮我牵的线。”   汤育衡听他提问,毫不藏私,大喇喇向徐运墨介绍起TT的背后故事,说自己23岁出师开店,28岁在纽约和伦敦执掌的两家餐厅每年均保持米三记录,不过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与合伙人闹掰,空窗一年,是侯远侨推荐他回国发展,顺便帮他攒了局。   北美餐饮圈谁不知道侯远侨的名字,有钱有闲,眼光毒辣,操刀过多个项目。汤育衡讲到这里,又指林至辛,“他不也是你们小如意的股东?”   林至辛暼一眼徐运墨,面目微动,没接话,许久才说老侯好几年没回来了。   沈夕舟酒吧开业的花篮署名,小如意门口那张合照,七拼八揍到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形象。   徐运墨沉默,其实从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开始,他就明白对方与夏天梁关系匪浅。以前是以前,他不介意夏天梁过往的感情经历,但有些事情忽然被摆到台面上,难免让人下意识生出比较的想法。   见徐运墨不响,汤育衡还以为他在艰难消化自己的brief,不由吊起眉毛,咚咚两声,敲徐运墨面前桌子,“反正我的诉求就是这些,你要做不到,趁早告诉我,免得浪费大家时间。”   徐运墨回神,“谁说我做不到。”   “真的吗?刚才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还以为这么简单的要求就超出你能力范围了。”   有没有文化啊,谁苦大仇深了。往常只有别人讽刺徐运墨讲话不留情面,但和汤育衡这张机关枪一样的嘴巴对比,徐运墨只觉自己谈吐如同百灵鸟一般动听,当即翻个白眼刺回去。   两人夹枪带棍争了半天,围观的林至辛感慨,幼儿园抢小红花啊。   事情谈完,回程,徐运墨憋着一肚子气。   钱难赚屎难吃,他心底不高兴,将汤育衡鞭至体无完肤,开车时却在盘算应当如何解决。   久违的挑战欲被激发,徐运墨只觉精神充沛,下定决心,必要将这件事办成,好拿成果甩汤育衡一巴掌。   此后数日,他埋头翻资料找人脉,看遍了目前能联系上的所有作家的食器作品,均不满意。   人一专注做事,难免废寝忘食。徐运墨连天天都去得少了,一天三顿合一顿吃,抽空发个信息给夏天梁,让他帮忙装饭盒送来。   起初夏天梁关心他进度,听徐运墨抱怨汤育衡要求高,嗯一声,只道,我听至辛说了,你们摩擦挺多的。   徐运墨答,不止,汤育衡挑剔得要命,认定的事情一点都不肯改。   ……是吗,听起来和你很像。   徐运墨点头,确实,认识他才知道,原来和自己相似的人这么讨厌。   夏天梁闻言,没再多说,后续可能是不想打扰,来徐运墨家里的次数也少了。   这种变化累积到一定程度,等徐运墨反应过来,恍然发觉,他竟有整整两天没和夏天梁面对面讲过半句话,再去看日历,自己还错过了一周一次在家里吃饭的约定。   他着实愧疚,停下手头的事情,给夏天梁发信息,说今晚空出来,我们回家吃饭。   对方回复:今天不行,客人有点多。   徐运墨:明天?   夏天梁:再看吧。   过会补来一句:你先忙你的,不用顾我。   徐运墨对着这条信息看半天,嗅出点不一样的味道,又怕自己多想,截屏发给周奉春,让朋友帮忙参详。   周奉春:你干嘛了?   徐运墨简要地转述了一番近况。那边听完,隔好几分钟没回,徐运墨刚想发个问号,周奉春动了,给他刷来一整个手机屏幕的省略号。   作者有话说:   汤x林是一对,但不会在这本里面写副cp剧情。因为初初设想是系列文,很多人物都是提前埋好的,会在第一个故事出现,本文还是主要讲徐老师和小夏,其他角色未来有机会再慢慢写吧。 第50章 青椒肚丝   夏天梁收起手机,去后厨传菜。两盘热炒一荤一素,他端到不同桌上,得来两边异口同声,“小夏,你搞错啦!”   他被提醒,查看下的单子,发现确实弄混了,赶紧换回来。还是两个台面坐的都是熟面孔,胖阿姨和红福没为难他,前者目光敏锐,关切问:“怎么了,今天看你一直走神,身体不舒服?”   没啊,夏天梁摆上笑脸,“刚在想其他事情,脑子短路了,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这么小一桩事,盘子调回来不就好了?”女人端详他,“倒是你,要觉得累,多休息哦,不要强撑着。”   “谢谢阿姐关心,真的没事。”   另一边的红福早提起筷子,吸溜吸溜吃得飞快,胖阿姨睨去一眼,摇头,“猪头三,就晓得吃,没心没肝。”   “做什么突然之间枪口对准我?小夏自己都讲没事了。”   “呿,指望你看得出别人家的心事,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我又哪里惹到你——”   两个铺头的小老板日常就爱争执,分不清真假地吵两句。胖阿姨不理他,回头让夏天梁待会去一趟烟纸店,薄荷糖昨天卖光,今天刚补到货,他可以来买了。   又问他最近怎么再度开始吃糖,明明前段时间好好的,这两天不得了,吃起来哈快,她一次进二十盒,没几天就被夏天梁消灭光了。   她感叹,“戒个烟这么费力气的呀。”   “吃香烟是这样的,习惯成自然,硬要停,开头还好忍忍,中间以为忍过了,成功了,其实没有,假象而已。”   红福露出过来人的神情,“尤其心里烦的时候,没东西呼一呼,这个嘴是难受得要命,内心挣扎起来就和波浪线一样,一时一个想法,上秒还在想,‘忍一时风平浪静’,下秒就是,‘我今天就算死掉也必定叼根烟再死’——对伐,我年轻的时候也戒过的,没十次也有九次了,从来没有成功过。”   听到他扯出年轻时代的大旗,胖阿姨和蔼不再,压下脸,一点面子不给,“不要拿自己和小夏比,你戒不掉是你没毅力,总是半途而废的人,好意思说的。”   红福张张嘴,不吭声了。胖阿姨掉头看夏天梁,语气稍微好转,“我看小夏戒得蛮好的,那条利群我放店里几个月了,到现在都没卖掉。”   确切来说是快四个月了。这场戒烟从夏天进到秋天,已是历史最长记录,连夏天梁偶尔都会惊讶,自己居然能坚持这么久。中间除了和沈夕舟聊天那次破功,之后像是迎来平稳期,最彻底的那会儿,他甚至完全不需要依赖吃糖缓解,压根不会想起抽烟这回事。   当时他刚与徐运墨在一起。   还以为真成功了呢,实际最难熬的阶段才正要开始。尤其最近,复吸的念头极速攀升,有时候和童师傅商量事情,对方打火机一开,他就特别不舒服。   以前从来没有到这一步。前天送完客人,折回店里,看台面落了一包香烟,剩余三两支,他原本要扔的,丢入垃圾桶之前,手像长出一个另外的脑子,缩回去。   夏天梁面上不变,端着笑对胖阿姨说到底是前辈,红福阿哥说得对的,其实我也很难受,不过能忍的话,还是尽量忍一忍吧。   回柜台,他瞄一眼手机,那边没有回复。   大概是把那句“你忙你的”当真,徐运墨又闷头做事去了。自从接了TT的工作,徐运墨放弃休息,整个人投入一种备战状态,很少看到他这样,过去也有为生意奔波的时候,却都没有如此斗志昂扬,像被什么点燃一般。   那是生命力的体现,夏天梁明白,此前蜗居在辛爱路的徐运墨不会这样。   理应为他高兴。夏天梁伸到裤子口袋,本该进垃圾桶的香烟盒子如今躺在里面,好几次,忍得实在难受,他就捏着烟盒边缘,四方形的壳子在指腹留下印子,深深一道。   真的高兴吗?   这天忙到关门,夏天梁盘完货回去,几近零点。他上楼放轻脚步,钥匙还没对上锁眼,身后房门先开了。   夏天梁动作一顿,转身见到徐运墨,显然候在门口多时。   他挪开视线,“还没睡啊。”   “在等你,”对方杵在门口不动,“有事和你说。”   夏天梁向下看地板,“明天好吗?我有点累了。”   “不行。”   徐运墨斩钉截铁,“必须今天说,你要是累,躺床上听也可以。”   夏天梁抬头看过去,还以为徐运墨开玩笑呢,实际没有。他轻轻叹声气,却没再拒绝,收起钥匙进徐运墨家,坐下后拿出薄荷糖,含两粒进嘴里。   “你说吧。”   徐运墨坐到他身边。下午周奉春发完满屏的省略号,电话跟着来了,接起来劈头盖脸一句:你等着,这笔顾问费你死活要结给我。   他恨铁不成钢,给徐运墨举例,说一顿饭你本来吃得热火朝天,结果因为别人的什么事情,碗一扔不吃了,中间也不拿去微波炉热一热,现在继续吃,倒要嫌弃菜冷了。   徐运墨不解,说好吃的话,我不会嫌弃冷掉的。   你真当我和你讲吃饭呢!隔着电话,周奉春吐血三升,只得转回大白话:专心不是坏事,但你每次一忙自己的事情,就什么都不管,只顾自己做得昏天暗地,完全不理外边。等忙过了才想着找人,怎么,人家只配在你闲的时候被想起来?   当然不是。徐运墨听懂了,再去琢磨夏天梁那几条信息,表面上的体恤都变成了被冷待的失望。   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愧疚更深一层。晚上在家,徐运墨硬撑着等到十一点多,楼道响起脚步声,立刻开门,正碰到夏天梁摸钥匙。   两天没见,怎么看起来人都瘦了。他清嗓子,照本宣科念道:“这几天忙着做事,只想着自己,没考虑到你的感受,约好在家吃饭都没顾上,你肯定心里难过,生我的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补偿你,今晚——还有明天,时间都给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下午打个草稿,周奉春检查,打回去改了两遍才过,本来还被要求加一句我太笨了,被徐运墨偷偷删了。   读完,夏天梁看他一眼,垂头没有反应。   按照正常逻辑,夏天梁要么原谅他,要么发脾气,不说话什么意思。两条路都没走通,徐运墨卡住了,还好夏天梁没停太久,出声问:“什么都可以?”   万一让他摘星星摘月亮,还是超出能力范围了,徐运墨决定严谨一些:“我办得到的那种。”   夏天梁应两声,看来是在考虑,许久后提出:“我想听你唱戏。”   “什么戏?”   “燕燕做媒。”   “你想得美。”   徐运墨一口回绝,几乎是下意识抗拒,不过说完就后悔了。   实在别出心裁,夏天梁居然想要这个,还不如月亮星星。他试图打商量,说换一个行不行。   夏天梁一双眼睛望着他,面上难掩失落,“不肯吗?”   徐运墨被堵得半句话讲不出,对方幽幽望着他,声音转小:“知道了,不唱就不唱吧,我也没其他想要你做的事情。”   行了,徐运墨按住他,认命般闭上眼,“我唱给你听。”   燕燕也许太鲁莽。徐运墨起个调子,他的声音早已不复未变声时期那种雌雄莫辨的童稚,变得沉缓许多,这种娇俏的唱段唱起来实在别扭,每个字像从牙缝里钻出去一样,但夏天梁不喊停,他也没辙,硬着头皮继续。   唱过四五句,忘词了,他只好停下。这时候再看夏天梁,对方不再正襟危坐,身体放松,人一斜躺进徐运墨怀里,说好听。   没要求重唱,徐运墨长舒口气,这才回过神问:“你干嘛一定要听这个。”   夏天梁眯起眼笑了,仿佛得到极大的满足,“唱这个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吧,但你还是肯唱,说明比起不好意思,你更想让我开心,我就是想确认这点。”   他又说,这两天是有点不好受,但我也知道那是你的工作,你把它放在第一位也很应该,不怪你。   一会是小心思多多,一会又变得善解人意了,徐运墨无奈,“我当然想你开心,你不用搞这一套的。”   “不喜欢?”   也不是,徐运墨想半天,问:“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故意惹我,之前学英文的时候也是。”   夏天梁没立刻回答。他在徐运墨怀中换个姿势,藏起脸,只有一把声音传过来,“如果想被注意,这个办法比较快一点。”   讲什么?徐运墨没听真切,正要问,夏天梁改了话题,“徐老师,以后要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你会不会原谅我。”   这思维跳跃也太快了,徐运墨没跟上,“得看情况,而且没发生的事情分析不到,我怎么回答你?”   夏天梁盯着徐运墨看了一会,最后牵起嘴角,“也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只要我忍住就好了。”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徐运墨困惑,不过夏天梁很快吻上来。他吃到了对方嘴里那股冷飕飕的薄荷糖味道,想着夏天梁还是秉持了约定,依旧在努力戒烟,心情转为畅快。   一句无足挂齿的戏语,没必要太在意。之后并无不妥,两人恢复往日的相处。   徐运墨吸取教训,给自己一天设了好几个固定的闹钟,到点就停下,发条信息给夏天梁,以免让对方觉得被冷落。   TT那边也在保持推进。新设计的食具需与未来菜单进行磨合,徐运墨给的想法是,汤育衡做菜各种炫技,本身已经足够复杂,配套餐具若是类似风格,就是繁上加繁,硬与盘中食物争锋,容易导致食客接收信息太多,适得其反。   况且他那副性格,菜式想象力超群,也会显得太过高高在上。食具不如走相反的路子,取朴素之道,体现意趣,以此拉近与食客之间的距离。   对于食具,汤育衡还有个基础要求,必须本土制作。近年流行日式审美,侘寂风当道,不少米其林餐厅哪怕定制餐具大都也偏向选择日本的作家器,但wabi-sabi那套,老祖宗早就做过,徐运墨的建议是:磁州窑。   在国美读书的时候,徐运墨采风去过几次磁县。磁州窑黑白双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白地黑花彩绘,吸取书法与中国画技法,多记录民间生活小景,纹饰质朴,非常之接地气。   瓷上水墨,他监工基本没什么问题。汤育衡听过,说想法不错,但找窑厂烧窑不难,难的是找个有才华的器物作家,否则概念再好,落地落得不行,出来还是一坨屎。   话糙理不糙,徐运墨理解,找了个当地向导,决定亲自跑一趟寻人。   行程预计一个月,夏天梁听后,没多说什么,让徐运墨出门注意安全,涧松堂和遇缘邨的房子他会帮忙打扫,不用太担心。   临行前,他给徐运墨做了两个酱料,一罐炒酱一罐葱油,配饭拌面两相宜,说是万一嘴馋,在外也能吃到一点家乡味道。   从上海往磁县,六个小时高铁到安阳,再转大巴,下车迎面就是一阵大风,耳光一样硬生生刮到徐运墨脸上。   完全不同的风景,来接他的向导说,马上入冬了,今年是个寒冬,估计冷得很,说不定十一月就要下雪。   徐运墨听过当知道了,工作要紧,他一刻不停,日程排满,跑遍当地窑厂见师傅。   闹钟按照惯例,每天响起数次,越来越像打卡,他赶得及就发信息给夏天梁,要是漏掉一两个,也没办法,下个闹钟响的时候再补。   夏天梁回复总是很及时,嘘寒问暖。徐运墨有时跑窑厂受了气,回去同他发牢骚,他也耐心听,提提建议,说与人交流是这样麻烦,让徐运墨不要放在心上。   在当地待了一个礼拜,徐运墨看遍市面上的器物,没有合心意的。后来参加创意市集,碰到一个小姑娘,与别人拼一个摊位,只带了四五件器皿,老黑釉,反光有点微微发青,颜色很灵动。可惜造型过于奇特,像是随手胡捏。烧制工艺也不成熟,瑕疵颇多。   标价还不低,一个怪模怪样的杯子,狮子大开口,敢标888。路人兴趣缺缺,连拿起来的都很少。徐运墨也觉得怪,不过是有趣的那种。他观赏那个大肚皮造型的矮杯,没把手,杯口边缘裂出一道口子,却不是磕破或是失误,有心打磨过,并不锐利,手指一按恰好可以抵住。   他问对方是不是特意设计成这样,让人方便拿着。小姑娘摇头又点头,说我拉坯的时候,手按在上面留下一个凹槽,觉得握起来挺舒服,就留着了。   你不会事先画设计图?   啊?对方举起手,用这个不就行了,我的手就是模具,都是在做的时候不断感觉不断调整。   有天赋的人讲话总是充满一股不自知的炫耀。徐运墨把她带来的作品都收了,年轻人大喜过望,用力和他握手,将徐运墨比作散财童子,并说自己拖欠半年的房租终于能缴了。   认识之后,对方介绍自己叫小邢,学插画的,半路出家学陶瓷,做了两年,才出过一批系列成品,购买者寥寥。碰上徐运墨之前,她存款花光,认命了,准备参加完最后一次市集,收拾收拾回老家。   徐运墨问她要了联系方式,随后将作品拍照发给汤育衡。   那边打来三个字:就是她。   小邢没听过TT的名号,听说有活接,起初答应得很爽快,说餐厅呐,做两个吃饭的餐盘是吧,行啊。   后来大概是朋友和她说了TT的来历,她大惊,跑来找徐运墨,说不干了,我从来没接过那么大的活儿,搞砸怎么办。   徐运墨说有我看着你,砸不了的,又正色道,定金都付了,违约罚十倍,你自己看着办。   小邢迫于经济压力,只好跟着他。为了保证质量,徐运墨特意找了老资历的烧窑工人做指导,严苛程度堪比魔鬼训练。   第一批样品出来,效果不理想,汤育衡看完,很直接的两个字:重做。   还不忘点评:丑死了。   之前小邢做东西,向来天马行空,如今有人左右夹击替她收骨头,不习惯,成天唉声叹气,人也愈发憔悴起来。   中途实在受不了,她逃过一次,人还没上大巴车就被徐运墨抓回去。小姑娘蹲地上哇哇大哭,鼻涕横流,说太累了,每天睁眼就是干活,一刻不停,她想休息,想睡觉。   徐运墨给她递纸巾,沉默良久,道,老天喂饭给你,你不吃,非要吐出来,埋怨老天喂得太多了。但有些人,哪怕拼命追着老天跑,还是什么都吃不到,他们找谁去哭?你暴殄天物当心遭雷劈。   小邢人一抖,抹掉眼泪,问他,徐老师,你说的有些人是谁呢?   徐运墨没回答。他也不想将人逼到崩溃的地步,只是看到那样的天赋被拥有者随便浪费,又轻易放弃,他没法接受,于是扔下纸巾说你自己想清楚吧,实在不想做,我去和TT那边谈,尽量免掉你的违约金。   说是这么说,实际徐运墨一点把握也没有。都到了这个阶段,汤育衡要知道他把人放跑,可能会气到血液倒流,举着刀连夜追过来。实在不行,这笔钱只有他替小邢来付。   隔天,徐运墨进窑厂。他没抱希望,结果拉坯机旁边坐了个身影,脚下一堆废坯,见到他,抬起头顶着一对熊猫眼对他说,早啊,徐老师,我做了几个新的器型,你要不要看看。   往后两个礼拜,几乎是日夜颠倒,两人全身心投入调整设计。徐运墨都没空回去住酒店,借了个行军床,累了就{wb:哎哟喂妈呀耶}倒头睡一会,小邢也从一个小喇叭被折磨到静音,话越来越少,但手下的东西却像吸走她全部的精力,日益美妙,仿佛有了生命,会开始呼吸。   出窑那天,小邢穿着两层厚外套,检查完所有器物,她爆发出一声极响的欢呼声,忍不住手舞足蹈,拍手说太好了,一件没毁。   徐运墨没应,她跑去朝他激动喊,徐老师!你听没听见!我们成功啦!   喊到一半,她发现徐运墨正看外面,理解了——磁县下了第一场雪,银装素裹。   她停下,加入欣赏的队伍,感叹今年初雪来得真早啊,徐老师你上海来的,是不是没怎么看过雪景。   上海的冬天,下的是冰雹,是霜。极少几次落雪,飘到地上也化了,根本积不起来。   忽然想起夏天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天天忙吗?时令菜上了吗?辛爱路呢?左邻右里?今年最美街道能选上吗?   此刻的徐运墨毫不知情。他总是和夏天梁说自己的事情,却忘记问对方过得怎么样。胃里一阵痉挛,空空荡荡的,他突然感到饿了。走前夏天梁熬夜煮的两瓶酱料,徐运墨实在没空吃,前几天拿出来一看,炒酱长毛了,葱油霉掉了,没有办法,只好忍痛全部倒掉。   离开一个半月,早就超出了原来预设的时间。他还是犯了一样的错误,一旦埋头工作,就仿若不知人间事,醒来一觉十年。   徐运墨拿出手机拍照,迟疑片刻,发给夏天梁。   那边回得很快:真漂亮。   他真的觉得漂亮吗?徐运墨往上翻聊天记录,自己的每句话夏天梁都会回应,不会遗漏,他呢,定闹钟都会忘记发信息。   徐运墨按手机:报告。   夏天梁:?什么?   徐运墨:最近抽烟了吗?   夏天梁:怎么突然问这个。   徐运墨:我该监督你的。   隔了好几分钟,夏天梁才回:没抽。   又来一条:如果抽了呢?   现在不能再用罚抄写那样的借口,徐运墨打出几个字,删去,到最后,发出一句:那我就再帮你戒一次。   再一次。   夏天梁看完这条信息,久久未回。   隔着手机屏幕,他也能想象出徐运墨说这句话的样子,绝对会很认真。   上次戒烟是完全相反的体验。中途忍不住,他几次复吸,上一任监督者发现后,没有责怪,只是预料到一般,温和地冲他笑一笑。   戒烟是他们试过的最后一次。当时夏天梁觉得,两人已经渐行渐远,如果有一样能够强有力到可以约束他们彼此的事情,或许还能继续走下去。   他没有说过这个意图,但对方应该是明白的,同样没有点破。监督者永远那样理智,包容一切,说好,我帮你,可是天梁,我最多只是一个外力,能不能成功,终究要看你自己。   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对方早已看穿,抽烟这个坏习惯与夏天梁穿孔的癖好本质来说是一样的。那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找人戒烟,也是他想将改变的机会绑在别人身上。   夏天梁关手机,他吐出一口气,随后按灭手中的香烟。   这天的上海开始大降温了。 第51章 银鱼跑蛋   食具的首批成品送去TT,汤育衡在收到之前,发来信息,说不错。   徐运墨:你对着空气说不错?   对方甩出一张照片,是徐运墨之前发去汇报进度的。他和小邢站在晾坯架前面,均是灰头土脸,虚弱得像三天没吃饭一样。   汤育衡:一看就是被抽筋扒骨了,血肉喂出来的东西总归是最好的。   徐运墨无语,却也没反驳。食具的成品非常出色,连窑厂的师傅们都啧啧称奇,说当时看过器型,都觉得古怪,以为绝对烧不出来,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堪称奇迹。   老天眷顾天才,随手点拨一下,凡人看不明白,才称之为奇迹。阶段性任务完成,只留一些剩余器物的修整,小邢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独立完成,让徐运墨不必担心,他这趟监工辛苦,是时候该回家了。   定下返沪的日期,徐运墨决定请客,招待小邢、窑厂师傅以及帮过忙的本地向导一起吃顿饭。   众人收到邀请,颇为惊讶,都没想到徐运墨会做这样的事情,不免打趣,说徐老师和榴莲似的,看着满身刺,不好接近,实际外硬内柔,还挺有人情味。   大家相识一场,不停在炸窑和返工的磨难之中携手进退,多少结下一些情谊,这顿饭吃得倒也热闹。老师傅们喝得有点多,两瓶老白干下去,说话声音响起来,徐运墨也没嫌吵。他好像已经不再排斥人多的场面,哪怕嘈杂,也不会觉得心烦意乱。   再吵哪有天天吵,那些声音,那些人,他早习惯了。   吃完饭,小邢单独拉住徐运墨,神秘兮兮地掏口袋。   她拿出一对杯子,是徐运墨最早在市集看中的那个大肚子矮杯的升级版。小邢交给他,说是谢礼,送给他和对象的。   徐运墨从来没和她提过夏天梁的事情,不知道小姑娘是从哪里听来。对方却乐呵呵说,不需要啊,光是看你盯着手机发消息那个样子就知道了。   有这么明显吗?   几个师傅都看出来了,我们平时吃饭的时候,还老猜你对象长啥样呢。   徐运墨看着手里的杯子。边缘用手按出的缺口是最大特色,小邢保留了下来,两个杯子各有一处,缺的形状并不相同,但做成对杯,两道缺口彼此拥抱,严丝合缝地拼到一起。   小邢说,本来想取个名字的,可惜她不擅长这个,遂作罢,反正也是送给徐运墨的小礼物,无名就无名吧。   谢谢。徐运墨收下。这段时间与小邢一道攻克难关,两人的革命友情最为深厚。虽只短短几十天,但他能感受到,小邢的艺术生命力绝不仅于此,于是直言她的天赋极高,这碗老天赏的饭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吃下去,不准再吐出来。TT这单生意的报酬固然不错,可艺术烧钱,如果以后支撑不下去了,记得找他,能帮得上忙的他一定会帮。   一番话连威胁带警告,说得小邢眼泪汪汪。   回上海,已是十二月。   夏天梁提前问了徐运墨的高铁班次,抽空来接他。   对方开车来,停在车库角落。虹桥站下来,徐运墨七拐八绕,找到停车位的时候,夏天梁靠在车边,听到声音回头,立即咧嘴笑,还是印象中那样。   回来啦。他语气轻松,主动帮徐运墨拿行李。夏天梁一辆二手新能源小电车,平时用来拉货,今天来接人,明显洗过了,坐进去干干净净。   夏天梁也一样。徐运墨系好安全带,狭小车厢中,身边的人散发出橘子香气的洗发水与清凉的薄荷糖味,像一种乖巧的证明。说不出哪里不好,只是徐运墨觉得,哪怕夏天梁乱糟糟地过来,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甚至可以更糟糕一点,他嘀咕他两声,就像小时候他爸外出一趟回来,于凤飞不会拿好脸色去迎接,反而横着眉,不痛快地说去那么久,你不要这个家啦。   他思忖,刚想开口,夏天梁车灯一关,侧身凑过去吻住他。   怪不得把车停到偏僻位置。来势汹汹,表明对方的思念亦是澎湃,徐运墨抱住他,反守为攻,落不下的心这才踏实一些。   等亲完,夏天梁没抬头,埋在他颈窝不动。徐运墨轻轻拍一拍他,高铁上酝酿一路的开场白被这个吻塞回去,都不能用了,只好问,“过来累不累?”   夏天梁在他怀里点头,“累,所以要充会电。”   徐运墨以为他要给车找个充电桩,夏天梁先一步搂紧他,解释,“像这样。”   当自己电源,徐运墨觉得不错,夏天梁又在他身上腻了好一会,才舍得放开,捧住徐运墨的脸仔细看过,点评:“嗯,没晒黑。”   整天待在窑厂,又不出门,当然免于紫外线侵扰,徐运墨问:“晒黑不好还是好?”   夏天梁假装思考一下,“晒黑就不能叫白雪公主了。”   他们在一起之后,徐运墨才知道自己原来在天天有过这个绰号,起初很不满意,严肃说不准再喊了,谁是公主。不过夏天梁觉得很贴切,他抗争几次,成效甚微,只得说服自己,爱叫就叫吧。   两人对上眼,又是一阵摸索,安全带解了再系。   等到驶出车库,天空多云转阴,城市仍是熟悉的模样,只不过有些变化还是发生了。离开时正是秋天,马路边的梧桐树染着黄金色,晃一晃,投到地上粒粒碎金,如今却空空如也,徒留光秃的枝头,叶片也被辛勤的环卫工尽数扫走。   真的入冬了。徐运墨看着窗外说。   夏天梁嗯一声,说之前降温,周围好多人生病,小谢感冒了一个礼拜都没好,还过给了赵冬生,搞得后厨只剩童师傅,连续几天人仰马翻,自己进去帮忙都来不及出菜,气得童师傅跳脚,说不想干了,他哄了好久才哄好。   原来还发生过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徐运墨默默听,还是夏天梁讲到一半,觉得无聊,停下了,说其实也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差不多,肯定不会像徐老师你在外面的经历那么丰富。   徐运墨刚想说没有,他想继续听,对方像记起什么,问他带去的酱料怎么样,吃光了吗。   他不想告诉夏天梁那两瓶酱料的结局,滞了两秒,说吃光了,很好吃。   正好是个红灯,夏天梁扭头看他,忽然问,这次在炒酱里放了茭白,和猪肉丁混在一起,吃口应该更脆一点,对吧。   徐运墨含糊应了。对方听完,笑笑,说那就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晚回去,徐运墨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小别胜新婚。夏天梁在他身上就是。不见多日,对方的劲头不减反增,到后面徐运墨都有些失神,感觉自己真像进了盘丝洞,身上绑的全是蜘蛛丝,中间喝个水的空档,蛛丝等不了,化成一双人手缠上来,把他拖回去继续。   热情是好事,太过热情是吗?他不确定,隐约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始终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像失重,但就那么一两秒,容易被理解为想多了。毕竟夏天梁和辛爱路一样,确实都是老样子,只不过最近马路上总会闪现几个奇怪的面孔,连续几天出没,四处看四处记录。   小谢一双火眼金睛,练得小有所成,比王伯伯发现得还早,跑去问他们过来干什么。   几张面孔互相看看,说想在附近开店,熟悉下环境。   小谢不信,去问老马。中介也奇怪,说没听讲啊,这都年底了,正是租赁的淡季,我的小作坊都不开张了,哪里来的生意。   过几日,那几张面孔凭空消失一般,再没见到。众人耸耸肩,只当世间怪胎多,很快抛之脑后。   元旦前,TT出了点小问题。汤育衡的创作遇到瓶颈,宣布闭关,菜单和风味图谱的设计进度一并延后。   徐运墨得了清闲,冷天又犯懒,干脆窝在辛爱路不出去了,饿了就去天天吃饭,有点像是回到去年的状态。   夏天梁格外高兴,白天喂完徐运墨,晚上要求徐运墨还回来。天寒地冻的季节,遇缘邨的这套双开间却像个小火炉。夏天梁甚至破天荒休了两天假,饭店一关,就为了和徐运墨待在一道过冬。   他开始有意留下一些私人物品,虽然两人就住对门,但夏天梁还是乐此不疲地将自己的牙刷毛巾连带几双衣服鞋子偷渡去徐运墨家里。过去做饭,他一套工具带来,做完洗干净又带回去,如今不会了,全部塞进徐运墨的橱柜,说反正每次都在你家厨房烧饭,拿来拿去的多麻烦,不如放在这里方便。   包括小邢送的杯子,夏天梁很喜欢,没拿走,也留在徐运墨家,说成对的东西,肯定是要放在一起用的。   徐运墨头先还没察觉,待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家变小很多,大约是两个人分享了空间,他有时读书练字,需要清净,只好去涧松堂,不过夏天梁很快就会跟过来,也不打扰,就坐在对面陪着。   问他这样不无聊吗,夏天梁就摇头,支着下巴说只有来这里,才能见徐老师你戴眼镜做事。   想起之前自己老是埋头工作,冷落对方,现在夏天梁多黏他一会,也不是什么麻烦,徐运墨就随便他去了。   只不过他觉得,夏天梁吃糖和吻他的频率持续走高——就这么想抽烟吗?这种强烈的烟瘾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吸烟,不解。   一年到头,迎来最后一天,意义胜过此前的三百六十四日。社区搞了跨年活动,由于上海外环内不准放烟花爆竹,小谢提前上网自学编织,买了点毛球和绒线,把居委办公室改造成活动室,邀请居民来做手工烟花,说是除了图个喜庆,还可以锻炼锻炼脑力,适合老年人参加。   倪阿婆是他第一个学生,小谢教了半个月,终于指导她编出一个迷你的毛线烟花球。老太开心得不得了,随时揣兜里,见人就要拿出来炫耀。大家瞧着还挺好看,纷纷报名,还说这种社区活动才是年轻人能想出来的,比王伯伯每年送牛奶有意思多了。   夏天梁也感兴趣,说想去学,做完可以挂家里。他本来就是社区积极分子,这次也不例外,下午在天天煮了一锅白木耳红枣羹,准备作为课后甜品送过去。   本来徐运墨答应和他一起,结果临时接到林至辛的电话,想请他帮个忙。   听完,大概是汤育衡近来状态不好,新一季菜单的主菜迟迟定不下来,已经不眠不休,连开两个夜车。   原本林至辛是他的御用试菜员,但今年亚洲50家最佳餐厅放榜,小如意首度入围,直接闯进前三十,一时间八方道贺,他应酬缠身,今晚实在抽不出空,只好请徐运墨顶替半天。   “没什么难的,就是吃,汤育衡只听真话,你不用顾及,吃出来什么味道,直言不讳就好了。”   徐运墨疑惑,说这都快两个礼拜,他菜单还没做出来?不应该吧。   林至辛停顿两秒,道出原委,说汤育衡看过食具,其实一直有点焦虑,觉得做得太好了,如果不能拿出更高水平的菜式,他过不了自己那关。   又说:“我也不是随便拉你过去,多少和你有关,想着你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给他提提意见。”   徐运墨一时无言,想过之后,没拒绝。   得知他要去一趟TT,夏天梁没说话,半天才问:“会很久吗?”   徐运墨看时间,“我待会就去,帮忙试菜,大概几个钟头吧。”   “没这么快的。”   夏天梁沉下声音,随后很快调整,恢复不介意的笑脸,说你去吧,如果来不及参加活动,我替你多做一个烟花。   毕竟是跨年夜,徐运墨也不想搞到太晚,即刻动身。他披上衣服,开门前,夏天梁忽然从后面抱住他,闷声说:“徐老师,工作要紧,稍微晚点也没关系,但十二点之前,你一定要回来。”   这句话听来极其认真,徐运墨却觉得好笑。白雪公主又不是灰姑娘,哪有零点的钟声这种规矩。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第52章 炒螺蛳   跨年这天,外滩从下午开始就人头攒动,这种天然的纪念日原是餐饮最赚钱的时间,TT却反常关门,不营业。   徐运墨到时,整家店只有两个副厨,左右护法一般站在汤育衡边上,紧闭着嘴,低头处理食材。   见到徐运墨,汤育衡眼皮子抬一半,又放下去,“你还真来。”   徐运墨莫名其妙,说林至辛没空,特意委托自己,他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   汤育衡听完,啪一声,刀拍到案板上,两边副厨的肩膀皆是一抖。   “来了就坐好,今天不试完不许走。”   汤育衡阴沉地下命令,表情肉眼可见变得糟糕,试菜氛围也始终紧绷。这道令他想破头的主菜,选择的原料是崇明乳鸽。鸽子是最难做的禽类之一,肉太嫩,处理得不到位,极容易老。   熟成、烟熏、炭烤等常见的处理方式,汤育衡全部试过一遍。徐运墨舌头没那么灵敏,对于味道的体会只分成三类:难吃、可以吃以及非常好吃。第一轮结束,他觉得还行,但比起第一次来TT的体验差太多了,因此如实说吃是能吃的,不过选不出哪种更好。   汤育衡面无表情,说那就是都很平庸了,再来。   他在一张长不见底的列表上划去不成功的做法,到第二轮,烹调方法逐渐癫狂,甚至将鸽肉打成肉泥。徐运墨吃一口,即刻吐掉,说什么猫食,难吃死了。   列表又少几行。   汤育衡脸色愈来愈沉,副厨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配合。中途,徐运墨看手机。傍晚的社区活动终究还是错过了,商户群里有人分享照片:一群老头老太聚精会神,用绒线编制毛球;小谢四处走动,穿个教学围裙,活像幼儿园老师;王伯伯则眉头紧皱,把烟花做成一朵朝天的喇叭花。   还有夏天梁,带着袖套给大家分甜汤。辛爱路的居民有玩有吃,一派祥和。   放大照片,里面的夏天梁面带笑容,好像基本不会看到他有太多别的表情,哪怕偶尔失意、消沉,要么是他假装的,要么也会很快调整,无论哪种,最后总能回到这张熟悉的笑脸。   徐运墨动作慢下来,想问问他活动好玩吗,还没打字,面前的汤育衡厉声喊一句重做,副厨立马跟上,是,主厨!   试吃变得更像打仗,连带着徐运墨都不得休息。之后的第三与第四轮均不理想,连吃十几道,他的味觉几乎麻木,副厨也是精疲力尽,唯独汤育衡还在那边煎炒焖煮不停歇。   窗外夜色渐深,到最后一盘,副厨倒酱汁的手都是抖花花的。徐运墨一勺下去,勉强咽半口,摇头,说不好吃。   汤育衡尝过,几秒钟后,将手里还有残余酱汁的锅子掷到边上,极响一声。   慑于汤育衡的身份,副厨缩起脖子,不搭腔。汤育衡撑着案板,沉默许久,忽然扭头对两个副厨说你们先休息,人一闪消失了。   徐运墨以为他去上厕所,等半天还没回来。副厨跑去卫生间,说没看到他,三人随后将TT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人。   副厨面面相觑,徐运墨只好给林至辛发信息,讲明情况。   两分钟后,那边回:在冷库。   过去看,冷库门的可视窗关着,徐运墨拍门,喂喂叫两声。隔了好一会儿,汤育衡从里面出来,半句话不讲,走路自带一股冷气。   副厨摸心口,说还好进的是冷藏。   回厨房,汤育衡将那张尽数划光的做法列表翻到背面,刷刷写了好几行,随后一声不吭,重新拿出两只鸽子开始处理。   他头也不抬,“你们可以走了。”   虽然汤育衡放行,但副厨还是留在原地,不敢乱说乱动。徐运墨却不买账,他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汤育衡在钻牛角尖,压下眉毛说差不多行了,再往下也是死路一条,硬要做,你手下那两只鸽子都要浪费了。   对方当听不见,僵持之际,外面传来脚步声。汤育衡耳朵灵,停下动作,将手头东西移去厨房的另一端,刻意背过身对着他们。   来的是林至辛,大概刚下酒局,他喝过两杯,脸上两坨消不下去的红色。   正在罚站的副厨见到他,如临大赦,满脸写着救命。林至辛赶紧对他们做个手势,意思是快回去吧。   不是有事吗?徐运墨还以为他今晚忙于应酬,不会过来。林至辛有些无奈,脱掉外套搭在手上,下巴往汤育衡那边一点。   “都进冷库了,再不来,我怕出人命。”   拿背影示人的汤育衡闻言,哼一声,还是没转头。   徐运墨问他怎么过来的,林至辛说桌上罚了好几杯才脱身。他打个呵欠,面带歉意对徐运墨道:“真不好意思,徐老师,是我偷懒了,应该是我陪他解决的问题,却想着借别人的手,叫你来帮忙,太为难你了。”   人都道歉了,徐运墨也不好生气,“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倒是那个神经病,你不拦着他,把厨房鸽子折腾完,说不定还要去外滩抓。”   林至辛似乎想象了一下场景,苦笑道:“今天跨年啊,我也昏头了,这种日子还来麻烦你,天梁估计恨死我了。”   “不至于。”   夏天梁怎么会恨谁?徐运墨想象不出。林至辛看看他,问:“这都十一点多了,天梁没催你回去吗?”   徐运墨翻手机,对话框很干净,夏天梁没发过信息,也不打电话来询问。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自己有工作,夏天梁始终体贴、懂得分寸,他不会轻易打扰。   林至辛叹气,点一点自己的手机屏幕,给徐运墨展示。   那边是汤育衡一连串的轰炸:你人呢/来不来/不来以后别来了/都几点了/你完了,等等。   “有些人忍不住,想到的话一定要说出口才舒服,也有人不愿意说,但不说不代表不在乎,他们心里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他拍拍徐运墨肩膀,“我刚过来的时候,路上堵得要命,快点回家吧,徐老师,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他留下徐运墨,过去找汤育衡。对方仍是拿背影对他,林至辛抱着手臂,又说了句什么,汤育衡立即回过身,瞪他一眼,很大声说你好意思吗,马上就过零点了。   徐运墨心头一震,记起出门前夏天梁的叮嘱,当时还好笑,想着试个菜要多久,总能赶得及回去的。   过去一个人散漫惯了,觉得这天和剩余三百多天没有区别,根本无所谓如何度过,也没兴趣与谁庆祝。   他才是昏了头了,夏天梁不来催,就不当回事,将这份宽容看作理所当然。   时间直逼十一点半,打车软件一开,几百人争夺回家名额,路面也毫不留情,高架段段红色。   徐运墨懊恼不已,幸好跨年夜,地铁延时运营,他二话不说,抓起大衣就走,可惜冲到地铁站,站台拥挤,有太多与他一样踏上返程的乘客。   公共交通不会偏袒任何一个,晚来就要排队,工作人员要求众人按秩序上车,好不容易挤上一班,徐运墨不停看时间,数字跳一次,他就跟着心紧一下,只盼望剩余的每分钟都过得慢一些。   到站如同泄洪,已是十一点五十分。   从地铁站到辛爱路,平常走路十多分钟,今天慢慢散步肯定不行了。徐运墨一路跑回去,几口冷风一吃,岔气疼,他不敢停,直到奔至遇缘邨门口,手机亮起,才稍稍松口气。   上楼,到家,十一点五十八。   老天还真帮忙,他插钥匙,想着好歹是赶上了,夏天梁不会太失望。   开门进去却是漆黑一片。徐运墨微怔,不在吗?屋里没开灯,迎面一团寒气,好似空无一人。   下一秒,他意识到,有的,就坐在沙发上,只是过于安静,仿佛不存在。   “怎么不开空调?”   上海的冬天是阴大过冷,像某种冰凉的爬行生物钻进衣服,徐运墨皮肤起一阵疙瘩。他来不及指责,灯也没开,直接冲进去找遥控器。   东西就放在茶几上,他拿起来摁开关。刚吹出热风,沙发上的人动了,忽的跳起,用袭击般的姿态抱住徐运墨,双臂揽住他的腰,越收越紧。   靠得近了,对方身上飘出一股浓浓的烟味,熏得徐运墨头晕。他跑回来本就呼吸不顺,一时间喉咙充血,忍不住连连咳嗽。   锢住他的那双手触电般松开。隔几秒,屋内重新亮起灯,徐运墨还没习惯,正眯眼,窗外响起几户人家倒计时的声音。   ——2,1,噢!迎接零点的居民欢呼一声,接着鼓掌,毫无准备的,新一年居然就这样来临。   热闹是外边的,家中寂静无声。徐运墨适应光线,终于看清夏天梁的样子。不开空调就算了,衣服也只薄薄一件,他登时心惊胆战,这种天气!徐运墨立即脱掉大衣,盖到他身上,急起来语气不太动听,“你干什么?穿那么少想生病?”   夏天梁不动,徐运墨以为他是冻久了,反应变慢,抬手想捂他的脸。刚碰到,对方突然说:“新年快乐,徐老师,虽然已经晚了。” 第53章 水笋烧肉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天天没有开张。夏天梁一早就给员工放了假,两天,元旦也不用来。   最开心莫过于赵冬生,兴致昂扬说要和朋友一块跨年,玩到第二天早上。严青也感激,说谢谢,这样就能在家和小孩好好过个节了。   唯独童师傅失去目标似的,略有失落。夏天梁打趣他,说怎么啦,没朋友没小孩,羡慕了?对方听完,马上恢复精神,说谁讲的,我现在就过大桥,去崇明岛找吴晓萍,让他请我吃羊肉。   那是最好不过。夏天梁附和,你去陪陪师父正好,他一个人也孤单的。   原来是要我替你跑一趟。童师傅也没拒绝,接着问你呢?留在辛爱路干什么,做免费社工?   夏天梁笑,我情况特殊嘛。   童师傅嘁一声,说我和吴晓萍叫没办法,老光棍一条,你又不一样,有家干嘛不回。   夏天梁顿了顿,答,没人的房子不能叫家的。   老法师没再说,他大概知晓夏天梁的家庭情况,不宜插嘴,只丢下一句,找个人不就好了。   在房里放进一个人就能变成家人,真有那么容易吗?   是的话就好了。夏天梁点开置顶的群聊,只有三名成员。群组没有名字,以前有过,他写的“小夏的家”,被改了,留下冷冰冰的默认名,像随便拉来三个不认识的人。   他久久地捏着香烟盒子,没抽,吸口气,发出信息:   时间真快,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在北京都好吗?寒假回上海的时间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否则又会像年初那样,我都不知道你们回来了。天天开了一年,生意蛮稳定的,我们也好久没一块吃饭了,方便的话,这个春节聚一聚吧。   随后按照老规矩,分别发出两个红包。   那头并未回复。夏天梁决定等一等,左右今天也要等徐运墨回来——跨年还被抓走,也真会挑时间。   他原本想找林至辛了解下具体情况,又想起徐运墨说他被叫去是因为林至辛今晚有应酬,脱不开身,也就不再去添麻烦了。刚到五点,离社区活动还有一个钟头,闲下来也没事做,夏天梁打电话给周奉春,问工作室还开着吗,背后肩胛的两枚钉子有点发炎,自己处理不到,想找人看一看。   对方说来啊,我是劳模,今天不休息,站好本年度最后一班岗。   到店,周奉春热情欢迎,他和夏天梁一样,给店里的人放假了,单独驻守。   问起跨年怎么过,周奉春大喇喇说今天沈夕舟那边搞199块的畅饮活动,准备晚点店一关就去Haven通宵。   跟着贼兮兮问,你和木头对这种没兴趣吧。   夏天梁说徐老师又不喝酒,而且到现在他还是不太喜欢沈夕舟,在天天吃饭的时候碰上,点个头了不得了。   竞争意识这么强啊,周奉春感慨。他替夏天梁看过肩胛的情况,说没大碍,就是钉子有点短,戴的时间长了,容易挤到肉,我帮你换一个就行。   清理完,他喷了点消炎喷雾,让夏天梁暂时不要沾水,养两天,勤加消毒即可,同时建议:“这种摸不到的地方,你平时就让木头帮你弄嘛,你又不是一个人,消毒这种小事情不难的,他多练练就熟悉了。”   夏天梁动动手臂,没搭腔。周奉春语调上扬,嗯一声,瞧出些端倪,露出“不是吧又来”的表情。   “徐运墨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又干嘛了?喔唷,我真服他了,谈个恋爱三天两头出状况。”   “没啊。”   “省省吧,”周奉春指自己太阳穴,“我这边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他的案例,之前你气他工作不理你,他都看不出,还要发短信问我,笨死了。”   夏天梁停了两秒,“我没生气。”   周奉春一听,瞪着眼睛,发现新大陆一般啧啧两声,“原来笨的不止一个。”   他像是犯了职业病,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端详夏天梁的面孔,“我一直好奇,你脸上和耳朵原来打的那些地方,现在是完全不戴钉了吗?基本都愈合了,重打也不现实。”   夏天梁知道他想打听什么,“这么八卦啊。”   “没办法,笨蛋不会问,只好我代劳了。”   周奉春当月老多少有点走火入魔,夏天梁转而开他玩笑,说你这么执着拉红线,到底成功过多少对。   对方来劲了,神秘答:“不胜枚举。”   “那你自己呢?”   周奉春保持笑容,“我就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愿意把桃花运分给天下人,算是积德行善了。”   夏天梁嗅出一些故事,“从没有过?”   也不是,周奉春张嘴,露出他那枚舌钉,“在这里。”   钻石光闪耀,也许曾经镶嵌于某枚戒指上,夏天梁好奇了,追问是谁。   “我老师,领我入行的人。”   周奉春指自己右臂,他其余地方纹身经常是大片大片,单单右边胳膊保持整洁,只在小臂纹了一枚R标的南京锁,极其精致。   夏天梁对这个纹身印象很深,“钥匙呢?”   “她的纹身针。”   真够浪漫的,“但没成?”   周奉春一笑,“八卦讲究交换,你不说自己的,我干嘛告诉你我的。”   他关掉照灯,收拾好工具,扔给夏天梁一瓶生理盐水:“嘴巴拿来说话的啊,多说才不白长。”   回辛爱路,手机仍无任何回复。社区活动快要开始,参与人数远超小谢预计,居委会办公室快坐不下了,他在那边排位子,瞧见夏天梁,忙向他招手,喊小夏小夏,快来,你帮我勾下名单,然后每把椅子上放个小包,我理好的,在你脚边那个箱子。   夏天梁接过纸,按照到场的居民一个个打勾。   到自己,他停下,打个勾,再往下是徐运墨的名字,他想想,画了个叉。   对完还给小谢,对方速速浏览一遍,哎呀一声,“徐老师不来啦?”   “他临时有点事情。”   哦哦,小谢点头,那我就把他的位置匀给别人了。   居民捧场,来围观活动的也不少,甜汤不够分,夏天梁中途还回天天重新煮了一锅。一场下来,他光顾着服务,根本没空坐下亲自做手工,结束后小谢为表感谢之情,送了他两个自己做的成品。   夏天梁提回徐运墨家里,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挂做装饰,但两个烟花毛球做得都太蓬松,挤在一块也会被彼此弹开,只好稍微分开些挂起来。   他坐着看了一会,摸出手机。八点半,群聊无人回复,也无人点开红包,只得自己这边一串孤零零的对话框。   夏天梁拿出周奉春给的那瓶生理盐水,脱掉衣服,摘下胸口那枚钉环,用棉签沾湿。正准备涂的时候,想想又放下了,将棉签一折,扔进垃圾桶。   要是徐运墨回来得早,不如找他帮忙。   打定主意,夏天梁窝到沙发上看电视,随便找了部两小时的电影打发时间。看到十一点,字幕放完,什么剧情都没记进去,等于白看,又嫌空调声音太吵,和电视一并关了。   嘴里极度不舒服,他没忍,开窗抽烟,蹲在阳台上窥视整条弄堂。   瞒着徐运墨抽烟有段时间了,每次抽,总有些讲不清的负罪感,隐隐又觉得被抓到也好,毕竟只要徐运墨足够细心,大把蛛丝马迹可供追查。   半包烟抽完,没人经过。遇缘邨的居民比想象中还要恋家,这种日子都早早回去,时不时听见几家耳背的老年人有意调响的电视声音,卫视的跨年晚会之类。   十一点半,剩余半包存货也抽光了,身上都是味道。夏天梁回屋关掉灯,手机忽然亮了。他立即打开,不是任何人,手机运营商发来的月末余额提醒。   点开屏幕,群聊那边仍是寂静。   他关掉,翻出和徐运墨的聊天框,按下几个字,又删去。重新躺回沙发,蜷起身体,肩胛顶到靠垫,新换的钉子似乎也不适合,感觉有点痛。他背过手想碰,失败了。   暂时维持这个不舒服的姿势,他摸到脸上几个小小的坑。这些年下来,伤口好得比想象中要慢一点。   慢慢移到耳朵上,他捏住耳骨,找出那枚凹下去的、小小的洞。这是第一个,十五岁生日打的。当时和职高认识的一群兄弟去游艺厅玩到关门,谁也不想回家,围着马路花坛吞云吐雾,突然有人把烟头往一株花苞上摁灭,提议,说今天是天梁生日,要不搞点特别的东西玩玩。   小商品街的地下层,进到黑黢黢的店铺,他被兄弟们笑嘻嘻地按到座位上,眼睛也被蒙住了,说是看不见才算惊喜。一张脸被谁摆来摆去,好像是在挑选下手的地方,他紧张得要命,又不敢在这群兄弟面前露怯,只能不停抠着椅子边缘。   那个椅子坐垫几乎全部裂开了,露出弹簧海绵,抠到他指甲缝里全是碎屑。黑暗中,有个冰冰冷的东西揪住他耳朵擦了擦,他轻轻打个哆嗦,随即一枚尖针抵上来。   有那么一两秒的记忆就此失踪,再反应过来,耳廓发麻,他脊背震颤,浑身像是通了电流,某些无法纾解的焦躁化成液体,就那样顺着穿孔枪打出的洞流了出去。   他忽然觉得很安静,抬手摸到耳骨,一根塑料耳棒直挺挺插在那里。神经恢复作用,他感到了疼,伴随那种毛孔张开淋漓尽致的畅快,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足以令人沉迷。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频繁光顾各类穿孔店。那个年代的小店都不太正规,碰上手法差的技师,穿完经常夜里肿得睡不着,包括无止尽的发炎和化脓,他统统忍住。周围兄弟穿孔只为时髦,耳朵上有四五个了不起了,他却愈打愈多,到后面脸上一套齐全,挂的钉环太多,走路像个反光板。旁人调侃,天梁出去都不用动手,用脸往对方身上甩,一撞一排窟窿。   众人笑,他香烟咬在嘴里,也笑,说那我打头阵啊,帮你们切西瓜。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什么话都敢说。有次打架真切了瓜,不过是别人脑袋。帮人开瓢终有报应,老天真是很公平的,这个报应没直接落到他身上,却比任何惩罚来得都要沉重。   后悔已然太晚。之后,又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过去,狐朋狗友散尽,脸上也差不多摘干净了。进四季前,他恢复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唯一还有来往的小白相见到,惊讶说乖乖,重新做人,不做刺猬啦?   夏天梁说是啊,酒店对仪容仪表有要求,不端正一点怎么行。   小白相想起他以往的模样,叹气,进社会是这样的。   面上的摘下了,身上的摘不下,露出来的地方不方便,只能转移到看不见的位置。   滴。十一点四十五分,设的第一个闹钟响了。   夏天梁将那瓶生理盐水倒了。听林至辛提过,徐运墨在TT的项目做得很好。对方谈起这件事,用了意想不到来形容,说徐老师与头次见面相比,改变了许多,和各类人接触也不总是硬邦邦的,虽然有时讲话还是那样嘴上不饶人,但大家不觉得是件坏事,反倒说他这种性情还蛮可爱的。   是吗?顺利就好。夏天梁表面说得欣慰,心里想的却是不同意思,有些阴暗,实在讲不出口。他理应真心实意为徐运墨感到高兴,可就像刚抓到手里的风筝线,还没拉稳,空中的纸鸢突然乘风而起,那条细线也嗖一下溜走,快到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徐运墨真的会在醒来的每个小时都想起他吗?对方在磁县那段时间,夏天梁经常会想这件事。带去的炒酱放的不是茭白,是香干。接徐运墨的车上,他多问了一句,徐运墨没答对。   一口没吃啊。   他不愿去深究背后的原因,反而有点讨厌自己怎么就发现了,要是不知道就好了。当他吃了,当他想了。   闹钟继续响,第二个,十一点五十分。   最近有意侵蚀与徐运墨的边界,留宿的日子变长,藏进他家的东西也多起来。也许是某种危机感在驱使着他行动,如果徐运墨还像以往那样待在辛爱路,自己不会这么快就做到这步。   离开小如意那会儿,林至辛说他独自开店,肯定很累,建议至少找个投资人投一笔钱,分担风险,他委婉拒绝,完全不考虑。   有人投钱,就会伸手干预,与他分享这家店。他不要。   天天是他的,再辛苦,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十一点五十五分。第三个闹钟,最后一个。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去年这时候,天天刚开,99号两家店还不对付着,那个跨年夜他是一个人算着账度过的。其实每年都一样,他早该习惯。妈走之后,所有节日形同虚设,他试图维系,无奈另两个不配合,一声不响将志愿填去北京,宁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那里,偶尔回来也不会告诉他。   他没法怪他们。无数次退回的红包,就像十六岁刮到他脸上的那个耳光。十几年了,回忆起来还是那样响亮,同样清晰的是对方顶着鲜血淋漓的半张脸,冲他喊,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有人正在上楼,步子很急,冲到门口的时候,钥匙戳了两下才对准,打开进来还在喘气。   等的人回来了,时间卡得正好,早两分钟也算早。他一进门就发问,怎么不开空调?继而匆忙进屋找遥控器,想要提高室内温度。   冬天粮尽弹绝前,这是最后的食物,与其放在外面,不如拖回地窖藏好。夏天梁忽地起身,狩猎般袭上他,紧紧缠住,直到徐运墨先受不了,猛地咳嗽起来。   舍不得,只好放开。夏天梁开灯,新年就这样走到了,零点一旦过期,与其他时间并无差别。徐运墨一见到他,脸色转为焦急,立即将大衣披到他身上,责怪他穿得太少会生病。   其实真的病了也蛮不错的,可以休息一下,得到一些照顾。   但他不能这么做。   “徐老师,新年快乐,虽然已经晚了。”   徐运墨一时停住,不知道该回一句新年快乐,还是说其他的,只觉得这个零点的约定虽然赶上了,却比没赶上更糟糕。   宁愿夏天梁朝他发火,大概那样的话,对不起说来更能应对眼前的场面。   不过夏天梁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抓着大衣,将人裹得更紧,视线往旁边挪。茶几多出个一次性杯子,那是简易制作的烟灰缸,一点点的水里泡满烟灰。   这是抽了多少?徐运墨闻着那股味道,忍不住头晕,松开夏天梁去清理杯子里的烟头。   他边倒边问:“你怎么突然就抽了,之前不是戒得挺好的吗?”   夏天梁停顿片刻,回他:“等你等得太久,糖也吃光了,所以没忍住。”   徐运墨皱眉,“你几点开始等的?”   “八点。”   四个小时,他就什么都不做,干等?徐运墨想起林至辛手机里汤育衡那串轰炸,“你要我早点回来的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或者发信息给我?”   “走之前我说过了,想你十二点前回来。”   “我不回来了吗?还是你看的时间和我不一样?”   严格来算,他还早了两分钟进家门——不行,不能争这个。徐运墨捏扁空杯子扔了,身后的人没答他,直到徐运墨扎紧垃圾袋,夏天梁突然说:“徐老师,我们一起住吧,好不好?”   徐运墨一怔,抬头,“什么?”   “同居。” 第54章 平地一声雷   徐运墨从没觉得夏天梁的思维居然如此跳跃,“你干嘛突然提这个。”   夏天梁望着他,没在笑。失去万能表情的夏天梁其实并不和善,眼睛压着看人时甚至有点凶相,他自己也知道,只允许出现几秒,很快低头盖住。   “住在一起,你就能每时每刻看着我,管我,这样帮我戒烟不是更方便吗?”   他越说,离徐运墨越近,直到两人贴紧。徐运墨忽然又有些呼吸不上来,不知道是由于夏天梁身上没散干净的烟味,还是被对方接近产生的某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夏天梁伸出双臂,按在他身体两侧,好似两道竖起的铁栅栏,让徐运墨产生某种幻觉:如果没答应这个要求,栅栏很可能会立刻收缩,直至用侵入血肉的方式将他彻底束缚。   这种过于沉痛的氛围令他难以理智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那双手停下了,暂未化作什么利器,夏天梁接着道:“工作是要紧事,我不想拦你,也知道TT这个项目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徐老师,今天不一样,我想和你一道跨年,因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或许在你看来一起庆祝节日很无聊,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你不在意,可我在意。”   对方靠到他胸口,像在验证他心跳的速度,声音也低下去,“我超级在意。”   内脏器官打结绕在一起,徐运墨感觉胃里被人踹了一脚,灌铅似的往下坠。被轰炸的对话框和安静如死的对话框并无区别,都是一种迫切的需求,只是夏天梁不说而已。   “我没觉得一起过节无聊。”   他真正感到了抱歉,深呼吸好几次,努力搜刮补救方案,“今天回来太晚是我不对,我补偿你,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把明天当成今天重新过一遍。”   夏天梁摇头,“一年一次的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不可能再重来一遍。”   那要怎么办?徐运墨搞不懂,他只能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怀中人沉默半晌,“刚才我说住在一起,你还没回答我,你不太愿意是吗?”   那阵停顿确实包含了这个意思,平时是平时,但进入到二十四小时眼对眼的状态,徐运墨不确定。他有过相似的经历,绝对谈不上美好,实在不想操之过急,也不想将拒绝表现得过于直接,于是道:“我们现在和一起住有什么区别,对门这么近,你还有钥匙,开个门就进来了。”   刚说完,夏天梁那双手的形态变了,再次缠上来。他勾住徐运墨脖子,牢牢钳住他的同时带着些许不忍心,像是握得很紧的拳头中间留出一丝空隙,唯恐太过用力会将掌心里的什么碾碎。   他试图吻徐运墨,靠近后却放弃了,留出几厘米距离,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徐老师,如果你没选择留在辛爱路,其实我们是不可能遇到的。”   什么和什么?徐运墨极度讨厌假设性问题。如果没有?如果有?可事实就是有,就是遇到了。   他不发一言,认命般闭上眼,“是不是住在一起能让你放心?是的话我可以考虑——”   “不用了,”夏天梁打断他,“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他垂眼,看不清表情,“要真的住在一起,遇缘邨这么小,肯定马上就被大家发现,到时候会很麻烦。”   仿佛回到交往前的那段时间,自己花老大力气进一步,夏天梁却不讲道理地后退,难以捉摸他真实的心思。今晚的一来一回不是对话,更像某种试探底线的对峙,徐运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顺不下去,难受得要命,反手握住夏天梁的手腕,将他拉开。   “什么麻烦?从我们在一起那天起,我就说过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们要拿有色眼镜看我就让他们看好了,随便他们去讲什么,我无所谓。”   “我知道。”   夏天梁从他手中挣脱,点头,“你一直是这样,不去考虑别人的想法,所以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我要不在乎,我今天就不会急吼吼赶地铁跑回来,也不会监督你戒烟了!”   一簇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徐运墨尽全力才压下去,他面色沉沉,“我不和你争这个,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今天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是因为我回来得晚不高兴,我说了,我陪你重过,你不接受就提其他意见,想讲话就好好讲,别搞得和猜谜语一样。”   “你真的有在认真监督吗?”   夏天梁声音徒然变冷,但说完他像被自己逗乐,笑一下,随后退开两步,神情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抬手嗅着身上的味道,叹道:“好难闻,烟味都染到你衣服上了。”   他自顾自地脱掉徐运墨的大衣,挂到衣架上,换回自己的外套,又将窗户关上,拿走装烟头的垃圾袋,一套动作不带半点停顿。   到门口,不忘提醒,说这么晚回来,一定很累,徐老师你早点睡吧。   门关上,或者确切地说,甩上。一个重音符落下,现在屋里真没人了。   徐运墨许久没缓过来。他慢慢摸到沙发上,感觉到沙发垫有个深深的凹陷。   夏天梁在这里用同个姿势坐了多久?他用力揉太阳穴,没想吵架的。   边上落地灯挂着两个烟花形状的毛球,大概是夏天梁从活动上拿回来。