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养权》作者:三拾叁   文案:   #崽的豪门亲叔叔跟没钱没势的穷舅舅抢抚养权,结果把自己搭进去的故事#   兄长意外去世,厉明深料理完丧事,无意间得知兄长还有个五岁儿子,是前妻离婚后独自生下,现在由孩子舅舅扶养。   架不住母亲三天两头哭闹,厉明深只得着手要回孩子抚养权。公司事务缠身,他无暇亲自出面,派律师去跟孩子舅舅谈,无非给钱就能解决问题。   很快,律师灰头土脸回来,说对方一口回绝,将他扫地出门,还撂下一句话。   厉明深问:“什么话?”   律师犹豫道:“他说……要是您敢去,就打断您的腿。”   厉明深一笑置之,心中却不屑,认定对方是个粗鄙之人。   直到后来,他亲自前往,见到了梁暮秋本人,才惊觉曾经见过,不止一面。   他隐瞒身份,蓄意接近,做了这辈子最不光彩的事。   *   那一日在梁暮秋的民宿小院里,两人在梨树下对坐喝茶。   梁暮秋眼中光芒闪动,提起人与人相遇即是缘分。   厉明深喝茶的手一顿,端着杯子慢慢放下,没有立刻回应,似乎咀嚼这句话里的含义,片刻才说:“你觉得我们的相遇是缘分吗?”   梁暮秋没有迟疑,很快说:“我想是。”   厉明深却想,如果梁暮秋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否还认为他们的相识是场缘分。   他抬头望向梁暮秋,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任何看似巧合其实都是刻意为之。”   *   梁暮秋鼻尖有一颗小痣,厉明深多年前惊鸿一瞥,自此再未忘记。   原室内设计师/现民宿房东/温柔舅舅受   蓄谋已久/掉马边缘疯狂试探/霸总叔叔攻   【彩蛋】   “冬冬,你想跟谁,舅舅还是叔叔?”   梁宸安小朋友眨眨眼,“大人才做选择,小孩子都要!”   内容标签: 都市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成长 治愈 日常   主角视角梁暮秋互动厉明深配角梁宸安(冬冬)   其它:文案留于2024.2.19日,全文存稿   一句话简介:所谓巧合不过蓄意为之   立意:总有一束光阳光照耀在你身上 第1章   八月底,岚城。   仲夏傍晚,天空漫着大片火烧云,流转出绚丽的色彩。   市中心的道路上车水马龙。梁暮秋将车停在路边,下车后朝一家名为“简”的餐厅走去。   刚推开门,空调丝丝缕缕的凉爽就将他包裹,瞬间驱散了暑意。   门口迎宾的姑娘见有客进来,习惯性问好,发现是梁暮秋,眼神一亮,热情喊道:“暮秋哥!”   “小芸。”梁暮秋认出对方,笑了笑,抬眼往四周看,“你们老板呢?”   “老板去补习班接孩子了,马上过来。”小芸扎着高马尾,穿着服务生的制服,青春又活泼,对梁暮秋说,“你先等一会儿吧。”   她把梁暮秋往他惯常坐的吧台引。   吧台旁一排高脚椅,梁暮秋坐在其中一把上,一条腿踩着椅子下方的横杆,另一条腿随意地支在地上。他身高超过一米八,身材高挑不逊模特,这个姿势显得双腿更加修长。   小芸没忍住又多看一眼。第一次见梁暮秋她就觉得对方长得真心好看,不去当明星演电影实在可惜。   小芸端来一杯水,对梁暮秋说:“暮秋哥,我先去忙,有事你喊我。”   梁暮秋接过水,说谢谢,又温和笑道:“去吧。”   加了柠檬片的水微酸,却很好地缓解了梁暮秋的口渴,他握着玻璃杯,在椅子上转半圈,朝身后的餐厅看去。   刚到晚餐时间,大堂就差不多坐满,可见生意红火。整间餐厅是毛坯风设计,墙面地板是粗糙的水泥,原木基调的桌椅,斑驳陈旧的复古感中又有种不失雅致的粗犷。   化繁为简,去伪存真。   剥去华丽外壳,展现最真实的内里,这就是当时整间餐厅的设计理念。   低低的交谈传入耳中,有夸赞食物美味的,有赞叹餐厅设计风格独特的,也有议论服务生颜值高的。   其中还夹杂一两句关于吧台旁边坐着的长腿帅哥的。   梁暮秋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他人眼里的一道风景,望着餐厅内部的装饰,视线从天花板滑到墙壁,片刻后才像是回过神,端起水杯又喝一口。   他滚动喉结将水咽下,刚要转头,瞥见小芸拿着托盘站在角落,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   他把杯子搁下,起身走过去问:“怎么了?”   小芸吓了一跳,见是梁暮秋,拍拍胸脯缓了口气。   她对梁暮秋很有好感,除了长得英俊,还因为梁暮秋帮过她。曾有一位包间客人在她上餐时对她动手动脚,恰好梁暮秋在,就教训了对方,加之梁暮秋是老板孟金良的好朋友,小芸对他十分信任和崇拜。   “暮秋哥,有个客人不太对劲。”小芸说着往身后通往包间的走廊看去,“他也不坐,在包间里走来走去,不点单就算了,我出来的时候把门关上,他还冲我大吼。”   梁暮秋蹙了下眉,看一眼手机。孟金良刚给他发信息,说堵车,要晚点。   餐厅生意好,难免遭人眼馋,梁暮秋担心有人闹事,问:“哪个包间?”   小芸说:“102。”   梁暮秋点点头:“我去看看。”   他随意地挽起衬衣袖口,露出漂亮的腕骨和匀亭的小臂,拎起一壶水就往包间走,在102门口停下,侧头往里一瞧,果然有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在里头不停走动,看一眼手表随即又立刻盯着门外走廊,显见的焦躁难安。   梁暮秋站在门口的位置,大约挡住了他的视线,那人一蹙眉,烦躁道:“你干什么?”   梁暮秋假装是服务生,微笑询问:“您要喝水吗?”   “不喝不喝。”中年男人挥挥手,明显不耐烦,“别堵在门口。”   说罢又探头朝外张望,小声嘀咕:“怎么还不来。”   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佩戴的腕表也价值不菲,梁暮秋猜测对方大概在等什么重要的人。   等谁他不关心,只要不闹事就好,他松口气,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就听中年男人在他身后喊道:“明深!”   梁暮秋脚步一顿,下意识抬起头。   正前方走来一个人,光线从他背后照来,逆光看不清脸,但无疑身材高大。   原本还算宽敞的过道似乎忽然间都变得拥挤。   梁暮秋只停了一瞬就继续向前,对方也朝他走来。   错身的瞬间,他没忍住偏了偏头,才发觉对方竟然比他还高一些,来不及看清长相,只注意到浓密眉毛下一双明亮又锐利的眼睛。   对方并没有朝他看,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   梁暮秋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直到擦肩而过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停下脚步,回望一眼。   中年男人激动地走上前,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握手,又说道:“真是巧,你也来吃饭?正好我订了包间,不如一起?”   那个叫明深的似乎没有伸手的意思,反而朝身后扫了眼,梁暮秋这才注意他后面还跟着个人,模样像是助理。   助理立刻低下头。   “方老板。”梁暮秋听见那人开口,声音沉缓不疾不徐,好听是好听,只是有些冷淡,“是挺巧。”   “是是。”中年男人收回手,继续陪笑,凑近又说一句什么。离得远,梁暮秋没听清。   眼见几人进包间,关上了门,梁暮秋这才离开,但不知为何感到不踏实。   孟金良很快到了。   梁暮秋把刚才的事一说,孟金良想了想,叫来小芸让她多留意102。   等小芸走了,孟金良又风风火火地去厨房,回来就见梁暮秋安安静静地坐在吧台边。   他盯着前方某处,眼神却没聚焦,似乎在走神。   孟金良打量梁暮秋,白衬衫黑裤子,模样还跟个学生似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梁暮秋,盛夏的时节,梁暮秋穿着T恤短裤,往他摊子前一站,弯起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冲他说:“老板,来份全家福炒饭!”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学生跟别人不同,像一株清俊挺拔的小白杨。如今再看,梁暮秋早已没了学生时代的活泼劲儿,变得沉稳安静,有年龄增长的原因,但并不完全是。   孟金良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原地站了几秒,走上前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盘下这间店的时候?”   梁暮秋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个话题,转头看着孟金良,露出笑来,过几秒才点头:“记得啊。”   孟金良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继续说:“当时我盘下这间店就没钱了,坐在店里发愁该怎么装修,最后是你帮我拿的主意。”   那是八年前,孟金良在大学城外的夜市摆摊卖炒饭,梁暮秋还是个设计院的学生,画图画累了就溜达着去吃宵夜。   孟金良厚道,炒饭料多份量也足,梁暮秋最爱去,次数多了就熟悉起来,还拉同学一起照顾孟金良生意。孟金良看他瘦,每次都给他多半份的量,梁暮秋不好意思,就说等孟金良以后有了自己的店,他给他免费做设计。   后来孟金良果真盘下一间小店,梁暮秋也兑现诺言,给他做了设计。   孟金良几乎没有预算,梁暮秋也还是个学生,没有过成熟的作品,苦思冥想两天,拿着几张图来对他说:“孟哥,不如你就走毛坯风吧。”   孟金良不懂设计,但也明白毛坯是什么意思。梁暮秋给他看效果图,孟金良一拍大腿决定用了。   “主要是那时候实在没钱,想着先凑活把店开起来,谁知误打误撞还火了。”   孟金良感慨地拍拍身后用红砖砌起来的吧台:“这还是我去拉来,跟你一块一块堆起来的。”   孟金良做饭口味好,店的设计风格在当时独树一帜,刚开业就成为学生中的网红餐厅。   他因此积累第一桶金,之后又买下隔壁几间门面,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只是餐厅规模扩大,设计风格却一直没变。   孟金良端详梁暮秋,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试探说:“我准备开家分店,小秋,你要不要来……”   他想问梁暮秋要不要给他新店做设计,话没说完,梁暮秋就罕见打断他:“算了吧孟哥,你知道我不干这一行很久了。”   “别啊。”孟金良坐直了上身,看着梁暮秋,觉得话都说到这份上,索性挑明,“你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真的就准备把自己埋没了,守着你那间民宿过一辈子?”   梁暮秋神色淡了些,握着水杯没说话。   “哎,我不是说开民宿不好。”孟金良抓抓头发,“就是……”   他一个粗人,想不出漂亮的安慰话,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哥是替你委屈。”   “没什么委屈。”梁暮秋笑了笑,轻声说,“也没什么可埋没的。”   他举起杯子又喝一口水。   大约柠檬在水里泡太久,这一口尝起来叫舌根微微发苦。   搁下杯子,梁暮秋舔舔湿润的嘴唇,问:“嫂子呢?”   孟金良知道刚才的话题到此结束了,无奈地顺着梁暮秋的话说:“刚跟我一起去辅导班接孩子,我把她们娘儿俩送回家了才过来的。我就纳闷了,你说我家那个怎么就那么笨,什么也学不会,要是有冬冬一半聪明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提到冬冬,梁暮秋露出笑来,不同于刚才的强颜欢笑,这次完全发自真心。   “冬冬呢?”孟金良问,“怎么没把他带来?”   “在家,最近有点感冒,没让他出来。”梁暮秋现在住的小梨村离市区远,不堵车的情况下单程都要两个小时,“等下次带他来。”   冬冬大名梁宸安,因为早产,生下来就体弱,普通感冒孟金良的儿子三天就活蹦乱跳,冬冬起码得一周。   孟金良心想,虽然自家小子淘气了点,但起码皮实,不像梁宸安,以前三天两头生病,就这两年还算好,梁暮秋没少焦心。   “对了。”梁暮秋又说,“今年的头茬梨已经下来了,我带了两箱给你和嫂子尝尝,等过段时间二茬梨熟了,就能去果园采摘,那会儿天气也合适,不像现在这么热。”   “行啊。”孟金良一口应下,见梁暮秋想走,连忙把人留住,挽起袖子说,“我刚让厨房准备材料,等我给你炒碗饭,吃完再走。还有一份提拉米苏,你给冬冬带回去。”   盛情难却,梁暮秋笑着应道:“好啊。” 第2章   包间门被推开,服务生进来布菜,厉明深抬起头,发现是个女生,不是刚才在走廊见到的那个青年。   他目光不过多停留两秒,就被对面的方德注意到。等服务生出去,方德冲站在一旁的厉明深助理使个眼色。   助理舔舔干涩的嘴唇,询问道:“厉先生,那我也先出去了?”   厉明深没有朝他看,只“嗯”一声,语气并不特别,助理却明显紧张,低下头开门走了出去。   包间安静下来,方德为厉明深倒茶,脸上堆满殷勤笑容,说道:“没想到我和你都喜欢这家餐厅,还真是有缘。”   按年纪,方德比厉明深大两轮,又跟他舅舅沾点姻亲,厉明深称呼一声“叔伯”也不过分,但他看着方德为他端茶倒水,姿态非常坦然。   方德本想等厉明深接话再继续,但厉明深漫不经心地把玩茶杯,连头都没抬,方德只好悻悻地说:“这家餐厅自然比不上你经常去的私房菜馆,但胜在口味不错,关键服务生都长得……”   厉明深闻言停下动作,意味不明地瞥了方德一眼。   他年纪虽轻但五官轮廓很深,抬眼时眉骨下压,显得眼神锐利,非常具有压迫感,方德的额头当即冒出了汗。   这些年来厉明深感情成谜,一直独身,身边助理连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清楚。   终于,厉明深似乎对杯子失去兴趣,放下后问:“方老板今天特意等我,有什么事?”   方德手心也出了汗,手一滑差点拿不住茶杯,他知道自己私下联系厉明深助理问他行程的事瞒不过去,搁下杯子,双手伸到桌子底下握在一起,说:“我的确是等你,明深你——”   方德停下,对上厉明深含着冷意的眼神,心跳陡然加快,连忙改口:“是厉先生,厉先生你太忙了,我去寰旭找了好几次,你都在开会,所以今天不得不——”   厉明深抬了下手。   方德愣了愣,明白厉明深是不耐烦听这些,只好直奔主题:“其实是这样,我们公司之前跟寰旭合作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把我们踢出供货名单了呢?原先您大哥,也就是明昭总在的时候,我们可是一直合作愉快啊。”   厉明深没说话,低垂着眼,并没什么表情。   方德拿不准他的态度,顿时更加紧张,再开口时都有些结巴:“希、希望厉先生看在以前合作的情分上,再能给我个机会。寰旭是我们的大客户,如果厉先生对我有哪里不满意,我一定改正!”   包间再度安静下来,方德甚至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就听厉明深问:“你也说是跟我大哥合作愉快,怎么不去找他?”   方德一愣,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寰旭集团是厉明深父亲勖照平创立的公司,产业版图甚广,以商业地产为核心,公司名称取自勖照平姓氏和妻子厉環名字的谐音。   勖照平育有两子,长子勖明昭,次子随母亲厉環姓,也就是厉明深。   前段时间勖明昭遭遇车祸,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葬礼办得低调,只有勖家近亲好友才能参加。方德打听到消息,他虽然跟厉明深舅舅沾点亲,但关系远,想去送个花圈都没资格。   但他听说,厉明深在葬礼上完全看不出伤心,上午丧事刚完,下午厉明深就回寰旭,把勖明昭分管的工作安排给其他副总。副总也是雷厉风行,隔天就把勖明昭在世时签定的几家供货商通通换掉,包括方德的公司。   要说这其中没有厉明深的授意,方德根本不信。   方德去寰旭找过,起初借着跟厉明深沾亲带故还拿乔,几次过后气焰尽消,不得不私下联系厉明深助理,许以重金才知道他今天巡视完楼盘后会来这家餐厅吃饭,于是冒险来堵人。   而厉明深却让他去找勖明昭,勖明昭都在地底下躺着了,厉明深这不是咒他也去死吗?   方德差一点变脸,竭力压下火气,继续陪笑:“厉先生真会开玩笑。”   “我这个人不喜欢开玩笑。”厉明深说,“你是我舅舅的亲戚,不是我的亲戚。既然是我哥跟你合作愉快,你也理所应当该去找他。”   方德手指都忍不住在抖,几乎就要给厉明深跪下:“明昭总英年早逝,我、我也十分难过,还请厉先生看在他的面子上……”   “我大哥心软,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我跟他不一样。”厉明深打断他,拿起湿毛巾擦手,一根根手指擦得仔细,似乎要把什么脏东西抹除,“我不跟不干净的人合作。”   “方老板。”他说一个字,方德的心就跟着颤一下,“你以次充好还虚报价格,跟寰旭合作,每年至少有七位数的款子进了你私人腰包,这些年也该够了。寰旭不是任你吸血的地方,做人得要点脸。”   方德的脸色顿时涨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对着厉明深冷漠的面孔,猛地起身,餐桌上的盘子刀叉齐齐震动。   “你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给一个小辈伏低做小,方德已经是极限,被厉明深当面这么说,哪里还能忍,既然无法挽回,他索性破罐破摔,指着厉明深破口大骂好出一口气。   “我可是听说了,你大哥死的时候你一滴眼泪也没掉!你大哥才刚死你就迫不及待把他之前定下来的事情都推翻,你良心都喂狗了吧,那车祸是不是也是你搞出来的,也不怕遭报应!”   厉明深端坐椅中,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呸,什么玩意!”方德狠狠啐一口,摔门走人。   方德如何厉明深根本不在意,他没动那一桌菜,按铃让人撤掉,重新点一份简餐,慢条斯理地吃完,才从包间出去。   助理没敢走远,一直在门口候着,见厉明深出来连忙跟上。   厉明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往外走。   助理咬牙跟上。   包间的动静不小,小芸第一时间向孟金良汇报。梁暮秋听见,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厉明深很快出来,径直从吧台前走过。孟金良瞧他面熟,似乎是来过几回,忙不迭相送,梁暮秋看见孟金良推开门,几人走了出去。   不多时孟金良又急匆匆回来,拿起搁在吧台的手机,对他说:“坏事,102那位客人的车被砸了。”   孟金良又要往外走,梁暮秋搁下筷子,扯过纸巾擦嘴,说:“我跟你去看看。”   从店里出去,晚风裹挟热浪滚滚而来,梁暮秋额前的头发被吹起一缕。   他跟在孟金良身后,朝路边停车的地方走去,四周围了一群人,梁暮秋拨开人群,发现被砸的是辆林肯商务。   黑色的车身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冷光,气派倒是气派,只是前挡风玻璃不知道被什么砸碎,破了个大窟窿。   梁暮秋看一眼就从围观人群里退出来,不自觉四下搜寻,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直到看到路边梧桐树下站着的一个人。   厉明深吃饭时脱下了西装外套,此刻随意地搭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望着前方。   借着不算明亮的路灯,梁暮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三十左右,或许要更年轻,眉毛浓密眼眶深邃,鼻梁也挺,嘴唇却有些薄。   梁暮秋现实见过的人里,还没有这样英俊的。   他就这样独自站在树下,远离熙攘的人群,莫名地,梁暮秋脑海中跳出一个词。   孤独。   大概察觉到梁暮秋的注视,厉明深转头朝他看一眼,又很快转回去,神情漠然,似乎并不在意。   梁暮秋原地动了下脚步,就在这时孟金良走来,从身后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人是在他店里吃饭时车被砸的,虽然跟他没关系,但总归影响不好。厉明深的助理已经报了警,孟金良寻思着待会儿警察来怎么办,对梁暮秋说:“你别呆着了,赶紧回去吧,路上慢点开车。”   梁暮秋嗯了一声。   孟金良也注意到树下站着的厉明深,声音压低对梁暮秋说:“看到了吧,就是那个人的车,一百多万的林肯,砸成这样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点不见心疼,有钱!”   梁暮秋笑了笑,没应声。   孟金良又催他回去,还提醒他别忘记拿提拉米苏。梁暮秋回餐厅拿上蛋糕,跟相熟的服务生告别,等出来时,厉明深还在树底下站着,连位置都没动。   刚才那个助理模样的人过来了,就站在旁边,似乎在跟他说话。   好巧不巧,他们的位置就在梁暮秋停车的旁边。他从两人面前经过,这一次没有去看,听到助理说“司机一会儿就到”,紧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嗯”。   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丝毫起伏,甚至可以说气定神闲,梁暮秋想起孟金良的话,心道这人还真是淡定。   梁暮秋按了车钥匙,车灯在夜幕下闪烁。他先把提拉米苏搁进后座,正要拉开驾驶室的门,就听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车底下——”   梁暮秋下意识回头,对上厉明深投来的视线。   “嗯?”他没明白,“什么?”   厉明深看他两秒,目光自他的脸往下,移到车底,语气平淡地说:“有只猫。”   梁暮秋愣了愣,随即矮下身,朝车底看去。光线太暗看不清,他只得点开手机的手电一照,果然发现右后轮那里窝着一只橘猫。   这么隐蔽的位置,要不是经人提醒,他根本不会注意。   若是直接发动将车开走,猫咪来不及躲,岂不就要被他轧到?   梁暮秋有些后怕,庆幸自己还没开车,蹲在地上,又忍不住朝厉明深看。   厉明深却已经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梁暮秋费了点功夫才把那只猫哄出来。   那猫似乎怕人,冲它伸手它还往里躲。梁暮秋没办法,只好回餐厅问厨师要几片香肠,那猫才闻着肉香才警惕地探出脑袋。   猫吃肉的时候,梁暮秋拿出手机拍了段视频,想着待会儿回家给梁宸安看。   等猫吃饱喝足,爪子洗脸时,梁暮秋说:“你以后别在车底呆了,这样别人看不见你,万一轧到你该怎么办?”   橘猫喵一声,飞快跑走了。梁暮秋又四面检查一遍,确认没有其他流浪动物把他的车底当做暂时的栖息地,才重新拉开车门。   鬼使神差地,他回头又看一眼。   这会儿功夫,围观的人已经散了,连孟金良都暂时回店里。厉明深还站在原地,大概在等司机。那个助理模样的人站在旁边不停地用纸巾擦汗。   八月底天气还很热,在外面站一会儿就浑身冒汗,更别提树上蝉鸣阵阵,吵得人心浮气躁。   梁暮秋倒是没出汗,他天生体温偏低,耐热,好奇怎么厉明深也不热,难不成真的心静自然凉。他这样想着,没上车,转而打开后座的门,拿两瓶饮料出来,朝厉明深走去。   “喝吗?”梁暮秋先把饮料递给助理,“天气太热了,喝这个降火。”   助理一愣,低头看去,发现梁暮秋拿的是一瓶梨汁,貌似是本地一家乡镇企业的品牌。   助理正急得上火,这车估计就是方德砸的,而方德是他招来的,他急火攻心,也顾不得太多,道谢后接过来,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   “不客气。”梁暮秋说,这才转向厉明深,把剩下那瓶递过去。   他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厉明深却像不明白似的,垂着眼。   那只拿着饮料的手手指细长,和人一样漂亮。   厉明深没有动作。   气氛变得尴尬,助理灌下去半瓶梨汁才想起厉明深不喝别人的水,刚想去接,厉明深却自己伸了手,说:“谢谢。”   助理反倒愣了。   “不客气。”梁暮秋笑了笑,想想又说,“当是猫咪给你的谢礼。”   此时起了一阵风,吹动天上的云彩,流转间,刚才还半遮半掩的月亮完全显露,脉脉月光洒下,照亮梁暮秋的脸。   他头发乌黑,脸庞如玉似的白,笑起时唇角微弯,表情细微却生动鲜活。   厉明深的目光被他鼻尖那颗小痣吸引。   忽然地,他瞳孔微微一缩,看梁暮秋的眼神也起了变化。   这个人……厉明深心想,他好像见过。 第3章   一阵轻快铃音划破了沉闷的空气,是动画片主题歌,梁宸安的专属铃声。   梁暮秋不自觉笑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走到一边接通。   梁暮秋走远,厉明深的目光也随他移动,他看到梁暮秋一直在笑,嘴唇张合,发出的声音很轻,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在给谁打电话?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厉明深随即收回了视线。   没过一分钟,一辆奔驰停在路边,来接厉明深的司机到了。助理拉开门,厉明深坐了进去。   助理见厉明深随手把那瓶梨汁搁在扶手箱,果然没喝。   车里光线昏暗,厉明深的脸一半落在阴影里,回头对助理说:“明天自己去找人事。”   助理咬紧牙,似乎想辩解,但他知道厉明深眼里揉不得沙子,在收了方德的好处时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厉明深不是开除而是让他自己辞职也算顾念旧情,于是说:“知道了,谢谢厉先生。”   车从眼前驶过,扬起一片落了的梧桐树叶。梁暮秋有一瞬的分神,电话那头稚嫩的声音喊他:“秋秋?”   这一声唤回梁暮秋的注意力。   “冬冬。”他笑着说,“马上回去了,给你带了好吃的。”   梁宸安哇了一声,紧接着说道:“那你开车慢一点,我等你。”   挂了电话,梁暮秋抬头望去。那辆车已经过了路口,消失在转角。他收起手机上了车,打着后往相反方向驶去。   奔驰在夜晚的车流中平稳行驶,司机问厉明深去哪儿。   厉明深刚说回公寓,忽然接到电话,是家里阿姨,慌慌张张跟他说“太太又在闹了”。   厉明深只得吩咐司机去大宅,司机改道,厉明深则向后躺在座椅上,闭上眼,喉结不易察觉地滚了一下。   勖家大宅位于外环一片别墅区,茂密的绿树中散落着七八座公馆。   车开到门口,厉明深下了车。门口是一大片私家草坪和花园,厉明深走进去,看到客厅亮着灯。   客厅里,两个阿姨大半夜还在打扫,见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候。   厉明深没换鞋直接走进去。   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瓷片,不知道厉環又摔了什么,厉明深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也被扯下来撕了。   他避开一地狼藉,走到客厅中央,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看到丢在地上的抱枕,随手捡起扔到了沙发上。   厉環不在客厅,看样子是发泄过,累了,回房间了。   勖明昭车祸后,厉環就一直如此。白天在人前还能维持坚强端庄,一到晚上夜深人静就开始发疯,看见什么摔什么。   头几年勖照平去世时,厉環也是如此,但好歹有勖明昭陪她。现在勖明昭也走了,厉明深却没那个耐心。   而厉明深越是表现得冷静,厉環就越是疯得厉害。   厉明深脑海中回响起厉環声嘶力竭的质问——   “你为什么不哭?那是你亲大哥,他又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连滴眼泪都不肯掉!”   刚才给厉明深打电话的菁姐走过来,厉明深回过神,问了一句:“我妈呢?”   “太太回房间,应该是睡了。”菁姐小声说,生怕吵醒厉環。   厉明深没再说话。   时间不早,菁姐问他要不要吃宵夜。   厉明深晚餐其实没吃多少,但哪有胃口,说道:“不吃了。”   菁姐又问他要不要住下。   厉明深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菁姐忙去收拾房间。   厉明深沿楼梯上二楼,他和勖明昭的卧室都在这一层,厉環住三层。   菁姐抱了干净的床单被褥去厉明深的卧室。成年后厉明深就搬了出去,除非逢年过节很少在大宅露面,不像勖明昭,结了婚还住这里,虽然后来很快就离婚了。   上一次回来住还是勖明昭葬礼,如今勖明昭尾七都快过了,算算竟然已经一个多月。   卧室长久不住人,乍一开门便是不通风的气味,并不好闻。厉明深没着急进去,站在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上,视线落在斜对面勖明昭的卧室。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出乎他的意料,房间竟然亮着灯。   不仅亮着灯,还开了空调,空气中弥漫着浅淡花香,床铺也平平整整。桌上摊着一本书,似乎勖明昭还住在这里,只是看书看到一半,短暂下楼吃个宵夜。   厉明深愣住,问菁姐怎么回事。   “太太每天都让收拾,灯也让一直开着,不许关的。”菁姐小心道,“每天都要亲手换束花,有时睡觉前还要来坐一会儿。”   同样是儿子,厉環从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厉明深一直知道。   菁姐说完就要继续去收拾厉明深的房间,厉明深语气有些冷,说:“不用了。”   说完他便快步下楼,穿过客厅离开了这栋房子。   司机没得他的指示,没敢走,见他出来立刻下车开门。   别墅区四周绿树成荫,夜深了,暑气消散大半,其实已经不太热了,厉明深还是让司机把空调开到最大。   但还不够。   胸口堵住似的,叫他难受。   他看到了扶手箱里放着一瓶水,想也没想就拧开,一口灌下。   喝进嘴里他才意识到是刚才那瓶被他随手搁下的梨汁,那味道丝丝清甜,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意外地叫他的心安定下来。   司机还在战战兢兢等吩咐,厉明深一口一口喝完梨汁,将瓶盖拧回去,平静说:“回公寓。”   明月高悬,照亮出城的路。梁暮秋一直往北开,晚上不堵车,道路通畅,不到两小时他就开到了平阳县城,之后又往东走一段,穿过麦浪翻滚的乡间道路,半小时后抵达了目的地。   村口有棵三十年树龄的粗壮梨树,树下竖一座石碑,上写“小梨村”三个字。   柏油路宽阔平整,入夜后,小梨村一片宁静,大多数人家都睡了,只零星亮几盏灯。梁暮秋熟练地驾车,七拐八绕,很快停在一户独门独院的民宅前。   发动机熄火,刚下车,他就听到紧闭的铁门里传出脚步,紧接着门被打开,一个小小的人影冲出来,一把扑进他怀里。   梁暮秋被带得往后退一步才站稳。   “秋秋!”小人仰起头,露出一张白净脸蛋,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正是梁宸安。   他满是依恋地看着梁暮秋,好像确定梁暮秋真的回来似的,又喊一声:“秋秋!”   梁宸安后头还跟着一个孩子,是梁宸安的好朋友,大名杨思乐,小名乐乐。   “秋秋!”   杨思乐也扑过来抱了梁暮秋一下,但关注的重点不在梁暮秋本身,朝他身后的车里看,一边舔嘴唇一边问:“好吃的呢?”   梁暮秋从后座把提拉米苏拎出来,杨思乐“哇偶”一声,拍着手在原地蹦了两下。   梁暮秋见他还穿短袖,问:“乐乐,怎么穿短袖,不冷吗?”   村里不比市区,温度本来就要再低几度。   “我不冷。”杨思乐挺挺胸脯。   反观梁宸安,早早地换上长袖。   两个孩子同岁,梁宸安还要大两个月。两人身高相近,都到梁暮秋腰的位置,但杨思乐更壮实,相比之下,梁宸安就好像果园里刚栽下的细瘦的小树苗。   梁暮秋摸摸梁宸安的头,问杨思乐:“你阿公呢?”   “阿公在看电视!”杨思乐带头往小院里面跑,边跑边喊道,“阿公,秋秋来了!”   夜空缀着稀疏的星光,梁暮秋一手拎蛋糕,一手牵起梁宸安,也往院子里走。   门口悬着一盏灯,灯泡一闪一闪滋滋地响,他抬头刚看一眼就被梁宸安拉着继续往前。   堂屋传来电视声,很快就被关掉了,紧接着杨阿公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杨阿公今年六十多,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从屋里迎出来,对梁暮秋说:“回来啦?”   梁暮秋每次进城,都把梁宸安交给杨阿公照看,这些年一直如此。   “是啊回来了。”梁暮秋说。   “路上好走吗?”   “好走。”   “饿不饿?”杨阿公摘掉看电视戴的老花镜,慈爱地问,“我给你煮面。”   杨思乐听到立刻说:“面里要放红烧肉!”   一直安安静静的梁宸安也晃晃梁暮秋的手,仰着脸对他说:“红烧肉好吃。”   杨阿公经营一家小饭馆,手艺在整个小梨村都数一数二,最拿手的就是一道雪梨红烧肉。   梁暮秋笑着说吃过了,拎了拎提拉米苏问两个孩子:“那还有肚子吃蛋糕吗?”   这个必须有。   小院里有张木桌,梁暮秋把蛋糕搁桌上,切两个三角,梁宸安和杨思乐对坐着,一人拿一个小勺挖着吃。   梁暮秋又返回车上,取下给杨阿公买的降压药和生活用品。杨阿公只一个儿子,外出打工不在身边,梁暮秋平时出门会多采购一些,算是感谢老人对他和梁宸安的照顾。   梁暮秋进进出出,梁宸安视线跟着他动,问他:“秋秋,你不吃吗?”   梁暮秋停下脚步,看着小孩期盼的眼神,笑说:“好啊,你喂我一口吧。”   梁宸安挖下一大块蛋糕,手举得高高地伸到梁暮秋嘴边。梁暮秋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吃完就走到门口,去看那闪烁的灯泡。   灯泡内壁附着一层黑色固体,用了有些年头。梁暮秋记下尺寸,打算去村口的杂货铺买个新的换上。   杨阿公走过来,见状叹口气:“灯泡也老喽,不中用了。”   梁暮秋冲他笑道:“怎么会呢。”   杨阿公不再说什么,改问:“房子有人租了吗?”   梁暮秋自己也有个小院,是当年他的父母来村里支教,后来在此定居时买下的。   三面围墙围出的一方院子,除厨房客厅等,一共三间卧室,其中两间打通,他和梁宸安在住,还有一间空房收拾出来作民宿出租。   暑假的那一波高峰刚过去,眼下要到九月,正是淡季,不过梁暮秋的民宿在网上颇有知名度,淡季也有人抢着要租。   他说:“已经订出去了,下周过来。”   梁宸安吃完一块蛋糕就饱了,勺子舔得很干净,没有浪费一点。杨思乐吃完一块又切一块。梁暮秋把剩下的给两个小孩平分,杨阿公又给他端来一锅红烧肉,他端着红烧肉带梁宸安回了家。   他们的家就在杨阿公旁边,隔两堵围墙,几乎抬脚就到。墙外攀爬大片三角梅,开得火红热烈。   短短几步路,梁宸安还是紧紧抓住梁暮秋的衣服。   “回家喽。”梁暮秋侧身让梁宸安从他口袋里掏钥匙,打开了门。   一进的院子,一眼望到底。   左手边是厨房和餐厅,角落还有个不大的杂物房,右手边原先是片空地,梁暮秋嫌浪费,花费小半年时间盖起一座透明书屋,三面墙壁包括天花板都是玻璃的,是梁宸安的游乐场。   正对面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为公用的客厅和茶室,二楼三个房间,也就是他和梁宸安的卧室,以及出租的客房。   围墙四周种一圈花花草草,院子中央则载种一棵梨树,树龄五年,同梁宸安一般大。当年梁暮秋移栽过来的时候,树干只有小指粗,如今已经长到约成人手臂粗细。   树梢缀着青涩的果实,五年来头一次结果。   小院的一切都是梁暮秋的心血,一点一滴都是他亲手设计亲手改造,是他和梁宸安栖身的家。   一进院,梁宸安明显放松,鞋子一脱就跑进书房。   书房里非玻璃的那面墙挨着围墙,一整面都是书架,书架可以上下推拉,方便梁宸安拿书,也是梁暮秋设计的。   梁宸安将书架推上去又拉下来,犹豫要看哪本,忽然动作一顿,视线落在书架顶上的一个纸箱上,那里面似乎是梁暮秋的东西,但一直束之高阁,从没拿下来。   “好了吗?”梁暮秋在外面问。   梁宸安收回好奇心,嗯了一声。   梁宸安选好书,梁暮秋也随意挑一本小说陪他一起看。两人躺在梁宸安卧室的床上,梁暮秋就听梁宸安忽然喊他。   “秋秋。”   严格说,梁暮秋是梁宸安的舅舅,“舅”和“秋”发音相近,梁宸安小时候口齿不清,喊着喊着就成了“秋秋”。   梁暮秋喜欢梁宸安这么叫他,比舅舅更多一份亲昵。   梁暮秋“嗯?”一声。   梁宸安看着梁暮秋,还有他鼻尖那颗小痣,摸摸自己的鼻子,心想为什么他没有。直到梁暮秋又问他怎么了,他才指着书上一个字问:“这个怎么念?”   那字生僻,梁暮秋也不确定,跟梁宸安一起查字典。   又看十分钟,梁暮秋催他吃感冒药,吃完又催他睡觉。   梁宸安一般自己睡,大概是今天梁暮秋离开了一整天,让他感到不踏实,抿着嘴唇,黑黑圆圆的眼睛看着梁暮秋不说话。   梁宸安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时,梁暮秋就开始照顾他,从小养到大,梁宸安眨眨眼他就知道小孩在想什么。梁宸安在外表现得稳重,像个小大人,只有他面前才表现出小孩子活泼爱撒娇的一面。   这样看他,就是想跟他睡,但又不好意思说。   “冬冬。”梁暮秋于是问,“今晚我可不可以跟你睡?”   梁宸安立刻点头,高兴地从床边滑梯滑下去,抱起被子穿过起居室,跑到对面梁暮秋的卧室。   被子铺好,梁宸安钻进去,乌黑的头发散在枕头上,转着眼珠看梁暮秋。   “干嘛看我?”梁暮秋问。   梁宸安说:“我想听口琴。”   “好。”梁暮秋答应了,伸手拉开床头柜抽屉,从里头摸出一支口琴,“不过太晚了,我们小点声音。”   有梁暮秋在身侧,伴着悠扬的琴声,梁宸安很快入睡。梁暮秋放下口琴,关上灯。   月光从纱帘的缝隙探进来,梁暮秋端详梁宸安白净的脸蛋,他闭着眼睡得安稳,睫毛浓密卷曲,不时动一下。   梁暮秋替他掖好被角,在旁边躺下,也闭上了眼睛。 第4章   勖明昭尾七那天,厉明深又回了趟大宅。   他到的时候,客厅已经坐着他舅舅和几个亲戚,都是厉環那边的。   厉明深随意扫一眼,并不关心是谁。   厉環也在,端坐在沙发正中主人的位置上,长发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黑色连衣裙外搭了件同样是黑色的披件,脊背挺得很直。   在人前,尤其是家里亲戚面前,厉環是绝对不愿示弱的,她无论何时都要在人群最中间,享受众星逐月的追捧。   连日茶饭不思叫她看起来形容憔悴,颧骨都有些突出,显得面色更加凌厉,但眼中焕发神采,与之前的晦暗颓败完全不同。   厉明深不知原因,暗自觉得奇怪,喊了一声妈,没理会其他人。   按传统,尾七一般由子女主持祭拜,然而勖明昭只有一次婚姻,离婚后没有再婚,所以并无孩子,厉環也不想假他人之手,亲自为他上香。   勖明昭的遗像摆在台子上,是厉環选的。   厉明深看着那张照片。   亲兄弟,样貌自然也相似。但不同于厉明深常年冷漠的一张脸,勖明昭不论何时嘴角都是上扬的,对家里亲戚、对公司下属,他一贯态度温和。   厉明深印象里,勖明昭似乎从未对谁发过脾气。   因此在他车祸后,认识的人无一不唏嘘,红着眼眶,感叹一句天妒英才。   厉明深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若是他死了,会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他掉一滴眼泪。   厉環默默垂泪,身旁亲戚纷纷上前安慰她。她摆摆手,让菁姐扶她去房间休息,不一会儿菁姐出来,说太太请大家留下吃顿便饭,紧接着就进厨房,吩咐厨师预备午饭。   厉明深虽然对厉環感情不深,这样的场合也尽量顺着她的意思,耐着性子留了下来。   他坐在沙发,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修长的手指滑动着屏幕。   先前的助理辞职,人事部在公司内部挑了几个候选人,秘书刚把简历发给他过目。   有个人朝他走来,厉明深眼未抬,等对方在旁边坐下才用余光看过去,发现是他舅舅厉玦。   他没抬头,等对方开口。   果然,厉玦见厉明深没有搭理的意思,主动喊他:“明深。”   厉明深这才转头,看着厉玦,不带感情地喊:“舅舅。”   厉玦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意识到不妥,又强迫自己转头。他看着厉明深,用商量的语气问:“忙吗,舅舅跟你说个事。”   厉明深不难听出厉玦语气里的小心和讨好,锁掉手机说道:“你说。”   “是这样,”厉玦清清嗓子,又坐直一些,似乎想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紧张,“我想跟你说的是关于方德。”   厉明深并不意外,挑了下眉,示意厉玦继续。   方德是厉玦现任、也是第四任老婆的一个什么远房哥哥,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厉玦本不想管,但架不住娇妻缠闹,只得来找厉明深说情。   厉玦的话总结起来无非大家都是一家人,生意不做就不做了,但如果因为一台车就闹到警察局去,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不就一台车?”厉明深重复厉玦的话,反问他,“舅舅好大口气,不知道你一年为公司创造的利润够买几台车?”   厉玦顿时说不出话。   他高中都没读完,本事一点没有,无非仗着有个好姐姐才能进寰旭,做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保安部长。   以前勖明昭在时,厉玦一诉苦勖明昭就没办法,听厉玦的话把方德纳入建材供货商名单,方德的那些钱至少一半进了厉玦的腰包。这些厉明深都知道。   除了厉玦,厉家好些亲戚都在寰旭,干的勾当跟厉玦差不多。厉明深可以容忍把他们当成闲人来养,但不能容忍他们肆无忌惮吸寰旭的血。   方德的事只是个开始。   “以后也别说什么一家人。”厉明深交叠起双腿,这个姿势叫他气场更强,“舅舅你那么多老婆,每个老婆都有亲戚,要是都跟我一家人,我怕我应付不来。”   厉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起家里哭哭啼啼的老婆,还是强忍着没走,继续说:“那车的事……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追究了,方德也是喝多了。”   厉明深说:“我肚量一向不大,既然喝多了,那就让他进看守所蹲几天醒醒酒。”   说完他便重新解锁手机,明摆着表示话题到此结束。   厉玦铁青着脸走了。   厉明深继续翻简历。   旁边还有几个亲戚在说话,怕吵着他,声音不约而同压低,但厉明深还是听到一两句,似乎是什么“孩子”。   他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关心。   午餐全是素菜,厉明深吃完,搁下筷子就要站起来,厉環忽然叫住他,喊他“明深”。   厉環很少这么叫他,勖明昭死后更是把厉明深当成仇人,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服质问他为什么不哭。   如今听厉環用这样还算温和的语气叫他,厉明深心里一动,又坐下,声音也不自觉放轻,问:“怎么了?”   母子二人隔着餐桌对视,厉環说:“你大哥可能有个孩子。”   “什么?”厉明深一瞬间怀疑他妈魔怔了。   旁边亲戚插话:“你还记得你原来那个嫂子吗?”   厉明深转头看去,说话的是厉環的一个表姐。   那人赶紧闭上嘴,直到厉環又递眼神过去,才壮着胆子继续。   “是这样的,你大哥离婚没多久,我在医院看到了她,她不是在医院工作吗,我起初没在意,后来看她肚子好像有点大,还从妇产科出来,我就多看两眼。现在想想,她那时候该不会怀孕了吧……”   对于勖明昭的前妻,厉明深几乎没有印象,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很少会对别人产生关注的人,另一方面也因为勖明昭那唯一的一段婚姻是在六年多前,只持续了短暂的半年。   厉明深已经不记得勖明昭前妻叫什么名字,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那个女人的确是个医生。   厉明深不用多想就发现这话里的漏洞,反问说话的人:“你当时怎么不说?”   那人一噎,下意识朝厉環看去。厉明深当即明白,厉環的这个表姐应该当时就告诉了厉環,只是厉環或许没放在心上,或许放在心上了却故意不告诉勖明昭。   毕竟厉環对这个前儿媳相当不满,对方出身寒微,还是个有追求的职业女性。相比之下,厉環更想要勖明昭找个门当户对或是知根知底的女人,能收起心思在家里相夫教子,一门心思辅佐丈夫。   就跟她当初一样。   那人被厉明昭问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反倒是旁边一个年轻女孩镇定地开口:“我当时也在,也看到了,但因为那时候还是冬天,天气冷,穿的衣服多,怕看错。再说明昭哥刚离婚,也怕说出来多事……”   “所以呢?”厉明深反问,“那你现在说出来什么意思?”   这句话他是看着厉環问的。   厉環的心思,厉明深太清楚了。儿子在时,瞒着对方。如今儿子死了,才终于想起自己不喜欢的前任儿媳可能给她生了个孙子。   厉環抿紧嘴唇,脸色并不好看,搁下筷子看着厉明深,只说了一句话:“如果真是你大哥的孩子,那自然是要回我们家的。”   厉明深想问凭什么。   话到嘴边,他忽然哽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厉環头上的白发。   厉環已过五十,虽然保养得当,但这个年纪不可能没有白发,但像不愿示弱一样,厉環也不愿承认衰老,所以厉明深从没在她头上看到过一根白发。他猜她应该有染发的习惯。   可是今天,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厉環的鬓角有一小缕头发是白的。   厉明深忽然不是滋味。   桌上没人敢吱声。   良久的沉默后,厉明深最终还是应下。   “行。”他对厉環说,“我去查。” 第5章   厉明深说完就要走。   厉環叫住他:“你要回公司?”   厉明深嗯一声,低头看手机,眼睛没再看过去。   “那你送送叶蓝吧。”厉環说。   “谁?”厉明深这才抬头。   一个年轻女孩站起来,正是刚才坐在厉環表姐身边,帮忙辩解的那个人。   女孩同样一身黑色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温温柔柔地冲他道:“明深哥。”   厉明深皱了下眉。   厉環继续说:“叶蓝刚才说要去书店,就在公司旁边,正好你顺路,送送她。”   厉明深面无表情地看向厉環,对视的一瞬,母子二人对对方的心思心知肚明。   厉明深没说什么,拿起西装外套往外走。   他今天没带司机,自己开车回来,就停在花园外面。   厉明深绕过车头去驾驶室,一转身,就见那女孩站在副驾旁,正要伸手开门。   她手还没碰到车门,厉明深便开口,语气算不得温和:“谁准你上车的?”   那只手立刻缩回去,女孩攥紧小包,惊慌无措地看着他。   “菁姐。”厉明深余光都没给,叫来阿姨,冷冷说道,“给叶小姐备辆车,送她走。”   *   回公司开完会,厉明深工作到深夜。   手中的钢笔写得不流畅,厉明深扯过一张废纸,在上头划两下,出墨还是不连贯。他索性把笔搁下,拉开抽屉,打算随意挑一支替代。   抽屉里搁着不少备用钢笔,厉明深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其中一支上,许久后拿出来,动作有些小心。   这支钢笔只在刚到他手中的时候用过一两天,许久不写,需要清洗,他便从椅子上起身,打开门朝外走。   外面的办公区早已没人,只有秘书办还亮着灯。   经过秘书办门口,厉明深停下脚步,往里看了一眼。   值班的秘书正巧打了个哈欠,忽然见到厉明深,吓了一跳,慌慌忙忙站起来,喊道:“厉先生。”   厉明深点点头,说:“没什么事了,先回去吧。”   秘书如蒙大赦,又怕喜悦表现得太明显,赶紧低下头,见厉明深拿着一支钢笔,连忙问:“您是要换笔吗?我帮您清洗一下吧。”   “不用了。”厉明深说,“我自己洗。”   他接一杯清水端回办公室,把笔杆拆下来泡进去。   残留的墨渍在水中缓缓湮开,厉明深闭上眼,整个人靠进宽大的座椅里,放空思绪。   他只给自己几分钟时间,等疲惫稍微缓解,就又重新投入工作,晚上睡在休息室,第二天一早就被铃声吵醒。   厉環打电话来催促,语气有些激动,似乎一刻也等不了。   厉明深其实并未想好该怎么办,只得先交代律师去查勖明昭前妻在离婚后的去向。   知道对方工作的医院,倒是不难查。律师很快有了消息。   “去世了?”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厉明深正坐在桌后批阅文件,闻言笔下一顿,抬头看对面的律师。   律师姓李,是寰旭的法律顾问,也帮厉明深处理一些私事。   李律师闻言抬了下眼镜,说:“是的。”   他顿几秒,见厉明深没其他反应,才继续说:“明昭总的前妻在离婚后没多久,就去平阳县下面的小梨村卫生院做支援,给村民上门看病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胎动引发早产,虽然被及时送到医院,但您也知道,乡镇医院医疗条件没那么好,她在生产过程中因为大出血去世了。”   李律师不由唏嘘。他见过勖明昭前妻一次,是在她和勖明昭结婚前,因为厉環的坚决要求,对方签了一份婚前协议,如果离婚将分不到任何财产。   他还记得那个女人签字非常爽快,签完后就赶回医院做手术,据说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相当洒脱,没有纠缠。   李律师边想,边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暗自观察厉明深。   他心道这位果然是个心硬的主儿,好歹曾经的一家人,听说人去世了,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也是,自己大哥去世也能一滴泪也不流,何况是个外人。   厉明深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拿起李律师带来的一叠文件,翻开第一页就是勖明昭前妻的资料,最上面便是她身穿白大褂的半身证件照。   照片里的女人留齐耳短发,五官标致十分美丽,眼神明亮,眉宇间有种飒爽的神采。   厉明深看了一眼,视线又往左偏,这才终于记起对方名字。   梁仲夏。   他默念一遍,不知为何蹙了下眉,记忆深处似乎有另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不待他细想,李律师已经继续往下说。   “孩子是在明昭总离婚后半年出生的,按时间来算,理论上应该就是明昭总的孩子。”   李律师措辞很谨慎。   厉明深又往后翻一页资料,问:“男孩女孩?”   “是个男孩,正月出生,五岁多了。”   “叫什么名字?”厉明深又问。   “梁宸安。”李律师说。   厉明深手中动作停下,再度沉默。   李律师并不催促雇主,端起刚才秘书送进来的茶,先闻茶香,又细品一口,是上好的信阳毛尖。他感叹寰旭真是有钱,连招待客人的茶叶都这么好。   厉明深合上那叠文件,不再看,往身后座椅靠了靠,问:“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李律师赶紧放下茶杯,说:“孩子就在小梨村,是孩子的舅舅在扶养。”   “舅舅?”   “是的。”李律师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找出一张照片,递到厉明深面前。   照片背景是在一所幼儿园门口,大概是放学时间,挤满家长和小孩。人群之中,一个年轻男人正牵着个孩子往前走,那孩子回头的瞬间被拍下了照片。   厉明深盯着孩子的脸,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如果说他起初还对孩子的身份存有疑虑,在看到孩子的长相后,那疑虑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孩子跟勖明昭长得很像,尤其回头那一瞬间,让厉明深想起一些往事。   厉明深陷入沉思,回过神后,目光又落到那个牵着孩子的年轻男人身上。他穿着简单,阔版的衬衫和休闲裤,看着清瘦却挺拔,是在人群中让人一眼就能关注到的存在。   只是背对着镜头,看不到脸。   “你动作倒是快。”厉明深意味不明地看了李律师一眼。   李律师讪讪笑起来,又扶了扶眼镜,说:“总得对得起厉先生付的费用。”   厉明深点着照片问:“这就是那个舅舅?”   李律师说是。   厉明深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   李律师一瞬间忘记对方名字,迟疑几秒才想起来,说:“这人叫——”   恰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待厉明深说“进来”后,秘书推开门,提醒他待会儿还约了人午餐。   厉明深点头:“知道了。”   他显然不关心孩子舅舅叫什么,等秘书离开,加快语速对李律师说:“我要这个孩子的抚养权,你去跟他谈。”   勖明昭去世后,公司内部就有流言传出,说他车祸的原因不简单,暗示可能是人为。厉明深雷厉风行,直接处理了几个带头造谣的人。   公司表面恢复平静,水面之下实则暗潮涌动,股东高管各怀心思。这种情况下,厉明深实在没精力管一个孩子。   李律师想了想,隐晦地提醒他:“厉先生,这孩子回来,对您……”   勖明昭忽然离世,来不及立遗嘱,按继承顺序,他持有的寰旭百分之二十股分全归母亲厉環所有。这样一来,厉環在公司持股将达到百分之四十。   如果孩子回来,厉環必定会把感情全部倾注在孩子身上,厉明深用膝盖想也知道,厉環肯定会立遗嘱,把股份全留给勖明昭的这个孩子,他将一毛钱也得不到。   然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厉明深还不至于害怕,更不会用下三滥手段去提防。   他对李律师说:“你只管去办,孩子舅舅如果要提条件尽可能满足,我不想这件事拖太久。”   “好,我明白。”李律师知道厉明深一向效率至上,“放心吧厉先生。”   李律师很快离开,秘书送他到电梯,回来后就见厉明深拧开钢笔在吸墨水。   她注意到厉明深拿的这支钢笔就是前几天晚上他去洗的那一支,似乎不太好用,吸好墨水后得甩一甩才出墨。   秘书回想,这几日厉明深一直用这一支笔,她迷糊的印象里,这支笔似乎是勖明昭送的。那一日厉明深不在,勖明昭送了笔过来请她转交。   之后厉明深回来,她汇报完就把笔盒递过去,厉明深连打开都没打开,随手扔进抽屉。   这笔写得似乎并不顺畅,按照厉明深的脾气,用得不顺手早该换一支了。   秘书想着,走近问:“厉先生,要给您换一支笔吗?”   厉明深在纸上划两下,终于顺畅了。他转了转笔,看着金属笔帽上刻着的花纹,沉声说:“不用换了。”   *   梁宸安的幼儿园前天开学了。   梁暮秋早上送他和杨思乐一起去上课,下午放学再去接。   这一日接到梁宸安,他敏锐地发现小孩嘴角耷拉,情绪似乎不高,问“怎么了”,梁宸安不愿意说,梁暮秋也就没再追问。   九月,虽然入了秋,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这两日气温回升,又跟盛夏那会儿持平。   梁宸安感冒稍好,梁暮秋没给他穿太多衣服,只在短袖外罩一件防晒衣。   接了两个孩子,梁暮秋先去村口的杂货铺买灯泡。杂货铺的栗阿婆找一圈,没有杨阿公家那种口径的灯泡。   梁暮秋道了谢,见栗阿婆正在上货,便挽起袖子,把几箱较沉的饮料搬到后面,一出来就见两个小孩趴在门口的冰柜上。   冰柜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掀开后再拉开冰柜的门,里面的冷气就呼呼往外冒,舒服极了。   杨思乐的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对着冰柜里花花绿绿的雪糕咽口水,问梁宸安:“冬冬,你想吃冰棒吗?我阿公给我零花钱,我请你吃啊。”   梁宸安也觉得热,鼻尖冒着细细的汗珠,却摇头说“不吃”,接着便带头往外走。   村子里没有高楼,尽是低矮错落的民宅,围墙间形成了宽窄不一、蜿蜒曲折的巷子。   梁宸安走在巷子里,挑太阳晒不着的阴凉地,见地上有颗石子就飞起一脚踢上去,然后看那石子骨碌骨碌地一直滚,直滚到墙根停下。   “你干嘛踢石子啊?”杨思乐追上他,奇怪问,“刚才我传球给你你怎么不踢?”   两人都是幼儿园大班,刚才上体育课,老师先带他们做了一会儿小游戏,剩下十多分钟拿来一个足球让大家自己玩。   杨思乐和几个男孩你追我夺地抢球,梁宸安没参与,慢吞吞地走到操场旁边树下的阴影里,听到有人在身后笑他病歪歪的。   杨思乐抢到球,想也没想就踢给梁宸安,还冲他喊:“冬冬,快踢啊!”   梁宸安刚想伸脚,又缩回来。他知道自己感冒还没好,出了汗吹了风感冒加重,梁暮秋又该担心。   他不理杨思乐,把防晒服的帽子戴上,闷头继续朝前走。   杨思乐愣了愣,追上去喊:“你等等我呀。”   梁暮秋拎着两个书包,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十分突然地,梁宸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你干嘛,看什么呢?”杨思乐也停下。   梁宸安天生皮肤白,疯玩一个暑假也没变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眉毛细长,此刻那两条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朝梁暮秋身后张望,神情透着警惕。   梁暮秋正在心里盘算民宿的事,上次来的客人住三天就走了,离开前反应浴室的水龙头出水太细,床头灯也不够灵敏。   下一位预订的客人要两天后才入住,他打算利用这个空挡把房间修整修整。   见两个小孩忽然停下,梁暮秋收回思绪,走上前问:“怎么了?”   梁宸安站在墙角阴影中,朝四周看去,一脸严肃对梁暮秋说:“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嗯?”梁暮秋没明白,“谁看你?”   梁宸安回忆着,这两天他从幼儿园放学出来,总觉得有人盯着他,每次回头又什么也没看到。终于有次看到有个人对着他拍照,但他回头后,那人立刻把手机举高,去拍路边的花。   他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想了啊。”杨思乐立刻说,“你还是想想晚上吃什么吧,我让我阿公做给你吃。我们吃辣椒炒肉吧。”   “是你想吃吧。”梁宸安虽然这么说,注意力还是被转移了。   “你不想吃啊?”杨思乐反问他。   想起辣椒炒肉的滋味,梁宸安不说话了,悄悄咽口水。   两个小孩继续往前走,巷子尽头拐个弯,爬满火红三角梅的小院便近在眼前。   走着走着,四周光线忽然暗下来。   梁宸安抬起头,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他疑惑道:“要下雨了吗?”   梁暮秋脚步一顿,也抬头看去。   刚才还湛蓝明亮的天空,眨眼间变得阴沉晦暗。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忽然涌上他的心头。 第6章   梁宸安感冒又反复了。   在杨阿公家吃完辣椒炒肉,他嗓子难受,夜里开始咳嗽,症状比前几天还要严重。   梁暮秋不敢耽误,隔天一早就开车带他去市里的医院。   后排装了儿童椅,梁宸安坐在椅子里,起初蔫蔫的没精神,当车驶离小梨村,路旁风景变得不同,他才聚起点精神,扭身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眼睛睁得大大的,见什么都新奇。   梁暮秋见状,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一些。   还算高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医院。   梁暮秋停好车,去门诊窗口排队挂号,梁宸安戴着口罩,只露一双眼睛。   周围来来往往全是人,有病人有家属,也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陌生的环境让梁宸安觉得紧张,下意识往梁暮秋身边靠,紧紧攥住梁暮秋的衣服。   梁暮秋低下头,将梁宸安的手从衣服上拉开,牵到自己手里,温声说:“快了。”   等排到,他挂了个儿科号,正要领梁宸安去相应楼层,迎面走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停在了他们面前。   对方摘下口罩,梁暮秋愣了愣,认出对方:“临松哥?”   来人名叫韩临松,垂眸看着梁暮秋,目光又从他移到梁宸安身上:“冬冬怎么了?”   梁暮秋没想到这么巧遇上,简单说明原委,韩临松蹙了下眉,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对梁暮秋说:“跟我来。”   梁暮秋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重新戴上口罩,转身走了。梁暮秋迟疑两秒,只得跟上。   韩临松样貌英俊,哪怕戴口罩也能看出来,双眼皮高鼻梁,身材高大挺拔,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宽阔的步伐摆动,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他在前方带路,步伐很稳,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时不时回头,确认梁暮秋还跟在后面。   他带梁暮秋去了外科办公室。   刚查完房,办公室里不少医生在。梁暮秋带着梁宸安一出现,就受到了热情欢迎。   “哎呀,冬冬!”   几个医生立刻搁下手里的事,纷纷上前,围着梁宸安问东问西。   “冬冬怎么来了?”   “还认不认得阿姨啊?”   “叔叔这里有巧克力,冬冬吃吗?”   “冬冬比上一次见长高了哦。”   不熟悉的人面前,梁宸安有些腼腆,耳朵尖红红的,紧紧挨着梁暮秋,很礼貌地小声说“我感冒了”、“认得阿姨”、“不吃了,谢谢叔叔”。   “去叫主任了吗?”有人问。   话音刚落,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便脚步如风地走进来,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是外科的老主任。   他一进来便径直走到梁暮秋面前,问清情况后立刻就说梁暮秋:“怎么带冬冬来看病也不说一声,不是说了直接过来找我?”   梁暮秋被说得脸一红,余光看向韩临松,猜测大概是对方通知的老主任。   老主任询问梁宸安的情况。   “前几天感冒,本来快好了,昨天夜里又开始咳嗽。”梁暮秋说,“我就有点担心。”   韩临松自进办公室后就沉默,闻言忽然朝他看一眼。   问清症状,老主任拉把椅子坐下,让梁宸安站在他面前,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先用掌心把听筒捂热,才对梁宸安说:“冬冬不怕,爷爷给你听听。”   他语气十分温和,小心地把听诊器伸进梁宸安衣服里,贴在肺部的位置,让梁宸安慢慢吸气再慢慢呼气。   其他医生围成一圈站在旁边,各个脸上表情严肃。小小感冒搞出了专家会诊的架势。   几个刚来没几年的年轻医生大跌眼镜,小声询问什么情况。   “这小孩是谁啊?”   一个有些资历的医生捂住半边嘴小声解答:“原来咱们科梁医生的孩子,梁医生下乡支援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她是主任的关门弟子,主任对她儿子比对自己亲孙子还要重视。”   又一人补充:“不仅是主任,咱们整个科都拿这个孩子当宝贝。”   老主任仔仔细细听了好久,收起听诊器,神情放松,对梁暮秋说没事:“就是普通感冒。”   梁暮秋最怕梁宸安肺部感染,闻言眉头一松,终于踏实了。   老主任没立刻走,左右端详着梁宸安,眼中流露出欣慰神色:“冬冬长高了啊,过夏天也没怎么晒黑,挺好,挺好。”   说到这里,老主任忽然沉默,喉结滚动着,似乎艰涩地咽下了什么,问:“还记不记得爷爷啊?”   梁宸安点头,很乖巧地说:“记得。”   老主任眼神微微闪动,先是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头发,问:“长大以后跟你妈妈一样做医生好不好?”   梁宸安不说话了。   老主任还有会诊,呆不了太久,临走前再三嘱咐梁暮秋,以后梁宸安有事一定要给他打电话,又嘱咐韩临松带梁暮秋去开点止咳药。   老主任离开后,韩临松才对梁暮秋说:“走吧,我带你去开药。”   他们走后,几个年轻医生便议论开了。   “那孩子是梁医生的儿子,那那个男生呢,是梁医生什么人?”   “她弟弟。”   “弟弟好帅啊。”一个女医生感叹,“那腰那腿,太帅了!刚一进来我还以为哪个明星呢。”   “梁医生就很漂亮啊,人美心善技术好,那时在科里很多人追。”   “有多漂亮?”这回问话的是个男医生。   办公室里安静几秒,有人望一眼门外,这才压低声音小声说:“知道韩临松为什么都三十了还没结婚吗?”   *   韩临松带梁暮秋去开药,亲自取药,每样都对梁暮秋说明用法。   梁暮秋一一记下。   韩临松问:“怎么来的?”   “开车。”梁暮秋说。   梁宸安一场感冒那么多人关心,他过意不去,不想再耽误韩临松时间,说:“你先去忙吧,我带冬冬回去了。”   “我没什么事。”韩临松语气平淡地说,“送你们出去吧。”   等电梯的人多,韩临松便提议走楼梯。梁宸安知道自己只是普通感冒,开心地一蹦一跳。   梁暮秋叮嘱他小心,跟在后面沿楼梯一级级往下,脚步声回响在楼道里,梁暮秋有些走神,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梁仲夏早产又大出血,来不及转院就没了心跳。当天晚上,韩临松就陪着老主任赶到平阳县。   梁暮秋那时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一边是躺在太平间里的梁仲夏,另一边是刚出生就被送进保温箱里的梁宸安。   他的世界被生生地撕成两半,几近崩塌。   多亏了韩临松。   他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韩临松一直默默喜欢梁仲夏。   梁宸安在保温箱里住了三个月,身体底子弱,三天两头跑医院,次次都是韩临松帮忙,等梁宸安两岁,去医院的次数慢慢少了,韩临松又定期去小梨村出义诊,每次都来看他。   梁暮秋一直非常感激,但除此之外,他跟韩临松联系其实并不多。   韩临松沉稳可靠,但也沉默寡言,梁暮秋面对他时常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于是拣了个万能的问题,问:“最近忙吗?”   韩临松嗯一声,顿几秒又说:“习惯了。”   梁暮秋了解他们医生,忙起来没个准点,以前梁仲夏就是这样。   “再忙也要注意休息。”他说,“村里的梨熟了,我回去给大家寄两箱,填你做收件人行吗?”   韩临松侧头看他,说:“不用这么客气。”   梁暮秋笑笑:“还是要的,谢谢你们这么关心冬冬。”   眼看又要沉默,梁暮秋挑起新话题:“对了,你下次义诊什么时候?”   韩临松飞快说:“十月,国庆之后。”   还有一个月。   梁暮秋点头说道:“挺好,国庆过后出游的人就少了,如果有空正好可以周边玩一玩。”   “嗯。”   停车的位置就在门诊楼前,说话间就到了。梁暮秋按下车钥匙,让梁宸安先上车,转过来看着韩临松,打算告别。   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太阳高悬,梁暮秋面对阳光有些刺眼,微微皱了下鼻子,鼻尖的小痣跟着动了动。   韩临松看着他,突然问:“昨晚没睡好吗?”   梁暮秋“啊”了一声,下意识搓了把脸,含糊道:“还行吧。”   因为担心梁宸安,他差不多一整晚没合眼,总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但这话跟韩临松说不太合适。   韩临松没再说什么。   梁暮秋上车,降下车窗,让梁宸安跟韩临松挥手说“再见”,紧接着便将车开走了。   从医院出来,梁宸安便不怎么说话,安静地坐在座椅里,偶尔看一眼窗外的高楼,更多的时间在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梁暮秋从后视镜里看到,问他:“在想什么?”   梁宸安盯着自己柔软的掌心,小声说:“那个爷爷手上好硬。”   梁暮秋想了想,猜他说的应该是老主任手上的茧子,于是道:“那叫茧子,爷爷经常拿手术刀,磨出来的。”   梁宸安闻言,在自己手掌靠近指根的位置按了按,又好一会儿没说话,梁暮秋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忽然听到他问:“妈妈也有吗?”   梁暮秋愣住。   梁宸安很早就表现出超过同龄人的聪慧,识字快记性也好,凡事教一遍就会,也很懂事,让梁暮秋既欣慰又心疼。   当他第一次问起母亲时,梁暮秋就在思考,该隐瞒还是该坦诚。   深思熟虑,他决定对梁宸安开诚布公。毕竟隐瞒也没用,梁宸安迟早得知道。   梁暮秋打灯上拐弯道,拉下手刹等红灯,这才点头说:“你妈妈也有。”   “也是拿手术刀吗?”梁宸安直起上身问。   “嗯。”   梁宸安还想问一句“那爸爸呢”,他以前也问过,但梁暮秋从不回答,每次都是把话题绕开。   虽然梁暮秋没有表现出来,但梁宸安敏锐地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梁暮秋不知道梁宸安在想什么,又从后视镜里望他一眼,继续问:“冬冬,你以后想做医生吗?”   梁宸安刚才没说,这会儿抬起头,同梁暮秋在镜子里对视,说:“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梁暮秋好奇。   梁宸安眨眨眼,没说话,等红灯变绿,梁暮秋重新发动车才听他说:“我想吃饭。”   “好啊。”梁暮秋不由笑了,“想吃什么?”   梁宸安在座椅上晃了晃腿,说:“去吃孟叔叔。” 第7章   寰旭从创立至今,旗下业务板块数不胜数,最核心的依旧是商业地产,也是厉明深最重视并亲自负责的板块。   郊区有栋新楼即将封顶,厉明深一上午都在工地巡检,接近中午才离开。   他将安全帽抛给工地负责人,放下挽起的衬衫袖口,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厉明深双腿修长,步伐大,步速又快,新来的助理必须小跑才能跟上。   上车后,助理坐在副驾,抬手抹了把额头汗水。   新助理名叫周文,毕业后运气好赶上寰旭扩招,误打误撞进来,在工程部兢兢业业干了四年,前一秒还在低头装孙子挨主管训斥,下一秒一纸调令从天而降,把他从苦逼哈哈的小职员直接升格成了厉明深的助理。   主管的脸当场绿了。   上任两天,周文整个人还沉浸在从nobody到周助理的华丽变身中,飘飘然找不着北,今天才意识到原来助理不那么好干。   尤其是厉明深的助理。   要知道周文以前在学校里可是万米长跑冠军,一上午跟着厉明深爬上爬下,小腿肚都隐隐抽筋,厉明深却一点事没有。   周文转向后座,厉明深已经拿起平板开始看文件,无缝衔接,一刻也不耽误。   周文暗暗感叹老板的精力,攥着公文包,有些紧张地问:“厉、厉先生,咱们下面去哪儿?”   厉明深专注地看着平板上的数据,头也不抬地说:“先找个地方吃饭。”   周文一愣。   吃饭?去哪儿吃?吃什么?   他瞬间有种约会时女朋友对他说“随便”的恐慌。   大腿一阵酸过一阵,周文强忍着,求助地看向跟了厉明深更久的司机大哥。司机大哥耸耸肩,那意思他也不知道。   车迟迟不发动,厉明深从平板上抬眼,周文接触到他的视线,赶紧说“好的”,先让司机往市区开,打算等到了市里再问问厉明深想吃什么。   厉明深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屏幕上,等周文转回去坐好,他才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经过上一任助理那件事,这回他挑助理,不要高学历或者漂亮的履历,只两点,一是人品过关,二是身体强壮。   在公司,秘书负责厉明深日常文件和集团内部日程安排,助理则要跟着他东奔西跑,更像是外勤秘书,没有好身体可不行。   助理只要能听懂话,按照他的指示去办事就行,有时候不需要太聪明。   这是厉明深从上一任助理身上得到的教训。   车子驶离郊区,进入市区后,两旁的高楼鳞次栉比,葱郁茂密的行道树宛如伞盖遮住了大半蓝天,阳光从树叶缝隙穿过,在厉明深的平板上洒下点点亮光。   厉明深无端想起那一晚在孟金良餐厅见到的人,以及对方鼻尖上那一点小痣。   那一晚见过梁暮秋后,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却遍寻记忆仍搜寻不得。   厉明深一向是个实用主义者,想不通的事从不执着,办不成的事也不会铁着头硬闯,但这个念头这几日时不时就会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眼看车拐进市中心宽敞的道路,附近高档的餐饮店比较多,周文清清嗓子,小心地询问厉明深想吃什么。   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下来,过了几秒,厉明深报出一间餐厅的名字。   周文大喜过望,赶紧让司机开车过去。   餐厅中午人不多,他们到的时候大堂还有近半的空位,厉明深没去包间,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周文招手叫来服务生点餐。   当班的恰好是小芸,一眼认出厉明深,机灵地说道:“先生您来了?我去叫老板过来!”   孟金良正在后厨忙活,听说前几天被砸车的102客人又来了,摘掉围裙就赶紧出来。   远远地他就瞧见厉明深,走过去站在桌子前,亲自拿菜单为厉明深点菜,还说要给他打折。   厉明深微一颔首,知道孟金良是为上次车被砸的事表达歉意,但他并不觉得对方在这件事里有什么责任,不想占便宜,便淡淡说“不用”,随后翻开菜单。   孟金良站在旁边暗暗观察厉明深。   开店这么多年,孟金良也算识人无数,厉明深衣着考究看不出牌子,话不多,但举手投足间气场十足,一看就是个发号施令的主儿。   厉明深随手翻着菜单,又点了跟上次一样的一份简餐,随后把菜单合上,推过去给对面的周文。   他吃饭不挑档次,最初进这家餐厅只是偶然路过,比起口味,餐厅设计更符合他的心意,所以才陆陆续续来了几次。   点完餐,厉明深拿起碟子里的热毛巾擦手,视线随意地朝四周扫去,仿佛只是无意识的举动,又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孟金良顺着看去,什么也没发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周文很快点好,跟厉明深的一样,孟金良请他们稍等,拿上菜单走了。   周文双手在桌子底下交握,感到有些紧张,又庆幸他们是在大堂,好歹有其他人,他不用单独面对厉明深。   见厉明深没有说话的意思,周文也闭上嘴,转着眼睛打量四周的环境。他还是头一次来这种设计风格的餐厅,四面墙壁都是粗糙的水泥,灯泡直接用绳索从天花板悬下来,整座餐厅呈现未经修饰的原始面貌,初看觉得新奇,慢慢地就会产生一种难言的震撼。   周文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心想原来厉明深喜欢这种调调。   他没有前任可以传授经验,唯一得到的提醒就是厉明深很严格,对下属容错率低,所以尽量不要犯错,剩下的都要靠他自己摸索。   思绪天马行空,周文勉强拽回来,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欢迎光临”,紧接着就见厉明深突然朝门口望去,眼神明亮锐利,与刚才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   周文下意识回头。   门口进来一个年轻男人,上身穿的是白衬衫,下摆掖进浅色牛仔裤里,就这样推门走了进来。   在他开门的同时,一束光正从身后落在他身上,明亮的光线将他整个人包裹。   周文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刚才的那个服务生小姑娘迎上前,似乎喊了一声什么,又弯下腰,周文这才注意到对方身边还有个孩子。   梁宸安说想来孟金良的餐厅吃饭,梁暮秋就带他来了,他认得小芸,很有礼貌地说“姐姐好”。   孟金良刚把厉明深那一桌点的单送到后厨,正在吧台盘账,见状把账本一搁,走过去,一把抱起梁宸安。   “冬冬,想没想叔叔!”   梁宸安吓了一跳,发现是孟金良后又在口罩底下露出笑来。他喜欢孟金良,因为孟金良每次见他都会把他抱起来往上抛。   果然,孟金良把他往上抛了一下,接住后又抛一下,失重的感觉让梁宸安发出小声惊呼,心跳也不由加快,感到很刺激。   “怎么还带口罩?”孟金良问,“感冒还没好?”   “还有点咳嗽。”梁暮秋说。   孟金良看着梁宸安长大,听了也心疼,凑过去,想用胡子扎梁宸安的脸。   梁宸安往后躲,一本正经说:“孟叔我感冒了,不要传染你。”   等孟金良停下,他赶紧冲梁暮秋伸手,让梁暮秋抱他。梁暮秋于是伸手把他接过来,梁宸安立刻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去包间吧,安静点。”孟金良说。   刚一进门梁暮秋就察觉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正想看个究竟,闻言只好收回偏了一半的视线,对孟金良点头:“好啊。”   梁宸安被梁暮秋抱着,等心跳没那么剧烈,又扭着身体凑近孟金良,挨着他闻了闻,说:“孟叔,你身上好香啊。”   孟金良刚才在后厨熬骨头汤,衣服沾了肉香,闻言笑起来,说梁宸安是小狗鼻子,又问他想吃什么。   刚才在来的路上梁宸安就想好了,咽了咽口水说:“我想吃牛肉饭。”   孟金良哈哈笑起来:“行,我亲自给你做!”   周文一直扭头看,脖子都酸了,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他才转回头,心想这个抱孩子的是谁,长得真不赖,往那一站跟个明星似的。   他边想边回头,看到了厉明深。   厉明深不知何时已经收回视线,垂着眼皮,惯常的面无表情,如果仔细看,似乎比平时要更冷一点。   周文没这份观察力,没话找话说:“那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啊?结婚好早,现在这么早就结婚的可不多了。”   话音刚落,厉明深就抬眼朝他看,目光透着些许冷意,周文赶紧闭上嘴,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   虽然他不知道这话哪里错了,但也迟钝地意识到厉明深的心情似乎不佳。   果然,一整餐厉明深都没怎么说话,利落地解决完午饭,起身走了。   周文擦一擦嘴,拎起公文包赶紧跟上。 第8章   吃到牛肉饭,梁宸安心满意足,小肚子鼓了起来,脸色也红润。   孟金良店里厨师新研发了一种纸杯蛋糕,特意拿来给梁宸安做餐后甜点,但他感冒咳嗽,韩临松嘱咐少吃甜的,梁宸安就没吃,问能不能带走,他想给杨思乐尝尝。   孟金良听说梁宸安还有一个小伙伴,直接给他装满一盒,一共六个全给他带上。   吃完饭梁宸安就犯迷糊,眯着眼睛歪在沙发上,还是被梁暮秋抱上车的,没多久就在车身有规律的颠动中睡着了。   梁暮秋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梁宸安睡得安稳,歪着头枕着座椅,身上还盖了条小毯子。   前方就是平阳县,再开半小时就到小梨村,就在这时,梁暮秋的眼皮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放缓车速,用力眨了下眼。   道路两边成片的梨园,茂密绿叶间缀着累累硕果,风吹过带来成熟的气息。   梁暮秋开过梨园,刻着“小梨村”三个字的石碑出现在视野中。他放慢车速,穿过几条宽窄不一的巷子,终于回到了小院。   熄火停好车,梁暮秋一抬头,瞥见不远处空地上停着一亮黑色轿车。   那车是本地车牌,驾驶室打开,下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梁暮秋起初以为是没有预订直接找过来想要住民宿的客人,毕竟以前也有这种情况,但看对方穿西装打领带,还拎着公文包,并不像来游玩,于是又推翻这个想法。   他很快收回视线,从后座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梁宸安抱下来,一手托着梁宸安的屁股,另一只手拎着药和蛋糕,走到小院前正要摸钥匙开门,那男人忽然朝他走来,停在两步之外,询问道:“请问是梁暮秋先生吗?”   梁暮秋一愣,转头看过去。   大概听到梁暮秋的名字,梁宸安微微睁开眼,侧脸埋在梁暮秋的肩上蹭了蹭,呢喃道:“秋秋……”   小孩子身体柔软,声音也软乎乎的,梁暮秋的心跟着一软,嗯了一声,把梁宸安往怀里抱了抱,上下打量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客气问:“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鄙姓李,是永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李律师递上一张名片,梁暮秋腾不开手,只扫了眼,没接。   他站在门前台阶,居高临下,眼神变得有些警惕。   李律师收回手,看了眼被梁暮秋抱在怀里的梁宸安,问:“是否方便单独说话?”   梁暮秋敏锐地注意到李律师落在梁宸安身上的视线,心脏瞬间一紧,脸色也沉下来,语气也不再那么客气:“什么事不能这里说?”   李律师又看梁宸安一眼,声音略压低道:“关于小朋友,我想还是跟你单独谈比较好。”   梁宸安半梦半醒,感觉梁暮秋半天没动,还一直在跟什么人说话。他清醒了些,睁开眼,撑着梁暮秋的肩膀直起上半身,也往李律师的方向看去,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茫然。   李律师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梁暮秋立刻把梁宸安的头扭了回来。   隔壁院子的门在这时打开,杨思乐跑出来,边跑边喊“冬冬”。   梁宸安今天没去幼儿园,杨思乐放学后直接跑回家,问杨阿公才知道梁暮秋带梁宸安去市里看病,他哪儿也没去,小伙伴叫他踢球都忍着,就坐在院子里等,一听到车声立刻冲了出来。   梁宸安扭了扭,从梁暮秋身上滑下来,第一件事就是从他手里拿下装甜点的袋子递给杨思乐。   杨思乐“哇”了一声,没急着打开,首先问:“你咳嗽好了吗?我阿公熬了梨水,你快来喝。”   梁宸安眼睛亮了。   小梨村,顾名思义以产梨闻名,这个季节梨子丰收,果大汁甜最好吃,若是熬成梨水,不用搁冰糖都甜滋滋的。   梁宸安仰头朝梁暮秋看,梁暮秋强压着内心的混乱不安,冲他笑道:“跟乐乐去吧。”   梁宸安站着没动,问:“你呢?”   梁暮秋扫了李律师一眼,说:“我先把东西放下,一会儿去找你。”   梁宸安立刻说:“那我等你。”   梁暮秋弯下腰,伸出手把小孩睡乱的头发梳理平整,说:“冬冬乖,先去喝吧,我很快就过去。”   他语气一如往常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梁宸安不太情愿,他还是想让梁暮秋跟他一起去喝梨水,但他察觉这个一身黑西装的男人应该找梁暮秋有事,只好点头,生怕梁暮秋不去,又说:“那好吧,我先帮你盛一碗晾着,你快点来。”   两个小孩手拉着手,梁宸安走两步又回头看一眼,这才跟着杨思乐进了杨阿公的院子。   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梁暮秋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消散,拿出钥匙开门,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李律师说:“进来吧。”   李律师跟着梁暮秋进了小院。   来之前他查了梁暮秋的资料,也在网上搜到这间民宿,翻看评价,基本都在夸房间舒适漂亮,老板人也很好。   出于职业原因,李律师对评价半信半疑,一踏入小院,立刻觉得所言不假。   小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叫人觉得舒适。   尤其周遭种着高大的树木,树荫遮住阳光,让人瞬间觉得凉快不少。   刚才他还旁观,梁暮秋气质清爽干净,比起成年人,更像个未出社会的学生,和梁宸安互动时耐心温和,果然是个好脾气的。   李律师当下觉得梁暮秋应该比较好拿捏。   梁暮秋在院子中央的那株小梨树前停下,把药往桌子上一搁,回头问:“你要跟我谈什么?”   李律师刚要在石凳上坐下,见梁暮秋忽然横眉冷对盯着他看,吓了一跳,屁股只好又抬起来,清清嗓子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冬冬的抚养权。冬冬的奶奶和叔叔想要接冬冬回家,为此特地委派我来跟您协商,这是草拟的协议。”   梁暮秋心脏猛地一沉,感觉浑身的肌肉瞬间都绷紧了。同名片一样,他只扫了眼那份所谓协议,没接。   “奶奶和叔叔?”他冷笑,“我家孩子没有奶奶,也没有叔叔,你搞错了吧。”   李律师料到他这个反应,不紧不慢说:“梁先生,希望你能客观一点。冬冬是你姐姐和她前夫,也就是勖明昭先生的孩子,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   梁暮秋已经很久没听过勖明昭这个名字,关于勖家人,他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谁跟你说的,你有证据吗?”梁暮秋反问。   “证实的方法有很多种。”李律师推推眼镜,平静道,“冬冬是在你姐姐,也就是梁仲夏女士和勖明昭先生离婚半年后出生的,如果不是勖先生的孩子,难道你在暗示你姐姐在婚姻存续期间有不忠行为?”   “你——”梁暮秋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眶顿时红了。   李律师赶紧接着说:“我和梁仲夏女士有过一面之缘,我相信她的为人。”   梁暮秋握紧双手,强迫自己镇定。   他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万一勖明昭知道了冬冬的存在,一定会找来。   “是又怎么样?”梁暮秋问,“勖明昭自己怎么不来?让你一个律师出面,算什么意思?”   李律师看着梁暮秋,神情变得沉重,停顿了几秒才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勖先生前段时间遭遇车祸,已经去世了。”   梁暮秋猛地睁大眼睛。   他抿紧嘴唇,撑着桌子慢慢地坐在了石凳上,陷入长久的沉默。李律师暗自观察他的表情,想要窥探他的内心,得出的结论是梁暮秋并非没有触动。   既然有触动那就好办。   李律师迅速调整策略,改打亲情牌:“勖先生去世后,他的家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得知冬冬出生,非常高兴和期盼,所以委托我跟你协商。”   梁暮秋抬起头,眼神还有些发怔。   李律师觉得有戏,继续说:“冬冬的奶奶和叔叔很有诚意,知道这些年你照顾冬冬很辛苦,希望能对你表示感谢。只要你愿意把冬冬交给他们抚养,他们可以满足你任何的条件。”   梁暮秋又是许久没有说话,他闭了闭眼,慢慢消化勖明昭去世的消息。   勖家人委托律师,不仅找上门,甚至连梁宸安小名都知道,这是有备而来。   梁暮秋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他对勖家其他人都没有印象,也不记得勖明昭是不是有兄弟姐妹,但对所谓“奶奶”可是印象深刻。   “你是说那个让我姐姐签婚前协议,在我姐姐结婚期间数次逼她辞职,对她各种看不上眼,逼得她最后不得不离婚的老太婆?”   李律师叫他说得一愣。   梁暮秋唰地站起来,眼神变得冷厉:“勖明昭死了,他们觉得痛苦,那我呢?我姐姐死的时候我痛不痛苦?”   “我姐姐为什么要回小梨村,还不是被那个老太婆逼的?现在想把冬冬要回去,不可能!”   梁仲夏个性要强,并不爱诉苦,当初也只是告诉梁暮秋她离婚了,并没有说原因,这些是她去世后,梁暮秋从她同事那里拼凑出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不停起伏:“仗着有点钱就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他们就是侩子手,是杀人犯!也配来跟我要冬冬的抚养权?”   李律师哑口无言。   梁暮秋忽然停下,看着李律师一言不发,后者叫他漆黑的眼珠盯得脊背发凉,就听梁暮秋冷笑一声:“不是说我可以提要求吗?行,那我就提一个要求。”   李律师不自觉立正站直:“你说。”   “我要他们全部财产,是全部,我要让他们变成一分钱都没有的穷光蛋,能办到吗?”   李律师试图跟他讲道理,但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行?”梁暮秋又一声冷笑,“那就赶紧滚!”   他指着门口,对李律师喝道:“现在,请你从我家里离开!”   李律师说:“还请你再考虑一下,我——”   话没说完,忽然一把大扫帚从天而降,狠狠抡在他的后背上。   李律师整个人都懵了,梁暮秋也吓了一跳,刚才只顾说话,谁也没注意杨阿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梁宸安见梁暮秋迟迟不去,梨水也没心情喝,央求杨阿公去叫梁暮秋,杨思乐也起哄,杨阿公只得说“好好好”,擦了手就往梁暮秋小院走。   刚到门口他就听到梁暮秋激动的声音,杨阿公站住脚,越听越心惊,见梁暮秋赶人了李律师还不肯走,当即抄起扫帚挥了过去。   “走!”杨阿公挡在梁暮秋身前,中气十足地吼道,“当我们小秋好欺负是不是?滚!给我赶紧滚!”   李律师夹着公文包落荒而逃。   杨阿公杵着扫把站在院子里,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梁暮秋怕他高血压犯,赶紧让他坐下。   杨阿公缓了缓,他刚才听个大概,问:“这人是谁?是来抢冬冬的?”   梁暮秋瞒不过去:“是。”   “冬冬爸爸那边的?”   “嗯。”   两人相对沉默,过了一会儿,梁暮秋冷静下来,对杨阿公说:“阿公,这件事你替我保密,不能让冬冬知道。”   “我晓得我晓得。”杨阿公说罢,重重一叹气,“哎!”   院子中央,那一株小梨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幼小的果实轻轻晃动。梁暮秋攥起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第9章   接到李律师电话的时候,厉明深正在飞国外的飞机上。   那次过后,李律师复盘经过,又去找了梁暮秋,还没到小院,就见杨阿公拿着柄扫帚站在巷子中央,横眉竖目地瞪着他。   李律师本能一哆嗦,调了个头赶紧往回开。   几次后他就开始纳闷,怎么杨阿公每次都能对他精准拦截,经过一番观察后发现,每次他刚到村口,杂货铺的阿婆就探头出来,然后拿起座机打电话。   收了厉明深的钱,李律师硬着头皮做最后努力,果然杨阿公又抄着扫帚堵住他的路,跟个怒目金刚似的,他刚下车,那扫把就抡了起来。   “我知道你给人打工不容易。”杨阿公做样子想吓走李律师,“我儿子也给人打工,所以这一次我不为难你,你赶紧走!要是再敢来,我打断你的腿!”   等李律师走了,杨阿公才收起扫帚,靠墙竖着,然后哼着小曲,慢悠悠往杂货铺走,买点酱油醋的调味品。   开杂货铺的阿婆姓栗,边找东西边问这个李律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杨阿公要她帮忙盯着。   杨阿公一摆手:“你别多问,总之不是好人,竟敢来欺负我们小秋!”   “啊?”栗阿婆一听不干了,瞪圆了眼,欺负梁暮秋那还了得,当即对杨阿公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放他们进村子!”   “那最好。”杨阿公哼道,“再给我来瓶料酒。”   被堵几次,李律师实在没办法,从业多年头一次如此狼狈,没忍住打电话向厉明深诉苦。   “什么民风淳朴!”李律师说,“厉先生,我看您要回抚养权的决定无比正确,绝对不能让孩子在这种野蛮不讲理的地方长大!”   厉明深在电话里都能听出李律师的气急败坏,不由蹙了下眉。能让精明老练的李律师跳脚,那孩子的舅舅恐怕不好打交道。   安抚几句,厉明深挂断电话,距离起飞还有几分钟,他又打给家里阿姨,问厉環情况。   大概是得知勖明昭可能有个孩子,厉環最近精神很好,再没摔过东西。   “就是……”菁姐犹犹豫豫,“太太还出去逛街,让人送了好多儿童用品来家里。”   厉明深沉默了一会儿:“她要买就让她买。”   “不用跟她说我打过电话。”他最后说。   空乘过来询问厉明深是否需要毯子,厉明深点点头,接过毯子后展开搭在腿上。   飞机很快起飞,直冲云霄。   厉明深这次出国是为与国外公司签订合作协议。勖照平生前一直想开拓海外市场,已经制订了相关计划,因为他的突然去世而中断,厉明深接手公司后才又重启。   厉明深闭着眼,耳边传来嘈杂的引擎声,叫他思绪也有些混乱和发散。他忽然想到,勖明昭曾说要跟他一起出这趟差。   那是勖明昭参加的最后一次例会,会上讨论的就是这项议题。   会议结束,勖明昭在会议室外的走廊拦住厉明深,提出想跟他一起出这趟差。   “总归是爸爸的心愿,我也想要尽一份力。”勖明昭说。   厉明深显得漫不经心,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还有段时间,到时再说。”   勖明昭看着他,流露出关心的神色:“最近很累吗?”   厉明深语气平淡:“还好。”   经过他们身边的员工见厉明深面色冷淡,以为两人有争执,纷纷加快脚步。   勖明昭似乎叹了口气,依旧温和道:“我自认没有你这样的能力和魄力,公司在你手上爸爸也会放心,只是要注意身体,别太累,又不是朝夕之功。”   之后勖明昭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厉明深说不回。   当晚他留在办公室加班,太晚了就歇在休息室,第二天早上助理慌慌张张来敲门,说勖明昭出了车祸。   这趟差准备充分,并没有太大阻碍,合约也签得顺利,消息传回国内,寰旭将和海外地产商以联合开发模式共同开发高端商业街的新闻就登上了财经报刊的头版。   立刻有媒体提出采访,被厉明深拒绝,他一向低调,外界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照片。   大概因为时差,厉明深落地的前两晚没能睡着。   因此在回程的飞机上,伴着隆隆引擎声,他几乎是一闭眼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小时候。   小时候的厉明深并不是和勖家人生活在一起,准确说,他12岁时才回勖家。   勖照平的人生堪称一部奋斗史,年轻时子承父业在施工队做水电工,后来做到包工头,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厉環。   厉環长得漂亮,家境贫寒却精明能干,给了勖照平不少助力。   事业稍有起色,厉環怀孕,生下长子勖明昭,就在当年,勖照平成立了自己的施工公司,夫妇两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是福星,格外疼爱。   之后几年,勖照平的事业越做越大,打算去外地发展,厉環却忽然怀孕。   这第二个孩子在计划之外,厉環并不想要,但发现时已经晚了,只好生下来。   生产时厉環难产,从凌晨疼到半夜,中途一度昏死过去,幸好抢救及时,孩子出生后,她只看一眼就扭过头,甚至不愿抱一下。   为补偿厉環,勖照平让孩子跟她姓,满月酒上,厉環表面微笑,内心却全无喜悦,对这个差点要掉自己半条命的孩子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勖照平还是去外地发展,低价买下一块没人看好的地皮,准备开发住宅。厉環把心爱的大儿子带在身边,却把小儿子留在老家,给勖照平父亲照看,只逢年过节回去探望一眼。   直到厉明深12岁,勖家老爷子离世,厉明深才从老家离开,回到所谓的家。   彼时勖明昭已经成年,站在花园外迎接他,微笑着对他说“欢迎回家”。   厉明深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身后的洋房,并没有把这里当成家。   落地前,厉明深自动醒了。广播里,乘务长温柔的声音提醒飞机即将着陆,因为岚城正在下暴雨,所以可能有些颠簸,请乘客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雨势很大,幸运的是飞机并没有延误。从机场出来,厉明深直接回公司,把后续事宜交代下去,等忙完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这天是周六,他让员工先回家休息,等周一上班再继续。   厉明深往电梯间走,准备回公寓。助理周文跟着一起出差,也收拾了要下班。他本想等下一趟,见厉明深按着电梯似乎在等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厉明深看了眼周文提着的免税店购物袋,周文摸摸鼻子,讪讪笑着说:“都是我女朋友让我帮她买的。”   厉明深记得,回来时在机场,周文提出想去免税店逛一逛,临近起飞才拎着一大包东西上飞机。   “你有女朋友?”他问。   厉明深还是头一次跟周文聊工作之外的话题,周文有些受宠若惊。   “嗯,是我大学同学。”周文说着又拎了拎袋子,“都是她要的化妆品,专门给我列了单子,我花好半天才买齐,死沉死沉的。”   周文嘴上抱怨,神情却分明是幸福的模样。   电梯到大堂,门打开后,周文走出去,站在外面对厉明深告别,来不及等电梯完全关上就赶紧往外走。   厉明深看着他的背影,猜测他女朋友应该正在家里等他。   电梯继续往下,到车库,厉明深找到车。他坐进去,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静坐了片刻,他发动车往郊外开,停在墓园门口,先去看了勖家二老,将墓碑周围的枯叶清扫,灰尘擦去,准备离开时脚步一顿,又去了不远处勖明昭的墓碑。   站在勖明昭墓碑前,厉明深回忆起那场梦的后半段。   从小长在乡下,厉明深比同龄人看着瘦小,体格远没有现在强健,再加上说话带口音,在学校里没少被欺负。   勖照平工作忙,顾不上他,厉環不喜欢他,表面做做样子,人前关怀两句,背地里对他不管不问。   老师虽然知道,但都是一群富家子弟,谁都惹不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厉明深忍受了一段时间,人人都以为他是软包子,变本加厉欺负他,某天厉明深忽然反击,在包里藏了一根木棍,将带头的几人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也挨了不少拳头,恰好被接他放学的勖明昭看到。   勖明昭送他去医院处理伤口,又当着他的面给学校老师打电话,严厉地要求那几个学生向他道歉。   等医生离开后,处置室里只剩兄弟两人,勖明昭才走到厉明深面前,问他:“被欺负了怎么不告诉大哥?”   12岁的厉明深不带感情地看着这个所谓大哥,什么也没说。   而28岁的他在梦里对勖明昭说了谢谢。   勖明昭的身影被雾气笼罩,显得不太真实,如往常般温和笑笑,沉默了片刻,对他说:“明深,你要真的感谢我,就替我好好照顾冬冬,就当大哥拜托你。”   一阵风拂过,厉明深回过神,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冬冬是谁,勖明昭的那个孩子。   他打给李律师,电话接通后直截了当说:“把那孩子的地址发给我。”   李律师连忙应下,又问要不要发孩子舅舅的资料。   厉明深说:“发过来吧。”   很快,手机响了一声,李律师把地址发了过来。厉明深将地址输入导航,紧接着又来一条信息,是份pdf文件。   他没看那份文件,把手机扔到副驾座位,发动车子往那个名叫小梨村的地方驶去。   *   墓园和小梨村在同一方位,离得不算远,厉明深心想他或许能在中午之前赶到。   昨夜的暴雨已经停歇,然而天色依旧阴沉不见阳光,地面还残留水迹,空气潮湿,好在并不闷热。   毕竟入了秋,一场秋雨一场寒。   经过平阳县,厉明深沿乡村一级路继续往小梨村走,路边忽然窜出一只猫。   他猛打方向盘。   车轮擦着地面甩出一个弧度,厉明深熄了火下车查看,猫虽然躲了过去,后轮却陷进了泥里。   他尝试发动车,后轮打滑泥土飞溅,没能出来。   厉明深只得又下车,朝四周看去。他站的这片地方,两旁都是梨园,再远处才散落几户人家。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似乎没办法求助。   厉明深面色不变,丝毫不见慌乱,正打算再次上车尝试一回,就在这时,一辆车从远处驶来,放慢车速停在了他的旁边。   驾驶室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厉明深和那人目光相碰,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几秒后,梁暮秋首先笑起来。   后座的梁宸安也隔着车玻璃朝外张望。   栗阿婆的杂货铺没有杨阿公家那种灯泡,梁暮秋去临近的村子碰碰运气,还真让他买到了。   开车路程不过一刻钟,一般他不让梁宸安跟着,但自从上次律师找来,他就一直神经紧绷,一刻也不想让梁宸安离开自己的视线。   梁暮秋看了眼厉明深的车,明白了对方的处境。   他回头嘱咐梁宸安呆在车上,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厉明深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一面之缘,梁暮秋不清楚厉明深还记不记得他,朝他车尾看了一眼,问:“车出不来了吗?”   梁暮秋站在路边,身后就是一望无边的果园。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天空似乎都因为他的出现变得不再那么暗沉。   厉明深依旧看着他,目光极快地滑过他鼻头的小痣,嗯了一声。   梁暮秋以前开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想了想,转身往前走,似乎在找什么。   没多久,厉明深就见他回来,手里拿着一根两指粗细的木棍。   他把木棍卡在车轮底下,对厉明深说:“你再试试,先往后倒,然后再踩油门。”   厉明深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后照着梁暮秋的话做。木棍增大了摩擦,车轮打滑不那么厉害,眼看就要从泥泞里出去,又因为动力不足往后退。   梁暮秋果断走到车尾,伸出双手猛地推了一把,车顺利地出去,他却溅了一身泥。   厉明深从后视镜看到,当即下车,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朝自己的车走去,打开门拿出一条毛巾。   “这边路不太好走,尤其下过雨,经常会有车陷进泥里。”梁暮秋主动说,“不熟悉路况不是很好开。”   厉明深不知道他对陌生人是不是都这样自来熟,看着他白衬衣上溅到的泥点,问:“你没事吧?”   “没事。”梁暮秋随意擦两下,又像是随口问,“来玩吗?”   厉明深说:“我来找人。”   “找人?”   厉明深点头:“小梨村是在前面吗?”   梁暮秋更惊讶了:“你要找的人住小梨村吗?我就住那儿。”   厉明深同样感到惊讶。   梁暮秋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又笑起来:“你要找谁,说不定我认识。”   律师发来的文件厉明深一直没看,他回车上拿出手机,点开那份文件,余光忽然瞥见旁边车上下来个人,紧接着听到一声稚嫩的呼唤。   “秋秋!”   手机上的资料正好滑到“梁暮秋”三个字,厉明深猝然抬头。   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从车上下来,小跑着扑进梁暮秋怀里,被梁暮秋一把抱了起来。   那孩子搂着梁暮秋的脖子,好奇地朝他看过来,正是他在照片上见过的,梁宸安。 第10章   电光火石之间,厉明深终于想起那个困扰他多日的问题的答案。   他在哪里见过梁暮秋。   是七年前,勖明昭的婚礼上。   梁宸安跑来,梁暮秋下意识就把他抱了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衣服脏了,又赶紧要把梁宸安放下。   梁宸安不愿意,反而搂得更紧了,梁暮秋笑着问:“我衣服脏了,蹭到你怎么办?”   “不怕。”梁宸安说,伸手替梁暮秋擦脸,“秋秋,你脸上也有,我帮你擦擦。”   梁宸安掌心柔软,轻轻地蹭着他的皮肤,梁暮秋不由一笑:“谢谢冬冬。”   “不客气。”梁宸安也对他笑。   厉明深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梁暮秋转过头,再一次对上厉明深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厉明深看他的眼神似乎与刚才不同,但没多想,接着刚才的话问:“你要找谁?”   厉明深看着他,眼神慢慢变得幽深,一字一顿,却答非所问:“是要找人。”   梁暮秋猜他大概不愿说,便不再问,想了想说:“你要是找人,那就跟在我车后面走吧,我正好也要回去。”   “走了冬冬。”梁暮秋这才把梁宸安放下,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回车上坐好,说,“回家喽。”   厉明深跟着梁暮秋的车往前开,到了村口石碑旁,梁暮秋停下车,从车窗探出头。   “到了。”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说完看了厉明深两秒,对他笑笑,随即升起车窗离开了。   回小院,梁暮秋脱下脏衣服,冲了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和梁宸安简单吃了顿午饭。   他拿上灯泡去帮杨阿公换,小饭馆里正好有两桌客人,前面厨房和后面是一条线路,不好断电,梁暮秋便说晚点再来。   梁宸安爬到床上去睡午觉,梁暮秋将那间用来出租的客房打扫一遍,准备迎接晚上要入住的客人,床单被褥都换了崭新的。   见时间差不多,他把梁宸安叫醒,去跟杨思乐一起写作业,自己溜达着到村口等着接人,出门前还回房间拿了件东西。   过了约定时间客人还不见踪影,梁暮秋也不着急,在栗阿婆店里看她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又帮忙把几箱水搬到货架底下。   栗阿婆见他头上出了汗,从冰柜里拿了根冰棍儿出来,问梁暮秋:“热不热啊小秋,吃根冰棍儿。”   梁暮秋想起小时候,他跟父母来杂货铺买东西,那时还年轻的栗阿婆每次都会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糖。   梁暮秋笑了笑,嘴上说不热,还是把冰棍儿接过来,曲着一双长腿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撕掉包装咬一口,在嘴里慢慢化着。   冰凉爽口,不算太甜,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吃到一半梁暮秋才想起件事,冰棍儿咬在嘴里,手伸进裤兜摸出个长条形的盒子,递给了栗阿婆。   栗阿婆正打算盘,停下来问:“什么呀?”   梁暮秋把冰棍儿拿在手里,咬一口,含糊地说:“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怎么还卖关子哦。”栗阿婆小声嘀咕,将那裹着蓝色丝绒布的盒子拿到面前,轻轻打开,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梁暮秋笑着问:“好看吗?”   栗阿婆脸上掩不住的惊喜,小心地把那串珍珠项链从盒子里拿出来,“送我的啊?”   “是啊,送你的。”这条项链是梁暮秋上次进城时买的,当时一看到就觉得栗阿婆戴一定很好看,便买了下来。   栗阿婆拿过镜子,对着比了比,说:“好看。”   她又问梁暮秋:“贵不贵啊?”   “不贵,又不大。”梁暮秋说。   珍珠虽然不大,但颗颗圆润饱饱,泛着淡粉的光泽,价格也并不便宜。   “那也要钱的啊。”话虽这么说,梁暮秋还是看得出栗阿婆很喜欢,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对他说,“我今天穿的衣服不好,跟珍珠不配,等我哪天把我那件对襟的小褂穿上再戴肯定好看。”   “嗯嗯。”梁暮秋附和。   栗阿婆忽然停下,盯着梁暮秋看了好一会儿,说:“你以后要送也该送给小姑娘啊,拿这种劲头追人什么人追不上。”   梁暮秋面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随后笑起来:“所以送你嘛,谁让你小梨村的一枝花。”   栗阿婆抬起手做势要打他。   梁暮秋笑嘻嘻往后躲,就在这时他手机忽然响了,是客人的电话,说行程有变,来不了了。   临到头才说不来,换了旁人估计要跳脚。梁暮秋却脾气很好地说:“没事,欢迎下次有机会再来我们村玩。”   挂了电话,梁暮秋举着冰棍儿发了会儿呆,栗阿婆把项链收回盒子里,看着他问:“怎么啦,人不来啦?”   梁暮秋嗯一声,又咬一口冰棍儿。   “怎么说好了又不住?”栗阿婆见他等了半天,有些心疼,“那要不要给钱啊?”   “不住怎么给钱。”梁暮秋笑笑,“没事的,总会有新的人来嘛。”   说完他就从凳子上站起来,准备回去。   栗阿婆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要送他,走到门口,忽然朝一个方向看,小声嘀咕:“怎么还在。”   梁暮秋听见了,问:“什么还在?”   “那个人。”栗阿婆往村口方向努努嘴,“一直站在那里,好半天了,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梁暮秋也望过去,首先看到了村口梨树下的那辆车,紧接着才看到了倚靠在车门边的那个人。   虽然背对着他,但他还是认出对方的背影。   他对栗阿婆说:“这人我认得。”   “谁啊。”栗阿婆问,脸上每条皱纹都透着警惕,“看着不太像正经人。”   自从杨阿公跟她嘱咐过之后,她就紧盯着村口这一片,来往的人车都要多看两眼,看谁都不像好人。   梁暮秋被逗笑,冰棍儿融化就快流下来,他赶紧舔一口,对栗阿婆说:“你看人家开的车子,很贵的。”   “贵又怎么了?”栗阿婆瞪着眼睛,“有钱就一定是好人?”   梁暮秋沉默下来,片刻后点头道:“您说的对,有钱不一定就是好人。”   几口解决冰棍儿,梁暮秋把木棍扔进杂货铺门前装垃圾的纸箱里,又仔仔细细地用手背抹了抹嘴,免得留下罪证被梁宸安发现。   他本想直接回小院,犹豫几秒还是脚尖一转,朝厉明深走了过去。   这会儿太阳都快落山,晚霞都出来了,梁暮秋边走边想,都好几个小时了,这人怎么还在这里。   大概听到脚步,厉明深转过身,见到梁暮秋,表情依旧平淡,没什么变化。   梁暮秋主动打招呼,问:“找到人了吗?”   厉明深看着他,过了几秒才说:“找到了,但他估计不想见我。”   梁暮秋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哦”了一声。   他刚吃过冰棍儿,唇上覆着一层水光,显得鲜红润泽,厉明深看一眼后移开视线。   梁暮秋走后他就停下车,坐在车里把李律师发来的资料快速浏览一遍,再次确认梁暮秋就是他要找的人,是梁仲夏的弟弟,一直抚养梁宸安长大的舅舅。   一时无话,厉明深注意到梁暮秋换了身衣服,浅色T恤和九分休闲裤,露着细细的脚踝,踩着一双小白鞋,看过来的眼神干净澄澈,眉眼精细,含着几分稚气,像个涉世未深的学生。   厉明深记得,资料里写梁暮秋已经26岁了。   比我小两岁,这是他当时的第一反应。   梁暮秋的头发大概也洗过,在夕阳的光照下显得柔软黑亮,风一吹就在耳畔轻扬。   “你开民宿吗?”厉明深忽然问。   梁暮秋面露惊讶,就听厉明深又说:“我听到你打电话了。”   刚才厉明深背对着他,梁暮秋还以为对方并没有注意,谁想耳力这么好,隔得老远也听见了,于是点点头。   厉明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附近有加油站吗?”   “村子里没有,要加油得去县城。”梁暮秋说,“距离最近的平阳县开车大概半小时。”   厉明深的车其实还有半箱油,跑回市区都绰绰有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村口,一站就是一下午。   梁暮秋见他沉默,以为他车没油了,想着要不要从自己车上接根管给厉明深匀点,虽然麻烦,但他这人不怕麻烦,这些年开民宿也广结善缘,所以口碑很好。   厉明深点点头,又问:“你的客人不来了?”   梁暮秋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怎么说着说着又回去了,他没多想,说:“客人临时有事,取消了。”   厉明深嗯一声,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梁暮秋暗自端详着面前的人,错落的树影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五官英挺。   造物主大概对厉明深有所偏爱,所以才让他的五官这样无可挑剔。   如果硬要说哪一点不好,大概就是嘴唇有些薄,而他似乎又不大爱笑,平直的嘴角让人有距离感,看起来难以接近。   大概是梁暮秋的视线太过直白,厉明深也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梁暮秋下意识笑笑,说:“你如果要回去就要尽快了。”   “别看现在还是晴天。”他指着远方天空一团乌云,“瞧见那云了吗,从东边来,云向西雨沥沥,估计很快就要下暴雨了。”   伴随他的话,一道闪电兀地撕开了远方的天空。厉明深飞快抬头望了眼,又收回视线,看着梁暮秋。   “那我可能没法走了。”他问,“你的民宿还欢迎新客人吗?”   梁暮秋愣了愣,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你要住?”   “嗯。”   “好啊。”梁暮秋笑起来,“可以,没问题。”   得知梁暮秋的小院离得不远,厉明深索性把车扔在村口,跟着他步行往里走。   梁暮秋在前面带路,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   厉明深落后一步,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拐了几个弯,厉明深眼前出现一座外墙爬满火红三角梅的院落。   梁暮秋打开门,先向厉明深介绍整体布局。   “右边是厨房和餐厅,可以自己做饭。”梁暮秋说着,又指向正前方的二层小楼,“这边一楼是客厅和茶室,可以看电视或者喝茶,卧室都在二楼。”   厉明深随着他的话看去,目之所及一片绿意,叫他躁动的心思也变得安定。   院子里交替地铺了清水砖和防腐木,厉明深往前走两步,站到了小院中央。   环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小梨树上。   “要去房间看一下吗?”梁暮秋在他身后问。   厉明深抬起头,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二楼,一共有三间房。   “我住哪一间?”厉明深问。   梁暮秋上前同他并排,指着最右边一间说:“这间是我对外出租的民宿。”   厉明深转头看他,问:“那另外两间呢?”   “那是我和我家孩子的房间。”梁暮秋也转过头。   目光再一次相交,厉明深问:“你家孩子?”   “嗯。”梁暮秋又把头转回去,切断了目光的连接,“你看看房间再决定住不住吧。”   “不用了。”厉明深说,“我住。”   梁暮秋心道这是个爽快人,应该不会给他找太多事。   “那好。”他习惯性追问,“住几天?”   等一会儿不见厉明深回答,梁暮秋转头看去。厉明深同他对视两秒,说:“不住了我会告诉你。”   “好。”梁暮秋没多想,又道,“按规定,我还需要登记你的身份信息。”   厉明深从钱夹里掏出身份证,夹在指间看了几秒才递过去。   梁暮秋先去客厅拿出记事簿,打算先记在本子上,稍后再输入电脑。接过厉明深证件时,他飞快扫了眼上面的照片,分神地想,连证件照都拍得这么上相吗?   “厉明深……”梁暮秋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边写边无意识地念出声。   原来这人姓厉,他在心中暗暗点评,倒是跟个性蛮搭,让人一听就觉得严肃。   他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厉明深站在旁边,垂眼看他。   那只握笔的手指节修长,纸上字迹清秀工整,念出他名字时音色清润,好似一盏凉茶,又仿佛润泽的月光。   “你不记得我了。”他忽然说。   梁暮秋一愣,抬头看向厉明深。   这话是陈述句,并非疑问,厉明深似乎很笃定。   梁暮秋感到奇怪,笑着说:“记得啊,在餐厅门口,你提醒我我的车子底下有只猫。”   厉明深心道你根本不记得,嘴角一勾,不再说话。 第11章   厉明深去了房间。   沿楼梯上二楼,穿过一条开放走廊,最里面那间是他的客房。   两扇对开的雕花木门,推开后走进去,厉明深才发现,里面的空间比外头看着要大,带一个小客厅,再往里才是卧室,独立卫浴,还有一个阳台,能够眺望远方山峦。   无论空间布局、色调搭配还是光线照明都无法挑剔。   厉明深从专业角度如此评价。   寰旭做商业地产,下有设计部,厉明深对室内设计算不上精通,也略懂一二。   抛开专业不谈,站在房间里,他再一次产生了身心缓缓沉淀的感觉。   很奇妙,厉明深心想,但好的室内设计的确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在房里站了片刻,厉明深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说话声,他又转身走出去,站到走廊的栏杆后面往下望,看到了梁宸安。   梁宸安站在院子里,梁暮秋坐在石凳上,两人都背对着他。   厉明深听到梁宸安问梁暮秋,为什么不下雨。   厉明深下意识抬头,那片乌云仍停留在刚才位置,在他头顶,太阳又出来了。天空像是被分割两半,一半暗沉一半金。   “为什么不下啊。”梁宸安说,“不是云向西雨沥沥吗?”   他刚才跟杨思乐显摆,结果打个闪电后天又放晴,被杨思乐无情嘲笑,脸上挂不住就跑回来问梁暮秋。   梁暮秋正在本子上写民宿的日志,每有新客人入住他都习惯做记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直到梁宸安开始晃他胳膊,他才搁笔抬头,说:“这是经验之谈,不一定准。”   “经验为什么不准?”梁宸安执着问,“害我和乐乐打赌输了。”   “输了什么?”   “一根冰棍。”梁宸安声音小了些。   梁暮秋立刻说:“天凉了,不能再吃冰棍。”   梁宸安扑到他身上:“那你怎么吃?”   梁暮秋转头看去,眼睛微微张大,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你对我说话我闻到味了。”梁宸安凑近他嘴边,鼻尖一耸一耸地闻着,“甜的,肯定是冰棍。”   厉明深的思绪不自觉被梁宸安牵着走。   刚才梁暮秋对他说话的时候,他闻到甜味了吗?   梁宸安攀着梁暮秋后背,梁暮秋也不恼,他乐意梁宸安跟他闹,小孩有时候太懂事,他希望梁宸安能活泼一点。   “我没吃。”梁暮秋逗他,说完还故意舔舔嘴唇。   梁宸安急了,大喊“秋秋坏蛋”,梁暮秋反手托住他的屁股,然后站了起来。   梁宸安吓一跳,啊了一声,赶紧搂住梁暮秋的脖子。   梁暮秋在原地转起圈,站定后一抬头,正好看到了站在二楼栏杆后的厉明深。   梁宸安也看到了,趴在梁暮秋背上不敢动。   相互看了几秒,梁暮秋仰着脸,对厉明深笑了笑。   厉明深不着痕迹地看了梁宸安一眼,穿过走廊,沿楼梯往下。   刚才他忽然意识到,他什么也没带,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通通没有,便问梁暮秋:“这附近有超市吗?”   梁暮秋说:“有间杂货铺,在村口。”   厉明深点点头,梁暮秋看着他问:“你要去吗?”   厉明深:“嗯。”   “你认得路吗?”   刚才七拐八绕,厉明深注意力并没有在路线上,那张英俊的脸上罕见地露出迷茫的神色。   梁暮秋见状又笑了,说:“我带你去吧。”   梁宸安一直安安静静趴在梁暮秋背上,悄悄打量厉明深。刚才厉明深下楼的时候梁暮秋跟他说了,这人是新来的房客。   梁暮秋把梁宸安放下。听说要去村口,梁宸安也要跟着。路上时,他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看厉明深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   梁暮秋注意到,觉得奇怪。小院里不时就会有房客来,梁宸安很少会对什么人表现出好奇。   正值傍晚,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在梨园里劳作的村民纷纷回家,小孩子们出来踢球玩闹,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栗阿婆的杂货铺后头就是她住的房子,正打算做饭,探头出来一看,当即喜笑颜开。   “小秋,哎呦,冬冬也来啦!”   梁宸安乖巧道:“阿婆。”   栗阿婆对梁宸安喜欢得不得了,都说外甥像舅,梁宸安在她眼里就是小时候的梁暮秋,一样乖,招人疼。   “热不热啊,要不要吃冰棍儿?”栗阿婆问。   梁宸安背着手,朝梁暮秋看了一眼。   前段时间梁宸安生病,现在好得差不多,梁暮秋也不想拘着他,点点头。   梁宸安高兴了,冲栗阿婆说:“阿婆,我想吃绿豆沙。”   栗阿婆从冰柜里拿了根绿豆沙,这才看到厉明深,有些惊讶。   梁暮秋想起栗阿婆评价厉明深“不正经”,赶紧说:“新客人。”   厉明深绕到后面货架挑东西,栗阿婆冲梁暮秋使眼色,又竖起大拇指:“可以啊小秋,这么快就拉到新客人了。”   梁暮秋笑笑没说话。   除非客人自己提出来,梁暮秋一般不准备一次性用具,一来不环保,二来也浪费。   他看到厉明深拿了牙刷水杯和毛巾,又提醒道:“还有拖鞋。”   厉明深又拿一双凉拖。   梁暮秋忽然想到,厉明深要怎么换衣服?外衣他倒是可以借一身给对方,厉明深个头比他高,肩膀也宽,虽然偏小但勉强能穿,而内衣……   目光不自觉往下移,等意识到在看什么,梁暮秋赶紧打住,把视线偏开。   梁宸安咬一小口绿豆沙,站在柜台前听大人们讲话。   厉明深买好,栗阿婆翻了翻他的袋子,边念叨边打算盘:“牙刷2块,水杯3块5,还有毛巾……”   林林总总十多样,栗阿婆手指灵活,算盘珠打得飞快,等停下,她还没说总数,梁宸安抢先道:“一共47块5毛!”   厉明深看了过去。   栗阿婆似乎见怪不怪,笑着夸道:“冬冬真聪明呦!”   厉明深付了钱,转身要走时脚步忽然停顿,朝货架上一排饮料看去。   那一排都是梨汁,梁暮秋注意到,问:“喝吗?”   不等厉明深回答,他就伸出手,从货架拿下一瓶,对栗阿婆说:“阿婆,再拿一瓶梨汁,和冬冬的冰棍一起先记在我账上。   栗阿婆说不用,梁暮秋却坚持,看着她拿出账本记下,这才拧开瓶盖递给厉明深。   他平时习惯了帮梁宸安拧瓶盖,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妥。厉明深垂着眼,过了几秒才接,说了句“谢谢”。   梁暮秋道:“不客气。”   厉明深的车上搁着这次出差的行李箱,他记得里面应该有一套干净衣物。   他的车还停在村口空地,一群跟梁宸安差不多大的孩子围在车旁,兴奋地看着。厉明深按下车钥匙,车灯闪烁,那群小孩哄散着跑开,但没跑远,都停下来看他。   那车是辆轿跑,车身线条流畅,黑色显得很酷。厉明深走到车头,打开了后备箱。   梁宸安还是第一次见后备箱在前面的车,眼睛都睁圆了,连冰棍儿也不吃,只顾盯着那车看。   厉明深打开行李箱,把那身干净衣服拿出来,盖上车前盖,又抬头看一眼。   村口这棵梨树枝叶繁茂,枝干向四周伸展,半径少说有十米,严严实实地遮在头顶。   枝上结着果实,熟透便掉下来,立刻被顽皮的小孩捡走,也有摔坏的烂在地上,引得猫猫狗狗凑上去。   空气中仿佛都泛着梨子的清甜。   厉明深转身朝梁暮秋走去,状似随口问:“这棵树多少年了?”   这还真把梁暮秋问住了,他想了想,不确定道:“至少三十年了吧,我小时候这棵树就在了。”   厉明深看着他。   梁暮秋笑笑,见厉明深似乎感兴趣,便提议:“我带你在村子里走走?”   从小院出来走的是小巷子,回去时梁暮秋就挑了大路。不同于小巷里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大路是柏油马路,相对平整。   不仅如此,路面清爽干净,两旁树木葱郁,每隔一段就能看到大片的三角梅。   夕阳的柔光从云层洒下,风轻拂着面庞,厉明深不自觉做了个深呼吸。   “我们这里叫小梨村,就是因为产梨出名。周围基本都是果园。”梁暮秋指着远处一片树林说。   “4、5月份开花的时候很漂亮,连成片好像下雪,是著名的打卡景点,现在花期过了,要看得等明年。”   他转头看了厉明深一眼,像个热情的推销员,继续说:“不过现在正好是果期,头茬梨已经熟了,可以采摘,周边县市很多人来,你要是有时间也可以去转转。”   厉明深眼前浮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场景,嗯了一声,依旧目视前方,语气淡淡,似乎兴趣不大。   “你手里的梨汁就是村里一家企业生产的,纯天然无添加。”梁暮秋又说。   厉明深看了眼手中瓶子,又看了一眼梁暮秋,视线停留地略久。   他心想,凭梁暮秋的记忆,估计也不记得曾经给过他一瓶这样的梨汁。   梁暮秋见厉明深似乎不太想说话,便也打住话头。   厉明深身材高,双腿修长,步伐也大,平时走路速度很快,好几次都走到前面。   梁宸安人小,梁暮秋陪他慢悠悠地晃,他便也只好放慢速度。   厉明深长相出众,又是生面孔,来往的人都朝他看。厉明深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注视。   “小秋,出来转转啊?”一个骑自行车的阿公停下来,冲梁暮秋说。   “阿公。”梁暮秋喊了一声,见车篓里满当当都是梨,问,“刚去果园了吗?”   “是啊。”那阿公说着,从车筐里拿两个梨递给梁暮秋,“新摘的,你拿回家跟冬冬吃。”   梁暮秋也不推拒,笑着收下。   往前走几步,经过一户人家门口,里头人见到梁暮秋便喊住他。   “小秋!”   梁暮秋停下。   很快,有个阿婶拎着一袋东西走出来,二话不说塞到梁暮秋手里:“刚烙的糖饼,里面搁了芝麻,你拿回家跟冬冬吃。”   阿婶摸摸梁宸安的头,又叮嘱梁暮秋:“吃不完放冰箱啊。”   “嗯嗯,我知道。”梁暮秋凑近闻一口,对那阿婶说,“好香啊,谢谢婶子。”   一条路走到头,不仅梁暮秋,连梁宸安手里都拿满东西,两边裤子口袋也鼓囊囊,装着一个阿婆塞的两把花生。   “好多哦。”梁宸安走在梁暮秋另一边,小声说。   梁暮秋笑了笑,垂着眼,夕阳的光温柔地照在他的面庞。   厉明深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起了波澜。   等梁暮秋发现前,他又收回视线,朝前方看去。 第12章   一路走来厉明深发现,村子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纪,像梁暮秋这样年轻的不多。   现在的年轻人背井离乡外出打工是普遍现象,厉明深并不奇怪。他只好奇,梁暮秋为什么要带着梁宸安留在这里。   快到小院时,路边忽然窜出两只猫,其中一只是个三花。梁宸安眼尖,喊道:“小花!”   梁暮秋也认出来了,这只三花正是杨阿公家的那只猫,名字还是杨阿公随口给取的。   听到梁宸安的声音,那猫停下,扭头朝他看,随后对着同伴喵一声,朝梁宸安走过来。   梁宸安把手里的梨放下,蹲下摸摸猫头,问“你怎么在这儿啊”,那猫挨着他掌心蹭了蹭,瞄一声后转头离开,跟着同伴跑远了。   周末正是杨阿公小饭馆生意好的时候,今天客人比往常还要多,他从中午一直忙到太阳快落山才得空闲。   梁暮秋回小院拿上灯泡,出了门就往隔壁走,梁宸安小尾巴似的缀在后面。   灯泡从高高的门梁悬下来,是那种老式的拉绳灯。   梁暮秋关掉电闸,伸手比比高度,不太够,就让杨思乐给他搬个小板凳,双脚踩上去站在板凳上。   杨阿公在旁边说:“小心啊。”   “没事的。”   小院里的水电家具要是坏了,都是梁暮秋自己动手修理,他轻车熟路地拧下旧灯泡,又三两下把新买的换上。   杨阿公把电闸推上去,梁暮秋拉了一下灯绳,灯泡却不亮。   “咦,怎么回事?”梁暮秋有些奇怪,把灯泡又重拧一遍,还是不亮。   他重新踩到板凳上,踮起脚想看看是不是哪里接触不良,但那板凳有些窄,梁暮秋没注意踩到边缘,一时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就要跌下来的时候,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那手的手掌宽大,很有力量,稳稳地握住他的臂弯。梁暮秋赶紧从板凳上跳下来,惊魂未定,心跳也快,说:“谢谢。”   厉明深收回手,淡淡道:“不用。”   梁暮秋都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不等问,厉明深先开口:“怎么了?”   梁暮秋简单说了问题,厉明深抬起手就把灯泡拧下来。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他先查看灯泡,又去看卡口的灯头。   梁暮秋不自觉凑近,跟他一起看:“怎么回事?”   “可能是接触面氧化,所以接触不良。”厉明深声音很低,带着成熟男人的磁性,梁暮秋感到胸腔都随着他的声音在震动,这才意识到距离过近,赶紧往后退开。   “有橡皮擦吗?”厉明深问。   梁宸安原本在和杨思乐分花生吃,这会儿两个小孩也不吃了,站在旁边,仰头看两个大人修灯泡。   听到厉明深问话,杨思乐立刻举手:“我有!”   说完他便飞快跑进堂屋,没半分钟又回来,高举着一块橡皮擦递给厉明深。   厉明深用橡皮擦在灯头表面擦了一圈,吹掉碎屑,一手固定灯头,另一只手拿着灯泡,对准后轻轻松松就把灯泡拧了上去。   他不用踩板凳,手臂也没完全伸直,梁暮秋目测了一下,厉明深身高应该接近一米九。   梁暮秋把电闸推上去,再拉灯绳的时候,灯泡唰地亮起,点亮了整个院子。   “哇——”杨思乐眼睛里满是崇拜,小声问梁宸安,“他是谁啊?”   梁宸安抬脚踢飞一颗小石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太情愿地说:“房客。”   梁暮秋也说:“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要拿橡皮擦一下?”   勖家老爷子以前就是电工,厉明深小时候耳濡目染,这点小问题难不倒他。他看了梁暮秋一眼,却没回答。   为表感谢,杨阿公要留他们吃饭,厉明深以不饿为理由婉拒,独自回了房间。   乡村的夜晚和城市截然不同,随着太阳落山,家家户户闭门落锁,周遭一切都变得安静,只偶尔听到一两声犬吠。   这让厉明深想起小时候,跟勖老爷子在农村的那段童年。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了。   老房子隔音是个问题。他躺在床上,听到隔壁传来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很模糊,并不觉得厌烦。   这一晚厉明深睡得很沉,仿佛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疲惫都释放了出来。   头天没下的雨反倒在第二天落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雨从半夜就开始往下落,梁宸安往常醒了还要赖会儿床,一听雨声立刻从床上爬起来,顺着床尾的滑梯滑下去,撒上拖鞋跑到走廊上,冲着杨阿公小院喊话。   “乐乐!”   两间小院围墙间的缝隙只有一人宽,几乎紧挨着,梁宸安有时犯懒不想出门,就在楼上冲杨思乐喊话。   喊了两分钟杨思乐才出现,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一副被吵醒的模样。   “你干嘛?”   梁宸安说:“快看,下雨了。”   杨思乐一脸茫然。   梁宸安指天:“下雨了,所以昨天打赌我没输,是你欠我冰棍。”   杨思乐闻言眼睛才终于睁大了些,难以置信问:“你一早喊我就跟我说这个啊?”   “这很重要。”梁宸安认真道。   杨思乐扁扁嘴,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不情愿地说:“好吧,那我欠你一根冰棍。”   梁宸安跟他隔空拉了勾。   “对了。”梁宸安想起什么,“你家猫昨天回去了吗?”   “不知道,我没看到。”杨思乐又打了个哈欠,对梁宸安摆手,“再见,我要回去睡觉了。”   杨思乐走了,梁宸安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接那雨,冰凉的雨点打在手心,有些痒。他收回手在睡衣上擦了擦,一回头,忽然睁大了眼睛。   厉明深站在后面,正垂眼看他。   昨天晚上厉明深太安静,今早下了雨梁宸安又太兴奋,一时忘记客房还住了个人。   厉明深惯常没有表情,然而在梁宸安看来就是他好像生气了。他立刻意识到或许是刚才自己太大声吵醒了厉明深,赶紧捂住嘴。   半晌,梁宸安放下手,小声说:“对不起。”   厉明深这才意识到或许是自己的表情过于严肃,让梁宸安产生误解。他松开紧抿的嘴唇,声音也放轻,对梁宸安说:“你没有吵我,我已经醒了。”   厉明深动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梁宸安已经绕过他,飞快往楼下跑去。   小孩子下楼的脚步很轻快,没多久,厉明深就看到他一路小跑穿过走廊,跑进了厨房。   厨房亮着灯,梁暮秋正打算做早饭,他厨艺不算好,不过好在梁宸安也不挑。   厨房里用具配备齐全,蒸箱烤箱多士炉,还有台半自动咖啡机。   早饭一般是煎鸡蛋和面包牛奶,煎鸡蛋时梁暮秋喜欢用黄油,这样煎出来的鸡蛋带着一股奶香。   见梁宸安起床,梁暮秋从冰箱里拿出两片面包搁进多士炉,又拿两个鸡蛋出来,切小块黄油搁进平底锅,等黄油融化滋滋作响,再把鸡蛋磕进去。   梁宸安还在想厉明深,于是对梁暮秋说:“那个叔叔也起床了。”   梁暮秋从厨房走出去,抬头往上看,正对上厉明深的目光。   雨有些急,梁暮秋便也略微提高嗓音,问:“我做早饭,你吃吗?”   厉明深的回答被雨声掩盖,但梁暮秋看到他点了点头。   餐厅和厨房在一处,梁暮秋把煎蛋端上桌的时候,厉明深正好进来。   厉明深不着痕迹打量,如果说小院其他地方处处透着古朴,那厨房的设计就偏简约现代。   墙上开着一扇窗,四四方方,正对院里景致。   三人各自安静吃饭,直到梁暮秋问了一句“睡得怎么样”。   厉明深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的梁宸安点头说“好”,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问他的。   梁宸安问梁暮秋:“你睡得好吗?”   大概有厉明深在,他有些拘束,压低声音,用只有梁暮秋才能听到的音量问。   梁暮秋说:“我也好。”   “那就好。”梁宸安咬一口面包,在桌子底下晃了晃腿。   梁暮秋注意到厉明深在看他,也看过去,眼神透出疑惑。   厉明深问:“早餐需要付费吗?”   梁暮秋一愣:“不用。”   厉明深微微挑起眉稍,低头夹起一块煎蛋,又问:“是已经算在房费里了吗?”   “那倒也不是。”梁暮秋笑了笑,“主要是没多少钱的事,就算了。”   厉明深不置可否,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说:“那如果我每顿都吃呢?”   以前没有房客提出这个要求,毕竟出来玩还是下馆子比较多,哪有每顿都在房东家吃的。   梁暮秋认真想了想:“那可能要另外算钱,主要是得提前跟我说,我得多准备。”   他一顿,又补充说道:“而且我做饭水平也一般,有那个钱不如去隔壁吃,就是昨天那个阿公,他厨艺是村子里一绝。”   厉明深点点头,没再说话。   昨晚临睡前,他在网上搜了梁暮秋的这处民宿,评价都说老板长得帅,为人热情又实在。   还真是实在,厉明深想,有些过头了。   其中还有一条评价,看口气应该是个年轻女孩写的,厉明深读了两遍。   【来小院住了三次,跟老板熟悉了才知道原来小院有个名字,叫“仲夏夜之梦”,感觉好浪漫啊!可是问老板为什么起这个名字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厉明深当时就在想,仲夏夜之梦,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厉明深思绪发散,没注意对面的梁暮秋在悄然打量他。   梁暮秋觉得奇怪,厉明深似乎对玩乐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其他客人那种兴奋的表情。   他继而想起,厉明深是来找人的。   小梨村不算大,但从前到后也住了几百户人家,梁暮秋并不是全都认识。他不由好奇厉明深到底要找什么人。   谁都有隐私,梁暮秋并没有再问,喝了口牛奶将好奇心一起咽下,放下杯子的时候他注意到,梁宸安已经举着面包半天没动了。   “怎么了?”梁暮秋问,“怎么不吃?”   梁宸安这才放下面包,看着梁暮秋问:“秋秋,为什么昨天不下雨今天下雨了,所以云往西的时候到底下不下雨?你说的经验到底准不准?”   梁暮秋被这下不下的给绕晕了,心想怎么梁宸安还在惦记昨天他说的话,他正要回答,厉明深忽然开口。   “经验是前人通过一系列实践总结出的结论,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光靠别人的经验也不行,最重要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   梁宸安张大嘴,朝厉明深看过去,梁暮秋也睁大眼睛,舅甥两人的表情出奇地一致。   厉明深忽然觉得他不该多话:“抱歉,我随口说说。”   梁暮秋笑起来:“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啊。”   他又对梁宸安说:“就是这个意思,经验可以供我们参考,大部分情况下是准的,但不能说一定对,还得根据实际情况来判断。”   梁宸安似懂非懂,“哦”一声,举起面包咬下一口,咀嚼的时候腮帮子鼓了起来,眼睛偷偷瞧着厉明深。   吃完早饭雨还没停,梁暮秋见厉明深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主动问他喝不喝茶,厉明深点头,梁暮秋便带他去了一楼的茶室,煮上热水就又出去了。   茶室冲着小院的那面墙是一整面玻璃,雨点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汇聚成一道道水迹蜿蜒流下。   厉明深盘腿坐在草编蒲团上,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如果现在在公司,他一定会看文件,在公寓的话大概会健身,总之不让自己得闲。   现在终于闲下来,却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手边有一摞A4纸,厉明深随意扯过一张,回房间拿了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都是无意义的文字或符号。   等雨势减小,视线没那么模糊,他看向斜对角那间透明玻璃屋,梁暮秋和梁宸安在里面看书。   厉明深注意到梁暮秋似乎抬了下头。   很快,外面走廊传来脚步,踩在木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吱呀,紧接着梁暮秋便现身,手里拿着几本书,附身搁在厉明深面前的茶几上:“给你,无聊的话打发打发时间。”   厉明深垂眸一扫,那几本书里有人物传记、武侠小说还有国外名著,看样子是梁暮秋特意挑的。他于是又抬头,说道:“谢谢。”   梁暮秋道不客气,转身要走时厉明深叫住他,视线转朝斜对角:“那房子是后建的吗,看着很新。”   梁暮秋也看过去,心道厉明深眼睛还挺尖,他说:“的确是后建的,小朋友爱看书,卧室地方小,所以给他搭一间单独的屋子做书屋。”   厉明深点点头,又说:“听你叫他冬冬,他是你儿子吗?”   以前也有房客询问,梁暮秋都含糊带过,这回不知为何他停顿了几秒,否认道:“不是,是我外甥。”   厉明深挑下眉毛,显得有些诧异,一顿后又问:“那他父母呢?”   他像是单纯好奇所以随口一问,梁暮秋却感到神经突地跳了一下,反应在脸上便是笑容瞬间淡了许多。   就在这时,厉明深搁在茶几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李荣,是李律师。   他不动声色地挂断,将屏幕朝下放回茶几,抬头看向梁暮秋。   梁暮秋垂着眼,并没看他,也没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只往他的那支钢笔瞧一眼,说道:“笔不错。”   说完便走了。   厉明深闭唇沉默,他问自己,为什么不直接了当跟梁暮秋挑明身份?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试探?   他又一次陷入思维怪圈,就像他执着地要想起梁暮秋是谁,他也执着地追问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惜这回没那么幸运。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   厉明深坐在茶室,梁暮秋陪梁宸安待在书屋,遥遥相对互不干扰,有种怪异的和谐。   当天晚上,厉明深入睡前似乎听到了琴声。   他仔细辨别觉得应该是口琴,很像小时候勖家老爷子哼的小调。   枕着这琴声,厉明深睡着了。 第13章   昨夜下雨,梁宸安又想听梁暮秋吹口琴,梁暮秋拗不过,好在雨声不小,他便答应了,说:“那声音小一点,不能吵到别人。”   梁宸安听着琴声入睡,梁暮秋这才把口琴放下。   第二天天光放亮,梁暮秋催梁宸安起床,吃完早饭出门时,杨思乐也正好从隔壁冲出来。   “慢点,地上滑!”杨阿公冲他喊。   风雨过后,地上落了不少树叶,杨阿公拿着扫帚把落叶扫作一堆。梁暮秋带着两个孩子,对杨阿公说:“阿公,我送他们上学。”   太阳渐渐升起,初秋的阳光温柔地照拂小院,二楼房间里,厉明深的生物钟再一次失灵。   望着略显陌生的天花板,他迷茫了片刻,拿起手机看时间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周一。   每周一早上要开工作例会,这是厉明深接手公司后订下的规矩,除非他出差才会取消,多年来从无例外。   看来今天要破这个例了。   距离例会开始还剩不到半小时,除非厉明深插上翅膀,否则绝无可能赶到,但就此取消也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发消息给秘书,让秘书通知高管和各部门主管,例会推迟到下午。   穿好衣服,厉明深推开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随后,混着阳光和雨水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叫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深呼吸。   小院里悄然无声,只偶尔一两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清脆鸟鸣。厉明深踩着楼梯到一楼,站在小院中央四下看去,不见梁暮秋和梁宸安。   等他走进厨房,才看到梁暮秋留下的一张便笺。   那张便笺是淡绿色,用吸铁石吸在冰箱门上,厉明深揭了下来。   梁暮秋在便笺上写了个“早”,跟着一个大到有些夸张的感叹号,又说保温箱里有鸡蛋和豆浆,厉明深醒了可以吃。   厉明深不喝牛奶,前一天和梁暮秋提了一句,没想到梁暮秋记得,今天就换成豆浆。   除此之外,梁暮秋还在旁边画了一个简笔画的太阳,像是随手一画但很生动,波浪线冲作光线向外发散,似乎告诉厉明深今天将是个极好的晴天。   厉明深翻到背面,是空白,他于是又把便笺翻过来,手指捏住边缘看了一会儿,微微勾了下嘴角。   鸡蛋和豆浆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厉明深坐在餐桌旁,正对窗户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小院风景。   泼金似的阳光洒在院子里,那株小梨树浴着光,向阳生长。   厉明深吃饭一向迅速,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不由地慢了下来。   慢条斯理吃掉鸡蛋,厉明深喝光最后一口豆浆,刚把杯子搁下,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敲门声响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院子里除了他并无其他人,只得走过去将门打开。   四目相对,门外的人见了他,登时一愣。   厉明深也有些吃惊,不过他向来情绪不外露,看起来依旧面无表情。   李律师没想到来应门的会是厉明深,镜片后的眼睛都瞪圆了,难得结巴起来:“厉厉厉……”   “厉先生”三个字还没说完,就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   送完梁宸安和杨思乐去幼儿园,梁暮秋就回来了,远远地看到了李律师,当即加快脚步。   他面上含着几分薄怒,质问李律师:“你干什么?”   李律师还没从撞见厉明深的震惊中回神,一时愣住,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梁暮秋冷笑,“你的委托人没胆子,又让你来?”   李律师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识朝厉明深看了一眼。   厉明深依旧面无波澜,站在门的里面,甚至双手抄兜,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看似漫不经心地往李律师瞥一眼,却目光锐利,暗含深意。   李律师心头一震。   梁暮秋同样朝厉明深看去,勉强冲他笑了笑。有房客在,他强忍怒气,压低声音对李律师说:“我还是那句话,免谈,不可能。”   “如果你再来,我不会再这么客气。”梁暮秋强硬地下了逐客令,“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家。”   李律师还是迷惑,不等想明白,隔壁院子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他当即想起被扫帚当头抡下的恐怖,脸色一僵,掉头就走了。   走了几步他没忍住又回头,就见厉明深站在梁暮秋身后,极为隐蔽地朝他看了一眼。李律师像是明白什么,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直到李律师开车走了,梁暮秋紧握的双手才慢慢松开,垂在身侧,但后背依旧紧绷,厉明深能看到他单薄衬衫下一对突出的蝴蝶骨。   厉明深问:“你出去了?”   李律师的再度出现叫梁暮秋心惊,他勉强平复情绪,转过身回答厉明深的问题:“送小朋友去幼儿园。”   “村子里的幼儿园?”   “嗯。”   厉明深缓缓点着头,说:“早餐我吃了,多谢。”   说着他抬腕,似乎是看时间,又道:“天气不错,我出去转转。”   “嗯。”梁暮秋庆幸厉明深并没深究刚才的事,也正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在厉明深出去后便从里面把门关上。   厉明深从小院出来,左转拐进一条巷子,梁暮秋后来领着他又走一次,他已经记住了路,在鳞次栉比的民宅间快步穿行。   到村口,果然看到李律师的车停在树下。见到厉明深,李律师立刻开门下车,似乎想要朝他走来。   厉明深余光瞥见杂货铺的栗阿婆探身出来张望,他仿佛没看到李律师,目不斜视一直往前走。   李律师也是人精,愣了几秒后当即明白,也若无其事地回到车上,发动车子开了出去,经过厉明深身旁时也没有减速。   道路尽头转了个弯,李律师把车停在第一个岔路口,之后便下车等待。不到十分钟,厉明深就出现了。   他连忙迎上前:“厉先生——”   厉明深打断他:“上车说。”   厉明深迅速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又让李律师沿岔路往里开了一段,直到两旁都是茂密树林,不见人影,他才让李律师停下,问:“你怎么会来?”   这话也正是李律师想问的。   两天前他忽然接到厉明深电话,问梁宸安的地址,之后给厉明深打电话就一直没有回音。   左思右想,李律师生怕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雨一停就忙不迭开车过来,打算再跟梁暮秋谈谈。   但他万万没想到厉明深已经打入内部。   他当时有些猝不及防,刚才等待的时候仔细想了想,终于回过味。   瞧着梁暮秋的反应,似乎并不知道厉明深是谁。   厉明深并没有向李律师解释的意思,又问出第二个问题:“关于梁暮秋,你还知道多少?”   李律师习惯两手准备,之前给厉明深发的是梁暮秋的简要信息,他的确还握有更加详细的资料。   他伸手从后座拿来一个文件袋,对厉明深说:“所有能查到的都在里面了。”   厉明深将封口的细线绕了几圈,打开了文件袋,从里面抽出几页纸,正反面打印的,几乎涵盖了梁暮秋前26年的人生。   厉明深浏览的同时,李律师挑重点的跟他说。   “他父母都是老师,结婚后一起来小梨村支教,就在这里安了家,为小梨村的教育做了很大贡献,因此很受村里人的尊敬。”   “不过好人不长命啊。”李律师说着轻叹口气,“两人先后患病去世了。”   厉明深浏览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地看完一页,正要翻页,忽然动作一停,问:“梁暮秋那时候多大?”   “大概10岁吧。”   李律师坐在驾驶座,解开安全带转身面朝厉明深,这个角度能看到厉明深的侧脸,他感觉厉明深的面部肌肉似乎紧绷了一瞬。   “继续。”厉明深说。   李律师清清嗓子,接着道:“之后梁暮秋就跟他姐姐梁仲夏一起生活,村民很照顾他们,姐弟俩也算吃百家饭长大。”   厉明深不由回想那一日傍晚所见,心道难怪村子里的人那么喜欢梁暮秋,见了梁暮秋都要给他塞吃的。   “他小学就是在村子里读的,初中开始去了平阳县城,17岁参加高考,考到当年全市前三名,被岚大设计院录取。”   “岚大?”厉明深问。   “对,是岚大。”   岚大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校,设计院尤其分高。李律师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找到一张他当时的照片。”   厉明深往后翻,果然看到一张照片。照片是打印的,不太清晰,但仍能看出上面的人是梁暮秋。   梁暮秋穿着校服,面对镜头时笑容灿烂,眉眼清丽,比现在要瘦,也更青涩。   “哪里来的?”厉明深问。   李律师推推眼镜:“从他高中学校官网截图下来的。”   厉明深没说话,垂眸盯着照片,思绪回到了七年前勖明昭的婚礼上。   厉環喜好排场,或许因为勖明昭是她心爱的大儿子,又或许为了弥补自己当年没有办婚礼的遗憾,虽然她不喜欢梁仲夏,婚礼还是办得极为隆重,甚至在正式仪式前搞了场派对。   厉明深那时刚刚大学毕业,进入寰旭工作,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样,带着青年的矫健,身材高大,言谈举止也远比同龄人成熟稳重。   勖明昭结婚,伴郎的任务自然落到厉明深头上,婚前的这场派对也逃不过。   派对地点就在勖家大宅前的那一大片草坪上,不仅勖家的近亲好友,寰旭的股东和高管也来了不少,厉明深陪着勖明昭和未来大嫂应酬。   虽然跟未来大嫂交流不多,但因为厉環不喜欢对方,厉明深反倒多几分好感。   两位准新人时不时地贴耳说着亲密话,任谁看来都是一对璧人。   虚与委蛇地应酬,又替勖明昭挡了不少酒,厉明深有些厌烦,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能完美地掩饰情绪,被勖明昭察觉。勖明昭便从他手里拿过酒杯,让他先回房间休息。   厉明深也不客气,转身穿过人群,往大宅里面走去。   整栋宅子安安静静,所有人都在外面的草坪上,只有菁姐不时领几个人进来取食物和酒水。   厉明深边往楼上走边摘掉领结,领结攥在手心,他抬起头,忽然脚步一顿。   楼梯拐弯处站着一个人。   外面已经是晚上,壁灯的光又不算亮,那人站在高处,起初背对他,双手也背在身后,似乎在研究墙上挂着的画,听见脚步才回头。   背着光,厉明深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但看出是个年轻男孩,身材纤瘦但很挺拔。   厉明深猜测是厉環某个亲戚家的孩子,面无表情地绕了过去,没有也不想关注不相干的人。   回房间,他洗了把脸,走到窗边躺在了沙发上。   热闹的交谈从半敞的窗户传进来,厉明深闭着眼,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有种抽身事外的超然。   直到勖明昭让人来叫他,说马上要放烟花,请他下去观看。   厉明深只得重新打好领结。   下楼时,他又看到了刚才那个人。   这一次那人蹲在地上,低着头,似乎在研究地板,手指时不时抚过上面的纹路。   低头的姿势让他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白得有些晃眼,厉明深从旁经过,没忍住垂了下眼。   然而那人过于专注,竟然没发现有人走过来,依旧专注盯着地板看。   厉明深心道,难道地上有黄金吗?   直到厉明深停下,黑色皮鞋进入视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   厉明深看到了一双明亮清润的眼睛。   他怔了怔,不自觉停下脚步,没忍住问:“你在干什么?”   问出口他才发觉语气似乎不太好,听起来像在质问,然而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就着蹲在地上的这个姿势,冲他笑了一下。   “看地板。”他说。   厉明深垂着眼,目光自上而下,稍微放缓了语气问:“地板怎么了?”   “这个地板是柚木拼花。”那人说,“柚木珍贵,国内少见,起码我没见过。”   厉明深也看了过去,他只知道这地板不便宜,是前几年大宅重新装修时厉環亲自选的,当时从国外运过来还费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年轻时受过穷,厉環如今发迹,什么都要最好的。   那人说完就站起来,又仰头去看墙上的画,也是厉環拍来的。   大概受了酒精影响,厉明深感觉自己的思维慢下来,行为也不受控制。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就随对方移动,光线朦胧,他看到对方似乎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厉明深听到自己问。   转角开了扇圆形窗户,热闹的声音从外面的草坪传进来,厉明深还听到了掌声,大概是勖明昭致辞,致完辞该放烟花了。   厉明深却依旧没走。   那人也被声音吸引,朝窗户看了一眼,又转回头,这才回答厉明深的问题。   “楼梯转角不过方寸空间,墙上就挂了名画,地上铺着珍贵木材,客人一抬头就看到画,一低头就看到名贵地板,简直目不暇接。”   “华丽是华丽,也足够有格调。”那人不紧不慢地说,忽然话锋一转,“但未免没有温度。不像是给自己住的,倒像是展示给别人看的。”   厉明深的心动了一下。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对这栋房子的感觉,华丽却没有温度。   那人似乎觉得说的太多,又或者这样议论主人家的房子不太好,于是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转脸朝向厉明深。   “嘘——”他又笑起来,“我随便说说,你就当没听过。”   就是在这时,外头传来宾客的齐声惊呼,几乎同时,几束焰火冲上天际,瞬间点亮了沉寂的夜空。   也照亮这片昏暗的楼梯转角。   焰火闪闪烁烁,厉明深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张脸如他所料很年轻,顶多二十,或者更小。皮肤白,眉毛浓淡适宜,形状也好看,眼睛明亮富有神采,嘴唇红润,微微张开一条缝,整个人如画一般,单用漂亮已无法来形容。   厉明深的目光最后落在对方圆润的鼻头上。那里有一颗小痣。   第二天婚礼,厉明深竟然又见到那个人,他作为男方亲友佩戴红色胸花,那人戴的是白色胸花,他才知道,原来那人是新娘子的弟弟。   当天所有人都夸新娘子明艳动人,厉明深却觉得,新娘子弟弟要更好看。   之后勖明昭去度蜜月,厉明深正式进公司,在勖明昭蜜月回来后,他又回大宅住了一晚。   隔天一早,厉明深特意起晚,比平时晚半小时才下楼。   勖照平已经吃完走了,厉環也不在,餐桌旁只有勖明昭和他的新婚妻子。   厉明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听勖明昭提到一个叫“暮秋”的人。   “正好暮秋也学设计,不如来公司设计部实习。”   他那位新婚妻子当即拒绝:“不用,暮秋喜欢的让他自己摸索自己闯。”   厉明深不喝牛奶,菁姐又单独给他热了豆浆,他接过豆浆,顺便听了一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个暮秋就是他新嫂子的弟弟。   他一边抹面包一边分神地想,这姐弟俩的名字倒是特别,一个叫仲夏,一个叫暮秋。   他那时刚进公司,表面不显,心里却卯足劲儿要做出成绩。因而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其他更为重要的事项覆盖,化作尘埃被扫到记忆的角落。   而今日,厉明深坐在车里,看着梁暮秋的照片,关于当时的记忆终于全部贯通。   梁暮秋这个名字,也终于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了。 第14章   “厉先生?”   厉明深沉默太久,李律师不得不出声询问。   厉明深将那张照片搁下,抬头看着前方,“如果要走法律途径,胜算有多大?”   这一点李律师早就考虑过,如果是其他客户他可能会说得委婉,但对厉明深没这个必要,直接道:“胜算不大。”   “按照法律,孩子如果双亲都去世的话,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可以优先成为孩子的监护人,承担抚养责任,之后才是孩子父母的兄弟姐妹。   但冬冬是梁仲夏女士离婚后所生,而且一直由梁暮秋抚养,我相信您也看出来了,孩子和梁暮秋感情相当深厚。”   说到这里,李律师顿了顿,见厉明深表情不变,才继续:“所以即便真的到法院打官司,法官出于这一点考虑,大概率也不会把抚养权判给您和厉董。”   厉董就是厉環。   厉明深再度沉默。   李律师看不透他的心思,也跟着安静下来。   很快,他看见厉明深又继续翻那叠关于梁暮秋的资料,边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小梨村吗?”   李律师感到奇怪,厉明深的关注点难道不该是梁宸安吗?怎么比起亲侄子,他似乎对侄子舅舅更感兴趣?   李律师满肚子疑惑,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十分职业地回答了厉明深的问题:“梁暮秋在学校时就展现了过人的天赋,第一个设计作品就是名为‘简’的餐厅。”   厉明深有些意外,那家餐厅是梁暮秋设计的?   “从岚大设计院毕业之后,他跟当时的一个学长合伙开工作室,但不知道为什么闹掰了,梁暮秋还被曝出与设计院的教授有不正当关系,所以毕业作品才会获得那一年的设计新人奖。   因为那个学长和梁暮秋关系很近,甚至有传言两人是同性恋人,有人就去求证。他那个学长什么也没说,连续几天喝得酩酊大醉,似乎从侧面作证了传言,导致梁暮秋的声誉一落千丈。”   李律师显然调查得非常详尽,推推眼镜继续说:“至于为什么回来这里,原因只有梁暮秋本人知道,但我猜这应该是其中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就是他姐姐,也就是梁仲夏女士的忽然去世,对他打击应该很大。”   厉明深并没有立刻表态,半天才问:“什么学长?”   李律师心道他说了一长串,口干舌燥的,敢情厉明深就注意到这个?   再不满李律师也不敢表现出来,毕竟给钱的是大爷。他侧过身,就着厉明深手里的资料往后翻了翻,停在了一页上。   那页纸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梁暮秋穿着学士服,背景应该是大学的草坪。   梁暮秋怀抱一束花,身旁站着一个穿着休闲,看起来端庄谦和的年轻男人。   厉明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声音变得有些冷:“这个人就是?”   李律师说:“对,这人就是那个学长,叫徐谦。”   “所以他喜欢男人?”厉明深问。   “应该吧。”李律师也不能完全确定,“我私下打听过,都说梁暮秋和这个徐谦虽然没公开,但同进同出,关系很亲密。”   厉明深的眉峰微微挑动,并未做评价,但视线也始终没离开照片。   李律师凑过去看了一眼,梁暮秋和徐谦站得很近,肩膀挨在一起,同时对着镜头微笑。   他又看向厉明深,忽然觉得厉明深眼神有些锐利,似乎想用视线把照片里的两人撕开一般。   很快,厉明深合上那叠资料,不疾不徐地重新收进文件袋,对李律师说:“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也不用再来,我会处理。”   李律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梁暮秋似乎对您和您母亲敌意很大,他觉得他姐姐之所以会离婚回到小梨村,以至于之后难产去世,都是您母亲一手促成,甚至说出杀人犯和侩子手这样的话。”   厉明深眼神暗了暗,说:“知道了。”   *   左思右想,梁暮秋给孟金良打了个电话,问他认不认得比较厉害的律师。   孟金良第一反应就是他遇上麻烦事,再三追问,梁暮秋不得不将实情告知。   孟金良在电话那头也急了,他穿着围裙站在餐厅厨房里,正准备试几个学徒做的菜,闻言把勺子一撂,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   那几个学徒面面相觑,以为孟金良不满意,后背直冒冷汗。   孟金良不耐烦地挥挥手,摘了围裙往外走,边好言安慰梁暮秋:“你别急,律师我还真认得,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问。”   挂了电话,梁暮秋坐在院子里发呆,没多久手机就响了,他赶紧接起。   “我已经问过了,你别怕。”孟金良先给梁暮秋吃定心丸,接着才详细道,“我那朋友说,你这种情况比较复杂,但按照现在离婚官司的判决来看,法官多数情况下会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见,冬冬都那么大了,要是问他,他肯定会跟你啊。”   梁暮秋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是啊,梁宸安肯定会选择跟他,那他有什么好怕的。   “谢谢孟哥。”梁暮秋真心说道。   “跟我就别客气了,咱们之间不说这个。”   孟金良问:“小秋,你还记得你这个前姐夫家的情况吗?”   梁暮秋只在梁仲夏婚礼时见过勖家人,之后再无接触,这么多年过去,要不是勖明昭的姓氏实在独特,他或许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孟金良思量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给梁暮秋提个醒。   “我跟你前姐夫一家没有接触,不太了解,但应该不是一般人家,也不太好相与对吧。我估摸他们没那么容易罢休,明着来咱不怕,就是怕他们背地里使阴招,你要多留个心眼。”   孟金良从摆摊一路到开餐厅,三教九流没少接触,身处的环境比梁暮秋要复杂许多,考虑得自然更周全。   他了解梁暮秋,心思单纯,不愿把人往坏里想,否则也不会遇上当年那档子事,被逼得不得不回小梨村。   梁暮秋的心又往下落了落,握紧手机对孟金良说:“我会留心的。”   “总之决不能让冬冬被这家人抢走。”孟金良说,“有事你立刻给我打电话。”   梁暮秋说好。   挂了电话,他呆坐在凳子上,依然紧紧攥着手机,力气太大,手掌都发麻。   院门一声吱呀从外面被推开,梁暮秋下意识看了过去,只是还没回神,眼神茫然,怔怔地看着进来的人。   厉明深站住脚步。   梁暮秋这才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起身,问:“逛完了?”   厉明深嗯了一声,缓步走上前。离得近了,他看到了梁暮秋明显泛红的眼睛。   哭了吗?   厉明深没忍住,问出了口:“眼睛怎么红了?”   梁暮秋“啊”了一声,赶紧低下头。   跟孟金良打完电话,他思绪还有些乱,总忍不住去想最糟糕的情况。   万一梁宸安真的离开他,他该怎么办?   一时情绪上涌,连自己都没注意眼睛红了。   梁暮秋揉揉眼,又抬起头对厉明深笑了笑,若无其事说:“可能被风吹的。”   厉明深不知道这算不算强颜欢笑。   但他想,梁暮秋是个不善掩饰情绪的人。   手机铃声忽然在此时响起。   响了几秒,梁暮秋才意识到是他的手机,拿出来看却是个陌生号码。   他转身往院墙下走,边接通。   来电是咨询民宿的,对方在网上看到介绍,很感兴趣。梁暮秋耐心回答问题,从天气、交通、住宿条件到周边游玩的景点,不厌其烦,说得很详细。   对方表示还要考虑,梁暮秋道好,等挂了电话,他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一转身,就见厉明深正看着他。   梁暮秋感觉在他打电话的这几分钟,厉明深的视线似乎一直没有离开他。   他朝厉明深走过去。   等站到厉明深面前,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四目相对,还是厉明深先开口,对他说:“我要走了。”   梁暮秋愣了愣:“要走了?”   “嗯。”   “好的。”梁暮秋迅速转换为房东角色,为厉明深计算了两天的房费。   厉明深刷了卡,卡片放回钱包,钱包装进裤子口袋,回楼上房间,只拿了换下的那一身衣服就又下楼。   梁暮秋还站在院子里,见厉明深没一分钟就下来,朝他手里看一眼,忍不住问:“其他东西不要了吗?”   “不要了。”厉明深说,“你随意处置。”   “好。”梁暮秋回答,顿了顿又问,“你油够吗?”   厉明深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想起他曾经问过梁暮秋哪里有加油站。   梁暮秋大概以为他车没油了。   连他自己都忘了,梁暮秋却记得。   厉明深的眼神有些深,说:“应该够。”   梁暮秋点点头,又问:“你车停在村口吧,能找到路吗?”   厉明深动动嘴唇,不等他回答,梁暮秋已经说:“我送你吧。”   往村口走的路上,梁暮秋低着头,罕见地没怎么说话。   李律师的再度出现还是影响了他。   到村口,梁暮秋没有立刻返回,站在那株遮天蔽日的梨树下,目送厉明深上车。   厉明深发动车,沿着乡间小路向前驶去。   两旁风景疾速倒退,厉明深握紧方向盘。   前方便是转弯,鬼使神差地,他朝侧视镜看了一眼。   侧视镜里,梁暮秋的身影逐渐缩小,却还是站在原地。   厉明深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梁暮秋,好像谁也没有跟对方说再见。 第15章   周一上午,秘书早早到公司,发现厉明深还没到便先替他把办公室门打开,将例会需要的文件搁在桌子上。   办公室的空气有些闷,桌上的痕迹也同周五下班时一样,似乎一整个周末厉明深都没来。秘书正奇怪,收到厉明深的信息,说例会推迟到下午。   周文出门有些晚,着急忙慌往公司赶,走在路上时狼吞虎咽解决掉一份三明治,紧赶慢赶到了工位,才知道厉明深上午不来。   他一屁股坐下,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感觉三明治一直卡着没咽下,又去茶水间倒水喝。   老板不在,整层楼都弥漫着轻松的氛围,秘书办好几个人都在慢条斯理地冲咖啡。   其中一人见到周文,问:“周助理,老板周末找你了吗?”   周文喝着水,不好说话便摇摇头。一整个周末他都严阵以待,生怕厉明深找他,陪女朋友在电影院看电影也不敢把手机静音,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   女朋友颇有怨言,在看到周文新的工资单后也不好说什么。升为厉明深助理后,虽然还在试用期,周文的工资就比之前在工程部多出三倍。   拿到工资单的当天,周文简直热血沸腾,浑身充满干劲,又觉得的确少了许多时间陪女朋友,看到秘书们背的包都很好看,暗自想再攒一攒钱,也给女朋友买一个。   “所以厉先生真的一个周末都没来?”   “不仅周末不来,连早上例会也推迟了。”   “这可真是稀奇。”   一群秘书议论起老板来简直不亦乐乎,有人问:“该不会谈恋爱了吧。”   茶水间顿时安静。   周文把一杯水喝光才感到喉咙里的阻塞感消失了,他舔舔嘴唇,暗自希望厉明深真的谈恋爱就好了,这样他也不用那么忙。   但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中午时厉明深回到公司,开完例会又开启连轴转模式,连周末也没休息。   这一日他约了人在外面谈事,等回公司,在办公室外看到了厉玦。   厉玦正质问秘书,为什么他不能进厉明深的办公室等。   “非得让我坐在外面?我可是他舅舅啊。”   厉玦每次来都要强调一遍自己是厉明深的舅舅。秘书心里翻个大白眼,表面还得维持微笑,“没有厉先生同意我不能给您开门的。”   厉玦面露不快,还要说什么,忽然看到厉明深从电梯出来,立马换上一副殷勤嘴脸,喊“明深”。   厉明深平淡地嗯了一声,从厉玦面前走过,秘书替他开门。   看到厉玦厉明深就想起方德,那辆被方德砸坏的车已经送去修理,不过厉明深不打算再开,直接让司机换一辆。   车辆定损数额过万,已构成犯罪,厉明深不接受和解,直接让李律师起诉。   厉明深自然以为厉玦又要来为方德说情,态度有些冷淡,进办公室后就脱掉西装外套,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来,没有招呼厉玦的意思。   厉玦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站该坐,直到秘书端着杯茶进来搁在茶几上,他才顺势在沙发坐下。   借着喝茶,厉玦打量了一圈厉明深的这间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位于寰旭的顶层,是寰旭最高权力的象征,从窗户朝外看是连片的摩天高楼。   厉玦心想自己要是在这么高的地方有这么间气派的办公室该有多好,但他也知道根本不可能,他这辈子估计都只能呆在一楼那间采光不太好的保安部办公室了。   厉玦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又酝酿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那个……明深啊。”   厉明深正在拧钢笔吸墨水,闻言抬起头,没说话,只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厉玦不自在地避开他有些锋利的眼神,才继续说:“这不快中秋了吗,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厉明深蹙了下眉。   日复一日地忙碌,他似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没意识竟然快到中秋。   他往日历瞟了眼,9月14号那一天的下面的确标注了“中秋节”三个小字。   看到“秋”字,厉明深立刻想起一个人。   算算时间,距离他去梁暮秋的民宿已经快两周了。   “中秋节怎么了?”厉明深搁下笔,靠在真皮座椅里,问厉玦。   厉玦说:“过节嘛,我怕你妈心里难过,打算那晚去陪陪她,还请了个厨师去家里做菜,你也会回去的吧。”   厉玦虽然不学无术也一事无成,但对厉環这个姐姐却没话说,年轻时厉環因为长得漂亮没少被人纠缠,有次几个小混混借着酒劲上来撕扯厉環的衣服,厉玦抄起酒瓶就砸过去,被对方几人按在地上用碎掉的酒瓶活生生切断一截小指。   厉明深沉默了片刻,没有答应,只道:“再说吧。”   他问厉玦:“还有其他事吗?”   厉玦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长辈,在这个外甥面前却总觉得要矮一截,犹豫着又问:“还有就是,明昭那个小孩……”   厉明深的目光刹时又变得冰冷,厉玦立即闭嘴。   “我就是随口问问,你先忙,先忙。”厉玦搓了搓手,站起来走了。   厉明深猜测应该是厉環叫厉玦来问的,果然下午时,李律师也来了,说厉環也找了他,催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   “这事我会处理。”厉明深道,“她要是再问你就说已经跟对方在沟通,但抚养权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很快到中秋,又恰逢周末,整个公司的人都喜气洋洋。寰旭福利好,逢年过节会发东西,下班时人人手里都拎着礼盒。   秘书办的人陆续下班,周文处理完手头工作,去敲厉明深办公室的门,问还有没有事。   厉明深正看文件,并没有抬头,只说一句“没有”,又道:“你可以走了。”   周文大喜过望,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跟女朋友约好了去吃饭,就先走了,厉先生再见。”   窗外暮色四合,厉明深停下笔,把笔横着拿在手里转了转,又拿起笔帽慢慢地旋紧。   整层楼安静下来,除了他应该没有其他人。厉明深走出办公室,朝斜对面看了一眼。   那间原本是勖明昭的办公室,黑着灯,房门紧闭,自勖明昭去世后就再没打开过。   厉明深不由想起去年,也是中秋,勖明昭叫他回家吃饭,强硬地坐在他办公室不肯走,非得等他一起回去。   路上时,勖明昭看他似乎不是很高兴,故意玩笑说道:“我给你做司机还不满意?架子真够大的。”   那一日天高气爽,厉環等在大宅的花园外,一见到勖明昭就迎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面对厉明深时神情转淡,只问了句“回来了?”。   母子间比陌生人还不如。   那一晚具体的情形厉明深已经不记得了,他记得自己吃完饭就找个借口又回公司。   中秋对他而言并非什么特殊日子,同一年中其余364天并无什么不同。   往年他都能自动屏蔽这一天,但自从上次厉玦提醒他后,他的视线就时不时瞟向日历。   厉明深最后还是开车回了大宅。   天气不错,他升起车顶棚,让晚风吹在身上,路上时他一直在想,如果厉環问起梁宸安,他该怎么说。   不是不可以采取强硬做法,想逼梁暮秋就范实在太容易,无论金钱、人脉还是手段,他有无数种方法,但每当他这样想,脑海中就会无端浮现出梁暮秋红着的眼睛。   况且他心底一直存着疑惑,把梁宸安接回勖家就真的好吗?   等到大宅时,花园外已经停了一辆车,是厉玦的。   厉明深绕到前头停好车,菁姐听到动静从侧门探身,见是他赶紧迎出来。   花园里有条石子路通到大宅,厉明深正走着,忽然注意到角落似乎堆着什么东西,他停下脚步定睛看去,发现全是装修材料。   再一看,草坪上还多了一架秋千。   “怎么回事?”厉明深问菁姐。   菁姐小声说:“太太让人把三楼两间房子打通了,说要装修儿童房,还叫人在花园做了个秋千。”   厉明深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进门后,远远的在玄关,厉明深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厉環,音色更年轻,也更尖刻,是厉玦第四还是第五任老婆。   “那家人不是没钱吗,给点钱肯定愿意把抚养权让出来的呀。大姐,要不然这事交给阿玦去做好啦,明天就把明昭的小孩给你接回家,正好中秋节也能一家团圆。”   “你懂什么?”厉玦坐在旁边沙发,闻言立即瞪了自己老婆一眼,心道这个蠢娘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敢在厉環面前说什么“团圆”。   “我也是想大姐高兴嘛。”他老婆也意识到说错话,又有些不服气,小声争辩,“明深那么忙,哪有空管这种事?”   厉明深脚步不停地往里走,看见厉環坐在沙发主位,脸色不是很好。   “妈。”他喊了一声。   厉玦老婆刚才一口一个“明深”,见了厉明深根本不敢朝他看,缩在厉玦背后不敢出声。   “我就说明深会回来吧。”厉玦又瞪了老婆一眼,大声指挥菁姐说,“开饭开饭,饿死了快。”   厉玦不知道从哪儿找的厨师,手艺了得,变着花样做了一桌子菜,山珍海味极尽丰盛。但厉環显然没心情,吃几口就搁下筷子,厉玦就赶紧给她夹菜。   厉環便断断续续又吃几口,跟厉玦夫妇说着话,气氛倒也融洽,直到阿姨端着一道甜品从厨房出来。   那甜品盛在精致的瓷盘里,还盖着盖子。   厉玦老婆立刻说:“快快,端到大姐面前来。”   她又讨好似的看向厉環,脸上堆满殷勤笑容:“大姐,这个厨师做甜品很好吃,你尝尝。”   阿姨把甜品摆在厉環面前,掀开盖子,厉環看到了,原本含着一丝笑意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厉玦就坐旁边,见状往盘子里看一眼,心想坏了,那里头竟然是块月饼。   厨师不知道勖家刚办丧事,阿姨上菜前也没看,就这样把一块象征团圆的月饼端到了厉環面前。   厉環抬手就把那盘子扫了下去。   瓷片碎裂的声音响彻餐厅,紧接着就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唯独厉明深脸色不变,对站在一旁畏缩着不敢上前的菁姐说:“先打扫一下。”   这几个字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厉環忽然厉声说:“不许打扫!”   母子俩坐在餐桌两头,隔着长长的餐桌对视,厉環的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起来。   “都快过去半个月了,孩子呢?我问你孩子呢?”   厉環死死盯着厉明深,声音尖锐,一字字直往厉明深耳朵里面钻,抬手又将面前的一个碗摔在地上。   “人都不齐,你叫我怎么团圆?跟你吗?!”   最后三个字问出口,厉明深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平静地从餐桌起身,拿上外套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厉明深开车返回自己的公寓。公寓在城中心,寸土寸金的路段,每到晚上都是拥堵的时候,他便随着车流慢慢向前开。   路灯透过车玻璃照在厉明深英俊的脸上,他面容沉静,眼睛锐利地望着前方,看不出一丝破绽,唯有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泄露了内心真实的情绪。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又恰好红灯,厉明深踩下刹车,等车停下后拿过手机看一眼。   是条祝福短信,最后的落款写着梁暮秋,厉明深微微一怔。   他又将短信看一遍,开头没有称呼,祝福也客套得像模板,一看就是群发。   厉明深想起来了,他的号码是跟身份证一并登记的。他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私人号码,并不是秘书负责接听、筛选过后再转给他的工作号码。   厉明深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手指已经移到最上面的通话图标上。   铃响一声,他猛地反应过来,刚想挂断,但那头已经接通了。   “厉先生?”手机里传来梁暮秋有些惊讶的声音,混着细微的电流,钻进厉明深耳朵里。   厉明深想,他存了我号码。   “你好。”厉明深说。   这么官方的开场似乎让梁暮秋愣了愣,几秒后才说:“晚上好,中秋快乐,吃饭了吗?”   “还没。”厉明深说。这是事实,刚才那桌菜他几乎没吃什么。   梁暮秋随口一问,“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吃了吗?”厉明深反问。   “我正在吃。”梁暮秋说,“在隔壁杨阿公家,你还记得吗?”   “记得。”厉明深说,“好吃吗?”   “好吃啊。”梁暮秋语调上扬,声音也变得轻快,“你上次来没机会,下次可以尝尝,杨阿公做的雪梨红烧肉很好吃,算是我们这里的一大特色。”   红灯转绿,车流逐渐松动,厉明深感到胸口的阻滞也似乎在一点点消失。手机开了外放搁在中控台,驶过路口后他就将车泊在了路边。   十五的月亮圆又亮,悬在天上,厉明深打开车顶篷,头顶没有了遮挡,月光便柔柔地洒下落在他的面庞。   身旁车流熙攘,他抬头看去,心脏仿佛被什么牵动,听到自己问:“那我现在过去能吃到吗?”   那头又沉默,过几秒才传来梁暮秋含着困惑的声音:“你现在要来?”   厉明深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的客房有人住吗?”   “上周来了个客人,刚走。”梁暮秋说,又飞快补充,“不过房间我已经重新收拾过了。”   “那好。”厉明深加快语速,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我现在过去,两个小时后到。”   说完他便听到电话那头的梁暮秋似乎笑了一声,对他应道:“好啊,那我等你。” 第16章   挂了电话,梁暮秋又发送祝福短信给几个之前来过民宿的客人,这才将手机搁下。   今天中秋,杨阿公早早关门歇业,掌勺做了一桌菜,让杨思乐去梁暮秋的小院把他和梁宸安叫来一起吃饭。   四方的小木桌摆在院子中央,桌上摆着七八碟菜,还有一个细颈白瓷酒瓶,里面装的是杨阿公酿的桂花梨子酒。   微风吹得树木簌簌作响,带来初秋夜晚的凉爽。   杨阿公抿口酒,眯着眼兀自回味一会儿,搁下酒杯说:“嗯,就是这个味儿!”   桂花梨子酒度数不高,喝起来既有梨子的甜,又有桂花的香,只有这个季节才能尝到。   梁暮秋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唇瓣沾了酒液,显得光泽红润。   杨阿公刚才听到他打电话,吃了口菜,问:“有人要来住啊?”   “是啊。”梁暮秋弯着眼睛,笑眯眯地说。他也没想到一通短信发出去厉明深会给他打电话,更没想到厉明深忽然提出要过来,不过有生意上门总是好的。   “什么人啊?”杨阿公问。   直接说名字杨阿公肯定不知道是谁,梁暮秋想了想,说:“上次来给你换灯泡那个。”   “哦哦,那个人啊。”杨阿公想起来了,他还记得厉明深身材高大,长得也不赖,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气质不俗。   “长得挺俊的。”杨阿公评价。   梁暮秋失笑,附和道:“是挺俊的。”   “干什么的?”   梁暮秋也不确定,回忆第一次见到厉明深时,对方有司机有助理,百万的车被砸了眼睛眨都不眨。   上回来小梨村,说住民宿就住,说走又走了,话不多,但能看出是个发号施令的人。   梁暮秋于是说:“可能做生意的吧。”   “哟,大老板啊?”杨阿公瞧着厉明深也不像普通人,问,“那事儿多不多?”   “还行,不挑剔。”梁暮秋说,“挺爽快的。”   开民宿最怕遇到挑剔事多的房客,厉明深算是很省心了。   杨阿公又琢磨:“不对啊,这大中秋的,他不在家待着,往咱们这乡下跑干什么?”   这也是梁暮秋的疑问,他摇摇头,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说:“不知道。”   杨阿公一杯酒喝完,咂了咂嘴,还想喝,梁暮秋赶紧阻止:“您少喝点,待会儿血压又高了。”   “中秋嘛,过节了高兴。”   梁暮秋皱了下眉,话虽这么说,但他觉得今晚的杨阿公像是有心事,并没有表现得那么高兴。   杨阿公见他表情严肃,只好竖起一根手指,商量道:“再喝一杯。”   梁暮秋等他倒完酒,把酒瓶拿到自己面前,说:“剩下的都是我的了,您可不许抢。”   梁宸安跟杨思乐早早吃完,想偷溜去外面玩,被担心太晚了不安全的梁暮秋一手一个抓回来,只能蹲在角落那片菜地旁边薅草玩。   菜地里种着葱姜和辣椒,墙上还爬了丝瓜,藤蔓开出嫩黄的花,也结出了长长的果实,只是还有些青涩,不能吃。   菜地里还长出不少杂草,梁宸安蹲在旁边,看见杂草就拔掉。墙根搁着一个旧枕头做的垫子和两个碗,是小花的猫窝和饭盆,但梁宸安一晚上都没见到小花,于是问旁边的杨思乐:“你家猫呢,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杨思乐说,“出去玩了呗。”   小花原是野猫,大雨天奄奄一息地躺在泥地里,被路过的杨阿公捡了回来。大概野性未消,它三天两头往外跑,过几天就又自己回来。杨阿公也不找,给它提供一个栖身的场所,确保它的饭盆里始终装满水和食物。   杨思乐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草,梁宸安觉得他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转头看了过去,就见杨思乐拔了根小葱,连忙说:“你拔错了。”   “哦——”杨思乐拖长声音,瓮声瓮气地应道。   梁宸安把葱抢过来又栽回泥里,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杨思乐扭头看了眼还在吃饭的杨阿公,又转过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小声对梁宸安说:“冬冬,如果我有钱就好了。”   梁宸安愣了愣:“为什么呀?”   “有了钱就可以买零食买玩具买很多东西啊。”   杨思乐眼睛都发亮,一脸“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的表情看着梁宸安,但很快,他眼神又黯淡下去,继续闷闷不乐地拔草,又从中间揪成两段,小声说:“而且有钱我阿公和我爸爸就不会吵架了。”   梁宸安忽然一顿。   杨思乐并没察觉,继续说:“那天我爸跟我阿公打电话,我听到他们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啊?”梁宸安隔了几秒才问。   “好像是因为钱吧,哎,我也不知道。”杨思乐回忆着。那天他接到他爸电话,说中秋要回来,还挺高兴,把电话拿给杨阿公,没多久就听到杨阿公大声说“我没钱,你想也别想!最好别回来!”,然后砰地挂上了电话。   杨思乐吓了一跳,等了好一会儿听不见动静,悄悄把头伸出去,就见杨阿公坐在小饭馆的一张桌子旁,正用手背无声地抹眼泪。   “大人好烦啊。”杨思乐一脸愁容,问梁宸安,“冬冬,你说怎么样才能赚钱,我想有好多钱。”   杨思乐想法很简单,有了钱父亲就不会和杨阿公吵架了。   梁宸安摇头,慢吞吞地把拔下来的草排在一起,小声说:“我不知道。”   “那你有钱吗?”杨思乐往他旁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问。   梁宸安对钱没有太多概念,因为梁暮秋几乎对他有求必应,想要什么都给买,零用钱也不少给。他都存在存钱罐里,顶多偶尔花个一块两块买点小零食。   梁宸安又摇头,不过说:“但我有一个存钱罐。”   “有多少钱?”杨思乐问。   “没数过。”梁宸安说,“要不然你明天来找我,我们一起数数。”   杨思乐忙说:“好啊,我明天一早去找你,你不许睡懒觉。”   梁宸安反驳:“我才不睡懒觉,是你老睡懒觉。”   梁暮秋吃着饭,就听两个小孩在争论什么“睡觉”,你一言我一语,幼稚地不行。   但正是这份幼稚叫他羡慕。   眼看要吵起来,他连忙说:“冬冬乐乐,来来,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梁宸安立刻拍掉手上的泥,站起来跑到梁暮秋旁边,杨思乐跑到另一边,同时问:“什么好东西?”   两个小孩眼睛亮亮地看着梁暮秋,俱是一脸期待。梁暮秋刚才就用手把酒杯遮住了,这会儿在两人的注视下,慢慢地把手移开,轻声说:“看,月亮。”   那酒杯里赫然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杨思乐不由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   梁暮秋轻轻晃动酒杯,月亮也跟着晃。   杨思乐看看酒杯,看看梁暮秋,又看看好端端挂在天上的月亮,嘴巴越张越大,终于忍不住问:“酒杯里怎么会有月亮?”   梁暮秋学着他的语气,拖长语调慢悠悠地反问:“是啊,酒杯里怎么会有月亮呢?”   梁宸安看过书,立刻说:“这叫倒影,才不是酒里的月亮,秋秋骗人!”   梁暮秋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掐了一下。   杨思乐不服气:“你才骗人。”   见杨思乐不信,梁宸安指着角落的水缸说:“不信去看那里,那里也有月亮。”   两个小孩跑到水缸边,头凑头挨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梁暮秋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正好看到杨阿公也在看杨思乐,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有些沉,一口闷掉了杯子里的酒。   梁暮秋更确定了老头有心事,心里有了猜测,试探问道:“杨雄今年没回来吗?”   杨雄就是杨阿公的儿子,前两年和杨思乐的妈妈离了婚,一直在外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   杨阿公哼了一声,酒杯磕在木桌子上,发出一声重响:“最好别回来,省得给我添堵!”   梁暮秋没再说话,给杨阿公夹了一筷子菜。   半晌,杨阿公似乎是叹了口气,对梁暮秋说:“我没事,你就别操心了。我问你,上次那人后来又来了吗?”   梁暮秋知道他问的是李律师,眼神暗了暗。   “没有。“他选择隐瞒,免得老人家跟着担心。   “那就好。”杨阿公又哼道,“来一次我打一次。”   帮忙收拾完碗筷,梁暮秋带梁宸安回隔壁,手里端着一锅红烧肉和一碗米饭,是杨阿公听说厉明深想吃后现做的。   进小院,梁暮秋第一件事就是把红烧肉和米饭放进保温箱。   刚才在院子里光线昏暗,此刻到了室内,站在灯光下,梁宸安才发现梁暮秋脸颊发红,怕他喝醉了,有些担心:“秋秋,你是不是醉了,你脸好红啊。”   “放心吧我没醉。”梁暮秋的声音还跟清醒时差不多,他只是喝酒上脸。   他没忘记正事,对梁宸安说:“你先睡觉,我还要等人。”   把梁宸安赶上床睡觉,梁暮秋又下楼,站在院子中央。   大半壶桂花梨子酒都被他喝了,虽说度数不高,但他平时很少喝,酒意慢慢地就涌了上来。   梁暮秋拿出手机看一眼,距离厉明深给他打电话已经过去快两小时,他记得厉明深说两小时到,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到哪儿了,又怕对方开车不方便接,心想晚上路黑不好走,别出事,便坐在石凳上耐心等待。   渐渐的,酒的后劲显出来,梁暮秋感到有些热,便把外套脱了。   然而效果并不明显,他还是觉得热,比起身体上的热,更多是心头的躁动。   他干脆站起来,绕着那株小梨树跑两圈,又原地打一套军体拳想发散发散酒劲,忽然停了下来,望着那株梨树出神。   这树是梁宸安出生时种下,一晃五年。梁暮秋抬手碰了下藏在树叶间的一颗幼小果实,有些感慨:“养了这么多年,终于要结果了。”   微风从远方山间吹来,小梨树枝叶晃动,发出哗哗的声响,那颗果实也从梁暮秋的手中脱离。   梁暮秋不由笑了:“呦,脾气还挺大,不给摸呀?”   酒意上头,他头脑有些晕,心跳加快,神经也比平时要兴奋,于是往后退了一步,伸出两只手,学着武侠片里出招的姿势将掌根抵在一起,脚下扎着马步,冲树说道:“看我给你表演一招,隔空打牛!”   “啊——哈!”   梁暮秋正出招,冷不防院门被忽然推开,厉明深走进来。   四目相对,梁暮秋脸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17章   梁暮秋庆幸院子里光线昏暗,厉明深应该不会看得很清楚。他连忙站直,冲门口说:“到了?”   门下悬着一盏小灯,厉明深浴着昏黄的光,没有开车赶路的匆忙,依旧英俊且从容。   听到梁暮秋问话,他淡淡嗯一声,“我看门没关,所以直接进来了。”   梁暮秋尴尬地笑笑:“还挺准时的。”   这次来又是临时起意,厉明深依旧什么也没带,垂着双手打量熟悉的小院,目光滑过安静的二楼,状似随意问:“就你一个人?”   “冬冬睡觉了,小孩子睡得早。”梁暮秋做了个深呼吸,微凉的空气沁入心脾,感觉整个人都清醒了,语调轻快地招呼厉明深,“饿了吗,先吃饭吧。”   厉明深跟在梁暮秋后面走进厨房,看着梁暮秋从保温箱里拿出两个上下卡在一起的白色瓷碗。   那碗大概有些烫,梁暮秋把碗搁到餐桌上,赶紧伸手去摸耳垂,紧接着又拿了碗米饭出来。   厉明深洗净手在餐桌旁坐下,看起来面无波澜,内心却没有表现得那么平静。   怕红烧肉的香味跑出来,梁暮秋特意在上面卡了个碗,等厉明深坐下才揭开,还自配闪亮登场的BGM——“当当”。   厉明深微微翘了下嘴角。   梁暮秋从筷笼里抽出双筷子递过去,“尝尝看。”   “谢谢。”   厉明深接过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意料之外肥而不腻,带着淡淡的甜味,他又夹了块梨,切成三角的梨裹满酱汁,尝起来有股肉香。   梁暮秋观察厉明深的表情,笑着问:“好吃吗?”   厉明深抬眼看了过去。   到他这个位置,什么珍馐美味都尝过,可能因为一路上都在期待,所以吃到了就会格外满足。   厉明深点点头,淡淡评价道:“味道不错。”   梁暮秋又说:“刚出锅更好吃,现在已经有些凉了。”   红烧肉和米饭都是热的,温暖了厉明深的脾胃,他说:“不凉。”   梁暮秋笑了笑,拉把椅子在对面坐下。   厉明深不动声色看过去,首先注意到的是梁暮秋干净利落的头发,有几缕垂在额前,在灯下晕出淡淡的光圈。   他目光又悄然偏移,落到梁暮秋红润的面颊上,不仅脸颊,眼尾那处也泛着薄薄的红,眼睛仿佛秋日碧波荡漾的湖面,鼻翼那颗小痣随呼吸微微起伏,呼吸间则带着淡淡酒气。   “你喝酒了?”厉明深问。   梁暮秋“啊”了一声:“这么明显吗?”   “我比较容易上脸。”他手背贴了下脸,“其实没喝多少。”   “喝的什么?”厉明深像是随口问,“红酒还是白酒?”   “算白酒吧。”梁暮秋说,“其实是桂花梨子酒。”   “梨做的酒?”厉明深微微扬眉,他从来不知道一个梨能做出那么多花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梨村的特色就是梨,村民自然费尽心思研究,用梨做菜酿酒榨果汁,还能入药。”   梁暮秋兴致勃勃介绍,见厉明深似乎感兴趣,又问:“你想喝吗?想喝的话我明天讨点给你尝尝。”   厉明深看着他,想知道梁暮秋是不是对每一个房客都这么热情。   他埋头吃一口米饭,应道:“好。”   厉明深利落地解决了一整碗红烧肉和米饭,梁暮秋关掉厨房的灯,带他从廊下穿过,去二楼的房间。   一路上都装了感应脚灯,随着他们的走动渐次亮起,在静谧的夜晚有种漫步星河的浪漫。   梁暮秋刚才已经将房间的门窗都打开通风,他侧身让厉明深进去,自己站在门口,说:“你上次买的东西我放在桌子上了。”   厉明深回头看,桌上果然有包东西,他有些意外,“没丢吗?”   “没。”梁暮秋说。   “为什么不扔?”厉明深问。   梁暮秋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上次厉明深离开后,他把厉明深的物品收进袋子,扔了觉得浪费,不扔又不知道怎么处理,就随手塞进杂物间,没想到厉明深还会回来,正好派上用场。   厉明深像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梁暮秋回答,很快又道了句“谢谢”。   “应该的。”梁暮秋顿了顿,对他说,“那晚安。”   他转身要走,又忽然回头,指了指栏杆外夜空上悬着的明月对厉明深说:“差点忘了,中秋快乐。”   厉明深看着他走回隔壁,听到关门的声音,才缓缓将门合上。   月落日升,嘹亮的鸡鸣拉开一天的序幕,阳光晴朗,是个好天。   厉明深只睡几个小时就能保证整天都精力充沛,当他起床后看到梁暮秋时,还是有些意外。   梁暮秋是被杨思乐吵醒的。   杨思乐惦记梁宸安的存钱罐,一早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小院来敲门。   梁暮秋睡眠轻,听到动静就醒了,披件外套去开门。   “秋秋早!”门一开杨思乐就往里钻,“冬冬呢?”   梁暮秋打了个哈欠,声音还带着宿醉后的沙哑:“他还在睡觉,你去叫他吧。”   杨思乐穿过小院,蹭蹭地跑上楼梯。   梁暮秋在背后说:“慢点乐乐。”   他看着杨思乐钻进梁宸安的房间,不由露出笑来,一偏头发现了厉明深。   “早啊。”梁暮秋走到院子中央,抬起头说。   “早。”厉明深回道。   杨思乐跑进房间后随手把门一带,说话的声音通过门缝传了出来,似乎在催梁宸安起床,说他是懒虫。   梁宸安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梁暮秋不在就赶紧跳下床,连裤子都没穿就跑出来,趴在栏杆上看到梁暮秋才放心。   梁暮秋问他早饭想吃什么。   梁宸安想了想:“牛肉锅贴。”   梁暮秋又问:“乐乐呢?”   房间里传出杨思乐的声音:“我也要吃牛肉锅贴!”   梁宸安于是对梁暮秋说:“他说他不吃。”   杨思乐听见了,高声抗议:“坏冬冬!”   梁宸安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忽然看到旁边的厉明深,瞪大眼睛同他对视两秒,意识到自己还光着,两腿一夹,捂着内裤跑回房间里。   牛肉锅贴早市才有得卖,梁暮秋回房间洗漱,换好衣服,下楼时看到厉明深站在院子里,已经穿戴整齐。   还是昨夜来时的那一身衬衫西裤,不过没穿外套,袖子也挽了起来,显得随意放松。   梁暮秋走过去,厉明深回头看他,竟主动问:“你要出去吗?”   梁暮秋有些惊讶,点头道:“去早市。”   “要一起去逛逛吗,就在村口。”他又说,“每个月十五十六是大集,附近村子的村民都会来,挺热闹的。”   厉明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邀请。   小院外空地上,杨阿公正挥舞扫帚清扫落叶。   厉明深对杨阿公打了声招呼。   “早啊!”杨阿公大清早就中气十足,问厉明深休息得怎么样,住不住得惯。   “住得惯。”厉明深不端架子,很有礼貌地回道,“空气很好。”   “阿公,我去趟早市。”梁暮秋说,“乐乐在冬冬房间,待会儿一起吃早饭吧,您想吃什么?”   杨阿公已经吃过,摆手说:“我不用,你快去吧。”   梁暮秋领着厉明深往村口走,边走边介绍村子的情况,他的出发点很简单,外面的人来到小梨村,多体验多了解,回去后向亲戚朋友介绍,村子的人气就能慢慢聚集起来。   步行十多分钟到集市入口,两旁都是摊位,中间留两人宽的过道,有卖新鲜水灵的瓜果蔬菜,也有卖鲜花和各种小吃,来赶集的村民不少,人头攒动。   梁暮秋问厉明深想不想自己逛逛,厉明深淡淡嗯了一声,梁暮秋看一眼手机,估算时间,说:“二十分钟后我们在这里碰头,如果你还想逛就给我发个信息,我先回去。”   “好。”厉明深说。   约定好,梁暮秋转身,汇入了赶集的人群中,先买了几兜蔬菜,又去锅贴的摊子前排队。   队伍有些长,缓慢向前移动。梁暮秋排在中间,旁边一个中年男人不停挤他,他往旁让了半步,对方得寸进尺,看样子是想将他挤出队伍好自己排进去。梁暮秋脾气再好也忍不了,正要质问,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将那中年男人结结实实地挡开了。   梁暮秋一愣,沿着手臂向上,看到了厉明深的脸,顿时有些惊讶。   “你怎么……”他想问厉明深怎么在这儿。   梁暮秋走后,厉明深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也抬起脚步,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看到梁暮秋在几个摊子前蹲下,边挑蔬菜边笑着跟摊贩打招呼。   他似乎跟每个人都很熟,每个摊贩见了他都笑呵呵的,就连旁边看摊子的狗都冲他直摇尾巴。   隔着熙攘人群,厉明深不动声色地观察。   如果说前一晚来小梨村是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的冲动,经过一夜,厉明深已经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审视梁暮秋这个人。   小梨村民风淳朴,人际关系简单,这样的环境造就了梁暮秋单纯善良的心性,对他这个忽然出现的所谓房客毫无戒心,反而以最大的诚意和热情相待。   厉明深再一次想,如果他要从梁暮秋手里夺过梁宸安的抚养权,简直易如反掌。   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提醒他,他不能。   一旦他这么做,梁暮秋平静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厉明深想,恐怕到那时,梁暮秋再也不会露出像现在这般的笑容了。   他冷眼旁观,看梁暮秋拎着菜慢悠悠地往前走,看梁暮秋排队买锅贴,当看到梁暮秋就快被人挤出队伍时,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梁暮秋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厉明深身高接近一米九,在人群中是相当醒目的存在,轻而易举就将那个中年男人挡开。他站在梁暮秋旁边,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塑料袋,用熟稔的语气问:“买好了吗?”   中年男人似乎不服,在背后瞪着厉明深,然而身高实在悬殊,况且厉明深挽起的衬衫下小臂结实有力,看过来的目光冷冽含锋,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只能讪讪地走开,去队尾规规矩矩排队。   梁暮秋看着空出的手,愣了愣,说:“快了,这一锅应该就能到我了。”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沉默地等待。很快,老板开锅,锅贴的香味立刻飘了出来。   轮到梁暮秋,他早在心里计算好要买的数量,当老板询问要几个时,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头看了厉明深一眼,问:“你吃几个?”   不等厉明深回话,他又笑起来,自顾说:“六个够吗?我请。”   厉明深同他对视两秒:“行。”   早市紧里头是集中卖鱼虾的地方,地上摆了一排红色水盆,水管接到盆里咕咚咕咚冲着氧气,新鲜的活鱼活虾从水里蹦出来,溅起道道水花。   梁暮秋对厉明深说稍等,走过去问怎么卖。   听老板说完价格,梁暮秋道:“我要四条,你给我算便宜点吧。”   “好啊。”老板也爽快。   “那我要这条,还有这条……”梁暮秋蹲在水盆边,点兵点将地要了四条鱼,各个鲜活肥美,请老板杀好,装在两个袋子里,走回厉明深跟前说:“走吧,不过我还得从村口绕一下。”   初秋的清晨空气清新,村口的那棵梨树尽情地舒展着枝条,阳光从树叶缝隙间穿过,斑驳的光影落在梁暮秋的脸上。   厉明深余光看去,看到梁暮秋微微仰起头,脖颈绷出优美的弧度,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栗阿婆刚把门打开准备做生意,远远见到梁暮秋就挥手招呼:“小秋!”   梁暮秋高声应道:“阿婆!”   栗阿婆今天穿了件深色的对襟小褂,脖子上戴的正是梁暮秋送的那串珍珠项链。   梁暮秋走近看到了,夸张地“哇”了一声,真诚赞美道:“真好看!”   栗阿婆笑眯眯地原地转了个圈,又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去早市逛了逛。”梁暮秋朝厉明深看一眼,小声说了句“你等我一下”,然后走进杂货铺,对栗阿婆说:“我要火锅底料,您给我拿一个。”   栗阿婆看到他手里拎的蔬菜,问:“冬冬又想吃火锅啦?”   “是啊。”梁暮秋说,“前几天就一直跟我念。”   “还要红油的吗?”   “嗯,要红油的。”   栗阿婆笑道:“都说外甥像舅,冬冬跟你小时候一样,都爱吃辣。”   梁暮秋这回只笑了笑,没说话。   “你等着啊。”   栗阿婆从货架上拿了包红油底料递给梁暮秋。   梁暮秋催她记账,栗阿婆便拿出账本记下一笔,梁暮秋这才把一袋鱼递过去,说:“刚去了早市,看到鱼新鲜,给您带两条。”   那鱼在袋子里还动了一下,栗阿婆接过后吓了一跳,又喜笑颜开:“呦,还蹦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抓了一把散装零食要往梁暮秋口袋里塞。梁暮秋灵活地往旁边躲。   “拿去吃呀。”栗阿婆说。   “不要了。”梁暮秋往外跑,“我口袋装着手机呢,塞不下。”   栗阿婆追着他出去,梁暮秋早跑出十米开外,只剩厉明深还站在杂货铺外的台阶上。   厉明深看着梁暮秋从身边跑过,带起一阵清风,正莫名其妙,紧接着便看到了栗阿婆。   栗阿婆也看到他,先是一愣。   “你不是小秋家那个……”   她一时卡壳,想不起应该叫“房客”,干脆也不想了,当下转移目标,一把拉住厉明深,边往他裤子口袋里塞零食,边自言自语似的念道:“反正你是小秋家的,给你也一样。” 第18章   “栗阿婆年轻的时候结过婚,可惜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她没有孩子,就一个人守着这间杂货铺,但人很热情,是个爱漂亮的老太太。”   回去路上,梁暮秋简单地跟厉明深说,又问:“阿婆给你什么吃的了?”   厉明深穿着西裤,两边口袋鼓鼓囊囊,一路走过好多人朝他看。   梁暮秋看一次笑一次。   厉明深面露无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食,有水果糖也有小饼干,竟然还有块螃蟹形状的迷你月饼。   他伸手递给梁暮秋,梁暮秋摇了摇头,打趣道:“阿婆送你的,你就拿着吧。”   梁暮秋往回走的时候,杨思乐正趴在梁宸安的床上跟他一起数钱。   存钱罐底部的塞子被拔掉,哗啦啦往外吐钱,杨思乐一眼看到一张红色钞票,抓到手里大声喊:“一百!”   杨思乐声音太大,震得耳朵疼,梁宸安往旁边挪了挪。   杨思乐又抓起两张五十,羡慕道:“冬冬,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啊,我阿公平时最多给我十块钱。”   杨思乐手里拿不住钱,杨阿公每次给他零花钱他都会忍不住想花掉,久而久之杨阿公也就不给他太多。   杨思乐先把大的钞票放一堆,又去数剩下的零钱和硬币,梁宸安看着他,问:“够吗?”   “什么够吗?”杨思乐不明白。   “够让你爸爸……和阿公不吵架吗?”说到爸爸这两个字,梁宸安不自觉停顿,声音也轻,不过杨思乐心思都在钱上,没听出来。   杨思乐闻言忽然停下,转头盯着梁宸安。   “你看我干什么?”梁宸安奇怪。   杨思乐有些不敢相信:“你要把这些都给我啊?”   “嗯。”梁宸安点头。他和杨思乐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梁暮秋告诉他朋友间应该相互帮助,如果这些钱能让杨思乐的爸爸不再和杨阿公吵架,他愿意都给对方。   杨思乐怔怔地看着梁宸安,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冬冬,你可太好了!”   梁宸安把他扯开,又问:“够吗?”   “我不知道,应该够吧。”   杨思乐把钱塞回存钱罐,抱在怀里欢喜地晃了晃,不知想到什么又搁下,落着嘴角叹气:“算了,我还是不要了,反正我爸也不回来,要也没用。”   存钱罐搁回原处,杨思乐忽然发现下面还压着什么东西,他好奇拿起看,是一叠硬纸做的卡片,巴掌大,上面画了一个卡通小人哭哭的图样,旁边还写着三个字。   杨思乐不自觉念出声:“原…谅…卡?”   他又往下翻一张,是个卡通小人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的图样,旁边也写着字。   “许……”许什么卡?   中间那个字杨思乐不认识,不等问,梁宸安一把夺过去,攥在手里背到了身后。   “这是什么啊?”杨思乐好奇,“你在集卡吗冬冬?”   “没什么。”梁宸安说。   “给我看看。”杨思乐说。   “下次给你看。”梁宸安糊弄他,转身往卫生间走,“现在我要尿尿了。”   等梁暮秋回来,吃过早饭,梁宸安和杨思乐坐在院子里写作业。梁暮秋也坐在石桌旁,面前架一台笔记本电脑。   之前一个关系不错的房客发来信息,说想趁现在天气好再来小梨村逛逛,问能不能住梁暮秋的小院。   梁暮秋没有立刻回复,抬头看向二楼紧闭的客房门。   吃早饭时厉明深接到电话,站在院子里说了很久。梁暮秋隐约听到一些,应该是他公司的事。   厉明深声音沉稳,不疾不徐地吩咐几句,而后挂断电话,走回餐桌吃完早饭便回房间,再没出来。   梁暮秋难免好奇,厉明深如果工作忙,为什么还要来小梨村?说是来找人,但也并没有见他出门。   梁宸安见梁暮秋一直盯着楼上看,也回头看一眼,问:“秋秋,你在看什么?”   梁暮秋收回视线,说没看什么,又问梁宸安作业有没有做完。   梁宸安微微昂起下巴:“我昨天就做完了,现在在看课外书!”   梁暮秋摸摸他的头:“冬冬这么棒啊。”   对面的杨思乐咬着铅笔,抬起头幽怨地看了梁宸安一眼,他的作业还有一半空白。   梁暮秋也摸摸杨思乐的头:“乐乐也很棒,慢工出细活。”   杨思乐:“……”   院子外传来车声,杨思乐坐不住,跑出去看是谁。   车停下,当看到车上下来的人,杨思乐不禁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立刻冲过去,喊道:“爸爸!”   梁宸安听到了,抬头往小院外望去,又很快低下头继续看书。   这个细节被梁暮秋注意到,他盯着梁宸安乌黑的后脑勺看了一阵,起身往外走,一看还真是杨雄回来了。   梁暮秋站在门口,冲杨雄点点头,“回来了?”   杨雄见了他,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古怪,但也冲梁暮秋点点头:“嗯,回来看看乐乐。”   杨思乐被父亲抱在怀里,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杨阿公正在厨房切菜,穿着围裙就跑出来,手上还沾着几粒葱花。父子俩对视一眼,杨雄主动喊了声“爸”。   杨阿公脸色稍霁,哼了一声。   杨思乐从杨雄身上滑下来,牵他的手往院里拉:“爸爸快回家!”   杨家祖孙三代进了隔壁,梁暮秋也转身,将门虚掩,坐回了梁宸安旁边。   很快,杨思乐抱着零食又跑回来,花花绿绿的包装,呼啦啦全堆在梁宸安面前。   “冬冬,我爸爸回来了,这都是他给我带的好吃的,给你吃!”   “哦。”梁宸安干巴巴说。   “他还给我买了玩具,一辆遥控汽车!”杨思乐兴奋地脸蛋通红,“我们一起玩吧。”   “不要。”梁宸安想也没想就拒绝,“我还要看书。”   “明天再看也来得及。”杨思乐说着去拉梁宸安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被一把甩开。   “我不去!”   杨思乐愣住了,瞪着他:“你声音那么大干嘛?”   梁宸安也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咬紧嘴唇不说话。   “你好奇怪。”杨思乐小声嘟囔,“不玩就不玩,我自己玩!”   杨思乐说完就扭头跑了。   这一幕落在梁暮秋眼里,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   联合开发的方案部分细节存在分歧,厉明深紧急跟外方连线讨论,你来我往互探底线,扯皮了几个小时,终于敲定一份补充协议。   挂了视频,厉明深又主持内部会,把后续工作布置下去,一偏头看向窗外,日头西斜,已经是傍晚了。   他闭着眼靠在沙发上,沙发的垫子很柔软,整个人仿佛陷进海绵,但那股疲惫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明明厌恶对方不讲契约精神,还必须保持微笑,不能失了风度。   厉明深起身走出房间,房间外面空气清新,满目鲜绿,隔壁飘来饭菜香,树上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他仿佛一脚从虚伪跨进真实,也迟钝地感觉到了饥饿。   楼下院子,梁暮秋和梁宸安正在支火锅。   梁宸安想坐在院子里面吃,梁暮秋于是从厨房接了个插线板,一直伸到石桌底下,又在桌上架好电磁炉。   余光看到厉明深,梁暮秋停下,抬头朝他看去。   厉明深一直呆在房间不出来,梁暮秋不放心,中途去敲了一次门,敲完门后才听到里头有说话声,声线低沉,说着流利的英文。   等了半分钟厉明深才来开门,梁暮秋注意到他打了一条藏蓝条纹的领带,袖口也放下,工整地扣好。   梁暮秋意识到或许打扰了厉明深工作,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抱歉”,小声解释只是因为厉明深太久不出门所以他来看一眼,让厉明深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他就在楼下。   说完梁暮秋笑笑,转身要走时,厉明深忽然叫住他。   “梁暮秋。”   这是梁暮秋第一次听厉明深喊自己名字。   他停下来,看着对方。   厉明深却什么也没说。   一群白鸽从夕阳下飞过,梁暮秋问厉明深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吃饭。   厉明深发现,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他似乎都无法拒绝。   支好火锅,梁暮秋回厨房,从冰箱里拿涮锅的肉和菜,羊肉牛肉原本一样一盒,他想了想又多拿了两盒出来,指挥梁宸安端去外面,自己则擦擦手,抬脚往隔壁走去。   还没进门就听到杨阿公高昂的声音,好像在说杨雄菜放的位置不对。他嘴上说不想杨雄回来,但杨雄真的回来,还是高兴的,否则也不会早早地把小饭馆关门,为杨雄张罗晚饭。   梁暮秋喊了声“阿公”,又冲杨雄点点头,说:“我来拿酒。”   上午从早市回来,梁暮秋把另外一袋鱼给杨阿公送去,说要讨壶桂花梨子酒。   杨阿公收了鱼,稀奇地看他:“你什么时候酒瘾这么大了?昨天不是刚喝过。”   “房客想喝。”梁暮秋说。   杨阿公转身要去屋里给梁暮秋拿,梁暮秋叫住他,说晚上再来,先在杨阿公的酒柜里冰着,免得喝的时候味道不好。   “你也不嫌麻烦。”杨阿公说,“以前的房客也没见你这么尽心。”   梁暮秋背着手笑笑,没说话。   杨阿公进屋给梁暮秋拿酒,梁暮秋站在院子里四处看看,发现小花竟然也在,正在墙角喝水。   “小花。”梁暮秋轻轻唤了一声。   小花舔舔爪子,回头见是梁暮秋,伸了个懒腰朝他走来。   杨雄把菜摆上桌,脸色不知怎地不太好,故意在小花经过时踢了一脚,低声喝道:“滚开!”   那一脚正踢在小花肚子上,小花立刻弓起身体,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嘶叫,做出攻击姿态。   梁暮秋朝杨雄看了一眼。   杨雄这才收回脚,又骂了句“死猫”,一掀布帘也进了屋里。   院墙另一边的小院里。   厨房的料理台上摆满食材,梁宸安一一看过去,羊肉卷、肥牛片、鱼豆腐还有洗的干干净净水灵灵的蔬菜,全是他爱吃的。   梁宸安咽着口水,两手稳稳地端起一份羊肉卷,一转身就看到厉明深走了进来。   面对不太熟悉的人,梁宸安就变得沉默内敛,不主动说话,也不往跟前凑。他看着不在意,实际心里自有一杆评价的标尺。   厉明深来了两次,他只简短地跟对方说过几句话,但不代表他没有暗暗观察对方。   他觉得厉明深跟其他房客不太一样,个子高,开得车很炫,话也不多,这几点可以各加零点五分,但整天呆在小院哪儿也不去,还总是蹭饭。   好烦。   扣大分!   梁宸安刚才听到梁暮秋的话,知道厉明深又要跟他们一起吃火锅,嘴角一落,当时就不乐意了。   他只想跟梁暮秋两个人开开心心吃顿火锅,不想让这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房客分他的羊肉。   梁宸安到底是个孩子,并不善于伪装情绪,厉明深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抵触。   果然,梁宸安没跟他说话,直接从他旁边绕了出去。   厉明深原以为自己会没什么感觉,但可能真的是血脉相连,当梁宸安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体会到了心脏被牵动的滋味。   他想这是勖明昭的儿子,是他的亲侄子,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梁宸安讨厌自己。 第19章   梁暮秋拿了酒,没逗留就回来了,临走前蹲下摸了摸小花的脑袋。   “你要去我家玩吗?”他问,“冬冬很想你。”   小花的胸口毛色雪白,后背黑黄相间,是只非常漂亮的三花。它像是听懂梁暮秋的话,却没动,只喵了一声,伸出柔软的舌头舔了舔梁暮秋的掌心。   “乖了。”梁暮秋摸摸它的头,起身走了。   等回小院,厨房里的菜都被端到院子里,桌上不够放,厉明深搬张椅子出来,梁宸安便默默地把一部分蔬菜搁在了上面。   多功能锅里加入清水,煮开后再下底料,梁暮秋撕开包装扔进去,底料在沸水里化开,很快,浓香热辣的红油味儿便飘散开来。   梁暮秋陶醉地闻着,声音也跟那滚沸的火锅似的激动:“冬冬冬冬,快拿筷子。”   梁宸安跑进厨房,踮脚去够筷笼,但筷笼在餐桌中间,他够不着,伸直胳膊也始终差一点,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把筷笼拿到了他面前。   梁宸安愣了愣,抬起头,就见厉明深正平静地看着他。   他同厉明深对视两秒,就着对方的手抽出两双筷子,然后掀起眼皮飞快瞄了厉明深一眼,又拿出一双。   “谢谢。”梁宸安小声说。   “不客气。”厉明深道,看着梁宸安跑了出去。   等厉明深也回到院子里,才发现桌上多了个白瓷瓶,颈口细长,瓶身雕刻梨花。   他看向梁暮秋。   梁暮秋冲他笑道:“桂花梨子酒。”   厉明深坐下,打开瓶口的塞子先闻了闻,而后扬了扬眉毛。   只有他面前摆着酒杯,他问梁暮秋:“你不喝?”   梁暮秋不好酒,何况昨天刚喝过,因此只给厉明深拿了个小酒盅。   厉明深看着他,他也看着厉明深,火锅热气蒸腾,厉明深的脸变得朦胧,但那双眼睛却漆黑明亮,直直地朝他看过来。   不知为何,梁暮秋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他想,如果只一个人,那不就成了喝闷酒,还有什么意思。   “我也喝。”梁暮秋撑着膝盖站起来,“等我,我再去拿个杯子。”   梁宸安才不管两个大人,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涮肉。   羊肉卷下锅,几秒就熟,梁宸安夹进碗里,还没吃口水就流下来。他虽然馋,但并没有着急,又用漏勺捞起一块鲜嫩的巴沙鱼肉,放进梁暮秋碗里,然后才坐回去。   厉明深见到了,问:“他喜欢吃鱼?”   梁宸安听懂了这个“他”指谁,朝厉明深看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嗯了一声,夹起羊肉沾点蘸料,再吹吹,等不那么烫了才送进嘴里。   还没来得及感受滋味,就听隔壁传来杨阿公的吼声。   “——我告诉你,你这是做梦!想都别想!”   梁宸安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了过去。   梁暮秋也听到了,脚步一停,紧接着绕过厨房走到墙根底下。两间小院几乎挨着,平时说话稍微高点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梁宸安也不吃了,跑到墙根下跟梁暮秋一起听。   这一声后,杨阿公便没了声音,倒是杨雄说了好几句,刻意压低音量,听不清说了什么。   舅甥俩面对面站着,梁宸安仰头朝梁暮秋看,表情有些紧张,梁暮秋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坐回去吃饭。   梁暮秋走进厨房,从橱柜里又拿了个酒杯,他分神地想,不知道杨阿公家里怎么了,但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问。   梁宸安坐回座位,忍不住又朝院墙那头看去,而后才拿起筷子,慢吞吞地继续吃饭。   很快,梁暮秋也回来了,走回石桌前坐下,本想给厉明深倒酒,厉明深却抢先一步把他的酒杯拿走。   梁暮秋垂着眼,看着厉明深一手拿酒杯,另一只手倾斜酒壶,透明的酒液汇作一条纤细的水流,缓缓流了出来。   看着看着,梁暮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厉明深的手上。   那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从颜色看很健康,手背因为用力而绷起青色血管。   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微微突出,应该是长久书写留下的印记。   他不由想象厉明深握笔时的姿态,猜测厉明深平时大概都会用这只手签合同,现在这只手却为他倒酒。   梁暮秋不自觉笑了一下。   厉明深注意到,轻抬眼皮朝他看去,问:“笑什么?”   梁暮秋抿了下唇,但抿不掉脸上的笑意,从厉明深手里接过酒杯:“没什么。”   厉明深也给自己倒一杯,梁暮秋同他碰了一下。刚要喝,还没沾到唇,隔壁再一次传来杨阿公的声音,含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放屁!”   紧接着就是叮铃咣当一通乱响,像是饭桌被人掀翻在地。   梁暮秋面色一凝,同厉明深对视一眼。   梁宸安双眼睁大,也紧张地看着梁暮秋。   这酒是喝不成了,梁暮秋搁下酒杯,见厉明深也想起身,手搭在他肩膀轻轻压了一下,对他说:“我去看看,你继续吃。”   梁暮秋拔腿就往隔壁走,刚到门口就看到里面一片狼藉,整张饭桌都被掀翻,饭菜撒了一地,碗筷摔得七零八落,就连小花的饭盆也被打翻了。   “阿公,这是怎么了?”梁暮秋迈过门槛往里走,杨雄和杨阿公隔着掀翻的桌子对峙,而杨思乐躲在堂屋的门帘后面,肩膀一颤一颤,发出细微的哭声。   杨雄喘着粗气,回头看了梁暮秋一眼,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事你少掺和!”   “小秋不许走!”杨阿公手指点着杨雄,“我就是要让大家伙知道你是个什么人,畜生都不如!”   杨雄脸上顿时青白交加,强忍着道:“爸,你把这个院子卖了,我在城里给你买更大的房子住,有什么不好?”   杨阿公脸色涨红,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气得不清,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卖了房子钱都让你拿去吃喝嫖赌,还买大房子给我住?你还有没有良心啊?难怪乐乐的妈妈要跟你离婚,我看你活该!”   杨雄被戳到痛处,目光变得凶狠:“这房子必须卖,买家我都找好了,我就问你房产证放在哪儿了?”   杨阿公说:“我就是死我也不会把东西给你。”   “好,好,老不死的,我他妈叫你顽固!”   担心杨雄会动手,梁暮秋快步走到杨阿公身前,将他护在后面,质问杨雄:“你想干什么?”   杨雄也撕下伪装,伸手越过梁暮秋就要去拽杨阿公的衣领,被梁暮秋一把挡开。   推搡间,梁暮秋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紧接着就见小花不知从哪儿窜上围墙,高高跃起,一爪子挠在了杨雄的脸上。   杨雄嘶了一声,不自觉往后退,抬起手摸到了满脸的血。   他喘着粗气,目光也被手掌上的血染得赤红,嘶吼道:“我看谁敢拦我!”   说完他便冲进堂屋,当看到杨思乐时愣了愣,紧接着就把杨思乐往前面的饭馆推,喝道:“呆着,不许出来!”   杨阿公追着杨雄进屋,见他上了楼也连忙往楼上跑,脚步趔趄差点摔跤,幸好梁暮秋在后面扶了一把。   杨雄直接走到杨阿公卧室,粗暴地拉开所有柜子的抽屉,看到钱就往自己口袋里塞。   杨阿公急气攻心,伸手去拽杨雄的口袋,撕扯间好几张钞票碎成两半,纷扬着落在地上。   杨雄忽然安静下来。   杨阿公眼睛通红,声音发颤,对杨雄说:“我一辈子都住这里,乐乐也出生在这里,这是我和乐乐的家啊,你卖了我们住哪儿,难道去流浪吗?”   梁暮秋担心杨阿公情绪过激,劝道:“阿公,你先冷静,不要生气。”   他又对杨雄说:“你也别冲动,如果有什么困难坐下来大家一起商量,不一定非要到卖房子的地步。”   杨雄闻言忽然冷笑一声,“你算什么?”   梁暮秋脸色一变。   杨雄抹了把脸,血迹涂在脸上,叫他看起来更加狰狞:“别以为躲回村子里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就没人知道,连自己老师都勾搭,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   梁暮秋动了动嘴唇,忽然看到厉明深出现在门口,声音便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   杨雄背对着门,厉明深脚步又轻,半边身体被门框挡住,因此并没发现。   他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了一遭,把柜子里衣服被褥全翻出来扔到地上,发了疯似的狠狠踩上去,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盯着梁暮秋。   “老头这里没有,肯定在你那里,房产证是不是给你了!”   梁暮秋冷冷地看着杨雄,并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厉明深在看他。   杨雄提高声音,用一种极度厌恶的语气说:“你使的什么手段啊,让我爸这么听你的话,真他妈恶心!”   厉明深一直站在门边,并没有开口或者进来的意思,只用一种平静到冷漠的目光看着他。   梁暮秋忽然感到了难言的难堪。   他冷眼看着杨雄,声音也冷下来:“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这种人无药可救。”   “畜……畜牲啊……”杨阿公气到说不出话,捂住胸口,爆发剧烈的咳嗽。   梁暮秋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背对着门站着,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叫厉明深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杨雄又在屋里乱踢一通,突然间安静下来,梁暮秋觉得奇怪,一回头,杨雄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眼看就要掐住他的脖子。   身后就是木板床,梁暮秋无处可退,眼看那只手就要扼住他的脖子,电光火石之间,杨雄忽然又整个人朝后倒去。   厉明深从后面拽住了杨雄的衣领。   杨雄体格强壮,但厉明深手劲更大,杨雄的脸色很快被勒得涨红,想挣脱反而踩到地上的衣服,脚下打滑朝后摔了过去。   厉明深松开手,低头看一眼手指,仿佛上头沾了什么脏东西,冷漠地看了杨雄一眼,抬头问梁暮秋:“需要报警吗?”   “小秋……”   梁暮秋还没说话,杨阿公红着眼,在旁边抓住了他的手臂。   梁暮秋明白杨阿公的意思,别说家务事警察不一定管得了,要是真管了,杨阿公更怕对杨雄造成不好的影响。   他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对厉明深轻轻摇了摇头。   杨雄从地上爬起来,看看厉明深又看看梁暮秋,意识到今天是不可能如愿了,又发疯似的乱踢一通,抹了把脸朝门外走,忽然看到了躲在门边的杨思乐。   杨思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来,满脸泪痕,瑟缩地看着他,轻轻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了句“爸爸”。   杨雄拿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弯下腰似乎想抱杨思乐,杨思乐却往后躲了一下。   “乐乐,”杨雄喊他,“爸爸要走了,你跟爸爸走吗?”   杨思乐含着眼泪摇头。   杨雄从他身边走过,下楼穿过院子。很快,杨思乐就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他愣了几秒,追下楼喊道:“爸爸——”   梁暮秋有些不是滋味,转过头,对上了厉明深的眼睛。   厉明深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脖颈处,忽然问:“他刚才碰到你了吗?”   梁暮秋反应几秒才意识到这个“他”是说杨雄,杨雄刚才还差一点就要掐到他。   厉明深的目光仿佛带着热度,梁暮秋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脖子,感到被他目光触及之处变得滚烫。   “没有。”他心跳加速,声音也变得沙哑,“他没碰到我。”   此时天色已暗,担心杨思乐一个人跑到外面不安全,梁暮秋掩饰似的快步走到房间外面,发现梁宸安竟也来了,在门口拉住了想要追车的杨思乐。   “冬冬,”梁暮秋喊道,“把乐乐看好了。”   “嗯,我知道!”梁宸安点头,梁暮秋看到他伸手去帮杨思乐擦眼泪。   梁暮秋松了口气,借着夜色掩饰做了个深呼吸,等脸上的热度退下才走回屋里,喊了一句“阿公”,看到这满地狼藉,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人。   杨阿公闭着眼,眼泪无声地从覆满皱纹的脸上滑落,忽然间胸口起伏,急喘了几口粗气,向后仰倒晕了过去。 第20章   许久过后回忆当时那一幕,梁暮秋依旧感到心惊肉跳。   杨阿公忽然晕倒,他猝不及防,原地愣了两秒才赶紧走过去。   老人仰倒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发紫,任凭怎么呼唤也没反应。   某段深埋心底的记忆一瞬间击中了梁暮秋。   四面空间扭曲,凌乱的房间变成了医院的太平间,周围的墙壁惨白冰冷,梁仲夏也是这样躺着,任他怎么呼唤都没回应。   他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发着抖,直到一道朦胧的声音传来。   梁暮秋茫然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隔着一层飘渺的白雾,有双黑色的眼睛,略薄的嘴唇张合,似乎在喊他的名字。   “梁暮秋。”   梁暮秋狠咬了一下嘴唇,晃了晃头,四面惨白褪去,他感到厉明深按住他的肩,掌心微微用力,问他:“杨阿公有没有病史?”   “有,高血压。”梁暮秋听到自己开口,嗓音哑得厉害。   梁暮秋压下剧烈的心跳,继续说:“但他定期吃药,身体一直很好。”   对了,药!   梁暮秋猛地惊醒,开始四处找杨阿公的药。床头柜翻遍也没有,他努力回忆杨阿公闲谈时说过的话,一掀枕头,果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药瓶。   在梁暮秋找药的同时,厉明深单手拨号,打给相熟的医生朋友。   梁暮秋捏紧药瓶,紧张地看着他。   电话接通后,厉明深飞快说明情况,按照对方的指示让杨阿公平躺在床上。   “然后呢?”厉明深问,见梁暮秋一脸担忧,便把电话开了外放。   那头语气也透着严肃,飞快说:“先检查心跳和呼吸。”   厉明深趴在心脏的位置听了听,又将手指伸到了杨阿公鼻底。   “有心跳,也有呼吸,不过有些弱。”他对着手机说。   “那情况应该不算严重。”   梁暮秋绷紧的神经狠狠一松,听电话里的人说要保持呼吸通畅。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厉明深已经利落地解开杨阿公的衣领,同时说:“我已经解开了衣领的扣子,这样可以吗?”   厉明深始终沉稳镇定,梁暮秋也被感染,冷静下来,对他晃了晃药瓶。   厉明深立刻明白,问:“需要服药吗?降压药。”   “先不用了,一是不清楚昏迷的具体原因,不好用药,二来药片可能呛入气管。”   电话那头刚说完,杨阿公竟幽幽转醒,眼皮动了动,掀开一条缝。梁暮秋看见,惊喜道:“阿公!”   杨阿公只虚弱地眨了一下眼,没说话,紧接着又把眼睛闭上了。   梁暮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厉明深拿起手机,听朋友讲完,说:“好,多谢,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厉明深说:“还是送医院吧。”   梁暮秋面色沉重地点头。   厉明深问:“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梁暮秋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才说:“村子里只有卫生所,条件恐怕不行,去平阳县吧,我开车去,尽量快一点。”   厉明深不置可否,却在梁暮秋要扶杨阿公起来时拦了一下,说:“我来吧。”   梁暮秋一顿,看着厉明深背起杨阿公往楼下走,愣了几秒赶紧跟上。   楼下院子里,梁宸安看着满地的饭菜也有些手足无措,拉着杨思乐站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对杨思乐说:“你别哭了。”   杨思乐抖着肩膀一抽一噎:“冬冬,我爸走了。”   梁宸安沉默了一会儿,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巾抽了一张干净的递给杨思乐,说:“你还想玩小汽车吗,我们一起玩吧。”   杨思乐吸着鼻子点点头。   就在这时,梁宸安听到了急促的脚步从楼上传来,随后门帘被掀开,厉明深背着杨阿公快步走了出来,紧接着是梁暮秋。   梁暮秋停在两个孩子面前,飞快说:“阿公有点不舒服,我带他去医院。”   刚才下楼的时候他已经迅速理好思路。他想着如果要带杨阿公去平阳县,两个孩子只能留在家里。   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清的原因,梁暮秋不想麻烦厉明深,于是对梁宸安说:“冬冬,待会儿你和乐乐去栗阿婆家好吗,我跟阿婆说一声,你和乐乐在阿婆家住一晚。”   梁宸安抿着嘴唇,并不是很情愿,他想跟梁暮秋呆在一起。但梁暮秋语速飞快,神情也是罕见地严肃,梁宸安意识到事情或许很严重,便懂事地点点头。   “乖了。”梁暮秋摸摸他的头,没注意旁边的厉明深忽然朝他看了一眼。   杨思乐一听去医院,立刻慌了,再看到趴在厉明深背上不省人事的爷爷,眼泪便如开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哭喊着道:“我不,我要跟我阿公在一起……”   “秋秋,我也想跟你一起去。”梁宸安立刻跟着说,说完就安静地看着梁暮秋。   梁暮秋感到为难,他带着杨阿公再带两个孩子,恐怕无法兼顾,然而时间不等人,一咬牙正要答应,就听厉明深说:“你带阿公,我带着他们俩跟着你。”   梁暮秋猛地朝他看了过去。   此刻正值晨昏交替,只余最后一丝天光,但足够梁暮秋看清厉明深。厉明深神情认真,并不是客套。   四目相对了几秒,他点头,道:“好。”   梁暮秋的车就停在小院外,厉明深将杨阿公背上车,让他侧身平躺在后座上。   他直起身,见梁暮秋正担忧地看过来,便问:“需要我在前面开吗?”   不知为何,梁暮秋笃定厉明深是出于担心他,想在前头为他引路。   他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动起来,说:“没事,这段路我走过很多遍了。”   厉明深嗯了一声,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对他说:“不要着急,阿公肯定会没事,我会跟在你后面。”   梁暮秋的心又因为这句话奇迹般安定下来。他深深地回视厉明深的眼睛,说“好”。   等梁暮秋上车,厉明深才往旁边停着的那辆轿跑走去。   两个孩子已经自觉主动地爬上后座,梁宸安不仅自己系好安全带,也替杨思乐系好了。   两人坐在不算宽敞的后排,手紧紧牵在一起,眼巴巴等着厉明深开车。   从小梨村出来,梁暮秋握紧方向盘一路飞驰,时不时从侧视镜看一眼跟在后面的车。   道路不算明亮,时有黑暗处,路面也颠簸,梁暮秋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一路十分顺利,平时半小时的路程,梁暮秋花了二十分钟就开到。   车停在平阳县医院门口,巍峨的高楼矗立在夜色中,“中心医院”四个字亮起红色的灯光。   似曾相识的一幕叫梁暮秋心脏发紧。   他其实并不愿来这里,梁宸安平时生病,他都宁愿带小孩去远一点的岚城,倒不是因为岚城有韩临松和老主任,更多是因为梁仲夏就是在这间医院离开的。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梁暮秋迅速清空了头脑,打开后座的门扶杨阿公下车。   路上时杨阿公已经恢复了些意识,迷迷糊糊问梁暮秋这是要去哪儿。   梁暮秋哄他说:“带你去县城转转。”   厉明深也到了,车就停在梁暮秋旁边。梁宸安和杨思乐飞快从车上钻下来,一左一右护法似的紧跟在梁暮秋身边。   梁暮秋找到医生说明情况,接诊的医生立刻进行检查,不多时出来说应该只是情绪过激引发的脑部供血不足才会昏迷,没有生命危险,保险起见在医院观察一晚,再做个脑CT。   杨思乐吸吸鼻子,眼圈红了。   梁宸安拉了拉梁暮秋的手。   梁暮秋绷着的神经一松,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一边一个地摸了摸头,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乐乐不哭。”   厉明深站在两步之外,沉默地将这一幕看在眼中。   护士拿来一叠缴费单,让梁暮秋先去交钱。   出来匆忙,梁暮秋一摸口袋才发现没带手机也没带银行卡,还有杨阿公的医保卡也落在家里。   他询问护士能否先安排住院和检查,他现在回去取卡和钱。护士皱了下眉,转头去跟值班的医生请示。   没多时,值班医生出来,见到梁暮秋先愣了愣,随后问他是不是姓梁。   这回轮到梁暮秋愣住了,点头道:“我是姓梁。”   那医生摘下口罩,笑着对他说:“还真巧了,在这里遇见。”   梁暮秋“啊”了一声,表情透着迷惑,记忆搜刮一遭,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对方。   对方大概也看出来了,帮他回忆:“上次韩主任去小梨村出义诊,是我陪他一起去的,当时你来帮忙,我们还一起吃了顿饭,韩主任说你是他朋友。”   厉明深旁观,梁暮秋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盛着的全是茫然,显然还是不记得。   不知为何,厉明深忽然笑了一下,心想,梁暮秋这是平等地忘记每一个见过的人。   *   小梨村有个卫生所,医疗条件算不上好,这几年和岚城以及平阳县的医院对口帮扶,基本每个月都会有一次义诊,免费为村民看病答疑。   上次义诊是八月中,快两个月之前,梁暮秋记得有这么件事,吃饭他也有点印象,但桌上坐了谁他就完全不记得了。   这会儿再表现得不记得未免太不礼貌,幸好那医生戴了胸牌,梁暮秋瞄一眼,立刻说:“记得记得,张医生嘛,你好你好。”   他姿态自然又大方,看不出丝毫伪装,笑容热情,还伸手跟人家握了一下。   但厉明深却知道梁暮秋根本不记得,因为他注意到了梁暮秋刚才的小动作。   杨思乐忽然扯了下梁宸安的衣袖,在厉明深看不见的地方指了指他,小声说:“他在笑。”   刚才坐在车上,杨思乐都不敢哭,厉明深神情严肃冷峻,让他有些害怕。   梁宸安闻言也勾着脑袋看一眼,又飞快缩回来,一边感到奇怪一边赞同杨思乐的话:“嗯,是在笑。”   梁暮秋也注意到厉明深在笑,短短相处他知道厉明深这个人性格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很少会有这么直观的、大幅度的表情。   他有些惊讶,目光不自觉被吸引,盯着厉明深一直看,直到那位张医生又开始说话,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回去。   张医生语速很快,说了很多,梁暮秋只听到后半截,听他又提起“韩主任”。   韩主任?梁暮秋心想,难道是韩临松?   他于是问:“是韩临松吗?”   “是啊。”张医生道,见梁暮秋有些迷惑,说,“他刚提了科室的副主任,你不知道?”   梁暮秋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跟韩临松联系并不频繁,的确不知道。   “三十出头就提了副主任,真是年轻啊。”张医生既羡慕又佩服。   梁暮秋不太了解医疗体系里的职级,但还是配合着说:“是吗,那挺厉害的。”   既然是熟人,张医生亲自去病房看杨阿公,又大手一挥开绿灯:“老爷子就踏踏实实先做检查,你回去拿他的医保卡再把费用交了。”   “谢谢。”梁暮秋说,心里清楚对方恐怕是看在了韩临松的面子上。   “我可以付。”厉明深忽然说。   梁暮秋和张医生同时朝他看去。   厉明深又恢复一贯平静甚至有些冷淡的神色,他眼窝深,鼻梁高,唇线平直,长相天生带着些距离感。张医生刚才就注意到他,那样的容貌身高气场,让人想忽视都难。   张医生看看他,又看看梁暮秋。这两人从刚才起就没说过话,他起初还以为两人不是一起的,但厉明深又始终看着梁暮秋,几乎没看过别处。   他有些好奇,这人和梁暮秋什么关系。   梁暮秋闻言说:“没事,我回去拿了再付一样的。”   说完他停下,同厉明深对视两秒,忽然就笑起来:“不过我的确有件事想麻烦你。”   