徐运墨取下其中一个,看上去蓬松柔软,握到手里才知道绒线系得很扎实,反而沉甸甸的。   他向来觉得和夏天梁相处十分轻松,自己不需要说很多话,对方总能猜中他的想法,在合适的时候出现,给予他抚慰,从脾胃到情绪全都妥善处理。   然而现在想,这只是单方面的付出。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独自掌握。忽远忽近的距离也好,费心引诱他的招数也罢,自己从来都是那个被夏天梁牵着鼻子走的人。   夏天梁知道他要什么,他却从来不知道夏天梁想要什么。公平吗?   他握紧手,绒线勒进指甲缝里,直到家中最后一点烟味也消散不见。   *   隔天晚上,周奉春发来信息。他昨晚在沈夕舟的酒吧喝挂了,醒来发现枕着马桶睡觉,昏了一整天才恢复,得空来问问徐运墨和夏天梁跨年跨得怎么样。   徐运墨还不痛快着。今天夏天梁招呼也不打,跑去农贸市场看货,他去隔壁敲门发现人不在,没办法,只能连吃两顿冷冻食品,遂回复:不好。   呵呵,周奉春不意外:我猜到了。   什么意思?   他昨天来我这里,肩胛两个钉子不舒服,有点发炎。   又不和我说。徐运墨眉头紧蹙,打字:没什么事吧。   周奉春说能有啥大事,换过钉子养一养就好了,哦对,他的那些钉环要经常消毒,你主动点,态度放软一些,遇事不决先说点甜言蜜语,什么宝贝亲爱的别嫌肉麻,多说说,不要老是木噱噱的。   徐运墨:嗯。   周奉春懒得打满屏省略号,六个点作数:……你有没有问过小夏为什么穿孔?   徐运墨:没。   周奉春:我建议你问一问。   问了他就会说吗?徐运墨收起手机,听到外面脚步声,透过猫眼一看,手按在门把上,犹豫几秒后开门。   天气冷,夏天梁带个毛线帽,遮住那头张牙舞爪的鬈发。他出去跑一圈,耳朵冻得通红,正倒吸着凉气开锁,自己家的。   徐运墨咳嗽一声,对方扭头,看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徐运墨故意将门开大一点,让室内空调的暖风往外面吹,他偏偏头,朝里点一点,进来的意思。   夏天梁看懂了,说我回去放个东西,你等我一会。   两分钟后,他出来,跟着徐运墨进屋,一进去就卷袖子,说是不是还没吃饭?你先坐,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   说话语气、动作,还有忙活的热络劲头仍是熟悉的样子。徐运墨坐在后面观察他,甚至能闻到夏天梁嘴里飘来的薄荷糖味道,他重新开始戒烟了,似乎一切都回到正轨。   昨晚发生过的争执是假的吗?或者那是否能称为争执?他们好像也不算真的吵架,就大着声音讲了几句。两盘热菜放到徐运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没得出答案,夏天梁却先坐下,打个哈欠说好累,这个月菜又涨价了,洋山芋一斤贵了五角,两斤就一块了,几个菜农也真是的,老主顾了,也不让我还点价。   徐运墨没找到机会插嘴,只能听夏天梁絮絮叨叨地讲。结束后对方去洗碗,他终于屏住气,对着夏天梁的背影说:“昨天——”   “噢,没事了,”夏天梁开大水龙头,水流让他的说话声音听来有些失真,“一开始确实有点不开心,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睡一觉就好了。”   自己昨晚翻来覆去只睡了两个钟头,反复想今天该说点什么,他居然能睡着?徐运墨惊讶于夏天梁的情绪消化能力,想再多问两句,对方转身对上他,“不提这个了,好吗。”   态度很坚定,不要问了。徐运墨被堵回去,原本准备的一番话完全派不上用处。他停了很久,想起朋友的嘱咐,说你身上那些钉环是不是要经常消毒,我听周奉春讲了,需要的话我帮你。   夏天梁摇头,说不用,我自己够得到。   那穿孔呢,为什么要打那么多洞?   背对他的身影好似没受影响,只说,啊?没什么特殊的,和抽烟一样,也是以前留下的习惯。   再问,夏天梁不讲了,回头说徐老师,你问题太多了,等我想一想,整理好再告诉你吧。   这一整理就是两个礼拜。   他们来往照常。只是天天重开之后,夏天梁忽然忙碌起来,晚上收工的时间越来越晚,难得抽出空来徐运墨这里烧个饭,逗留片刻就走,也不再有事没事就挂到徐运墨身上缠着与他阴阳调和。   问起来,非常无辜的一张脸,说马上过年,太忙,等闲下来就好了。   同居的事情更是再没提过,连带那晚的询问都好像做了个梦。   今年春节来得早,一月下旬就是除夕。徐藏锋貌似又被什么事情绊住脚步,无法回国,他给徐运墨发了信息,说自己有意接父母去芝加哥过年,但于凤飞说了,只要徐运墨愿意见她一面,她就不去了。   好两年没见过孙女,徐运墨知道,他妈是想死乐蒂了。中秋那顿晚饭到现在快过去小半年,记忆已经逐渐淡忘,但他还是没法与于凤飞面对面坐下,不如让她去美国探望徐藏锋一家,至少比待在国内等一通自己不会打去的电话要好得多。   他回复:她要去你那里就去,不用管我。   徐藏锋没多劝说,很快帮双亲办理了探亲签。于凤飞临行前,尝试给徐运墨留了语音,说墨墨,我会在锋锋那里待一段时间,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们,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接的。   徐运墨听完,没回。   唯一顺利的只有工作。跨年夜之后,汤育衡像是打通任督二脉,那道崇明乳鸽终于被他想出最合适的做法,腿、胸、皮三吃,好像是林至辛带他出门找的灵感,总之,菜单定了,后续设计得以推进。   徐运墨替他选了之前合作的泾县纸坊,那边用特殊工艺将植物种子融进纸浆,出了几版可以泡发种植的宣纸用来做菜单,近期在做最后调试,徐运墨有点担心万一出什么问题,讲不定过年还要跑一趟。   错过元旦,再错过春节,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他暂时没和夏天梁提,心里埋了一件事情,总归不舒服,不过有人比他明显——连续几天,夏天梁格外心神不宁,在天天更甚,总是探头看外面,却不像担忧,隐隐是在期盼什么到来。   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别人问起,他说,在等人。   表情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雀跃。几个老头老太不知道他的感情生活,打趣问谁啊?让我们小夏一顿好等?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夏天梁笑了,摇头说不是,是男的。   当时徐运墨正在等饭,立即抬头,用口型问他什么男的。夏天梁抿唇,没答,垂头看手机,嘀咕,不是说今天吗。   徐运墨警铃大作,直接打包转堂吃,给他塞饭盒塞到一半的严青气得瞪眼睛,埋怨说徐老师你早讲呀!一秒钟三个想法。   他倒要看看夏天梁等哪门子男人。结果硬是坐了一个多钟头,一盘肉丝炒年糕都快搅成年糕汤了,还没等到,正想着算了,要么先回去,99号忽然有人登门。   来的是个女孩子,个头不高,却气势汹汹。她进到天天,眼睛飞快转一圈,最后瞥向整理台面的严青,“夏天梁在不在?”   她一声诘问,语气极为锐利,全店目光顿时落到她身上。   正碰上夏天梁进后厨帮忙,不在外面,严青见她面色不善,以为是来讨债的,刚想推托两句,对方瞧出她的用意,面露冷笑,干脆亮出身份证,上面明晃晃三个字:   “我叫夏天笑。”   作者有话说:   *平地一声雷:实为热浇头锅巴,蛮古老的一道席面菜,往常过年会吃。 第55章 荠菜豆腐羹   哎呀,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同姓同辈,再笨才猜得出,这必定是夏天梁家里人。   再仔细看,眼前的小姑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相虽与夏天梁不是特别相像,但拥有近乎一致的鬈发与白净皮肤,那是一家门的象征。可惜,她明明头发比夏天梁还卷,却倔强地留着厚重的齐刘海,配合脸蛋,透着讲不出的奇怪。   见无人回应,女孩眼珠往上翻,厉声喊:“夏天梁,你在就出来。”   她毫不客气,像在号子里喊犯人。辛爱路平时哪里可能有人对夏天梁用这种态度,居民讶异之余,颇有微词,小声说小姑娘长得清清爽爽,哪能一进门就哇啦哇啦。   听到外面声音,夏天梁出后厨。他发现来人,一时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女孩面前,“天笑,你怎么……不是天培要来吗?”   对方面无表情,“看到是我失望了?”   “没有,但天培和我约好……我以为是他。”   夏天梁罕见地嘴拙,他刚处理完河鲫鱼,手上腥气,抓着衣服搓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也不敢碰对方,“你要不先坐——”   “户口本。”   夏天笑不由分说,伸手戳到他面前, “说过让你快递,你硬是不肯,就想逼我们来找你拿,不是吗?现在我来了,满意了吗?”   “我不是故意不寄,难得你们回来一次,我想着有机会可以见——”   不等夏天梁说完,她再度打断,“快点,户口本。”   夏天梁妥协了,没再说什么,走到柜台拿出一个文件袋。对方一把夺过去,拆开检查完,斜眼看向夏天梁,“今天要不是天培抽不出时间,我根本不想来。”   讲到这里,她短促地笑一声,“哦,也许天培也没那么忙。我和他放假回来,他每天都在家里,唯独今天有事,和我说来不了,要让我帮他跑腿,你猜是为什么?”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极尽嘲讽,“是因为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见你。”   哎哎!旁观的居民看不下去,七嘴八舌指责:你个小姑娘,怎么讲话这么冲,吃火药啦!一点礼貌也没有。   夏天梁回头冲他们摆摆手,表示我没事。   女孩冷冷扫视众人, 最后看回夏天梁,表情是不掩饰的厌恶,“你也真的够本事,不管去哪里,总是一颗心放在外头,对别人是好得不得了,好到一群老头老太都来维护你。也好,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就不会再到家里来喊打喊杀了吧。”   夏天梁脸颊抽动,好像吃了个耳光,他忍住,低声问:“我听天培说,你们这次放假回来,要待到下个礼拜才走,”他调整呼吸,“大年夜那天,你们还在的话,我能回一趟家吗?”   回家。夏天笑拎出这两个字,咀嚼完吐掉,“你配吗。”   说完不带留恋,连同这座夏天梁费劲心思打造的饭店,她都不屑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拿着文件袋离去。   热闹失踪,天天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默。食客们都不习惯这种寂静的氛围,天天还是适合充满各种嘈杂声音。他们从短短五分钟的交谈中分辨出一些东西,却不言语。他人的事情如何插手?可这是夏天梁,谁都不想他难堪,纷纷转回台面吃饭。有人带头聊天,一些生硬的、不相干的话题,勉强吵闹起来。   被体恤的人在门口站了一会,严青小心翼翼,想拍拍他。夏天梁却如同惊弓之鸟躲开了,随后他意识到不妥,很快道歉,说不好意思,大概是起静电了。   徐运墨手里一双筷子几乎捏断。他起初生气。遭遇挑衅,夏天梁从来都是不卑不亢,到反击的时候也能拿出气势不落下风,但对着妹妹——他记得夏天梁提起这对弟妹的时候,说他们读的大学如何出色,成绩多少优异,语气是发自内心感到自豪。   讲自己的工作都没这样骄傲过,不还说要送出国读书?面对如此辛勤供养家庭的大哥,他妹妹怎么一碰面,反倒是像见了仇人,字字句句说得咬牙切齿,在大庭广众下半点面子都不留。   夏天梁也是的,被刺了不反驳,一声不吭回厨房间。愤慨转为不解,徐运墨跟在后面。童师傅不在,后厨暂时只有夏天梁一个,正拿刀处理案板上的两条河鲫鱼,有一条已被开膛破肚,搞得台面血淋答滴。   “你还好吗?”他问。   夏天梁没说话,徐运墨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一遍。   手起刀落,另一条鱼的肚皮被刨开。夏天梁手上那把刀剁到案板上,重重一记,像落下狗头铡,将徐运墨抛来的问题拦腰砍断。   隔了十多秒,夏天梁回头,平静说:“我没事,徐老师,你先出去吧,待会童师傅进来,看见有外人跑进厨房间,他会生气的。”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辛爱路藏不住秘密,夏天梁妹妹一事很快传开。有快人快语的,直接跑去问他,夏天梁只说青春期是这样,大约是埋怨他平时管得紧,闹不开心了。   当事人都这么讲了,众人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多问。   最在意的那个却不好过。徐运墨本想晚上等夏天梁回去再谈,结果那晚夏天梁没回家。隔天问起来,对方轻描淡写说,留下来给厨房做深度打扫,还把下水道里外清过一遍,做完已经天亮了。   借口用一次,勉强能接受,用三四次,徐运墨知道这是夏天梁有意避开自己。   其实这段时间很明显了,他留在辛爱路时间变多,夏天梁来找他的频率却在减少。原来恨不得死死缠住他的那股劲儿不知不觉褪去了,见面笑笑,再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待他与店里熟客并无差别。   徐运墨感到烦闷,他似乎知道哪里出了错,可细究,每个错误单拎出来看,都不至于演变成现在这一步。   隔阂总在回首时产生,身在其中是捉摸不到进度的。徐运墨想找周奉春分析,不巧遇上对方闭关,看状态,去扫墓了。   那是朋友固定的吊唁,徐运墨没再打扰。既然夏天梁有心回来得晚,那就早上抓人,反正为了监督对方倒垃圾,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听见对面声响,徐运墨立即开门,正遇上夏天梁将打包好的垃圾袋放到门口。   没想到徐运墨一大早蹲点围堵,夏天梁动作一顿,和他打招呼,“早。”   昨夜睡得不好,自从元旦过后,徐运墨的睡眠水平直线下滑,此时挂着一对眼圈,抱紧手臂说:“现在七点半,你九点去做开店准备,我们还有一个半钟头,好好讲清楚。   夏天梁直起身体,一头乱发没梳,全部翘着,“讲什么?”   还想打太极,徐运墨硬邦邦道:“最近的事情。”   夏天梁嗯一声,慢慢靠到门边,学徐运墨的动作,“总要有个前后顺序吧。”   防御姿势对防御姿势,徐运墨道:“那就从前天那件开始说,你妹妹来找你,吵得那么难看,我问你了几次,你一直装忙,不肯讲具体原因,是为什么?”   这句话憋了几天,早发酵成忿忿不平,讲出来不怎么冷静,夏天梁听后,先笑,“干嘛这么凶,兴师问罪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听上去没差别。”   “那你又在干什么,抓着细节不放,逃避话题?”   夏天梁咬一下嘴唇,“我没逃。”   徐运墨捋平气息,“也不是第一天了,从跨年那晚到现在半个多月,我看得出你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但你一直摒着不说,什么意思,要我猜吗?就像你家里的事情,如果我不问,你是不会主动说的。每次就算说了,也是讲一半藏一半,我再问,你就开始敷衍我,所以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你这么难开口?连我也不能说?我家的事情你不就都知道吗?”   夏天梁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照镜子,然而照过一遍,找不出一丝相似之处。“我家不像你家,没那么复杂,也没什么值得讲的,”他移开视线,“再说哪户人家关起门来不吵架?他们放假回上海,我让他们来拿户口本,碰上天笑心情不好,她性格犟,和我吵了两句,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徐运墨搞不懂为什么夏天梁还要和他扯这种显而易见的谎,并且做出轻飘飘、装作一切都好的样子。   以前他喜欢他的体贴,他的周到,他懂得看眼色的机敏。现在却恨他总是这样滴水不漏,不留出空隙让自己钻进真实的位面——夏天梁是不是自负到认为自己能够一举抗下世界上的所有难题,而别人都不配知道他真正的烦恼?还是说哪天宇宙大爆炸了,他也能拿出这副表情,和自己说,噢,没什么大不了的,徐老师,先吃饭吧,反正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这种不言而喻的推开让徐运墨冒火,口不择言直接道:“如果没事,你怎么不回家过年?还有元宵中秋国庆端午,我们都一样,所有节日,没一个会回去过的。我是不想回,你呢,家里人不让吗?”   夏天梁终于有了反应,他立即看向他,声音压低:“徐运墨,这不关你的事情。”   那一眼好似利刃,精准地投到徐运墨身上扎出一个洞,随即哗哗往外冒血。他说不关他的事情。   双方都说了不该说的。夏天梁先住嘴,别过头不再言语。徐运墨以为他想消极应对,不过很快听见有人上楼,是同层的邻居。   对方走到三层,瞧见两人各自站在门口,好奇问干嘛呢,面对面做早操?   没什么,夏天梁脑子动得快,说徐老师有个快递送到我家了,来问我拿回去。   邻居没起疑,说原来如此,我在楼下听见声音,还以为你们吵架呢。   夏天梁笑一下,怎么会。   邻居去买早饭,错过了楼道里燃起又飞散的硝烟,提着两套大饼油条回来,拿钥匙时有点不方便,边摸边说大概快过年了,快递员也没心向工作,楼里好几个包裹都送错了,要么就丢楼下——真是的,多走两节台阶、打个电话问一句的事情都不肯做,也太偷懒了。   一时只剩钥匙叮里咣啷的声音,直到邻居开门,徐运墨破天荒接话了:“是,什么都不讲,谁知道在想什么。”   两扇门同时关上,夏天梁站在门口,他弯腰,将垃圾袋从左到右挪了个位置。   翌日,天天照旧营业。   临近春节,夏天梁排时间表,希望给员工多放几天假,算来算去,要想实现,唯有靠自己多撑两天。   回家是不可能了。那天之后,他给天培打去电话,没接,只有信息传过来:户口本用完会寄回给你。   从一行字里看出疏离,夏天梁不觉得那是错觉。怪他,明知道两个小的要户口本有急用,他还扣着不寄,只希望他们寒假回来可以亲自来取,顺道见一面。   天培答应的时候,他高兴坏了。两个人当中,天培内向些,也偶尔愿意和他多说两句话,原本以为他过来,至少可以介绍天天给他,再留他吃顿饭。   想象终归是泡影,抓到手里就破了。夏天梁定下假期时间,自己辛苦就辛苦点,哪天不苦呢?他早习惯了。   有人推门,小谢同夏天梁打个招呼。他来吃饭,顺便核实街道每年的人口居住和商户情况。   夏天梁不由探头看对面,涧松堂暗着,徐运墨没来开张。   昨天又吵过了,整晚没睡着,夏天梁一早发了求和信息,问徐运墨今天想吃什么。那边没回。   想了想,又发一条:老是生气对身体不好,发火伤的是心肝脾肺肾,我要给你吃多少道菜才能补回来?   还是没反应。   给小谢落单的时候,对方低头认真登记,夏天梁多暼一眼。往上看,99-1号也敲了章,写明已核实。   他以为是昨天记的,一问,小谢却摇头,没啊,就上午的时候,正好在徐老师走之前撞到他。   夏天梁心跳漏拍,问走去哪里?   小谢咦一声,说你不晓得啊?徐老师说有工作,今天一早就开车去安徽了。 第56章 肺头汤   泾县的纸坊那里出了点问题,徐运墨临时收到通知,做的纸张太脆,着色也不够好。时间紧急,他必须赶在年前亲自走上一趟。   拿车的时候经过99号,昨天一通架吵完,徐运墨到现在心气还不顺,方向盘一打就开出去。   高速几小时,他集中精力开车,刻意不去想昨晚的事情。一路开到目的地,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摸出手机来看。   夏天梁发来两条消息。第一条问他吃什么,第二条是哄人的话,让他别生气,否则伤了五脏六腑,靠食补来抚平会很困难。   关照他的五脏庙是夏天梁的一种沟通方式。或许夏天梁就是徐运墨胃里的某个祭司,通过掌握他的食欲来探知他的情绪。他们第一次讲和就是自己去天天吃饭,也由此奠定了一个简单的规则:只要他还愿意吃他做的东西,那就说明问题不大。   徐运墨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同时对自己临时出门没打招呼的举动感到内疚。夏天梁橄榄枝都递过来了,应该张嘴衔一下,于是回复:纸坊有急事处理,我今天去泾县了,大概会待两天。   他继续:红烧羊肉吧,之前不是说你师父给你寄了一条羊后腿?   信息是中午发出,到晚上,夏天梁仍未回复。   等到睡觉,还是没反应。   夏天梁很少漏掉他的信息,再没营养的话题都会回两句——太忙所以忘了?徐运墨不确定,临睡前又发去一条:今天抽烟了吗?   第二天看,对话框坏掉一样,干净到徐运墨甚至想摇手机,把软件吞掉夏天梁的回复倒出来。   一会来哄,一会又搞失踪,他弄不懂夏天梁现在的想法。梗劲上来,徐运墨也不等了,把手机放到一边,转而专心处理工作。   问题解决得比想象中顺利。调整过胶矾水的比例,纸张硬挺很多,徐运墨试过之后,觉得基本到位,取了样品喊快递寄回上海。   办完事情,原本准备当天就走。不过纸坊的负责人和徐运墨这一年常有往来,合作颇为顺畅,说他之前几次为生意到泾县都是来自匆匆,这次不如多留一天,好让自己尽尽地主之谊。   人家说得这么客气,拒绝不好。徐运墨答应。负责人立刻喜滋滋说,我晚上带你体验当地最好的土菜馆,保准好吃。   到了之后,徐运墨才明白。怪不得拍胸脯保证说最好一家,原来饭店是他老婆开的。   自己家的当然是天下第一。徐运墨坐下,负责人知道他不喝酒,泡了壶茉莉花茶,廉价茶叶,喝起来和天天的免费茶水有点相像。   他慢慢饮,胃里暖和起来,余光瞥见老板娘忙前忙后。女人豪爽,充满活力,大概得灶王爷保佑的餐饮人都会有股类似的精神气。她出出入入,传菜倒水,招呼客人时不忘说笑,不停为这家只有几张桌子的小店张罗奔走,看得徐运墨一时有些恍惚,好像透过眼前的身影看见另外一个人。   全世界的小饭店是不是都一个样子?他沉默片刻,问负责人:“开饭店很辛苦吧?”   负责人笑得很平常,“小本生意哪有不辛苦的。我纸坊那边事情结束了,也要被抽壮丁,拉到这里来帮忙,哎,我还会烧两道硬菜呢,客人吃过,评价挺不错的。”   徐运墨不会,他和厨房没有缘分。在天天顶多帮忙摆摆餐具,拿拿打包盒,夏天梁不舍得让他多做。两个人有时牵手,夏天梁看着他会羡慕说徐老师,你手好好看,手指细细长长,又白。   他并不觉得被夸了有多高兴,张开手给夏天梁看,说握笔久了也长茧子。夏天梁就轻轻按一按,叹道那也好看,你看我的。   那双手骨节分明,如果生在优渥的环境中可以一样漂亮,可事实却是因为过度的劳作显得干燥、粗糙,新旧伤口交错纵横。夏天梁口袋除了送人的中华、自己抽的利群,还常备一包创口贴。冬天干了也很少涂护手霜,说有味道,还容易有化学残留,做饭不方便。   他一直觉得那是双有厚度的手,握着心定、踏实,理所当然认为这样就好,只顾闭眼享受。   “最近生意还好吗?”   徐运墨问负责人。对方摇头,再点头,说还行,算能糊口吧,现在年轻人都出去做事了,留在本地的要不是纸厂工人,要不就是老年人,客流有限。   又指指忙碌的女人背影,“其实我劝过她,年纪也大了,不如关了点休息休息,她死活不肯。我老婆脾气倔,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是宁愿忙,都不肯闲下来的。”   徐运墨没懂,“可是她不说,你哪能知道她到底怎么想?”   负责人啊一声,挠头,“我和她二十出头就结婚了,到现在一起二十多年,她不用说话啊,哪边眉毛动一动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修炼二十年才能掌握的技能,相处果然没有捷径。徐运墨嗯一声,对方接着道:“不过就算做了二十几年夫妻,一开头,不也还是两个陌生人?都是从谁也不认识谁开始的,我们以前也常常吵架的,但吵吵就了解了,就好了。”   就好了?说得多少轻巧,徐运墨沉思,这时候老板娘忙完过来,揪住负责人的衣服,眉毛一挑,“你是不是又在和别人讲我坏话了?”   她看向徐运墨,“徐老师,你说,他刚刚到底在说什么,有没有说我哪里不好?”   看着是在质问,揪衣服的手实际是虚的,没用力气。男人在她手下也露出笑容,明显对这套反应习以为常,配合地摇头,说当然没有了,我哪里敢呀。   徐运墨停了几秒,摇头,“他说你们感情很好。”   负责人愣一下,看向他老婆。女人拍了丈夫一下,笑骂你个老不正经的,边说边有点脸红,为遮掩,很快转身忙活去了。   土菜馆每道小炒皆是镬气十足,味道算不上顶尖,却落胃,让人吃着舒服。老板娘知道徐运墨是丈夫的合作对象,卯足力气做到最佳,徐运墨也不吝赞美,每道菜吃完都夸一句。   快到结尾,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拿起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以为是骚扰电话,徐运墨没理,然而对方锲而不舍,不断打来。   徐运墨没办法,接通后,那边停了一会,犹豫问:“是……嫂嫂吗?”   这个称呼,“小白相?”   “诶诶,是我,我问老板要了你的电话,听辛爱路的邻居说你到外地去了?”   徐运墨说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怎么就那么凑巧,对方叹一声,讲话支支吾吾,“那么,那么……呃,你要待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徐运墨一听就晓得他话里有话,“你直接说,找我干什么?”   那边不出声了,长长顺了口气。   “天梁进派出所了。”   徐运墨手机差点没拿住,“什么?”   “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就是晚上天天出了点事情,天梁和客人起冲突,警察过来把人都带走了。”   夏天梁和客人起冲突?天方夜谭。徐运墨又问:“他现在呢?还在派出所?”   “嗯,在调解。”   徐运墨倏地起身,他拼命按太阳穴,“我马上回来,哪个街道的派出所,你发地址给我。”   说完按断电话。负责人看他面色发青,问怎么了,碰到什么事了吗。   “抱歉,难得坐下来吃饭,但我有点急事,要立刻回上海。”   徐运墨顿一顿,“我家里出事了。”   负责人瞧他这副的模样,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不多留他,飞速将桌上没动筷的两个小菜打完包,塞到徐运墨手里,说夜里万一饿了可以垫垫,这大晚上的,你路上开车小心。   徐运墨言谢,即刻回下榻处拿行李取车。   返程又是几个小时,徐运墨让小白相每隔半个钟头给自己汇报情况,得到的反馈均是人还没出来。   徐运墨最担心夏天梁有没有受伤,不过听小白相的意思,好像是他打别人重一点,去验伤的也是对方。   这段路开得不太平,与来时完全两种心境,焦急、困惑,还掺杂一丝丝恼火,给徐运墨胸前塞进一个炸药包,始终堵在那里。   好不容易进城区,徐运墨直接打弯,往派出所方向,到时已经凌晨两点多。途中不放心,他分别给严青、小谢以及几个商铺老板分别打了电话,收到的每个版本都不同,有说双方对打,有说夏天梁正当防卫,最夸张是红福,说自己在对面看的时候,感觉夏天梁被附身了,青筋暴起一顿老拳,看起来邪门得很。   徐运墨越听越头疼,他下车,四小时车程耗尽最后一份力气,人是疲惫不已,他深呼吸,尽可能压下倦怠,随后远远就见小白相蹲在派出所门口。   对方双手揣在兜里,蹲姿熟练,看见徐运墨后连忙起身,同他招手,“嫂——徐老师,这边这边。”   碰上亲历者,徐运墨终于从小白相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他今天下班去天天吃饭,快要收档的时候,沈夕舟酒吧那里来了几个酒客,吵着要吃宵夜,夏天梁拗不过,就留他们下来。   客人喝饱老酒,上菜也不吃,光在比嗓门,讲话也不三不四,还非要在天天继续点酒喝。夏天梁担心他们出事,没给下单,多提醒了一句,让他们声音轻点,结果就把其中一个惹火了,当即和他吵起来。   小白相:平时天梁很能忍的,碰到这种情况肯定笑笑就对付过去了,今晚不是,一句话都不顺着讲,一把火越烧越旺。   对面三个客人,身型都很魁梧,喝多了管不住手,一把就将夏天梁推得撞倒桌子。夏天梁也没惯着,揪住那人衣领要求住手,谁知道对方双手乱挥,直接一巴掌打到夏天梁脸上,请他结结实实吃了个耳光。   小白相:我看到也傻了,然后天梁就松开他领子,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脸,直接摁到桌上,哐啷一声,哈响,敲得碗啊盘子啊全都碎了,那个人脑门立马磕破掉了。一见血,我那个紧张的呀,店里就我和天梁两个人,对方呢?三个大块头!天梁骨头硬起来,他是不怕死的,我有家有室……要惜命的呀。   因此竭力劝阻,去拍夏天梁胳膊,让他松手。后来也不知道谁报的警,两个穿制服的坐警车过来,直接把两边人都拉回去。一进派出所,夏天梁揽下所有,不让小白相陪同,单独进了调解室。   虽是事实,也足够离奇。徐运墨消化半天,问:“他真没受伤?”   “没,顶多一些皮外伤,天梁老早吃过的生活要厉害多了。”   徐运墨看他,“老早?”   小白相眼神闪烁,“……谁年轻时候没打过架呢。”   徐运墨很想说我就没有,不过忍住了。他进派出所询问值班民警,对方听过他要找的人,说快了,刚去调解室看过,已经在写调解书,你们再耐心等等。   两人也没其他办法,唯有干坐着。小白相手机连续响了好几次,他接了,低声下气给那边赔不是,说快了快了,不是别人,天梁的事情呀,我总归不能丢下他一个吧。   挂断后,他不好意思抓头发,“我老婆查岗。”   徐运墨没接话,他这时想到小白相和夏天梁是职高的同学,还做过对方伴郎,转头问:“夏天梁读职高的时候是不是就开始穿孔了?”   小白相似乎掂量了一下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开口道:“是啊。”   “他为什么要穿?”   “这个……具体我也不晓得,那时候流行打洞,大家就都去弄了,我也打过的,但天梁……”   他语塞,估计又在纠结该讲出多少实情,“他打得比较频繁一点。”   徐运墨没指望夏天梁少年时代是三好学生,从流露出的一些信息来看,夏天梁肯定有过令人不省心的时期,但不至于让一个旧同学这么难启齿吧。他刚要追问,值班民警过来提醒,说这位同志,停车场那辆白色雪佛兰是你的吗,堵住后面的车子了,麻烦你挪一挪。   话题被打断,小白相明显松口气,徐运墨只好作罢,先去配合移车。   再回来,派出所门口出来三个大块头的中年人,走路时怒气未消。被他们挡在后面的是夏天梁,面孔发白,看得出是狠狠吃了一巴掌,左边脸还有点红肿。   他表情空洞,先见到小白相,与他说了什么。小白相摇摇头,掏出空空荡荡的口袋给他看,说我也抽完了。   夏天梁神色多两分失望,蹲到地上,手指伸进头发,将本就蓬乱的卷毛弄得更散了。   小白相看他这样,重重咳嗽两声,试图提醒什么。   你嗓子不舒服?夏天梁抬头问。紧接着小白相身后的阴影里踱出一个人,夏天梁看清是谁之后,整个人僵住,面色更白,衬得左脸颊那个巴掌印愈发明显。   徐运墨感觉那道印子像打在自己脸上,他心里疼。然而刚走过去两步,夏天梁居然什么都没说,扭过头不去看他。   这动作即刻点燃徐运墨的炸药包引线,“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看不见我?”   夏天梁不动,隔了几秒才回头,他看一眼小白相,对方立刻望天,装神游。   再对上徐运墨时,夏天梁恢复平静,“不是说要在那边待两天吗。”   所以信息看过了,故意没回。徐运墨胸口闷,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只想把夏天梁立即抓进车里。碍于外人在场,他按捺住,绷紧嘴唇,“我接到电话之后就赶回来了,上车,我送你回去。”   夏天梁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低头挪到小白相后面,“他送我。”   我送?我怎么送?小白相赶紧把他推出去,“我骑共享单车来的!”   两人还在那边小声啰嗦,争什么你我,徐运墨早已忍耐值见底,他拉下脸,忽然沉声:“夏天梁,上车,我就说这一次。” 第57章 酸辣汤   调解书签过,夏天梁同意赔偿对面五千块钱,作为医药费和误工费。   他也真有本事,就那么一按,将一米八的大块头搞得头破血流,听说在医院缝针的时候还在哼哼唧唧。   小白相骑上单车。出派出所之后,他又叫回徐运墨嫂嫂了,还有意给两人讲和,对夏天梁说嫂嫂真的紧张你,我一个电话过去,他二话不说就从外地开车回来,开夜路多少惊险,眼都不能眨的……诸如此类,巴拉巴拉。   夏天梁却不领情,全程没回应过。   油盐不进的夏天梁让小白相都害怕,他熄火了,叹着长气给徐运墨挥手,说辛苦嫂嫂,回头再见吧。   只剩两个人,话更少了,几乎是失声状态。夏天梁坐到车里,系安全带,后背不小心碰到座椅,身体忍不住颤一颤,安全带没收稳,全部弹回去。   徐运墨板着面孔,探过身子摁住夏天梁,伸手将安全带替他系好。   这一下靠得很近,彼此气息太过熟悉,马上分辨出对方,下意识就想纠缠到一起,却被拥有者制止。徐运墨只是帮他系上安全带,没有多余动作。   尼龙织带紧紧勒住夏天梁胸口,他短促地倒吸一口气,随后别过脸,抿住嘴唇没说话。   徐运墨发现了,他蹙眉,将安全带调松一些,“疼吗?”   夏天梁扭头看他,有那么一两秒,他大概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吐出一句没事。   这两个字弄得徐运墨心烦意乱,他不想争辩,冷着脸插上锁扣,坐回驾驶位发动车子。   一路无言,几次红灯停下,夏天梁始终垂头抠着安全带,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值得他关注的东西。   徐运墨原本准备在车上和他谈谈这两天的事情,但看夏天梁那副样子,显然是朝他竖道屏障,顿时全无心情,只觉得自己花四个小时赶回来的行为是自讨没趣。   到辛爱路,停完车,夜已深至路灯都罢工。两人往遇缘邨走,只靠稀疏的月光指路,根本看不真切,一条路走得昏昏沉沉。   进门洞之前,徐运墨想起晚上在土菜馆吃饭,负责人给他打包的两个饭盒忘记拿了。他不想把吃的东西留在车里过夜,让夏天梁等自己两分钟。   人走出去时才想到,万一夏天梁不等他怎么办?看这个死小子今晚的态度,很可能一转身就蹬蹬上楼了。   心口被堵着,那枚炸药包像个闷炮,点不着一样。徐运墨匆匆拿完饭盒,回去的时候想,夏天梁要自己回去了,他就上去敲门抓人,死活今晚把他押回自己家里。   然而到了门洞才发现,夏天梁还在那里。   对方蹲在楼梯转弯的折角下面,双眼看地,听见脚步声后抬头。   夏天梁望着他,没声音,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灭。徐运墨心软下来,心头积累的烦躁褪去少许,他过去想拉人起来,可夏天梁早一步,自己站起来,走到徐运墨前面。   两人上楼梯,三层楼走了一世纪。   到家门口,是该决定一起还是分开,徐运墨开门,回头说:“进来。”   夏天梁还是不出声,不过依言进了门。家中两天没人来过,空气不流通,徐运墨也顾不得开窗,先开空调打暖室内,然后翻出医药箱,拍沙发旁边的位置。   “过来。”   被喊的人杵在玄关不动,徐运墨又拍一下,仍是不给反应。   还在犟什么东西,徐运墨低下声音,“我叫你过来坐好。”   这次听话了,不过坐下的时候,夏天梁还是有意和他隔开一点距离。   徐运墨拿出膏药贴,“衣服脱了。”   夏天梁扭头飞速看他一眼,又转过去,“你家冷。”   徐运墨决定姑息他最后一次,按遥控将空调风力开到最大,温度调最高。   暖风争先恐后钻出机器,再无借口,“现在不冷了,脱掉。”   退无可退,夏天梁侧过身体,背对徐运墨一层层解掉衣服,到贴身那件,他有些迟疑,但能感觉徐运墨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最终还是闭着眼脱去。   腰上一块淤青,撞到桌角留下的,结结实实一记,在调解室待的那几个小时一直隐隐作痛。他在里面有两个钟头一句话没讲,做调解员的民警劝得口干,一边喝水一边无奈问,这位同志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有就讲出来,摊开说清楚才能解决问题,拖着不讲,大家今天都回不去。   他还是沉默。这场冲突本可避免,只要他退一步,拿出平常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应对,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经历太多次,合该很熟练了,但今晚没做到。身上的淤青不算什么,他懒得去验伤,这种他人制造的伤口,放段时间自然会痊愈,与自己留下的不同。   但有人还是会心疼。徐运墨看夏天梁脱个衣服磨磨蹭蹭,猜他是想藏什么东西,但等看到那片淤青,心口嗡嗡响起来,不舒服。   还好没伤到骨头,他小心地帮夏天梁贴好膏药,放缓声音,“你转过来,我看看脸上。”   对方坐在那边不动,背影显得固执。徐运墨伸出手掰他肩膀,生怕是前面哪里也伤到了,夏天梁忍着不说,结果不是:他只是为了遮掩一件东西。   夏天梁正胸口的位置多了一枚钉环。   新造的伤口,黑色钉子两头的皮肉还肿着,徐运墨看清的瞬间,心沉下去,落到胃里再往下掉,“你什么时候穿的?”   夏天梁手臂环住胸口,“最近。”   “我问你什么时候。”   “你走那天。”   那就是两天前,徐运墨觉得喉咙烧起来,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为什么突然去穿?”   “没为什么,想穿就穿了,”夏天梁停顿一下,“我的身体,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没必要和别人报告。”   所以他变成别人了。怒火一下子压过揪心,徐运墨起身在房间里走两圈,深呼吸半天,回到夏天梁面前,“你摘下来,我帮你消毒。”   夏天梁眼皮子都没抬,低着头又开始抠沙发边缘,“不用,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今晚是一心一意要和他犟到底了,徐运墨气得想戳夏天梁胸口,“‘可以处理好’?你哪件事处理好了?都进派出所了,我是不是还要拍拍手表扬你?今天小白相如果没有打电话给我,你会找我吗?还是干脆不准备和我说了?”   夏天梁拿指甲在沙发上划出一道道印子,“你忙啊,这种小事情,没必要打扰你。”   “你觉得这是小事?”徐运墨火气直冒,“那什么才算大事?非要我和你中间死一个才算是吗?”   他语气激烈,终于换来夏天梁抬头,对方安静地凝视徐运墨,随之拖长语调,哦一声。   “原来这种事情可以找你,但我不会分。要不这样吧,徐老师,你列个清单,把我可以打扰你的事情写下来,哪些我能来找你,哪些不能,你统统分类好再给我,我以后就对照着执行,好吗?反正把所有事情都分个明白,是你最擅长做的,应该不难吧。”   徐运墨第一次知道夏天梁讽刺人的技术原来如此高超,尖锐到无法反驳。长途奔波让他在生理上感到疲倦,暂时捋平气息,“我开四小时车赶回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   夏天梁盯着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没和你吵。”   这一路上各种回避、消极应对的态度,徐运墨都能勉强忍受,唯独这句话将他胸口那个炸药包引线烧尽了,“你连吵架都不肯承认?我们现在不叫吵架叫什么,友好交流?”   他发泄般继续道:“我生病那次,你说我不用硬撑,有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可以来烦你,因为你会听,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轮到你的时候,你有事硬撑着不告诉我,心里想什么也不说,你倒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了?你过去的事情,家里的问题,还有你身上穿的那些洞,每次我问你,你都模模糊糊不肯讲清楚,为什么?是因为我不配知道,还是你觉得告诉我也没用,我根本没办法和你一起承担?”   夏天梁没回答,又或许他的静默就是一种回应。他从未像此刻这般不善言辞,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体正面三枚钉环组成一个狭长的三角形,吊在他皮肤上摇摇欲坠。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徐运墨,你是不是只喜欢我表现给你看的那一面?”   他问出一个致命的问题,令徐运墨一时愣住。潜意识都在犹豫,无法为他迅速组织出一个答案,有股说不清的情绪恶作剧般质问他,你到底喜欢哪个夏天梁?如果真实的对方就是眼前这样尖利、飘忽、难以应对,令他无法停止困惑与愤怒,他还有没有把握对他说出喜欢。   “哪一面?”徐运墨喉咙干涩得难受,“你都不让我看你其他的那些面,我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夏天梁并不意外,他扯扯嘴角,“徐老师你好笨啊,我不是开玩笑,你这个脑子想事情做事情,不带转弯,永远都是笔直一条路,撞到人也只会觉得是对方走错道。”   他开始穿衣服,一件件套回去,“今晚开车回来,累了吧,我也困了,早点睡,明天——”   又是这套机械似的结束语,试图拿它堵住矛盾,当他们的问题不存在,徐运墨一把握住夏天梁手腕,打断他,“你别拿这个态度敷衍我。”   衣服掉到地上,夏天梁低头,再抬起时,他冲徐运墨笑一笑,“那你想怎么样,分手?”   徐运墨心跳加速,“你提这个干什么?你想?”   夏天梁敢点头,他就完了。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更加糟糕:“你不用担心,除了少数几个,辛爱路没什么人知道我们的事情,只要平时表现得自然点,不会闹得很难看的。”   他连这个都想好了?当初夏天梁不想大张旗鼓让周围人知道他们一起,是提前预判两人会分开,所以留个余地,不让这一天到来时,彼此太过难堪?   这种体贴,这种该死的滴水不漏,此时与残酷无异。徐运墨再忍不住,炸药包噼里啪啦炸开了,他甩掉夏天梁的手,“既然你想得那么好,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也说了你对你的身体做什么,别人没资格要求你报告。以后别戒烟了,一天两包,随便抽。穿孔也是,喜欢疼就在身上多打两个洞,我不会再问你,也不会再管你了。”   夏天梁听完,面色白得透明。他捡起衣服,也不穿,拿在手里折了两下,再抬头时,表情没有温度。   “徐运墨,我很早就觉得了,你有时候讲话真的很难听。”   这是最后一句。门开的时候窜进一阵冷风,关上后消失无踪。   几步距离,走近需要数月努力,而拉远不过一个瞬间。   徐运墨关上灯,坐回沙发。今晚开车回来,他在高速上好几次差点超速被拍,一路上心都悬着,没放下来过。   想和他好好说,说对不起,说想见你,说我是真的真的很怕你出事情。   可惜,自己是一本砖头书,起初或许难念,但只要耐心读,总有一天可以读进去。   而夏天梁这本却是无字天书,想念也找不到方法。他不让人读。   空调运行到一定程度,不再出暖风,屋内安静下来,徐运墨闭上眼,直至感觉这世界再度只剩下自己一人。 第58章 单档   年前气温跌至零下,辛爱路居民碰到,讲两个字就喷白雾,搞得要在氤氲缭绕中对话,连彼此面目都看不清爽。   天天的窗户也终日蒙着一层水汽,严青看不下去,不停拿抹布擦掉。今日也在奋战,抹到一半,有个人影正好出现在擦干净的玻璃后面。   她定睛看,抹布一收,出去喊:“徐老师,一点钟了,今天中午也不来吃饭啊?”   被喊住的人停下脚步,僵硬转身,冲她摇摇头。   这下严青弄不懂了。她擦窗三天,也观察三天,徐运墨像戒掉吃饭这件事,始终不进店里,明明每天会去涧松堂开张,却当天天洪水猛兽一样,不晓得在干什么。   “那至少过来一下,你那个不锈钢饭盒洗干净,都在柜台晾好几天了。”   她开门,示意徐运墨今天必须进来一次。   对方被停在抬杠上,没办法,只好进门。人到店里,以严青“来了就别走”的服务宗旨,自然要留徐运墨坐下,说马上过年,童师傅备了几道硬菜,今天可以烧小份的,你想吃哪个。   往常要有特别款待,徐运墨早认真做选择了,今天非但不应,还把视线挪到一边,菜单也不看了,有意避开什么。   难道找到新食堂了?不可能吧,也就夏天梁对得上他这么挑剔的口味。严青打量完,道:“休息得不够?看着面色不太好嘛。”   徐运墨仍旧看别处,“没胃口。”   “哦哦,个么更该吃点开胃的了,糖醋排条行伐啦?酸酸甜甜咪道好。”   徐运墨说不用。严青还想推销,背后有人提醒,“他不想吃,不要逼他了。”   这话讲的。严青转过身,夏天梁就站在他们两步远的位置,正好处于徐运墨扭头不去看的方向。   女人不解,来回将两个人反反复复看一圈。过去徐运墨一进门,两只眼睛像装了定位功能,总是先找夏天梁在不在。夏天梁也是,发现徐运墨进来,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帮他落单。   现在呢?一个没信号,一个飞不动,怪伐。   她收起菜单,去柜台找出徐运墨的饭盒。徐运墨接过,说句谢谢,起身就往外走。   出门与谁差点撞上,对方赶紧说句不好意思,抬头,哎呀一声,“徐老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徐运墨不愿和沈夕舟多废话,抬抬下巴当回应过了。他家的酒客跑去天天闹事,搞得夏天梁进派出所,为补偿,沈夕舟说要来付那笔和解的赔偿金,夏天梁没要,于是对方改成多来光临,照顾天天生意。   早就习惯徐运墨对自己这副冷冰冰的态度,沈夕舟没介意,侧身让徐运墨先走,随后推门进去,“天梁,小黄鱼帮我留了吗——喔,最后两条?我今天运气这么好。”   徐运墨没走远,一步移十秒,站在门外就为了听完这句话,结果越听心里气越不顺。   吃什么小黄鱼,刺那么多,卡死算数。   他狠下心不去管,进涧松堂,正看见周奉春翘个二郎腿,端着盘子吃酱爆猪肝。   徐运墨将不锈钢饭盒丢到桌上,“要吃去隔壁吃。”   这个语气熟悉,天天刚来那会儿,徐运墨常这么说,如今又搬出老话。周奉春咽下最后一口,他这次回来,听徐运墨说过前因后果,无语至极,说我去扫墓,不是修炼,不至于山上三天山下十年吧?   确实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徐运墨不搭腔。那晚吵完,他和夏天梁彻底陷入僵持状态,两个人心有灵犀,谁也不肯服软,已经有三天没说过话。   见还是会见到。徐运墨每天按时去涧松堂,就为和夏天梁打个照面,不过碰到了,他们也都紧紧闭着嘴,招呼也不打,各自面前路一条。   都在摒,都觉得对方犯错更多,因此憋着一口气,看谁先低头。   “好无聊的竞赛。”   周奉春总结,徐运墨却不想听这个,他找人过来就是咨询下一步的建议,哪知一向做他参谋的周奉春这次藏私了,说我也没招,你好自为之吧。   “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那有你这么做男朋友的吗?”   徐运墨不响,半天才说:“他也不好。”   只想着在对方身上找原因,重归于好的可能性是零。周奉春无话可说,放下盘子,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空气乱戳。   “你干什么?”   “既然这么辛苦,还谈什么朋友,我帮你和小夏之间的红线剪了,从此没有瓜葛,你和他都解脱。”   剪什么剪!徐运墨难得迷信,拦住朋友,说你少乱来。他和夏天梁还没真正拗断,只不过持续冷战,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被冻得很脆了,谁多敲两下就会裂的程度。   对方收回手,盯住徐运墨,随之长叹一声,“你完了,徐运墨,你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现在要借助怪力乱神衡量你和小夏的关系,说出去笑死人了要。”   徐运墨没反驳,昨晚他其实还搜索了一下时空穿越的可行性,想着如果重来一遍,那些架他和夏天梁是不是仍旧必吵无疑。   “有些事情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就当给你们加点乐趣,但有些事情,不是靠我来给你指示,你再去执行的。”   周奉春在桌下踢他,“谈朋友哪有那么复杂?不就是相处吗,不就是每天花时间与他待在一起,说话也好吃饭也好,靠这些动作互相接近,多了解对方一些吗?”   他接着道:“但相处也最复杂,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你对他的所有理解靠的是你自己不断摸索。这不是买东西,你拥有了就可以了。你那些文房用品拿回来也知道要注意保存,有的要密封避免氧化,有的要调节湿度防潮,难道对象就不用——哎,不讲了,看你这副傻瓜样子,不给记笔记就学不会一样,多讲也是嘴巴干,水也不给我倒一杯,走了。”   周奉春起身,去天天还炒菜盘子,留下徐运墨一个。隔壁忽然传来阵阵笑声,大概是沈夕舟说什么逗乐了店里的客人,大家捧场。   他侧耳听,想分辨笑声中是不是也包括了夏天梁,未果。   拿过桌上的不锈钢饭盒,他打开。过去入眼都是各种菜式,春夏秋冬的时令菜不会重复,那是夏天梁的心思。   如今却不再有了。   他盖上饭盒。没有自己监督,夏天梁似乎放弃戒烟,坦然复吸。徐运墨会在99号门口那根吸烟柱看到对方,夏天梁也没想着藏,见到他,投去一眼之后,低头点火。   心里不比那晚看到夏天梁新的穿孔好受。有两次旁边还站着沈夕舟,两人边聊边抽烟,徐运墨看到,胸口闷到没有知觉。他还以为有些痛苦只需承担一次,经历过再面对,不会那样困难。   事实当然相反,但他还是径直走过去,目不斜视,装作不受影响。   隔壁又响起声音,没有他也很热闹。失去一个熟客,换另外一个,对于天天的流水并无影响。   他对夏天梁真有那么重要吗?   *   离除夕不剩几天,辛爱路的商铺逐步关门,99号也暗掉一半。   夏天梁有意多看一眼,涧松堂基本都没开灯,分明前几天还在,两个人时不时就会碰上。   一半是无意的,一半是他成心的。冷战开始之后,徐运墨不来吃饭了,要想看看他,只好找机会在99号进进出出。   他们遇到,眼神先有交集,随后同时移开,不会说话。   或许这几天都待在TT。林至辛好像也看出点什么,发信息旁敲侧击,说徐老师最近心情好差,老和汤育衡起争执,我已经拦不住了,如果你能一起劝劝他就好了。   夏天梁回复:我也没那么有用。   林至辛:这么消极,不像你。   保持正向的一面,需要不断补充能量,他可以骗倒所有人,将自己包装成一台永动机,自制光与热,但一旦停下,什么都造不出来的时候,那种将人彻底淹没的疲倦感,唯独无法欺骗自己。   至少撑过这个春节,夏天梁想,然而过年总是不省心。天天放假在即,有人频频出错——连着好几天,赵冬生做事仿佛梦游,工作效率极低。   童师傅骂他骂到自己都觉得啰嗦,黑下脸,话也不想和他讲了。   夏天梁察觉出不对劲,找他谈话。天天几个员工,赵冬生年纪最小,也最没心事,去年放假之前,他整天唠叨春运,说买票难,今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问完,赵冬生眼神闪烁,嗫嚅,没钱怎么回去……   过往一年的生意不能算多好,少少赚了点,夏天梁在能力范围内给员工发了奖金。他知道赵冬生虽然讲话没把门,做事也丢三落四,但其实还挺节约,花钱不会大手大脚,宽松的话就会打钱回家。   多少同病相怜,因此哪怕童师傅私底下爆炸无数次,怒火攻心想开掉赵冬生,夏天梁也没答应,说都是苦出身,冬生没念几年书就出来打工了,他不懂,我们就多教他一点,性子这种东西,慢慢磨总归能磨出来的。   你大慈善家!童师傅不痛快,利嘴一张,毫不留情说这个饭店开的,又是小瘪三,又是劳改犯,妖魔鬼怪齐全了。   夏天梁不和他争,只让童师傅这种话别往外面讲。   他又问赵冬生,怎么没钱了,是发的奖金太少吗。对方摇头,半天才对他挤出实话,说合租的老乡问自己借了两万块,说好过年前还的,结果上周人跑了,屋里东西都不要了,打电话就是手机欠费,直接了无音讯。   借钱的时候,老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借的救命钱,拿来给家里人看病的。赵冬生信了,借条也没写一个,结果是用真钱打水漂。   他是留守儿童,靠老人拉扯大,两万块说多不多,却是赵冬生存下来补贴家用的。如今一分不剩,他也没脸回去,问夏天梁有没有认识的老板春节需要帮工,建筑工地的也成,下个月房租交不出,自己急寻一个地方落脚。   夏天梁看他细胳膊细腿的,叹气,说行了,先住我这里吧,年后再去找新住处,我回头帮你问问哪里厨房招兼职。   天梁哥,赵冬生感动不已,恨不得抱着他大喊救苦救难观世音。   渡人难渡己,夏天梁现在也只能帮忙解决他人的烦恼,短暂心安那么一阵子。他收到快递,户口本用完,天培很快寄回给他,附带一句学校有事,他和天笑不准备留在上海过年,已经坐车回北京。   没有商量,直接下通知,大概是为了躲他,怕他我行我素,大年夜真的出现在家里,那多尴尬。   本来也不该奢望。去年,前年,大前年,哪一年不是这样。只是他以为,至少今年会多个人在身边的,谁知道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胸前的伤口疼起来。新穿的钉子是外面随便找的一家店,那天徐运墨招呼不打就跑去外地,他得知之后,整个人没反应。严青推了他好几次,他才有找回意识,说想起来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在外面走了快一个小时,看到马路边不起眼的一家纹身店,他进去了。可惜穿孔师手势不稳,打得不好,恢复得也很慢,加上冬天衣服厚重,特别容易擦到,经常他动作一大,就痛得神经直跳。   这感觉与看到徐运墨的时候差不多。徐运墨演技太差。他们是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凡表现得不够自然,难免引起他人怀疑。短短一礼拜,不止一个人和他提过,说感觉徐老师最近怪怪的,饭也不来吃,每次碰到他,脸都拉得老长,像我们欠他八百万一样。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天一冷,容易心烦。夏天梁一般都这么回答,勉强还能应对,可之后呢,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还能找点什么借口?   他没有主意。擅长做计划的夏天梁开始逃避计划。   小年夜的前一天,天天放假了。夏天梁托人在商场餐厅的后厨房给赵冬生找了个短期兼职,自己则留在辛爱路继续操持店内生意。   居民见到,好奇问小夏,你今年也不休息呀,真是太辛苦了。   他笑,想多赚点钱嘛。   撒谎了,去年确实是这么想的,今年却是为了忙一点。忙起来就没空想徐运墨,晚上回去也足够困,倒头就能睡着,不会失眠。   接连几天联络、盘货,夏天梁连轴转,每日工作超过十几个小时,铁打的身体都吃不消了。他精力几乎耗尽,免疫力也在下降,新穿的孔开始发炎。   他吞两粒消炎药,强打精神继续,处理鱼货的时候想起有两把刀落在徐运墨家里。   试探同居那会儿藏过去的,现在想想,觉得有点好笑。这些小花招使的一点都不可爱,还是尽早取回,以免徐运墨看到,又想起那些不愉快。   对方一整天不在辛爱路,估计也不会那么早回来。夏天梁带上钥匙去徐运墨家,先站在门口敲两下,确认没人之后开门进去。   天色晚了,屋里暗,他不想引人注意,于是没开灯,扶着墙壁走到厨房,再一个个摸橱柜。   伸手往里掏东西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胸口顿时传来一阵撕裂性疼痛。夏天梁后背冒出冷汗,手肘无意识一勾,将什么打翻到地上。   哐当一声,很闷。夏天梁心跳漏拍,连忙打开手机照明。   是徐运墨从磁县带回来的那组杯子,没摔碎,但杯子边缘那两个天生的缺口经不起外力的作用,延展出好几道裂纹,东歪西扭,看着有些丑陋。   夏天梁放下手机,蹲到地上检查,用指腹一点点摸过去,想要确认到底坏了多少,然而越摸,胸口越疼,到后面他实在忍不了,埋进膝盖大口喘气。   他喜欢这对杯子,那时徐运墨拿出来的时候,说是合作的器物作家听说他有对象,特意做来送给他们的。这个诞生的理由比杯子本身的造型更让他满足。徐运墨心大,拿去当漱口杯,他却连喝水都舍不得,最理想的还是什么功能都不要有,永远与另外那个杯子拥抱在一起,回归本身的状态才好。   但现在回不去了。   室内突然开灯,夏天梁一时停住,气息不稳,发出一点动静。   以为家里进小偷了,徐运墨压着声音,“谁在那边?”   闯入者没反应,徐运墨又喊一遍,这次语气凶很多。   灶台后面冒出半个脑袋,只要一眼,就知道是谁顶着那头乱蓬蓬的头发。徐运墨心里松口气,等夏天梁慢吞吞起身,两人眼对眼,还是对方先移走目光,“我来取点东西。”   作者有话说:   *单档:(1个)百叶包(1个)油面筋汤 第59章 双档   现在没有外人,有装的必要吗?还是说他就这么不想看到自己?徐运墨语气不见婉转,“取什么?”   “落在这里的东西,”夏天梁补充,“我自己的东西。”   徐运墨却理解成另一个意思——分开几天,夏天梁考虑出的对策就是过来收拾私人物品?干什么,这么着急和自己撇清关系?   “没必要。”   徐运墨当然不准,又扔出一句,“都放这么久了。”   “不可能一直放下去吧,”夏天梁手背到身后,“都是我硬塞进来的,你家里东西少,本来很干净,但加上我这些有的没的,就变得乱七八糟了。”   这不是一句错话。徐运墨讨厌被打破的秩序,直到现在,他瞧见楼道堆着的那些杂物还是禁不住眼皮乱跳,然而换成夏天梁乐此不疲往他家运输一批又一批物资,感觉完全不同。   是,家里变挤了,可他只是不习惯,不懂如何妥善处理多出的那一份。他没觉得烦过。   “乱了就重新整理,要找地方放,总能找到的,一声不吭拿走算什么意思。”   他赌气说,夏天梁没接话,隔了好久才笑一笑,“怪我,应该和你提前打个招呼的,不过每次在99号碰到你,都没什么机会,你好像也不太想理我。”   你不也一样?宁愿和南襄路那头孔雀吸食不健康气体,也不肯多注意自己一眼。徐运墨不由怒火中烧,他今天出门一趟,特地去小如意找人问话,结果却不理想,心情已经很糟糕了,夏天款还要来拱火,当即脑子一热,面无表情打开旁边柜门,扯出一个巨型垃圾袋丢到地上。   “要拿就今天一次性拿走,别三天两头找借口跑进来。”   气话只有说出口的时候过瘾,讲完他就后悔了,刚准备去捡,谁知夏天梁动作快,先一步拾起垃圾袋,转身开始一件件往里面装东西。   他还真装!   徐运墨立马上前,从他手里抢过垃圾袋,“你就这么想分……想把东西都拿走?以后呢,再也不来了?”   他往袋子里看,发现小邢送的那组杯子被拆开,有一个已经进去了,赶紧取出,“这是一对的!”   夏天梁指指桌子,“我留了一个给你。”   徐运墨气得牙痒,但手上一摸,很快发现杯子的缺口裂了。他转了一圈,又拿起夏天梁剩给自己的那个,“怎么回事?”   他想到某个可能性,面色也沉下去,“你故意摔的?”   夏天梁听后,愣了一下,随后扬起嘴角,“我在你眼里原来这么坏吗?”   这个下意识的猜测确实很不妥,徐运墨哽住了,尝试挽回:“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还好不是很严重,只是几条裂缝,我回头问问小邢,看有没有办法补回去。”   他收起杯子,决心断了夏天梁拿走其一的念头,对方视线在他手上绕个圈,没有发出异议。   瘦了,近看脸色也很差,徐运墨心软下来,他们这几天难得能有这个机会,可以面对面讲两句话,他不想浪费了,斟酌半天,掏出一包薄荷糖递给夏天梁。   “最近你抽烟抽得太厉害了,重新戒起来会很难。”   回来路上心里烦,进烟纸店的时候,他看到夏天梁之前常吃的这款薄荷糖,鬼使神差全买了,眼下还有三盒在大衣口袋里。胖阿姨一度不想卖给他,结账时不停唠叨,说这是我给小夏进的,你买光了万一他怎么办。   我负责。他回答。胖阿姨一脸怀疑,你能负责什么东西?   这是他和解的方式,说过帮夏天梁戒烟,这件事既然答应了,自己一定会负责到底。   夏天梁没动,只是久久盯着那盒薄荷糖,眼神几度变化。   只要他愿意拿烟盒交换,这场冷战就到此为止。徐运墨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然而举到手酸,夏天梁仍旧没有动作。