厉明深道:“你说。”   梁暮秋看一眼守在杨阿公床边的两个孩子,说:“我就不带着他们一起了,你能不能帮我暂时照看,我快去快回,不会很久。”   梁暮秋边说边分神地想,刚才他还不想麻烦厉明深,这会儿又觉得或许麻烦也没关系,而且他知道厉明深一定会答应。   果然厉明深没犹豫就对他说了“好”。   说话间,张医生大概是想卖韩临松一个人情,竟然给他打了电话,又把手机递给梁暮秋:“韩主任,你跟他说两句。”   手机屏幕朝上,厉明深一垂眼,看到了“韩临松”三个字。   梁暮秋没把办法,只得接听。   “不是冬冬,我也没事,是杨阿公。”梁暮秋说,“忽然昏倒了,应该没事,张医生已经看过了。”   听梁暮秋提到自己,张医生露出满意的笑容。   韩临松义诊时见过杨阿公,又询问一些情况,让梁暮秋不要担心。停顿了片刻,他忽然问:“需要我过去吗?”   “不用。”梁暮秋立刻说。   韩临松沉默了。   梁暮秋意识到自己拒绝的语气过于急切,抿了抿嘴唇说:“听说你升了主任,恭喜。”   韩临松声音淡淡的:“谢谢。”   挂了电话,梁暮秋把手机还给张医生,走进病房跟两个孩子说他要回去一趟。   梁宸安想跟他一起回去,梁暮秋看出来了,蹲在他面前,语气温和地同他商量:“你在这里陪着阿公和乐乐,叔叔也会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回来,好吗?”   梁宸安朝厉明深看去,眨眨眼,点头说:“那你快回来,我在这里等你,我不会乱跑的。”   梁暮秋抱了他一下。   从病房出来,经过厉明深身边,梁暮秋听到他说“注意安全”。   简单的四个字却叫梁暮秋感受到了强烈的悸动,仿佛有什么在一下一下叩击他的心房,叫他忍不住想抬手按住心脏。   他强忍着这股冲动,对厉明深点头,郑重说道:“嗯,我会的。”   梁暮秋很快走了。杨阿公做完CT就被推进病房,护士给他挂上降血压的点滴。   杨思乐见杨阿公闭着眼睛,有些担心,问护士:“姐姐,我阿公怎么还不醒?”   “不用担心的,阿公只是睡着了。”护士觉得两个孩子实在可爱,问,“姐姐那里有小零食,吃不吃?”   杨思乐舔舔嘴唇,没说话,朝梁宸安看了一眼。   晚上那顿火锅都没吃几口,梁宸安也饿了,便回了杨思乐一个眼神。杨思乐接收到,立刻说:“吃!”   厉明深看着杨阿公输上液便从病房出来,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没多久就见梁宸安和杨思乐跟着护士也出来了。   经过时,梁宸安朝他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问:“叔叔,我们能跟姐姐去吃零食吗?”   听到这声“叔叔”,厉明深眼神微微一动,温和道:“去吧。”   护士也忍不住朝厉明深看,但又不太敢同他对视,只看一眼就飞快走了。   两个小孩手牵手跟着护士去了护士站,杨思乐嘴甜,“哥哥姐姐”地喊,喊得几个值班的医生护士忍不住拿出珍藏的小零食,梁宸安则内敛许多,双手捧着零食小声说“谢谢”。   两人走回来,坐在靠墙的那一排椅子上,相互看对方都拿了什么,然后各自挑喜欢的。   梁宸安撕开一袋小饼干,听杨思乐忽然“啊”了一声:“无骨鸡爪!”   梁宸安也喜欢吃鸡爪,以为杨思乐想吃,便说:“你吃吧。”   杨思乐没吃,撅着嘴说:“我阿公喜欢吃这个。”   杨阿公平时喝酒,鸡爪和花生米是必备的下酒菜。   梁宸安忽然灵光一闪,对杨思乐说:“你说把鸡爪拿到阿公跟前,他会不会就醒了?”   他有时候赖床,梁暮秋就用这个办法,把好吃的拿到他鼻子跟前让他闻,他就起来了。   杨思乐满眼都是“有、道、理、耶”!   两人也不吃了,又跑进病房,杨思乐撕开包装把鸡爪举到杨阿公鼻子底下,就见杨阿公鼻子果真动了动。   “动了动了!”杨思乐激动道。   两人跑进跑出,动静吵醒了隔壁床的一个阿姨,阿姨翻了个身,语气不大好:“小朋友不要跑来跑去了,大晚上别人还要睡觉的。”   梁宸安和杨思乐对视一眼,悻悻地都不敢再出声。杨思乐又踮脚把鸡爪举到杨阿公面前,这回杨阿公不仅鼻子动了,连眼睛也慢慢睁开。   梁宸安原本只是突发奇想,没想到真管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杨思乐更激动了,又不敢大声说话,便使劲儿在杨阿公鼻子底下挥舞鸡爪,压低声音不停喊“阿公阿公”。   “好啦,听到了。”杨阿公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弱,转头看着杨思乐,目光流露慈爱,缓缓说,“乐乐,阿公听到了。”   杨思乐把鸡爪举到他嘴边问:“阿公香不香?”   杨阿公:“香。”   杨思乐把鸡爪举得更近:“那你吃啊。”   杨阿公有心无力:“你吃吧。”   旁边病床又传来翻身的声音,杨阿公刚才模模糊糊也听到了对床的不满,对梁宸安说:“冬冬,你跟乐乐先出去,阿公想再眯一会儿。”   梁宸安拉着杨思乐走了,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见杨阿公醒了,杨思乐一扫阴霾,胃口大开,三两下就把那包无骨鸡爪消灭了。   梁宸安也接着吃饼干,边转着眼珠四处打量。   很多小孩不喜欢医院,但梁宸安并不是,大概因为韩临松和老主任的关系,他对医院并不排斥,看到穿白大褂的人也觉得亲切。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这间医院,他就感觉心里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走廊安静无声,厉明深站在斜对面,梁宸安视线偶尔跟他对上,又很快移开。   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清楚,今天如果没有厉明深,他和杨思乐肯定得去栗阿婆家,杨思乐他不知道,但他肯定是要睡不着的。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离开梁暮秋,每个入睡的晚上都有梁暮秋的陪伴。   梁宸安叹了口气,心里估算梁暮秋回来的时间,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脚步匆忙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怀里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小婴儿。   梁宸安立刻被吸引,目光随那护士移动,见护士走远,他也不由自主站起来,跟了上去。   杨思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伸手拉他衣服,没拉住,赶紧跳下椅子也跟上去。   梁宸安像是被魔童笛声吸引的小孩,一直跟着那护士。拐了几个弯,那护士走入了一间病房。   梁宸安这才停下。   杨思乐差点撞上他后背,揉着鼻子小声问:“冬冬,你干嘛啊。”   梁宸安没说话,只是忽然朝一个方向看去。   杨思乐也看过去,发出了小声惊呼。“哇。”   那间病房冲外的一整面都是玻璃,能清楚看到里面全是一个个小婴儿。   杨思乐几乎趴在玻璃上,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小宝宝,又小又软,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咬手指。   杨思乐眼睛都看直了,生怕吵醒睡着的小宝宝,只用小小的声音问梁宸安:“这是哪里啊冬冬,他们为什么睡在罩子里?”   “这叫保温箱。”梁宸安说,“他们都是早产儿。”   杨思乐好奇:“什么是早产儿?”   梁宸安想了想:“就是提前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杨思乐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梁宸安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撑着玻璃往里面望。呼吸在玻璃上形成哈气,他伸手抹掉,过了一会儿才用很轻的声音说:“因为我就是早产儿,我也住过这里。”   厉明深从刚才起就一直跟着两个孩子,正要过去,闻言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   杨思乐睁大了眼睛。   他看看梁宸安,又看看罩子里的那些小婴儿,一时难以相信。   那罩子是透明的,上面是圆弧形,有光打下来,底下还铺着柔软的垫子,看起来漂亮又舒适。杨思乐于是说:“那我也住过。”   梁宸安看他一眼,有些无语:“你没有。”   “为什么没有砚删停?”杨思乐不高兴了,“我就住过,我和你一样!”   梁宸安立刻反驳:“我们不一样。”   “就一样!”杨思乐不服气地叉腰瞪他,“就一样!”   “就不一样!”   “那你说哪里不一样?”   梁宸安有些烦了,心里话脱口而出:“我又没有爸爸妈妈!”   杨思乐一下子安静,叉腰的手慢慢放下,无措地在裤子上抓了两下,又小心翼翼地去拉梁宸安的手,声音喏喏的:“那好吧,我们不一样。”   梁宸安闭着嘴不说话。   杨思乐和梁宸安一起长大,却从来没见过他的父母,很小的时候他就好奇问过杨阿公,杨阿公跟他说梁宸安的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至于他的爸爸,杨阿公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叮嘱他也不要问梁宸安。   杨思乐还是第一次听梁宸安说起父母,见他好像也不是很抵触,于是问:“冬冬,你妈妈到底去哪儿了?”   梁宸安有些奇怪地看过去,心想难道杨思乐不知道吗?   他说:“她没有去哪儿,生我的时候去世了。”   梁宸安语气平静,杨思乐却发出细微的惊呼,忽然间变得不知所措。梁宸安觉得他表情很好玩,想了想说:“我虽然没见过她,但有她的照片,她长得好漂亮,秋秋还跟我说了好多她的事。哦对了,她是个医生。”   “哇医生吗,那好厉害啊。”杨思乐对穿制服的人有天生的敬畏,又问,“那你爸爸呢?”   梁宸安静了一小会儿,表情淡下来,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杨思乐转不过弯,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来看你?”   “不知道。”   一连几个问题,梁宸安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杨思乐安静下来,同梁宸安面对面,声音更小了,问:“那你想他吗?”   梁宸安沉默得更久了,最后说:“不想。”   杨思乐觉得他没说实话。   他忽然为梁宸安感到难过,笨拙地安慰对方:“我有爸爸妈妈,但他们离婚了,我都好久没见过我妈妈了,我爸又惹我阿公生气,我宁愿不要他们,我想要秋秋。”   “不行。”这回梁宸安立刻说,“秋秋是我的。”   “分一点给我不行吗?”   梁宸安拧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不行。”   好吃的可以跟杨思乐分享,存钱罐也可以给杨思乐,但梁暮秋不行。   杨思乐扁嘴:“真小气。”   梁宸安刚才是有些难过的,说不出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跟着那护士一直走来这里一样。   但他现在忽然又不觉得难过了。   杨思乐说得对,他有梁暮秋啊。世界上最好的梁暮秋。   两小孩又趴在玻璃上看了一阵,分辨哪个是小弟弟哪个是小妹妹,杨思乐问梁宸安是不是也这样全身都光着,只穿一件纸尿裤。   梁宸安忽然觉得羞耻,拉了杨思乐一下:“走吧,不看了。”   杨思乐哦了一声,不舍地又看一眼。   梁宸安想到什么,对他说:“我们来这里你别跟秋秋说,还有我刚跟你说的话,也不要告诉秋秋。”   杨思乐眨了眨眼,点点头。   “拉勾。”梁宸安对他伸出小拇指。   两人在一屋子小婴儿的见证下完成保密仪式,转头沿原路返回杨阿公的病房。   厉明深还站在原处,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连姿势都没变过,梁宸安坐下时同他对视一眼,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梁暮秋很快赶回来,补齐了住院手续和费用。   张医生掐点过来,还带来了杨阿公脑CT的片子,确认没有脑出血或其他要命的情况,让梁暮秋不要担心。   “我今晚值班,有事你随时找我。”张医生临走时说,“别客气,都是韩主任的朋友。”   梁暮秋猜想,应该是韩临松打过招呼了。   杨阿公还在输液,晚上肯定离不开人,梁暮秋是要在医院陪床的。   他不走,两个小孩也不走,困得直打哈欠还死死攥着他的衣服。   梁暮秋只好把病房的折叠椅展开当成临时的床,让两人睡在上面。   此刻已过凌晨,一切妥当,梁暮秋才离开病房去找厉明深。   厉明深自他回来后就一直站在走廊尽头,那儿有扇窗,窗外夜色弥漫,他面向窗外,沉默的背影似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梁暮秋走了过去,脚步放轻。   厉明深还是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于是回头。   梁暮秋直觉厉明深似乎比他走之前要沉默,走近后越发确定。厉明深眉间笼着淡淡的阴影,像是有心事。   “累了吗?”他停在厉明深面前问。   厉明深没有回答。   “先回去吧。”梁暮秋语气带上些许歉意,“今晚实在麻烦你了。”   厉明深低敛眉目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似乎暗藏复杂的情绪,又似乎什么情绪也不带,梁暮秋还来不及分辨他便垂下眼,只说一句“好”便利落地走了。   梁暮秋有些发怔,直至厉明深背影消失他才回神,沿相反方向往杨阿公病房走去。   杨阿公的吊针还剩最后一点,病床边没有椅子,梁暮秋就站着盯那药瓶,眼见快到底便去叫护士。   拔针的时候杨阿公转醒,睁开眼第一句话就问:“乐乐呢?”   梁暮秋往旁边指了指,弯下腰小声说:“睡着了。”   杨阿公沉重又缓慢地点点头,又问:“你刚才回去了?”   梁暮秋把他挂吊针的那只手搁进被子,又掖了掖被角才说:“嗯。”   “家里怎么样?”杨阿公问。   梁暮秋沉默下来。他回去的时候,小院依旧一团混乱,只是小花竟然还在,见了他就冲他急切地叫唤。   梁暮秋赶时间,一开始并不明白小花的意思,小花跟着他上楼又下楼,眼看他要上车就窜上去咬他的裤腿。   梁暮秋这才是意识到,小花或许在问他杨阿公去哪儿了。   他蹲下来耐心解释给小花听,小花这才松开他的裤腿,在他上车时也没有阻拦,蹲在原地,目送他开车离去。   梁暮秋说给杨阿公听,杨阿公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下,梁暮秋发现他眼里有泪。   “……还不如一只猫,不如一只猫啊。”   杨阿公嗫嚅,声音很轻,但梁暮秋知道他说的是杨雄。   担心杨阿公又情绪激动,梁暮秋赶紧安慰,杨阿公这才慢慢平静,闭眼睡着了。   梁暮秋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又去看梁宸安和杨思乐。   梁宸安侧躺着,大概身处陌生的环境,床也不舒服,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皱出一个小疙瘩,额头也垂下一缕头发,戳到了眼皮,梁暮秋便伸手轻轻拨开,又绕到另一边去看杨思乐。   两人身上盖着梁暮秋的外套,大约还是冷,像两只小兽似的相互挤在一起。   梁暮秋便回车里去拿毯子。   他往停车场走,深夜的医院寂静无声,一路上都没碰到人,虽有几盏路灯照明但光线昏暗,甚至可以用惨淡来形容。   停车场只停着寥寥几辆车,梁暮秋走到车旁,正要按钥匙开锁,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到了旁边车位,厉明深原本停车的地方。   现在那个位置空了。   厉明深走了。   厉明深只是暂住的房客,无端卷进杨阿公的家事,大晚上跟着他奔走,已经算仁至义尽。   梁暮秋如此想,胸腔却莫名发空也发酸,看着那空着的车位,恍惚了好几秒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打开车门从后座拿出了毯子。   回到病房,他把毯子展开盖在两个孩子身上,又在旁边守了一阵才悄悄离开,在墙壁找了张塑料椅子坐下。   一种难言的疲惫将他包裹,梁暮秋怔怔地看着前方,后背缓缓地靠在身后的墙上。   刚才东奔西跑并不觉得,现在只剩他一人,他忽然感觉头顶的灯光太过刺眼,消毒水的气味也刺鼻难忍,周遭太过安静,安静到叫人感到窒息。   一股凉意从后背缓慢地爬上来,梁暮秋猛地从墙壁弹开,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   他搓了搓胳膊,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间像是回到了梁仲夏生产那一晚,他接到电话赶来,也是这样坐在椅子上,煎熬地等待。   梁暮秋抱紧胳膊,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低下头研究起脚边的地板。   他以前曾经学过,像医院这种特殊场所,设计规划时要以功能性为主,美观为次,所以地板必须抗菌抑菌,易消毒易清洁,使用耐侵蚀材料。   梁暮秋天马行空地想,直到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男士皮鞋。   他一怔,缓缓抬起头,先看到了黑色西裤和垂在两边的微微鼓起青筋的双手,再往上看到那张英俊的脸时,不由愣住。   厉明深站在他面前,自上而下看着他,问:“很冷吗?”   不待梁暮秋回答,厉明深已经将外套脱下,披在了他的肩上。 第21章   厉明深把衣服给梁暮秋披上,在旁边坐下。   梁暮秋的视线随他移动,盯着他的脸愣了足有一分钟。   厉明深脸上似乎闪过笑意,一瞬即逝,他问:“不认识了?”   梁暮秋忽然感到脸颊发烫,他猜测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挺傻的,慌忙解释道:“不是……你不是走了吗?”   “是走了。”厉明深看着梁暮秋,短暂的停顿后才淡淡说道,“但又回来了。”   从医院出来后他就往小梨村方向开,夜深人静,路上车辆寥寥,厉明深开得不算慢,比起平时要快,似乎想借此宣泄心中那股难言的躁动。   在新生儿病房外听到梁宸安的那番话纯属意外,却叫他心绪难平。站在走廊上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似乎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明白,只觉得当初那个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拿回梁宸安抚养权的自己简直愚蠢透顶。   虽然没有父母,但梁宸安依旧在充满爱的环境长大,梁暮秋给了他爱。   万一处理不好,梁宸安和梁暮秋都会受到伤害。   他不想伤害梁宸安,更不想伤害梁暮秋。   厉明深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锐利地望向前方,黑色轿跑从一个个绿灯路口冲过去,直到前方信号灯忽然转红,厉明深猛地踩下刹车。   车轮摩擦地面,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厉明深被惯性带得朝前倾,安全带勒住胸口,他又跌回座位,大脑空白了两秒才慢慢回神。   他闭了闭眼,睁开眼睛时又恢复清明,耐心等待变灯。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信号灯旁、那个提示掉头的倒U形指示牌。   厉明深瞳孔忽然一缩。   那个指示牌仿佛某种暗示,由双眼入侵到他的大脑,控制了他的思想,栓住了他的心脏。   厉明深难以,也不想移开目光。   倒计时读秒,最后的倒数,红灯跳绿,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后车不耐烦地鸣笛催促。   厉明深回过神,深呼吸一口气,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却不是直行,而是掉头。   “我迷路了,只能绕回来。”厉明深如是说,嗓音低沉,响起在空荡的走廊里。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握起,却感到有什么在脱离他的掌控。   他从来是一个理性至上的人,行动前必定细致筹谋,此刻却无法给自己一个回来的理由。   他想,他可能真的迷路了。   “就当出去兜了个风吧。”他说。   梁暮秋当然不相信厉明深会迷路,但并没有深究,这一晚兵荒马乱叫他感到疲惫,厉明深外套上传来淡淡的香味,带着未散的体温,几乎让他瞬间放松下来。   梁暮秋偏头在衣领处闻了闻,那香味像是洗衣液,并不是香水,清淡雅致,温柔又牢固地包裹着他,将刺鼻的消毒水味挡在了外面。   “嗯。”梁暮秋拖长声音应道,眼睛微微眯起,慵懒地耸了耸肩。   两个人并排坐在椅子上,气氛逐渐安静,谁也没再说话。   医院的椅子并不宽,两个成年男人挨着坐有些挤,梁暮秋感到手臂几乎完全和厉明深的贴在一起。他想,厉明深其实可以跟他隔一个位置坐,但却没有。   梁暮秋偏了下头,余光打量身侧之人那英俊的侧脸,他动作幅度很轻,但还是被厉明深觉察。   厉明深转头,朝他看过来。   梁暮秋并没有躲闪,大大方方同厉明深对视,继而笑了一下。   紧接着他便转回了目光,伸出脚尖在地板上踢一下,收回来,没多久又踢一下,如此反复,乐此不疲,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   厉明深忽然觉得奇妙,在杨阿公和梁宸安面前,梁暮秋表现得像个沉稳可靠的大人,此刻不自觉流露单纯一面,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笑什么?”厉明深没忍住问。   “不知道。”梁暮秋朝他看一眼,摇头,笑却也没停。   厉明深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看着前方,终于忍不住似的也笑了一下。   听出梁暮秋声音有些沙哑,厉明深问:“要喝水吗?”   “嗯。”梁暮秋冲他说,“好啊。”   厉明深问值班护士要了两个一次性纸杯,又问清热水间位置,正要过去,梁暮秋也站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热水间在这一层楼的另一边,里面没有人。梁暮秋半杯热水兑半杯凉水,水温刚刚好,他站在热水间里一口气喝光一杯,又接大半杯,出门就要左转,忽然被厉明深拉住了臂弯。   “这边。”   “不好意思,有些迷糊了。”梁暮秋抱歉地笑笑,跟着厉明深往右走。   快到杨阿公病房时,梁暮秋忽然停下,朝窗外看过去。   厉明深走出一段才发现梁暮秋没跟上,停下脚步回头,就见梁暮秋站在窗边,身形修长,仰头的姿态好似一只引颈的天鹅。   厉明深朝他走去。   梁暮秋转头看他,声音很轻地说:“看,月亮。”   厉明深抬起眼,夜幕之上悬着一轮圆月,皎洁明亮。他记得刚才在路上时是没有月亮的,这会儿不知道怎地又出来了。   “十五月亮十六圆,真是不假。”梁暮秋说着,举起纸杯到唇边抿一小口,嘴唇沾了水,鲜红湿润,又被他伸出舌头舔去。   梁暮秋说完安静一阵,忽然想到什么,冲厉明深说:“变个魔术给你看。”   厉明深问:“什么魔术?”   梁暮秋卖关子:“你先把眼睛闭上。”   厉明深并不相信梁暮秋在医院这种地方能变出什么魔术来,但梁暮秋显然兴味盎然跃跃欲试,他于是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梁暮秋这才发现,厉明深睫毛竟然很长,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显得温和柔软,与睁开眼时给人的感觉孑然不同。   他强行把注意力拉回来,拿着纸杯的那只手伸到窗外,尝试将杯口倾斜不同角度,直到月亮完整地倒映在杯子中央。   整个过程,厉明深一直闭着眼睛安静等待。   “好了。”梁暮秋对他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厉明深缓缓掀起眼皮,看到了杯中的月亮。   “月亮在杯子里,是不是很神奇?”梁暮秋笑着问。   厉明深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了梁暮秋一眼。   气氛陡然间安静下来,风从窗外吹来,也将梁暮秋吹得冷静,他有些后悔,为一时的冲动。   这样的小把戏连梁宸安都骗不过,何况厉明深是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   刚才的雀跃全成了尴尬,梁暮秋的手臂一直悬空,其实有些累。他手指微微收紧,正想收回来,忽然听到厉明深说:“嗯,月亮在杯子里。”   梁暮秋愣了愣。   厉明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的魔术。”   梁暮秋抿着嘴唇,难以形容当下的感觉,最后说:“没什么,就是我给冬冬玩的一个小把戏。”   “你还给冬冬看过?”厉明深想知道梁宸安的反应,“他怎么说?”   “他不信,说这是倒影。”梁暮秋说完又有些骄傲地补充,“他很聪明,我很难骗过他。”   厉明深立刻反问:“你意思是我不聪明?”   梁暮秋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后立刻说:“你也很聪明。”   “多聪明?”厉明深追问。   这下梁暮秋回答不上来了。   厉明深淡淡一笑:“开个玩笑,别介意。”   梁暮秋发觉厉明深所谓的兜个风作用还挺明显,兜风前他紧绷沉默,回来后忽然变得松弛。   就好像某个问题困扰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不等梁暮秋仔细琢磨,厉明深喝光水,把空纸杯搁在窗台,对他说:“不如我也给你变个魔术。”   梁暮秋虽然意外但相当配合,笑着道:“好啊,需要我闭上眼睛吗?”   厉明深轻扬嘴角:“可以。”   梁暮秋果真闭上眼睛,又有风吹过,他拢拢肩上外套,听到了细微声响,紧接着厉明深便让他睁眼。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会是什么魔术?   梁暮秋好奇地睁开眼睛,就见厉明深手掌朝上,掌心搁着一块月饼。   “哪来的月饼?”他惊讶问。   “杂货铺的阿婆给的。”厉明深在栗阿婆的杂货铺外被塞了两裤兜零食,一回房间就全都掏了出来。   其他零食搁在一边,唯独这块螃蟹月饼因为造型奇特,又被他放回口袋。   月饼不足半个手掌大,梁暮秋找出两张纸巾,从中间掰开一分为二,递一半给厉明深。   虽然个头小,但月饼用料扎实,外皮似乎掺了咸蛋黄,里头是豆沙,咸甜可口,很好地缓解了腹中饥饿。   梁暮秋想起没吃到的火锅和没喝到的桂花梨子酒,有些遗憾,但如此对月分饼也是可遇不可求。   他想他应该不会忘记这一个晚上。   吃完,梁暮秋又喝一口水,发现厉明深在看他。   他不禁疑惑:“怎么了?”   厉明深没有回答,沉默地朝他伸出手,眼看就要碰到他的脸又忽然停住。   梁暮秋心跳陡然加快。   “怎么了?”他垂眼看着厉明深的手,又问一遍,声音有些不稳。   厉明深却把手收了回去,在自己嘴角的位置点了点,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这里沾了东西。”   梁暮秋蓦地脸红,慌忙抬手去擦,擦几下后问:“还有吗?”   厉明深没有回答,反而问:“还有纸吗?”   梁暮秋从口袋摸出刚才那包纸巾,里面还剩最后一张,他递给了厉明深。   厉明深抽出纸,雪白的一张,他捏住一角,上前一步站到了梁暮秋面前,瞬间将距离拉近。   “别动。”他说。   梁暮秋下意识站直,不敢乱动。   他看着厉明深将纸巾伸到他的唇边,从嘴角开始,沿着上唇的唇线缓缓地动作,力道很轻,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心跳一下子变得更加剧烈,梁暮秋感到自己的脸更红了。   整个过程其实只持续短短几秒,但他却像好度过了一个世纪。   厉明深擦完,将纸巾团成一团抓在掌心,手指握成拳,又伸展开,并没有收回去,而是缓缓抬起移到梁暮秋鼻尖的位置。   “你知道你这里长了一颗痣吗?”厉明深忽然问。   梁暮秋张张唇,来不及回答便猝然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厉明深的食指轻轻弯了一下,像是隔空在他鼻尖上一点,恰好点在那颗痣上。 第22章   第二天一早,杨阿公醒了,刚醒就要出院。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没必要花这个钱。”杨阿公从病床下来,穿上鞋就要走,怎么劝都不听。   梁暮秋只得去问张医生,后者让护士给杨阿公量血压,还算平稳,便准许出院,只叮嘱按时服药,不要情绪过激。   “这些我都知道,快让我回家。”   老爷子声如洪钟,外面走廊都能听到。   韩临松打来电话时,梁暮秋正要去办出院手续。   听梁暮秋说完,韩临松道:“出院也可以,回家后要静养,不要劳累。”   梁暮秋猜测杨阿公着急要走,一是心疼住院钱,二就是担心小饭馆不开张没进账。照杨阿公的脾气,想让他听话好好休息哪里容易。   梁暮秋边想边轻轻叹了口气。   韩临松敏锐地听到了,问:“怎么了?”   “嗯?”梁暮秋疑惑,“什么怎么了?”   韩临松捏紧手里的车钥匙,沉默几秒,淡淡说:“没什么。”   通话挂断,屏幕的光暗了下去,直到自动锁定,韩临松才垂下手。   昨晚轮到他值夜班,急诊来了紧急病人,连轴做一夜手术,刚下手术台就匆忙请了假,往停车场走的路上给梁暮秋打的电话。   陆续有来上班的医生到了,见到他纷纷打招呼,韩临松颔首回应,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抬手将刚打开的车门关上,回到了楼上办公室。   同事见他去而复返,惊讶道:“你不是请假说要去外地吗?”   “没事了。”韩临松说,“不用去了。”   “那也可以回去休息啊,一晚上没合眼,铁人也撑不住啊。”   “我眯会儿就行,上午的那个会诊还是我去吧。”   同事少一件事,乐得清闲,连忙说好。   韩临松回到自己办公室,副主任是两人一间,另一人还没来,他把风衣脱下挂在衣架上,目光扫过墙上日历,定格在其中一个被红笔圈出的日期上。   那是他下一次去小梨村出义诊的日子。   还有两周,韩临松躺在沙发上时想,对着窗外晨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办完出院手续,梁暮秋才看到厉明深的消息,说杨阿公心急,他们已经从病房出来去停车场了。   梁暮秋便也直奔停车场,远远就见厉明深带着杨阿公和两个孩子站在车旁等他。   他弯了弯眼睛,不自觉加快脚步。   前一晚送杨阿公来医院,杨思乐怕得要命,没好好看厉明深的车,这会儿终于有机会看个清楚。   那车通身漆黑,阳光一照闪闪发亮,有种金属的颗粒感,手指轻轻摸上去冰凉滑溜。   “哇哦。”杨思乐小声惊叹,感觉这车比杨雄送他的那个模型还要炫酷。   男孩子就没有不爱车的,梁宸安虽然没杨思乐表现得那么明显,但眼睛也一直没离开过。   梁暮秋想的是回去就不麻烦厉明深了,让两个孩子坐后排,杨阿公坐视野好不易晕车的副驾,谁想他打开车门,两个小孩还站在厉明深的车旁边,谁都没过去。   “怎么了?”梁暮秋问,“怎么不上车?”   梁宸安和杨思乐相互对视一眼,又同时偷瞄厉明深。   厉明深看在眼里,主动说:“我带他们吧。”   杨思乐眼睛一亮,忙不迭钻进车里。   梁宸安也跟着进去。   他在座位上坐好,伸手抚摸座椅,感到皮质细腻柔软,坐上去不软不硬还有弹性,总之很舒服。   厉明深从外面关上车门,等梁暮秋把杨阿公扶上自己的车,才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   杨思乐以前觉得他严肃,一夜过去忽然不怕了,因为厉明深送他阿公来医院还守了一夜,是个好人,于是大着胆子问:“叔叔,这个车门为什么不是往上开的?”   厉明深往后视镜扫一眼,正对上梁宸安的眼睛。他便看着梁宸安回答了这个问题:“这辆车的门不能往上开,不过我还有其他车,门是朝上开的。如果你想坐下次我可以把车开过来。”   梁宸安目光轻闪,矜持地抿了下嘴唇。   “真的吗?”杨思乐激动起来,挤到驾驶座和副驾之间的空档,又问,“叔叔,那这个车能把车顶掀开吗?”   “敞篷吗?”厉明深道,“可以。”   厉明深按下手边一个按钮,车顶棚便缓缓向后收起,两个小孩眼睛都看直了。   梁暮秋见状降下车窗,听到厉明深对他说:“我在前面开吧,你跟着我。”   厉明深压着车速开得很稳,梁暮秋跟在后面,就见后排两个小脑袋动来动去,一会儿凑一堆讲话,一会儿又各自看车外。   停下等红灯的时候,杨思乐忽然扭身向后兴奋地挥手。梁宸安起初还放不开,后来也忍不住了,扭身朝梁暮秋看过来。   杨阿公坐在后座,笑着说:“小秋,你这个房客人真是不错。”   梁暮秋思绪飘远,不由回忆起前一晚,他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坚持不住睡着了,醒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把头枕在了厉明深的肩上。   厉明深闭着眼,后背靠墙笔直地坐着,双手交叠垂在身前,肩膀平直宽阔,看上去坚实可靠。梁暮秋犹豫了一会儿,又慢慢枕回他的肩上。   红灯变绿,梁暮秋收回思绪,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村里,栗阿婆已经提前把杨阿公的院子收拾好,楼上楼下干净整洁,连小花的窝都洗过,用夹子夹在晾衣绳上。   杨阿公走到门口时脚步忽然停下,看上去心情有些复杂。栗阿婆等他进去,把梁暮秋拉到一边,小声说:“那叫一个乱哦,我收拾了好久。”   担心杨阿公看到满地狼藉又影响心情,梁暮秋特意拜托栗阿婆帮忙收拾,他把栗阿婆转了个身,站在她身后双手按摩她的肩膀,说:“知道你辛苦,你最好啦。”   栗阿婆很受用,边享受边解释道:“我也不是抱怨,邻里乡亲嘛相互帮忙应该的,我就是觉得杨雄真不是个东西。”   她让梁暮秋按重一点,好一会儿没说话,又忽然开口说道:“谁说生孩子一定好,要是生出这样的儿子我宁愿不要。”   梁暮秋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惜在丈夫去世后并没能保住。   栗阿婆轻轻叹了口气,像要说服自己似的,最后道:“总之儿女都是债,没有也好。”   厉明深也把车停在小院外面,松安全带的时候注意到杨阿公朝他看过来,他意识到老人家似乎有话想说,于是跟着进院,穿过堂屋走到了前面的小饭馆里。   小饭馆面积不大,五六张长桌,有个冲外开的门脸,收拾得干净整洁。   杨阿公在其中一张桌子旁边停下,杨思乐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杨阿公便支使他说:“乐乐,去给我倒杯水。”   杨思乐先看了厉明深一眼,而后飞快跑了出去。厉明深这才走到杨阿公身边。   他注意到有只漂亮的三花猫站在杨阿公脚边,见他朝前走便冲他嘶叫了一声,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像是警告他不许再靠进。   厉明深便停下,不远不近的距离,等着老人开口。   “好啦小花,不叫了不叫了,这是小秋家的房客,是好人。”杨阿公弯腰摸摸小花的头,才对厉明深说,“谢谢你啊。”   厉明深淡淡道:“您不用客气。”   初见时杨阿公觉得厉明深有些冷漠,接触下来才知道他面冷心热,对自己也一直客客气气。   站了没多久杨阿公就有些气喘,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让厉明深也坐,厉明深说不用,杨阿公也不勉强。   “我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听我那个混账儿子胡说,小秋是个好孩子。”   杨阿公知道厉明深听见了杨雄的那些话,生怕厉明深信以为真,心里一直惦记要向他解释。   厉明深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杨思乐端水进来,杨阿公喝一口,等杨思乐出去后才继续说:“小秋父母创办了村里的小学,姐姐当医生,一家子都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小秋也一样,善良热心,人也单纯没心眼,所以才会在外面被人欺负。”   杨雄说的事杨阿公早就知道,早在梁暮秋忽然回村子的那年,栗阿婆就觉得他不对劲,叫一个城里的亲戚帮忙打听,这才知道梁暮秋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被人泼了脏水。   村子里不是没人议论,尤其年轻一辈,每次一提就会被家里长辈训斥,尤其栗阿婆,谁要敢说梁暮秋被她听见,买东西价格翻倍,爱买不买。   “外面的事我们没能力管,但只要在村子里,我们就一定保护好他,谁也不能欺负了他!”   说到这里杨阿公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厉明深看似面无波澜,眼神却深了几分。   这些信息他早就知道,从杨阿公嘴里再听一遍,忽然就有了触动。   “您放心。”厉明深说,“我只相信我感受到的。”   大概觉得厉明深对杨阿公没有威胁,小花挨着杨阿公脚边放松地躺下,一下一下地舔着爪子。   外头的院子里,杨思乐蹲在菜地旁边,一边看梁宸安种菜,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好奇厉明深跟杨阿公讲了什么,只恨不能把自己劈个分身出来。   菜地里的好些小葱和辣椒也在前一晚的混乱中被殃及,这会儿东倒西歪,根从土里露出来,梁宸安便一一给栽回去。   杨思乐蹲在旁边,看梁宸安小心翼翼地拨点土,先把蔫里吧唧的小葱种进去再用手掌把土压实。他不理解,直接扔了不就行了,干嘛还要费劲。   梁宸安说:“因为这也是生命啊。”   “好吧。”杨思乐不理解但尊重,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事要求梁宸安,问道,“冬冬,你作文写完了吧?”   中秋假期,幼儿园布置大家写一篇关于过节的作文。梁宸安点头,他早写完了。   杨思乐凑近一点,小声问:“那你能帮我写吗?”   “不行。”梁宸安一口回绝。   “明天就要上学了。”杨思乐愁道,“我还要照顾我阿公,怎么写啊?”   梁宸安犹豫了。   杨思乐见他脸色松动,于是又求他:“好冬冬,你帮我写吧,我都答应帮你保密了。”   梁宸安:“……”   一番心里挣扎,他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就一次。”   杨思乐抓住他的手指使劲儿晃:“一次一次就一次!”   厉明深很快从杨阿公的院子出来,在门口看到了梁暮秋和栗阿婆,冲栗阿婆点了点头。   栗阿婆知道两人在医院呆了一夜,催他们回去睡觉,又对梁暮秋说:“看你黑眼圈重的,煮个鸡蛋在眼睛底下滚一滚,要不然不好看了。”   梁暮秋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朝厉明深看去,点着头胡乱应道:“嗯嗯,知道了。”   栗阿婆又看厉明深,满脸都是慈爱的笑容:“小伙子人真不错,好人会有好报的,再来阿婆店里阿婆给你好吃的。”   梁暮秋赶紧拉着厉明深走了。走到那墙三角梅下面,他放慢脚步,真心地说道:“真的谢谢你。”   厉明深心里一动,侧头朝他看去,或许担心被梁暮秋发第三张好人卡,他语气平淡,甚至有些生硬地回道:“不必。”   梁暮秋一愣。   厉明深一向理性为先,习惯为自己的行为铺垫理由,他想,或许是杨阿公跟去世的勖老爷子差不多年纪,他才会管这桩“闲事”。   如果勖老爷子活到现在,或许也会有高血压,或许也会被他气到要住进医院。他就当为自己爷爷尽一份孝心。   但绝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他忽然想,如果某天杨阿公知道了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要来抢梁宸安的抚养权,还会和颜悦色跟他说话吗?   栗阿婆大概也不会给他塞零食了。   那梁暮秋呢?   厉明深停下脚步看着梁暮秋。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他在心里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通电话打断了厉明深的思绪,是寰旭的秘书,跟他确认第二天某个行程有变动。   “好。”厉明深说,“就这么安排。”   厉明深没有避着梁暮秋,梁暮秋听着他的声音,忽然意识到中秋假期接近尾声。等厉明深挂了电话,他想也没想便问:“你要走了吗?”   手机抵在掌心,厉明深轻轻嗯了一声。   梁暮秋木木地点着头,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房费就算了,毕竟你也没怎么住。”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忽然之间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又猛地想起什么:“你先等等,我去找阿公要壶梨子酒给你带上。”   “不用了。”厉明深在他转身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梁暮秋先是看一眼被厉明深抓住的地方,然后才说:“酒的味道真的挺不错,如果喝不到可惜了。”   厉明深扣着梁暮秋的手腕,他知道自己该松开,但并没有。梁暮秋手腕很细,皮肤很薄,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他似乎能感受到梁暮秋的脉搏,继而感受梁暮秋的心跳。   厉明深听到自己说:“喝不到的确可惜,所以给我留着吧。”   梁暮秋愣住,微微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意思?你不是要走吗?”   厉明深看着面前的人,理智让他立刻停止这种找不到任何理由、偏离他最初目的越来越远,后续还可能带来无尽麻烦的举动。   但他还是说:“我想长租,可以吗?”   梁暮秋又一愣:“可以倒是可以……”   以前也遇过长租的客人,最长的住过三个月,从春到夏。   他回了点神,问厉明深:“那你住多久?”   厉明深没有立刻回答,松开手指放下了梁暮秋的手腕,垂着眼皮似乎在思考,最后才道:“先一个月吧,到十月。”   “好。”   回小院,厉明深直接刷了一个月的房费。   POS机咔吱咔吱地往外吐票,梁暮秋盯着看,忽然觉得有点草率,他还有很多细节没跟厉明深确认,而厉明深也没问,两人都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赶着将生米煮成熟饭。   事已至此,梁暮秋想反悔也不行,更何况他并不想,拿出手机说:“我加你微信吧,有事方便联系。”   厉明深把卡装进皮夹,闻言却道:“不用。”   梁暮秋一顿,抬起头。   “我并不常看微信,会漏掉。”厉明深回视他的眼睛,表情认真,像是特意解释,“有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梁暮秋抿着唇角,怕厉明深误会,也解释说:“我不会打扰你,主要是你什么时候过来,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可以。”   厉明深道:“好。”   像第一次一样,梁暮秋送厉明深到村口。   但与第一次不同,梁暮秋对他说了再见。   “再见。”梁暮秋站在梨树下,尽量让自己语气里的期盼藏得深一点,“下次见。”   “下次见。”厉明深回道。   厉明深坐上车,沿那条日渐熟悉的乡间小道向前开去,他克制着不朝后视镜看,眼看前方就是拐弯的路口,到底没忍住。   梁暮秋如他所料,依旧站在原地,面容已不甚清晰,但厉明深却仿佛能看到他嘴角含着笑的模样。   那瞬间,厉明深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个人会一直在这里等他。   只要他回来。 第23章   厉明深离开的当天晚上,梁暮秋又和梁宸安在小院涮火锅。   火锅滚沸冒着热气,梁宸安吃得顾不上说话,心想总算只有他和梁暮秋两个人了,这个念头刚起,忽然就听有人在敲门。   门没关,梁暮秋搁下筷子,扬声道:“进来吧。”   院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材略胖的中年男人,正是小梨村小学校长兼幼儿园园长郝建山。梁宸安一下子坐直,腿也不敢乱晃了。   “吃饭呢?”郝建山嗓门嘹亮,“我说怎么老远闻着那么香。”   梁暮秋起身:“您怎么来了?”   郝建山让他坐,梁暮秋便叫梁宸安再拿双筷子。郝建山轻度脂肪肝,大晚上不敢吃肉,夹两筷子蔬菜便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村里的美术老师忽然辞职,郝建山一时找不到接替的人,想起梁暮秋有绘画功底,特意登门请他去代课。   郝建山说:“每个年级每周就一节课,加上冬冬他们幼儿园,总共也就十来节,你先顶一段时间,等我找到新老师,行不行?”   听到自己名字,梁宸安从蘸料碟里抬头,就见郝建山把他刚下的麻辣牛肉夹走了。   牛肉在红油里翻滚,郝建山没抗住诱惑,夹起来就吃,也不怕烫,末了看向梁暮秋。   梁暮秋的筷尖悬在半空,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先往梁宸安碗里夹片牛肉,才说:“叔,我很久没画过东西,早忘了。”   郝建山“嗐”了一声,显然不信:“忘了也可以再捡起来嘛,你那么聪明,我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有些东西想忘是那么容易的吗,那就跟吃饭喝水似的,早就刻在你的身体里了。”   梁暮秋目光微微地闪动着,慢慢搁下筷子。   郝建山同梁暮秋父母当年一道来小梨村,梁家父母去世后就抗下重担成了村里小学的校长,直到现在还是单身一人,梁暮秋一直管他叫叔。   郝建山瞧着梁暮秋,又说:“孩子们可都两周没上过美术课了,现在讲究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时间久了怎么行?我已经向县里申请新老师,但人家老师谁不想留在县城,谁愿意来底下村子?再说也不是让你白干,给你发工资的呀。”   梁暮秋无奈一笑,心想郝建山还真是知道拿捏他的软处。他说:“叔,我知道,我又没说不答应。工资就不用了,管我顿饭就行。”   听到最后一句,梁宸安抬头看了梁暮秋一眼,又低下头,筷子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肉。   “我就知道这一趟不会白来。”郝建山露出笑容,“其实也不需要你干什么,这学期的教学计划都有了,你跟着计划走,孩子们画画的时候在旁边指点一下,再给作业评评分,就这么点事。”   郝建山又伸手摸着梁宸安的头问他:“冬冬,以后你舅舅给你上美术课,高兴不高兴?”   梁宸安当然高兴,轻轻地点了点头。   目的达到,郝建山就要走,临走前又夹一筷子羊肉过把瘾。梁暮秋送他到门口,看着郝建山在月色下走远才回到院子里坐下,把剩下的肉和蔬菜倒进火锅,随后便垂手身前,沉默地等待。   梁宸安喊他:“秋秋。”   梁暮秋抬眼:“怎么了?”   梁宸安想问他是不是不高兴,还想问他为什么不要钱,话到嘴边又忍住,只摇了摇头。   火锅很快煮开,飘起鲜香的白雾,梁暮秋对梁宸安说:“吃吧。”   隔天清晨,天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彩,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亮整间小院。梁宸安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起来时已经晚了,来不及吃饭,梁暮秋往他书包里揣了袋面包和牛奶,拎起就往外走。   后半夜刮起风,院里院外落了不少叶子。杨阿公闲不住,大清早就挥舞扫帚扫落叶,小花就蹲在旁边,一片正好能晒到太阳的空地上。   梁宸安有些奇怪,小花性子野,常常几天不见踪影,这几天怎么乖乖呆在家里,像是专门守着杨阿公似的。   梁暮秋对杨阿公问早,又让他赶紧休息。   “我没事。”杨阿公红光满面,看着心情不错,对梁暮秋竖起两根手指,“中午有客人订了两桌,我待会儿就得准备。我就是闲不住,闲着更难受。”   梁暮秋只好作罢,说:“今天我送乐乐上学,放学再接回来。”   他把郝建山来找他的事说了,杨阿公道:“那好啊,我支持,我觉得你比之前那个老师好多了。”   梁暮秋笑了笑,领着两个孩子往幼儿园走。   确如郝建山说的,之前的老师虽然没打招呼就辞职,但这一学期的教案做得细致完备,每周一个主题,梁暮秋照着来就行,不用费心琢磨该教什么。   这一周的主题恰好是“梦想的房子”。   目光触及这几个字,梁暮秋忽然沉默下来。   当天上午就是幼儿园大班的课,梁暮秋走进教室,一眼看到梁宸安。   梁宸安双手搁在课桌上,小身板挺得笔直,从梁暮秋在走廊的时候就盯着他看,一直看他走上讲台。   身后同学拿笔戳他:“哎梁宸安,这不是你舅舅吗?”   梁宸安没搭理,还端端正正坐着,反倒是杨思乐回头说:“就是啊。”   身后同学又道:“你高兴什么,又不是你舅舅。”   杨思乐吐舌头:“要你管。”   梁暮秋站在讲台往下看,底下坐了十几个跟梁宸安一般大的孩子,黑溜溜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他解释了自己要代课一段时间,转身在黑板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端正秀丽,暗藏风骨。   梦想中的房子,梁暮秋把作业布置下去,让孩子们自由发挥。   都是五六岁的小孩,想法五花八门,画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画了一个狗窝。   梁暮秋问为什么,那个小男孩一本正经说:“我家狗吃了睡睡了吃,随时可以出去玩,累了就趴在地上晒太阳,不用上学不用写作业,我好羡慕。”   梁暮秋哭笑不得,在画上盖了朵小红花以示鼓励。   走到梁宸安桌前,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去,梁宸安在纸上画了个四面围墙的院子,院子中央栽了一棵梨树,角落有座透明书屋,分明就是小院的模样。   梁暮秋看着他细软的发顶,忽然感到眼眶有些酸,连忙移开目光去看旁边杨思乐的画。   杨思乐画了栋大房子,几乎把整张纸占满,房子本身没什么特别,倒是旁边几个字吸引梁暮秋的注意,是杨思乐怕他这个新手老师看不明白,特意贴心给备注的。   “金子屋……”梁暮秋念出来,“什么意思?”   “就是金子做的房子,里面全部全部都是金子!”杨思乐抬手夸张地比划,“连床都是金子做的!”   常听大人们说黄金值钱,杨思乐想,如果他有栋黄金屋,岂不是等于有很多钱,那杨阿公就不用身体不好还要开张做生意了。   只要是梦想就值得鼓励,梁暮秋也给他盖了朵小红花。   大家都知道他是梁宸安舅舅,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没人怕他,还没得小红花的孩子也从座位上起来,举着画跑到梁暮秋跟前给他看。   梁暮秋给每幅画都盖上小红花,一群小豆丁叽叽喳喳讨论,交换各自梦想中的房子。   梁暮秋站在教室中央,思绪有些飘远,他想起曾经的自己,拿着设计图跟客户热烈讨论房子的设计。他在事业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很少接利润高又容易打出名声的商业项目,最大的理想就是为每一个需要的人设计他们梦想中的房子。   一节课40分钟,梁暮秋转完一圈,刚好打下课铃,他收拾好教案,离开教室前让梁宸安和杨思乐放学后在校门口的那一排宣传栏底下等他。   幼儿园下午三点就放学了,梁宸安背着书包跟杨思乐一起往校门口走,走到宣传栏底下,就听杨思乐忽然“啊”了一声,一手拉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着宣传栏上的一份作文说:“冬冬,你看你快看,我作业被贴上去了!”   宣传栏有个板块是专门贴优秀作业的,梁宸安帮杨思乐写了一篇中秋吃火锅的作文,杨思乐抄一遍后交给班主任,没想到班主任觉得不错,竟然给他贴上去了!   这对杨思乐来说可是前所未有,当下就原地蹦起来,书包打在后背也不停,拉着梁宸安的胳膊使劲儿喊。   梁宸安撇撇嘴,心想杨思乐是不是忘记这是他写的了。   优秀作业要在上面贴好几天,家长接孩子的时候也能看到。杨思乐喜滋滋说:“我要喊我阿公来看。”   那个要住狗窝的小男孩叫刘晓辉,正好听到,羡慕不已。   “你好厉害啊,你怎么写的?”刘晓辉虚心请教杨思乐,“你教教我吧。”   杨思乐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瞄了梁宸安一眼,对刘晓辉说:“不行,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还有秘密武器呐?   刘晓辉登时更羡慕了:“那你能让你的秘密武器帮我写,我可以给钱。”   “谁稀罕呀。”杨思乐说,“你没看过冬冬的大存钱罐,里面好多钱。”   刘晓辉又赶紧说:“除了钱我还有金豆豆,金子做的,你不是喜欢金子吗?我给你!”   梁宸安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杨思乐的眼睛唰地亮成了两个金豆豆。   *   代课没有梁暮秋想象得困难,郝建山还给他安排了办公室,平时上课手机收在抽屉里,每次一下课回到办公室,他连水都来不及喝就拿出手机看。   屏幕上只有几条推送,没信息也没有未接电话,梁暮秋把那些推送一一划掉,点开通讯录。   他手机里存了不少房客的电话,也有相应备注,比如性别年龄和特殊习惯,给厉明深的备注是“AAA厉明深”。   都不用找,就在第一个。   梁暮秋盯着那个名字,大拇指在屏幕上方移过来又移过去。   同办公室的还有其他老师,都认得梁暮秋,见他捧着手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跟失了魂似的,就问他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梁暮秋把手机锁屏,冲问话的那个老师笑笑:“瞎看看新闻。”   这几年小梨村发展起来,学校招了不少年轻老师,有村子里出去读完书又回来的,也有外地来的,氛围很活泼。   问话的就是个年轻女老师,毕业后来到小梨村结婚安家,刚有了个可爱宝宝。女老师玩笑说:“你可别冲我笑,我怕我受不了,小心脏怦怦的。”   另一人打趣:“得了吧你,孩子都生了还好意思调戏人家未婚小青年。”   “生孩子怎么了?成为孩子妈也不影响我看帅哥啊。”女老师说罢还冲梁暮秋飞眼,“是吧秋秋老师,我听那群小孩都这么叫你。”   梁暮秋脸皮薄,被调侃几句就脸红,忙不迭说:“芳姐,你饶了我吧。”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师教数学,在椅子上伸个懒腰,说:“这周可算要过去了,这一到假期就调休,连上六天课我这腰还有这嗓子都要罢工了。”   其他人连声附和,有人说:“回家煮点梨水,一喝就好,反正咱们村什么没有就梨多。”   梁暮秋安静听着,没有加入讨论,这才意识到这么快又要到周末了。   他又看一眼手机,这回屏幕空荡荡,连推送的消息都没有了,极轻地叹了口气。眼看快到幼儿园放学,他打声招呼便先走了。   办公室在小学这边,跟幼儿园隔一道围栏,走过去很方便。   正走着,手机忽然响了。   梁暮秋心尖猛地一跳,赶紧拿出来看,发现并不是想象中那人,而是梁宸安的班主任。   梁暮秋没敢耽误,立刻接听,以为梁宸安有事,同时加快脚步往前走,当听到那头说完,忽然又顿住脚步。   “您说什么?”梁暮秋难以置信,“梁宸安帮别的同学写作业赚钱?”   得到肯定回答,梁暮秋沉声说:“好,我现在就过去。”   他挂断电话,脸色也冷了下来。 第24章   梁暮秋到的时候,梁宸安和杨思乐正紧挨着站在一起,对面是刘晓辉和他母亲。   见到梁暮秋,刘晓辉母亲连珠炮似的,又把刚才电话里老师的话跟梁暮秋说一遍。   “我家孩子最近老偷偷摸摸去我屋,我就悄悄观察,看他要干嘛,发现原来是去拿金豆豆。过年嘛,亲戚不爱给压岁钱,给孩子买金豆豆图个吉利好玩,都是我给收着,我就看他抓了一把塞口袋里不知道要干嘛,送他来学校之后我特意没走,结果就看他去墙根底下,把一把金豆豆都给了这个小孩。”   刘晓辉母亲一指杨思乐,杨思乐条件反射地缩起脖子,低着头不敢出声。   她又去扯刘晓辉:“你说,是不是他们俩要替你写作业你才把金豆豆给他们的?”   刘晓辉光哭不说话。   “哭什么?”刘晓辉母亲一巴掌拍在他后背,“是你就点头!”   刘晓辉不敢再哭,眼眶包着泪点了点头。   杨思乐立刻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朝他看。   “你看这一把金豆豆,值不少钱呢!”刘晓辉母亲越说越激动,“这不是明抢吗?”   梁暮秋并没有轻信对方说辞,走到梁宸安面前蹲下,看着他轻声问:“冬冬,是这样吗?”   梁宸安回视梁暮秋,睫毛轻轻眨了眨,却抿着嘴不说话。   杨思乐忍不住说:“明明是刘晓辉自己求我们给他写作业,说他想上宣传栏,也是他自己说有金豆豆,还吹牛说他家有好多,要不然谁知道他有金豆豆?”   刘晓辉母亲急了,又往刘晓辉后背重重地拍一巴掌,刘晓辉瘦小的身板一晃,差点没站稳。   “是不是真的?是你自己要同学帮你写作业?”   班主任忙把她拉开,先安慰刘晓辉,让他不要哭,接着又把梁暮秋拉到旁边,递给他一份作文,小声说:“我怀疑这不是梁宸安第一次帮同学写作业了,你看这篇作文,虽然是杨思乐的笔迹,但真不像他写的。”   梁暮秋一目十行扫过,那篇作文写的是中秋吃火锅。   他朝梁宸安看去,梁宸安垂着眼,小脸绷得死紧,依旧沉默,既不反驳也不辩解。   班主任看梁暮秋脸色不好,也不想事情闹大,何况梁宸安一向聪明懂事,从来不惹事,于是做起和事佬,同时对两位家长说:“孩子们都还小,对金钱没有太多概念,可能也没想那么多。但无论是许诺报酬让同学帮忙写作业,还是接受报酬帮同学写作业都是不诚实的行为。”   这话相当于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刘晓辉母亲看起来并不服气,但忍住了没说话,抬起手就又要往刘晓辉后背拍一巴掌,看着刘晓辉耸动的肩膀又把手放了下去。   梁暮秋请求班主任先不要跟杨阿公说这件事,他解释杨阿公有高血压,知道了怕对身体不好。   “您放心,我把两个孩子领回去,一定好好教育。”   梁暮秋现在也算半个同事,班主任便答应了。   离开老师办公室,梁暮秋走在前面,步速很快,路上一言未发。到小院门口,杨思乐想偷溜回家,被梁暮秋发现,喊住他说:“乐乐,你过来。”   梁宸安不由同杨思乐对视一眼,同时嗅到梁暮秋语气里的风雨欲来。   另一边,厉明深一早处理完工作就从寰旭出发,去赴一场私人邀约。   他本想推掉,但对方是勖照平生前好友,生意上也有往来,不好拒绝。   周文在前面开车,厉明深坐在后排,路上时给大宅打了个电话,菁姐接的,说厉環跟厉玦的老婆出国散心去了。   中秋那晚不欢而散,厉明深没再回去过,厉環更不会主动打电话联系他,连出国这种事厉明深都要从家里阿姨口中才知道。   厉明深闻言没说什么,嘱咐几句就挂了。   手机在掌心翻转,他点开通话记录,并没有错过的来电。   梁暮秋果然如他自己所说,还真是不会打扰他。   厉明深勾起嘴角。   车往城郊方向开,很快抵达一处私人庄园,依山傍水,风光很是秀丽,一大半都被绿植覆盖,呼吸间都能感受到浓郁的草木清新。几栋豪华别墅散落其中,还有可供娱乐消遣的高尔夫球场、装饰奢华的宴会厅以及一座地下酒窖。   厉明深却想起小梨村静谧的山色和连片的民宅,面对这些人为堆砌的场所竟觉得不习惯。   厉明深到时,庄园的主人郑天厚正坐在水库边钓鱼,听到脚步回头,热络地喊他“明深”,又问他有没有兴趣。   厉明深对有钱人的爱好通通无感,比如高尔夫、垂钓、越野,所谓修身养性在他看来不过是浪费时间。   但他还是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当然。”   厉明深脱掉西装外套,正准备交给周文,郑天厚的女助理忽然上前,主动从他手里接过外套,同时对他盈盈一笑。   厉明深不动声色投去一眼,颇有风度地道句“谢谢”,接着便挽起衬衫袖口,走到郑天厚旁边的空椅上坐下。   很快有人拿来一套渔具,厉明深挂上鱼饵,利落地抛竿,鱼饵沉下水面,荡起细微的涟漪。   郑天厚转头看他,笑道:“看来你是行家。”   厉明深谦虚道:“在您面前还称不上。”   两人就这么坐了一上午,郑天厚不说话,厉明深也不主动。他运气不错,中午时钓上来两条十斤左右的鲤鱼。   郑天厚说:“不错嘛,看来你还是谦虚了。”   厉明深表情淡淡:“运气而已。”   郑天厚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厉明深,这会儿烈日当头,厉明深不急不躁,比他还能沉得住气,可不只是简单的运气好。   就在这时,郑天厚的鱼竿也猛地往下一沉,他立刻向上提,一条花鲢破水而出,立刻有人用网兜捞上来。   那花鲢足有成人手臂长,目测至少二十斤,郑天厚大笑:“我的运气也不错。”   水库旁就是餐厅,郑天厚让人把那条花鲢送到后厨,交代厨师做全鱼宴,鱼肉切薄做鱼生,鱼皮油炸撒上花椒,鱼头鱼尾红烧,鱼骨炖汤下面。   郑天厚这人重享受,餐厅分中式西式,这一餐是在中餐厅吃的,小桥流水雕梁画栋,无一处不精致。   周文没来过这种地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一条鱼好几种做法,品尝时自然要配不同的酒。   郑天厚的助理是个明艳美人,一身紧身的裙装展现出了傲人的曲线,款款起身走到厉明深面前,要给他倒酒,被厉明深抬手虚虚地挡了一下。   厉明深并未看她,只对郑天厚说:“今天还有事,就不陪您喝了。”   郑天厚也不勉强,玩笑道:“那你没口福喽。”   厉明深想起桂花梨子酒,微一扬唇,道:“那可不一定。”   女助理回到座位,悄悄问周文:“你们老板有主了吗?”   周文低头光顾吃,冷不防被问,差点噎到,忙咽下嘴里食物,连连摇头。   厉明深有没有主他可不知道,但他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于是悄咪咪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女助理笑了笑,优雅地端起酒杯呡了一口。   周文看着厉明深跟郑天厚应酬,一边佩服自家老板在任何场合都游刃有余,一边又觉得厉明深这段时间似乎是有些不同。   上次开视频会,有眼尖的人发现他坐在一张明显跟他本人性格不搭的沙发上,那张沙发色彩明亮,上面摆放着一看就质地柔软非常舒服的靠垫,绝不会是厉明深的品味。   答案只有一个,他那时不在自己公寓。   周文光应付工作就焦头烂额,没脑子去推理这些,都是忙里偷闲在旁人八卦时听到的。   正想着,他听见郑天厚说这个厨师是他特意请来,尤其擅长做鱼,轻易可吃不着。   厉明深夹起一片鱼生,那薄薄的一片晶莹剔透纹理分明,刀工确实精湛,他配了蘸料,不紧不慢地咀嚼,口感也的确鲜美细腻。   厉明深擦擦嘴,忽然问郑天厚,能不能借他的这位大厨一用。   郑天厚有些意外。   当年勖照平忽然离世,厉明深越过勖明昭接班,寰旭多的是人不服气,他原以为厉明深会来找他帮忙,摆好条件等厉明深上门,没想到厉明深咬牙硬是扛了过来,就是那时让郑天厚见识到了他的手段和狠心。   郑天厚挑挑眉毛:“当然可以。”   厉明深叫来大厨,问他钓上来的那两条鲤鱼还在不在。   大厨说还在厨房,厉明深便对着一桌菜问:“能不能也做成这样?”   大厨说可以。   “那请帮我照做一份。”厉明深道,“做完了麻烦帮我打包。”   女助理不由好奇,据她观察桌上的菜厉明深并没有动几口,插话问:“厉先生要带回去自己吃吗?”   “不是自己吃。”厉明深说,“我送人。”   “送人?”郑天厚来了兴趣,“什么人?”   “一个……”厉明深停顿几秒,眼中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情愫,淡淡说,“朋友吧。”   郑天厚有些意外,很快笑道:“我还想留你住一晚,看来是不用了。”   鱼做好,装在保温箱里,一餐饭也近尾声,厉明深顺势提出告辞。   郑天厚见他越到后来越频频看表,显然心不在此,便没有挽留,站在餐厅门口目送他坐车离去。   女助理站在旁边,看着远去的汽车,语气微酸地说:“郑先生想招他做乘龙快婿?恐怕您要失望了。他这大半天都没正眼看过我,我猜他应该不喜欢女人。”   郑天厚只一个独生爱女,曾经非常羡慕勖照平有两个儿子,勖明昭个性温和但魄力不足,厉明深虽然年轻却性格沉稳,能力也更胜一筹,他的确动过念头。   他哼道:“喜不喜欢有那么重要吗?你看他分明不喜欢钓鱼,还不是稳稳当当陪我坐了一上午?”   厉明深私生活干净,找不出污点,今天这顿饭算是考验,厉明深表现得无可挑剔。   但郑天厚高兴不起来。   眼看厉明深的车消失在路尽头,郑天厚转身往回走,边说道:“上次他大哥的葬礼你又不是没跟我去,他什么表现你没看见?”   厉明深全程表现得都很平静,甚至到冷漠的程度,郑天厚一个外人看着都觉得心寒。   “我也算看他长大,自问对他还算不错,他对我也不过应付而已。”   这样的人,即便再优秀他也不可能舍得让宝贝女儿嫁过去。   但叫郑天厚意外的是,厉明深在让厨师做鱼的时候,倒是表现出了罕见的温情,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但郑天厚看得分明。   他顿时好奇,厉明深那一车菜到底要送去哪里。   *   暮色渐渐四合,璀璨的晚霞照进了小院,也照在梁暮秋含着怒气的面庞上。   回小院后,他先让两个小孩反思,自己也喝口水冷静冷静。   帮关系好的同学写作业,梁暮秋小时候也干过,同学表示感谢也请他吃过烤串或者饮料。   如果梁宸安只是帮杨思乐写作业,梁暮秋可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让这件事过去,等找个合适机会再跟小孩好好聊聊,他这种行为看似是在帮杨思乐,其实并不是。   可一旦涉及钱,整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   梁暮秋不得不正视起来,而让他想不通的是,梁宸安并不缺钱,平时的零花钱,过年的压岁钱,他都让梁宸安自己保管,平时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也几乎有求必应。   他想不出梁宸安这么做的理由,这让他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   梁暮秋告诫自己要理智,不能冲动伤到梁宸安的自尊心,等平复地差不多了才走过去,问两个小孩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宸安低头不吭声,杨思乐偷瞄他一眼,也不说话。   “行,都不说话是吧。”梁暮秋道,“那就继续站着吧。”   半小时后梁暮秋又去问一遍,还是没人吱声。   平复的火气隐隐冒头,梁暮秋的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温和了:“不说就继续站!”   梁暮秋坐在厨房,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的两个小孩,又等半小时,起身过去问:“知道错了吗?”   梁宸安依旧一声不吭,倒是杨思乐承认地飞快:“错了错了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I'msorryI'msorryI'msorry!”   梁暮秋:“……”   梁宸安:“……”   梁暮秋接着问错哪儿了,杨思乐又说不出来,余光拼命冲梁宸安使眼色。   围墙那头传来杨阿公的声音:“小秋,乐乐是不是在你那儿啊?”   梁暮秋起身走到墙边,喊话说:“在的阿公,我跟乐乐说两句话,待会儿就送他回去。”   杨思乐心想完蛋,开始扯梁宸安的袖子。   “你说句话啊冬冬。”杨思乐闻着隔壁自家传来的饭菜香,急得快哭了,“我好饿,我快站不住,我要晕了!”   梁宸安还是不开口,一脸倔强地朝梁暮秋看去,正好梁暮秋回头。   看着梁宸安的眼神,梁暮秋忽然意识到,梁宸安这是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梁暮秋一直觉得教育孩子靠武力行不通,再加上梁宸安早产,从小没有母亲,梁暮秋对他只有疼惜,所以梁宸安长这么大他从来没动过手,但他今天忽然觉得好好说并不管用,梁宸安这回是不打不行。   地上正好有根小树枝,梁暮秋抄起来就往回走,把杨思乐吓得赶紧捂住屁股。   梁宸安的确没觉得自己有错,他帮杨思乐写作业,这样杨思乐就有时间照顾杨阿公,这叫朋友之间相互帮助。他帮刘晓辉写作业,刘晓辉给他金豆豆,这叫用自己的双手获得财富。   两样道理都是梁暮秋教他的,他为什么会错?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他挣到钱,梁暮秋压力就能小一点,杨阿公也不用那么辛苦。   梁暮秋黑着脸,周身萦绕杀气,梁宸安腿肚也哆嗦,但他坚信自己没错,骨子里继承自母亲的倔劲儿上来了,就是不肯服软,闭着眼准备好跟小树枝来个亲密接触。   电光火石之间,梁暮秋搁在石桌上的手机响了,梁宸安唰地睁开眼,就见梁暮秋整个人忽然跟定住似的,而那万丈怒火也咻得熄灭。   梁暮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拿起手机点接通,接之前还清清嗓子,开口时语气更是不自觉变得温柔。   “快到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去村口等你。”   “不麻烦,我反正没什么事。”   挂了电话,梁暮秋站在原地,忽然对着屏幕笑了一下。   那笑如春风般和煦,梁宸安却心头一颤,扭头看了杨思乐一眼。   “看什么?”   下一秒梁暮秋又变脸,小树枝往桌上一抽:“谁准你们交头接耳?都给我站好,站直了!我现在出去一趟,你们俩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事解释清楚!”   梁暮秋说完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站在书屋的玻璃前对着抓了两下头发,紧接着又匆匆忙忙走了,手里还攥着那根小树枝。   脚步声渐远,直到听不见,杨思乐才敢说话,声音小小地问梁宸安:“秋秋怎么了啊?他为什么笑啊,笑得我好害怕。还有他为什么拿树枝出去,他要打谁啊?”   “……不知道。”   梁宸安心里也嘀咕,心想梁暮秋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凶的,该不会被他气傻了吧。 第25章   离开郑天厚的山庄,厉明深让周文先回城,快到公司让周文下车,换他自己开。   “不用我送您吗?”周文问,一方面好奇后座的鱼是要送给谁,另一方面厉明深瞧着有些累,上车后就一直闭着眼睛在休息。   厉明深的确累,但还是想都没想就说不用。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小梨村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存在,他不想任何其他人踏足。   周文于是下车,看着厉明深从后座下来绕到驾驶室,边走边抽掉领带挽起袖子,上车后一踩油门轰然而去。   周文站在路边看着厉明深,仿佛看到一个急于归家的人。他有种感觉,这周末他可以踏踏实实陪女朋友看场电影了。   厉明深原本还想回公寓换辆跑车,他答应了梁宸安会开真正的跑车给他看,门朝上开的那种,但这会儿临近晚高峰,再不出城恐怕要堵车,厉明深只得作罢,心想反正还有下次。   反正还有下次。   这个念头刚起,厉明深就握紧方向盘,后视镜映出他凌厉的眼睛。   慢慢的,像是潮水退去,那双眼中的情绪由汹涌变得平和。   是啊,厉明深勾着唇想,反正还有下次。   快到村口他才给梁暮秋打电话,并不想承认是为了听见梁暮秋惊喜的声音。   梁暮秋不负所望,声音听起来的确惊喜,还说要来村口接他。   “不用了吧。”厉明深望着前方道路,言不由衷,“不好麻烦你。”   “不麻烦。”他听梁暮秋说,“我反正没什么事。”   挂了电话,厉明深一脚油门,似乎带起一阵风,路旁的草木都被吹得轻轻晃动。   等到的时候,梁暮秋已经站在村口那棵粗大的梨树底下等他了。   树上掉下来几颗熟透的梨,梁暮秋把烂的部分去掉,喂给聚过来的几只狗。   厉明深开到他身边停下,降下车窗。   梁暮秋拿出纸巾擦擦手,走过来冲他展颜一笑,然后才问:“车要开进去吗?”   厉明深想和梁暮秋走一段,于是说:“就停这里吧。”   他把车停在村口空地,打开后座拎出了保温箱。   “这是什么?”梁暮秋问。   “好东西。”厉明深回答,目光扫到梁暮秋的手,问,“你拿的什么?”   梁暮秋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那根小树枝,尴尬地随手甩两下:“路边捡着玩的。”   他看着厉明深,晚霞汇在那一汪清澈的眼波里,抿着唇角还是忍不住笑,说:“走吧。”   夕阳将小梨村的砖瓦染上了斑斓的色泽,正是饭点,村民从四面八方归家,梁暮秋逢人就“阿公阿婶”地打招呼,声音清凌凌的,好像泉水在石上流淌。   走到人少的地方,梁暮秋侧头,余光悄然厉明深。   厉明深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投在斑驳的石板路上,他单手拎那只保温箱,大概有些重量,手背绷出很明显的青筋,看起来极富力量感。   梁暮秋甩着小树枝,不着边际地想,厉明深一拳下去能把旁边的墙砸一个洞吗?   他被自己这个无厘头的想法逗乐,没注意旁边巷子跑出来一个孩子,差点就撞上。   梁暮秋为了避开,往后退了一步,脚步有些不稳,感到一只手撑在了他的腰上。   那孩子也是村里小学的,喊梁暮秋“秋秋老师”,又一溜烟跑走了。   梁暮秋站稳了,嘱咐那孩子慢点,感到搭在自己后腰的手慢慢挪开,而他的耳尖却一点点发红,变热。   厉明深神色自如,像是刚想起来,问:“冬冬呢?”   提到梁宸安,梁暮秋的心情顿时晴转多云,脸色微沉地说:“在家。”   一踏进小院,厉明深就察觉气氛不对。   梁宸安和他的那个小伙伴站在墙根底下,听到动静同时转头朝他看,又同时把头低回去,谁都没动。   厉明深不动声色,等进厨房才问:“怎么了?”   “罚站。”梁暮秋说,“不用管他俩。”   厉明深便不再问,把保温箱拎上餐桌,对梁暮秋说:“打开看看。”   梁暮秋刚才就在好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闻言也不客气,立刻上手将外面那一圈拉链拉开,当看到里面码得整齐的餐盒时,不禁一愣。   鱼生用冰块冰着,同佐料一道单独搁一边,另一边是红烧鱼,面汤分装的鱼骨面,炸鱼皮,还有一大份红烧羊肉,都还是热的。   “你这是……”梁暮秋忽然说不出话来。   除了鱼,厉明深后来吃着一道羊肉也觉得不错,觍着脸又让厨师给他烧一份,感觉郑天厚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吃饭时觉得味道不错,带来给你和冬冬尝尝。”   厉明深神色自然,仿佛谈论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又问碗收在哪里。   梁暮秋大脑空白回不过神,下意识指头顶柜子:“那儿。”   厉明深打开柜子拿出两副碗筷,自如地仿佛这家主人。   院子里的石桌摆不下这么多菜,两人就在餐厅吃。   厉明深看着梁暮秋提起筷子夹起一片鱼生,在辣碟里蘸了蘸送进嘴里,唇上不可避免沾了一圈红油,眼睛也眯起来,跟猫似的。   厉明深的目光从他鼻尖小痣移到鲜红的嘴唇,问:“好吃吗?”   “好吃。”   梁暮秋又尝了尝其他的,鱼皮香脆带着花椒的微麻,红烧鱼头滋味鲜美,鱼骨面也鲜掉眉毛。   他懊恼语言匮乏,只一遍遍强调:“真的好吃。”   “那就好。”厉明深似乎是低头笑了笑,抬起头时又道,“这鱼是我钓的。”   他就见梁暮秋睁圆了眼:“你钓的?”   “嗯。”   厉明深淡淡道,心想在太阳底下坐的那几个小时,似乎也不算浪费。   在郑天厚豪华的庄园私厨里,厉明深几乎没动筷子,这会儿反倒有了食欲。   初秋的傍晚,安静的院落,两副碗筷一双人,相对而坐,厉明深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见梁暮秋时不时抬头往外看,知道梁暮秋还是挂心梁宸安,于是说:“罚站也要吃饭,我去叫他们吧。”   梁暮秋没吱声,厉明深当他同意,搁下筷子,起身来到院子里。   杨思乐瞧见两个大人自己吃上,馋得直咽口水,哭丧着脸对梁宸安说:“完蛋了冬冬,秋秋这回真的生气了,连饭都不让吃了!”   梁宸安也意识到,手指不安地揪着裤缝。   “我好饿啊……”   杨思乐刚说完就见厉明深朝他们走来,宛如救星降临,立刻甜甜喊道:“叔叔!”   梁宸安扫他一眼,眼睛里满是“你怎么这么没出息”的控诉。   厉明深走到两个孩子面前,不着痕迹看了梁宸安一眼,说:“先吃饭吧。”   杨思乐连忙拉梁宸安去厨房,熟门熟路地拿碗拿筷子,看到一桌子菜先哇一声,坐下就开始吃。   梁宸安见梁暮秋也不朝他看,有些犹豫,磨磨蹭蹭在梁暮秋旁边坐下,盛了半碗面,配着羊肉没多久就吃光了,看来也饿了。   两个大人一时间都没动,厉明深看到了梁暮秋拿筷子的那只手,忽然皱眉,问:“你手怎么了?”   梁暮秋起初没明白,经厉明深提醒才发现手背有一小块粉色,他下午刚给高年级上水粉画,应该是不小心粘上的颜料,跟肤色相近所以没注意。   梁宸安闻言也朝他的手看,明显有些紧张。   梁暮秋心里一软,想摸梁宸安的头但忍住了,回答厉明深问题:“没什么,应该是沾了水粉。”   “水粉?”厉明深问,“画画的颜料?”   梁暮秋还没开口,杨思乐抢先说:“嗯嗯,秋秋现在是我们的美术老师!”   厉明深露出恍然的神色,难怪刚才在巷口那个孩子叫梁暮秋老师。室内设计师一般都有美术功底,他装作不知,问:“你还会画画?”   “会一点。”梁暮秋含糊道,看起来并不想多谈。   杨思乐接上话茬:“秋秋画得可好了,我们都喜欢他,他最好了!”   梁暮秋看穿他的意图,冷着一张俏脸,筷子头在桌上一敲:“拍马屁也没用。”   等两个小孩吃饱,他无情道:“吃饱的话就继续去站着。”   梁宸安一抹嘴,自觉走去墙根底下。   解决完剩下的菜,梁暮秋收拾餐桌,背对着厉明深把碗搁进洗碗机,就听厉明深问:“到底怎么回事?”   梁暮秋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跟厉明深说,更不知道该不该说。   之前不是没有关系好的房客,有说有笑一起吃饭聊天,但梁暮秋却觉得,在厉明深身上,那条房客的界限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起码没人记得他爱吃鱼,吃的时候想起他,开车给他送过来,送到的时候还是热的。   梁暮秋思绪有些混乱,按下洗碗机的开关,一转身发现厉明深就站在他身后,很近的距离,将他圈在转交这一方狭小空间,落下的影子也将他罩住。   “行,那我换一种问法。”厉明深直视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像是在哄人,“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洗碗机恰好开始运转,轰隆隆的扰动人心。梁暮秋心跳也乱了,他发现,他好像没有办法拒绝厉明深。   太阳已经落山了,小院里没有开灯,只墙边一排地灯亮起朦胧的光。   九、十月交接的时候蚊子最毒,长裤长褂也挡不住。杨思乐一会挠大腿一会挠手背,小声对梁宸安抱怨:“好痒啊冬冬,有蚊子咬我。”   梁宸安不理他,站军姿似的一动不动。杨思乐有点不高兴:“怎么不咬你啊?”   梁宸安还是抿嘴不说话,他是真的认认真真在罚站,他开始想为什么梁暮秋会生气。   厉明深就在这时又走过来。   杨思乐已经不像最初那么怕他了。小孩子敏感,谁好谁不好,谁是伪装谁是真心,比成年人看得还准。   杨思乐嘴甜地又喊一声“叔叔”。   梁宸安没说话,抬头看厉明深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把头低下去。   厉明深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遭,决定以杨思乐为突破口。   他屈膝半蹲在杨思乐面前,以平视的角度对杨思乐说:“这么小就知道赚钱,很有商业头脑,有天赋。”   杨思乐眼睛亮亮的:“真的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夸他有天赋。   “是。”厉明深肯定道,“我像你们这么大还在玩泥巴,根本不懂什么是赚钱。”   梁宸安唰地抬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厉明深,而后轻轻地抿了下嘴唇,似乎难以相信厉明深这样成熟稳重的大人也玩过泥巴。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厉明深做出请教姿态,把两个孩子当成对等的成年人,“你们为什么要赚钱?”   杨思乐立刻说:“有了钱我阿公就不用每天炒菜,可以好好休息了!”   梁宸安犹豫了一会儿,有些话对梁暮秋不能说,但对厉明深反倒能说出来。   “我也想秋秋不要那么辛苦。”梁宸安轻声说。   厉明深其实猜到了,能让梁宸安这么做的理由就只有梁暮秋。   杨思乐担忧道:“但秋秋好像真的很生气,都是我不好,是我让冬冬给刘晓辉写作业的。”   “不关你的事。”梁宸安立刻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厉明深默默地看着梁宸安,梁宸安面庞虽然稚嫩,心性却比有些成年人还要成熟,不推卸责任,敢作敢当。   “你们俩赚钱的出发点是好的,赚钱的方法也有很多种。”厉明深说着,忽然话锋一转,“但为同学写作业并不是其中之一,其实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对不对?”   经过前面的铺垫,两个孩子已经不再那么抵触,厉明深点到为止,给他们时间自己思考。   半晌,杨思乐说:“是不对……但那要怎么赚钱?”   梁宸安也朝厉明深看,明显有同样疑问。   “生活中处处是商机,只要善于发现。”厉明深说,“但发现新的商机很难,所以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看别人怎么赚钱,然后跟着做。”   梁宸安想了想,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纠结地眉毛都拧了起来。   厉明深说:“这样吧,村子里商铺比较少,明天我带你们去附近的县市转转,你们看别人怎么挣钱,然后选一种适合自己的。”   杨思乐激动起来,梁宸安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但厉明深看出他也跃跃欲试。   梁宸安的确有点心动,他没说话,只是转头朝还在厨房的梁暮秋看过去。   厉明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你们秋秋那边我来说,他会答应的。”   梁暮秋背对着窗户站在料理台前,一手拿着梨,另一手拿削皮刀,半天没削完一个,竖起耳朵听外头的说话声。   听到厉明深那句“秋秋”,他的脸蓦地红了,三两下削完梨,摆在盘子里端出去,路过厉明深时垂下目光飞快看了一眼,而后把果盘搁在石桌上,故意冷着脸招呼:“吃水果。” 第26章   吃完梨梁宸安就回房间去了,乖乖洗漱上床,等梁暮秋去看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房间里亮着一盏小灯,梁暮秋站在床头看了一会儿梁宸安的睡颜,又悄悄退出来。   厉明深还在院子里,听到动静便仰头朝他看来。   对视几秒后,梁暮秋走了下去。   厉明深站在那颗梨树旁边,饶有兴致打量,等梁暮秋走到面前便问:“这是你种的?”   “嗯,这是我从果园移回来的。”梁暮秋竖起大拇指比划,“刚移回来的时候只有这么细。”   他甚至都不确定能不能养得活。   如今这颗树最细处也有成人手腕粗,高及厉明深胸口,茂密的枝叶间缀着几颗幼小的果实。   厉明深问:“什么时候移过来的?”   梁暮秋说:“五年前。”   厉明深立刻联想到梁宸安:“冬冬出生那一年?”   梁暮秋一愣,厉明深怎么知道梁宸安多大?   “是啊。”他回答道,没有多想,心想或许是自己曾经在聊天时跟厉明深提过。   此刻月上中天,脉脉月光如水般洒满小院,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让梁暮秋忽然有了倾吐的欲望。   “当时栽这棵树的时候冬冬刚出生,我就想着种一棵树陪他一起长大。”梁暮秋抬手抚摸树叶,露出笑来,“没想到真的长大了。”   植树,育人,厉明深看着他被月光映亮的侧脸,忽然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嗯?”梁暮秋转头,一时没明白。   “是不想我来吗?”厉明深朝他走近,影子在地上交叠,难分彼此。   梁暮秋这会儿听明白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不主动一点……”   夜色寂寥,厉明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似乎只是开玩笑,又像在认真抱怨,“就不怕你的客人跑了?”   梁暮秋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悸动,一下一下冲击他的心脏。他强自镇定,用玩笑的语气回道:“跑了也不怕,你都付过钱了。”   厉明深紧紧盯着他,半晌勾起唇。   “付早了。”他说。   “是我失策。”   空气沁着早秋的凉意,梁暮秋却感到面颊发烫,他转过身,避开了厉明深的视线,说道:“有些晚了,早点休息吧。”   厉明深跟在他身后上楼,楼梯旁的夜灯亮起,两道脚步相互交叠,梁暮秋深呼吸平复心跳,到房间门口时停下,预备同厉明深道晚安。   厉明深先问他:“明天带冬冬去哪儿?”   梁暮秋愣几秒,反问:“你确定吗?”   厉明深问:“确定什么?”   “你真的要带冬冬和乐乐出去?”刚才站在梁宸安的床头,梁暮秋就想过这个问题,他愈发看不懂厉明深。   “我记得你来村子是找人的。”梁暮秋说,所以为什么要提出带梁宸安出去。   厉明深眼神忽然一深,被夜色遮掩,梁暮秋并没发觉。   “人我不找了。”他一字一字说得缓慢清晰,“你当我单纯来放松。”   梁暮秋还是不明白,“放松的方法有很多种,你可以随处逛逛,实在不必——”   “你怎么知道和你们待在一起我不是放松?”厉明深打断他,轻声却强势,“还是你觉得我烦?”   “当然不是!”   走廊光线昏暗,又蓦地安静下来,梁暮秋动动唇,“我……”   “我知道。”厉明深截过他的话头,平静又自然地问,“所以我们明天去哪儿,平阳县?”   梁暮秋心道厉明深一定是个谈判高手,刚才三两句就把话从两个孩子嘴里套出来,这会儿三两句又把他绕回最初的问题。   “就去平阳县吧,离得近。”梁暮秋妥协了,看着厉明深,对他说晚安。   “晚安。”厉明深回道。   第二天清晨,梁宸安难得没有赖床,早早爬起来去找杨思乐,等梁暮秋从小院出来时,两人已经站在了厉明深的车子前。   厉明深一早去村口把车开进来,对梁暮秋说:“坐我车吧,今天我来开车。”   梁宸安和杨思乐钻进后排,一人占据一半的座位,看样子不准备给梁暮秋留地方,他只好坐进副驾。   因为去赴郑天厚的约,厉明深没开之前那辆轿跑,换一辆偏商务的林肯。   车门不是往上开的,也不能敞篷,梁宸安有点遗憾,不过这辆车空间宽敞,皮饰全黑,有种低调的神秘,就像厉明深这个人。   他在后面悄悄打量开车的厉明深,谁想被厉明深察觉,从后视镜中看着他,眼睛微微弯了弯,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说:“下次。”   “什么?”梁暮秋起初还以为厉明深在跟他说话,后来才发现厉明深是在跟梁宸安说话,他扭头看梁宸安一眼,目光又移回厉明深身上。   厉明深单手撑着方向盘,两条长腿在座位下舒展,姿态闲适,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什么什么?”他飞快看梁暮秋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前方,装作不明白,还反问,“你看我做什么?”   梁暮秋:“……”   他于是把头扭开了。   半小时就到了平阳县,厉明深直接开进县城中心最繁华的商圈,放慢了车速,带梁宸安和杨思乐兜圈。   杨思乐很快发现一家炸鸡店门口排着长队,激动地说要卖炸鸡,梁宸安冷静问:“你会炸吗?”   他记得厉明深说过,看别人赚钱是一方面,也要考虑自己能不能做的来。   杨思乐摇头,他会吃。   “那我们做什么?”杨思乐问。   “不着急。”梁宸安很沉得住气,“再看看。”   梁暮秋起初并没把两个小孩要赚钱当真,抱着带他们转转的心思出门,没想到两人竟真的研究起来。   厉明深插话:“你们知道我们现在的行为叫什么吗?”   两个小孩齐齐看他,就连梁暮秋也忍不住朝他看,厉明深才说:“这叫市场调研,简单说就是收集市场的信息、分析信息,为最后的决策打基础。”   两个小孩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但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厉明深,如果梁暮秋在此时照镜子,会发现他也差不多,眼波晶亮,看着厉明深一眨也不眨。   厉明深忽然很想抬手在他鼻子上刮一下。   一个街区逛完就去下一个,之后又去商场,梁宸安和杨思乐手拉手走在前头,时不时凑在一起小声嘀咕。   一上午很快过去,中午吃麦当劳,梁暮秋请客。   店里坐满,他们便在商场另找地方,幸运地找到一处圆形卡座,背后是装饰用的绿植。   商场的天花板很高,阳光直直地照进来,梁暮秋抬头看去,发现天花板是膜结构玻璃顶,这种材料的优点就在于白天透光性强,晚上又自带绚丽的灯效,是时下常见的设计。   他看得津津有味,汉堡举在手里都忘了吃,忽然又想起郝建山说的,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如吃饭喝水已经形成习惯,就像他此刻坐在商场里,总会不自觉地打量周围的设计,神情不免又有些黯淡。   等回过神,才发现厉明深在看他。   梁暮秋想起上次在医院,以为自己嘴角沾上沙拉酱之类,连忙用手背去擦,就见厉明深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梁暮秋问。   厉明深撇开眼:“没有。”   梁暮秋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明明就笑了。”   “我没有。”厉明深气定神闲,还反问他,“你为什么看我?”   梁暮秋莫名其妙:“我没看你。”   厉明深又朝他看,眼底含着分明的笑意:“没看怎么知道我笑了?”   梁暮秋:“……”   他感觉被耍了,转过头,在汉堡上狠狠咬下一口。   杨思乐吸着可乐,眼珠子在两个大人身上转来转去,小声跟梁宸安说:“他们在说什么,好幼稚。”   梁宸安心里认同,但梁暮秋一上午都没怎么跟他说话,应该还在生他气,他不敢表现出来,拉了杨思乐一下,问:“吃完了吗,我们继续吧。”   两个孩子逐层地进行“市场调研”,遇到人多的店就停下研究。厉明深跟他们讲品牌、讲渠道、讲成本,把两个人听得一愣一愣。   梁暮秋可乐喝得慢,杯子里还剩一半,咬着吸管安静地跟在旁边,发现厉明深并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看准时机才说上一两句,语言简洁且直白易懂,更多地是让梁宸安和杨思乐自己思考。   梁暮秋也若有所思。   商场逛完已经快到傍晚了,梁宸安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并不具备开店的条件。杨思乐脚都走疼了,有些泄气,梁宸安却不愿就这么回去。   梁暮秋见梁宸安如此执着,不是没有触动,他刚才已经想到两个孩子可以做什么,忍不住给点提示,于是说:“要不去夜市逛逛吧。”   平阳县的夜市远近闻名,沿着江岸,一整条街都是,售卖各色小吃、小玩意儿,还有展现附近村子民俗文化的手工艺品,一到晚上灯光璀璨,香气四溢。   受前阵子很热的夜摊经济影响,县里将一部分摊位作为固定摊位,另一部分则是非固定摊位,让有兴趣的市民也能来自行体验。   他们到的时候恰好见到有个家长带孩子在摆摊卖花,花扎成一束束,摆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梁宸安立刻想到了,绷了一天的小脸终于展露笑容,对杨思乐说:“乐乐,我们也可以摆摊啊!”   厉明深朝梁暮秋看去,梁暮秋正温柔地望着梁宸安。   嘴硬心软。   厉明深在心里评价他。   除了卖花,摆摊的人中还有卖毛绒玩具和闲置旧物的,但卖花的似乎生意最好,等他们转完一圈回来时已经卖光了,杨思乐于是说:“我们也卖花吧!”   “不行。”经过厉明深的熏陶,梁宸安俨然成了半个小专家,“我们没有进货渠道,而且也没钱进货。”   “那卖水果!”杨思乐说,“村子里好多梨,我们可以捡来卖!”   有渠道,几乎没成本,梁宸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朝厉明深看,似乎想问他行不行。   厉明深这才说:“不是不行,但没有特色。”   见梁宸安疑惑,厉明深进一步解释:“特色说白了就是大家都卖水果,为什么客人要买你的,不买别家?”   杨思乐语气里满满自豪:“因为我们的梨最好吃!”   厉明深不由一笑,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东西好别人并不知道,所以宣传要到位,电视广告就是这个道理。”   梁暮秋听得入神,一副受教了的模样。   回去路上,两个孩子在后座讨论到底要卖什么,一天下来梁暮秋已经摸清厉明深的路数,他会引导两人思考,而不是直接给答案。   梁暮秋有种感觉,厉明深似乎是有意在教梁宸安。   梁暮秋边想边忍不住侧头看去,目光直白不加遮掩。厉明深叹了口气,开口时语气中含了些无奈。   “别看了,再看我要开沟里去了。”   梁暮秋这才意识到他竟一直盯着厉明深,仓皇地移开目光,看向车窗外面。   快到小梨村了,这段路间隔十几米才有一一盏灯,光线昏暗,远方的梨园在夜色下呈现出模糊的影子。   梁暮秋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间想起什么,又转回去,对厉明深说:“你又不是没开到沟里过。”   说这句话时,梁暮秋眼神明亮,藏着揶揄,仿佛终于捉到厉明深的痛脚。   厉明深想起来了,他第一次来小梨村时车轮陷进泥里,是梁暮秋帮他推车。   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厉明深记得他出差梦见勖明昭,决定亲自跑一趟,想找孩子舅舅谈谈,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目的就是拿下抚养权,完成勖明昭的托付,安抚歇斯底里的厉環。   但他一样也没做到。   当时的他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梁暮秋会坐在他的副驾上。   前方道路有一段没灯,视野变暗,只能靠车前灯照明,厉明深十年驾龄,拥有丰富的行驶经验,稍微放慢了车速,游刃有余地把握着方向盘,牢牢掌控车辆的行驶方向。   但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即便拥有丰富的理论和足够的经验,很多事也不会沿预定轨道前行,总有意外发生。   对他来说,梁暮秋就是那个意外。 第27章   一回小院,梁宸安就跑去书房。   夜市上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在卖旧玩具,梁宸安受启发,不过他玩具不多,倒是有很多书。   梁宸安甩掉鞋,跑到书架旁一本本看过去,余光见到厉明深站在门口,于是停下,冲他问:“叔叔你想进来吗?”   “可以吗?”厉明深道,“你舅舅说书房是你的地盘,进来必须得到你的同意。”   梁宸安眨眨眼,似乎思考了几秒,说:“我同意了,你进来吧,不过要脱鞋。”   “好。”厉明深学梁宸安脱掉皮鞋,只穿袜子,走了进去。地板是橡木的,踩上去很舒服,靠墙两排可以上下推拉的书柜,墙角铺了地毯,摆着看上去就舒服的卡通靠垫,旁边立一盏落地灯。   厉明深可以想象梁宸安平时坐在地毯上背靠软垫看书的场景。   他仰头看去,不禁一怔。   原以为这间书屋只有三面墙壁是透明玻璃,没想到天花板也是,高阔的夜空仿佛就在头顶,一眼望去毫无阻隔,满天繁星都清晰可见。   梁宸安没管厉明深,继续找书,他平时看的书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再小时候看的图册和绘本都搁在上层。   他垫脚拿下一些,再往上就够不到了,厉明深问:“需要帮忙吗?”   “你能帮我把那格里的书拿下来吗?”梁宸安指着一处问。   厉明深手掌宽大,一下抓好几本,附身轻轻放在地板上,又问:“还有吗?”   梁宸安又点几处,厉明深都轻易就取下来,即便最高一层对他而言也轻而易举。   梁宸安看着他,心里暗暗想,他以后也要长这么高。   觉得差不多了,梁宸安对厉明深说谢谢,盘腿坐在地板上,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服帖柔软。   厉明深低头看他,陈述的语气说:“你有很多书。”   梁宸安嗯一声:“都是秋秋给我买的。”   他挑挑拣拣,想挑几本拿出来卖,但哪本都舍不得。   “你喜欢看书?”厉明深继续问。   梁宸安这才抬头看他,表情严肃跟个小大人似的:“不能总玩电子产品,眼睛会瞎掉的。”   厉明深微微一笑:“这些书你都看完了?”   “大部分吧。”梁宸安感到厉明深似乎在怀疑,忍不住说,“我认得很多字。”   “万一遇上不认识的怎么办?”   “查字典啊。”梁宸安奇怪地看了厉明深一眼,心想厉明深这么聪明为什么要问这么笨的问题,“秋秋会跟我一起查。”   厉明深不再说话,抬头环视一遭,见书柜顶上还搁着个纸箱,又问梁宸安:“箱子里的书也是你的吗?要拿下来吗?”   梁宸安听见了,但没过脑,含糊地应一声,厉明深便把书柜顶上的那个纸箱也搬下来,很有些份量,他不得不用上两只手。   纸箱用胶带封着,厉明深没多想便撕开,出乎意料,入眼全是各种手绘稿,有未上色的线稿,还有上了色的彩稿,右下角都署着同一个名字。   厉明深将那叠手绘稿拿出来,看到了底下堆着的几摞书,粗略一翻都是跟室内设计相关,空挡插着一捆用皮筋扎起来的铅笔钢笔和马克笔,表面布满使用过的痕迹。   梁宸安也被吸引了注意,凑过去跟厉明深一起看。这个纸箱一直在书柜顶上搁着,梁暮秋从没拿下来,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   梁宸安拿起一张纸,利落的线条勾勒出纵深的空间,看得出画的是个房子,他问厉明深:“这是什么?”   厉明深没来得及回答,梁暮秋走了进来,原本脸上挂着微笑,看到纸箱后立刻面色一凝,一言不发地把书和画稿塞回箱子里,动作急切甚至有些粗暴,画稿都被弄出褶皱。   梁宸安察觉他有些不对劲,不敢出声只小心地看他。   梁暮秋把箱子重新封好,抬高手想要放回书架顶上,踮脚还差一点,他难免有些心急,然而越心急越出错,眼看箱子就要掉下来,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厉明深忽然走过去,从背后托着他的手背往上一抬,把纸箱推了上去。   厉明深的鼻息就在耳畔,梁暮秋有些僵硬,回过头,尽量维持自然的表情:“谢谢。”   “不用。”厉明深退开了些距离。   地板散着不少书,梁暮秋又转向梁宸安,却没说什么。   梁宸安手里还捏着本书,怔怔地望着梁暮秋,忽然有样东西掉落脚边,他弯腰捡起,发现是页书签。   这书签是四月梨花盛放时梁暮秋给他做的,黑色笔触勾勒出梨树的枝和叶,顶端那朵白色的花却是真真正正的梨花花瓣,风干后粘上去,再塑封保存。   梁宸安眼睛一亮:“我知道要卖什么了!”   说完便一阵风似的从两个大人身边刮过,跑去隔壁找杨思乐。   书房只剩梁暮秋和厉明深,一时无人开口,梁暮秋深呼吸,刚说了个“我——”,就听厉明深的话音同时响起。   “对不起。”厉明深认真道,“我以为纸箱里面是冬冬的书。”   尘封的往事忽然被人窥见,梁暮秋一时情急,这会儿冷静下来,也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说:“没事的,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他说完便朝外走,经过厉明深身边,听到他问:“那里面的设计图都是你画的?我看到右下角有署名。”   梁暮秋想否认都不行,停下来看他,反问道:“你懂这个?”   厉明深说:“懂一点。”   梁暮秋假装开玩笑:“你怎么什么都懂,有你不懂的吗?”   厉明深没有被他带偏,继续问:“所以你以前是学室内设计的?”   梁暮秋抿着唇角很轻地嗯了一声,眼睛看向别处,很明显不想讨论。   “画得很好,至少我这么觉得。”厉明深注意到他逃避的意图,却停不下试探的举动,“怎么不做这方面的工作?”   梁暮秋有点急了,努力掩饰焦躁,转过头看着厉明深,勉强翘翘唇角:“没兴趣就不做了。”   “太晚了,早点休息。”   他说完就低头离去,到隔壁把梁宸安叫回来,随后将院门插好,径直上了楼。   梁宸安和杨思乐最终决定用树叶做书签,夜市上没得卖,保证独此一家,何况材料遍地都是,做起来也不复杂,于是一早便拽着杨阿公去拣树叶,厉明深主动请缨开车载他们。   小梨村多的是梨树,除此之外村子周围还有农村常见的杨树、白桦、银杏和水杉。   车开到一片银杏林前,刚一停稳两个小孩就迫不及待跳下去,一路欢呼着跑进了树林深处。   秋风到了,落叶铺了满地,杨阿公捡起一片银杏叶,叶片还是绿的,但根部已有些泛黄。他感概地对厉明深说:“现在还绿着,过段时间就全都变黄喽,等到那时叫小秋带你来看,可漂亮了。”   厉明深笑笑没说话。   捡完叶子又马不停蹄回村里,厉明深把车停在村口,梁宸安和杨思乐拎着几大袋的树叶从后座爬下来。   经过杂货铺,栗阿婆探头出来,瞧见了好奇问:“冬冬乐乐,捡那么多树叶干什么啊?”   “做书签!”梁宸安大声回答。   杨思乐接着说:“我们要赚钱!”   “乖乖,那么厉害啊!”栗阿婆一副吃惊的表情。   天气转凉,她在脖子上搭一条丝巾,系了个漂亮的花苞结。   梁宸安说:“阿婆,你今天可真好看。”   杨思乐紧接着说:“顶顶漂亮!”   “小嘴真甜啊。”栗阿婆心花怒放,抓了把糖往两个小孩口袋里塞,又嘱咐说,“少吃点哦,不然牙要坏掉的。”   等几人回小院,梁暮秋也从杂物房里翻出了那台几十块网购回来的塑封机。有段时间没用,他忘记如何操作,正坐在院子里对着说明书研究。   见梁宸安回来,梁暮秋也只是抬了下头,神情平淡,语气也淡淡的:“回来了?”   梁宸安犹豫了一下,把兜里的糖都掏出来,摆在梁暮秋面前的桌子上,一点不敢私藏,生怕梁暮秋发现了又要生气。   梁暮秋动动眼皮,猜八成是栗阿婆塞的糖,没说什么,等梁宸安拿着树叶跟杨思乐两人到旁边去,他才在那堆花花绿绿的糖里挑了一颗,三两下剥开包装纸,含在嘴里慢慢地化。   厉明深拎着一袋树叶在旁边坐下,将树叶倒出来二次筛选,确保叶片完整没有破损或者虫洞,之后再一一过水清洗。   梁暮秋研究好,把说明书搁下。   糖甜滋滋的,最后还剩一点的时候他忍不住嚼碎了,馋虫被勾上来又吃第二颗,听见厉明深问:“好吃吗?”   问这句话时厉明深没有抬头,微垂着眼,睫毛在阳光下显得浓密纤长,他穿一件深色的衬衣,脊背宽阔双肩平直,修长的手指正将一片树叶浸到水里,像是随口闲聊。   梁暮秋看他一会儿才嗯一声,含着糖的嗓子粘糊发腻:“挺甜的。”   他以为厉明深顺口一问,当剥第三颗的时候见厉明深抬眼看他,才意识到对方潜台词,于是问:“你吃吗?”   “嗯。”厉明深说,“我尝尝。”   水果糖好几种口味,梁暮秋问:“你吃哪种?”   厉明深反问:“你吃的什么?”   问完他就看到梁暮秋伸舌头抵了下侧颊,然后说:“苹果味。”   厉明深于是说:“我也吃这个。”   苹果味还剩最后一颗,梁暮秋挑出来,搁在手心伸到厉明深面前,露出了印在掌心的纹路。   厉明深没有动,反而为难地蹙了下眉,看看自己沾了水的双手,又看看梁暮秋。   梁暮秋不明所以,听厉明深问:“能帮我剥一下吗?我手不太方便。”   他神情语气皆无比自然,仿佛谈论天气一般稀疏平常。梁暮秋一愣,第一反应是这样的举动过于亲近,然而厉明深神情坦荡,反而叫他不好拒绝,只好沉默地剥开糖果外面那层纸,捏紧了送到厉明深嘴边。   厉明深侧身朝他凑近,张开嘴唇,就着他的手把糖含进去,不知有意无意,嘴唇蹭到了他的指尖。   梁暮秋呼吸微微一停。   “是挺甜的。”他看着厉明深坐正身体,平静地给出评价。   梁暮秋收回手,包装纸团在手心,半晌,忍不住又搓搓指尖。   那温热的触感一直停留,挥之不去,叫他有些心慌。 第28章   树叶书签并不复杂,先清洗,在加了食用碱的热水中煮上一段时间,捞出来用刷子轻轻刷掉叶肉,太阳底下晒干,最后塑封保存。   食用碱是现成的,煮树叶的时候梁宸安和杨思乐围在锅边探头看,梁暮秋把火调小,定好时间,抬起头,视线下意识就去寻找厉明深。   这会儿正是中午,厉明深背对着他坐在院子里,阳光照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梁暮秋看一会儿他的背影,情不自禁从厨房出来走了过去。   他脚步轻,走到跟前都没被厉明深发觉,越过厉明深的肩膀看到他正握着一只钢笔在写字。   厉明深写得入神,没察觉背后的脚步,直到梁暮秋的影子投在纸上他才发现,回头看了一眼。   “在写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梁暮秋已经有了答案,厉明深不知从哪儿弄了张白纸,在上面洋洋洒洒写下一首诗,旁边搁着他给梁宸安做的那个书签,书签翻过背面,也正是这首诗。   厉明深在临摹书签上的诗。   听到梁暮秋的问题,厉明深把笔搁下,将书签拿起来,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冲他问:“这诗是你写的?”   “我抄的。”梁暮秋忍俊不禁,心想厉明深也太看得起他。当时给梁宸安做这个书签,他觉得背面空白有点单调,随手在网上找了首写梨花的诗抄上去,半年过去都快忘记什么内容。   厉明深也轻轻一笑,又将那书签翻过来看,半晌给出评价:“挺好的。”   他说完便把书签搁下,拿起笔帽轻轻旋起钢笔。梁暮秋看过去,目光落在那只握笔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写下的字也刚毅遒劲,又不失端正俊秀。   都说字如其人,梁暮秋越接触就越发现厉明深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冷漠,是个很温柔细腻的人。   梁暮秋还注意到他拿的那支钢笔,logo刻在笔帽上,并不显眼,却预示着不菲的价格,在厉明深第一次住进来的时候他就见他用过。   厉明深妥帖地把钢笔收好,又拿起书签看了一眼,指腹隔着塑封轻轻摩挲那朵粉白的梨花。梁暮秋瞧着他似乎很喜欢,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树叶煮好后要用刷子刷掉叶肉,这是个细致活,考验耐心也需要时间,好在几人合力速度不慢,一片片树叶逐渐显出了透明的轮廓。   梁宸安举起一片对准太阳,眯起眼睛看。   厉明深忽然说:“这就是生命的脉络。”   梁暮秋朝他看了一眼。   透明的树叶在太阳下晒干,最后再塑封,梁暮秋忙得鼻尖微微出汗,紧赶慢赶在太阳下山前全都做好。   厉明深开车载他们,马不停蹄往平阳县赶,中途停下买了麦当劳充当晚饭,到的时候华灯初上,夜市刚刚开始。   杨思乐从家里拿了条杨阿公不用的旧毯子铺在地上,把做好的书签哗啦啦倒在上面,摆好之后就等生意上门。   他们来得晚,只剩边角位置,没什么人,就算有人来也在前面几个小吃摊前就停下,几乎不往前走。   生意萧条,天气也冷,夜市又靠河边,夹着水汽晚风吹得人身上凉浸浸的。梁暮秋给梁宸安准备了挡风的连帽衫,下车前递给他。   梁宸安知道自己一旦感冒就不容易好,听话地穿上了。   厉明深注意到,没说什么。   车停在摊位后面,厉明深同梁暮秋一道倚在车旁,也不干涉,由着两个孩子自己折腾。   出门匆忙,梁暮秋光顾给梁宸安带衣服,却忘了自己,还是只穿着白天时的一件单衣,阳光灿烂时嫌热,这会儿就觉得冷了,抱起手臂搓了搓,就听厉明深问:“冷吗?”   “还行,不冷。”   虽然梁暮秋这么说,但厉明深还是打开车门,从后座拿出一件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   梁暮秋禁不住翘起嘴角,又飞快压平,他将西装往肩上拢,侧头看着厉明深问:“你不冷吗?”   厉明深穿的也是白天时的衬衫,领口解开两粒扣,袖子也随意挽起,少见的闲适放松,闻言道:“不冷。”   梁暮秋用怀疑的眼光看他。   “不信?”厉明深伸出手,掌心向上,“不信的话试试看。”   梁暮秋其实不太明白怎么试,然而身体先于思维,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将手搁到了厉明深的手掌上。   果然好热。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厉明深忽然收拢手指,把他的指尖包裹在手中。梁暮秋猛地一惊,想要抽回却被牢牢握住。   “怎么样,是不是很热?”不过几秒厉明深就松开,似乎真的只为向梁暮秋证明他不冷。   松开手后,他身体向后靠在车门上,一条腿支地,另一条腿微微曲起踩着黑色的车胎,视线也转向前方,专注地去看梁宸安,留梁暮秋心跳加速,半天回不过神。   小吃摊上绑着个大喇叭,循环广播,把逛夜市的游人都吸引过去,杨思乐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也抬起双手在嘴边比个喇叭,大喊道:“卖——书——签!”   这清脆的一嗓子把周围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梁宸安拉住他:“你干嘛呀?”   杨思乐一本正经:“我在宣传啊,叔叔说了这叫做广告。”   说完他又拖长声音,继续大喊:“书——签——卖书——签——,纯手工制作,童——叟——无——欺!”   他记得他阿公推销自家辣椒酱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梁宸安起初还放不开,想学杨思乐又不好意思,张开嘴又闭上。但在杨思乐真的引来几个人,把书签卖出去后,他也鼓起勇气喊了一嗓子,喊完立刻红了脸。   那声音脆生生的,听在梁暮秋耳朵里,他没忍住笑了。笑声很轻,厉明深捕捉到,侧头看了过去。   夜市灯火闪耀,照得河面波光粼粼,也照亮梁暮秋精致的面庞。他眉目温柔,唇角微微弯着,灯火映在漆黑的眼瞳里,比头顶的星光更加耀眼。   厉明深有须臾的失神。   察觉到身旁的注视,梁暮秋轻轻侧眼,视线从梁宸安身上收回来,转向了厉明深。   厉明深的眼神起初带着几分茫然失落,对视几秒后渐渐汇聚,定定望向他,精亮深邃难以琢磨,含着隐隐的侵略性。   梁暮秋这一晚第二次感到心慌意乱。   就在这时,他听到梁宸安的说话声。   “——我们不是自己来的。”   摊子前来了个年轻姑娘,长发长裙,半蹲下挑选书签,大概在问梁宸安和杨思乐是不是自己来的,有没有家长陪着。   梁宸安边说边朝身后看,梁暮秋趁机转过头,心跳却难以抑制地快。   杨思乐举着两个书签问:“姐姐要买吗?我们自己做的。”   “小朋友这么厉害吗,自己做的?”姑娘十分慷慨,一口气买二十个,说要拿回去给同学分。   杨思乐高兴极了,盯着姑娘好奇问:“姐姐,你头上戴的是什么啊?”   那姑娘头上戴的是个发箍,上面插满鲜花,层层叠叠花团锦簇,听到杨思乐的话,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温柔地解释说:“这个叫簪花。”   梁暮秋走上前,帮忙把书签装进袋子,闻言也抬头看去。   平阳夜市有专门宣传附近村子民俗的摊位,簪花算是其中之一,不少人慕名而来。真正的簪花要复杂许多,这种把花固定在发箍上的算是简易版,方便佩戴,也利于宣传。   杨思乐嘴甜道:“姐姐,你戴这个真好看。”   那姑娘长得的确漂亮,戴上簪花后在灯下显得楚楚动人,连梁暮秋也忍不住多看一眼。   正想着,余光察觉厉明深也走过来,停在身后,梁暮秋没有回头,把袋子递给那个姑娘,对她笑了笑。   姑娘正要接过去,忽然看到厉明深,不由愣住了。   梁暮秋离得近,看到她的脸一下红了,直直地盯着厉明深,连书签都忘了拿。   梁暮秋这才回头,厉明深站在不远处,虽没什么表情,却也看着那姑娘,目光定格在她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姑娘被看得脸红,慌忙拿上书签,临走前又忍不住看了厉明深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抿了抿嘴唇还是走了。   等她走远,杨思乐才说:“冬冬,什么是簪花?刚才那个姐姐戴得可真好看。”   “不知道。”梁宸安抬头看一眼梁暮秋,有些不服气地说,“秋秋戴肯定更好看。”   厉明深就是在这时忽然动起来,对梁暮秋扔下一句“等我一会儿”便朝那姑娘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梁暮秋下意识想跟上,刚迈出一步又停下,远远地,就见厉明深追上那个姑娘,不知说了什么,姑娘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还拿出手机,似乎是在交换联系方式。   期间厉明深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跟着那个姑娘往夜市深处走去。   很快,他的身影便淹没在熙攘的人流中,看不见了。   梁宸安见梁暮秋一直往厉明深离开的方向看,半天了一动未动,有些担心。他不敢拉梁暮秋,对杨思乐使眼色。   杨思乐便拉了拉梁暮秋披着的西装外套,问他:“秋秋,你在看什么?叔叔干什么去了?”   西装外套被拉得往下滑,梁暮秋回过神,伸手拢了拢,语气里藏着淡淡的失落和酸涩,说:“我不知道。”   大约过十分钟厉明深才回来,手中拎着一个深色的塑料袋,直接搁进车后座,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梁暮秋瞥去一眼,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   书签很快卖光了,这年头大家出门很少带钱,基本都是扫码付款,钱都转到了梁暮秋手机上。梁暮秋找到隔壁小吃摊摊主商量,全都换成钞票,递给了梁宸安和杨思乐。   两人接过钱,趴在毯子上数一共挣了多少,越数越激动。   杨思乐拿不住钱,见到钱就想花掉:“我要买好吃的!我还要买玩具汽车!”   说完他便想起自己挣钱的初衷是为让杨阿公不那么辛苦,纠结了一阵后叹口气,对梁宸安说:“算了冬冬,还是你帮我存着吧,我怕我会全花掉。”   梁宸安郑重点头:“那我存在我的存钱罐里,等你需要时再拿出来。”   杨思乐练练点头,又做起美梦:“冬冬,你说如果我们每天都来摆摊,是不是很快就能赚很多钱?”   梁宸安仿佛也看到一堆金豆豆在眼前跳舞,忍不住畅享:“嗯!好多好多!”   回小梨村的路上两个孩子就累得睡着了,到小院还没醒,杨思乐被杨阿公抱回家,倒在床上,连鞋子都是杨阿公脱的。梁宸安迷迷糊糊自己下车,强撑着去洗了脸,换好睡衣爬上床,闭上眼也一秒入睡。   梁宸安的小卧室是一道推拉门,梁暮秋将门轻轻合上,正要走回自己的房间,忽然看见门外有道人影,他走过去把门打开,果然看到厉明深。   两人目光相接,梁暮秋问:“怎么不敲门?”   “不想吵到冬冬。”厉明深说,说完就静静地看着梁暮秋,不再开口。   忽然的沉默叫梁暮秋有些焦躁,这种情绪莫名产生,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发酵,他努力压抑,用平常语气问:“有事吗?”   厉明深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不开心吗?”   梁暮秋想也没想便否认:“没有。”   厉明深似乎是笑了一下,但走廊光线昏暗,梁暮秋不确定,就听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不擅长掩饰情绪,回来路上你都没怎么说话。”   梁暮秋沉默了一会儿,给出同样理由:“我怕吵到冬冬。”   “好。”厉明深像是接受了,又问,“现在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有。”梁暮秋说,“什么忙?”   “跟我来。”厉明深说完就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梁暮秋迟疑着跟了上去。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见厉明深从桌上拿起那个从夜市带回来的深色袋子,被厉明深身体挡住,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当下更加好奇,直到厉明深转过身,他才发现那竟然是个簪花的发饰。   厉明深拿着那发饰走到他面前,问:“能不能戴上给我看?”   梁暮秋愣了愣:“这就是你要我帮的忙?”   “是。”厉明深说。   那头饰花团锦簇,当真非常漂亮,梁暮秋问:“为什么要我戴?”   “因为我觉得你戴上会好看。”   梁暮秋的脸因为这句直白的话热起来,他动动嘴唇,什么也没说,沉默地从厉明深手里拿过来,往自己头上戴。   男生簪花不在少数,梁暮秋却是第一次,有些不得章法。   厉明深买的时候特意学了怎么戴,绕到梁暮秋身后,帮他用发夹固定好。   梁暮秋没由来感到紧张,他能感到厉明深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没话找话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厉明深讲述经过,梁暮秋恍然大悟:“所以你当时去追那个女生是为了问她在哪里买这个吗?”   “是。”   梁暮秋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翘起,忍不住又问:“那你给她电话了吗?”   “我为什么要给她电话?”厉明深有些奇怪。   “没什么,随口问问。”梁暮秋小声嘀咕,没注意低了下头,头发被扯到,疼得嘶了一声。   厉明深立刻问:“疼吗?”   “不疼。”   “先别动,很快就好。”厉明深将松掉的发夹重新固定,又去固定另一边,“疼就跟我说,我会轻点。”   “嗯。”梁暮秋回应他,音如蚊蚋,恐怕只有自己听见。   终于,厉明深弄好了,又绕回梁暮秋身前,梁暮秋抬起头。   气氛安静,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梁暮秋感受着头顶发饰的重量,有一缕头发被压着戳到眼皮,有些痒,他怕弄掉,也不敢动,跟着木头人似的站着,浑身不自在。   厉明深不说话只看着他,目光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明明是秋天的晚上,他回房间脱掉外套又只穿一件单衣,不仅不觉得冷,反而感到一阵阵燥热,从身体深处往上涌。   他记得厉明深刚才说觉得他戴上会很好看,想问好看吗,又觉得太过直接,于是折中问:“怎么样?”   厉明深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细细端详着他,片刻后才说:“我想我错了。”   梁暮秋一愣。   厉明深道:“你根本不需要这些额外的装饰。”   梁暮秋心跳加速,开口时声音不禁发哑。他问:“什么意思?”   厉明深勾起唇角对他笑:“就是这句话的意思。”   梁暮秋此刻忽然讨厌起厉明深这种不清不楚的说话方式。   “我不明白。”他问。   他微微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厉明深,执着追问一定要得到回答。厉明深显得无奈却包容:“意思就是你无需任何点缀就很好看,在夜市上好多人都在看你,你没发现吗?”   厉明深背着光,梁暮秋分辨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很亮。   “那你呢?”梁暮秋问,“你也在看我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大概疯了才会问这样的问题,没想到厉明深几乎立刻就回答了。   “我也在看你。”   梁暮秋又一愣。   不等他反应,厉明深走近半步,抬起手帮他把戳着眼皮的那缕碎发拨到一边,目光落在他鼻尖小痣,用很轻的声音说:“再见到你,我就很难移开目光了。” 第29章   清晨第一声鸟叫的时候,梁宸安就醒了,睁开眼就从床上滑下来,跑到走廊上,隔着栏杆把杨思乐叫醒。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末了跟梁暮秋商量,觉得赚到钱是大家的功劳,想请他、厉明深和杨阿公这几大功臣一起吃饭。   大功臣梁暮秋于是带他们去早市买菜买肉,路过村口,顺道邀请栗阿婆。恰好郝建山路过听见,也要来蹭饭。   栗阿婆便不做生意,关上门跟梁暮秋一道回小院,临近中午时,杨阿公也来了,还带了壶桂花梨子酒,对厉明深说:“小秋特意让我给你留的,还剩最后一壶的时候天天去我那里盯着,生怕我给偷偷喝了。”   梁暮秋脸一热,下意识朝厉明深看去,不出意外厉明深也在看他,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准确地说早上起床到现在,他见到厉明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一晚他顶着簪花晕晕乎乎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早照镜子果然两个黑眼圈,反观厉明深神清气爽神色自如,让梁暮秋不禁怀疑,他前一晚听到的那句话该不会是幻觉。   也许真是他的幻觉,否则厉明深怎么会说“再见到他”。   好在人多,梁暮秋不用单独面对厉明深,感到自在不少,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推开,郝建山背手走来,一进门就问:“喝什么?”   梁暮秋没说话,栗阿婆先从厨房探头,数落道:“就知道喝!狗鼻子都没你灵!”   栗阿婆说完就又钻回厨房,梁暮秋招呼郝建山先坐,也进厨房给她打下手。   栗阿婆厨艺也很好,只是平时一个人懒得做,今天难得人多,又听说梁宸安摆摊赚了钱,所以梁暮秋一请她就过来,预备露一手。   小花也跟杨阿公一起来了,自从上次杨阿公住院,它就几乎不离杨阿公左右,也不爱往外跑了。   郝建山先逗猫,手指勾勾,嘴里咪咪咪咪地唤,小花不搭理他,郝建山讨了个没趣,讪讪直起身。   杨思乐偷偷从厨房拿了条炸小黄鱼,小花凑近闻了闻,却没吃。   “你觉不觉得小花最近好像胖了?”梁宸安在旁边看着,忽然问。   “有吗?”杨思乐自己把小黄鱼吃了,一口咬下去满口酥,香喷喷的。   “肚子好像胖了。”梁宸安说着伸手去摸小花的肚子,被小花用爪子轻轻推开。   杨思乐也去摸,也被推开了,小花用头拱了拱两人的手,好像在叫他们别摸了。   梁宸安感到有些奇怪,正好梁暮秋招呼吃饭,他没多想,爬起来就跑到厨房去端菜。   石桌有点小,坐不下,梁暮秋从杂物房翻出一张折叠桌,准备摆在石桌旁边拼成一个长桌。   厉明深从他手里拿过那张折叠桌,说:“我来吧。”   郝建山这才注意厉明深,眼睛看向梁暮秋,询问是谁。   梁暮秋本想说房客,但此刻他却不愿用这个称呼来形容厉明深了,于是改口:“我朋友。”   厉明深闻言朝他看了过去,梁暮秋笑了笑。   桌上摆满丰盛的菜肴,杨阿公还带了拿手的雪梨红烧肉,梁暮秋厨艺有限,拌了两道凉菜,剩下的都是栗阿婆的手艺。   众人围成一圈坐好,梁宸安和杨思乐坐在矮一点的石桌上。   梁暮秋拿来小酒杯,从白瓷壶里倒出桂花梨子酒,又问两个小孩想喝什么。   “我想喝橙汁。”杨思乐立刻说。   梁宸安仰头看着梁暮秋,很乖巧地坐着,说:“我都行。”   大人们喝酒,两个孩子喝饮料,共同举杯后,杨思乐在桌子底下晃晃腿,问厉明深:“叔叔,我们今晚还去摆摊吗?如果要去那得吃快点,我和冬冬还没去拣树叶。”   厉明深坐在对面,梁暮秋于是也抬头看他。   对两个小孩想要赚钱这件事,厉明深一直是鼓励的,梁暮秋原以为他会说好,但出乎意料,厉明深说:“恐怕不行。”   厉明深搁下筷子,看着杨思乐问:“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昨天赚了多少钱?”   书签卖10块一个,昨天一共做了五十多个,买得多还会赠送,梁宸安于是说:“差不多500块。”   厉明深点点头,话锋一转:“这是收入,并不是你们实际赚的钱。”   “我们去平阳县,来回开车,油费大概200,晚饭吃的麦当劳,花了100,你们俩后来还喝了奶茶,30。除此之外还有煮树叶耗费的水费电费燃气费,当然这些数额不大,暂且忽略。”   厉明深列举完,问:“现在还剩多少?”   梁宸安一边听一边在心里计算,越算心越凉,忍不住瞪杨思乐,都是你要喝奶茶!   杨思乐不服气地回瞪,你没喝吗?   梁暮秋听着不太对,到平阳县车程不过半小时,来回油费顶多100,厉明深故意夸大,而且晚饭他买麦当劳用了券,没厉明深说的那么多。   他搁下筷子朝厉明深看,隐约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梁宸安很快算出来,底气明显没有刚才足,小声说:“还剩170。”   “是啊,只剩170。”厉明深缓缓道,“但你们别忘了,还有一项最重要的投入,那就是时间,你们的时间,你们秋秋的时间,阿公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从拣树叶到做书签,再去夜市摆摊,单凭你们两个人现在还无法做到,但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每天跟你们一起做树叶,再开车带你们去夜市摆摊。”   “要知道每个人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如果算上所有人耗费的时间,这无疑是一项亏本买卖。”   厉明深一锤定音。   不仅两个孩子,连郝建山都停下筷子听他说。   梁暮秋却因为那句“你们秋秋”而耳尖发红,意识到这不是重点,又赶紧把跑偏的注意力拉回来。   “除了时间,还有便是知识,你们知道要怎么做书签怎么晒干怎么塑封吗?知道煮树叶的时候要加食用碱?所有这些都要靠知识的积累,不只要获取知识,更重要的是习得获取知识的能力,所以学习这件事是不能也不该弄虚作假的。”   梁宸安有些发怔,张着嘴说不出话,杨思乐也睁大眼睛。   梁暮秋终于明白,厉明深绕一个大圈,又回到梁宸安给同学写作业那件事。   他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同厉明深对视一眼,又去看梁宸安。   梁宸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概怕打击两个孩子的积极性,厉明深等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但这并不代表昨天去夜市摆摊不是个好的实践,只是我想可以不用那么频繁,你们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做书签,每个月去一次夜市,这样的频率足矣,书签的单价也可以提高到20。”   物以稀为贵,类似现在很多商家都在搞的饥饿营销。   “啊,为什么要卖贵?”杨思乐挠头不解,“我阿公说这叫奸商。”   杨阿公正啃鸡爪,骨头差点卡喉咙,冲杨思乐吹胡子瞪眼:“你这个小兔崽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奸商?”   厉明深倒是无所谓,淡淡笑道:“无商不奸。”   一直没说话的郝建山忽然插话,正色问厉明深:“能不能问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自己做生意。”厉明深说。   郝建山又问:“什么生意?”   梁暮秋也朝他看,明显也想知道答案。   那一瞬间厉明深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疯狂的想法,他也这么做了,看着梁暮秋的眼睛说:“小生意,跟地产相关。”   “地产还是小生意,你太谦虚了,你这是大老板啊,厉害厉害。”郝建山感叹。   “地产?”杨思乐眨眨眼,“那是什么?”   “就是盖楼盖房子。”郝建山强调,“城里的高楼大厦。”   “哇。”杨思乐捧着脸,梁宸安也朝厉明深看,眼中满是崇拜。   除了村里小学校长和幼儿园园长,郝建山在村委会也有兼职,吃个饭也不忘拉投资:“有没有兴趣来我们村盖房子?”   厉明深笑而不答。   郝建山来了兴致,一口闷掉杯中酒,眼见他又要去拿酒壶,梁暮秋立马给他夹块肉,悄悄把酒壶往厉明深面前推。   郝建山被红烧肉吸引注意力,那肉色泽诱人跟裹了层蜜似的,简直在诱惑他,他假装抱怨:“你这孩子,都说了我减肥,你一个劲儿给我夹菜干什么?”   “一顿不碍事。”梁暮秋笑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减嘛。”   厉明深给自己倒酒,端起酒杯举到嘴边,姿态看似随意,实则目光稍抬,黑沉的眼眸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的梁暮秋。   梁暮秋神色依旧,笑意吟吟,看起来丝毫没有怀疑。   厉明深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栗阿婆听了半天生意经,云里雾里,这会儿终于能插上话,问厉明深:“我们村子好玩吧,下次你可以带朋友来玩的,有女朋友吗?”   问那么多,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梁暮秋正夹菜没抬头,但厉明深却注意到他筷子停了一下。   “没有。”厉明深说,“没时间。”   郝建山吃完肉一抹嘴:“年轻人拼事业,着什么急。”   “都像你似的一直打光棍就好了。”栗阿婆不高兴了,“一个两个的都不找对象,小秋这样,那个小韩也这样。”   “小韩?”杨阿公夹颗花生米,边嚼边问,“韩临松韩大夫?”   栗阿婆说:“可不就是韩大夫。”   “韩大夫年纪的确不小,差不多三十了吧。”杨阿公点头赞同,又道,“韩大夫也是个好人。”   这是厉明深第二次听到韩临松的名字,不知为何,他特意留心,同时朝梁暮秋看了一眼。   吃完饭,栗阿婆把梁暮秋拉到一边,说:“你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来阿婆家吃饭?”   梁暮秋正处理剩下的鱼,把刺挑出来,跟汤汁一起拌饭,准备喂给小花,吃饭时他和梁宸安轮流拿东西喂小花,小花什么都没吃。   “行啊。”梁暮秋闻言笑笑,“等我放学接了冬冬一起过去,顺便买菜。您想吃什么?”   “冬冬就不要带了。”栗阿婆把梁暮秋拉近,笑眯眯地说,“我给你介绍个姑娘。”   梁暮秋眼皮一跳,心道又来?   他看着栗阿婆:“谁让您来跟我说的?”   栗阿婆不说梁暮秋也猜到:“是不是郝校长?”   郝建山操心他的事,自己又不好说,搞曲线救国这一招。   “不管是谁,总之都是关心你。”栗阿婆语重心长,“小秋,冬冬大了,你也该考虑成家了呀。”   鱼汤饭拌好,梁暮秋把空盘子搁进水池拿水冲了冲,说:“我心里有数,您别替我费心了。”   “你先听我说,我替你看过,那姑娘真挺好,人长得好,也在学校教书,喜欢小孩有爱心,你要相信老一辈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   梁暮秋心想性别就不对,但他无法说出实情,又搞拖延战术:“等过段时间吧。”   说这句话时,他透过那扇圆形的窗子朝外看,厉明深站在小院里,跟郝建山不知道在说什么。郝建山递了根烟,厉明深接过,咬在唇间,按下打火机,微微低头,凑近火苗点燃。   他深吸一口,自唇间吐出,薄薄的烟雾将英俊的面容笼罩,目光盯着远方某处,瞧着像是有心事。   栗阿婆见梁暮秋心不在焉,有些不乐意:“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相亲不好,我就是相亲结的婚,相亲怎么不好了?人和人只要相遇那就是缘分,相亲也是,要不然茫茫人海为什么我不跟你相偏偏跟他相?”   “好好好。”梁暮秋收回视线,哄她道,“你说的都对,都对。”   栗阿婆同丈夫就是相亲认识,一眼定情,感情非常好,但大约应了那句情深不寿,丈夫早早生病去世,她也再没嫁人。   大概提起丈夫,栗阿婆沉默下来,梁暮秋故意晃她的肩膀:“不能生气,生气要长皱纹,那就不漂亮了,村花的位置就要被旁人抢喽。”   栗阿婆又气又笑,作势打他:“皮孩子!”   一根烟抽完,郝建山同厉明深握了握手便告辞,临走前悄悄对梁暮秋竖大拇指,说:“你这个朋友,不简单。”   杨阿公带杨思乐回隔壁,栗阿婆也回杂货铺,梁宸安不知道钻回房间在干什么。   小院安静下来,梁暮秋隔着窗户问厉明深:“喝茶吗?”   厉明深熄了烟,说好。   梁暮秋泡一壶普洱,解酒也解腻,连茶壶茶杯一起端到石桌。   两人对坐,安静地喝完一壶,梁暮秋才像想起什么,起身去堂屋客厅,又很快拿着个东西出来。   “送你。”   他将手中东西递给厉明深。   那是页书签,夹在梁暮秋修长的手指之间,厉明深垂着的目光微微闪动,片刻后才抬手接过。   他打量那书签,正是前一天和梁宸安一起做的叶脉书签,不同的是背面写上了字,也不知道梁暮秋用的什么方法。   厉明深转到背面,看清了字的内容——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智利诗人聂鲁达的一句诗,很有名。   厉明深问:“为什么要写这句话?”   “觉得贴切。”梁暮秋其实是受厉明深那句“生命脉络”启发,继而想到这句诗。   他就着厉明深的手瞧那片树叶,没了叶肉,根根脉络清晰可见,蜿蜒曲折,粗细短长,昭示着生命的走向,生命的纹路。   静了一小会儿,梁暮秋才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一开始不太喜欢我的名字,觉得暮这个字不好,暮色暮秋暮气,给人一种迟暮的感觉,未免太沉重。”   厉明深知道他还有下文,配合问:“现在呢?”   梁暮秋对他笑笑,继续说:“开始我觉得是因为我出生在暮秋时节父母才会给我起这个名字,但现在我大概能理解他们的用意。”   他说着抬眼四望,这会儿还是初秋,树叶依旧翠绿茂密,等到暮秋,叶子落尽,只剩一节节光秃枝干,虽然凋敝,却也显出了生命原本的、最纯粹的形状。   “我想他们或许是想借此告诉我,让我去除那些繁复的外在,只做个纯粹的人吧。”   厉明深沉默着,眼中眸光渐深,再次落在那一行娟秀小字上。   在这座古朴的小梨村,在这方安静院落,在梁暮秋面前,他不再是寰旭的总经理厉先生,也不是谁的儿子或谁的兄弟,他就是厉明深。   简简单单,就只是厉明深。   “谢谢,我会收好。”厉明深郑重说。   梁暮秋知道厉明深说会收好就一定会收好,他感到了心意被珍视的滋味,用玩笑掩饰心动:“拿去玩,当回你给我簪花的谢礼了。” 第30章   一壶茶很快喝完,梁暮秋又烧一壶,等待水开到功夫忍不住回头往楼上看。   厉明深注意到,问:“担心冬冬?”   梁宸安这会儿还没下来,不知道闷在房间里面做什么,梁暮秋的确担心,但其实他更担心的是不能把梁宸安教好。   厉明深闻言扬了扬眉:“为什么会这么想?”   梁暮秋无法诉说梁宸安复杂的身世,梁宸安出生时他刚大学毕业,一面承受失去姐姐的痛苦,一面要学着照料早产的小婴儿,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办,一切只能自己摸索。   两岁前梁宸安身体都不太好,梁暮秋记不清多少个日夜守在他的床边,眼睛熬得通红也不敢闭上,等梁宸安慢慢大了,他对他倾尽全部的爱,希望能教他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很怕自己无法做到,辜负了梁仲夏。   这次的事让他反思,他既欣慰,又心酸,这些天他不怎么跟梁宸安说话,与其说在生梁宸安的气,不如说在跟自己较劲。说到底是他能力不足,不能给梁宸安优渥的生活,才让梁宸安这么小就想要去赚钱。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失败……”   梁暮秋眼眶有些红,厉明深沉默地看着他,搁着石桌上的手指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想伸过去将那抹红抹掉,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只说:“不要这么想。”   梁暮秋一愣。   “我跟你想得不一样,”厉明深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换个角度,这说明冬冬从小就有爱人的能力,他有爱善良,所以体贴你的不易,他诚实正直,所以在被发现后没有推卸责任,他很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即通,他也懂反思,没准这会儿正在房间里写检讨书,准备待会儿念给你听。”   梁暮秋怔怔地听,眼底不受控制地有了湿意,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又笑起来,不好意思地侧过头,轻轻揉了把脸。   水烧好,厉明深沏茶,将金黄的茶汤倒进梁暮秋杯子里,同时问:“你知道冬冬为什么会这样吗?”   “为什么?”梁暮秋不自觉顺着问。   “言传身教。”厉明深把杯子推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梁暮秋一下咬紧了嘴唇。   厉明深体贴地垂下目光,给自己也倒一杯茶,再抬头时发现梁暮秋正看他。   他把茶杯抵在唇边,轻轻笑了笑,问:“看我干嘛?”   梁暮秋也跟着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氲着水光,看起来异常明亮。   “我在想阿婆刚才跟我说的话。”他说。   “什么话?”   “人与人相遇即是缘分。”   厉明深喝茶的手一顿,端着杯子慢慢放下,没有立刻回应,似乎咀嚼这句话里的含义,片刻才说:“你觉得我们的相遇是缘分吗?”   梁暮秋没有迟疑,很快说:“我想是。”   厉明深却想,如果梁暮秋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否还认为他们的相识是场缘分。   他反问:“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任何看似巧合其实都是刻意为之。”   梁暮秋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在这瞬间,厉明深涌起和盘托出的冲动。就在这时,楼上的房门被推开,梁宸安跑出来,隔着栏杆朝下望了一眼,紧接着沿着楼梯跑了下来。   梁宸安走到梁暮秋跟前,双手背在身后,手指间捏着的貌似是几张卡片。回房间后他想了好久,想梁暮秋,想厉明深的话,偶尔又走神想些其他,终于鼓起勇气下楼,想跟梁暮秋道歉。   梁宸安脸皮薄,原本想跟梁暮秋单独说,但厉明深一直在,屁股稳稳坐着不打算走,终于他忍不住了,鼓足劲儿跑下来。   管他呢,真正男子汉不惧别人的眼光!   梁宸安诚恳地承认了错误,对梁暮秋说:“秋秋,我想我错了,学习是自己的事,做不得假,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珍惜时间,学好知识,我不会再帮同学写作业,乐乐如果不会我可以教他,你不要生我气了好吗?”   小孩子声音软软的,有点撒娇又有点忐忑地看着他,梁暮秋怔了怔,刚一动唇还没开口,就见梁宸安飞快从背后拿出一张卡片,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   厉明深越过桌子看去,梁暮秋手里拿着的那张卡片上,用马克笔写了三个涂鸦大字——原谅卡。   这什么?厉明深心说。   梁暮秋原本还在想该说什么,这会儿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收下卡片,也认真地对梁宸安道:“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多天不和你说话,所以我们相互原谅好不好?”   梁宸安松口气,咧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又拿出一张卡片,颇为不好意思地递给梁暮秋:“还有这个。”   厉明深端着茶杯,视线飘过去,眉头忽然蹙了一下。   梁暮秋却笑了,笑容灿烂地把梁宸安抱进怀里,在他雪白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厉明深眼皮一跳。   梁宸安脸有些红,也凑近在梁暮秋脸上亲一口,又从背后拿出一张卡。   梁暮秋惊讶:“还有啊?”   这回是张心愿卡,梁宸安问:“我能不能听你吹口琴?”   梁暮秋笑着应道:“行啊,去帮我把琴拿下来。”   等梁宸安跑回楼上,厉明深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三张卡片拿在手里,梁暮秋莫名感到脸热,解释说:“之前有个房客是个女生,跟男朋友一起来玩,两人闹矛盾,男生就用抽卡这个方法把女生哄好了。”   临走的时候卡片没带走,梁宸安捡了去,让梁暮秋答应他,只要亮出卡,梁暮秋就得无条件原谅他,给他亲亲,还要满足他一个愿望。   厉明深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想小年轻真会玩。   梁宸安拿来口琴,还点首儿歌让梁暮秋吹。   口琴横在唇边,梁暮秋红润的嘴唇贴在琴上,吐息之间,悠扬的乐声响起,穿过丛丛树林,一直传到远方山涧。   厉明深难以移开目光,心曲也仿佛被撩动,难怪他曾有一晚听到琴声,原来是梁暮秋吹的。   一首儿歌吹完,梁暮秋放下口琴,面颊似是被阳光晒的,白皙中透着红晕。   “哄小朋友的,吹得不好。”他说。   “很好听。”厉明深看着他道。   梁暮秋下意识想错开视线,又不舍似的转回来,然而厉明深已经看向别处。   梁宸安心满意足,钻进书房里去了,这两天忙着做树叶,落下作业还没完成,梁暮秋这才意识到又到周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周。   他要去学校上课,而厉明深也要走了。   “今晚走吗?”梁暮秋把口琴装回盒子,装作不经意问。   理智告诉厉明深他应该今晚走,但他却想再多呆一晚,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喝了酒不方便开车,明天吧,我一早走。”   梁暮秋悄悄松一口气:“对啊,你喝了酒就别开车了。”   他又问:“那什么时候再来?”   “你想我来吗?”厉明深反问。   “想。”   没想到梁暮秋会这么干脆,厉明深一时愣住。梁暮秋对上他的眼睛,笑了笑:“毕竟你付过钱了,总不来住我心有不安。”   厉明深于是也笑了,承诺他:“好,我下周会过来。”   梁暮秋也说好,抿了抿唇又问:“那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别像这次一样搞突然袭击,提前打电话告诉我吧,我去村口接你。”梁暮秋说得认真。   “梁暮秋。”厉明深喊他名字,眼睛也看着他,“我认得路的。”   “我知道啊。”梁暮秋道,可我想去接你。   他心里如是说,嘴上却道:“为了让你宾至如归嘛。”   厉明深无话可说,服气地点点头,却还是不肯松口:“那你应该主动打电话问我,这样我就告诉你,否则我还是会搞突然袭击。”   梁暮秋发现厉明深还真是一点亏不肯吃,好脾气地应道:“行啊,那我给你打。”   渐渐起了风,小院四周的树木齐齐晃动,发出如同奏乐一般的簌簌声响,院子里那株小梨树也迎风轻晃,几片叶子在晃动间飘落,落在了石桌上。   等又喝完一壶,茶汤变得寡淡,两人便一块收拾茶具。梁暮秋先把茶壶拿回厨房,准备待会儿清洗消毒,回来时发现搁在桌子上的亲亲卡和原谅卡不见了,只剩一张心愿卡。   “不见了吗?”厉明深四下看去,并没有那两张卡片的踪迹,似乎真的不见了。   “奇怪,掉到哪里去了?”梁暮秋嘀咕,桌子周围找一圈也还是没有。   “找不到就算了吧。”厉明深猜测,“可能被风吹走了。”   “嗯。”梁暮秋也想不到其他可能,只是卡片没了他还得给梁宸安重新做。   厉明深一手拿一只茶杯,问:“放到哪里?”   “厨房就好。”梁暮秋说。   厉明深拿着茶杯走进厨房,搁在料理台上,回首望一眼,梁暮秋弯着腰,似乎还在找那两张卡片。   他唇角勾起轻轻一笑,手伸进西装裤口袋,把两张露出一角的卡片拿出看一眼,又飞快地塞了回去。 第31章   连续几个周末都在小梨村,厉明深只能在平时把落下的工作进度补回来。   他自我要求严格,但没有“老板加班员工陪同”的做派,只要处理完工作就可以走人,看似与原来无差,但身边人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变化。   闲暇时凑在茶水间一聊,大家得出一致结论——厉先生最近心情真的很好!   虽然依旧严厉,雷厉风行,但散发出的气场是骗不了人的,不同于拿下大项目之后的志得意满,现在的厉明深有种沐浴在爱情之中的滋润。   他那个一向不摆跟工作无关物品的办公桌上,多出一片叶脉书签,立在最显眼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   秘书送文件时见到,大着胆子问:“厉先生,这个书签很好看,我能问问哪里买的吗?”   “朋友送的。”厉明深把签好的文件还给秘书,破天荒接一句玩笑话,“恐怕你是买不到了。”   周文正好在旁边,难得第六感上线,预感这个朋友应该和吃鱼的那个是同一人。   相比其他人,周文的感受更加直观,厉明深出去有时嫌带司机麻烦,就让他开车,他常常在等红灯时往后视镜看,厉明深依旧拿着平板看文件,只是时不时会忽然停顿,然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   有人向周文打听,周文通通说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口风异常严。   厉明深心情好,梁暮秋同样如此,只不过好心情中多一丝煎熬。   梁暮秋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慢,好几次他都想打给厉明深,又搁下手机塞进办公室抽屉里,夹着画板去上课,庆幸自己答应了郝建山,能借上课转移注意力,否则恐怕要更难挨。   终于等到周五下午,一下课,梁暮秋再忍不住,拿起手机就拨通了厉明深的号码。   厉明深刚刚结束会议,一会议室的高管都在等他先走,就听他手机突然震动。他当众接起,对着电话说:“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嗯,过去的,不是说好了?我在你眼里这么言而无信吗?”   他语气温和,脸上更是罕见地带着笑意,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仿佛见了鬼。   厉明深挂上电话,会议室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他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劳逸结合,各位周末愉快。”   说罢便把文件推给秘书,脚步带风地走了。   同一时间小梨村,从幼儿园接到梁宸安,梁暮秋把他和杨思乐往杨阿公家一送,独自溜达着去村口。   栗阿婆注意到他经过,从杂货铺探出头,端详他好一会儿,好奇问:“小秋,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梁暮秋背手站在大梨树下,面朝栗阿婆,笑吟吟说:“没有高兴啊。”   “还说没有。”栗阿婆看着他说,“再笑脸上都能开花了。”   她又招呼梁暮秋:“来店里坐嘛,站着干什么,不累啊。”   坐在杂货铺就看不到这条通向村子的路了,梁暮秋说:“不累呢,我坐一天了,站着活动活动。”   厉明深离开寰旭大楼,先回公寓换辆跑车,一脚油门就往小梨村驶去。   出城后车变少,他放下顶棚,听见风从耳边刮过的声音,耳膜鼓噪,心也跟着躁动。   他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去一个地方,想要去见一个人。   心有了方向,路途也不觉得遥远了,晚霞漫天的时候,厉明深终于快到小梨村,再拐个弯便是直通村口的那条路。   他减慢速度,准备拐弯时,路口忽然驶来一辆黑色轿车,擦身而过时他瞟了眼,那车的车牌是岚城市内的,驾驶座坐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   厉明深并没多想,握紧方向盘朝前方驶去,没多久就看到了等在村口的梁暮秋。   梁暮秋还站在梨树下,周围地上的小石子都被他踢过,石碑旁的落叶被他捡光,就连路过的猫狗都撸过一遍,实在无聊,于是仰头数起树上的果实,就在这时听到车声,立刻朝前方看去。   厉明深开到近前,眼见他的表情从惊讶到惊喜,如斯鲜活。   厉明深在他旁边停下,一只手臂搭在车窗,冲他扬眉说:“好巧。”   梁暮秋愣了愣,笑容更盛了:“好巧啊。”   “要兜风吗?”厉明深问他。   “好啊。”   梁暮秋笑着坐进副驾,刚系好安全带,厉明深就一脚油门冲出去,梁暮秋被惯性带得往后仰,情不自禁发出“啊”的一声。   侧视镜照出厉明深微微勾起的唇角,他从村旁大路绕一圈才开回小院,停下时侧头去看副驾的人。   梁暮秋的头发被风吹的仰起,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齐整的发际线,胸口略微起伏,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似乎还没回神。   厉明深看他一会儿他才发现,转过头,视线相触的瞬间,梁暮秋感受到了比兜风时更加剧烈的心跳。   谁也没有移开目光,视线在沉默中交缠,然而气氛还未来得及发酵就被打破,杨思乐从院子里冲出来,脚步刹停在跑车前,怔怔看了几秒,回身冲院子里大喊:“冬——冬——”   梁宸安紧接着也跑出来,同样刹停在跑车前,跟杨思乐同款震惊脸,一眨不眨盯着车看。   梁暮秋读懂两个小孩儿的眼神,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哇塞哇塞妈呀好帅”。   他也好奇厉明深怎么开了辆跑车来,他一直觉得厉明深是个低调的人,从不显山露水。不等问,厉明深便说:“答应了冬冬开跑车给他看。”   “你会读心术吗?”梁暮秋更惊讶了,晚霞落在白皙的面颊上,平添一抹艳丽。   他问厉明深:“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厉明深笑笑,没有回答。   是你太好猜,他在心里说。   梁暮秋和厉明深还坐在跑车上大眼瞪小眼,两个小孩早就围着车跑了一圈,然后齐刷刷停在副驾车门旁边,眼睛亮晶晶地望向梁暮秋。   梁暮秋明白了,这是嫌他碍事,请他“让让”,让他们俩上。   梁暮秋哭笑不得,正要下车,厉明深说“等等”。   厉明深打开驾驶座的门下了车,从车头绕过,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帮梁暮秋打开车门。   门开了,梁暮秋坐着没动,仰头看厉明深:“你刚才给我演示过了,我会开。”   “我想为你开。”厉明深说,“跟你会不会没关系。”   梁暮秋一时说不出话,厉明深笑问:“腿软了?要不要我拉你出来?”   说罢他还真的伸出手。   梁暮秋低头看着那只手,厉明深手掌宽阔,手指修长,掌心纹路也很深,如果合拢应该能把他的手完全包住吧。   他不自觉笑了一下,伸手在那掌心一拍,自己撑着门下了车。   梁宸安和杨思乐早已等不及,钻进车里,看厉明深又把车门关上。   “开关在这里。”厉明深为他们演示,“不同的跑车开门方式不一样,我下次再换一辆你们俩感受感受。”   梁暮秋听见了,忍不住问:“你车很多吗?”   “不算多。”厉明深说实话,“就几台。”   就几台,梁暮秋心想,再说他可要仇富了。   厉明深本想带梁宸安和杨思乐兜风,杨阿公喊话叫他们吃饭,只得作罢。   饭桌支在院子里,杨阿公烧几道菜又去前头的小饭馆忙活,厉明深刚在桌旁坐下,梁宸安就刚主动给他拿筷子。   厉明深说谢谢,梁宸安对他眨眨眼:“不用谢。”   梁暮秋洗干净手,走过来在对面坐下。   日头西沉,仅余最后一丝天光,越过院墙照在梁暮秋乌黑又柔软的发顶,仿若镀了层金光。   梁暮秋提起筷子,看着厉明深,对他笑了笑,轻声说:“吃饭吧。”   就在这一瞬间,厉明深喉头忽然哽涩,过了一会儿轻嗯一声,也提起筷子。   小花原本趴在墙角的垫子上,站起来伸个懒腰,慢悠悠地走向堂屋,头从门口挂着的帘子钻进去,似乎确认了杨阿公还在,又缩回来,走回垫子上继续懒洋洋地趴着。   梁宸安捧着饭碗,余光注意到,不禁停下看过去。   一周时间过去了,小花肚子似乎又圆了一圈,几乎不再往外跑,也没平时那么爱动了。   梁宸安正想着,就在这时,一只黑白的奶牛猫从敞开的院门窜进来,叼着不知谁家晒的小鱼干搁在小花面前。两只猫咪亲昵地蹭了蹭鼻尖。   梁宸安认出来了,这只奶牛猫就是他曾在路边看过的跟小花在一起的那一只公猫,他放下碗走过去,还没靠近,那公猫便弓起身体冲他龇牙,被小花一爪子拍开。   小花从嗓子里发出两声嘶叫,似乎在警告那只公猫,公猫果然不再冲梁宸安龇牙,软下身体,讨好地舔着小花腹部的毛,又把小鱼干往它窝里叼。   杨思乐也不吃饭了,跑到梁宸安身边跟他一起看。梁宸安小声问:“它们在说什么?”   杨思乐摇头:“不知道耶。”   梁宸安又问:“你觉不觉得小花肚子又大了。”   杨思乐天天看,真没看出来,歪着头疑惑:“有吗?”   梁宸安有些无语,正巧杨阿公送走小饭馆的一桌客人,也洗手来吃饭,他便喊杨阿公来看。   杨阿公翻过小花肚子仔细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什么:“哎呦小花,你是不是怀崽了?”   梁暮秋闻言吃了一惊,也搁下筷子走过去。   “好像还真是。”梁暮秋以前也见过村里猫大肚子,没多久就生下一窝小猫。   他没有摸小花肚子,在它爪子上轻轻按了按,问:“小花,你是有小宝宝了吗?”   小花像是能听懂,伸出舌头舔梁暮秋的手指。   杨阿公说:“八成就是了。”   “是不是你?”杨阿公看到旁边那只公猫,抄起扫帚就要打,那猫发出尖利的一声叫,一下子窜出院门,却没跑远,远远地蹲下朝他们看。   梁暮秋赶紧拦住杨阿公,光他就瞧见这只公猫在杨阿公小院外徘徊过好几次,今天又叼小鱼干来,看样子应该就是小猫崽的爸爸了。   杨思乐激动了,拉着杨阿公的围裙问:“阿公,小花是不是要生小猫了?是不是要生小猫了!”   比起杨思乐的激动,梁宸安却忽然沉默了,安静地坐回桌子,捧起饭碗埋头吃饭。   晚上天凉,杨阿公干脆把小花的窝搬到堂屋里,又加了层厚厚的垫子。   厉明深一直稳稳当当坐着,并没有过去围观,等梁暮秋回来才问:“怀孕了?”   “是啊。”梁暮秋朝院外一指,“估计是它的。”   那只公猫还在院子外守着,不肯离开。   “我瞧着那只猫挺好的,阿公。”梁暮秋怕杨阿公棒打鸳鸯,劝道,“挺有情有义的,还知道叼小鱼干来。”   杨阿公听到,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秋这话我赞同,人啊,有时候还比不上这些小畜牲。”   杨阿公帮小花安顿好新窝,轻轻摸摸它肚子,犯难道:“肚子这么大,这里头是几个啊,也不知道到时候好不好生。”   自言自语的一句,梁宸安却忽然抬头,举着筷子半天没动。   梁暮秋注意到他的反常,去看厉明深,口型问怎么了,厉明深摇头,只是看着梁宸安的眼神有些若有所思。   吃完饭收拾妥当便回小院,梁宸安钻进书房,梁暮秋说有一款梨花茶,问厉明深喝不喝。   厉明深欣然应允,梁暮秋便去厨房找茶叶。   院墙外传来好几声猫叫,梁宸安一下子就从书房跑出去,连鞋都来不及穿好,撒着鞋就往外跑。厉明深看到了,迟疑几秒,也跟着出去。   小花不知何时跑了出来,正跟那只公猫一起,蹲在墙边的三角梅下头。见到梁宸安,小花乖巧地冲他喵一声,似乎等梁宸安过去。   梁宸安走到两只猫面前蹲下,月光照在他身上,在脚边投下一片影子。   厉明深悄然靠近,听梁宸安对小花说:“你别蹲在地上了,你肚子不凉吗?”   “喵~”小花伸头蹭着梁宸安柔软的手心。   那只公猫大约知道梁宸安不会伤害小花,也安静地蹲在旁边。   静了一阵,梁宸安又问:“你真的有小宝宝了吗?你要当妈妈了吗?”   说到“妈妈”两字,梁宸安语气里带着微不可查的哽咽,厉明深脚步一顿。   梁宸安这时也发现了他,回头看一眼却没说话,又默默把头转回去。   厉明深走到近前,看了一会儿梁宸安弓起的、瘦小的后背,缓缓屈膝在旁边蹲下,伸手挠了挠小花的下巴。   小花竟然乖乖让厉明深摸,梁宸安有些吃惊,看了厉明深一眼却没说话。   “你有心事。”厉明深用陈述的语气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聊聊。”   厉明深并没有看梁宸安,视线仍落在小花身上,但梁宸安知道他是在对他说话。   梁宸安咬了下嘴唇,还是没出声。   厉明深站起来,梁宸安以为他要走,忽然喊:“叔叔。”   厉明深重新在他身边蹲下,语气温和:“嗯?”   梁宸安又不说话了,厉明深也不催促,等他自己想,隔了大约两分钟,才听梁宸安开口。   梁宸安问他:“你说,小花如果要生小猫,是不是可能会死?”   梁宸安声音很轻,厉明深却心里一惊,余光瞥见一道影子,他转过头,见到梁暮秋站在小院门口,手里拿着一罐茶叶,正静静看着他们。   厉明深同梁暮秋目光相接,紧接着又转回来,问梁宸安:“为什么这么说?”   梁宸安并没有发现梁暮秋,沉浸在难言的情绪之中。   他忽然感到难过,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似的,声音带着哽咽,对厉明深说:“我好担心小花会死。”   他说:“就好像我妈妈一样。” 第32章   梁暮秋悄悄走了,并没有让梁宸安发现他。   厉明深带梁宸安回来时,他已经坐在石桌旁,面前摆好茶具,手边有一壶烧好的热水。   听到动静,梁暮秋抬起头,对两人笑了笑。   梁宸安回书房继续看书,梁暮秋忽然叫住他:“冬冬。”   “过来。”梁暮秋冲他招手,等梁宸安走近,抬手从他头发上拈下一片三角梅的花瓣,大概是梁宸安起身时不小心蹭到的。   “我头上怎么有花啊?”梁宸安一愣,很快又笑起来。   “是啊,冬冬头上怎么长了花呢。”梁暮秋也跟着笑,笑容灿烂,借以掩饰心中难过,在梁宸安屁股上一拍,别过头说,“看书去吧,记得把书拿远一点,别离得太近了。”   等梁宸安捏着那朵三角梅跑进书房,梁暮秋的嘴角才一点点落下,无声地看了厉明深一眼。   厉明深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说话。   水烧好,梁暮秋沏茶,热水冲得茶叶四散,茶香旋即逸了出来,混着梨子的清甜,萦绕在两人之间,然而气氛却莫名沉重。   梁暮秋把一杯茶推给厉明深,这才开口,声音很低:“他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厉明深道,“没说什么了。”   梁暮秋点点头,又陷入沉默。   厉明深安静地看着他,就见梁暮秋端起茶杯,手有些抖,水洒出一些,烫到手背也不在意。   “冬冬妈妈,也就是我姐姐生他的时候难产,所以……”梁暮秋说不下去,仰起脖颈一口喝光了水,滚动着喉结咽下去,对厉明深挤出笑。   “所以他才会这么想,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厉明深平静说道。   “嗯。”梁暮秋点点头,感到脸上肌肉僵硬就快撑不下去,于是对厉明深说,“你慢慢喝,喝完不必管,我待会儿下来收拾,我先上去了。”   说罢他就起身,转身往楼上走去。   厉明深本想拉住他,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落下。   这一晚夜色融融,星光异常闪耀,厉明深半夜没睡,坐在沙发看资料,似乎听到一墙之隔翻身的动静。   第二天起床,他不出意外看到了梁暮秋的黑眼圈。   “今天不好意思了。”梁暮秋说,“我可能要带冬冬出去一趟。”   他本意是厉明深得一个人留在小院,厉明深定定看他几秒,忽然说:“我猜你是要带那只猫去看医生?”   “你怎么知道?”梁暮秋着实惊讶。   厉明深淡淡一笑:“猜的。”   梁暮秋这会儿真怀疑厉明深是不是有读心术了。厉明深反问他:“你要不要猜猜我在想什么?”   梁暮秋怔怔地同他对视,厉明深情不自禁抬起手,手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   “别猜了,去叫冬冬起床吧。”厉明深说,“待会儿我开车带你们去。”   梁暮秋把梁宸安叫醒,跟他说要带小花去看医生。   梁宸安还在迷瞪,闻言一下子睁开眼,蹭地从梯子上滑下来,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三两下搞定洗漱,去隔壁把小花抱了过来。   担心小花会把厉明深的跑车抓花,梁暮秋想的是开他自己的那辆车,也坚持自己开车。   厉明深没有勉强,从善如流地坐进了梁暮秋的副驾。   不知道梁宸安跟小花怎么商量的,小花乖乖地趴在后座,担心皮垫子凉,梁宸安还把自己睡觉盖的毛毯给它垫在肚子底下。   车开出小梨村,梁宸安问梁暮秋:“我们是去找韩叔叔吗?”   梁暮秋从后视镜里看他,说:“韩叔叔是给人治病的,小动物们有专门的医生。”   厉明深闻言转头,看着梁暮秋的侧脸问:“韩叔叔?”   梁暮秋飞快偏了下头,言简意赅回答:“一个医生朋友。”   前一晚梁暮秋上网搜过,岚城有家宠物诊所医术高口碑好,他便直奔那里。   抵达后,推开玻璃门走进去,诊所里宽敞明亮,梁暮秋一眼看到墙上挂着“喵届产科圣手”的锦旗,下意识转头去看厉明深。厉明深也正好看他,视线相对俱是会心一笑。   厉明深说:“术业有专攻,今天长见识了。”   接待小花的是个温柔的女医生,先建档,再安排做检查,梁宸安始终跟在旁边,跟小花讲为什么要检查,都是为了它和它肚子里的小猫崽。   小花真能听懂似的,抽血B超都很配合。   连医生都惊讶:“好通人性啊。”   B超照出小花肚子里一共五只崽,发育得都不错,大概还有3-4周就会出生。   梁宸安紧张起来,忍不住说出心中担忧。   医生温柔道:“不会哦,只要好好照顾,猫妈妈不会有事的哦。”   “那我应该怎么照顾?”梁宸安问。   医生想了想:“你可以去买本书,有很多书教我们怎么在猫咪怀孕期间照顾它们。”   考虑到后续还要带小花来复查,梁暮秋索性买了个猫包,又买一堆猫咪孕期补品和小零食,离开宠物诊所后就带梁宸安去找书店。   连跑几家书店都没有想买的书,要么是相关性不大,要么密密麻麻全是字,专业性太强,别说梁宸安,梁暮秋看起来都费劲。   梁宸安有些泄气,梁暮秋安慰道:“没事的,再找找看,实在不行网上买,过两天就能到。”   他说着朝厉明深看一眼,怕厉明深觉得麻烦,但厉明深全程都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此刻他垂着目光,薄唇微抿,似乎在想事。   哪怕沉默,梁暮秋只要感到他在身旁,内心就莫名其妙感到踏实。   厉明深的确在想事,他知道寰旭旁边有家很大的书店,楼上楼下一共好几层,说不定会有梁宸安想要的书。   “你知道寰旭大楼吗?”问出这句话时,厉明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心态。   “那是哪里?”梁暮秋听着耳熟,拿起手机就要打开导航搜索。   厉明深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背:“不用导航,我给你指路。”   梁暮秋一愣,同他对视一眼,手机搁回去说:“好啊。”   厉明深感觉自己在玩火,他松开梁暮秋,等车重新发动,给梁暮秋指的是另一条路,绕远,但不会从寰旭门口经过。   那间书店果然有梁宸安想要的书,是本绘本,叫《我家猫咪怀孕了!》。   梁宸安爱不释手,一拿到就拆掉塑封翻看起来。   半天时光悄然流逝,正好到饭点,梁暮秋提议去孟金良的餐厅吃饭。   孟金良就在店里,有阵子没见梁宸安,见面后一把将他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梁宸安呵呵笑:“孟叔快放我下来,我头晕!”   孟金良把他放下,梁宸安跑回厉明深身边,去看趴在猫包里的小花。孟金良这才注意到厉明深,起初以为厉明深是单独前来用餐,见梁宸安跟他说话,才意识到不对。   “这是……”孟金良看着梁暮秋,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梁暮秋说:“我朋友。”   孟金良暗暗吃惊,厉明深在他店里吃过几次饭,刷得可是无限额的黑卡,怎么成梁暮秋的朋友了?   他隐约感到哪里不对,但眼下情形不适合多问,于是先把几人往包间带,吩咐厨房上菜。   孟金良儿子恰好也在店里,叫孟浩庭,十五岁的初三生,刚上完补习班被他爹一路骂着拎过来,见到小花就手欠想逗,还随便给小花喂东西吃。   梁宸安说不行,他还喂,梁宸安有些生气,心道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孟浩庭压根不是逗猫,是想逗梁宸安,看得出梁宸安明明生气恨不得咬他,又不敢表现出来,鼓着腮帮不理人。他觉得这小弟弟皮肤白里透粉,眉目清秀,说话时还会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真是太可爱了!   孟浩庭见梁宸安这会儿就穿长袖,问:“你不热啊?我还穿短袖呢。”   梁宸安不搭理他。   孟浩庭于是也不说话,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这猫怀孕了?”   梁宸安朝他看,心想这人竟然能看出来,刚有点改观,就听孟浩庭用怀疑的语气问:“该不会是你的吧。”   “小兔崽子瞎说什么?”孟金良进来听到,照着孟浩庭屁股就是一脚。   服务生来上前菜,孟金良咳嗽一声,对梁暮秋使个眼色,梁暮秋明白,跟厉明深说一声便起身,随孟金良一道往外走。   到隔壁空包间,孟金良停下,先朝外头走廊看一眼,确认没有人之后,他才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怎么跟那人成朋友了?”   梁暮秋记得第一次见到厉明深就是在孟金良的店里,闻言笑笑:“我怎么不能跟他成朋友了?”   他把如何在村子里偶遇厉明深的事说了,只说厉明深现在住他的民宿,其他的没有多言。   孟金良直觉哪儿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作罢,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问。   孟金良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那家人后来找你了吗?”   梁暮秋的好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他知道孟金良说的是哪家人,脸色转冷,停顿几秒才道:“暂时没有。”   那个自称姓李的律师来过两次后,似乎就销声匿迹,再没有人来找他。梁暮秋有时也嘀咕,心里祈祷那家人可能是自己放弃了,虽然他清楚这概率不大,但也不愿为还没发生的事焦虑,于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免得将不安的情绪传递给梁宸安。   孟金良闻言放心了些,又说:“如果那家人再来,你一定得跟我讲,咱们找最好的律师跟他们打官司,冬冬绝对不能让。”   梁暮秋不禁动容,“谢谢孟哥,你放心,那一家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我绝不会让他们把冬冬带走的。”   孟金良伸手在梁暮秋肩膀拍了拍:“总之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梁暮秋心里有了底气,嗯一声,想起什么又说:“你什么时候去村里,还等着你和嫂子去采摘呢?”   孟金良也一脑门子官司,餐厅的经营和儿子的学习哪样都不省心,于是说:“等过段时间,那臭小子学习快叫我烦死了,等十一过的吧,我带他去。”   又聊两句,梁暮秋准备回去,打开半掩的包厢门,刚一出去就见到厉明深站在走廊上,大概两步的距离,朝他看过来。   梁暮秋蓦地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条走廊,他同厉明深擦肩。   “走么出来了?”梁暮秋走过去问。   不知是否错觉,梁暮秋觉得厉明深的表情有些冷,走廊灯光偏暗,叫他五官看起来更为立体,眼神也越发幽深,含着梁暮秋难辨的情绪。   对视几秒,厉明深才说:“找不着手机,不知道是不是落在车上了。”   梁暮秋还以为什么事,闻言松口气:“我去车上看看。”   他请孟金良暂时照看梁宸安,拿上车钥匙便往外走,厉明深沉默地跟在后头。   厉明深的手机果真落在副驾,梁暮秋拿出来给他,目光略过旁边那株梧桐树,忽然就笑了。   厉明深朝他看去,梁暮秋主动解释:“没什么,就是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当时我车也是停在这里,你就站在这棵树下,跟我说我车底下有只猫,还记得吗?”   厉明深回答他:“记得。”   梁暮秋笑容不减,继续说:“我那时就觉得,你应该是个特别细致又善良的人。”   因为细致所以注意到有猫钻进车底,因为善良所以出声提醒梁暮秋。   厉明深黑沉的眼眸望向他,沉默一会儿才开口,语气也略沉:“你眼光很独到,从来没人这么评价我。”   “哦,那就是他们没眼光了。”梁暮秋玩笑道,“我相信自己眼光不会错。”   说完他便要往餐厅走,厉明深忽然叫住他。   “梁暮秋。”   并不是厉明深第一次叫他名字,但梁暮秋的心跳还是难以自控地停了一拍。   他回过身,对上厉明深的眼睛。   “你有没有想过……”厉明深朝他走来,停在一步之距,“万一我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会怎么样?”   “那你是哪种人?”梁暮秋认真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厉明深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直到一阵轻风拂过,吹动头顶的树叶,恰有一片缓缓飘落在梁暮秋肩上。   “没什么。”厉明深从他肩上拈下那片落叶,在他白皙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最终说,“走吧,回去吃饭了。” 第33章   吃完午饭,梁暮秋同孟金良告辞,驱车返回小梨村。   阳光晴好,小院里,杨阿公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戴上老花镜把小花的病历本举到眼前,啧啧道:“这猫现在都有病历本了啊,不简单。”   杨思乐问:“小花肚子里头几只小猫咪?”   梁宸安竖起五根手指。   “这么多啊?那它要多久才能生?”杨思乐问题一大堆,“怎么生啊?”   梁宸安一一回答,回答不出来就跟杨思乐凑在一起翻书找答案。   出去大半天,小花有些累,趴在窝里懒得动,梁宸安喂它医院买的营养膏,看着它伸出舌头一点点舔干净,期盼中含着担忧地说:“小花,你要加油,一定要平平安安把你的小宝宝生下来。”   梁暮秋原本看着梁宸安,听到这一句忽然偏过头,眼睫湿润,似是有泪意。   厉明深无声地注视他。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梁宸安捧着绘本不撒手,不懂的就问梁暮秋,重点的地方用笔标记,还贴上小纸条,困到哈欠连天才终于把书放下,爬上床去睡觉。   梁暮秋站在床头,看梁宸安钻进被子,侧躺面对他,喊一声“秋秋”。   梁暮秋心底因着梁宸安的称呼变得柔软,轻嗯一声,问:“冬冬,今天高兴吗?”   梁宸安点头,声音含着困意,软软地说:“高兴。”   “冬冬。”梁暮秋又喊他,“我想跟你讲件事。”   这些话梁暮秋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对梁宸安说。   这会儿夜深了,周遭很安静,梁暮秋抬手帮梁宸安把被子拉到胸口,动作轻,声音也轻。   他说:“冬冬你知道吗,不管是人还是小动物,作为母亲在孕育小宝宝的时候都存在一定风险,所以每一位母亲都是伟大的。”   梁宸安原本迷糊,梁暮秋的话却叫他渐渐清醒,睁大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被子也滑到了腰上。   梁暮秋冲他笑了笑,竭力压下心头的苦涩,继续说:“我不能完全保证小花在生小猫咪的时候会没有危险,但我想我们可以尽全力减少不好事情发生的概率,好吗?”   梁宸安睫毛忽闪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倾身向前环住梁暮秋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好。”   梁宸安睡着了,梁暮秋关掉灯从他的小卧室退出来,自己却毫无困意。   口琴上次吹过还没收起来,就搁在起居室的柜子上,他拿起来,手指缓缓地抚摸琴身,随后朝外走去。   房门吱呀,打开又合上,梁暮秋一转身,竟看到了厉明深。   身材高大的男人坐于石桌旁边,曲着两条长腿,身姿挺拔,那张英俊的面孔浴着朦胧月色,朝楼上看过来。   梁暮秋愣了一瞬。   四目相对,厉明深冲他招手,低沉的声音在沉寂的夜色里缓缓响起:“要不要下来一起坐?”   这派姿态反客为主,梁暮秋不禁一笑,提起脚步往楼下走。   “你怎么不睡?”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时梁暮秋问。   “睡不着。”厉明深目光追随他,简洁回道。   梁暮秋也不多言,走到桌前在厉明深旁边坐下。夜风簌簌地吹,那棵小梨树随风轻晃,好似冲他点头示意。   厉明深注意到他手里攥着口琴:“要吹吗?”   梁暮秋迟疑几秒:“算了吧,太晚了。”   “没事。”厉明深游说他,“声音小一些,除了我不会被别人听见。”   梁暮秋哭笑不得,心里也有几分蠢蠢欲动,于是说:“那好。”   他举起口琴到唇边,随意吹了一首。曲子不长,节奏简单轻快。厉明深听完,挑眉问:“又是儿歌?”   “我只会儿歌。”梁暮秋解释道,“毕竟我的听众只有冬冬。”   “现在不是多了我?”厉明深立刻说。   梁暮秋张张唇,竟无法反驳,脸颊漫起一片热,片刻后忍不住扯唇笑了。   厉明深又问:“专门学过吗?”   “上学时音乐课教过,口琴还有竖笛,你没学过?”   厉明深试图回忆,他对音乐不感兴趣,大概觉得华而不实,所以并没有投入精力,也没有太多记忆。   梁暮秋说完抬眼远望,夜空广袤,缀着点点繁星,他深呼吸几口微凉的空气,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口琴,笑容却渐渐地淡下去。   月光照得梁暮秋面颊润泽如玉,眼神却黯淡没有光彩。厉明深瞧着他,突然说:“你有心事。”   他是陈述而非询问,梁暮秋回头同他对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知心姐姐吗?”   厉明深敛着眉,竟像是在认真思考,回道:“我倒是想,但性别不对。”   梁暮秋噗嗤笑了,心头烦闷随着几句对话消解大半,心想厉明深就算不是知心姐姐也是知心哥哥,但这个称呼他心里想想就好,可是叫不出来。   正胡思乱想,厉明深又冲他伸手,掌心朝上摊在他面前,问:“可不可以给我看你的口琴?”   梁暮秋把琴递过去。   早在上一次梁暮秋吹的时候厉明深就注意到,那金属琴身上似乎刻了字,他借着月光,果然看到右下角紧挨着logo的地方刻着一行花体英文——   to my beloved sister。   致我最爱的姐姐。   梁暮秋知道厉明深看到了那行英文,也不想隐瞒什么,说道:“其实这口琴原本是要送给我姐姐的,她上学时就吹得很好听,工作以后做医生嘛,压力比较大,也经常自娱自乐放松。后来时间久了,她的口琴里面簧片生了锈,泡醋也不管用,所以我就买一个新的想送给她。”   厉明深安静听着,在梁暮秋说完后问:“那送给她了吗?”   他其实已经预料到答案,果然,梁暮秋顿了顿,嗓音有些沙哑地说:“没有。”   “我还没能送给她,她就……”梁暮秋滑动喉结,声音轻到几乎无法听清,“走了。”   去世这样的字眼太残酷,他说不出口。   “我之前跟你说过吧,她是生冬冬难产才走的。那时候她回村子帮扶,不小心摔跤早产,所以冬冬出生时才四斤多,只有这么点。”梁暮秋在自己手掌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   那么小的人儿,浑身泛着红,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掉,只能呆在保温箱的玻璃罩子里。梁暮秋很怕梁宸安活不下去,有次无意之间拿出口琴吹,梁宸安忽然就裹着手指冲他笑。   “我想他之所以喜欢听口琴,大概是我姐姐怀孕的时候吹过吧。”   厉明深沉默好一会儿才又问:“你跟冬冬说过这个吗?”   “口琴吗?”梁暮秋摇头,“没有。你也看出来了吧,冬冬心思比较细,有些事我不想让他知道。”   “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梁暮秋晃晃脑袋,“大晚上的。”   “没事,你说吧。”厉明深道,“我想听。”   这两天梁暮秋目睹梁宸安对小花的在意,梁宸安这么紧张,无非担心猫咪在生产时重蹈梁仲夏的覆辙。他带小花去看医生,给梁宸安买书,表现得同往常无异,却难以控制地总会想起梁仲夏去世的那段时间。   大约是夜色太沉,厉明深的声音太温柔,又或许是他独自承担太久,梁暮秋再难压抑倾诉的欲望。   “你之前不是问我这个小院为什么要叫仲夏夜之梦吗?”梁暮秋抬眼望向厉明深,“因为我姐姐叫梁仲夏。”   他指着书房说:“那后面其实有架梯子可以爬到房顶,仲夏夜晚上躺在上面,一抬眼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就像梦境一样。”   “是你设计的吗?”厉明深问。   梁暮秋嗯一声,抬起头,星光便涌入他眼瞳里。他喃喃道:“不是有种说法吗,人去世后会变成天上星星,那她就是仲夏夜最亮的那一颗。”   还有个理由他没有跟厉明深说,他和梁仲夏之间曾有过一段对话。   那时梁仲夏刚刚离婚回小梨村,梁暮秋得知消息也跟导师请假从学校赶回来。   吃过晚饭,姐弟两人坐在院子里消食,梁暮秋话多闲不住,扯些有的没的,说学校里的事,又说在做的毕业设计。梁仲夏在旁边安静地听。   那同样是个布满星光的夜晚,梁暮秋抬眼望天,忽然间停下,好一会儿才说:“姐,你看,宇宙这么大,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渺小。”   梁仲夏穿着清爽的长袖和牛仔裤,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眉宇间有着外科女医生的干练和飒爽。   她侧头看了梁暮秋一眼,知道这个弟弟又开始多愁善感,轻轻一笑说:“我跟你想法不同,每次我看夜空,也会觉得宇宙广博,但我不会觉得自己渺小,反而觉得生命有无限可能,等待去被探索。”   梁暮秋闻言怔了怔,转头看她,忽然问:“姐,你后悔吗?”   他说的是梁仲夏离婚这件事,梁仲夏的丈夫品貌出挑家境优渥,虽然他接触不多,但也知道两人十分恩爱,所以才会在得知她离婚的消息时感到吃惊。再三追问原因,梁仲夏也闭口不谈,每次都把话题轻轻揭过。   梁仲夏这次没有回避,沉默了片刻对梁暮秋说:“小秋,爸妈把我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让我做谁的太太或者谁的儿媳,我就是我,我只想追求我热爱的。”   “所以小秋,不要为我感到难过,有些事体验过就不会觉得遗憾了。”梁仲夏举抬起胳膊肆意地伸了个懒腰,冲着远方高阔的天空笑道,“何况人生处处都是遗憾,与其缅怀过去,不如大步向前吧。”   “姐。”梁暮秋有些动容,唤她,“我以后给你专门设计个看星星的露台吧,就在咱家院子里。”   “好啊。”梁仲夏伸手捏他的脸,“那就我等着喽,大设计师。”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近在昨日。梁暮秋情不自禁拿起口琴,又吹了一首。周遭寂寥,那琴音细细,布满忧伤,已然变了调。厉明深看过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流了泪。   厉明深起身走到他面前,把口琴从他紧攥的手中抽走。   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落下,梁暮秋紧咬嘴唇,死死忍住不发出声音。   “想哭就哭吧。”厉明深低头看他,对他说。   “真的吗?”梁暮秋声音发着抖,仰起头,眼泪叫厉明深的身影变得模糊。   “可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怎么还能哭?”   “大人又怎么样?”厉明深抬起一只手,指腹轻柔地滑过他的眼角,擦掉他的眼泪,“至少在我面前不必忍着。”   梁暮秋把头埋进厉明深腹部,低低地哭起来,厉明深抬起另一只手,悬在半空,慢慢地放下搂住他的肩,感觉心脏随着他的哭声一点点收紧。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到梁暮秋在他怀里,哑着嗓子对他说“谢谢”。   厉明深抚摸他的头发,对他说:“不用。” 第34章   厉明深在生物钟作用下早早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小院里悄然无声,隔壁房门也紧闭着,厉明深站在门外没听到里面有动静,想着梁暮秋和梁宸安应该还没起,于是悄悄沿楼梯走了下去。   晨间空气清新,呼吸之间令人神清气爽,阳光穿过树叶投下细碎的光影,厉明深活动有些僵硬的四肢,恰在这时院门打开,梁暮秋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梁暮秋回过神,问声早,回身将院门重新掩起。   “早。”厉明深轻挑眉锋,“今天这么早?”   原以为经过前一晚情绪释放,梁暮秋要多睡一会儿,没想到起这么早,手中拎几兜瓜果蔬菜,看样子已经出去一趟。   梁暮秋扯了下唇,勉强地笑了一下。   “睡不着了。”他说,“今天有早集,我去买点菜,顺便买早饭。”   说这话时他并未看厉明深,目光落在别处。   厉明深注意到,眸光微沉,依旧用平静的语气说:“辛苦。”   梁暮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低头绕过厉明深走进厨房,把菜搁在料理台上,两袋早饭单拿出来放旁边,又在厨房磨蹭一小会儿,做足心理建设才走出去,对厉明深说:   “我买了锅贴,要趁热才好吃,你先吃吧,我等冬冬起床再跟他一起吃。”   厉明深看他一会儿,应“好”。   梁暮秋回楼上,步伐比平时要快。厉明深独自吃早饭,除了锅贴,梁暮秋还单独给他买了豆浆。   梁宸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隔壁看小花,然后才回来洗漱吃饭。   他吃锅贴要蘸醋,梁暮秋给他倒在小碟子里,梁宸安吃一口就吐出来。   “秋秋你倒错了,这是酱油。”   梁暮秋凑近一闻,果然一股子咸味,连声道抱歉,倒掉后重新给梁宸安倒上醋。   梁宸安嚼着已经不怎么脆的锅贴,觉得梁暮秋奇奇怪怪,盯他好一会儿,“咦”了一声,又问:“你眼睛为什么红啊?”   梁暮秋慌忙捂住脸,整张脸埋进掌心,从指缝中泄出细微声音。   “很明显吗?”   “嗯。”梁宸安咽下锅贴,吸一口牛奶,“很明显。”   啊……梁暮秋发出无声的呐喊。   昨天晚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吹着口琴忽然就情绪失控,在厉明深面前崩溃痛哭。   他恍惚记得,他从厉明深身上离开的时候,厉明深的衬衣都被他哭湿了。于是他拿手去蹭,想把上面的眼泪蹭掉。眼泪倒是没蹭掉,反而隔着衬衫摸到了厉明深坚硬的腹肌。   早上醒来躺在床上,梁暮秋只剩难堪,懊悔地想拿脑袋撞墙。   一整天梁暮秋都呆在厨房,面前架着笔记本电脑,手边摊着从学校带回来其实早已改好的绘画作业,不时在键盘上敲两个字,翻两页纸,假装很忙碌。   梁宸安坐在小院里继续翻绘本。   昨天看过一遍,他今天整理出重点,猫咪生产前的反应,需要的工具,以及难产的征兆。   厉明深在旁边看他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专注,目光落在那一长串需要准备的物品上,说:“我可以帮你买。”   “不用。”梁宸安想也没想就说,“我自己买。”   他想亲自为小花准备。   厉明深便没说什么,只道:“如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我。”   梁宸安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厉明深,眨一眨眼,小声说:“谢谢叔叔。”   中途厉明深接到好几个电话,梁宸安在旁边听了个大概,好像都是工作上的事。   等厉明深挂电话,他问:“叔叔,你要走了吗?”   这段时间相处,他知道厉明深在城里盖大房子,只有周末过来住。   “嗯。”厉明深抬起手,落在梁宸安的头上,力道很轻地摸了摸,语气温和地道,“是要走了。”   梁暮秋正竖起耳朵听,闻言有些愣住。   周末短暂,两天时间转瞬即逝,这会儿太阳快落山,意味着厉明深又要走了。   梁暮秋屁股抬起又坐下,抬起又坐下,最终还是没忍住站起来,从厨房走出去,对厉明深说:“我送你吧。”   厉明深看他一眼,没有拒绝。   梁暮秋嘱咐梁宸安自己待在家里,他到村口去去就回。等出门,梁暮秋同厉明深并肩走在一起,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   走出一段后,厉明深忽然对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不是……”梁暮秋有些无力地辩解,想起自己或许连鼻涕都抹到厉明深衣服上就脸红耳热,深呼吸后索性坦白,“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为什么不好意思?”厉明深反问,“成年人也需要发泄情绪,这很正常。”   他边说边脚步不停地往前,表情是初见时的淡漠,语气也平常,仿佛前一晚梁暮秋伏在他身上哭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梁暮秋却不由停下脚步,望着厉明深远去的背影发怔。   他还记得厉明深的指腹是如何擦过他的眼睛,既轻又重,留下粗糙的触感,比眼泪还要灼热。   他还记得对方修长的手指如何插进他的头发,带着情人般的亲昵轻轻抚慰他无处安放的情绪。   难道这些都正常?   然而他无法问出口,所有疑问在出口时都成了:“是啊。”   一路再无话,唯有深深浅浅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夕阳下影子一前一后,不曾相交。   很快到村口,一帮不大的孩子在梨树底下踢球,球恰好踢到梁暮秋脚边,那群孩子便齐声喊“秋秋老师”。   梁暮秋应了一声,抬脚把球踢回去,接到球的那个孩子又把球传给他,梁暮秋只好陪着玩了一会儿。   就在这短短功夫,厉明深已经走到车边,伸手打开门,似乎就要这么走了。   梁暮秋追了两步又停下,望着他的背影,一瞬间,强烈的不舍冲击他的心房,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站在几步开外,等待厉明深上车离去。   厉明深却忽然也停下,伸向车门的那只手臂在半空悬停几秒又收回来,转过身,直直地朝他看来。   彼此凝视间,时间仿佛定格,周遭人事也都成了虚幻的背景。   梁暮秋心跳加速,几乎要沉溺在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里。   而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厉明深都看得一清二楚。   厉明深又走回梁暮秋面前,不容置疑地对他说:“给我打电话。”   从小院一路走来,谁都没说话,这是厉明深打破沉默后的第一句。梁暮秋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得不同。   “给我打电话吧。”厉明深重复着,依旧强势,不过稍微放软语气,“不用非等周五。”   “嗯。”梁暮秋低低应道,脚尖碾着地上一粒小石子,抬头看着厉明深问,“那说什么?”   “随便,闲聊。”厉明深望着他的眼睛,“说什么都可以。”   不等梁暮秋回答,他又说:“算了,我给你打吧,记得接。”   “好啊。”梁暮秋眼波微微闪动,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想起什么又飞快说,“不过上课时间不行。”   厉明深脸上展露淡淡的笑意,“是不是只要非上课时间都可以,秋秋老师?”   梁暮秋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迎着夕阳的那一侧耳廓被阳光照得红润透亮,脸颊也有些红,他说:“是,其他时间都可以。”   “那好。”厉明深说,“课表发我,我不能打扰秋秋老师上课。”   他一口一个“秋秋老师”,不同于孩子们充满活力的声音,厉明深说出来时带着一股低沉缱绻的意味。   两人一直站在村口,有不少人注意到,光梁暮秋余光就见到栗阿婆探头出来看了好几次。   “快走吧。”梁暮秋心中涌起浓烈的不舍,又被他压回去,“再晚天就黑了。”   “嗯。”   厉明深走回车边,正要开门,忽然瞥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的男人头戴一顶鸭舌帽,似乎在朝他看,然而等厉明深看过去时他又迅速地低下头,摆弄起手机来。   厉明深目光往下,看到了那辆车的车牌,是岚城市内的车,车号似曾相识,他不由得蹙了下眉。   “注意安全。”身后传来梁暮秋的声音。   厉明深收回注意力,转过头,轻轻嗯一声,目光悄然滑过梁暮秋的眉梢和眼角。   他还记得梁暮秋哭过后通红的眼睛。   “好好照顾自己。”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厉明深并没察觉自己用了“回来”两个字,梁暮秋却注意到了。   心弦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拨动,梁暮秋背着手退到一旁,手指在身后绞在一起。他看着厉明深上车,发动,目送对方沐浴着落日渐行渐远。 第35章   到岚城已经是晚上,厉明深直奔公寓,休息一夜,隔天清早去寰旭。周一早上惯例要开例会,例会结束后他还要出去一趟。   城郊有块地传言要公开竞拍,厉明深想亲自去看看,否则也不必前一晚赶回来。   到了寰旭大楼,一跨进电梯,厉明深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女士香水味,味道优雅沉静,是有些阅历的人才会喜欢的气味,再加上这是部需要单独刷卡的专属电梯,厉明深便猜到怕是厉環从国外回来了。   果然,等他进会议室,就见厉環坐在首位,他本该坐的位置上,椭圆形会议桌旁围满了人,高管们都到得差不多了。   勖照平死后,厉環掌握绝对多数股权,接任寰旭的董事长,但她并不参与实际管理,除非重大决策很少露面。厉明深猜测她此番用意,不露声色地走过去,说:“董事长。”   厉環转头看他,脸色似有一瞬的冰冷。   出国一趟,厉環气色好了不少,穿着优雅得体的黑色套装,脖颈戴一串珍珠项链,甚至画了淡妆。她在人前一贯要强,厉明深进来前正同人笑着谈论在国外度假的趣事,仿佛已经完全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见了厉明深,厉環淡淡点头,又在宽大的真皮椅上坐一会儿,才对众人道:“你们要开会我就不打扰了,我带了些礼物回来,待会儿大家分一分。”   众人纷纷道谢谢董事长。   厉環起身离开会议室,并未给厉明深额外关注,厉明深注意到厉玦等在门口,见了他目光明显闪躲,之后陪着厉環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按下疑惑,等开完会就询问秘书。   秘书说:“董事长去了明昭总的办公室,让我们不要打扰。她没说什么,也没要看什么文件,呆一会儿就走了。”   “哦对了厉先生。”秘书想起什么,“董事长走的时候我把她送到电梯,看到她提包里好像装了一把梳子,但用塑料袋裹着,我不是很确定。”   梳子?厉明深狐疑,厉環装梳子干什么?   快到出发的时间,周文已经提前下楼开车,厉明深只道厉環思念勖明昭,所以才会来他办公室,并没想其他的可能,思绪很快被工作占据,马不停蹄地去现场看了一圈,回公司后又听一场汇报,等歇下来已经是晚上。   本想在休息室凑活一晚,但房间冷冷清清,床铺摸上去没有温度,厉明深连躺下的欲望都没有。   他于是开车返回公寓,然而回到装修华丽的住所,灯一盏接一盏地打开,到最后整间房子亮如白昼,心中那股空洞依旧无法填满。   厉明深站在客厅,罕见地发了一会儿呆,拿出手机拨通了名为梁暮秋的号码。   拨出去的时候他想,他叫梁暮秋给他打电话,到底是梁暮秋想,还是他自己想。   响一声就通了,好像那头的人就守着电话等待似的,这个念头叫厉明深一瞬间变得心情愉悦。   “在干什么?”他低声问。   那头安静无声,半晌才有个脆嫩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迟疑:“AAA……”   厉明深一愣,听出是梁宸安,紧接着又听见了梁暮秋的说话声。   “冬冬,你怎么接我电话?”   “我不小心碰到了,对不起嘛秋秋。”   一阵悉索声后,手机似乎是被梁暮秋拿走了,果然下一秒,听筒里就传出了梁暮秋的声音。   “不好意思,刚才冬冬在用我手机。”梁暮秋说,梁宸安拿他手机买东西,没想到厉明深会忽然打电话。   “AAA什么意思?”厉明深问,他第一反应是企业的3A信用认证,“你给我备注的什么?”   “没什么,你听错了,我就备注你的名字。”梁暮秋哪里好意思说给厉明深名字前加了三个A,这样他就在通信录第一位了。   他面上浮起淡淡的红,庆幸厉明深看不见,从梁宸安身旁经过,弯腰掐了把小孩的屁股,然后离开房间,站在了外面的走廊上。   这一天梁暮秋时而走神,想过厉明深会给他打电话,但觉得至少还要等两天,没想到这么快,他指甲扣着栏杆上掉漆的一块,问:“刚忙完吗?”   “嗯。”厉明深说,又问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在干什么?”   “我在改作业。”梁暮秋说,“就是小朋友们画的画。”   厉明深顺着问道:“小朋友们好教吗?”   “挺好教的,很可爱也很乖。”   梁暮秋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轻快,像清晨拂面的风,又像跃上枝头的鸟雀,裹着电流传入厉明深耳中,同当面听不太一样。   厉明深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是意识到,分开不过24小时,他就非常想听他的声音。   厉明深顺势问起班里小孩的情况,想引导梁暮秋多说几句,梁暮秋便跟他讲上课趣事。   至今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给金豆豆让梁宸安帮忙写作业的刘晓辉,梦想的房子是他们家的狗窝。   “我觉得只要是梦想就要值得尊重,所以我给了他一朵小红花。”梁暮秋说。   厉明深想象梁暮秋跟一群孩子在一起,他守护着孩子们的纯真,厉明深也想守护他。   “梦想中的房子吗?”厉明深很兴趣似的重复,“你梦想中的房子什么样?”   梁暮秋忽然沉默下来,其实那天下课后,他也尝试着在纸上画了画,对着纸半天无法下笔,最终只画出几条凌乱无端的线条,后来那张纸被他撕了。   他不想回答,轻轻地又将问题抛了回去:“先别问我,你呢,你梦想中的房子是什么样子?”   厉明深一愣,门铃忽地响起,他回神道一句“稍等”,走过去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公寓管家,厉明深刚才上楼前请对方过来一趟,他有几件西装需要干洗。   他将西装装在袋子里交给对方,管家问他是否要吃宵夜,公寓内有好几家不同风味的餐厅,24小时供应餐食。   厉明深晚饭吃了个三明治,但没食欲,说不用,重新关上门,对着手机喂了一声,就听梁暮秋问:“你有客人?”   “不是客人,是管家来拿衣服去干洗。”厉明深说。   “你还有管家?”梁暮秋惊讶。   “公寓管家。”厉明深说,“并不对我一人。”   梁暮秋笑道:“那也很厉害了。”   “厉害吗?”厉明深口气平淡地反问,停顿几秒又说,“其实我小时候也住在村子里,跟我爷爷一起。”   大约对着电话,厉明深没那么多顾虑,继续说:“差不多十二岁我才离开。”   现在那片村子已经拆迁改建成一片别墅区,他买下其中一套,用的自己积蓄。   通话另一边,梁暮秋安静听着,这是厉明深第一次提及私事。等厉明深说完他试探问:“那现在呢,你跟家人住一起吗?”   “不住一起,我自己住外面。”厉明深着意强调,“就我一个人。”   “哦。”梁暮秋想听不出他的暗示都不行,情不自禁笑了笑,他撑着栏杆朝远处望去,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睡了,只能看到亮着的零星的几盏灯。   “一个人很好啊,呆在家里不受打扰,时间都是自己的,很自由。”梁暮秋说。   厉明深并没有立刻说话,四下环顾一遭。这座公寓位于繁华商圈,从阳台的窗户朝外看就是广阔的江景,楼下遍布奢侈品商店,白天人流熙攘,夜晚灯光璀璨。   公寓内部也是名家亲自操刀设计的,装修材料都是顶级,厨卫家电一应俱全,他却不知道是否能将这里称之为“家”。   他又想起初次见面时梁暮秋的那句话——“华丽是华丽,也足够有格调,但未免没有温度。不像是给自己住的,倒像是展示给别人看的”。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厉明深想,身体还是舒服的,但心灵却得不到自由,不是他梦想中的房子。   厉明深又想,那究竟什么是他梦想中的房子。   寰旭做地产,厉明深深有体会,无数人奋斗一生只为拥有一套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然而何以为家?   身心皆有归处,是以为家。   他忽然怀念起那个墙外挂满三角梅的小院来。   厉明深安静太久,梁暮秋怀疑他掉线了,忍不住出声询问,厉明深轻嗯回应,感到有些饿,便问:“你晚饭吃的什么?”   “我吃的面,冬冬吃的小馄饨,还有从学校食堂打回来的两个菜。”梁暮秋说,他去代课不要工资,就要郝建山管饭。郝建山怕他连饭都不吃,还贴心地给他准备了饭盒。   “你还没吃吗?”梁暮秋问。   “还没,我准备做。”   厉明深本想着梁暮秋如果忙就先挂断,梁暮秋却问:“那你要戴耳机吗,拿着手机做饭是不是不方便?”   “你不忙吗?”厉明深边问边找耳机,他承认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这么说,“我怕耽误你时间。”   “不耽误。”梁暮秋声音像是含在嗓子里,黏糊不清,“反正睡觉前也没其他事。”   厉明深无声地笑了笑,找出一只蓝牙耳机戴上,从冰箱拿出速食面和一把蔬菜,预备也给自己煮个面。   “你会煮面?”梁暮秋问。   “应该说我只会煮面。”厉明深道,因为煮面最快最省事,加点肉菜就能做到营养均衡,符合厉明深一贯追求高效的逻辑。   他烧水等着把面下锅,问:“冬冬在做什么?”   梁暮秋回身看一眼房间里面:“在看书。”   “还是那本绘本吗?”厉明深问,“那猫怎么样了?”   梁暮秋发现了,厉明深好像从没叫过小花的名字,他说:“什么那猫,人家有名字,叫小花。”   厉明深声音干巴巴的,像是应付:“哦。”   梁暮秋感到好笑,转了个身,一只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在身后撑住栏杆,问:“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所以不愿意叫?”   “我没有。”厉明深否认,虽然梁暮秋的确说中他的心思。   梁暮秋忍不住笑了,厉明深问:“笑什么?”   “就觉得你这人……”梁暮秋想起初见时厉明深显得冷漠,如今慢慢相处才发现他更多的面。   他斟酌着措辞,反正不用面对厉明深,便大着胆子说:“挺可爱的。”   厉明深头一次被这样形容,无语片刻,评价道:“该不该说你眼光独到?”   梁暮秋立刻接话:“当你夸我,谢谢。”   一直到厉明深煮好面吃完,互道晚安,梁暮秋才挂电话,手机外壳都变得滚烫,再一看通话时间不由吃惊。   接电话前他还担心没话说,没想到一聊聊了四十多分钟。   梁宸安早等不及,梁暮秋跟那个AAA聊了半天,他都没办法用手机。   手机被梁宸安拿去,打开购物网站挑挑拣拣,终于赶在临睡前把要买的东西加入购物车,他将手机还给梁暮秋:“秋秋,帮我买。”   梁暮秋扫一眼,购物车里有尿垫、医用剪刀、手套还有羊奶粉,都是为小花生产准备的。他爽快下单,梁宸安在他付钱时瞄一眼总数,回房间拿了储蓄罐,把钱点出来递给他。   梁暮秋看着怀里有零有整的钞票,一愣:“你给我钱干什么?”   梁宸安还是要塞给他:“我有钱,我想自己给小花买。”   梁暮秋看向梁宸安,梁宸安的眼睛清澈透亮,带着自己的坚持。他隐约明白梁宸安的心思,无非想亲力亲为,亲手照顾小花,亲自为它挑选每一样需要的物品。   梁暮秋心头微酸,把钱收过来:“好啊,那以后我下单你给我钱。”   梁宸安高兴地点头,梁暮秋想,照这架势梁宸安是不是还想亲自接生啊?   他琢磨要不要在网上找些给猫咪接生的科普视频先跟梁宸安一起练练,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正想着,院子外忽然传来车声,梁暮秋一愣,猛地站起来,等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往外走了,顺着楼梯往下又快步穿过院子,打开门的时候恰好看到一辆黑色轿车。   那车瞧着陌生,像是走错了,在院外空地上掉了个头,闪着红色尾灯消失在夜色之中。   梁宸安跟在后面,从他身侧探出头来,问:“秋秋,你在干什么?”   梁暮秋也在问自己在干什么,厉明深还在公寓,刚刚挂断电话,怎么可能瞬移到这里?   他内心没由来地失落,关好院门带梁宸安回房睡觉,暗自期盼下一个周末快点到来。 第36章   那一晚吃完面,厉明深又给大宅打去电话,菁姐接的,说厉環回家后情绪稳定,没什么特别。   厉明深嗯了一声,菁姐问:“您要回来吗?”   “不回了。”厉明深心道,厉環白天在公司连问都没问他,回去也没意思,何必自讨没趣。   从前厉明深从未觉得时间过得慢,只觉得不够用,如今才发现原来他的时间里有那么多缝隙,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想起某个人,走神的次数多,抬眼望日历的次数也多,周五晚上原本有场酒会也被他借口喉咙不舒服推了,派下面一个副总参加。   周文就在旁边,听厉明深给酒会的主办者打电话,边说话边掩唇假装咳嗽两声,挂了电话就恢复正常,用堪比电视剧男主角的磁性嗓音给他布置工作。   他拿笔记下,出去前犹豫再三还是说:“厉先生,喉咙不舒服可能是天气干燥,可以吃点梨或者熬梨水,我每次不舒服我女朋友就熬给我喝,很管用。”   厉明深旋起钢笔,不动声色打量这个助理,周文跟在他身边月余,他早已摸清对方脾性,心眼实,绝对忠心,只是动不动就把女朋友挂在嘴边。   他原先觉得这样的男人未免没出息,如今倒有些羡慕,于是说:“这周末我的确要去吃梨。”   顿几秒,他又较劲似的补充一句:“我去产地吃。”   终于到周五下午,梁暮秋掐着点打来电话,厉明深跟他说马上出发,挂了电话就利落走人,叫一众秘书助理看呆了。   车停在地库,厉明深坐电梯下去取车,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背影同厉玦有些像,他懒得跟这个舅舅打招呼,径直朝他的固定车位走,刚一上车就接到了大宅的电话。   厉明深还以为是菁姐,接通后竟然听到厉環的声音,问他是不是已经下班,要他回去吃个饭。   原先勖明昭在的时候,厉環打不通他的电话就会打给厉明深,让他叫他哥早点回家吃饭,然后半真半假地再问一句他是不是也要回来。   这样专门给他打电话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厉明深琢磨了一会儿,只好给梁暮秋去个电话,说临时有点事。   梁暮秋“嗯”了一声。   隔着电话,厉明深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   驱车返回大宅,厉明深把车停在花园外,菁姐出来迎他,说厉環回来后,厉家来了好些亲戚。   “太太带回来好多东西,都被他们拿走了。”菁姐小声抱怨。   厉明深习以为常,厉環对厉家那些个亲戚一贯大方,每次来人必不会叫他们空着手走。   别墅客厅亮着灯,不过窗户拉着纱帘,看不到里面,只能看到有人影在走动。厉明深边阔步朝别墅走边问:“谁在?”   “太太的弟弟和他那个老婆。”菁姐说,“还有个男的,瞧着眼生,以前没来过。”   菁姐不喜欢厉家这些亲戚,厉玦是厉環亲弟弟也就算了,其他人也对她吆三喝四,是以一见面就忍不住向厉明深诉苦。   厉明深只当是哪门子远亲来攀关系,当下有些不屑,随口问:“说什么了吗?”   “不知道。”菁姐说,“他们在客厅说话太太就让我们出来,不让过去。”   厉明深听了这话,不由蹙了下眉。   到门口,菁姐从侧门回厨房去忙,厉明深穿过玄关走到客厅,一眼就看到了菁姐说的那个生面孔男人。   那男人看着三十多岁,长相平凡,倒是身材高大魁梧,见到厉明深就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厉明深不露声色看向对方,又扫一眼厉玦夫妇,并未给予太多关注,走到厉環面前喊了声“妈”。   厉環坐在沙发主位,长发披散,肩上搭一条素色披肩,神色淡淡地问一句“回来了?”,接着便让菁姐开饭。   饭桌气氛比厉明深预料得要融洽,厉玦的老婆说着在国外的见闻,厉玦在旁边帮腔,厉環偶尔应一两句,但心情看起来还算不错。   而那个生面孔的据说是远房表兄的男人一直埋头吃饭,偶尔抬头遇上厉明深的视线又迅速把头低下去。   就这低头的一个动作,叫厉明深觉得不对劲。   他感觉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这种感觉在晚餐结束、厉環让他留下住时达到了顶峰。   “我让人给你收拾好了房间,这么晚就别开车了,留下住一晚。”厉環说。   身为母子虽然牵绊不深,但不代表厉明深不了解厉環。他还不至于幼稚到觉得厉環突然对他觉醒了母爱。   厉明深没有拒绝,顺势留下,回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给李律师。   “我妈最近有没有问你我哥孩子抚养权的事?”厉明深问。   李律师十分严谨,翻看通话记录,回复说:“最近一次厉董给我打电话是十天前。”   十天前,那就是厉環出国度假之前。十天没动静,实在不像厉環的做派。   “行,我知道了。”厉明深挂掉电话,手机在掌心握了握,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闪过在小梨村见过的那辆黑色轿车,于是立刻又拨了梁暮秋的号码。   梁暮秋以为他正往村子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厉明深先问:“村子里最近有什么外面的人去吗?”   梁暮秋被他语气里的紧张弄得一愣,说:“快到国庆,来村子里玩的人挺多的。今天还有一个外国旅行团过来,我还陪着去果园摘了半天梨。怎么了?”   厉明深心道应该是他多想了,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抬手捏了捏眉心,说道:“没事,随口问问。”   梁暮秋没再说什么,听厉明深那头似乎很安静,不像在开车,于是问:“你今天还来吗?”   其实这么晚,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死心想同厉明深确认。   “不过去了。”厉明深解开衬衫扣子,抽掉领带随手挂在衣架上,“临时有些事。”   照这种情况,他甚至不确定周末还能不能过去。   “好吧。”梁暮秋静了片刻,再开口时语调恢复轻快,玩笑道,“正好那个外国旅行团要在村子住一晚,郝校长请我明天再陪他们逛逛,你来我也没空招待你。”   厉明深把外套也脱了,闻言不由一笑,说:“这么很抢手吗?我都没享受过陪玩的待遇。”   梁暮秋没接话,不知有意无意,厉明深听他打了个哈欠。   “忙完就早点休息吧。”梁暮秋似乎不想再聊。   “梁暮秋。”厉明深叫住他。   “干嘛?”梁暮秋问。   “没事。”厉明深忽然压低声音,“还有没有再哭了?”   “没有。”梁暮秋立刻否认,音量都不自觉高两分,“我又不是哭包。”   “哭包也没关系。”厉明深轻笑道,“情绪需要适度宣泄,不要憋着。”   厉明深说完,电话那头静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梁暮秋的声音:“那晚谢谢你。”   他语气认真,厉明深的心微微一动,道:“不必客气。”   “其实我这个人……”梁暮秋事后也想过,或许是搞艺术的通病,他自小感情就比较充沛,从前有父母疼爱,父母去世后又有梁仲夏照顾,也就是梁仲夏走了之后才强迫自己成长。   外人面前忍着痛忍着泪,装得成熟稳重。   与其说那一晚是因为回忆起梁仲夏而难过,不如说厉明深那一句“大人又怎么样,在我面前不必忍着”更叫他触动。   梁暮秋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听厉明深又开口。   “你这个人很好。”厉明深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一点无需怀疑。”   梁暮秋怔住,复杂滋味还没来得及酝酿,厉明深又说:“只有一点不太行。”   梁暮秋当即不服气似的追问:“哪里不行?”   窗玻璃映出厉明深修长的影子,他无声笑笑,说:“感谢人哪有只口头感谢的。”   “那要怎么感谢?”梁暮秋问。   “我想吃梨。”厉明深说。   梁暮秋一愣,这还不简单?   “我摘点给你,还是你想自己来摘?”   不等厉明深回答,他又飞快说:“这样吧,我先给你摘点,看看哪棵树上的最甜,等你来了再自己去。”   这一晚,厉明深便梦见梁暮秋去果园,蹲在一棵枝繁果硕的梨树上跟他说这树上的梨子最甜,让他赶紧摘,要不然就被小鸟啄走了。   他正要过去,忽然发现梁宸安站在旁边一棵树上,挥手喊他叔叔,谁知没站稳,竟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梁暮秋一惊,脚下一滑,也跟着掉下来。   厉明深惊醒了。   窗帘缝隙透进一线光,他摸过手机看时间,刚六点。   常年出差,厉明深睡觉并不认床,何况这里原本就是他的房间,本想再补会儿觉,但怎么睡都不舒服。   厉明深干脆起床,拉窗帘的时候往楼下看了一眼,发现那个所谓远房表兄也起了,就站在楼下花园,他那辆车的旁边。   玻璃单面可视,外面看不到里面,厉明深冷眼看着对方时不时抬头,朝他房间的方向张望。   厉明深又把窗帘拉上,在房间呆了一会儿,直到门外传来动静,似乎是厉寰从楼上下来,吩咐菁姐准备早饭。   厉明深在沉默中吃完一餐饭,虽然没抬头,但能感受几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搁下筷子擦嘴,想找个借口先走,厉環先一步开口,说三楼的儿童房今天要进家具,让他看着点。   厉明深隔着长餐桌同厉環对视,目光有些冷:“好。”   他没管一桌子亲戚直接去三楼,厉環已经叫人把两个房间打通成一间,就在她卧室的对面。   厉明深走进去,房间足够宽敞,有独立卫生间和衣帽间,还有一个正对花园的小露台,墙壁刷成淡蓝色,角落里堆满男孩子会喜欢的玩具。   厉明深不带感情地打量,很快又退出来,不小心撞上在厉環房间刚刚打扫完的保姆。   保姆连忙跟厉明深说对不起。   保姆手中的垃圾袋掉在地上,口没扎严,几团纸掉出来滚到了厉明深脚边,他垂眼一扫,发觉有一团不同寻常,于是弯腰捡了起来。   他将那团纸展开,发现是家医疗机构的介绍,主打的服务项目是亲子鉴定。   厉明深瞳孔猛地一缩,来不及反应,背后就传来厉環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厉環声音有些尖锐,厉明深缓缓转身面对她,拿着那页纸问:“这是什么?”   厉環瘦削的面颊瞬间紧绷。   厉明深绕过她就要下楼。   厉環叫住他,语气严厉:“厉明深!”   厉明深回头同她对视,一瞬间想明白很多事:“难怪你要去大哥办公室拿他的梳子,因为上面有他头发,你要去做亲子鉴定,你要确认那个孩子是他亲生的。”   动静传到楼下,厉玦和那个远房表兄也跑上来。见事情瞒不住,厉玦大着胆子说:“明深,你妈也只是想确定那孩子真的是明昭的,确认了才能放心把他接回家。”   “我让你说话了吗?”厉明深眼锋扫过去,厉玦立刻闭嘴。   他又转向厉環,目光里全然是难以置信:“你没看过那孩子的照片吗,还是你不相信勖明昭前妻的为人?哦我忘了,人就是被你逼走的,难怪你不信。”   他往厉環走近一步,抖着那页皱巴巴的纸质问:“你想怎么确认,你也想拿那个孩子的头发?”   电光火石之间,厉明深想通了,难怪厉環一反常态叫他回来吃饭还让他留宿,就是不想让他去小梨村,好找机会下手。   那辆挂着岚城车牌的黑色轿车和车里的人,八成也是厉環找去的。   愤怒冲击厉明深的头脑,血液更是一瞬间涌到头顶,他将那页纸狠狠地攥了起来,手背绷出了骇人的青筋:“你打算对冬冬干什么?”   他简直要不认识这个母亲!   “我还要问你想干什么!”厉環终于开口,声嘶力竭反问他,“你明明已经找到明昭的孩子了,为什么不带回家,你又想干什么?!”   厉明深同她无话可说,绕过她就要下楼,厉玦挡在楼梯口,厉明深喝道:“让开!”   厉玦根本不敢阻拦。   然而那个远房兄弟还挡在前面。   厉明深这会儿明白过来,这人也是厉環找来想看住他的,他冷笑一声,心想勖明昭死了,厉環难道就真的疯成这样?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说了让开。”   厉明深字字冰冷,那男人为难地看了厉環一眼,最终还是被厉明深气势所慑,往旁边让出路。   下了楼,厉明深快步穿过花园,边上车边给梁暮秋打电话,却没人接听。他冷着脸将手机扔到副驾,猛踩油门,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大宅。   *   梁暮秋一早便跟郝建山出门,去接待那个外国旅行团。   往村口走的路上,郝建山愁容满面,背着手也不说话,梁暮秋好奇怎么了。   郝建山长长地叹口气:“卖不出去啊。”   今年小梨村300多亩果园丰产,收成好过去年,然而销量却跟不上,眼看二茬梨就要上市,头茬梨还压了一半没卖出去,郝建山这两天尽往村委会跑,去商量对策。   梁暮秋也没好办法,见郝建山眉头不展,想逗他高兴些,于是道:“那我今天忽悠那帮老外多摘点。”   郝建山果然乐了,停下看着梁暮秋,道:“你这孩子。”   他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小秋,咱们村会英语的没几个,也就你了,我老是找你你烦不烦?”   “叔您这说的什么话。”梁暮秋装作不高兴道,“这村里哪家的饭我没吃过,做点事就要嫌烦?”   郝建山不再说话,侧头看着梁暮秋,目光有怜惜也有惋惜。   梁暮秋出门没法带梁宸安,一早去市集买了牛肉锅贴和豆腐脑,把他连同早饭一起拎到隔壁。梁宸安还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地吃早饭,吃过才算完全清醒,跟杨思乐一起在院子里写作业。   杨思乐喜欢咬笔头,铅笔上一圈圈牙印,写几个字就要摆弄下铅笔盒,还老跟梁宸安说话。   梁宸安不想理他。   安静没两分钟,杨思乐又问:“那个叔叔没来吗?”   梁宸安听他问起厉明深才抬头,轻轻摇了摇头说:“没来。”   杨思乐有些失望,他攒了好些树叶做书签,还等着厉明深开跑车带他们去夜市卖了赚钱。   太阳渐渐升起,光洒进小院中央,小花踱着猫步从堂屋的帘子后面钻出来,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肚子越发滚圆,没走几步就又趴在菜地旁边晒太阳。   梁宸安起身,进堂屋把它的窝抱出来,在上面拍了拍,小花便自己躺上去,伸出舌头舔梁宸安的手心。   杨思乐扭头看,不解问:“冬冬,你怎么对小花这么好啊?”   梁宸安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回道:“你不懂。”   杨思乐不高兴了:“你不说我怎么懂,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梁宸安不说话了,杨思乐气呼呼地转回去,忽然听他问:“乐乐,你想你妈妈吗?”   杨思乐一愣。   他妈在离婚后就干净利落地走了,再没回来过,杨雄和杨阿公也从不跟他提,就好像这个人从此就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只一次,杨思乐偷听杨阿公跟人说话,才知道原来他妈又嫁人了,好像还嫁了个有钱人。   “我才不想,我想她干嘛?”杨思乐嘟囔,拿起笔继续写作业,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小饭馆中午要来好几桌客人,杨阿公一早就开始忙碌,进进出出,堂屋里传出有节奏的切菜剁肉声。   中途他出来拔葱,看到那只公猫蹲在门外,貌似想进来,挥起扫帚就把那猫赶走,还差点碰到小花。   梁宸安紧张起来,等杨阿公掀帘子又回堂屋就起身往外跑,果然看到那只公猫还蹲在不远处。   一人一猫对视,梁宸安走过去问:“你是不是想看小花?”   公猫嘴里叼着什么,吐出来搁在地上,冲梁宸安“喵”一声,爪子又把那东西往前推了推。   梁宸安瞧着那好像是块肉,骨头细细的,像是块鸡肉。   绘本上说猫咪怀孕后饮食要仔细,带骨头的肉最好不要吃,尤其是这种细骨头,以免划伤肠道。他蹲在公猫面前,认认真真跟它讲道理,完了又说:“我会给小花准备好吃的,你就别担心了。”   那公猫透亮的眼睛盯着他,又喵一声,转身跑走了。   梁宸安蹲在原地笑了笑,拍拍裤子站起来,就在这时,他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盯着他看。   见梁宸安发现自己,那男人脚步一动,似乎就要朝他走过来。   梁宸安敏锐地往后退了一步,又看对方一眼,转身跑回了杨阿公的小院。 第37章   那群老外昨天摘的是皇冠梨,今天要去摘秋月梨,果园离村子有段距离,梁暮秋等人齐了,招呼着一道坐大巴过去。   他站在大巴车前头,一手拿喇叭,一手拿郝建山给他的稿子,眼睛看着中文,嘴里说着英文,介绍两种梨的区别,又陪着聊了些小梨村的乡土人情,等歇下来喝口水才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前了,于是赶紧回拨过去。   厉明深很快接通,问他在哪儿。   “我在果园给你探路呢。”梁暮秋站在果园里,身旁是两排枝繁叶茂的梨树,枝上挂着累累硕果,一看就皮薄汁多。   “冬冬呢?”厉明深单手握着方向盘,紧盯前方道路,装作随意问。   “冬冬在阿公家,没跟我过来。”梁暮秋说着抬手捏过一个梨,闻闻味儿又颠颠重量,说,“这个不错,就你了。”   说罢手腕轻轻一拧就摘了下来。   他音色轻快明亮,仿佛浸着阳光,厉明深紧绷的神经不由松懈,勾着唇角道:“那我应该很快就有口福了。”   梁暮秋听出他的暗示,有些惊讶:“你过来了?”   “嗯,路上了。”厉明深估算路程,“还有二十分钟。”   这么短时间肯定赶不回去,梁暮秋只好说:“你到了先去杨阿公家,冬冬有钥匙,让他带你回去,我中午就能往回走,你等我。”   “嗯,我等你。”厉明深挂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在副驾,专心地往前方驶去。   临近中午,家家户户传出炒菜的香味,杨阿公的小饭馆生意红火,香气飘了满院。   菜炒到一半,杨阿公发现料酒瓶子快见底,没料酒可做不了红烧肉,他摘掉围裙本想自己去买,但客人催得紧,只好擦擦手,从兜里摸出一张二十的旧钞票交给杨思乐,让他去村口杂货铺买桶料酒。   梁宸安说:“我也去。”   两个孩子搭伴杨阿公就更放心了,想着又是在村子里,应该没什么问题。   “剩下的钱你和冬冬买零食吃。”杨阿公嘱咐杨思乐,叫他们快去快回。   杨思乐高兴了,拉起梁宸安往外跑,到栗阿婆的杂货铺买了料酒,剩下的钱一人买一袋虾条,栗阿婆还给他俩塞了一把奶糖。   杨思乐撕开虾条往嘴里倒,见梁宸安不吃,把他那袋抢过去也给撕开,又塞回给梁宸安手里,冲他说:“你也吃啊。”   梁宸安总感觉有人跟着他们,回头看一眼却什么也没发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虾条。   两人有了吃的就把杨阿公的嘱咐忘在脑后,走走停停,看看墙根野花,再招招猫逗逗狗。   路过一处幽窄的巷子,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杨思乐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梁宸安也停下,屏息去听。那猫叫声又尖又细,像是小奶猫,听着断断续续,可怜兮兮的,像是遇上什么危险在求救。   他同杨思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寻着声音往巷子里面走,在尽头拐弯,眼前看到的却不是猫,而是个身材高大、戴鸭舌帽的成年男人。   那男人手里拿着个手机,声音就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他将手机锁屏,猫叫声也随之消失。梁宸安认出对方就是早上在小院外的那个人,顿生警惕,拉住杨思乐就要走。   “哎小朋友,先别走。”那男人叫住他们,脸上堆笑说道,“我是来玩的,但迷路了,你们能不能带我一段,我可以给你们钱,也可以给你们买零食。”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钞票。   杨思乐有些心动,刚要伸手去拿,被梁宸安一把拉住。   “我们不要。”梁宸安说,“问路你找大人。”   那男人见状,眼神忽然一凛,上前就要去拽梁宸安的胳膊。梁宸安反应很快,猛地把一袋虾条扔到对方脸上,拉起杨思乐就跑。   然而两个五岁的孩子哪儿能跑过一个成年男人,没跑两步梁宸安就被抓住卫衣帽子,向后仰倒摔在地上。杨思乐也绊一跤,料酒撒了出来,浓烈的味道瞬间弥漫开。   梁宸安的手掌大概被小石子划破,传来阵阵刺痛,他忍着痛大喊:“救命!”   那男人一听急了,手掌捂住梁宸安的嘴:“小朋友别喊,是你奶奶叫我来找你的,就要你几根头发,你乖乖的配合一点。”   梁宸安猛地睁大眼,心跳登时更加剧烈,然而他只迟疑一秒就伸手拽下男人的手,张开嘴,小虎牙往手腕内侧最脆弱的部位猛扎下去。   那男人吃痛地松开手,梁宸安又大喊救命,对惊呆了的杨思乐喊:“乐乐快跑,去叫人!”   杨思乐吓得愣住了,这才反应过来,爬起就往巷子外面冲,刚跑出去就看到厉明深,终于忍不住眼泪,哭着大喊道:“叔叔!”   厉明深在村口停好车,路过栗阿婆的杂货店,得知梁宸安和杨思乐刚买了东西回去,于是快走两步想追上两个孩子,没多久就隐约听到梁宸安的呼救,紧接着就看到杨思乐哭着从一条巷子跑出来。   厉明深心一沉,大步往里跑,见到梁宸安的时候那男人正在扯他的头发。厉明深顿时气血上涌,提起一脚踹了过去。   那男人不防,向后摔倒在地上。   “冬冬!”   厉明深把梁宸安拉起来,梁宸安的手掌被石子划出几道伤口,渗出了鲜血。他眸光幽暗,问:“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梁宸安也吓坏了,红着眼睛看向厉明深,忍着没哭,摇了摇头,又喊他:“叔叔。”   这一声充满了信任和依赖,听得厉明深滋味复杂,他把梁宸安拉到身后,见那男人要站起来,走过去当胸就是一脚,紧接着拎起那人的衣领粗暴地拽起来,一把抵在墙上。   厉明深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淬满愤怒。   “不管谁叫你来的,回去跟他说,敢动这孩子一根汗毛,我叫他后悔生下来!”   说罢他把对方朝地上狠狠一摔,厌恶道:“滚吧!”   *   梁暮秋拎着满满一袋梨从果园回来,脚步轻快地推开小院的门,发现不光厉明深,杨阿公和杨思乐也在,梁宸安则坐在石凳上,几个人齐齐朝他看。   “这是怎么了?”梁暮秋察觉不对劲,走到近前看见梁宸安手掌贴着纱布,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厉明深把情况简要跟他说明,又道:“我已经带冬冬去卫生院检查过了,他手掌被划破,不过伤口不深,已经消毒处理,其他地方没有受伤,不要担心。”   出了这样的事,厉明深自知瞒不过梁暮秋,也没想隐瞒,只尽可能在言语上淡化一些。   梁暮秋还是肉眼可见地瞬间绷紧了。   杨阿公没想到让两个孩子去买调料就会出这种事,刚才已经自责了好一阵,又怒骂道:“这些该杀的人贩子啊!”   梁宸安朝杨阿公看去,面色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杨思乐却没那么多心思,立刻说:“不是人贩子,我听到那个坏人说,是冬冬奶奶让他来的,他要揪冬冬的头发!”   宛如一颗惊雷投入湖面,梁暮秋的大脑霎时炸开。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他看完杨思乐又去看梁宸安,脸色沉得骇人:“冬冬,乐乐说的是不是真的?”   梁宸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厉明深站在梁暮秋身侧,见他这副模样,垂着的双手慢慢握紧。   杨阿公也愣了,反应过来后猛地一拍桌子:“光天化日就来抢孩子,这家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梁暮秋大脑阵阵嗡鸣,好一会儿才回神,努力压下混乱的心跳,轻轻喊了声“阿公”,又摇摇头,示意杨阿公别在梁宸安面前说这些。   厉明深注意到他脸色发白,嘴唇也在刚才那一瞬间褪去血色。   一时无人开口,静了片刻,厉明深忽然说:“对不起。”   两个孩子和杨阿公都朝他看,梁暮秋也转头同他对视。   梁暮秋感到失焦的眼神逐渐聚起,轻轻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地说:“跟你没关系,我还要谢谢你。”   厉明深无法开口。   “没事了冬冬,没事……”梁暮秋把梁宸安揽在怀里,听杨思乐说那男人还想要梁宸安的头发。他手指轻轻地拨开梁宸安的头发,果然看到头皮红了一块,顿时也红了眼睛。   杨思乐还想说什么,杨阿公把他带走了。   小院里只剩厉明深,但梁暮秋的心思都在梁宸安身上,问道:“饿了吗,想吃什么?”   梁宸安当时没想太多,只想着千万不能被坏人抓走,事后才感受到了迟来的恐惧。他紧紧地回抱梁暮秋,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你陪我。”   “那我们回房间?”梁暮秋问。   梁宸安说好。   梁暮秋弯腰托着梁宸安的屁股把他抱起来,在梁宸安大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抱过他了,梁宸安立刻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梁暮秋这才看向厉明深,冲他抱歉笑笑:“不好意思,我带冬冬上楼,厨房有菜,你要是饿了就——”   厉明深打断他:“不用管我。”   梁暮秋点点头,抱着梁宸安往楼上走,回房间后,梁宸安换一身干净衣服,爬上床自己先躺下,又拉开被子,示意梁暮秋也上去。   梁暮秋便也脱掉外衣外裤,从梯子爬上去,躺在了梁宸安的身边。   床有点窄,梁暮秋只能侧躺,把梁宸安的手拉到面前,问:“疼吗?”   手心皮肤细嫩,肯定是疼的,但梁宸安不想梁暮秋担心,于是说:“不疼。”   梁宸安断断续续地讲当时经过:“一开始我就在阿公家外面看到过那个坏人,我没过去,后来跟乐乐买料酒,听到小猫的声音才过去看的,我怕小猫有危险,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该过去的。”   梁暮秋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猜测对方应该盯了梁宸安一段时间,等他落单才下手,又看梁宸安喜欢猫,所以才用猫叫声引他过去。   梁暮秋几乎要恨死那人。   他强压情绪,直起上身,看着梁宸安的眼睛说:“你没有做错,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只是现在很多坏人会利用我们的同情心,所以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要更谨慎一点,首先要确保我们自己的安全。”   梁宸安懂事地点头,眼睫忽闪地望着梁暮秋,很轻地抿了一下嘴唇。他其实还想问,那个男人说的是不是真的,真的是他的奶奶让他来的?   但他不敢问。   梁暮秋也在想同样的事,他表面镇定,实则心乱如麻,不知道万一梁宸安问起他要怎么回答,情急之下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讲起自己带的那个外国旅行团。   梁宸安果然被勾起好奇心,问:“外国人都是金头发吗?”   “也不是。”梁暮秋说,“也有黑头发,还有棕色和红色的。”   “那他们走了吗?”   “走了。”   两人小声说着话,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啊?”梁宸安立刻坐起来,“是不是叔叔?”   “应该是的。”梁暮秋边说边下床。   那敲门声只响了一下,表明外面的人没有催促的意思,而是很耐心地等待。   “叔叔今天好厉害。”梁宸安趴在床边,忍不住说,“一脚就把那个坏人踹到地上。”   “是吗?”梁暮秋穿上鞋子,笑着应了一句,转身的瞬间嘴角便落了下来。   他走到外面将门打开,厉明深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他,问:“我煮了面,你跟冬冬要不要吃一点?”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梁暮秋却如鲠在喉,根本吃不下,但厉明深一番好意,他不忍心拒绝,何况他不吃梁宸安还要吃,于是跟厉明深下楼,去厨房盛了碗面。   刚才杨阿公又送来两道炒菜,梁暮秋夹了些在碗里一并端上楼,看着梁宸安吃下,等梁宸安睡着了才悄悄地端着空碗出来。   厉明深还在厨房,垂首坐在餐桌旁,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暮秋见他面前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疑惑道:“你没吃吗?”   “没有。”厉明深抬头道,“等你一起。”   梁暮秋的心微微有些触动,心乱更添一分,但他现下无暇思考旁的,于是避开厉明深的注视,小声说:“我不吃了。”   厉明深却问:“是不是不合胃口,那你想吃什么,要吃鱼吗,我现在去买。”   说着他就拿上车钥匙,像是只要梁暮秋一点头就立刻开车出去买。   梁暮秋心中的焦躁被抚平了些,看了厉明深一会儿,说:“不用买了,我吃。”   两人面对着坐下,梁暮秋强打精神,问厉明深怎么又忽然过来。   “事情处理完了。”厉明深简洁回道。   温热的面下肚,梁暮秋虽然食不知味,好在身上有了点力气,也想起被遗忘的那一袋梨,拿过来递给厉明深。   厉明深撑开袋子,里面七八个圆滚滚的秋月梨,每个梨的杆上都贴了一张便笺,上头写着一个数字。   “这数字什么意思?”厉明深问。   梁暮秋说:“果园里的树都有编号,你尝着哪一棵树上的梨最好吃,下次去摘就不难找了。”   厉明深想象梁暮秋每摘一个梨就在上头记一个数字,不由心头滋味复杂,问:“陪老外还带便笺?”   “随手揣在包里的。”梁暮秋一顿,努力挤出微笑,“答应了给你探路。”   厉明深放下手里的梨,看他强颜欢笑,心有不忍,说道:“梁暮秋,我是不是说过,在我面前不用忍着,你想说什么想发泄什么都可以。”   梁暮秋紧咬嘴唇,强压的情绪因为厉明深这句话尽数翻涌,叫他再难承受。他搓了把脸,埋在掌心揉了揉,又向后撸了把头发,终于说:   “你刚才听到了吧,那个男人是冬冬爸爸他们家找来的。冬冬是我姐姐跟他前夫离婚后生的,他们一家不知怎么知道了冬冬,想来抢他的抚养权,之前是派律师,后来律师没再来,我以为他们放弃了,我没想到……”   梁暮秋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没有。他将脸再次埋进掌心,又忽然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厉明深。   “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报警?”他蓦地起身,喃喃自语道,“对,我要去报警。”   厉明深叫住他:“梁暮秋。”   梁暮秋已经朝外走,闻声回头,厉明深却又不说话了。他问:“怎么了?”   厉明深艰涩地滚动着喉结,仿佛做着某种艰难的抉择。   “不要报警。”他说,“那人已经跑了,找不到人警方很难受理。”   梁暮秋眼眶蓦地红了,仿佛好不容易找到支撑又被抽走,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我今天就不该走,我不该答应郝校长,就算是走我也应该把冬冬带在身边,我为什么要留他一个人……”   厉明深起身走到他面前,攥住他的手腕,坚定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梁暮秋看着被厉明深握住的地方,厉明深的手宽厚有力,牢牢地握着他的手腕,将体温传导,也像是传递给他某种力量。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轻声对厉明深说:“对不起啊,你本来是来玩的,还要这样麻烦你。”   厉明深深呼吸:“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对不起。”   他语气郑重,第二次说了,梁暮秋愣住:“为什么这么说?”   厉明深想,因为我就是你说的那一家人,因为我在骗你。   怕梁宸安睡醒找不着他,梁暮秋又回去了房间,直到晚上再没出来。厉明深坐在隔壁客房的沙发上,想看点东西转移注意力,然而始终心绪难宁,他放弃无畏尝试,干脆在沙发躺下,睁眼望天花板。   不知何时他睡着了,睡得很浅,因而隔壁刚一传来开门的声音他就立刻睁开眼睛。   厉明深从沙发起身,悄声打开门走出去,正好看到梁暮秋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他立在黑暗中等待,很快,梁暮秋出现在小院中,慢慢地走到石桌旁坐下,身上只披了一件外套,背影在夜色下显得有些单薄。   厉明深的心像是被拧了一下,看过去的目光越发深沉。   梁暮秋并没有注意身后那道视线,他陪梁宸安看了动画片,把梁宸安哄睡后自己也回床上躺下,短暂地合眼。   然而这短短的时间却叫噩梦来袭。   他梦见那家人当着他的面强行把梁宸安带走,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梁暮秋怔忡地望着前方,视线没有焦距,满脑子都是梁宸安被带走时的哭喊。   一阵风吹过,头顶传来簌簌声响,梁暮秋无意识抬头,聚焦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了那棵小梨树的轮廓。   这是他亲手栽下,在梁宸安出生那年,陪梁宸安一起成长,好不容易终于挂果了。   梨,音同离。   如今看来,竟不是个好兆头。   厉明深见梁暮秋坐得好好的,忽然间起身,没头苍蝇似的转一遭,直奔角落那间杂物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他感觉不对,当即下楼,到楼下时正好梁暮秋从杂物房出来,手中拿着一把斧头。   厉明深目光一凝,上前拉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他们要把冬冬带走!”梁暮秋音调尖锐,有些无法自控,“我不要这棵树了……我不要这棵树了!”   厉明深用尽全力才能攥住他的手腕,强行掰开他的手指,将那把斧头抽出来,扔到了旁边地上。   “你干什么?”   “你听我说!”   梁暮秋回了神,看着厉明深,眼中满是无措。厉明深忍着心疼,放低声音,安抚似的道:“你听我说。”   他抬手按着梁暮秋的后颈让他靠近自己,另一只手贴在他的后心,支撑他的后背。   两人之间还隔一线距离,并非拥抱,却比拥抱更叫人悸动。   察觉到梁暮秋平静下来,厉明深才开口,声音沉缓坚定:“你不用害怕,不用担心,没人带得走冬冬。”   “有我在,没人能带走冬冬。”   厉明深低声重复,声音近在耳边。梁暮秋松开牙关,睫毛轻颤着闭上了眼。 第38章   厉明深在小院呆了两晚,周一清早返回岚城,没去公司也没回公寓,而是直奔大宅。   别墅隐藏在森森绿意中,厉明深停下车,用力甩上车门,大步穿过花园。   菁姐正指挥园丁修剪草坪,被厉明深的脸色吓到,不敢上前。   厉明深穿过玄关,连鞋都没换,径直往里走,在餐厅找到了正在吃早饭的厉環和厉玦。   “头发拿到了吧?”厉明深盯着厉環,冷冷开口,“你现在满意了?”   厉玦手一抖,勺子差点掉在桌上。厉環神色却丝毫不变,搁下筷子,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在嘴角点了点,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让厉明深难以接受的话。   “现在我确定了,他的确是明昭的儿子。”   厉明深心头的愤怒如海潮般袭来,恨不得一把将餐桌整个掀翻。   他极力克制,试图跟厉環讲道理:“如果非要确认,你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更温和更隐蔽,为什么一定要吓他?你知不知道他摔在地上把手划破了,你派去的人还强行抓他的头发,他才五岁!”   厉環面色紧绷,眼中闪过一抹愧色,依旧强硬说:“等把他接回来我会好好补偿他,你也说他才五岁,他很快就会忘记,等长大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补偿!”厉明深简直觉得荒谬,发出一声爆喝,“更不是所有事都会被忘记!”   “妈。”他喊了一声,满腔的愤怒化为浓浓的疲惫,“你真的觉得你适合抚养大哥的孩子?”   厉環忽然不顾形象地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在厉明深听来,她的声音却更加尖锐。   “我有什么错?在那种地方,跟那种人住在一起,长大后能有什么出息?我可以给他提供最好的教育最好的条件,我为什么不适合抚养他!”   厉明深冷眼看她:“那种人那种地方?你是不是忘了,你原来也是这样的人,也住这种地方。”   厉環最忌别人提她困顿的过去,也冷笑一声,反问厉明深:“我倒要问你,你想干什么?你要是认定他就是你大哥的儿子,为什么不早把他带回家?一周周地往那儿跑,你又安得什么心思?”   “所以你派人跟踪我。”厉明深平静地说,“你觉得我安的什么心思?”   厉環语气激动起来:“你无非就是怕他回来抢你的股份!”   厉明深不敢相信厉環真的这样想他,母子之间猜疑到这个地步,莫不是一种悲哀。   “我现在就可以辞去全部职务,股份也全还给你,我厉明深有手有脚还不至于饿死,而你也大可以安排你们厉家的亲戚全都进公司。”   他手指着都快缩到桌子底下的厉玦,不屑道:“你以为这一群废物能干什么?你指望他们守住爸爸的心血?你信不信过不了一年,寰旭就会被这群蛀虫吃空!”   厉環猛地攥起手指,华美的桌布被她的指甲抓出道道褶皱。   “你威胁我?”   “对,我就是威胁你。”厉明深说道,“我回来还是要警告你,不要再搞小动作,否则任何人,不管是谁,我都绝对不会姑息。”   厉環胸口起伏:“你敢!”   厉明深轻蔑一笑:“你看我敢不敢。”   说罢他便毫不留恋地朝外走,身后响起厉環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歇斯底里的叫喊。厉明深大步离开,把这令人窒息的一切抛在身后。   一整天厉明深都弥漫着低气压,上午开完例会,他把工作处理完,当天下午又返回小梨村。他不放心梁暮秋,他必须回去。   不过他并没有提前告知,等到小院的时候,梁暮秋正在打电话。   梁暮秋在跟孟金良通话。   最初的愤怒和慌乱之后,梁暮秋冷静下来,坐以待毙不是办法,他必须得应对,而他最信任的人就是孟金良。   孟金良闻言也是出离愤怒,第一时间找到律师,和梁暮秋拉了个群一起讨论。   律师猜测勖家人要梁宸安的头发是为做亲子鉴定,等鉴定结果出来就会采取下一步行动。   律师道:“按照相关法律规定,在孩子父母去世后,祖父母外祖父母的权力是优先于其他亲属的,照您说的,对方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硬碰硬估计行不通,如果真要打官司,除了孩子本身意愿,法官也会考虑双方经济实力,所以结果真的说不准。”   梁暮秋沉默。   咨询结束之后,梁暮秋提出付费,律师道:“都是老孟的朋友,就不用客气了,不过我提醒你,你这个案子情况复杂,会出现什么变数谁都说不准,要做好时间、金钱和心理上的三重准备。”   挂了视频,孟金良又单独打给梁暮秋,问他什么打算。   梁暮秋毫无头绪。   “我再想想吧。”他说,“谢谢孟哥。”   挂线后,梁暮秋站在原地半天没动,整个人被疲惫包裹,回身见到厉明深时着实吃了一惊。厉明深上午刚走,他原以为对方至少要等周末才会再来。   “你怎么……”梁暮秋喃喃。   厉明深走到他面前,直接道:“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梁暮秋感到心脏在怦然跳动。   “冬冬呢?”厉明深问。   梁暮秋强压下心跳,说:“在楼上睡觉。”   他跟郝建山请了两天假,自己没去学校,也没让梁宸安去幼儿园。   厉明深点点头,忽然又问:“给谁打电话?”   梁暮秋迟疑几秒:“一个朋友。”   说罢他对厉明深笑笑,却避开厉明深的眼睛。厉明深也对他一笑,等梁暮秋转身时,眸光变得幽暗。   梁暮秋并非全然信任他。   当晚厉明深宿在房间,在床上睡不着,干脆把被子抱到沙发,合衣躺下。   沙发狭窄,长度也不够,厉明深屈膝侧躺,并不舒服,自然更睡不着,全当闭目养神。   深夜的村庄格外宁静,一点动静都能被捕捉。   没多久,厉明深就听一墙之隔传来轻微声响,似乎是那头的人翻了个身。   梁暮秋还没睡。   厉明深在黑暗中坐起,思忖片刻,曲起手指,指节在墙壁上轻敲了一下。   那头忽地安静,过十几秒,也传来一声敲墙的动静。   厉明深于是又敲一下,那头很快也回敲了一声,紧接着传来更大的动静,像是梁暮秋从床上起来了。   很快,厉明深听到吱呀轻响,是梁暮秋打开门,穿过走廊停在他的门口,抬手轻扣,声音同时在夜色中响起,问他:“还没睡吗?”   厉明深走过去将门打开。   老房子隔音确实成问题,梁暮秋问:“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没有。”