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焦躁又爬出来,往身体最深的角落里钻。徐运墨捏紧薄荷糖的铁盒,他今天特地去一次小如意,就是找小白相了解情况。既然那些过往夏天梁藏藏掖掖的不肯说,他就换一张嘴巴去撬。   小白相与徐运墨打上照面,就看出他绝对是来兴师问罪,赶忙推脱,说别别别,嫂嫂你放过我,天梁的事情我是真的不能告诉你,今天客人多,我还要回去做事呢。   徐运墨说今天你不讲,不要想回厨房,我和林至辛解释过了,他说放你半天假,点心师傅不缺你一个。   小白相垮下脸,我发过誓的!   科学社会,你要破除封建迷信。   哎……侬!小白相服输了,但嘴巴还是紧,只说天梁是我兄弟,你今天就算拿撬棍撬我,我都不会讲的,只是……你大概也能感觉到,他以前不是那种安安分分的人。   他又申明:天梁绝对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因为有些经历,他很难原谅自己。   兜兜转转还是要夏天梁亲自开口,徐运墨愈发急躁,他把糖盒丢到一边,“我真的不明白,到底你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最坏的情况我都想过了,还能更糟吗?”   这问题就和死结一样,根本解不出,夏天梁脸色也变差,“我不想提这个。”   他说完,拿起理好的东西就往门口走,出去前停下,从身上摸出什么放在玄关柜子上,“这个还你。”   看清是自己家那把钥匙,徐运墨脸颊抽动,他没响。夏天梁只觉胸口疼,转过去不去看他,低头开门。   门刚开出一条缝,徐运墨动了,直接啪一声,单手将门按回去。   夏天梁怔住,回头,“徐运墨你想干什——”   下半句被对方堵住。徐运墨将他抵到门边,吻下来的气势咄咄逼人,那很不像徐运墨的风格,夏天梁一时失神,只感觉徐运墨张开牙齿,撞上他嘴唇。夏天梁感到嘴上的知觉近乎麻痹,伸手挡他,抵抗中磕破嘴唇皮,两人同时吃到血腥味。   徐运墨松开他。混着血丝的唾液断了,淌到夏天梁下巴上。徐运墨一双眼睛像着火,两道目光烧得他皮肤疼起来。自己的身体有了意识,发生连锁反应,情不自禁想要寻觅过往日夜相贴的另一具躯壳。   这种感觉一旦有了苗头,就是避无可避。他不得不承认,哪怕装得再好,他还是想徐运墨,想见他,与他接吻、牵手。什么争吵冷战,此刻都不作数,全要给这份燃烧起的欲望让路。夏天梁停下,只看了徐运墨两秒,再也忍不住,勾住他脖子吻上去。   旺盛的情欲即刻流出,变为松脂包裹住依附在树干上的两只不知死活的飞虫。他们原本盘旋飞舞,互相刺探,怕靠得太近又怕离开太远,却抵不住造物主想要制作一枚琥珀的自然力量。身体的吸引力高过一切由理智驱动的念头——你要我吗?想要吗?我想要你,立刻马上。   掺杂委屈、不甘心与自我怀疑的庞大感情一锤落下,同时击毁两个人的意志力。夏天梁闭上眼,他扯开徐运墨的衣领,滑进去,抓住徐运墨肩膀,用力到指甲嵌进肉里。   徐运墨并不在意被他这样伤害,只要夏天梁愿意张嘴让自己吻得更深。他从中捕捉到夏天梁的舌尖,盘到自己舌上吸吮。从来没硬得那么快过,小腹下坠,浑身发热、发烫,情热的高温使他神智全无,抬手粗暴地剥掉夏天梁的外套,卷起衣服摸到稍显嶙峋的肋骨,他没停,继续往上,右手对上左胸口的乳钉,一把拧住。   夏天梁立刻在他嘴里发出闷哼。那些钉环,那些伤口背后的成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他。烦闷的情绪占领思维高地,徐运墨再无怜惜,狠心继续拧。钉环反复拉扯,夏天梁却只是低低喘气。他不叫疼,对抗似的手往下,拉开徐运墨裤子前襟摸进去,把控他早已昂扬的阳具,像在宣战:你不也同样在忍,既然如此,那么谁都不要好过。   他们用抚摸缠斗,将对方看作今晚必要征服的一块土地。徐运墨膝盖顶开夏天梁两条腿,那块硬邦邦的膝盖骨向上抵,不断磨着他阴茎底部,夏天梁又痒又酸,弓起后背,凑过去咬徐运墨的喉结,用齿尖刮擦报复。   性欲升腾,将这池水彻底煮沸。两人裤子前面很快都湿了,分泌出雄性生物交配前的气味。再次吻在一起的时候,夏天梁借着姿势蹬掉裤子,背靠门,攀到徐运墨身上,手指伸进嘴里,舔两下沾满唾液,随后放到后穴插进去捣弄,潦草几下算扩张过了。   “不要戴套了,”他喘气,勾住徐运墨的脖子,将对方拉近至自己面前,“现在就进来。”   徐运墨没有立刻答应,也许是在试图读取自控力,夏天梁却不允许。他怕差一秒都太迟了。徐运墨箍住他的腰肢,无法控制力道,两边早就掐出红痕,但夏天梁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着魔一般,垂下的手不停拨弄徐运墨阴茎,要它彻底沉沦。   他很清楚不经过充分润滑,就这么让徐运墨以那种状态进来,自己必定受伤。他愿意承受这个代价。   “徐运墨,”他揪住对方后脑勺的头发,几近凶狠,“听见没有,我让你快干我!”   房子隔音不好,他们在这个小天地做了那么多次,对于该如何控制音量原有一套方法,可惜现在都不再管用。夏天梁不想去管是不是会被哪个失眠的邻居听见,他快被徐运墨烧死了,呼吸都尽数失去,仿佛身体已然变成透明灵体,如果不被谁吸走,被完完全全占据,他会就此消失,消散于这片天地之间。   这股带着毁灭欲的情动震颤着找上徐运墨,他突然停下,似乎清醒过来。   哐当,有人在对面砰砰拍门。   “——天梁哥,天梁哥?”   赵冬生轮班回来,无辜地在楼道里喊:“我忘拿钥匙了,你帮我开开门吧。”   敲几下门都得不到反应,小年轻嘀咕不在家吗,刚刚经过天天也没见到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小小的意外让另外一道门后的两人都不再动了。他们逐渐捡回了音量的控制权,一时间室内只有彼此压抑的喘息声。   夏天梁还挂在徐运墨身上,他怕掉下去,紧紧搂着对方,手指蹭到徐运墨脑后的头发,湿掉了,一缕缕缠进他的指缝,那是极度忍耐的表现。   出了好多汗,他想,徐运墨忍得肯定很辛苦。   心里被刺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昏头了,又不知该如何补偿,想继续吻一吻他。徐运墨却偏过头,沉默地将夏天梁扶稳,让他重回地面。   这次放手放得很不容易,从通红的眼睛到颈侧绷紧的青筋,徐运墨真实的自制力远远超出常人想象。他抚平夏天梁的衣服,忽而皱眉,摸到夏天梁胸口。   那枚打得不好的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血了,细细两股淌下去,与下半身白浊的精液混合到一起,夏天梁浑然不知,直到徐运墨替他一点点擦掉的时候,痛觉折返,钻心般无法招架。   夏天梁闭眼,感觉徐运墨贴着他脸庞,对方呼吸声厚重,隔了许久才说:“我不想这样,吵架不清不楚,和好也不清不楚。你到底有什么不能告诉我?不是只要我愿意听,你就会讲吗?‘有些话亲口说出来,至少能让自己好过一些’,这种道理,你对我说过,你全都明白,但为什么到你身上,你偏偏就是做不到?”   徐运墨的手掌覆盖住那枚胸口钉,他们身体都冷下来。   他睁眼,不发一言,系上裤子,又从地上捡起外套穿好,拿上东西逃难一般出门,徐运墨没有留他。   楼道声控灯闪了一下,赵冬生蹲在过道里,正打呵欠,看见他之后,惊喜喊一声天梁哥你来啦,跟着发现他是从对门出来,疑惑问:“咦,那不是徐老师家吗?”   夏天梁没解释,走到自己家门口开门,对着钥匙孔戳了很多次都没成功,低头仔细看,他用的是徐运墨家的钥匙。   徐运墨还是将钥匙放回了他的口袋。   作者有话说:   *双档:(2个)百叶包(2个)油面筋汤。说起来以前单档是一个百叶包或油面筋的粉丝汤,双档才是两个都有,所以前后章节用了这个意思。不过现在上海的单双档已经变成一对和两对的区别了,大概为了让客人多吃点吧。 第60章 全家福   春节永远是辛爱路最吵闹的时候,久居别处的家属纷纷回巢,马路上的车子又开始多起来。王伯伯今年一反常态,没留在居委值班。遇缘邨的道闸档杆是小谢独自哼哧哼哧搬出去,听他的意思,老爷叔去郊区的儿子家过年了。   居民惊讶:头一回啊,往年王伯伯都留在辛爱路的,过年事情那么多,他放心让你一个人管?   小谢挺胸抬头:锻炼一年,总归要出师的呀。   众人笑,嘴上不说,实际觉得他这模样像极了三十年前的王姓老头子。   转眼就是除夕,夏天梁帮小谢张罗社区活动。今年也组织了孤寡老人一道吃团圆饭,夏天梁搬出店里的圆台面,席面邀请的大都是遇缘邨里八十岁朝上的老年人,年轻的只有三个。   原本赵冬生是其中一员,可惜近来他兼职做得太猛,逮到时间就想躺床上昏迷,早早回去睡觉了。   除去小谢和夏天梁,剩下的那个变成沈夕舟。按他的话来说,南襄路和辛爱路是姐妹马路,能不能在大年夜收留一下我这个独身人士?   小谢疑惑,说你不是莺莺燕燕多得很吗?过个年怎么会单吊?   沈夕舟笑,说你这是对调酒师有刻板印象,我来上海不过半年,仍是一介外邦人,身边走得近的只有店里洗杯子的阿姨。   小谢暗搓搓和夏天梁说我信他个大头鬼,分明想来蹭饭,诶,罢了,多添双筷子的事情。   夏天梁表面在听,实际早已走神,还是小谢推推他,哪能啦,一整天了,还在那边神游太虚。   他回过神,说声抱歉。   刚在想徐运墨。那晚过后,又是一天没见,徐运墨好像有要紧事做,今朝一早离开,他开门前听到,故意站了一会,等到楼道脚步声消失才推门出去。   夏天梁摸烟盒,咬上一根,发现打火机落在店里,于是问身边的沈夕舟借。   对方正吸烟吐烟,没立马给,透过一团烟雾看他。   “脸色这么不好就别抽了,否则有人会心疼的。”   “比如?”   沈夕舟挠挠脸,朝他笑,“比如我。你要倒下了,我可就没食堂吃了。”   夏天梁没心情应付他这种俏皮话,沈夕舟是爱看笑话的人,他摘下烟拿到手上,“那为什么过来辛爱路吃年夜饭?”   “说了,我单身啊,又不像徐老师,家里有人给我烧饭吃。”   “大年夜不回家,硬去挤别人饭桌的人一般都很可怜,”夏天梁看他一眼,“而且很怕自己单独过节,是吧。”   哈哈。沈夕舟露出虚伪的笑容,将打火机抛给他,“赶紧抽吧你。”   夏天梁不和他多废话,一根结束回天天,和小谢打配合,按顺序端菜。沈夕舟稍晚进来,他会讲话,和一群老年人吃饭也不见外,哄得个个喜笑颜开。   做社工一年多,小谢已与初来乍到时有了显著变化,脸黑了,人精干了。他对所有老人一视同仁,谁喝汤漏到身上,他必定第一个站起来替对方擦干净,再替换纸巾垫在脖间。   不过人到底是有偏爱的,他待倪阿婆最细心。不知是不是长期的陪伴起了成效,阿婆病情在过去一年有了很大改善,能够多记住几张陌生面孔,包括夏天梁,虽然平常时候她还是容易叫错他的名字,将小夏喊做小春小秋之类。   年夜饭的饭桌必有一道全家福,不仅讨个口彩,热腾腾的也适合冬天吃。夏天梁替每人分汤,舀蛋饺肉皮。他想起去年也给徐运墨吃过。徐运墨属兔,喜欢吃绿叶菜,分小碗时,夏天梁就往里面多拨两把青菜。   那时徐运墨与他还有距离,只是被胃里的馋虫勾引,忍不住光顾天天。过年期间人不多,有几次徐运墨过来,店里就他们两个。徐运墨是不张嘴的,夏天梁嫌安静,就有一搭没一搭找他聊天,没什么营养的话题,一些辛爱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徐运墨虽然面上没反应,但只要自己说到累了,做个暂停,他都会嗯一声,抬起头看向他,大约是表达“你怎么不继续说”的意思。   盛汤的动作慢下来,有人拍拍他肩膀,“小秋,你好了没呀,我要吃汤了。”   夏天梁换上笑脸,将小碗放到倪阿婆面前,对方欢天喜地地拍手,说好香好香,结果喝了两口,她丢下调羹,撅起嘴说苦的。   啊?夏天梁尝味道,不苦,只有鲜味。正不解,倪阿婆指着他,说:“你哭了,眼泪水掉进去了 。”   “我没有,为什么那么说?”   阿婆两只手指着自己眼睛,“都哭成花猫了。”   夏天梁抹脸,原来是刚才包春卷的时候,脸上沾到面粉,留下两道痕迹。   不是哭,是面粉。他耐心地解释,老太摇头,执着说哭了,哭在里面,我看得出。   小谢在分双酿团,发到阿婆这里,听见两人对话,给夏天梁使眼色,意思是你就顺着她意思说吧。   夏天梁明白,放柔声音,“好吧,被你发现了,我是在哭。”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撇下嘴角,做出伤心的样子,倪阿婆却没有满意,她只是静静看夏天梁,随后伸出瘦弱的两只手,替他揉开那两道面粉痕。   “乖囡不哭。”   以前也会有人这样叫自己。不肯睡觉的时候,对方刮他鼻子,说乖囡,小孩早睡才能长高,你马上要做哥哥了,长高了才能保护弟弟妹妹。   还有他皮的时候,绕着饭店桌子疯跑,对方手里抱着两个宝宝,在后面喊,乖囡,去叫爸爸过来,哎呀当心,要撞到人了呀。   他嘻嘻笑着,继续跑,跑过十几条马路,热闹的满月酒变为萧索冷冬,警车、消防、救护车的声音呜咽不停,他一路狂奔到大楼下面,徒然被一双手盖住他眼睛。   乖囡,不要看。   “哎呀,湿淋淋的。”   倪阿婆手上粘到眼泪,喊起来。夏天梁别过头擦脸,再转回去,她好像又不记得了,拿起小谢发的双酿团,笑眯眯对夏天梁说这个很好吃的,我分你一半吧。   她将糕团拗成两份,给夏天梁。他接了,包在纸巾里,站起来说我去端酒酿圆子。   匆匆走到后厨,他关上门,靠着门边滑下去。   待了一刻钟,用冷水洗过脸,夏天梁恢复镇定,出去继续招呼。   一顿饭快结束,他手机震,是徐运墨的信息。   没头没脑一句:我在家等你,就今天。   补充:无论多晚。   夏天梁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想了几个回答,最后敲下一个字:好。   年夜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们最近的状态也不适合在一块温馨过节,所以徐运墨要找他干什么?想来想去,答案似乎就那一个。   社区团圆饭顺利落幕,小谢拍了好多照片,发给王伯伯之余,还说要打印出来分给老人们,再贴到居委办公室。   沈夕舟看过,扬起眉,对他的拍照技术不置可否,咬着烟出门,回头向夏天梁招手,说谢谢款待,好吃,明年我们的店都不倒闭的话,我还来。   送走所有人,夏天梁回后厨拿高压水枪将地面冲过一遍,完了还想找点事情干,盘货、对账,做完之后无奈实在没有其他,只得关门,往遇缘邨走。   大年夜的辛爱路意外安静下去,有家的都躲在室内,避开恼人的天气与家人依偎。夏天梁手揣进口袋,摸到徐运墨家的钥匙,指尖触电一般,他缩回去,再握住,直到习惯金属材质偏低的温度。   拖着比一刀两断好。自己是这么想。然而徐运墨与他截然相反。搞不懂的事情,他一定要弄明白。有时候这种固执很好,让人感觉被紧密围堵,是种幸福的呼吸困难。有时候却很伤人,要求跳过所有步骤进行自我暴露,步步紧逼至难以喘息。   这么不转弯的人,如果真的迟钝到不在意一切,倒好办了,自己只需维持交往初期的模样就可以——热情、神秘,将节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如此安全,如此不易失控,以冒险的激情为核心保持对外刺激,很多人都喜欢这样。   情感中的过客几乎都对他下过同个结论,说没在一起的时候,天梁总是那样好相处,但真正走到一块,无论怎样摸索,好像都没真正了解过他,双方永远都隔着一道门,打不开的那种。   一两次被拒之门外,尚能忍受,长时间如此,读一本没有字的书,等一扇开不了的门,沟通化作天堑,大部分人都会厌倦。   所以那些关系总是短暂,分别时,有人还会向他坦白,说知道吗,其实有时,你会让我感到有些害怕。   夏天梁摸脸,想辨认是否戴上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面具。被扔到社会上反复进行十年的锤炼,再多乖张的棱角也磨光滑了,他早就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示人,也知道如何做才能讨人喜欢,让局面足够好看,于是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成为了一种本能——和世界对着干什么用?要吃很多苦的。   他上楼,想抬手敲门,想起那把钥匙,无力牵起嘴角,开门进去了。   今天换成徐运墨等他。   对方坐在沙发上,听见声音,没回头,只露出半个侧脸。夏天梁一直喜欢徐运墨流畅的脸部线条,从眉峰到鼻梁,再到颧骨和耳朵的轮廓,他常常趁着徐运墨睡觉的时候偷偷玩,用手指在上面坐滑滑梯,末了亲一亲,换来底下的人眉头舒展。   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不晓得,不过想了一路,他悟出那条信息的含义。徐运墨应该想在今天要个了结。   没有那晚绷于弦上的躁动,两个人安静得出奇。这次是徐运墨先开口。   “忙完了?”   听得出,他尽可能在用平时的态度。夏天梁熟悉这类开头,结束关系前大家都会刻意保持一种冷静,好像这样做就不会真的伤害到谁。   “等很久吗?”   夏天梁找个地方靠着,“不好意思,今天结束得晚,我刚收拾好。”   他不想再拿要不要一起过年这种事来绑架徐运墨。胸口疼起来,发炎、流血,又多了一道伤口,他为身体选择的每次穿刺都标记着一次重大事件,无法重复揭开给某个人看。   徐运墨停顿片刻,“我有事和你说。”   夏天梁嗯一声,“你讲,我听着。”   表面上勉强维持平静,他心底想的全是分手该怎么办。他们是邻居,还是对门,以后碰上该如何自处。徐运墨演技不行,就得换他好好表演。至少在辛爱路,他不想让彼此见面难做。   徐运墨:“我仔细想了两天,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完全是两种人,开始得太快,很多时候都只看到对方好的一面,对于不好的那一面的认识和准备都不够充分,所以这段时间才会有那么多问题。”   是,是。夏天梁不反驳。他很清楚,如果换个时空,徐运墨继续待在国美的高塔,自己拿投资奔波餐饮生意,他们绝不会出现在彼此对未来设计的框架之中。   巧的是他们都选择了相反方向,所以才不巧在爱情中相遇。   好可惜,他以为这次会不一样。   就像怎样都戒不掉的香烟,他又一次失败了。   “我今天会把东西都拿走。”   “?”   徐运墨腾地起身,“你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夏天梁你少在那里自说自话!”   他打断他,明显又有点发火,“我是说,我就是想不通,我也确实笨,不会谈那种因为是聪明人所以可以不说开的恋爱,我就是要你告诉我,我才会懂。”   徐运墨语气跟着急促,“但我知道,和我这种强迫症一样要弄明白的想法类似,你也有自己开不了口的原因,以己度人,我不应该逼你,可我最不想见到的不是你逃避我的问题,而是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总是只有一个人。”   他说完,缓过一口气,语速慢下来,转为郑重:   “如果你不说,可以,我愿意自己琢磨。你到底为什么要打那些洞,是什么感受,我跟你一起体验,所以我去做了这个。”   徐运墨转身正面对上他。   室内光线并不扎眼,夏天梁却感觉眼睛被什么刺痛,他不确定,以为自己眼花,然而定睛再看,他彻底失去声音。   徐运墨右耳长出一道耳桥,直杆,左右贯穿耳骨。   他竟然去穿孔了。   作者有话说:   不用担心,马上雨停了,以后下雨是以后的事。   以及徐运墨,一款由于懵懂所以会被恋人哄着把对方名字纹手臂上结果分手时大喊我要去洗掉但根本没去反而大半夜抱着手臂伤春悲秋想“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的momo(嗯嗯! 第61章 罗宋汤   夏天梁久久不语。   没有反应,徐运墨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那天夏天梁来家里拿东西,冷战多日,两人境况愈演愈糟,几句话结束,徐运墨气不过,什么也顾不上,做出一些失控行为。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理智毫无用处,本能作祟,进入一种近乎渴求的状态——既然语言不管用,唯有让身体的吸引做出证明。   然而这不是合理的方式,放纵彼此沉溺于索取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脑子从来这么乱过,所有思绪、决定飞速纠缠,无人能够理清。他试图抽丝剥茧,均以失败告终。   太复杂的题目,他不拿手,只明白自己仍对夏天梁拥有强烈感觉,即使分开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会下意识关注、思考对方的事情。   从焦躁的吻中,他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这么想。   明明都在乎,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这种无力感将徐运墨完全包裹。他抱着那对从垃圾袋里抢救下来的杯子坐了很久,马上就是新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知会持续到几时,难道就这样一直拖下去,直到某天他们默认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闭眼,直到手机亮起,徐藏锋给他发来照片。芝加哥还是白天,一家老小围在一块做蛋饺和肉圆,大概是为年夜饭准备。   配字:还好吗?年夜饭怎么说?去隔壁小饭店?   又一句:妈不敢找你,只好我来问。   照片里,于凤飞拿个小铁勺煎蛋卷皮。这是他妈在厨房极少数不会搞砸的东西,他看了一会,关掉,切到聊天框,点开语音通话。   片刻后,对方接起,惊喜问:墨墨吗?   徐运墨没回答,他先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非常吵闹——徐藏锋在高喊不准逃,再是小女孩稚气的咯咯笑声,不断喊妈妈、妈妈。   于凤飞走了两步,似乎换个房间,背景终于安静下来,她迟迟听不到徐运墨的回复,犹豫问,是墨墨吗?还是按错了?   是我。他出声,沙哑得不成样子。发生了一点事情,我不知道该找谁。   于凤飞担心问怎么了。徐运墨也不解释,停顿两秒,回答:我和夏天梁吵架了。   那边没有详细追问。不需要,她是徐运墨的母亲,可以体会出这个从自己身体中孕育出的生命此刻正如寒风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几近熄灭。   于凤飞放轻声音:你讲,我听着的。   接下去一番话几乎没有任何逻辑,徐运墨将这段时间的经历讲得颠三倒四,于凤飞没有一次打断。她听徐运墨用几近幼稚的形容词来解释他的困惑,执拗地说他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很努力地去问,但一次次问下来,只换来对方越发严防死守的嘴巴拉链。他想进一步,再追一步,却持续感到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远。   ——就像以前,无论怎么做,我都比不上哥,再用功再不甘心,都没用。我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也这么辛苦吗?看夏天梁难过,我也难过,他不肯和我说话的时候,暗暗问我是不是想分手的时候,我感觉心要没有了。可我没死,心还在那里跳,只是它跳一下,我就疼,想让它停,它却不听我的,还是在跳,跳了疼,疼了再跳。   他喃喃,来回重复,最后停下,问:妈,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天分,所以才会什么都做不好。   电话那头的于凤飞早已泪流满面。她曾经以为徐运墨一辈子都不会与她分享这些,这枚泉眼如今不再干涸,如流水般横冲直撞的感情是他再一次打开自己的象征。于凤飞既为这份认知感动,又因徐运墨的消沉而难受,只好哑声说墨墨,不是你没有天赋,是爱不好,爱太难了。   她说,你看我,我也不会,才会把我们关系搞得那么糟糕。我知道你和小夏……其实,我一直偷偷找他打听你的事情。你不理我,我有时候摒不住,还会抓着他发牢骚,他每次都会安慰我,几次下来,我也习惯了,习惯拿他做桥,把问他当成关心你,一厢情愿觉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所以墨墨,我们是不是只顾着想了太多自己?就和你现在一样,你痛的时候,小夏是不是也会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担心的东西,他会不会一样也在担心?他会不会比你更害怕,更不知道如何处理?你有我,只要你一个电话,我一定赶回来帮你,可小夏是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她又问:他是不是希望你能做这样的人?   这通大洋两端的对话进行了将近半小时,挂断前,于凤飞劝他不要急,她知道徐运墨的个性,只说好好考虑,但无论你做什么,都要讲清楚你是怎么想的,让他真真正正知道。   这一想就是整夜。等拉开窗帘,大年夜依旧冷得不行,不过外面出太阳了。徐运墨打开手掌,替夏天梁抹去胸口那枚钉环流下的血迹已经干透。   他握紧,决意出门。   一路疾行,到周奉春的工作室。大过年的,也只有真正的孤家寡人会留下开店,瞥见徐运墨进来,周奉春以为他不死心又来咨询,摆手做赶客状,说干什么,想来求复合锦囊?不好意思,这种东西我店里没卖的。   徐运墨没说话,环顾工作室墙壁上的照片,均是各式纹身设计与穿刺的效果图,有些他帮忙看过,当时问周奉春最多的问题是,不理解,无论图案或穿环,为什么这么多人热衷于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   朋友回答,为着好看、纪念,又或者释放情绪,各式理由都有,但归根究底,你与他们不是一路人,思维方式不同,做不出一类事,所以无需硬去理解。   视线停在最后一张手绘上,画的是一个卡通小人,四周以数字列出全身每处穿刺的疼痛等级。?1是挠痒痒,往后递增,到10,旁边是个灵魂抽离的表情,意指该程度的疼痛堪比失去意识。   徐运墨将夏天梁的穿刺与图上位置作对比,几乎都在红色警戒线以上,属于非常疼的范畴。于是他想,自己确实搞不懂夏天梁。   换作以前,这种理解不了的人事物,他不会多费心神,合不来拉倒,就当是人生中的过客不去烦忧。然而夏天梁不同,他无法将其视作同行一段路的某个搭子,说说笑笑完,可以无动于衷地互道再见。   那时候生病,有夏天梁陪着吊水,头晕目眩之余,握紧衣服下的那只手,徐运墨一时觉得再多不舒服也能捱过去。自己迷失在冰天雪地之中,冻死前终于找到一个火堆取暖,于是开始贪婪汲取热量,惬意得忘乎所以,不去细究这堆火从何而来,又如何燃烧,以及挨得太近是否会烧到自己。   他好像总会犯同个错误,每次只希望被包容,要求对方全盘接受自己身上所有的好与不好,始终在等另一个人率先做出这样的举动。   所以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自己?   徐运墨指着那张手绘图说,我打这个10级的。   哪个?周奉春以为自己听错,慢点,你再讲一遍?   我要打最痛的这个。   他点到的是传统工业耳桥,一次性打完,需要穿过一个洞后再穿第二个,痛感会在拉扯中层层叠加,非一般人能忍受,即便习惯穿刺的客人来打也会发出杀猪叫,更何况从未有过经验的新手。   周奉春问清他的用意,没有表扬,也没立即答应。良久后,他一反常态,严肃道:徐运墨,穿刺不是想当然,这种你以前不感兴趣的领域,现在要为某个人强行体验,日后闹崩了,你只会觉得今天做出决定的自己愚蠢。   他又说:耳洞那种玩玩的也就算了,打耳桥,痛感强、恢复慢,之后养起来更是一大堆麻烦。这不是你今天不想要了,摘掉,明天就可以复原的东西,会留下痕迹,反复提醒你它存在过。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   徐运墨反问:你对每个客人都会讲这么长一串废话?   ……我好心提醒你。   不用,我想好了。   少来,打之前没吃过苦的人都这么说,最后隔个两三天,还不是哭着来找我拿掉。还有那些洗纹身的,纹的时候甜甜蜜蜜,洗的时候大骂前任不是东西,我看过的实在太多了。   我不会。徐运墨蹙眉,说你今天好啰嗦,到底打不打,不打我就换家店,不想浪费时间。   语气不带丝毫迟疑。周奉春盯着他看半天,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真傻,劝什么呢,这是徐运墨,宁愿一卷铺盖逃出家门的徐运墨,就算吃苦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的徐运墨。   这个人认定的事情,必会进行到底,再劝也是白费口舌。   原来爱有形态,无论是穿出的一道耳桥,还是拷住的一把南京锁。周奉春仰天,长叹一口气,说换什么换,整个黄浦区就我的手穿技术最好,你找后面那条马路的帕金森给你弄,两个洞肯定穿得歪七扭八,对不上——行了,赶紧坐好。   消过毒,他在徐运墨右耳标下穿刺位置的记号,最后提醒一句:疼就叫,憋着当心咬到舌头。   徐运墨现在想咬了。打的过程中,血流了半张脸,他都忍住没叫出声,现在却对夏天梁的沉默感到心慌。   会不会做得还是不够?夏天梁能不能接受这份决心?他反复思量,疑虑来势汹汹,几乎要将他淹没。   幸而在此之前,面对他的夏天梁忽然哭了。   原来这小子会哭,甚至泪腺如此发达,一旦流泪就无法停止。他怔怔看着徐运墨不动,眼泪不受控制,直接往下掉。   徐运墨愣了两秒,也不{wb:哎哟喂妈呀耶}管有没有得到回应,走过去想替他擦干净。然而夏天梁两只眼变成自来水龙头,开关彻底坏掉,根本止不住。徐运墨没办法,认命似的抱住他,用衣服做抹布,让那些眼泪全部淌到自己这里。   大约很长时间没这么哭过,到后面,夏天梁抽泣加重,听上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徐运墨不停拍他后背,说好了好了,没用,他只好压低声音,哄他说乖了、乖了。   不说还好,一说声音更加响。徐运墨感觉胸前衣服全湿透,手忙脚乱,想拿旁边的抽纸,伸手时擦到耳朵,立即嘶一声。   听见他声音,夏天梁终于停下,从徐运墨怀中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笔直望向他的耳桥。   想摸一摸,却不能。恢复期内少碰才能好得快,心里责备的话有一百句,却无法说。徐运墨如此无瑕,却因自己多出一道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一想到这点,夏天梁几乎不能呼吸。   他低声说:“耳桥很难养,会疼很久很久的。”   “我知道,周奉春和我说了,至少要六个月。”   何止,六个月之后,徐运墨还会面对各种红肿发炎,直杆挤压耳轮造成的间歇性疼痛,甚至伴随增生——徐运墨再无宁日,未来面临的麻烦是无穷无尽。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心疼之外,更多是满足。两个人之间的那扇门,徐运墨发现打不开,与其什么都不做,干等,他宁可从外面砸个洞进去。   徐运墨不是夏天梁过去交往过的理智或聪慧之辈。徐运墨是笨人,爱人用的也是笨办法。   “我帮你。”   夏天梁抓紧徐运墨,用了很大力道,这次不会再放开。   “六个月也好,再久也好,我都帮你养。”   徐运墨听得出夏天梁这个承诺是认真的,稍许安心下来,不过心还没老实几秒,夏天梁就低头挨到他胸膛,突然张嘴,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   “你发疯了,徐运墨……打耳桥,痛也痛死了,我都没真的打过。”   这时和他较真,提出反对意见,听着像是迟到的撒娇。徐运墨觉得那个咬痕或许会以某种方式永久印下来。今晚叫夏天梁过来,原本还有其他话想说,没想到耳桥的效应太过惊人,自己先淋了一场对方突如其来的眼泪阵雨。   闷了一会之后,徐运墨开口:   “对不起。”   两人声音重叠到一起,双方都有些没想到,抬头看对方。   “是我不好。”   再次撞上,这次显得有些滑稽,夏天梁先一步破涕为笑,“我原谅你,你呢,要不要原谅我?”   徐运墨看着他,“我又没怪你,之前有一点,现在没了。”   似乎被这个回答击中,夏天梁好半天才捡回声音,他嗯一声,重新埋到徐运墨怀中,带着很重的鼻音说:“其实……我以为你今天叫我来,是要和我说分手的。   你等等。徐运墨匆匆拉开他,两只手掰正夏天梁的脸,换上严厉的面孔。   “分什么分,我根本没有过这种想法,你少往那边延伸,而且这两个字难听死了,以后不准再讲,你敢说我就——”   就、就了两遍,徐运墨熄火,想不出什么惩罚的方式,没继续,结果下一秒发觉手背上落了好几滴眼泪,夏天梁又在那边蓄小池塘了。   你怎么眼泪那么多。徐运墨低语,不是生气,他是真的第一次见夏天梁哭成这样。   夏天梁别过头,就着他的衣服袖子擦脸,“你看你给我发的信息,两句话一点感情都没有。”   不是很正常的留言?说明会一直等他。徐运墨想起那两条短信,寻思,也许夏天梁比他展现出来的还要敏感几万倍,以后自己要多注意。   “没别的意思,今天不是大年夜?元旦那个时候做得不好,这次总归不能再分开过了吧。”   他翻过胳膊,让夏天梁拿干净的那一面继续擦眼泪。   “我今天去找周奉春,他让我别冲动,我还嫌他啰嗦,实际他提醒的也有道理。讲实话,打之前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疼是一次性的,再疼能怎么疼,反正穿过那一下就会结束。但打过才知道,没那么容易,疼是一阵接一阵,不会停下来,打完还会慢慢开始发胀,伤口周围一直充血,真的很不舒服。”   徐运墨很轻地叹气,又提高声音,“这么难受的事情,你还老做,我是真的不理解,但如果有了这个,可以离你近一点,也算值得了。”   他指茶几,上面是周奉春赠予的新锦囊,穿刺养护大礼包。夏天梁抿着嘴唇,松开徐运墨,蹲到茶几前打开塑料袋,生理盐水、消毒喷雾还有消炎药,拉拉杂杂一堆,看起来是怕徐运墨半夜疼死过去。   夏天梁挑中里面两样,徐运墨以为他要给自己护理,说刚打完,周奉春讲要缓一缓的。对方听了,摇头,他让徐运墨坐到沙发上,随后站到他面前,开始脱衣服。   皮肤与空气接触,先是感到冷,又因室内温度而逐渐转暖。解去层层束缚,夏天梁伏到徐运墨身边,拉住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   “帮我消毒,”他说,“徐运墨,我给你讲我的事情。” 第62章 黄鱼羹   夏天梁靠着沙发,头枕在手臂上,讲起自己出生在一个炎炎夏日。   那似乎是当时上海最热的夏天,七月初开始连续高温,他诞生,个头很大,着实让母亲在分娩时吃了一番苦头。   差点要下病危通知了,还好他争气,顺利出生,破世的叫声极为嘹亮,逗得接生的护士都笑,说这个宝宝嗓门大,小喇叭一样,必定是个活泼小孩。   童年时期的他确实调皮,仿佛有多动症,奔来跑去没一刻闲得住。父母宝贝他,很少责怪,母亲更是有颗极强的包容心,打一下都不舍得,偶尔嫌他太皮,顶多无奈说一句好了,乖囡,我的小命都要给你疯没了。   他衔着幸运出生,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父亲赶上创业潮,与人合伙开饭店,生意一度相当好。那时家里什么都是最新的,他妈生下双胞胎那年,夏天梁七岁,满月酒摆在自家店里。他四处乱逛,看大人敬酒,拿起酒杯有样学样,还管不住手去摸台面,把转盘当玩具转得飞快。最后蹬蹬跑去后厨掀帘子,偷看大菜师傅,白帽子们手中锅铲翻飞,金属与金属的战斗声不绝于耳,打得香气扑鼻又热气腾腾。   外是欢声笑语,内是热火朝天,他觉得这个地方再暖和、再快活不过。   但生活不会永远往上。小学语文课,有篇课文讲的是地球拥有自我保护机制,但凡生态失去平衡,大自然便会以自己的方式出手干预,好比哪种动物繁殖太多,就会出现捕食它的天敌,或者减少其赖以生存的环境条件。   小学生听不懂,疑惑为什么多了不行,然而现实是最好的老师:零几年,股市风云骤变,有人一夜之间大富大贵,代价是更多人分秒内失去所有。泡沫消散之后,家里饭店关门,一大笔外债待清,这对夏天梁那个心性不算坚强的父亲而言,无疑是一场重大打击。   有段时间,他常见他爸坐在厨房,对着煤气发呆,怎么喊都没反应。   或许那些时间里,爸爸想过很多办法,因着一些情分没有实施,最终挑了一个没有成本的。   为保成功,他爸选的是一栋好高好高的楼。   那年冬天,好像也是当时上海最冷的一年。夏天梁一路奔回去,到楼底,他仰头向上望。父亲过去高大的身形日渐萎靡,最终化为顶楼一抹小拇指大小的人影,飘飘忽忽,只能如纸片般坠落。   自那天起,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最大的变化是他妈。独立抚养三个小孩,生活逼迫她染上许多新的性格,无法回到以往那个轻声哄他入睡的温和形象。这个女人变得面目全非,既勇敢又可怕,开始为了几块钱在菜场和人争吵,还会悄悄在夜里爬起来,摸走楼道其他人家的塑料瓶子去废品站换钱。   她也不再叫夏天梁乖囡,而是掷地有声的天梁,你是大哥,你要为这个家,为弟弟妹妹负责任。   以命令的口吻,她强迫十岁的他立刻长大。每个月都会领着夏天梁去敲邻居家的房门,问某个不会拒绝他们的人借两百块钱。因为家用永远就差两百,这个月借,下个月还。夏天梁是她低头弯腰说服别人的证据,有他在,借钱会更容易一些。   他需要配合扮演弱者,忍受各类充斥厌烦、鄙夷与怀疑的目光。小孩也有自尊心,几次过后,夏天梁嫌丢脸,死活不肯再去,他妈就揪住他打。明明过去都舍不得,然而现在,她可以毫不留情,一巴掌落到他身上,双眼通红看着他,说脸皮值几个钱,人都要饿死了,还守着面子有什么用。   夏天梁不明白,大哭,问为什么是自己。他妈许久不说话,最后只道,因为你是哥哥,就像我是妈妈,我们都没办法。   “是啊,好多时候,事情都没有什么解释,就只有这句话,因为没办法,所以不得不去做。”   夏天梁说他听话了。每个月跟随母亲接受凌迟,任由那些视线一片片割走身上的肉,甚至在习惯之后,掌握了新的本领,逐渐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如何在麻木中更快分辨并消化那些攻击自己的情绪。   这种日子过了两年。   之后,从某天起,他们突然停止借钱。母亲脸上破天荒多出笑容,柔柔的,有些像是回到以前的模样。她照镜子的时间变长,多了一些颜色鲜艳的衣服,尤其是当隔壁有人来借酱油的时候,她总会放下手里的事情,站到门口,倚在门框上对着外面吃吃地笑。   从缝隙中,夏天梁看到一张男人的脸。新搬来的邻居。当时住的新村楼栋有六层,一梯四户,每户人家的眼睛都贴在楼道里面,嘴巴伸到外面,逮着蛛丝马迹就迫不及待织造故事。   寡妇门前的风流韵事,自然最为人津津乐道——噢哟,一枝红杏出墙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家里没个男的,寂寞难耐,随便谁拍拍门就能进去了。   长舌利剑,他听到也只能当听不到,可更小的不懂。六岁的天培有天突然问他,哥,什么叫轧姘头。   夏天梁愣住,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   弟弟回答,楼底下那些人,看到我和天笑的时候都这么讲,说我们好可怜。   夏天梁恨不得拿水泥封住那些人的嘴巴,但他无能为力,自己该怎么解释?   ……凭什么要他来解释?   他妈信誓旦旦说过,要他为这个家负责,所以能忍的他都忍了,而她呢,她又在干什么?   愤怒与羞耻发酵为强烈的恨意。太多次了,他当自己眼盲,其实只要他妈穿上那些彩色衣服,夏天梁就知道她要去那个男人家里。   母亲的谎言如此拙劣,总找同个理由,说去邻居家顶班,打一会麻将,让他帮忙照顾家里。每到这时,他都会极度烦躁。他恨那些衣服,恨麻将,更恨那个男人每次登门借酱油时对他们露出的笑脸,看起来极其谄媚。   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她的吗?那些话讲得那么难听,她难道无所谓?她不为他们考虑吗?还有爸爸,她做这种事,不觉得对不起爸爸吗?   小孩的恨,小孩的恶,合并起来步入叛逆期,变成轻狂。他不愿在家里待着,也不再有心思念书,成绩越来越差。中考失利,进职高之后,学校有一帮小团体,夏天梁很快融进去,开始夜不归宿,整天跟着一伙人去游艺厅打街机,用短暂的玩乐麻痹自己。   那时有人介绍他们去舞厅收门票,赚点小钱。他跟着去了。那里是很多人偷情的场所,老板会故意把灯光调得很暗,他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舞池里搂搂抱抱的中年男女,总觉得他们的脸会变成母亲与隔壁男人,令他感到深深的背叛。   “大概有两三个月,我没回过家,谁愿意收留我,我就会去那里凑合一晚上。在外面再不舒服,也是自由的,好过回家对着我妈。后来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下落,来找我,不是一个人,她领着天培天笑一起,就像当初她带着我去借钱那样。”   夏天梁继续说。他不买账,当众和她吵架,说话极尽所能的难听。他已经十五岁了,他妈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捉住他,给予严厉的教育,于是她不说话,只是抿紧嘴唇,幽幽看着他。   还有双胞胎。天培怯怯,天笑森森。他厌烦他们投来的三种眼神,像是三声不同的指责,让人窒息。自己承担得还不够吗?每个月借钱的时候,被迫听那些风言风语的时候,遮掩母亲丑事的时候,他忍受的已经足够多了。   向下的堕落没有尽头,此后生活更加放纵,夏天梁说自己终日与结识的一班兄弟厮混,穿环、打架,受伤是家常便饭。一群人里,小白相最怕死,群殴总是躲在夏天梁身后。好几次,他替他挡灾,事后小白相颤颤巍巍感谢他,说你哦,也真是的,打起架来太不要命了,不仅别人的不要,自己的也不要,这才最吓人。   是不是有点难想象?夏天梁牵过徐运墨的手,穿进自己头发,从前到后摸到两条伤疤,长短不一,如今早已淡去,不经指引不会留意。   他解释,缝针留下的。   对方摸完,不响,很久才问,还痛不痛。   “早就没感觉了,而且和天笑头上的那道相比,差得远了。”   夏天梁没有停下。那个年头流行港片,除了黄碟,兄弟们最喜欢看古惑仔,效仿其中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他们给彼此取绰号,到夏天梁,叫他“眼子”,因为他爱穿环,脸上都是洞,下手也最狠,对手碰到他,难免得个窟窿做纪念。   以前他觉得这个绰号很威风。某次火拼,对面有个人被他打得头开花,搞到脑震荡住院。带头大哥扬言报复,他一点不怕,大言不惭说随时奉陪,还是小白相收到风声,火急火燎来通知,说那边根本没想找他,一伙人摸清他家里情况,直接冲过去了。   赶回家的时候,门外挤满看客,七嘴八舌问怎么回事。   他挤进去,已经太迟。家里所有东西砸得稀烂,两面窗子破了,天培被剃个光头,呆呆坐在地板上。另一个趴着,双手捂住脸,他靠近,对方忽然抬头,扬起半张鲜血淋漓的面孔。   天笑如同厉鬼,额头上一道蛇行般扭曲的伤痕,混杂着碎玻璃,那是旁人用手一点点划开来的口子。   他一时怔愣,前后脚回来的还有母亲,她发现天笑的情况,冷汗连连,急忙喊救护车。他这时才回头,看清对方身上那套色彩鲜艳的衣服,明白过来,今天是她出去打麻将的日子。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仿佛找到代替自己的罪人,他当众质问他妈是不是去那个男人那里——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跑到外面只管自己快活?你根本照顾不好这个家,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责任!要不是你今天出去找男人,家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女人看着他,嘴唇发白,她没动手,却有人先冲上来,朝夏天梁挥去一个耳光。   那只小手的力道很轻,留声却极响亮。天笑那张脸仍在淌血,她冲他尖叫:你怪妈妈……你有什么资格怪妈妈!那帮人是一边喊着你的名字,一边在我头上划的这道口子。我怎么喊救命都没用,因为他们说我是你妹妹,所以我活该。明白吗?是你,这些全是你惹回来的!是你先不要我们,是你害我们变成这样,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围观者窃窃私语,说不得命了,原来大的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责一道道刺到他背上,原来恨会转移,所以这些是他的错吗?   他不知道,唯有落荒而逃。之后单枪匹马找到始作俑者,原想将天笑额上那道疤还回去,结果下手前才得知,对方不是随机挑选,他们是故意选的天笑,因为天培是男孩。   ——他不是叫眼子吗?那就给他妹妹也留一个,不要搞男的,就搞女的,小姑娘面皮多重要,要是破了相,做大哥的一定更心疼。   所以确实都怪他。   那道疤最终并未以眼还眼,如果还了,恐怕不是只蹲半个月的程度。出来那天,他妈来接他,两人回去,中途他几次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路没有言语。   夏天梁回到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隔壁男人搬走了,母亲的衣柜再也没有出现过色彩鲜艳的衣服,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填满白天和晚上的所有时间。   天培的头发慢慢长了回来,天笑则开始留刘海。双胞胎对上他有着自己的默契,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冷冷的,静静的,像看个陌生人。   那个家沉默许多,尤其当夏天梁在的时候,他仿佛一个借宿的人。那种沉默是岌岌可危,谁多说一句就会破坏平衡,所以大家选择不再出声。   愧疚如飞转的螺旋,他捡起课本好好读书。职高最后一年,夏天梁没日没夜复习,准备参加三校生高考。或许做个好的学生,可以让一切回到正轨,然而大自然拥有干预的力量。那年春节过后,他妈身体时常会有些不舒服,开头只当小毛小病,到四月,某晚腹痛难忍,送去医院检查,报告拿回来,一纸冰冷的宣判。   也许是辛苦操劳的后遗症,这场病来得非常迅速,从查出到结束,不过两个月,快得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夏天梁伏在徐运墨肩膀,对方替他摘下肩胛左边那枚钉环,他轻轻吸气,说自己记得特别清楚,那天留校写作业,老师来找他,说医院来电话,是你妈妈的事情。他赶去医院,却太晚了,天笑守了母亲最后一程,说妈走得很安静,什么话都没留下。   兄妹三人在殡仪馆告别,两个小的哭得差点没命,他却一滴眼泪没掉。天笑骂他冷血,他也不反驳,在弟妹面前,流泪的能力在刹那间被剥夺,他根本哭不出来。   此后,他花了很多时间处理母亲后事。等忙完,考试都已过去,他并不觉得有多可惜,那时他已经明白,这不过是世界在行使它的权力,用一些方法平衡生存环境,有些人注定没有那样多的机会。   那又是一个热得反常的夏天,自己却好似一块冻住的肉,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直到路过一家纹身店,他摸到脸上的穿刺,进去坐下,店员问他想打哪里,他脱掉衣服,随便指了一个位置。   针头钻开肩胛皮肤的那一下,像是刺激到他的神经,体内休眠的知觉全部苏醒,争先恐后淹没他。痛感最先降临,四面八方朝他席卷而来。他趴在座位上,毫无征兆地开始哭,把毛巾哭湿两条还不够,眼泪如潮水一般完全无法停止。   穿孔师以为他怕疼,安慰说再忍忍,马上就过去了。   可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夏天梁喃喃,说自己始终在逃避一个问题,不敢去想母亲走时到底抱有多少遗憾。他妈用大哥这个观念束缚他,要求他以身作则,但他反对她的自由,认定她与另一个男人交往就是背叛家庭,何尝不是另一种对她的束缚,剥夺了她作为女人的体验,将她拘禁在母亲的角色之中。   她没有撑到自己赶来,会不会是一种无言的惩罚,惩罚他过往的所有错误,只为留到最后让他追悔莫及。   这个答案无从得知,唯一摆在那里的只有现实。家庭情况不允许他再想当然,没有退路了,他是大哥,就像妈说的那样,现在轮到他来为这个家负责。   “天培和天笑年纪还小,亲戚接济也有限,家里只有我一个能做事,所以要尽早出去赚钱。职高毕业之后,我没什么经验,第一份工作是在连锁餐厅。那里说得好听,从服务员做起,可以慢慢培养成店长,实际就是剥削劳动力。一周要做满七天,每天都要忙十几个小时,起初我不满意,找经理谈话,结果就是被针对,反而是那些肯拍马屁的,过得比我好很多。   “他们什么脏活累活都推到我身上,我去打扫厕所,还会故意把厕所弄得很脏。几次下来,我就知道,做刺头是可以,但为了将来,我不能这样,必须再一次学会低头。那时候,店门口有块地毯,每天有很多人踩过去,有时我做迎宾,就会在心里默默数有多少人经过,我觉得我就是那块地毯。”   他指肩胛右边,“这里就是那个时候打的。”   “熬了两年,那家餐厅出了点事情,我也没再做了。之后去到四季,在那里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也因此有了去小如意的机会,噢——”   夏天梁手指移到腰窝,“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在当时,确实是个蛮任性的决定,到现在师父还是会埋怨我两句。”   转到正面,他垂头看向左胸口。   “再然后,就是天天。那时看过好久的店面,都没成,我以为开店这件事要黄了,压力特别大,很怕自己做错了。”   辛爱路99号本不是夏天梁的第一选择,然而阴差阳错,自己还是留了下来。他讲完,手挪到胸口正中,那是最后一枚,它的缘由徐运墨知道,无需再解释。   每个伤口,都是一次无法轻易抚平的动荡,也是他重新掌控情绪的方式。有时他会自嘲这具身体是千疮百孔,某些人听过,当是玩笑话,以为是他的小小趣味,并不深究。   只有徐运墨,他想不通,执着追问:为什么要打?不疼吗?   他甚至做出一样的行为,说,我不懂,明明这样的疼。   确实疼,但疼点好,身体疼,就会忘记心里疼了。夏天梁摸到徐运墨脸颊,“基本就是这些,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是我怕你觉得……反正不是什么能自豪讲出来的过去,我犯过很多错误,也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的人。那天你也看到了,天笑和天培与我的关系都不好,他们到现在都没原谅我,考去北京,也是为了避开我。我很想补偿他们,但好像除了多赚点钱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说完,长舒一口气,感到有些疲倦,侧过脸,下巴搁到徐运墨肩窝。   对方摘下他胸口那枚钉环。发炎好几天,皮肉都肿起来。徐运墨用棉签沾药,仔细擦拭,然后喷上喷雾。替所有伤口消过毒,他还是没说话,把衣服披到夏天梁身上,轻轻揽住他。   半晌过后,徐运墨终于开口:“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夏天梁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嗯,你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啊?要什么?”怀里那个声音很闷,“我想要大家都过得好,都开开心心。”   那是下意识的回答,一套经过成百上千次练习得到的标准答案,很完美,但徐运墨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扶正夏天梁,让他面对自己。   “不对,我问的是你,你的愿望,夏天梁的愿望。” 第63章 腌笃鲜   夏天梁安静下来,他垂眼,反问徐运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天梁吗?”   名字是一个人初始的意义,虽然徐运墨一度相当排斥过自己的名字,但他明白那是父母为他设下的愿景,本意总归是好的。   “不是天生栋梁的意思吗?”   他问,对方听后,摇头,“不是,是顶天的梁,如果天塌下来,我要挡在前面。”   两个字顿时变得沉重,为什么要这么辛苦,逼迫自己接受这些定义?徐运墨下意识想继续提问,却无法问出口。夏天梁与他的经历完全不同,对方身上绑住的那份家庭责任与他距离太远,即便他比夏天梁年长几岁,却是次子,哪怕成长中充满不如意,他仍旧保有任性的能力,就像当初,他可以抛弃一切,走上逃亡道路,无所谓撇下谁或什么。   然而夏天梁不同。沉寂半晌,徐运墨出声:“天塌了难道靠一个人就能撑住?没人有那么大的本事,也不应该有。你一次都没想过吗?不是别人想要你做什么,而是这里。”   他指到夏天梁胸口,“这里到底想要什么。”   这实际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难题,能给出清晰答案者寥寥无几,夏天梁当然也是其中一个,对方神色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以前我一门心思工作,就是希望存笔钱,开一家自己的饭店。后来天天开成了,我又想,一定要把店开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所以我一直觉得,工作、开店、赚钱养家,就是我想做的。   他眼神暗下来,“但有时候,真的很累。你知道吗,天天刚开的半年,我经常晚上关门也不走,坐在店里看账算钱,越算越看,越觉得自己撑不到第二天。有好几个瞬间,我会想,要不就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再也不回来,这样一定轻松很多,可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我很害怕。我怎么能这么想?我有店,有员工,还有天培和天笑要照顾,我不可以那么自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夏天梁停下,鼻子堵住了,等通完气,他眼睛通红,看向徐运墨,“你不一样,徐老师,你不会管别人怎么想,就算一意孤行,大家都说你错了,你也不会回头,所以我喜欢你。”   自己这块性格缺陷在对方眼中却是闪光点,徐运墨默然。他无法苛责夏天梁,对方一路走来承担得太多,他不想指摘夏天梁的处事方式,那个问题的答案今天想不出,没关系,慢慢想,徐运墨愿意陪他一起想。   他重新抱住夏天梁,“我知道了,你肯讲出来就好。今后也是,不要再假装没事人,不开心或者不明白,不管哪种,都可以告诉我,只要你讲,我都会听。”   对方闷在他怀里,低声问:“那如果我以后做了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你会不会原谅我?”   听着很熟悉,这问题夏天梁以前问过一次。当时徐运墨觉得,没发生过的事情是团空气,如何回答,但他现在知道,夏天梁实在缺乏安全感,他试图通过这个问题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保障。   这种东西,徐运墨给不来。他掰正夏天梁的脸,表情严厉,沉声道:“以后发生的事情谁讲得清楚,我不做这种保证,你也不要预设你会犯错。你没错,是,你以前错过,但你也承担了后果,那些已经过去了,也没法再去改变,所以不要拿现在,更不要拿以后的日子去赎罪,去惩罚你自己,明白吗?”   夏天梁嘴唇颤颤,他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合适语言。   过往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场用无私奉献积累而起的游戏,只有不断散发光和热,才能让他的时间继续下去,不会突然在某天回到起点,所以没有办法,无论主观还是被动,只能强迫自己往下走。   他又何尝不是一种寄居在别人身上的生物,通过他人的正反馈,证明自己没有再度堕落。持续发光发热,是为了巩固重回正轨的人生,那些慷慨的付出说到底是他照的一面镜子,以衡量自我价值,同时映射出心底最渴望得到的那句话   他想被原谅。   过去他曾经孜孜不倦地追求这份宽恕,以为爱也是如此,是在不停的试探中获取让步,无论做什么,对方都可以容忍他,说一句,好,我原谅你。   只有徐运墨。他说,为什么?你没错。   后者的冲击力强大如斯,让他恍然发现,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如此简单。   夏天梁再忍不住,眼泪又掉下来。今晚泪腺疯狂运作,将过往数年克扣下来的工时一并偿还,这项功能的主动权终于回到他的手中,无需再靠外界的力量催发。   徐运墨不阻止,他没有叫他不哭,而是帮夏天梁不停抽纸,任由他决堤,变回爱哭的小孩,只在夏天梁哭得直抽抽的时候帮他拍后背顺气。   这场成年后的发泄酣畅淋漓。到最后,夏天梁只觉眼睛酸,疲惫感蜂拥而至,他再也哭不动了,眼一闭,伏在徐运墨怀里睡过去。   再醒在床上,徐运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完成了搬运,也没走,躺在旁边拉着他的手。   一觉恍若隔世,夏天梁头脑发懵,无数金星环绕,有些眩晕。他不确定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境,直到看清眼前一抹闪光。   徐运墨的耳桥还在。   心口隐隐发烫,他轻轻扯一下手,徐运墨立时醒了,估计本来也没睡着,只是合着眼,扭头问怎么了。   说话时没注意,徐运墨头一动,耳朵勾到头发,登时疼得他倒吸气。   夏天梁赶紧爬起来,捧住徐运墨的脸说别动别动。检查过无甚大碍,他稍稍放下心,仔细将徐运墨耳边的发丝拨开,以免再勾到杆子。   钛合金材质,适合刚穿完的时候佩戴,夏天梁动作小心,生怕把人弄痛了。近看那座耳桥,两个洞开完,周围红成一片,夏天梁心疼,对徐运墨说等养段时间,伤口稳定一点,最好换个软杆的。   “我给你买,那种戴着舒服很多,也不容易勾到头发。”   徐运墨嗯一声,静静看他,抬手摸到夏天梁的脸,指腹揉过他眼角,“哭得好肿。”   “但也舒服多了。”   夏天梁低声说,他凑到徐运墨面前。徐运墨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平时端正、严肃,现在却极为幽邃,看得他跌进去,化成一汪水或是流淌的什么,整个人软融融的。   吻很快落到徐运墨嘴上。   不是拉锯,也不是斗争,只是两瓣嘴唇在寻找磁石般的另一半。找到后,他们欣喜若狂相贴,却忘记了小小的相斥反应,幸而在腾转挪移之间,还是发现了契合最好的方式。   吻得深入一些,气氛发生变化,夏天梁却先停下了。他别过脸,深呼吸两次,问徐运墨现在几点。   三点。徐运墨答。   这么晚了?这觉睡得比想象中还久,夏天梁想起他那边的社区年夜饭结束是八点多,对上徐运墨,“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没,但还好,不饿。”   “你是徐运墨吗?”   夏天梁睁大眼睛,让徐运墨有点不乐意。什么意思,当他饭桶,一天到晚就想着吃?   幸好马上得到弥补,夏天梁小声嘀咕你可能是饿过头了,唉,本来可以一起吃年夜饭的。   语气里透着遗憾,原来在意这个,徐运墨心情转多云,说没关系,挪到初一吃也可以,反正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   提到初一,夏天梁按太阳穴,看着有点头疼。他抱住徐运墨,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半天吐出一句:“好累,不想去开店。”   不得了,勤劳小夏居然犯懒,要给辛爱路居民听见,估计要大喊出奇。   徐运墨还是头一次听见他坦然地讲出这种话,换作以前,夏天梁肯定会说没事,睡一会就好,今天却说真的累了。   他完全可以,或者说应该这么讲,这句真心话让徐运墨心中踏实不少,他帮忙想办法,说那就不去,谁大年初一上班。   “不行,有个老客人跟我定了几道年菜,我材料都准备好了,而且现在厨房没人手,就我一个人,只能自己做了。”   餐饮人休息难,徐运墨想起之前出差,泾县纸坊那个负责人时常去给老婆的土菜馆打下手,觉得自己和夏天梁的情况与这对夫妻基本相似,于是问:“做菜难不难?我能学吗?”   夏天梁愣两秒,随即笑了,说你拉倒吧,跟着语气变得认真,“不是嫌你做不好,刀刀铲铲的,我是怕你伤到手。”   他又道:“我把你养这么好,不可以受伤的。”   什么啊,还真当他公主了,“养好了不就要拿来用的吗。”   徐运墨用力捏夏天梁,以示自己并不柔弱,对方眯起眼,唔一声。   “是拿来吃的。”   说完,他靠过去亲徐运墨脖子,亲完移到嘴唇,接连又是好几下。直到他们都张嘴,吻到有点热了,夏天梁忽然撤回去,闷声说不亲了,再亲我会想做的。   今晚坦白的、交换的、互相理解的东西太多,情绪起伏所消耗的能量也极大,眼下确实没什么多余力气,但两人前段时间关系紧张,空白了一个月,唯一那次擦枪走火……徐运墨想到那天,身体感觉上来,他忍耐住,说我知道,我也会想。   真的假的?夏天梁像听见特大新闻,声音响两分,他看着徐运墨,“平时都是我缠着你,你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有时候会感觉自己在强迫你。”   “谁说的,我哪次——”   意识到夏天梁是在开他玩笑,徐运墨没继续,他叹气,呵到夏天梁唇上,“没强迫,都是我自愿的。”   对方哼哼笑两声,一双手摸进他的衣服,掌心温热,“所以你很喜欢和我做,对吧。”   又开始了,本性还是那么狡猾。徐运墨暂时让他乱摸,回忆夏天梁讲话的习惯,答:“不是很喜欢,是超级喜欢。”   那双手不再调皮,受到感动一般,温顺地贴到他后背。   夏天梁眼睛湿润,眨两下眼,“今天和好不做,太可惜了。”   徐运墨何尝不想,不过他们都明白,这把火一旦开始烧了,绝不会轻易结束,必定是干到昏天暗地。这都几点了,夏天梁明天还有事,他不想他太过操劳,遂提议明天没办法,后天就别开店了,休息一天,不会有食客饿死的。   “一天啊?一天好久的。”   夏天梁挪两下,趴到徐运墨耳朵边,压低声音:“你想和我做那么久?”   服了这个小鬼,一秒一想法,根本太平不下来。徐运墨没打耳桥的那只耳朵似乎也开始热了,他按住夏天梁的腰,不再让他乱说乱动,“就这样决定了,初二休一天,我们一起过节,顺便补元旦那次。”   夏天梁听完,埋进徐运墨怀里,徐运墨当他想和自己再温存一番,刚想回应,冷不防受到一记报复:夏天梁突然一拳砸到他胸口。   “你做什么?”徐运墨连连咳嗽。   夏天梁从他怀中抬头,眉毛压低,带点凶相,“你好意思说的,元旦那天我真的很生气。”   嘴上这么讲,实际还是不舍得,夏天梁打完又安抚似的摸一摸。   他轻声说:“下次不可以这样了,就算你回不来,也不能忘记我,至少打个电话,我也不是不讲道理。”   徐运墨心脏收紧,为夏天梁这番迟来的抱怨。明确不满,提出要求,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个。他顿觉身心舒畅,搂住夏天梁,一下一下揉他头发。   “你也能不讲道理,我看其他人谈恋爱,都很作的,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你也可以这样。”   胸前发震,大概是夏天梁贴着他在闷笑。   对方笑完,静了片刻后,开口:“那我提个要求。”   “讲。”   “抱抱我。”   徐运墨往下看,不解,“不已经抱着了?”   “要很紧的那种。”   这样?徐运墨收紧手臂,夏天梁也顺势勾住他脖子,两人紧密相贴,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夏天梁表情转为满意,换来徐运墨一头雾水,这哪里作了。   下一秒,夏天梁咬住他嘴唇,“说你喜欢我。”   仿佛回到交往第一天,一切生动又新鲜,徐运墨心跳加速,但喜欢两个字还没送出,夏天梁先吻住他,把这句未挑明的话堵了回去。   还是一样,要逗他,有意惹一惹他,不过自己也吃这套,当扯平了。   吻完,夏天梁回到徐运墨胸口,侧耳听他心跳声,隔了一阵,他说:“徐老师,你真的很好。”   徐运墨沉默两秒,“你也很好。”   又说:“偶尔不好,但没关系,无论哪样我都会喜欢的。”   夏天梁没再说话。   胸膛处传来很轻的呜咽,那里淌过涓涓细流。徐运墨不打扰,低头亲吻夏天梁的发旋。鬈发散乱,抵住他下巴与脖颈,痒兮兮的,让人前所未有的满足。   还好刚才制了点冰块,徐运墨想,等夏天梁哭完可以给他消肿。这小子眼泪太多了。 第65章 扁尖老鸭汤   大年初一,夏天梁带着两只肿眼泡开工,值班的小谢进来打饭,说完新年快乐,瞧见他,噢哟一声,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坐在边上的徐运墨正换冷敷袋里的冰块,代替夏天梁回答,哭了一晚上。   小谢满头问号,徐运墨将袋子扎紧,补充:“通宵看苦情片。”   这过年的方式蛮特别的。小谢总结,随后一瞥,发出更响的一声噢哟,指着徐运墨大喊,“徐老师你耳朵上什么东西!”   徐运墨不躲不闪,稳稳答:“耳桥,昨天打的。”   小谢不敢置信,一张嘴长得老大,差点下巴贴地——徐运墨这种个性,居然搞起穿刺艺术,离奇程度堪比王伯伯给大家表演街舞。   以为自己起得太早,出现幻觉,小谢用力拧一把自己大腿,立即痛得龇牙咧嘴。   乖乖隆地洞,你这个年过得更厉害。小谢啧啧称奇,等夏天梁帮他打包完,还是未能完全消化,左右打量徐运墨,怀疑他的身体是不是被哪个外星人寄生了。   夏天梁听过他的猜想,乐得不行,把冷敷袋贴到眼皮上,说有可能,津津有味和小谢大聊异形剧情。   故事编到徐运墨驾驶太空船开展一场宇宙大逃亡,被制止。拿到饭好走了,徐运墨挥手,赶小谢回居委。   是、是,舰长。小谢还沉浸在剧情里,走前向徐运墨敬礼。   夏天梁忍不住又笑。   编得开心吗?徐运墨有点无语,不过看夏天梁笑容不减,知道他心情好,也就跟着熄火了。他再次拿回变温的冷敷袋,昨晚夏天梁哭得忘乎所以,加急冰敷也没用,早上两只眼睛还是肿得像烂桃子一样。   本人倒是不在意,照镜子说,哇,我好久没这样过了。   还给徐运墨看,问丑不丑。   阴霾散去,雨过天晴,总归好现象。徐运墨亲他眼睛,说确实有点。   新年第一天,夏天梁依旧用工作开头。他的老客人约好时间来拿年菜,徐运墨本想进厨房帮忙,结果被夏天梁一掌推出去,说你干嘛啦。   做不了菜,给你打打下手也可以,两个人一起速度不是更快点?   不要。夏天梁挡住他,说你进来我要开小差的。   开什么小差?   夏天梁看他一眼,挤出一句:我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徐运墨反应过来。今早两个人在床上腻了半天,到最后一个闹铃,夏天梁才舍得放开他,深呼吸好几次,说不行,一定要起来做事了。   他不再抗议,说自己回家等,不过回去也是心神不定。徐运墨原先预备做大扫除,可吸尘器吸了五分钟就没心向了,他坐到沙发上,想给夏天梁发信息,又觉得这样做会影响对方干活,纠结好一会,手机扔到旁边,决定耐着心思等。   坐到六点多,太阳落山,家里暗下去,终于听见钥匙开门声。   夏天梁进屋,徐运墨就站在他面前,将人一把捞进去关上门。   在厨房一整天与油烟为伴,夏天梁浑身都是饭菜味道。徐运墨低头吻他,被躲开,对方挣脱他怀抱,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说身上一股油镬气,要先去冲澡。   这种突如其来的矜持让徐运墨饥饿感倍增,他不愿意等了,把夏天梁推到沙发上,说我又不嫌弃,别去了,反正等会也要搞得一身汗,到时候再洗。   你怎么这样……夏天梁嘴上抱怨,实际吻到嘴里变成愉悦,他也忍得够久了,配合躺下,听话又自然地缠上徐运墨。   当夜时光飞逝。   年初二,遇缘邨无缘清净,迎来一大帮人走亲戚。   各式各样的声音挤进弄堂,喊大妈妈、小嬢嬢,连绵不绝。徐运墨被吵醒,睁眼,发觉怀里空的,夏天梁已经起了。   他吐出一口气,思维有些涣散,暂且躺床上放空。昨晚堪称世纪交战,上半场自己主动,夏天梁半点不曾还手,像个被俘虏的人质任由他审问——这里要不要,那里好不好,徐运墨问,他就答,前所未有的诚实。   长久不接触,两个人对彼此熟悉又陌生,投下一簇火星子,全世界开始燃烧,现在都觉得温度没下来,依旧烫得刺手。徐运墨中途一度怀疑自己发烧,随即意识到那是因为夏天梁在出汗,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们没有一刻保持干燥,理性几乎殆尽,饶是如此,夏天梁还是不说停。   消耗整夜,胃里空。不过有夏天梁在,决计不会让自己挨饿。厨房传来叮里咣啷的声音,应该是在烧早饭,徐运墨起身,探出卧室房门,果然见到某个忙碌的身影。   夏天梁套着他的家居服,只有上半截,站在灶台前面哼歌。   仔细听,燕燕做媒的调子。   空调打高了,室内不冷,自己那件衣服夏天梁穿着大,袖子也长,他挽起来一半。前段时间没怎么上门,徐运墨的冰箱存货见底,幸好夏天梁巧夫能为无米之炊,锅子一支,剩饭加水,升腾起一股米香气。   徐运墨靠着房门不动,直到夏天梁意识到身后有道目光,扭头,“醒啦?”   他看徐运墨表情,“你笑什么?”   徐运墨摸脸,发觉嘴角不知何时上扬。抓住他小动作的夏天梁明白了,眉眼弯弯,将泡饭调小火,开冰箱门,问他想吃什么小菜。   “没太多选择,咸蛋、萝卜干还是橄榄菜?”   边说边弯腰,衣服往上滑,夏天梁后腰全是自己留下的红印子。掐的时候,徐运墨很怕弄痛他,但夏天梁不接受这种留有分寸的行为。下半场,他爬到上面,依旧要求徐运墨付出所有。   人质转为索取者。徐运墨舌头有一块被夏天梁的虎牙尖尖刮破,伤口到现在都有感觉。   “到底吃哪个,你说呀。”   夏天梁又问他小菜的想法,徐运墨没答,走到夏天梁身后。对方刚站直,他就把人抵在冰箱上,张嘴,让夏天梁体会一下昨晚他干的好事情。   冰箱门没关,冷风吹到夏天梁的膝盖,他打颤,含糊说叫徐运墨名字,叫一下,碰到徐运墨的伤口,马上就被堵住,没声音了。   小火慢烧,米粒备受煎熬,水从冷到热,再到沸腾,直到合二为一,一锅泡饭煮得噗噗响。   夏天梁投降了,在徐运墨嘴里说好了,不能再弄了,泡饭要潽*出来了。   为免厨房爆炸,两人消停,头挨头,坐下吃早饭。   吃过两口,夏天梁拍脑门,说自己糊涂,好歹是过年坐下来的第一顿,不应该吃这个的。   徐运墨无所谓,剥完咸蛋放到夏天梁碗里,说这有什么,以后年初二,我们早上都吃泡饭好了,就当新传统。   以后啊。   夏天梁重复一遍,他喜欢这个说法。   胃里有东西,饱暖思那什么,反正年初二不开张,他们有很长时间探索对方。   之后两天,天天时开时关,搞得辛爱路居民也困惑了,觉得夏天梁这个春节有在偷懒,转念想,阿拉小夏从年头忙到年尾,过年偷偷懒怎么了,应该的呀。   夏天梁从99号失踪,不知道被谁关到哪里。借住他家的赵冬生过节没闲下来,还在跑兼职,然而连续两晚不见夏天梁,不免疑惑,到第三个夜里,夏天梁终于出现,打着呵欠收拾换洗衣服。   年轻人问,天梁哥,最近你都在哪里过夜呢。   夏天梁难得语塞,只说自己有点忙。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赵冬生更加不解,然而没多久,有人上门答疑。初六,赵冬生正补觉,听见开门声,还以为夏天梁回来,定睛看,却是一张雪白面孔。   “徐老师?”   他惊讶不已,徐运墨嗯一声,没事人似的拖出角落行李箱,开始往里面塞东西。   事情都听说了。得知赵冬生借住的事情,徐运墨思忖,以夏天梁的性格,照顾员工肯定照顾到底,赵冬生年后要是找不到房子,夏天梁也不会赶他走,这场借住必然没有尽头。   让对象和别人挤一个房间,没这种道理,于是提议,让夏天梁住到自己这里。   说要同居的人换了,夏天梁并未立刻答应。   徐运墨以为他还记着元旦自己拒绝那桩事,夏天梁听后,摇头说不是的,我知道你的用意,现在是特殊情况,但我不想让你感觉是被迫做这种决定,如果你没准备好,也没关系。   谁逼我了,徐运墨理所当然说,这个事情我以前和别人试过,不喜欢,可你又不一样。之前犹豫,不是讨厌和你住一起,是我一个人习惯了,怕太快进到下个状态不好,但现在正巧有机会,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夏天梁心底软下来,笑,说这算什么,试同居啊。   差不多,你不想试试?   只要是他们一起,朝同个方向努力,夏天梁愿意。他站在徐运墨身后指挥,说这个这个,要带走的。   看两人突然上门收拾东西,赵冬生满脸疑问,“天梁哥,你要干嘛?出去旅游?”   夏天梁让徐运墨帮他够衣柜最上面的箱子,顺便答:“哦,这段时间我住到对面去。”   对面?赵冬生想半天,“对面不是徐老师家吗?”   “是啊。”   夏天梁答得很顺当,轮到赵冬生想不通了,忍不住问:“徐老师,为啥天梁哥要住你那里?”   徐运墨看他像看呆子,“这里就一张床,夏天梁又不能和你睡,他体恤你,自己睡地板,但睡着不舒服,不如来我这里睡床。   哈?赵冬生掐指算,“但你家不也就一张床吗?”   “我的床很大。”   啥玩意儿?赵冬生脑子转不过弯。徐运墨懒得再和他解释,在夏天梁吩咐下拿这取那,一通整理结束,他拉上行李箱,才道:“住男朋友家不很正常?”   讲完,丢下一脸傻样的赵冬生,开门出去。   夏天梁跟在徐运墨身后,走前对赵冬生做个嘘的动作。不过他知道以员工的大嘴巴,此事必定瞒不住,很快会传至整条辛爱路。   以前很怕这种情况。怕被不友好的眼光打量,怕遭遇非议,怕他人排斥与不接受,所以他宁可收起任性的愿望,不展露真实的自己。   现在不同,有徐运墨给他信心。传就传吧,夏天梁决定学习一下恋人的处世之道,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情,至少现在,他只想与他开开心心。 第66章 上海炒面   辛爱路过春节,有三桩值得关注的新闻。   一是涧松堂徐老师竟然赶起时髦,耳朵上多了一架银色桥。   二是天天饭店好几天营业不固定,想吃饭得给老板打电话确认时间。   三是年还没过完,王伯伯就从郊区赶回辛爱路,再度沉迷于收拾那帮马路边上的违章车主。   备选还有一条,情报提供者赵某言之凿凿:徐老师和天梁哥在谈恋爱!   大家听过算数,并不觉得有多稀奇。   赵冬生:他俩!男的!谈恋爱!   居民:自由恋爱时代,谈就谈了,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又略带责怪:爱情不论性别,你个小年轻,思想哪能这么落后,还不比我们这群老头老太开放。   赵冬生大喊冤枉,他不是歧视,最多有点惊讶。怎么看,徐运墨和夏天梁都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很反常——我和小谢谈恋爱都比他俩看起来合理吧!   小谢哎一声:菜能乱切,话少乱讲,我有女朋友的。   啊啊啊啊!赵冬生气得隔空打拳,我现在切菜切得不要太好,兼职的店里人人都夸我呢!   众人笑,又听一声尖锐的噫呜噫呜。百米开外,王姓老爷叔举着喇叭,雄赳赳气昂昂向他们开炮:撒宁啊!不准在遇缘邨门口吃瓜子!那个谁,不准跑,留下给我扫干净!   喔唷,太上皇来了。八卦组织立即散开,徒留小谢被王伯伯按头去拿畚箕扫地。   度过寒冬的小小波折,年后,辛爱路重归平静。   徐运墨和于凤飞恢复联络。听说儿子与夏天梁和好,他妈比他还要开心,六十秒语音发过来,四十秒都在好呀真好呀那可太好了,剩余二十秒,试探问徐运墨自己回国能不能来天天吃饭。   徐运墨打字:可以,提前和我说。   于凤飞心情大好,身边人也有所察觉。年初二那天,她在晚饭桌上收到一条信息,看完,先是惊喜地捂住嘴,一阵过后,两道眼泪下来,正落到怀中的女孩脸上。   小姑娘嗷一声,小手扑上去,捂住于凤飞脸颊。   阿奶勿要cry cry!她发音有些不伦不类,于凤飞被这句上海话英文逗乐,徐藏锋转过头问怎么了,她抹掉泪痕,轻声说,是弟弟回来了。   ——不管发生什么,谢谢你,阿弟,这个年,妈真的过得很高兴。   徐藏锋私下打去一通电话,徐运墨没有拒听,接了,他哥一改常态,并未追问事情原委,只是转达了于凤飞的积极近况。   徐运墨听完,沉默许久,说,我该谢谢她的,妈这次帮了我很多。   电话那头安静下去,随后传来一记老响的鼻子抽气声。   徐运墨额头立时冒出三道黑线。他哥情绪外放,估计在那里感动得不行。片刻后,有个软嘟嘟的小孩声音大叫起来:“爸爸,是休休吗?是吗是吗是吗是吗?”   徐藏锋瓮声说是,要不要和他讲两句话。   小孩说要,下一秒,一把灿烂童声喊得徐运墨耳朵疼:“休——休,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徐乐蒂年方六岁,门牙漏风,叫叔叔时听着都像“休休”,徐运墨也不纠正,只是默默拉远手机听筒。   那边的徐藏锋语带责怪,说你个小财迷,头一回给你叔叔拜年就想讨红包,不礼貌。   小姑娘与她爸据理力争,说虽然没见过面,但我那么可爱,休休肯定愿意给的。   哟嚯,还挺自恋啊你。徐藏锋和她杠上,一对父女拌两句嘴。徐乐蒂的中文词汇库不知道用的哪个奇怪版本,非说自己是魔法公主,拥有让人一见就喜欢的能力,世界和平都指望她去实现。   徐运墨旁听,为避免他们争吵不休,不得已做个调解员,说一句,我知道了,红包下次见面我会补给她。   耶!谢谢休休!这一局,徐乐蒂胜。   小姑娘喜滋滋跑走,留下徐藏锋长叹气,对徐运墨道:“皮伐,比我小时候还难搞,唉,带小孩真是全世界最累的事情。”   “我看你蛮乐在其中。”   被徐运墨拆穿,徐藏锋嘿嘿笑两声,忍不住要与他分享:“对了,因为这次你没来,乐蒂很失望,就问为什么一家门唯独缺你一个,妈说你有点事情,爸呢,还是那副样子,两只眼睛一瞪,说是你不想来。”   往常听到这里,徐运墨肯定挂电话了,不过这次没有,平静地继续听。   “他这么一讲么,妈本来要生气的,结果你晓得乐蒂怎么说吗?她对爸说,‘阿爷,你那么凶,一定是你不让休休过来,家里只有你老是说休休不好,所以你最坏’。爸听完,那个脸色,想生气又舍不得生气,精彩得不得了,我快笑死了。”   六岁小女孩居然能把徐怀岳整得哑口无言,徐运墨对这名还未谋面的侄女多出两分好感,说你女儿倒是厉害。   “也不止这一回,有一趟看电视,演到一对lesbian结婚,爸嫌弃,说美国人什么都往电视上播。乐蒂就说她在学校有个玩得很好的同学,叫Penny,她特别喜欢,以后也想和Penny结婚,把爸吓死了,跑来问我乐蒂是不是有同性恋倾向。   “最后还是Julia和他说了,乐蒂还小,不懂得结婚真正的含义,只是单纯希望能和Penny在一起,但解释过了,Julia也说我们不会管乐蒂到底什么倾向,送她一条裙子,穿身上也好,剪成布条做拖把也好,都随便她。”   社会在进步,育儿理念也是,但徐运墨心知他家那个老头子肯定听不进去。果不其然,徐藏锋继续道:“可爸还是接受不了,整天问乐蒂为什么喜欢女孩,还和她说女孩子和男孩子在一块才对,把Julia都听烦了,后来是乐蒂呛他,问爸是不是真的爱她,如果因为她想和小女孩结婚就不爱她,那爸就不是真的爱她,只是想爱一个会和小男孩结婚的自己。”   “……你女儿还真会讲。”   是吧!徐藏锋笑了,说你真该见见乐蒂,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开口,你都不一定争得过。这几天她嫌弃爸,不仅追着他打,还说他stubborn,牛脾气,爸都不敢回呛,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终于有人给他收骨头了,看得我好爽。   兄弟两个都曾遭受过父亲的压迫,如今有人替天行道,徐运墨觉得蛮好,听徐藏锋的意思,大概是隔代亲,徐怀岳对孙女宽容得多,被她梳小辫子都不反抗,目前在芝加哥是成天忍气吞声。   有乐蒂做话题,这通电话打得还算轻松。挂断前,徐藏锋不由感慨,没想到刚才那十几分钟,竟是几年来他们聊得最平和的一次,实在难得。   “也许就像乐蒂说的那样,她真的会一些让世界变好的魔法。”   徐运墨:“你少陪她看点迪士尼。”   按下手机,有人咚咚敲门,徐运墨抬头,看到夏天梁手里拎个饭盒,笑眯眯靠在门边等他。   你哥啊?对方一边问,一边坐到徐运墨对面。徐运墨点头,刷新对话框,一条新信息随即跳出。   徐藏锋:乐蒂说下次要抓你一起看。   附一张照片,短发圆脸的小姑娘穿一套艾莎蓝色裙,咧嘴指向电视,屏幕正在播放冰雪奇缘。   徐运墨盯了一会,手指长按,点保存。   再抬头,夏天梁撑着下巴,目不转睛望向他。徐运墨取过饭盒,他还在看。   我脸上有什么?徐运墨问,对方摇摇头,视线往下,“稍微有点羡慕你。”   徐运墨知道他指的家事。过年那几天,夏天梁给自己看过那个冷清的家庭群,今年也发去祝福和红包,但无人回复。   有些问题,解决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夏天梁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起来,难免情绪低落。他仰头,慢慢呼气,看回徐运墨时,张嘴说:“这里难受。”   徐运墨心领神会,靠近他两分。   夏天梁又开始戒烟了。这次并没有什么特别动作,香烟壳子一丢,自然而然地继续,只不过他不再需要薄荷糖辅助,嘴巴要是闲下来,必然让徐运墨帮忙填充。   之前也用过这个方法替他抵挡烟瘾,但那时候更像夏天梁的试探,是一种讨。如今不同了,夏天梁当自己随时可吃的戒烟糖,有念头,就说嘴里不舒服,要求徐运墨主动奉献。   两人一阵窸窸窣窣,亲完,徐运墨点头,“嗯,没抽。”   夏天梁发出笑声,“万一我抽了呢。”   “挨罚啊,不是说好的吗?”   啊,夏天梁佯装失落,“要抽了才能罚呀?”   说惩罚也没那么严重,只不过破戒要承担一些后果,夏天梁的提案,都是怪里怪气的东西,徐运墨没见过。   “你这么想讨罚?我也没真的罚过你吧。”   除了学英文的时候打过几次手掌心。徐运墨指关节敲他额头,夏天梁吃痛叫一声,半真半假,他揉额头,眼珠子转两圈,“那下次要不要试一试,我是说……”   声音低下去,他附到徐运墨耳旁窃窃私语,然后看到那张雪色的面孔意料之中地变红。   徐运墨眼神飞到边上,“我没用过那种东西。”   夏天梁贴着他脸颊,说没问题的,你这么聪明,肯定很快能学会。   对象循循善诱,没有不接的道理,不过有时太热衷于学习,反而有害身体——当然,都是后话了。   节日过去,二月份也走完一半,天天恢复正常营业。   这段时间放假,夏天梁一扫疲态,精神最好,其余几个员工却大灵不灵:赵冬生跑兼职跑得太累,体力有些不济;严青则是偶尔走神,问起来说是小孩读书的事情,她女儿马上考高中了,但成绩一直不太行,有点发愁。   剩下一个大菜师傅,问题最大。自从复工以来,童师傅话少很多,在后厨房总是紧紧抿着嘴,烟也不怎么抽了,反常到赵冬生都觉奇怪,和夏天梁说不对劲,这几天我搞错配菜,放到往常,必定是爹啊娘啊的朝我问候,现在居然一句都不骂我,好怪啊。   找老法师询问情况,童师傅一改往日暴躁的脾气,对夏天梁沉声说没事,再多问两句,他就吊起眉毛,说你烦来,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夏天梁不放心,给吴晓萍打了电话,可惜他师父也没头绪。童师傅状态不好,直接反应在出菜上。接连几天,不停有客人找夏天梁,说最近小菜吃起来味道不对,和以前的不能比,难道换厨师了?   影响到出品,夏天梁决定找人好好谈一谈,结果意外得来更快。某天午市,夏天梁在外面开单,后厨房突然一声巨响,随后赵冬生火速奔出来,喊天梁哥、天梁哥,童师傅晕过去了!   夏天梁进去一看,老头仰面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他喊两声,没反应,赵冬生急得团团转,伸手想掐童师傅人中,被夏天梁拦住,让他赶紧打120。   电话打上,两三分钟之后,童师傅醒了,气若游丝说腰痛。   夏天梁想扶他起来,刚拽一下,老头子喉咙呼呼响,说不行,一点都动不了。   一时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只好等救护车过来。天天也暂时关门,严青留在店里收档,夏天梁和赵冬生跟车去医院。童师傅独身,无儿无女,碰到这种情况,肯定是没人陪的,他俩一个老板一个没名分的学徒,凑合用用。   到医院,老头子的病情比想象中严重,坐不行站不得,夏天梁找了一张担架床让他躺下。三个人等着做核磁,赵冬生在旁边不安分地抠手,时不时瞄两眼童师傅。   怎么了?夏天梁问,小年轻张张嘴,又闭起,最后只说没什么。   排队做完核磁,一套检查结束,医生看报告,说是急性腰椎间盘突出。再看年纪、职业,了然,说你这个没办法,做厨师需要久站,属于职业病。腰突是不可逆的,还好今天情况不算太严重,回去至少卧床休息两个月,之后再去挂个康复科,做做理疗,可以帮助缓解。   童师傅一听,不干了,说不行,两个月也太久了。   医生冷静道,六十岁朝上的患者,再来几次急性腰突,恐有瘫痪风险。   两个字说得相当严重,童师傅当即闭嘴,恨恨将脸别到一边。   见他一时半会起不来,夏天梁决定安排老头子住院观察两天。手续全部办完,已接近零点。他看手机,徐运墨还没睡,对方听说了天天的事情,发消息过来问怎么样,缺不缺人手,他明天没工作,要是需要的话,可以过来帮忙。   原本还有些疲倦,看到这条信息,夏天梁弯起嘴角,回他:不用了,我和冬生都在,今天估计要陪夜,回不来了,你先睡吧。   徐运墨:没硬撑?   真的没有。   有事打给我。   夏天梁抿唇,将这几条信息细细再看一遍,然后发个小猫听话的表情过去。   走回住院病房,夜深,其他床上传来深浅不一的鼾声,躺在角落的童师傅醒着,不愿意说话,闭眼装死。   人老了,越活越倒退,和小孩子一样。   夏天梁嘀咕,被听见了,老头睁开眼睛,凶狠道:“你讲谁呢。”   “谁应就讲谁。”   “……”   夏天梁见好就收,四处看一眼,悄声问,“冬生呢?”   “买饭去了,没用的东西,就晓得吃。”   “你不要这么讲他,大半天耗在医院里,是个人都该饿的,”夏天梁对他说,“再说你今天昏倒,他也急的,救护车上还在偷偷抹眼泪,就怕你眼一闭,睁不开了。”   少来咒我!童师傅呿他,两手一撑,试图坐起来,“我还可以再烧一百年!”   好了好了,夏天梁按住他,算你有本事,再烧五百年,行了吧。   这么一折腾,老腰又顶不住了,童师傅艰难地呼气吐气。难怪前两天摆出一张死人面孔,原来是硬着头皮假装没事,夏天梁想想,也有些自责。他早该看出来的,若是早一点发现,童师傅也不至于到住院的地步。   他拍拍老法师的手臂,安慰道:“医生说躺两个月,你就躺吧,厨房我会看着的。”   童师傅最后一口气吐出去,斜眼瞥他,“神仙啊你,前后就一个人,你做到死都来不及。”   蛮好,这下换你咒我咯?夏天梁开他玩笑,“放心吧,总有办法解决的。”   两人静下来,各自在想办法,未果,童师傅摇头,“不是我自吹自擂,那些客人来你店里,就是为了我的手艺。你顶几天班没事,两个月,肯定不行。”   说完又皱眉,呸一声,“最没用还是那个赵冬生,跟了我一年,什么都没学会,半点忙也帮不上。”   “他还小呢。”   “屁!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茹茹的当家大厨了。他?赣棺材一只。”   童师傅不买账,他向来对赵冬生不留余力,总是痛批对方蠢笨,做事没有轻重。一年下来,除了打荷,从不让对方执锅,赵冬生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切菜加配菜,再被他用千奇百怪的方式颠来倒去骂两句。   夏天梁沉默两秒,道:“冬生也有优点,他肯吃苦,也重感情,要是换个人,哪里顶得住你天天骂他,早辞职不做了。”   童师傅嘴唇皮抖几下,哼哼说:“我巴不得他滚蛋,看到那张脸就搓气,指望他有出息,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数。”   嗯,嗯,这不是挺明显的吗?内心多少是指望过的。   夏天梁清楚,童师傅不像吴晓萍。不论结局如何,自家师父至少收过四个徒弟,他呢,驰骋餐饮界多年,座下没有半个童子相随。   虽然嘴上老是嫌弃吴晓萍收徒是自讨苦吃,实际明眼人都看得出,老法师心里是羡慕的。不过他眼光高,早年谁也瞧不上,拖伐拖伐,拖成孤家寡人,到如今,再想培养一个弟子出来,确实有些迟了。   来天天之前,童师傅做私厨,有一块自己的私房菜招牌,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他不会被吴晓萍骗到自己这家小饭店待着,也不可能遇到赵冬生。然而辛爱路有自己运作的法则,这两人还是遇到了,童师傅如此嫌弃对方,未尝不是一种别无他选的无奈。   夏天梁轻轻叹气,替人掖好被子,说奔波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童师傅喉头咕噜一声,闭上眼,再不讲话了。   关掉床头灯,夏天梁出病房。他浑身僵硬,想舒展下手臂,一抬手,不小心撞到谁的肩膀,抱歉还没说出口,先看到对方染成乱七八糟颜色的一头杂毛。   赵冬生捧着三盒盒饭,也不知道在病房门口站了多久。   他脸发白,没有大吵大闹,呆呆站着。见到夏天梁之后,扁起嘴,把盒饭塞到他手里,说自己先回去了。   等等,夏天梁喊住他。赵冬生却没听,低下头,拖着步子离开。   心里多少不是滋味。赵冬生近来的辛苦,夏天梁看在眼里。过年期间,他几乎没有一天休息,日日去做兼职,只为多赚点钱,用来弥补被老乡骗走的那一笔。   刚来借住那段时间,晚上赵冬生和他交代,说去商场餐厅干活,才知道自己原来比厨房很多人都要厉害——真的!我看他们好些小细节都有问题,不严谨,还有些简单得不行的事情,居然都不会做。   在天天一年多,他每天挨批,以为童师傅有意针对,不肯传授真功夫,只是命令他进行着切菜配菜的死循环,然而事实却是,他早已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中无形成长。   不让他上灶,专注打荷,是为了让他静心打好基础,这是童师傅育人的第一步。   说到这里,赵冬生冲夏天梁傻笑,说天梁哥,我起初特别讨厌童师傅呢,觉得他看不起我,什么都不愿意教,实际上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想,他骂我,大概也是为了让我把该记的都牢牢记进心里,所以我现在已经不会怪他了。   终究是他们的事情,自己没法说破,也不能插手。夏天梁长出一口气,转身回病房。   这夜过去,童师傅的病情稍有好转,但仍旧不能大动,夏天梁找了一个护工帮忙照料,让他安心休养,天天有自己在,不会出大问题。   大概是觉得自己如今与废人无异,老法师心情不好,闷声不吭。   歇业一天,饭店重新开门。   听讲天天的大菜师傅出事,辛爱路居民感叹,新年上来就不太平,小夏,你回去查查生肖,是不是和今年犯冲?是的话搞点红色的东西戴戴。   夏天梁一笑置之,进后厨做伙头,将外场交给严青。   少个人,头一日就是忙得团团转,就连严青都在咬牙坚持,孩子放学都破天荒没去接。   夏天梁心里过意不去,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关完店,他马不停蹄去医院探望童师傅。对方见到夏天梁,二话不说赶人走,说我又不是得了绝症,哪里需要你每天来陪夜,赶紧滚回去睡觉。   兜兜转转,回到遇缘邨,钥匙开门进去,夏天梁连床都走不过去,一头倒在沙发上。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人摸他头发,随后皮肤热喷喷的,对方替他换了衣服,慢慢擦身、擦脸。夏天梁想问是谁,可惜实在太累,半点声音发不出,只能任其动作。   隔天,闹铃响。他惊醒,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在床上。   摸过手机一看,九点,不算太晚,赶得及开档。他松口气,想起昨晚回家,进门倒头就睡,根本没来得及设闹钟。   应该是有人替他定的。   家中无人,夏天梁匆匆套上衣服,下楼。出弄堂的时候,远远见到99号亮着灯,他心一跳,快步穿过马路。   推门进到天天,某个身影提前光临,两只手戴着袖套,正认真往桌上喷清洁剂。 第67章 砂锅小馄饨   他怔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徐运墨抬起头,蹙眉,“你不多睡一会?我还给你定了一个十点的闹钟。”   说完又低头抹桌子,自言自语,这块脏的地方怎么那么难擦。   心底暖流奔涌,经年累月的劳动已让这具身体长出了生物钟,哪怕没有闹铃,身体也会自动告诉夏天梁,你必须在某时某刻醒来,不能懒惰,不能豁边,严格要求他遵从一切勤劳的规则。   他不能怠慢,更不敢崩溃,小心翼翼地维持这套平衡。   幸好,以后的他可以稍稍放松,不用时刻紧绷。即使下一秒,老天真的不懂事,塌下一角,他想自己身边也会有徐运墨在,替他撑一把的同时,忍不住抱怨,怎么那么重。   走到桌边,徐运墨右手那个袖套滑下去。夏天梁帮他重新戴好,头靠到徐运墨肩膀,低声说:“徐老师,谢谢你。”   徐运墨本在聚精会神与桌上的污迹搏斗,听见夏天梁声音不对,猜他可能又在蓄水了,下意识想抱抱他,无奈一手清洁剂一手抹布,实在腾不出空,只好伸直手臂,用胳膊夹住对方。   “哎呀。”   严青提着水桶进门,没料到店里如此温馨,她知情识趣,往后退一步,“我要不要晚点再来?”   夏天梁回过头,对上严青的时候眼睛有点红,不过仍是微笑,说阿姐你进来吧。又从徐运墨手里拿过抹布,说你这么擦是擦不干净的,来,我教你。   十一点,正在营业的牌子挂出去,客人登门,迎面撞见柜台后一尊冰雕。   徐运墨围裙一系,附加圆珠笔、点单牌、开瓶器三件套,端庄面孔板正语调:欢迎光临,随便坐。   众人讶异,不过结合时事,心中明了,好笑之余,有心调侃:徐老师,涧松堂又出问题啦,怎么转行来天天做服务员?   徐运墨回:体验生活。   居民们乐得不行,说好呀,个么再加一瓶老酒,开个贵点的,给我们徐老师捧捧场。   天天的菜单,徐运墨不知道滚过多少遍,平常听夏天梁给客人介绍,各类用语早就烂熟于心。面对提问,他一一作答,虽然算不得热情,却没有半点敷衍,认真详尽。   老客人有自己的口味,无需多费唇舌,但要遇到新客,打听推荐菜,徐运墨就说我们这里现点现炒,没有预制,也不放味精,哪道都推荐。   随后圆珠笔在菜单敲几下,语气淡淡,说咸口这个甜口那个,想吃鱼就一二三四里面选,都是东海直运,整个黄浦都找不到第二家比我们便宜还好吃的。   这么自信啊。新客人见他讲得一本正经,有些好笑,打趣说口气这么大,我们倒要挨个试试了,但万一不好吃的话,你说怎么办?   徐运墨刷刷下单:不可能难吃的。   旁边暗中监督的严青心情像坐过山车,不过拿来单子一看,均是毛利最高的几道,瞬间释然,朝徐运墨竖起大拇指,鼓励他多多发挥自身优势。   外场两名服务人员,一冷一热合作无间,店内气氛相当融洽。   夏天梁不用烦恼外边,尽全力关照灶台,但他忙于人前生意,在后厨的速度与效率都不能和童师傅相比,一整天待下来,累是其次,更多是觉得自己手脚太慢,影响出菜。   晚上回去,他也闲不得,不停揿计算机,考虑是不是应该找个大菜师傅顶班。   尚在思考对策,倒是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两日后,一顶复古贝雷帽飘进天天。   吴晓萍进门时,正巧看到徐运墨系着围裙打发票,不由扬眉,老神在在对夏天梁说:“就讲了,我视力还可以的吧。”   夏天梁先是笑,接着轻叹一声,顺他的意思,说当然,你一双眼睛多少厉害。   听闻童师傅腰上惨案,吴晓萍把崇明岛几个大棚暂时托管给本地农民,掉转枪头杀回上海滩,说要重出江湖,让夏天梁将天天的后厨房交给自己。   夏天梁起初当然不肯。当初吴晓萍提早退休,就是因为长年执锅导致关节炎,好意他心领了,但有童师傅前车之鉴,他不想拿吴晓萍的身体健康冒险。   师父却很乐观,说他在崇明种了几年菜,相当于复健,目前已经好了很多,再说自己也不是一直待在这里,顶替一段时间,当个摄政王玩玩,等老童回来,自然还位于他。   夏天梁还要劝,吴晓萍率先发难,端出教育他的态度:“关掉,你是师父还我是师父,不许再争了,我厨师服都拿出来干洗过了,这两个月的皇位我是坐定了。”   一个比一个倔,夏天梁拗不过,只得说好吧,不过我会盯紧你,但凡有一点不舒服,立即终止,这点没的商量。   自家师父日行一善,没有白做的道理。施与的人情,必定要童师傅认领,于是电话打过去,吴晓萍乐呵呵说,看,老童,最后还不是我给你擦屁股,认了吧,你就是要欠我一生一世。   隔着两米远,夏天梁都能听见童师傅在电话那端痛骂,滚滚滚!谁要欠你!吴晓萍你不要弄脏我的厨房间,否则等我回来一定拔光你头上那几撮毛!   吴晓萍哈哈大笑,对夏天梁说不错,中气十足,看起来他恢复得很好。   厨房来了一位新的大菜师傅,还是夏天梁的师父,赵冬生起初有些局促。开工当天,吴晓萍气沉丹田,一双无情铁手运锅,翻炒自如,铁镬在他那里轻巧得像用塑料做的一样。   这番手上功夫,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断然练不到如此境界。赵冬生连连惊叹,由衷称赞说吴师傅,您可真牛掰。   吴晓萍对他友好地笑一笑,说小朋友,学东西用脑子,不用嘴。   天天的菜式由夏天梁与童师傅联合拟定。童师傅个人风格强烈,行走江湖靠的是出刀快准狠,凭借多年手感,做菜时,油盐酱醋候分克数,全都恰到好处。   吴晓萍则剑走轻灵,做的是聪明菜,五味均衡,讲究巧劲。两门武功路数迥异,落到出品,味不似而神似,均有大家之风。普通客人只能说出好吃,倒是几位熟客,筷子一动就挑眉,问夏天梁又从哪里找来一位高人。   夏天梁没透露吴晓萍的名字,要被老同行知道,难免一番交际。师父退休已久,早就不想应付那些麻烦事,因此夏天梁打个太极,统统敷衍过去。   反而是赵冬生,无意间得知了吴晓萍的身份,私底下悄摸摸问,天梁哥,你师父以前在豪华大酒店做的吗?   夏天梁见瞒他不过,点头,说对啊,四季中餐厅的行政总厨。   赵冬生震惊:这样的人物来帮童师傅顶班,说明童师傅以前一定也很厉害吧?   老法师来天天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只做菜,不出面。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是谁,以免引发矛盾。夏天梁想了想,回答,是,童师傅过去和我师父并称乍浦路双子星,在上海餐饮圈的名号很响,不过来天天,他想低调点,所以一直没和外人说过。   赵冬生傻愣愣张嘴,半晌后,他合上,低低噢一声,说难怪呢。   又一日开张,天天后厨与时间赛跑,   三月寒回头,食客力求暖物落胃,菜单上一道河鲫鱼豆腐汤分外畅销。   吴晓萍按照下单顺序,有条不紊出菜,手势极快,身法如幻影。赵冬生跟在后面处理河鲫鱼,努力追赶节奏,结果太过着急,给鱼开膛破肚的时候,不小心弄破苦胆,搞得手底下几条鱼全部报废。   夏天梁只得出面赔礼道歉,帮忙退掉客人的单子。   动乱过去,晚市后,吴晓萍伸个懒腰,指一指蹲在角落的赵冬生。   小伙子做错事情,正反省。吴晓萍虽然工作时也是一张严肃面容,不过该夸的时候不会吝啬,一周下来,赵冬生收获的表扬比过往一年加起来还多。这次犯错误,见年轻人已在内疚,他也就不多说了,交给夏天梁处理。   两人回遇缘邨,夏天梁开瓶啤酒,赵冬生接过去喝一口,仍旧垂头不语。   “再不说话我扣你工资了。”   小年轻立马抬头,带点愧疚说:“应该赔的……”   夏天梁笑,说天天不缺两条河鲫鱼的钱,你这几天做事总有点心不在焉,是不是又有什么问题?   自从与徐运墨住在一起后,夏天梁就没让赵冬生急着找房子,遇缘邨那个单间就当员工宿舍了,赵冬生心存感激,每天打扫卫生,房间倒是比自己住的时候干净不少。   他思考两秒,“担心童师傅?”   赵冬生不置可否,纠结好半天,他才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大袋子,交到夏天梁手上。   夏天梁一看,专业按摩仪,看牌子,不是便宜货。   你买的?他问。赵冬生嗯一声,说能不能麻烦你拿给童师傅。   “干嘛自己不送?”   “我送的东西,他不会要的。”   夏天梁将袋子还给对方,“那天在医院,他身体不舒服,你也晓得他的脾气,说话不过脑子的,讲来讲去都是气话,不用放在心上。”   赵冬生摇头,“没说错……我是太笨了,在天天做了一年,连鱼都剖不清楚,他嫌弃我也是正常的。”   他看着啤酒瓶,里面的泡沫上升又消失,“虽然之前童师傅老是骂我,但我知道他是想我有长进,所以我在心里,其实早就当他是老师了。我是想,总有一天,他会愿意带我的。可是天梁哥,你师父一来,我才知道,童师傅是和他一样厉害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看得上我,又怎么可能收我做徒弟?我一没天赋,二没背景,哪里有资格……”   他越说,声音越轻,几乎变成蚊子叫,最后将袋子推回去,请夏天梁代为转交。   “你开饭店,怎么还要负责心理辅导?”   按摩仪拿回对门,徐运墨听过事件始末,一脸疑问。   夏天梁趴在他膝头,由着徐运墨给自己吹头发,长长叹气,“做老板,任何事情都要管的,况且我看得出,童师傅不是真的讨厌冬生,当真不喜欢一个人的话,根本懒得搭理,而不是总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   这个理论有点似曾相识,徐运墨略微分神,直到听见某人枕着他膝盖闷笑,反应过来,揪住夏天梁一缕卷毛,“你拐弯抹角在说谁?”   夏天梁关掉他手里的吹风机,坐到徐运墨腿上,娴熟地揽住他,脸上却若有所思,“我说的是那个一开始老是看不惯天天,给天天写投诉,看到我就下巴抬高,对我特别挑剔的——”   吻到徐运墨脸颊,“白雪公主。”   指间头发还有点潮,徐运墨决定待会再吹,他与夏天梁有更重要的正事得先处理。   *   转天,夏天梁探望童师傅,对方已经出院,近来都在家静养。   看到按摩仪,童师傅以为他自掏腰包,夏天梁说不敢抢功劳,是冬生给你买的。   童师傅一脸不耐烦,说钱多啊,谁要他送礼,拿走,看了就讨厌。   又问,小票都在吗?别扔了,退掉方便点。   夏天梁没听,东西留下了,用不用是他人的决定。   有吴晓萍坐镇,天天的生意未受影响,夏天梁几次与童师傅闲聊,都让他不要着急,说师父状态不错,冬生也很努力,现在后厨比以前和谐多了。   童师傅表情阴暗,腰上的按摩仪呼呼运作,说我早好了,你拿个呼啦圈过来,我扭给你看。   算了吧你,夏天梁制止,继续描述如今天天有多太平,员工和睦,欣欣向荣,云云。   两个礼拜过去,童师傅憋不住了,说不信,非要亲自去看。满打满算,他也休整了一个月,病情好了大半,不愿意整天躺床上,说康复科的医生告诉他,老是躺着也不好,要适当动一动。   此人一生都在厨房间度过,注定与火为伴,是静不下来的,硬要强迫他待在家里,想东想西,没病也闷出病来。   直立行走仍然有点吃力,医生推荐童师傅暂时坐轮椅。老头子极其排斥,说坐上这个东西,搞得我像残废一样,起初死活不肯,夏天梁劝他也不听。后来还是来接人的赵冬生低声与他说了两句,老法师凶巴巴说关我屁事,结果过了一刻钟,眼一闭,心不甘情不愿爬上电动轮椅。   夏天梁惊讶,问赵冬生,你刚和他讲什么了。   年轻人挠头,我说轮椅是我借的,付了好多钱,他不坐就浪费了。   夏天梁暗笑。他将人送到天天,正是下午休息,严青在店里拖地,透过窗户遥遥看见他们,赶快开门出来迎接。   “老童,腰好点了伐?”   她热心问,童师傅抿紧嘴,朝她点点头。   头皮撬,没变,没变。女人笑一声,敞开店门,方便轮椅进去。   童师傅回天天,当是回家,上下左右看一遍,说这里这里不干净,那里那里乱糟糟,再往柜台一瞅,捂住心口,抓住夏天梁问:“你把店卖给别人了?”   徐运墨丢去一眼,没搭腔。   夏天梁答:“我新招的小工。”   众人勾起嘴角。到后厨,童师傅继续发威,一见吴晓萍就喊:“老甲鱼,让开,我要来检查你到底搞坏我厨房间多少东西。”   吴晓萍抱着手臂,晃头,“你哪天伤到这张嘴巴就好了。”   老友相逢,不是忆往昔,就是互相攻击。吵了两句架,童师傅动一动轮椅,抬手摸过中间的工作台,接着是活动调料车、冰箱、单门小蒸柜。   最后,他久久望着那对双眼猛火灶,不吱声了。   还是吴晓萍了解他,故作轻松道:“唉,累死我了,天天这个后厨房的摄政王不好当,皇位不是自己的,坐起来也不舒服。”   童师傅一听,伤感念头全部扫进角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谋权篡位的东西。”   吴晓萍呵呵笑起来,脑子一转,忽然说这江山坐一坐也有收获,随即对赵冬生招招手,说冬生,你来。   年轻人不懂,傻兮兮站过去,吴晓萍握住他肩膀,正反看过一遍,满意说:“这个月带下来,我看你蛮听话的,其实天梁不做厨师之后,我始终觉得后继无人,可怜这一身本事无人接替,遗憾喔。”   赵冬生!童师傅眼皮突突跳,喊一嗓子,“回来站好!”   吴晓萍却不放人,继续道:“要不这样吧,你拜我为师,以后就跟着我。放心好了,天天这个边陲小国,阻碍你发展。你跟了我,我介绍你去四季,或者其他五星级酒店,无论哪个,你随便选,好不好呀?”   师父一起头,夏天梁就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即刻附和,说难得师父松口,你就答应吧,我也一直想要个小师弟呢。   赵冬生没想到天降好运,傻傻看他们。换作旁人,或许立马膝盖一软,一声师父叫出去。毕竟吴晓萍的人脉关系非同一般,抓住机会很可能鲤跃龙门,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然而赵冬生愣了半天,依旧没出声,并非在犹豫,而是嘴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另外一个反应更大,急得要命,“放你的狗臭屁!夏天梁不是你关门弟子吗?”   苦于受到轮椅限制,童师傅无法及时踹吴晓萍一脚,他转而瞪夏天梁,意思:你干嘛?讲句话啊!   夏天梁眨眨眼,当没看懂,装无辜。   “是不是,我说了算。关门弟子这个位置,今天可以是天梁,明天可以是冬生,又不影响的。”   吴晓萍这句话讲完,童师傅眉毛倒竖,指着他鼻子骂道:“侬只老甲鱼,老狐狸!心机太重了!你要收徒弟外面去找,抢别人的算什么?”   “我抢谁的了,怪伐,”吴晓萍仿佛没有自觉,转头问赵冬生,“冬生,你有师父吗?”   年轻人偷瞄一眼童师傅,小声嘟囔:“我想有,但人家不肯收我。”   “你看,”吴晓萍摊手,“他缺师父我缺徒弟,我们是郎有情妾有意。”   十三点,阿缺西!童师傅恨得跳脚,手指从吴晓萍身上移到赵冬生脑门,迟迟戳不下去,最后鼻孔出气,一句话也不说,滑着轮椅掉头出去。   赵冬生显然失望,巴巴看了很久,然后不好意思地给吴晓萍鞠躬,说:“您太看得起我了,但我……唉,童师傅是不是生气了?”   吴晓萍心情爽利,吹一口保温瓶,笑中几分得意,“生气么,肯定是在生气,不过是在气自己。放心吧,是好现象,万里长征路,你已经走过一半了。”   旁边的夏天梁也抿唇笑,拍一拍满脸困惑的赵冬生,让他不要多想,先做好手头的事情,至于有些缘分,要来的时候,人是怎样都避不过的。 第68章 三丝春卷   三月中,温度攀升,终于流露些许春天的气息。   TT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汤育衡给徐运墨发通知,说新菜单首发的日期定了,在此之前,他会先搞一个内部的试吃答谢,面向媒体和vic客人,让徐运墨也来参加。   邀请就邀请,这个信息发的,真当自己皇帝下圣旨啊。徐运墨看完汤育衡的邀请函,只有一个时间和一句“别不来”,无语至极,幸而正式版邀请函很快就到:林至辛的措辞和缓许多,不仅请他出席,还建议额外带两个人过来。   一个是小邢。TT那套食具还未正式启用,已经引得不少业内人士的兴趣,过来打听这位器物作家的庐山真面目。如此场合,她理应亮相,徐运墨也希望小邢能够凭借这个机会多认识一些人脉资源,这对她今后的艺术发展有好处。   另一个自然是家属。徐运墨摘掉袖套,问夏天梁这个周六有没有空。   对方正在修消毒柜,听过原委,没立刻答应,反问,为什么要我去。   林至辛说让我带……徐运墨讲到一半,停下。上次夏天梁去TT,因为自己对汤育衡做菜水平的肯定,闹过一些情绪,那晚的车厢大战徐运墨至今印象深刻。   如果夏天梁心有芥蒂,不去也行,然而徐运墨为TT这个项目付出许多心力,他想与夏天梁一同分享。   于是说:我想让你看看成果,了解我平时到底在忙什么,所以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多补一句:支持男朋友的工作,不应该吗?我还在你这里做小工。   夏天梁嗯一声,手上用力,拍一下消毒柜,罢工的机器突然亮灯。他回头,对上徐运墨的那张脸满是笑意,显然刚才是假装憋着,故意套他心里话。   你这个……又被轻轻玩弄的徐运墨伸手捏住夏天梁后脖子。对方怕痒,笑两声躲不开,改了战略,放软身段向他求饶。   气归气,不超过两秒,散了。夏天梁哄人自有一套。   周六,东主有事,天天歇业半日。   试吃答谢也是社交场,有着装需求,夏天梁翻出上次那套炭灰色戗驳领,徐运墨则有很大变化——他难得不是标配高领衫,开春的装扮,合该柔软轻便一些,于是换了一件羊毛双排扣西装,米色,腰身处收得非常好,将他平素的端正姿态衬得更加挺拔。   他低头,正专心帮夏天梁打领带,一个没留意,被夏天梁两条不安好心的手臂环住,从腰摸到后背,一通胡作非为。   一点也不省心。徐运墨避不过,手指往上,捏住夏天梁下巴,警告他再乱摸,衣服就要重新熨了。   夏天梁松手,表情带点遗憾。等领带系好,他倾身飞快亲一下徐运墨嘴唇,说那等回来再——   徐运墨提前捂住他,不准对方撩拨更多。   日落时分,外滩三号气势恢弘。TT这场内部试吃,汤育衡非常看重,用他的话来说,新一季菜单象征着TT步入下个生命周期,所以必须开个好头。   提前半小时抵达,进去就见TT的开放式厨房如同军队列阵,汤育衡居中心位,表情严厉,正在指挥众人,安排动线。   余光瞥见门口两人,汤育衡没打招呼,等处理完厨房的事情,才走到他们面前,头抬高,送出一句:“辛爱路双煞来了?”   什么东西?徐运墨眉毛往下,正欲对线,被夏天梁一把拉住。   汤育衡得了便宜,还想放箭,不曾想背上先吃一记老拳。攻击者站到汤育衡身边,向徐运墨和夏天梁送上亲切问好,“不要理他,一紧张就这样,喜欢瞎讲。”   “你昨晚不也这么——呃。”   林至辛不留痕迹地垂下手,汤育衡咬到舌头,只好闭嘴。   他视线扫两下夏天梁,发觉对方同样在暗暗使劲,扣住徐运墨的胳膊,不由送上眼神:你真惨。   战友眼睛往上翻:比你好。   小学生用目光打架,一旁的林至辛与夏天梁有段时间没见面,聊天劲头倒很热络。尤其谈起小如意,林至辛一堆近况想与夏天梁更新,看得汤育衡眼皮跳三跳,立刻丢下徐运墨,不打了。   你来帮我还是找人闲扯?他有点不痛快,阴沉沉地推着人走了。   待两人离远,徐运墨评价:“作得要死。”   又想起那句辛爱路双煞,心里不爽,说他们取的什么绰号,难听死了。   夏天梁失笑,“我觉得蛮威风的。”   他勾着徐运墨手臂,戳一下,“说明我们两个很配。”   ……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看来汤育衡还算有点文化。   徐运墨勉强说服自己,又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徐老师”。他与夏天梁同时回头,一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女孩兴奋地朝他们招手。   小邢来了。再见徐运墨,她很是高兴,奔上去语无伦次说了一堆问候语,随后看到夏天梁,喜悦更甚,大力与他握手,跟着心领神会,笑嘻嘻地从随身包包拿出一个盒子。   拆开,正是那组对杯。徐运墨年后寄给小邢的,请她看看有没有复原的方法。   经历一次变故,杯子仍是那两个杯子。夏天梁不小心在缺口上摔出的几道裂纹依然保留着,并未用什么高超的技法彻底抹平,只不过在那些歪斜爬行的缝隙之间,出现了数枚银钉,彼此错落有致,合力将裂纹缝补到一起。   是我一个擅长锔瓷的朋友帮忙修复的!小邢语调欢快,指杯子上的痕迹,“加上这一点点残缺的感觉,是不是更有味道了?而且锔钉工艺正好可以弥补这个器型本来的问题,能让缺口的地方更加牢固,这样以后多摔几次也没问题。”   乌鸦嘴,好不容易修好了,还摔呢。徐运墨让她拣点好话讲,小邢忙拍嘴巴,说不摔不摔,太太平平一辈子。   夏天梁垂眼注视,缓缓抚摸过裂纹上突起的银钉。平滑的瓷面泛着银色光,仿若皮肤上的穿刺。   原来疼痛造就的缺憾也并非那样糟糕。他眼眶有些酸,忍住了,由衷向小邢道谢。   小姑娘摆手说客气了。她与夏天梁第一次见面,毫不见外,左左右右将人看过一圈,拉住他想一起拍照,说要带回去给窑厂的师傅们看看。   “你过来还有任务?”徐运墨不解。   “谁让你藏着掖着不肯介绍,”小邢哼哼两声,面向夏天梁,“你知道不,当时徐老师工作累了,发呆的时候,总是点手机,看一会就笑,可傻了。我和几个师傅就知道他准是偷偷和对象聊天,好奇坏了,每天都在猜你长啥样。”   听到小邢说他傻,徐运墨瞪去一眼。小邢装作没看见,继续和夏天梁嘀咕,说那时候大家忙得昏天暗地,徐老师酒店也回不去,行李里有两瓶酱料忘记吃,结果放着长毛了,还不肯扔,要不是被她和窑厂师傅发现,说不定真就稀里糊涂吃了——嘿呀,这样难道还不傻吗。   行了行了,这张嘴巴漏风漏的,徐运墨制止,“你怎么什么都往外面说。”   哈哈,小邢见好就收,开始替他找补,说徐老师很厉害的,眼光也特别好,当初如果没碰到他,自己现在可能早就回老家,随便找个工作虚度光阴了。   她绘声绘色讲起徐运墨去大巴站逮自己的那桩趣事,笑过一阵,语气静下来,不禁感慨:“总之,多亏徐老师那天去抓我,我才没走,才有机会再努力一下。”   称赞来得峰回路转,徐运墨没响,他还是不太习惯他人如此直白地送上夸奖,耳朵有点发红。   时至七点,食客纷至沓来,厨房人员随之就位。   众人落座。开场时,服务生送上菜单,宣纸材质,由特别工艺制成,纯手工草木染,融进植物种子,是徐运墨在泾县调整数次的成果。   上书本季主题:须尽欢,亦是他的手笔,取法颜体行书,笔笔饱满,气韵流畅,端正之中自有神采。   此后一道道菜品流转,山色空蒙,水光潋滟,汤育衡的创意大杀四方,以风味摘取春色,尽收盘中。   餐毕,众人叹服,为天马行空的组合,也为精巧铺陈的概念,从菜单设计到食器摆盘,着实令人难忘,能明显感受到TT确实如汤育衡所言,正在逐步进化,纷纷给予高度评价。   主厨下场,一桌桌接受赞扬。林至辛站在角落驻目,掌声久久不歇。   徐运墨也鼓掌。比去年初次来时的体验更好,大约是汤育衡的心境转变,不再单单拘泥于技艺,菜品呈现少一些距离感,颇有些返璞归真的意思。   他问夏天梁感觉怎么样,对方似乎有些失神,半晌后才说,好久么没吃过这样一顿饭了,各方面都超出想象。   又轻声道:“你也是,徐老师,做得特别好,真的,你一定为这些花了很多心思,我感觉得到,谢谢你带我过来。”   这句话抵得过几个月以来的所有辛苦,徐运墨在桌下牵住他的手,夏天梁手指滑进去,与之扣紧。   餐后设置了小型酒会,众人留下社交闲聊。   汤育衡自是焦点,被资深食评人围住,要求他畅谈创作心路。林至辛没加入,松松肩膀,站到夏天梁身边,长舒一口气说总算结束了,还好,一切顺利。   夏天梁观察几次,上餐过程中,林至辛全程表情甚至严肃过汤育衡,抿唇想笑,说你最近很闲吗,小如意的生意不顾,还跑来这里帮忙。   前东家听出调侃之意,扬眉,最后只道还债么,没办法,而且碰上他的事情,总归能挤出时间来的。   夏天梁认同,两人就此话题交流一番。   徐运墨则独自去找小邢。小姑娘年纪轻,对这种社交场合不太熟练,捧着酒杯原地罚站,徐运墨发现她,推了两次都不动,无奈,只好带着她跑一圈。   他自己最讨厌与人应酬,不过考虑到此举是为了帮助小邢积攒资源,表情和说话语气没那么冰冷。旁人也识得徐运墨,知道他是TT这个项目的合作顾问,买个面子,社交氛围还算融洽。   听说眼前这名年轻女孩就是食器的作者,大家略有惊讶,同时流露欣赏,纷纷与小邢交换联系方式,又得知她常居磁县,遂问小邢有无经纪人负责对外沟通。   小姑娘二话不说,指向徐运墨道,有的,我的所有作品都由徐老师独家代理。   天降一个大责任,徐运墨当场没法卸掉,暂且含糊应了。等人散去,他怪小邢,说你讲的什么话,代理权这种东西是能随便给的吗。   小邢却很认真,说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别人管我的作品,我都不放心,只想签给你。   不要,徐运墨即刻回绝,让她慎重,仔细想想清楚。   小邢撅嘴,咕哝说有能力做的事情不做,徐老师你才该多想想吧。   徐运墨没接话。他心里明白也感激小邢的信任,但要代理对方作品,意味着他需要对小邢未来的艺术发展负责。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必须从长计议。   酒会进至尾声,汤育衡终于突破重围。他应付完一群群人,想找林至辛,结果搜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只得捉住徐运墨质问,是不是你男朋友把人绑走了。   徐运墨回来也没看到夏天梁,正心烦,说谁绑谁,肯定是林至辛抽烟把人带出去了。   两人互相不服,边走边争论,到户外吸烟点,想找的对象确实都在:林至辛手上点支烟,夏天梁没有,只是站在那边安静听人说话。   见夏天梁有在认真戒烟,徐运墨放下心,可惜没维持两秒钟,心情陡变——吸烟点不止他们两个,还有第三人在场。   对方听到声响,转头,看见汤育衡后扬唇一笑,冲他招招手,明显认识。   黑色三件套,眉宇之间稍染风霜,不过面容俊朗。徐运墨直觉这人似乎有点眼熟,还来不及翻找记忆,身边汤育衡啧一声,直接道:“不是说下周才回国吗?早来也不打声招呼,侯远侨你要不要那么神出鬼没。” 第69章 两面黄   吸烟点的人数变多,气氛不增反减,五个里面四个各怀心事。   剩下那位最坦然。汤育衡浑然不觉哪里不妥,挤进三人小圈,硬生生破出一道口子。还是林至辛瞧见徐运墨,默不作声往旁边一步,将夏天梁贴隔壁的位置空出来。   徐运墨补位,五个人重新站成一圈。   徐老师。夏天梁出声喊,徐运墨应一声,下意识靠近,与他肩膀挨肩膀,随即感觉对面有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等到追过去看,侯远侨面前扬起烟雾,暂时抓不到具体表情。   汤育衡没心事,声音最响亮。他与侯远侨熟络,讲话也不客气,责怪对方来之前也不提早通知。   侯远侨轻轻点落烟灰,“抱歉,临时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了,主要是日程变动,纽约那边的事情提前结束,我想,索性早点回来,见见老朋友。”   他身型高大,态度却是一派温和,又说自己刚落地,算了时间,能赶上酒会,就顺路过来和几个投资人打声招呼。   这番话结束,林至辛面上带点苦笑,低头抽完最后一口,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点上。   此举被汤育衡捉住,面色随即转阴。   你舌头不要了?他语气不动听,手上也恶狠狠的,一把夺走林至辛那支烟,转手按灭在吸烟柱上。   林至辛夹烟的手还悬在半空,汤育衡又补一刀,“多抽会早死。”   “干什么连我一起骂啊。”   侯远侨对汤育衡晃了晃自己手上那支,示意无辜中枪。汤育衡挥开,“你又不是厨子,别勾引他抽烟,最近味觉的敏锐度已经下降很多了。”   “你非要在这里说?”   林至辛冲回去一句。他头疼。试吃答谢定在今天,是他千算万算的日子,好不容易做到各方都不冲突,以为万事大吉,现在倒好,侯远侨一时兴起改了航班,刚在吸烟点现身,他一口气没接上来,咳嗽不止,还是夏天梁拍拍他帮忙顺气。   站成现在的五人小圈子,实属阴沟里翻船,偏偏汤育衡一点察觉不出,毫无半点眼力。林至辛难得挂脸,结果还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有人抢白,主动将自己手上的烟灭了。   “好了,都不抽了,别让新来的朋友吸二手烟。”   侯远侨挥走空气中的烟味,向徐运墨伸手,“不好意思,刚才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姓侯,是——”   “我知道你。”   徐运墨打断他,四个字堪比西伯利亚冷风,法力高强,让本就不怎么热络的氛围瞬间结冰。   侯远侨手停中央。夏天梁飞速看徐运墨。林至辛呼吸困难。汤育衡打个喷嚏。   冰层一敲就碎,然而徐运墨没再抡起大锤搞破坏,他忽然收起攻势,伸出手。   “你好。”   两人握手,一阵过后才分开,社交礼仪算是完成了。徐运墨没让人难堪,但从握手的力度来分辨,双方都不是认识新朋友的意思。   没想到传闻中的侯先生居然就这么出现,老天下战书,从来不会挑人方便的时间。徐运墨心绪受到影响,氛围跟着流动,对面也被波及,唯独汤育衡读不懂空气,他见两个人握过手,补充说徐运墨是这次TT合作的顾问,包办多项美术设计。   水平还凑合吧。主厨评价,换来斜对角徐运墨一个结实的白眼。   侯远侨听,原本神色没什么波澜,直到得知徐运墨的名号,他略微抬眉,斟酌片刻后,道:“冒昧问一句,徐老师是不是有位兄长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任教?”   对方显然比徐运墨大好几岁,却还是礼貌称呼他一声老师,徐运墨自然不好甩脸子,“你说徐藏锋?