厉明深说。   梁暮秋越过他朝房间里面看,看到了沙发上堆叠的被子。   “你怎么睡沙发?”他第一反应是床坏了。   厉明深看着他说:“不是床坏了,我睡沙发,是想离你近一点。”   寂静的深夜,厉明深目光灼热,用低沉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梁暮秋的心跳不可控制地加快,难以名状的情愫悄然滋长。   厉明深的言行早已突破房客的界限,甚至跨过了所谓“朋友”的定位,梁暮秋并不迟钝,相反他比常人更加敏锐。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淡淡月光洒下,四周安静无声,梁暮秋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但也知道现在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你怎么还不睡?”厉明深打破沉默,低声问,“有心事?”   他似有种魔力,总能触动梁暮秋内心最深处,让他忍不住想要倾诉。   刚才翻来覆去,梁暮秋就是在考虑以后,身心煎熬所以难以入睡。   他思量再三做出决定,不知道是对是错,有些冲动地对厉明深说:“我想我可能要走。”   “走?”厉明深眉头猛皱,“去哪儿?”   “没有想好。”梁暮秋说,“但我想带冬冬离开一阵。”   厉明深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你要带冬冬躲起来?”   梁暮秋被这一针见血的话刺到,眼中全是难堪。   “我说了我会一直在。”厉明深不解,“为什么还要走?”   “你没办法一直在!”梁暮秋突然间变得激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其他人面前都可以冷静坚强,唯独面对厉明深,总是不经意流露出脆弱。   梁暮秋抹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慢慢地如同自言自语般重复:“你没办法一直在……”   厉明深胸腔像被堵塞,不上不下地叫他难受。   他跨过门槛走到梁暮秋面前,轻声道:“我说了不会有事,为什么不信我?”   “你能到哪里去?那家人……”厉明深顿了顿,语气变得晦涩,“那家人难道就不会找你?他们能找来小梨村,就会找到其他地方。冬冬这么小,难道你要带着他一直躲躲藏藏?”   “梁暮秋。”厉明深轻唤他的名字,“逃避不是办法。”   “那我怎么办?”梁暮秋当然知道逃避不是办法,“那家人已经来过一次,很快就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我不可能24小时看着冬冬,他们有钱有势,有各种手段,合法的非法的,万一他们真的把冬冬带走藏起来,我该怎么办?”   梁暮秋不可控制再一次变得激动,甚至开始自暴自弃:“我知道我没用,我保护不了冬冬,我遇事就想逃,我连我最喜欢的设计都放弃了,我就是个没用的人!”   他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毫无长进,遇到事情第一反应还是逃避,就像当初被流言中伤,下意识就躲回村子,缩进自以为安全的保护壳中。   厉明深胸腔起伏,像被什么扎到,叫他感受到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梁暮秋的肩,掌心微微施力。   梁暮秋感受到肩上的压力,抬起头看着他。   厉明深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你不是没用的人,你很勇敢,也很坚强。”   梁暮秋一怔。   厉明深继续说:“我向你保证,那天的事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这么近的距离,梁暮秋避无可避,只能也看着厉明深的眼睛。   目光相接,眼中映出彼此的影子,他轻声反问:“怎么保证?”   “你相信我。”   梁暮秋安静下来。   “你相信我。”厉明深低声重复着,“有我在,我不会让那天的事重演,也不会让任何人再靠近冬冬。”   低沉的话响在耳畔,梁暮秋重重地喘息,只觉得心脏跳动得厉害。   恍惚间,他感到厉明深似乎把他搂进怀里,对他说:“你相信我。” 第39章   厉明深第二天一早又赶回公司。   梁暮秋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客房空无一人,床铺平整干净,没有睡过的痕迹,沙发倒是有些乱,被子堆叠,大概厉明深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拾。   梁暮秋恍惚记得昨夜厉明深敲了墙,之后他过来找他,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对话。   他以为厉明深回去后睡在床上,看样子他还是睡在了沙发上。   梁暮秋拿出手机,屏幕上正是厉明深给他发的信息,说有事先走,让他睡醒后给他打电话。   梁暮秋盯着短信看了好一会儿,不愿思考其背后的含义,只是照做了。   厉明深大约在开车,他听到了发动机的声浪,又听厉明深问他:“醒了?”   梁暮秋嗯一声。   厉明深说:“我快到市区了。”   梁暮秋惊讶,现在不过八点,那厉明深是几点走的?   他一手把被子抱回床上,一手举着手机,还是没忍住问:“你昨晚还是睡的沙发吗?”   “嗯。”厉明深淡淡应着。   “为什么不上床睡?”   “沙发舒服。”厉明深说。   沙发长一米五,厉明深超过一米八的身高,睡在上面怎么可能舒服。   梁暮秋沉默下来,厉明深又道:“我在村口看到那家牛肉锅贴出摊,正好人少,所以买了点,放在厨房。”   梁暮秋下楼,果然在厨房发现一袋锅贴,已经有些凉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厉明深没有挂断的意思,梁暮秋便也没提,直到厉明深说他到了,这才切断通话。   厉明深从电梯出来,秘书迎上去,预备给他汇报当天安排,就见他举着手机,上一秒还脸上带笑,下一秒挂断电话就沉下脸,用严厉的语气让她把保安部部长叫上来。   秘书不敢耽误,立刻去办。   厉明深走进办公室,脱掉西装外套,坐进椅子里。这两天他一直思考,勖明昭是厉環最爱的儿子,厉環不可能会去伤害梁宸安,他宁愿相信这次的事只是厉環一时糊涂。   但厉環糊涂,厉家这群亲戚可各个精明。   梁宸安如果被接回来,明面上看是厉明深损失最大,但厉家那群亲戚能从厉環身上瓜分的东西自然也少了。   谁又知道这次的事中,有没有人存了心思,故意吓唬梁宸安。   厉玦到保安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指挥几个小年轻给他端茶倒水递报纸,坐垫还没热乎就被电话叫起来,惴惴不安地乘电梯上楼。   他猜厉明深找他,八成还是跟亲子鉴定有关,想着厉明深要是问他话他该怎么回。   等到厉明深办公室,对上那双锐利到叫他无所循形的眼睛,厉玦就把刚才想的全都忘了。   厉明深问他:“谁给我妈出得主意,要去亲子鉴定?”   厉玦站在办公桌前,垂手罚站似的,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厉明深坐他对面,睨着他说:“舅舅,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厉明深很少喊他舅舅,厉玦听罢浑身一个激灵。   “就……就几个亲戚一起去跟你妈说的。”厉玦不敢再隐瞒,又连忙撇清关系,“我其实是不同意的,那孩子照片我见过,跟明昭小时候多像啊,但他们非劝你妈,说就拿那孩子几根头发,也不是什么大事,鉴定过后心里也踏实。”   厉明深扯过纸笔,下巴一点,命令道:“哪几个人,名字写下来。”   厉玦不敢不写。   厉明深又问:“那个去小梨村的人是谁?”   厉玦又说出一个名字,拿着笔有些畏惧地看着厉明深,嗫嚅道:“跟那个在家里拦你的人是兄弟俩。”   厉明深眸光一寒,对厉玦说:“写。”   厉玦写完,厉明深打内线叫秘书进来,把纸递给她:“去查查公司是不是有这几个人。”   秘书跟人事部核对,很快回复,说是。   “开除,永不录用,谁发话都不管用。”厉明深说。   但凡长眼的都知道厉明深这两天情绪极度不佳,秘书立刻说:“好的,厉先生。”   厉明深双臂搭在办公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盯着厉玦:“你在保安部,这件事就由你负责。如果我在公司再看到这几个人,那就是你的失职。”   厉玦连忙应是。   “警告他们离小梨村远一点,你去传话。如果我在小梨村看到他们任何人,我就当你话没传到,也是你的失职。”   “你知道后果。”厉明深最后说。   轻描淡写的一句,厉玦吓得腿软,从厉明深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后背已然湿透了。   *   梁宸安两天没去上学。   杨思乐也不想去,说自己害怕,被杨阿公拎小鸡仔似的拎去幼儿园,一放学就跑来找梁宸安。   梁宸安在房间,正坐在地毯上翻书,问:“你有什么好怕的?”   杨思乐甩掉鞋子,跑过去挨着他坐下,说:“我怕你害怕,我得陪你啊。”   梁宸安:“……好吧。”   杨思乐拉他手看:“你手好了吗?”   “好了。”梁宸安说,“已经不疼了。”   杨思乐安静一会儿,忽然问:“冬冬,那个坏人为什么要拔你头发?”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梁宸安两天,他没好气说:“我怎么知道。”   杨思乐凑近他问:“那人说是你奶奶让他来的,是真的吗?”   梁宸安目光微微闪动,放下书,扣了扣指甲盖,小声说:“我不知道。”   杨思乐又问:“如果真是你奶奶来了,你怎么办?”   梁宸安咬着嘴唇没吱声,两条秀气的眉毛都拧到一起。他心中矛盾,一方面他很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他奶奶来了,那他爸爸是不是也要来,另一方面又觉得气愤,最终说:“什么怎么办,谁认得她是谁啊?再说谁家奶奶会让人把小孩骗到偏僻的地方揪头发?”   杨思乐心想也是,他奶奶去世早,但印象里对他很好,总爱抱他晒太阳,小时候他淘气被杨雄打,他奶奶就抄起鞋底去追杨雄。   外头传来脚步,梁宸安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杨思乐别讲话。   很快,梁暮秋探身进来,问梁宸安和杨思乐晚饭想吃什么。   梁宸安乖巧地说:“都行。”   这两天他都没出门,哪怕手已经不疼了,但梁暮秋还是不准他去幼儿园,甚至于他离开小院都要跟着他。   刚才他就去隔壁看一眼小花,梁暮秋也寸步不离,梁宸安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梁暮秋神色并无异常,合上梁宸安房间的推拉门就又走了,梁宸安松一口气,心想梁暮秋应该没听到他那最后一句。   外头静下来,两个孩子各自想心思,梁宸安忽然叹口气,说:“我觉得我跑得太慢了,要是我再跑快一点坏人就抓不住我了。”   他还记得厉明深突然出现,然后一脚踹在那人胸口时的爆发力,自己试着踢了一下,感觉软绵绵的。   “我要练肌肉。”梁宸安握拳,下定决心般道,“我要揍坏蛋!”   想到厉明深,他又记起另一件事,当时厉明深把那人压在墙上的时候,虽然听不见说了什么,但他确定他看到厉明深的嘴巴动了。   他有种直觉,厉明深跟那个坏人似乎认得。   但他没跟梁暮秋说,也没有告诉杨思乐。   杨思乐冲他翻白眼:“上体育课叫你踢球你都不愿意。”   “我不是怕感冒嘛。”梁宸安说,他一感冒就要许久才好,梁暮秋总担心他。   杨思乐兴奋了:“那以后一起踢球吧,如果坏人再来你就用球踢他,我们可以带刘晓辉一起踢。”   梁宸安顿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想象自己跟动画片里的柯南一样。   他又奇怪,问杨思乐:“你跟刘晓辉很好吗?”   杨思乐支吾,这两天梁宸安不在,刘晓辉老缠着他玩,虽然不能要刘晓辉的金豆豆,但刘晓辉有钱啊,一天三顿地请他吃零食,他就屈服了。   “都是同学啊。”杨思乐义正词严,“同学之间要相亲相爱。”   “那好吧。”梁宸安说。   梁暮秋并没离开,悄声立在门外,听着门缝里传出的对话,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转身下了楼。   做好晚饭,他把饭端到房间让两个孩子吃,自己又回楼下,坐在小院里。   暮色渐渐四合,漫天红云映照着梁暮秋白皙的面庞,已经是傍晚了,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小梨村正从白天的喧嚣之中缓缓沉寂。   又一天悄然逝去。   梁暮秋静静坐着,脑海中回想梁宸安刚才的话。   连梁宸安都知道要勇敢面对,他怎么能只想逃避?   当初他就是躲回村子里,难道现在还要带着梁宸安再躲出去?   胸腔仿佛涌进一股力量,梁暮秋做了个深呼吸,又想起厉明深,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   没有短信也没有来电,在早上那一通电话后,厉明深就没有消息。   梁暮秋猜他应该很忙。   从岚城到小梨村,快的话单程也要两个小时。厉明深有自己生活和生意,昨天过来已经是意料之外,或许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梁暮秋无暇思考,但他知道,他没有理由期待对方今晚会再出现。   视线在那名字下方的一串号码上定格,梁暮秋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锁了屏。   正准备起身去厨房也给自己弄点吃的,他忽然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周遭安静,那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梁暮秋一下子警惕起来。以往他不会关院门,一推就开,但发生那件事后,他总担心有人忽然闯入,一整天都锁着门。   “谁?”梁暮秋走过去问,同时抄起墙边一把扫帚。   门外安静无声,梁暮秋心跳加速,不自觉滑动着喉结,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墙外传来。   “是我。”   他认出那声音,一愣,赶紧放下扫帚走过去将门打开。   门外的人高大挺拔,厌衫婷面容英俊,穿着衬衫西裤,立在幽幽暮色中,不是厉明深又是谁?   梁暮秋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厉明深反问。   “不是……”梁暮秋往旁边站,让厉明深进来。长时间开车,厉明深背后的衬衫被压出褶皱,袖口也松开,随意地挽起,露出了骨节突出的手腕,看上去风尘仆仆。   然而他的双眼却依旧黑亮有神,一直注视梁暮秋。   梁暮秋被那双眼睛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就要偏头躲避,却忍住这冲动,问:“你不是忙吗?”   “是挺忙的。”厉明深直言道,“忙完我就过来了。”   “反正我是老板,没人管我。”他理直气壮,“但来这里你就是老板了。”   厉明深马不停蹄赶来,一路上没喝水,嗓子都快冒烟,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所以给口水喝吧梁老板。”他似真似假抱怨,脸上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我好渴。” 第40章   连续一周,厉明深都是晚上来一早再走,似乎只为践行那一句“我会一直在”。   梁暮秋起初还想劝对方,毕竟往返奔波实在辛苦,但于理,厉明深长租民宿,来去都是人家自由,于情,厉明深睡在隔壁,他的确感到踏实。   有时睡不着,在床上翻个身,隔壁很快就传来敲墙的声音。   轻轻的一声,响起在漆黑的夜里,梁暮秋的心跟着悸动,静静望着天花板,本想装睡,最后总会忍不住回应。   再之后,他会披件外套起身,打开房门的时候厉明深已经站在走廊上,两个人要么就着月色说会儿话,要么去楼下厨房煮宵夜,填饱肚子之后道一声晚安,各自回房间,总能睡个好觉。   梁暮秋没再提要走的事,梁宸安也回幼儿园上课,一切重回正轨。厉明深猜想他或许改变注意,略微放下心,又惦记起另一件事。   寰旭的大楼耸立在城市中央,玻璃幕墙映出蓝天流云。厉明深坐在高层的办公室中,透过落地窗便能尽览繁华的都市风光。他在工作间隙搁下笔,让秘书联系李律师,请对方过来一趟。   一小时后,李律师出现,拎着黑色真皮公文包,在秘书带领下往厉明深办公室走。   到门口,秘书请他在沙发稍坐,说厉明深正在开会,让他稍等。   李律师一直觉得厉明深这里的茶好喝,秘书们各个穿着靓丽自成风景,可惜上茶的时候就不是那位笑容甜美的秘书了,而是厉明深那个新助理,感觉笨手笨脚,还把水撒到他的皮包上。   李律师边喝茶边想厉明深找他什么事,估计还跟抚养权有关,便耐心等待。   等了十分钟,厉明深办公室的门才打开,几个高管鱼贯而出,秘书进去通报,李律师这才从沙发起身,整整领带端着那杯茶往里走。   “坐。”厉明深在文件上签完字,笔一搁,抬头对他说。   李律师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屁股刚挨椅子就听他说:“我有一套房子……”   李律师立刻打起精神,心想难道是产权纠纷,或者厉明深想要出售房产,向他咨询税务问题。   谁料厉明深却道:“我要梁暮秋来做设计,你去办。”   喝到嘴里的茶立刻不香了,李律师看着厉明深,半天没说话。   “怎么,办不到?”厉明深问。   办不办得到都得应承,李律师赶紧说:“当然可以。”   “厉先生,我能知道原因吗?”李律师推推眼镜,认真求教。   那一晚梁暮秋激动之下说自己连最喜欢的设计都放弃了,说者无心,但厉明深这个听者却起了意。   他又翻出李律师当初查到的资料,梁暮秋被爆跟教授有不正当关系,所以毕业作品才会获奖,在那之后他就回小梨村经营民宿,再没有从事室内设计方面的工作。   厉明深听出梁暮秋的不甘。既然不甘,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厉明深凡事追求万全,梁暮秋虽然暂时打消离开的念头,但保不准哪一天忽然又要走。   他需要给梁暮秋一个无法离开的理由。   但这件事他本人无法出面,身边也没合适人选,思来想去只有李律师做事还算谨慎。   厉明深往后靠在真皮座椅里,对李律师说:“原因你不需要知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不惜任何条件都要让梁暮秋答应。”   “我不想让他知道房子是我的。”他着意强调,“所以要做得隐蔽,不能让他起疑心。”   李律师越发看不懂厉明深,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厉先生,您还记得您当初去小梨村是为什么吗?”   厉明深勾起唇角,目光却冷:“忘了,要不要你提醒我?”   李律师闭上嘴。   厉明深垂下眼,钢笔的笔头在红木桌子上轻轻点了两下,继续说:“不要直接找梁暮秋,找个中间人,孟金良你知道吗,就是梁暮秋设计的那家餐厅的老板,他跟梁暮秋熟悉,你通过他去说。”   “我会把房子资料发给你,越快越好。”厉明深最后道,“迟则生变。”   李律师也不敢问生什么变,心道您都考虑得这么仔细周密了,他照办就是,一口气把茶喝光赶紧走了。   两天后李律师便来回复,说已经找上孟金良,委托他去跟梁暮秋说,中间拐了十八个弯,保证绝对不会联想到厉明深头上。   厉明深猜测孟金良应该很快会给梁暮秋打电话,当晚又去小梨村。   暮色笼罩着小院,院子里光线幽暗,只餐厅亮着灯,桌上摆几道菜,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还有一份板栗羊肉,都是厉明深给郑天厚打电话,请他山庄的厨师帮忙烧好,再让司机送过来的。   郑天厚没听过小梨村,以为寰旭看中了要开发新项目,问厉明深是什么地方。   厉明深笑着回他道:“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梁宸安往碗里夹块羊肉,羊肉软烂裹着鲜浓汤汁,拌米饭很香。   他最近跟杨思乐和刘晓辉一起,放学后趁太阳下山前气温还不算低的时候在操场玩一会儿足球,正好等梁暮秋下课接他一起回家,但今天没踢成,有点蔫蔫的。   厉明深刚才看到了院子里的足球,于是问梁宸安想不想吃完饭后踢一会儿。   梁宸安闻言高兴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厉明深:“那我能去叫乐乐一起吗?”   厉明深从梁宸安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亲近,道:“当然可以。”   梁宸安又转向梁暮秋,厉明深也停下筷子,朝梁暮秋看去。   梁暮秋端着碗却有些走神,回神后才发现对面两人同时朝他看,像是征求他同意似的,心里微微动了动。   刚才他就觉得这样的场景过于温馨了,莫名生出三口之家的错觉,如今一抬头,更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后拿主意的一家之主。   已经进入十月,晚上冷,他担心梁宸安会感冒,但看梁宸安这样积极,他不想泼冷水,便点头,只嘱咐:“多穿点,等热了再脱。”   “嗯!”梁宸安立刻答应。   厉明深提起筷子,给梁宸安夹块带筋羊肉,又拿勺子把鱼腹最嫩的那块肉挖下来搁进梁暮秋碗中。   他动作流畅表情自然,眼神更是正直,梁暮秋想多想都不行,就听他问:“操场为什么不能踢球?”   今天操场被占用了,郝建山亲自指挥人摆了两排桌椅,又挂一条长长的横幅。   梁暮秋闻言说:“周末两天有义诊,就在学校操场上。”   “义诊?”厉明深抬起眼皮,“什么义诊?”   梁宸安抢先说:“就是医生来给大家免费看病。”   说完他不等厉明深反应,又问梁暮秋:“韩叔叔会来吗?”   “应该会吧。”梁暮秋并不确定。这些年的义诊韩临松次次不落,可他刚升为副主任,肯定比以前更忙,梁暮秋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再来。郝建山没说,他也没问。   厉明深眉毛动了一下,问:“韩叔叔?”   梁暮秋同他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等梁宸安吃完饭去写作业才道:“是我姐姐以前的同事。”   他不想多谈,接着又问厉明深:“喝茶吗?”   “好。”厉明深点头。   两人移到茶室,面对面坐在垫子上。   梁暮秋最近为转移注意力,也为放松心情,学了个新的泡茶方法,把梨切块和白茶一起煮,茶香混着果香,滋味甘甜,天干气燥正合适。   厉明深安静地看梁暮秋摆弄茶具,手指修长灵活,指甲圆润干净,手背皮肤比那雪白梨肉还要细腻透亮。   水开了,梁暮秋把火调到最小慢慢煮,等那茶汤变得青绿才倒出来。   厉明深饮一口,甘美的滋味顺着喉咙流进身体,感到心肝脾肺无一处不滋润。   “好喝吗?”梁暮秋问。   “好喝。”厉明深转着茶杯问,“怎么想起这种喝法?”   “网上有很多,我也是跟着学。”梁暮秋也喝一口,语气比茶汤淡,“反正也没什么事。”   厉明深听出他的落寞,捡起刚才饭桌上的话题,问:“义诊经常会有吗?”   梁暮秋说:“一到两个月一次吧,村里卫生院条件有限,所以县里和市里的医院有对口帮扶,定期会派医生过来。”   他一顿,神情黯淡,语气也添几分晦涩:“我姐姐就是第一批来的医生。”   义诊过后梁仲夏觉得村里医疗条件太落后,干脆申请留下来,之后没多久就发现怀孕。   这么好的气氛,梁暮秋不愿破坏,强打起精神说:“到时候我也会去帮忙。”   先是接待旅行团,现在又要去义诊,厉明深听出来了:“那就是又没空接待我?”   梁暮秋不由一笑,牙齿白雪整齐:“是啊,没空接待你。”   厉明深半真半假抱怨:“怎么感觉你比我还忙。”   “没错,我很忙的。”梁暮秋嘴上玩笑,心却往下沉,无论去学校教课、接待旅行团还是去义诊,外人看只道他热心,却不知道他也有私心,无非想让生活充实,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无所事事。   “如果你有兴趣就一起来看看吧。”梁暮秋说,“到时候村里很多阿公阿婆都会去,我就是维持秩序再负责记录,也没其他事。”   就是在这时,梁暮秋的手机响了,厉明深迅速垂下眼,看到了来电人。   梁暮秋很喜欢跟厉明深待在一起,或是聊天,或是只静静坐着,无论怎样都会让他觉得踏实心安。   他本想无关紧要的电话就先不接,看到是孟金良后犹豫了一下,对厉明深抱歉笑笑,从垫子上起身,走到外面接通。   孟金良语气比平时兴奋,没说什么事,先问梁暮秋怎么样。   梁暮秋道:“我挺好的孟哥,你放心。”   孟金良听出他情绪的确比之前平和,略微放心,这才提起正事。   “找我设计房子?”梁暮秋一愣,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孟金良料到了,在那头不死心地劝他:“小秋,那房主是跟我一个熟客一起来餐厅吃的饭,很喜欢店里的设计风格,我就把你的设计理念给他一讲,他当时就问我能不能请你给他的住所做设计。”   “我看这人应该不差钱,还说从设计到施工,所有的事都听你的,设计费也随便你开。他只看最后落地的成品,绝对不会插手。”   这样的条件的确叫人心动,梁暮秋一时没有说话。   孟金良知道他动心了,耐心等一会儿才继续:“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以前,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要开店,我们俩弄了一堆砖头砌吧台,我现在还记得你站在那里拿着张图跟我说,这儿怎么弄那儿怎么摆……”   那时的梁暮秋年轻意气,白T恤牛仔裤,往那毛坯店里一站,像一颗生机勃发的植物,哪像现在,人变得成稳,却再没了那股向上的劲儿。   孟金良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说:“退一万步讲,万一你真要跟那家人打官司,你至少也需要钱跟他们耗是不是?听哥一句,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当初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该放下了。”   梁暮秋苦涩难言,然而孟金良句句在理,他没法拒绝,只说想想。   梁暮秋并未走远,就站在堂屋前的走廊上,厉明深自然听见了。   他假装低头看手机,等梁暮秋回来后才抬头,状似随口问怎么了。   梁暮秋想了想,如实告知。   “有人请你设计房子?”厉明深装作惊讶,“所以你真的是学设计的?”   梁暮秋轻嗯一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那不是很好。”厉明深端起茶杯,不动声色观察梁暮秋的反应。   梁暮秋垂着眼,没有回答,情绪并没料想中高涨。   孟金良这个电话来得突然,他没有准备,需要慎重考虑。他暂且把这件事搁在一边,坐直身体,看着厉明深问:“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厉明深放下茶杯:“你说。”   梁暮秋想了想,说:“我考虑过,你说得对,逃避不是办法,我不可能一辈子带冬冬躲躲藏藏。”   他双手搁在膝头,握拳又松开,一个深呼吸后继续说:“我仔细考虑过,如果那家人真要来抢冬冬的抚养权,免不了是一场硬仗,我需要知己知彼,所以在网上查了那家人的信息。”   厉明深心脏猛地一提,就听梁暮秋又道:“可我渠道有限,并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来。”   他用勖明昭这个名字在网上搜了搜,却搜不出任何新闻,只在外网找到勖明昭过去留学时参加网球比赛获奖的一张模糊照片。   厉明深在桌子底下悄然握紧双手,面上却不动声色,问:“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查?”   “是。”梁暮秋的确是这个想法,厉明深既然也在岚城做生意,人脉应该很广,他也是仔细考虑才想拜托厉明深。   “如果方便,能不能请你帮我打听?”   厉明深没有立刻应下,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才问:“关于那家人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家姓勖,冒力勖,是个很少见的姓。”梁暮秋从旁找出一张纸,却找不到笔,厉明深便从外套口袋里抽出钢笔给他,正是勖明昭送的那一只。   梁暮秋握着钢笔写下勖这个字,又在旁边写下勖明昭的名字。   厉明深注视他握笔的手,眼神暗了暗,说:“很少见的姓。”   梁暮秋搁下笔,把纸转一圈推到厉明深面前,对他说:“是很少见。”   一顿,他又道:“这人就是冬冬父亲,但据说前不久去世了。”   厉明深没有说话。   茶室内一时安静,玻璃茶壶咕嘟咕嘟冒起水泡,又很快破碎。梁暮秋静了片刻,才继续说:“我跟他们家接触不多,时间又有些远,所以没有太深印象。我只记得他家也是经商,父亲似乎去世,只剩母亲。”   他像是极其不愿提起厉環,牙关明显地咬紧,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他应该还有个弟弟。”   厉明深垂着眼,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半天才问:“你见过那个弟弟吗?”   梁暮秋面上浮起迟疑:“或许见过吧,大概在当时我姐姐的婚礼上,我就见过那家人这一回。”   厉明深忽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梁暮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弄得一愣。   厉明深忽然又笑了,英俊的面庞面对梁暮秋,问他:“为什么后来没再见了?”   他声音平静,仔细听却有些沙哑,梁暮秋并没注意,暗自平复着心跳,回忆当时情况。   梁仲夏成熟独立,也有自己的事业,但两家家境悬殊,梁暮秋知道后其实并不赞成。   毕竟灰姑娘的故事只存在童话里。   果然婚礼上,梁暮秋就听到不少“攀高枝”“有心机”之类的闲话,之后就对那一家人敬而远之。   “不想见。”他生硬道,“不想沾光。”   厉明深扯了扯嘴唇,梁暮秋恨不得跟他们一家撇清关系,厉環那些亲戚却像水蛭一样趴在她身上吸血。   他又看向纸上勖明昭的名字,有片刻的失神,抬起头时面色恢复正常,问梁暮秋:“就这么信我一定会查到?”   “能查多少是多少吧,查不到也没关系。”梁暮秋冲他淡淡一笑,“不是你叫我相信你?”   厉明深同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把那张纸对折放进口袋里,承诺他:“好,我帮你查。” 第41章   孟金良隔天又打电话,问梁暮秋考虑得怎么样。   “我不是催你做决定。”孟金良说,“你也别现在就说不行,起码先去房子那里看一看。”   孟金良应该正在开车,背景音里传来孟浩庭的声音,孟金良低声骂一句“小兔崽子小点声”。   梁暮秋难免生出愧疚,孟金良有自己的家庭,有餐厅要顾,还要分神操心他的事,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只好答应。   “这就对了嘛。”孟金良说,又问要不要陪梁暮秋一起去。   梁暮秋忙道不用,孟金良便说给他发地址。   “那房子买来以后一直空着,房主什么也没弄,交房时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房主刚巧出国了,让你直接过去。门是密码锁,我待会儿把地址和密码一起发给你。”孟金良说。   挂了电话,梁暮秋很快收到信息,一个地址加上一串数字。   这天周五,他下午有课,不想因为私事耽搁,跟其他老师把课调到上午,下课后先去幼儿园。   幼儿园刚好也是课间,走廊上都是跑跑跳跳的小豆丁,见到梁暮秋大声喊“秋秋老师”,梁暮秋微笑回应,很快找到了梁宸安。   梁宸安正跟杨思乐和刘晓辉趴在栏杆上,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嘀咕什么,梁暮秋走过去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他才回头。   梁宸安还以为哪个同学恶作剧,有些生气,谁料一转头看到梁暮秋,顿时变为惊喜:“秋秋!”   梁暮秋曲膝蹲在梁宸安面前,对梁宸安说他要出去一趟办点事,尽量在放学前赶回来,如果赶不回来就让杨阿公来接他们。   他说完停顿几秒,又特意嘱咐:“不要自己回家,去阿公家也不要单独出来。”   他怕梁宸安又落单。   “嗯!”梁宸安重重点头,又问,“那我能踢一会儿球吗?”   旁边的杨思乐和刘晓辉都一脸期盼地看着梁暮秋。   “操场不是不能用吗?”梁暮秋好奇。   杨思乐抢先说:“我们找到了其他地方。”   “那好,想踢就踢吧。”梁暮秋揉揉梁宸安的头,正巧打上课铃,他便对梁宸安说,“去吧,上课去吧。”   梁宸安走进教室,转头见梁暮秋还站在走廊,便冲他挥手,看着梁暮秋转身离去,自己也回座位做好,从书包里拿出书,谁料有个人经过他的座位,伸手就把书扫到地上。   “你干什么?”梁宸安问。   “对不起嘛。”那人故意在书上踩一脚才捡起来,嬉皮笑脸地丢在梁宸安面前,“秋秋老师的小宝贝。”   周围几个小孩都笑起来。   “笑屁啊。”杨思乐说。   老师从前门进来,梁宸安赶紧拉了一下杨思乐。   “这个时聪真讨厌。”杨思乐转回来坐好,气道,“他老是欺负刘晓辉,之前还让刘晓辉给他钱。”   梁宸安把书上的鞋印拍掉,垮着脸没说话。   梁暮秋开车从小梨村出发,按照孟金良发来的地址找过去。   那是个别墅区,下了外环高架再开一段便到了,四周围墙遮挡,又种着高大茂密的植物,外面看不到里面,私密性很好。   梁暮秋开到门口,刚跟保安说明,保安立刻放行,说业主提前打过招呼,还好心给梁暮秋指了路。   梁暮秋从大门往里开,刚一进去就感受到森森绿意,左手边是望不到边的草坪,还有一处澄碧的湖泊,几只天鹅在湖上引颈戏水,还有白鸽成群啄食,甚至还有孔雀和梅花鹿。   开车过来的一路上,梁暮秋神经都莫名有些紧绷,见到这样的景色,忽然就感到松懈下来。   别墅区里大多是联排别墅,也有少量独栋,在靠里的位置。梁暮秋放慢车速,七拐八绕,最后在一户独栋别墅的门前停下。   泊好车,他开门下来,先打量房子外观,欧式风格的别墅,地上两层,目测地下还有一层,前后都带花园。   外立面墙漆是浅棕色,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金光,有个很动听的名字,叫黄金海岸。   梁暮秋又确认一遍门牌号,走上门前台阶,在密码锁的电子屏幕上输入了密码。   嘀一声,门开了。   他没有立刻进去,站在门口先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才握住门把手,缓缓推开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厉明深手机里的监控软件弹出提示,他对正在汇报的下属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拿起手机,点开梁暮秋进门的画面截图,又面无表情地将屏幕冲下卡在办公桌上,对下属说:“继续。”   房子比梁暮秋想象要大,地下果然还有一层,内部只做了水电墙面等最基本的硬装,可以说留给设计师发挥的空间很大。   梁暮秋在房子里转了转,上上下下走了好几遍,整栋房子的户型结构便自动出现在他脑子里。   然而除此之外,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等从房子出来已经有些晚了,正赶上周五晚高峰,出城道路异常拥堵,梁暮秋就是在这时接到了厉明深的电话。   厉明深说自己在前往小梨村的路上,问梁暮秋在哪儿。   “我今天出来办点事,正在往回走,有点堵车。”前方车流望不到头,梁暮秋有些焦躁,看一眼时间,还有半小时梁宸安就要放学了,他恐怕赶不回去。   厉明深单手把握方向盘,从梁暮秋语气里听出他的心情似乎不佳,便打消了试探的念头,只道:“看来我要比你先到了。”   梁暮秋下意识就想问厉明深能不能去接梁宸安,开口的瞬间又把嘴闭上。   继房客之后,连那条朋友的界限都在逐渐模糊,但他怎么好一而再再而三麻烦厉明深。   谁料厉明深主动问:“冬冬呢,你赶得上接他吗?要不要我去一趟?”   梁暮秋抿紧嘴唇,听着耳机里厉明深的声音,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   等一会儿没有回应,厉明深在那头唤他:“梁暮秋?”   梁暮秋回神,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说:“那麻烦你了。”   厉明深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反问他:“这叫麻烦?你是不是对麻烦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梁暮秋不由也一笑:“那什么叫麻烦?”   厉明深似乎被问住,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略低,犹如近在梁暮秋的耳边。他说:“想去做的事就不能叫麻烦。”   梁暮秋握紧了方向盘。   挂了线,厉明深踩油门加速,跑车发出迷人的音浪,直奔梁宸安的幼儿园。   老师刚说放学,梁宸安和杨思乐背起书包就往操场旁边的一块空地跑,这是他们俩发现的新据点,虽然小了点,但三个人玩足球也足够了。   刘晓辉跟在他们后面。   梁宸安两天没来幼儿园,刘晓辉羡慕死了,问他怎么没来。   书包扔在地上,梁宸安把足球抛起来,用大腿练习颠球。这是厉明深上次教他的。他虽然跟刘晓辉一起玩,但不愿让刘晓辉知道那么多,便说:“我手破了。”   刘晓辉更羡慕了:“手破了就不来吗,秋秋老师对你真好。”   他别说手破了,腿瘸了他妈都得背他来。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另一道声音:“我说你怎么没来,原来手破了啊,手破了就可以不来吗,那是不是吃饭都要你舅舅喂给你才吃啊?”   刘晓辉吓了一跳,赶紧往杨思乐旁边站。   梁宸安回头看去,就见时聪走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孩,怀里也抱着足球,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看样子是来抢地盘的。   果然,时聪故意撞他肩膀,说:“我们要踢球,麻烦你让让。”   杨思乐气道:“我们先来的!”   “老师说了要先来后到。”梁宸安站在原地没动,神色平静地说,“这里是我们先找到的,你要踢球去其他地方,或者等我们踢完你再踢。”   时聪冲身后使眼色,立刻有小跟班把他们的书包拎起来往远处扔,杨思乐的书包拉链没拉,书笔本子散一地,还有一辆玩具汽车,掉在地上磕坏一个车轱辘。   那玩具汽车是杨雄买的,杨思乐宝贝得很,走哪儿都带着,顿时红了眼:“这我爸给我买的,你赔我!”   梁宸安拉住就要冲过去的杨思乐,对面人多,打起架肯定吃亏,而且梁暮秋也跟他说过武力解决不了问题。   “别给他废话,我们去找老师。”梁宸安说。   时聪嗤笑:“你怎么遇到事就找老师,指望你舅舅给你出头呢?”   “这什么破车啊,也当个宝贝。”时聪往地上看一眼,装作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你肯定都没坐过车,所以拿辆玩具汽车当宝贝。”   “呸!”杨思乐冲他吐一口唾沫,“谁没坐过车?我不仅坐过,我还坐过跑车,车门往上开的那种,你们见过吗你们?”   对面立刻有小孩问:“跑车?”   “电视里那种吗?”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还带敞篷,就是冬冬叔叔开的,说出来吓死你们!”   梁宸安立刻朝杨思乐看去。   杨思乐来劲了,指着时聪说:“你爸不就是开桑塔纳的吗,拽什么拽?我阿公说你爸开车不打表,老是跟人要高价,把我们村的名声都搞坏了!”   时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上去就要抓杨思乐的衣领,梁宸安一把推开他:“你要干嘛?”   “少吹牛了。”时聪反应过来,“梁宸安连爸爸都没有,哪来的叔叔?”   村里没有秘密,大人嚼舌根,小孩在旁边听,看着年纪小其实什么都懂。   梁宸安动动嘴唇,忽然间说不出话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   “冬冬。”   他回头,见到厉明深朝他走过来。 第42章   时间倒退回十分钟前。   厉明深开到幼儿园门口,慢慢降下车速,看到门头上“小梨花幼儿园”几个字,不由浮起笑来。   这会儿正好是放学时间,都是接孩子的,人多车也多。厉明深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停好车,打开门走下来。   跑车招摇,人也气度不凡,顿时吸引一片视线,厉明深浑不在意,迈动长腿稳步地走到门口的保安室。   保安从窗户探头,瞧着厉明深西装革履,像是市里来检查的大领导,不敢怠慢,问他什么事。   厉明深客气道:“我接孩子,大三班梁宸安。”   “哦,冬冬啊。”村里都是熟人,保安大叔也认得梁宸安,但记得都是梁暮秋来接,于是疑惑地上下打量厉明深,“你是他……”   “我是他叔叔。”厉明深说得自然,说完不自觉一笑,他可不就是货真价实梁宸安的亲叔叔?   保安还挺负责,让厉明深给梁暮秋打电话,厉明深便拿出手机拨通了梁暮秋号码,让他跟保安说。   保安确认无误,放厉明深进园,手机也还回去。厉明深接过来,听见梁暮秋对他道:“冬冬应该不在教室,可能在外面踢球。”   “好,我去找找。”   幼儿园不大,总共两栋教学楼,楼前是一片不大的操场,摆着为义诊准备的桌椅和横幅。厉明深绕过教学楼,没费什么功夫就在一群孩子里找到了梁宸安。   电话一直没挂,厉明深一路听着梁暮秋轻微的呼吸。   “我看到冬冬了。”他说。   梁暮秋放下心:“你带他先回去,或者去阿公家等我,我快到了。”   “好,等你。”厉明深温声应道,“不用着急。”   挂了电话,他朝梁宸安走去,远远就听几个孩子在争执,走到近前恰好听到那一句“你连爸爸都没有”。   他停在梁宸安身后,明显感到梁宸安的脊背在那瞬间绷紧,于是出声叫他。   梁宸安回头见是厉明深,起初有些茫然,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不认识厉明深似的。还是杨思乐反应快,大喊一声:“叔叔!”   厉明深走过去,并未看对面几个小孩,只看着梁宸安,对他说:“你舅舅在回来路上,让我先来接你。”   梁宸安还有些回不过神,动动嘴唇,细声细气地“哦”了一声。   来了个大人,场上形势顿时逆转,对面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连时聪都不敢说话。   半晌才有人小声问一句:“这是谁啊?”   杨思乐见有人撑腰,立马更硬气了,双手插在腰侧,狠狠瞪那几个孩子一眼,又转向厉明深,期盼地问:“叔叔,你开车来的吗?是跑车吗?”   “是啊。”厉明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问他,“要兜风吗?”   “兜兜兜!”杨思乐立刻跑过去把他和梁宸安的书包捡起来,路过时聪还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拉着梁宸安就往外跑。   厉明深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对面那群小孩哪还有心思踢球,一个个都跟过去要见识什么是跑车。   等到幼儿园门口,看到那辆蛰伏在路边的钢铁怪兽,所有人齐声发出惊呼。   厉明深来之前特意在车库里挑了一辆车,路上还想着是不是太招摇了,没想到歪打正着。   厉明深打开车门。   一众小孩傻眼。   “真是往上开的!”   “好酷啊!”   “好像翅膀!”   “它是不是会飞啊?”   忽然有人指着厉明深叫起来:“我认得他,他经常来,就住梁宸安家里!”   “我也记得,他每次来都开不一样的车!”   “所以他真是梁宸安的叔叔?”   刘晓辉抱着足球追上来,挤到前面,没忍住伸手摸了一下闪光的车漆。   “好漂亮啊。”   厉明深问梁宸安:“这是你朋友吗?”   梁宸安点点头。   厉明深于是邀请道:“要一起来吗?”   刘晓辉这会儿已经过了回家时间,再晚就要被他爸妈混合双打了,但在屁股开花和以后能吹牛之间,果断选择后者,跟在杨思乐后面爬了上去。   梁宸安也坐进副驾。   对面那群小孩还在议论,有人问梁宸安:“梁宸安,这人真是你叔叔?”   “你叔叔可真酷。”   “我……我也想坐。”   “我也想。”   时聪站在最后,绷着脸不说话,表情相当难看。   被这么多人围观,梁宸安有些不好意思,他并不是喜欢出风头的孩子,但很聪明,一想就明白厉明深是为了给他在同学面前争面子。   他朝厉明深看去,想跟厉明深说谢谢,厉明深对他笑笑,似乎什么都明白,先一步对他说:“系安全带。”   带着三个孩子,厉明深控制车速,象征性兜一圈就把刘晓辉送回家,还跟他妈妈解释了缘由,然后才回小院,停在外头的空地上。   杨思乐这会儿已经忘记玩具汽车被弄坏的事,下了车就兴奋地飞奔去找杨阿公。   梁宸安站在车旁,抓着书包袋子,等厉明深停好车下来,才小声说:“谢谢叔叔。”   “谢什么?”厉明深问他,“高兴了吗?”   梁宸安扬起嘴角,弧度不大,带着矜持和腼腆,说:“高兴。”   “高兴就行。”厉明深揉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用谢。”   小饭馆有客人,杨阿公从堂屋出来,声如洪钟地招呼厉明深,让他先坐,说等忙完就炒两个菜,让他和梁暮秋晚上留下吃饭。   厉明深点头,从善如流地在院子中间坐下。   梁宸安把书包一甩,跑去看小花。   小花肚子又圆了一圈,比原来更慵懒了些,步伐优雅地围着厉明深转一遭,又回垫子躺下。   “还要多久生?”厉明深问。   梁宸安天天惦记,记得特别清楚,根本不用想:“还有两周。”   杨思乐从屋里接杯水,端到厉明深面前,嘴甜地叫他喝,又说:“冬冬可宝贝小花了,要自己给它接生。”   梁宸安这段时间看了一些给猫接生的视频,还跟梁暮秋做了练习,闻言不禁耳根一热,回过头瞅杨思乐。   堂屋传来杨阿公的声音,喊杨思乐给他拔两根葱,杨思乐从菜地里拔了葱就去前头帮忙。   院子里安静下来,西斜的落日照进来,昏黄的阳光如水般缓缓流淌,更添一份静谧。厉明深喝着水,看梁宸安跑前跑后,蹲在那里给猫擦眼屎剪指甲,还按摩爪子,问:“是不是还要去宠物医院复诊?”   “嗯。”梁宸安回了下头,“这周秋秋没时间,说下周去。”   厉明深道:“我带你们去。”   梁宸安愣了愣,第一反应是厉明深是不是对他太好了,知道他喜欢吃羊肉就老给他烧羊肉,带他去夜市摆摊,接他放学带他兜风,在他遇到坏人的时候毫不犹豫冲过来保护他。   继而,梁宸安又想到那天厉明深的异常。   他确认厉明深应该认得那个坏人,但没有告诉梁暮秋,因为他能感觉厉明深是真心对他好,并不会伤害他。   没等想明白,外头传来一声猫叫,很快一只黑白奶牛公猫就窜了进来。   小花立刻从垫子上起身,走过去和那只公猫头挨头靠在一起,相互舔舐彼此的毛。   厉明深瞧着有趣,问:“这猫是谁?”   梁宸安也不确定,猜测说:“小花肚子的小猫咪应该就是它的,它是猫爸爸。”   说到爸爸两个字,梁宸安声音明显一滞,厉明深听出来了,没有说话。   他就见梁宸安蹲在猫窝前,看着两只猫发怔,忽然转头直直地朝他看过来,问道:“叔叔,你是不是认识我爸爸?”   厉明深面色不变,只眸光略微沉了沉,他没有否认,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梁宸安小声回答。   周遭再度安静下来,梁宸安眼神清澈,希冀和紧张一览无遗,让人不忍欺骗。厉明深沉默了,片刻后承认道:“我确实认得你父亲。”   “真的?”梁宸安眼睛瞬间亮了,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面对厉明深,“你真的认得他?”   “真的。”厉明深说。   梁宸安忽地又安静,咬着嘴唇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半晌才低低地问一句:“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吗?”   所有人都有父亲,杨思乐有,刘晓辉有,讨人厌的时聪有,就连还没出生的小猫都有公猫来探望。   厉明深心中涌起复杂的滋味,不知道该如何向梁宸安解释,他想,如果勖明昭活着的时候知道梁宸安的存在,排除万难也一定会来,可他并不知道。除非人死后真有灵魂一说,否则勖明昭长埋地下,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有特殊原因,所以不能来。”厉明深只能这么说。   梁宸安睫毛轻轻眨了眨,努力掩饰失落,声音轻轻的,又问:“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厉明深回忆勖明昭,不论何时无论对谁,勖明昭总是面带微笑,他过去觉得勖明昭未免没脾气好拿捏,如今想,勖明昭或许只是有一颗宽大又包容的心。   厉明深回答梁宸安:“他很高,长得跟你很像,是个很好很温和的人。”   说完这一句,厉明深猛地转过头,就见梁暮秋站在门口阴影中,眼神晦暗地盯着他,不知听了多久。 第43章   这一晚,他们还是在杨阿公家吃的饭。   饭桌气氛略显沉闷,连杨阿公都察觉出不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问:“怎么了这是,怎么都不说话,我做的菜不好吃啊?”   梁暮秋停下筷子,勉强笑笑说:“怎么会,您手艺百吃不厌。我就是开车太久了,有点累。”   “那吃完赶紧回去睡觉。”杨阿公说。   厉明深朝梁暮秋看去,梁暮秋对上他的视线,目光顿时转冷。   吃完饭,梁暮秋要帮忙收拾,杨阿公拦住他,说他明天还要去义诊帮忙,催他赶紧回家。梁暮秋没再客气,拎起梁宸安的书包就走,一进小院就让梁宸安回房间写作业。   梁宸安有些不安,下意识朝厉明深看了过去,厉明深对他露出笑容,示意没事。这一幕落在梁暮秋眼中,强压的情绪瞬间翻涌。   等梁宸安一走,他嘴角立刻落下,转身面对厉明深,语气不善地质问:“你认得勖明昭?”   这会儿再否认已经没有意义,厉明深痛快承认:“认得。”   梁暮秋睁大眼睛:“之前为什么不说?”   吃饭时厉明深已经想好回答,他说:“你跟我提到的时候太突然,我不确定你说的勖明昭是否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需要确认。”   梁暮秋情绪激动,思绪也跟着混乱,一方面他觉得厉明深说得有理,确认后再告诉他是谨慎的表现,但同时他又感到困惑,勖这个姓氏并不常见,难道还有不止一人叫这个名字?   “那你现在确认了?”梁暮秋问。   “确认了。”厉明深一字一顿,“我认得他。”   “你真的认识他?怎么认识的?”梁暮秋知道自己像在拷问,但他忍不住。   “生意场上,饭桌上。”厉明深声音很沉,“算不得亲近。”   他表情坦荡,从始至终直视梁暮秋的眼睛,不闪也不躲。   梁暮秋心头疑虑去了大半,起伏的胸膛也渐渐平息,垂下眼,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地面出神,又忽然间抬起头,盯着厉明深的眼睛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厉明深的目光微不可查地暗了暗,仔细回忆刚才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经得起推敲,可以说没有半分谎言。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但眼下并非坦白的好时机,只想万一以后梁暮秋知道了同他翻旧账,他好有说辞应对。   但这纯粹是自我安慰,厉明深清楚,他不过是在跟梁暮秋避重就轻,玩文字游戏。   “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最终还是这么说了。   梁暮秋抿紧嘴唇,好一会儿没再说话,似乎是信了,绕过厉明深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瓶冰水,拧开后连灌好几口。   冰凉的液体涌进胃里,梁暮秋也终于冷静,放下水后又问:“关于那家人,你还知道什么?”   “你说的没错。”厉明深道,“勖明昭父亲去世,母亲还在,有一个弟弟,现在就是他的弟弟在管理公司。跟你姐姐离婚后,勖明昭没有再结婚,一直单身,直到发生车祸。”   梁暮秋握紧水瓶,瓶身凝出水滴,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衣袖也不在意。   他将剩余的水喝光,拧上瓶盖后扔进垃圾桶,经过厉明深身边,无声地侧头看一眼,动动嘴唇但什么也没说。   厉明深听着他的脚步在身后渐远,直到再听不见了才缓缓转身,脸色前所未有的晦暗。   夜色渐沉,梁暮秋预料之中又失眠了,刚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不出意外又听到隔壁敲墙的声音。   他没有回应,安静地躺在床上,很快,手机在黑暗中亮起,是厉明深发来信息,问他是不是睡了。   梁暮秋想了想,回了个没有,之后便把手机扔在床上,起身往外走。   几乎同时,隔壁的客房门也打开,厉明深走了出来。   目光相对,月光照亮彼此的面庞,谁都没开口,梁暮秋不自觉抬手环住双臂,厉明深转身返回屋里,很快拿件西装外套出来,展开披在他单衣外头,低声问他:“就这么出来不冷吗?”   随着厉明深的靠近,他的气息也一并侵入梁暮秋的防线,叫他的心跳微微失速,同时敏锐地闻见了浅淡的烟草气味,再低头一嗅衣领,更加确认,脱口问道:“你抽烟了?”   梁暮秋走后,厉明深在院里那棵小梨树下站了许久,忽然涌起抽烟的冲动。他没有烟瘾,烟还是临时在栗阿婆的杂货铺买的,十块钱一包,回小院的路上,他对着月色抽掉两根,劣质焦油叫他咳了半天,烟味估计就是那时沾到衣服上的。   “嗯。”厉明深嗓音依旧很低,沙沙的。   梁暮秋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也低声说:“对不起,今天是我着急了。”   他一路赶回来,刚到杨阿公家门口就听见梁宸安和厉明深的对话,好似一盆冰水陡然泼下,满心欢喜被浇得透心凉。   梁宸安主动问起父亲,而厉明深竟然认得勖明昭!   梁暮秋不知道这两者哪一个对他的冲击更大。   他无法对梁宸安发火,就只能将矛头对准厉明深。   “不用道歉。”厉明深滑动喉结,愧疚在心头交织,被他强行压下,“如果要说也应该我来说。”   梁暮秋忽然笑了一下,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说:“那算了,我们都别说了。”   说完他走到栏杆前,手臂撑在上面,远眺夜空,表情有些放空。   厉明深在原地看他一会儿,也走过去站在旁边,问:“今天出去办的事顺利吗?”   梁暮秋神情变得有些落寞,垂着眼,睫毛覆下淡淡阴影,语气也淡:“谈不上顺利或者不顺利。”   那栋房子他上上下下走了几遍,之后就一直站在一楼的落地窗前面发呆,脑海中关于房子该如何设计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感。   离开这一行太久,一切都变得生疏,灵感也不像年少时那样丰沛,又或者根本还是他胆怯,摔倒一次后就再没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厉明深的眼神中带着毫不掩藏的关心,梁暮秋察觉到,侧头冲他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有人想让我做设计吗,我今天去那房子看了看。”   别墅门口的密码锁自带监控,所以梁暮秋进去的第一时间厉明深就知道了,但梁暮秋在里面的情况他一无所知,试探问道:“看得怎么样?”   梁暮秋对着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道:“不怎么样。”   厉明深又问:“要答应吗?”   梁暮秋的神情变得迷茫,声音也轻飘飘的:“我不知道。”   夜里有些凉,他把外套往肩上拢,回了神,转身面对厉明深说:“对了,刚才冬冬跟我说你开车带他兜风,谢谢。”   “不用谢。”厉明深绅士道,“我的荣幸。”   梁暮秋被逗笑了,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来,眼睛映着月色,如黑色宝石般闪亮,同鼻端那一颗痣交相辉映。   他停车时也看到了厉明深的那台车,的确炫酷抓人眼球,让他都有些跃跃欲试。   厉明深静静地注视着他,再一次看透他心思似的,问:“我也能邀请你兜风吗?”   梁暮秋有些心动,很想出去疯狂一把宣泄无处释放的情绪,梁宸安的抚养权,对未来的迷茫,都像重石压在他的心头。   但太晚了,他不想留梁宸安一个人在家,也怕车声吵到村里人,只能遗憾说:“下次吧。”   道了晚安,梁暮秋就要回去,走到房间门口脚步一停,转身问厉明深:“冬冬他……还有没有问你其他的事?”   厉明深听出他的在意和迟疑,说:“没有,我也没有跟他说太多。”   梁暮秋点点头,就要进屋,厉明深忽然又叫住他。   “梁暮秋。”   很轻的一声。   “怎么了?”梁暮秋回头问。   月亮在走廊洒下薄薄一层银白,厉明深就立在这白色的光里,面色却比方才严肃,朝他看过来。   梁暮秋察觉厉明深有话要说,转过身面对他,又问一遍:“怎么了?”   厉明深今晚抽的那两支烟,一支是为梁暮秋,因为无论再怎么粉饰,他还是骗了他。   另一支则是为梁宸安。   厉明深不是梁宸安,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能从他的行为揣测一二。梁宸安对怀孕的母猫格外上心,无非因为梁仲夏是难产去世,梁宸安不想悲剧重演。他提到父亲时神情落寞,无非是对父亲的缺位感到难过和不平。   孩子亲近父母,渴望了解父母或许是种天性,厉明深不确定地想,同时也在思考,梁暮秋的隐瞒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预感这并不是梁暮秋愿意触及的话题,深思之后还是决定问出来:“你有没有想过,跟冬冬谈谈他爸爸的事?”   果然话音一落,他就清楚地看到梁暮秋变了脸色。   “冬冬想了解他的父亲。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他父亲一家,但你不能否认,他有知情的权力。”   厉明深尽量说得温和委婉,梁暮秋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变得僵硬,声音也冷下来。   “你是说我不该瞒着冬冬?”   “我不是这个意思。”厉明深长舒一口气,剩下的话还没说,就被梁暮秋的质问堵在喉咙里。   “那你什么意思?”梁暮秋皱着眉,“你是在指责我吗?”   “我也不是指责你。”厉明深感到有口难辩,也有点失了冷静,“冬冬爸爸已经死了,如果你早一点告诉他,他们父子或许还有相处的机会。”   “机会?”梁暮秋反问,“我凭什么给他机会?”   他往厉明深走近一步,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姐姐怀孕生产的时候他在哪儿呢?我姐姐难产的时候他又在哪儿呢?”   “他并不知道。”厉明深提醒自己冷静,试图讲道理。   “是啊,他不知道。”梁暮秋扯着唇嘲讽道,“那就让他一直做个不知道的人不是很好吗?”   厉明深此刻无比后悔挑起这个话题,负气地说:“算了,当我没说过。”   梁暮秋也不再说话,但他胸腔还在不停地起伏,那双刚才含情的眼眸只剩一片冰冷,来掩盖伤痛的过往。   厉明深的心一下子又软了,还没开口,就听梁暮秋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他死了难道是我害的吗,但我姐姐的死跟他们家脱不了干系。”梁暮秋一字一字道,“我如果早告诉他,你觉得他会只甘心来探望冬冬,不过是提前来抢冬冬的抚养权,就像现在一样!我姐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凭什么被他们家抢走?”   厉明深试图上前,梁暮秋却退后一步。   “不要过来。”   梁暮秋盯着厉明深的双腿,视线又移到他的脸上,像是在说不要过来这件事,又像是在说其他。   他说:“你越界了。” 第44章   乡村的早晨清新宁静,第一缕阳光爬上窗台的时候,梁暮秋也被闹钟叫醒。   他按掉闹钟,坐在床上醒了会儿神,先去看一眼还在熟睡中的梁宸安,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余光扫到隔壁,动作停了一瞬。   隔壁房门还紧闭着,很安静,听不到动静,里面的人应该还没起。   只一眼梁暮秋就收回了视线,轻轻带上门,下楼去厨房,煮了些黑咖啡装在保温壶里,然后才回楼上喊梁宸安起床。   梁宸安半闭着眼睛穿衣服,卫衣的前后穿反了,不得不脱下来重新穿,下楼的时候也还在迷糊,直到站在小院里被晨风一吹才清醒,抬头往楼上望了一眼,想问厉明深但又不敢。   梁暮秋拿上保温壶,又给梁宸安装了面包牛奶,带他往学校走,到的时候,那辆载着义诊医护的考斯特正好也到了。   一行七八个医生,都是熟悉面孔,还有上次在平阳县医院遇见的那个张医生。   打过一圈招呼,梁暮秋这才注意考斯特后头还跟了一辆SUV,车门打开,韩临松从车里下来了。   刚才不见韩临松,梁暮秋还以为他没来,一时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走过去。   “临松哥。”梁暮秋喊道。   他声音轻快,听在韩临松耳中,不由温和一笑,说道:“早。”   梁宸安也跑过来,仰面望着韩临松,韩临松轻轻摸摸他的头:“冬冬也来了?”   韩临松穿着衬衫,外头是一件及膝的深色长风衣,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沙哑,梁暮秋见他似乎面带倦意,问:“没休息好吗,我带了咖啡。”   听说有咖啡,众人立刻都来了精神。   “小秋你真是及时雨,昨晚急诊有手术,我和临松忙了一晚,困得不行。”一名女医生赶紧倒了杯咖啡,“我刚才在车上还补了会儿觉,临松开车连觉都没睡。”   梁暮秋闻言也给韩临松倒一杯。   握着纸杯的手指干净修长,韩临松垂下眼,低声说:“谢谢。”   张医生说:“我说怎么韩主任那么重的黑眼圈。”   那女医生玩笑道:“我们韩主任就算黑眼圈也掩不住帅哥的本质啊。”   韩临松表情淡淡的,不紧不慢喝着咖啡,似乎对这种玩笑免疫了。梁暮秋站在旁边听着,谁料那女医生又朝他看,说:“小秋也是帅哥,说实话,我今天可有一半原因是冲你来的哦。”   梁暮秋没想到话题突然引到自己身上,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   女医生是梁仲夏生前同事兼好友,跟梁暮秋熟悉,拿他当弟弟,说起话来也就轻松随意,问他:“谈朋友了吗,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御姐还是萝莉?”   “不光女生,男生资源我也有啊。”女医生荤素不忌,转头对其他人笑着说,“这年头美女爱美女,帅哥爱帅哥的也不少。”   韩临松脱掉风衣放进车里,在衬衣外面套上白大褂,正往前襟口袋插笔,听到了这一句话,忽然就停下来,朝梁暮秋看了过去。   梁暮秋感觉到周围的视线,脸皮蓦地红了,对那女医生说:“红姐,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女医生名叫方红,冲他眨眨眼,笑道,“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   韩临松轻轻咳嗽一声,打断道:“待会儿再聊,先准备吧。”   众人各自准备,梁宸安举着牛奶坐在一把椅子上乖乖地喝,不吵不闹。   没多久,郝建山也到了,跟众人打招呼。这次义诊依旧是韩临松带队,郝建山特意走到韩临松面前同他握了握手。梁暮秋帮忙把血压仪、血糖盒从考斯特上搬下来,又在操场两边竖起普及健康常识的宣传板,忙起来很快就没心思想其他。   另一边的小院里,厉明深又是另一番心情。   梁暮秋好歹还睡着了,厉明深几乎没怎么睡,天光微亮才短暂合眼,听到动静就又立刻醒了。   他躺在床上没动,听梁暮秋下楼又上来,听他跟梁宸安小声说话,听到了关院门的声音,直到完全安静,他才从房间出来。   小院里没有人,厉明深去厨房寻了一圈,冰箱上没有贴纸,梁暮秋也没给他留饭。   他不死心,冰箱保温箱也找一圈,什么都没有。   厉明深只能自己洗了个梨,那梨鲜甜多汁,吃到嘴里莫名泛着苦味。厉明深垂下手,站在院子中央,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动静,像是杨阿公在催杨思乐出门。   他眉头一跳,下意识就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站到门外伸了个懒腰。很快,杨阿公便也出来了。   厉明深佯装偶遇地对杨阿公道:“阿公早。”   “早啊早啊。”杨阿公说。   “要出门?”厉明深问。   “是啊,今天不是义诊吗,我去看看,测个血压。”   厉明深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义诊。”   “小秋一早就走了吧?”   厉明深表情转淡,嗯了一声。   杨阿公见他手里捏着半边梨:“呦,一早就吃梨啊。”   厉明深自嘲道:“上火。”   “那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杨阿公问,“来了不少医生呢,都是大医院来的。”   厉明深动动唇,答应的话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算了,我就不去了。”   杨阿公拉着杨思乐走了,厉明深转身回小院,脚尖一勾踢上了门。   随着太阳升起,操场上的人多起来,人山人海,场面比赶集还火热,村民们有序地排队等待问诊,梁暮秋忙着登记信息加维持秩序。   天气不算热,又有大伞遮阳,但一上午过去,他还是出了汗,衬衫贴在后背上。   中午吃盒饭,众人各自找地方。   梁暮秋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树冠投下的一片阴凉里。盒饭算不上好吃,但他饿了,吃的有些急,正吃着,韩临松也拿了饭盒过来,白大褂衣摆一撩,在旁边的台阶坐下。   人太多,梁暮秋不得不用喊的,一上午过去嗓子都哑了,于是对韩临松笑笑,没说话。   韩临松主动问:“冬冬呢?”   梁宸安呆不住,梁暮秋让他先跟杨阿公回去了。但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就体会到了分离焦虑,梁宸安一离开视线就没由来心慌。   韩临松似乎比以前话要多,又问:“杨阿公是不是也有个孙子?”   “是啊。”梁暮秋打起精神,“跟冬冬一个班,两人是好朋友。”   韩临松听出梁暮秋嗓子不舒服,拧开一瓶梨汁递过去。   “我这儿有。”梁暮秋推拒,“你喝吧。”   韩临松迟疑两秒,收回手。梁暮秋冲他笑笑,韩临松便也笑了。   就在这时,郝建山走到两人面前,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叔,”梁暮秋发现了,问道,“你干嘛?”   郝建山上午也没闲着,满操场转,还兼职摄影师,见缝插针地拍照录像,拿出手机点开运动app都有些惊讶,感叹道:“我都走一万步了。”   喜滋滋的语气仿佛腰围能当场下去两公分。   郝建山拍完照片又点开录像,镜头对准梁暮秋,笑眯眯说道:“你是咱们村颜值担当,韩主任是医院那边的代表,你们俩不得同个框?”   梁暮秋哭笑不得,转头冲韩临松使眼色,想让韩临松阻止,谁知韩临松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郝建山拍完之后放大了效果,觉得很不错,于是说:“都不用美图,直接就能发。”   他边说边上传朋友圈,九宫格简直不要太完美。   另一边小院里,厉明深等到了梁宸安,却不见梁暮秋,忍不住问:“你舅舅呢?”   “还在忙。”梁宸安憋了一肚子话想说,把厉明深拉到旁边,小声问,“他昨天是不是生气了?”   “他是在跟我生气。”厉明深想起那句越界,神色有些黯然,“跟你没关系。”   梁宸安抿着嘴巴,眼睫忽闪,突然喊道:“叔叔。”   厉明深朝他看。   梁宸安继续说,声音很轻但很认真地说:“我昨天就是随便问问,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我爸爸是谁,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所以你以后可以不用跟我说。”   厉明深看他好一会儿,目光沉沉地点头应道:“好。”   杨思乐找过来,推开院门大喊道:“冬冬,我们去踢足球吧!”   “好啊。”梁宸安注意力立马转移了,立刻就说好,想起什么,一拍腿,“糟了,我把球忘在操场了。”   他上午抱球想去玩一会儿,结果人太多没地方,回来的时候球也忘了。   “你怎么这都忘呀。”杨思乐说。   梁宸安回嘴:“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两个小孩你一句我一句,厉明深打开微信,找到梁暮秋的头像,点进去,在聊天界面停留几秒又退出来。   朋友圈亮起红点,厉明深一般没兴趣翻,这会儿有些心烦气躁便随手点了进去,划拉两下,正好看到了郝建山刚发的照片。   梁暮秋坐在树下的一级台阶上,旁边还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医生,两人对坐着彼此微笑,微风拂过,梁暮秋的短发都被吹得扬起来,宛如偶像剧里的场景。   厉明深放大那男医生胸前的名牌,上头写着三个字——韩临松。   他忽然坐不住了。   到下午基本就没什么人了,热闹的操场变得安静,梁暮秋也终于能喘口气,坐在一把椅子上,拿出手机。   没有新消息,他便给郝建山的朋友圈点了个赞,又退出来。   韩临松给他拿瓶水,说:“辛苦了。”   “我又没做什么,要说辛苦也是你们辛苦。”   梁暮秋连忙直起身,从韩临松手里接过那瓶水,不费什么力气就把瓶盖拧开了,他一愣,意识到应该是韩临松已经帮他拧松了。   梁暮秋喝了一口水,喉咙滋润,唇上也沾了层水光,显得殷红湿润。他抬手随意地摸了下嘴角,问:“主任他们都还好吗?”   “都很好。”韩临松说,“你寄的梨大家都一致好评。”   “真的?”梁暮秋弯起眼睛。   上次听郝建山说今年的梨不好卖,梁暮秋就自掏腰包买了十几箱,分别给韩临松和孟金良寄了过去。   韩临松说:“科里同事给冬冬买了玩具和零食,搁在我后备箱,待会儿拿给你。”   梁暮秋有些感动,梁仲夏离开这些年,她的这群同事始终惦记梁宸安,一句“谢谢”已经无法表达他的感激。   他同时也明白了韩临松为什么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坐车,而是选择自己开车,恐怕就是为了给梁宸安带东西。   “我还以为这次你不会来了。”梁暮秋说,“升职了嘛,肯定更忙的。”   韩临松看着他,又撇开视线,用略显平淡的语气说:“还是要来的。”   梁暮秋忽然升起难以形容的滋味。   他想起梁仲夏刚走的那段时间,韩临松放下工作赶来,和他一起料理后事,照顾早产的梁宸安。韩临松话不多,但沉着镇定,帮了他很多。   两人这才渐渐熟悉,梁暮秋也听说了他暗恋梁仲夏无果、这么些年默默守候的故事,感激之外又多了复杂滋味。   这些年里,他跟韩临松接触不算多,逢年过节相互问候,再就是两个月一次的义诊,韩临松几乎次次不落。   他知道韩临松一直单身,没成家也没恋爱,好像连念头都没有。   梁暮秋起初想,有个人和他一起怀念梁仲夏也挺好,这会让他觉得宽慰,但过去这么久,韩临松似乎还没走出来,梁暮秋又替他着急。   “临松哥,”梁暮秋喊他,“你谈恋爱了吗?”   “没有。”韩临松喝水的动作一停,放下瓶子后慢慢旋紧瓶盖,喉结不易察觉地滑了一下,问,“干什么这么问?”   梁暮秋笑起来,眼睛弯得好似月牙,他说:“刚才有阿奶向我打听你,问你有没有成家。我们村不少姑娘在市里工作,长得好看又上进,想给你牵个线。”   韩临松忽然沉默了,仿佛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就在这时有人叫他,说来了个阿公,刚从果园忙完过来,早起会头晕胸痛,让韩临松去看看。   韩临松拿上听诊器去了,再回来时,梁暮秋握着手机歪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   韩临松愣了愣,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回车上拿下一件毯子,轻轻展开给梁暮秋披上,动作很小心,又把手机从他手指间抽出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做完这一切,韩临松才重新坐下,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氧气重新充盈身体,但他的心跳依旧有些不稳。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注视梁暮秋,不为人知的情愫在眼底流淌,温柔又汹涌。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远处走来一个人,停在操场边缘,静静旁观这一幕,目光逐渐变得深沉。 第45章   郝建山也看到了来人,“呦”了一声,赶紧上前招呼:“来了?”   厉明深从韩临松身上收回视线,对郝建山一点头:“冬冬足球落在这儿了,我过来找找。”   郝建山说道:“足球啊,我刚刚好像看到,你等等我给你问问。”   梁暮秋睡得浅,被郝建山一嚷嚷就醒了,睁开眼睛见到厉明深顿时愣住,连毯子从身上滑下去都没注意。   韩临松眼神立时恢复平常,也顺着梁暮秋的视线看去,迟疑了两秒,问道:“你认得?”   “啊?”梁暮秋回过神,连忙收回视线,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把毯子从脚边捡起来,有些疑惑,心道是谁给他盖的?   他没问,只把毯子叠好放在椅子上,问韩临松:“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吗?”   恰好有人说:“我这儿还要誊一份名单,小秋来帮我,你字好看。”   梁暮秋于是走过去,拉开一把椅子在桌子旁边坐下,坐下时他转动椅子方向,故意背朝厉明深。   清风将厉明深和郝建山的对话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梁暮秋埋头誊抄,很快地,就听郝建山说了句“慢走啊”,猜测厉明深应该是走了。   他悄悄舒了口气,才发觉握笔太用力,手指都泛起酸来,于是停下甩了甩手。   手上的酸涩缓解了,心中的却挥之不去。梁暮秋怔了几秒继续誊抄,刚写两个字,那只工作了一天的黑色签字笔却忽然罢工,不出水了。   梁暮秋在废纸上划了两下,确认这笔的确是寿终正寝,好在只剩最后几行,正要另找笔,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手里正拿着一支钢笔。   梁暮秋一怔,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到了厉明深。   厉明深站在遮阳伞下,淡淡的阴影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梁暮秋的视线又重回他的手上,握笔的手筋骨分明,强势又霸道地停在他面前,仿佛他不接就不会收回去。   梁暮秋从厉明深手指间抽出那支钢笔,发现是厉明深常用的那一支,他没有说话,快速誊抄完,写完后停下,拧上笔帽还了回去。   “谢谢。”梁暮秋轻声说,没朝厉明深看,因此不知道厉明深一直在看他。   梁暮秋写字时低着头,衣领下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脖颈。厉明深接过笔,面无表情转开视线。   “不客气。”他说,声音不带温度,“希望没有越界。”   梁暮秋:“……”   韩临松就是这时走来,站在桌子对面,拿起梁暮秋面前的两张表格还给了那个请他忙的医生,同时朝厉明深看了一眼。   厉明深主动伸出一只手:“厉明深。”   再没其他介绍。   韩临松也伸出手:“韩临松。”   梁暮秋看着两只手在自己面前飞快交握又松开,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厉明深站他旁边,很近的距离,他能感到厉明深将手搭在了他的椅背上。   韩临松似乎对厉明深怀里的足球感兴趣,问:“来踢球吗?”   厉明深勾了下唇角:“这是冬冬的,球不见了不高兴,在家里闹脾气,我来给他找。”   梁暮秋蹙了下眉,梁宸安会闹脾气?他没忍住朝厉明深看一眼,目光满是怀疑。   韩临松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插话进来问道:“韩主任,你晚上就不跟我们一起住了吧,是不是还住小秋那儿?房间我就不给你订了哈。”   以往韩临松过来,只要民宿没客人,他都是住梁暮秋那里,于是问梁暮秋:“方便吗?”   梁暮秋刚想解释恐怕不太方便,厉明深忽然转身走了。   梁暮秋看着他的背影,感到莫名其妙。   太阳渐西沉,余晖洒满操场,第一天的义诊结束了。仪器和宣传板就近收进教室,等着第二天再拿出来。   郝建山本想安排众人吃顿饭,被韩临松婉拒。   “我们是来服务的,怎么还能添麻烦?”   其他人也道不用,说想趁晚上在村里自己逛逛,体验下风土人情,郝建山只好作罢。   梁暮秋坐韩临松的车回小院,在外头空地看到了正在踢球的梁宸安和杨思乐,视线再一抬,看到了坐在墙根底下的厉明深。   头顶的三角梅火红一片,厉明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嘴角抿成一线,心情似乎不大好,远远地同梁暮秋对视一眼,搬起小板凳走了。   梁宸安停了下来,心想厉明深一直看他们踢球,怎么忽然走了。不等问,韩临松已经打开后备箱,招呼他过去。   后备箱里塞满玩具零食,梁宸安哇一声,注意力立马被转移,和杨思乐一人怀抱一堆都拿不完。   梁暮秋拎着一个乐高玩具,跟在梁宸安后面进院,一进去就看到了晾衣绳上晒着被子,于是叫住梁宸安,问怎么回事。   “谁晒的被子?”   “叔叔晒的。”梁宸安说,“刚晒的。”   梁暮秋犯嘀咕,太阳都下山了还晒哪门子被子。不仅被子,厉明深还把床褥枕头也拿出来,一件没落。   梁宸安也觉得奇怪,他也是这么问厉明深的。   “那他怎么说?”梁暮秋问。   “他说他的被子,他想什么时候晒就什么时候晒。”   梁暮秋无语。   楼梯传来动静,他抬眼望去,厉明深正好下楼,走到他面前,抬起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张银行卡,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要续租。”   梁暮秋沉默下来,厉明深之前租一个月,这两天差不多要到期。他问:“多久?”   “最长可以多久?”   “三个月吧。”梁暮秋随口说。   梁暮秋眼见厉明深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仿佛在问为什么不能包年。他道:“那就三个月。”   POS机咔咔吐出小票,梁暮秋收到了入账的短信提示,厉明深拿上卡又利落地上了楼,一秒都不多留。   韩临松知道梁暮秋的客房住了人,本想把东西给梁宸安就去跟大部队一起住宾馆,杨阿公知道了挽留他在自家住下。韩临松推脱两回,但老人家实在热情,他只好答应。   晚饭自然也在杨阿公家吃,梁暮秋收好刷卡机就去隔壁帮忙,出门时看到满院的被褥,忍不住又抬头看楼上。   厉明深房门紧闭,不知道在做什么。   梁暮秋冷着脸小声嘀咕一句,抬脚走了。   栗阿婆也来了,在厨房拌凉菜,见到梁暮秋,胳膊肘捣捣他,又往韩临松的方向示意。   那番牵线的话就是栗阿婆让梁暮秋去问的,韩临松没回答,梁暮秋猜测他大概不愿意,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拒绝,于是摇摇头,表示没戏。   栗阿婆有些不高兴了,拉下脸来,梁暮秋不用想都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道:“要问您自己问,这事儿我可不干第二回了。”   梁暮秋把拌好的凉菜端出去,郝建山恰好也到了,背手在不大的院子里视察一遭,停在梁暮秋面前问:“你们家厉总呢?”   梁暮秋无语地看着他,“什么叫我们家?”   “住你们家的厉总,行了吧,还跟我这儿咬文嚼字呢臭小子。”郝建山说,“人呢?出去了?”   梁宸安蹲在小板凳上,正在给小花按摩爪子,嗓音脆生生的,抢先说:“在家呢!”   “那怎么不把人请过来?”郝建山嚷嚷着出了门,梁暮秋竖起耳朵听,很快,郝建山浑厚的嗓门就越过两面围墙传来,问厉明深在不在。   不到两分钟,厉明深就跟在郝建山身后过来了。   吃饭的人多,原先那张小方桌不够坐,杨阿公便把前头小饭馆的一张长桌搬过来,摆在院子中央,屋里屋外的灯一点,也还算亮堂。   郝建山招呼众人落座。   韩临松素来不沾酒,郝建山问厉明深,被厉明深一句“上火”给打消了劝酒的念头。梁暮秋听见了,没说话也没往厉明深看,只是进厨房榨了瓶梨汁端上桌。   韩临松起身道:“我帮你。”   梁暮秋抬手虚虚地按在他的肩上,“你坐。”   他余光就见厉明深忽然朝他看过来,等他看过去时,厉明深的视线又落到别处。   灶台上还炖着杨阿公最拿手的雪梨红烧肉,他怕过了火候,要在旁边守着,让梁暮秋先去吃饭。   梁暮秋掀开堂屋的帘子走出去,桌旁还有两个空位,一个在厉明深旁边,另一个在韩临松旁边,他迟疑几秒,走到韩临松身旁坐下。   梁暮秋心思倒也没那么复杂,韩临松远道是客,他也算半个主人家,总得招待好。   郝建山倒了杯梨汁,递给厉明深时说道:“喝这个,清热去火。”   等厉明深喝了一口,郝建山又问:“你尝着我们这里的梨觉得怎么样?”   厉明深放下杯子,说道:“很好。”   郝建山一拍大腿:“可不是,你说这么好的梨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哎呦吃饭呢,不说这个。”栗阿婆突然插话。   栗阿婆爱美,平时看店都要打扮,出门更是收拾得漂漂亮亮,脖子上正戴着梁暮秋给她买的那串珍珠项链。   梁暮秋见到,想着下次再给她买一条其他项链换着戴。   除了爱打扮,栗阿婆还爱好做媒。说做媒太俗气,她管这叫牵红线,坚信天底下所有人都应该收获美好的爱情。   桌上三个单身未婚男青年,可给了她发挥的空间。   厉明深坐得离她最近,几次接触,厉明深这个人虽然看着冷,不言不语的,但实际人不错,她于是先朝厉明深下手。   桌上众人都停筷看去。   梁暮秋坐在斜对面,就见厉明深端起梨汁,缓缓转动着玻璃杯,唇角一勾说道:“我这人没有边界感,有时越界了都不知道,还是不要了,省得招人烦。”   梁暮秋正喝水,闻言差点呛到。   栗阿婆听得云里雾里,感觉出厉明深兴致不高,不适合突破,而且又把目光转向一看就好说话的韩临松。   韩临松道现阶段工作为重,个人问题暂且不考虑。   栗阿婆接连碰壁,嘴角一落再落,又用控诉的眼神朝梁暮秋看去。梁暮秋无辜问:“您看我做什么?”   “你看着最乖其实最不听话。”栗阿婆道,“给你介绍那么多次都不去。”   韩临松忽然插话:“为什么不去?”   余光察觉厉明深也在看他,梁暮秋动动唇,刚说了个“我——”就被栗阿婆打断。   “他就会拿冬冬当挡箭牌。”   梁宸安正趁着大人们不注意,跟杨思乐两个比赛喝可乐,喝得嘴里直冒气泡也不想停,闻言无辜地眨巴大眼,心想关他什么事呀。   两个小孩很快吃饱,去旁边玩韩临松带来的玩具,直到饭局散场还意犹未尽,梁宸安问梁暮秋晚上能不能跟杨思乐一起睡。   梁宸安以前也常和杨思乐一起睡,梁暮秋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他太敏感了,不希望将紧张的情绪传导给梁宸安,便答应了。   郝建山送栗阿婆回村口,梁暮秋和厉明深两人也离开了杨阿公家,沿着围墙走回小院,一前一后,谁都没说话。   梁暮秋径直上楼,经过楼梯转角的时候往下扫了一眼,厉明深还站在院子里,摸着口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梁暮秋没多想,进屋找一件梁宸安的睡衣打算拿过去,从房间出来时恰好看到厉明深往外走,沿着围墙又返回杨阿公家。   他站在走廊上,一片树影之中,视线随厉明深移动,见厉明深跟杨阿公说了什么,两人弯腰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厉明深又回来了。   梁暮秋悄悄退回房间,听见厉明深的脚步在外面响起,很快传来关门声。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出去。   到隔壁,梁暮秋把睡衣拿给梁宸安,在堂屋找到正看电视的杨阿公,问:“我家房客刚才来过?”   “来了啊。”杨阿公扶了扶老花镜,“说是笔不见了,找一圈也没找到。”   “笔?”   梁暮秋想起下午在操场厉明深给他递笔,恐怕就是那一支了。他打着手机上的手电,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又在杨阿公的小院里找一遍,回到自家小院又找一遍,但都一无所获。   梁暮秋关了手电,往二楼亮灯的客房看一眼,悄悄地掩上院门出去了。   他沿着去幼儿园的路,一边走一边找,并没发现那支钢笔,心想会不会是掉在了操场上。   门口的保安室亮着灯却没人,好在梁暮秋手机上栓着门禁卡,刷一下就进去了。   教学楼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光和几盏昏黄路灯,夜晚的校园很安静,梁暮秋步伐不重,却依然能听到脚踏在石砖上的声音。   他踩着月光往操场走,很快发现脚步声不止一道,一垂眼,地上除了他还有另一道影子。   心跳陡然间加快,梁暮秋猛地回头,就见一个人跟在他身后,背光的身影显得异常高大。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手电光束从远处晃过来,同时响起保安大叔的询问:“谁啊?”   梁暮秋正要张口,还没发出声音,那人疾步上前,伸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   “别喊。”熟悉的气息和声音,梁暮秋听见他说,“是我。” 第46章   原来保安不在门口是在巡逻。   “谁啊?”保安大叔又问,提着手电筒朝这边走来。   梁暮秋感到捂住他的那只手松开了,厉明深身形一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梁暮秋怔了怔,回神后不停扭头四望。保安已经走到跟前,手电光扫到他的脸,他抬手挡了一下,说道:“是我,师傅。”   “呦梁老师。“保安认出他,“你怎么在这儿?”   梁暮秋放下手,说道:“我落了点东西在办公室,过来拿。”   “那你得快点。”保安指了指天,“预报说晚上有雨,看这云一会儿就该下了。”   梁暮秋抬起眼,夜色深重,好似浓到化不开的黑墨,沉沉地压在头顶。   他道句好,等保安离开,再度四下搜寻,很快,厉明深从一棵树后面现身,粗壮的树干遮住他的身形,难怪刚才找不到。   “你干嘛要躲?”梁暮秋脱口问道。   厉明深没有回答,边朝他走来边反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梁暮秋不想说是为了来找笔,随意扯个理由:“我来散步。”   厉明深勾起唇角,很快地笑了一下:“刚才不还说要去办公室拿东西?”   梁暮秋反问:“那你来干什么?”   厉明深慢条斯理说道:“我也来散步。”   说完他便站定脚步,停下来,不再向前。   他们站的位置正好是教学楼前的一片空地,梁暮秋注意到厉明深离他大约三四米,中间隔着好几块砖。   这个距离比正常社交距离要远,梁暮秋不禁想起白天时,厉明深明里暗里提到很多次越界,他轻吐出一口气,松口说道:“我听阿公说你笔丢了,来找找。”   厉明深目光闪动,看着他没说话。   “还有就是……”梁暮秋做了个深呼吸才继续,“昨晚我不该那么说,我收回我的话。”   厉明深一挑眉:“哪句?”   梁暮秋发现厉明深还挺较真,他低声说:“越界那句。”   厉明深面无表情。   离得远,光线又暗,梁暮秋瞧不出他什么态度,心想难道还在生气,就听他问:“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过来了?”   梁暮秋没明白,“嗯?”了一声,就见厉明深忽然朝他走过来。   铺地用的砖是半米见方的青砖,厉明深朝他走一步,又走一步。   梁暮秋看着他越走越近,跨过砖块之间的那几道分割线,直到和自己站在同一块砖上,彼此间再无界线。   梁暮秋愣住了,心跳突兀地加快,一时间忘记了反应。   厉明深微垂着眼,静静注视他,片刻后抬手在他鼻尖上轻轻弹了一下:“扯平了,我这人很大度。”   这种把戏幼儿园小孩子才玩,梁暮秋感到了鼻尖上细微的疼痛,他捂着鼻子,声音闷闷的从指缝传出来:“大哥,你多大啊?”   “总之比你大。”厉明深道,“小朋友。”   说完他就转身往操场大步走去,留给梁暮秋一个背影。梁暮秋迟疑着追上去,也追问道:“到底大多少?”   厉明深一开始不理,叫他“别瞎打听”,梁暮秋不依不饶,他似乎被问得烦了,终于吐出两个字:“两岁。”   梁暮秋拖长声音:“才两岁啊。”   “大一天也是大。”厉明深声音含着笑意,说道,“小朋友。”   到操场,两人各自打手电找笔,梁暮秋绕着操场转了一圈,最后在那一排桌子底下发现了厉明深的那支钢笔,大概是他还给厉明深的时候,厉明深以为插进口袋但没注意滑了出来。   “找到了!”梁暮秋兴奋道,“是这一支吧。”   厉明深接了过去,对着月光仔细看了看,嗯一声,拿出纸巾擦拭上面沾的泥土。   他动作专注又细致,看样子十分珍视,梁暮秋没忍住问:“这笔是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厉明深来的这几次,他都见到他带在身上。   厉明深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声音有些低:“我大哥送的,很久以前了,一直没怎么用。”   “你还有个哥哥?”   “嗯。”   梁暮秋忽然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厉明深。   “怎么这么看我?”厉明深问道。   “很少听你提家里人。”梁暮秋说。   “我跟他们关系不算好。”厉明深想起所谓家人,深呼吸一口气,“也可能是我这个人生来感情淡漠。”   “可我觉得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否则也不会大半夜来找这支笔了。”梁暮秋真心道。   厉明深转头,对上梁暮秋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梁暮秋问。   “没什么。”厉明深将笔收进上衣口袋,环顾一遭,见操场上桌椅横幅都还在,问道,“义诊还没结束吗?”   “明天还有半天。”梁暮秋说,“还有个关于急救知识的讲座。”   “讲座?”厉明深问,“你要去?”   “嗯,我想学一点急救知识,村里阿公阿奶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厉明深静了几秒,突然又问:“是韩临松讲吗?”   “对啊,”梁暮秋有些奇怪,厉明深问这个干什么,“你要来听吗?”   他就听厉明深像是轻轻呵了一声,偏头看着他,问:“你貌似跟他挺熟的。”   梁暮秋完全没听出厉明深在试探,“你说韩临松?他是我姐的同学,也是后来的同事。”   厉明深长长地“哦”了一声。   梁暮秋这才听出他语气里微妙的不同来,奇怪:“干什么?”   “没什么。”厉明深用循循善诱的语气道,“你接着说。”   梁暮秋愣了愣,心想还有什么可说的,但他不自觉就被厉明牵着思路,还真的认真想了想,说道:“他喜欢我姐。”   “他喜欢你姐姐?”厉明深惊讶。   “是啊。”梁暮秋说,“我姐的同事告诉我的,从学校时期一直暗恋,他们那一届都知道。”   厉明深不禁哑然,回忆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心想哪怕以前是,恐怕现在也不是了。   他又看一眼身侧,梁暮秋低头看脚下的路,睫毛低垂着,神色平常,好像并没有察觉。   厉明深在心里笑了笑。   说话间,两人快走到门口,远远地看到亮着灯的保安室和里面的人影。   厉明深忽然停下脚步,对梁暮秋说:“你先走。”   梁暮秋也停下脚步,“你不走吗?”   厉明深道:“我另外找路,咱们外面汇合。”   说罢他便转身,朝围墙的方向走去。   梁暮秋想叫住他,但厉明深步速很快,背影很快就融入了黑暗中。   梁暮秋只得一个人从门口出去,跟保安打了声招呼,保安又提醒他快回家。   出来后,梁暮秋站在门口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跟厉明深汇合,正发愁,就见右手边墙底下似乎站了个人。   他走过去,果然是厉明深,不由睁大眼睛,“你怎么出来的?”   难不成厉明深会穿墙术?   厉明深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显得很悠然,闻言朝梁暮秋看一眼,没说话。   梁暮秋看了眼身旁的那堵围墙,忽然间恍然大悟,“你翻墙出来的?刚才也是翻墙进去?难怪见了保安就躲。”   厉明深幽幽地投来一瞥,像是警告梁暮秋不要再说。   梁暮秋笑着调侃他:“厉总生意做挺大,怎么还干这种事?”   厉明深似乎打算将沉默进行到底,勾了勾唇角,转身沿来时的路往回走,他步伐轻快,看起来心情不错。   来时形单影只,回去影子成双。两人抄近路走巷子,巷子狭窄,两旁都是民宅,并排的话,肩膀和手臂难免蹭到一起。   头顶的月光变得昏暗,梁暮秋望一眼天,月亮已经有一半被黑云遮挡,不时有风吹来,卷起地上落叶,的确像是要下雨。   他加快脚步,想赶在下雨前赶回去,然而天不遂人愿,走到半途雨点就开始往下落。   厉明深早在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就脱掉了身上的外套,手臂展开后罩在了梁暮秋的头顶。   四面来的风雨瞬间被挡在外面,梁暮秋却发现,厉明深一侧肩膀还露在外面。   “跟紧我。”厉明深在他开口前说,“注意脚下。”   梁暮秋抓紧外套的一边,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磕磕绊绊,总算回到小院,梁暮秋刚把门打开,那雨又奇迹般停了,匆匆浇湿大地就抽身而退,只留下草木和泥土的气味漂浮在空气中。   厉明深一侧肩膀连同后背被雨水打湿,衬衫紧贴着皮肤,勾勒出紧实的轮廓。   梁暮秋看一眼就移开视线。   他回身关好门,正要往楼上走,就见厉明深面朝一个方向一动不动,眉头微微皱起。梁暮秋顺着看去,惊讶过后哑然失笑。   厉明深傍晚晒的被褥枕头都还没收,梁暮秋走过去摸了摸,果然被雨淋湿,恐怕不能盖了。   好在梁暮秋有备用床品,他从杂物房里翻出来,鼻子凑近闻了闻,久没晒过,有股淡淡的味道,但厉明深也只能凑活了。   “你倒是准备充分。”厉明深说,语气听不出情绪。   梁暮秋利索地铺好床,借着房间的亮光,这才发现厉明深不仅衣服,头发也湿了,于是道:“你先洗澡吧,免得感冒。”   “我身体很好,不会感冒。”厉明深嘴上说着,还是往浴室走去。   浴室很快响起水声。   梁暮秋下楼去厨房,扭开煤气灶在锅里烧水,又从冰箱翻出一块生姜,等水开后便把生姜放进去,煮3分钟左右关火,估摸着厉明深差不多洗完,便盛出一碗。   姜汤滚热,碗也很快被烫热,梁暮秋两只手端碗沿,一路快步往楼上走,等到客房门前,先问了一声,没人应。他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到水声,猜测厉明深应该还在洗澡,于是直接用胳膊肘抵开门走了进去。   碗放在茶几上,梁暮秋抬起烫红的手指去摸耳垂,忍不住往水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浴室的门是磨砂玻璃,虽然不透明,但足以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   梁暮秋感到耳朵有些烫,不知道是被他自己摸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就在这时候,浴室水声停了,他愣了愣,不等反应,那道玻璃门忽然间打开,厉明深从里面走了出来。   潮湿的空气瞬间自他身后涌出,带着沐浴露的清香,很快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厉明深裸着上身,头顶灯光明亮,梁暮秋能清晰地看到水珠沿着他线条分明的胸腹肌肉向下滚落。   梁暮秋怔在原地,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   “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他猛地转身面朝室外,这回不仅耳朵,整张脸都变得通红燥热。   厉明深往腰间的浴巾一扫:“我穿了。”   “上、衣。”梁暮秋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抱歉。”厉明深说,“衬衫湿了,我忘了带换洗的衣服过来。”   梁暮秋做了个深呼吸,湿热的空气扑进鼻端,反而叫他呼吸更加不畅。他说:“那我给你找一件我的。”   说完他就听身后有动静,厉明深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跟他一起去隔壁找衣服,梁暮秋赶紧扭头想阻止他,又飞快扭回来,红着脸冲门外说道:“你别动,我给你找,找好了拿过来。”   他急急往外走,没留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扶住门框才站稳。   不意外地,他听到厉明深在背后笑。   很轻的一声,厉明深似乎心情很好,对他说:“我不急,你慢点。” 第47章   梁暮秋找出一件T恤给厉明深,版型宽大还算合身,只是胸前印一朵盛放梨花,背后写着“小梨花幼儿园”几个字。   厉明深在镜子前照了照,合理怀疑梁暮秋是在挟私报复。   “这是我以前参加幼儿园活动发的文化衫,挺好看的呀。”梁暮秋笑得像只诡计得逞的猫,心道现在谁是小朋友。   厉明深不跟他计较,喝光姜汤,梁暮秋没逗留,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灯,房间陷入黑暗,梁暮秋听着自己的心跳,像是测试似的,在床上翻了个身。   几乎同时,隔壁就传来敲墙的声音。   梁暮秋情不自禁笑了,侧身面朝那面墙,头枕着手臂,也曲起手指在墙上敲一下。   那头很快回复,敲了两下。   什么意思,梁暮秋捉摸不透,于是也敲两下。   过了两秒,那头传来三声响,梁暮秋于是也敲三下,正等着,手机忽然亮起来,屏幕显示“AAA厉明深”。   来电接通了,梁暮秋轻轻“喂”一声,又问:“怎么不敲了?”   “怕你手疼。”厉明深低沉的声音传来。   梁暮秋动动手指,是有点疼,他问:“那干嘛给我打电话?”   厉明深说:“睡不着。”   梁暮秋在床上又翻一个身,侧脸埋进枕头里,用含糊的声音问:“打给我就能睡着了?”   “或许吧。”厉明深语速不急不缓,有股别样的温柔,“冬冬睡不着你一般怎么办?”   梁暮秋想了想,“给他讲故事,或者吹口琴。”   厉明深立刻说:“我不想听故事,我想听口琴。”   梁暮秋不由失笑,笑声裹着电流传入厉明深耳中,他在沙发上也侧躺着,曲着长腿弓着背,明明是不舒服的姿势,却也笑了,追问道:“不行吗?”   “不是不行。”梁暮秋顿了顿,“可我只会儿歌。”   “儿歌也行。”   梁暮秋把手机放到枕头旁边,打开床头的台灯,从柜子里摸出口琴,又将手机开了扩音,靠近后低低地吹起来。   他吹的是《两只老虎》,乐声从手机和墙壁同时传来,在厉明深耳中形成奇妙的混响。   曲子很短,梁暮秋吹了两遍,放下琴后关上灯,重新躺下后问:“行了吗?”   那头静了片刻,厉明深似乎在思考,才说:“行,但还是睡不着。”   挺难伺候。梁暮秋笑道:“那我没办法了。”   “怎么没办法?”厉明深说,“你要是不困就再陪我说会儿话。”   夜色在眼前弥漫,厉明深的声音听在耳边也越发轻缓,无论强势还是温柔,都让人无法拒绝。   梁暮秋极轻地抿了抿嘴唇,问:“你想说什么?”   隔一会儿他才听到厉明深的回答:“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梁暮秋睁开眼,在黑暗中轻轻眨了眨。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厉明深事后想过,比起梁暮秋,他更是个喜恶分明的人,易地而处,如果由他来抚养梁宸安,只怕言行会比梁暮秋更加偏激。   “这些年辛苦抚养冬冬的人是你,无论你怎么做,旁人都无权置喙。”   梁暮秋感到了心头的震动,张了张唇,想说什么,都在唇齿间化作无声叹息。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其实你说的话我不是没想过。”   梁宸安逐渐长大,梁暮秋不可能一直瞒他,他不是没有考虑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梁宸安,所以当听说勖明昭意外去世后,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也很快意识到,梁宸安永远失去了他的父亲。   面对厉明深的疑问,他反应如此强烈,除了有郁结在心中的那股怨气,也有被戳破心事后的惶惑和无措。   “我也曾经问过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梁暮秋闭上眼,无声得叹出一口气,“我觉得对不起冬冬。”   梁暮秋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的,他也不记得后来还说了什么,他闭上眼睛,听着厉明深的声音,恍惚间,那道墙仿佛不存在了,厉明深就躺在他的旁边。   梁暮秋一夜无梦到天明,身体每一个细胞都睡饱了,充满活力。而厉明深却头重脚轻,下楼时差点摔一跤。   “你感冒了。”梁暮秋给他下定论。   “不会,我身体一向很好。”厉明深坐在厨房的高脚椅上,鼻音浓重,突然打了个喷嚏。梁宸安本想靠近,见状立刻就转头跑了。   厉明深:“……”   燃气灶上点着火,火上架着个小巧的珐琅锅,梁暮秋把切好的梨放进去,同姜片一起煮,很快,香味便飘了出来。   等汤汁熬到浓稠,他关了火,盛一碗出来端到厉明深面前,命令的语气说道:“喝。”   那汤飘出白雾似的热气,光闻着厉明深就仿佛尝到滋味,又甜又辣,跟眼前的人一样。   梁暮秋看厉明深不太情愿地喝了一口,又拿起勺子挖已经煮到软烂的梨,他从小感冒后就这么喝,见效很快,不知道对厉明深有没有效。   余光看到梁宸安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就是不进来,梁暮秋招招手,说:“没事的,过来吧。”   厉明深大概率是淋了雨才会感冒,不是病毒感染,但一场秋雨一场寒,为保险起见,梁暮秋也让梁宸安喝一碗预防。   梁宸安磨磨蹭蹭过去坐下,刚喝一口就嫌辣,要梁暮秋给他加冰糖。梁暮秋打开糖罐,拿筷子夹了颗冰糖放他碗里。   厉明深视线随那筷尖移动,把碗推过去,说:“我也要。”   梁暮秋看他一眼,也给他夹了一块。   外头传来韩临松的声音,他站在小院门口没有进来,告诉梁暮秋自己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梁暮秋走出去请他稍等,一转头就见厉明深忽然闭上了眼,单手撑着额头,声音虚浮无力地说:“感觉有点晕。”   刚才不是还中气十足否认感冒?梁暮秋紧张起来:“要不要让韩临松帮你看看?”   “不用。”厉明深睁开眼,声音又变回冷酷。   梁暮秋皱了下眉,没多想,拿上煮好的咖啡就要走,厉明深在椅子上思考两秒,站起来跟了出去。   厉明深走在门口就停下,目送梁暮秋往韩临松那辆SUV走,忽然抬起手,捂着嘴咳嗽起来。   这咳嗽来得突然,十分剧烈,厉明深不得不扶住门框才能站稳,身形轻似树叶,好似风一吹就要飘走了。   梁宸安不敢靠近,捧着姜汤惊恐地瞅着他。   梁暮秋忍不住回头。   厉明深还在咳嗽,咳得脸色都涨红了,梁暮秋走回他身边,看着他说:“实在扛不住就喝点药,冬冬知道药箱在哪里。”   “知道了。”厉明深嗓音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走吧。”   梁暮秋上了车,车很快开走看不见了,厉明深忽然又不咳了,望一眼那车消失的方向,转身进院,随手带上门。   梁宸安看呆了,厉明深怎么想咳就咳,想停就停,他是有什么开关吗?   上午的讲座结束,义诊完美收官,郝建山热情邀请众人去果园采摘,梁暮秋没去,他担心厉明深会发烧。   离开前,韩临松叫住他,似乎有话想说。周围人来人往,并不是好时机,韩临松深深地看他一眼,只道有事联系。   梁暮秋着急回小院,并未注意韩临松那一眼中深长的意味。   等回去后一看,厉明深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幽怨。   高大严肃的男人生起病原来是这副模样,梁暮秋不禁感到好笑,手背往厉明深额头一贴,同自己的对比,好在没有发烧。   他问:“要吃饭吗?”   厉明深嗯一声,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被子滑下,露出了胸前T恤上的小梨花。   见厉明深穿着T恤就要出来,梁暮秋问:“你不披件外套吗?”   厉明深只有一件西装外套,被雨淋湿了,他不想穿。   梁暮秋看着他,无奈地说:“那我给你找一件我的吧。”   厉明深怕他再找件文化衫,跟在后面问:“我能自己选吗?”   梁暮秋转头,明润的眼眸里全是笑,说道:“行啊。”   厉明深第一次进梁暮秋房间,跟客房同样色调,温馨明亮,让人第一眼就觉得放松舒适。   梁暮秋去里面卧室找衣服,厉明深没有跟过去,停在外面的小客厅四下打量,余光一扫,就见墙边的垃圾桶里似乎有几团纸,他看一眼还在卧室的梁暮秋,悄悄走过去将其中一团捡起来,展开后看到了铅笔绘制的线稿。   线条凌乱,连半成品都算不上,从中间撕成两半,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中。   厉明深垂眸看了一会儿,又将那画稿揉成团扔了回去。   梁暮秋找出几件连帽衫,厉明深选了一件黑色带拉链的,当着梁暮秋的面试穿,能穿下,只是肩线稍微有些紧。   厉明深上午睡过觉并不困,梁暮秋早起就很精神,午饭后梁宸安去眯觉,两人便挪去茶室。   午后不久,天空又淅淅沥沥落了场雨。雨点打在房檐上,声音杂乱无章,梁暮秋却反而感到心静。   茶几上小火煮着茶,他和厉明深隔着茶几对坐,各自忙着事,不说话也自在。   厉明深用平板电脑看了几封邮件,又给秘书打电话,说明天的例会推迟到下午。   梁暮秋轻轻抬了一下眼皮,隔着茶几看向厉明深,知道这是他今天不走了的意思。   他目光又重回面前电脑屏幕上民宿的页面,评论区里又多了好几条留言,都在问近期能不能来住。   梁暮秋回复目前有客人长租,但欢迎来小梨村游玩采摘。   等退出民宿界面,他又给以前来住过、关系不错的房客发信息,如果有人感兴趣就打电话过去细说。   他打电话没有避着厉明深,厉明深问:“梁老板这么卖力招揽生意吗?”   “今年梨不好卖。”梁暮秋道,这两天他见郝建山头发上的白头发都多了,“我也是能联系几个是几个。”   等第二天,厉明深感冒依旧不见好,鼻音反而更重了。   梁暮秋上午上完课就赶回来,刚好厉明深要走。   厉明深神色恹恹,没什么精神,这种状态开车容易出事,梁暮秋说:“我送你吧。”   开车一趟来回至少四个小时,厉明深心里想,但舍不得,说:“不用。”   梁暮秋听他沙哑的嗓音,更加下定决心。   “也不是专程送你。”梁暮秋道,“我正好进城,带小花去复查。”   有了小花这层理由,厉明深不再拒绝。   梁暮秋跟杨阿公说了一声,如果到放学时间他还赶不回来,就请他去接两个孩子。他拿着猫包走到小花跟前,小花很配合,自己就钻了进去。   猫包固定在后座,厉明深自觉地坐进副驾,来时的西装衬衫塞进袋子里,他还穿着梁暮秋的T恤和运动衫,梁暮秋发现他嘴上嫌弃,其实穿得比谁都高兴,于是笑了笑,又说:“给我个地址。”   厉明深兴奋的神经陡然降温,不动声色朝正在摆弄手机导航的梁暮秋看了一眼,说出了公寓的地址。   “不直接去你公司吗?”梁暮秋把地址输入导航,问道,“你下午不是要开会?”   厉明深拉了下运动衫,扯唇说道:“我总得换件衣服。”   “也是。”梁暮秋只道他大总裁重形象,丝毫没往其他方面想,拉过安全带系好。   “坐稳了。”他发动车,笑着对,车上的两位乘客说道,“我们出发。” 第48章   厉明深不习惯在车上睡觉,更少在别人的车上睡着,潜意识里安全感作祟。   但大概生着病,又或者因为开车的人是梁暮秋,离开小梨村没多久他就睡了过去,等醒的时候已经快进市区了。   厉明深在座位刚一动,梁暮秋就问他:“醒了?”   “嗯。”   厉明深坐直,又闭了闭眼。这一觉睡得极沉,他很久没体验过,浑身都感到松快。   窗外就是内外环之间的高架桥,正堵车,梁暮秋特意避开了,走的是底下的辅路,要快一点,缺点是信号灯多。   这么巧,旁边恰好就是厉明深买下房子的那一片别墅区——山水墅。路口红灯,梁暮秋缓缓踩下刹车,等车停稳后,他转过头,朝别墅的大门看了过去。   厉明深注意到,忽然说:“这地方我知道。”   梁暮秋又把头转回来看向厉明深,听到厉明深问:“你喜欢这里的房子?”   梁暮秋笑道:“喜欢我也买不起。”   一顿,他才又说:“让我设计的那个房子就在这里。”   厉明深挑起眉毛装得惊讶,问道:“决定接了吗?”   变灯了,车流开始松动,梁暮秋视线重回前方,松开刹车说道:“可能不会了。”   厉明深看着他的侧脸问:“为什么?”   梁暮秋抿了抿唇,松开后说:“因为做不来。”   “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吗?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来?”   这句话谁都会说,但有勇气和魄力迈出一步的又有多少?   梁暮秋说:“重新捡起来总需要时间,但这个过程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人家房主也不一定愿意等我,还是算了吧。”   厉明深不再说话。   跟着导航到了厉明深的公寓,梁暮秋本想停在路边,等厉明深下车就直接去宠物诊所。厉明深却让他开进地下车库。   到车库,厉明深下了车,却没有走,扶着车门探身看向梁暮秋,问道:“不上来坐坐?”   梁暮秋愣了愣,厉明深又问:“不方便吗?”   梁暮秋恭敬不如从命,跟在厉明深后面往电梯间走。电梯带面部识别,厉明深进去后直通顶层,一梯一户,私密性很好。   到门口,厉明深习惯用指纹开锁,刚要抬起右手,忽然看了梁暮秋一眼,改成输入密码。梁暮秋将目光转向别处,并没有看。   “随便坐。”进去后,厉明深说。   厉明深不打算自己开车,在路上就叫了周文来接他。他给梁暮秋倒了一杯水,请他“随意坐”便进卧室去换衣服。   周文很快到了,被管家带上楼,门铃响的时候厉明深还在卧室,梁暮秋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门打开。   双方照面时,都有些惊讶。   厉明深也正好从卧室走出来,脱下了宽松随意的运动衫,换回笔挺的西装,除了嘴唇还有些发白,阔步走来的模样,同梁暮秋初见时一样意气风发。   见厉明深准备走,梁暮秋也要走,厉明深道:“你别着急走,先休息一会儿,不要连续开车。”   梁暮秋问:“把我一个人留你家,不怕我把你家搬空了?”   “随你搬。”厉明深半真半假玩笑道,“连我也可以一起搬走。”   周文上来是为拿厉明深以前从公司带回来看的文件资料,厚厚一摞装在袋子里,他拎不动,抱在怀里。   厉明深对梁暮秋说话的时候,语气里的亲昵和熟稔藏也藏不住,或许他根本也没想藏。周文暗自吃惊,厉明深一向严厉,他还从没听过厉明深用这种语气跟谁说过话。   之前他跟女朋友提过厉明深最近的异常,一到周末就消失,有时周一还会晚到,女朋友断定厉明深一定是恋爱了。   周文悄悄打量梁暮秋,长相气质俱佳,刚才开门时也温和礼貌,除了性别对不上,周文都要怀疑他就是厉明深的恋爱对象。   他决定晚上回家再跟女朋友八卦一下。   周文思绪乱飘,没意识到他的视线一直定在梁暮秋身上,直到厉明深冷冽的目光忽然朝他看来,周文才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厉明深走了,梁暮秋坐不住,从沙发站起来。他虽然好奇但有分寸,并没有到处走动,只站在客厅里四下打量。   整间公寓是灰白加原木的设计,看着高级,但刚才一走进来他就觉得冷清,属于厉明深个人的物品也不多,似乎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目之所及,拖鞋、水杯都只有厉明深一个人的,看样子的确是一个人住。   梁暮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格外关注这个。   他喝了几口水,小花也喝了一点,之后给厉明深发条信息就要走,厉明深让他稍等,很快,穿制服的管家就上来要带他去车库。   梁暮秋对管家说:“您忙吧,帮我刷电梯就行。”   管家露出得体的微笑,说道:“厉先生嘱咐我陪您下楼,何况这也是我的工作。”   梁暮秋不再说什么,拎着猫包走进电梯,电梯下行速度很快,丝滑无声,几乎眨眼就到了地库。   梁暮秋走出去,旁边那部电梯前站了两人,他随意扫了一眼,忽然停下脚步。   “梁先生?”管家也停下,询问道。   梁暮秋仿佛并未听见,目光死死地盯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   那人西装革履,虽然算不上英俊但相貌端正,气质看起来也很谦和,正同身旁的人微笑交谈,当看到梁暮秋后,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聚起难以掩饰的震惊。   多年没见,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徐谦不自觉转动脚尖就要朝梁暮秋走过去,梁暮秋却飞快收回视线,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管家赶紧追上他。   梁暮秋快步向停车的地方走去,隐约听到身后的对话,徐谦旁边的人问他是谁。   “你认得?”   旁边那人是徐谦的客户,新买了这里一套公寓请他来设计,今天是来量房的。   徐谦的目光一直追随梁暮秋,闻言才收回来,冲客户勉强笑了笑,说道:“一个朋友。”   只有顶层几户才会配管家,而顶层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客户羡慕道:“看不出你还认识这种朋友。”   徐谦维持着笑容没说话,电梯来了,他按住开门键请客户先进。等客户往里走的时候,他没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从厉明深公寓离开后,梁暮秋先带小花去诊所检查,检查的结果一切正常,梁暮秋又问接生时的注意事项,医生回答的时候他有些心不在焉,有好几处都不得不请对方再重复一遍。   时隔六年,再见到徐谦叫梁暮秋有些猝不及防,他回车上,坐在驾驶座里发呆,时间久到连小花都变得不安,在猫包里走来走去,喵喵叫唤。   梁暮秋回过神,扭身转向后座,温和的声音安抚道:“知道了,回去了。”   回程又路过山水墅,这么巧又是红灯。梁暮秋停下车,一转头,车窗外面正好就是别墅区气派的大门。   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间心一横,打灯右转拐了过去。保安还认得他,为他开门让他把车开了进去。   梁暮秋凭借记忆摸索,竟然准确地停在了那栋别墅跟前,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打开大门的密码锁,拎着小花走了进去。   几乎同时,厉明深的手机里弹出了提示。   厉明深点开了,屏幕上出现梁暮秋开锁的照片,时间就在刚刚,他立刻意识到梁暮秋去了他的房子。   明明在车上还跟他说不接了,这会儿又跑过去。厉明深意识到什么,抬手对一屋子人说:“先暂停,休息十分钟。”   紧接着,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起身,走到会议室外,翻出李律师的号码播了过去。   别墅里,梁暮秋上上下下又走一圈,最后停在二楼还未封闭的露台上。   露台正对一块草坪,再远处是一片树林,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斜斜穿过。四周没有人,很安静。   梁暮秋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疲惫毫无征兆地袭来。他背靠着栏杆缓缓坐在地上,把小花也从猫包里放了出来。   小花伸了个懒腰,像是知道梁暮秋有心事,稍显笨拙地跳进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窝下。   梁暮秋伸出手指挠它柔软的下巴,小心地注意不碰它的肚子。   他面朝室内,差不多能看到整个二楼的格局,空间十分通透,如果用心设计,一定会是一个漂亮的作品。   想到这里,梁暮秋不禁神情黯然。   忽然的手机铃声唤回的思绪,是孟金良来电,他不知道孟金良忽然找他什么事,赶紧按了接通。   “加我微信?”听完孟金良的叙述,梁暮秋有些诧异。   “估计是知道你去看了房子,想跟你聊聊,你有什么要求或者问题直接跟他说也挺好。”   “行。”梁暮秋考虑了片刻,说道。不过跟孟金良想的不同,他是打算直接拒绝,不想孟金良在中间传话难做。   “我把你微信给他,待会儿你通过一下。”孟金良说完又道,“你再好好考虑。”   挂掉电话,梁暮秋留意着手机,不到两分钟便收到了好友申请,是个叫MS的人,头像是一簇白瓣黄蕊的梨花,像是网上找的图,梁暮秋因为这张图立刻对对方生出了好感。   他点了通过,发送“您好,我是梁暮秋”,那头几乎立刻弹出消息。   MS:我知道。   梁暮秋:您怎么称呼?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了一会儿才弹出回复。   MS:我姓明。   梁暮秋这时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站得笔直端正,双手举着手机打字,回复道:明先生您好,多谢您对我作品的喜欢,但我已经很久不做这一行了。   MS:为什么不做这一行了?   梁暮秋一愣,心想这位明先生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偏。   为什么呢?   他想起徐谦,想起毕业后忽然四起的谣言,想起倾尽心血的作品被最信任的人偷走,一夕之间从天之骄子变为万夫所指。   梁暮秋回道:个人原因。   MS:可我只想你来设计我的房子。   梁暮秋:房子我已经看过,关于如何设计我并不是很有想法。   MS: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我不着急住,这房子反正也空了很久。   对了,MS又问,你喜欢吗?   梁暮秋一愣,为什么要问他喜不喜欢?   说实话,这栋房子格局方正,采光也好,他第一眼见就十分喜欢,加上周围环境优美,如置身在自然之中,没人会不喜欢。   梁暮秋:喜欢。   他点击发送,正要打“但是”,聊天框又刷出新消息。   MS:喜欢就好。   梁暮秋又一愣。   MS:我不懂设计,但我想你既然喜欢这栋房子,肯定就能做出好的设计,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委托。   嘴唇有些发干,梁暮秋轻轻地抿了下,回复说:多谢您,如果我接受您的委托,一切等于重头开始,并不能保证这个过程需要多久。   那头沉默下来,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新消息。梁暮秋心想对方大约是放弃了,毕竟又有谁会愿意无限期地等待。   他放下手机,再度环顾四周,努力忽视心中升起的浓浓遗憾与不甘。   他把小花重新放进猫包,拎起正要走,手机忽然在掌心里震动。   他站定脚步,点开手机,看到了所谓明先生这样的回复——   【美好的人和事都值得等待。我可以等,你慢慢来。】   *   梁暮秋决定接下这份委托。   从别墅出来,他给孟金良回电话,将决定告知,孟金良也替他高兴。   梁暮秋站在房子前头的草坪上,面庞沐浴柔和的阳光,整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充满力量。他不忘给村子拉人气,对着手机说:“有时间带嫂子和浩庭来玩。”   孟金良道:“好!就这一两周,你等我过去。”   梁暮秋开车返回小梨村,先去幼儿园接梁宸安,接到厉明深电话的时候,他刚把束之高阁的纸箱从书架上搬下来。   梁宸安在旁边看他,疑惑他要干什么,梁暮秋笑道:“从今天起我要跟冬冬一起努力了!”   他也将决定告诉了厉明深,厉明深佯装惊讶,问道:“房主主动联系你?”   “是啊。”梁暮秋说,“人挺不错的。”   明明就是他自己,厉明深却有些吃味:“不错?哪里不错?”   梁暮秋回忆同对方沟通的过程,虽然没见面,但有种模糊的感觉,说道:“感觉很睿智,挺善解人意的。”   “哦——”厉明深拖长语气,“睿智,善解人意,呵。”   梁暮秋坐在地板上,打开箱子正把书和旧稿往外拿,闻言不由笑了:“你呵什么?”   直到挂电话厉明深都没有回答他呵什么,他放下手机,正好秘书敲门进来,站在门口说:“厉先生,楼下的人还没走。”   