我是他弟弟。”   “原来是这样。”   侯远侨笑容多两分亲切,“也太巧了,我在芝加哥有家粤菜馆,店里一副匾额,就是托人请徐教授写的。噢,但我没有和徐教授真正见过面,没想到,居然先见到他弟弟了。”   上海真小。他感慨。   是小。林至辛叹气。   有吗?汤育衡不赞同,“上海相当于五个纽约,四个伦敦,哪里小了?”   林至辛:“我需要抽烟……”   还心不死?汤育衡没准,说再抽下去,你那条皇帝脷迟早报废,说完拉着他要回餐厅。林至辛不肯,难得与汤育衡唱反调,说要回你自己回。   “干什么,”汤育衡纳闷,指着剩下没说话的三个人,“留他们在这里,是会打架还是怎样?”   林至辛实在忍不住,反手甩到他身上,“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你凶我?”   这一掌打到心口,汤育衡反应剧烈。好心好意关照他身体,林至辛一点面子不给,当自己阶级敌人一般对待,当即心情断崖,头一别,赌气进去了。   林至辛没追,又准备掏香烟盒,保持沉默到现在的夏天梁终于有了动作:他亲自结束了凌乱的上半场,将林至辛往里面一推,说你去吧,没事的。   圈缩小了,重新变成三个人。   三是奇特数字,容易引发某个人是否多余的猜测。徐运墨自然不想做多的那个,往夏天梁身边走一步。   这次他们的肩膀互相顶到了。夏天梁没动,让他靠近。   一个动作和一个反应,明示。   侯远侨重新点了烟,慢条斯理抽一会,提问:“又在戒烟?”   看的是夏天梁,实际在问另一个人,徐运墨当然没让对方失望,“对,我在监督他。”   侯远侨似乎没听到这句话,端详夏天梁的面孔,观察他气色。   几秒后,他点点头,“看起来戒得蛮成功的。”   “相当成功。”   徐运墨有意加强程度,引来侯远侨的笑声,他抿一口烟,缓缓吐掉,“确实,人各有所长,这种事情,换我就没什么天赋。”   他不再往下延伸,改了话题,挑的都是轻松方向,没触及夏天梁或徐运墨的私事。直到最后,话锋一转,反而问起沈夕舟,想了解他在南襄路的那家酒吧开得怎么样,以及和周围邻居处得好不好。   夏天梁答得很简单,“没什么矛盾,他挺会做人的。”   “夕舟是这样,”侯远侨不意外,“他身体还好吧?”   “每天开屏,硬朗得不得了。”   徐运墨突然插话,侯远侨听见,顿一顿,随即笑起来,模样放松许多。   “这个形容还挺生动,”他对徐运墨抱以赞许,“过去在东村,他也总是吧台后面最时髦、最受欢迎的那个。”   夏天梁:“你们认识很久了?”   “算是老朋友,喔,可能过去没和你提起过。纽约的餐饮圈子也不大,他么,之前遇到点事情,所以我劝他回上海调整一下,说不定能有新的转机。”   原来那只孔雀是你空运过来的。徐运墨想起沈夕舟酒吧开业门口那个花篮,虽然侯远侨在自己这里的记分表开场就是零分,但不妨碍徐运墨再扣他二十。   夏天梁听后,想法却不同,抿紧嘴唇,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侯远侨平和道:“人是很难改变的。”   两句话像加密电报,听得徐运墨皱眉。注意到他神色改变,侯远侨扬起嘴角,叹道:“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对吧。”   这次看的是徐运墨,问题则抛给夏天梁。   两人都没给他答案。或许也不需要。那座耳桥太耀眼,足以解释一切。   对于沉没的人来说,能进步就是好事。侯远侨灭了烟,最后一根,他没再多抽了。   之后,话题无甚新意,夏天梁问侯远侨这次准备待多久。   对方答,两个月吧,好久没回上海,这次算是休假。   夏天梁停两秒,“有空来天天吃饭。”   侯远侨没有立即答复,视线落到徐运墨身上。   少了烟雾遮挡,徐运墨这一回能够清楚地辨别对方表情——没什么攻击性,侯远侨投来的不过是一道很平淡的目光。   “谢谢,”侯远侨收起烟盒,“看情况吧。”   回室内,酒会结束,林至辛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已与汤育衡恢复邦交。   他安排送别客人。侯远侨没有多留,貌似还有下一场的社交局。临走之前,他与徐运墨又握一次手,两人不再借着这个动作比手劲,匆匆握过之后,侯远侨笑一笑,对他留下一句回见。   这次来,也是徐运墨开车,两人下去,准备先送小邢回酒店。小姑娘说后续会在上海待两天,正好来辛爱路一游,夏天梁表示欢迎。   等到车上只剩彼此,没人说话,安静得有些过分。   上高架前吃到一个红灯,车停,像是说好了,两人同时开口。   第一个字都是:“他——”   撞到声音,他们都停下。徐运墨扭头看夏天梁,隔了两秒,红灯转绿,后面几辆车排队,挤掉了这个可能冒出的话头。   后半程,车内更静。   拐入辛爱路,双方似乎都在酝酿什么。上楼到家,夏天梁先进门,外套还没脱,身后有个重量覆上来。   “你有没有话想和我说?”   徐运墨发问,声音闷闷的。夏天梁转身,捧起他一张脸,看清上面的成分:30%郁闷、30%迟疑,还有40%的不痛快。   最近徐运墨做得太好了,什么都想到,什么都不埋怨,仿佛是碍于天天的情况,铁了心要体恤自己,总是呈现出一副百分之百靠得住的模样。   好久没见他发这样的小脾气。夏天梁怀念之余,觉得可爱,他手指上挑,绕两圈徐运墨的头发,压在指间里玩了一会。   “是不是想问侨哥的事情。”夏天梁问。   叫得这么亲切?   徐运墨摒了一路,快要累死了。他心知肚明今晚的情况是意外,多少大家都不愿意见到,否则林至辛也不会一脸无可奈何,更别提五个人在吸烟点那几分钟,还有打哑谜一样的三人下半场,简直度秒如年。   夏天梁表现出色,全程稳稳当当,没有半点波折,然而这份过度的平静让徐运墨心焦。   他都没和那个姓侯的挑明他们的关系。徐运墨想到这里,心里不舒服,脸一皱,下一秒夏天梁就亲上他。   对方轻轻啄徐运墨嘴唇,像在化解他的情绪,“你怎么知道他的?”   过去搜集的那些线索足够多,整合完自有定论。徐运墨一一讲明,夏天梁听了,不亲了,朝他睁大眼睛,“你知道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早点问我?”   哪有人揪住一点线头,就高举喇叭,问对象前任的事情?王伯伯吗?徐运墨掉转视线,“总要有个契机,才能问得出口吧。”   “那你就一直这样憋着?”   夏天梁好气又好笑。不过想想,徐运墨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之前翻出这些,要求他作答,好像时机都不太对,或许他们冷战还有的延长。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拉着徐运墨坐去沙发,靠到对方身上,又拖过徐运墨一条胳膊当安全带,搂住自己。   “我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他,至辛很不好意思,后来和我说,是他没算好时间。其实没什么,就是有点惊讶。”   夏天梁歪头枕在徐运墨肩膀,“噢,遇上他的时候,我就说了,今天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   原来公布过了,怪不得侯远侨打量自己的目光暗含锋芒。徐运墨原谅他一秒钟。   我想想啊,夏天梁抱着徐运墨的手臂,继续说:“我和侨哥是在四季认识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跟了师父三年,侨哥和国内酒店餐厅的主厨来往很多,有次他回国,到四季吃饭,是师父介绍我们认识的,后来见面次数多了,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自然而然,徐运墨宣布这是今天听过最不舒服的四个字。   他努力保持平常心,却免不了阴谋论一番,“那为什么分手?他对你不好?还是出轨?”   “你干嘛把他想得那么坏?”   夏天梁吃吃笑起来,责怪似的拍徐运墨手臂,“他人很好的!分手……主要是因为太忙了。我们当时,谈了大概一年半吧,但中间断断续续有一年的时间,他都不在国内,老是在美国和加拿大来回跑,也没空培养感情,所以等到最初那阵过去之后,再回过头看,大家都没那个意思了,相处起来好像更像哥哥和弟弟。”   说到这里,夏天梁很轻地叹气,“我以前以为这样就足够了。我是大哥嘛,要照顾弟弟妹妹,希望身边有个人能多包容我一点,但时间久了,总感觉不太对劲。侨哥虽然看上去和我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实际我们是一类人。他看到别人有困难,就会忍不住帮忙,对任何人都很宽容,还很大方。我和他认识以来,从没见他生过气,你今天也听到了,沈夕舟那家酒吧就是他给的店面,估计也是他从纽约救回来的,某个迷路的人。”   救世主吗?还是大慈善家?徐运墨困惑,他是做不到这点的,不由问:“你觉得这样不好?”   夏天梁摇头,“太轻飘飘了,如果我手上有条线,就算系到他身上,感觉也会慢慢松掉。好像戒烟那样,他监督起来一点都不严格,中间我复吸好几次,他也不会来管我,只是劝我,应该多靠自己。”   也难怪失败了,徐运墨将这种态度划分为不负责任的领域。说好监督,就是不断付出时间和精力,要盯紧,且不可以先对方而放弃。   夏天梁听过他的理论,满足地嗯一声,“这个你最擅长了。”   徐运墨没有反驳,他也觉得自己担任监督者的角色比想象中更加顺利,也……更有趣味。   “所以我和他分开,也算是一种必然。侨哥和我说过,他可以给我一个救生圈,但没办法救一个溺水的人,所以我必须自己学会游泳。”   搞什么哲学议题?徐运墨嗤之以鼻,“他指望你自学成才?好笑,这种事情没人教,怎么学得会。”   我就知道,夏天梁露出笑容,往他怀里窝得更紧,“因为你也不会游泳。”   这项运动的确不是徐运墨的专长,他思考两秒,“我们可以报班一起学。”   “已经在一起学了。”   夏天梁挨到徐运墨肩窝。他们选修爱这门学科,都是一知半解,幸而彼此好学,并且愿意一块研究。   他低声道:“其实要谢谢侨哥的。”   有什么好谢的,徐运墨不乐意,转念一想,也是,至少该谢谢侯远侨和夏天梁分手这个决定。   “侨哥见识广,阅历也深。我在四季的时候,一直有在纠结要不要跳出去。师父对我很好,但那里实在太像个温室。我本来就想自己开店,要学的本事,不能局限于灶台锅铲。他也教过我,该做和想做,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鼓励我多试试其他岗位,锻炼一下能力。小如意的工作就是他介绍给我的,他是其中一个股东,和至辛也很熟。”   夏天梁抓起徐运墨的手,当他手指是玩具,屈起指关节叠起来,再捏住,最后包进自己掌心握牢,“就是因为去了小如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我才决定出来开店。原本我没打算把店开来辛爱路的,也是侨哥帮我联系了老马,我才知道99号还有一个空的铺面。所以,要谢谢他告诉我,这样我才能碰到你。”   徐运墨听完,没吭声,夏天梁以为他又在不高兴,仰头想观察他的表情——徐运墨确实在生气,不过气的对象不是他,是本人。   “他帮你过这么多?”   徐运墨危机感蹭蹭上涨,复盘一下自己的付出,好像也就最近做了几天小工,贡献值远远不及。   见他生出这种多余的烦恼,夏天梁赶紧伸出两根手指,左右抵住他唇角,不准往下撇,以免徐运墨变成融化的失落小人。   “你不要和他比,”他认真说,“他是他,你是你。侨哥确实帮过我,但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救生圈。你不一样啊,你可是陪我一起学游泳的,我们有革命友情。”   谁要和你战友情,这比喻太差劲了,徐运墨一报还一报,掐住夏天梁的脸颊肉,“不止友情。”   夏天梁被捏着,说话有点漏风,“那还有什么?”   徐运墨没答,静静地看他一会,整理完思绪,他松开手,将夏天梁揽到怀中,再抱紧。   “……爱……情,亲情,随便什么情,反正只要你想学,我都会和你一起学。”   不管哪节课程,哪种泳姿,度过人生这片海的方式,徐运墨决定抛弃救生圈,与自己共同沉入摸索,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徐老师。他低声喊,被徐运墨否决,“现在是同学,不是老师了,应该换个叫法。”   加要求:“亲近点,最好也特殊点。”   整条辛爱路,多的是叫他徐老师的人。夏天梁明白了,他眼珠子转转,先装个傻,“那我叫你什么,墨墨?”   “不要,听着像我妈。”   “公主?”   “你故意的是吧。”   夏天梁埋在徐运墨胸口,咯咯笑得不行。   哦哦,我知道了!他不怀好意,幽幽问:“老婆?”   什么?徐运墨将他拉开,严肃道,“你再喊一遍?”   “你介意这种称呼啊?”   “也不是——你喜欢?”   “小白相都叫你嫂嫂了,他是我兄弟,折算一下,我叫你老婆也很合理吧。”   可……就……不……那……啊!   徐运墨内心经历一场激烈斗争,拐过千百个来回,最终咬牙挤出一句:“你真的喜欢?”   夏天梁重重点头,眼中满含期待。   “……随便你。”   徐运墨认栽,不过仍是倔强地附加一个条件,“只能在家叫,外面还是叫老师算了。”   他当真了,却也同意了。   为了让自己开心,宁愿吃点亏。徐运墨这种小小的妥协,夏天梁非常喜欢,立时心底变得融融的。他面朝对方,往上亲到徐运墨额头,笑眯眯领奖,“谢谢老婆。”   仔细听一听,再咀嚼一下,这两个字从夏天梁嘴里出来,似乎也没那样刺耳。   徐运墨劝导自己,喊什么不是喊,只要夏天梁喊的都是他,就可以。   就很好。 第70章 咸肉菜饭   TT的项目结束之后,徐运墨没过上预计中的闲散日子。有几个餐饮和生活方式的品牌看过成功案例,对他很有兴趣,递出合作的邀请。   徐运墨没有回绝,只说晚点回复,要评估一下。   听说他最近时来运转,生意不断,芝加哥也发来贺电——这段时间,徐运墨与徐藏锋多了一些交流。他哥看得出,徐运墨对乐蒂抱有好奇,于是时不时发点女儿的趣事和他分享。   不多久,徐运墨已经通过大量家庭照片,把乐蒂的邻居和同学都认识了一遍。   侄女确实与自己年幼时长得有点相似,乐蒂一样是雪白肤色、翘鼻薄唇,不过Julia给了她一双蓝色眼睛,五官轮廓也更深,加上爱笑,那张小脸永远活泼。   听徐藏锋说,她兴趣广泛,今天打球明天溜冰,精力实在旺盛得有些过分,唯独不喜欢艺术,坐在桌子上拿起画笔,两秒就会扔掉,开始在家里跑酷。   徐怀岳在芝加哥时,曾想引导孙女的绘画书写才能,被乐蒂一口拒绝,字面意思:她抓着徐怀岳咬了一大口,以示我不愿意。   被伤害的画坛巨擘只得黯然伤神。   徐运墨看着照片上,乐蒂微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感觉有点好笑。有两次电话视频,他试图矫正乐蒂的读音,让她成功喊对“叔叔”这两个字,均告失败,搞得现在连徐藏锋都顺应潮流,跟着休休长休休短,令徐运墨颇为无语,说你怎么做人家爸爸的,教育水平也太堪忧了。   徐藏锋笑过两声,说我是给你机会,等你有空来芝加哥,再亲自教她吧。   又发来一些当地的艺术活动信息与课程资料,没明说,让他随便看看。   听出弦外之音,徐运墨没回。   年后,于凤飞结束海外之旅,回上海,约了时间来天天吃饭,特别申明,就自己一个人。   徐运墨与家里关系缓和,夏天梁知道后,比他还高兴,同时嘀咕,哎,你妈这次来,算不算我正式见家长啊。   你和她都见过多少次了?徐运墨心想,私下里消息也没少发吧。   不过嘴上还是说,穿好看点不就行了。   近来夏天梁的装扮逐渐有了改变。他很少再穿那些俗气的衣服,花衬衫都被徐运墨收拾干净,也不再用摩丝固定那一头飞扬的鬈发,整个人变得清爽许多。   一些熟客见到他,左右看看,调侃不得了,吃仙丹啦,居然重返十八岁。   半夜炼丹自有美妙之处,烈火真金,有人愿做炉鼎,采阴补阳,夏天梁笑而不语。   月底,天天照常营业。   午市翻过一次台,几桌客人留着聊天,有人推门进来,夏天梁下意识先喊欢迎光临,再抬头,对上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影。   帽子口罩一应俱全,看不出半点表情,周围食客纷纷投去奇怪的目光。   夏天梁请他坐,递上菜单。这位新客人也不急着看,一双眼睛藏在墨镜后面,四处打量天天内部。   “你这家店开了多久?”   “一年半了。”   “开在这种偏僻地方,能不能赚到钱?”   夏天梁笑一笑,回答:“下次您再过来,要是还开着,就说明我没赔本。”   对方不说了,拿过菜单看一圈,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手指着随便选了几道菜。夏天梁看他点的量有点多,遂问是不是还有朋友没到。   “我一个人吃。”   行为乖张,夏天梁也不多问了。   上菜之后,这位客人终于摘下口罩,和夏天梁想象中差不多,五六十岁的样子,年纪不小。   夏天梁没去打扰,到其他桌服务,与客人闲聊。   有居民四处张望,“咦,徐老师今天不在啊?”   “他有点事情,今天不来。”   喔唷,居民感慨多少已经习惯在这里见到他,徐运墨不出现,倒是有点想念,都差点忘了他有本职工作。   夏天梁笑了,“你们还真当他是我招的小工啊,徐老师就是过来搭把手。”   居民打趣:“个么夫妻老婆店都是这样的,一个烧菜一个收账,搭配起来干活才不累呀。”   话说得俏皮,大家都乐了,只有角落那桌的新客,似乎见解不同,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怪不怪,夫妻老婆店,两个男的待在一起。”   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但讲得横冲直撞,居民都能听出其中的不友善成分,耶一声,“哪能怪了,两个男的不是人啊。”   “不合常理。”   两边隔空喊话,隐约有点火药味,居民为夏天梁打炮不平,阴阳道:“小夏,你店里面处处都是新的,唯独今天,不知道哪里收来一个老古董,八百岁有伐?看那个样子,都快锈掉了,有空拿去保养保养,接触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也好。”   众人笑起来,徒留角落一片低气压。   夏天梁打圆场,说老有老好,随后岔开话题,介绍起天天的时令菜。忙完,他去后厨加一份春卷,送到新来的客人桌上,说是第一次光顾,送的免费点心。   之后忙碌,夏天梁奔来跑去,总觉得有人三百六十度观察自己,他不在意,当做不存在。   半小时之后,结账买单,新客人犹豫一会儿,点了点菜单,说再加这个和这个,连同没吃掉的,我打包带走。   夏天梁照办。好怪,越看对方,他越觉得眼熟,又讲不出哪里见过。还是老马进来,与那名客人擦肩而过之时,目光略微停留片刻,一时愣在那里。   人走了,老马恍然,朝着夏天梁问,“噢哟,徐大师怎么来啦?来看徐老师的?”   谁?夏天梁很快反应过来,“你说刚才那个是徐老师他爸爸?”   他打开手机,上网输入名字,搜照片,确实是徐怀岳无疑。   来一趟,却不透露身份,夏天梁想过几种可能性,都被自己一一否决。晚上等徐运墨回来,他还在思考,站在灶台前面不言语,对方说话都没听进去。   徐运墨连续被忽略,走到夏天梁边上,伸手戳他脸,“你发什么呆?”   见到他脸色,又问:“怎么,心烦?”   夏天梁回过神,先摇头再点头,等徐运墨松开手,他说,“你爸今天来过了。”   他来干什么?徐运墨立刻警觉,连珠炮似的发问:“找你麻烦?讲难听的还是——你别理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理。”   随后赶紧把夏天梁抓到手里,颠来倒去观察,担心徐怀岳走这一遭,会给夏天梁带来一番心理创伤。   夏天梁被他这副紧张的样子逗乐。别急啊,他按住徐运墨,说我一开始都不知道是你爸,他就坐下来吃饭,问了我几个问题。走之前,买了两个菜打包带走,还是正好碰到老马,他认出来的。   徐运墨不信,“真的没找你麻烦?”   没有!夏天梁加重语气,他思考片刻,说:“我觉得,他大概想看看我是谁。”   不可能,徐运墨并不买账,仔细盘问,让夏天梁从头到尾说一遍,包括徐怀岳问了哪些问题,点的什么菜。   听过之后,他仍是一脸不痛快,眉头紧皱,低头发信息。   “你干嘛?”   “找我妈。”   两天后,约好吃饭的日子,于凤飞上门。   她一坐下,就拉住夏天梁,提起那天徐怀岳过来的事情,柳眉倒竖,气呼呼说:“那个死老头子来找你了是伐,偷偷从我这里摸出地址,怪不得那天回家多了好几个菜,还做贼心虚,不敢同我讲实话,小夏,不管他说什么,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噢。”   解释过几百遍,夏天梁耐心再说一次,“徐老先生真的没做什么,就是过来吃个饭。”   跟着反过来安慰她:“我又不是玻璃瓶子,碰碰就碎了,打开门做生意,进来的都是客人,他算是讲礼貌的了。”   于凤飞摇头,说徐怀岳的脾气,她最了解,自己已在家里骂过一顿,严禁他以后再搞这种突然袭击。又拍心口,庆幸对方还算是会挑日子,没有撞到徐运墨,否则一顿架吵起来,他们两个可以把天天的天花板掀翻。   夏天梁想象一下场景,还蛮有画面感。   “但愿意过来,总比以前什么都不肯了解,要来得好,不是吗?”   这句话说完,于凤飞有些讶异,看他的表情随之变得柔软许多,她拍拍夏天梁手背,“你也真是的,总是为别人着想。”   夏天梁扬唇,“也不算是别人吧。”   于凤飞一听,眼睛亮了。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越看越欢喜,尤其女婿懂事体贴,欢喜程度更是节节攀升。   两人相谈甚欢,到点菜,于凤飞掩唇笑,指着另一边给客人下单的徐运墨,“我要那个小工给我服务。”   夏天梁乐了,清清嗓子,喊:“小徐,二号桌点单。”   印花袖套绷着一张脸,携菜单到访。迟来的这顿饭,也算补上了过年的小小遗憾。   四月份,温度又拔高一些。   天天运转顺利,还迎来一个好消息:本市今年注重餐饮文化宣传,市消保委想借此机会弘扬本帮菜,于是与市餐饮烹饪行业协会合作,找名厨坐镇,从排骨年糕到生煎馒头,意图评选各类沪上名点的十大杰出代表。   其中一项是咸肉菜饭,有老客人是天天这碗老味道的忠实拥趸,得知消息后,推荐夏天梁参加。   能评上,对店里的生意总归是好事一桩。天天报名之后,消保委很快出动大厨评委团,这场暗中走访搞得像米其林,但密探们的身份实在好猜:林至辛一来,夏天梁就知道了,笑得不行。   不过天天主张一视同仁,谁过来,这碗饭都一样,不会特地改动。   普通大米、菜场咸肉,再来一把本地矮脚青,用钢钟镬子焖煮的老式烧法,征服了所有密探的味蕾,天天如愿摘得沪上十佳称号。   结果公布,王伯伯前往瑞金街道拿证书。   每年的最美街道评分,辛爱路皆是垫底,唯有这次,王伯伯扬眉吐气。受到表彰,他与有荣焉,回来高举喇叭,向整条马路通报,势必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接着杀进天天,指挥小谢让他赶快帮忙,将证书挂到墙上。   干完活,小谢暗暗告诉夏天梁,王伯伯在街道领奖,不要太神兜兜,炫耀般对着其他几个社区的书记说——诶,你们那里饭店也不少吧,怎么就没人拿到这个称号呢?还是要多练练,也欢迎你们来辛爱路的天天饭店取取经。   他学老头子,如今已有九分相似,说话腔调活灵活现。   消保委的这场评选,声势规模颇为浩大,得了这个名头,沪上几个美食媒体相继来天天探店。某日,夏天梁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操着一口港普,说是香港那边的电视台,最近正驻扎上海,拍摄一部饮食纪录片,从不少食客口中听说天天的名字,想来看一看。   隔几日,辛爱路开来一辆厢式货车,停到99门口,直接把这条单行道堵得严严实实。   王伯伯见状,一个箭步蹿上去,腿脚利索得仿佛年轻二十岁,“哎哎,虚线看没看到?这里不好停车的!”   车里下来几个年轻人,赶紧和他打招呼,说不好意思,我们落个车,搬一下摄影器材,不会很久的。   夏天梁出来解释,说是电视台来拍点东西。如今王伯伯对天天是无底线容忍,不抓违停了,只催促他们卸完,速速将车停到规定位置。   采访选的下午时间,不影响生意,店里只有包括徐运墨在内的几个店员。众人扛着器材进到天天,随后有个矮胖的身影钻出来,工作人员立刻为他让路,态度极为尊重。   来者年过七十,却仍旧一头黑发,身型较宽,红光满面,精神状态饱满。他踏进天天,四周望一望,表情颇是怀念。   夏天梁与他握手,得知对方姓唐,食评家来的,也是这部在地纪录片拍摄的发起者。   虽为香港人,但这位唐先生的普通话带点沪语口音,交流起来倒是亲切。   周边工作人员还在架机位,唐先生坐下,看过菜单问夏天梁,除了这道咸肉菜饭,待会可不可以点一些菜单上没有的菜。   “可以是可以,但要看我们能不能做。”   对方点头,说那就好,然后一点不含糊,直接报出三个菜名:青菜百叶、沙律牛排、炒螺蛳,   夏天梁听了,知道碰到懂经的老行家,笑一笑,说我去后厨问问。   单子送到厨房,赵冬生报完,吴晓萍哎一声,眉开眼笑,说可以啊,今天走怀旧路线,全是乍浦路模子菜。   “烧吗?”   “当然。”   三个盘子很快送出,唐先生看到之后,变成小孩一样拍着手,愉快道:“嗲的,就是这个颜色,这个气味。”   他动筷,吃完闭起眼,再睁开,询问夏天梁:“能不能请你们的大菜师傅出来见个面?”   夏天梁没立马答应,对方忽然一笑,“以前在乍浦路的王都,我是吴师傅的忠实粉丝。”   仅凭一张嘴,居然可以吃出如此门道,实在厉害。夏天梁说您请稍等。   吴晓萍洗过手,从灶间出来,等待的人一见他,抬声喊:“吴师傅,还记不记得我?”   “唐生?”吴晓萍也有些意外,“十多年没见了吧。”   得遇故友,两人均是喜悦。坐下后,唐先生道出真实身份,说自己是上海码头出身,早年经商,一条乍浦路,一条黄河路,那都是从头吃到尾,再从尾吃回头,然而印象最深的,还是王都和茹茹这两家店——乍浦路双子星,东吴西童,两位大厨各有风范,当时谁人不晓。   问起童师傅的下落,吴晓萍大笑,指着自己说:“我啊,不过是代班,你要早点或晚点过来,遇到的就是他了。”   能在这家小店集齐双子星,谈何容易。唐先生对夏天梁肃然起敬。   夏天梁笑笑,不打搅他们忆往昔。   唐先生又往下讲自己的故事:“——后来生意做不下去,九几年破产,只好跟着亲戚去了香港谋发展,还好有这条舌头在,能够靠吃吃喝喝过过生活,也算有点福气。”   身后的工作人员听后,笑说:“何必过谦呢,唐生您可是香港饮食圈的泰山北斗,赤柱一家烧鹅店,有您提笔做招牌,排队能排通宵,多少厉害。”   他赶紧摆手,“那是大家给我面子。”   回头,他对吴晓萍说,如今自己早已退休,没什么别的宏图伟愿,到处活动,来上海拍纪录片,只不过是为了搜寻记忆中的味道。   他看向面前天天的那碗咸肉菜饭,“菜饭我也吃过不少了,要论精致,小如意的一碗‘如意奇珍’,多年来是必点推荐前三,金头银面,固然巧夺天工。但菜饭不过是一道平民美食,吃的就是俗世里那股香气,我还记得,以前我们家里烧菜饭,拿个锅子,要放在煤球炉上慢慢烘的,这样底下才有饭糍。说到底,这只是慰劳饥饿肚皮的一碗饭而已,所以你们这道咸酸饭,真真做得好。”   或许人到一定年纪,对世界感知慢慢合拢,他们只认同记忆里短短的一段时间,将这段日子看作是最好也最不能代替的。唐先生感叹,这次来上海,他跑过不少大饭店和小酒家,菜色是越来越漂亮,却难以尝到过去的滋味,幸好有天天在,也算聊以慰藉。   吴晓萍听后,感触颇深,指着夏天梁说:“那要多谢谢我这个小徒弟,愿意开店收留我们这些老头子,做点传统小菜,不至于让所有老东西就此消失。”   唐先生认同,笑言:“有传承,自然值得庆祝,也更值得保护,让更多人知道。”   身后的工作人员此时示意,摄像机与灯光都调整妥当。   三个钟头,拍摄顺利结束。   临走前,唐先生留了联系方式,对夏天梁说等到下次回上海,必定再来天天拜访。   徐运墨在一旁,帮忙把器材搬上车,听到两人闲谈,夏天梁问了什么问题,唐先生回答:“这倒没有,我就是这张嘴稍微有点本事,能吃得出一点门道,实际让我做菜,是差了一大截的。我学过,不行,这个手就不听我脑子使唤。以前也开过餐厅,都赔本了,不管做菜还是经营,我似乎都没有这个天赋。   讲到这里,他并不悲观,笑着继续:“不过么,做食评就是这样,目的是与大众分享,通过我的努力让那些真正有天赋有能力的人为更多食客所知,让他们的手艺不被埋没,也是一种意义。而且,我比其他同行多一个小小的优点,就因为我没什么才能,才更理解、更可惜那些有本事却无法施展的人,我不喜欢看到明珠蒙尘,也不愿意见到有才能者被生生错过。”   说完,他与夏天梁告别,上车离去。   徐运墨站在原地,没动,夏天梁看他沉思,好奇问怎么了。   沉默良久,徐运墨道:“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第71章 肉丝炒年糕   几家媒体来过之后,社交网络热度提升,天天一时迎来生意高峰期。   外场热闹,后场也不太平。童师傅的腰伤恢复得很好,已经不用再坐轮椅,他闲不住,每隔两天,必要跑来天天监工。   虽然还不能上灶,但童师傅的嘴上攻击没有消停过。厨房讲究秩序,最高话事人只能有一个,童师傅与吴晓萍风格不同,做菜各有方法,互相不服气,总在后厨吵架。   可怜赵冬生,调解员做得里外不是人。不过他也不气馁,跟着吴晓萍两个月,赵冬生更加沉稳,鱼货处理得很到位。吴晓萍见到,必会在童师傅面前笑嘻嘻称赞,说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人,手势越来越稳了。   看得童师傅气急败坏,憋出严重内伤。他私底下质问夏天梁,老甲鱼是不是真的收了那个小瘪三做徒弟?   夏天梁一问三不知,说师父的心思,我又猜不到的。   童师傅吹胡子瞪眼,大为光火,夏天梁这才慢悠悠来一句:你可以问冬生啊,到底他想拜谁当师父。   这个建议泼出去,把童师傅的气焰浇灭了。他迟迟不与赵冬生确认,持续在厨房和吴晓萍打擂台。有几次手痒痒,他见吴晓萍出去休息,偷摸摸要上灶,没想到手还未摸到铁锅,就有个人挡在前面。   赵冬生认真道:童师傅,医生说过了,你还不能复工。   老法师满脸愠色:你敢拦我!你昏了头了!   赵冬生依旧坚持己见,等吴晓萍回来才让出位置,引得吴晓萍异常得意,说老童,看看我的好学生,多么尊师重道。   这一仗,童师傅败得彻底,更加怀疑赵冬生被吴晓萍收编。后续几日,他来天天的状态显然不太好,面色阴沉地出没于后厨,像背后灵一样盯着赵冬生。   赵冬生心生寒意,问夏天梁怎么办。夏天梁让他别急,说正收网呢,现在是角力的关键阶段。   某天,外场爆单。   吴晓萍身法再灵巧,也应付不过来了,于是让赵冬生放下手里的事情,过来上灶。   赵冬生与坐在角落小板凳的童师傅均是一惊,后者先爆发出一声:“不准!”   “复杂的做不了,几道简单的,你看我、看老童烧,至少也有成千上万了,来,冬生,我相信你的水平。”   赵冬生还在迟疑,童师傅先一步起身,拦在中间,指着吴晓萍鼻子骂道:“只有他师父才可以允许他上灶,第一次多重要,不可以是这种时候!你个棺材头次上灶也是这么随随便便的吗?”   说完,他自己有点理亏,万一赵冬生真拜吴晓萍为师,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吴晓萍没说话,两个老头同时看向赵冬生。对方缓过神来,只想了几秒钟,恭恭敬敬给吴晓萍鞠躬。   “对不起吴师傅,童师傅不准,我不能……不能听你的。”   童师傅就差大笑三声,“看到伐,我的徒弟只能听我的话!”   吴晓萍眨眨眼,拖长语调,“噢——你的徒弟,也是,那叫天梁进来吧,毕竟他才是我的徒弟。”   刀光剑影之间,有什么似乎尘埃落定,等夏天梁进来,就见一脸喜色的赵冬生,以及蹲在角落面壁思过的老法师。   晚市之后,吴晓萍借口有事与童师傅详谈,让夏天梁先带赵冬生出去。   两位老朋友站在后厨的通道外面。童师傅点上烟,这是他康复以来的第一支,吸得很慢。   吴晓萍戒烟已久,没有破戒,问:“怎么,躺床上两个月了,还没想好啊?”   童师傅不答话。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确实想了很多。当年出走乍浦路,吴晓萍选择去酒店,他则受邀南下发展,珠港澳跑一圈,该见过的市面都见过了,最后选择在几年前回到上海。   落叶归根,他原本开了一家私厨,专做高端私房菜,结果并不顺利。   私厨的定位是富人阶级,然而他碰到太多客人,不当食物是食物,不吃就算了,还拿来取乐,纵有更多不堪入目的,他不愿意回忆。   火爆脾气如何容得下这种事情,后与客人起了争执,哪知对方神通广大,使了点手段,取缔了他的私房菜招牌。   一怒之下,童师傅扬言不干了,要退出江湖。他上崇明岛,找吴晓萍抱怨,说我看透了,这行业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拍客人马屁活不下去,我恶心,不如和你一样退休,找个地方隐居算了。   当时夏天梁正要独立开店,想找个靠谱的大菜师傅。吴晓萍见老友撞到枪口上来了,当即留个心眼子,故意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荣休,四季返聘我做顾问,我都推了。走的那天,后厨二十多个人,齐声说吴厨走好,你呢?   童师傅大怒,册呢,你老了还和我争这个?茹茹当年留我,给我开的年薪说出来吓死你。   吴晓萍感慨,几十年老朋友,只是希望你退下来,也是退得风风光光。   童师傅何尝不想。他不比吴晓萍,懂世故知人心,能安安稳稳往下做,在业界也是口碑极佳,叹道,真没意思,烧了几十年饭,为了什么?名气,还是钱?我有过,也失去过,开私厨,是想做点开心的事情,谁知道碰上那群人,当我做的菜是垃圾,只懂得贪图享受,浪费。   不是所有人都会认真对待烧饭这件事的。吴晓萍递出橄榄枝,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清闲的工作?你记不记得我那个关门徒弟,他从小如意出来了,单干,想开个本帮菜馆,你要不过去玩玩?   童师傅原本没什么兴趣,翻翻眼皮,问,多大规模,几层楼,我管几个人?   吴晓萍眼珠转转,说你多少厉害,怎么可能亏待你,而且你是老前辈,他肯定乐意听你意见。我知道我这个徒弟做你老板,必然不够格,但他是个好小囡,踏实肯干,是那种你绝对会放心和他一起做事的人。   小如意出来的,开店势头肯定不小。童师傅琢磨,他和吴晓萍比了一辈子,年轻气盛那会儿,从乍浦路开始就各种打赌、别苗头,势必要分出个高低,想想自己因为那种原因退休,赌输了,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再讲了,钱不钱,不是最重要的,能有个地方按他意思办事,才要紧。   吴晓萍见他还没下最后决定,再丢个激将法,说你要不愿意么,不强求,我就推荐给老李或者老何。   荒唐,他们做的菜能吃?   那么?   我答应了,让我好好给你这个小徒弟收收骨头。   谁给谁收骨头还不一定呢。吴晓萍就这么把老友噱上路。等到知道天天的情况,童师傅气得跳脚,大骂吴晓萍不是东西,成心给自己下套。   然而骂归骂,他这个人,什么都不好,唯一有一点,讲话算话,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吴晓萍又道:“你难道到现在还觉得,冬生或者天天,不够好吗?”   童师傅摇头,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天天不一样,我晓得的,这里每个人过来,都是为了一餐饱饭。他们坐下来,是真的想吃我做的菜,他们说的好吃,也是真心表扬。   “我只是担心我这个老腰,医生和我讲过了,目前勉强还能站站,但也不确定可以坚持多久,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可是对我来说,能烧一天,我就想烧一天,你懂不懂?”   触霉头啊,吴晓萍拦住话头,“真要你烧一百年,你哪里有这个福气。”   他跟着叹一声,“我怎么不懂?老童,我们这一辈子,什么都不会,注定要拿起锅铲,顶着灶头火一起活下去。离开厨房这个方寸之地,就算待在崇明岛,管着好几个大棚,老实讲,都不及我在这里烧两个月饭来得快活。”   “定性了,没办法,但还好,我有传承,”吴晓萍意指夏天梁,“虽然这个不听话的不上灶,但他开的天天,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人来人往,永远都需要这样一家小饭店在的,有种东西,它是不能断掉的。”   某些精神,若想不灭,必是代代相传,那只与火为伴的手掌落到老友肩膀,“各人有各命,你的师徒缘,讲不定注定要在六十岁来。”   “滚啊,那和算命的说你桃花运八十岁来有什么差别。我年纪这么大了,还要从头教起?可笑伐,万一还没教完,我先辫子一翘,早登极乐,留他一个干什么。”   吴晓萍乐了,“我看你这只老乌龟,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骂谁乌龟,你个老甲鱼。”   千年王八万年龟,健康长寿才是真。两人互骂一通,却也交换了一些意见,等到累了,吴晓萍最后问,“决定好了?”   童师傅吸完手上的香烟,摁灭。他开门,大踏步出去。   *   四月底,童师傅正式回归。   此消息一出,大家喝彩,左邻右里全部挤来天天吃饭。   这次回来,童师傅没有再蜗居后厨,大大方方出来,与众人打招呼,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跟班:赵冬生喜气洋洋,他已重新获得为童师傅打下手的资格。   老法师言之凿凿:我先申明,允许你跟着我学艺,不代表拜师。以前想认我做师父的人,可以从乍浦路排到梳士巴利道了,就你,远远不够格,给我配三年菜,考察完了再说。   单是这一认可,赵冬生已是喜不自胜,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做到最好。   任务完成,吴晓萍自然交出皇位,返回崇明岛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一切回归原点,夏天梁掐指算算时间。东海即将进入禁渔期,他忙于下个季度的囤货,想找根发帮忙,提前进一批海鲜存着。   对方答应了,但一通电话讲下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大约是经过毛伟林一事,根发近一年来变得和气许多,甚至勒令手下一帮人修身养性,不准再胡作非为。本人脖上两条比小指头粗的金链条也不戴了,换成一尊玉面弥勒佛,还戒烟戒酒,后颈的槽头肉都少两圈。   麒麟小馆也不再是当代青帮的集散地,多了特惠的家常菜套餐,食安与卫生水平相继提升,生意更甚从前。   好好的,不像遇到什么麻烦事情。   悬念搁浅一个礼拜,某天,有客人在天天坐下。   两人是从巨民路过来,说麒麟小馆好几天没开,自己只能换家食堂吃饭。   问起关门原因,摇头,均说不知道,也不止它,隔壁马路几个海鲜大排档都像说好的一样,数日不见营业。   王伯伯懒得搭理其他街道的商户业态,专注吃饭,不忘切一声,说当老流氓的报应,肯定是倒闭了。   一倒倒一串吗?大家觉得不像,又听说虽然饭店不开张,几家店却一直有人进进出出,还在巨民路附近徘徊。   哎呀,我们这里不是也有过吗?去年年底的时候来过一拨人,四处望,也不知道干什么。   辛爱路居民提起这桩事情,王伯伯闻言,脸色忽而严肃,菜也没心向吃了,筷子拿在手上都不动。   众人叽叽喳喳,猜测不一。唯独某位食客始终没参加讨论,笃悠悠吃完,开口:“是征收中心的人,巨民路那排商铺要拆掉了。”   什么?一群人震惊不已,纷纷看向说话者。   沈夕舟起身去柜台付钱,回过头,对他们轻飘飘道:“辛爱路也是,可能要拆迁了。”   *   消息是沈夕舟带来,他的酒客里似乎有些神秘的内部人员,喝多了嘴巴漏,传出一些风声。   近年城市更新的大动作频频,尤其针对中心城区的旧房改造早已开始。上面的动迁计划是铁板钉钉,但具体范围,从哪条路起,到哪条路终,尚未盖棺定论。   只是听下来,按照所谓的规划重心,辛爱路应该就在搭边的位置,可能性是一半一半,纯看上面这个框会扩到哪里。   此话一经流传,辛爱路众人坐不住了。   拆迁是大事件,不管哪种走向,足以改变未来生活。居民们议论纷纷,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间分成两派:一边是欢欣鼓舞,就差杀鸡拜神,感念上天开眼,终于让好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兴致勃勃探讨每户人家到底能拿多少补偿费用。   另一边持相反态度,以王伯伯为首。老头子听说之后,急死了,整天往街道跑,要求一个确切说法。   街道那边却守口如瓶,说这些上面都有安排,我们怎么好随便透露。   这种暧昧的表示让一众支持者更加激动——像的像的,怕是真的要拆到我们这片了。   王伯伯火气暴涨,说拆拆拆,成天就知道拆,把老地方全部拆光他们就舒服了,全部去建高楼大厦好了。   居民说你也太极端了,我们也要支持国家政策呀,就算不是补钱,也是换房,改善生活有什么不好?   王伯伯更加光火,直嚷嚷,辛爱路哪里不好?就算分我一套郊区的房子,我人生地不熟的,要来干什么?七老八十岁了,还要我换个地方从头再来啊?想得出的!   支持拆迁的居民试图做他思想工作,说拆迁了,大家手头宽裕,另寻他处,总归比住在这条弄堂里舒服。你申请多少年美丽家园了,到现在都没轮到遇缘邨。刮风下雨天,要么外头水管爆了,要么哪家停电,老宁波七十多岁还在那边哼哧哼哧做维修。以及弄堂进来,门口那几个坑洞,挖陷阱一样,我们平时走路都要绕着走。   几十年切身体会,说起辛爱路与遇缘邨的缺点,居民根本管不住嘴,全部倾泻而出。   王伯伯听完,脸色阴沉,手一挥,说再坍板,也是出生长大的地方,我一辈子都住在辛爱路,早就决定好了,死也要死在这里的。   居民连连摇头:犟得要命,这么一间房,黄豆大小,你住得那么起劲做什么。   王伯伯回击:人死了也是住在棺材里,不一样小得一截截?我现在提前习惯,不行啊。   晦气晦气!居民直言他实在顽固,遇缘邨一九二几年建的房子,房龄抵得上百岁老人,除了地段,无甚可取之处,不如拆了换点钞票或者新房。   王伯伯被他们这么一说,气得肝疼,说你们能说能动,换个地方过日子也能习惯,但是里面一群八十岁的老头老太怎么办?小孩么小孩没的,你让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去哪里?没有这种道理!   争执一时没有结果,两边都不相让,辛爱路的春天难得萧索。   拆迁不止遇缘邨,如果整条辛爱路都在计划内,商户必然一并受到影响。几个小老板想法各异:胖阿姨的烟纸店是自家产业,态度比较坚定,随王伯伯,不同意拆走;水果店不同,店铺是租来的,红福态度就比较微妙,不过碍于胖阿姨的立场,暂时没冒头。   99号也不轻松。体质的关系,徐运墨的耳桥打了两个月,复原得不算很好,近期开始频繁发炎,经常痛得他半夜睡不着。   他们都为彼此在身上留下印记,互相消毒的时候,夏天梁心疼他,说实在难受的话,不如摘掉吧。   不行,既然打了,就等它慢慢好。   徐运墨说一不二,夏天梁也不再劝了,抱着他亲个不停,说这样可以转移注意力。   对方张开手臂,让夏天梁往自己怀里贴得更紧。两个人暂无睡意,聊天说到拆迁的事情,夏天梁迟疑片刻,问徐运墨怎么想。   “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听起来,全都是传言,没有一个可信的,干嘛想那么多。”   夏天梁习惯将目光放长远一些,说万一是真的呢,99号拆了,天天也可能……   他有些烦恼,低声道:“童师傅回来,还以为好不容易回到正轨,可以顺利开下去,哪里晓得会碰到这种事情。”   徐运墨打个呵欠,接着他的话,“如果拆了,你有什么想法?”   “舍不得,但也没办法。我合同签了两年,到今年八月份,应该要续的。可要是拆迁这件事定了,续约是不可能了,我得提前做好规划,重新换个地方开店。”   说完,他挤到徐运墨脖颈旁,轻轻咬一咬,“到时候,你要不要和我一块走?”   嗯?徐运墨觉得这话讲得像是邀请他一块私奔,夏天梁听了,浮出笑容,点点头,说:“对,我拐带你。”   他沿着徐运墨的下颌线抚摸,继而亲上去,喃喃,“你那么乖,所以我来当坏人,我把你偷出来,再带走,去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轻吻,待移到嘴唇,夏天梁听见沉缓的呼吸声。徐运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老侯没有cp,一个游历在各国的独行者。小沈的对象不是他(没在本文出现过,只是某个角色提过一句^ ^ 第72章 萝卜丝饼   五月初,政策逐步公布,巨民路率先确定动迁。   终是一锤定音,商铺纷纷宣布闭店,马路前后的数家餐馆与大排档相继撤下招牌,麒麟小馆也贴出了最后营业的告示。   十几年形成的巨民路餐饮江湖,一朝消失,食客多少有些失落。   关张之前,夏天梁特意去吃了一顿饭,根发亲自招待。   上门时,他提一罐正山堂金骏眉。根发看到,嗐一声,说干什么这么破费,说完打开自己的茶壶给夏天梁看。   廉价茉莉花茶,两人都乐了。   聊起当初来天天挑衅的往事,根发摆摆手,感叹自己打拼了那么多年,别的不懂,只认兄弟情谊,谁晓得暗箭难防。经过毛伟林那件事情后,他算是看穿了,道义讲得再多,不如求个自己的心安理得,现在将一众左右遣散,每天早晚听听佛经,倒也蛮好。   问及麒麟小馆是否会换址重开,根发摇头,说不了,开饭店劳心劳力,他准备做回老本行,专注水产生意。   以后要进海鲜,记得找我,给你友情价,这个阿哥还是能打包票的。   夏天梁笑一笑,说谢谢。今年天天赶在禁渔期之前,囤的货已经备好,只是不知道明年是否还有这个需求。   根发感慨,斗来斗去,终归抵不过一个变字。   拆迁传闻愈演愈烈,不断往辛爱路靠近。   流言纷扰,唯有外人不在意——南襄路不在划分区域之内,沈夕舟一派轻松。他来天天吃饭,碰到支持拆迁的,就说新时代新气象,碰到不支持的,立场马上改变,说东西还是老的好。   观点两边倒,这人只当看客,并不关心辛爱路的去留。   巨民路动迁一事,很快引来网络风向,开始盘点周围具有拆迁可能性的马路或区块,辛爱路也在列。城市高度发展,拆这拆那,难免引发怨言,不多久,有篇题目为《多少回忆恐拆迁?老上海再也不见》的文章上线,也不知道是哪家三流媒体写的报道,扯出辛爱路做大旗,在那边抒发遗憾之情。   通篇都是东拼西凑,连几家商铺信息都搞混了,用词也是酸唧唧得要命。不过作者对挑动大众情绪颇有心得,笔墨多往悲惨叙事那边甩一甩,立即引发一阵虚假的网络共鸣。   大量群众随之涌来辛爱路悼念,吃流量的居多,选角度,拍几张落寞的街景。   配文:R.I.P.(一串蜡烛),我记忆中的老马路要没有了。   狗屁!一辈子没来过一次,还在那边讲什么记忆不记忆,可笑伐!   王伯伯呸一口。他虽然时常嫉妒隔壁社区人来人往,希望辛爱路也能热闹起来,但这种莫名其妙的热度不要也罢。更别提还有一堆人以怀旧名义,钻进遇缘邨的弄堂四处窥探,打扰居民正常生活,他恨起来,每天都和小谢站在马路边上值勤,双眼化作老鹰,随时准备将不友好份子驱逐出境。   几个商户也不堪其扰。胖阿姨的烟纸店干脆歇业。红福脾气火爆,一把大扫帚横在水果店门口,以示不欢迎。   最遭殃的是天天。饭店开门营业,谁来都是客,必须招待。过来吃饭的客人里面,不礼貌的居多——有博主做内容,想借怀旧的东风,来天天取材,坐下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举着相机到处瞎拍,摄像头就差伸进后厨房。   夏天梁过去提醒,说我们这里都是周围居民过来吃饭,你拍菜拍店里,可以,但麻烦不要影响别的客人。   对方听他语气委婉,蹬鼻子上脸,笑嘻嘻说自己全网多少万粉丝,到时候发一条短视频,不也是给你们免费宣传?   夏天梁依旧耐心,说这样吧,相机你收起来,这顿饭算是我请客,可以吗。   博主把客气当福气,撇嘴说这不应该的吗,再说我这是记录生活,你也管不着,边说边把摄像头怼到夏天梁脸上。   夏天梁也没再笑了,说你侵犯肖像权我就得管啊,跟着擒住来人的手腕,按住摄像头不准再拍。   对方被他捏疼了,嗷嗷乱叫,手一缩,账也没结就跑了。   这件事的后续影响不太好。博主受了委屈,回头在社交平台哭诉,将拍摄的素材一通恶剪,指责天天的服务态度恶劣,老板不仅歧视还动手打人。   网友也是断章取义,想当然地回复:肯定是想在拆迁之前捞一笔,棚户区贫民是这样的啦。   王伯伯手机刷到,看得他差点高血压发作,在天天怒骂什么棚户,我们这里是轮船招商局的宿舍!小谢,你过来!这个东西要怎么投诉,按哪里?赶紧帮我看看!   小谢给他示范点了一遍,选煽动对立和不实言论,随后叹道,投诉一个两个也没用,这些人上网就是散发恶意,哪怕看到一盒餐巾纸,都会找个角度骂餐巾纸做得不对。   王伯伯不管,挨个认真点过去,咕哝,反正说辛爱路就是不行。   福祸相抵,近期天天的生意又淡了一些。   徐运墨不用再来当小工,他也有心烦的事情:涧松堂的地板裂了,踩上去像薄冰层似的,脆生生感觉随时要断。   老宁波来看过,说辛爱路商铺本来的建筑结构就有点松,你这个地板是老问题。之前就提醒你要注意,现在修,太晚了,只能全部换掉。   重新修整不是小工程,徐运墨决定暂时拖一拖。他趁着天气好,特意跑了一次磁县,与小邢正式将代理的合同签了。   见他终于下定决心,小姑娘兴奋得不行。她这一年也没闲着,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当地开了一间工坊,一半教学一半搞创作。徐运墨看过之后,说不错是不错,但搞艺术需要不断向外界汲取灵感,她还年轻,应该多出去看看。   出门游历要有资金支持,小邢把TT项目赚来的钱全部投到工坊上,囊中羞涩。徐运墨体会到,说既然我代理了你的作品,自然会帮你想办法,于是替她咨询了几个年轻艺术家的海外扶持计划。   此事没多久传到徐藏锋那里。   他哥打来一通电话,大意:我听人(姓周的)讲,你最近签了一个器物作家,怎么,打算走经纪人路线?现在市场不好做的,尤其做新人的代理。   徐运墨:有话说话。   徐藏锋也不再打太极:我们学院今年办了一个艺术管理的短期课程,是芝艺和当地艺术基金会合作的试验性项目。我瞄过了,客座讲师都是行业里的大人物,还有不少和艺评人以及收藏家交流的研讨会。除了理论上的东西,实践内容也很丰富,时间也正好,能赶上芝加哥年底的国际艺博会,如果你有心让你带的艺术家出海,这是个好机会。   对方随即发来详细资料,课程时长半年,九月份开始。徐运墨看过,没立刻给答复。   徐藏锋:你有兴趣的话,我帮你写推荐信。   徐运墨打去两个字:再说。   不拒绝,说明在认真思考,徐藏锋没再多讲,只表示最后的申请时间是六月。   返沪那天,夏天梁开车来接徐运墨。见到人时,脸上带点心事。   怎么了?徐运墨问。这次短途出差虽然才几天时间,但碍于之前的教训,他为了避免夏天梁多想,每晚必煲电话粥,打到夏天梁先发困,说不讲了想睡觉,自己才挂断。   夏天梁呼口气,说最近辛爱路因为拆迁的传闻搞得居民人心不齐,原本见面问好,现在两看生厌。尤其前两天,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是某某里弄与辛爱路情况相似,补偿方案居然谈到二十万一平米的天价。   一众拆迁党激动不已,又生怕真的拆到辛爱路,像王伯伯这样忠实的守旧派可能会做钉子户,因此努力给他洗脑子。   王伯伯自然不会听,搞得争吵不断,两方人马在天天也不能和解,吃饭连拼桌都不肯了。   饭桌上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当真棘手,辛爱路氛围又跌两分。   一路开回去,停车时,夏天梁的固定车位被一辆外来车辆占据,看车牌,从没见过。   没办法,只好顶在后面先停,两人去居委办公室问情况。刚进门,就见到一对三十岁出头的夫妻站在那里,气势汹汹地与王伯伯对峙。   小谢也在,跑出来,与他们忿忿不平解释,说来的是王伯伯的儿子和儿媳,应该是支持拆迁的那些居民暗中做了通知。   两张面孔相当陌生,小夫妻早年在郊区买房,生活重心早已转移,鲜少来辛爱路一回,此次登门,只为一桩事情。   起初还算是谈话,有来有回。然而几轮过去,两方矛盾加剧,夫妻两个嗔怪道:“爸,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执着的?辛爱路能拆是好事情,到时钱一拿,你住到郊区来,帮我们带带小孩,多好,所有老年人都是这样的呀。”   王伯伯不服气,说我在这里很多事情要做,谁有空帮你带小孩。   “哎侬哪能一点也不体谅我们?”他儿子劝了半天,不见效果,火气也有点上来,“我和娇娇是双职工,平时还要花钱找阿姨来看小孩,你要是过来,这笔钱不就能省下来吗?”   “做撒?当我保姆还是月嫂啊?人家带小孩是领工资的,我过来,一分钱也没有的。”   “搞得好像你在辛爱路赚大钞票一样,我真是搞不懂,你前几年都退休了,还是放不下这里,非要跑回来做事,这条马路有什么地方好了?几百米,短得一点点的,老房子也是,又破又小,你还住的起劲得要死。”   “因为我晓得这条马路到底要什么!”   王伯伯瞪着儿子,脖上跳起青筋,“辛爱路这几百米,是谁都不要的几百米,以前我每次去瑞金街道,大家都在互相踢皮球,所以我才要求单独成立辛爱社区,别人不管,我来管,没钱我也管!”   发痴了!小王根本不理解,指责道:“姆妈走了之后,你就一直这副样子,像是没有精神寄托,一门心思放在辛爱路上,无论我们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也不清爽了。”   这句话戳中王伯伯的痛处,他顿住,嘴皮颤颤,挤不出半个字。   “你们懂什么!”   平地一声怒吼,居委办公室登时静下来,几双眼睛齐齐扑向发话人。   不敢置信,是小谢。夏天梁从没听见他声音这么响过。   年轻人一张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涨得通红,他直直往前两步,横在眼前这对父子之间。   “我每天和王伯伯一起工作,他没有一天是正常时间上下班的。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台风天、雷暴天,只要有黄色预警,遇缘邨都是他一户户敲门去通知的。”   他指自己,“我今年二十五,有时候都要忍不住偷懒,嫌弃居委的事情多。但他多少岁?马上七十了,手机字体要调到最大才能看清,社区的线上事务换新系统,他不会,全部都要从头学起,每次看电脑看到眼睛疼,滴完眼药水还不肯停,让我继续教他。就这样,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工作麻烦。   “居委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每次去街道开会,他都要坐在第一排。因为他知道只要往后坐,他的声音就小了,建议说出来,没人听得到。他多看重这条马路,没人比我更清楚,你们呢?一年来看他几次?晓得他每天在烦什么吗?现在辛爱路拆不拆迁都不确定,你们就急吼拉吼跑过来,追着他要这个要那个,只想着钱,只想着小孩没人带,根本就想过你爸到底要什么,所以到底是谁脑子不清爽!” 第73章 粢饭糕   讲到最后一个字,小谢声音有点哽咽,他别过头,很重地吸一吸鼻子。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谁也没想到一向温吞的小谢竟然有如此爆发力。被指责的小夫妻面面相觑,逐渐趋于冷静,两张嘴张开又闭起,发觉说什么都有些理亏。   僵持下,还是王伯伯先开口。老头子的态度已经恢复平静,挥挥手让儿子儿媳先走,说晚点他会打电话回去。   夏天梁那辆新能源小电车还顶在人家后面,还好徐运墨先一步拿了他的钥匙去挪位置。   一通输出结束,小谢耗掉不少精力,蔫头蔫脑坐下。他面对王伯伯时,多出几分愧疚,说:“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家里人面前讲这些话的。”   王伯伯瞧他一眼,摇头,“不,讲得好,谢锐杰,我第一次晓得,原来你比我儿子还了解我。”   小谢喉咙一紧,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一老一少对坐,两道拉长的影子也在对照。王伯伯体会出他的意思,冲小谢做个手势,“不用安慰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我也不会难得去他们那里一趟,就算过年也待不了太久。”   难怪了,夏天梁想起春节的时候,王伯伯说去郊区儿子家里,消失没几天又回来投入工作,看来也是手上有一笔算不清的账。   “反正我对辛爱路是无怨无悔,我在这里,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我也确实顾了大家,就顾不上小家了,”老爷叔轻叹一声,“以前家里的事情,都是我老太婆在管,她走了之后么,我也晓得,那个小的肯定是怨我的。”   他往外边看。居委办公室就在遇缘邨贴隔壁,王伯伯的办公桌靠近门口,面朝马路,方便他随时掌握辛爱路上的一切风吹草动。   一瞥,一步,炯炯双目转为倔强的老花,脚下一辆风驰电掣的自行车也慢下来,变成不得已的小碎步。九百米的辛爱路,几十年里,他打过的来回或许能绕地球几圈,只可惜没人有闲情逸致来做这种计算。   居民早已习惯每天看见一个五短身型的人影,高高举着喇叭打扰这条弄堂的生活,事无巨细地提醒他们防火防盗——每天,是一年到头的三百六十五天,这人将自己与辛爱路融为一体,无法摘开,甚至连过年都不放过,新春佳节别人共度天伦,他却坚持组织社区年夜饭,看顾一群老头老太是不是吃米饭的时候会漏嘴巴。   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小谢抹一把脸,说答案:“那是因为你有责任心。”   王伯伯闻言,咧开嘴笑了,却维持不过三秒。   “对辛爱路来说,是好事情,”他感怀,“但对别人,未必了。毕竟,人的心只有一颗,不能劈开来用。我原本想得蛮美的,先顾这里,再顾家里,结果等到反应过来,好了呀,一辈子光顾着辛爱路了,这颗心,也就不知不觉这么用掉了。”   他声音小下去,又飞快打起精神,清过嗓子之后,指着面前两个年轻人,说不要学我,我死脑筋,你们脑子好用多了,生活经历也丰富,总归能想到一心二用的办法。   说完挥挥手,意思让夏天梁回去,也让小谢不要再干坐着,社区事务繁多,宝贵时间浪费不起。   老王小王一事没有瞒住旁人。本来就是有私心的居民偷偷叫来,给人做洗脑子之用,然而听完过程,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邻居,王伯伯对于辛爱路用情之深,他们心知肚明,平时开开玩笑也就算了,如今为了未知的拆迁搞成这样,确实不占道理。   倒是本人,面对拆迁的态度似乎和缓了一些,不再那么凌厉地和众多支持派打嘴炮,问起来,就说等上面安排,私下时间转而研究起辛爱路上的边边角角。   每条马路都有自己的年龄,用发展的长远眼光来看,辛爱路已经步入暮年,呈现出一种避无可避的疲惫:商铺外立面斑驳,路面坑坑洼洼,遇缘邨外墙风化,坡顶红瓦也逐渐失色,平日里爬个楼梯也时常会听见脚下的木板咯吱作响。   衰败是无法掩饰的,进到春天,整条马路却愈发昏昏欲睡起来,包括99号:老宁波又来看过一回涧松堂的地板,宣布大限将至,不修不行了。   开着浪费能源,徐运墨清点完库存,决定暂时停业,99-1号关灯。   天天仍旧大门敞开,仿佛在抓紧最后的时间。   这晚深夜,徐运墨忙完休息,床上的夏天梁背对他,看起来睡着了,但当徐运墨亲他头发的时候,底下的人动一动,转身抱住他。   没有其他动作,两人静静相拥。屋外不知道哪户人家的水管又漏了,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心头。   夏天梁忽然说:“我觉得就是这两天了。”   这个礼拜不断有政策下达,以包抄的姿势袭来,大家都很清楚,辛爱路的命运即将被宣判。   徐运墨沉默着。于情,他不希望辛爱路就此消失。过往憎恨过这里,但如今,他不会再将这里看作一间围困自己的囚室。   于理,破破烂烂太多,辛爱路固然有它的可爱之处,却也太过陈旧,需要迎来一些变化。   “是不是担心天天会受影响?”   徐运墨问。住户拆迁有补偿,租户没有。开饭店讲究长线持有,回报率才会走高,天天开了两年不到,虽然没有亏本,可也没赚到什么大钱。更何况开店初期,夏天梁还在装修上花了不少功夫和费用,如果因为店面的问题关张,实在不划算。   “要是有经济压力,你直接和我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夏天梁在他怀里发出笑声,“你想借钱给我?”   “你不要?”徐运墨抱他更紧,“又不收利息。”   这家银行真慷慨,夏天梁抬头吻到放贷人的嘴角,“谢谢你。”   亲完,他不说话了,安静大约有一两分钟,才缓缓道:“其实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是不是真的会问你借这笔钱。”   