下午厉明深来公司,好几个人堵在门口想拦他的车,都是那些被他开除的在厉環面前乱嚼舌根的亲戚,大概是想讨说法。   厉明深理都没理,直接让周文开了过去。   这会儿会都开完,那几人竟然还在,厉明深沉下脸:“保安部长呢?”   秘书犹豫道:“厉部长请假了,说生病。”   厉明深发出嗤笑,厉玦还真会躲,他道:“难道保安部全体都请假了吗?”   秘书不敢说话。   “五分钟,让他们自己走,否则报警。”厉明深不带感情说道,“我想不需要我来打110吧。”   大约不信厉明深真敢报警,一直到警察来厉家那帮亲戚才不情愿地散了,秘书进来汇报,厉明深停下笔,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董事长最近来了吗?”   “没有。”秘书说。   “也没有指示?”   “董办那边没有收到指示。”   厉明深感到奇怪,他几乎把厉家亲戚一锅端了,厉環竟然没反应,这不像她的作风。   他有种预感,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两天后,厉明深接到李律师电话,说厉環正在物色律师,要打官司争夺梁宸安的抚养权。   李律师说:“厉先生,你知道厉董开价多少吗?”   厉明深脸色不是很好:“多少?”   “2000万!”李律师每次说都要震撼一把,“城中大律所基本停了其他业务,都在抢这单委托,当然了不包括我们。”   李律师看得分明,如果他敢答应厉環,寰旭的法律顾问他估计也做不成了。   厉明深没想到厉環能到这种地步,显然没把他那天的话放在心上,铁了心要一意孤行。   “目前争得最积极的是安诚和权信两家,这两家实力最雄厚,据说已经向厉董提交了辩护思路。”李律师说。   厉明深垂眸沉思,问:“寰旭相关的公司里有跟这两家律所合作的吗?”   如果有厉明深就能施压让对方不接,李律师早为他想到,说:“寰旭相关的公司没有,但您可以找郑天厚,他名下好几家公司就是这两家律所在当法律顾问。”   厉明深挂掉电话,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没有犹豫,几乎立刻做出决定,让秘书联系郑天厚秘书。   郑天厚秘书道他这两天不在公司,因为郑小姐回国了,郑天厚得陪女儿。   厉明深直接打给郑天厚。   郑天厚问什么事,声音爽阔中气很足,听上去心情不错,厉明深不习惯拐弯抹角,直接道:“有点私事,想请您帮忙。”   郑天厚“哦”一声,语调上扬,似乎很感兴趣,说:“那你今晚来找我吧,还是在山庄。”   厉明深道:“好。”   厉明深早早回了公寓,换上正式的西装三件套去赴约,挑领带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拿出手机打给梁暮秋。   梁暮秋前段时间的短信和电话起了作用,不少房客携家带友来小梨村采摘,梁暮秋自然要陪同,这两天他白天都在果园,晚上回小院跟梁宸安一起看书和以前画的图纸寻找灵感。   好在郝建山终于招到了美术老师,他不用再去学校,否则真要分身乏术了。   接到厉明深电话的时候,梁暮秋正好在果园。   梁暮秋站在一棵梨树的树荫底下,甩甩酸麻的手臂,举起手机贴在耳朵旁边。   厉明深还没说话就先咳了一声,梁暮秋有些紧张地问:“感冒还没好吗?”   厉明深其实是被呛到了,但他享受梁暮秋的关心,于是又装模作样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回道:“还有一点。”   “在干什么?”他又问。   “我还在果园。”梁暮秋说。   厉明深知道他这两天总往果园跑,问:“能不能匀两分钟给我,请你帮个忙。”   “好啊。”梁暮秋刚说完,电话突然挂断,他正一头雾水,厉明深又打来视频。   梁暮秋迟疑着点了接通,伸直胳臂将手机拿远,看到厉明深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这是他第一次和厉明深视频,感到有一丝怪异,厉明深却仿佛习以为常,表情很自然,梁暮秋便把那种奇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什么忙?”他问。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梁暮秋的身上,仿佛晕了层光圈,衬得他的面庞明亮耀眼,同时也叫他眼底两团乌青分外显眼。   厉明深目光发沉,没有耽误,很快说:“想请你帮我选领带。”   梁暮秋一愣,他和厉明深的关系已经到能为对方挑领带的地步了吗?   他很快收起劈叉的思绪,问道:“怎么让我选,我不穿西装的。”   “可你是设计师,审美总比我强。”厉明深理由充分,“所以大设计师,劳烦你掌掌眼。”   厉明深把手机架在衣柜上,后退了一步,好让梁暮秋能看清他的穿着,又从衣柜拎出两条领带,一左一右比在胸前,询问道:“你觉得哪一条好?”   厉明深的西装和马甲都是深蓝格纹,衬衫是纯白色,梁暮秋凑近想仔细看那两条领带,他把手机拿近了,他自己的脸也在屏幕上放大,厉明深能看清他颤动着的睫毛。   “什么场合?”梁暮秋问。   厉明深盯着屏幕里那张秀丽的脸孔说:“约了一个长辈,谈点事。”   长辈的话还是稳重些好,梁暮秋道:“纯色那条吧。”   厉明深也是这样想,不过找个由头想跟梁暮秋视频。他将另一条波点的随手扔回衣柜,对着视频直接将领带打上。   他仰起头,喉结暴露在梁暮秋视线下,随吞咽的动作轻轻滑动,熟练地将领带从衬衣衣领下绕过。   梁暮秋垂下眼,强行把目光移开,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晒的,热意涌上脸,他不得不找点话题来分散注意力,问:“要喝酒吗?”   “应该会喝一点。”厉明深说。   “那别开车。”   “知道。”厉明深笑了笑,“我带助理。”   梁暮秋被他笑得脸更热了,接着问:“是上次去你公寓的那个吗?”   “是。”厉明深打一个温莎结,把下端抻平了塞进马甲里,“怎么,你对他印象很深吗?”   “不算吧。”梁暮秋玩笑道,“我只是过目不忘。”   厉明深忽然停下了动作,盯着手机不出声,梁暮秋正莫名其妙,就听他突然问:“那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啊。”梁暮秋说,“夏天那会儿,在老孟的餐厅。”   厉明深笑了笑。   这笑容不同刚才,似有深意。梁暮秋确信没有记错,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厉明深再度沉默,过了近一分钟才开口,一字一顿说:“不是。”   心跳在说出这两个字时略微加快,自从接到李律师的电话,厉明深就一直有种预感,他的身份恐怕瞒不了多久了。   “你好好想想。”说完这一句,他就切断了视频。 第49章   傍晚时分,厉明深抵达郑天厚的山庄。   郑天厚正跟女儿在水库边钓鱼,远远地见厉明深走来,那位郑小姐高兴地一拍手,“总算有人来了,我就不陪你了爸爸,再呆下去我就要晒黑了。”   说完她倾身在郑天厚脸上亲了一下,接着轻快地站起身,路过厉明深时情不自禁转头朝他看了一眼。   厉明深对她点点头,礼貌但不热络。   等郑小姐离开,厉明深才走过去,站在郑天厚旁边。   郑天厚专心钓鱼,似乎并没察觉厉明深来了,直到有鱼咬钩往回收杆,才像刚发现似的,似笑非笑问:“怎么不坐?”   厉明深这才在郑小姐刚刚的椅子上坐下。   郑天厚继续钓鱼,今天收获不错,钓上来两条大花鲢,他把鱼竿递给身旁的人,站起来伸直手臂活动了一下,接着又叫厉明深陪他走走。   郑天厚这座山庄占地很广,依山靠水,酒窖、马场、高尔夫球场一应俱全,厉明深来过这么多次也只去过一小半地方。   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郑天厚缓步往林子里走,厉明深不疾不徐跟着,特意落后半个身的距离。   进入树林,光线暗下来,空气都带上了草木的幽香。郑天厚随意聊着经济形势、市场动向,还问了寰旭在国外的那个联合开发项目,厉明深一一作答,姿态摆得很低。   这片林子里什么树都有,郑天厚看上了就叫人挪过来种上,这么巧就有几棵梨树。   翠绿的叶片后头藏着青涩的果儿,随着风轻轻地晃,厉明深见了,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倒是让郑天厚看出他的一些不同来。   他原本想摆摆架子,等厉明深主动提,此刻倒先忍不住,问:“说吧,特意来找我什么事。”   厉明深并未说得太细,只道厉環在接触那两家律所要打官司,请郑天厚出面阻止。   “我欠您一个人情。”厉明深说。   这件事对郑天厚来说连举手之劳都不算,他转头看了厉明深一眼,继续往前,说:“光一个人情可不够。”   “那您想要什么?”厉明深说得郑重,“只要我能做到。”   郑天厚停下来看他:“我以为你知道。”   厉明深没有回避郑天厚的目光,对视了片刻说:“郑小姐很优秀也很漂亮,值得更好的人。”   “但你知道我是属意你的。”   郑天厚原先觉得厉明深为人太冷,这两次见面却发现他好像变了不少。刚才他冷眼旁观,自己女儿似乎对厉明深有点意思,于是故意这么说,想看看厉明深的反应。   厉明深沉默下来,郑天厚只这一个女儿,与结发妻子所生,宝贝得很,谁能娶到,未来不仅这座山庄,郑天厚的整个商业版图也将尽数收于囊中。   但他不屑这样,拿感情当筹码。   厉明深知道郑天厚在妻子离世后没有再娶,于是说:“您与夫人感情深厚,我一直很羡慕。”   郑天厚斜觑他:“怎么,谈恋爱了?”   “暂时还没有。”厉明深说。   “那就是有目标了。”郑天厚一句点破。   郑天厚虽然失望,但这种事的确不好强求,相比之下他更欣赏厉明深的坦诚。   “还是年轻好啊。”郑天厚背手向前,走出一段突然问,“你多久没陪我喝酒了?”   直到很晚厉明深才从山庄出来,周文在前面开车,他坐后排。   厉明深喝得有点多。郑天厚一向对他还算关照,这次被他明确拒绝,心里到底不舒服,红白掺在一起,灌了他不少。   厉明深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中途还去洗手间吐了一回,郑天厚才算满意,答应让那两家律所不接厉環的委托。   他当场给那两家律所的合伙人打了电话,放下电话后对厉明深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理智的人,这样公开跟你母亲作对,于公于私都不好,我劝你再想想。再说这两家不接,你能保证其他的就不接了?”   厉明深说:“只要这两家不接,我就能保证没人敢接。”   郑天厚欣赏他这股狂傲,当即大笑起来。   轿车在夜色中穿行,看得出厉明深不太舒服,周文尽量将车速放慢。   太阳穴传来阵阵胀痛,厉明深后仰靠在椅背上,轻轻合上眼皮。   如果有其他办法,他当然不想把矛盾公开化,但他清楚,一旦打起官司,依厉環的性格,她会直接针对梁暮秋,并且毫不手软。   梁暮秋过往的一切都会成为律师攻击的论点,以此来证明他不适合抚养梁宸安。   厉明深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或许还有其他方法,但他没时间去想了,他知道他冲动了,这样高调的行事,是他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但既然答应梁暮秋不会让人把梁宸安从他身边带走,他就一定要做到。   与其在法庭上跟厉環对打,不如将苗头掐断在萌芽中,因为哪怕最终结果是梁暮秋获胜,他也不要他遭受那样煎熬的过程。   他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保护他。   厉明深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呼吸,模糊地想难道这就是爱情?让人盲目,也让人疯狂。   酒精让他的神经比往常兴奋,他忽然很想听梁暮秋的声音,理智告诉他已经晚了,梁暮秋差不多要休息,但身体先一步地动了起来。   他摸到身旁的手机拨了出去。   连一声都没响完,梁暮秋就接了,问道:“吃完饭了?”   嗓音清凌凌的,像是专门在等他。厉明深忽然觉得头没那么痛了。   厉明深嗯一声,先问了梁宸安,又问他:“今天卖了多少斤?”   梁暮秋说了个数。   “不错。”厉明深在心里调侃,古有豆腐西施,梁暮秋天天招揽人去摘梨,该叫什么?   两天下来,梁暮秋胳膊酸腿也酸,一行几人连摘带买,也不过杯水车薪。他道:“还要再接再厉。”   “还有很多吗?”   “今年丰收。”梁暮秋叹口气,“还有一半没卖出去。”   厉明深沉默一阵,问:“累吗?”   “有点。”梁暮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但没办法,村子里有困难,我总得出点力。”   “你喝酒了?”他问。   “不多,一点。”厉明深不想叫他挂心,静了几秒,忽然问,“你现在在干什么?”   浸过酒精的嗓音本就沙哑,厉明深又刻意压低,在漆黑深夜听起来无尽缱绻。他明显感到梁暮秋在那头屏住了呼吸。   等了一会儿,梁暮秋才说:“我在拟问题单,有些问题要给房主发过去。”   设计的本质是为人服务,设计前一般都要了解房主的基本情况,生活习惯或偏好之类,也能激发设计师的灵感。   厉明深冲动地想问他有没有想他,梁暮秋先一步开口:“你还有多久到家?”   厉明深朝外看一眼:“一小时。”   “给我发信息吧。”梁暮秋说,“让我知道你平安到了。”   放下手机,厉明深先切到另一个微信号,这个号是他那天匆忙申请的,头像也是随便从网上找的,通讯录里只有梁暮秋一人。   并没有新消息,梁暮秋还没给他发,厉明深便退出来,在心里记上一笔要定时查看。   虽然梁暮秋说不累,但不难听出语气里的疲惫,厉明深倒是能买,也足够有钱将梨全买下来,但他并不想这么做,正想着,就听一直安静开车的周文忽然喊他。   刚才厉明深打电话,周文听了个大概,犹豫之下还是决定多句嘴,问:“厉先生,您朋友的梨是不是卖不出去啊?”   厉明深闭着眼,随口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可以直播啊。”周文说,“现在不都说嘛,宇宙的尽头是直播带货,我跟我女朋友每天晚上都看。只要搞点噱头不愁没流量,保管多少都能卖出去。”   “直播?”厉明深睁开眼,问周文,“什么直播,详细说说。”   *   “——直播?什么直播?”   小院里,梁暮秋看着郝建山,发出同样的疑问。   郝建山一脸喜色:“一个直播团队忽然联系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们村的情况,说要来做几场助农直播。”   这路子郝建山以前也想过,但苦于没渠道,谁知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不光如此,他睡那枕头上,张着嘴,一块馅饼就稳准狠地砸进他嘴里。   梁暮秋高兴道:“那好啊。”   说完他就看着郝建山,两人大眼瞪小眼。   “这就没了?”郝建山问。   梁暮秋眨眨眼:“还有什么?”   郝建山还想等梁暮秋表态,他再顺势提出来,如今只好说道:“直播嘛要给人看的。人家说了,要挑形象好的出镜,现在观众就爱看帅哥美女。”   他原以为梁暮秋会同意,谁料被一口回绝:“我不行,我没卖过东西。”   “谁让你卖了?”郝建山瞪他,“到时候人家就在果园做直播,你就假装摘梨,等镜头拍到你的时候,介绍一下我们梨的特色,为什么好吃,富含什么营养,有哪几种吃法,就跟你之前忽悠那群老外一样。”   梁暮秋安静地听,神色却明显犹豫,他并不想将自己暴露在任何镜头下。   “叔,一定得我吗?”他问。   郝建山说:“村子里本来年轻人就没几个,我不找你,难道找一群阿公阿奶去?一口方言谁能听懂?”   再说可能还要随机回答问题,梁暮秋头脑灵活,又有亲和力,换成别人郝建山真不放心。   他看着梁暮秋问:“你有什么顾虑吗?”   “我能有什么顾虑?”梁暮秋笑笑说道,“我去。”   郝建山抬起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郝建山兴奋地一晚上没睡,决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不光是卖梨,最好能全面宣传小梨村,带动一波旅游小高潮。   他连压箱底的西装都翻出来了,无奈这衣服十多年前买的,那时他还是个苗条小伙,但现在连扣子都扣不上,他一想穿西装也不符合他的身份,又给塞回箱子,换上一身质朴的印着小梨村标志的文化衫,宣传的同时还能遮一遮肚子。   直播团队隔天就到,直播间就架设在果园。   梁暮秋出镜的时候,留言成倍增长,刷得太快只剩残影。没人留意一个人的悄悄出现,直接下单成了当天购买榜的榜一。两天后,小梨村的梨就飞到了寰旭的食堂,当天每个员工的餐盘里都多一份梨。   两场直播结束,郝建山一统计,总共卖出去2万斤,库存去掉一半。   体验过才知道直播是个体力活,晚上回小院,梁暮秋狠吃了两碗饭,放下碗又歇好一会儿才攒起力气说话。   他问郝建山:“叔,你哪儿找的人,这也太厉害了!”   郝建山面露疑惑:“你不知道吗?”   梁暮秋一愣:“我知道什么?”   “这直播团队就是你家房客联系的,他没跟你说?”郝建山一开始也不知道,琢磨着哪有天上掉馅饼这等好事,反复思考想到厉明深,特意去确认,厉明深承认了。   梁暮秋愣住,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50章   送走郝建山,梁暮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决定给厉明深打电话。   厉明深很快接了,背景安静,梁暮秋听到他往后靠在皮椅里发出的声音,猜想他或许还在工作。   听完梁暮秋的话,厉明深并不居功,说道:“我只是介绍,都是郝校长在对接,我并没有出什么力。”   厉明深大可以大手一挥把那些滞销的梨全买下来,但买下来如何处理才能不浪费,否则便是对小梨村村民辛苦劳作的不尊重,况且他一直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小梨村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你化妆了?”厉明深问,声音压低。   梁暮秋面颊泛热,心跳也快:“你看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看的,正好看到你。”厉明深说。   “涂了口红,就一点。”梁暮秋强调,他上一次化妆追溯到幼儿园时期的文艺表演,无论男孩子女孩子一律要画,脸上抹胭脂,嘴巴也得涂,眉心再点一点红。   他带了点孩子气地抱怨:“栗阿婆非要给我化。”   厉明深听出来了,无声笑笑,说道:“很好看。”   他还记得梁暮秋出现在屏幕里那疯狂滚动的留言。他当时就在想,梁暮秋也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哦。”梁暮秋声音干巴巴的,一只手握住手机,另一只手拼命扇风,给自己滚烫的面颊降温。   梁宸安见了,以为他热,跑回房间把夏天的蒲扇翻出来,在旁边使劲扇风。梁暮秋顿时感觉更热了,抢过扇子,先在梁宸安屁股上拍一下,背过身继续讲电话。   怎么做好事还要挨揍,梁宸安揉揉屁股,跑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梁暮秋问,要不是他问郝建山都不知道。   厉明深突然安静下来,片刻后才道:“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这不一样。”梁暮秋做了个深呼吸,“我得好好感谢你。”   “我这么做不是为让你感谢我。”厉明深说。   “那为什么?”梁暮秋问。   等了一会儿,梁暮秋才听到他的回答,声音有些沉:“如果非要有理由,那就是不想你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再累得睡着。”   那晚从郑天厚山庄回到公寓,厉明深给梁暮秋打了个电话,听梁暮秋在那头哈欠连天,说话声越来越小,直到后来没了声音。   他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握着手机没有动,听梁暮秋浅浅的呼吸,确认梁暮秋的确睡着了他便挂断,又打几通电话,托人联系到了直播团队。   他原本打算做好事不留名,但在郝建山询问后还是承认了。   他存了私心。   他清楚,梁暮秋如果知道一定会感激他。   他倒不是想借这份感激做什么,只盼某天东窗事发,梁暮秋能记得他的好。   摇着蒲扇的那只手忽然停了,慢慢垂落到身侧,梁暮秋抿住嘴唇许久没有说话,厉明深也同样沉默。   只剩呼吸在两端无声地交缠。   心跳剧烈又混乱,梁暮秋感到嗓子发干,坚持道:“总之要感谢你。”   “好。”厉明深依着他,“怎么谢?”   “没想好。”梁暮秋说,“等我想想。”   “好。”厉明深道,“我等你。”   挂电话,梁暮秋在原地站了许久,抬起双手将红透的面颊埋进了掌心里。   转眼又周五,一过中午,厉明深心思就明显躁动,坐在办公室里数次抬起屁股想走,又按捺着坐回去。   瞥一眼日历,已经十月下旬,一个多月的时间,周末去小梨村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他戒不掉的习惯。   可惜临时有事耽误,处理完天色已经昏暗。厉明深从办公室出来,第一次用跑的往电梯间去,拿了车就走,等到的时候已经星月高悬。   梁暮秋依旧在村口等他,车灯照出他修长的身影。他站在梨树下,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向别处,只是冲他来的方向安静地等待。   厉明深的心在那一刻变得滚烫。   到了小院,他才知道原来等他的不止梁暮秋一个人。   先是梁宸安和杨思乐,等他停好车就一左一右地拉住他,往杨阿公的院子走。   院子里摆了一桌饭菜,碗筷整齐地码着,都还没动,显然在等他。   郝建山也在,见到他热情欢迎。   不同于商场酒桌上令人厌恶的虚与委蛇,厉明深能感到他们不掺半分虚假的真心。   众人围着桌子落座,热热闹闹地开吃。   三杯下肚,郝建山酒意上头,脸都红了,说话也开始大舌头,端起酒杯对厉明深道:“我、我代表我们村,我得好好感谢你。我干了,你随、随意!”   厉明深没说话,端起酒杯跟郝建山碰了一下,随后仰起脖颈,全都喝了下去。   郝建山打个酒嗝,又转向梁暮秋,说道:“还、还得着重表扬小秋,忙前忙后出了不、不少力,更重要的是哪儿捡到这么好的房客,哈哈!”   梁暮秋朝厉明深看去,眼神明亮,含着笑意。他回忆起厉明深来小梨村的那一天,车停在路边,车胎陷进泥里,他经过后帮了个忙。   这么说的确是路边捡的。   他又想起厉明深那天说了半截的话,原来在孟金良的餐厅并不是两人第一次见,这几天他总在想,他到底什么时候还见过厉明深。   吃完饭已经夜深了,众人各自回家。梁宸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等他睡下,梁暮秋就去隔壁找人。   今天喝的是纯梨酒,度数比之前的雪梨桂花酒要高,是杨阿公的珍藏,第一次喝容易醉。厉明深今晚不知道怎么了,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连梁宸安和杨思乐端着可乐敬他都干了。   梁暮秋有些担心。   客房的门半掩,梁暮秋通过门缝往里看。厉明深站在另一边的阳台上,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在门上敲了两下,厉明深回身,先是站在原地看他一会儿,接着朝他走来,步伐平稳,脸色也不像是喝醉。   梁暮秋还是问:“没喝多吧。”   “没有。”声音听起来也跟平常差不多,厉明深走到他面前,说,“今天很高兴。”   厉明深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梁暮秋一愣,紧接着笑起来:“高兴就好。”   厉明深抬手将半敞的房门完全打开,两人彼此照面,梁暮秋端详着厉明深,又觉得他似乎没说得那样高兴,眼眸深沉,仿佛揣着心事。   “这就是你对我的感谢?”厉明深问,“我很喜欢你的感谢,谢谢。”   怎么跟绕口令似的,梁暮秋噗嗤笑了。   “当然——”梁暮秋拖长语调,眼睛看着厉明深,注意他表情的变化,笑容渐渐扩大,然后说,“不是了!”   关于怎么感谢,梁暮秋仔细想过。厉明深每次来几乎都呆在小院,没怎么出去,不如借这个机会带他好好逛一逛。   “我做你的一日导游吧,带你出去转转。”梁暮秋说。   “一日导游……”厉明深轻声重复这几个字,突然问,“是不是一整天时间都是我的?”   这么理解也没问题,梁暮秋微微怔愣,说:“对,一整天时间都是你的。”   “是不是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厉明深又问。   梁暮秋看着厉明深的眼睛,感觉自己像被蛊惑,不自觉重复他的话:“想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已经过了12点。”厉明深看一眼时间,跨过门槛走出来,“我是不是可以行使我的特权了?”   梁暮秋心跳没有来地加快,站在原地没有动,身体有些僵硬。   灯光从厉明深背后射来,他看着厉明深走近,影子慢慢将他罩住,呼吸中的酒气也隐隐可闻。厉明深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眸光温柔又锐利,织出细密的网,像要将他牢牢锁住般。   他心跳愈发地快,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膛。   就在这时,厉明深忽然朝他伸出手,他下意识闭上眼,感到那只手落在他的头发上,轻轻一动又收了回去。   他睁开眼,就见厉明深手里多了一片三角梅的花瓣,大概是他从墙根底下走过时不小心蹭到了头发上。   厉明深将那花瓣攥进手心,说:“早点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回房间,反手合上门,留梁暮秋站在走廊,心跳怦然,深呼吸后闭上了眼睛。   *   隔天清早,梁暮秋把梁宸安从床上叫醒,送去隔壁,杨思乐还呼呼大睡,被子踢到了脚边。梁宸安于是鞋子一甩也爬上床,跟他一起接着睡。   梁暮秋帮两个孩子盖好被子,从楼上下去,杨阿公正在院子里伸胳膊,这是上次义诊的医生教他的降压操。   梁暮秋说:“阿公,待会儿我就走了。”   杨阿公知道他要带厉明深出去转,停下打量他说:“这身衣服没见你穿过,看着精神。”   梁暮秋特意从衣柜里翻出一件久不穿的风衣,不自在地往后抓一把头发,说:“随便找了一件。”   杨阿公对他挥手,一脸慈爱道:“去吧去吧,冬冬有我看着,你放心。”   梁暮秋没回小院,站在院外头他那辆车的旁边。很快,厉明深也出来了,同样穿风衣,不过厉明深的稍长,及膝,不知道算不算心有灵犀。   梁暮秋坐进车里,等厉明深也坐稳后说道:“有几个地方可以选,去果园采摘,露营地烧烤,北面是一大片湖,可以划船,还有这周边最大的水杉林。”   厉明深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哪里人少?”   梁暮秋想了想,说:“水杉林吧,现在过去人不多。”   水杉林在平阳县的另一头,要先过平阳县再往前开大约半小时。湖面碧波万顷,飘着几只游船,一侧种植成片茂密的水杉。一条木栈道从林间贯通,只有两三游人,果然人不多。   两人买了票从栈道入口进去,葱郁的水杉遮天蔽日,栈道底下是潺潺流水,弥漫着淡淡雾气,仿若仙境。   环境清幽,两人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跟他们一道进来的那几个游客早就走远,前后都没人。   四周安静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梁暮秋目视前方,余光却关注厉明深,还要给他介绍这片林子,一心三用加上栈道有些湿滑,他没注意,突然就滑了一下。   眼看就要摔跤,厉明深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又来?   梁暮秋心中哀嚎,刚上来的时候他也差点出溜出去。   他简直懊悔,心想就不该穿新皮鞋出来。   刚才就是厉明深扶住他,这回又是,不过厉明深这回没松手,握着他的胳膊停下来看他,忽然就笑了。   梁暮秋闹了个大红脸,凶巴巴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厉明深收敛表情,眼中笑意却没有散去,他松开手,但没收回去,反而抬起手臂问道,“要不要扶着我?”   “不要。”梁暮秋高冷拒绝,等第三次滑跤时厉明深又扶住他。   厉明深将风衣解开,敞着怀,衣带在身后随意地打了个结,一头递到梁暮秋手里,从商量改为命令:“牵着。”   梁暮秋没再拒绝。   剩下的路忽然变得顺畅起来,到终点他才松开攥得皱皱巴巴的衣带。栈道出口有人拍照,梁暮秋才意识到他都没给厉明深拍。   厉明深对拍照兴趣不大,问:“下面去哪儿?”   梁暮秋开车带他绕湖兜了一圈,之后就近找了一家餐馆。   这家餐馆的特色菜是各种炖鱼。   厉明深刚才就看到了湖上架着很多渔网,应该是人工养殖捕捞的渔场。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梁暮秋说,他跟老板去水箱挑鱼,厉明深挑张干净桌子坐下,看梁暮秋伸出手指点点这个又点点那个,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活像是只掉进鱼窝的猫。   菜一道道上,鱼有红烧有清蒸,最美味的当属剁椒黄辣丁。   只剩最后一条的时候,梁暮秋和厉明深同时伸出手,筷子撞在一起。   梁暮秋收回筷子,大方道:“你吃。”   他去夹别的菜,低头就米饭时厉明深才动筷子,把那条黄辣丁夹到了他碗里。   梁暮秋一愣,抬起头:“你不吃吗?”   厉明深收回手,放下筷子说:“本来就是夹给你的。”   梁暮秋好一会儿没说话,抿了抿被辣到通红的嘴唇,低下头继续吃饭,耳朵尖慢慢变红了。   吃完饭梁暮秋结账,厉明深去外面等他。路边恰好盛开一丛色彩缤纷的绣球,厉明深就站在这花团锦簇旁,双手插在风衣口袋中,侧身遥望着远方。   梁暮秋结完账出去恰好看到,他心里一动,拿出手机点开相机,镜头对准厉明深,按下了拍摄。   厉明深没发现,反倒是餐馆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面,出声询问:“要不要给你们俩一起拍一张?”   梁暮秋吓了一跳,被窥破心事般,脸蓦地红了,说:“谢谢阿婶,不用了。”   “用的用的。”那阿婶热情道,“我饭店前头这花四季开,好多年轻人来打卡的,拍一张留个纪念嘛。”   厉明深听见了,转头望过来,“怎么了?”   梁暮秋还没说话,老板抢先问:“要不要给你们拍张照片?”   梁暮秋握紧了手机。   厉明深没有立刻回答,同他对视一眼,主动将自己手机递上去,说:“那麻烦了。”   头顶骄阳似火,身后绣球盛放,梁暮秋站在厉明深旁边。老板举着手机说:“离那么远干什么,站近一点啊,小伙子笑一下嘛。”   两个都是小伙子,梁暮秋也不知道她说谁,谨慎地只往旁边移动了小半步,努力翘起嘴角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些。   “再近一点嘛。”老板还不满意。   梁暮秋刚要挪动步子再往旁边一点,突然感到有只手搭在他的腰侧,使力将他轻轻一带,接着他就撞到了厉明深的肩膀。   “别动了。”厉明深低声说,“就这样。”   梁暮秋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老板终于满意了,连拍好几张,手机还给厉明深,笑容满面说:“欢迎下次再来呀。”   梁暮秋向老板道谢,凑过去,就着厉明深的手看照片,问:“能发给我吗?”   厉明深没有回答,说行或是不行,梁暮秋奇怪地抬起头,正对上他垂下来的视线。   厉明深神情专注温和,目光却灼热,就这样无声地注视他,梁暮秋忽然就怔住了。   然而下一秒厉明深就转开视线,收起手机问:“梁导,下面去哪儿?”   梁暮秋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这声梁导是叫他,他暗自平复心跳,面上笑着说:“听你的,你想去哪儿?”   厉明深记得他们来时路过一间寺庙,询问是什么地方。梁暮秋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也没去过。   厉明深于是说:“那去看看吧。”   那间寺庙叫红岚寺,梁暮秋在手机导航里输入名字,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他把车停在旁边的停车场,同厉明深步行过去,在门口时停下来,朝里面望了一眼。   寺院不大,四面都是围墙,里头是间宽敞的院子,院子中央栽种一棵粗壮的高树,树枝上挂满红色丝线,下头系着同样红色的许愿牌,分明是个求姻缘的地方。   梁暮秋:“……”   厉明深见他表情尴尬,戏谑问道:“你真没来过?”   “额……我真的第一次来。”梁暮秋表情有些僵硬,他四下看去,进出的大多是成双的年轻男女,或者是结伴的女生,就他和厉明深两个男人。   梁暮秋想着要不要干脆走好了,厉明深却说:“来都来了,进去看一眼。”   厉明深抬脚跨过门前那道坎,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   梁暮秋硬着头皮跟上。   远看那树火红一片,走近了看更加震撼,正好有人踮脚把红线往树上挂,然后闭上眼双手交握在胸前许愿。   像是不想打扰,厉明深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后问梁暮秋:“你信吗?”   “不太信吧。”梁暮秋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很确定,反问道,“你信吗?”   厉明深正要回答,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看一眼,对梁暮秋解释说“工作”,接着便走到旁边去接听。   许愿的那个人离开了,梁暮秋背手走过去,站在树下抬起头往上看。   满目都是红色,一个个许愿牌随着风轻轻晃动着,不足巴掌大,却承载了不知道多少人“愿得一心人”的美好愿景。   厉明深还在打电话,梁暮秋看向他,收回视线的时候忽然瞧见墙根底下有个摊子,便走过去。   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两张桌子合在一起,上头摆满各种样式的许愿牌,有写了字的,也有没写的。桌子后头坐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头发花白,口齿却很清晰,问他买不买。   梁暮秋摆手道不用,阿婆一脸看破的表情,说:“小伙子还是单身吧?这个叫姻缘符,挂在那棵树上,很灵的。我看你在树底下站了好久,来,给你和你朋友一人一个,不收你钱。”   阿婆说着塞两张到梁暮秋手里,梁暮秋推拒不过,只好收下,也坚持付了钱。他把两张姻缘符拿在手里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都是空的。   “可以写心愿,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就写名字。”阿婆一把年纪却很能跟得上潮流,“总之很灵的,一定让你脱单!”   梁暮秋尴尬地笑了笑。   那头厉明深打完了电话,拿着手机走过来,梁暮秋匆忙之下把两个姻缘符合到一起,胡乱塞进口袋。   厉明深眼尖,还是看见了,问:“什么东西?”   梁暮秋只好拿出来,解释了一下,想将其中一张递给厉明深。   谁知那两张符的红线竟然缠到一起。梁暮秋想解开,不得其法,反而越缠越紧。厉明深说他试试,结果还不如梁暮秋,直接解成了死结。   梁暮秋无语,瞧着厉明深骨节分明的手指,怎么比他还笨。   厉明深笑了一下,两张姻缘符拿在手里,问道:“这个要怎么用?可以直接写名字吗?”   “可以的。”梁暮秋说。   厉明深雷厉风行地借了支笔,刷刷地在其中一张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将笔递给梁暮秋,示意梁暮秋也写。   梁暮秋晕乎乎地写完,搁笔才意识到不对:“这解不开啊,怎么挂?”   “为什么要解开?”厉明深反问他。   梁暮秋被问住,一时间愣在原地,他看着厉明深从他手指间抽走那两张薄薄的纸,走回到树下,抬手将两根缠在一起的红绳挂到树上,然后打了个结。   “这样就行了。”厉明深说。   梁暮秋抿紧了嘴唇。   红岚寺不大,两人转一遭就走,离开的时候,梁暮秋注意到有个男人在看他。   被发现了那男人也没有收回视线,反而还明晃晃地冲梁暮秋笑了一下。   梁暮秋莫名其妙,厉明深问:“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梁暮秋只当对方也是游客,没有多想,跟厉明深一起离开了。   回程路过平阳县,两人都不太饿,简单吃了顿晚饭,梁暮秋将车停在河边,沿河畔同厉明深一起慢悠悠散步。   河畔夜市依旧,沿河还开了好几间酒吧,霓虹招牌闪烁不定,其中一家的门头设计得雅致不俗,梁暮秋不由多看了一眼。   “要不要进去喝一杯?”厉明深问。   晚上风大,又是河边,梁暮秋拢了拢风衣,说:“算了吧,我还要开车。”   “我不喝,我来开车。”厉明深说。   厉明深都这么说了,梁暮秋忽然也有些跃跃欲试,笑着道:“好啊。”   他让厉明深先进去,自己返回车上,从储物格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风衣口袋里。   风衣口袋深,从外面看不太出来。   梁暮秋这才回去那间酒吧,一进门就看到厉明深坐在角落卡座,正跟酒保说话,似乎在点酒。   他在对面坐下,厉明深把酒单推过去,问:“喝什么?”   梁暮秋知道自己酒量的深浅,何况他还有事要做,于是点了一杯低度莫吉托。   点好后他又把酒单递给厉明深,问:“你喝什么?可乐还是橙汁?”   他笑盈盈的,眼睛看着厉明深,说完后酒保也忍不住朝厉明深看,掩饰不住地惊讶,心道这么帅的男人怎么来酒吧喝橙汁啊。   厉明深知道梁暮秋是故意的,酒单一推,大方说:“你定。”   梁暮秋没要橙汁也没要可乐,给厉明深点了一杯软饮,五彩缤纷,跟彩虹似的。   酒吧内环境也同样雅致,光线昏暗迷离,酒气醉人,客人们不约而同放低音量小声交谈。最前方是个小型舞台,驻唱的女歌手正弹奏吉他唱着一首怀旧的英文歌。   梁暮秋轻啜一口酒,没敢多喝,借口去洗手间起身走开了。他走到厉明深看不到的地方,脚尖一转直奔吧台。   驻唱的女歌手嗓音婉转,灯光又迷离多变,最能勾起人心底的思绪。厉明深后背靠在沙发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回神后才发现梁暮秋离开得有点久了。   灯光在此时忽地一暗,激起一片惊呼,厉明深抬起头。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几束射灯又倏然亮起,照亮前方的舞台,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   厉明深也看过去。   梁暮秋坐在那舞台正中一把高脚椅上,手中拿着口琴,正朝他看过来。 第51章   舞台中央,女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场,只剩下梁暮秋一个人。   梁暮秋的脚踩在高脚椅下方的横杆上,视线再一次投向厉明深的方向。   所有的光都集中在舞台,其实看不太清底下坐着的人,但他知道厉明深在看他。   他将面前的话筒压低,凑近说道:“这首歌送给你。”   台下响起小声惊叹,很快又安静下来。头顶光束照着脸,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梁暮秋感到面颊发热,抬手将口琴举到嘴边,先试几个音,紧接着便沉下气息,开始吹奏。   一曲《贝加尔湖畔》,调子婉转悠扬,一瞬间将所有人从繁华都市带到了宁静的贝加尔湖边。   曲毕,梁暮秋放下琴,手心全是汗。   全场安静几秒,紧接着爆发热烈掌声,欢呼一并响起,还有人起哄“帅哥再来一首”。梁暮秋赶紧摆手,冲在旁等候的女歌手颔首致意,随后走下去,将舞台还给对方。   他感到脚下有些发软。   梁暮秋穿过人群,短短几步数不清的目光追随着他,他走回卡座,视线同厉明深交错后又飞快移开,有点不敢看厉明深的反应。   他感到心跳剧烈,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就喝,喝到嘴里才想起是酒,不好吐出来只能全都咽下去,立刻感到不止脸,浑身都热了起来。   放下酒杯,梁暮秋舔舔嘴唇,挂上微笑,故作轻快地问对面的人:“怎么样?”   厉明深隐在黑暗中,闻言放下交叠的双腿,倾身向前坐直了些,梁暮秋这才看清他的表情。   短暂的对视后,厉明深勾起唇角,说道:“很好听。”   他把梁暮秋的那杯酒拿过来,又将自己的饮料推过去,示意梁暮秋喝他的,问道:“新学的吗?”   梁暮秋也不客气,端起饮料就喝,点头说道:“以后就不止是会儿歌了。”   “专门为我学的吗?”厉明深又问。   梁暮秋迟疑两秒,轻轻地点了下头。   想给厉明深吹首歌这个念头,是某天忽然冒出来的,梁暮秋记不清了,或许是早起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或许是出门走在路上的时候,起初只是一个闪念,后来变得越发强烈。   他于是也这么做了。   出门前他特意带上口琴,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本打算回去后再吹给厉明深听,谁知厉明深忽然提议来酒吧,他便冒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刚才离开也是去找酒吧老板,请对方配合他。   厉明深没再说话,梁暮秋垂下眼。心跳还有些快,他搅动吸管,把一杯彩虹弄得乱七八糟。   酒保走过来,打破了微妙的沉默,说有人点了酒送给梁暮秋,说着就把一杯热情洋溢的龙舌兰日出搁在了他的面前。   梁暮秋不是第一次被人送酒了,以前上学偶尔去酒吧也遇到过,甚至有几次他去孟金良的餐厅,坐在吧台吃炒饭也有人点酒送他,但他从来不喝。   他往酒保指着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坐在吧台回身望过来。   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脸,出于礼貌梁暮秋冲对方点了点头,随后就把那杯酒推到旁边。   厉明深那杯饮料给了梁暮秋,自己又要一杯柠檬水,抿了一口问:“不喝吗?”   梁暮秋的大脑从兴奋中冷却,听出厉明深语气里微妙的酸味。他佯装思索了几秒,伸手去拿那杯酒,说:“喝也行。”   厉明深按住他的手:“这么容易相信别人,不怕酒里掺东西?”   梁暮秋看着他,说:“我不是信别人,我是信你。”   厉明深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送酒的男人走过来,停在卡座前,自上而下望着梁暮秋,打了声招呼。   厉明深收回手,端起柠檬水,冷眼看对方。   梁暮秋出于礼貌笑了笑,借着光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忽然间面露疑惑,感觉像是在哪儿见过,不等细想,对方展露微笑,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梁暮秋一愣。   那人接着说:“岚大设计院,我跟你同一级。”   一句话让梁暮秋脸色当场变得僵硬。   那人仿佛没察觉,继续说:“毕业后就没有你的消息了,没想到今天遇见,方不方便给个联系方式?”   梁暮秋心慌意乱,下意识朝厉明深看去,这是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本能反应,像是想求助,又像是要逃避。   厉明深于是搁下杯子,玻璃底敲在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地一声响,他冷声说道:“不方便。”   那人看看厉明深,又看看梁暮秋,耸耸肩识趣地走了。   舞台上,女歌手换了一首活泼的歌曲,台下有人跟着哼唱,场面热闹起来,反衬得两人间气氛凝重,足有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梁暮秋只想赶紧离开,当厉明深问他要不要走时,顺势说了好。   “等我一下。”他说,“我去趟洗手间。”   这回不是借口,梁暮秋往洗手间走,进去后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狠狠洗了把脸,额发被水沾湿了也不在意。   他感觉清醒了一些,心跳也没那么乱了,于是离开往外走,谁知在走廊上又遇到刚才那人。   他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是在红岚寺里对着他笑的那个人!   一阵恶寒袭来,梁暮秋瞬间意识到,所谓偶遇根本不是巧合,这个人是一路跟他到这里的!   他面色冰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擦身而过时那人忽然伸手拦住他的路。   “梁暮秋。”那人问,“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梁暮秋瞥一眼横在胸前的手臂,目光移到对方脸上,冷冷问:“跟你有关系吗?”   那人也不恼,这会儿走廊没有其他人,他便撕下了彬彬有礼的面具,露骨的目光不加掩饰,上下扫着梁暮秋。   “前两天我在直播间看到你,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其实我这次来是专门找你,没想到真的碰到了。”   梁暮秋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那人笑了一下,不答反问:“你还跟徐谦在一起吗,还是交了新的男朋友?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梁暮秋已经顾不得体面,冲对方喝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看来不是了,那就是炮友?那种人占有欲一看就很强,跟他在一起怎么会开心呢?”   那人兀自说,带着欲望的目光在梁暮秋脸上身上流连:“今晚跟我走吧,我一定会让你难忘。”   梁暮秋狠狠攥起拳头,懒得再跟他纠缠:“再废话我就不客气了,滚!”   他重重地挥开那人的手,那人却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朝他的脸摸过来。   梁暮秋偏头闪过,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那人紧跟着上前要抓他的手臂,眼看就要碰到他的衣服,手臂忽然被人从身后抓住,紧接着拉到身后一扭。   咯吱一声,那人发出一声惨叫,抱着胳膊倒在了地上。   厉明深从他身后走出来,如视死物一般说道:“他说了叫你滚,没听见吗?”   那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目光赤红,盯着梁暮秋,“连教授的床都能爬,还装什么纯?”   那人说完就赶紧跑了,梁暮秋站在原地脸色发白。厉明深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朝他看了一眼就径直往外走去。   好好的一天全被破坏了。   回程路上是厉明深开车,车速比平时快,似乎在无声地宣泄着什么。梁暮秋始终面对窗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脖子都酸了也不回头。   平时半小时车程,厉明深二十分钟就开到了。隔壁小院的灯都熄了,杨阿公带着两个孩子已经睡了。   车刚停好,梁暮秋就下车往院子里走。开门,进院,上楼,延续了回来时在车里的沉默。   脚步踏上走廊,等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听到厉明深在他身后也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低头看厉明深落在自己脚边的影子,忽然就忍不住了。   “我没有。”梁暮秋握紧手指,掐得掌心发疼,低声重复,“我没有。”   他没有回头,就这样背对厉明深,无力地辩解:“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说我毕业作品获奖是因为跟教授有不正当关系,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所有设计都是我一笔一画画出来的。”   他解释了,没人相信。造谣者很聪明,含糊其辞地说某位教授,没有指名道姓,明显只针对梁暮秋一个人。   他向学院反应,捕风捉影的事,学院也不好查,更怕公开澄清会弄巧成拙,没人敢管。   那段日子梁暮秋根本不想回忆。   他强迫自己不要理会,把注意力集中到新的设计上,却发现灵感尽失,什么也画不出来,越强迫自己越适得其反,到最后甚至产生生理性的厌恶。   脑子里纷纷乱乱,梁暮秋拼命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只剩三个字。   “我没有……”   他不知道厉明深听到那一番话会怎么想,希望厉明深说点什么,厉明深却一言不发。   梁暮秋失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响起了脚步声,从他背后绕到身前,梁暮秋心跳漏了一拍,缓缓睁开眼。   “我知道你没有。”他听见厉明深说。   梁暮秋动动嘴唇,讷讷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有眼睛会看,我有耳朵会听,我有心会感受,我有大脑会思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厉明深说。   “如果你觉得随便一个人的话就能动摇我的判断,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梁暮秋无法控制地指尖都在发颤,目光也变得湿润,“那你为什么回来路上都不说话?”   厉明深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握紧,衣物之下,手臂绷出明显的青筋,从酒吧回来的一路上都是如此。他目光幽幽,说道:“我怕我忍不住。”   梁暮秋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人碰到你了吗?”厉明深忽然问。   “没有。”梁暮秋一愣,说,“没有碰到我。”   “我要确认。”厉明深问。   梁暮秋又是一怔,问:“怎么确认?”   厉明深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抚上他的面颊,动作轻柔地抹掉他眼角的湿痕,像对待一件珍视的艺术品。   梁暮秋屏住呼吸。   厉明深问:“讨厌吗?”   梁暮秋滑动喉结,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讨厌。”   厉明深的手从他鼻尖那颗小痣滑下,在唇珠上短暂停留,落在他的唇上,又问:“这样呢?”   梁暮秋目光闪避,却被厉明深抬起下巴,半强迫半哄诱地说:   “看着我。”   “回答我。”   “不讨厌。”他说。   “不讨厌是不是就是喜欢?”厉明深低沉的声音唤他名字,“梁暮秋,你是不是喜欢我?”   梁暮秋没说话,定定望着眼前的人,目光颤抖却没再躲避,已然说明了一切。   厉明深缓缓凑近,气息拂在他脸上,几乎贴上他的嘴唇,只剩一寸。他轻声问:“多喜欢?”   仿佛灵魂都在战栗,梁暮秋再忍耐不住,伸手拽过厉明深的衣领,将那最后一寸的距离填补,决然地吻了上去。 第52章   吻急切地落下。   酒精叫梁暮秋意识不清,密集的吻叫他无法呼吸,恍惚中感觉厉明深伸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一把将房门推开。   他的风衣掉在地上,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厉明深,任由对方带着他,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倒在了床上。   整个过程中厉明深几乎没有离开他,短暂地分开后又更激烈地贴上来。   梁暮秋闭上眼,双手搭在厉明深宽阔的肩膀上,五指用力地掐进去,说不出推拒还是迎合,只感到逐渐缺氧,意识更加昏沉。   等厉明深终于松开他时,他感觉嘴唇似乎都要肿了。   厉明深直起上身,曲着双腿跨坐在床上,低头看着梁暮秋。整洁的床铺蹭得乱七八糟,梁暮秋乌黑的头发散在雪白的床单上,胸口不停起伏,睁开眼看过来,目光湿润迷茫,似乎在问他为什么停下。   厉明深感到喉头发紧,抬起手,手指按上外衣的纽扣,自上而下一粒一粒地解开。   他眼睛始终盯着梁暮秋,目光热到似乎能将人融化,梁暮秋感到好像要烧起来,本能地想闭上眼,却又忍不住睁开,看厉明深将外套脱下后随手扔在地上。   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也同样被解开,凌厉的喉结暴露出来,厉明深深深地望他一眼,紧接着俯下身,吻住了他那双鲜红湿润的嘴唇。   厉明深好像一只久未进食的猛兽,梁暮秋就是他的猎物。梁暮秋原本撑着手臂,很快支持不住,向后仰倒在床上。   意识完全混沌,只剩本能,他从被动承受变为激烈地回应,甚至在厉明深短暂抽身换气时也凑过去,含着水光的眼睛望向厉明深。厉明深眼神一暗,按住他的后颈再度吻上去。   房间的窗帘没拉,月光洒落进来,照亮两道相拥的身影,身下的木板床不堪重负地抗议,最终在厉明深抱着梁暮秋翻了一次身之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吱呀。   两人同时停下来,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厉明深不想压着梁暮秋,撑起手臂但没有离开,仍然将梁暮秋牢牢笼罩,借着月光打量他的脸。   梁暮秋面颊酡红,下意识偏头又被厉明深掰着下巴转过来。   “别躲,看着我。”厉明深说。   在开车的时候,如果梁暮秋用这种眼神看他,他恐怕会早就忍不住。   厉明深心跳剧烈,情不自禁地又在梁暮秋的唇上亲吻一下,温柔地厮磨,并不激烈,梁暮秋依然感到浑身颤抖。   “在酒吧我就想这么做了。”   梁暮秋感到厉明深的亲吻落在了他的眼皮上,又向下移动到他的鼻尖,最后贴上他的嘴唇,问:“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我不知道。”梁暮秋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他反问厉明深,“你喜欢我吗?”   “我受不了任何人碰你,你说我喜不喜欢?”   “不要拐弯抹角。”梁暮秋学着他的语气命令,“回答我。”   汗水沾湿梁暮秋的额发,戳到了薄薄的眼皮,厉明深将他的头发拨到一边,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说:“喜欢。”   梁暮秋感到他的一只手被拉了起来,厉明深在亲他的手指,十指连心,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心脏的战栗,他从来不知道手指也如此敏感。   “要做吗?”他说,说完才意识到未免太放浪了!但酒精烧光了他的羞耻心,叫他变得格外热情和大胆,郁结的情绪也让他不顾切地想要释放。   他开始解厉明深的衬衣。   头一次做这种事,梁暮秋心跳很乱,手也发抖,半天才解开一粒扣,干脆用力往两边扯,但厉明深的衬衫纹丝不动。   不是说奢侈品衬衫质量不行,怎么撕不动?   厉明深按住他的手,呼吸明显变得不稳,喉结在皮肤下来回滚动,像是死死压抑着什么。   厉明深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梁暮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下来,贴着他的嘴唇回答道,“你是厉明深。”   “你会后悔。”厉明深说。   “不会,我不会。”梁暮秋笃定道,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摸厉明深的脸,“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你?”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厉明深眼中立刻笼上一层暗色。   梁暮秋并没有发觉,继续问:“告诉我好不好?”   厉明深没有回答,低下头堵住了他的嘴唇。梁暮秋很快便忘记了这个问题,双臂环抱厉明深宽阔的脊背,投入到忘情的拥吻中。   梁暮秋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际,感到他的后背贴着厉明深的胸膛,整个人曲腿侧躺,完完全全被厉明深搂在怀里。   身后的热源叫他安心,他很快睡过去,中途再没有醒来。   等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到第二天了。   宿醉后的头疼袭来,梁暮秋从床上坐起,按压太阳穴,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的房间。   昨天的记忆如潮水般回溯,他记得他吻住厉明深,倒在厉明深的床上,他们不停地接吻。   梁暮秋顿时脸红耳赤,瞥一眼身侧,被褥空了,厉明深并不在。   他庆幸地舒口气,将皱巴巴的衬衫扣好,遮住胸前的痕迹,穿上拖鞋下了床。   他以为厉明深在洗手间,但里面没亮灯,推门进去也没有人。   梁暮秋站在房间中央,忽然感到有些冷,他把昨晚掉在地上的风衣捡起来裹在身上,推开门站在了外面的走廊上。   小院内寂静无声,他试着喊一声,无人应答。   厉明深去哪儿了?   越过院墙朝外看,梁暮秋这才发现,厉明深停在院子外的车不见了。   怔了好久他才意识到,厉明深或许是走了。 第53章   又等了半小时,厉明深的车和人不见踪影,梁暮秋按捺不住,播出厉明深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两人不约而同沉默,那头隐约有车声,梁暮秋轻声问:“你在哪儿?”   厉明深道:“公司有点事,我得赶回去。”   又一阵沉默,厉明深低声问:“睡得好吗?”   梁暮秋只嗯一声,悄然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说道:“你开车吧,注意安全,我挂了。”   挂断电话,梁暮秋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走回自己房间。前一天的衬衫被蹂得皱皱巴巴,还沾着酒味,他进去浴室,站在镜子前一件件脱下,身上的印记随之显露。   每一处都是亲密相拥的证据。   虽然喝了酒但梁暮秋没有失忆,那种相互抚慰的感觉清晰地留在皮肤上,与自己触碰时完全不同。   热水一直在放,蒸汽很快弥漫,镜面也爬上水雾,渐渐模糊梁暮秋的脸,他狠狠地抹了一把镜面,转身走进了淋浴间。   厉明深直接去公司,休息室有备用衣服,换下衬衫时他才发现少了一粒纽扣,动作不由一停。   说有事并不是借口,他的确有事,但并没有紧急到必须立刻赶回来处理。   他承认他逃避心理作祟,昨天的发展有他刻意引导,互通心意并没有让他觉得轻松。   因为还有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   那件衬衫他没有扔,也没有交给人清洗,而是展平后叠好,收进了柜子里。   *   厉明深一改习惯,在周末回公司加班,叫所有人都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有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总经理和董事长公开不和,全城没有律所敢接厉環的委托,私底下议论时都说厉明深对自己的亲妈都威逼利诱,手段十分强硬。   菁姐打电话跟他说厉環又开始摔东西,厉明深冷冷道:“她想摔就摔,不用告诉我。”   那日后梁暮秋就没再主动联系了,厉明深心中郁着一口气,不知道是对厉環还是对他自己,酒精会影响判断,他能排遣的方式不多,抽烟最方便。   公司设专门的吸烟室,厉明深办公室这一层也有,但一直没人用,毕竟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抽烟。   厉明深拿了包烟去吸烟室,点燃后咬在唇间,尼古丁的刺激叫他微微眯起眼。   吸烟室临着露台,厉明深打开窗户,外面的风吹进来冲淡了烟雾,他隐约听到旁边有人说话。   “……宝宝,我还在上班呢,你乖乖的,等我下班给你买好吃的。亲一个,拜拜拜拜。”   厉明深眯眼看去,那人缩在露台角落背对着他正在打电话,是他助理周文。   周文并没有发现厉明深,挂了电话回头才看见,登时立正站好。   厉明深拿下烟,夹在两指之间,问:“女朋友?”   上班偷偷打电话还被老板撞个正着,周文脸一红,说:“我女朋友给我打电话我没接着,怕她有急事我就给她回过去。”   “那她有急事吗?”厉明深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问道。   “没有……”周文的脸更红了,“她就是想我了,想听听我的声音。”   烟雾缭绕,厉明深面色不定。   周文紧张到想扣裤缝,秘书办的人都传厉明深最近失恋了,他是不是不该说最后一句?   正忐忑着,他就听厉明深问:“周文,你有没有骗过你女朋友?”   周文一愣,厉明深从他表情知道了答案。   厉明深将烟熄灭,“说说看。”   周文抓抓头发,犹豫着说道:“您知道我原来在工程部,有时候被骂了心情不好,又不想把情绪带回去让她担心,我就说我加班,然后自己找个公园跑跑步,或者去打场篮球排遣一下再回家。还有,有时候她问我吃没吃早饭,我其实没吃也会说吃了。”   这小子又在秀恩爱,厉明深心里想,嘴上问道:“原则上的事,有没有骗过?”   这回周文迟疑得稍久,半晌,坚定地摇头:“没有,大事上我从来不会骗她,她对我很信任,我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厉明深被这句话触动了。   周文跟着厉明深时间不短,还是第一次见厉明深抽烟,原来大老板也有搞不定的事,要靠尼古丁来排解,吃惊之余又觉得,厉明深这样子好像比以前多出些七情六欲的人味来。   他揣测老板心事,大胆说道:“厉先生,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真诚才是必杀技,只要诚心坦白,对方肯定会感受到,并且原谅的。”   *   直播的后续效应逐渐显现,除了梨的销路打开,来小梨村游玩的人也明显增多。   孟金良一家的到来,让梁暮秋得以将心思从厉明深的不告而别上短暂抽离。   除了孩子,孟金良还带了几个朋友,包括上次给梁暮秋介绍的那个律师,都是在网上看了直播之后决定来小梨村度周末的。   一行人自驾,边走边玩,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正好饭点。   孟金良不是第一次来,每次一进梁暮秋的小院都觉得身心畅快,觉得这才是人住的地方,但让他住个一两天还能觉得新鲜,长期住肯定不行,毕竟医疗、教育、娱乐都跟不上。   自然安宁和繁华便利难以两全,就像这世间许多事一样。   梁暮秋问孟金良:“嫂子没来吗?”   “本来要来的。”孟金良说,“临出门接到电话说实验室有事,又回去了。”   孟金良老婆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教授,有自己的实验室,妥妥的高智商女强人,所以孟金良才会对门门不及格的怨种儿子更加耿耿于怀。   客房黑着灯,门也关着,像是没人住,孟金良抬头一望,问:“你这民宿最近怎么样?租着呢?”   梁暮秋嗯了一声。   孟金良问:“怎么不见人,出去玩了?”   孟金良带了不少东西,新鲜的牛羊肉,还有餐厅做的冷冻食品,加热就能吃。梁暮秋正收拾,分门别类放进冰箱,他有心避开这个话题,但孟金良问起,他没办法只好说:“还是之前那个。”   “之前哪个?”孟金良反应过来,惊讶道,“那个谁?他还租着?”   梁暮秋不走心地笑了笑:“他是长租。”   那天厉明深突然离开,梁暮秋除了打去那个电话没有再主动联系,厉明深后来发信息说要去外地出差,梁暮秋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好几遍,回复一个“好”。   自那之后,他和厉明深再没联系。   梁暮秋有时想,厉明深是不是后悔了,这似乎是唯一能解释的理由,否则他为什么要急着走。   如果不是身体上的痕迹,梁暮秋简直要怀疑那一晚只是他做的一场梦。而现在,身上的痕迹也越发地淡了。   晚餐摆在梁暮秋的小院,菜是在杨阿公小饭馆烧好了再端过来的。   这段时间小饭馆几乎天天客满,前头不够坐,杨阿公就在院子里也摆上两桌接待游客,小花呆着不方便,梁宸安便把它的窝搬回自己家。   小花的预产期就在这两天,梁宸安时时刻刻盯着,有点风吹草动就紧张。   孟浩庭看到他心里就痒痒,忍不住就想招他,走过去蹲在旁边问:“这猫是不是要生了?”   远道是客,孟叔叔一家来玩,梁宸安想他不能不礼貌,何况孟金良还给他带那么多好吃的,虽然不太想理孟浩庭,梁宸安还是嗯了一声。   孟浩庭听他瓮声瓮气不情不愿,更来劲了,问:“这肚子里头一共几只啊?”   “五只。”   “几只公几只母?”   梁宸安被问住了,朝孟浩庭看去。   “我跟你打赌吧。”孟浩庭提议。   梁宸安眨眨眼:“赌什么?”   孟浩庭说:“当然是赌钱啊——”   孟金良听见,二话不说上去就踹一脚:“你天天都瞎教弟弟什么?没事干到隔壁端菜去。”   孟浩庭一个激灵爬起来,等他老子转过头就在身后做鬼脸,然后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   梁宸安也摸摸自己屁股,心想幸好不是踢他,感觉好痛哦。   一顿饭宾主尽欢,孟金良和几个朋友住在附近镇上的宾馆,约定好隔天再来采摘。   梁暮秋本想作陪,孟金良见他神色疲惫,说道:“你忙你的,对了,那个设计的事怎么样?”   提起这个梁暮秋就奇怪,正常流程是先报价再签合同,但那位明先生像是怕他反悔似的,催着他把合同签了。   的确如孟金良说的那样,对方给了他最大范围的自由,时间没有要求,预算没有上限,设计费也很高,唯一条件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中途退出,必须要完成。   梁暮秋答应了,签了字,也把问题单发了过去,那位明先生表示会尽快填好给他答复。   夜色渐深了,几个朋友陆陆续续开车走了,孟金良也上车要走,忽然就见一辆车朝他们开过来。他起初还以为是谁落下东西回来取,等到近处一看那车标才知道肯定不是。   他那群朋友虽然身家都不错,但还没人能开得起这种车。   那车车漆黑亮,反射着月光,稳稳地停在两人面前,车门打开,厉明深下来了。孟金良不由惊讶,下意识朝梁暮秋望去。   梁暮秋也愣住了。   厉明深跟孟金良点头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梁暮秋面前,看着他,低声说道:“我回来了。”   孟金良直觉不太对,这几个字怎么听着这么的……他想不出形容,但感觉不是个租民宿的客人会对房东说的话。   梁暮秋终于发出声音:“你怎么……”   梁宸安在院子里听到声音也跑出来,见是厉明深,冲过去抱住他,大喊:“叔叔!”   孟金良开车走了,预感明天的采摘梁暮秋恐怕不会去了。   送走孟金良,梁宸安拉厉明深进院,梁暮秋站在原地,揉一揉脸才跟上。   梁宸安把厉明深拉到小花的猫窝前,对他说小花快生了。厉明深蹲下跟他一起看。   梁暮秋从两人身后路过,脚步不受控制地停顿,嘴巴也不受控制地问:“吃饭了吗?”   “还没。”厉明深转身看他,问,“有什么吃的吗?”   冰箱里的存货原本被吃得差不多了,好在孟金良带来不少,梁暮秋本想给厉明深热一份咖喱鸡肉饭,饭都拿出来了又被他塞回去,改煮白水面。   他在赌气。   水烧开,梁暮秋抓一把挂面放进锅里,拿筷子搅散,心不在焉地往院子里看去。   厉明深还在院子里,梁宸安对他说:“叔叔,你来了我就踏实了。”   厉明深问:“为什么踏实?”   梁宸安歪头想了想,露出腼腆的笑来:“不知道。”   厉明深摸了摸他的头。   面很快煮好,纯纯白水面,连葱花都没有。梁暮秋拿了双筷子架在碗上,冲外头喊:“可以吃了。”   等厉明深进来他就出去,擦身而过时,他并没有朝他看,心脏却在胸腔下重重地跳了一下。   梁暮秋本想直接回楼上,脚尖一转,踩着防腐木往院子里走去,在树底坐下。他能感到厉明深透过窗户在看他,但他并没有回头。   没过多久,耳边传来脚步,厉明深走过来了。   梁暮秋这会儿不能装没听见,转过头。   厉明深问:“有没有咸菜之类?”   梁暮秋先是微微蹙眉,紧接着睁大眼,猛然想起他好像忘记放盐。   冰箱里还有一罐泡菜,梁暮秋捡了些放在小碟子里,递给厉明深就要走,却被厉明深抓住手腕。   “生气了?”   梁暮秋挣了一下没挣开,这才朝厉明深看去,漂亮的面孔上没了往常的笑容,冷冰冰地否认:“我没有。”   梁宸安扭头朝他们看,厉明深便松开手,梁暮秋立刻走了,锁上院门,撵小鸡似的把梁宸安撵回房间。   厉明深听着两人上楼的动静,就着泡菜几口将面解决,空碗在水池底下冲洗干净,也去了楼上。   在房间待一会儿,估摸梁宸安差不多睡着,厉明深便去敲门。门很快开了,梁暮秋站在门内,似乎懒得说话,只眼神询问何事。   厉明深说道:“花洒好像坏了,出不了热水。”   梁暮秋只能过去看,他将花洒朝右拧到底,水量开到最大,很快就放出热水。   冷水也正常,梁暮秋将水温调到正好又试了试,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背后一声轻响,他转过身,发现浴室的门被关上了。   厉明深堵在门口,显然不想让他出去。   浴室本来就小,这会儿忽然变得更加逼仄,厉明深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火热的侵略性。梁暮秋心跳加快,抿着唇,一言不发走过去,伸手想推开厉明深,又被抓住手腕。   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挣扎,厉明深都不松开。   “你做什么?”梁暮秋面颊浮起一层薄红,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小秋。”厉明深忽然叫他。   梁暮秋一愣,挣扎的动作也停了。   “小秋。”厉明深温柔地喊着他,凑过去想亲他的嘴唇。   梁暮秋偏头躲开了,花洒还出着水,弥漫的蒸汽叫他感到呼吸发紧,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他忍不住问:“你那天为什么要走?”   厉明深握着梁暮秋的下巴转过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等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害怕。”   “害怕什么?”梁暮秋不理解。   厉明深不说,只是又低头吻住他。   梁暮秋很快就没余力思考了,抱紧厉明深加深这个吻。纠缠之间,他被厉明深抱到了花洒下,热水从头顶倾泄,几乎瞬间将两人淋湿了。   梁暮秋感到自己浑身湿透,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连拖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甩掉了。他被厉明深抱着抵在墙上,手指插进了厉明深的头发里。   厉明深短暂抽离,抬手抚摸他的脸,目光隔着水雾看过来,似乎有无数话想说,梁暮秋心中悸动,又凑过去吻住他。   等从浴室出来已经是半小时后,厉明深先穿好衣服,又去隔壁给梁暮秋拿衣服,小花睡在小客厅的过道,路过时厉明深伸手挠一挠它的下巴。   梁暮秋穿好衣服,头发还湿着,往下滴水。厉明深拿了条浴巾,说:“过来,我给你擦。”   梁暮秋盘腿坐在床上,厉明深站在他身后,手指轻轻拢着他的头发。发质柔软,像梁暮秋这个人一样。   厉明深走神了几秒,忽地听梁暮秋问:“你想我吗?”   他回过神,说:“想。”   实际上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梁暮秋。   这次来之前,厉明深下定决心要摊牌,争取坦白从宽,现下或许就是个好时机。   “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将梁暮秋的头发擦到半干,搁下浴巾,梁暮秋在床上转了个身,依旧盘腿的姿势,从背对他改为面对他。   “说什么?”梁暮秋眨了眨眼。   厉明深在他面前蹲下,一条腿抵在地板上,另一条腿曲着,是单膝跪地的姿势。他用双手将梁暮秋的手拢在手心,眼睛看着他说:“很重要的一件事,不管我说什么,你要答应我不能生气,更不能不理我。”   梁暮秋同他对视,表情渐渐严肃:“你想跟我说什么?”   “关于我个人的一些情况。”厉明深说。   个人情况?   “关于你的前任?”梁暮秋首先想到这个,心中忽然泛起酸。   “不是。”厉明深很快说,“我没有前任。”   “你没有?”梁暮秋惊讶。   “是,你是我第一个心动的人。”厉明深牵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喉结滑动数次终于下狠心,“小秋,其实我——”   隔壁的房门在此时忽然打开,传来急促的脚步,梁宸安光着脚就跑过来,咣咣砸门,喊道:“叔叔叔叔,小花好像要生了!”   之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好在梁暮秋跟梁宸安演练过很多遍,在最初的慌乱后很快变得有条不紊。   过程比预想得顺利,小猫咪一个接一个地出生。   梁宸安亲自剪脐带。   一共五只,三只花色两只黑白,大小都平安。   刚生下来的小猫本能地就往母亲怀里钻,小花累到脱力,躺在垫子上挨个舔舐刚出生的孩子。梁暮秋去厨房给它煮羊奶,回来时发现梁宸安在掉眼泪。   梁宸安很少哭,打针都不哭的小孩,这会儿眼睛红红地抬起头,泪珠子穿成线似的往下落。   梁暮秋惊讶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紧紧搂进怀里。   梁宸安哭声低低的,后背发抖,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爆发,梁暮秋听到他说“我想妈妈”,不由也红了眼眶,随后感到有人从身后环住自己。   厉明深不知何时也过来了。   梁暮秋转过头,红着的眼睛有些怔然地同厉明深对视。厉明深将他圈进怀里,抬手轻轻覆上他的头顶。梁暮秋便顺着他的力道,将头靠在了他温热的胸膛上。   等梁宸安睡着已经快凌晨,梁暮秋从房间出来,见厉明深站在院子里,手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   “你抽烟了?”   厉明深这一周抽了不少,将那根烟握进手心揉成一团说道:“你不喜欢我不抽了。”   梁暮秋弯了弯唇,又收敛表情郑重说道:“今天谢谢你。”   厉明深看他两秒,说:“我们的关系不用说谢谢。”   梁暮秋抿着嘴角笑,假装不知地反问:“我们什么关系?”   厉明深说:“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梁暮秋不上当,掩着嘴打了一个哈欠,想起刚才被打断的对话:“对了,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厉明深见他满脸倦意,心有不忍。他心里清楚,梁暮秋如果知道怕是今晚都别想睡觉。   至少让他再睡个好觉。   “太晚了,早点睡吧,明天再说。”厉明深道。   “那你呢?”梁暮秋问。   厉明深预感这对他来说将是个不眠之夜,“我再待一会儿,你先上去。”   梁暮秋看出厉明深心里有事,他也不强求,道一句晚安后便往楼梯方向走。   走到一半,他回身望向厉明深,又很快走回去,在厉明深不明所以的注视中拉过他的手。   梁暮秋将他手掌朝上,在掌心轻轻地打了一下,笑着说:“你放心,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会计较的。” 第54章   小花生了,母子平安。   那只公猫大约感觉到了,大清早就在外面扒门,拼命叫唤,生生把梁暮秋从床上叫醒,开门给它放了进来。   梁宸安半夜睡着了,还是被梁暮秋抱上床的,醒来后立刻从梯子滑下去看猫。   一窝小猫围着小花吃奶,吃饱了就睡,眼睛都还没睁开,嗓子里发出细细奶奶的叫声。   杨思乐开始还在为梁宸安没喊他过来一起接生生气,看到小猫崽后气愤顿时化为乌有,看看这只看看那只,眼睛舍不得眨一下。   “冬冬,他们好小哦,像小耗子。”   孟浩庭不想去摘梨,一早求他爹给他送过来,来了就找梁宸安,非挤在梁宸安旁边,闻言对杨思乐说:“你刚生下来也像小耗子,也这么丑。”   他又去看梁宸安:“你也是小耗子,不过要白一点。”   梁宸安不想理他。   孟浩庭手欠又想去碰小猫,那只公猫对他龇牙,孟浩庭差点被咬到,梁宸安心想活该。   小猫崽一共五只,还没取名,梁宸安昨天夜里就想好了命名权的分配,他和杨思乐各一只,梁暮秋一只,杨阿公一只,还剩一只留给厉明深。   他刚才去跟梁暮秋和厉明深说了,两个大人相视一笑,都说好。   孟浩庭差点被咬也不长记性,又伸手去点那几只小猫,只是不敢再靠那么近,说:“这三只花的叫花花一号,花花二号,花花三号,那两只黑白的一个叫乐乐,一个叫冬冬。”   梁宸安快烦死他了。   孟金良一行人去果园采摘后也来了。   昨天回去,孟金良左思右想,总觉得哪儿不对。梁暮秋的取向他隐约猜到,当年还在岚大外头摆摊时,梁暮秋就经常跟徐谦一起光顾,关系一看就不一般,他那时候就怀疑,所以这么多年他老婆想要给梁暮秋介绍女朋友都被他找各种理由推了。   晚上吃烧烤,小院外头支了烧烤架,众人各自准备,孟金良那群朋友看到厉明深的那台车,围着转了一圈,议论是谁的。   孟金良说:“房客的。”   等梁暮秋出来,他把梁暮秋拉到一旁,小声说:“我问你件事,你跟你那个有钱房客是不是——”   梁暮秋打断道:“人家有名有姓。”   孟金良看他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你们两个真的?”   “嗯。”梁暮秋大大方方承认,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孟金良惯爱操心,就怕梁暮秋被人骗,忍不住说:“你才认识他多久?他什么底细你清楚吗?”   梁暮秋依旧笑眯眯的,实际上他这一整天从睁开眼睛的那一秒开始,无论做什么都扬着嘴角,路过镜子时看到,自己都吓一跳。   他说:“认识两个月,说起来你还是月老,我们就是在你餐厅认识的。”   孟金良有些无语,瞧着梁暮秋:“你别给我转移话题啊。”   “我没有。”梁暮秋知道孟金良关心他,感动道,“放心吧孟哥,他人很好的,你多跟他接触就知道了。”   孟金良还想说什么,厉明深忽然从小院出来,穿着围裙对孟金良打声招呼,然后转向梁暮秋说:“调料没了。”   “没了吗?”梁暮秋说,“我去看看。”   他对孟金良眨眨眼,示意自己都明白,跟着厉明深回了小院。   孟金良叹口气,听身后有人喊他,是那位律师朋友。   “来了。”孟金良走过去。   那律师朋友两只眼睛冒着精光,等孟金良走近问道:“刚才那人是不是厉明深?”   孟金良反应一会儿:“啊,是啊,就是他。这车就是他的。”   见朋友一脸激动,孟金良意识到什么:“你认得?”   “他是寰旭的总经理啊,最近可是我们法律圈里的大红人,谁不认识?”   孟金良警惕起来:“他不是做生意的吗,怎么成你们法律圈红人了?他欠人钱了?”   “这种超级有钱人怎么可能欠钱,要欠也是别人欠他。”律师说,“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跟他妈公开叫板,他妈有个委托出这个数,全城没有律师敢接。”   律师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多少?”孟金良问,“二十万?”   “你再加两个零。”   孟金良登时瞪圆了眼:“两千万?”   “可不,这还是一开始,后来加到了三千万!三千万!”那律师感叹,“普通律所一年都挣不够这么多,多少律所打破头想上,我们所想抢还排不上队,也没这个胆子。”   “什么案子这么多钱?”孟金良难以置信。   “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听说是关于一个五岁孩子的抚养权。”   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孟金良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紧紧盯着朋友:“五岁小孩的抚养权?”   “对啊。”律师道,“巧了啊,你朋友也要打抚养权官司,不过他要是认识这位厉总还用发愁吗,什么人摆不平?”   孟金良陡然间沉默下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感觉就要抓住了重点,问:“这人背景这么厉害?”   “寰旭啊,专门做商业地产的,我随便说个商场你就知道了。”   孟金良赶紧掏手机:“你等等等等,什么寰旭?”   孟金良在手机里搜索,页面弹出来,他一目十行扫过,忽然定格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勖照平。   律师朋友凑过去跟他一起看,说:“勖照平就是寰旭创始人,已经去世了。”   孟金良心中越发不安,舔着嘴唇问:“那那位厉总怎么姓厉?”   “跟他妈姓的啊,他上头还有个大哥,不过好像不久前因为意外也去世了,都是内部消息,知道的没几个。”   有个大哥,意外去世,五岁孩子的抚养权。   孟金良脑子哄地一声,呆立在原地,所有信息都对上了,由不得他不信。   他揣上手机就往小院走去,朋友在身后喊他也置若未闻,满脑子只一个念头,他要赶紧跟梁暮秋确认。   梁暮秋进厨房才发现调料罐都是满的,一样不缺。   厉明深就是寻个由头让他进来,不等他转身就从身后环住他。   这一天忙忙碌碌,两人都没好好说过话,梁暮秋往外看一眼,没人,便在厉明深怀中转了个身,凑近同他接了个吻。   原本只想蜻蜓点水吻一下,但厉明深勾着他不放,梁暮秋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不由自主搂住厉明深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身体忽然悬空,梁暮秋“啊”一声,反应过来后已经被厉明深抱起来,坐在了料理台上。   他的脸蓦地红,飞快看一眼外头,对厉明深说:“放我下来。”   厉明深握住他的膝盖,强硬地贴近他,梁暮秋呼吸更加急促,看着厉明深英俊的脸,情不自禁又吻上去。   松开之后,他抬起手背遮住被亲红的嘴唇,明明是他主动,却倒打一耙质问厉明深:“你干嘛老亲我?”   “我不知道。”厉明深专注地看着他,像是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会儿没说话,忽然说道,“或许因为我爱你。”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梁暮秋怔然,还以为听错了,怎么也没想到厉明深会在这种情况下忽然表白。   太突然了,他不知道怎么反应,同时也觉得太快了。   厉明深也出现了短暂的震惊,回过神后注意到梁暮秋略微空白的表情,并没有说什么,只轻轻笑了一下,拉起梁暮秋的手贴在唇边亲吻。   他的吻并不急促,轻柔而虔诚。十指连着心,梁暮秋仿佛尝到了心脏被亲吻的滋味,难以承受似的挣开,看了厉明深两秒,又情难自禁地捧起他的脸。   夕阳的光落进院子里,周遭静谧安宁,梁暮秋同厉明深在厨房里接吻,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厉明深揉进身体里。   松开后,梁暮秋呼吸有些不稳。厉明深抵着他的额头,闭了闭眼,忽然笑起来。   梁暮秋脸颊滚烫,双手向后撑在料理台上同他拉开些距离,问:“笑什么?”   厉明深抬手整理他被蹭乱的头发,声音缓缓地说道:“我在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或许也很好。”   一向理性的人忽然发出这样感性的感慨,梁暮秋一愣。   厉明深凝视他,退后半步,从口袋掏出一张卡片。梁暮秋看清上面的内容,先是愣了几秒,然后不由得笑起来:“我说怎么找不着。”   厉明深拿的正是他给梁宸安画的那张原谅卡,梁暮秋戏谑道:“原来被你藏起来,还说被风吹跑,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是。”厉明深承认了,一语双关,“我早有预谋。”   梁暮秋并没听出来,卡片在手中翻转,问:“不是还有一张亲亲卡?”   “亲亲卡暂时不用。”厉明深说,“先用这一张。”   他声音一如往常,细听之下才会发现有些沙哑,就像神情依旧镇定,然而镇定的表象下却藏着不安。   这种不安从昨天晚上开始出现,折磨着他,催促着他。   梁暮秋想起来了,问:“你昨天要跟我说什么?”   “你说吧,我听着。”   他坐直上身,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眼神清澈,是全然的信任。   对上这双眼睛,厉明深发现他根本开不了口。   他完全不敢面对梁暮秋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半掩的院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开门的人力气太大,门撞到墙上发出咣一声响,梁暮秋吓了一跳。   意识到有人进来,梁暮秋赶紧从料理台跳下去,匆忙低头整理衣服。   孟金良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喊他出去。   厉明深忽然产生不详的预感,本能地抓住了梁暮秋的手腕。   “小秋,你出来!”孟金良在外头提高音量,又喊梁暮秋的名字。   孟金良语气急切,梁暮秋怕有什么事,轻轻挣开厉明深的手,反手在他手心握了一下说:“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   厉明深目送梁暮秋从厨房走出去,走到了那棵小梨树底下。   孟金良的嘴唇不停张合,不知道说了什么,厉明深能感觉到他时不时扫来的目光。   梁暮秋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然而那种不祥的预感却越发强烈。   很快孟金良就不再说话了,又往厉明深的方向看一眼就很快转回去,看向梁暮秋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   厉明深眸光暗沉,看见梁暮秋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收紧,手指一根根攥起,抵在了掌心。   梁暮秋转过身,相隔半个院子朝他看来,对视的一刹那,厉明深知道他的预感成真了。   他挺直僵硬的脊背,目送梁暮秋一步步朝他走来,等待接受审判。   梁暮秋在两步之外就停下,没有再靠进,盯着厉明深的眼睛说:“我记得你说你有个大哥。”   “是。”厉明深回答他。   “他是谁?”   厉明深沉默。   “你大哥是勖明昭?”梁暮秋替他回答,又自我否定道,“不对,你们姓氏不一样。”   “我随母姓。”厉明深这话无疑是承认了。   梁暮秋浑身的肌肉在那瞬间绷紧,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声音,只有眼睛死死盯着厉明深。   半晌,他听到自己开口,嗓音像被沙子磨过般粗粝骇人。   “你当初来小梨村说要找人。”   “是来找你,为了跟你谈冬冬的抚养权。”   “你说你认得勖明昭,因为你根本就是他弟弟?”   “是。”   梁暮秋感到自己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他眼底充血,眼眶蓦地红了。原来厉明深的出现不是巧合,最开始就是抱着目的接近他。   这段时间的相处全都是蓄意为之。   原来厉明深一直在骗他。   “小秋。”厉明深朝他走近,低下头,也低下声音,“我的确是勖明昭的弟弟,冬冬的亲叔叔,我想跟你坦白的也正是这个,一直没有告诉你让我觉得很抱歉。”   “除此之外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厉明深试图触碰他,“能不能原谅我?”   梁暮秋狠狠将他的手挥开。   “除此之外对我没有隐瞒?”梁暮秋浑身发冷,“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那张原谅卡一直被他攥在手里,已经皱成一团,好像他的心。梁暮秋将卡撕得粉碎,一把扔在厉明深脸上。   “骗我那么久还指望我原谅你!”   “滚!”   他指着门口对他说:“从此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第55章   怕梁暮秋吃亏,孟金良没敢走,这会儿有些尴尬地杵在原地。   两方在无声对峙,当梁暮秋第二次说“滚”的时候,厉明深终于动了一下,他回厨房脱下围裙,拿上外套和车钥匙,经过梁暮秋身边时停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大概觉得徒劳,沉默着离开了。   孟金良的目光追随厉明深,开始觉得气愤,这会儿看厉明深落寞的表情,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院子外头很快响起车声,梁暮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孟金良担忧地看着他,余光一瞥,捉到了楼上栏杆缝里探出的三个脑袋。   打头的就是孟浩庭,那眼珠子转的,孟金良用膝盖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好奇心要是有一半能用到学习上他也不会这么操心了,孟金良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威胁地隔空点着孟浩庭的脑门。   “你找揍是不是?”孟金良压低声音喝道,“赶紧带两个弟弟进去。”   梁暮秋抬头往楼上看,当看到梁宸安时,脸色刷得又一白。   孟浩庭缩回脖子,撵小鸡似的把梁宸安和杨思乐赶回房间,自己在最后带上了门。   梁暮秋走进厨房,在里面呆了几分钟才出来,手里端着调料,面色似乎已经恢复正常,最起码表面看起来如此。   “走吧孟哥,别叫你朋友等久了。”   孟金良瞧他依旧发白的脸色,刚才对厉明深的那点同情瞬间烟消云散,厉明深这一手潜伏玩得够溜,梁暮秋蒙在鼓里不说,还喜欢上他,电视剧都不带这么演的。   这叫什么事!   梁暮秋朝外走,孟金良心里把厉明深骂了个狗血淋头,抬脚去追。   楼上房间,三个孩子围着小花和小猫咪坐成一圈,气氛安静得有些不正常。孟浩庭最先忍不住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刚才那人是谁?”   杨思乐早憋不住了,轻声问梁宸安:“冬冬,叔叔真是你叔叔?”   三个小孩出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厉明深说“跟你来商量冬冬的抚养权”,之后的话也听了个大概,杨思乐听到了那句“我是冬冬的亲叔叔”,梁宸安自然也听到了。   梁宸安绷着一张小脸,看似平静,实则心脏砰砰跳,脑子也有些乱,闭着嘴巴没吱声。   孟浩庭不太明白,问:“刚才那人是你亲叔叔?”   梁宸安不理他,杨思乐还记得孟浩庭说他是小耗子,也不理他,拉着梁宸安的胳膊又问:“他真是你亲叔叔啊?”   梁宸安心想厉明深都那么说了,肯定是真的,难怪他说认得自己的父亲,难怪他对自己那么好。   “应该是吧。”梁宸安小声说。   杨思乐顿时兴奋起来:“冬冬,你叔叔好有钱好厉害啊!”   没高兴多久,杨思乐又垮下脸:“不过秋秋跟你叔叔怎么了,他们俩是吵架了吗?”   梁宸安兴奋的情绪也冷却下来,他从没见过梁暮秋发那么大火,看着睡觉还叼着小花眯眯的小猫咪,隐隐泛起担忧。   梁暮秋撑过晚上一顿烧烤,等人都走了之后立刻去收拾客房。   厉明深走得匆忙,个人物品都没拿走,牙刷拖鞋水杯和几件衣服,凡他用过的都被梁暮秋粗暴地扔进一个塑料袋,床单被罩也都拆了。   梁暮秋原以为他会将这些狠狠砸碎以发泄愤怒,但他全程都很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处理完厉明深的东西,梁暮秋又把多出的房租在微信上转他。   “退的房租”几个字还在输入,电话就响了,厉明深像是守在手机旁边,梁暮秋挂断他又打来,挂断了又打来,几次过后梁暮秋不耐烦,直接将微信删除,号码拉黑。   民宿的网页也重新挂上可预订的标签。   不到一小时就被订走了,客人留言说等了好久,跟梁暮秋约定抵达的时间,梁暮秋回复一个笑脸的表情。   他要把厉明深从生活中完全剔除,抹去厉明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房间收拾一新,像是从未有人住过,梁暮秋望着整洁却空荡的房间,绷着的气息陡然一松,颓然地坐在了地板上。   天底下大概没有他这么笨的人,上一次厉明深说认得勖明昭的时候他就该警惕。厉明深让他信他,他就信他,竟然从没怀疑过。   梁暮秋坐在床边,曲起双腿,头埋进膝盖之间,心脏痉挛似的疼。   偏偏让他在爱意最浓烈的时候发现对方的欺骗。   唯一庆幸就是时间不久,还没陷得太深。   梁暮秋睡着了。   醒的时候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他一愣,这才发现梁宸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坐在旁边地板上一页页翻字典。   “冬冬,”梁暮秋开口询问,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他问梁宸安,“你怎么不睡觉?”   梁宸安搁下字典看着他说:“我睡不着。”   “过来。”梁暮秋对他招手,梁宸安跑过去挨着他坐下,靠在他的怀里。   梁暮秋摸着梁宸安的头,没有说话,直觉告诉他梁宸安有话要跟他说。   果然,静了片刻,梁宸安的声音响起,很轻地问:“叔叔走了吗?”   梁暮秋说:“是。”   梁宸安似乎有些迟疑,最后还是问:“他真的是我亲叔叔吗?”   梁暮秋不想骗他,疲惫地点头:“是。”   “那他还会再来吗?”   “他不会再来了。”   梁宸安抿紧了嘴唇。   心脏痉挛的疼痛再度袭来,梁暮秋忍着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担心自己的失态会影响梁宸安,特意放轻声音问:“为什么睡不着?”   梁宸安小声说:“我还在想小猫咪的名字。”   “那你想好了吗?”   “没有。”梁宸安抬起头,“乐乐也要取,你也要取。”   梁暮秋将他搂得更紧,说道:“好,我们一起取。”   陪梁宸安翻了一会儿字典,梁宸安扛不住睡着了。梁暮秋把他抱上床,这才看到手机上收到的新消息,是那位明先生,问他在不在。   时间在一小时前了,梁暮秋赶紧回复。   那头几乎立刻弹出新消息。   MS:这么晚还打扰,不好意思,我没什么特别的事。   梁暮秋读出潜台词,问:您是回国了吗?   十几秒后,MS回复:对。   梁暮秋:方便的话可不可以约您一起去房子看看,您有什么要求当面交流效果会更好。   MS:最近可能没空,你按照自己节奏来,不用着急。   梁暮秋盯着那一行字,忽然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很模糊,一瞬而逝。   那头显示正在输入,却迟迟没有新的信息发过来。梁暮秋盯着屏幕,时间恰好从11:59跳到了12:00。   又是新的一天。   他锁掉屏幕,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白天,梁暮秋哪里也没去,蒙头看以前的书籍资料,在网上找最近的设计案例学习参考,将每一分每一秒都填满。   然而那个人那个名字总会时不时在脑海闪现,强行地钻入他思维的缝隙。   直到接到孟金良的电话,梁暮秋才从房间出来,一抬头已经是夜幕四合,朦胧的月亮都远远地挂在了天上。   孟金良拐弯抹角关心他有没有事,梁暮秋在电话里装得轻松,等挂了电话,强迫牵起的嘴角就落了下来。   月色寂静,无声地洒落在脚下这条走廊上。   梁暮秋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就是在这条走廊,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他和厉明深聊天畅谈。厉明深见证了他的脆弱,抚慰了他的不安,许下了对他的承诺,也让他确认了感情。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梁暮秋的心脏就不可控制地抽痛。   厉明深也并不好过。   他完全能理解梁暮秋的愤怒,原打算梁暮秋气消了再解释,谁知梁暮秋转完账直接将他拉黑,等他回复时只收到了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微信拉黑,手机也打不通。   厉明深料到了,比起这些他更担心梁暮秋的情绪,想起许久未登录的那个小号,给梁暮秋发了信息,试图从字里行间推测出梁暮秋的状况。   回复的语气还好,但厉明深知道,明先生对梁暮秋来说只是客户,他不可能对对方展露真实情绪。   厉明深很少后悔,也很少遇事不决,在这次的事上,他两样都占了。   情绪不可避免地带进了工作里,厉明深似乎又回到从前,办公室气氛冷如冰封,周围人都小心翼翼。   下一步怎么做,厉明深也没有头绪,只能先埋头处理公事,然而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梁暮秋。   睡觉时,喝水时,走在路上时,在文件上签名时,不分白天黑夜,甚至会议室里开会,上一秒他还说着话,毫无征兆地突然想到梁暮秋,之后就忘掉了下面该说的内容。   整个公司的高管都在看他,他表情空白,大脑像是被抽空,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悔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并非一时难自禁的情话,也并非为了得到梁暮秋宽恕的筹码,他是真的爱上了他。   那句“我爱你”全然发自内心。   梁暮秋单方面切断联系,厉明深只能通过其他渠道去了解他的状况,他找到了民宿的网页,看到有新房客入住后的评论。   评论里晒了图,房间布置一新,是他住过的房间,但属于他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了。   新房客留言说:【老板真好,去村口接我们还下厨,我们找不到地方还亲自开车带我们去玩。】   厉明深忽然意识到,梁暮秋正通过这种方式忘掉他,慢慢地回归原来没有他的生活。   他原先觉得梁暮秋性格温和,耳根子软不懂拒绝,这样的人爱得单纯热烈,为爱可以不顾一切。一旦他决定不爱了,会比任何人都要果断抽身。   这件事是他错,错就要认,就要弥补,厉明深向来是个行动派。   想清楚的第二天,厉明深就出现在了孟金良的餐厅里。   孟金良正在后厨,听说有人找他还奇怪,见到厉明深脸色当场就有些不好看。   开门做生意,他就算再不欢迎厉明深也不能赶他走,冷淡地招呼:“厉总啊,稀客,有何贵干?”   厉明深事后复盘自己怎么“露馅”,答案应该就是孟金良的那几个朋友,无非最近他太高调,让全城律师都知道他跟厉環因为一个孩子的抚养权斗得不可开交。   厉明深说:“我来吃饭,孟老板开门做生意,难道不欢迎我吗?”   孟金良皮笑肉不笑:“欢迎,当然欢迎。”   厉明深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大敌意,我不是来找事,也不会影响你做生意,我只需要几分钟时间。”   说着他抬手,对孟金良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孟金良在心里骂娘,厉明深隐瞒身份在梁暮秋身边那么久,可见心机之深。   他最烦跟这种人打交道,但厉明深他得罪不起,只好在对面坐下,耐着性子听厉明深想说什么。   厉明深转着茶杯,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是谁?”   孟金良也不怕告诉他,跟厉明深想得差不多,他沉吟片刻又问道:“既然你那位律师朋友认得我,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想打抚养权官司的是我妈,我不过是想要阻止她。”   孟金良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他事后的确仔仔细细了解过,想打官司抢抚养权的是梁宸安那个奶奶,厉明深的确是在阻止她。   “那又怎么样?”孟金良说,“这能改变你欺骗小秋的事实吗?”   话既然说到这里,孟金良也是不吐不快。   “今天我也把话敞开了说,你们一家真是……”他想说够奇葩的,话到嘴边忍住了,“梁暮秋的姐姐难产,他一边承受丧亲之痛,一边把冬冬抚养长大,这么多年有太多太多的不容易,你们说抢就要抢,想过他的感受吗?是,你们家大业大,我们普通人比不了,就活该被你们玩在手心里吗?”   听到梁暮秋的名字,厉明深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情绪,他并没有急于辩解,只说了一句。   “我爱梁暮秋。”   孟金良一怔,剩下的话被尽数堵了回去。   厉明深说:“我承认我最初去小梨村是为了冬冬的抚养权,但阴差阳错让我提前见到了他,见到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隐瞒身份是我的错,我有很多种其他方法可以选,我选了最卑鄙的欺骗。”   原先他只是对梁暮秋这个人感到好奇,抱着观察的态度留下来,却难以控制地被吸引,一步步沦陷。   厉明深说:“我爱上了他。”   小芸来加水,闻言手一抖,眼睛都睁圆了,旁边桌的客人也悄然看过来。厉明深就这么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对梁暮秋的感情。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孟金良有些烦躁,“你爱他你还骗他?”   “这件事是我的错。”   “所以呢,你找我干什么呢?想找我帮忙那绝对不行。”孟金良说,“我不会给你机会再伤害他。”   厉明深默了片刻,开口说:“梁暮秋以前的事我大概了解,他遭受流言蜚语所以无法再进行设计,但内心深处一直都想重新开始,我可以为他提供我所能给的一切。”   孟金良哼道:“用不着。”   说完之后他猛然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瞪着厉明深:“那个找他设计房子的人该不会也是你吧。”   “是我。”   厉明深勾着嘴角一笑,说:“你可以选择告诉他,但现阶段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   孟金良当然知道不能,如果梁暮秋知道那套房子是厉明深的,依照他的性格一定不会再继续,好不容易决定重新开始,决不能半途而废。   但厉明深现在告诉了他……   孟金良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睛,忽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都竖起来。厉明深这是强行把他绑上船,让他下不来,只能跟他一起配合。   孟金良喉结滚动,重重地吞咽一口唾液,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厉明深心思的可怕。厉明深要是动了真格,梁暮秋恐怕插上翅膀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厉明深从孟金良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接着刚才的话继续:“事业上我可以为他提供我所能给的一切,同时,如果他想要冬冬留在身边,我就去阻止我妈,阻止任何想把冬冬抢走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接着用沉缓的语气字字郑重地继续说道:“我有足够的能力支撑梁暮秋去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我有足够的能力为他遮挡一切的风雨。”   我还有一颗爱他的心,厉明深在心里说。   小芸抱着水壶听傻了,旁边桌的客人连饭都不吃了,纷纷看过来。别说旁人,孟金良一个大男人听了都心动。   “你说的都是真的?”孟金良问。   “当然是真的。”厉明深说,“我以性命起誓。” 第56章   刚出生的小猫不知道轻重,逮着母猫的咪咪使劲儿嘬,所以很多猫咪会在怀孕生崽后患上乳腺炎。   梁暮秋头天夜里发现小花胸口红肿,隔天再看就有液体溢出,像是脓肿发炎。   他心道不好,赶紧拍照片发给宠物诊所的医生,对方回复就是乳腺发炎,让他最好带小花过去一趟。   梁宸安想跟着去,但他要上学,更舍不得一窝小猫,只好目送梁暮秋上车,站在驾驶室外踮脚亲他的脸,让他早点回家。   这几日来,尽管梁暮秋在梁宸安面前表现得同往常一般,但总会在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真实情绪。   好比他正在做一件事,会忽然恍神,双目没有焦距地盯着某处,直到很久之后才能回神。   有时候梁宸安跟他一起看萌宠视频,明明很搞笑,梁暮秋也在笑,但笑容未及眼底,很快就消失了。   再比如很多个深夜里,梁宸安会听到他睡不着翻身的动静。   小孩子拥有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所以梁宸安这段时间格外粘着梁暮秋,一起看书或者一起照顾小猫的时候,梁宸安会忽然亲他一口,然后装作若无其事转过头。   梁暮秋能感受得到,就像他能猜到梁宸安的想法,梁宸安也能感知他的情绪,这或许就是血缘的牵绊,是这么多年他们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   梁暮秋下定决心,哪怕跟厉明深鱼死网破,他都绝不可能放弃梁宸安的抚养权。   带上小花,梁暮秋开车直奔宠物诊所,检查过后确认乳腺发炎,医生开了内服的药,又将小花胸前雪白的毛发剃掉,喷了些除菌消肿的喷剂。   这年头宠物看病比人贵,一兜子药加检查花掉小一千。   正好诊所在搞活动,发朋友圈帮忙宣传可以打八折,梁暮秋抓着小花的爪子拍了一张照片,连着一通真心实意的好评一起发到了朋友圈。   刚发出去不到十分钟,孟金良的电话就来了,问他是不是来城里了。   梁暮秋说是,孟金良立刻说:“你办完事先别走,晚上来我这儿吃饭。”   “我就不去了吧。”梁暮秋本想推了,谁知电话又被孟金良的老婆接了过去。   孟金良的老婆梁暮秋也熟,当年被孟金良颠勺的手艺征服。比起他这个临时顶班的编外教师,孟嫂可是正经的大学教授,白天在实验室穿白大褂,晚上回家白大褂一脱小教鞭一抽,把孟金良拿捏得死死的。   别看孟金良平时对孟浩庭吆三喝四,唯独怕他老婆。梁暮秋也有些怕,立刻放下翘着的腿,挺直后背坐得板板正正。   “嫂子好,是是,我带猫来看病,我怕不方便。嗯嗯好好,我过去,我一定过去,我……保证一定过去。”   挂断电话,梁暮秋手心微汗,长出一口气。孟金良老婆发话,他不去也得去。   等小花治疗完,梁暮秋带它又奔孟金良的餐厅,它大概对梁暮秋十分信任,不吵不闹,乖乖地趴在猫包里。   梁暮秋在晚高峰之前抵达,老位置停好车,刚从车上下去就看到了那棵梧桐树,忽然感到心脏一紧。   他如今发现,或许人的大脑是理性的,可以控制想什么不想什么,但身体是感性的,某些瞬间的生理性反应是无法控制的。   这也是他不想来的真正原因。   梁暮秋很快收回视线,没有停留,从后座拎起猫包就直接往餐厅走,进去后才知道不止是吃饭这么简单。   孟金良给他安排了相亲。   “相亲?”梁暮秋啼笑皆非,“你是要改行开婚介所拿我试水吗?”   “严肃点。”孟金良说,“哥以前不是不能确定你喜欢什么样的吗?现在确定了,那还不好办?”   援引他老婆原话——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多的是?   “小秋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都能给他弄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一个我都能保证不重样!”   孟金良那会儿正在家拖地,看他老婆站在客厅中央双手叉腰义愤填膺,立刻“是是是对对对老婆英明”。   那天厉明深找上门,孟金良被逼无奈,答应给他做内应,但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不甘心就这样被厉明深牵着鼻子走,辗转反侧到半夜把他老婆吵醒,问怎么回事。   他老婆听完,眼中厉光闪过,冷冷一笑。   一句道破梦中人,孟金良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要给梁暮秋介绍相亲,不管成不成,先隔应死厉明深!   孟金良拉梁暮秋到吧台,手指往大堂靠窗的一张沙发座一点,说:“看到那个了没?”   梁暮秋抬眼看过去,有个男人坐在那里,沙发座偏高,勉强看到个背影,短发挺利落,身材似乎也很高。   孟金良继续说:“这是你嫂子他们学校里最年轻的副教授,海归,一表人才,关键是人品端正!”   最后一句着意加了重音,仿佛暗暗讽刺那谁。   梁暮秋有些无力:“我现在没这个想法。”   孟金良早知他会这么说:“没想法也可以跟人聊聊,成不成另说,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又没坏处。”   梁暮秋实在不想去,做最后的挣扎:“我的猫……”   孟金良立刻说:“我帮你看着。”   梁暮秋没办法,跟孟金良说让他喂点清淡的鱼汤给小花,便朝那张桌子走过去。   孟金良满意了,很快又发愁地叹了口气,在吧台底下拿出手机,飞快编辑好一条信息发了出去。   梁暮秋走到那张桌子前,做了自我介绍。   那位副教授正看菜单,闻声抬起头,先是一愣,眼中迅速闪过难掩的惊艳,忙不迭起身同梁暮秋握手。   梁暮秋也伸出手,心里吐槽怎么搞得像是商务会面。他很快收回手,在对面坐下。   这位副教授也做了自我介绍,叫李源青,大概紧张,开头说话有点结巴。梁暮秋便笑了笑,李源青也一笑,随后放松下来。   不想人家误会,梁暮秋委婉地表明自己现在没有发展感情的打算。   李源青一愣,说道:“没事,就当多认识个朋友,朋友之间也是可以一起吃饭的对吧。”   吧台那头,孟金良冲梁暮秋隔空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梁暮秋心想今天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于是说:“对,朋友之间也要吃饭的,今天这顿我请。”   李源青按铃点餐,来的正好是小芸,轻快地喊“暮秋哥”,又往对面看一眼,露出明显好奇又讶异的表情。   餐厅新推出双人餐,包含前菜例汤和甜品,主菜是牛排。   李源青询问梁暮秋意见,梁暮秋说都行。小芸麻利地点完餐,又将一块“已预订”的木牌摆在了隔一个走道的旁边那张桌子上。   摆好之后她还特意冲梁暮秋眨了眨眼。   梁暮秋也冲她笑笑,瞥一眼那桌牌,没往心里去。   大概从孟金良那里知道了梁暮秋是设计师,等餐的功夫,李源青有意将话题往这方面引,谈起餐厅设计和曾经在国外留学时去过的博物馆和艺术展。   室内设计对设计师的审美有一定要求,梁暮秋从前也喜欢逛博物馆和艺术展,和李源青聊了起来。   李源青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紧张,旁征博引姿态舒展,时不时配合一些手势,声音也很娓娓动听。梁暮秋却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意间偏头一瞥,忽然就怔住了。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天空染上深邃的紫,晚霞如火如涂地绽放。街边霓虹同路灯车灯交相辉映,共同点亮了城市的夜晚。   交织的人流之中,梁暮秋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个身影,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的侧影,妥帖的衬衫和西裤包裹着高大的身躯,双腿修长步伐宽阔,正疾步向前奔去,似乎着急去见什么人,一刻也等不及。   梁暮秋无意识地将身体前倾,想看得更清楚,但碍于视角限制,他很快就看不到了。   对面问了两声,梁暮秋才回神,表情空白了好几秒,说了句“不好意思”。   李源青问:“你看起来有些累,最近没休息好吗?”   梁暮秋的确累,要构思山水墅的设计,要画图,要照顾梁宸安和小猫,要接待新的房客。   他陀螺似的转个不停,一刻也不让自己喘息,高强度运转让身体和精神处于超负荷的状态。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但无论他怎么翻身,再不会有人在隔壁敲墙,不会有人给他发信息,不会有人在走廊等他。   “大概吧,是有点累。”梁暮秋说,端起玻璃杯喝一口热水,沾了水的嘴唇变得湿润,却依旧没什么血色。   就是在这时,餐厅的玻璃门朝里被推开,小芸候在门口,笑着说“欢迎光临”。   梁暮秋应声抬眼,刚才他看到的那个人竟然走了进来,停下脚步同小芸说话,紧接着转身,朝他的方向直直地看过来。   梁暮秋一怔,猛地握紧了玻璃杯。 第57章   梁暮秋飞快垂下眼,嘴唇贴在玻璃杯上继续喝水。很快,低垂的视野里出现两条修长的腿。   厉明深穿过两排桌子的过道走来,擦身而过时忽然停下,梁暮秋的心脏随之一提,就见他在旁边的那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小芸拿着菜单跟在后面,等厉明深落座后问点什么。   厉明深没翻菜单,记得上次跟梁暮秋一起来,梁暮秋点的是一份炸鱼排,直接要了一份。   小芸走了,过道空下来,两张桌子之间再没有阻隔。   梁暮秋放下玻璃杯,努力让目光不偏不倚,然而旁边的那道身影太过强势,无论拿杯子喝水还是低头看手机,总是在试图占据他的注意力。   套餐上来了,梁暮秋埋下头,角力似的又将那身影从余光中强行挤出去。他拿着勺子专注喝汤,汤喝得干干净净,前菜的沙拉也全部吃光,看得对面的李源青有些震惊。   但等牛排端上来的时候,梁暮秋才发现已经吃饱,吃不下了。   李源青见他举着刀叉半天未动,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他喜欢吃鱼。”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听着有些冷,含着股不明的意味,李源青不由朝发出声音的人看去。   打从厉明深一落座他就注意到了,样貌身材俱佳,穿着低调贵气,这样的男人想不关注都难,只是气场过强,让李源青感到不舒服。   他往厉明深看一眼,又转向对面的梁暮秋问道:“你认得?”   梁暮秋没有回答。   “小秋。”   厉明深忽然喊了一声,梁暮秋依旧没有反应,反倒是李源青露出更为诧异的表情。   如果没听错,厉明深这一声不同刚才,嗓音压得很低,明显是在服软。   梁暮秋充耳未闻,切下一块牛排送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咽下,然后对李源青说:“味道很好。”   李源青笑了笑。   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梁暮秋认得旁边的男人,两人八成还有感情纠葛,难怪梁暮秋一上来就开诚布公地说不打算发展感情。   一般这种情况他就主动放弃了,但梁暮秋这样相貌出众、性格又好的人实在可遇不可求。李源青不太甘心,在心中暗自同厉明深对比,又觉得并无胜算。   他有心表现,也有心刺激厉明深,端过梁暮秋那份牛排帮他切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梁暮秋垂着眼看他做这一切,没有拒绝。   李源青把盘子搁回梁暮秋面前,接着设计方面又聊了一会儿,李源青忽然说:“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可以。”梁暮秋抬起头,“你问。”   “你对未来伴侣有什么要求吗?”   梁暮秋迟疑一瞬,很快回答:“真诚最重要,我接受不了欺骗。”   话音刚落,李源青就见到厉明深的腮骨明显地绷紧。   甜品上来前,梁暮秋去看了一眼小花,李源青貌似很感兴趣,问了他很多关于小花的问题。   “三花吗?”李源青说,“三花可是猫中美人,果然什么人养什么猫。”   梁暮秋笑了笑,没接话。   从客观角度评价,李源青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不仅在自己的领域有所建树,其他当面也多少涉猎,言谈得体举止绅士,说话时会恰到好处的温柔看着对方的眼睛。   梁暮秋却找不到心动的感觉。   “方便加个微信吗?”等到甜品也吃完了,李源青终于问,“我新买了套房子,准备自己设计,如果不太打扰的话是不是可以请教你?”   “好。”   梁暮秋回答的同时,厉明深突然站了起来。   椅子拖地发出不小的动静,周围不少人看过来,梁暮秋却放佛没听见,低头点开手机。   厉明深刚才一直在看手机,此刻手机握在掌心,紧锁着眉,目光微冷地扫了一眼身侧,随后快步走到门口,推开门,身影眨眼之间就融入夜色中。   梁暮秋点开二维码,在李源青加好友的功夫,余光不受控制地偏移,看到了厉明深只吃了一半的鱼排。   他滑动喉结,生涩地咽下了什么,等李源青那头发送申请后点了通过。   这顿饭是梁暮秋结账,李源青没跟他客气,只说下次回请,但两人都知道大概没有下一次了。   “要不要送你?”从餐厅出来,李源青问。   “不用,我开车了。”梁暮秋说。   李源青也不勉强,告别后往路旁停着的一辆路虎走去。   梁暮秋也往停车的地方走,先打开后座车门把小花安顿好,又从车头绕到驾驶室,目光不经意扫向旁边,忽然一愣。   挨着他停的是辆黑色轿跑,尾号是连着的“678”,梁暮秋有印象,是厉明深的车。   厉明深不是走了吗?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梁暮秋脚步跟着一顿,他很快回神,眸色微微一冷,正要上车,忽然听到有人问:“你确定是这辆车?”   过几秒,另一道声音回答:“肯定是,我见他开过,错不了。”   语气听着不善,梁暮秋开门的动作一顿,微微侧头,看到了墙边阴影里站着的两个人。   那两人黑衣黑裤,帽子兜着头,几乎完全隐在黑暗中,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刚才不是出来了吗,怎么还不过来?跑对面干什么?”   “哼,这谁知道。”   安静几秒,第一个人又道:“要不我们干脆把车胎扎了,就当是教训他了。”   另一人往地上狠啐一口,愤恨道:“扎个车胎不疼不痒,今天必须好好教训他,他妈的高高在上谁都瞧不起,打一顿让他知道厉害他以后就老实了。”   “算了吧。”第一个人还是犹豫,“表姑现在可就他一个儿子。”   “表姑又不喜欢他,再说等那个小孩子回来,还有他什么位置?”   两人用的是底下某个村子的方言,估计是觉得没人能听懂,声音也没遮掩。梁暮秋勉强听了个大概,也足以让他心惊。   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是冲厉明深来的。   梁暮秋上下摸口袋假装找东西,甩上车门又快步走回餐厅,找到孟金良问厉明深在哪儿。   “我哪儿知道他啊。”孟金良心虚,低着头噼里啪啦按着计算机假装算账,生怕被梁暮秋发现是他给厉明深通风报信。   刚才吃饭的时候梁暮秋就想明白了,他刚到没多久厉明深就出现,还坐在旁边一张“已预留”的桌子上,怎么都不是巧合二字能解释得了的。   时间紧迫,他没拆穿,只问:“他到底去哪儿了。”   “唉不是,你找他干什么?”这回轮到孟金良不明白了,“先跟我说说你跟那个副教授聊得怎么样。”   梁暮秋神情严肃,往餐厅里望一圈,他和厉明深刚才坐的那两张桌子已经被收拾干净,厉明深应当没在这里,于是不顾孟金良的追问又赶紧从餐厅走了出去。   边走他边把厉明深从黑名单放出来,拨出电话,那头却提示已关机,梁暮秋忍着焦躁又给他发信息——   【你车旁边有人,小心。】   该做的都做了,他还是不放心,一想到那两人恶狠狠的语气,太阳穴就突突地跳。   周遭霓虹闪动,人流熙攘,正是夜晚最热闹的时候,却遍寻不得厉明深的影子。   梁暮秋有些六神无主,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人说厉明深去了对面,于是穿过马路往对面跑。   他没头苍蝇似的在人群中穿行,每路过一家店都要停下,透过玻璃往里看,经过两栋建筑之间的一条窄巷,里头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臂弯将他拉了进去。   梁暮秋吓了一跳,心跳一瞬间到顶,当看清那人的脸后,又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接电话?”顾不上喘匀气息,梁暮秋质问道,语气罕见得有些严厉。   “你给我打电话了?我手机没电了。”厉明深从西裤口袋摸出手机,按两下果然是黑屏。   “今天在外面一天,没来得及充电,如果是你的电话我不会不接。”厉明深说。   回公司路上他的电量就告急,收到孟金良信息,立刻调转车头赶了过来。   梁暮秋平复呼吸,逐渐冷静下来,把刚才听到的对话复述给厉明深:“那两个人好像在等你,你先别过去。”   厉明深忽然离开餐厅就是因为这件事。