徐运墨没听懂,但很快就得到了对方的解释:“最近我第一次开始想这个问题:我一定要把天天继续开下去吗?如果开下去,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但不开我又能干什么?我也没做过其他的事情,所以我不确定——”   夏天梁没再往下讲,额头抵着徐运墨胸口,有点像是撒气似的撞他,“想不通,头疼。”   徐运墨任他撞,手指穿过夏天梁的头发。今天徐藏锋又发来信息,芝艺那边的课程申请日期有了变动,最晚的提交时间定在六月中,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他还没和夏天梁商量过这件事情,潜意识做了拖延——又不一定去,说了徒增烦恼,用的是类似这样的理由。   徐藏锋也看出这份犹豫。他哥一反常态,没有强硬地劝说,而是传来简单两句话:错过这个机会固然可惜,但我不是你,什么对你最重要,是你要想的事情,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   讲完不管不顾,又给他发了一大堆乐蒂的照片。   老实说,除了辛爱路,其他事情都在往顺利的方向前行。徐运墨为小邢咨询的扶持计划陆续有了回音,小姑娘对其中一个艺术家驻地项目尤为感兴趣,地点在纽约州北部的自然公园,由当地博物馆资助,课题是研究地区风貌并进行关联性的艺术创作。   徐运墨帮她准备了作品集和个人陈述,还替小邢开小灶补习英文,目前正在等结果。   “痛。”   夏天梁哎呀一声,徐运墨回过神,他梳得有些分心,手指勾到夏天梁头发里的死结。   对方吃痛,揉着后脑勺,对上他的眼睛,“怎么了,你也在想心事?涧松堂啊?”   不确定的念头碰上最重要的事情,理应瓦解,徐运墨嗯一声,说如果真的拆迁,涧松堂的地板也不用修了,多此一举。   夏天梁原本在笑,盯着他看一会儿,笑意下去了。夏天梁倾身凑近,“就这个吗?”   嘴唇上传来对方呼吸的颤动,让徐运墨回答慢了两秒钟。窗外的滴水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与他加快的心跳混合到一起。   他点头,随后闭上眼,抱住夏天梁说睡吧,先别想那么多了。   怀中人不再言语。那个晚上,两个失眠的人假装入睡,只有水管的声音一直没停过。滴答,滴答。   他们都在听。   五月,第三个礼拜,一纸征询通告终于到访。   定了,辛爱路和遇缘邨被划为“两旧一村”项目,将对公房和沿街商户进行成套改造。 第74章 刀鱼大馄饨   辛爱路建筑是上世纪产物,采用的是小梁薄板结构,闯过大几十年,也埋下不少安全隐患,根据综合评估,不再符合现代房屋的居住条件,理应进行改善。   项目打出的口号是“原拆原还”,针对每户落实具体方案。政府对于市区改造一向抱以积极态度,因此由瑞金街道牵头的工作专班随之建立,负责推进辛爱社区的改造征询工作。   不是拆迁拿赔款,部分居民显然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转换心情,宽慰自己,有的换新,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60天的书面征询启动之后,遇缘邨门口竖起一块牌子,写明倒计时。   遇缘邨体量袖珍,拢共加起来不过七十多户。按照过往经验,协调沟通应该不算困难,可惜倒计时经过一段时间,工作专班的进度并不理想。   原拆原还,要求的是将所有住户迁出安置,等待项目改造完之后,再按需迁回。那么如何让住户拆得安心,回得放心,就是此类项目的重中之重。   对此,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居民们的诉求各不相同:有些是担心回搬之后的户型不理想,对实际套面提出诸多质疑;有些则是家庭户口混乱,一本牵连好几个人,内部事宜难以协调。   然而其中最棘手的,当属高龄老人的去留。这群人本身就行动困难,拆除期间,如何说服他们迁出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之后又该去往何地,生活如何料理,全部都是难题。   工作专班的成员有类似经验,温和解释:所有住户迁出期间,在外租房都会有一定补贴。至于独身老人,他们会找专业的养老院进行对接,以保证每一位的生活质量。   话是这么讲,听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孤寡群体对于这个说法将信将疑,大部分比较固执,表示自己都没几年好活了,哪里受得了这种一来一回的折腾,纷纷充耳不闻,当征询通告是空气。   尤其倪阿婆,一听到要她搬走,哭天喊地,说死也不离开。小谢不得已,每天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一讲就是大半天,成果往往是今天可以,明天却反悔了,搞得大家也是无可奈何。   倒计时减一圈,初轮征询的签约率堪堪超过百分之五十。工作专班搜集完意见,开始进行针对性调整,设计户型要调整、安置方式要细化……等等。   这一轮,原留守党的王伯伯并未签约,同样情况的还有徐运墨以及辛爱路一众自有店面的老板。   与遇缘邨不同,商铺改造的难度大得多。由于辛爱路的路基较为脆弱,加之长期有地下管网的问题,初步方案提出,整条马路必须进行全盘翻新。与此同时,改造项目还会增设全新的公共设施,譬如社区服务中心和医疗点。   这也意味着,路面需要重新规划,某些商铺不一定能够保留原来的位置。   有的可能会留下,有的可能会迁走。工作专班仍旧温和表示,以99号为例,我们调查过,前几年市政来做门头改造,99号就是老大难问题——两家店的招牌都没办法沿街挂出来。所以我们这个项目,致力于将这些过去的疑难杂症一枪头解决,确保两家商户的门面,未来完全分开,实现门头独立。也就说,99-1号和99-2号这种黏连太深的不合理格局,将会彻底成为历史。   99-2号的业主已移居海外,金鱼店老头子自然没什么留恋,和托管的老马说了,自己是支持改造的。至于夏天梁的饭店,遗憾是有些遗憾,他承诺会补偿一笔款项,以及以后如果夏天梁还有意愿续租,他会先优先考虑。   99-1号投的则是反对票。   徐运墨:什么叫格局不合理?我们两家一向处得很好的,不独立也没关系。   工作人员语重心长:小徐同志,这个不是处不处得好的问题,当然,我们理解、更欣赏你们辛爱路商户群的团结友爱和高度自治。不过大家也看到了,你店里的地板都因为塌陷要进行修复了,这还是表面上的隐患。辛爱路99号本来就是上世纪的违章搭建,一家店面中间砌墙,硬生生分成两块,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之前是旧政策旧方法,现在进入新时代,是不是也是时候,该改头换面一下了?   对方态度好,理由也很充分,徐运墨暂时没有反驳的方向。至于其他商户老板,约谈之后也相继陷入了摇摆的情况。   除去一个人,反抗是意想不到的激烈。   徐运墨出遇缘邨。这个礼拜他们商户经常开讨论会,都挑了下午休息时间在天天举行。   过马路时,他迎面见到红福从店里出来,面色青青紫紫,像被骂过了。对方走到天天外面的吸烟柱,摸口袋掏出香烟,掐了一根低头猛吸。   接着是胖阿姨。女人砰的一声推开门,往外走,脸上不复往日半分亲切。她一眼都没施舍给门口抽烟的红福,甚至看见徐运墨,连招呼都不打,怒气冲冲回了对面的烟纸店。   进到天天,氛围也不太好,两三个小老板垂头不语。老马作为几个商铺业主的发言人,不停用手帕抹汗,见着徐运墨,向他招招手,“徐老师,这边坐。”   问及红福和胖阿姨是不是吵架,老马唉唉叹气,“讲好了,今天商量的是如果大家都不同意签约,盘一盘之后会有哪些损失,结果他们两个一坐下,那个火药味,就噼里啪啦的起来了。先是红福,脖子硬,说自己叛变了,铺头是他问亲戚租的,他们都已经同意签约,他也不想做刺头,还说连同遇缘邨自己那间房子也一起签掉算了。个么胖阿姨一听,搓火啊,指着他鼻头就是一顿骂,说他不是……之类的。”   更难听的话不说了,老马婉转。不签约的一批人里,胖阿姨如今已经取代了王伯伯的位置,成为了激进的反对派代表。   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平素她向来温柔,重话都不多说一句,最近却是一改常态,甚至工作专班每次到她这里做工作,都必要碰钉子。   按照道理,她有房有钱,早年离异更是从前夫那里拿了一大笔赡养费。论身家丰厚,她在辛爱路是数一数二,早可以搬出去,找个更好的地方养老。她偏不,非要留在这里,理由也很耐人寻味,说是继承家里的烟纸店。   都这个岁数了,不至于还要拼搏做老板吧。况且这个年代,开烟纸店哪里能赚得到钱,胖阿姨嘴上说是服务邻里,实际大部分时间都在亏损,她也不管,将将就就地这样开了下来。   “不是气红福阿哥签约,是气他临时变卦,换个人,我觉得她都不会这么生气。”   夏天梁边说,边给徐运墨倒杯水,坐到他旁边。老马听了,擦汗的动作不停,面上带点苦笑,道:“也是作孽。”   感觉他是话里有话,徐运墨刚要问,99号外面就传来阵阵惊呼——要死啊!出人命啦!   众人拉开窗帘,个个惊呆:胖阿姨回烟纸店拿了一把拖把,头头子的地方拗断了,剩余一截拖把杆子,她拎着过马路,二话不说就往红福身上打过去。   这一棍像是金箍棒,直接打得红福魂灵出窍,手上香烟也掉了。   老马嘴皮哆嗦,推着发呆的一群人喊,“快点个!快点个!真的要闹出人性命了!”   夏天梁反应过来,开门奔出去,他还没靠近胖阿姨,先听见红福低低叫了一声:“菱菱,不要闹了。”   胖阿姨听见这个名字,脸色骤变,弯弯眉眼变成怒目金刚,“张红福,这句话你也有脸讲得出的!”   她大声道:“我闹?我闹什么?争什么?二十几年了,你一点也没变,碰上事情,你总是丢下我,做跑得最快的一个。我真是眼睛瞎掉,居然会相信你这种人!”   平常被外人高声讲两句,以红福这种喜欢逞强的个性,早已红着脖子对呛,此刻却憋着一口气,不应声。   胖阿姨丝毫不给他面子,她发起火来真是地动山摇,脸上粉底液晕成一块块也不顾忌,再度抡起拖把杆子,恶狠狠砸到红福身上。   一棍棍落下去,极其狠心,好似在发泄什么,她不断说:“谁啊?当初是谁说带我走,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又是谁,让我在新客站外头等了一个晚上也不来?谁啊?都是你这个陈世美!我去了台湾,你一个电话不打给我,你明明说过你会打的,我每天等,我在台湾等了二十年,结果呢!一通都没有等到过!”   女人的面孔涨得血红,一边流泪,一边破口大骂。红福半点不还手,弯着背,任由她打。   旁观的几个人岁数不够,对辛爱路的了解也不深,均是不敢置信。胖阿姨和红福两家店是斜对角,平时磕磕绊绊,小吵小闹,都以为是中年人彼此爱计较,谁晓得其中还有这番爱恨纠葛的隐情。   两个年纪大的推着助步器经过,摇摇头,说多少年数过去了,哪能还是这样。   夏天梁回神,他没再等,拖把虽然打不死人,但红福这个年纪,也吃不消这一通乱棍,于是连忙和徐运墨上去,一边抓一个。他拉住胖阿姨,徐运墨架住红福,拼命向两边拖,试图让两人分开。   “放开我!”   胖阿姨正在气头上,谁来拦都要挨一棍。她甩手,胳膊肘不小心撞到夏天梁额头,立马红了一片。她瞥见后,火气稍微下去一点,动作幅度也小了,只是语气仍旧很冲,“小夏,你回去!不要管我们的事情!”   眼见事件升级,对过的居委办公室嗅到不寻常的气息,派神兵天降,“他管不了,我还是管得到的吧!”   站到这对中年怨偶之间的老爷叔,双手握住拖把杆子,一转,取了下来,跟着大喝一声:“不许吵了!全部分开,立好!你——小夏,先送胖阿姨回烟纸店。还有徐老师,你带红福去他水果摊头。两个都是,人过去,两家店的卷帘门拉好再回来!”   作者有话说:   辛爱路不能少了王伯伯(老马擦汗 第75章 酒酿圆子   老爷叔虎虎生威,一声命令下去,大家依言照办。   纷争过去,安顿完两名中年人,夏天梁再回天天,王伯伯还没走。不止他,一群年纪稍小的围观群众也不离开,眼巴巴瞅着王伯伯。   老爷叔无奈,“当我这里故事会了。”   跟着手一挥,让大家坐下。   小谢也搬个椅子过来,心有余悸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胖阿姨发这么大的火气,吓死了。”   徐运墨包了两块冰,给夏天梁敷额头。夏天梁按住,闭着一只眼,问红福怎么样。徐运墨说回水果摊之后一句话也没讲,整个人木掉了。   胖阿姨也是。夏天梁轻轻叹气,扭头看身后。王伯伯不急着讲故事,反而先抛个问题出去:“你们这些小囡,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红福从来不会像我们一样管胖阿姨叫胖阿姨?”   听起来像句绕口令,却一针见血,众人后知后觉——是啊,仔细想一想,红福称呼胖阿姨,叫的都是“她”,或者“烟纸店的那个”,没喊过一次大众化的绰号。   王伯伯喝口茶,道出原委:“因为胖阿姨真名雅菱,红福私底下只喊人家叫菱菱。”   他又说,胖阿姨原来不长这样,年轻时的雅菱相当苗条,芙蓉面、杨柳腰,苏州口音糯多多,从她嘴里说出来,更是嗲得人骨头都要酥掉了。   “当时她家里开个烟纸店,正宗小家碧玉,过往多少男青年扒在店门口买香烟,都是为了偷偷看她一眼。”   老马插话:“真的,我也去买过,伊拉爹娘门槛不要太精,三块五一包的红牡丹敢卖五块钱。”   你讲我讲?王伯伯一眼杀过去,让他不要抢白,老马赶忙低头让位。   老头子继续道:“不是我吹牛,我们辛爱路,老早帅哥也不少的,什么类型都有,但是这么多人里面,雅菱唯独欢喜红福。”   众人问为什么。红福的码相与个性他们都有体会,精精瘦的脸上四条皱纹,配合立领POLO衫和多年做老烟枪遗留下来的粗哑嗓门,就算年纪减掉三十岁,也很难想象有多出众。   这我哪能晓得,不过欢喜一个人,看的不是感觉吗?王伯伯回忆,弄堂之花与毛头小子是青梅竹马,在遇缘邨住一头一尾,小时候他们不对付,经常争吵。雅菱跳格子,红福弹珠子,男女小孩各自一帮,争抢游戏地盘,拿粉笔在弄堂中间画一条三八线,谁也不许逾越。   后来成年,红福分配进锅炉厂,雅菱看顾家中店铺,三八线不知不觉淡了,倒是眼睛对眼睛里的一些东西浓厚起来。旁人不知情,只看得到烟纸店为晚归工人留的一盏灯,听得见弄堂尾窗户飘出的一首天涯歌女。   小谢托腮,哎呀一声,说虽然是地下情,但也太明显了,我帮我女朋友谈恋爱那会也一样。   沐浴过爱河的人都有类似感触,徐运墨替夏天梁换冰块,换完两个人的手又握到一起。   王伯伯点头,“是瞒不住的,三下两下大家都晓得了,可是恋爱是恋爱,真到谈婚论嫁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红福家境不好,雅菱爸妈又是小资产阶级,根本看不上他,之后的事情么……”   就如时代浪潮中的每一滴水。王伯伯解释,之后,家里亲戚给雅菱介绍了一名台湾富商,雅菱不肯,有段时间闹得整条弄堂都能听见她的夜半哭声。糯多多的女人性格却极为刚烈,下定决心要与红福私奔,车票都买好了,结果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她在新客站等了一个晚上,红福始终没有现身。   一气之下,雅菱撕掉两张车票,远嫁宝岛,然而那段婚姻也不顺利,她随之生了一场大病,等离婚再回来,人早已变样,成为如今的胖阿姨。   众人听完安静下来,小谢忍不住嘀咕,“那不能怪胖阿姨生气了,确实是红福阿哥薄情寡义辜负她。”   你不懂。王伯伯想说什么,停住了,身边的老马不知天高地厚地接话:“唉,要真的没感情,红福怎么会到现在还是老光棍一个。”   王伯伯摁住话头,总结:“算了,反正都是一笔糊涂债。”   他慢吞吞起身,说再去两家店看看情况,又挥挥手让众人散去。   这场闹剧过后,胖阿姨与红福在大家面前撕破脸皮,彻底不再来往。两个人在路上碰见,也不说话,一个眼含怒火一个垂头丧气,一条路都当两条走。   另一边,众商户的签约率则在慢慢提升——工作专班努力游说的结果,他们提出的补偿方案极具诚意,不仅保证迁回后的店铺面积只增不减,还罗列了不少移址选项,其中几个新铺位的地段都要优于辛爱路。   原本立场就没那么坚定的小老板们看后,很快响应。   徐运墨却未被打动,他的诉求很简单:99号两家店面不能分开,必须连在一起。   工作专班苦笑:小徐同志,你这个有点强人所难了。   面对如此固执的业主,他们也不得已先放一放,表示会尽量配合调整格局。   夏天梁的烦恼更加实际:改造动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天天若是开不下去,他必须早做打算,尽快敲定是另寻他处,还是等到改造后再迁回。   换个地方,他需要适应新的场地和新的邻居,相当于从头开始,可如果等下去,这段时间就是没有收入,他自己也就罢了,员工怎么办?   对此,童师傅倒是没什么。他放过话了,如果天天关门,他转头就揪着赵冬生回浦东三林,给对方好好闭门修炼。   最焦虑的是严青,自从得知改造的消息,她常有失神,手脚也不复往日爽利,几次面对夏天梁都是欲言又止。   夏天梁读出这份担忧,让她放心,说那天老马过来开小会也是一样的态度,抹着脑门上的汗,试探着问自己,如果天天不准备开了,严青的工作该怎么安排。   他当时的回答,与现在都是同一句话:我会帮她找下家的。   谢谢谢谢,老马握住他的手,说当初幸好介绍她来你这里。   他还关心这件事呢。严青听过,觉得有些好笑,说老马做中介,做得已经很到位了,能得这个老同学帮忙,她一直心存感激,只是像她这样的背景,换个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被接受。   夏天梁原想让她不要那样悲观,可特殊时刻,他自己都没考虑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做出哪种安慰都显得太过轻飘。   征询进入白热化阶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难以相让,时不时都会爆发一两次争吵。王伯伯与小谢奔波于每场居民之间的小型战争,辛爱路本就不多的活力日益衰退,连带天天也是氛围黯淡,吃饭的人更加少了。   一些老客人不免感叹,还以为来天天是找到了最后的港湾,不曾想现实的海啸袭来,终将淹没这里。   未来我们又能去哪里吃饭呢?   他们提问,却没有答案。   夏天梁心中寂寥。他还记得天天刚开时,如何从起初不被大家看好到后来的门庭若市,它的热闹是所有人的功劳,是所有愿意进门坐下吃顿饭的客人共同交付的信任。那些东西彼此作用后发酵,才造就天天饭店四个字。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开张迎客。夏天梁下定决心,无论征询结果如何,天天都会开到最后一刻,如果它的生命注定只有短短两年不到,那么应该让它在剩余的时日中彻底燃烧。   又是一个午市,店内小猫三两只。   夏天梁在后厨点库存,等回外场,严青指着柜台,说小夏,你手机刚刚一直在响,估计是谁锲而不舍地打来电话。   他拿起一看,陌生号码,不过还是接了。   接通后,对方讲明身份,是天培在北京那边的大学辅导员,一上来说天培晕倒了。   夏天梁愣两秒,恢复反应后,急得要死,还以为他弟生病出事。那边赶紧解释,说是打了几种疫苗产生的副作用,校方陪着去医院检查过,没大碍,告诉他是因为按照规定,学生出事,必须通知紧急联络人。   打的是什么疫苗?夏天梁不理解。   辅导员说黄热病、流脑还有霍乱,去非洲嘛,这些疫苗都是必打的。   非洲?夏天梁一怔,他去非洲干什么?   辅导员惊讶,问天培没和你说过吗,他申请了一个NGO的海外实习项目,暑假就要去了。   天培和天笑今年都是大四。夏天梁存了一笔钱,想送两个小的毕业之后出国读书。之前问过,两个人都没有回复,他也吃不准他们今后的规划,现在突然听到这个信息,实在吃惊。   追问之下,辅导员才讲明,说天培今年跟着学校去云南支教了两个月,帮当地建民房,觉得很有意义,这次是推了几个事务所的实习offer,选择去非洲做一年的非盈利性建筑项目。   原来还发生过这些事情。夏天梁听完,心渐渐变凉。他什么都不知道。   辅导员也嗅出点所以然来,没再多说。挂断之后,夏天梁给弟弟拨电话,一连几个过去,没接,他再也按捺不住,直接留言给天培,说我现在就来北京找你。   天天的生意暂时交给严青,让她帮忙早晚开关。回家碰到徐运墨,对方了解完事情经过,蹙眉说正好这两天没事,我和你一起去。   夏天梁本来不想让他搅家里的混水,还是徐运墨坚持,说一定要陪,他才妥协。   当天的航班时间都太晚,两个人改坐高铁。途中,夏天梁很安静,但徐运墨感觉到他神经高度紧张,全程都在无意识咬手,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强硬地制止,两只手掰过来一瞧,果然,从手指到虎口全都是咬出的一道道齿痕。   不疼啊。徐运墨帮忙揉,夏天梁沉默许久,突然埋头到他肩膀,隔着衣服很轻地咬了他一下。   那一口落在肩头,牙齿磨着衣料的感觉有些痒。徐运墨下巴蹭到夏天梁的头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谢谢你陪我。   徐运墨动了动肩膀,让夏天梁靠得更近。只要有需要,他当然会陪着他,哪怕放弃一些东西。   四个半小时到站,北京已是傍晚。   学校那边给了医院地址,两人赶到住院部,查询病房号之后,坐电梯,上升到一半之后,夏天梁又开始咬手。   这次徐运墨也拦不住了,到病房,正好有人出去,门开着。角落病床躺着一个男孩,人有些虚弱,一头卷发也是乱蓬蓬的。   床边坐着天笑,徐运墨见过,对她有印象。女孩低声问了男孩什么,对方摇头,扯着嘴角回一句话,换来女孩皱眉,惩罚似的打他一拳。   打完好像消气,两人笑起来,双胞胎虽然一男一女,但长得足够相似,两张笑脸像在照镜子。   双份笑容在看到病房门口的人时,同时撤去,床上的天培率先移开视线,天笑则沉下脸,表情写满不欢迎。   夏天梁路上焦急,恨不得立即下一秒就飞去北京。然而真的到了,他却止步不前,站在病房外面一动不动,还是徐运墨在后面推推他,他才仿佛醒过来,慢慢往里面走。   踱到离病床四五步的位置,夏天梁不再靠近,隔了一段距离,问:“身体还好吗?”   天培垂眼不看他,只发出一个嗯字。   一旁的天笑发现徐运墨也在,用上审视的目光,大概猜到了他作陪的用意,将其理解为夏天梁的同党,嗤一声,态度并不友好。   三个夏家人都没说话。隔壁床倒是热络,本地一对小情侣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京片子流利,正在讨论出院之后去哪里吃顿好的。   这给了夏天梁一点不入流的灵感,他轻声问:“吃过饭了吗?”   天培不做声,是天笑代替说了:“你来干什么?”   “学校那边打电话给我,说你要去非洲做公益项目,打了疫苗身体——”   “对,但现在没事了,天培有我陪着,你也看过了,可以走了。”   天笑不让他解释更多,直接下逐客令。讲的时候,天培抬头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表达出相同的态度。   这让夏天梁进退两难,他张嘴想讲话,却还是憋了回去。   “他坐车过来四个多小时,你们连四分钟都不准他待?没这种道理吧。”   说话人声如冰雪,徐运墨冷着一张脸。当他死的啊,原本想讲得更难听一点,看在是夏天梁家里人面子上,已经尽量容忍,调整成了柔和版本。   饶是如此,这句话的语气仍旧很不客气,天笑当即拉下脸,对夏天梁带点讽刺道:“你又哪里找来人帮你撑腰了?”   他不是,夏天梁先做了否认,随后静了几秒,“他是我对象。”   隔壁床传来两声咳嗽,天笑听见,脸色一变再变,她起身帮天培理好被子,扭头面对夏天梁,“出去再说,天培现在需要休息。”   三人转移阵地,到外面,徐运墨借口买水,留这对兄妹交流,以免自己听了,又要忍不住喷两句。   他找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矿泉水,想了想,又摁按钮,再买了两瓶,拿着回去的时候,病房外面传来抬高的说话声音。   夏天梁与天笑起了争执,两个人明显辩过几句,面色都不好看。   “——我没要求你们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我,可是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天笑抱着手臂,“你不满意?觉得他应该出去读书还是工作?天培有大爱,他愿意为陌生人无私奉献,我还以为你会表扬他呢,怎么了,喜欢把心放在外面,这不是家族遗传吗?”   回刺得很精准,夏天梁闭上嘴,许久才说:“我不是反对他做这些,只是这种事情是不是应该找人多商量一下?”   “商量?找谁?你吗?”   天笑像听见笑话,冷哼一声,“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这么做过,所以现在我们也不会再指望了,这种小事情,不劳烦你这个大忙人操心。”   “这是小事情吗?”   夏天梁吸口气,他一张脸阵红阵白,明显情绪起伏剧烈,是在逼迫自己压抑,“选的学校、专业,认识了哪些朋友,碰到什么困难、烦恼,这些你们不愿意告诉我也就算了,但是这种大的人生规划,如果不是因为天培进了医院,学校打电话给我,你们是不是也就不准备说了?去非洲一整年,不是去崇明岛一日游,你们居然连通知都不肯通知我一声,天笑,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们——”   喉咙哽咽,那两个字他没说下去。   天笑无动于衷,“通知你有用吗?无论你是哪种态度,天培都不会因为你而改变选择。不管你同不同意,他都会去,你的意见不重要,我们也不想知道,至于以后我们过得怎么样,也和你没有关系。”   这句话讲得太重,激起了夏天梁的反应,“什么叫没有关系?我们还在一个户口本上,就是一家人的关系!”   哈哈,一家人。天笑重复一遍,接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委屈,是不是?你一直努力赚钱,辛辛苦苦把我们养大,还省吃俭用要供我们去国外读书,所以你觉得自己很不容易,而我们很没良心,对吧?”   她停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冷漠异常:“但夏天梁,你搞清楚,我和天培从来没有要求过这些,这只是你一厢情愿,在自我感动而已。从上大学开始,我们没有问你要过一分钱,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和天培自己打工赚的。至于从小到大,你在我们身上花的那些钱,我们一笔一笔都记得很清楚,你放心,这些我们都会成倍还给你,两倍不够就五倍,十倍,二十倍地还给你,我们绝对不会欠你。”   说完,她呼出一口气,似乎有点轻松道:“所以刚才,我说得也不准确,因为要等到全部还清的那天,我们才算真正没有任何关系。”   夏天梁没接话,他绷紧嘴唇,许久之后,从里面挤出两个字,“不行。”   “做什么,这时候来管我们,和我摆大家长的姿态了?不好意思,太晚了。”   女孩转身要走,夏天梁没有允许,想要握住天笑肩膀,被她立刻避过去,眼神透着戒备。   两人一时僵持,忽然,天笑嘴角撇一下,她捋起刘海,以此作为回击的武器。   那道陈年伤疤仍旧留在女孩额头上,十多年过去,它变成了浅红色,却在白净的皮肤上显得更加狰狞。   “说什么一家人,一家人不会给家里人留下这种东西。我不会原谅你,当年不会,现在更不会。”   蛇行般扭曲的不止旧痕,还有漫漫成长路,那上面铺展不是少女玫瑰,而是残酷的真相——夏天梁太忙了,忙着工作、挣钱,他不会知道有些人只是因为好奇,想看一看自己想隐藏的这道伤痕有多惨不忍睹,会故意拿一桶水浇到她头上,以此取乐,起哄喊一声疤婆。   还有更多的,瘌痢头、丑东西、小宗桑,许多双箍住她脸颊的手在梦中都不散去。天笑放下刘海,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够了夏天梁的愧疚,她冷冷说:“你拿什么赔都不够。”   夏天梁失语,半天才找回声音,“我只想……我只想再进去看看天培。”   天笑盯着他,忽而笑了,“好啊,那你吃我一记耳光,我就让你进去看。”   她本意挑衅,哪知夏天梁没生气,只深深看她一眼,说那你打吧。   这种退让教她烦躁不已。十岁甩出去的那个耳光,每次回想起来,她都觉打得不够响亮,理应再重一些,更狠一点——是不是多打一次就可以发泄完所有怨气?夏天笑扬起手,犹豫间她闭起眼,再睁开,手已经不由控制地落下去。   然而这个巴掌没挥到夏天梁脸上,有人先一步代替他站到前面。   四瓶矿泉水滚落在地,徐运墨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她的手不再是小孩的手,这一掌用的力道极大,打得徐运墨脸颊立即肿了,但他面色极其平静,正视对方,问:“现在够了吗?” 第76章 桂花拉糕   天笑脸色煞白。她没想到徐运墨居然会替夏天梁吃下这个耳光,从错愕到困惑,一时间眼中闪过很多情绪,却始终没有憋出半个字,扭头回了病房。   夏天梁则近乎失语,伸手颤颤地捧住徐运墨的脸,又不敢碰红肿的地方,“你干嘛要……”   说了半句,他一张脸跟着皱起来,眼见两个水龙头又要开闸,徐运墨立即拧紧,“没事,又不疼。”   怎么不疼!脸上红得能看见天笑的五根手指头了!夏天梁宁愿挨打的是自己,那一巴掌下去的时候,他心在惊叫,跟着剧痛,徐运墨不应该承担这种事情。   察觉出他的自责,徐运墨按下夏天梁一双手,“这里难过?”   他抵着夏天梁胸口,“她要打的是你,我也一样的。”   那也不可以这样。夏天梁心头闷,甚至闷到有点生气,说不清发火对象到底是谁,他不讲话了,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矿泉水,低头往电梯间走。   两人出去,在医院旁边找个酒店暂住。夏天梁向前台要了两个冰袋,到房间,他那张嘴抿得紧紧,沉着脸给徐运墨冰敷。   一路上没说话,双方到现在还要比拼涵养,看谁先忍不住。直到夏天梁动作重了,冰袋压到发肿的位置,徐运墨没喊,不过表情着实不好看。   夏天梁连忙移开冰袋,关心问:“痛啊?”   “你肯讲话了?”   耐力用尽,夏天梁没再维持生气的假象,他搂住徐运墨脖子,“对不起。”   “轮不到你道歉吧。”   “不是替天笑说的,我是不想让你碰到这种事,刚才——”   夏天梁声音变低,“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我也希望你妹妹以后不要再动不动就打人耳光。”   夏天梁笑,带点苦涩,“不怪她。”   嗯?徐运墨眉毛往下,刚要发言,听见夏天梁马上说:“也不怪我。”   这个认知还可以。徐运墨算他过。   “要怪就怪我们是一家人,”夏天梁继续道,“一定上辈子都欠了对方很多东西,这辈子才会做家人,要彼此弥补,一起填账。”   确实,徐运墨想起自己家里的那笔数目,填到现在也不见得有多公平。   “你不可能帮到所有人,人各有命,伸过手就可以了。”   他环住夏天梁的腰,对方靠在他身上好一会,说:“骨头打断都还连着筋,我们的命是绑在一起的,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解开,我不怪他们恨我,他们也只是找不到其他人来恨,所以恨我比较方便一点。”   你也太大度了,徐运墨松开怀抱,让夏天梁顺势枕到自己肩膀,“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喜欢做这些自讨苦吃的事情。”   徐运墨有点无语,抬手惩罚似的捏他后脖。痒,夏天梁朝他讨饶,但也不肯说自己错了,徐运墨知道他脾气里的倔,不多要求,只是抱他更紧一些。   自己改变不了夏天梁的某些方面,仔细想,他也痴迷着夏天梁的奉献精神,因为这样的夏天梁能够平等爱每个人。只是他希望,夏天梁在爱别人的时候不要忘记爱自己,哪怕未来哪天夏天梁不再爱徐运墨,也要记得多花点时间爱他自己。   他问:“明天还去医院吗?”   “不去了,他们现在都不想见到我,”夏天梁摇头,“其实学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除了担心天培的情况,还特别生气。他明明有那么好的实习机会,不选,非要跑去非洲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事怎么办?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是我管得太多了,我一直想存钱送他们出去读书,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两个小的,才对得起……我妈,但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把这种赎罪的心态强加到他们身上,的确是一厢情愿,也不好。”   他双手攀住徐运墨后背,“所以明天回去吧,我也不想你太累。”   徐运墨哼一声,“哪有被你折腾累。”   啊?夏天梁瞪大眼睛,“原来你不情愿的吗。”   徐运墨不响了,学夏天梁回房间的表情,抿嘴不语。   “噢,好了好了,”夏天梁被他这副表情逗得心情好一些,配合着哄,“老婆不要生气了。”   现在叫这个,徐运墨眼睛一翻。夏天梁不放弃,又喊了两遍,一遍比一遍柔,到第四遍,基本是软到没骨头,徐运墨终于买账。   “就晓得喂我吃空心汤团,”他放低声音,自言自语:“我还特别要吃……”   什么?夏天梁凑过去,“你讲大声点。”   徐运墨闭嘴扭头,夏天梁却从胃里重新暖起来。他欣赏一会徐运墨的模样,随后在他唇边印章,“这次不会了,肯定实心的。”   深深浅浅印了半张脸,到嘴唇中央,夏天梁印得格外认真。徐运墨也不阻止,放任他去染色,体温很快影响体温,他们渐渐为彼此发烧,再到高热,呵出的气息都变氤氲。   夏天梁今晚乖得反常,他似乎暂时戒掉了坏心眼,没有过分捉弄徐运墨,只是安静地拥抱他,要求他输入的力道再重一些,不要心存怜悯,不要当他是易碎品那样太过珍惜。   我想你弄疼我。   他们什么都没带,徐运墨觉得不安全,可夏天梁坚持就要这样,他没办法,最后依言照做。咬到那些钉环的时候,撕扯之间,金属都为止颤抖。这时外面传来闷雷声,一道,两道。老天突然开始下雨。   这似乎是一场全国性降水,像是迟到的哭泣,整夜不歇,誓要将全世界淹没。   每道雷响,都会换来一次震颤。房内没有开灯,昏暗中,夏天梁几度喘不过气,徐运墨只好放开箍住他的手,吻上夏天梁紧闭的双眼。   吻到的总是湿润一片,他尝过,说乖了,没事了。   雨水不停,直到隔天清晨。   徐运墨掀开窗帘一角,地面湿漉漉的,到处都是积水。他放下,重新拉紧帘子,回头看夏天梁,对方难得贪睡,伏在床上不动,发出浅浅的呼吸。   他走过去,亲吻两簇翘起来的头发,低声说:“你先睡,我出去一下。”   夏天梁是真的累了,勉强睁眼,嗯一声,没有询问他的目的地,再度将自己裹回被子。   徐运墨出门。雨停了,天却仍旧阴着。他去医院之前特意拐个弯,在附近水果店买了一篮双拼,苹果和柑橘,寓意平安吉利,适合送病人。   回到昨天那间病房,隔壁的情侣已经出院,半边只剩下天培那张病床。   天笑趴在旁边。她陪夜了,回头看徐运墨的时候,脸上挂着一对眼圈,神色起初充满防备,然而在发现徐运墨依然有点红肿的脸颊之后,视线发生闪躲,不再多看他。   徐运墨把果篮放到床头柜子上,直接道:“我帮夏天梁买的,你们要也好,待会丢掉也可以,但浪费食物的人出门会被天打雷劈,这两天雨水多,你们自己想清楚。”   双胞胎没料到他开口就说这些,一时都哽住了。天笑试图回击,你、你了好几次,大概是找不到称呼他的方法,最终只得作罢。   “我姓徐。”   徐运墨提示。从昨天开始没怎么出过声的天培听后,拉一下天笑的手,示意她不要犟,随后注视徐运墨,头一回张嘴:“谢谢你,徐老师,水果我收下了。”   “你知道我?”   “他……哥和我提过一次,我记得。”   “那我就不浪费时间了,夏天梁今天不会再过来,我们下午回上海,但走之前,有些话我一定要讲。”   他抱起手臂,笔直看向这对双胞胎,语气平稳:“对你们来说,我是外人,不应该评判你们的家事。可夏天梁不是我的外人,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所以我要和你们讲清楚:一,他对你们付出这么多,不是因为他欠你们,是因为他当你们是家里人,所以这些付出是他心甘情愿,是他自己做的选择。   “二,这么多年了,以前他犯过的那些错误,他全部承担过后果,你们现在都已经成年,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要不要原谅他,是你们的问题,和他没关系。”   两个小的听了,反应各不相同,天培垂头不讲话,天笑不轻不重地啧一声。   徐运墨目光转到她身上,想了两秒,接着道:“如果你们做好决定,未来的人生都不需要他来参与,可以考虑和他断绝关系,让他早点死心,以后你们想读书想工作还是想做志愿者,随便你们。”   天笑似乎受到刺激,扬起脸,厉声说:“是吗?太好了,我求之不得。”   徐运墨没有立刻接话,他久久地盯着天笑,直到将女孩看得有些发毛,他才伸出手,“那把你手机给我。”   干什么?天笑有些不解,还是徐运墨快一步,一把从她手里拿走手机,娴熟地打开微信找出他们那个家庭群,点进去,选中“退出群聊”的按钮。   他没按,只是将手机丢回去,“真的恨他,要和他一刀两断的话,现在就退群,这么简单的第一步,不会做不到吧。”   手机上显示出“即将退出群聊”的确认页面。天笑无比恼火,捏着手机,“你自说自话做什么!”   她面上动怒,实际手里的动作却很别扭,像是有心避免误触屏幕。   徐运墨看着女孩那张脸,只觉得熟悉。   他是逃离过家庭的人,尝试过切断一切联系,甚至险些去改名——只要能做的都做了,无非是为了不再受到姓氏的约束,想要彻底将自己从徐家门的阴影中摘除。   然而徐运墨没有真的成功过。   一个家庭群,退出只需一步,但这对兄妹宁愿不回复,也没有主动让这个群聊消失。每次收到夏天梁的红包,他们不拿,任由红包原路退回,是知道下一次哥哥还会再发,每个节日,每个值得纪念或团聚的日子,对方不会忘记,只要跳出提醒,就说明这个人在某处依旧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线仍然牵扯着。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眼前这两个小孩在逃避什么。   “真正断绝关系,不是不来往这么简单。要将亲人当成陌生人,要求的是你们彻底放弃彼此,从此不闻不问,就算听到对方任何消息,心里都不会再有起伏。你们需要把完整的一片切成两半,切得干干净净,一点毛边都没有才可以。   “如果你们能做到这点,就去做,否则不要放狠话去伤害他。”   难听的话总是很容易说出口,而真心话正相反。该讲的都讲完了,没有必要留下继续教育小学生,徐运墨丢下一句水果记得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到走廊尽头,跟着他的尾巴终于忍不住了,喊道:“等等!”   徐运墨回过身,夏天笑与他隔了两三米,眼神闪烁,似乎有话想说。   原地站着等了半分钟,她还是没开口,徐运墨也不多等了,扭头准备离开。   “等……昨天,对不起。”   女孩飞快看他一眼,又道:“我道歉是因为打错人了。”   一句真话原来那样难说,徐运墨正对她,平静道:“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不用和我道歉,因为这记耳光落到我身上和落到夏天梁身上,没什么两样。”   天笑脸色变白,嘴唇颤抖两下,她还是倔强,问:“那你过来干什么?”   “讲了,替夏天梁送水果。”   女孩愣住,徐运墨没再多说,撇下对方走了。他往前,感觉后背投来一道目光,被长久地注视。   出医院的路上,手机响,夏天梁发来信息:你去哪里了?   徐运墨回复:散步。   那边静了好一会,好像信了。夏天梁发来语音,絮絮叨叨说自己睡了好久,刚才醒过来又想半天,决定给两个小的发一条信息,说去做公益是好事情,如果天培愿意,就去做好了,不出去留学也没关系,那笔钱我存着反正都是给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用都行。   徐运墨听完,想了想,打字:挺好的,饿吗,难得来北京,不如吃顿饭再走好了。 第77章 菜泡饭   一顿饭结束,两人抵达上海已近傍晚。昨夜的暴雨果真是全国性,到辛爱路一看,下水道半天排不干净,整条街道湿漉漉的,走路极易打滑,唯有紧紧牵手,方能避免摔倒。   几家沿街店铺全部关着,夏天梁翻出手机,最近争执不断的商户群今天异常静默。他与徐运墨回到天天,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严青在擦窗子,见到他们,哎一声,说不得了,又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两人均是困惑。   严青说自己也是上午过来,听过邻里的几个版本才拼出整件事情:从昨天下午开始,上海雨水不断,到夜里,警戒升级,迎来一场特大暴雨。所有住户都紧闭窗门,只有倪阿婆,半夜摸黑下楼,在弄堂里摔了重重一跤,没起得来,再被发现已是隔天清早。   夏天梁大惊,立即打电话给小谢。过去很久,那边终于接了,语气疲惫,说自己正在医院。   问及倪阿婆的情况,对方停顿几秒,说不太好。   他对事情始末做了解释:工作专班为独居老人策划的迁居方案上周出了,包括倪阿婆在内的几名老人会被暂时安排去嘉定的养老院。老太一听,不愿意,说太远了,过去和死掉有什么区别。   她情绪上来,哭得眼泪水溚溚渧。   小谢登时心软,再三保证不管倪阿婆搬到哪里,自己一定每周探望她三次,不要说嘉定了,就算是嘉兴也会去的。   见他举手发誓,老太破涕为笑,说,哎哎,你一定要来呀,否则我熬不过去的。   又说,走之前,你还要陪我把遇缘邨看过一遍才算数。   小谢答应,想着忙完手上的事情,过两天再带她去看。谁知老人将这个约定牢牢记在心上,害怕某天被突然接走,等不及要自己实现。   第一个发现的是胖阿姨。她住在老太楼上,经过之前的走失事件,如今养成了每天早晚敲门确认对方是否无碍的习惯。今早却一反常态,她四点多惊醒,直觉哪里不对,忍到五点钟,心里实在不舒服,下楼拍门,里面完全没反应。   出单元,天还未亮,遇缘邨的排渠有问题,始终下不去,昨夜积水已经没过鞋面,到处藏着危险,要踮着脚走路。还没走多两步,远远就见有个人倒在弄堂中央,仰面泡在水里。   要死快了!胖阿姨急坏了,上前把人抬起来,见到老太的面孔,心脏差点停跳,跟着大喊救命,把整个遇缘邨叫醒。   王伯伯听见呼救赶下来。积水太深,他一脚低一脚高,路上也吃了埋伏,滑倒在地,又赶紧爬起,没事人一样快步走到老太身边,伸手颤巍巍一探。   幸而还有微弱的呼吸。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边喊,一边脱下外套,裹到倪阿婆身上。   陆陆续续又有邻居下楼,红福冲在最前面,立刻拨给120。救护车来得很快,将老太抬上担架拉去瑞金医院。   几人一路跟着,直到进了急诊,王伯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到红福身上。   他们这才发现老头子那一跤也摔得不轻,脚馒头肿得老高,却一声不吭,想必是花了极强的意志力忍耐下来。   胖阿姨和红福马不停蹄,连忙给王伯伯也挂上号。付钱验血拿单子,胖阿姨指挥,红福做事,两人一时也不吵架了。   他们候在抢救室门口,等到医生出来,对几人说倪阿婆暂时是保下来,不过摔得实在不巧,后脑勺落地,脑出血很严重,加上年纪太大,如今仍在昏迷,需转去ICU继续观察。   情况非常不乐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结果,胖阿姨哇的一声,眼眶立马湿了。身边的红福细声细语安慰,胖阿姨一甩胳膊,不让他碰,独自躲到角落给小谢发语音。   年轻人一辆自行车踩到医院差点违章。他站到ICU门口,透过一扇小窗往里看。两三秒之后,别过头,整个人失魂落魄,蹲到地上抱着头,喃喃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带她看的,那样就不会出事了。   没人真的怪他,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   可惜,别无他法之时,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我责怪。昏迷两天后,倪阿婆终于苏醒,却是一阵一阵,每次醒来说不得两句话,眼睛又闭上。   王伯伯的腿伤也不轻,被要求躺两天等消肿。他儿子听说之后,请假从郊区过来,这次倒是没对改造的事情多嘴,默默坐在病床旁边给老头子削苹果。   居委顿时只剩下小谢一个。他白天忙工作,夜里扛着睡垫去ICU门口打地铺,平常在辛爱路见到,几乎憔悴得不成样子。   夏天梁给他打包盒饭,劝他多休息,说商户群自发出了几个人,包括自己、徐运墨、胖阿姨以及红福,都愿意和小谢换班去陪夜。   对方感激过后,还是拒绝,说不行,现在阿婆只认得出自己,换成别人,她醒过来要害怕的。   大家都在勉强自己。晚上提起这件事,徐运墨略有走神,夏天梁见到,顿一顿,从背后抱住他,问你在想什么。   徐运墨由他抱了一会,“下版方案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就准备签同意书了。”   商铺吗?夏天梁没有太意外,隐约猜到一些。徐运墨为了99号不分开,和工作专班协调几次都不退让,但前天那边发来新方案,徐运墨看过,头一次没皱眉毛,仔细读完之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反馈意见。   “辛爱路的问题太多,确实需要改造,否则今后还会碰上……类似的事情。”   倪阿婆半夜出事,几个不满意改造方案、嚷嚷着要做钉子户的老顽固近来不再冒头,好似受到影响,都在重新考虑。   夏天梁松开手,钻到徐运墨面前,观察他表情,知道对方还有别的话想说。   徐运墨捧着杯子——小邢帮忙修补完,他不再拿去漱口,现在用来喝水了。手指摸过上面的锔钉,好几次,他张嘴又闭起,仿佛是一个很难起头的话题。   等了几分钟,夏天梁问:“是不是想说你哥发给你的那个课程?”   徐运墨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前两个礼拜垃圾都是我倒的。”   之前见徐运墨偶尔忧虑,夏天梁就明白他必定有一些心事。对方隐瞒的本领还比不上幼儿园小朋友:徐运墨将那些课程介绍打印下来,圈圈画画,随后打个大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几通电话给周围人,从周奉春到小邢,前因后果也出来了:纽约州的那个驻地项目申请很顺利,小邢最迟八月就要飞去美国,她知道徐运墨还没决定是否参加芝艺的课程,理解的同时,难免惋惜。但到底是他们两个的事情,当着夏天梁的面,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直接。   双方均有意拖延。徐运墨不开口是在犹豫,自己不点破,是想等他主动商量。   徐运墨将杯子放到边上,深呼吸一次,“我没准备去,这里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完。”   夏天梁没有表现出满意或放松的表情,反而注视徐运墨,问:“你是不想去,还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能去。”   从垃圾桶翻出的那些废纸,夏天梁读过,虽然不太懂,可看过日期安排,半年课程,再加之后的数月实践,形成一条不确定的时间线,必然会使他们分开太久。   “我考虑过了,不是什么非读不可的课程,不去又不会死。辛爱路正是麻烦的时候,等结束了,99号拆掉重建,天天怎么办?是原地开还是换地方,你不是也没想好?那么多问题,我总归要留下和你一同想办法解决。”   一通话语速很快,比起给夏天梁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夏天梁没打断,到最后,徐运墨先停下,“反正不会去的,你不用担心。”   他的意思很明确。磁县那次出差,分隔几十天就迫使他们从热恋转入冷却期,新鲜感褪去后,他们开始争吵,以挑剔的目光审视彼此,那段时间有多难熬,两个人都深有体会。   要是换成大半年,未知被拉长,远距离的关系势必会迎来新一轮压力。   “我不是担心,”夏天梁慢慢道,“我是想你……”   后半句没讲完,脑子里跳出来的是“不要顾虑我”,心里蹦出来的却是“永远陪我”。   前者违心,后者自私,均不适合现在说。   “我是想你考虑清楚。”   他将问题重新抛给徐运墨,对方投来一眼,神色略沉,“你觉得这是我随便做的决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刚才不是讲了吗,我考虑过了。对,这个机会是很好,错过也很可惜,但这辈子不是就这一次机会,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我现在要是去了,课程一读,至少半年朝上,中间必定会错过很多事情,天天不顺利,辛爱路也一团乱,还有你家……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处理这些麻烦的问题。”   他尽力抑制语调,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些,然而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往上抬高,“更不想让你觉得出去读书这件事比你更重要,明白吗,夏天梁?”   说完,两人之间的气氛像被冻住。理智掉线两秒又上线,徐运墨按住太阳穴,语气缓和许多,“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不是想和你吵架,也不是在怪你,别误会。”   夏天梁眨两下眼,“我知道。”   他没再多讲,转成实际行动表示,一双手穿过徐运墨腰身,从正面柔柔地环住他。对方身体在这个拥抱中不再僵硬,逐渐软化,徐运墨跟着低下头,蹭到夏天梁耳边的头发,轻轻亲了一下。   “异地会很辛苦,”徐运墨低低说,“况且这时间太长了,就算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   “我知道。”   夏天梁重复一遍,他下巴搁在徐运墨肩窝,双手揽住对方,是掌控这个拥抱的姿势。有一瞬间,那双绕着徐运墨的手生出一股冲动,想就此变成两条绳索,彻底围困他。   然而这不好的想法在产生后即刻消失。夏天梁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稍稍加重了相拥的力度,同时问:“但你真的想一直留在辛爱路吗?”   这次轮到徐运墨不响。夏天梁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没有再将这个问题进行到底。   *   征询走过一半,红色通告上的日期数字撕过几轮,签约率终于达到百分之八十。   仅剩的几户还在坚持,但反对声不再如之前那般嘹亮。胖阿姨近期总会抽空去医院探望倪阿婆,她每次去,红福都会跟着,一前一后也不讲话。   跑过几次,她来天天打饭时,套餐都买三份,说是心疼小谢,想让他多吃点。   夏天梁没点破,让她坐下来稍等。   帮忙打包的时候,他余光瞥见胖阿姨正出神地看着隔壁一家人。典型三口之家,父母点完菜闲聊,旁边的小孩瞪大眼睛,认真舔着手上一个甜筒。   家长路上给买的肯德基儿童套餐,嘱咐她先别在这里打开。小孩假装听话,一边吃冷饮,一边手却伸进袋子里想拿玩具,包装袋上肯德基老爷爷的脸因此折叠,变得有些扭曲。   胖阿姨定睛看着,忽而滑下两道眼泪。   夏天梁盖上饭盒,将桌上纸巾挪到她面前,胖阿姨抽两张,擦过脸之后,低声说:“想起一点以前的事情。”   他坐到她面前,“和红福阿哥?”   女人不置可否,她仍是望着那个肯德基纸袋,直到目光几乎要将上面的老头子看出一个洞,才作罢,对夏天梁道:“八九年,我记得好清楚,东风饭店开了国内第一家肯德基,那时候我们哪里吃过这种洋快餐,新奇得不得了,好多情侣约会都会去那里。”   她抿着嘴,陷入一种自我对话的状态:“我和他说,也想去吃吃看,当时他在锅炉厂上班,每个月工资百来块,一大半要拿去补贴家用,口袋里夯不啷当就剩几十。肯德基一个套餐五块钱,一块炸鸡、一杯土豆泥,还有一个小面包,分量只够单人吃。他去买一份,我问你呢,他摇头,说不饿,他就喜欢看着我吃,我吃得开心,他看得更开心。   “所以后来,我再也没吃过肯德基了。怪得要命,连看都不能看,我一见到那个白胡子老头,就会想起那件事,忍不住要落眼泪。”   她垂头,用纸巾擦眼角,“我前夫那种生意人,愿意给我花钱是因为钱太多,无所谓我怎么用,但没钱也肯给我用的,只有他一个。我二十岁生日,他宁愿把攒了十几年的集邮册子卖掉,就为了给我买一块上海牌手表,傻伐?所以你说,他现在为了那么一点点赔偿,居然连遇缘邨和辛爱路都不要了,我能不生气吗?”   此后一阵抽泣,胖阿姨抹掉眼泪,再看向夏天梁的时候,话里带点歉意,“小夏,真不好意思,要你听我讲这些有的没的,但在天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讲起来好像没那么难了。”   一式一样的话,昨天红福在同个位置说过。   室内不能抽烟,对方嘴巴闲得厉害,灌了两杯老酒下去,思维有点迟钝,对着夏天梁大开话匣。   起先是在说这两天在医院的经历,胖阿姨对他如何冷淡,他又如何活该,云云。   到最后,话题拐到回忆上,他死命按着额头的神经,说起私奔前的故事:我是想去的,但那天晚上,雅菱爸妈来找我,他们两个老的一看到我,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他们女儿。   就那个瞬间,我想清楚了。我什么都没有,可雅菱不是,从小到大,她家里人都当她宝一样对待。贫贱夫妻百事哀,情啊爱啊,不够的,她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何必让她跟着我吃这个看得见的苦头。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让她走。她去台湾之后,我忍着不给她打电话,因为我晓得,只要一通电话,以她的个性,必定抛开一切跑回来。我不能这样。现在不也蛮好?她离婚官司打得那么漂亮,存了厚厚一笔养老金,不用担心未来的日子。对我,恨就恨吧,当初如果我们在一起,她如今肯定是边吃苦边恨我,痛苦翻倍了。所以有时候放手,才有新的路可以走——唉,怪了,今晚在天天,话真是特别多,小夏,就当阿哥瞎讲八讲,你听过拉倒,就不要说出去了。   夏天梁嘴巴牢靠,并未泄露分毫。其实也不需要,有些事情,双方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承认。   或许胖阿姨真正怪的,是红福最终决定放下,而她放不下。否则她不会在离婚后返沪,硬着头皮住进遇缘邨,守着一方小小的烟纸店,与对面的水果摊朝夕相对。   反对改造,固执地保存辛爱路原来的面貌,意味着她与他的过去没有消失。她不肯离开这条马路,留下是为了向红福收数,收一笔谁也不知道欠多欠少的旧债。   如何舍得,都有感情的。胖阿姨叹气,拎着三套盒饭离开。   夏天梁静静坐了片刻,站起来抹桌,没一会,兜里手机震动。   发信人熟悉又陌生:今天开门吗?   夏天梁手指动一动,回复:还开着。   半小时后,侯远侨登门拜访。   没提祝贺开业的礼物,隔得太久了,再说天天关门在即,送来也不适合。他这趟并非有心打扰,原本是去隔壁的南襄路探望沈夕舟,听闻辛爱路近况之后,临时决定顺道弯来天天。   人都进门了,夏天梁拿出服务精神,问要不要吃点什么。侯远侨说不用,夏天梁点点头,请他坐,再倒杯茶移过去。   察觉到他俩的谈话氛围,严青借口倒垃圾,将外场留给两人。   “徐老师呢?”侯远侨四周看一圈,询问。   “在家,涧松堂地板报废了,这段时间他都待家里工作。”   这样,侯远侨听后,判断一下夏天梁的神情,又问:“你们没什么问题吧?”   夏天梁撑着头,“有啊,碰上点事情,意见不一致,正在解决。”   没有隐藏,直接说出口,这举动让侯远侨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夏天梁会习惯性逞强,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云淡风轻来句我们没事。   “我听夕舟说了,又问过老马,才知道辛爱路要改造,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的态度仍是温和,夏天梁回答,还没想好。   听出话里的意思,侯远侨道:“天天才开了两年不到,放弃是不是有点可惜?”   “是有点。”   夏天梁嗯一声,“不过这是我的事情,到底可不可惜,也需要我自己来决定。”   这句一说,意图明确,已将侯远侨摘开,且摘得很清楚。对方没生气,坦然道:“天梁,以前我和你说过,该做和想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哪怕结果不好,可行为本身就有意义。”   他顿一顿,接着说:“天天要不要继续开,当然是你的决定,不过无论什么时候,你若是有需要,我一定帮忙。”   夏天梁没有立即回复。他这时又回到了侯远侨熟悉的模样,总是将一些话放在心中,他人用尽方法都无法探求。   然而这个往日的印象只保留了几秒钟,夏天梁很快抬头,“谢谢,但我已经不再需要救生圈。”   他迎上侯远侨目光,“我快要学会游泳了。”   侯远侨难得愣住。   思绪回到初识夏天梁的那天。四季中餐厅,吴晓萍身后跟来一个年轻面孔,抬起头时,虽然对上他的笑容灿烂,一双眼睛却不见波澜,沉静得如同海底一块礁石。   小小年纪,怎么就懂得深深藏起自己。他怜悯,尝试撬动,始终未果。   而如今,那个紧闭心门的男孩早已真正长大,但为他开锁,再促成他生长的养分并不源于自己——没办法,毕竟有的人害怕沾湿,只能向溺水者抛出救生圈,有的人却甘愿承担窒息的风险,可以沉入水中,直至为对方搭出一座通往彼岸的桥梁。   爱与生活,很多人只会结伴走过一程,相遇后同行的例子,每天都在发生,但真正互相调整步速,坚持走下去的,实在少数。   说不清心中涌现出的那一丝丝遗憾,应当归属哪类。看来是自己多操心了,本就无需绕道过来。   “那太好了。”   侯远侨叹道,随后借口有事处理,起身要走。夏天梁问不再坐一会吗,他说不了,其实这次来也是道别,他下周就准备回美国,之后有两个在加拿大的项目,估计又得有几年时间无法再回上海。   夏天梁哦一声,大方伸出手,“那祝你一路顺风。”   侯远侨释怀一笑,与他相握后,以一个普通过客的身份送上祝福:   “也望你往后一切顺利。” 第78章 双酿团   近来的辛爱路总是沉默。   春天已快走完,却没有留下多少欣欣向荣的景象。暴雨过去之后,辛爱路的排渠几近报废,不断反出污水,老宁波也没办法,只好配合王伯伯用面盆接了倒掉。   老爷叔的腿伤没有痊愈,走路要拄根拐杖,步速变慢许多。虽然他还是每天坚持举着喇叭提醒防火防盗,不过说话时没了那股中气,讲两句就要咳嗽一次。   医院那边,倪阿婆的病情每况愈下,时常陷入长时间昏迷,进行过几次高压氧治疗才恢复了一些意识。   小谢依旧孜孜不倦在ICU门口打地铺。他日夜颠倒,脸上多出两条沟壑,看着老了好几岁。后来在夏天梁等人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松口,同意与他们换班,得以回去休息两天。   轮班表定好,这日轮到夏天梁陪夜。   他铺平小谢留下的床垫,躺下后,裹着毯子仍然觉得冷。不知道是否是ICU外面这条走道特有的氛围,即便是暖和的季节,依旧从头到尾弥漫着一股彻骨的冰冷。   夏天梁朝手心哈气,压住温度搓一搓,摸出手机看信息。   徐运墨:医院那边还好吗?   暂时没什么。他回复。又看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夏天梁接着打字:还不睡啊?   徐运墨:陪你。   胃里升腾起些许暖意,本来徐运墨想要一块过来,无奈ICU门口没办法挤下那么多人。每位病人都有家属,都有权利在走道里拥有一个床垫的名额,或坐或躺,于漫漫长夜中无尽地等待着。   夏天梁探出头。走道里遍布各种铺盖,排列得横七竖八,像一个个不规整的坟包。   那口暖意很快消散,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在屏幕:熬夜伤身体。   你不也一样?徐运墨信息回得很快:明天我去,不能连着两天都是你。   夏天梁心底应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听见身边一块床垫传出低低的呜咽声。原来是隔壁的某个家属正在打电话,只听见对方气若游丝地挤出声音,说我哪能做得到,放弃治疗,你讲得轻松,那是我们阿爸啊……问他们再借点钱吧,就再住一天,万一明天就醒了呢……   心脏紧紧收缩,血液回流,夏天梁在毯子下面团紧身体也敌不过手脚冰凉,他现在特别想听到徐运墨说两句话,随便什么都可以,于是手指一颤,按到了语音通话。   那边刚刚接通,头顶一盏红灯忽而亮起。所有床垫上的家属立即被惊醒,怔怔看着那道旋转的红光。   有个白袍子疾步而出,冲他们喊:“十二床病人,倪珊老人的亲属在吗?倪珊老人?请跟我过来一下!”   听到不是自己家里的名字,陪夜的人们松一口气,又不得已地涌出同情,对象是木呆呆爬起来的夏天梁,他脸色苍白,握紧手机,一路踉跄地跟了过去。   一套标准流程,医生已经做过很多遍,病危通知书递到他面前时,夏天梁没敢接。对方很熟悉这种表情,点点签名的地方,“只是通知书,起告知的作用,并不意味着……签完可以的话,最好把其他家属都叫过来。”   “我不是……她是孤老,我们是同个社区过来帮忙的。”   医生停顿两秒,语气和缓少许:“先签吧,通知一下你们那边的居委和社工,特殊情况我们也有数。”   夏天梁接过水笔,通知书两页纸,第一页是诊断结果,密密麻麻的一长条。   落笔签完,他没有走回那张床垫,找个稍微空点的位置埋头蹲着。手机的语音通话还在继续,徐运墨在那头听说之后,立即联系小谢。过去半个小时,两个人都来了。   小谢胡子拉碴,两只眼睛全是红血丝。徐运墨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乱的,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有点歪。他一眼就发现角落的夏天梁,想奔过去,又怕惊扰走道两边的陪夜家属,落脚都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排除万难,走到夏天梁身边,对方一抬头,徐运墨一颗心即刻被击沉。   夏天梁哭过了。为了不出声,他把下嘴唇咬出一道很深的红痕。   小谢见状,没多靠近,在徐运墨身后轻声说我先去补个手续,留下他们两人。   徐运墨脱掉外套裹住夏天梁,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也不多说什么,慢慢拍他后背。   “我刚签了病危通知书。”   夏天梁低声说,徐运墨没停下动作,听他继续。   “上次签这个,还是我妈那时候,我差点连名字都签错了……”   徐运墨收紧手臂。没事了。他伏在夏天梁耳边不断说,今天我们都在。   补完手续,小谢没来打扰他们,找回自己那张战友般的床垫坐下。   三人就这么等了六个小时,一直到天渐渐发亮。八点半开始,ICU门口排起长队。每天上午九点起,家属有半小时的探望时间,所有人闷声不语,安静地等候护士发放隔离用品。   原则上,每家只能派一个人做代表。然而让夏天梁签过通知书的医生看到他们,别过眼睛,当做没有发现。   换好防护服进去,走到十二床,憔悴的小谢突然像变了个人,迎上去开朗道:“阿婆,是我呀。”   床上的老太半夜经历一场急救,此刻眼皮颤抖。她暂时撤去了呼吸机,但说话困难,只是撑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能称为笑容的表情。   小谢轻车熟路,用湿纸巾替她擦脸擦手,一边护理一边念叨,说今天外面天气格外好,太阳大得不得了,他骑自行车过来出了一身汗,看来离夏天不远了。   在封闭的ICU走道待了一晚,哪里知道外面天空是阴是晴,不过夏天梁和徐运墨均是点头,附和说对啊,特别热。   替老人简单擦完脸,小谢又拿梳子帮她梳头发,接着说,自己刚和医生聊过,他们都说阿婆你情况好了很多,再坚持一把,讲不定过两天就好出院了。   老太听了,眯起眼睛,嘴里发出喀喀的声音。   怎么啦?小谢凑近她,只听见倪阿婆细微的吐息,“帮我个忙……”   “当然好呀,要做什么?”小谢问。   “帮我戴一戴……”   病床被单下面,缓缓伸出一只枯骨般的手,缠满输液管,艰难地往上攀爬,直到摸到耳畔,倪阿婆指向自己头发,“戴在这里……”   小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戴什么。老太像是有些失望,声音又弱下去,听不清楚了。   年轻人登时焦急起来。他急的是自己搞不懂对方的想法,回头询问身后人。然而夏天梁也不明白,老人见他们迟迟不动,手指不断勾着耳边的头发,眼皮猛烈地颤动,仿佛随时会昏睡过去。   无解中,徐运墨却忽然动了。他退一步,拿过床头一个红色的抽纸盒,撕下一片后飞快地叠起来。   成品是一朵袖珍的纸做玫瑰花。他叠好,轻轻放到老人鬓边。夏天梁恍然,随即取过旁边的小镜子,举到倪阿婆面前。   稀疏的白发开出一朵花来,老人咧开嘴角,又旋即失色,她低语,是谁呢。   “这个人是谁,我呢……我又是谁呢……”   想摸一摸那朵纸花,可惜太多的输液管阻碍了她的动作,实在抬不起手。   还是徐运墨握住她。他屏息,随后低声说:“珊珊,生日快乐,今天我带了朋友来五月花,就是特意看你登台,想听你唱一首说不出的快活。”   小谢终于明白了,刷一下,他的口罩被眼泪全部打湿。年轻人吸着鼻子,重重点头,连忙用蹩脚的广东话说,是啊是啊,听歌,听歌!   夏天梁眼眶泛潮,他举手,用力在后边鼓掌。   病床褪去了。老太双眼重拾澄澈,她变成了二十五岁的倪珊,身穿金色长裙,脖颈间的珍珠项链流光溢彩。   新界的夜未眠,五月花外一块立牌:共庆倪珊小姐二十五周岁生辰快乐。   歌厅中熙熙攘攘,洋溢着欢快的爵士乐。后台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喊,珊珊,到时间啦!   她对着镜子描眉毛,听见后回头,耳边是一朵刚掐下的玫瑰花,火红色,娇艳欲滴。   登上舞台,刹那灯亮——珊珊!珊珊!她看清台下,一群人举起酒杯,任由香槟滴落脸庞,不顾狂热,争先恐后地喊她名字。   身边英俊的乐手投来微笑,一切准备就绪,女孩伸展双手——Ja-jam-bo!*   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我几时我有这么高兴过。   你可不必问我,   这么高兴这么得意这么快活到底为什么,   就是你来问我,   我也不想,我也不能,我也不会老实对你说。   她唱得眉飞色舞,到兴起处,整个人从舞台左边奔到右边,跟着快速旋转,长裙摆动,一圈又一圈,如同阳光下荡漾开来的金色海浪。   一定要我说,   也不过模模糊糊迷迷惑惑,   还是别管我,   也可以免得讨厌免得啰嗦。   钢琴手的指速飞快,翻过手背就是一段刮奏。鼓手雀跃不已,打击力度高昂,铜管乐器随之吹响,即兴的音符涌出,落到她身上剧烈跳动。整个歌厅灼热得如同彗星到访,发出光亮的尾巴横扫过每位听众,他们睁着双眼,不敢眨,一个个面红耳赤,痴痴地望着台上的歌者。   闪光灯不断落下,她高抬下巴,喉间嗓音震动,玫瑰掉落也不注意,唱到几近忘我:   Ja-ja-jam-bo!   Ja-ja-jam-bo!   Ja-jam-bo!   一记巨响,彗星的热量发挥到极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而后渐渐转弱,转弱……   新界的夜过去,五月花凋谢,那枚点燃舞台的彗星也就此熄灭了。   *   倪阿婆还是走了。两天后的事情。   小谢在ICU陪伴她度过最后一程,他回来告诉众人,摘掉呼吸机时,老太面上带笑,医生说也好的,说明走得没有痛苦。   倒是辛爱路,陷入一股忧伤氛围。大家见面时,不再因为改造项目的龃龉而左闪右避,持着相反意见的邻里互相望一眼,不敌视,也不恼火,只是轻轻叹气。   不过几个月,外界的推力引发一系列剧变,加起来,竟比过往几十年发生的还要多。   众人各有唏嘘。挤在联排式建筑里的多年生活让辛爱路的他们逐渐变成一群豪猪,无数次分开、相贴,受冷再受伤,却也在这种古怪的冲撞中寻找到适合彼此的距离。   隔天,有人早早来到遇缘邨。   还是那个小谢,但看见他的人都知道,有什么已然不同。   他去到倪阿婆家整理遗物。那个作为时间胶囊之用的饼干盒,不知道主人离去,仍然安静地躺在塑料小桌上。小谢拿回居委办公室,套上手套,他买来两本相册,细心将盒中的照片、剪报以及大大小小的残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好。   梳着羊角辫的倪珊,最早不过是遇缘邨14号出来的一名黄毛丫头,喜欢粘牙的甜食。五几年,她带着两口箱子,随大批离巢鸟飞出辛爱路,手持船票,登陆未知的新港口。   女孩比许多人幸运,拥有一副被天使吻过的歌喉。在茶餐厅打工的她被唱片公司制作人挖掘,随后以歌星身份出道,常于新界的五月花歌厅登台献唱。   最火的时候,她被称为上海黄莺儿,与当红小生合唱香江夜曲。   相册在居民手中传阅,有人叹道:有次听她提起,说香港某个天王年轻时曾经追求过她,我还当她是脑子糊涂,乱讲的,或许是真的呢?   事实早已无人知晓,饼干盒的信息还是太琐碎,只得拼凑出部分过往。   孤老没有子女,所有财产只得交于民政局处理。小谢理清倪阿婆的旧居,为其办理离世手续,这时胖阿姨站出来,主动揽下老太的身后事。   小谢问她关系栏怎么写,女人顿一顿,说写干亲吧,我就当她是我寄娘。   这个迟认的干女儿对待老人后事极度负责,跑东跑西,从火化到墓地,全部争取做得最最体面。一人力量有限,幸好,她身后有一个任劳任怨的红福跟着。   处理完一切,胖阿姨为倪阿婆办了守夜。   辛爱路居民听说之后,自发买来鲜花,静悄悄放在遇缘邨门口。饼干盒中还有一盘磁带,徐运墨帮忙找来一个老式磁带机。那晚,天天饭店没有营业,但亮着灯。旧磁带只有A面还能听,翻到B面就莫名其妙卡带,夏天梁只能不停将它从机器中取出再放入。   磁带转起来,还是那首说不出的快乐。   Ja-ja-jam-bo……   Ja-jam-bo……   那晚的辛爱路无人言语。 第79章 石库门   辛爱路迎来又一个早晨,清洁工轻扫去遇缘邨门口枯萎的花瓣。   小谢为自己找到新工作。他衔取饼干盒中的只言片语,锲而不舍地挖掘这位主人公的故事。为此,还在社交平台注册了一个账号,ID为“她是倪珊”。   他将倪阿婆的所有旧照扫描成电子版,一一上传,试图依靠网络寻找对方还在世的故人。   残旧的记忆好似注定得不到流量垂青,回复者寥寥。   年轻人并未放弃,固执地每天发布一条主题,记录自己与倪阿婆相处的过往: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是如何嫌弃老太家里那尊堵塞的马桶,还有被喊“哎哎”时心底涌现的不耐烦,以及改变两人关系的那个走失午夜,等等。一点一滴,记录得非常详尽。   如果前半生的记忆无法补全,那么,他想尽可能地为这个叫作倪珊的女人拼凑出生命末尾的所有片段。   偶尔有路过的网友随手一翻,在下面留言,指责他前期不负责任,做事实在不像话云云。他看后,不争不吵不反驳,如实回复:是的,当时我做得确实很糟糕。   六月份,天气逐步热起来,已有夏天规模。   征询进入最后冲刺,工作专班多了一名编外人员:王伯伯拄着拐杖,开始一户户做思想工作。   曾经最坚定的反拆党,现在却可以平静地劝说他人:我理解你们在担心什么,你们想过的所有事情,我在脑子里全部转过一圈,就怕哪里不对。但这些天下来,方案出了一版又一版,都在尽力为大家解决问题,说明上面不是不重视,对伐?不管怎么样,改造都是为了未来的长期发展,辛爱路还是辛爱路,只不过,它会换个新的样子。   到胖阿姨,他没有拿出三板斧,而是直接说,雅菱,操持完一场生死,你还有什么看不透?也在这里困了好多年,不如这次,就试试放手吧。   烟纸店门口,一抹身影正在抽烟。灰白色的烟雾弥漫,再消散,女人定定望了一阵,随后泣不成声地点点头。   99号也同样。收到最后一版设计方案,徐运墨没有再提出其他要求。   与其斗智斗勇多日的工作专班长舒一口气,同时感谢他的理解,积极表示:小徐同志,你放心吧,99号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徐运墨回到辛爱路。停完车,他走去天天。夜了,店里只开一盏灯,夏天梁正拉窗帘,见到他,隔着窗户与他招手,示意徐运墨进去。   距离正式关门还有两天。这几日来吃饭的客人多了许多,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说结业的事情,按往常一样坐下,点两道熟悉菜式,夏天梁也照旧与他们闲聊,东拉西扯之间,尽量避开一些伤感的话题。   生意忙,夏天梁分身乏术,回家就是头点地,讲不到两句话,便在徐运墨怀中沉沉睡去。   眼下收档,他面容同样有些疲倦,但人还算有精神,问徐运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十分钟后,后厨端来两碗葱油拌面,他们坐下。碗里热气升腾,遮住徐运墨的眼镜片,他摘掉,听见夏天梁问:“芝加哥那个课程,下周是不是最后的申请时间?”   “对,”徐运墨用筷子搅面,大概是夏天梁分心,今天面煮得有点坨,搅起来颇要费一番功夫,“干什么问这个,我又不去。”   对面的夏天梁同样在动筷子,不过他动作更快些,已将面全部拌开。   “我想你去。”   一句话说完,两人之间变得异常安静。夏天梁挑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吸进去后,重复道:“我想你去那边念书。”   徐运墨蓦地停下,脸色即刻转阴,“上次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决定不去了,为什么还要拿出来再提?你不放心?”   不是,夏天梁抬头望向他,“好的机会如果不抓住,以后一定会后悔。我知道你是因为我选择不去,其实我可以迟钝一点,假装对你为了我留下这件事情而感动,但我明白,你心里是想去的,否则你不会那么为难。”   徐运墨顿时没了胃口,手上用力,生生将碗里的拌面拦腰夹断。   “这不是我之前的那些出差,”他焦躁起来,语气也重了两分,“那个项目课程很紧,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一旦开始,就需要我花十二分的力气在上面,我没法天天陪着你。美国多远?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你一个电话打给我,说需要我,我就立刻赶过来——夏天梁你到底有没有概念?我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厉害,我没把握可以把这些复杂的情况全部处理好。”   意识到情绪的不稳定,徐运墨没说下去,深呼吸好几次。   “至少要半年,”再开口,他的声音闷得厉害,“我们会错过很多,甚至明年春节都不一定能够一起过,这种分开会很致命,还是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99-1号与99-2号,即便只有几步的距离,对他们而言,走来也绝不容易。上海之于芝加哥,时差十几小时,飞行上万公里,相隔如此遥远,无疑是一场更为严峻的挑战。   同行以来,每次遇到分岔口,度过起来都无比辛苦,更别提这种暂时的分开。徐运墨担忧的是他们无法在下个路口重聚。   夏天梁如何不理解。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徐运墨面前,一双手伸进对方头发,缓缓梳理着。   “怎么会无所谓?”   他轻声说:“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对我来说,都很难,肯定也会发生很多矛盾,因为不在身边,我们会互相紧张、难过,甚至怀疑对方。”   那你干嘛还要……徐运墨正想问,却被夏天梁先一步捧住脸。   对方一字一句道:“但我不会怕,我是因为有信心才这么对你说的。”   那双眼睛没有躲闪,夏天梁表情极其认真,“就像你不愿意我太累,会来店里帮我做事,我也想好好地支持你。你的工作就是需要四处跑,四周看,而我做餐饮是守着一家店,不能动的。徐运墨,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可是就因为太喜欢,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偷偷埋怨,埋怨我们实在太不像了,埋怨无论如何,我们两个的步调好像都不太一致。”   这什么话,徐运墨抓住夏天梁手臂,力道极紧。夏天梁没喊疼,手指小心地摸到徐运墨的那枚耳桥。几个月过去,经历漫长的休养期,这道伤口日趋稳定,也许它会在芝加哥的某个夜晚再度复发,没人可以保证。   “可这次不一样,我想得很清楚。你知道吗,你很厉害的,比你以为的要厉害很多很多。你总是在旁边观察,能够看到很多人忽略的东西。小邢、TT的项目,倪阿婆临终的愿望,还有我,我真正想要什么,你都能看得见。徐运墨,这种才能,只有你拥有。”   他暂停,又道:“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因为习惯就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放弃想要的东西为我牺牲。这样做,以后我们都不会开心的。”   这番话让徐运墨眼圈有些发红,他闭上眼,没有再响。   深思熟虑的决定,讲出来的分量总是沉重。夏天梁俯身亲吻徐运墨的眼睑,过去他常常害怕,尤其面对徐运墨时,宁愿先去消化对方不好的地方,承受对方情绪上的阴霾,却不敢轻易交付自己的那一份。   他的占有欲与嫉妒心,实际比常人要强烈得多。感情中的夏天梁很容易变成黑洞,他成千上万次地担心过,徐运墨会被这样真实的自己吞没。   但现在,他愿意相信,徐运墨与他之间必然有着一些牢不可破的关联,如橙色的漂浮绳,只要系得足够紧,就不会被轻易冲散。那是他们共同学会游泳的证明。   他感受着嘴唇上那双眼睛的游移,没有停下,辗转来到徐运墨眉间,轻轻吻。   “想去吗?”   徐运墨长久地沉默,直到夏天梁吻散那个眉宇中间打出的结。他终于点了点头。   “那就去。”   “……你真的舍得?”   “不舍得,”夏天梁说得很诚实,“所以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这时候大家就该互相体谅。再讲了,你又不是去读一辈子,半年多,我们眨两下眼就过去了。”   哪有这么简单,徐运墨对他的乐观一点也不买账,揽住夏天梁的腰没放开,“我去那边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夏天梁勾住他头发玩了一会,“师父今天和我讲,叫我关店之后去崇明陪他。他说我在外面待了那么久,都不管他,太不像话了,正好这段时间空下来,可以回去尽尽孝道。”   那是吴晓萍的体恤,两年来,日夜不停的夏天梁确实需要一些休息。徐运墨听完,短促地哼一声,“然后呢?天天怎么说?”   啊,讲到这个,夏天梁感慨,“我要重新做一下规划。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发觉,天天存在的意义或许比我的初衷要重要许多。原本我开这家店,是想自己有一个家。很幸运,因为你,因为辛爱路,我拥有了。但同样的,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家不再完全属于我。好多人进来、留下,又离开,即使只是停靠一会,对他们来说,天天也是不可替代的。”   他叹一声,“这样一个地方,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所以等辛爱路改造完,我会争取重开。”   很夏天梁的想法,徐运墨没有异议。明知是冷静的选择,是他们达成珍贵的相同认知后一致做出的决定,徐运墨却头一回因为这种理智而感到慌张,只得抱紧夏天梁,像小孩不愿放开珍爱的玩具,也像迁徙前的候鸟眷恋枝头不愿飞走。   “那如果,”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如果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出问题怎么办?”   以前的徐运墨从不做假设,假定未来如何如何不是他的作风。然而此时此刻,他选择做个空想主义者,尝试用虚拟的如果换取安心。   以前的夏天梁会隐藏心意,讲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安抚对方。然而此时此刻,他选择用实话作答,哪怕这样会让他们迎来阵痛。   “不是如果,有些困难一定会发生,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只不过,夏天梁揪住徐运墨耳朵,“允许小小地吵一下架,但绝对不能说分手。”   这俩字早被徐运墨从自己那本汉语词典里删除,现在是时候轮到夏天梁来删他的那本。徐运墨伸手,做与恋人同样的动作,“那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戒烟,绝对不能松懈。”   夏天梁笑起来,他就是喜欢徐运墨的这份严格,“嗯,个么我们还要想点办法,让你远程也能监督我。”   问题一抛出去,徐运墨真的开始想了,仔细盘算的时候,夏天梁贴上来,他顺势将对方抱进怀里。   额头抵着额头,很多办法要考虑,他们一时寂静不语。   两个人,只有感情是不够的。爱的关卡无法独自去闯,有些时候,挑战者们还需要一些时机,一点运气。   而窗外的夜更深。   辛爱路即将陷入沉睡。60天的征询期正式结束,安置在遇缘邨门口的那个倒计时不日就会撤走。   红色版面已成空落落的一片。距离签约完成还有几天的那道划线空格,如今没有数字,不知哪家小孩放暑假过来,悄摸摸画了两笔,左看是张笑脸,右看却仿佛在哭,活生生搞成一幅四不像。   从第一天开始,谁也不会想到,原来这六十天的倒计时不止属于辛爱路,更是属于生命、积怨以及一些决定,它们的来与去都是那样匆匆。   最后一日,王伯伯拎着保温瓶,坐到倒计时的下面。   他将拐杖搁到一边,望着眼前这条马路,嘴唇张开,好像提了一个问题。   辛爱路始终安静,老头子静悄悄地看着,也不要求获得什么回答。   王伯伯。小谢来找,说最后一户的签约文件今天刚刚提交上去。老头子反应慢半拍,迟迟才噢了一声,跟着从保温瓶倒出绿豆汤,说小谢,你来。   小谢拖过旁边的板凳坐下。冰镇绿豆汤喝起来透心凉,他小口小口地啜着,不多言语。   王伯伯也舀一碗,却不喝,拿在手里。   “真快啊,”他低头,细细琢磨着,“我哪能觉得,六岁那年,我一个皮球踢进对面人家窗户,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怎么一眨眼,就过了六十年?”   说完自己也不信,嫌弃地切一声,“吓人哦,六十年!半个多世纪,我怎么可以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   小谢喉咙发出些许声音,听不真切,王伯伯也不追问,继续道:   “遇缘邨刮风下雨,这里漏那里堵的,我老早见了,总是要去街道那边闹。美丽家园只改表皮,根本不够,我追着问什么时候能给辛爱社区拨款,好好休整一下。每一趟过去,我都要讲,和念经一样,街道那几个领导看到我就头大,所以我觉得,我肯定是最想辛爱路变好的那个人。   碗里有几块冰块悠悠漂浮着,他晃一晃,忍不住自言自语:   “但为什么到要拆掉了,我是一点点,一点点都不舍得。这个总是漏水的破角落,那个墙上被助动车撞出的瘪堂,我真的,我都不想变。明明晓得不好,明明倪阿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走的,我还是想要永远保持老样子——哎,搞不懂,人真是怪得要命呀。”   对面的年轻人没有出声,闷头吃着绿豆汤,几滴眼泪掉进去,甜汤都变咸。   一老一少坐了半天,直到身后的背影融为一体,绿豆汤也喝到见底。王伯伯收好保温瓶,挥挥手,让小谢回办公室去。   “侬呢?”小谢问。   “再去看看。”   留下这句,王伯伯拄着拐杖往回走。遇缘邨的弄堂长,他也走得慢,时不时左右张望,不知道是否心里有恨。恨的是自己不再矫健,无法多留下两步,也恨这双眼睛太过衰老,比不上复印机,无法一比一留存眼前所有景象。   年近古稀的背影逐步远去,变小,变淡。小谢眼前早已模糊,只听见弄堂尽头传来王伯伯长长的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好……也好的。” 第80章 茉莉花茶   听闻徐运墨做了决定,徐藏锋高兴万分,就差原地放鞭炮。不过他哥现在算是长了一点眼力见,徐藏锋从于凤飞那边了解到,徐运墨这次过来,付出的代价是与恋人分开,因此高兴只可稍许表现一下,不能太过分。   然而儿童不会掩饰,乐蒂是真放鞭炮——她得知徐运墨即将与自己见面,兴奋不已,特意让徐藏锋录了一支视频,自编舞蹈,跳完高喊,休休!休休!我等你过来噢!   夏天梁看完,终于笑了,说你侄女好有意思。   天天正式关门,夏天梁也暂时失业,连着几日不是太有精神,大约是开张的最后一天,他耗费了过多能量——那天客人潮潮翻翻,将饭店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位子都不要了,站着吃,甚至不吃,很多人跑来单纯是为了看天天最后一眼。   于凤飞也现身,对着徐运墨发牢骚,说出门之前,家里那头牛一直在问辛爱路是不是真要拆掉,自己说是,对方就暗搓搓问,那个饭店怎么办。   我冲他,说你这么关注人家干什么,他就装死,不讲了。于凤飞嗤一声,老东西,嘴巴犟得要命。   徐运墨正擦桌子,听完也嗤一声,表认同。   母子两个长得太像了,这动作做起来简直原样拷贝。   临走前,于凤飞多少也不舍得,磨蹭很久,说想打包两个菜带回去。   夏天梁挤出时间帮她落单,做完,又多加了十个春卷。女人拿到手上有点奇怪,他解释,上次徐老先生来吃饭,我也送了一碟春卷,他都吃掉了,所以我猜,应该是蛮合他胃口的。   于凤飞既欣慰又感动,还是我们小夏最体贴。   一夜落幕,天天贴上通知,择日再开。   辛爱路动工那日,路边商户先拆,施工队进进出出,从99号拖出不少建筑垃圾,砖头一捆捆往外搬,全部来自于中间加出来的那面墙。   待在里面的时候,他们只觉得这墙中空,薄得阻隔不了一点噪音,谁知道原来墙是实心,拆起来如此费功夫。   “哎,谁让99号本来就是在一起的呀。”   同样来围观的老马拿手帕抹汗,没人比这位纵横附近房屋租赁市场的中介更了解辛爱路的历史。他对徐运墨和夏天梁讲起99号的前世今生:“变成99-1号和99-2号,却还是顶着99号这个数字,是因为两边的店面以前是一家夫妻店,后来离婚,一家一当都分清楚了,唯独这里,谁都不肯让。最后没办法,只好中间砌了一道墙,将铺头一分为二,各自拿走。之后到子女手上,卖来卖去,房东变了好几个,但格局从来没变过。”   讲完,他感慨:“当初这么分,实际是他们给彼此留下的一点希望,希望还有和好那天,可惜到最后也没成功。直到现在,总算要有点新的样子了。”   夏天梁听完,极轻地叹一声,也许吧。   老马放下擦汗的手帕,清嗓子咳嗽,低声对夏天梁说,对了,严青那边的事情,还要多谢你。   天天关门,大家各有去处。夏天梁为严青找的下家正是小如意,那边的薪酬与福利待遇超出行业平均水平,也足够稳定,对严青来说是很好的工作环境。   有他做介绍人,林至辛自然放心,连面试都省下。了解到严青有接小孩放学的需求,他也不介意,大方给她在工作日协调了两个小时的空档。   赵冬生则将一头颜色纷乱的杂毛全部染黑。他被童师傅打包拎回浦东,开展集中特训,手机都没收了,每隔两天允许用一次,给家里报平安。   小伙子顺便给夏天梁发信息,每回都是一篇小作文,说最近学到什么,童师傅怎么凶他了,却也破天荒表扬了两句,巴拉巴拉。偶尔还会收到照片。赵冬生本身长得瘦弱,如今为了颠锅,必须增强手臂力量,每天坚持举5kg哑铃,体格看上去结实许多。   各有各忙,剩下一个自己,倒是变成无业游民,夏天梁难得清闲。   芝艺的申请结果没隔多久也下来了,徐运墨着手办理签证。飞芝加哥的日期很快确定,八月中,徐运墨在开课前,需要提早两周过去适应环境。   满打满算,只剩下三十几天,往后至少有半年不能见面。两人决定把握好这段日子。搬出遇缘邨之后,徐运墨跟夏天梁回到他家在闸北的老房子。天培和天笑年初来过一次,做了简单打扫,开门进去的时候,家具还落着薄薄一层灰。   那个非洲的NGO项目,天培没有放弃。不过走之前,他给夏天梁发了信息,短短几个字:不必担心。   夏天梁点开他的微信头像,不再是一条线。每个礼拜,天培都会发几张照片,建房子或是与当地人的合影,生活忙碌而充实。   至于天笑,仍是断联状态。不过她向来争气,法硕上岸留在北京,还拿了一笔奖学金,似乎努力在坚持不再使用夏天梁钞票的原则。   夏天梁没去打扰,只是将自己为双胞胎存好的留学资金划到他们卡上。   未来终究是自己的,双方都要多点时间习惯。   平时操不完心的瞬间清空,夏天梁不太习惯,转而将大部分精力花在与徐运墨的日常生活之上。这些日子太过紧俏,不好浪费,为此,两人拼命计划了很多事情。这个结果徐运墨也没想到。他之前做过的那些功课,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那些曾经被他划掉的约会候选,居然找到了各自的实践机会。   三十天里,他与夏天梁将沪上所有约会场所全部去了一遍,从午夜电影院到共青森林公园,再是苏州河散步、滨江大道看落日,还有卡丁车、溜冰,坐摩天轮至最高处接吻……有意思的、无聊的,甚至蠢到令人发笑的种种,他们都做了,唯恐漏掉什么。   然而试过一轮,最舒服,还是回家坐到桌边,看厨房飘出热气,静静等一顿饭的发生。   盛夏,他们在老屋过了夏天梁的生日。   七月九日,当初得知,徐运墨还挺惊讶,他是九月七日出生,日期与夏天梁完全相反。   分开前的生日,必须当成大日子来庆祝。原本徐运墨准备在TT订个位置,连汤育衡都放下身段,说好给他做个特别菜单,结果夏天梁没要,说想在家里单独过。   寿星最大,徐运墨听他的,但坚持庆生的蛋糕不能少。他翻查社交平台的攻略,提前在当下时兴的甜品屋抢到一个柑橘味奶油拿破仑,没想到当天去取,回来的路上不巧一个急刹车,直接把副驾驶的蛋糕盒子撞歪了。   到家打开,漂亮造型毁成一坨烂泥,挺括的橘子瓣都化为尸体,徐运墨懊恼不已,说要重新去买,被夏天梁拦住,说可以啦,这个就很好了。   他蘸一下奶油,放进嘴里,“好甜。”   “不好吃?”   那倒不会,夏天梁吮着手指,“你买的都好吃。”   几句好听的话,还是没法让徐运墨紧皱的眉头舒展,夏天梁干脆抱住他,说:“不要不开心啊,蛋糕吃下去不都一样的吗。”   徐运墨心情欠佳,挤出一句:“我只是想给你好好过个生日。”   “有你在就很好了。”   夏天梁对准他嘴唇,接连啄了好几下,随后趁着徐运墨头顶乌云、警惕性极低的事后,从蛋糕盒里划拉一道奶油,涂在他脸上。   你!被这样弄怂,徐运墨瞪他。夏天梁哎唷一声,刚想要道歉,徐运墨眯起眼,抓住机会,反手将奶油抹到夏天梁鼻尖。   没躲成,夏天梁皱起鼻子,说你弄脏我脸了。   他咧嘴,露出两颗虎牙,徐运墨看一会,吻上去,最后搞得自己鼻子也沾到奶油。   夏天梁见了直乐,说别动,假装帮他擦,实际捣蛋,偷摸摸蘸了奶油报复回去。   徐运墨不再反击,搂住夏天梁的腰,甘愿被他涂成花脸。反正食物在哪里都不可以浪费,玩过之后,他会要求夏天梁全部吃掉。   等到听话的人尽心尽力舔干净,夏天梁向徐运墨索求回报,伸手对他说:“请给我生日礼物。”   与夏天梁湿乎乎亲了半天,徐运墨这时脸倒来发红了,手在口袋里掏半天,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对方。   “戒指啊?”夏天梁佯装惊讶。   徐运墨摇头,替他打开。   盒中躺着一枚半开口的三环钉环,彼此围绕,经典trinity造型。   金色、银色、玫瑰色,既是爱情、亲情、友情的三合一,也是诞生、成长、终点的三合一。三位一体的设计代表世间万物的演变,是问题,是答案,也是与你共同解决一切的决心。   徐运墨解释过,又有些后悔,“你是不是想要戒指?”   问完就被吻住了,跟着有什么濡湿自己脸庞。徐运墨揽紧夏天梁,直到两个人呼吸急促,再分开,对方红着眼睛,脱掉衣服小声说:“帮我戴吧。”   三环留在左胸口,那是离心脏最接近的位置。   礼尚往来,走之前,两人去了一趟周奉春的工作室——夏天梁的意思,想将徐运墨那道耳桥的钛合金换成透明软杆。   得知朋友要出远门,周奉春顺便给徐运墨补充了一点消毒用品。换完新的杆子,徐运墨稍微有些不习惯,不停晃头,好几次忍不住要去碰,都被夏天梁阻止。   到最后,干脆握紧徐运墨的手,不许他再伸。   旁边的周奉春瞧见,露出贼兮兮的笑容,“加油啊,马上要分开做作业了。”   讲完,他凭空打个结,说放心,这次我替你们把红线系得牢一点。接着双手拉弓,咻一下,对他们射出爱之箭。   神经病啊,徐运墨无语,朝他大翻白眼。倒是夏天梁有点好笑,说你一会月老一会丘比特,搞得中不中洋不洋,真要求神,都不晓得是哪国的过来帮忙。   周奉春哈哈大笑,张嘴吐舌头,“我向来只求这一个神。”   多年下来,舌钉上的钻石依旧耀眼,像灵光闪烁。他挥手,宣布眼前这对璧人已经受到神的庇佑,就算分隔地球两端也必然能够相聚,哪怕用爬的,他们都会爬回到一起。   封建迷信不可取。徐运墨嘴上这么讲,暗地推一把朋友,说,一个不够紧,红线系牢至少打两个结。   *   临行前的一晚,于凤飞约两人在小如意吃饭,饯行。   林至辛给他们开了个小包厢,帮忙拟的都是传统菜式,成双成对,充满祝福的意味。   包厢的服务员也是熟面孔。严青特来感谢,说经过培训,自己逐渐适应了小如意的节奏——因为太慢了呀!她开玩笑,说这里客人再多,哪有天天忙呢。   见她精神状态极佳,夏天梁也放下心。   席间,为了活跃气氛,于凤飞说了许多徐运墨小时候的事情,还招手让夏天梁看她的珍藏照片。徐运墨没阻拦,任由两人絮絮叨叨,坐在旁边替他们一丝不苟地夹菜。   夏天梁全程表现妥帖,语气之间毫无忧愁。于凤飞有两张徐运墨在燕燕做媒时期的留影,雪白皮肤,尖下巴,眉心一点红,他看了欢喜,悄悄问能不能传给自己。   女人掩唇,说这可是我的私藏,实际手指动两下,嗖嗖给他发了过去。   夏天梁收到后,捧着手机,笑得很是开心。   到尾声,剩余两道菜,林至辛亲自来传。一道雪里蕻烧黄鱼,一道如意奇珍,他端到桌上,说:“我也没什么好送的,黄鱼么,水里游的,这锅菜饭,用的是山货,就当寄情万水千山,祝徐老师前路坦荡。”   吉利话讲完,三人一时安静。于凤飞拉着夏天梁,轻拍他手背,随后扬起笑容,说谢谢林老板,来,吃呀,动筷动筷。   回程路上,夏天梁心情好得反常。   他在餐桌上陪于凤飞喝了两杯,兴致似乎延续到现在,与徐运墨讲个没完,说收到他的那两张相片有多可爱,又大聊特聊小如意的新菜单,打趣说自从和汤育衡在一起之后,林至辛的品味都变得怪怪的。   徐运墨没有打断,任由他发挥。直到上楼,夏天梁依旧不肯停,一边摸钥匙一边喋喋不休。   下秒,他推开门,迎面是徐运墨整理好的两个大行李箱。   声音立刻停了,随后是长久的静默。直到徐运墨掰过夏天梁身体,才发现他脸上早已湿润。   倒数的几天里,他们很少再提及日期,开始长时间留在床上,有时也不做,只是醒来就抱着,两双手臂都不肯先放开对方。   徐运墨试图吻掉那些水痕,却发现怎样都吻不完。   其实他知道,越靠近这一天,夏天梁哭的次数越多,可他不会在自己面前做这件事,白天依旧是享受有彼此相伴的模样。熬到半夜,他才悄悄下床,去隔壁房间哭完,洗过脸再回来。   徐运墨醒着,所以他都知道。   只好让他多哭一些。这晚的夏天梁像是开闸,倾泻到徐运墨身上的感情太澎湃,也太汹涌,徐运墨堵不住,唯有任其流淌。   他近乎纵容地让夏天梁展现阴郁的一面。对方拥抱他、接纳他的所有部位全部化成枷锁,越收越紧,惹得徐运墨几度倒吸气,一刻无法放松。   直到后半段,徐运墨实在怕他勉强自己,揉他、拍他,让他量力而行,可无论如何严厉地劝阻,甚至对他发了脾气,夏天梁还是死死不放手。中间但凡分开稍许,他就会急切地吻上来,对徐运墨说,不要离开我。   吻是细细密密,像封印,像刻章。   徐运墨,不要离开我。   终究还是心软,徐运墨抱紧他,说好,不走。   他一遍遍重复,我不走了。   无人胆敢在此时戳穿这句话。徐运墨不断用口腔捂热那枚三环钉环,从背道而驰,到面对面,再到并肩同行,这一路走来谈何容易。   而有些分别是注定,就像辛爱路从来都是一条单行道。   隔天醒来,一锅泡饭已经烧好。   吃过上路,夏天梁开着他那辆电动小车送徐运墨去机场。于凤飞有心不参与,只给徐运墨发去信息,将道别的机会留给他们。   国际航班怕迟到,两人特意提前五小时出门。往浦东机场的路上,每吃到一个红灯,或是匝道堵车,夏天梁都会浅浅松口气。   拖延何其短暂,最终还是按时开到机场,夏天梁停好车,默默陪徐运墨排队值机。   托运完行李,他们坐在外面等最后一秒。夏天梁设了闹钟,每隔两分钟,他都会忍不住看手机,看过一次,握着徐运墨的手就会更紧一些。   用力的不止他。临近前的那段时间,思维总是非常混乱,徐运墨脑子里闪过一万个念头,譬如干脆不去了——机票、课程还有全部,大不了统统放弃,他现在就和夏天梁回去,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只要他想,总能找到没去过的地方,与夏天梁做一些更荒唐的约会。   然而理智与他对话,告诉他,这是他们一起做的决定,不好临时任性。   滴,滴。最后一个闹钟响起,夏天梁听到后,摁了两次才关掉,他松开徐运墨的手,“去吧。”   出境处,很多人在做告别。   喜怒哀乐凝结为一个瞬间,大家不留余力,要诉说殆尽。有家人不厌其烦地嘱咐,有朋友祝愿一路顺风,当然也有情侣:他们拥吻,不停吻,吻得分外认真,生怕为彼此种下的烙印永不够深,会轻易随距离的拉远而逐渐消退。   如此痴缠的画面,看客见到,难免别过眼睛,但没人指摘,也没人见怪。他们明白,这种时刻,谁都无法苛责一对即将分别的恋人。 第81章 可乐   徐运墨与徐乐蒂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机场。小姑娘坐在她爸肩膀上,对着出来的徐运墨疯狂挥舞手臂,大喊休休,搞得左右旅客频频回头。   作为见面礼,徐运墨给乐蒂封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红包,将错过几年的份量一齐补上。   小姑娘打开看一眼,笑得眼睛快没了,转手揣进自己口袋。   你还真不客气啊!徐藏锋无可奈何,帮徐运墨把将行李运上车。坐在驾驶座的Julia探出头来,金发蓝眼,笑着与徐运墨打招呼。   原本徐运墨不想麻烦他们,他的意思是在学校附近租个公寓。徐藏锋听后摇头,说钱多啊你,家里空房间都给你整理好了。   费劲巴拉,无非是想与他多些相处,徐运墨没有拒绝。   徐藏锋一家子住在芝城西郊。他们有座独栋的房子,沿河道,边上就是公园,相当宜居。徐运墨抵达后的两周,办理完手续,日子尚算清闲,他与夏天梁说好,每天挑一个彼此有空的时间打视频电话。   有过前车之鉴,他清楚夏天梁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忙上头,失踪找不到,以前在辛爱路还可以去对门抓,如今远在他国,这种不确定感必然会加强。   约定起初完成得很不错,打上电话,两端是一早一晚,分享入睡或刚醒的状态。   去了崇明,夏天梁化身勤劳岛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吴晓萍种地。几个星期下来,徐运墨明显发觉他晒得黑了,指出的时候,夏天梁惊讶说有吗,我每天对着镜子,倒是一点都不觉得。   九月,开课后的徐运墨瞬间忙碌起来。他白天时间排满,晚上回去,还有没完没了的reading要做,逐渐将通话时间后移。   夏天梁表示理解,说反正自己现在是农民,每天都醒很早。   ——最近在给两个大棚换顶,不问不知道,现在的人工费超级贵,搞得我都想自己换了。   他讲着,徐运墨却在走神。今天高强度的四节课下来,消耗太多,他电力几乎耗尽,通话没几分钟,眼睛都眯起来。   困啦?夏天梁戳戳屏幕。   徐运墨忍不住打个呵欠,摇头又点头。   那早点睡吧,明天再聊。   平衡在不经意的一次两次之间悄悄倾斜。徐藏锋家距离芝艺有点远,他哥也不是天天去学校,捎不上徐运墨的日子,Julia就将自己的代步车借给他,方便徐运墨通勤。   徐运墨有些不好意思,大嫂就笑着说别高兴太早,要你回报的。   付出的代价是看管乐蒂。徐藏锋不想女儿忘记自己的根来自哪里,长大做个连中文都说不来的abc。因此在家是三语教学,英语普通话和上海话,每周还会送她去一次中文学校。   有时夫妻俩的时间尴尬,接送任务就落到徐运墨肩上。   学校有兴趣班,乐蒂全部参加一遍,最喜欢的是武术。每次练完,回家路上就对着徐运墨挥舞拳头,喜滋滋说,这招是白鹅卤翅。   好的不遗传,天天就想着吃。徐运墨无语,纠正,白鹤亮翅。   中文词库打了徐运墨这块补丁,乐蒂进步神速。她听说熟练,就是不太会写,别说狗爬了,蚯蚓扭两下都比她写的字标准。   不过小孩子的基础审美蛮好,徐运墨有时练字,她就挤到旁边,捧住脸说,休休,你写字好好看喔。   真诚的夸奖,徐运墨现在已能分辨。再试试?他递出笔。小姑娘得了工具,在纸上龙飞凤舞,画了一大堆鬼画符,看得徐运墨眼角直跳,好坏忍住,收回笔,让乐蒂去房间帮自己取书画纸来替换。   半天不见人回来,徐运墨去找,发现乐蒂将抽屉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纸张。他无奈,取过桌上袋子,“不就在这里面?”   乐蒂扭头,她早已分心,忘了原来的目的,举起手里一本簿子,欣喜说,“我发现休休了!”   什么东西?徐运墨接过去仔细看,原来是教夏天梁英文那会,对方用来默写的练习簿,大概是理行李的时候夹在哪本书里,一道偷渡过来。   他摸着封面,想起那段被夏天梁骗着当家教的日子,带点怀念地翻开:不及格居多,偶尔七八十,少有满分。   徐运墨后来才懂,那是夏天梁故意为之,营造水平堪忧的假象,哄他拉长学习时间。   “哪里有我了?”   他翻一遍,没懂,小姑娘一脸的“你好笨呀”,指着某个不及格分数,“不就在这里了!”   分数下面有个伤心模样的小人。徐运墨再往前翻,只有还算过得去的分数,留下的小人才会微笑,不过太少了,夏天梁的不及格次数远远超过及格,所以簿子上几乎都是同一张伤心的脸。   徐运墨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乐蒂简直要翻白眼,她伸出短短的手指,圈出伤心小人脸上的两抹笔画,一个倒八字和一个正八字。   “这个是眉毛……这个是嘴巴……眉毛往下的,嘴角也是往下的,不就是休休吗?”   原来夏天梁的天赋仅限儿童可见,自己看得太多,想得太满,反而体会不到了。   “我的脸看起来这么凶吗?”他问乐蒂。   小孩摇头,说不是凶,是难过,“休休总是看起来很难过。”   徐运墨没响。夏天梁观察他画下的表情,笑脸少,哭脸多,过去的自己居然是一个真正的伤心小人。   还是乐蒂玩心大发,来回翻着簿子,“yo!这样动起来,休休就不会一直哭了!”   他让小姑娘带出去玩,算了下时间,给夏天梁发信息:现在有空吗?   过五分钟,那边回复:有啊。   又一条:一直都有。   徐运墨打去视频,接通后,夏天梁正躺着,说刚准备睡觉的,没想到徐运墨突然来电话。   听他说今天也是一日劳作,徐运墨问累不累,夏天梁思考两秒,说累,但看到你突然就不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是什么十全大补汤。徐运墨不自觉笑了。   夏天梁愣一愣,靠近屏幕,忽然软下声音,“徐运墨,我好想你。”   “我也是。”   “虽然每天都有联系,但还是不够,因为看不到你,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和手机聊天一样。”   他讲得有点委屈,再抬头,眼眶微微发红,“我知道这么想不对,可是忍不住,对不起。”   不用道歉,徐运墨低声说,用额头碰一下手机屏,“等到一月份假期下来,我就回国,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那边静了一会,“但就十天,一来一回的,会不会太吃力了?”   讲的什么鬼话,徐运墨仰起头,盯他,“还装?你明明很高兴,我听声音就知道了。”   好好,夏天梁虎牙咬着下嘴唇,不再憋,笑着说,“被你发现了,我是很高兴。”   他眼珠子一转,对着手机屏幕呵口气,随后拉远距离,将镜头对准自己。   “高兴到这里,还有这里,都要……”   屏幕即将进入限制级,徐运墨耳朵发红,赶紧关掉公放。死小子胆子还是这么大,总喜欢玩点新鲜花样。   不过他也很喜欢这份新鲜就是了。   有了回去的保证,两端都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对偶尔不能及时联络的情况多出几分包容。   新的一月,乐蒂的学校搞家庭日,小姑娘对着徐运墨做出严肃要求,休休也是家里人,所以要一起去!   徐运墨拗不过,只好答应。谁知家庭日居然有主题,他面对乐蒂给他扒拉出来的一堆衣服,脸色冻人,反复只有一句:no way。   徐藏锋在旁边拱火,“你小时候穿得比这些花哨多了。”   你闭嘴。徐运墨瞪他,忽视乐蒂可怜巴巴的表情。   “我是公主,和我一起参加茶会的肯定也都是公主……”   她撅嘴,大眼睛忽闪忽闪,可惜徐运墨不吃这套。   “休休不穿,休休坏!”乐蒂生气,指徐藏锋,“爸爸都穿过了!爸爸都愿意做公主的!”   “啊对对对,爱丽儿、贝尔、木兰,我全部穿过。”   听到没!徐乐蒂改成怒目而视,用一双与徐运墨极度相似的眼睛。   “没道理我能穿,你穿不了吧。”徐藏锋慢悠悠道。   平生最恨激将法。一家人开车到学校,徐运墨心不甘情不愿地出车门,走路都要提着裙子下摆。   老师见到乐蒂,微笑问今天有哪些公主来参加茶会。   小姑娘一一指过去,“妈妈是梅莉达,爸爸是乐佩,我是艾莎,哦还有,这是休休,白雪公主!”   徐运墨抬手遮住半边脸。身旁的徐藏锋最烦,笑了一路,幸好报应不爽,眼下他岔气疼,连连咳嗽,拍着徐运墨后背说,“咳咳不好意思什么咳咳,你看多少人和你穿一样的衣服?”   家庭日,校园仿佛迪士尼的花车游行,所有家长都扮成动画人物。有些爸爸涂指甲油、画厚眼线,毫不扭捏,只为小孩们玩得尽兴。   周围都是这种气氛,徐运墨受到影响,放下手,似乎身上裙子不再那样难接受。   整场活动,属乐蒂最活泼,四处飞来飞去,还介绍自己的小伙伴给徐运墨认识。有小孩发零食,到徐运墨,掏啊掏,给他递了个苹果。   这么点题的吗?他稍稍配合,咬一口。   乐蒂歪头看他,“你慢慢吃哦。”   “害怕我吃的毒苹果?”   徐运墨摊手给她看,示意自己的这颗干净无公害。   “就算有,也会有王子来救的,别担心。”   他难得开个玩笑,乐蒂却皱起鼻子,不太认同,“但为什么白雪公主要等人来亲亲呢?好怪呀,我觉得她要,唔……”   小姑娘忽然啊一声,跑到徐运墨背后抱住他,又伸手,一拳打到徐运墨腹部,害得他咽下的苹果差点从喉咙里滑出去。   “你干什么?”   “她要的是这个!”   说完,乐蒂觉得自己厉害坏了,屁颠颠跑去找Julia说明。   白雪公主不需要一个吻的拯救,需要的是海姆立克急救法。或许乐蒂真是天才。   “是吧,小孩好像天生知道很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   徐藏锋岔气恢复,讲话顺畅很多。他与徐运墨的交流也是。待在芝加哥这段时间,日夜相对,还有Julia与乐蒂的参与,兄弟两个加起来聊天的时间抵得上过去好几年。   他示意徐运墨休息一下,和自己坐去校园长椅。落座时,徐藏锋的乐佩假发缠来缠去,徐运墨只得花一点时间帮他整理干净。   编好金色辫子,徐藏锋瞧着徐运墨,忽而乐了。   白雪公主帮长发公主绑头发,这场景确实有点荒诞,徐藏锋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感到高兴,“我觉得你现在放松很多。”   他把长辫甩到身后,“学校那个课程,压力不小的,不过我看你适应得很快,有没有想过结束之后继续深造,或者去其他地方看看?”   徐运墨没有马上回答,但他明白徐藏锋的意思,“不用兜圈子,到底想说什么?”   这次徐藏锋闭上嘴,隔了很久,他撑着下巴说:“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本来不叫徐运墨的。”   “什么意思?”   “妈怀我的时候,爸因为太出挑,在艺坛受到很多批评,他那时候很沮丧,所以希望自己的小孩未来懂得收敛,不露锋芒。”   他停顿片刻,缓缓道:“藏锋守拙,我出生的时候,爸就把第二个小孩的名字也一起想好了。”   这是第一次听说,徐运墨不语,让他哥继续讲:“可是到你生下来之后,不哭也不闹,整天一双眼睛扑楞楞对着别人,妈就说,这小孩太安静,不应该叫守拙这样沉默的名字。”   “爸也这么想,他说他看着你,希望你有自己的声音,所以给你重新取了名字。”   运墨而五色具,可做世界变幻万象。一个极好的本意,却在中途发生了太多错误,至于结局如何,并不是谁能独自说了算数。   “但他做得不好。”   徐藏锋苦笑,“做家长的,哪有一百分,乐蒂还总说我是坏爸爸呢。”   他望向徐运墨,“这辈子,都是头一趟做家人,有些人做得好,有些人做得差,但差生回头,想改,想进步,你愿不愿意重新给一个机会。”   校园广场有很多小孩奔来跑去,以后,他们都会成为不同的大人,拥有各自烦恼,然而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是跃跃欲飞的山雀,不用隔着窗户羡慕外面某只凌厉的红隼。   “能不能放下是我的课题。但他犯的错误,只有他自己能够承认,再承担。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要解决的事情。这么简单的一点,如果他一辈子都想不清楚,那也没办法。”   徐藏锋听后,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作罢,露出一个笑容。   徐运墨皱眉,“你干嘛,嘲笑我?”   对方摇头,下一刻,徐藏锋撩起裙摆,猛地拍大腿,“好,我先来承认!”   “小时候我总以为你是看不惯我,所以和我置气,什么都要和我反着来。我做事随心所欲,不是因为我胆子大,是因为我知道你听话,家里两个儿子,你不会让爸妈担心,那我尽可以胡闹一些。   “我刻意说服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但不是,我大错特错了。说起来是大哥,实际一点好的带头作用都没起到。你帮我承担了太多责任,实在不公平,所以阿弟,未来你想做什么,想和谁在一起,想原谅或不原谅哪个人,都由你决定,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讲完,他长舒一口气,浑浊尽去。   爸爸!爸爸!乐蒂远远跑过来,艾莎的蓝色小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徐藏锋接住她,正准备享受一下父女时光,小姑娘突然一把拽住他头上的假发,“你绑得好丑啊!”   哎哟哟,徐藏锋被拽得连连求饶,说那是你休休绑的。乐蒂不信,死不放手,像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身后,徐运墨看着,随后发出他与徐藏锋认识以来最响亮的一串笑声。   生活好似重归平静。   靠近年底,地球两端的人都开始默默倒数团聚的日子。中途,徐运墨问过几次辛爱路的情况,夏天梁说自己也是平常看看小谢发的照片,现在马路两边都是脚手架,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道弄完什么样子。   十二月,徐运墨特意通知小邢,让她空出几天时间来芝加哥参加艺博会。   课程上认识的某个同学与当地艺廊颇有交情,替徐运墨牵线介绍了一家出席的展商。谋到展位,徐运墨火速订票去找小邢,两个人再连夜坐火车,将参展作品运到芝加哥。   由于时间有限,这次过来,小邢只带了两个系列作品。原本没报太大希望,徐运墨的意图也是多认识一些海外代理以及大画廊的人脉,方便为小邢的日后发展铺路,没想到结果出人意料:VIP预览阶段,有个中东藏家看完,直接定走了其中一套。   作品贴上小红点,小邢还是不敢置信,拉住徐运墨要求他打自己一掌。   徐运墨当然不做这种事,只说你当人家做慈善呢?有人买,就代表你的作品拥有收藏价值和潜力,对自己多点信心。   好运接踵而至。展出最后一日,两个意大利艺术经纪人对小邢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加过联系方式,隔天给他们发来信息,主动提出愿意给小邢一笔赞助费,邀请她去法恩莎参加下个月举办的中意交流workshop,同时有意向协助她报名来年的国际陶艺奖。   法恩莎是意大利的瓷器之乡,设下的陶艺奖极有分量,如能入围,小邢还有机会参加下一届双年展,对新人来说无疑是个大好机会。   两人均是喜不胜收,但高兴没两秒,各自产生了新的烦恼。   小邢人生地不熟,英文水平也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面对陌生环境,心底难免犯怵。她想要徐运墨陪自己一道过去,但也知道,徐运墨早就定好假期回国,她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徐运墨了解她的顾虑。项目时间是一月底,要是陪同,他的十天假期就彻底泡汤了。   做了几十个方案,最好的一个是前拼后凑,勉强有三天空档。这件事没有办法独自决定,徐运墨与夏天梁提了,对方在听到他不能按计划回来之后,咬着嘴唇很久没说话。   对于三天的提案,夏天梁很轻地嗯了一声。   “对不起,只剩三天——”   “不要回来。”   夏天梁出声截住他,语气认真,“你飞机上一天,落地倒个时差,又要飞回去,这样也太累了。”   预料之中,夏天梁就是会这么说。徐运墨猜到了,但并无分毫喜悦。他抓着头发,一直挠得乱糟糟的,才疲惫道:“我没想到会这样。”   夏天梁在屏幕中点点头,“我知道你努力了,虽然很想见你,但你的身体更重要,所以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你又不讲实话。”   夏天梁笑一下,“失望是肯定的,不过我明白,这是没有办法。”   彼此清楚,他们拿出了最合理的解决方式,可这么做,没人真正开心。徐运墨愧疚之余,只能加倍投入工作——都回不去了,如果事情还做不好,更是对不起所有人。   艺博会结束,他大把事情处理:走合同将作品运去中东、结算、完成学校课程、递申根签、帮小邢做介绍,等等,几乎每天都在熬夜,睡得越来越少。   某天,终于有空上线,两人打开摄像头,夏天梁看到他第一眼,怔住,问:“你剪头发了?”   徐运墨这才想起,前两天发现自己刘海太长,就在家里让Julia帮忙剪掉一点。   他揪住发尾,“不好看?”   “我都不知道。”   隔着屏幕都感觉夏天梁情绪低落,徐运墨想道歉,却又觉得不合适。   他可以向夏天梁汇报所有行程,定闹钟与他视频聊天,然而更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无法一件件及时转达。那些属于生活中的变化,幽微的情绪,他照顾不到。   “我做得还是不够好,对吗?”他低声问。   不是,夏天梁垂着头,鼻音重起来,“你做得足够了,是我太想你,想到过分贪心了,是我处理得不好。”   那次通话结束得不算愉快。挂断时,双方显得沉默许多。   不日,徐运墨和小邢前往意大利。   在法恩莎,每天都是高强度的社交活动。小邢的磁州窑系风格对于欧洲瓷器文化而言,是颇为新鲜的体系,需要深入细致的介绍。徐运墨几乎每天都奔波于各场讲座和研讨会之间,他不断面对许多人的询问,一张嘴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如此付出,回报匪浅。小邢的作品得到了多方青睐,徐运墨又拿到一堆新的联系方式和潜在邀请。   等结束,小邢也累倒了,与徐运墨在机场分开时,她道别道得有气无力,不过眼神闪亮,对未来的期待大过所有。   又是一段长时间飞行,徐运墨定的红眼航班,落地是凌晨四点。   芝加哥的冬天是硬邦邦的冷,风像刀子般捅进身体。他打上车,人几乎冻僵,进到车厢久久未能回温。   好些之后,他摸出手机。一整天没看邮箱,学校发来邮件,说是由于天气原因,将会延迟几天开课。   意大利之行耗尽了徐运墨的全部精力,让他下意识有些庆幸,想着终于有时间可以休息一下,于是松懈下来,靠着车窗困意横生。   司机不能睡觉,为了保持清醒,对方打开音响,放重金属音乐。徐运墨别无他法,只好在尖刺的声音里打起瞌睡。   头渐渐变沉,思绪远去,恍惚间,他习惯了音乐,还以为自己在开车——可能是某个清晨,送夏天梁去青浦的农贸市场,起得太早了,他发困,遂让夏天梁和自己聊天,不能停下。   夏天梁有点好笑,说,那我给你做道数学题吧,洋山芋番茄鸡毛菜分别多少钱一斤,加起来乘以二再除三是多少。   他思索着,旁边却渐渐没了声音。徐运墨只觉得眼皮耷拉,忍不住要闭上。   后方突然响起一记喇叭声。徐运墨猛地清醒。刚走神了,他感到后怕,扭头责怪地说,“你怎么不和我讲话了?”   什么?前排司机关掉音响,奇怪地问。   他没在开车,他的副驾驶没有人。   此后一路无言。   好不容易开到徐藏锋家的社区,徐运墨下车,人已极度疲惫,走路脚步发沉。   六点,冬令时让白天来得更晚,此时仍似深夜,周围只有轰轰作响的刮风声。日出不来眷顾,光线黯淡,勉强勾勒出不远处公园的一尊秋千架。   徐运墨停下,隔空看着,鬼使神差放弃了回屋的路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吹冷风,吸进鼻腔的空气仿佛下秒就能结冰。徐运墨坐到秋千上,系紧围巾,又拉下帽子,包住两只耳朵。   世界似乎静下来,那是一股令人不安的状态,只有自然界在发出声音。   这要是辛爱路,绝对不会如此,生活噪音多到无法逃避,徐运墨会在七点被夏天梁讲电话的声音吵醒,他翻过被子发脾气,说你声音太响了。夏天梁听见,弯腰抱歉地亲亲他,说我去外面讲。出房间的时候还不停和菜农讨价还价,轻声细语两句,说,是呀,我是怕老婆,好了伐。   紧跟着,底下传来王伯伯中气十足的一把声音——小谢!你昏头了,畚箕又放哪里去了!   于是他皱眉,裹着被子探出窗户,喊,轻点好吗,现在才几点钟。   老年人三五成群,推着小车准备去菜场,对着王伯伯幸灾乐祸,哦嚯,徐老师发条头了。   夹杂小谢在弄堂间的回响,急啥?畚箕寻到了呀!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天大地大,不该局限于某处,所以他出来了,但在这里,徐运墨却倍感孤独。   几个月以来,他身边充斥着各种机会,似乎随便往哪边靠拢,都会遇见新的光景。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十字路口,而是一场人生选择的洪流。他置身其中,见证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更能看穿,那些拥有天赋的才能者,必会迎来他们生命中滔天的洪水,无法抵挡地被其席卷而走。   剩余人,自己,不过是一抹涓涓细流。   徐运墨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以前他老觉得,他和辛爱路上其他人不一样,以为自己是拜伦式英雄,沉溺在那股不被世人认可的伤春悲秋之中。   他一点都看不上辛爱路。在他眼里,这条马路的所有居民都被拘束在短短的九百米上,包括流放的自己。他当辛爱路是一间囚室,铜墙铁壁,进去后再无自由。   但辛爱路从未想去围困谁。这条马路两面是敞开的,任人随走随留。   坐在秋千上的徐运墨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与辛爱路上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他们都不是俗世所认定的成功者,一生没有很大建树,普通得甚至有些黯淡。   这群人软弱怯懦自私又愚蠢,可没关系,辛爱路接受他们。   辛爱路接受这样平庸的每个人。辛爱路永远拥抱他们。   胸腔蓦地发出激荡——只想回去。只想瞬间移动至辛爱路上。只想走进99号,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听见吵闹的说话声。   但最最想的,是夏天梁那一头随风翻飞的鬈发。他想现在就抱住他。   这股冲动来得真晚,又如此及时,横冲直撞地出现,完全支配徐运墨。他立即起身回屋,三步并两步冲进房间,打开行李箱往里面扔东西。   随手抓来的衣服顾不上叠,直接塞进箱子。