他的手机连着车载警报,收到提示说有人频繁靠近,自动录像设备启动拍下对方的脸,正是先前在大宅被厉環找来想阻止他离开的那个所谓表兄,另一个则是去小梨村跟踪梁宸安的人。   因而他只吃一半就走了,站在餐厅门口远远看一眼,随即报警,打完电话手机就彻底没电。   之后他便走到对街,进一家便利店买了包烟,混在一群人之中出来,快速闪进这处巷子里。   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他的车,厉明深眯起眼睛,视线一偏,忽然就看到了梁暮秋。   灯火明亮的餐厅里,梁暮秋和那个陌生男人坐在窗边,时不时微笑,看起来相谈甚欢。   厉明深靠在墙壁上,昂贵的西装蹭到肮脏的墙面也不在意,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视线牢牢地定格在梁暮秋身上,忽然生出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我报警了。”厉明深收回思绪,说,“放心。”   梁暮秋点点头,既然厉明深已经知道,他便没什么好说的,转身就要走。   厉明深拉住他的臂弯:“你在担心我。”   笃定的语气,梁暮秋一顿,立即否认:“我没有。”   厉明深似乎心情不错,笑了一下,自顾说:“刚才不是还装不认得我?”   他看着梁暮秋和那个男人离开餐厅,微微恍神的功夫,梁暮秋就不见了,再看到的时候便是梁暮秋从车流中疾步穿行,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他看准时机,等梁暮秋经过时一把拉住。   现在他知道了,梁暮秋原来在找他。   因为剧烈的跑动,梁暮秋的胸口依旧有些起伏,呼吸也不稳,说不担心实在没有说服力。   厉明深向他靠近,低声问:“如果不是担心我,为什么要提醒我?干脆让我被人打死好了,为什么还要打电话通知我?电话打不通就到处找我?过马路的时候那么多车,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巷子狭窄逼仄,厉明深步步紧逼,梁暮秋不自觉后退,后背抵上了墙壁。   “因为我这个人道德感比较高。”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说,“做不到见死不救。”   厉明深沉默下来。   一步之外就是热闹喧嚣的繁华天地,这处幽深的巷子却仿佛被屏蔽,气氛格外安静,只有远方高处一盏昏暗路灯,照着静默相对两个人。   “放开我。”梁暮秋低声说。   厉明深一根根松开手指,放开了梁暮秋的手臂,手缓缓垂在身侧。他低声喊道:“小秋。”   梁暮秋睫毛动了动,没有回应。   “那个人是谁?”厉明深又问。   梁暮秋这才动了一下,抬起头目视前方,并没有看厉明深,冷漠的语气反问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跟我没关系?”   梁暮秋深吸一口气,依旧没看厉明深,“你我连陌生人都不是,我也不想跟你有牵扯。如果以后要打官司,那就法庭上见,我奉陪到底。”   “我不会跟你法庭见。”厉明深低声说,“我不会跟你争冬冬的抚养权。”   梁暮秋陷入沉默。他没有转身,始终侧面对着厉明深,灯光勾勒出消瘦的身影。   不知道是版型的原因或是其他,梁暮秋的风衣显得有些宽大,衣领后方露出一截细长又漂亮的脖颈。   厉明深情不自禁想要抬手去触碰,又生生按下这股冲动。   许久,他听梁暮秋问:“所以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是他们的婚礼上吗?”   厉明深一愣,飞快说:“是。”   “准确说是婚礼前的派对,当时所有人都在外面草坪上,我回房间,在楼梯上遇到你。”   梁暮秋表情放空,像是在回忆。   厉明深知道他在听,继续说:“你蹲着在看地板,说花纹很少见,你还说那个房子虽然华丽有格调,但未免没温度,不像给人住的,倒是像展示给旁人看的。   正好那个时候在放烟花,我们站在窗边,我一转头就看清了你的脸,还有你鼻尖上的痣。”   厉明深尽力还原那一晚的每个细节,试图唤醒梁暮秋的记忆。   梁暮秋像是记了起来,极轻地点了点头。   见他似乎有所松动,厉明深紧绷的神经跟着一松,索性全都坦白:“后来再遇见你,我就觉得一定在哪儿见过你,但并不知道你就是冬冬的舅舅,是我要找的人,知道以后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潜意识告诉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否则我根本连接近你的机会都没有,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但隐瞒身份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小秋。”厉明深再度轻声唤他,嗓音沙沙的,“这件事是我错,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梁暮秋听在耳中,脑海中交替闪过很多画面,纷纷乱乱,直到被厉明深捏住下巴。   厉明深动作很轻,他一晃就能避开,但他没有,随着厉明深的力道转过头,这一晚第一次正视厉明深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厉明深五官轮廓比以前更加锋利,好像瘦了。   厉明深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对他说:“你瘦了。”   梁暮秋心头蓦地一酸。   “我后来想过,其实你暗示过我很多次,是我自己没想到。”梁暮秋自言自语般,声音飘忽,目光黯然没有焦距地盯着某处,“至于原不原谅……”   他一顿,忽然发狠似的抓着厉明深的手腕把他的手扯了下去,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将眼底涌起的涩意强行逼退,抬起头直视厉明深,冷冷说道:“如果你能让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你去村子里的那一天,坦白地告诉我你是谁,或许我就能原谅你。”   厉明深唇角紧抿,说不出话。   “做不到是不是?”梁暮秋说,“那就请你让开。”   良久的静默后,厉明深退开一步,为他让出路。   “对不起。”厉明深再次说,“我很抱歉。”   梁暮秋理了理衣服,转过身正要走,厉明深又忽然叫住他。   “梁暮秋。”   梁暮秋停下脚步。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在你看来或许都是在骗你。”厉明深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我自问没本事让时间倒流,但从现在开始,往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时间会证明我的话。”   “我爱你。”他最后说。   梁暮秋眼眶蓦地红了,他不再迟疑,一脚重新踏进了繁华的夜色里。 第58章   梁暮秋走了。   他能感受到厉明深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但他没有回头,快速穿过马路后就毫不留恋地上了车。   梁暮秋努力清空大脑,专注在路况,路上堵车,开回村子的时间比往常多了半小时。等在小院门前停下,他才松开紧握的方向盘,活动发酸的手指,向后靠在座椅上缓了片刻,随后去解安全带。   安全带的锁扣弹开,在安静的车厢里发出啪一声轻响,几乎同时,搁在副驾上的手机闪了一下。   拿过一看,是那位明先生的信息。   对方问在吗,没说什么事。梁暮秋发现他半小时前也发了一条,于是回复:不好意思一直在开车,刚看到。   MS立刻又问:那现在到家了吗?   梁暮秋开门下车,从后座把猫包拎出来,单手打字:到了,您找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MS:表格我已经填好,待会儿发给你。   梁暮秋立刻回复:好。   聊天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十几秒才有新消息。   MS:早点休息,晚安。   梁暮秋脚步一停,迟疑着回复:晚安。   他收起手机,往杨阿公的小院走去,到近处才发现门外靠墙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虽然是本地牌照,但看着有点眼生,之前没见过。   梁暮秋正奇怪,梁宸安大概听到动静跑了出来,扑到他怀里喊他:“秋秋!”   喊完又赶紧去看小花。   小花在猫包里叫了一声,就在这时,杨阿公小院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爸,我想带乐乐出去住一个晚上,您放心,我明天会送乐乐去幼儿园的。”   梁暮秋一愣,紧接着听到杨阿公一声冷哼:“问我没用,你那么久没回来,乐乐还认得你?”   安静了片刻,那女人声音再度响起,依旧温温柔柔的,这次是问杨思乐:“乐乐,要不要跟妈妈出去住一个晚上?”   梁暮秋微微蹙起眉,梁宸安拉了拉他的衣服,小声说:“乐乐的妈妈来了。”   杨思乐的回答梁暮秋没听清,但很快,那女人就走了出来,一手牵着杨思乐,另一只手里拿着杨思乐的书包。   忽然照面,双方都一愣,很快地,对方借着门上不算明亮的灯光认出梁暮秋,主动向他问好说道:“是小秋吗?好久不见了。”   梁暮秋也认出来了,客气回道:“茉莉姐。”   阮茉莉,就是杨思乐的妈妈冲他笑了笑,解释道:“我回来看看乐乐。”   梁暮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点点头。   杨思乐喊一声“秋秋”,又回头,似乎在犹豫,但手被母亲紧紧拉住,于是又把头转了回来。   那辆黑色轿车的门打开了,驾驶室下来一个人,杨思乐吓了一跳。阮茉莉柔声安慰他:“这是司机叔叔。”   司机想从阮茉莉手里接过杨思乐的书包,阮茉莉说了句“我来吧”,司机便去开后座的车门。杨思乐高兴地钻进车里,阮茉莉把他书包放进去,冲梁暮秋一点头,自己也上了车。   车发动,很快开走了,杨阿公这才从院子里走出来,望着那辆车离开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了才重重地叹一口气,随后回到小院关上了门。   不知为何,梁宸安感到有些不安,朝梁暮秋看去。梁暮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道:“走吧,回家了。”   确认梁暮秋安全到家,厉明深放下手机,他正在派出所。   梁暮秋离开后几分钟警察就到了,将那两人抓个正着,厉明深一道过来,刚做完笔录,剩下的事情让律师去交涉,他找了个有插头的地方给手机充电。   李律师是从饭局上被叫过来的,交涉过后朝厉明深走来,说:“厉先生,都了解清楚了。”   那对兄弟当场吓傻,警察一问就什么都说了,除了两人还有其他几个同伙,都是被厉明深开掉的厉家亲戚,开着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准备等两人把厉明深挟持到车上再狠揍一顿。   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招数,实在愚蠢。   李律师继续说:“带头的是个叫方德的人。”   厉明深花了点功夫才想起方德是谁,之前在孟金良餐厅堵他,把他车砸了的那个人,厉玦他老婆的什么亲戚。   厉明深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知道。手机一头还连着充电线,电量够用了,他随手拔下来,起身往外走。   李律师跟在后面,问:“厉先生,真的要告吗?”   几人虽然策划但没能实施,没有造成实质伤害,估计关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   厉明深脸上闪过厌恶,脚步不停,边走边道:“之前他们去寰旭闹事,有报警记录,这次的事有录音有录像,能关他们多久要看你的本事。”   “是是。”李律师抹把汗,追着厉明深的脚步往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厉玦迎面走了进来。   说走显然不妥,厉玦是不情不愿被他老婆拽着往前的。   双方照面,厉明深停下脚步,视线冷冷地扫过去:“舅舅,好久不见,病好了?”   这段时间厉家亲戚频繁去寰旭闹事,厉玦两边不敢得罪,干脆装病。   厉玦满脸尴尬,讪讪地赔笑,他在家呆得好好的,他老婆忽然接到方德电话,让他们赶紧过来。   厉玦知道了情况,心想真是作死啊,他不敢见厉明深,根本不想来,但他老婆又哭又闹不消停。   厉玦没办法,知道自己搞不定,再加上这次的事不止涉及方德一个人,先去大宅求厉環,让厉環也跟着一起来。   以前几次报警,警察都是教育一顿就走,厉明深这次连律师都带来了,看来是要动真格。   “明深。”厉玦一咬牙,先把厉環抬出来,“明昭的小孩是你妈的亲孙子,是你的亲侄子,你们俩都希望孩子好,为这件事闹翻是不是不太好?她现在就在外面,你去认个错,把明昭孩子接回家,一家人团聚,开开心心多好。”   “那今天的事呢?”厉明深面色平常,看不出情绪。   “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厉玦严肃说,“都是一家人,你大人大量就不要追究了。”   厉明深冷声道:“先是砸我车,接着在公司楼下聚众闹事,现在又扬言要揍我。舅舅,你和稀泥也要有个限度。”   厉玦老婆见状,忍不住插话:“明深,你这样就不对了,家和万事兴,家里现在给你搞得乌烟瘴气,那么多亲戚没工作,大姐也天天不高兴。明昭才走多久啊,做人不能忘了本。”   厉明深懒得跟个没见识的女人计较,但他心里窝着火,嘴下也不留情。   他连余光都没给对方,只看着厉玦说:“舅舅,我看你早晚还会再结婚,既然老婆迟早要换,那赶早不赶晚,到时我一定奉上大红包。”   厉玦脑子还没转过来,下意识说“谢谢谢谢”,回过神已经晚了,被他老婆抄起包狠狠抡在头上。   厉玦当即也火了,反手打了他老婆一巴掌。两人撕打在一起。   厉明深才不管,绕过两人就走,下台阶时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车,认出是厉環平时外出的座驾。   厉環没有下车,大概在等他过去。   厉明深冷冷地投去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径直离开了。   隔天早上,梁暮秋送梁宸安去幼儿园的时候,又看到了阮茉莉。   阮茉莉从昨晚那辆车上下来,蹲在杨思乐面前替他整理衣领,又从后座拿了个崭新的书包给他背上。   看到梁宸安,杨思乐兴奋地挥手,跑过去说:“冬冬看,我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有新书包!”   梁宸安伸手摸了摸那书包上的卡通人像,有些羡慕地说道:“好看。”   两个孩子手拉手往幼儿园走,快到门口时梁宸安回了下头,冲梁暮秋挥一挥手。梁暮秋也挥挥手,等梁宸安进去了才收回视线,看到了同样站在旁边的阮茉莉。   昨晚光线暗,离得又远,梁暮秋没看清。白天再看,他才发现阮茉莉容光焕发,穿戴华贵,完全不是记忆里和杨雄吵架离婚时憔悴的模样。   阮茉莉主动打了声招呼,又感叹说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冬冬也这么大了。”   梁暮秋道:“是啊。”   “回家吗?”阮茉莉问,“我正好也要过去,要不要坐我的车?”   “不用了。”梁暮秋客气地笑了笑,“我还要去买点菜。”   阮茉莉也不勉强,等司机拉开车门后就上车走了。   早市买完菜,梁暮秋拎一袋排骨去给栗阿婆。   村子里没有秘密,一夜过去连栗阿婆都知道杨思乐的妈妈回来了。   栗阿婆抓起一把水果糖往梁暮秋口袋里塞,跟他嘀咕道:“一离婚就走了,乐乐那时候还不到两岁吧,追在后面哭也不回头,心真是狠。不是说又结婚了吗,现在还回来干什么?”   梁暮秋剥了块糖放嘴里,草莓味的,他摇头说:“不知道。”   “你见到了吗?”栗阿婆问,“听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戴着耳环项链,拎着皮包,还有司机,气派得咧,看来嫁了个有钱人。”   “可能吧。”梁暮秋没多逗留,把排骨送给栗阿婆就走了。阳光不错,他慢悠悠地晃回去,看到阮茉莉的那辆黑色轿车停在杨阿公院子外头。   他看了一眼,摸出钥匙正要开门,听到了隔壁传出的对话。   “这些年您辛苦,这些是我一点心意。”这是阮茉莉的声音。   “拿走拿走,我可受不起。”杨阿公粗生粗气回道,“你也别叫我爸,你都跟杨雄离婚了,我们俩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您是乐乐的爷爷,一直照顾乐乐,我很感激您。”   杨阿公哼了一声:“有话直说,别跟我来这一套!”   钥匙插在锁眼里,梁暮秋没动,竖起耳朵听。   沉默一阵,阮茉莉的声音才又响起:“您要是这么说,那我也就直说了。杨雄欠的那些钱我已经帮他还清了,但是有条件的,他愿意把乐乐给我抚养,所以我这次来是要带乐乐走的。”   杨阿公情绪立刻激动起来,大声说着让阮茉莉想都别想。   梁暮秋怕他高血压又犯了,钥匙一拔抬脚就过去了,到的时候杨阿公正抄起扫帚要赶人,阮茉莉脸色都变白了。   阮茉莉走了,说还会来,让杨阿公考虑她的话。   扫帚扔到地上,杨阿公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脊背仿佛被什么压弯直不起来。梁暮秋看在眼里,感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头。   下午放学的时候,杨思乐兴冲冲回来,一到家就问“我妈呢?”。   杨阿公心情本来就不好,中午小饭馆都没开张,再一看杨思乐的书包衣服都是新的,忍不住发火:“你就知道你妈,你妈!多少年没管过你,给你买点东西就是你妈了?”   杨思乐被说哭了,跑过来找梁暮秋。梁暮秋正在网上回复咨询民宿的信息,蹲在他面前替他擦眼泪,又好声安慰:“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从小到大这一招哄杨思乐最管用,果然,杨思乐的眼泪立马止住,吸吸鼻子说:“我想吃炸鸡。”   “行,吃炸鸡。”梁暮秋又问梁宸安,“冬冬,你要吃什么?”   梁宸安说:“我想吃汉堡。”   “我也要吃汉堡。”杨思乐打着哭嗝补充,“还要多加沙拉酱。”   炸鸡店在村口,梁暮秋同两人商量:“我去买,你们俩在家看小猫好不好?”   梁暮秋先去了趟隔壁,跟杨阿公说杨思乐在他那儿,让老人家别担心。杨阿公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像听明白他的话,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坐了下去。   梁暮秋不知道该说什么,悄悄离开了,又走去村口买炸鸡。有人排队,他便站在队尾耐心等待。   小院一楼的客厅里,两个孩子围在小猫旁边,杨思乐这会儿不哭了,逗着小猫玩。梁宸安把一只吃饱了奶要“越狱”猫抓回小花身边,问杨思乐:“你妈妈怎么回来了?”   杨思乐抿了下嘴唇,没说话。阮茉莉出现的时候他都没认出来,还是阮茉莉跟他说他才知道那是他妈妈。   梁宸安记得杨思乐说过,他妈妈又结婚了。   杨思乐坐在地板上发了会儿呆,吸吸鼻子说:“好像要带我走,去城里生活。”   梁宸安有些惊讶,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那你要跟她走吗?”   “我不知道。”杨思乐小声说,“但我妈妈现在好有钱,她下午还去学校找我了,塞给我好多钱,让我买零食吃。”   有钱就可以买玩具买零食,想买什么买什么。杨思乐心里想,但他又有些害怕,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跟所谓母亲生活过,况且他舍不得杨阿公,也舍不得梁宸安。   五岁小孩提前体会到了成年人的烦恼,托着下巴说:“好烦哦。”   两个小孩沉默一阵,杨思乐忽然喊梁宸安。   “冬冬。”   梁宸安朝他看。   “你叔叔也好有钱。”杨思乐说。   梁宸安眨眨眼,没明白什么意思。   杨思乐凑近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叔叔要来带你走,你跟他走吗?”   梁暮秋拎着炸鸡站在外面,屏住呼吸,心跳一阵快过一阵,等待着梁宸安的回答。   梁宸安却陷入沉默,半天没说话。   梁暮秋咬紧嘴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第59章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动。   梁暮秋回过神,赶紧走到一旁拿出来看,是即将入住民宿的客人,他深呼吸后接起电话,因此错过了梁宸安接下来的回答。   “我不走。”梁宸安说,“我要跟秋秋在一起。”   “可是你叔叔很有钱。”杨思乐夸张地比划,“还有那么多跑车。”   “我可以自己挣钱。”梁宸安平静道,“他的钱又不是我的,我也不稀罕。”   杨思乐睁大眼睛,目光满是崇拜。   梁宸安隐约听到梁暮秋的声音,掀开帘子跑了出去。梁暮秋还在打电话,把炸鸡汉堡递过给他,做了个口型示意他和杨思乐先吃。   梁宸安高兴地接过袋子,没注意梁暮秋看他的眼神。   挂断电话,梁暮秋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进屋,两个孩子一人一个汉堡,吃得嘴巴上一圈油光。   几只小猫闻到香味,耸着鼻子爬来爬去,梁宸安撕了点汉堡里面的鸡肉给小花,小花吃完又舔他的手指,梁宸安笑起来,看着梁暮秋说:“好痒哦。”   梁暮秋压下心头的酸涩,冲他笑了笑,等梁宸安转过头时,嘴角又悄然落下。   几只小猫陆续有了名字。   两只黑白的,杨阿公给其中一只起名叫葱花,另一只背上带斑点,梁暮秋起名叫斑斑。三只三花里头,有一只胸前毛发雪白,杨思乐最喜欢,坚持要叫“白雪公主”,梁宸安原本还想跟他争论,心里一想还是算了,给一只眼睛周围一圈黑毛的三花起名叫“小眼镜”。   还剩一只三花没名字,梁暮秋问起,梁宸安说他还没想好。   隔天上午,阮茉莉又来了,言语之间还是想要带杨思乐走。杨阿公坐在院子里剥大蒜,不管阮茉莉说什么都不理。   临走前,阮茉莉又把一个信封递过去。   “不管怎么说,我都曾经叫您一声爸,我和杨雄结婚之后您一直很关照我,我生完乐乐您天天熬汤给我喝,汤的味道我现在都还记得。所以无论乐乐跟不跟我走,这钱我都要留下,这是我孝敬您的,跟旁的没关系。”   阮茉莉温声细语,姿态放得很低,杨阿公还是冷着脸,看都没看那信封就丢回她脚边。   阮茉莉脸色一变,捡起信封塞回包里,离开的时候正好看到梁暮秋。   两家住隔壁,两人以前也有过接触,阮茉莉一直觉得梁暮秋心地好又明事理,大概认为梁暮秋能理解她,便倒起苦水:“小秋,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乐乐阿公,我带乐乐走是为乐乐好,城市机会多眼界高,难道让乐乐一直在村子里读书,长大以后还跟阿公一样开个小饭馆吗?”   “开饭馆怎么了,我不觉得靠双手劳动获得财富有什么丢人。”梁暮秋语气微冷,“阿公照顾乐乐很辛苦,这么多年没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乐乐,他对乐乐的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   阮茉莉听出这话里暗含的讽刺,咬紧嘴唇:“我知道我没对乐乐尽过做母亲的责任,但我只是怕乐乐跟着我受苦,现在我条件好了,想要补偿乐乐,想给他更好的生活,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说完她又看梁暮秋一眼,坐上车离开了。   梁暮秋望着那辆车开远,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情感上他支持杨阿公,但理智上,他清楚阮茉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时就见杨阿公在抹眼泪。   注意到梁暮秋在外头,杨阿公撩起围裙随意在脸上抹两下,粗着嗓子抱怨:“这什么大蒜,太辣。”   他起身去后头堂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存折。   村里老人用不惯银行卡,有钱还是习惯存在存折上,时不时看一眼上面的数字,心里踏实。   梁暮秋知道这张存折,是杨阿公给杨思乐存的学费。他独自支撑着小饭馆,儿子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每个月都会往里面存钱,有好几次还是梁暮秋带他去的银行。   杨阿公翻开存折在阳光下看,静了好半晌,忽然重重叹一口气,声音哽咽地说道:“人家说得对啊,我就这么个小饭馆,怎么供乐乐读好大学。”   梁暮秋感到不是滋味,想起那天两个孩子的对话,心头越发沉重。   回到小院之后,他在书房一直待到下午,伏案久了腰背酸痛,在椅子上伸个懒腰,看时间差不多正要去接梁宸安,突然又收到明先生的消息。   近段时间,明先生的信息变得频繁,这次发来的是一则天气预报,提醒本市尤其是北方地区今明两天大到暴雨。   梁暮秋一愣,不明白对方用意,紧接着就收到新消息。   MS:不好意思,发错了。   原来如此。   梁暮秋恰好在看明先生发过来的表格,那栋别墅他是要与爱人同住,还有一个五岁男孩,是否养宠物那一栏也打了勾。   他当时就在想,这位明先生应该是个细腻又顾家的人,这条信息或许原本是要发给他爱人吧。   他正要找机会再问些细节,于是回复一个笑脸,问方不方便,有几个问题想问清楚。   MS立刻回复:方便。   明先生自己做生意,梁暮秋知道,便问:方便说一下您爱人的职业吗?   等了须臾那头才回复。   MS:他是个设计师。   梁暮秋有些惊讶,MS的消息紧接着弹出来:我想为他留一间单独的书房,让他可以安静工作。他本人比较浪漫,爱幻想,喜欢色彩明快的东西,还喜欢吹风喝茶看星星,所以露台最好不封起来。花园里要摆上桌椅,再留一片地方,他可能会种树。   聊天习惯能暴露一个人的性格,这位明先生聊天时文字一向简洁有力,不带语气词,也绝不说多余的话,这是加好友以来他发过最长的一段文字。   梁暮秋盯着那一长串字,继续打字:宠物是猫还是狗?   MS:现在还没养,但以后应该会养,他很有爱心,或许我们会养一只猫。   梁暮秋的心微微一动,MS连用好几个“他”,应该不是打错,字里行间,爱意几乎满溢。   他回复好,又问:那小朋友呢?   MS:小朋友很乖,喜欢看书,也要有一间单独书房,或许可以两间房子打通,给他做活动室。   梁暮秋一一记下,又问:您有什么要求吗?   MS说:我本人吗?   梁暮秋:对。   MS:我没有要求,我只要他们开心。   对话到此就结束了,手机收起来之后,梁暮秋慢悠悠地走到院子中央,抬头望天,努力驱散刚才那番对话带来的怪异感。   头顶天空碧蓝如洗,阳光金灿,但远方却聚起乌云,似乎真要下雨。   明先生的消息还挺及时,错有错着,梁暮秋这样想,拿上雨伞出门去了。   接连下了好几场雨,气温陡降十几度。村口那棵梨树一夜染上金黄,风一吹,树叶便簌簌落下,仿佛蝴蝶随风舞动。   栗阿婆杂货铺外的遮雨帘螺丝有些松动,风一刮就不停地响,梁暮秋带上工具去拧紧,又把其他几颗螺丝加固,刚搞定,瓢泼大雨忽地从天而降,瞬间将他淋湿。   他赶紧从梯子爬下来,跑进杂货铺里,脱掉外套抖落上头雨水。裤子和鞋也湿了,潮乎乎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但梁宸安就快放学,回去换衣服肯定来不及。   栗阿婆赶紧去后头拿条干净毛巾,递给梁暮秋说道:“赶紧擦擦,别感冒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栗阿婆已经穿上了对襟的棉夹袄,头发抹上发油梳成光亮的发髻,斜插一支翠绿的簪子。   爱美的老太太,梁暮秋心想,就听栗阿婆突然说:“好久没见你家那个又高又俊的房客了。”   雨不停下,落在地上溅起水花,空气中漫起一股土腥味。梁暮秋擦头发的动作一顿。   关于厉明深的身份,他没告诉其他人,神情平淡地回道:“他不租了。”   “不租了?”栗阿婆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以后还来吗?   梁暮秋囫囵擦着身上,含糊说道:“不会来了。”   “挺好的一个人。”栗阿婆露出惋惜神色,“不过也是,人家本来就是来玩的。”   梁暮秋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怎么接话,干脆沉默,就在这时雨中冲来一个人影,几步跑进栗阿婆店里。梁暮秋认出对方,是刘晓辉妈妈。   上次见还是梁宸安给刘晓辉写作业,两方家长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刘晓辉妈妈也认出梁暮秋,尴尬地笑了笑,栗阿婆也赶紧拿一条毛巾给她。   刘晓辉妈妈说:“出门急没带伞,还想着不会下雨,谁知这天说下就下。”   “可不是。”栗阿婆附和,朝梁暮秋看去,“暮秋到了。”   一语双关,梁暮秋不禁一笑。   孩子是家长之间永恒的话题,刘晓辉妈妈主动问梁暮秋:“寒假的冬令营你们报名了吗?”   梁暮秋一愣,冬令营?   “什么冬令营?”栗阿婆问。   刘晓辉妈妈滔滔不绝:“要去市里,去好几所大学参观,还请了外国老师上课,听说是跟县里争取来的,就几个名额。”   “呦,那得多少钱,不便宜吧。”栗阿婆问。   “几千块钱吧,关键能让孩子长见识。”刘晓辉妈妈满不在乎,“他爸在外面辛苦赚钱不就是为了他吗?我们已经报名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选上。”   梁暮秋沉默地将毛巾叠成方块,见他不说话,栗阿婆喊他一声:“小秋,冬冬去不去啊?”   梁暮秋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梁宸安没跟他说过。   眼看快到放学时间,雨势丝毫不减。梁暮秋带了两把伞,让一把给刘晓辉妈妈,对方忙不迭感谢。梁暮秋勉强地一笑,撑着伞走进了雨中。 第60章   幼儿园门口挤满接孩子的家长。   雨水在地上积起水坑,梁暮秋注意着不踩到,途中狂风大作,差点把雨伞吹翻,梁暮秋一手打伞一手紧紧牵着梁宸安,一把伞都撑在梁宸安的头顶。   老天仿佛专门跟人作对似的,刚到小院,风雨又骤然停了,金线般的阳光从云层间射出来,梁暮秋却已经从里到外湿了个透,头发直往下滴水。   他赶紧脱衣服冲热水澡,洗完澡出来,在书房找到了梁宸安。   梁宸安像往常一样写作业,作业写完就看画册。   梁暮秋盘腿在旁边坐下,对着梁宸安的侧面出神。小孩的脸蛋白白净净,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手里拿着笔,神情认真专注。   梁暮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冬冬,你有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梁宸安朝他看去,一脸疑惑:“没有啊。”   梁暮秋想了想,还是说:“今天我看到刘晓辉妈妈,她说你们有个冬令营,是吗?”   梁宸安眨眨眼,闭着嘴巴嗯了一声。   梁暮秋又问:“你想去吗?”   梁宸安很轻地抿了下嘴唇,避开他的视线,假装翻书说道:“我不想去,我走了小猫没人管。”   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梁暮秋的眼睛,从小到大,梁宸安不说真话时就是这样,抿嘴唇,眼睛不敢看他。   梁暮秋想问他是不是担心钱的问题,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揉一揉他的头,改问道:“晚饭想吃什么?”   晚上又下了一场雨,凌晨时分停了,第二天太阳升起,宣告一连多日的阴雨终于雨过天晴。然而梁暮秋却不幸感冒,早起时头重脚轻,说话也带鼻音。   他赶紧冲感冒药,加大剂量一次喝两袋,双倍浓郁,希望效果也加倍。   边喝药,梁暮秋边刷朋友圈,给孟金良餐厅推出的燕山停新品点了个赞。   修长的手指滑动屏幕,当刷到MS的朋友圈时,梁暮秋停下来,有些吃惊。对方看起来不像是会发朋友圈的人,点进去看,迄今就发了一条,也就是他刚刚刷到的那一条。   “早上好”三个字,配图一张蓝天,简洁明了。   为维护良好的客户关系,梁暮秋也点了个赞。   趁天气好,他把冬天的被褥衣服翻出来晒,扭头就见梁宸安趴在猫窝边上。   说是猫窝其实也不准确,就是个装快递的大纸箱,被梁暮秋收拾出来,里面垫上梁宸安不盖的小毯子。   小猫出生三周多,已经能睁开眼睛了,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醒着的时间也在增加,会到处爬,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指甲在毯子和箱子上抓来挠去,磨得又尖又亮,梁暮秋不戴手套都不敢碰。   最淘气的要数那只还没起名字的三花,经常在吃饱了奶之后试图从箱子里“越狱”,叫声也最响亮。   梁暮秋看得有趣,问梁宸安:“还没想好起什么名字吗?”   梁宸安盘腿坐在旁边,摇了摇头:“没有。”   梁暮秋瞧着他,伸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说:“不着急,慢慢想。”   太阳从东方升起,阳光洒满小院,照得人温暖舒适,心情也变得明朗。梁暮秋忽然很想出去转一转,跟梁宸安提议:“冬冬,我们去给猫猫买窝吧,猫爬架和猫抓板什么的。”   梁宸安眼睛亮了,立刻说好,听着梁暮秋浓重的鼻音又犹豫:“可你感冒了呀。”   “感冒而已,很快就好了。”梁暮秋故作轻快说道,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带梁宸安出去玩了。还有层原因,自从厉明深的身份曝光,梁宸安比以往更加安静,常常独自出神,像是心里揣着事,却不愿跟他讲。   这叫梁暮秋内心感到不安。   “我们还可以在外面吃火锅,到底去不去?”梁暮秋问。   “去去去!”梁宸安跳起来冲进卧室,“我去换衣服!”   开车直奔平阳县,梁暮秋去了最大的那家商场,刚一进门梁宸安就说:“我来过!”   上次来是跟厉明深一起,他们在商场里停停走走逛了一整天,研究怎么赚钱,厉明深边走边“上课”,梁宸安印象很深。   梁暮秋当然也记得,却选择沉默,去服务台问清宠物用品在五楼,就带梁宸安搭电梯上去。   五楼的布局较为分散,卖什么的都有,宠物用品店旁边恰好是家乐器店。   从玻璃窗前经过时,梁宸安被店里陈列的乐器吸引注意力,扭头一直看。   考虑到猫咪还小,爬不太高,梁暮秋打算买个矮一些的爬架,他在店里转一遭,看中一个底下木桩上头是荷叶造型的,正要问梁宸安,忽然发现人不见了。   梁暮秋顿时一惊,立即跑出去找,透过玻璃看到梁宸安在旁边的乐器店,又狠狠松一口气,后知后觉感到腿软。   刚走进去,他就听见了女导购尖锐的声音。   “哎你别乱碰!”   梁宸安双手一直背在身后,根本没碰,梁暮秋教过他不能乱碰东西。他像是被吓到,睁大双眼,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导购走到他面前,语气不太好地说:“这个口琴很贵的,国外牌子,看到了吗要两万多,碰坏了要赔钱的。”   梁宸安就是被这个口琴吸引进来的。   口琴连同琴盒一道展示在陈列柜上,在射灯的照射下,金属琴身闪烁着光芒,右下角还刻着一朵玫瑰logo。他第一眼看见就非常喜欢,想象梁暮秋如果吹一定很好听。   面对陌生人近乎训斥的口吻,梁宸安有些不知所措,咬紧嘴唇不说话,看到梁暮秋后立刻跑了过去。   导购也看到梁暮秋,面色讪讪的,小声嘀咕:“家长也不看好了,碰坏了有钱赔吗?”   梁暮秋想说什么,梁宸安在他开口前把他拉走了。   回到宠物用品店,梁宸安显得格外安静,导购说可以摸他也不伸手,在几个猫爬架前转来转去。   梁暮秋注意到他在比较价格。   梁暮秋看着他说:“挑你喜欢的,不用考虑其他。”   梁宸安挑挑选选,选了刚才梁暮秋看中的同一款猫爬架,价格适中,稍微偏低一些,梁暮秋却高兴不起来。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   他冲动地想走回那家乐器店,买下刚才那支口琴,他的积蓄足够支付,但理智告诉他为了出一口气并不值得。   梁暮秋忽然想,今天如果换成厉明深,不光一支口琴,买下一整间店恐怕都绰绰有余,梁宸安大概也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看人脸色。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无用。   吃火锅的氛围也没有想象中热闹,辣油刺激得梁暮秋不停流鼻涕,他用光了半包纸巾,吃完火锅就带梁宸安回去了。   猫窝和猫爬架安置在梁暮秋和梁宸安卧室之间的小客厅,离梁宸安的小卧室更近一些,梁暮秋又喝了一袋感冒药,去床上躺了一会儿,醒来后就见梁宸安站在床头,一只手冲他伸过来。   梁暮秋睁开眼,神志还有些迷糊:“怎么了冬冬?”   他撑着床坐起来,头脑愈发昏沉,嗓子也哑得厉害。   梁宸安赶紧把手缩回去,说:“没什么。”   他继而又担忧地看着梁暮秋,手往他脑门上贴。   梁暮秋笑了笑,唇色发白透着虚弱,拉过梁宸安的手攥在手心说道:“没事的,没发烧。”   外头天色昏暗,梁暮秋拿过搁在枕边的手机,竟然已经六点多。   梁宸安不放心,盯着他又吃了药,药物很快发挥作用,不到九点梁暮秋就昏昏欲睡,躺回床上看一会儿手机,很快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长,他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梁宸安跟着几个面孔迷糊的人上了一辆车,他在后头拼命追。   梁宸安回头,很认真地对他说:“秋秋,我想要很多很多钱,想要开跑车,想要去冬令营,想要买那个口琴,还想去好的大学读书,你让我走吧。”   梁暮秋盯着天花板,许久,失神的双目才渐渐聚焦,后背凉幽幽的已然湿透了。   心跳沉重又剧烈,太阳穴也突突跳,他下意识摸向枕边,却摸了个空,不由一愣。   他记得睡着之前把手机搁在了枕头旁边。   房间没开灯,一片漆黑。梁暮秋掀开被子坐起来,起得有些猛,眼前陡然一黑,跌坐回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   感冒应该是加重了,他抬手贴在额头上,隐隐感到发烫,但顾不上这么多,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去看一眼梁宸安,确认梁宸安还好好的呆在他身边。   月色勾勒出房间内模糊的轮廓,梁暮秋摸黑往外走,像一只轻巧的猫,穿过客厅停在了梁宸安卧室门口。   推拉门没有拉严,中间留一条一指宽的窄缝,有光亮透出,梁宸安还没睡。   梁暮秋伸手正要敲门,指节已经触到门板,“冬冬”两个字已经到了唇边,忽然听到了里头传出的梁宸安的声音。   声音很小,但足够凉暮秋听清。他手臂一僵,悬在半空没有动,微微偏头凑近门缝,看到梁宸安举着他的手机贴在耳朵旁边。   原来手机被梁宸安拿走了,梁宸安知道他的密码,他要干什么,是给谁打电话吗?   一连串问题,梁暮秋昏昏沉沉地想,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他听到梁宸安冲着电话喊“叔叔”。   梁暮秋紧绷的神经啪一声断了。   梁宸安喊孟金良孟叔,叫韩临松韩叔叔,唯独只会喊一个人叔叔。   “叔叔……”梁宸安背对着门盘腿坐在地毯上,并没发现梁暮秋醒了,对着手机又喊一声,之后便是沉默。   梁暮秋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许久才听梁宸安又问:“你真的是我叔叔吗?”   “你是来找我的吗?”   小孩子声音软软的,轻轻的,但每一个字都好像一记重锤,砸得梁暮秋耳膜一阵嗡鸣。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梁宸安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的,其实我打给你,是想问你——”   五只小猫还有一只没取名字,梁宸安不是想不出来,只是固执地守着同厉明深的约定。   这只小猫是要留给厉明深取名字的,他想问厉明深有没有想好,所以才打这个电话。说到一半,身后的推拉门突然被大力拉开,梁宸安甚至来不及回头,手机就被梁暮秋夺了过去。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确认了梁暮秋的猜想,他将手机死死攥在掌心,力气大到像是要碾碎,细瘦的手背上暴出了交错的青色筋脉。   “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梁暮秋厉声质问,嗓音尖锐又沙哑,梁宸安睁大眼睛望过去,显然被他这副模样吓到,张着嘴说不出话。   梁暮秋眼眶蓦地红了,虚幻的梦境仿佛成了真,沉重地压下来,叫他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   他哑着嗓子问:“冬冬,你是不是想跟他走?”   说完这一句梁暮秋陡然清醒了,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问梁宸安这个问题。   意识到再待下去他会控制不住朝梁宸安发火,梁暮秋转身走回自己房间。梁宸安反应过来追着他也跑过去,他想跟梁暮秋说清楚,一碰到梁暮秋的手就惊讶地喊出了声。   好烫!   梁暮秋在床上躺下,紧紧闭上眼睛,梁宸安看到他的眼泪濡湿了睫毛,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也跟着哭了。   他甩掉鞋子爬上床,钻到梁暮秋胳膊底下搂住他,含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没要走,我就是打电话问叔叔有没有给小猫起好名字,我没要走。”   梁暮秋抬起手环住他,梁宸安立刻往梁暮秋胸口钻。   梁暮秋问:“真的吗?”   “真的。”梁宸安吸着鼻子,声音发着抖,既害怕又委屈,“我哪儿也不去,你别不要我。”   梁暮秋的眼泪滚滚而下,紧紧地将梁宸安搂在怀里,一遍遍说“对不起”。他感到身体越发沉重,直往下坠,昏沉之际就听到梁宸安在喊他,张着嘴唇努力想要回应,却只从喉咙里发出没有意义的声响。   梁宸安伸手摸着梁暮秋的额头,好像比刚才还要烫。他又喊了两声,梁暮秋没应,反倒是手机里传出声音,这才意识到手机一直没挂断,厉明深还在那头,于是赶紧拿起来,急急地喊了声“叔叔”。   厉明深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刚才还安静的背景音似乎变得嘈杂,梁宸安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控制不住地感到害怕和难过,说:“叔叔,我舅舅发烧了。”   “烧得厉不厉害?”厉明深在电话里问。   “不知道。”梁宸安强忍着泪,“但好烫。”   “别怕,你不是知道药箱在哪儿吗,给他量个体温。”   梁宸安跑下床,从柜子里翻出药箱,找到了他平时生病梁暮秋用的耳闻枪,小心地对准梁暮秋耳后按了一下。   39.5度,接近40度了。   梁宸安告诉了厉明深。   “做得很好。”厉明深问,“有退烧药吗?”   “有。“梁宸安说。   “喂你舅舅吃一粒。”   梁宸安说:“好。”   “好孩子。”厉明深说,“我正在开车,很快就到了。”   “好。”听到厉明深正赶来,梁宸安心里踏实了。   “手机不用挂,让我听到你那边的声音,有什么事立刻跟我说。”   “好。”梁宸安又应一声,把手机轻轻搁在床头柜上,跑到药箱里翻药,他认得退烧药,掰开一粒胶囊给梁暮秋吃了。   药箱里还有退热贴,梁宸安记得自己发烧的时候贴这个会舒服点,于是撕开一片贴在了梁暮秋滚烫的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就安静地守在床边,时不时跟手机那头的厉明深说一句话。   厉明深对他说别害怕,他就快到了。   梁宸安似乎能听到那头风驰电掣的引擎声,不忘小声叮嘱:“叔叔你开慢点。”   厉明深握紧了方向盘。   小花听到动静从猫窝里跳出来,走到梁宸安身边,梁宸安把它抱起来,脸埋进了它柔软的毛发里。   困意袭来,梁宸安想睡但不敢,努力支着眼皮,害怕的时候就看一眼还在通话中的手机。   夜色渐渐沉了,更深露重,不知过去多久,院子外隐约传来刹车的声音,几乎同时,手机里传出一声呼唤。   梁宸安赶紧拿起来贴在耳朵旁边。   “冬冬。”厉明深的嗓音带着粗喘,像是在疾步奔跑,对他说,“现在下楼,给我开门。” 第61章   接到梁宸安电话的时候厉明深刚到公寓,领带都还没来得及摘。   起初他以为是梁暮秋打给他,正惊喜,接起后才发现是梁宸安。   没说几句,梁暮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   厉明深当即意识到不对,抄起车钥匙就又下了楼。   梁暮秋烧得发了昏,忘记挂断电话,和梁宸安的对话悉数传过来,听到他搂住梁宸安,沙哑的嗓音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厉明深的心脏仿佛被重物狠狠碾过。   幸好是深夜,道路通畅,厉明深一脚油门踩到底,尝到了心急如焚的滋味。   小梨村在夜色中沉睡,极速的车声划破了深夜的静谧。到小院门前,他急刹停下,一甩车门,边跑边让梁宸安给他开门。   梁宸安很快下来了,开门看到厉明深,一下子就哭了。   厉明深把他抱起来,嘴唇贴着他的额头轻轻地亲了一下:“没事了冬冬,叔叔来了。”   梁暮秋烧退了一些,整个人还是有点迷糊,厉明深抱着梁宸安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到他剧烈的咳嗽,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前一天淋了雨,担心肺部感染,当机立断要把他送医院。   梁暮秋本能地察觉有人靠近,艰难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认出了厉明深模糊的轮廓,还以为做梦,手臂挥舞赶苍蝇似的要撵人。   生着病的人哪那么多理智,厉明深也不跟他废话,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就往外走,到了车上往副驾座位上一放,拉过安全带绑在他身前。   梁暮秋清醒了,知道不是做梦,一把推在厉明深胸口,双腿乱蹬,挣扎着要下车。   膝盖顶到了厉明深的裆部,幸好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厉明深眼眸一暗,单手按住梁暮秋乱动的两只手,身体也前倾压在他腿上,沉声说道:“是不是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打我骂我最起码也要有力气是不是?”   梁宸安从后座爬上车,不等厉明深发话就乖乖地系好安全带。   厉明深眼中闪过笑意,从梁宸安身上收回目光,又落到梁暮秋脸上:“你看冬冬都知道要系安全带,你怎么连冬冬都不如?到底谁是小孩子?”   梁暮秋靠在座椅里动弹不得,鼻子不通,只能张着嘴喘气,呼吸急促滚烫,眼圈通红地瞪着厉明深。   厉明深见他这副难受模样,心里也不好受,松开他,重新拉过安全带替他系好。   “乖,忍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厉明深带梁暮秋去了最近的平阳县医院,到急诊,这么巧又是那位张医生值班,开单子抽血化验,果然是细菌感染,赶紧安排输液。   输液室里人多,咳嗽声此起彼伏,厉明深直接开一间单人病房。   病房还算宽敞,除了病床,靠墙还摆放一张两人座的沙发,梁宸安不肯坐沙发,坚持要守在床边。   梁暮秋似乎睡着了,枕在枕头上,脸和雪白的枕巾几乎同一个颜色,头微微偏向靠里的一侧,右手搭在被子外,输液针扎进了血管中。   梁宸安轻轻碰他的手背,梁暮秋没反应,他又担心地直起身去感受他的鼻息。   “不用担心。”厉明深也拉一张椅子在旁边坐下,动作很轻注意着不弄出声响,小声说,“你舅舅没事。”   梁宸安低着头不说话。   厉明深跟着沉默,静了片刻,想起说了一半的电话:“冬冬,你给我打电话是想问我什么?”   梁宸安慢半拍地抬起头,看着厉明深,睫毛轻轻眨了眨才问:“你给小猫起好名字了吗?”   “还没有。”厉明深其实听到他跟梁暮秋的对话,这么问是想转移梁宸安注意力,他又问:“我能看看小猫长什么样吗?”   梁暮秋拍了很多小猫的视频,都在他手机里,出来的时候手机被梁宸安揣在口袋里了。   他从口袋摸出手机,点开相册,找出一段视频。   厉明深凑近看,问道:“哪一只?”   梁宸安指着那只扒在纸箱上试图“越狱”的三花,说:“这只。”   厉明深看了一会儿,嘴角弯起微微一笑:“这么活泼吗?”   梁宸安也露出浅笑:“它最先会爬,叫得最大声,可淘气了。”   厉明深思考片刻说道:“叫淘淘怎么样?”   梁宸安猛地转头看着厉明深,眼神清澈明亮,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小孩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厉明深笑着问:“你是不是也想给它起这个名字?”   梁宸安轻轻点了下头。   厉明深温和道:“那就叫淘淘。”   梁宸安嗯一声,锁上了手机的屏幕。他看向病床上昏睡的梁暮秋,抿着嘴角又不说话了。   愧疚充满他的内心,梁宸安觉得是他偷拿手机给厉明深打电话梁暮秋才会生病。刚才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于是小声地喊了厉明深一声。   “叔叔。”   厉明深轻声问:“怎么了?”   梁宸安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厉明深不明白梁宸安电话里的问题为什么又问一遍,他便又答一遍:“是,我是来找你的。”   梁宸安垂着头,睫毛在眼底覆下阴影,显得有些低落。   厉明深没有催促,耐心等他说。   病房内很安静,护士推着治疗车从门外经过,滚轮摩擦着地面,靠近又走远。好一会儿,梁宸安才开口:“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不会跟你走的。”他看向厉明深,神情变得郑重起来,“虽然你是我叔叔,但我有我舅舅就够了,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生活很幸福。现在小猫有名字了,我以后就不给你打电话了。”   就在这时候,梁暮秋搭在床单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病房里没开灯,只有外头走廊的些许光亮从门上的窗户透进来。梁暮秋依旧维持着侧头的姿势躺在床上,面容隐在暗处。厉明深沉默一会儿,沉声问:“你想清楚了吗?”   “我想清楚了。”梁宸安认真说,“我知道你很有钱,能给我买好多东西,但我并不想要,我只想跟我舅舅在一起。”   厉明深又静片刻,这回更久,然后才说:“我的确是来找你的,但我并不是要带你走,没人能把你舅舅和你分开,至于我……”   一滴泪顺着梁暮秋的眼尾悄然滑落,眨眼间就隐入了乌黑的鬓发中,只在面颊留下一道狭长的水迹。   厉明深看的分明。   他眸色发沉,看向梁暮秋消瘦的侧脸,才继续说道:“你就当从今以后多一个人疼你,所以不要拒绝我。”   “真的吗?”梁宸安问。   “当然真的。”厉明深抬手揉他的头顶,“千真万确。”   梁宸安睡着了,厉明深把他抱上沙发,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又走回病床前坐下。   他伸手拢住梁暮秋的指尖,因为输液,梁暮秋的手很冰。厉明深动作小心,注意不碰到针头,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导给梁暮秋。   梁暮秋并没挣脱。   厉明深不确定梁暮秋真的睡着还是装睡,但还是说:“我说过,没人能把冬冬从你身边带走,我更不会。你就当多一个人疼他,所以也请不要拒绝我。”   病房外夜色深沉,梁暮秋依旧没反应,厉明深想他应该是睡着了,弯腰在他手背落下一吻,很轻,像羽毛擦过。   “睡吧,晚安。”   久不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通常更严重,加上这些日子情绪积压,梁暮秋这一场病来势汹汹。   早上醒来时,他浑身酸软,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床上好一会儿视线才聚焦,看清了雪白的天花板。   余光一偏,也看清了坐在病床旁边的人。   厉明深背靠在椅子上,两条长腿微微岔开,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十分端正。他闭着眼,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梁暮秋动了一下,刚一动厉明深就警觉地睁开眼,放下双手朝他看来,问:“醒了?”   梁暮秋沉默以对,目光重新转向天花板。   厉明深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去病房外,很快就有护士进来量体温。   体温38度,还是偏高,咳嗽也依旧严重,医生建议拍胸片,厉明深一副家长姿态,直接做主同意了。   梁暮秋不情愿也没办法,从胸片室出来就以沉默表明自己的不爽。   厉明深将他这副抗拒的姿态看在眼里,于是看着梁宸安问:“早饭想吃什么?”   气氛古古怪怪,梁宸安转着眼珠,先看了厉明深一眼,又转向梁暮秋,问道:“秋秋你想吃什么?”   梁宸安问他,梁暮秋不好不答,硬邦邦吐出两个字:“随便。”   梁宸安于是扭头冲厉明深,嗓音脆生生地喊道:“随便。”   厉明深说:“没有随便这个选项。”   梁宸安眨眨眼,将厉明深冷酷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对梁暮秋说:“没有随便这个选项。”   这小孩儿到底哪一头的?梁暮秋停下脚步不满地瞪着梁宸安,没注意几个医生推着一张病床迎面而来,差点撞上的时候被厉明深拉开。   厉明深拉着他的臂弯,梁暮秋被他带进怀里,额头磕到了他的下巴,胸口也撞在一起。他清晰地感到心跳在那一秒暂停了。   等医生推着病床过去,厉明深才松开手,低着声音问他:“想吃什么,我去买。”   梁暮秋垂着眼皮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闷声说道:“我有手有脚,不麻烦你。”   医院就有食堂,高峰期人多,不仅医生护士,还有前来就医的病人和家属。厉明深去窗口排队,梁暮秋带梁宸安找位置,刚坐下就听到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他循声望过去,不远处,两个人撞到一起,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端着的餐盘打翻了,汤汤水水撒一地。   “长没长眼睛啊,走路不看人啊?”中年人拾起餐盘,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再骂一句,“神经病。”   另一个则是个年轻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手中拎几袋早点,西服上溅到汤汁,湮出几块深色的痕迹。   看清对方的脸,梁暮秋脸色陡然一僵。   周围的人纷纷看去,夹杂一两句议论,年轻男人浑然不觉,失魂落魄得站在满地狼藉中,目光始终望着梁暮秋的方向。   对上梁暮秋的视线,他瞳孔微微一缩,不由自主移动脚尖,朝着梁暮秋的方向就要走过去,下一秒就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渗出的寒意钉在原地。   厉明深买好早餐过来,敏锐地察觉梁暮秋脸色不大好,并非神色恹恹的病气,而是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他停下脚步也顺着看去,微微眯起眼睛。   厉明深买了清淡好消化的包子和米粥,梁暮秋没吃多少,倒不是赌气,确实是没胃口。   吃过早饭,抽血结果连同胸片一同出了,指标比前一晚降低,肺部也没有感染。梁暮秋坚持要走,对张医生说:“如果还要输液的话我可以去村里的卫生院。”   厉明深还想让他再住一天观察情况,但梁暮秋异常坚持,他只好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梁暮秋飞快拒绝,拿出手机想打车,然而手机早就电量耗尽,便问张医生有没有充电宝。   厉明深捏着车钥匙站在旁边,并未说话,神情冷峻,目光也落在张医生身上。   张医生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感觉像是被冷战的两口子夹在中间。   “充电宝啊……”有还是没有,张医生心道,这是个要命题。他一舔嘴唇,最终说道:“我这儿没有。”   梁暮秋只得作罢。   厉明深走在前头,梁暮秋带着梁宸安跟在后面,离开了医院大楼。   前一晚厉明深将车停在停车场,停车场紧挨一片花园,里头栽种了几棵枫树,树叶火红热烈。   天气不错,阳光暖融,路过的时候,恰好有一片枫叶落下,在半空飘飘荡荡停到了梁暮秋的脚边。   梁宸安捡起那片枫叶,五角星形状,他贴在鼻尖闻了闻,没味儿。枫叶遮住他的下半张脸,他目光明亮地朝梁暮秋望去。   虽然看不见,但梁暮秋知道他在笑,心中顿时一片柔软,于是也笑了笑。   谁料视线一偏,看到花园里的人后,他的笑容顿时僵住,甚至连头皮都瞬间绷紧。   走在前头的厉明深也注意到,回头看一眼梁暮秋,又转回去,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盯着花园里的人。   是早上在食堂的那个年轻男人,他已经换下了被弄脏的衣服,依旧是西装革履,样貌也端正,一副精英派头,推着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神情怔忡地朝梁暮秋望过来。   那眼神让厉明深本能地感到不爽,仿佛所有的宝贝被人觊觎。他停下脚步,等梁暮秋走近后偏头问道:“认得?”   梁暮秋没有回答。   厉明深从他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徐谦推着轮椅站在花园中央,目光追随梁暮秋,直到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出声喊他才恍然回神。   脑内肿瘤压迫视神经,徐母虽然做了手术,但视力大不如前,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人影,问:“是谁啊?”   徐谦没有回答,走到轮椅前,单膝跪在沾着泥土的石砖上,将母亲身上的毯子拉高,仔仔细细掖好,起身时控制不住地朝梁暮秋离开的方向望去。 第62章   回去的路上厉明深开车。   梁暮秋没坐副驾,和梁宸安一起坐在后排,厉明深视线几次从后视镜扫过,看到他一直偏头望着窗外,脖颈肌肉绷出僵硬的弧度。   回到村里,厉明深踩下刹车,还没停稳梁暮秋就打开车门将梁宸安抱出去。他快步往小院走,边走边掏钥匙,摸遍口袋却都是空的。   “冬冬,钥匙呢?”   梁宸安环着梁暮秋的脖子,茫然地摇头。   身后空地上,厉明深不紧不慢停好车,从副驾拎出医院开的药,按键锁门,车子发出滴滴两声。   他走过去站在梁暮秋身后,慢条斯理问道:“找什么?门钥匙?”   梁暮秋回过头,看到厉明深手里勾着他的门钥匙,顿时睁大眼睛。   钥匙是前一晚厉明深抱梁暮秋下楼时顺手塞进口袋里的,他绕过梁暮秋将钥匙插入锁眼,熟练地向右一拧。   哒一声门开了。厉明深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暮秋闭紧嘴唇看他两秒,抱着云里雾里的梁宸安走了进去,回身就要把门关上,然而厉明深一只脚已经跨了进来。   论力气梁暮秋原本就不是对手,何况还生着病,一番你推我挡,厉明深纹丝不动,他反而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狠狠地踩了厉明深一脚,抱着梁宸安上了楼。   黑色皮鞋上一个清晰脚印,厉明深无语片刻,忽然笑起来。   小院的一切依旧熟悉,厉明深才意识到他有多想念这里。他在院子中央站了一会儿,走进厨房,挽起衣袖烧了壶热水,拿上水和药往楼上走去。   梁暮秋已经脱下外衣,换上舒适的居家服,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脚边窝着一群猫。   余光看到厉明深“不请自来”,他哼了一声,闷声问道:“你是谁啊?”   梁宸安还以为跟他说话,吓一跳,小心翼翼地说:“我是冬冬啊。”   “……”   梁暮秋不吱声了。   厉明深没把药递给梁暮秋,而是递给梁宸安,说道:“我是谁你不知道?吃了。”   梁宸安被塞了一手水一手药,看看厉明深又看看梁暮秋,把药递给梁暮秋,学着厉明深的语气命令:“吃了。”   梁宸安当起传话筒,还挺兴奋,等梁暮秋吃完药就眼巴巴看着他。梁暮秋莫名其妙:“看我干嘛?”   梁宸安于是扭头对站在旁边的厉明深说:“看我干嘛?”   厉明深目光落在那一群猫上,冷声说:“我没看你。”   梁宸安于是又对梁暮秋说:“我没看你。”   “你傻啊?”梁暮秋哭笑不得。   梁宸安扭头,学着梁暮秋的语气对厉明深说:“你傻啊。”   梁暮秋憋不住笑了,拧了把梁宸安的屁股:“我跟你说呢,傻冬冬。”   他力气不大,梁宸安倒在他怀里咯咯笑,不小心碰到了手背上的针眼,疼得他嘶了一声。   厉明深也不看猫了,走到沙发边,小心地将梁暮秋的手托起来,问:“疼吗?”   掌心贴着掌心,梁暮秋有些不自在,想把手抽走,厉明深反而抓紧:“别动,我看看出没出血。”   厉明深小心地揭开胶布,好在没出血,但那一片皮肤泛着青紫,看起来有些骇人。   厉明深又将梁暮秋的手搁下,站在沙发旁边没有动,半晌忽然说一句:“我是挺傻的。”   民宿这两天没人订,客房空着,厉明深顺势住下来,梁暮秋没说什么,大概知道说了也不会管用,只是一直呆在房间,眼不见心不烦。   起居室的沙发柔软舒适,梁暮秋坐在上头,掩着门却掩不住外头的动静,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停在门口,紧接着门被推开,梁宸安跑进来问他晚上吃什么。   梁暮秋皱一皱眉,感觉刚吃过午饭没多久,又吃晚饭?   午饭是厉明深从隔壁打包的,他那时站在走廊上,看着厉明深绕过围墙进到杨阿公的小院。杨阿公露出明显惊喜的表情,显然对厉明深的出现非常欢迎。   “小秋有些感冒,没什么胃口,我想请您烧个鱼汤。”梁暮秋听到厉明深这样说。   杨阿公先是惊讶梁暮秋感冒,接着面露难色:“今天真不巧,我去得晚,早市的鱼都卖完了,没买着,要买的话得到湖边,那可就远了,还不定能买到。”   厉明深想了想:“那羊肉呢?”   梁宸安爱吃羊肉。   杨阿公说:“羊肉有啊,红烧还是做汤?”   厉明深沉吟片刻:“红烧吧,就不放辣椒了,小秋的嗓子吃不了辣。另外再要几道炒菜,清淡点就行,您看着搭配。”   话里话外全是梁暮秋和梁宸安,只口不提自己的喜好。   杨阿公说好,让厉明深稍等。等杨阿公进堂屋去烧菜的时候,厉明深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百元钞票压在了桌子上。   梁暮秋冷眼旁观,猝不及防,厉明深抬头朝他看来,隔着重重树影,他和厉明深沉默地对视了几秒,之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间里。   从思绪里回神,梁暮秋看一眼时间,才五点。他眉头紧锁,故作嫌弃地道:“天天就知道吃。”   梁宸安看着他,眨了眨眼,转身又蹬蹬蹬跑下楼,连梁暮秋在后面喊他都没听见。   梁暮秋从房间走出去,站在走廊的栏杆前往下看,就见梁宸安跑到院子里,对坐在石凳上的厉明深说了什么。   厉明深目光朝楼上扫来,附耳对梁宸安说了一句,梁宸安连连点头,又踩着楼梯往楼上跑,冲到梁暮秋面前的时候差点没刹住车。   梁宸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脆生生的,说道:“民以食为天,不想着吃那想什么。有我在,怎么也不能让你饿着。”   挺长一句,梁宸安复述地一字不差,说完就仰头等梁暮秋回话。   梁暮秋心道梁宸安这是传话传上瘾了,跑上跑下还挺高兴。   他抬手摸摸梁宸安的额头,微微有些出汗,担心梁宸安感冒,便单方面终止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对着楼下扔一句“随便”。   没过几分钟,厉明深就出门了,开车走的,将近一个小时才回,拎着一兜黑塑料袋去了杨阿公的院子,出来时端着个砂锅。   梁暮秋回房间,没多久,厉明深就让梁宸安来叫他,他这才下楼,走进餐厅坐在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厉明深揭开砂锅,里头是奶白浓郁的鱼头豆腐汤。   梁暮秋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沉默居多,大多数时候听厉明深和梁宸安说话,但好歹吃了一些,填饱胃,人也精神,不再神色恹恹,嘴唇也有了血色。   期间厉明深接了个电话,大概是工作上的事,走到外面接听的。梁暮秋这才问梁宸安:“好吃吗?”   梁宸安在桌子底下晃着腿,重重点头:“好吃,阿公做的菜最好吃。”   梁暮秋笑了笑,就在这时厉明深又进来,他不由自主看过去,目光相接又很快错开,垂眼搅动碗里的鱼汤。   吃过饭梁暮秋就回房间,洗过澡一身清爽,躺在床上看设计方面的资料,一面画图找灵感。   看着看着,他思绪飘远。一天内两次遇见徐谦,叫他控制不住地想起一些往事。   带过梁暮秋的老师都说,他在设计方面有过人的天赋,他具备独特的审美和对流行元素的敏锐,但也有缺点,那就是过于理想主义。   初出茅庐的设计师籍籍无名,要自己找客户拉单子,少不了应酬,梁暮秋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用的交际上,当然也不擅长。   徐谦为人谦和又八面玲珑,恰好能补他的短板,又是同院学长,认识以来对他照顾有加,梁暮秋对他感到天然的亲近和信任。   也正是徐谦,让他意识到他其实喜欢的是男人。   所以当徐谦提议和他成立工作室的时候,梁暮秋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配合还算默契,但比起利润更高的商业项目,梁暮秋更倾向于私宅设计,且客户要看得顺眼聊得来才肯接,因此拒绝了徐谦找来的很多大单。   曾经他为一家五口五十平米的老宅进行翻新,忙前忙后两个月,从设计到买材料再到找施工队,最后不仅不赚甚至还倒贴,徐谦为此很不满,两人第一次爆发争吵。   事后回想,矛盾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只是他没意识到。   再之后就是忽然传出的流言,徐谦默认的态度,以及他去找徐谦说这件事时,无意间发现徐谦背着他将他曾经的设计卖出高价,图纸上署的却是徐谦的名字。   徐谦起初抵赖,后来跪在地上求他,说自己急需用钱给母亲治病。   “小秋。”徐谦跪在地上,恳切地抓着他的手腕,“你跟教授的事我不计较,这次的事你也别跟我计较,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好?”   梁暮秋难以置信,一把甩开徐谦的手,用严厉的声音质问他:“你明知道这根本就是假的!为什么别人问你的时候你不替我澄清?”   徐谦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答。   看着他的反应,梁暮秋猛然意识到什么,看徐谦的眼神都变了:“还是说这流言根本就是你传出去的?”   徐谦之后说了什么梁暮秋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把工作室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通通扔到地上,推开徐谦摔门走了。   来不及想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又接到了梁仲夏难产的电话,连夜赶回小梨村,从此人生天翻地覆。   一墙之隔传来细微的动静,梁暮秋恍惚一瞬,回过神,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从中间多出一道重重的笔迹,他有些心浮气躁,干脆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又一声从隔壁传来,声音很轻,像是拖鞋踩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梁暮秋听了一会儿,心思竟渐渐安定,翻过一页空白的纸继续画。   夜色渐沉,他眼皮也沉,放下书关了灯,躺在床上很快睡着,做了个梦。   梦境中他又回到了毕业后的那段时间,突然之间流言缠身百口莫辩,信任的人背叛他,至亲的人离开他。   梦境在幽暗惨白的太平间戛然而止,梁暮秋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喘着粗气,久久无法回神。   夜色如浓到化不开的墨在眼前弥漫,又像藤蔓将他缠绕。梁暮秋分不清几时几分,视线难以聚焦,思绪也跟着错乱,仿佛回到多年前孤独无依的时刻。   睡衣被冷汗浸透,后背凉幽幽的,他忍不住抱紧手臂。   就在这时,他听到墙壁被敲了一下。   很轻的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梁暮秋猛地扭头朝墙面看去,一瞬间红了眼睛。 第63章   梁暮秋一动不动坐在床上,沉默地注视那面墙,连呼吸都屏住。   过十几秒,那头又敲一下,梁暮秋依旧没有动。   等不到回应,那头也没了声,他想厉明深大概是放弃了。   四周再度安静下来,甚至比刚才还要静。梁暮秋深吸一口气,曲起膝盖,双手紧紧环住腿,用了很大力气,手指都陷入了柔软的被褥中。   恍惚间他听到门被推开,一阵脚步由远及近,等反应过来,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   “我能进来吗?”厉明深的声音响起。   梁暮秋抬起头,在黑暗中捕捉到厉明深高大的轮廓。   梁暮秋没有回答,厉明深当他默许,缓步走进来,走到床头拧开台灯。骤然的光亮叫梁暮秋抬手挡住眼睛,很快,亮度就被调到最小,柔和的光线穿透灯罩散发出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怎么不睡?”厉明深问,“做噩梦了?”   梁暮秋表情漠然,只目光微微闪动着。厉明深继续说:“我听见你喊了一声,有点担心,所以来看看。”   他试探着走近,又问:“做了什么梦?”   梁暮秋没有回答。   厉明深出去倒了杯温水,回来时递给梁暮秋。梁暮秋没看也没接,视线平直地望向前方。厉明深的手臂伸在半空,许久后才将杯子搁在床头的柜子上。   他的确因为担心梁暮秋才会过来,但梁暮秋的沉默让他感到无力,正想离开将空间还给对方,视线沿着梁暮秋纤细的肩膀和手臂,忽然就看到了他陷入被褥间的手指。   一瞬间厉明深又心软了。   脚边碰到被梁暮秋扔掉的那团纸,厉明深弯腰捡起来,展开后看到画了一半的草图。   “是那个设计做的不顺利吗?”   梁暮秋很轻地抿了下嘴唇,环抱膝盖的手也微微收紧,厉明深知道他猜对了。   “不必逼自己太紧,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慢慢来。”厉明深说,“时间会证明你的努力。”   这一句话让梁暮秋想起那一晚在孟金良餐厅对面的巷子里,厉明深对他说过相似的一句——“往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时间会证明我的话”。   他控制不住地朝厉明深看去,厉明深也在看他,目光温柔充满怜惜。   梁暮秋有些发怔,迟迟没移开目光,就这么同厉明深对视,含着委屈、埋怨和愤恨,厉明深看得分明。   他屏住呼吸,慢慢凑过去,抬手拨开梁暮秋被冷汗粘在额前的头发,又往下移动,想要触碰他的脸。   就在触碰到的瞬间,梁暮秋忽然反应过来,偏头叫厉明深落了个空,紧接着就躺下背对着闭上了眼睛。   梁暮秋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很快又睡着,连厉明深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再睁开眼已经是天光明亮的早晨。   发烧要连着输液三天,梁暮秋去卫生院,梁宸安也非要跟着。   他带梁宸安走在前面,一路上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厉明深就在身后。   卫生院挨着村委会,快到时遇到了郝建山,见到厉明深后热情打招呼,还问梁暮秋:“怎么人来也不说一声,一起吃个饭啊。”   梁暮秋没做声,厉明深看他一眼说道:“这次时间紧,等下次吧。”   “行行。”郝建山一口应下,“下次来了一定得提前跟我说啊。”   卫生院有床,但梁暮秋不想躺下,坐在靠墙的一排蓝色塑料椅子上。   厉明深间隔一个位置坐下,中间空出一把椅子,梁宸安往那空位看了一眼,没坐,跑去坐到了梁暮秋的另一边,双手环住他的胳膊,头也靠了上去。   梁暮秋心里清楚,梁宸安这是担心对厉明深表现得亲近,他会不高兴。   他没说话,掀起眼皮看了厉明深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护士来打点滴,尖锐的针头扎进凸起的血管中,梁暮秋仰起头,看那透明药液一滴一滴有规律地往下落,很是催眠。   他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谁想直接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厉明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过来,他歪着靠在厉明深身上,而梁宸安坐到了厉明深另一边,头枕着厉明深的大腿,身上盖着厉明深的外套。   厉明深坐在他和梁宸安中间,一只手搭在梁宸安身上,另一只手伸在他的背后,帮他隔开冰凉的墙壁。他像一棵无法撼动的大树,牢牢地守护他们。   厉明深闭着眼,眼底泛着明显的青,连梁暮秋醒了都没察觉。梁暮秋看他好一会儿,又轻轻地把头靠了回去。   就在梁暮秋闭上眼睛的瞬间,厉明深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输完液太阳也完全升起来了,阳光暖融,照得人懒洋洋的。回去时路过杂货铺,栗阿婆探头出来,见到厉明深也十分惊喜。   “哎呦你来啦?小秋还说你以后都不来了。”栗阿婆眉开眼笑的,“来来,我给你点好吃的。”   厉明深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梁暮秋酸溜溜地想,厉明深还真受欢迎。   快到小院,远远地,三角梅下蹲着一个人。   梁宸安挣开梁暮秋的手跑过去,惊讶地喊出声:“乐乐?”   杨思乐从地上站起来,手背抹着眼泪,望着跟上来的梁暮秋说:“秋秋,我妈妈走了。”   “你妈妈走了?”梁暮秋有些惊讶。   杨思乐一抽一噎,说话都不连贯:“我阿、阿公不让我跟她走,说走了就、就不让我再回来了。”   阮茉莉无可奈何,只能离开,杨思乐看着她上车,好像回到小时候,想追又不敢,等杨阿公去厨房忙他就偷偷跑出来,蹲在墙角抹眼泪。   “我想我妈妈,我也舍不得我阿公。”杨思乐越说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   梁暮秋从口袋里拿出纸巾给他擦脸,梁宸安在旁边看着,眼圈也红了。   梁暮秋心里发酸,不知道怎么安慰,蹲下抱住两个孩子:“没事的不哭了,乐乐要不要去跟小猫玩?我跟你阿公说,你中午在我们家吃,吃好吃的,还吃炸鸡好不好?”   杨思乐含着泪点头。   梁暮秋为他擦掉眼泪,纸巾团成一团塞进口袋,打开门让两个孩子进去。他落在后面,等厉明深进来关上门的时候忽然说:“乐乐妈妈来了,想带乐乐走。”   一句话厉明深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梁宸安和杨思乐往上楼去了,梁暮秋也要走,厉明深叫住他:“能不能聊聊?”   梁暮秋停下来。   厉明深走到他面前,沉声说道:“我说过,我不是来跟你抢冬冬的,最初我的确有这个想法,但现在变了,因为你把冬冬教养得很好,冬冬跟着你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梁暮秋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目光有些凌厉,不带温度地看着厉明深,似乎在评估这话的真实性。   厉明深知道他一朝被蛇咬,对他所说的一切本能地警惕和提防,忍不住说:“孟金良难道没告诉你?他的律师朋友为什么认得我?那是因为我妈想跟你打官司,我为了阻止她警告了全城的律所。”   信任一旦破碎,重建将会困难千百倍,厉明深深知这一点,但也束手无策。虽然时间会证明,但谁知道让梁暮秋重新信任他还需要多久?   他罕见地感到焦躁。   梁暮秋没有立刻回应,低下眼,垂着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手伸进口袋里,碰到了那一团沾满杨思乐眼泪的纸巾。   像是被触动,他猛又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厉明深的眼睛,像是要望进他的心里。   厉明深不闪不躲,坦荡地同他对视。   终于,梁暮秋像是做出某种决定,深呼吸一口气而后说道:“我想过了,你说得对,就当多一个人疼冬冬。”   在医院的那一晚他并没睡着,梁宸安在病床前的话都听见了,触动很深。他想,他其实没有权利阻止梁宸安联系厉明深,厉明深同样是跟梁宸安血脉相连的亲人,因为自己叫梁宸安切断这份亲情未免太自私。   厉明深目光微微闪动,知道自己的话梁暮秋听到了耳朵里,也听进了心里,他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呵护冬冬成长。”   梁暮秋点头表示知道,继续说:“所以今后如果你想见冬冬,只要冬冬愿意,我没意见。”   “好。”梁宸安的问题解决,厉明深心中一松,稍顿后朝梁暮秋走近,目光落在他脸上,低声问,“说完冬冬,是不是可以说说其他?”   梁暮秋问:“说什么?”   厉明深:“说我们之间。”   梁暮秋同他对视,许久,平静说道:“你是你,我是我,没有我们,更没有我们之间。”   厉明深眸光蓦地一沉。   梁暮秋撇开头不再看他。   厉明深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他没穿外套,衬衫的袖子卷了起来,青筋从手背延伸至小臂,锐利的视线盯着梁暮秋。   “为什么不看我?”厉明深高大的身躯站在梁暮秋面前,声音低沉充满了压迫感,“是心虚吗?”   梁暮秋抬起头,仿佛为证明厉明深的话是错误的,他直直地看过去,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厉明深唇角抿成一线,他并不想同梁暮秋针锋相对,软下语气说:“我想见冬冬你没意见,那如果我说我更想见你呢?”   梁暮秋冷冷道:“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必要?”厉明深低声说,“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感情。”   如果梁暮秋对他没有感情,那晚在医院他握住他手的时候,梁暮秋就该挣开。   刚才在卫生院输液的时候,梁暮秋不会明明醒了还主动把头靠在他身上。   但他无法说出来,梁暮秋脸皮薄,说出来只怕他要跳脚。   “我对你能有什么感情?”梁暮秋果然激动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色都微微涨红,飞快说道,“你少自作多情。”   厉明深喉结上下滑动着,数次后还是没忍住:“喜欢我难道不是你亲口承认的?你现在想不认账,还是说你是在骗我?”   梁暮秋哼一声,满不在乎似的:“你就当我是骗你好了。”   厉明深面颊的肌肉绷紧了,握起手指,语气也变得冷酷:“那就请你有点道德,要骗就骗到底,不要半途而废。”   “你跟我谈道德?”梁暮秋怒从中来,声量不自觉拔高,“你自己就是个骗子!混蛋!”   谁也不知道对话的走向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然,谁也没注意楼上栏杆后探出的两个小脑袋。   杨思乐这会儿也不哭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楼下,小声问身旁的梁宸安:“他们怎么吵架了?”   梁宸安也不懂,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楼下小院里,梁暮秋不知为何忽然掏出手机,吼道:“我就该把你拉黑!”   厉明深眼尖地看到屏幕:“你给我备注的什么?”   梁暮秋道:“你管我?”   杨思乐好奇问:“备注的什么?”   梁宸安脑袋和他凑到一起,回忆在梁暮秋手机里看到的内容,小声说:“好像是AAA大骗子。”   静一会儿,杨思乐又问:“那我们中午还有炸鸡吃吗?”   “应该有吧。”梁宸安舔舔嘴唇,不确定地说。 第64章   杨思乐还是如愿地吃上了炸鸡。   他呆了一下午,被毛绒绒奶呼呼的小猫咪包围,暂时忘却了母亲离开的忧伤。   到晚上,梁暮秋把他送回隔壁交给杨阿公。   月亮攀上树梢,梁暮秋往回走,刚进院就看到厉明深。   厉明深站在小梨树的旁边,朝他看来,明显在等他。   梁暮秋却视而不见般径直走了过去。   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梁暮秋还要去输液,梁宸安这回想跟但不行了,他要去幼儿园上课。   梁暮秋本想先送梁宸安然后再去卫生院,他想了想,朝旁边喊一声:“喂。”   厉明深转过头。   梁暮秋说:“你送冬冬去吧。”   “怎么不行吗?”见厉明深没反应,梁暮秋问,“你不是冬冬叔叔吗?”   梁暮秋说话时,梁宸安的视线在他和厉明深之间来回地转,脖子都要扭抽筋,听到最后的这一句话,他的眼睛忽地亮了。   梁暮秋注意到了,弯下腰轻轻掐一掐梁宸安的脸,说道:“去拿书包吧,今天让你叔叔送你上学。”   厉明深这才开口:“好,我送完冬冬再回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梁暮秋没好气,“我有腿有脚认得路。”   三人一道出门,在岔路口分道扬镳,梁暮秋独自朝卫生院的方向走去,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就见梁宸安一会儿蹦一会儿跳,厉明深拎着书包跟在旁边,不时低头同梁宸安说话,梁暮秋能看到他温和的侧脸。   梁暮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头,继续朝前方走。   到卫生院,他还坐在前一天的位置上。   等输上液,梁暮秋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随意地往下划动,忽然发现韩临松给他发过信息。   韩临松问他是不是病了,隔一天又问他怎么样了,连着好几条信息不知怎么都被他给忽略了。   梁暮秋正思索如何回复,就在这时,外头传来车声。   他的位置靠里,临着窗,能晒到太阳但看不到外面,心想难道是厉明深送完梁宸安又回去开车过来的吗?   这么想着,他将手机锁了屏,屏幕向下扣在掌心,随后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假装睡着。   那车停在门口熄了火,很快又传来重重的关车门的声音,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梁暮秋竖起耳朵,听那脚步靠近,从急到缓,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他闭着眼睛没有睁开,对方也迟迟不说话,正纳闷,听见一道声音问:“怎么样了?”   并不是预想中的那个人,梁暮秋愣几秒,猛地睁开眼。   竟然是韩临松!   他着实惊讶,足愣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没想到韩临松会突然出现。   “你怎么……”   说着梁暮秋就要从椅子上起身,韩临松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去,明明呼吸带着几分急促,却轻描淡写地说:“我来平阳县会诊,听说你病了,顺道来看看你。”   梁暮秋心道只能是听那位张医生说的,但不明原因的,他觉得韩临松没有跟他说实话,心中也升起一丝异样,想起那些没回复的信息,一时又感到愧疚,于是说道:“抱歉,我刚看到你的信息,可能是之前看漏了。”   韩临松说:“没关系。”   他转过梁暮秋的药瓶看了看,里面还有一多半,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梁暮秋说:“没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韩临松端详他的脸色,不露痕迹地从眉眼看到嘴唇,轻嗯一声。   这句过后,气氛突然沉默下来,梁暮秋想起什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韩临松看着他说:“我先去的你家,隔壁阿公告诉我的。”   梁暮秋口型无声地“哦”。   气氛再度安静,直到韩临松问:“冬冬呢?”   “去幼儿园了。”梁暮秋说。   “你一个人来的?”   梁暮秋张了张嘴,余光一偏,见到地上多出一道被阳光投射的斜长影子,他顺着那影子抬起眼睛,看到了厉明深。   送完梁宸安,厉明深又去早市买了鱼才过来,黑色的塑料袋拎在手里,里面是两条新鲜活鱼,站在几步之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韩临松也看到了厉明深,眼中闪过诧异。   梁暮秋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动了动,恰好这时卫生院的刘大夫过来,亲热地跟韩临松打招呼。   “怎么突然过来了,来看小秋啊?放心吧他没事,今天输完液保证活蹦乱跳。”   刘大夫拍拍韩临松的肩又说道:“正好有个病人的情况我拿不准,你帮我看看,你等着我把病历拿过来。”   刘大夫已届古稀,一辈子都奉献给了这座卫生院,韩临松一向敬重他,连忙说道:“我跟您去看。”   刘大夫去拿病历,韩临松也朝外走,快到门口又忽然转身走回梁暮秋面前,抬手将输液速度调慢,同时说道:“慢一点,别滴那么快,对心脏不好。”   梁暮秋双手端正地放在大腿上,仰起头看他说:“嗯,好。”   韩临松放下手,又嘱咐:“不舒服就叫我。”   梁暮秋愣了愣:“好。”   韩临松说完才朝外走,同时侧头不露声色地看了厉明深一眼。双方视线相对,厉明深眼神算不得友好。   输液室静下来,厉明深走过来把鱼搁下,梁暮秋问:“什么?”   厉明深面无表情反问:“猫喜欢吃什么?”   梁暮秋一愣。   厉明深正要再说,手机忽然响了。   今天是周一,他早上本该在寰旭的会议室里主持例会,刚才在来的路上吩咐秘书说推迟,秘书问推迟到什么时候,厉明深迟疑了一会儿,改说直接取消。   这会儿秘书又打来电话,大概又要请示他什么事,不过厉明深不太想接,粗暴地直接按断。   梁暮秋余光看去,说道:“你要有事就先走。”   厉明深勾起唇角,嘲讽似的笑了笑:“有人来就用不着我了?”   韩临松一来就是一副要“接管”梁暮秋的姿态,厉明深自然察觉到了,又看了梁暮秋一眼,想说点什么。然而梁暮秋已经扭头对着窗外,似乎并不打算再跟他交流。   厉明深忽然觉得再待也没意思,转身走了。   韩临松就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手中拿着一份病历,正低头翻动。厉明深从旁经过,擦肩而过时,韩临松从纸上抬头,对厉明深说:“等一下。”   厉明深停下脚步,投去疑问的眼神:“你在跟我说话?”   “是。”韩临松点头,“我们见过,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厉明深佯装思索,回道:“没什么印象。”   明明同桌吃过饭,厉明深却说没印象,语气也不客气。韩临松自然听出来了,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地说:“那重新自我介绍一下,韩临松,岚大附院的医生。”   厉明深挑了下眉,也自报家门:“厉明深。”   一顿,他着意放慢速度说道:“我是冬冬的叔叔,亲叔叔。”   韩临松脸色一变。   厉明深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心情稍霁,好整以暇地问:“韩大夫叫我是有什么事?”   韩临松的眼神变得很深,说道:“我听说是你送小秋去医院,想表示一下感谢。另外,他的费用是你垫付的吗?一共多少,我转给你。”说话间已经搁下病历拿出手机。   厉明深垂眼一瞥,手没动,只动嘴皮子,反问道:“周一上午,韩大夫不在医院坐诊,跑到小梨村来干什么?”   韩临松停下动作,抬起眼看向厉明深,没有回答。   厉明深话锋又是一转:“听说你跟梁暮秋的姐姐是同学也是同事?”   韩临松依旧沉默,眼神渐渐转冷。   厉明深勾起冷笑,语带机锋:“这么在意梁暮秋,只是出于对故人弟弟的关心,还是说你抱了其他心思?”   韩临松一下子攥紧了手机。   “钱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人。”厉明深最后投去一眼,冷冷说道,“告辞。”   厉明深径直离开了,韩临松目光晦暗地盯着他的背影,收回视线时才发现梁暮秋一只手举着药瓶,就站在他身后。   韩临松心中一惊,梁暮秋已经朝他走来,先一步开口说道:“我去厕所,你忙你的。”   他面色如常,韩临松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厉明深的那一番话,只能点了点头。   看病历耽搁了一些时间,等韩临松回到输液室的时候,梁暮秋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   他脚步稍停,接着放轻,缓缓走到梁暮秋身边坐了下来。   暖黄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恰好将梁暮秋笼罩进去,整个人仿佛晕了一层光圈,散发出平静柔和的气息。   韩临松的视线无声地描摹着他的面庞,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梁,嘴唇比往常要白,带着些病气。   他安静地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眉间陇起细细的褶皱。   韩临松的目光最后停在了鼻尖的那颗小痣上。   他维持着这个扭头的姿势一动未动,直到护士进来拔针,梁暮秋被吵醒,他才不露声色地转过头,默默忍受脖颈的酸痛。   从卫生院出来,韩临松先绕到副驾打开车门,梁暮秋迟疑了一会儿才坐上去。   他拉过安全带系在身前,等韩临松也上车后说道:“临松哥。”   韩临松的手按在变速杆上,转过头看着他。   梁暮秋笑笑,问道:“要不要去看看我姐?”   韩临松的手悄然握紧,片刻后点头,沉声说好。   梁仲夏的墓在山上。   考虑梁暮秋还在生病,韩临松尽量把车往山上开,停车后又走一段路才到墓园门口。   这是附近几个村镇共同修建的一片公墓,梁家父母也葬在这里。   刚走没多久梁暮秋就开始气喘,弯腰撑着膝盖歇一歇才继续往上走。   此时已经秋暮冬初,墓园内的长阶一眼望不到头,两旁立着高大松柏,肃穆中透出几分萧瑟。梁暮秋先去看望父母,袖子擦去碑上的尘土,又清理了四周的枯草和落叶。   他安静地站在墓碑前,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些话,然后才对韩临松说:“走吧,去看我姐。”   梁仲夏的墓还要再往上,台阶的石砖历经岁月,已经现出斑驳的裂痕。梁暮秋一级级往上,余光不时朝韩临松看去。   韩临松自下车后始终沉默。   “临松哥,”梁暮秋主动挑起话头,语调轻快地问,“我姐跟你说过吗,我们父母起名字是按照出生时节来的,她生在仲夏,我生在暮秋,所以就分别起了这个名字。”   韩临松安静地听,末了朝他看去:“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啊?我跟你说过吗?”梁暮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忘了。”   韩临松转开目光,轻声说道:“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   过两天的确是梁暮秋生日,韩临松不说他都快忘了,听到这句话脚步停了一瞬,很快又若无其事般接着往上走,同时继续说道:   “后来我姐怀了冬冬,算时间差不多冬天出生,我问她是不是也要沿用这种方法给孩子起名字。”   梁仲夏那时才刚显怀,立刻说不要,梁暮秋问她那要取什么名字,她想了想说道:“这才哪儿跟哪儿,连男女都不知道,等生下来再说。”   之后他们聊起其他话题,挂电话之前,梁仲夏突然说:“我想过了,名字里要有个安字,寓意平安。”   “——所以后来冬冬出生我就给他起了现在的这个名字,小名嘛还是叫冬冬,就还差个春,春夏秋冬就该集齐了。”   梁暮秋被自己的话逗笑,韩临松也跟着笑了笑,笑容短暂稍纵即逝。说得太多,再加上还要爬台阶,梁暮秋又有些气喘,便也安静下来,又登一级台阶后向右拐进甬道,来到了梁仲夏的墓碑前。   梁暮秋单膝跪在地上,同样用衣袖擦去碑上尘土,让梁仲夏的照片清晰地显露出来。   他凝视照片上那张漂亮干练的脸孔,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哑着嗓子喊一声姐,讨好似的说道:“忘记带花了,别生气哈,下次给你买两束。”   梁暮秋想来墓园并非一时兴起,就算韩临松不来他也要找时间过来一趟,他说起厉明深来小梨村的事,并没避着韩临松。   平心而论,除了骗他这件事,厉明深这人挑不出毛病,初见时觉得他性格淡漠,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内心的细腻柔软,何况今年村子里梨没卖出去也是他想了办法。   梁暮秋平和地说道:“冬冬挺喜欢他的,看得出他也是真心对冬冬,多一个人疼冬冬没什么不好。”   说着说着,梁暮秋忽地沉默,再开口时声音发低,对着梁仲夏的照片问:“我这么做,你会支持的吧?”   说完他就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梁仲夏的照片,像是在等她回答,片刻后唇角弯一弯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会同意。”   他又说道:“姐,我重新开始接设计了,你保佑冬冬平安的时候也顺道保佑我,让我一切顺顺利利,让我能重新开始。”   梁暮秋想到什么说什么,有关梁宸安的一切事无巨细地都说给梁仲夏听,说得嗓子发干才停,转头看着韩临松问:“临松哥,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姐说?”   韩临松不是第一次来,当初这个墓碑的位置还是他亲自选的。他双手插进外衣口袋里,垂着眼安静地注视梁仲夏,并没开口。   梁暮秋玩笑道:“要是不方便让我听,我可以回避。”   韩临松朝他看了一眼。   当医生久了,生死看淡,不相信灵魂一说,也知道活着的人说的话死了的人根本听不到,无非是活着的人的自我慰藉。   于是他说:“没有,我没什么要说的。”   梁暮秋点点头,又自顾说道:“这些年多亏你,尤其是头两年冬冬总是生病,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好像还没正式跟你说一声谢谢。”   韩临松看他一眼,沉声说:“跟我不必客气。”   “还是要的。”   梁暮秋说完就抬头望天,碧空如洗,一丝云朵也无,像一块湛蓝的绸布。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说道:“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时你跟我姐在一起,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结局。”   韩临松伸在口袋里的双手悄然攥紧了,如果刚才还是猜测,那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梁暮秋的确是听到了。   他看着梁暮秋,张开嘴唇却说不出话。   梁暮秋对他笑了一笑,又像是无奈地耸耸肩膀,继续说:“但我也知道,感情这种事讲究天时地利,没有如果一说,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要想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遇上那个人了吗?”韩临松忽然问。   梁暮秋惊讶一瞬,飞快回答:“没有。”   说完他轻轻地抿了下嘴唇,似乎神色在犹豫。   韩临松像是看穿,问:“是冬冬的叔叔吗?”   梁暮秋眼中闪过诧异,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我的确是喜欢同性的,我姐也知道的。”   他半开玩笑地问韩临松:“你不会因为这个对我有看法吧。”   韩临松沉默以对,转过头,目光无声地落在了梁仲夏的照片上。   当初不是没有想过要表白,但一等再等就错过了时机,只能看她为别人穿上嫁衣。而时光流逝中,记忆里的面孔逐渐褪去颜色,一颦一笑也渐渐地被另外一张脸取代。   对于梁暮秋,起初的确是出于对故人弟弟的关心,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关心悄然变质,发酵成了他不愿面对的模样。   他抵抗过,还是忍不住靠近,但到底还是跟之前同样的结局。   “不会,我只会佩服你。”韩临松回答梁暮秋刚才的话,垂眸遮住眼底的黯然,轻声说道,“说到底,我才是没勇气的那个人。” 第65章   从墓园回来,韩临松没有逗留,简单吃顿午饭,当天下午就离开了。在他走后,梁暮秋去接梁宸安放学。   听说厉明深走了,梁宸安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长长地“啊——”了一声。梁暮秋虽然做好心里建设但还是有些吃味,“这么喜欢他啊?”   梁宸安脑筋转得飞快,一把扑到梁暮秋身上抱着他说:“我谁也不喜欢,我只喜欢你。”   梁暮秋顺势把他抱起来。小孩子长得快,梁宸安最近重了不少,又穿的厚衣服,感觉都快抱不动了。   梁宸安亲昵地环住他的脖子,跟他脸贴脸,又有些担心:“你不累吗?我还是自己走吧。”   梁暮秋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不累啊,我力气很大的。”   说罢还把梁宸安往上掂了两下,逗得梁宸安既害怕又兴奋,笑个不停。   梁暮秋也就嘴上说说,到底没真的再把厉明深拉黑。厉明深离开的当天晚上就打来视频,要求跟梁宸安说话。   梁暮秋面无表情说道:“等着。”   天气凉了,梁宸安不爱待在书房,最近晚上都在自己的房间。梁暮秋给他铺上厚实的地毯,旁边立一个取暖器,赤脚坐在上面也不会觉得冷。   每次梁宸安刚坐上去,一窝小猫很快就围在他旁边。   梁暮秋在外面敲了敲门才进去,把手机递给梁宸安,听梁宸安惊喜地喊了一声叔叔,抿了抿嘴,转身走了。   他践行承诺,只要梁宸安愿意他就没意见。   梁宸安跟厉明深说了两句话,镜头对准几只小猫,小猫不仅能走了,还会支起后腿伸爪子去挠猫爬架上的毛线球。   厉明深看着屏幕,一双长腿自镜头里一闪而过,睡裤垂到脚踝,穿着一双一看就很舒服的棉拖鞋,步伐很轻地走了过去。   厉明深于是紧紧盯着屏幕,等了一会儿不见梁暮秋再露腿,更别提露脸了。他问梁宸安:“你舅舅呢?”   梁宸安扭头往外望一眼,转回来说:“他在买票。”   厉明深以为梁暮秋买的车票,皱了皱眉。又过几分钟,梁暮秋的声音从镜头外响起,问梁宸安喝不喝牛奶。   梁宸安说喝,梁暮秋于是道:“那我下楼去热。”   他看一眼梁宸安,本想叫他别聊太久,想想又算了,省得落人口实被说小气。   听到关门的声音,厉明深知道梁暮秋走了,这才问梁宸安:“抢什么票?你们要去哪儿?”   “不是的,是个什么展览。”梁宸安说。   “展览?”   梁宸安从地毯上爬起来,跑到梁暮秋未合上的电脑前,点开后置摄像头对准屏幕,上面是一个艺术展的介绍页面。   厉明深截图保存,没多久梁暮秋回来,把一杯奶递给梁宸安。   梁宸安挥手对厉明深说拜拜,接过玻璃杯,同时把手机递给梁暮秋,让梁暮秋帮他挂视频。梁暮秋不想接,没伸手,说:“你自己挂。”   “先别挂。”厉明深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还有事问你。”   梁暮秋默认这个“你”指的是他,不太情愿地拿过手机,扫一眼厉明深的脸,直接点击切换成了语音通话。   那头静了十几秒,厉明深的声音才幽幽响起:“我买的鱼呢?”   “什么鱼?”梁暮秋反问,随后装得恍然大悟,“不是猫喜欢吃吗,被猫吃了。”   厉明深:“……”   梁宸安忽然跳起来在旁边说:“我也吃了!”   厉明深反应过来,短促地笑了一声又清清嗓子,说道:“看来是被馋猫吃了。”   梁暮秋没接话茬,只冷声问:“还有事吗?”   潜台词“没事挂了”。   “等等。”厉明深又叫住他,迟疑片刻才说,“我的剃须刀好像落在房间了,你看到了吗?”   梁暮秋皱眉:“什么剃须刀?”   “黑色的,不大。”厉明深形容着,“我走的时候忘记拿,你去我卧室帮我看看。”   梁暮秋心中腹诽什么你的卧室,他举着手机往外走,忍不住说:“你那么有钱,就不能买个新的吗?”   “我这人比较专一,就喜欢用那个。”   梁暮秋无话可说。   入冬过后天气渐渐冷了,订民宿的人少了许多,梁暮秋也就还没收拾,房间里还是前一晚厉明深住过的样子。   他先去卫生间看了一眼,又翻了翻床上,都没找到,于是对着手机问:“你放在哪儿了?”   厉明深似乎在回忆,说:“我也不记得,你把摄像头打开,让我看看,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梁暮秋不疑有他,点开摄像头,厉明深的脸重新出现在屏幕上。他盯着看了两秒,举起后对准房间转了一圈,就见厉明深忽然笑了一下。   他没忍住,问:“笑什么?”   房间内除了梁暮秋并无其他人,厉明深抬手掩在唇边,将自己那点酸溜溜的心思藏好,清清嗓子说道:“我想起来了,我放在洗手台下面的抽屉里了。”   梁暮秋走进卫生间拉开抽屉一看,果然有个黑色剃须刀。   “就是这个。”厉明深说,“帮我收好,下次去我再拿。”   挂掉电话,梁暮秋把剃须刀拿回房间,随手扔在柜子上,坐回电脑前继续看艺术展的信息。   这个装置艺术展是之前跟李源青吃饭时对方提过,梁暮秋当时就很感兴趣,可惜似乎并不对外公开售票,他虽然想去但也只能遗憾。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一下,弹出新的消息,梁暮秋还以为是厉明深,拿起来点开,却发现是条好友申请。   看清内容后,他脸色冷了下来。   徐谦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他的号码,发来好友申请,认证消息里问他“方不方便聊两句”。   梁暮秋满脸厌恶地点了删除,不想再看那名字第二遍,省得脏了眼睛。   他又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盯着屏幕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只好将电脑合上,一扭头,看到梁宸安正拿着厉明深的剃须刀往脸上蹭。   糟糕的心情瞬间一扫而空,梁暮秋笑起来,问:“冬冬,干什么呢?”   “我在刮胡子。”梁宸安举着剃须刀像模像样地在脸上咣当两下,放下之后摸摸自己滑溜溜的下巴,惆怅地问,“我为什么没有胡子?”   梁暮秋说:“你现在当然没有胡子,长大了就有了。”   “真的吗?”梁宸安认真地问,“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大概每个人在还是孩子的时候都曾问过这个问题,梁暮秋没有回答,招手把梁宸安叫过来。   “为什么要长大呢?”梁暮秋把梁宸安抱在怀里,“长大后会有很多烦恼,当小孩子多好啊。”   梁宸安依偎在梁暮秋胸口,说:“可是小孩子也有烦恼啊。”   梁暮秋曲指弹他脑门,“你烦什么?”   梁宸安眨巴着大眼认真想了想,“好像没有哦。”   梁暮秋发现他这段日子活泼不少,爱笑也爱闹了,两人玩闹一会儿,梁宸安有些累,下巴抵在他的肩膀,睫毛低垂昏昏欲睡。   梁暮秋把他抱到床上,拉过被子替他盖好,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和厉明深达成共识,在勖明昭的问题上先对梁宸安隐瞒,万一梁宸安问起,就说他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梁暮秋站在床边默默想,希望他的宝贝冬冬能够一直这样无忧无虑。   隔天上午,厉明深刚到公司就要秘书去查这个艺术展的信息。   一个副总正好过来等着跟他一对一谈话,站在旁边听了一耳,立刻说:“厉先生对展览感兴趣?太巧了,我有个同学就是这种展览的策展人,您想要邀请函的话包在我身上。”   厉明深想了想说道:“那给我两张吧。”   那副总姓张,立刻说没问题,当天下午就把两张邀请函放到了厉明深的办公桌上。   一道送给他的还有一份资料。   寰旭近期在城东有个商场刚刚竣工,规模比起其他的不算大,设计部报上来几版方案厉明深都不满意,便有人提议去找外面的工作室试试。   张副总把资料递给厉明深,“厉先生,这是我觉得不错的一个工作室,您看看。”   厉明深随手翻开,那本资料的前面都是工作室以往作品的实景图,他又往后翻,翻到了负责人的简历。   目光落在那人的名字上,厉明深微一蹙眉:“徐谦?”   张副总说:“就是他,岚大设计院毕业,虽然年轻,但有过很多成熟作品,落地后效果都不错。”   厉明深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见过,不过一个小项目不值得他费太多心思,又看了两页,觉得效果不错便点头,把资料扔回给张副总,说道:“你看着办。” 第66章   厉明深基本每晚都会给梁宸安打视频,梁宸安没手机,每次都是打给梁暮秋,梁暮秋直接把手机拿给梁宸安,并不跟厉明深对话,当然更不会露脸。   梁宸安捧着手机跟厉明深说话,一说好久,梁暮秋纳闷究竟有什么好聊。   这一晚睡觉前,梁宸安又举着手机给厉明深看小猫,之后不知道说了什么。梁暮秋每次靠近梁宸安就闭上嘴,等他走开又开始小声嘀咕。   等梁暮秋拿回手机的时候,外壳都在发烫。   他没忍住问:“冬冬,你都跟他说什么?”   梁宸安眨眨眼,同时抿了下嘴唇,“说小猫咪。”   梁暮秋一看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他催梁宸安上床睡觉,等梁宸安躺下后关灯关门,之后回自己房间也在床上躺下。   并不是很困,梁暮秋又看起手机,发现MS在五分钟前刚发了一条朋友圈。   看清内容后,梁暮秋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MS发的正是他想去看的那个装置艺术展的宣传海报。   梁暮秋没多想,点开MS头像发了条信息:您知道这个展?   MS几乎立刻回复:知道,是我朋友办的,我帮他宣传。   梁暮秋心道那可真太好了,正要问MS方不方便把他弄进去,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好开这个口。   正犹豫,手机震一下,梁暮秋低下头,MS又发来信息:你想去吗?我正好有张邀请函,但因为行程紧张恐怕没时间过去了,这么好的展览错过了可惜,如果你不介意又恰好有时间,不如代我去看看。   梁暮秋不得不感叹对方说话的艺术,当即应道:好的,其实我非常想去,谢谢您。   MS:我跟你差不多大,就不必用您来称呼了,邀请函我会给你寄过去,注意查收。   梁暮秋先是诧异MS的年龄,紧接着意识到不对,他心道中间是不是漏了一环。   梁暮秋先打了个您,又删掉,接着打字。   梁暮秋:你知道我地址吗?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将近半分钟才弹出新消息。   MS:是我疏忽,把你地址发给我。   梁暮秋把地址发了过去。   MS回复得很简洁:收到。   对话到此就应该要结束了,但梁暮秋还想问明先生什么时候方便跟他见一面。他想了想,问:明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一起去房子看看,我还是想当面和你聊聊。   房子最终是给人住的,设计师需要对居住者有全方位了解,文字聊天虽然也能沟通,但效果有限,没有当面对话来得直观。比如今天以前,梁暮秋就从未想过明先生原来这么年轻,他潜意识以为对方起码三十多岁甚至四十岁。   MS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关于怎么设计你有头绪了吗?   梁暮秋坦率回复:有一些,但很零碎。   这句之后MS就没了消息,梁暮秋以为对话到此结束,搁下手机正要睡觉,又收到了新的信息。   MS:目前还不方便,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跟你见面。早点休息。   MS很有效率,隔天上午就将邀请函寄出,梁暮秋第二天就收到了,恰好是展览结束的前一天。   邀请函是一封墨绿色信函式样,展开后,上面用花式字体写着梁暮秋的名字。   他给MS发信息表示感谢,刚把手机放下就响了,他还以为是MS的回复,不想却是个来电,号码陌生。   梁暮秋按下接听,喂一声,那头没有声音,他便又喂一声,这回没过多久那头就开了口。   “小秋,是我。”   短短四个字叫梁暮秋瞳孔缩紧,抬手就要按断,徐谦像是预判到了他的反应,飞快说:“别挂,我有话想跟你说,小秋我——”   梁暮秋并不打算听,狠狠按断,然后迅速把号码拖进黑名单。   徐谦像是了解他,很快又打来,不过换了号码,梁暮秋担心有人咨询民宿,不好不接,接通后听到徐谦的声音就立刻挂断。   几次后徐谦才终于消停。   这一晚梁暮秋睡得并不安稳,梦境纷乱,许多看不清面孔的人将他包围,步步逼近朝他走来,他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下一秒又身处幽不见底的河流中,河水急促冰凉,裹挟着他往前,挣扎间很快没过头顶,重重的水压瞬间让他感到了痛苦的窒息。   梁暮秋猛地惊醒,睁眼对着天花板,急喘着吸了好几口空气,然而胸口那股压力并没随梦境消失,他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几只小猫不知怎么上了床,列队似的站在一排,正好踩在他胸口的位置,清澈的猫眼齐刷刷朝他看,再往后,梁宸安跪坐在他大腿上,正把试图跳下床的一只三花揪回来。   发现梁暮秋醒了,梁宸安眼睛顿时亮起,冲他大声说:“生日快乐!”   同他应和般,五只小猫也喵喵叫起来,叫声此起披伏,仿佛也在祝生日快乐。   这是梁暮秋听过的最美妙的起床音乐。   他撑着手臂坐起来,小心地猫咪从胸前拿开。   梁宸安则扑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在脸上亲一口,又说一遍:“秋秋,生日快乐!”   说完之后,梁宸安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梁暮秋认出来,是他给梁宸安画的那张心愿卡。   “我要许愿了。”梁宸安把卡片合在手心里,大声说道,“我的愿望就是秋秋能天天开心!”   梁暮秋整颗心都被浓浓的感动包裹,也亲了梁宸安一下:“谢谢冬冬。”   梁暮秋很想一整天都想跟梁宸安呆在一起,但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再不去就真的要错过,于是同梁宸安吃完早饭就出了门。   一夜过去,院子外的地上又覆满落叶。杨阿公挥舞扫帚清扫,见到梁暮秋后笑呵呵说道:“小秋,今天生日了啊,晚上煮长寿面给你吃。”   杨思乐也跑出来,喊道:“秋秋生日快乐!”   梁暮秋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送两个孩子去幼儿园,他又回来开车,拿出手机查看路况的时候发现孟金良给他发了信息。   孟金良:生日快乐!有空带冬冬来店里,我给你好好操办一桌!   梁暮秋回复谢谢并一个微笑表情。   往下滑,韩临松在更早时也发来信息,只简单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梁暮秋迟疑了几秒,同样回复谢谢。   他又点开短信,心情很好地回复了银行发来的祝福。   等发完,他打开导航,把手机架在支架上,随后发动了车。   经过杂货铺,栗阿婆正用鸡毛掸子掸门上的灰尘。   梁暮秋缓缓停下车,把车窗降下,冲栗阿婆问早。   栗阿婆回头,露出惊喜的表情,说道:“呦,寿星来啦,生日快乐。”   梁暮秋笑眯眯应了是,又好奇问:“您怎么记得的?”   “这有什么不记得的。”栗阿婆说,“冬冬早几天就跟我说过啦,要我今天见到你一定要给你说生日快乐。”   “要出去啊?”栗阿婆又问。   “出去办点事。”梁暮秋说,“晚上去杨阿公家吃饭,我到时候来接您。”   梁暮秋重又升起车窗,感到眼圈发酸发胀,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副驾搁着的小盒子停留几秒,开车驶离了村子。   天空湛蓝无云,阳光炽热温暖,他一路往市区开去,竟意外地没有堵车,进入市区后,每个路口也都是绿灯,似乎老天知道他今天生日,为他一路放行。   梁暮秋没直接去展览,而是先拐道去了寰旭。   自从厉明深让他收好剃须刀,梁暮秋莫名其妙总惦记这件事,这次出来干脆把剃须刀也带上,准备亲自还给厉明深。   他说服自己,给厉明深送过来只是单纯觉得碍眼,也不想让厉明深有借口能去村子。   车泊在路边停车位上,梁暮秋拿着盒子下车,仰头看向寰旭耸立的高楼,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他做了个深呼吸,抬脚往里走。   一楼是大堂,近12米的挑高叫整个空间显得旷达大气,墙面是黑白拼接的天然石材,兼具了时尚与奢华。   梁暮秋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往刷卡闸机旁边的前台走去。   前台的姑娘站起来微笑着询问他有什么事。   梁暮秋直呼其名地问:“厉明深在吗?”   前台愣了愣,看着梁暮秋的眼神起了些变化,问:“您跟厉先生有约吗?”   “没有。”梁暮秋说。   对方又问:“请问您找厉先生有什么事吗?”   梁暮秋来之前打算得很好,直接把东西留下请他们转交厉明深就好,却在开口时又犹豫起来。   就在这迟疑的几秒里,前台朝他身后看去,喊了一声:“周助理!”   梁暮秋回头,就见一个年轻男人停下脚步,朝他们看过来。对上视线,对方表情明显一愣。   周文下楼来是为取一份快递,见到梁暮秋先是觉得眼熟,很快想起在哪儿见过——厉明深的公寓。   他莫名其妙一个激灵,立刻走过去,说:“您好您好。”   反倒梁暮秋对周文没什么印象,愣了愣才说:“您好。”   前台插话:“周助理,这位先生要找厉先生。”   周文立刻说:“厉先生就在办公室,我带您上去。”   说罢转身,就要领梁暮秋坐电梯上楼。   梁暮秋叫住他,把盒子递过去:“我不上去了,这个麻烦你给厉明深。”   周文伸手接过,修炼得已臻化境的助理嗅觉告诉他,他得把人留下来,于是说:“我现在就上去,要不请您稍等一会儿?”   梁暮秋迟疑两秒,点了点头。   周文步伐飞快地上了楼,敲开厉明深办公室的门,把东西递过去。厉明深只看一眼就搁笔起身,问:“人呢?”   周文说:“我请他在楼下稍等了。”   厉明深绕过他快步朝外走去,然而等到楼下梁暮秋却已经不见了。   周文问前台,前台看着厉明深不算很好的脸色,犹豫道:“那位先生说还有事,就先走了,不过他刚走。”   厉明深立刻朝外走去,穿过旋转门,站在大楼前面的空地上四处张望。周遭人来人往,并没有梁暮秋的影子,他站在阳光下,良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来。 第67章   从寰旭出来,梁暮秋直奔展览。   到的时候展览已经开始,他凭着邀请函顺利入场。   装置艺术是利用时空进行叙事的一种艺术形式,这场展以中国风为主题,分为水墨、刺绣、青瓷和花卉四个区,展厅分上下两层,之间有一道旋转楼梯相连。   梁暮秋沿楼梯往下走,先从最感兴趣的水墨开始。   展厅开了空调,又是封闭空间,梁暮秋没多久就感到有些热,解开了外衣的扣子,露出了里面的高领毛衣,毛衣的下摆被他塞进休闲裤里,脚下踩一双白色休闲鞋。   展厅内人不多,很安静,即便交谈声音也很低,男女大多身着正式服装,梁暮秋混迹其中,看着像个未出社会的学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有人上前主动搭话,没说几句便提出想要联系方式,被他摆手婉拒。   楼上似乎有骚动,梁暮秋并未在意,继续专心看展。可惜不允许拍照,有好的灵感也只能先记在脑子里。   厉明深到的时候先在一楼逛了一圈,长腿阔步地在展厅中穿行,每件展品前都停下,像是在认真欣赏,实则透过背影在找人。   他面容英俊身材优越,近一米九的身高显得存在感十足,所到之处吸引诸多目光,然而冷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又着实让人不敢搭话。   一楼逛遍,没发现梁暮秋的影子,厉明深有些郁闷,问过之后才知道地下还有一层,正要沿楼梯下去,被人从身后叫住。   是寰旭的那位张副总,大概知道厉明深会来,也特意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厉明深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眼神忽然变得凌厉。   “厉先生,”张副总笑呵呵说道,“这就是我上次为您推荐的人,徐谦。”   徐谦跟着喊了句“厉先生”,主动伸出手想跟厉明深握手,厉明深神情漠然,只是垂眸瞥了一眼,并没有伸手的打算。   徐谦愣了愣,有些讪讪地收回手,依旧对厉明深露出恭敬的笑容,他做了自我介绍,又说一些场面话,大抵就是能同寰旭合作感到非常荣幸。   厉明深在他说到一半时就打断,问:“你是岚大设计院的?”   徐谦又一愣,敏锐地察觉厉明深这句问题绝不是出于对他的兴趣或者是欣赏,反倒是身边同伴兴奋地回答:“是是,我们都是岚大毕业的,厉先生真是厉害,连这也能看出来。”   厉明深的目光落在徐谦脸上,冷漠中带着审视,徐谦挺直脊背任他打量,手心却悄然攥紧一把汗,内心也有些慌乱,不明白厉明深这个举动是何含义。   厉明深很快就收回视线,淡淡说道:“今天是我私人行程,工作的事先不谈。”   张副总立刻附和:“是是,您慢慢看。”   楼下两个展厅看完,梁暮秋准备上楼,走到楼梯时先抬头朝上望了一眼。楼梯是360度中柱旋转,中间垂下几盏花瓣吊灯,很有设计感。   美好的艺术设计总能让人感到心情愉悦,梁暮秋驻足欣赏片刻,然后才踩着楼梯轻快地往上走,隐约听到头顶传来对话,他并没有在意,直到转过最后一个弯即将到顶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梁暮秋?”   梁暮秋停下脚步,抬头望了过去。   说话的是徐谦旁边那人,他原本只是觉得有些像,试探着喊一声,当看清梁暮秋的脸后顿时惊呼出声:“真是梁暮秋!”   梁暮秋顿时感到几束目光同时落在了他身上,各自带着不明的意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而在几人之中,他第一眼最先就看到了厉明深,之后便是徐谦,表情几乎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不知道厉明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和徐谦站在一起。   梁暮秋咬紧牙,用尽全力按捺住转身的冲动,脚步僵硬地踏上了最后几级台阶。   有一瞬间他距离厉明深很近,几乎擦着厉明深的肩膀走过去,厉明深并没有出声。   徐谦身旁的同伴在梁暮秋走过去时一直盯着他的脸,末了胳膊肘捣了捣徐谦,“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吗,快去啊。”   徐谦像是终于回神,朝厉明深看了一眼,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去追梁暮秋。   厉明深转头看去,梁暮秋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徐谦追上他,试图拉他的手臂,还没碰到就被甩开。   两人的动静引来旁边人的注目,梁暮秋不愿成为被围观对象,看展的心情也荡然无存,疾步朝外走去,徐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小秋,我……”   厉明深只听到这几个字,梁暮秋已经走出了展厅,隔着一道玻璃墙,他看到梁暮秋面对着徐谦停了下来。徐谦急切地说了什么,梁暮秋始终面容紧绷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两人便往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厅走去。   