等丢了好几件,他才反应过来——得先买机票。旋即推开箱子,坐到地上,打开购票软件。   后天的航班?太慢了。   明天下午也太慢。   转机还要过夜,太慢……都太慢了!   心头连绵的震颤让他好几次都没点对按键,屏幕上刷新的航班信息逐渐变得歪曲,直到有人出现在房门口,“是休休回来了吗?”   乐蒂揉着眼睛问他。徐运墨停下动作,他怔怔,面对满地狼藉,方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行为是多么不理智,但他并未如往常那样命令自己纠正,只是长久地呼吸着。   “休休,你哪能哭啦?”   乐蒂惊讶问,她看见徐运墨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以为他逃回房子,肯定是在哪里受了委屈,连忙跑过去抱住他,“谁?谁欺负休休了?”   小孩的手臂无法完全拥抱徐运墨。他想到了夏天梁那双手。甩着圆珠笔落单的时候,柔柔捧住他脸的时候。很多时候,他接近他,总能看见夏天梁两条小臂上一连串斑驳的印子,油点或是哪次工作留下的陈年旧伤。他以为自己忽略了,实际却不,身体代替他记得那么清楚,印子的位置、大小,他都记得。   究其一生渴望获得的证明,早已近在咫尺。最想要握在手中的东西,始终伴随左右。   在乐蒂的怀中,徐运墨摇头,轻声对她说:“不是的,休休只是想回家了。” 第82章 椰奶   夏天梁停好车,下去搬东西,面前响起一声:“打回原形啦?”   他抬头,对吴晓萍露出笑容,“是呀,又一无所有了。”   吴晓萍呸他,替夏天梁接过行李。崇明正值酷暑,他抬头,阳光的照射令人眩晕,一时让人睁不开双眼。   徐运墨前往芝加哥之后,夏天梁没在老房子多留。吴晓萍以崇明两个温室大棚为借口,让他住来上岛帮忙。   不会让你白做,付你工资的哦。   开店那笔银行贷款,每月仍需偿还。天天结业后,夏天梁只出不进,积蓄哪里经用,可吴晓萍直接给钱,他不会要,只好以这种方式折中一下。   师父的好意,看破就不点破了。夏天梁决意全身心投入伟大的农业生产之中。   种地他是新手,不过吃苦耐劳,数周就已习惯。吴晓萍两个大棚,水果蔬菜对半开,因为品质出众,镇上几家农家乐都从这边进货。夏天梁平时兼职送货司机,岛民淳朴,他跑过两回,靠着嘴巴甜,很快与众人熟络,有时去一趟,还能拎两瓶人家送的家酿老白酒回来,看得吴晓萍眉开眼笑。   生活是两点一线,早上睁眼就是开工,晚上因劳累而入睡,似乎与开店并无不同。   最期盼的时分,还是徐运墨发来视频请求。有时说好时间,夏天梁提前半个钟头等,临近前的每秒都掺杂丝丝焦虑,然而只要看到人,这些焦虑自然发酵成甜蜜。   他们互相分享今天做了哪些事情,经常试图将能记起的一切事无巨细说给对方听。徐运墨给他讲芝加哥的天气,老哥家附近公园游泳的鸭子。他给徐运墨讲施肥过程,大棚旁边菱角尚未成熟的池塘,零零总总,好像讲过就算参与了对方的生活。   九月,徐运墨生日,两人连线一起过。隔空送不了礼物,夏天梁故意卖关子,说等徐运墨下次回来再亲自给他。   到底是什么?徐运墨猜了好几次也没猜中,被他激起胜负心,苦思冥想,不留神让一个毛茸茸小脑袋闯进手机屏幕。   徐运墨的小侄女瞪着大眼睛,指着夏天梁问,“休休,这是你的baby吗?”   你还真八卦,徐运墨按住她的头,拎出去教育。隔了一阵,乐蒂重新回来,笑眯眯喊,“铁狼哥哥好!”   徐运墨:“是天梁!你这个发音给我好好练一练。”   小姑娘和他犟,铁狼哥哥都没说什么!夏天梁听了,乐得不行,说没事,随便喊吧。   乐蒂得了便宜,给徐运墨做个鬼脸,扭头跑掉。   徐运墨稍显无语,咕哝,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   “所以我是你的宝贝吗?”   剩回两个人,夏天梁问他。徐运墨没准备,耳朵立即红了一半,眼神飞到旁边,没好气地说:“你是啊。”   又发问:“我呢,是你的吗?”   “当然是,就算你属于别人我也要偷回来的那种是。”   徐运墨怔两秒,夏天梁嘴角一弯,先笑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做,对吧。”   不是,徐运墨放低声音,“不用偷,从来都是你的。”   心中忽然刺痛。此时距离与徐运墨分开堪堪过去几个星期,才多少天,还有多少天——原以为这种感觉至少要几个月后出现,没想到竟然来得这样快。   之后势必更加难熬。他不想将这份压力转移到徐运墨身上,开学后,徐运墨课业繁重,每天视频时,都见到对方一张倦怠的面孔,尽力抵抗疲倦与自己聊天。   说好的责任,徐运墨必然履行,就像他每天都记得问夏天梁有无抽烟,但这又何尝不是自己在无形中施加给徐运墨的一种压力:因为先离开的是对方,徐运墨难以避免地产生了某种愧疚,而自己好似也在心安理得地利用这点心理。   有些坏习惯卷土重来,入秋后,夏天梁生了一场病。他平日体质好,三年不会发烧一次,所以一旦倒下,几乎动弹不得,连续一周躺在床上。   为了不让徐运墨分心,他一字未提,视频时勉强撑着,挂断后,往往一身冷汗。   待身体好转,大棚丰收,进入整修期,夏天梁不用每天下地。徐运墨那边也传来一个好消息:他在一月有十天假期,确定会回来。   得知那天,夏天梁极有精神,跑进跑出使不完的力气。   见他笑脸一张,吴晓萍摇头,说你吃错药啦,开心到人都傻掉了。   夏天梁由着他开玩笑,他做了很多计划。徐运墨在芝加哥抱怨最多的就是伙食不好,说徐藏锋那个烧饭水平,煮个泡饭三次会糊两次,甜咸味觉严重失调,他一段日子待下来,食欲大减,如今每天以啃食三明治为生。   为此,夏天梁特地列了一个菜单,全是徐运墨喜欢的口味。   吴晓萍看过,点评,国宴啊!   有盼头的日子好熬多了,隐秘的心思暂时消散。等待期间,于凤飞给他发来照片,徐藏锋私下偷传给她的稀世珍品,打开看,人高马大一位白雪公主,雪白皮肤,乌黑的头发与眼睛。   夏天梁收到,爱不释手,给于凤飞打去一句谢谢和三个感叹号。   女人得意,接着给他打电话。聊了半天,忽然说,其实你挂念墨墨,也可以去美国找他。放心好了,我和锋锋讲了,你过去就住他家里,他们很欢迎你,不要不好意思。   夏天梁感激,却没答应。一是硬条件,他问过签证的中介,对方说你现在这个情况,无业,存款也不够,拒签的可能性很大。二是就算去了,能待多久?回来之后呢?客气不能当福气,他很清楚,和徐运墨见面一次是饮鸩止渴,再次分开只会成倍想念,更像一种反作用。   于凤飞理解,只叹息,说懂的,我家那头老牛有时出远门,我也会这么想,一时想跟着,一时又觉得不能打扰,只好赶紧闭眼让这段时间过去。小夏,真是辛苦你。   再辛苦,能见到面都算值得,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逼近一月,徐运墨给他打了一通视频,说要陪小邢一次意大利,日期和假期冲撞,不一定能赶回来。   他自觉内疚,主动向夏天梁提了很多方案,最好的那个是有三天时间。   屏幕那端,徐运墨越说,头越低,最后心烦意乱地抓头发。夏天梁默默看。其实不要说三天,就算一天,一个小时,他也想见他。可惜不行,话到嘴边变成我明白,这是没有办法。   原定的假期在过年期间,取消之后,今年春节又落单了。好在夏天梁还有吴晓萍,大年夜,师徒两个坐下吃饭,电视机声音开到最大,打散屋中冷淡的氛围。   去年这时候,正与徐运墨冷战,年夜饭也没吃成,还以为今年可以——他们和好的时机,看来总是稍稍迟了点。   “干嘛?”   一双筷子不轻不重,打到夏天梁手上,“难道是我手艺生疏,烧得不好吃?”   “怎么可能,你这顿比童师傅烧得水平高多了。”   夏天梁捡起精神,陪吴晓萍聊天。这几天徐运墨在意大利忙得晕头转向,完全没注意新年临近,早上想到,懊恼地给夏天梁发信息,说对不起,我居然差点忘记。   他打了很多字,表达自己的歉意。夏天梁看完,回复:不怪你。   之后徐运墨赶航班回芝加哥,整天没有联络。夏天梁瞥一眼手机,还是寂静无声。   吴晓萍见他走神,问想什么心事。原是一句笑语,不指望夏天梁真告诉自己,没想到徒弟隔了很久,问他:“师父,我是不是太听话了。”   没头没脑一句,吴晓萍没弄懂,只听对方继续道:“小时候,我很任性,因为这个吃了很多苦头。我发觉,好像我每次任性做出来的选择,结局都不好。我怪我妈,所以出去混,搞得被寻仇。碰到您培养我,帮我做好未来的规划,我不接受,跑去小如意从头学起。再是出来开店,我拒绝别人投资,只想一个人把天天开起来,可到现在,还是没了。”   他像对自己说:“所以很多时候,我宁愿忍。这次让徐运墨去美国,我也一样,拼命摒着少想他一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但根本没用,我不好,我很不好。”   吴晓萍怅然,没人比他看得更清,自从徐运墨取消回国的行程,夏天梁这个月过得非常糟糕,表面照常作息,实际长时间发呆,反应都慢半拍。   他不知如何安慰才能让夏天梁好过一些,说出口的话,此时都显得轻飘飘,于是替夏天梁盛汤,说:“吃吧,人只要还能吃得下饭,日子就不算太难过的。”   年初一,夏天梁给自己放假,窝在床上不起。   隔天,他早上起来烧泡饭,一个人坐桌边慢慢吃掉。   岛上空气好,自然条件优越,吴晓萍培养了一项新爱好,闲暇时常去观鸟。冬季候鸟迁徙,崇明是鸟群过渡的中转点,昨日突然降温,今天芦花飘荡,水中一点白,正是打鸟的好时候,吴晓萍的鸟友群一早开始就响个不停。   你也一起!吴晓萍下命令,想着带人接近一下大自然,转换转换心情。夏天梁没拒绝,下午开车与吴晓萍前往东滩。   东滩湿地芦花漫天,白如积雪。为了吸引鸟类爱好者,公园在多处修了栈道,方便观鸟。   夏天梁没有什么经验,也分辨不出鸟的种类,只能跟在吴晓萍身后随便看看。他走得慢,寒风萧索,眺望远处滩涂:天是天,地是地,一线分隔之下,生出不相容的奇貌。   崇明岛古时为流放之地,千百年过去,不知有多少人与自己看过一致的风景。夏天梁微微呼气,似乎有点体会到徐运墨当年去往辛爱路的心情,大抵也是如此苦闷,人的情绪被浸泡进无能为力的罐中,逐渐剥落失色。   呼啦一声,前方的吴晓萍惊呼:“噢哟,这只隼凶的,吃饱了就去赶其他鸟。”   夏天梁转头,不远处一只小型红隼飞速掠过滩涂,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影。   鸟友笑说:“猛禽是这样,霸道呀。”   这般天气,这样的鸟出现好像更合常理。鸟友抓紧拍照,不一会有人低呼,“今朝什么运道,居然看到小北了!”   “哪里哪里?”吴晓萍来了兴致,端起望远镜四处搜寻,找到后给夏天梁指导位置。   等夏天梁对准,望远镜中出现圆滚滚一只北长尾山雀,乍看之下像个迷你雪团,然而轻轻侧身,背脊上一片黑斑纹,两种颜色反差鲜明。   众人直说圆不溜丢的,真可爱,又见它翘起长尾,似想起飞,纷纷做起拍照的准备。   数次展翅,均是假动作,这只山雀换了好几个姿势,始终不飞。   一群鸟友的耐心早已磨炼得登峰造极,老法师稳稳架着长焦镜头。即便想拍下山雀起飞的姿态,但他们明白,万物运行自有准则,最好的观鸟人永远都在等待中。   吴晓萍入门不久,还未领悟到这一层,单纯以为小鸟害怕展翅,不自觉低喃,“飞呀,加油,飞呀。”   生灵仍是不动,黑色眼睛定定望着某个方向。夏天梁望远镜举得有些手酸,正想放下,却见枝头一颤。   另一只山雀落了下来。鸟友惊喜,竟能一次遇见两只小北!   迟到者通体雪白,只是额头与双翅有星星点点的深色条纹。它慢吞吞移到原先那只的身边,彼此交颈,互相用鸟喙为对方梳理羽毛,随后再无犹豫,同时振翅飞远。   原来是在等朋友。鸟友们感慨,连按快门。   比翼双飞,着实是个好兆头。吴晓萍意犹未尽,还好先前那只山雀没有先行飞走,否则就看不到如此精彩的瞬间,看来观鸟真的需要十成十的耐心。   众人交流完照片,准备移去下一站,唯独夏天梁还举着望远镜,吴晓萍走过去推推他,问怎么啦,还有鸟没飞走吗?   对方放下望远镜,面庞早已湿润,两道眼泪簌簌不止。   吴晓萍一时愣住,他从来没见夏天梁这么哭过。这个最晚入门的徒弟,心性最是坚定,再苦再累都会忍住,笑一笑来化解。   最难受一次,是夏天梁知道自己那口压箱底金锅的真相。人难免自私,就算喜欢这个小徒,可吴晓萍真正偏爱的却是另一个。他无法对自己说谎。人心只有那么窄的一瓣,拿去给过谁,就再难转给别人,所以他宁愿带着金锅入土,也没有传给夏天梁。   恨吗?吴晓萍知道他没有,天梁是失望,失望自己没有成为谁心中最爱的那个。所以他只是叹气,对吴晓萍说,我明白的。   傻小孩,应该说不明白,应该说,我就是想师父多偏心我一些。   吴晓萍找出纸巾,不问原因,替夏天梁擦掉眼泪。   “你是太听话了,”他补全了大年夜那晚的回答,“别人说什么,你总接受,老说没办法,可怎么会没办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肯想,一定能想出解决的方法。”   没关系,没事的,这没办法,我不怪你。   体贴的话,夏天梁比任何人讲起来都熟练。可背后的忍耐实在辛苦。徐运墨有时发给他照片,碰到与陌生人的合照。他看完,问这是谁,那是谁,徐运墨向他解释是新认识的朋友。他嗯一声,私下再打开,将照片上的人一一审视过去,又像做错事一样警告自己,那是徐运墨,可以完全相信。   理智抵不过感情。徐运墨在意大利几乎没有休息,给他发信息都是间隙时分的三言两语,夏天梁不好明着追问,悄悄从小邢的朋友圈探查。女孩每天会发一些当日活动的集锦,有些是徐运墨在台上做介绍。   画面中,徐运墨讲解得相当专注,那种入神让他仿佛有光环围绕,周围人会不由自主被其吸引。   每当此时,夏天梁都会生出慌张。嘴上说有信心,实际每次半夜醒过来,他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徐运墨会否在别处找寻到新的天地。   第一秒,真心实意为他高兴。   第二秒,偷偷想,找不到就好了。   记不清产生过多少次阴暗的想法。夏天梁屏息,抑制住哽咽,“您说得对。”   对什么对啦!吴晓萍抬手敲他脑门,“想他就不要摒,去找他,见他,不就是一个办法?其他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顾别人,只顾自己,任性一次又怎么样,地球不会毁灭的呀!”   夏天梁不语。眼前滩涂依旧一望无际,天仍是天,地仍是地,然而落日将至,天空与地面接壤的一线之间隐隐发亮,彼此做好准备,正欲沐浴同一层霞光。   自然奇景,引得行人驻足远眺。   其中一个痴痴地望,良久后,他伸手抹脸,低声对身边人道:“对不起,师父,我不能送你回去了。”   *   出崇明,必经上海长江大桥。   节假日,上岛与出岛的车辆几乎一样多,桥面堵得天怒人怨,开上就无回头之路,无数人在双向车道的两边挪移。   夏天梁也加入大队。他在东滩与吴晓萍告别,直接开车出岛,只凭一腔冲动——实际没有多大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无法克制地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离徐运墨更近一些。   他们始终离得太远,无论是99号的几步距离,还是天各一方的迢迢千里,让人不免怀疑老天是否有点不公平,为他们设下了太多阻碍。   最后两步开完,车子再也不能动,前后夹击,夏天梁被堵得严严实实。他停下,拿手机准备看时间,却发现电量耗尽,黑屏许久,于是匆匆连上充电线。   开机,微信显示徐运墨的十八个未接语音提醒。   大概是结束飞行,休息完没联系上自己,夏天梁赶忙回拨,那边接得很快,“喂——喂?通了?夏天梁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手机没电了,刚充上。”   那边长舒一口气,“你在哪里?”   “啊?我在车上。”   “车上?现在?”   徐运墨语调扬起,夏天梁以为他怪自己开车打电话,“对,刚开出崇明,在过桥。”   “过桥?长江大桥?”   “是啊,但今天桥上太堵了,开开停停。”   徐运墨听后,没响,只勉强分辨出那端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这时前面的队伍有了空档,夏天梁往前开两米,点开手机公放,“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徐运墨也出声,一式一样。   夏天梁微微叹气,“先听我说。”   那头静了好几秒,最终妥协,“好,你先。”   拿到先说的机会,夏天梁打开车窗,冷风倒灌进来,他听见外界的噪音。每辆排队的车子都是一团乌云,司机烦闷地拍着方向盘,嘴里发出啧啧声。他静静听了一会,道:“最近我过得很不好,自从你说不能回来之后,就是这样,或者更早一些,从去年你走的那天起,就已经这样了。   “这段时间,我偷偷怪过你很多次,明知道不对,还是忍不住有负面情绪。以前我也经历过长时间的分开,会消沉,但好像重新开始工作,去想其他事情,我总能慢慢变好。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以让自己难过太久。可是这次过了那么久,我还是调整不了,极尽所能地转移注意力,可是只要我一闲下来,我就会想到你。   “所以徐运墨,对我来说,你真的不一样。”   过去与人交往,总在苦寻自我,他试图从别人身上找出自己的影子。直到发现徐运墨,他们真正看到了迥异的对方。   完全不同的两面,从认识那天起,不理解的太多,不融洽的太多。即便如此,两个人还是固执地走上了同一条路,尝试靠近后并肩,因此,注定的,他们需要受尽对方的折磨。   争吵、忍耐、困惑后迟疑,必须统统经历一遍,方能懂得相爱不是一时牺牲,不是一段只谈罗曼蒂克的旅程。   那是一场与本能的恒久抗争。   “老实和你讲,徐运墨,我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你只要陪着我就好,但这么想,实在太自私。那个时候说服你出去念书,我讲得潇洒,说不会怕,其实我怕得要命。我每天都在担心,你做得太好了,我怕你留在那里不回来。这不是对你没信心,是我,我对自己没信心。我不想骗你,徐运墨,就算你不准备再回辛爱路,就算我们以后可能经常会像这样分开,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继续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哪怕想出来的办法实现起来很困难,但我们也不可以分手。”   他说得极其认真,换来徐运墨急促的语气,“讲过一百遍了,不可以再说那两个字!”   “我知道,就说这一次。我想过了,既然你没法回来,为什么不能换我过去。之前我咨询过,以我的情况可能不太好办签证,但我会尽力,等会过了桥,我先去中介那边——”   意识到了自己的啰嗦,这些冗长的解释都不足以表达此刻所思,夏天梁望着前方仍是堵塞的交通。迈出第一步就这么困难,没关系,这次他会一点点前进,慢慢克服。   “因为我现在就好想见你。”   那边突然沉默。徐运墨?夏天梁以为桥上信号不好,连喊好几次,终于等来声音,“你想见我?”   “超级超级想。”   “那你回头就能见到了。”   “嗯,再过段时间,等我申请签证——”   “笨啊你!夏天梁,我让你现在回头!下车!转身!” 第83章 酸梅汤   落地浦东,徐运墨出关一路都在狂奔。同航班的乘客被他吓到,只觉这个如疾风般掠过的身影着实疯癫。   徐运墨根本不理会这些目光。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拿完行李跑出去,扫两眼,抓到接机人群中的某人,高声喊:“周奉春!”   朋友打个激灵,向他招手,说这里这里。   徐运墨绕出去,步速完全没有减慢,朝着电梯冲刺,边跑边问:“你车停第几层?”   周奉春紧紧跟在他身后,刚想报位置,突然哎呀一声。徐运墨没睬他,往前好几步觉得有点不对,回头见到周奉春整个人扭成麻花,捂着腹部叫唤不停。   “你干什么?”   “我肚子疼。”   “憋着!”   你良心呢!周奉春音调高起来,随后又嘶嘶两声,头上冷汗直冒,“不行不行,我真的要去厕所了。”   徐运墨没办法,让他速去速回,结果原地硬生生等了半小时。待周奉春回来,徐运墨气得险些晕过去,说你掉马桶里了?早知道你这么慢,我就打车走了!   我也不想的。周奉春解释,说厕所大排队,跑上跑下找了好几间,全是人。   他又困惑,“这肚子也真是的,等你的时候一点事情没有,一见到你,莫名其妙就疼了,可能是你的问题。”   徐运墨差点想抡起行李箱砸过去,好歹忍下来。两人到车库拿车,坐上后,徐运墨开导航,命令,“走绕城高速,赶紧开。”   搞出一个厕所乌龙,周奉春理亏,连说遵命遵命。他对徐运墨这次临时回国的行为,不解大过震惊,路上问你干什么呢,不都说好不回,怎么又反悔了。   徐运墨正在发信息,手指按得飞快,“我想回家。”   “你什么时候搬家去崇明了?”   周奉春看导航方向,徐运墨没再理他,一门心思看手机。   开过高速,车子即将驶上长江大桥,导航显示前方通行还需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周奉春无奈,“有的好等了。”   什么?徐运墨才反应过来,当即表示要下车。   两人正在上桥的匝道口,周奉春被他一句天崩地裂的“靠边停”弄得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拦住徐运墨,“哎!你不要乱动!我警告你徐运墨,前面有摄像头的,你在这里下车我要被扣分的——好好好,我飞,我现在就让车子飞起来,你安分坐着。”   说完,立即车神附体,移形换影变道好几次。然而过年期间,路面交通一视同仁,不会宽待哪个归心似箭的旅客,上桥开了几百米,他们彻底被堵住,再动不了一点。   周奉春心虚,对身边人道:“没办法,一到假期,这座桥就是这样。”   前进后退皆不得,徐运墨被停在杠头上,只能继续专注手机,他不再发信息,改打语音电话,然而拨出许久没有反应。   通往崇明的这条车道全是上岛之人。车子十分钟挪一次,众司机等得几近气绝,有几个老烟枪忍不住了,悄悄下车抽烟。   大半个小时过去,周奉春百无聊赖,对着方向盘磕头,嘴里念:“什么蚂蚁速度,用爬的都爬过去了。”   徐运墨还在那边契而不舍地打电话,表情起初焦躁,眼下已然极其凝重,开始担心夏天梁是否出了什么事情。   是不是没看到?周奉春让他别急,徐运墨说不可能,平时夏天梁回复都不会超过五分钟。   他前后看路面,“怎么还那么堵。”   周奉春伸手捂住锁车键,一派严防死守的姿态,“现在急也没用,你再打打看,说不定下一个就接了。”   话音刚落,徐运墨手机震动,传来一通语音申请,徐运墨低头看了两秒,确认过名字,接起,喂了两声之后,劈头盖脸就是:“夏天梁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周奉春跟着松口气,移走盖在锁车键上的手。   徐运墨连续问对方在哪里,听过答案后,他神色诧异,说过桥?长江大桥?   周奉春心想那不就在同一座桥上,只不过他们现在是相反方向,必定要错过了。   早知道不开上桥,说不定能换个碰头的地方,让两个人更早见面。他叹气,忽然徐运墨拍他胳膊,抬抬下巴,示意他向外看。   车窗之外,出岛的那条车道上,一辆电动小车与自己一样夹在两辆铁皮中间,因为前方车辆动了动,得到空档,往前挪了一段距离。   周奉春眯起眼,隐隐约约发觉驾驶位上的人影有点眼熟。   这么巧吗?他吃惊,更想不到徐运墨居然仅凭一眼,就能从车型和颜色分辨出车主的身份。周奉春扭头,要讲些什么,却听徐运墨对着那端说:“你听我说。”   隔几秒,徐运墨又道:“好,你先。”   他对周奉春做个口型:我要下去。   少发疯。周奉春很想阻止。不应该放人下去,万一哪个摄像头拍到,违章是铁板钉钉,但鬼使神差,他只是犹豫片刻,最终伸手解开车门锁。   徐运墨立即投来感谢的一眼,离开时没有半分迟疑。   周奉春将车窗开到最大,探头追着看出去,徐运墨一步步往反方向走。拥堵的交通提供了一个凝滞的舞台,所有停驻车辆都发现了这个不守规则的乘客,纷纷投去奇怪的目光。   他举着手机,不说话,直到靠近对面车道那辆电动小车,徐运墨突然发声:“讲过一百遍了,不可以再说那两个字!”   什么字?一众司机暗想,有些下车抽烟的连烟也不叼了,伸长脖子只为听得更清楚。   但等来更久的沉默,等到他们几乎以为眼前人不过是突发疾病,即将失去兴趣的时候,徐运墨又开口了:“你想见我?”   之后是连续的一句:“那你回头就能见到了。”   谁?怎么回头?他们困惑不已。   “笨啊你!夏天梁,我让你现在回头!下车!转身!”   这一声惊天动地,众人吃惊,随后见到徐运墨面前那辆小车开门。有人从里面下来,同样举着手机,神情是不敢置信,却很快转为欢慰,接着皱起一张脸,飞出眼泪。   对面的人也是,两张泪涟涟的面孔互相望着,不再言语。   观众们恍然大悟。   ——怪不得当时会肚子疼。   车中的周奉春也一样。接到徐运墨的那个瞬间,身体自发地制造出一个障碍,仿佛在以某种极具灵性的形式告诉他,你要晚些上路。   为什么?周奉春那时不明白,只是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像有人提前为他做好安排,他不得不听从。   原来如此,晚出发的半小时,是为了让他们在此相遇。进岛的人,出岛的人,但凡步调不同,没有互相停在最合适的位置,那么结局就是一定错过。   然而百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们还是碰上了。   再也没有任何隔阂,久别重逢的拥抱是必然,分不清是谁先冲向谁,所幸他们终究找到了对方,那股无法抑制的狂喜,对上苍垂怜的感激,足以传染每个观众。   周奉春听见周围有人低呼,什么情况,演电影啊?   超出日常理解的情景,总容易被归类为某种艺术化手法。此时夕阳斜照,落日余晖笼罩在用力拥抱的两人身上,变为一团纠缠不清的橙红色。   算是吧,在这部片子里,他又无意中为眼前这对情侣安排到了一个好结局。周奉春眨眼。橙红色散开,转为一道道光的痕迹,像红线彼此牵扯。   ……老师,你如果还在的话,必定会骂我傻了。   他抿紧嘴唇,舌钉抵到上颚——可没准,我真是月老或者什么爱神的转世,生来就要渡这些人间的苦命鸳鸯。   舌苔上的钻石因体温升高而变热。还在戒托上的那会儿,它曾被年轻的自己用手指数次摩挲,送出时,病床上的中年女人看过,虚弱地嘲笑他,说,我不要,这钻石也太小了。   属于那个人的东西,不会转赠另一个人。四十岁纹身师在二十岁青年右臂纹下的那枚南京锁,永远没有打开过。   ……老师,如果我是,这一生我必定好好努力,多促成一些有情人。这样的话,或许下辈子,可以让我早点遇到你。 第84章 长城干红   前往崇明的最后一程,周奉春独自开完。他还有一桩重要使命:将徐运墨的行李送到岛上。   其主人自然是随那辆电动小车去了。爱情电影演完,总要有人收拾影厅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好在吴晓萍收到徒弟风声,负责接收行李,他瞧见周奉春,神色透着理解,体恤他一路奔波,留他吃了顿饭。   大师傅的酱爆猪肝,与天天相比是另外一番风味,周奉春吃完,只觉不虚此行。   行李主人在第二天上了岛。   见到徐运墨,吴晓萍对夏天梁道,我说的吧,任性一次,世界不会毁灭的。   夏天梁两只眼肿着,嗓子也哑了,笑容却极其灿烂。昨天在桥上碰到徐运墨,两人根本没想往回开。捱到下桥,夏天梁二话不说,导航最近的酒店。   进门,天雷勾地火,谁也不保留,交出彼此身体,冲动起来毫无节制。   从好想好想你到好爱好爱你,什么话都讲了,喊到喉咙都疼。到深夜,力气基本用光,徐运墨还有时差,死活不肯结束,压着夏天梁说你行吗,我还能行。   夏天梁好笑又心疼,说我怕你累。他抵住徐运墨额头,抚过对方后背,说先睡会吧,明天还有时间。   徐运墨深呼吸,再吐气,垂头挨到夏天梁的肩膀。   他伸手,按着心脏摸到旁边,送给夏天梁的三环好好戴在左胸口。徐运墨轻轻拧一下,嗯,是真的。   你也觉得像在做梦?   隔了几秒,夏天梁问,而伏在他身上的徐运墨已经闭眼睡去。   这场时差一直倒到下午,总算缓了过来。两人再度上岛,这次是同辆车,同个方向。   重逢短短一天,夏天梁培养出新的习惯,只要手里得空,一定会抓着徐运墨反复捏,只为确认这份感觉是否真实存在。   该习惯很快传染给徐运墨。傍晚,吴晓萍一只脚踏进厨房,就见两人做饭都在手捏手。   老头子当即闭着嘴巴,退出去,假装自己透明。   翌日,夏天梁出门送货,吴晓萍看到徐运墨捣鼓灶台,琢磨出他的心思,于是问,你想学做菜?要不我教你吧,你认我做师父。   徐运墨一口回绝,不要。   想想不礼貌,补充,我不想做夏天梁的师弟。   这话逗乐吴晓萍。他憋着笑,说不拜师,就当我指导你。   经过名师点拨,徐运墨当晚拿出一道速成的糖醋小排。看起来有模有样,结果夏天梁吃一口,表情精彩纷呈,好不容易咽下去,不忍心讲实话,兜圈子说,我没有觉得给你做饭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徐运墨脸抽筋,唯独吴晓萍在旁笑得大声,仿若顽童。   崇明是一座世外桃源。在岛上,时间似乎都过得慢一些,夏天梁与徐运墨在此享受了一个短暂而漫长的假期。   吴晓萍知情识趣。之后几天,借口岛民家里结婚,请自己吃流水席,人一闪,消失不见。   大棚交给夏天梁看护。冬天农活相对少些,况且身后还有一个姓徐的小工跟着,做起来轻松许多。两人上午给种植物做保温措施、铺上防冻厚布,下午施肥灌水、修剪花草,正宗农家乐体验。   两三天下来,徐运墨照镜子,感觉肤色暗了一度。夏天梁也没放过他,在旁边开玩笑,说你晒得好黑。   徐运墨张张嘴,心中乌云密布,半夜躲被窝里偷看防晒霜,被夏天梁发现后,笑了整整两分钟。   笑完,他拿出安慰的法子,不停亲吻徐运墨脸颊,说黑点白点又无所谓,反正你变成蓝色的我都喜欢。   你喜欢外星人?徐运墨挡住不让他再亲,语气不痛快,说不是你讲的?晒黑就不能叫白雪公主了。   记性这么好啊!夏天梁立马哄着说,我骗你的,这才几天,你哪里会晒黑。   他伸出手臂,给徐运墨看自己务农造成的深肤色,说我是墨墨黑,你是雪雪白,这么一对比,你当然可以继续做我的白雪公主。   三言两语被说服,徐运墨心情转至多云,不再执着购买防晒霜。   岛上一个礼拜,两人格外珍惜,日子过得如胶似漆。最后徐运墨擦着开课前的死线,飞回芝加哥。道别时,双方依旧不舍,不过这次分开,他们一个继续课程,一个继续申签,都知道彼此心在何处,远距离的无边天堑变为望得见的两端。   年后,上海即将入春。   他们收到一个好消息。小谢发来的,说是过年期间,他替倪阿婆建立的那个账号忽然得到了大量关注。   大数据时代,网络拥有致命的摧毁力,却也抵不住某些种子发芽破土。起初只是几个追着账号更新的关注者自发扩散,渐渐吸引到一批网友的好奇心,流量随之而来,越来越多人涌入,小谢的后台被海量信息淹没。简体繁体、不同语言,它们来自世界各地,一点点拼凑出了倪珊的过去。   ——从业者,珊珊这条珍珠链是古董来的。   ——有幸与倪小姐做过同事,她酒量极好,爱笑,钟爱红色玫瑰。   ——我公公说他追过Susan,但被拒绝了!   ——在家里的老相册发现了这张照片,应该是同一个人?落款是遇缘邨小阿妹。   只言片语,一粒粒珠,逐步串联起这个叫做倪珊的女人的完整一生。   后续传播扩大,三月初,几家香港本地媒体闻讯,也发来一些搜集到的信息:五月花早已消失于时代浪潮之中,原址如今改建为一间画廊。   小谢将以上进展同步分享至账号。关注全程的徐运墨思考再三,生出一个计划,向芝加哥认识的几位策展朋友打听相关事宜。   春去夏来,转眼已是六月。   历经一年敲敲打打,辛爱路完成改造,居民陆续迁回。   首先踏上归途的是王伯伯,他一下车,喔唷一声,说,变得这么年轻啊。   路还是那条路,单行道,九百米长,左右多了绿化带和移栽树木,显得郁郁葱葱。遇缘邨的两排老房子修整一新。最终方案尊重居民意见,没有完全推倒重建,尽可能保留了原有结构。小梁薄板一去不返,改成现浇混凝土楼盖,用钢梁替换,并且针对混砖墙面与地基重新做了加固。整体看起来,仍是过去坡顶红瓦的联排式,只不过一切都是升级版。   遇缘邨的弄堂也还在,做了拓宽,容得下正常车辆进出。王伯伯慢慢走,他摸过入口写着遇缘邨的门楣,转头面向送自己过来的儿子,欣喜道,哎,龙龙,你以前开助动车撞到的这个瘪堂居然还在啊!   能够留下的,都没失去。首批迁回的居民皆是称心如意。   徐运墨是最迟一批。他因手头的事情在芝加哥多留了一个月,待真正回来,已是七月份的事情。   每年这个时候,上海都热得像个火炉,走两步就出汗。他还未正式搬家,回国后暂且借住在夏天梁那边,今天是第一次与新的辛爱路见面。   路边所有商户位置都做了调整,只有99号还在原地,这是徐运墨当初向工作专班提出的要求。   ——只有这点,我坚持,不能有任何改变。   一室两间的布局彻底消失,现在的99号是一栋二层结构的商户楼。同个门口进去,两张门牌一上一下,挂的仍是99-1号与99-2号。   虽然早从夏天梁发来的照片中看过99号的现貌,然而实际站到跟前,用双眼见证,感觉完全不一样。   去年拿到终版方案,他反复怀疑,这是不是最好的决定,生怕有一点偏差,都会让99号不复以往。   然而未知的路,不真正走到那一步,无法看清脚下。所有顾虑、犹豫,在前行面前均是枉然。   一楼叮里咣啷,正在大搞装修。工人进出运东西,见门口有人站着不动,嫌碍事,粗声喊,麻烦让让。   徐运墨回神,没有太在意,侧身避过。   来啦?有个鬈头发从里面出来,对徐运墨说今天老宁波来过了,说我们上下水还有点问题,待会要带几个师傅去楼上看看。   讲到一半,他歪头,说怎么了,不太习惯?   徐运墨收回视线,摇头,说我约了工头今天来看场地,正好一起,走吧。   两人往99号走去。夏天梁的租赁合同成功续上。原业主补偿他的一笔费用被拿去装修,工期一个月,预计九月开张。   饭店筹备,事务繁多,倒是徐运墨领先一步。八月,他率先为二楼的99-1号挂上涧松堂的楠木匾额。   重开后,他的首个项目是公益展览,前后筹备长达半年,由香港与上海两地的阿兹海默症关爱协会联合发起,并由两岸多位策展人合力策展。   地点是香港新界的一间新锐画廊,月底开展,主题沿用了小谢建立的那个账号名称:她是倪珊。   这是一场多方促成的追忆会,各界朋友伸出援手,无偿提供帮助,包括当初来天天拍摄纪录片的唐先生——食评家人脉广,托音乐圈的好友联系到当初签约倪珊的唱片公司,获得了大量未揭露的独家肖像照,以及那首说不出的快活的使用权。   开展前一天,徐运墨和几名策展人商量,借了两个小时,允许一位特别观众提前进场。   小谢原本有些不好意思,担心给他们添麻烦,但徐运墨坚持,说没有你,这场展览不可能办成,所以你必须做第一名观众。   他又道,珊珊肯定也这么想。   两人沿着设计好的动线前行。从一张遇缘邨的留影开始,每张照片,每份资料,每个记载了女人生命的瞬间,年轻社工都驻足仔细观赏。   几十年的经历,不过弹指一挥间,小谢慢慢看,眼泪未曾停止。   隔日,倪珊二十五岁生日留下的那抹倩影变为巨幅照片竖在门口。   还在世的各地旧友纷纷来访。面对照片之时,他们容光焕发,体态轻盈,仿佛回到新界的那一夜。五月花盛放,台上摆动双臂的歌伶身着舞裙,如同掀起金色海浪,将所有观众的神智燃烧殆尽。   他们被吸引,痴痴地望,随后问候,说,珊珊,我们来啦。   Ja-jam-bo!她用歌声回应,彗星所爆发出的能量如此强烈,哪怕只有一个闪光瞬间,也足够镌刻于心。   这个世界,倪珊来过。 第85章 小糊涂仙   天天重新开张,夏天梁特意选了与当年一样的日子。   得知这个消息,众多客人落下心头大石。这一年,没有天天聊以慰藉的肚肠百转千回,最怕的还是夏天梁跑路,不开了,如今传来确切消息,天天保住了,自是喜不胜收。   连着几天,夏天梁手机信息没停过,在上海的抢着订桌留位,不在上海的遥遥送来祝福,均以各自方式表达支持。   天天原班人马也尽数归来,好日子喜上加喜:童师傅宣布收赵冬生为徒。   大约是小伙子用一场特训打动了这枚茅坑里的石头。他这次是来真的。   拜师礼办在天天,吴晓萍也现身,笑称过来看老童晚节不保。   他见到赵冬生,亲切不改,握着年轻人肩膀,翻来覆去打量,最终满意说:“蛮好的,身体结实多了。”   背后有人鼻子哼哼,冒出阴恻恻的一句:“少打别人徒弟主意。”   主角赵冬生紧张万分,不停搓手。夏天梁把他拉到一边,耐心传授经验,说记得,以后嘴巴甜点、身段软点、手脚麻利点,噢,因为是童师傅,再加一条,花招多用点。   赵冬生虚心听讲,一一记下。   吉时到,童师傅居上座。他张嘴,嘴唇皮颤两下,随后闭紧,舒一口气后,郑重道:   “童家是浦东三林本帮一脉,世代红白案。我童祥磊是家中唯一传承,入我门下,今后必定倾囊相授,但你要牢记,未来万万不可行凶作恶。我不比吴晓萍,徒弟犯事会帮他保命,赵冬生,如果你敢怀半点坏心,做半点坏事,老子我先用狗头铡送你去见阎罗王,听懂了吗!”   赵冬生恭恭敬敬,答是。随后敬茶、见礼,孤独半生的金镬铲终有传人。   隔日,天天开张营业。   外场服务员仍是一打三的严青,不过她的回归是暂时。林至辛对她赞誉有加,说青青阿姐这个轻功身法,做起事来完全不像四十多岁,不仅细心负责,人也爽气,现在一些老客人过来,都点名要请她拟菜单做服务。   铺垫那么多,自然有下一句,他试探问夏天梁是否能够割爱,让严青留在小如意。   作为前员工,夏天梁深知老东家的工作环境更适合严青,以及最重要的,她在那边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女儿。   他同样明白,如果自己出声挽留,严青念着当初的情义,必定会回天天。他不想做这种道德绑架,所以对林至辛说,让她自己决定吧。   严青听闻后,感激不尽。   正式跳槽去小如意之前,严青向林至辛打申请,希望能回天天待一段时间,做个告别。   限时两周,熟客们见到她都很高兴,对于严青即将离开一事避而不谈,只热络喊青青阿姐,再加个划水,再来道鳝丝,如此如此。   该见的朋友都见过了,唯独有个人像是忘记一般,始终没有出现。   好在倒计时的最后一晚,他还是来了。   多日不见,老马坐下仍旧老规矩,两个大荤加一瓶石库门。   严青扬起纹眉,“吃口还是这么重啊,不行的,要加个绿叶菜。”   “是,是,”老头掏出手帕擦汗,“那你做主。”   严青乐了,她早已习惯替老马加菜,直接道:“最近水芹好吃,炒豆腐干行伐?”   可以可以,老马收起手帕。严青熟练落单,写到酒水,她又是一笑,“今天换个好点的喝喝呀,老是石库门,喝不厌啊?”   听她这么讲,老马一时答不上,又想掏手帕了,只得道:“行行,你写,你写什么我喝什么。”   “这话讲的,搞得我骗你钞票一样!”   严青假装生气,刷刷写下几个字,两分钟后,夏天梁拿来白酒杯。   老马看清上来的酒标,脸上浮现几分笑容,“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三道菜,一瓶酒,这顿迟到的晚饭,老马吃得极为缓慢。他的作风向来如此,平时一辆小电驴总是骑得慢悠悠,隔壁老太走路都快过他。今日更是将磨洋工进行到底,七点钟进门,坐到九点,面前盘子还剩一半,筷子戳进去,每一下都是精挑细选。   店内客人逐渐减少,说话声低下去,直到全部消失。老马变成最后留下的一个。   他还在用筷尖挑菜,严青在旁边抹桌,她像是拷贝老马的动作,反复往台面喷清洁剂,擦掉后重来一遍,每张桌子都要擦上五分钟。   再无新客人登门,夏天梁去外面挂上打烊的牌子。再回来,童师傅与赵冬生出厨房,两人站了一天,都有些疲倦。严青拉过两把椅子,又对夏天梁说,“小夏,最后一晚了,我们一起喝点吧。”   她视线移到老马那边,“加入吗?”   老马立即举杯,说奉陪奉陪。   离开的这一晚值得纪念,夏天梁拿出店里压箱底的茅台,说是送别礼物。严青瞪大眼睛,接着笑起来,对他比大拇指,“还是我们小夏大气!”   赵冬生比两个大拇指,“天梁哥大气!”   童师傅:“掼榔头!”   几人围着桌子坐下,老马没动,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严青招呼他过来,他摆手,指着面前几盘菜,说我还没吃完。   严青不再坚持,她起身,主动为众人斟满酒,第一杯是敬夏天梁。   “我不是个运气好的人,但能来天天,一定是额头撞上天花板。谢谢你,小夏,当初过来应聘,是我做过最对的决定。”   夏天梁与她碰杯,“那你应该先谢老马,毕竟那个时候是他牵线搭桥。”   噢哟,是的呀,我糊涂了!严青举着老酒,豪爽道:“来啊老马,我同你干杯!”   老马光亮的脑门顿时沁出汗水,他连忙站起来,俯身与严青碰一碰。   酒过三巡,眼前几人饮至半酣。严青坐在赵冬生身边,叮嘱他要加倍努力,以后自己不在天天,没人给他打掩护,就不能再偷懒了。更何况拜了一位好老师,一定要好好跟着学习,学成一门保命的手艺,再出去闯荡江湖。   童师傅嘁一声,大着舌头说:“你是他大妈妈啊。”   赵冬生喝得手舞足蹈,搂住严青胳膊,说:“我就认青青阿姐做大妈妈了!”   三人又吵又笑,闹成一团。   对面的老马默默看着,闷头喝酒。夏天梁走过去,将他面前的小糊涂仙换下来,重新在杯中倒满茅台。   老马没说什么。他酒量意外地好,与夏天梁有的一比。他们坐在一起也不多讲,各饮各的,让夏天梁想起天天开业之前,他为了答谢老马为99-2号到处跑动,请对方吃饭,两个人也是这样坐下。   喝过几轮后,对方突然问,你店里缺不缺服务员?   当时夏天梁正为这桩事情发愁,脱口而出,缺啊。   老马松口气,说我有个老同学,四十多岁,以前做出纳的,脑子很活络,人也勤劳,想找个稳定的工作,我看你这边……   夏天梁听出名堂,这是老马有求于自己。他是辛爱路的新人,与老马这样的本地行家打好关系是必须的,如果答应,对方以后自然会多多帮忙。   正在盘算要不要卖个人情,老马忽而放轻声音,就是……她是那个里面出来的,不晓得你介不介意。   夏天梁放下酒杯。面前的严青还在与赵冬生絮絮叨叨,嘱咐这个交代那个。监狱服刑的那些年没有磨灭她的意志力,初次与严青见面,女人精神饱满,两道棕色纹眉看着极为爽利。   她更坦诚,说自己坐过牢,故意伤害罪,对象是她前夫,一把剪刀下去,十五年。   不是个好东西,对我女儿……我没后悔过。   过去童师傅不太看得惯严青,总与夏天梁抱怨她一个劳改犯,回归社会挑三拣四,在天天工作还要偷懒接小孩放学。后来无意间得知真相,呆了两秒,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在狱中积极改造,严青获得两次减刑,好不容易改判到八年。出狱后,由于经历加上年纪的原因,找工作四处碰壁。来天天之前,她已经失败过不知多少回,却仍旧认真对夏天梁说,我可以先试工,不要钱,你满意的话,我们再签劳务合同。   听说夏天梁答应招严青进天天,老马比她还激动,骑着小电驴过来,头盔也忘记摘,一个大脑袋拉着夏天梁千恩万谢,说终于啊!小夏,你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夏天梁看他那副模样,别出苗头,打趣说,你怎么对老同学的事情这么上心。   老马一愣,装糊涂似的笑一笑,不再响。   手里还有半杯酒,夏天梁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没挑明是什么,老马却很清楚。他沉默半晌,为自己倒满酒,并未立刻饮尽,只是望着液体表面,低声说:“以前我们那个高中,班上所有女孩子一放假,都去烫头发。只有阿青,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刺猬球。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姑娘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仰头,将晃荡的酒液一饮而尽,好似从中重拾一股力量,蓦地起身,喊道:“阿青,今天既然是为你送行,肯定要唱首歌,我来唱,就我们班以前的班歌,好伐?”   必须啊!严青拍手鼓励,“我还从来没听过你开腔!”   老马微微笑了,他将手帕放到桌边,拿出手机放前奏,煞有其事地清两声嗓子,腔势浓得像个歌唱家。   结果一开口,在座众人便已知晓,这人根本不适合唱歌。   歌喉不出众,走调更是走到南天门。老马的前两句完全不知所云,好不容易跟上音乐,才听清歌词:“用我们的歌,换你真心笑容,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真心英雄,脍炙人口的九零年代金曲。童师傅也会,扯着嗓子加入合唱:“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严青勾住赵冬生肩膀,摇晃着与他和声。   此等唱法实在凌乱,声音根本合不起来,众人大笑,演唱中断了。只有老马还在继续。   他一直唱,一直唱,直到唱得满面通红。原本笑得开怀的严青这时反应过来。她起初以为他是喝酒上脸,后来发觉,那是一种蹩脚的掩饰,这位骑着小电驴来吃饭的老同学正试图将想说的话浓缩于几句歌词之中。   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动,   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   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   在你我的心里流动。   他音量高亢,唱不是唱,几近直白的喊话。严青瞬间懂了,那些过往,那么多顿饭,那个听她说话时总是用手帕抹去额头汗水的动作。   可除了听懂,她做不到其他的。严青双眼渐渐变红,她垂头,止不住淌下泪水。赵冬生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天天,拍着她的手说:“青青阿姐,不要难受啦,以后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来的呀。”   童师傅想给不解风情的徒弟一个头挞,最后作罢,别过脸,长长叹气。   一首歌终有尽头。音乐结束,老马停下了,他拿回手帕,习惯性地擦汗,“是啊,虽然小如意消费高了点,不能经常去,但你下次回来,提前和我们讲,辛爱路离我的中介这么近,我骑个车就到了。”   严青却只顾哭泣。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第86章 金色年华   又是一年春节。   辛爱路的天天饭店贴上一张端正楷书:东主迎春,休至元宵。   假期出游的食客看到,遗憾不已。他们大都慕名而来——前不久,一部饮食纪录片悄然上线,某位上海出身的香港食评人回到家乡,走过大街小巷,只为寻觅记忆中的本帮味道。   从发源地到新式风味,他一一探访,见证诸多变化。最后一集,食评人轻装上阵,远离闹市区,七拐八绕,坐进一家不起眼的小饭店。   他解释,来吃咸酸饭。   上桌,名副其实,饭粒混着黄拉拉的菜叶,看起来缺乏吸引力。食评人却极其欢喜,说跑遍申城,精致者比比皆是,可论还原本真,能达成的却是凤毛麟角。   幸而这样难以实现的蠢事情,依旧有人愿意尝试。他与饭店老板闲谈,问及在这种没什么人流量的地方开店,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年轻老板想了想,回答:太吵了。   我们这面墙壁太薄,以前隔壁经常投诉我,因为人多,大家不一样,讲的话也各不相同,所以听到的声音太多,放在一起就会很吵。   他又笑:但是,吵点才热闹嘛,就像家一样。   镜头做模糊处理,人像成为虚影,转而聚焦于那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饭上。   画面隐去,浮现本集标题:但求一碗咸酸饱。   对照地址来此探访的旅人纷纷叹息,看来是要错过了。   转念想,或许这家小店注定不会出现于自己的旅途之上,那么错过也并不多遗憾。   相遇从来讲究一点缘分。遇上的那些,今年计划多多。临近除夕,徐运墨与夏天梁吃个饭都要严格遵循时间表,小年夜是第一桌——徐藏锋举家回国,接风洗尘兼庆祝新春,于是在小如意订了包厢。   徐家一门来了大半,独独缺了两个。   问起来,于凤飞啧一声,说死老头子脾气犟,死活拉不下脸,不想理他。   那乐蒂呢?徐运墨问。徐藏锋回答,“临出门的时候,突然说不能让爸一个人待着,非要留下来陪他。”   不可以让阿爷自己在家哭哭——小孩原话。   徐运墨觉得可惜,他本来想让乐蒂和她的铁狼哥哥见个面,谁知公主异想天开,想用魔法令石头开花。   “放心吧,”徐藏锋笑容几分狡猾,“Julia这次过来,想去其他地方转转,等我们一走,有的是机会让你带小孩。”   “我不当幼儿园老师。”   夏天梁倒是积极,举手,“我想当。”   你看看人家!徐藏锋立马与其握手,对未来妹夫的家庭观念给予高度认可。   第二桌,大年夜,社区年夜饭。   王伯伯今年正式从前线退了下来,春节只有小谢一人值班。他独挑大梁,不喊半句辛苦,从前期准备开始就将一切处理妥当,当晚将遇缘邨几个孤老接到天天,挨个儿细心照顾。   开席前,夏天梁特意多放一把椅子,小谢看了,面露感激。   无人去坐,大家明白这个空位是为谁而留。   桌边还有个熟人,今年,沈夕舟仍旧形单影只。辛爱路改造期间,他的酒吧经历了一些变故,不过好歹坚持开了下去,问他么,就说上海挺好的,我是越待越舍不得。   具体舍不得什么,来帮忙的徐运墨不感兴趣,只将筷子硬邦邦拍到对方面前,附带一句,赶紧吃完赶紧走。   一餐太平,到点心,夏天梁为众人分酒酿圆子的时候,手机屏幕闪了闪。他划开,表情微微一滞,随后放下碗,扭头用手抹脸。   怎么了?徐运墨不解,等了一会,夏天梁挪开手,眼角亮晶晶两条水痕。   他给徐运墨看手机。还是那个聊天群,惯常由他发出的那句新年快乐下面,这次收到了一句来自天培的回复:新年好。   还有一句:天笑也在。   连接三个方向的那条线没有断掉。徐运墨朝他伸手,掌心朝上。夏天梁握住,紧扣后不再分开。   到第三桌,终于轮到两人专享。年初二,厨房热气缭绕,早上吃泡饭已经成为这个家的真正传统。   为纪念这个完整度过的春节,徐运墨拿出准备了大半个月的惊喜,一对阴阳章。   夏天梁觉得好笑,“你这几天老是鬼鬼祟祟的,就为了搞这个啊?”   谁鬼鬼祟祟?徐运墨指出:“我是暗中行事,最多有点偷偷摸摸。”   好好好,夏天梁不与他争,把印章拿到手上反复看,一阴一阳也是一凹一凸,他寻思:“这算不算你们文化人的戒指?”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你送一次,我送一次,打平了。”   去年徐运墨生日,夏天梁送出的礼物是两枚素戒。徐运墨当时只觉天旋地转——小鬼,狡猾如斯!抢跑这么多,让他以后怎么办?   幸好徐运墨还有篆刻的一技之长。夏天梁看着龙飞凤舞几个字,吃力地念:“天……天?”   徐运墨握住他手指,从第一字点起:“天、天、有、好、运。”   是天天,也是自己,是好运,也是对方。   好意头,夏天梁总是偏爱成双成对的礼物,他赞许地吻徐运墨,说谢谢,我超级喜欢。   小家温馨,辛爱路同样如此。新春时分,居民出门见到彼此,左一句恭喜发财,右一句阖家团圆,氛围其乐融融,衬得寒冬腊月的天气都暖和不少。   逢此佳节,社区组织活动,小谢号召大家一起来写春联,地点在新建而成的社区服务中心。   王伯伯也现身。他从郊区赶回来,见到小谢,仍是不改前辈本色,拄着拐杖在后头指挥。   面上嫌东嫌西,一转身,他笑眯眯对居民说,到底是小年轻,脑子和手脚比我活络多了。   写春联,当然要有人出马,胖阿姨提议:我们自己怎么写啦,总归得找个好老师来示范的呀。   烟纸店拆掉之后,她的商铺移到后面马路,胖阿姨不再执着,租给别人开便利店。她有了一份新的工作,申请成为楼组长之后,还兼任居委志愿者,其下可以调配的人员只有红福一个。   找老师示范,这话直指徐运墨。小谢得令,立即去问。徐运墨听后,答应了,当作义务劳动。   阿姨爷叔们为表感谢,自发准备了一些礼物,像是家里做的肉圆或是包的馄饨。胖阿姨阵仗最大,托亲戚搞来两捆熏制香肠,功夫菜,吸睛无数。   徐运墨起先不肯收,还是众人板起面孔:小小心意,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咯!   他不再推,全部收下,心想夏天梁总有办法。   活动当天,社区服务中心打扫一新,居民围在一起研究刚升级的自动咨询机。等徐运墨进去时,小谢忙前忙后,精神饱满,后面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面孔。   街道新分派来的社工,大学生刚毕业,看起来毫无朝气,做事也没个轻重,拿点东西丢三落四。   小谢恨铁不成钢,“小李,你用心点啊!”   被点名的小年轻脸上挂不住了,没好气地说:“知道了,谢伯伯。”   怎么教不会的啦,小谢无奈,转头瞧见徐运墨,朝他连连挥手,随后跑到活动桌边铺纸。   “新年好,徐老师,就等你了,来来,先写一副做个示范吧。”   机器那边的大部队听到声音,呼啦啦转移到徐运墨这里,将他团团围住,起哄说:“徐老师起个手势!”   徐运墨在小谢找的祝福语里面挑了两句,蘸墨掭笔,写下:春风入天地,真味在人间。   横批:福满辛爱。   灵的呀!众人赞叹,纷纷上手临摹。   徐运墨在旁指导,横钩竖钩,如何转折顿笔,尽量讲得通俗易懂。碰到有的手法不对,写得歪歪扭扭,他也不皱眉,说没事,再练练就好了。   纸张纷飞,居民神色认真。直到活动室外响起脚步声,他们动动鼻子,皆是被一股香气吸引。   “今天做了春卷,刚炸好,给大家送一点。”   夏天梁抱着保鲜盒进来,众人齐呼累了,要休息一下,迅速搁笔。   唯独徐运墨手没停,夏天梁放下盒子,他离得远,看不清具体内容,好奇问:“写的什么?”   爱这个字,徐运墨过去总是写废,要么开头起得太紧,结构不稳,要么结尾收得太快,失了神韵。   所幸,意在笔先,如今的他已能将这个字写得很好了。   FIN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下章为后记,基本想说的都在里面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又是半年连载期,辛苦追更的各位,番外再相见。 第87章 辛爱路是什么马路   搭界是个很窄的故事,我有意将90%的篇幅全部压缩在辛爱路这条马路上,只在最后让两位主角各自在芝加哥与崇明岛完成命定的分别,最后再回到起点,所以本文真正主角,辛爱路无疑!   这是个非常直白的名字,踏上爱的路很辛苦。其原型为上海进贤路,布局、地理位置与街边风貌都有所借鉴。十几年前,短短数百米的进贤路能看到不同菜系的小店错落有致地藏于路边门面,隔壁往往就是修理铺、服装店、菜档,经过时会不经意被一把居民忘记拿走的竹编小板凳拦住去路。当时路上几家本帮菜各有特色,有时吃饭不是瞄准哪家,而是哪家不排队吃哪家,若要“开开洋荤”,也有许多选择。之后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再回来,活动从吃饭改为喝酒,即便总是花心地游荡于周边街区,宵夜却依旧会跑回进贤路吃浇头面。结束已是后半夜,一年四季或热或冷,不变的是路口驻足抽烟的酒客,沈夕舟的Haven也脱胎于这一时期。   二零二零年,经历疫情的进贤路进入了某种变奏的快速发展。电视剧繁花播出之后,更是出现一批复刻夜东京的模板。租金上涨,纠纷变多,许多店面关停,如今早已高度商业化,长出另一番光景。   近几年,明显感到自己正在逐步忘记过去的事情,尤其是那些没有文字或是影像承载的回忆,彻底模糊成一片,这令我感到恐慌。我是看滑稽长大的小孩,与长辈一起听姚周两位老师的独角戏,学唱金陵塔,是童年独一份的快乐。上学后流行情景喜剧,从新72家房客、红茶坊,再到老娘舅、开心公寓,寥寥场景下,大家在其中度过一些时光,碰到一些难题,争吵妥协后继续往前,让电视机前的我始终对这种家长里短的市民生活有股着迷的劲头。   在写金刚不坏的时候,我将写作重点更多地放在职场部分,落笔比较快节奏,期间渴望书写城市慢生活的念头渐渐加重。后进入修整期,几次更改过下一本的想法。说来惭愧,没有先写成人之危除了剧情需要大调之外,另个原因是它的设定比较悬浮,于是偷懒地想,要不先写点熟悉的、生活化一点的东西吧,孰不知这个想法如此傲慢,因为生活才最最难写。   最初我对于本文的期望是尽量不去写好坏,经过辛爱路的所有人都不过是一群普通人。因此,搭界是我必须戒掉许多坏习惯的一本,在这么落地的设定下编撰角色与剧情,让我在写作中大吃苦头。   如何尽可能通过合理的事件推动发展、制造冲突,从而写出两个截然相反之人的互相吸引,以及周遭一群人的日常状态,让大家读来轻松惬意,真的非常折磨我。中途的崩溃次数远超想象,有时候甚至不是卡文,只是整个人死水一样无法流淌出任何东西,而写作是需要活力的。   尤其中后期不断复盘前文,以厘清逻辑,让角色衔接前半程的状态并演化下去,需想二十个场景再毙掉十九个,只为留下一个相对合理的。此举如同漫步蛛网,经常会让我陷入庞杂而无能为力的情绪之中,也着实拖慢了更新速度。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协调自己,进入抠膜的状态——有些罐头旋开,上面会覆着一层膜,周围光滑,没有能够拎着撕掉的多余一角,所以只好用指甲刮出毛边,慢慢撕。然而这么做,往往撕一点就碎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抠,继续撕,直到撕的足够多,破出一道大的口子。   这个痛苦的阶段使我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始终躲在一个皮套子里写作。这个皮套就是取巧的设定、便利的人物、想当然的剧情,以及最致命的,思考时下意识的懒惰。都是我有意避免去面对的缺点。而当我决定剥掉这个皮套,我必须坦诚地面对一个最为原始的问题:我是否有能力讲好故事,又是否可以写出动人的角色。   目前的答案仍是:做不到。   还是有太多缺点,太多僵硬的幼稚的纷飞的不自如的表达。我也在一遍遍重复自己,做些陈腔滥调的排布,陷入桎梏。我常常失控。我亦没有天赋,无法轻松运用文字,使它落下时那样不知所措。   我在写作上是个真正的笨人。   然而这又如何?写得不好就是需要继续写。继续写,继续挖空自己。只要还能有感受,有反应,就不算白费功夫。笨人永远变不成聪明人,但笨人至少可以做个诚实的人。   说到这里,未免太像抱怨。相信写作者大抵都有类似的痛苦,那就到此为止吧。毕竟脱掉所有伪装,在写作这条路上,我需要面对的始终只有自己。   搭界连载期间,适逢长乐路拆迁,令人不由感怀有些东西真在慢慢消逝,而我所能做的只有记录。仔细想一想,本文写作的最大矛盾在于我试图还原的记忆并不符合当前的社会环境,是一种幻想下与现实的割裂,比如王伯伯如何能够为辛爱路坚持到七十岁,又比如天天在这个位置大概率无法收支平衡,诸如此类。   但终究,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大家会找到自己的办法。辛爱路有微微的群像。制作大纲时,我为所有角色写了人物小传,原本人物数量其实更多,线路也更复杂。为了把控剧情,我做了一些删减与并合,以求居民故事尽可能精简,希望将他们的琐碎日常化成一截截彩色毛线,穿插在我为两位主人公织造的毛衣之中。   这并非是一个好的叙事方式,隔靴搔痒,无法探讨得更深,有时也很像游离于主角之外的废笔。不过在我看来,与他人的交流,融入人情社会的姿态,这些和外界产生的联系恰恰能为主角丰富个性,塑造文内世界观,这在双方的纯感情戏中很难做到。   搭界的文名代表“有所关联”。我在写作中始终有所偏好,开展故事之前,比起构建剧情,更痴迷于铺展各类关系。人和人之间可以没感情,但不能没关系,也可以有了感情多点关系或是因为有了关系再有感情。没有极端爱与恨的人之间,也可以存在值得琢磨的往来。我喜欢的是人与人的冲撞。   最初设计徐、夏两位主人公的时候,我在一冷一热的基础上雕刻过很多版本,主要是想写两种迥异的为人处世态度,但从两者的个人经历出发,设计出的人物形象始终觉得有点单薄,有神而形散。后来是在补充配角小传的过程中,反复推敲了两人对他人以及各种事情的反应,才慢慢捶打至最终呈现的效果。固执地花费篇幅在其他角色上,许是废笔,却是我在故事当中无法缺少的筋骨,是主人公这件毛衣穿着贴身的针脚所在。   不敢说这是个有趣的故事,搭界不过是我这个守旧之人所撰写的城市残像。相比金刚不坏制造了一个类似上海的箱庭让角色成长发酵,本文的上海更像一面小小的镜子,折射出几道我所理解的城市面。   这完全是一种私语。虽然刻板印象无法避免,对不同于自身的人事物抱有怀疑与抵触似乎成为了当下的某种防御机制,我们惯常地保护自己,以向外界发起攻击的方式。然而这层保护罩坚硬如铠甲,可以轻易撞倒别人,却因为内里长刺,同样会伤及自身。   于我而言,写作是个找寻勇气敞开怀抱的过程。我近乎愚钝地相信着,即使长于不同家乡、沐浴不同的饮食文化、经历着不同过往,我们身上相似的地方一定比不同之处要多得多,只因人生来就有寻找爱的本能,并期盼收获爱的回声。如能让读者朋友在阅读中发现某些熟悉的东西从而会心一笑,或是对不熟悉的那些产生一点好奇,就已足够。   感谢阅读,下个故事再见。   2025.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