张副总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厉明深面色冷凝,忽然间也大步向外走去。   一前一后走进咖啡厅,徐谦看一圈,挑了个角落的沙发座。   落座后,徐谦问:“喝什么,我去点。”   “我不是来喝咖啡的。”梁暮秋冷冷说道。   徐谦看着他,自顾说:“拿铁吧,你以前最喜欢喝。”   “你确定吗?”梁暮秋忍不住讥讽,“我怕待会儿我会忍不住把咖啡泼你脸上。”   音量不低,旁边桌的两名女生好奇地看了过来。   徐谦面色讪讪,往旁边扫一眼,很快又满是温情地注视着梁暮秋:“那好,不喝就不喝,听你的。”   话虽这么说,徐谦还是叫来服务生要了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推给梁暮秋,杯柄也转朝他方便拿的位置。   梁暮秋无动于衷,只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几年不见,看得出徐谦混得不错,穿西装打领带,头发用发蜡固定得向后梳,符合世俗标准中社会精英的形象。   他大概是想唱一出久别重逢的深情戏码,无奈梁暮秋并不配合,叫他唱了场独角戏,只能悻悻地又问:“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怎么不回?”   “我为什么不回你心里不清楚吗?”梁暮秋反问。   徐谦沉默一会儿,压低声音说:“上次在医院见到你,我妈认出你了,很激动问我是不是你。”   他双手在桌下交握,垂头看着桌面,神情显得低落:“她手术还算成功,但这两年复发,看东西又不清楚了,但还是通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就认出是你。”   “小秋。”徐谦说着语气变得激动起来,他抬头看着梁暮秋,“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梁暮秋终于说话了,“是没得可抄了吗?”   徐谦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辩解道:“我当时真的是没有办法,你知道的,我妈手术需要很多钱——”   这番话梁暮秋早在六年前就听过了,他烦躁地闭了闭眼,打断了徐谦,“这不代表你可以把我的设计图拼拼凑凑卖出去还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现在后悔没点杯咖啡,这样就能直接泼到徐谦脸上。   徐谦闭紧嘴唇,似乎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松开,说道:“这件事的确是我错,但当时你只顾接那些不赚钱的案子,工作室已经入不敷出,我只是想多赚点钱。那个客户很有钱,只要我们出设计方案,你没时间,我就把你之前的设计图整理了一下。客户当时问我是不是我画的,我一时头脑发昏说是,之后想反悔已经晚了,其实我本来是想跟你说的,但那时候我工作室医院两头跑,就把这件事忘了。”   徐谦看起来满脸悔恨,言词恳切,实则句句在为自己开脱,三言两句就把责任撇的一干二净。   六年前的梁暮秋或许还会被迷惑,但现在的梁暮秋一眼就能看穿。   他答应徐谦来,并不是想听这些虚伪的解释,他死死盯着徐谦,不错过他脸上丝毫的表情变化,而后问道:“那些流言呢?到底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徐谦的表情明显变得僵硬。   梁暮秋了然,“真的是你。”   徐谦动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为什么?”许久,梁暮秋问,“我承认在选择客户上我是随心所欲了一些,但除此之外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   徐谦正要开口,梁暮秋又道:“我想听实话,事到如今你也不用费心思骗我,没有意义。”   徐谦耷着眼皮,梁暮秋背对着门口,双臂环抱在胸前。沉默中,谁也没注意,有一个人在他们身后的座位悄然坐下。   终于,徐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开口说道:“那段时间我们一见面就争吵,为客户,为方案,为费用。当时有其他公司想来挖你走,直接找到我……”   担心两人的矛盾会让梁暮秋一走了之,徐谦就起了念头,想把梁暮秋永远绑在身边。   他的想法很简单,觉得只要梁暮秋陷入无所依靠的困境,而他在适当时机伸出援手,梁暮秋必然会感激,不会想着要离开他。   因此他悄然散布流言,别人来询问时也有意买醉,就是为彻底坐实,叫梁暮秋名誉受损,但没想到梁暮秋的姐姐忽然出事,他一去之后就再没回来。   徐谦搁在桌子上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越过桌子去触碰梁暮秋,又畏惧似的缩了回来。他神情变得暗淡,喃喃说道:“小秋,其实我是喜欢你的。我们认识那么久,你应该能感受得出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多合拍。”   梁暮秋浑身都在发抖,手指狠狠地抓住了身下的沙发坐垫,愤恨的目光射向徐谦,恨不得化成刀子将他牢牢钉死:“你所谓的喜欢我就是毁了我?”   “流言而已!”徐谦有些激动,“没有根据的事,顶多被议论一段时间,时间久了谁还会记得?”   “我记得!”梁暮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会记得!我会记得怎么被人指指点点,说我的成绩都是靠跟教授的不正当关系得来的!你知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拿起笔手就会发抖!”   徐谦颓然地坐在位置上,不敢直视梁暮秋,只小声说:“对不起……”   “小秋。”他唤了梁暮秋一声,试图用这个亲密称呼唤起梁暮秋的旧情,“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到处看展,那你今天来是不是意味着想重新开始?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欢迎你,工作室始终有你的位置。”   梁暮秋嘲讽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应该对你感激涕零?”   “不是的!”徐谦慌忙解释,“你这么多年没在这一行,人脉资源都没有,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帮你。”   梁暮秋忽然感到无力,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什么会毫无保留地信任这样一个人。   “你知道吗徐谦。”他说,“用人渣来形容你都侮辱了这两个字。”   说完他从沙发站起来,正要走,隔壁桌姑娘忽然拍桌而起,把自己正在喝的咖啡递给梁暮秋,说道:“我把我咖啡给你,泼他。”   另一个女生也站起来:“我这杯也给你,泼他!人渣!”   梁暮秋愣了愣,继而笑了一下,接过两杯咖啡,对着徐谦那张虚伪的脸泼了个干净。   “别让我再看见你。”   梁暮秋走了,拢着外衣快步穿过座位之间的过道。他目不斜视,因此没有注意身后座位上目光暗沉的厉明深。 第68章   从咖啡馆出来,梁暮秋走到路边,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来往行人都成了虚幻的影子,所有声音也变得模糊,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身处何处,感到后背渗出了细汗。   梁暮秋握一握拳,强打起精神穿过马路,走到停车的地方坐上车,关上门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跟徐谦的对话叫他精疲力竭。   他坐了将近一分钟,拿出手机才发现已经下午四点,梁宸安被杨阿公接回家,用杨阿公的手机给他发了条语音。   梁宸安在语音里喊他,叫他早点回去。   梁暮秋本想也语音回复,开口时才意识到嗓子哑得厉害,又改成打字。发过去后,他搁下手机,发动了车。   回程就没那么顺了,几乎每个路口都是红灯,还遇到好几辆车强行加塞。梁暮秋本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一恍神差点跟其中一辆追尾,等到下个路口并行的时候,对方降下车窗不依不饶地冲他嚷嚷,问他会不会开车,长没长眼睛。   梁暮秋冷着脸重重地按了几下喇叭,对方才悻悻地停止,却又在启动时故意别他一下。   好不容易开到外环,路过高架,梁暮秋又在桥下等红灯。信号灯倒计时还有60多秒,他松开紧握的方向盘,无意识地侧头朝旁边望去。   这么巧,他又开到了山水墅门口。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打灯转向拐进去,一路开到了明先生的别墅前。   梁暮秋下车,穿过花园走上门前台阶,迟疑几秒后抬手输入密码。   随着一声轻响,门开了。   他走进去,在身后掩上门,穿过玄关进入宽敞的客厅,茫然地站了几分钟,随后坐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温暖干燥的阳光穿透窗户斜照进来,正好照在梁暮秋坐的位置,轻柔地将他包裹。   四周是坚固的墙壁,虽然有窗户但没有开,构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一切都被隔绝在外,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梁暮秋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全,这里就像一处避风港,叫他心安。   他双手环抱膝盖,侧脸枕在上面,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接着转过头,整张脸埋进了膝盖之间。   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在放缓,感官也变迟钝,不知不觉间,周遭的光线变得昏暗,阳光也不再温暖,梁暮秋感受到了丝丝凉意,但他却不愿抬头,仿佛沉浸在假象中不愿醒来。   直到门口传来一声轻响,他才猛地惊醒。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脚步停在了玄关和客厅交接处。梁暮秋缓缓抬头,先看到了黑色皮鞋和西装长裤,视线再往上,当看清那张脸,他的表情只能用愕然来形容。   四目相对,梁暮秋愣了足有一分钟,摸出手机翻到MS的微信,胡乱发了条信息过去。   发出去的瞬间,厉明深手里的手机响了。   梁暮秋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又点了语音通话,厉明深的手机再度响起。他抬起手,当着梁暮秋的面按下接通。   语音通话的计时开始,屏幕内外却同时沉默,谁也没有发出声音,直到梁暮秋按断。   “是你。”他说,陈述的语气。   “是我。”厉明深回答他。   原来所谓的明先生就是厉明深,想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想到厉明深再一次成功地骗到了他,梁暮秋忽然遏制不住地感到愤怒,腾地从楼梯上站了起来。   “我还真是蠢,被你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不是?”   “不好玩。”厉明深平静说道,“因为我没有玩。”   梁暮秋当然不信,厉声质问:“你现在来干什么?怎么不继续装了?”   厉明深对上他愤怒的眼睛,面色依旧平静:“我听到了你和徐谦的话,如果说这么巧我也在那家咖啡厅喝咖啡你一定不相信,当然我也不信。”   说完这一句他压低声音,声音很沉地说道:“我很担心你。”   梁暮秋止不住冷笑出声:“所以你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偷听狂!”   厉明深没有否认,直直地看着他说:“不过被人渣摆了一道,有什么大不了?既然你能教冬冬勇敢,为什么自己做不到?”   一想到所有的话都被厉明深听见,梁暮秋就感到难言的羞耻和愤怒,双手狠狠地攥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吗?你自己没经历过,凭什么这么说?”   “你说的对,我的确没这个资格。”厉明深点点头,静了十几秒才又说,“徐谦本来和我公司有合作,我已经让人终止,只要我在就不会用他。”   梁暮秋反应了一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什么意思,你在施舍我?”   厉明深回答他:“我不会施舍你,我只是单纯地厌恶这种人。”   梁暮秋忽然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伸手抹了把脸,抬起脚步飞快朝外走,路过厉明深身边时说:“这个案子我不接了,你找别人吧。”   厉明深问:“你想反悔?当初我们签了合同。”   梁暮秋停下来。   厉明深转身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字说得缓慢清晰:“合约规定,你不能以任何理由退出。”   梁暮秋现在才明白,当初明先生开出那么好条件究竟是为什么,天底下哪有白来的好事。他转过身,双目几乎要烧出火来:“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厉明深坦荡地承认了,“我故意让人接近孟金良,让孟金良从中牵线。既然你想重新开始,为什么不能是从我这里开始?”   梁暮秋气得指尖都在抖:“你简直强词夺理,强盗逻辑!”   厉明深朝前走了一步,梁暮秋下意识后退,目光充满警惕。厉明深便没再往前,维持着这个距离。   他往四周看了看,说:“我记得你说过很喜欢这栋房子,现在知道我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了,那又怎么样呢?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就要毁约吗,就要浪费之前做的准备吗,你所谓的契约精神呢?”   梁暮秋咬紧了牙齿,感到牙根都在发颤。   厉明深继续说,语气变得有些冷酷:“既然认人不清,那下次就把眼睛擦亮一点。既然流言缠身,那就去打破流言。谁没受过委屈,受了委屈又怎么样?是不是受了委屈就要躲起来,六年前你躲回小梨村,现在又要躲在这栋房子里?   但当你从这里出去,问题依旧存在,不会凭空消失,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振作起来反击回去,这才是我认识的梁暮秋!”   厉明深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了梁暮秋心上,他不想承认,今天被人认出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同徐谦的对话叫他感到愤怒,也让他再一次尝到了六年前的惶惑和无助。   他的确把这栋除了他谁都不会来的房子视为安全港和保护壳,想要进来躲一躲,哪怕只是暂时的。   “是有怎么样?”梁暮秋说,“你是不是想说我就是这么没用!那恭喜你能得到满意的答案了,我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   “不,你不是。”厉明深沉声说道,“你赤诚善良,勇敢坚强,拥有我知道的所有美好的品质,你是独一无二的。”   听到最后几个字,梁暮秋眼眶蓦地红了。   厉明深又走近一步,站到了梁暮秋的面前,梁暮秋这回没有躲开,抬起泛红的眼睛看着他。   “这件事没有人能帮你,只有你自己站起来,也只有你自己站起来,才能去到你想要去的舞台,而不只是轻描淡写地泼徐谦一杯咖啡。”   厉明深说着抬起一只手,动作很缓,拨开了梁暮秋额前落下的一缕头发,紧接着又落在他的脸上,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眼尾。   “只要你不倒,就没人能打倒你。”   梁暮秋怔在原地忘记了反应。   就在这时,厉明深的手机忽然响了,梁暮秋像是陡然惊醒,慌忙退开一步又拉开和他的距离。   他看着厉明深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朝他看了一眼,随后快步从门口走了出去。   视线不自觉追随,他看到厉明深边接电话边穿过外面的草坪,走到车前打开门,然后上了车。   梁暮秋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转过身背对着花园面朝另外一边。   别墅再度变得安静,只剩他一个人,但那种安全感却消失了,光线变得昏暗,空气也变得沉重,如有实质般,化作重重压力倾泄在他的身上。   身体变得僵硬,但梁暮秋还是努力挺直脊背,低头也拿出手机。梁宸安又给他发了信息,问他有没有回去,还有一张杨阿公和面的照片。   梁暮秋心里一酸,说不清什么滋味,收好手机也准备走,刚迈开步子忽然发现鞋带松了,正弯腰要系紧,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他身体一僵,弯下的腰又直起来,站在原处没有动,他背对着门看不见来人,只听到门又被关上,随后是沉缓的脚步,一点点走近,停在了他身后。   不用回头他都知道是谁,“回来干什么?还没说够?”   “是还有一句话要说。”厉明深的声音响了起来,“说完就走。”   梁暮秋等着他说。   “生日快乐。”   梁暮秋愣住了。   厉明深绕过来走到他面前,梁暮秋这才看见厉明深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花。   “生日快乐。”厉明深把花递过去。   11朵黄色玫瑰,梁暮秋没接,声音不稳地问:“你什么意思?”   厉明深又收回手,把玫瑰捧在自己怀里,看着梁暮秋说:“我本来也准备去村里,去给你庆祝生日,刚才就是冬冬打给我,问我有没有出发。”   梁暮秋鼻子一酸,“谁稀罕”三个字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过生日要开心,想着关心你爱你的人,其他的先放一边。”厉明深说,“花只是一小部分,后备箱里有我从孟金良店里拿的蛋糕,还有我和冬冬一起给你准备的礼物。”   “生日快乐。”厉明深又说一遍,神色中流露出真实的歉意,“抱歉我刚才说了重话,我不应该在你生日这天说这些,所以我道歉,为我选的糟糕的时机。”   梁暮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双手垂在身侧,视线也安静地垂落,似乎是在看厉明深怀里那束花。   厉明深拿不准他态度,又道:“你可以骂我一顿,如果不解气,那我站在这里任你打,绝不还手。”   梁暮秋还是没反应。   厉明深看着他说:“不要打脸。”   梁暮秋忽然绷不住笑了,声音很短促,笑意也很浅,但好在是有了笑容。他抬起头问道:“我在你眼里是暴力狂吗?”   “那倒不是。”厉明深顿了顿,“但也绝不是温柔小绵羊。”   梁暮秋没吱声,只感到那股萦绕在周身的重压一瞬间消失了,很神奇。他深吸一口气,对厉明深说:“我没劲儿打你。”   “可以先欠着。”厉明深说,“等你有劲儿了再说。”   梁暮秋斜去一眼,没应,只道:“走吧,冬冬已经在等了。”   厉明深知道他这是松口了,笑了一下,忽然把花塞到他怀里,快速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说:“等等。”   梁暮秋一时没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厉明深是在帮他系鞋带。   他低下头,看到了厉明深低垂的头顶,大衣因为他的动作绷在身上,勾勒出宽阔又坚实的后背。   厉明深系好鞋带,拉了拉紧,站起来又确认一眼,随后视线移到梁暮秋脸上,就这样看着他。   梁暮秋被看得不自在,抓紧了怀里的花,视线落到别处,问:“看我干什么?”   厉明深问:“我能不能向你要一样东西?”   梁暮秋莫名其妙,为什么他生日厉明深还管他要东西。   不过他又有点好奇,于是问:“什么?”   “你不是一直对怎么设计这栋房子没有头绪吗?”厉明深说,“我给你想到一个主题。”   不知不觉就到了日暮时分,最后一线天光从外面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   梁暮秋心念一动,朝厉明深看了过去。   厉明深也正看着他。   “家。”他怀抱鲜花,听到厉明深说。   “梁暮秋。”厉明深喊他的名字,凝视他的眼睛,缓缓说道,“给我一个家。” 第69章   梁暮秋并没有答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同时也因为梁宸安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复,心急地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接完电话梁暮秋就离开了别墅,厉明深跟在后面,两个人分别上了自己的车。   回去路上,梁暮秋不时扫过后视镜,能看到厉明深的车一直跟在后面。   回到小院,人都到齐了,只剩他这个主角压轴出场。天气冷了不好在外面吃,杨阿公便在小饭馆里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上头已经摆满丰盛的菜肴。   不仅栗阿婆,连郝建山和卫生院的刘大夫也来了,都是梁宸安请的。   梁暮秋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热热闹闹开吃,席间切了蛋糕,重头戏是杨阿公的手擀面。鸡汤打底,撒上翠绿的葱花,光闻着就鲜。梁暮秋用筷子挑起长长的一根,一桌子人都鼓掌。   结束之后,梁暮秋把栗阿婆和刘大夫送回家,郝建山坚持自己没喝多,不要坐车,要溜达着消食走回去,梁暮秋也就随他了。   等返回小院,已经夜深人静。   停好车,梁暮秋没立刻下去,隔着车前玻璃看到厉明深站在小院门口,小花挨在他脚边,厉明深弯腰摸它的下巴,月光将一人一猫的影子投在了地上。   很快地,厉明深直起身,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梁暮秋隔着玻璃同他对视几秒,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小花对着梁暮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自从生下小猫后,它又开始三天两头往外跑,梁暮秋已经几天没见到它了。   他走到小花面前蹲下,也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小花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不远处传来的几声猫叫,小花朝一个方向看去,紧接着飞快跑走了。   借着昏暗的月光,梁暮秋认出似乎是那只黑白的公猫。   他拍拍裤子正要起来,厉明深先一步朝他伸出手。他仰头看一眼,握上去,借力站起来后随即又松开。   小花已经和那只公猫跑得没了影,夜风吹得墙上的三角梅发出细微的簌簌声。梁暮秋沉默地往小院走去,厉明深跟在后面,也没有开口。   等进院子,走到廊下,准备上楼时梁暮秋忽然停下,转身看着厉明深问:“要喝酒吗?”   晚饭时厉明深喝了红酒,梁暮秋没喝,跟梁宸安和杨思乐一起喝的橙汁。厉明深目光几次落在他杯子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口型说出三个字,梁暮秋认出是“小朋友”。他瞪回去,末了自己也忍不住笑。   他倒不是馋酒,就是忽然想喝。   厉明深很快说:“好。”   梁暮秋从厨房柜子拿出来一打罐装白啤,拎着上楼,先回房间看一眼已经睡着的梁宸安。路过小客厅,那束黄玫瑰已经被插进了花瓶里,就摆在柜子上。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伸手拨动了一下娇嫩的花瓣,然后才出来,站到了走廊上。   厉明深听到声音,回头看他。   夜晚的村庄和白天截然不同,万物沉寂,叫人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梁暮秋拿一罐给厉明深,自己也拿起一罐,扣开拉环往嘴里灌一口,丰盈的气泡充满口腔,咽下去的时候有些凉,但很爽快,整个人都感觉清醒了。   厉明深拉开拉环喝了一口,他一只手拿着啤酒,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目光望向远处。   静了片刻,梁暮秋先开口,对厉明深说:“其实你说的对,我当初回来的确是有逃避的想法,那时候我姐难产,走得很突然,我要料理她的身后事,还要照顾冬冬,确实焦头烂额。但身边帮忙的人也很多,我姐医院的领导同事,郝校长,村子里的阿公阿婶,熬过最难捱的那段日子之后也就好了很多。”   但当考虑未来何去何从的时候,梁暮秋潜意识里抗拒回到岚城,害怕再听到流言蜚语,更不想见到偷他设计的徐谦。   不是没机会重新接项目,孟金良不止一次为他牵线,甚至以前的同学也有联系,但他总担心万一设计不出好的作品,岂不是坐实了传言?   就这样,回去的日子一拖再拖,时间越久,他就越发没了离开村子的勇气,到最后索性留下来,留在了这个令他感到熟悉又安全的家乡。   “你说的对,或许我过于在意别人的评价和看法,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也过于理想化,遭受一点背叛就觉得无法承受,不如什么都不想,放下包袱,大胆地往前。”梁暮秋举起啤酒和厉明深轻轻碰一下,看着他说,“至少迈出重新开始的第一步。”   厉明深很想知道梁暮秋和徐谦到底是不是那种关系,又觉得问出来显得他小心眼,将疑问随着一口啤酒咽了回去。   夜色下,沉睡的村子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映在厉明深漆黑的眼睛里,他忽然说道:“我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村子里长大的,和我爷爷一起,住在老房子里。一到晚上整个村子就变得非常安静,一丁点动静都很明显,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就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声音,春夏听风雨,夏天有蝉鸣,冬天静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厉明深嗓音悠悠,透出一股怀念,梁暮秋朝他看去。   厉明深也侧头看他,笑了笑,视线重新回到前方,继续说:“可惜村子早就拆了,开发商买地后建了住宅,就是山水墅,当时还没开盘我就托人定了现在的这一栋,差不多就是以前老房子的位置。”   这是厉明深第一次提到过去,梁暮秋把啤酒拿在手里,安静地听。   “12岁以前我都是和我爷爷一起生活,到12岁那年爷爷去世,我才回父母身边,我母亲……”厉明深说到这里停下,朝梁暮秋看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才接着说,“我母亲,虽然我跟她姓,但她跟我关系并不亲近,我父亲的话也是严厉大于慈爱,因为忙事业平时也说不了几句话。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性格算不上好,小时候还要更孤僻,所以比起我,他们更喜欢我大哥。”   梁暮秋动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又或者他并不需要说什么,于是举起啤酒沉默地呡了一口。   厉明深也喝一口,喉结重重地一滚,咽下后继续说:“我的公寓你也去过,不过就是个过夜的地方,并不是我的家,所以可以说我没有真正的家。”   “梁暮秋。”他忽然喊梁暮秋名字,等梁暮秋看过来时说道,“我想要一个家,别人给不了,只有你能给我。”   梁暮秋沉默下来,想起刚才,在送完栗阿婆回杂货铺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回来,而是独自坐在车里,拿出手机查询11朵黄色玫瑰什么意思。   黄玫瑰代表恋人之间祈求原谅,11代表一生一世。梁暮秋当时并没有什么表情,锁掉手机后就开车回来了。   而厉明深的话让他再一次想起,他侧过头看着厉明深问:“你希望我怎么理解你这句话?”   厉明深说:“怎么理解都可以,看你。”   梁暮秋没有立刻回答,手指捏紧啤酒罐,许久才说:“我的理解就是,作为设计师,我可以为你设计你的房子。你说的对,既然签了合同,那么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尽我所能去完成。”   厉明深静静地看他一会儿,用很轻的声音问:“除此之外呢?”   梁暮秋垂着眼,睫毛轻轻煽动了一下。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吗?”厉明深又问。   梁暮秋抬眼看过去,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   “好,那我换个问法。”厉明深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甲方乙方?冬冬的叔叔和舅舅?抛开所有这些,你觉得我们什么关系?”   梁暮秋感到混乱,他诚实地说了:“我不知道。”   “我承认我对你是有感觉的,但我现在的重心恐怕无法放在感情上,何况你骗我也是事实。”梁暮秋做一个深呼吸,吐出两个字,“两次。”   “善意的欺骗也是欺骗。”他说,“换作你是我,你会是什么反应?”   厉明深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我恐怕不会原谅我自己,你说得对,我就是个骗子。”   他举起啤酒罐,仰头喝了干净,嘴角抿着,留给梁暮秋的侧脸透出难以掩饰的落寞。   梁暮秋有些不忍心,想了想,又说:“但或许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做朋友。”   厉明深对着夜空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时目光明亮闪烁,他笑了一下,无所不应地对梁暮秋道:“好,就从朋友开始。” 第70章   那天之后,梁暮秋就全力地投入到别墅的设计中,厉明深还像从前一样,时不时会去小梨村。民宿有人他就当天回去,没人的话就住下来。   整体设计方案确定之后,梁暮秋又去选材料,施工方是寰旭旗下的子公司,沟通方面梁暮秋不用操心,平时去现场盯着就行。   外出的时间多了,陪伴梁宸安的时间就少了,梁暮秋不好总把他拜托给杨阿公,有时也会把梁宸安带上,直接送到厉明深公司,等他忙完再去接。   这期间厉明深也去过别墅,但他行程紧,次数并不多,有时候梁暮秋需要向他征求一些细节问题,打电话过去时他正在忙,就会说:“我没意见,全听你的,你想象中的家是什么样子,我就要什么样子。”   梁暮秋挂了电话,看着等他回复的施工工人,心头涌起复杂滋味来。   很快进入十二月,真正的冬天到了,别墅的基本装修都交底完工,梁暮秋从房子出来,开车经过湖边时放慢速度。   因为定期养护,草坪依旧是碧绿的,但湖面却结了一层薄冰,之前看到的天鹅和孔雀已经不见了,梁暮秋猜想或许是被移到了其他温暖的地方。   今天不是周末,但幼儿园已经放寒假了,梁宸安也要跟他来,梁暮秋还是先把他送到厉明深的公司,这会儿准备去接他。   他很快开到寰旭,停好车走进大堂,前台已经对他很熟悉了,站起来对他笑了笑,梁暮秋也回以微笑。   他一般都是在楼下等厉明深把梁宸安送下来,并不上楼,这么巧有一次遇上徐谦,徐谦似乎想见什么人,但被保安拦住,西装在拉扯中被扯乱,光亮的皮鞋也被踩脏。   梁暮秋承认,看到徐谦狼狈的模样,的确让他觉得痛快。   他给厉明深打去电话,厉明深接了,但应该在忙,让他稍等。   梁暮秋耐心等待,很快,他就看见周文下来了。   周文从电梯出来就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说厉明深现在有点事,不能下来,请梁暮秋上去。   梁暮秋迟疑几秒,说好,跟在周文后面上了电梯。   周文按下次顶层,之后便双手垂在身侧,站军姿似的站得笔直,梁暮秋被他带的也莫名其妙有些紧张。   电梯到了,梁暮秋从电梯里走出去,入目是铺着地毯的宽阔走廊,他左右看看,直接问梁宸安在哪儿。   周文带他往一个方向走去,停在一面玻璃前,下半部分是磨砂,上半部分透明,正好能看到里面。   这原本是一间会议室,不过里面的桌椅都撤了,厉明深叫人做了简单的改造,给梁宸安自己玩。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角落停了一辆单车和几个玩具车模型,还有一个摆满书的书架。梁暮秋往里看的时候,梁宸安正趴在毯子上,屁股对着他,面前摊着一本书,一边翻书一边小腿伸在半空前后晃着。   梁暮秋倒是没想到厉明深还专门给梁宸安弄了间屋子,看着小孩自在的模样,他不由一笑,正要推门进去时,注意到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西装革履,鼻梁架一副眼镜,梁暮秋觉得眼熟,不由多看两眼,对方也看到他,脚步一停,露出震惊的神色。   梁暮秋越发确认自己肯定见过对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直到周文冲那人喊一声“李律师”,他才反应过来,是之前去村子里找他的那个律师。   寰旭在海外的联合开发项目即将收尾,厉明深这两天一直忙着开越洋会议,李律师就是被叫来过文件的。   会议从早上开始,一直到现在,外面天都黑了。那头因为时差,则是从晚上熬了一个通宵开到早晨,双方都有些疲惫。   文件过得差不多,厉明深还有些话要跟对方负责人单独对谈,李律师就先出来了,走路的时候都感觉两腿发软身体发虚。他没直接走,先去秘书办讨杯热茶,配两块小饼干吃了,这才终于回点血,谁知出来就看到梁暮秋。   想起被大扫帚追赶的往事,李律师冲梁暮秋讪讪笑了笑。   梁暮秋对李律师初印象并不好,下意识绷紧神经,表情淡淡的,说不上敌意,但也绝不友善。   李律师人精,自然察觉到了,走过去站到他旁边,也往玻璃窗里看去,感叹道:“小朋友真幸福啊,什么忧虑烦恼都没有。”   梁暮秋没做声,只是将目光从李律师身上移开,重新看回梁宸安。   梁宸安大概是渴了,撑着胳膊爬起来,拿起旁边的水壶喝了口水,然后又趴回去,翘着小腿来回晃。   李律师忽然说:“其实厉先生一开始的确是想要小朋友抚养权的,才会让我跟你去谈,不过后来他就不让我再插手,说要自己解决,我也就没继续关注,等再听说的时候就是厉董,也就是厉先生的母亲高价找律师要跟你打官司,被厉先生拦了下来。”   这事梁暮秋听孟金良说过,他沉默一会儿,问:“闹得很大吗?”   李律师想了想,“这么说吧,厉先生接手公司之后一直低调,杂志专访都没上过,对外活动也一直让底下人参加,你就知道他多低调的一个人了,但因为这件事他在全城的法律界成了名人。”   说着,李律师往厉明深办公室看一眼,见房门紧闭,厉明深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才压低声音继续说:“而且我客观地讲,律所接不接案子是人家的自由,这样高调施压其实对他个人口碑影响很不好,反正我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那他跟他母亲……”   梁暮秋的话戛然而止,李律师知道他想问什么,扶了扶眼镜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闹得很不愉快。”   “总之很疯狂。”李律师最后评价,看着梁暮秋说道,“恕我直言,他这么做都是为你。”   梁暮秋沉默下来。   李律师朝梁暮秋看去,想起刚才喝茶时听到的八卦,心里有了计较,于是又说:“其实我跟你姐姐也见过,你们长得很像,尤其侧面看。”   梁暮秋有些惊讶,抬头看着李律师:“你见过她?”   李律师点头,“两次,一次是她签婚前协议,还有一次是签离婚协议。”   梁暮秋都不知情,梁仲夏报喜不报忧,从来不跟他说。   梁暮秋问:“那她离婚的时候……”   李律师回忆片刻,说道:“当时就在明昭总的办公室,也就是那一间。”   李律师伸手往对面一间房间指了指,“那天我到的时候,她和明昭总就坐在办公室里,气氛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激烈,反而相当平和。两人有商有量地说着话,期间明昭总几次试图挽留,但你姐姐下定决心,坚持要离婚。”   说完这一句,李律师停顿了一会儿,给梁暮秋时间消化,然后才接着往下说:“其实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感情的,但婚姻不止是两个人,还牵扯到许多其他方面。看得出你姐姐是个很有想法很有主意的女性,我想她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其实我还挺佩服她,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洒脱地拿起又放下。”   李律师说完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见梁暮秋沉浸在思绪之中,于是不再打扰他,踩着地毯悄悄离开了。   梁暮秋一直站在外面,直到梁宸安发现他,撒上鞋子朝他跑来。   房间内开着新风,空气循环流动,温暖但不沉闷,梁暮秋摸着梁宸安的手心都是热的。   门口有个衣架,梁宸安的外套和书包挂在上面,梁暮秋拿下来,给梁宸安穿好说:“走吧,带你去孟叔叔那儿吃饭。”   冬天到了,孟金良的餐厅推出精品小火锅,一人一锅的那种,梁宸安在梁暮秋朋友圈里看到过一次就一直惦记想去吃。   梁宸安一只胳膊已经伸进了外衣的袖子里,闻言忽然停下不动了,眨了眨眼睛看着梁暮秋问:“我们不等叔叔一起吗?”   梁暮秋说:“他还有事。”   梁宸安嘴巴抿起来,往厉明深紧闭的办公室看一眼,问道:“那他晚上吃什么?”   周文还在旁边,听到后说:“应该吃盒饭吧。”   “那我也吃盒饭。”梁宸安立刻说,舔舔嘴唇又问,“盒饭好吃吗?”   梁暮秋想着厉明深的盒饭应该差不到哪里去,但还是说:“应该没孟叔叔的火锅好吃。”   刚才跟李律师说完之后,梁暮秋的心就仿佛被一根线拉扯着,线的另一端就系在厉明深的身上。他有几天没见厉明深了,早上把梁宸安送过来的时候在大堂交接完就走,也没说上话。   他不想做决定,于是把决定权交给梁宸安:“你来定吧,是留在这儿还是去吃火锅。”   梁宸安脑海中浮现出切得薄薄的羊肉卷和加了小米辣的蘸酱,咽了咽口水还是说:“我等叔叔。”   梁暮秋便陪着一起等。   暮色四合,从落地玻璃往外看去,能看到城市夜景和亮起的万家灯火,梁宸安吃了点小零食填肚子,梁暮秋对着玻璃出神,等回过神时,玻璃里出现了厉明深的影子。   他猛地回头,对上了厉明深的眼睛。   厉明深这一天说了太多话,嗓子都哑了:“怎么不去吃饭?”   梁暮秋说:“等你。”   厉明深感到心头温暖。梁暮秋看一眼时间,孟金良的餐厅应该还开着,便问:“冬冬等你吃火锅,你去吗?”   厉明深回办公室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正要走,想想又把钥匙搁回去,走出去对梁暮秋说:“开你的车吧,我车送去修了。”   梁暮秋驱车前往孟金良的餐厅,等到的时候,恰好孟金良的老婆也刚下班,从补习班提溜了孟浩庭一起过来。   时间有些晚了,店里只剩稀稀落落几桌客人,孟金良让人收拾了包间出来,支了六个小火锅。   桌子是长桌,够大,正好孟金良一家坐一边,梁暮秋带着梁宸安和厉明深一起坐另一边。   孟金良的老婆第一次见厉明深,双眼如同精密仪器般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他,末了朝孟金良看一眼,使了个眼色。   厉明深始终神色从容,任由打量。   火锅煮开,包间里蒸腾起温暖的气息,梁暮秋脱掉外套,正要起身挂起来,厉明深从他手里拿过,说:“给我吧。”   他姿态自然,仿佛这种事理所当然应该由他来做,梁暮秋没说什么,看着厉明深将外套挂在门边衣架上,沉默地坐了下来。   梁宸安喜欢吃辣,要吃辣锅,孟金良怕他辣嗓子,让厨师在正常微辣的基础上再减半。他吃得小脸红扑扑,唇边也一圈辣油。梁暮秋见他碗里的调料不多了,起身去包间外面给他弄,孟金良看准时机跟上。   “你们现在什么关系?”   孟金良可算找到机会把憋在心里的问题问出来,刚才吃饭的时候,梁宸安坐中间,厉明深时不时给他夹菜,同梁暮秋也有交流,但说亲密不像亲密,冷淡也不像冷淡。   梁暮秋没有立刻回答,走到调料台前停下,弯腰从底下柜子拿了个干净的碟子才说:“朋友。”   自从说过做回朋友,厉明深的言行举止就停留在朋友的层面,没有再越界,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朋友?”孟金良不怎么相信,“你这概念可大了去了。”   梁暮秋低头拿勺子盛了点解辣的醋,没接话。   “不过小秋,”孟金良忽然低下声音,“我承认厉明深是不错,但你们吧,一个是冬冬叔叔,一个是冬冬舅舅,虽然不是一个户口本上,但也沾亲带故,总感觉吧怪怪的。”   孟金良话没说完,被他老婆从背后打了一巴掌:“就你话多,哪儿那么多感觉?又没血缘关系,沾什么亲带什么故?”   孟浩庭也跟着他妈出来,看到了,捂着肚子笑,孟金良“嘿——”一声,走过去抬脚就要踹,被孟浩庭灵活地闪躲了过去。   孟浩庭冲他老子嚷嚷:“你就会对我耍横,有本事冲你老婆去啊。”   孟金良卷起袖子就要揍他。   回到包间,梁暮秋把醋碟放在梁宸安面前,从他身后绕到里面自己的位置坐下,忽然发现自己碗里多了好几片鱼肉。   他惊讶地抬头,正好厉明深也朝他看来,对上视线之后,厉明深没有说话,但梁暮秋知道,这鱼肉是厉明深给他夹的。   他拉开椅子坐下,提起筷子夹了一片送进嘴里,之后的时间没怎么再说过话。   吃完饭,孟金良把他们送到门口,厉明深本想打车走,梁暮秋捏着车钥匙说:“我送你吧。”   厉明深看他一眼,没拒绝,坐上了副驾驶。梁暮秋往他公寓开,厉明深大约是累了,中途闭起眼睛靠在座位上,像是睡着了。   梁暮秋等红灯时停下,侧头看着他。   之后的一段路梁暮秋稳着车速,开得并不快,但也很快就到了厉明深公寓,厉明深掐着点醒来,眼神迷茫一瞬又很快变回清醒,伸手解开安全带,同时往后看一眼。   梁宸安在后座睡着了。   厉明深轻轻地松开安全带,坐在座位上没有动,梁暮秋双手还搭在方向盘上,目视着前方,并没有出声催促。   梁暮秋刚才把车泊在路边,旁边就是一排奢侈品店,虽然已经不在营业时间,但硕大的logo在严寒的冬日依旧散发出亮眼的光芒。   另一边的街道上,不时有车辆从旁驶过,卷起阵阵呼号的风声。   车厢内气氛反而安静,过了近一分钟,厉明深才在座位上动了动,侧过身对梁暮秋说:“这么晚了,你开车带冬冬回去也不安全,在我这里住吧,房间都是现成的。”   他言辞恳切,说得也在理,仿佛真的只是担心梁暮秋和梁宸安的安全,梁暮秋的心还是微微动了一下,双手依旧握在方向盘上,转过头同厉明深对视,沉默几秒后说道:“好。” 第71章   梁暮秋把车开进了公寓的地下车库。   经过减速带的时候,梁宸安被颠醒了,揉着眼看外面,发现是陌生的环境,问是哪儿。   厉明深转头说道:“这是叔叔的公寓,你跟你舅舅晚上不回去了,住在这里好不好?”   梁宸安扭着身子坐直,问道:“真的?”   梁暮秋从后视镜里看去,嗯了一声。   他把车停在厉明深的固定车位上,厉明深先下车,弯腰把梁宸安从后座抱下来,等梁暮秋锁好车就一起朝电梯间走。   电梯间有人在,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头发虽然半白但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穿着优雅的套裙,佩戴不菲的首饰,还牵着一只雪白贵宾。碰面之后,她对梁宸安友善地笑了笑。   梁暮秋对梁宸安说:“叫奶奶。”   梁宸安被厉明深抱在怀里,小声喊道:“奶奶。”   等电梯到,那位老妇人牵着贵宾上电梯,他们跟在后面,老妇人在中间楼层下去了,电梯门关上,继续往上运行,梁宸安忽然说:“我今天也见到一个奶奶。”   梁暮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厉明深却意识到什么,面色一紧,立刻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梁宸安打个哈欠,困意又涌上来,他摇头说道:“没有,她就站在玻璃外面看我。”   梁暮秋这会儿也反应过来,隐约浮起一个猜测,面色微沉地看了厉明深一眼。   等到公寓,厉明深开门,径直将梁宸安抱到客卧,梁暮秋跟进去,承诺梁宸安晚上一定来陪他睡觉,梁宸安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等他睡着,梁暮秋和厉明深一前一后从房间出来,厉明深刚一带上门,梁暮秋就立刻问:“什么奶奶?”   厉明深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先别急,可能是我妈。”   说罢他便打电话给秘书,秘书回复厉環的确在下午去了公司,站在走廊上看着梁宸安,并没有进去,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走。   厉明深脸色也有些发沉,挂掉电话后对梁暮秋说:“今天我一整天都在连线开会,所以我妈去了他们才没告诉我。”   他说:“对不起,我的疏忽。”   梁暮秋沉默一会儿才说:“不用道歉,跟你没关系。”   对于厉環,梁暮秋的心情有些复杂,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对方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却让他印象深刻,他曾经把梁仲夏的不幸归结于厉環,但今天李律师的话却让他触动。   梁仲夏结束婚姻固然有外部因素,但也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她拿得起,也放得下。   梁暮秋想起梁仲夏曾经对他说过,有些事体验过就不会觉得遗憾,所以不必为她感到抱歉。   他沉浸在矛盾的情绪中,直到一阵咳嗽将他拉回现实,看到厉明深捂着嘴咳得厉害。   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就发现厉明深有些咳嗽,问道:“你怎么了,感冒了?”   厉明深猜测应该是他在办公室里呆了一整天,说话太多又没怎么喝水的缘故,放下手说:“没事。”   刚说完这两个字他又咳嗽一声。   梁暮秋的眼神充满怀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贴上厉明深的额头,停顿几秒感受温度,并不热,刚松口气,就发现厉明深正看着他。   他的眼神十分专注,含着隐隐的笑意,梁暮秋这才意识到这样的举动过于亲密了,他将手收回来,手指在手心抓了两下。   梁暮秋想到了他的独家治咳嗽秘方,问厉明深:“有梨吗,我给你煮点梨水。”   厉明深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矿泉水并没有其他东西,梁暮秋有些无语。   公寓24小时供应餐食,厉明深打电话让管家送上来,不到两分钟,管家就拎着一袋梨来敲门。   梨洗净切块,连皮一起煮,大火煮开小火慢熬,温暖的蒸汽从锅中四溢而出,慢慢地将窗户蒙上一层雾气。   整个过程中厉明深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双手垂在身侧,安静地看过来。梁暮秋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无端感到别扭,目光始终在锅上,也保持沉默。   等雪白的梨肉变得晶莹剔透,筷子一戳软乎乎的他才关火,倒出一碗递给厉明深。   厉明深尝了一口,皱了下眉,梁暮秋注意到,问:“不好喝?”   “好喝。”厉明深说,“只是没有村里的梨甜。”   梁暮秋心道你就挑吧,擦干净手从厉明深旁边经过,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干嘛去?”厉明深抓住他的手腕,又很快松开,神情自若地问。   梁暮秋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在意,即便被厉明深触碰过的皮肤在隐隐发烫,他说:“你慢慢喝,我回房间睡觉了。”   他朝梁宸安睡觉的卧室走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许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梁暮秋把厉明深送去公司,厉明深直接带梁宸安去办公室。寰旭的人现在都知道他会带一个小男孩来上班,所过之处都是“厉先生早”的问候,之后便是小声议论,无非猜测孩子身份以及和厉明深的关系。   连郑天厚都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厉明深说道:“不是我的,他就是我大哥的那个孩子。”   郑天厚又在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厉明深闻言沉默一阵,点头说道:“好,既然您开口,我一定办到。”   厉明深没再让梁宸安去隔壁房间,就让他呆在自己办公室里。梁宸安看书看得累了,想去骑自行车,厉明深便让秘书陪着,让梁宸安在他办公室门前的走廊上骑。   秘书小姐穿着高跟鞋,跟不上梁宸安的速度,梁宸安说道:“姐姐,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能骑,你别崴脚了。”   秘书心想真是个可爱又体贴的小人儿,恨不得上手掐一把梁宸安嫩生生的脸蛋,但如今谁都知道厉明深在意这个孩子,便笑着点点头,站在走廊一头看着他。   梁宸安握着把手往前骑,走廊上铺着厚实的地毯,摔了也不会疼,他时快时慢,从一头骑到另一头,然后把车停下,站在玻璃前往下看一眼,高度太高了有些晕,转着龙头正要调头的时候,忽然就撞到了一个人,于是赶紧停下来。   梁宸安首先看到的黑色长裙和手提包,他抬起头,视线再往上,看到了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   他同对方相互对视,对方取下墨镜,正是昨天站在玻璃外看他的那个奶奶。   一般见到陌生人,梁宸安都不会主动搭话,他有些认生,刚想扶着车绕过去又忽然停住,因为他看见这个奶奶的眼睛红了。   梁宸安把车支好,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过去,但还是没有说话,只睁大眼睛看着她。   厉環接过纸巾,在他面前屈膝蹲下,手提包也放在地毯上,看着他笑了笑,问道:“你叫冬冬是吗?”   “你认得我吗?”梁宸安问。   “我认得你,你好乖。”厉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梁宸安的胳膊,当触碰的那一瞬,她的眼睛红得更厉害了,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   她瞥过头缓了缓,竭力克制情绪,这才又转过头对梁宸安笑了一下,摸了摸他胳膊外的毛衣,问道:“穿得冷不冷?”   外面虽然是严冬,但整栋大楼都开了暖气,梁宸安一进来就把外套脱了,只穿了梁暮秋给他买的毛衣。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衣服,说道:“不冷。”   刚说完他就听到一阵脚步,一抬眼,厉明深正疾步朝他走来,后头还跟着秘书。   秘书一见厉環就去报告厉明深,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小声解释说:“董事长没通知任何人,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今天又过来。”   厉環知道是厉明深来了,直起身转头看去,脸上笑意转冷。   厉明深快步走到梁宸安跟前,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顶,紧接着站到他面前,明显保护性的姿态。   “冬冬,去我办公室。”   秘书赶紧说:“冬冬,跟姐姐走吧,姐姐拿零食给你吃。”   梁宸安又看一眼厉環,听话地跟着秘书走了。厉明深眼神当即也透出冷意。厉環已经从地上站起来,重新架起墨镜,厉明深只能看到她紧抿的红唇。   对视几秒,厉環拎起包朝外走,转身的时候停了一下,目不斜视,只余光看向厉明深说道:“不用这样防着我,这是明昭的孩子,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更爱他,为了他我可以付出生命,你又能做到吗?”   厉明深听出了她声音之中细微的颤抖。   他没有说话,目送厉環从走廊上离开。   到晚间,厉明深结束工作后带梁宸安去山水墅找梁暮秋。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施工工人走光了,只剩梁暮秋坐在一楼临时搭起的一张工作台上,台子上立一盏台灯,他面前摊着纸笔,正一边看一边涂改。   厉明深走上台阶将门打开,梁宸安跑进去,梁暮秋听到动静,这才从图纸上抬头,露出诧异的神色:“今天这么早?”   厉明深嗯了一声。   趁厉明深过来,梁暮秋领着他上上下下走了一遍,一楼是会客厅、厨房餐厅以及一间茶室,二楼、三楼则是卧室和书房,露台没有封,负一层做成了健身房、储藏间以及一个小型的影音室,从旁边的车库能直通过来。   墙壁和天花板都色调温馨,整栋别墅已初具雏形,下一步就是软装。   关于软装,梁暮秋曾经问厉明深的看法,厉明深让他看着办,梁暮秋有些无奈:“这是你的家。”   厉明深沉默地看他许久,松口说想一想,最终给出的构想却是跟梁暮秋在小院的布置差不多。   厉明深之前还说过要两间书房,一间是他的,另一间则是他那位所谓设计师伴侣,同时还要给一个五岁男孩建一间活动室。   梁暮秋在做图的时候却留下两块空白,他知道这是厉明深留给他和梁宸安的,但他无从下手。   厉明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道:“书房就先空着,活动室的话还是按照原来说的。我是冬冬叔叔,为他留个房间不算过分。”   梁暮秋无从反驳,厉明深蹲下对梁宸安说:“冬冬,叔叔在楼上给你留了房间,你想不想去看?”   梁宸安往楼上跑去,脚步声回荡在房子里,一楼只剩厉明深和梁暮秋两人。   沉默了一会儿,厉明深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去参奖?”   “参奖?”梁暮秋有些愣住。   出于隐私或其他方面考虑,大多数客户都不愿把他们的房子供设计师参奖展示。   “可这是你的房子。”梁暮秋说。   “但也是你的心血。”厉明深对他道。   厉明深说完就从手机上给他转去一个链接:“日期还没截止,当然了,决定权在你。”   梁暮秋点开看了一眼,那是个国外知名设计大赛的报名链接。他沉默良久,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厉明深回答他,“我只是觉得你值得。” 第72章   那天之后又过半个月,别墅的所有布置都完成,算是正式告一段落,梁暮秋也报名了那项国内外都很有名的设计大赛,通过初选和复选,在跨年夜这一天正式收到邀请,去国外参加最后的决选和颁奖典礼。   临近过年,又快到梁宸安生日,梁暮秋难免犹豫,梁宸安出生后他就没有离开过小孩,去的最远的地方无非就是岚城。   梁暮秋分离焦虑作祟,思量再三还是回复邮件,说自己接受邀请。大赛组委会很快回复,询问他抵离日期,为他办理机票和酒店。   转眼到出发当日,梁宸安和厉明深一起去机场,送梁暮秋飞纽约。   人来人往的出发大厅,梁暮秋在值机柜台办好票,看一眼手机,还有点时间。   厉明深四下看去,指着一处人不多的角落说道:“去那边吧。”   往返不过几天时间,梁暮秋只带了个小的行李箱,不托运直接登机。正要去拎箱子,厉明深的手已经抢先一步放在了拉杆上,对他说:“我来吧。”   厉明深走在前面,长腿阔步,梁暮秋牵着梁宸安跟在后头,视线一直落在他宽阔的背影。   他们走到那处角落,旁边就是巨大的深蓝色玻璃幕墙,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停机坪上不断起降的飞机。   梁宸安穿着鼓囊囊的羽绒服,头上戴一顶红色毛线帽,脖子上围着围巾,露出粉嫩的脸蛋。梁暮秋蹲下,把他的帽子摘掉,伸手将戳到他眼皮的一缕头发拨到旁边,这才又仔仔细细地帮他把帽子重新戴好。   梁宸安抿着嘴唇,眼中全是不舍,梁暮秋看得出来,第一次的分离让他们两个人都感到不安。   前一晚他们就近睡在厉明深的公寓,梁宸安一直缠着他闹着他,累得不行也舍不得闭眼,梁暮秋甚至一度想干脆不去了,但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   他不可能一辈子和梁宸安在一起,分离是迟早的事,他要走出去,而梁宸安也需要独立,何况是把他交给厉明深,梁暮秋很放心。   这样想着,他仰起头,目光落到厉明深的脸上,厉明深也正低头看他,目光深沉似乎裹挟浓烈的情绪。   梁暮秋怔了怔,偏过头从地上站起来,没忍住又看过去,同厉明深的目光无声地交织。   广播在头顶响起,一声声催得人心脏发紧。   梁暮秋先移开视线,看一眼时间,再不走恐怕赶不及,于是伸手去拿行李箱,碰到了厉明深的手。   厉明深迅速地抓了一下他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又很快松开,问:“怎么这么冷?”   他视线落到梁暮秋空荡的脖颈上,微微蹙眉:“你围巾呢?”   刚才车上开了暖气,梁暮秋嫌热就把围巾摘掉了,下车的时候落在座位上忘了拿。   纽约的温度比岚城还要更低,最近又下暴雪,厉明深没有犹豫地摘下自己的围巾,不容分说套在了梁暮秋的脖子上。   围巾上还带着厉明深的体温,梁暮秋抬手想要摘下来,但最终那只手还是垂落到了身侧。   厉明深这才把行李箱递过去,又问:“证件都带了吧?”   “嗯,都带齐了。”   “那走吧。”厉明深说,“起飞前记得给我发信息,落地了也第一时间告诉我。”   其实他在手机里关注了梁暮秋的航班,但还是希望梁暮秋能亲自告诉他。   梁暮秋的心被复杂的滋味包裹,抿着唇冲厉明深笑了笑。   “还要跟我视频,每天都要视频!”梁宸安在旁边提要求,“我要看到你。”   梁暮秋弯腰捏梁宸安的脸蛋,笑道:“知道啦。”   等他直起身,正要去拉行李箱的时候,厉明深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他,很快的一个拥抱,身体刚刚贴到一起厉明深就松开了,梁暮秋甚至来不及感受他的体温。   厉明深已经站回原位,看着他对他说:“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送到海关入口,梁暮秋独自走进去,开包等待检查的时候又回头看,厉明深牵着梁宸安还站在外面,梁宸安见他回头就抬起手拼命地挥。   厉明深索性将他抱起来,梁宸安很快就停下,扁着嘴又看了梁暮秋一眼,扭过头把脸埋进了厉明深的肩上。   梁暮秋也抬起手挥了挥,最后看了厉明深一眼,转身往里走去。   十多个小时的航班,梁暮秋睡睡醒醒,醒的时间居多,即便睡着也很快就睁开眼,以为睡了很久,一看时间不过才过去十几分钟而已。   他从包里翻出本书,打开阅读灯看起来,在快降落前又找一部电影,电影结束的时候飞机也正好降落。   纽约刚下了场雪,从高空俯瞰,整座城市一片素白。因为跑道积雪需要清理,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了两圈才降落,耽误了些时间,一下飞机梁暮秋就打开手机,给厉明深发了信息。   这个时间正是国内的凌晨,梁暮秋发完信息等了一会儿,厉明深没有回复,他猜测厉明深大概已经睡了,于是收起手机,跟着人群过海关,刚走没两步手机就响了。   厉明深回复信息,问他:到了?   梁暮秋:到了,怎么还没睡?   厉明深:等你。   厉明深言简意赅,但短短的两个字却让梁暮秋微微一怔,脚步也跟着一停,周围都是涌动的人潮,只有他站在原地,看着手机发怔。   很快地,他又收到厉明深发来的一段视频,是梁宸安抱着玩偶在睡觉。   厉明深:晚上跟冬冬一起看了电影,本来想一起等你,但他太困就先睡了。   梁暮秋回复一个好,拉着行李箱走出机场。   主办方安排周到,还派车接梁暮秋去下榻的酒店。离开机场,车往市中心行驶,异国风情的街道和建筑渐渐就映入眼中。   来接梁暮秋的老外名叫吉姆,热情健谈,一路说个不停,向梁暮秋普及这几天的安排,前两天是讲座和参观,等到第三天才是颁奖,也就是说得那时才会知道结果。   吉姆看过参赛者提交的作品,对梁暮秋的设计印象深刻,其他参赛者为作品起的名字大多追求高深的意境,唯独梁暮秋的主题简洁明了,却一眼吸引他的注意。   “家。”吉姆说道,停顿了片刻,“我很触动,这个名字让我想要一探究竟。”   “是你的家吗?”他又问。   梁暮秋笑了笑,吉姆以为他默认了,又说:“你有个很漂亮的家,并不是表面意义上的漂亮,通过照片就能感受到你在其中倾注的感情,以后你和你的家人住进去一定会非常幸福。”   “虽然我不是评委,但我希望你能拿奖,加油。”   梁暮秋笑着说道:“谢谢。” 第73章   到酒店,办好入住,梁暮秋先去房间搁行李,紧接着又返回大堂。   签到处就设在酒店一层,两张长桌并在一起,上面铺着墨绿色丝绒布,旁边竖着一个两米高的展牌。   梁暮秋签到注册,拿了一张印着他照片和姓名拼音的证件。   这项设计大赛两年一届,面向全球,在第二天的论坛上,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不同发色的设计师齐聚,梁暮秋不善应酬,别人搭话就礼貌回应,也看到几个东方面孔,包括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徐谦。   徐谦是跟工作室的另一位设计师一道来的,两人共同署名了一个酒店样板间项目,跟梁暮秋的私宅评比并不在一个组。   徐谦依旧西装革履,只是看起来没了上次在装置艺术展上见面时的意气风发,看到梁暮秋时愣了许久。   梁暮秋很快就移开视线,不再给徐谦多余关注。徐谦看他神情自若地和身边的人交谈,不时露出微笑,本想走过去打招呼,脚步往前又停下来。   工作室的同事注意到,也往梁暮秋看一眼,问:“徐总,这人你认得?”   徐谦在来之前看过所有组别的名单,网络公布的只有入围者姓名的拼音,当时他看到Muqiu Liang的时候就知道是梁暮秋了,盯着看了许久。   这一次也是,直到同伴提醒徐谦才回神,捏紧手中的香槟杯,最终也没有走过去。   梁暮秋很快把徐谦抛在脑后,参加完论坛就直奔附近商场,打算给梁宸安买礼物。   商场内陈列的货品琳琅满目,精致可口的零食,数不尽的玩具和衣服,梁暮秋看到什么都想买,左挑右选,为梁宸安买了兔子形状的巧克力,一件羽绒服,一套英文绘本和一辆乐高机械车。   他拎着大包小包,搭扶梯下楼的时候,注意到了一家男装店。   橱窗里的男模高大挺拔,肩膀宽阔双腿笔直,穿着成套的西装,打着同皮鞋一个颜色的领带,领带上似乎别着什么,在射灯的照耀下反射出璀璨的光。   梁暮秋看得入神,从扶梯下来,双脚不受控制般朝那家店走去,停在了橱窗前。   他这才看清,模特领带上别着的是个领带夹,外围是一圈银色金属,里头不知用了什么材质,在灯下反射出点点亮光,仿佛缀着繁星。   导购过来询问,梁暮秋摆摆手正要走开,又忍不住转身走回导购面前,指着橱窗模特说道:“这个领带夹,麻烦帮我包一下。”   回酒店的时候天色已暗,意味着纽约即将迎来夜晚,而相应的,岚城也迎来了黎明。   梁暮秋稍事休息,先洗澡,从浴室出来没多久就接到梁宸安的视频。视频背景是在厉明深公司。   梁宸安有数不尽的话,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做梦梦见了什么,连臭臭太臭了都要跟梁暮秋汇报。   梁暮秋听着他说,心思却有些游移。往常梁宸安给他打视频,厉明深是一定会出镜的,但今天都快过去一刻钟还不见人影,梁暮秋忍不住了,问:“冬冬,你叔叔呢?”   “叔叔在办公室,有个漂亮姐姐来找他。”   “漂亮姐姐?”梁暮秋愣了一下。   “是啊。”梁宸安往厉明深办公室的方向望一眼,“他们进去好久了还没出来。”   “很漂亮吗?”梁暮秋问。   “很漂亮啊,头发长长的,身上香香的。”梁宸安又往外看一眼,眼睛亮了亮说道,“他们出来了!”   说着他就把摄像头调到后置,对准了厉明深的办公室。   梁暮秋就看到一个年轻女孩从厉明深的办公室走出来,女孩上半身穿着廓形西装,下面穿的是及膝的黑色长筒靴,化着淡妆,黑色的卷发随意地落在肩膀,看上去靓丽又时尚。   在她身后,一身黑色西装的厉明深也走出来,女孩回头冲厉明深笑了笑,厉明深也笑了笑,两人边走边说着话,很快消失在了镜头中。   整个画面只持续短短几秒,梁暮秋却许久没回神,就连梁宸安把镜头又转回来都没注意。   梁宸安问他:“秋秋,你那边是不是晚上了?”   梁暮秋愣几秒才说是,梁宸安于是说:“那你早点睡觉,我不跟你说啦。”   说着他把手机拿远,对着镜头挥挥手,又把手贴在嘴唇边做了个飞吻,很快地挂断了。   面对暗下去的屏幕,梁暮秋又是愣了好半天,以往梁宸安都要缠他说好久,今天忽然就不说了,叫他感到有些郁闷。   大概第二天就要揭晓结果,梁暮秋躺在床上睡不着,翻身下去,在一堆购物袋里翻出那个装着领带夹的盒子,打开后对着光看了看,又很轻地合上盖子放回去。   第二天一早他起床洗漱,简单打理过后就去楼下餐厅吃早饭。   餐厅自助式,梁暮秋用不惯刀叉也吃不惯西餐,要了碗热汤面,临窗找一张座位,边吃边在手机上浏览新闻,竟看到了厉明深一篇专访。   这是他接任集团总经理后首次接受采访,颜值谈吐让这篇专访在网络上的热度居高不下。   然而采访者却并不是什么资深主持或记者,而是位初出茅庐的新人,评论都在议论厉明深的首次专访为什么会为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破例。   文字之间贴了一张厉明深和采访女记者的合照,梁暮秋一眼认出,正是那天从厉明深办公室出来的女孩。   能让厉明深破例的人……他喉头一哽,美味的汤面忽然间就失去滋味,搁下筷子打算仔细看一遍这篇访问。   就在这时有人停在他的桌边,梁暮秋抬起头,表情瞬间冷凝。   “恭喜你。”徐谦先开口,“真正的才华是不会被时间埋没的。”   梁暮秋冷眼看他。   徐谦最近很不顺,跟寰旭签的合约突然终止,他去询问原因却被拦在门外,之前为了寰旭推掉好几个项目,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难免焦头烂额,只得寄希望于这一次拿奖后能宣传一波,但他这两天试图套那群老外评委的口风却一无所获。   他居高临下,看着梁暮秋说:“我的话依旧有效,只要你愿意回来,工作室始终有你的位置。”   梁暮秋发出一声嗤笑。他忽然发现,再一次正面对上徐谦,他的心态已经平和许多,只把徐谦当成耍猴戏的,看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徐谦脸色不大好,四下看了看,好几个人都因为梁暮秋刚才那一声嗤笑看了过来。他索性拉开对面椅子坐下,顶着梁暮秋不屑的目光说道:“你这个项目是山水墅吧,那里的业主都不是一般人,你怎么能接到的?”   梁暮秋看出徐谦的目的,对他的道貌岸然再一次刷新认知。他依旧没有说话,向后靠着椅背,双手也环在胸前,打定主意让徐谦唱独角戏。   徐谦意识到了,面色讪讪地补充:“别误会,我就是随便问问,你慢慢吃。”   他拉开椅子要走,梁暮秋忽然在他背后出声说道:“我真心劝你,心思多用在正道上。”   徐谦咬紧牙关,整一整衣襟,回头时露出一个从容微笑,说道:“谢谢你的提醒。”   这一天是去近郊几处古堡参观,雄壮华丽的设计风格让梁暮秋感到震撼,但他心里像揣着只兔子似的难以安定,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下午返回市区,众人原地解散,各自为晚上的结果揭晓做准备,梁暮秋回房间稍事休息,换上临行前特意准备的一套西装,坐上组委会安排的车辆,前往颁奖的礼堂。   从车上下来,他正要往礼堂里走,忽然接到厉明深的电话。   这个时候岚城虽然天亮,但时间还早,梁暮秋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走到角落接了起来。   听筒里,厉明深的声音传来,问他在哪里。   梁暮秋说:“准备进礼堂了。”   “紧张吗?”厉明深问。   “不会。”梁暮秋停顿几秒,无奈地承认,“好吧有一点。”   同组中有成名多年的设计大家,也有风头正盛的新锐设计师,获奖的话梁暮秋不抱太大希望,能入围就是对他的肯定。   “不要紧张。”厉明深挂电话前说,“我等你好消息。”   梁暮秋挂断电话,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提起脚步往里走的时候,正好看见徐谦和另一个人从礼堂出来了。   徐谦铁青着脸,边走边粗暴地从脖子上扯下证件,期间还撞上一个人,他没停下更没有道歉,只在走到门口看到梁暮秋时脚步猛地停顿,紧接着又以更快的速度朝外走去。   梁暮秋莫名其妙,就在这时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到了吉姆。   吉姆冲他耸耸肩,也往徐谦看了一眼,消息灵通地说道:“那人你认得?听说他的作品被发现是将几个同行作品截取拼凑出来的,雷同太多,所以取消了参赛资格。”   梁暮秋哑然,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进入礼堂内场,里面已经坐满一多半,梁暮秋正找自己座位,余光瞥见门口闪过一个人影,身形高大,同厉明深很像。   他心跳陡然漏了一拍,站直身体想要看清楚,然而这时同组的另一位入围者招呼他,大声喊他“秋”。   对方是个热情友好的法国人,走过来同他握手还不够,还亲热地和他贴了脸,等梁暮秋被他松开,再朝门口看去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梁暮秋心跳有些剧烈,他告诉自己或许是因为紧张出现幻觉,这才在位置坐下。   颁奖很快开始,等到公寓住宅组时,梁暮秋下意识攥紧手机,当主持人宣布他名字的时候,他恍惚了一下,之后才在周围人的掌声中站起来,走上前方舞台。   为他颁奖的是组委会的一位评委,是梁暮秋读书时就在书本上读过的人物,梁暮秋从他手中接过奖杯和证书,站在了舞台中央的话筒前。   头顶落下明亮的光束,照在他身上,也照得他有些晃眼,他并不能看清台下的面孔,只能感受到一双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   紧张、激动、兴奋,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梁暮秋做一个深呼吸,俯身低头凑近话筒,先是例行感谢,之后停顿几秒,缓缓说道:“其实在这之前我有一段很长的空档期,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幸好有一个人,他鼓励我也支持我,才让我有勇气重新拾起这个我热爱的事业。   来之前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能入围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也再一次感谢组委会对我的认可。”   梁暮秋说着举起奖杯,对着台下露出微笑,说道:“我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为每一个需要的人,设计出他们梦想中的家。谢谢。”   颁奖结束后有一个小型宴会,无数认识不认识的面孔都来说恭喜,梁暮秋连喝两杯香槟,脸颊泛起红晕,一度感到有些不真实,直到从宴会厅走出来,寒冷的空气扑面,他才稍微清醒。   吉姆叫车送他回酒店,梁暮秋不想坐车,谢绝了吉姆的好意,独自朝酒店走去。   夜晚的纽约繁华多姿,不知何时天空又落下雪。梁暮秋裹紧外衣,深吸几口气,却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他很想找个人分享此刻的喜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厉明深。   梁暮秋拿出手机,并没有新消息,厉明深大概在忙,他想了想,又把手机揣回口袋里。   再等等吧,梁暮秋在心里说,等什么梁宸安给他打视频他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厉明深。   覆着雪的街头,人群也大多成双,有同性也有异性,梁暮秋将手也插进口袋之中给自己取暖,脖子上围的正是厉明深的那一条围巾。   他将下巴埋进围巾里,漫步往前,没注意同迎面来的一个人撞上。   雪天地滑,梁暮秋差点没站稳,就在这时一只强悍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的后背,同时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小心。”   熟悉的声音,梁暮秋难以置信,一瞬间睁大眼睛,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脸。 第74章   梁暮秋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   他满眼都是震惊,话还没问完,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的车门忽然打开,梁宸安从车里下来,小鸟似的张来双臂扑进他的怀中。   梁宸安惊喜万分,一把将梁宸安抱起来,在他左右两边脸蛋各狠狠亲一下,接着看向厉明深:“你们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厉明深目光明亮,看着他说:“昨天早上的飞机。”   梁暮秋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差不多就是梁宸安上次跟他打视频之后,他伸手掐了掐梁宸安的脸:“小坏蛋,不告诉我是不是?”   梁宸安笑嘻嘻地搂紧他的脖子,紧接着又把脸埋在他的肩膀,喃喃说道:“秋秋,我好想你啊。”   梁暮秋鼻子一酸:“我也想你。”   雪势渐长,短短几分钟,厉明深的黑色大衣就覆上一层淡淡的白。他伸手从背后揽住梁暮秋,虚虚的,只指尖触碰梁暮秋的外衣,说道:“先上车。”   厉明深在同间酒店的顶层订了一个套房,外面是宽敞的会客厅和步入式衣帽间,里面是两间相邻的卧室。   正好梁暮秋的房间第二天就要到期退房,他也不忸怩,直接把行李连同给梁宸安买的礼物一道搬过去,看到礼物的时候,梁宸安眼睛都亮了。   梁宸安坐在沙发拆礼物,梁暮秋把行李箱拉到其中一间卧室,出来的时候厉明深正在打电话。   梁暮秋停下,倚在门边看过去。厉明深已经脱掉长外衣,上身在衬衫外套了一件格纹的羊绒背心,下身是黑色西裤,脚下踩着酒店提供的拖鞋。   房间里开着充足的暖气,他边打电话边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两粒,敛着眉目,薄薄的嘴唇张合,神情冷峻地对着手机说些什么,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梁暮秋正这样想,就见厉明深毫无预兆地朝他看过来。   梁暮秋一时愣住,厉明深对他笑了笑,对着电话说两句就挂断,紧接着朝他走来,到他面前停下,看着他却不说话。   梁暮秋下意识站直身体,回避了厉明深的注视,又忍不住看过去,问道:“看我干嘛?”   他心中存着一个疑惑,那就是在礼堂里看到的那个身影究竟是不是厉明深,那两杯香槟在身体内发酵,催动着梁暮秋直接问了出来。   “是我。”厉明深说,“一下飞机我就带冬冬过来了,正好赶上。”   梁暮秋牙齿咬住嘴唇的软肉,又咬又磨地,把本就鲜红的嘴唇弄得更加红润。一想到自己那番感谢词都被厉明深听到,他整张脸都要热起来。   厉明深又朝他走近了一步,灯光从他背后照来,将他的影子投在梁暮秋身上,梁暮秋忽然心跳加速,呼吸也有些不畅,双手无处安放般,只好抓住了门框。   厉明深微微低头注视他,开口说道:“我听到你说要感谢一个人,所以是谁?”   梁暮秋感觉脸更热了,梗着脖子反问他:“你不知道?”   厉明深说:“或许知道,但又怕自作多情,不如你告诉我明确的答案。”   离得近了,梁暮秋甚至能感受到厉明深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余光能看到他衣领后不停滚动的喉结,似乎比一般人的要大,至少好像比他大。   他呼吸不稳,自己的喉结也不自觉滚了一下,耳根红透却装得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哪个好心的无名氏,哦,说不定是田螺姑娘。”   厉明深没忍住笑了一下,还想说什么,梁宸安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大声喊“秋秋”。   梁暮秋应一声,看了厉明深一眼,绕过他朝沙发走去。   沙发周围都是被拆掉的购物袋和包装纸,梁宸安最先拆掉巧克力,嘴里吃着巧克力又去拆乐高机械车,发现装机械车的袋子里有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立刻被吸引了注意。   看清上面内容,他兴奋起来,挥舞着大喊梁暮秋。   梁暮秋拿过那张传单,上面印着过山车和旋转木马,是个新开的游乐场,大概是走在路上有人发给他被他随手塞进购物袋里,他都没注意。   梁宸安从沙发爬起来,光脚踩在垫子上,晃着梁暮秋的胳膊期盼地看着他说道:“我想去玩。”   梁暮秋原定第二天回国,机票都订好了,但在看到梁宸安的时候他就决定先不回去了,打算陪梁宸安痛痛快快地玩几天,刚才已经跟组委会联系退掉了机票。   厉明深也走过来,从梁暮秋手里抽出那张传单,借光看起来。梁宸安于是又去晃他的胳膊:“叔叔,我想去玩。”   厉明深先看梁暮秋一眼,见他不反对才说:“好,我看看怎么买票。”   梁宸安欢呼一声,在沙发上蹦起来,梁暮秋顺势抱住他,梁宸安双脚勾着他的腰,像只树袋熊似的紧紧攀在他身上。   梁暮秋被他情绪感染,觉得几天不见,梁宸安似乎活泼不少,问道:“这么有精神啊?”   厉明深带梁宸安飞过来,这是梁宸安第一次坐飞机,头等舱座位宽敞,可以翻身,还能放直了睡觉。   梁暮秋听了都羡慕,问:“不害怕吗?”   “不害怕。”梁宸安说,“飞机好大啊,我还想坐。”   “回去就能坐了。”梁暮秋说,“你要是喜欢以后经常带你坐。”   两人说话的功夫,厉明深已经搞定门票,两大一小的亲情套票,正适合他们。   这一夜梁暮秋陪着梁宸安睡,原以为时差的关系梁宸安会睡不着,没想到他往梁暮秋怀里一钻,眼睛刚闭上就进入了梦乡。   隔天早上在酒店吃过早饭,三人直奔游乐场。隐身多日的太阳也终于出来了,灿烂的阳光很快融化掉房顶和树梢的积雪,只剩背阴的地方还有点点残白。   游乐场在近郊,建成后刚开放不久,人却不少,大多是带孩子来的家长,也有约会的情侣。   梁宸安对过山车最感兴趣,入园后直奔那里,老远就看到蜿蜒曲折的轨道,有些地方甚至360度大回环,走近后更是能听到人群止不住的尖叫。   梁宸安捂着耳朵,边笑边说:“好吵啊。”   梁暮秋光听声音都感到心脏扑通扑通,问梁宸安:“真的想坐?”   梁宸安使劲儿点头。   可惜厉明深去询问工作人员的时候,却被告知102厘米以下的孩子不能坐,梁宸安还差一小截,对着那条限制高度的横线比了比,有些不高兴。   梁暮秋倒是高兴了,不小心表现出来,厉明深见状问他:“你是不是不敢坐?”   梁暮秋不服气地挑了下眉毛:“谁说我不敢。”   厉明深笑了一下,没有拆穿他。   梁暮秋不理他,向工作人员打听哪些项目梁宸安可以玩,带他去坐了大人可以陪同的海盗船。   梁宸安又害怕又兴奋,坐在了最刺激的最后一排,海盗船向下俯冲的时候,他就闭着眼把头埋在梁暮秋臂弯里,等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又忍不住睁开眼,借着所处的高度看四周的风景。   梁暮秋发现他胆子比以前大了许多,在陌生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也不像之前那样局促。   厉明深本想坐在梁宸安另一边,有个可爱的小姑娘想跟梁宸安坐一起,厉明深只好让出位置,改坐梁暮秋旁边。   海盗船不仅前后,还会左右摆动,当摆向厉明深那一侧时,梁暮秋被惯性带得向后,后背紧紧靠在厉明深胸口,靠得太紧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厉明深衣服底下硬邦邦的肌肉。   周围是不断响起的尖叫,强烈的失重感让梁暮秋心跳加剧,等从船上下来的时候腿都打软,但也的确感到很刺激。   厉明深头发被风吹乱,有几缕甚至竖了起来,与他平日沉稳严肃的形象判若两人,梁暮秋忍不住笑。   厉明深也不恼,任他笑,末了还问:“开心吗?”   梁暮秋清清嗓子:“还行吧。”   游乐场随处可见流动餐车,边上正好有个卖华夫饼的,香味飘出老远,梁宸安盯着直咽口水,梁暮秋给他买了一个。   香脆的华夫饼淋上热巧克力,再撒点彩色的糖粒,光看就叫人食指大动。   明明很想吃,梁宸安还是坚持让梁暮秋吃第一口,等梁暮秋吃完,他又举着华夫饼对厉明深说:“叔叔也吃。”   厉明深弯腰就着梁宸安的手也咬一口,就挨着梁暮秋的那一口,两人的牙印叠在一起。   梁暮秋怀疑他故意的。   梁宸安这才捧着华夫饼小口小口地吃,巧克力酱沾到嘴唇上,梁暮秋拿纸帮他擦掉,叫他“小花猫”,抬头就见厉明深在看他。   正莫名,厉明深忽然说别动,紧接着也拿出一张纸,抬起手到他唇角轻轻擦了一下。   梁宸安在旁边笑:“秋秋才是小花猫。”   梁暮秋脸一红,瞪了厉明深一眼。   厉明深若无其事地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抱起梁宸安说道:“冬冬,我们去前面看看还有没有好玩的。”   厉明深单手抱梁宸安也不费力,悠悠地走在前头,梁暮秋跟在后面。   园中不少小朋友都被家长抱在怀里,擦身而过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忽然喊道:“爸爸爸爸等一下等一下!”   她声音不小,说的又是中文,梁宸安不由看过去。那小女孩跟梁宸安差不多年纪,穿着粉色羽绒服,头上戴着可爱的米妮卡通发箍,被一个黑发青年抱在怀里,半边身子都要探出来,直勾勾盯着梁宸安手里的华夫饼问:“你这个在哪里买的?”   梁宸安眨眨眼,伸手往海盗船一指。   “谢谢你呀,看起来好好吃哦。”小女孩眼睛放光,又对抱着她的男人说道,“爸爸快快,我也要吃。”   梁暮秋的目光落在抱着她的黑发青年身上,对方同样用中文说道:“你好重啊,我抱不动,让你爸抱你。”   紧接着他就把小女孩移交给了旁边的一个金发男人。   小女孩又切换成英文:“Daddy hurry,I wanna eat that!Hurry!”   金发男人抱着小女孩往前走去,黑发青年悠闲地跟在后面,注意到梁暮秋的目光,也朝他看来,露出和善的笑容。   梁宸安也同样看着这一“家”人,梁暮秋见他举着华夫饼半天不吃,故意问:“不好吃呀?那都给我。”   梁宸安这才回神,手往后缩:“吃吃,我还要吃的。”   原以为只是一面之缘的小插曲,没想到梁宸安去坐旋转木马的时候,又遇上了那个小女孩。   梁宸安选了一匹白色的马,坐上去后就有工作人员来帮他绑好固定带,他有些紧张,紧紧抱住马头,又往梁暮秋看去,梁暮秋站在围栏外对他挥手,梁宸安于是松开一只手也挥了挥。   小女孩就是这时候走过来的,选了梁宸安旁边的一匹马,梁宸安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   小女孩坐好,腰上也绑好固定带,同他对视了好几秒,认出他来,问:“你为什么看我?”   梁宸安朝围栏外望去,不出意外看到了小女孩的两个爸爸,米妮发箍就戴在其中一人的头上。他看看那站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忍不住问:“哪个是你爸爸?”   小女孩调皮地眨了眨眼说道:“都是我爸爸。”   梁宸安惊讶又困惑:“你怎么有两个爸爸?”   “我为什么不能有两个爸爸?你不是也有两个爸爸吗?”   “不是的。”梁宸安解释说,“那是我叔叔和舅舅。”   小女孩睁大眼睛,似乎有些难以相信,过了一会儿问道:“是你舅舅和叔叔?那他们生活在一起吗?”   梁宸安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伴随着动听的音乐,木马开始旋转。小女孩骑在马上抱着马头沉默,等转回开始的位置时,她又往外看一眼,问梁宸安:“哪个是你叔叔啊?”   梁宸安说:“个子高的那个。”   小女孩睁大眼睛看过去,直到转到看不见的时候才扭回脖子,大声对梁宸安说:“可你叔叔看起来很喜欢你舅舅啊,为什么他们没有生活在一起?”   这回轮到梁宸安睁大眼睛。   小女孩接着说:“我爸爸说的,喜欢的人就要生活在一起。你看你叔叔看你舅舅的眼神,跟我Daddy看我爸爸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他肯定喜欢他,所以为什么他们不生活在一起?”   梁宸安有些晕,等旋转木马又转回原点的时候,他再一次扭头看去。梁暮秋双臂搭在围栏上,正举着手机在给他拍照,而厉明深站在他的旁边,一只胳膊也搭在围栏上,却是在侧头看着梁暮秋,神情专注,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全世界就只有梁暮秋这么一个人。   梁宸安不说话了。   梁暮秋拍了不少照片,有一张特别满意,没忍住发了朋友圈,立刻收获孟金良的点赞。梁宸安从木马下来就往他怀里钻,他把梁宸安抱起来,梁宸安就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怎么了这是?   梁暮秋敏锐地察觉梁宸安情绪的变化,同厉明深交换一个眼神,明明上去的时候还挺开心的。   “冬冬,”梁暮秋喊他,“还想不想玩了?”   梁宸安摇头,像忽然被霜打了的茄子有点蔫。   厉明深也看不出原因,正好快中午,提议道:“找地方吃饭吧。”   他们在海洋馆的水下餐厅吃了午饭,又看了一场海豚表演,梁宸安还是蔫蔫的,正好梁暮秋接到电话,大赛组委会让他提交一份个人简介展示在赛事官网上,三人便返回酒店。   回程路上厉明深开车,他握着方向盘,能察觉后座梁宸安的视线时不时落在他的身上。   等到酒店,梁暮秋在外头的沙发上用电脑写材料,梁宸安看了厉明深一眼,眨了眨眼,沉默着往卧室里走去。   小孩藏不住事,厉明深看出他有话想说,很快跟上。   到卧室,梁宸安爬上床边坐下,厉明深在他面前蹲下,用平视的姿态看着他问道:“冬冬,是不是有话想说。”   梁宸安咬着嘴唇,这个习惯同梁暮秋有些像,是他在犹豫的表现,厉明深也不催促,耐心地等他自己开口。   外面传来梁暮秋敲键盘打字的声音,梁宸安越过厉明深的肩膀朝外看去,很快视线又回到厉明深的身上,看着他轻声问道:“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舅舅啊?” 第75章 领带夹(一更)   厉明深很早便考虑过,如果他和梁暮秋要在一起,必然无法隐瞒梁宸安,而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把梁宸安当成小孩,而是具有独立思想的个体。   于是厉明深蹲在梁宸安面前,同他平视,用同成年人平等对话的语气问他:“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梁宸安脑子里的概念很模糊,摇头:“我不知道。”   厉明深换个问法:“那你有喜欢的人或者东西吗,吃的喝的玩的都算。”   这个梁宸安会答,他说:“我喜欢吃羊肉喝牛奶,还喜欢跟乐乐一起玩。”   厉明深听到他的回答笑了一下,“所以你喜欢乐乐,喜欢跟乐乐一起玩?”   梁宸安点点头,想到什么又赶紧补充:“我还喜欢小猫,我看不到他们就会很想它们。”   厉明深重复梁宸安的话向他确认:“你喜欢跟乐乐一起玩,因为一起玩很开心,你惦记小猫,看不到了就会很想念,是不是这样?”   梁宸安点头。   厉明深接着说道:“大人的喜欢也没那么复杂,看不到的时候会想念,在一起了就会很开心,就是这么简单。”   “那你喜欢我舅舅吗?”梁宸安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一眨不眨地看着厉明深,等待他的回答。   厉明深也看着他,觉得他并没有抵触之类的情绪,才接着说:“我跟你舅舅在一起很开心,看不到他的时候会很挂念,所以我是喜欢他的。”   梁宸安屏住呼吸,睫毛轻轻煽动,好一会儿没说话。   厉明深道:“冬冬,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   梁宸安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小声问:“那他喜欢你吗?”   厉明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头看一眼。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梁暮秋坐在外间的沙发上,低着头,目光还在看电脑。他又转回来,对梁宸安说:“我想应该是的,但他并不承认。”   “为什么?”梁宸安不解。   厉明深说:“脸皮薄。”   梁宸安抿着嘴巴笑。   “冬冬,”厉明深唤他,同时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和你舅舅在一起,我们对你的爱是不会改变的。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彼此之间也会有爱。”   “那要住在一起吗?”梁宸安还记得小女孩的问题。   厉明深点头:“我是这样想的,就住在上次带你去的那栋房子里。”   梁宸安眼睛亮了亮,屁股往厉明深挪近一些,说道:“所以你会跟我们住一起?”   “对,我们会住在一起。”厉明深轻轻握住他的手,“就我们三个人,你觉得好吗?”   梁宸安抿着嘴唇,很轻但很郑重地点了下头。   外间沙发,梁暮秋从电脑上抬头,往卧室的方向看去,就见厉明深背对着他半蹲在地上,在跟梁宸安说话。声音模模糊糊,听不太清。   梁暮秋盯着那背影看了快一分钟,目光才重又落回电脑上。两分钟前他刚把个人简介发出去,正准备关闭网页,忽然被一则新闻标题吸引了注意。   自厉明深的专访刊发后,在网络的热度就居高不下,相比屹立二十载如今已成为行业标杆的寰旭,看客们对它年轻英俊的掌舵者更为关注。   大概是梁暮秋曾经搜索过,所以之后每一次登录电脑,网页都会给他推送有关新闻。   以往他还能吐槽两句大数据真是无孔不入,但今天却没这份心情,因为那则新闻简单粗暴,直言采访厉明深的那个女孩背景不简单,才能让甚少抛头露面的厉明深为她破例,更猜测两人是强强联合已经订婚,厉明深接受访问就是为未婚妻站台,说不定下一次就会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秀恩爱。   说得煞有其事有板有眼,梁暮秋几乎就要信了。他闭紧嘴唇,目光幽幽地盯着屏幕,直到察觉厉明深的靠近,猛地合上电脑。   梁宸安去洗澡了,梁暮秋出国的这几天都是厉明深带他,发现他自理能力很强,于是放心地让他一个人洗,只是浴室的门没有完全关上,好让他能随时注意里面情况。   厉明深站在卧室门口,就见梁暮秋还在低头看屏幕,许久没动,然而双手却没有在打键盘。   他好奇梁暮秋在看什么,于是走过去,地毯消弭了脚步,再加上浴室的水声,又或者单纯因为梁暮秋看得太入神,连他走近都没察觉。   虽然在发现厉明深靠近的第一时间就合上电脑,但梁暮秋并不确定他是否看到。   梁暮秋把电脑搁到一旁,站起身,同厉明深对视。厉明深表情平常,他无法得出答案,于是问:“冬冬呢?”   “洗澡。”厉明深简洁地回答。   梁暮秋嘴唇很轻地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只对厉明深说道:“我去看看。”   他绕过厉明深往卧室走,擦肩而过的时候,厉明深拉住他的臂弯,对他说:“冬冬已经是大孩子了,可以自己洗澡,倒是你,有事能不能不要憋在心里。”   梁暮秋挣开厉明深的手,语气不太好地否认:“我能有什么事?”   明明看到那条爆料后心里不舒坦,还不承认,然而厉明深不屑用这种方式让梁暮秋难受,亲自辟谣:“假的。”   梁暮秋朝他瞥一眼。   “她是一位长辈的女儿,我欠那位长辈一个人情,正好他女儿刚做记者,我就答应让他女儿采访我,采访地点就在我办公室,除采访外我跟她没有任何接触。”   梁暮秋知道厉明深刚才是看到了,他握紧手指,转过头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   厉明深凝视他,一点头,也无所谓地说道:“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说完他便拿出手机,当着梁暮秋的面给国内的秘书打电话,让公关部和李律师联系,立即发声明辟谣,最后严肃说道:“我本人保留追责的权利。”   梁暮秋旁听,小声嘟囔了句“小气”。   厉明深耳尖听到了,转头看去,正好看到梁暮秋嘴角飞快地翘了一下,又若无其事似的低下头,假装专心研究脚下地毯上的花纹。   厉明深知道他心情好了,无奈说道:“是,是我小气行了吧。”   梁暮秋还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又看了厉明深一眼,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朝卧室走去,边走边喊道:“梁冬冬小朋友,我来检查啦,有没有洗香香!”   星移月转,又一夜过去,梁宸安恢复满格电量,吃完早饭就拉着梁暮秋直奔商场,给杨思乐、杨阿公和栗阿婆买礼物。东西太多拎着费事,厉明深让人直接送回酒店。   吃吃逛逛,白天很快过去,他们在哈德逊河边的一家餐厅吃晚餐,玻璃窗外就是落日与晚霞。   吃完饭步行返回酒店,厉明深和梁宸安走在前面,梁暮秋腿酸,落后几步,不时踩一脚厉明深被路灯投下的影子。   走着走着,梁宸安忽然停下,往旁边看去。梁暮秋于是也看过去,发现路边竟然有个半圆形的水池,池子中央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少女雕塑,少女眉目低垂,手捧花瓶,细长的水流正从那花瓶口往下流。   池水清澈见底,池底堆叠着许多硬币,还有不少人在往水里投掷硬币,嘴里念念有词。   梁暮秋很快意识到,这是个许愿池。   梁宸安眼中闪着亮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厉明深见状,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纸币,走到旁边的便利超市换了几个硬币,他先将一枚给梁宸安,又拉过梁暮秋的手,将一枚放在他手心里。   “来都来了,许个愿吧。”厉明深如是说。   梁暮秋有些发愣,梁宸安已经把他的那一枚硬币抛入水中。   那枚银色的钱币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了清澈的池水中,发出咚一声轻响。梁宸安双手交握在胸前,大声说道:“我希望和秋秋还有叔叔永远在一起!”   厉明深给自己也留一枚硬币,扔进水池之中,他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但梁暮秋没有听到他发出声音。   轮到梁暮秋了,他把硬币在掌心握了握,也轻巧地抛进水池里,看那硬币激起细小的水花后缓缓沉入了底部。   梁宸安好奇:“秋秋,你许愿了吗?”   厉明深没说话,目光朝他看来,显然也想知道他许了什么愿望。   梁暮秋本想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一转念,好想他很希望梁宸安的愿望能实现似的,于是没有答,牵起梁宸安的手说道:“走啦。”   回到酒店房间,厉明深的手机就开始频繁响起,他接通,在中文和英文之间自如切换,梁暮秋隐约听到他问“都准备好了吗”。   挂断电话,厉明深在阳台上面对夜色站了片刻,转身返回房间里关上门,几分钟后出来,对梁暮秋说:“我得出去一趟。”   白天时厉明深就电话不断,一半是他打给别人,一半是别人打给他。梁暮秋听他语气严肃,以为是他公司出了问题,然而见他一身簇新的黑色西装,又愣了一下。   厉明深说完就朝衣帽间走,站在行李箱前挑选领带,梁暮秋脚步不受控制地跟过去,忍不住问:“工作上的事吗?”   厉明深停下看他,说道:“私事。”   梁暮秋便安静下来。   厉明深目光重新落回行李箱上,梁暮秋跟着看去,里面放了五六条领带,他不明白厉明深这一趟过来带这么多领带干嘛,心里正没滋没味地想着,厉明深忽然对他招手:“过来。”   梁暮秋站着没动,眼神询问干什么。   厉明深也不强迫他,左右两只手各拿起一条领带,问道:“梁大师,你觉得哪一条比较好?”   似曾相识的一幕,梁暮秋的心微微动了一下,指了指厉明深左手,那一条他觉得丑的。   “真的?”厉明深语气带着怀疑。   “真的。”梁暮秋肯定道。   厉明深信他了,把右手的领带放回去,拿起左手的那条从脖子后面绕一圈,压在了衣领下面,熟练地打一个温莎结,梁暮秋这才发现他衬衫外面那件保暖的羊绒衫也脱了。   也不嫌冷。   厉明深面对落地的穿衣镜,站姿笔直,将领带的位置移来挪去,看起来对这件叫他不得不出门的私事十分在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着暖气,房间里又不通风,梁暮秋心口发闷,扭头走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盒子,他走进衣帽间,一言不发地将盒子塞到了厉明深的怀里。   “什么?”厉明深问。   梁暮秋让他自己打开看。   那盒子小小巧巧,厉明深猜不出,掀开盖子后眼神顿时深了几分。   他抬起头问:“送我的?”   梁暮秋从鼻子里挤出一声。   厉明深忍不住笑,那惯常平直的嘴角高高扬起,眼中也闪烁着光芒。他从盒子里取下那枚领带夹,拿在手里看了看,又问:“怎么戴?”   梁暮秋不信他不会,但忽然不想反驳了,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手从厉明深手中拿过那枚领带夹,另一只手拽过他的领带,命令的口气说:“别动。”   梁暮秋很少穿西装,购买的时候特意请教了导购领带夹的用法,他把领带夹别在了厉明深衬衫第三和第四粒扣子之间,把下端塞进西装里,手指轻轻捋平,然后松开了手。   整个过程,厉明深果真听话地一动不动,梁暮秋觉得他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带着灼热的温度,梁暮秋的脸似乎都要被他看得烧起来。   他退后一步,拉开点距离,看了一下位置没有歪,说“好了”。   衣帽间静下来,狭小的空间,彼此相对,梁暮秋又开口,这回声音低了一些:“什么时候回来?”   厉明深没有说话,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抬起到了梁暮秋脸颊的位置,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然而在触碰到的前一秒,他又忽然将手收回去,目光越过梁暮秋朝外面的阳台看去,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今晚的月亮很美。”   梁暮秋愣住了,等回神时,厉明深已经绕过他,走了。 第76章 楼顶告白(二更)   门开了又关,厉明深真的就这么走了。   梁宸安一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干,也没说话,只在厉明深临走时同他对视了一眼,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又眨眨眼睛。   梁暮秋依旧感到莫名其妙,站在原地快一分钟才回神。他从衣帽间走出来,就见梁宸安坐在沙发上,正抿嘴冲他笑。   “笑什么?”梁暮秋问。   梁宸安不答,梁暮秋就走过去咯吱他,两人倒在沙发上玩闹。梁宸安趴在他的胸口上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秋秋,我想出去看月亮。”   梁暮秋愣了愣,转头朝向那一整面的落地玻璃,透过玻璃能清晰地看到悬挂在夜空的月亮,圆润饱满,月色很是明亮。   梁暮秋说:“你看。”   梁宸安从他身上下来,站在地上伸手去拉他,说道:“这里不够高,我们出去看,去高高的地方,看得更清楚。”   在房间里视角的确受限,还隔一层玻璃。最主要的是被厉明深那么一说,梁暮秋也忽然很想好好地看一看月亮。   两人于是又穿上外套,梁宸安一定要去高的地方,恰好酒店顶楼有个露台,梁暮秋便带他坐电梯上去了。   入住的第一天晚上,梁暮秋闲逛时上来过,知道顶楼有个酒吧,要穿过去才能到外面的露台。   晚上理应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然而等他们上去的时候,里面却没有人。   酒吧的光线昏暗迷离,墙边柜子陈列一整面墙的各式洋酒,不仅客人,连服务生也不见踪影。   梁暮秋正诧异,终于有个服务生现身,走过来对他说不好意思,“今天有客人要告白,包了场,所以酒吧暂不对外营业。”   “告白?”   服务生点头确认。   那只能找其他地方了,梁暮秋略感遗憾,视线越过一张张桌椅,隐约看到有大片装点的鲜花。   他正要牵着梁宸安走,梁宸安却不乐意,对看月亮这件事十分执着,晃着他的胳膊说道:“我就看一眼。”   服务生面带犹豫,看一眼墙上挂钟,说道,“离客人到还有段时间,如果您想进去也可以,但最好不要超过10分钟。”   梁暮秋道了谢,被梁宸安拉着往里走去,沿途看到许多白玫瑰,灯光也柔和朦胧,能够想象待会儿的表白会是多么浪漫的场景。   梁暮秋这样想着,梁宸安嫌他走得慢,几乎拽着他往前。   露台同样妆点大片花束,鲜切玫瑰散发出独有的香气,混合着冷冽的空气被吸入鼻端,叫人心神舒阔。梁暮秋走到最前方的围栏前,抬头仰望天空中的明月。梁宸安也站在他的旁边,仰头安静地看着。   惦记着不能耽误别人的正事,看了大约五分钟,梁暮秋就催梁宸安要走,梁宸安说:“待会儿嘛,我想再看看。”   梁暮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纳闷,梁宸安怎么对看月亮这么执着,正想着,一束烟花忽地自他眼前升空,紧接着砰一声绽放,璀璨光芒瞬间点亮整个夜空!   梁暮秋愣住了。   还没等他反应,一束又一束烟火接连升空。光芒映在眼中,梁暮秋久久无法回神,就连附近高楼也有人从窗户探头出来欣赏。   等烟火结束,梁暮秋也终于回神的时候,突然发现梁宸安不见了,他一惊,猛地转身,却又立刻怔在原地。   一道身影站在他身后,恰好在一片阴影中,距离又远,面容看不真切,但梁暮秋还是从那身形一眼认了出来。   遥遥对视片刻,来人开口说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放了烟花。我曾经以为我忘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的确没有再想起,但直到重新遇见你我才明白,有些人一旦走进了眼里,从此也就走进了心里。”   “再次见到你,我对你感到好奇,接触后发现你这个人聪明热心,诚挚善良,外表看着稳重,实际挺活泼的,也有愁容不解的时候,总之哪里都好,好到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去小梨村,每一次你都会在村口那棵梨树下等我,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恐怕放不开手了。”   梁暮秋全然忘记反应,只觉得眼眶发热发烫,心跳也一声比一声剧烈,撞得他整个胸腔都在颤动。   来人自阴影中走出,就在他迈步的瞬间,四周亮起一串串小灯,梁暮秋借着光终于看清了,的确是厉明深,穿着出门时那一套黑色西服,打着他选的那一条不怎么搭的领带,领带上是他亲手别上去的那枚领带夹。   除此之外,厉明深手中还捧着一束花。   梁暮秋全明白了,这一场顶楼告白背后的策划者就是厉明深。   走神的功夫,厉明深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停下,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凝视他。   “骗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光彩的事,我答应你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朋友做过一段时间,我又开始不满足,我希望不止是朋友,我希望以爱人的身份,余生都能陪伴在你身边。”   说到这里,厉明深停了一下,他想,说起陪伴,与其说梁暮秋需要他,不如说他更需要梁暮秋。   梁暮秋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漂亮的面容如水似的沉静,叫厉明深难得地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厉明深顿了一下,紧接着低声说道:“其实今天在许愿池,我和冬冬许了一样的愿望。”   梁暮秋这才想起梁宸安,四下看去,发现梁宸安站在角落,抬手捂着眼睛,指缝却张得大大的朝他看,见他看过去又捂着嘴冲他笑。   梁暮秋便也明白了,梁宸安根本一早就知道,所以才会借着看月亮把他骗到楼顶。   冬夜的寒风刮在脸上,梁暮秋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热。长久沉默之后,他才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嘶哑地说道:“你跟我说干什么,说出来的愿望就实现不了了。”   厉明深笑了一下,低声说:“能不能实现不取决于我说不说。”   “那取决于什么?”   “取决于你。”   梁暮秋再一次怔住,厉明深又朝他走近,距离不到半臂,低头看他,问道:“所以到底行不行?”   梁暮秋抬起头望着厉明深的眼睛,“如果我说不行呢?”   厉明深抓紧了手里的花,面色却不变,只略遗憾似的耸耸肩,“那我过段时间再来问一次。”   梁暮秋绷不住笑了,很快又收敛笑容,问道:“你是早就打算好了?”   厉明深想了想,坦诚说道:“来之前的确有这个念头,昨天晚上冬冬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承认了,想了一夜,心动不如行动。”   梁暮秋哑然,梁宸安知道了?   厉明深看出他的想法,压低声音说:“冬冬很支持我。”   梁暮秋眼中的震惊很快平息,低头看一眼那花,平静问道:“这什么?”   厉明深不知他用意,还是回答道:“红玫瑰。”   梁暮秋问:“什么意思?”   厉明深眼神深了几分,隐约明白他的意思,毫不犹豫说道:“意思是我爱你。”   梁暮秋睫毛轻轻煽动,嘴唇也抿紧了,感到心脏被一团说不清的情绪包裹,蔓延到整个胸腔,叫他感到甜蜜,酸涩,温暖,膨胀。   他目光滑过厉明深的眉毛和鼻梁,还有他的嘴唇和下巴,视线继续往下落到了那条领带上,又没忍住笑了。   早知道厉明深的私事是要来这一出,他一定选另一条。   这么想,他又抬头,视线落在厉明深脸上,心想好在脸是帅的。   而刚才厉明深说了那么多,最触动他的是那一句,“有些人一旦走进了眼里,也就走进了心里”。   他想,或许在孟金良餐厅外见到厉明深的那一次起,厉明深就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   他嘴上可以否认无数次,但每一次厉明深靠近时失序的心跳也可以推翻无数次。   梁暮秋又抬起头,看着厉明深说:“之前骗我,这一次又跟冬冬一起合伙骗我上来。”   厉明深说:“都是我的错。”   梁暮秋动了一下,抬起手从厉明深手中拿过那束玫瑰,只说了一句:“以后不许再骗我。”   “好,以后都不会骗你。”厉明深上前拥住他,玫瑰挤在胸膛之间,他在梁暮秋额头上亲了一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我只会好好爱你。” 第77章 不放手(三更)   那晚过后,他们又在纽约停留一周才返回岚城。   落地时是晚上,厉明深以“太晚了回去不方便也不安全”为由,将梁暮秋拐到自己公寓。   为倒时差,厉明深在飞机上一直没睡,梁宸安学他也不睡,厉明深便给他连播动画片,结果就是一下飞机梁宸安眼皮就开始打架,几乎坐上来接他们的车就睡着了。   到公寓,厉明深把他抱进卧室,出来后反手关上门,看见梁暮秋在开行李箱,便叫他停一停,用严肃的语气说道:“我跟你说件事。”   梁暮秋正蹲着翻睡衣,闻言停下看着厉明深问:“什么事?”   厉明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你过来,过来我跟你说。”   梁暮秋不疑有他,起身走过去,嘀咕厉明深是要跟他说什么,貌似还挺重要的。他走到跟前正要开口,厉明深忽然一把将他拉到怀里,一只手揽着他的腰,紧接着嘴唇就贴了上来。   这个吻猝不及防,霸道又热烈,被松开的时候,梁暮秋感到肺里空气似乎都被抽空了。他湿润的眼眸瞪了突袭者一眼,毫无威慑不说,反而充满了勾人的意味,厉明深眼神一深,立刻又亲上去。   在纽约的那几天,顾忌梁宸安在,两人只敢偷偷拉拉手什么的,或者见缝插针地亲一下,但那感觉就仿佛沙漠旅人好不容易找到水源,但每次只能喝一口,不仅不解渴,反而叫人更加口干舌燥。   厉明深时而凶猛激烈,时而又温柔缠绵,梁暮秋意乱神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抱进浴室,屁股坐在了洗手台上。   厉明深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渴望,梁暮秋心脏怦怦直跳,不敢同他对视,偏过头去,一只手推拒着问道:“你干嘛?”   厉明深盯着他不说话。   梁暮秋轻声说:“放我下来。”   “不放。”厉明深霸道地否决了,然后退开一点,将手按在皮带扣上,如慢动作般将皮带缓缓抽了出来。   梁暮秋整张脸瞬间变得通红,“不行,冬冬……”   刚说几个字他就说不下去了,厉明深欺身上来,贴在他的唇边说道:“没事,冬冬睡得很沉,况且隔着两扇门他也听不见。”   梁暮秋大脑成了一团浆糊,迷迷糊糊的时候想,这人该不会是故意给梁宸安放了一路的动画片,就是让梁宸安回来就睡觉,他好有机会逞凶作恶。   但他很快就没有余力再想其他,身体和心思全然被厉明深掌控,直到撑不住闭上眼睛,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自从接任公司后,厉明深就没给自己放过那么长的假,乐不思蜀但也得回去。   早餐是公寓管家送上来的,吃了一周西餐,梁宸安喝白米粥都觉得香,稀里呼噜喝了一大碗。   吃完饭,厉明深自己开车回公司,叫司机送梁暮秋和梁宸安。车停在公寓门口,司机下车把行李搁进后备箱。   梁暮秋出发时只带了个小的登机箱,后来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干脆又在当地买了两个打折的大号箱子,一并托运回来,箱子里除了几件衣服,全都是带回来的礼物。   厉明深弯下腰,梁宸安在他脸上亲一下,有些不舍地说叔叔再见,厉明深摸了摸他的头,直起身看向梁暮秋。   司机装好行李就回车上了,厉明深用身体挡住背后的视线,悄悄地牵起梁暮秋的手,将他五指拢在掌心,说道:“到了给我发消息。”   梁暮秋指尖在厉明深的掌心刮了一下,想要抽回来,不料厉明深抓得更紧。   梁暮秋只得瞪他一眼,又朝四周看看,示意他注意场合。   厉明深依旧不收敛,但视线也下意识地往四周一扫,忽然定格在前头停着的一辆车上。车牌号很熟,是厉環的车。   他停下来,看过去。   很快,那辆车的司机下来了,小跑着从车尾绕到另一边,打开后座的门。   厉環从里面走下来。   梁宸安睁大眼睛看过去。   梁暮秋也看过去,起初有些疑惑,但很快他就凭借那张跟厉明深有些相似的长相认了出来。   这是许多年后梁暮秋再一次和厉環照面,厉環穿着贵气,微抬下巴冷眼朝他看来,一如记忆里高傲不近人情的模样。   梁暮秋下意识想要缩手,厉明深反而牵得更紧,五根手指甚至插入了他的指缝间,同他十指紧扣地牢牢握在一起。   厉明深这间公寓厉環从没来过,他一度以为厉環不知道地址,如今看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来。   那能让厉環破例的就只有梁宸安了。   厉環朝他们走来,又很快停下,保持一定的距离。梁宸安恰好在中间,仰头看的时候,发现梁暮秋和厉明深的面色都有些紧绷,他也跟着紧张起来,下意识往梁暮秋身边靠。   “冬冬。”厉環喊了一声,紧接着走到梁宸安弯腰看着他,换上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和蔼笑容,“你还记得我吗?”   梁宸安迟疑了一下,点头:“记得,你是那个奶奶。”   厉環明显因为这个称呼变得激动,她今天没戴墨镜,虽然化着妆,但遮不住眼角细细的纹路。   厉環说道:“奶奶想你了,来看看你。”   梁宸安心中存着疑惑,有个声音告诉他,眼前这个妇人或许真是他的奶奶,他下意识往梁暮秋看一眼,见梁暮秋似乎没有反对,于是小声问:“你是我奶奶?”   厉環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变得哽咽:“是啊,我是啊,我是你奶奶,是你爸爸的妈妈,你跟你爸爸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那爸爸呢?”梁宸安忽然问。   厉明深就在这时喊道:“妈。”   厉環朝厉明深看去,母子二人大概从来没这么同心过,厉環很快从厉明深眼神中明白过来,转向梁宸安说道:“你爸爸有其他事情做,今天不能过来,不过他让我告诉你,他非常非常爱你,也很想你。”   梁宸安有些失落,眨眨眼睛,小声说道:“如果他不能来就算了,请你告诉他我也很想他。”   厉環忍不住蹲下抱着梁宸安,梁暮秋垂眼看去,很快又偏过头,感到手被厉明深握紧了。   厉環又问了梁宸安一些事,大概就是国外好不好玩,坐飞机害不害怕,又问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梁宸安一一回答了她。   起初梁暮秋还在旁边听着,过了一会儿便悄悄走开,背过身望向远处。   很快,厉明深也走来,站到他身边对他说谢谢。   “谢我什么?”梁暮秋瞥了厉明深一眼,话虽这么问,但他其实知道厉明深为什么谢他,于是又自己回答说,“你都说了,就当多一个人疼冬冬,有什么不好?”   他再不喜欢厉環也是他的事,梁宸安已经没有了双亲,而两边都是他的亲人,梁暮秋不想让他在亲人相互间的怨恨和争执中长大。   厉環却还是不肯放弃,试探梁宸安:“冬冬要不要跟奶奶回家,奶奶家有大花园,我让人给你安了一个秋千,还给你准备了好大一个房间,里面都是玩具,你想不想玩?”   梁宸安扭头看了一眼梁暮秋,梁暮秋远远地对他笑笑,梁宸安也笑了一下,才又转回去对厉環说:“谢谢奶奶,但我要跟我舅舅回家了,下次再去你家玩行吗?”   厉環听得分明,却依旧不甘心,也飞快地朝梁暮秋看一眼,问:“冬冬很喜欢舅舅吗?”   “当然喜欢。”梁宸安毫不犹豫,顿了顿又认真说道,“不对,不止喜欢,我最爱他了。”   厉環只得将不甘咽下,抬手抚摸梁宸安的脸:“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去,奶奶在家里等你。”   梁宸安点点头,厉環欣慰地说道:“我的冬冬真乖。”   厉環不是空手来的,大概料到梁宸安不会跟她走,所以提前准备了很多东西,她让司机打开后备箱,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零食玩具衣服鞋子,一股脑儿都挪到厉明深的那台车上。   后备箱不够放,副驾都摞了老高。   整个过程她并没有看梁暮秋,梁暮秋也不看她,等东西装好,梁暮秋让梁宸安先上车,回头正要同厉明深说再见,就听到厉環先问厉明深,是不是要回公司。   厉明深已经很久没听厉環用这么平和的语气跟他说话了,怔了两秒说道:“是,一会儿我自己开车过去。”   厉環点点头,看他一眼后说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厉明深同梁暮秋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才跟着厉環走到一旁。厉環沉默几秒,才说:“前段时间我梦见你大哥了。”   厉明深一直纳闷,自从厉家那群亲戚在孟金良餐厅门口蹲他反被他送进警察局之后,厉環忽然间没了动静,他还以为厉環憋了什么后招,原来是梦见勖明昭了。   也是,大概也只有勖明昭这个儿子才能改变厉環的想法。   厉明深猜得没错,厉環的确是梦见了勖明昭。勖明昭离开后,几乎从没出现在厉環的梦里,她唯一一次梦见是勖明昭车祸后全身布满鲜血、面孔模糊的模样。   但那天厉環却梦到勖明昭,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站在她面前,像以前一样,嘴角略微上扬,笑着喊她妈。   勖明昭说:“冬冬现在这样就很好,让他跟着小秋吧,您不用费心思一定要让他回家,想他的时候去看看就好了。”   “妈,你答应我。”勖明昭消失前最后说。   厉環从梦里惊醒。   外面天光未亮,她坐在华丽空荡的房子里,在外人面前一定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怔了好一会儿,缓缓低下头捂住脸,眼泪很快从指缝里流出,滴落到了床单上。   但这样的事厉環绝不会跟厉明深提,她抬眼望向梁暮秋,抿紧嘴唇,再开口时语气变为了严厉的质问:“冬冬的抚养权我可以不要,但你们一个是冬冬叔叔,一个是他舅舅,这样搞在一起,有想过冬冬吗?”   厉明深猜到厉環会这么说,并不意外,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比勖明昭长得更像厉環,也比勖明昭更了解这个母亲。   厉明深也曾想过,假如勖明昭没有离婚,他或许也会在某次家族聚会上见到梁暮秋,他们一个是孩子叔叔,一个是孩子舅舅,彼此点头打个招呼,交集也仅限于此了。   但他很快推翻这个想法,他想他一定还会爱上梁暮秋,大概会换一种方式,但结果一样,不过时间早晚。   厉明深反问:“你问过冬冬吗?你知道他怎么想的?”   厉環不满:“他一个孩子,能想什么?”   厉明深勾起唇角,带着些嘲讽的语气说道:“冬冬比你想象得更懂事,他希望他爱的人能幸福。虽然我哥和冬冬的母亲都不在了,但我和梁暮秋也可以给他一个家,可以给他完整的爱。总强过有些人,父母俱全却连一天亲情的滋味也没尝过。”   厉明深承认,最后一句他带上了个人情绪,而厉環显然也听出来了,面颊绷紧,颧骨在消瘦的脸颊上看起来更加突出。她呵斥道:“你以为我是为你吗?我是为了冬冬好!”   厉明深沉默下来,他并不愿意跟厉環剑拔弩张,尤其当着梁暮秋的面,但厉環高高在上、仿佛所有人都是错只有她最正确的姿态,让他再也无法忍受。   他忽然喊了一声妈,接着问:“你觉得我大哥会不会曾经很恨你?”   厉環一愣。   厉明深接着说:“只不过因为你是他妈,所以他没办法,但你觉得他会不会在某一刻很恨你,因为他本可以拥有美满的婚姻和家庭。”   厉環怔在原地,很快,她的胸口激烈起伏起来,两只手也紧紧握起,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厉明深。   厉明深看到了她发青的眼窝和通红的眼睛,心中有些不忍,但话到这个份上,他索性说到底:“所以不要打着为谁好的旗号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更不要打着为谁好的旗号却干着伤害他的事。”   厉明深最后说:“从小你就没管过我,我的事以后还是不要插手了。”   厉環死咬住嘴唇,牙齿深深地嵌进去,几乎尝到鲜血的滋味。厉明深的一番质问叫她震惊,震惊过后是无尽的悔恨。   她早就明白,许多事情上,勖明昭听她的话,为的是让她高兴,其实自己并不高兴,这个念头在勖明昭离开后的无数个夜晚折磨她,拷问她。   而她也早就知道,厉明深这个儿子不是她能掌控的。   厉環的面色又很快平复,不再将自己脆弱一面表露出来,冷冷地连说三个“好”,末了撂下一句:“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你好自为之吧。”   厉明深说不出什么滋味,他对厉環说:“您放心,我会很好,从今以后我饿了有人问,病了有人疼,我不会再是一个人。”   厉環上车离开,厉明深留在原地。   梁暮秋等厉環的车开走才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厉明深的手。 第78章 新年夜(正文完)   厉明深反手握住梁暮秋的手,挤出一个笑,说没事。   梁暮秋伸出另一只手将他弯起的嘴角压平,“在我面前不用装。”   这句话厉明深曾对梁暮秋说过,如今换成梁暮秋对他说,厉明深有些动容,张开双臂将他拥进了怀里。   公寓门前车来人往,梁暮秋能感到落在身上的一道道视线,带着惊奇、探究或是其他,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也抬起手环住厉明深的后背,随后感到厉明深将他抱得更紧了。   司机在车里看到这一幕,着实惊讶,忽然又听见后座的门被打开,原本坐得好好的梁宸安跳下车,朝相拥着的两个人跑去,边喊:“我也要抱!”   厉明深松开梁暮秋,弯下腰将梁宸安抱了起来,他单手就将梁宸安稳稳抱住,另一只手拉住梁暮秋。梁暮秋冲他一笑,填满了他另一半的怀抱。   厉明深再三叮嘱司机注意安全,目送梁暮秋带着梁宸安离开后才自己开车去寰旭,开会的时候收到了梁暮秋到达的信息。   村口的石碑依旧矗立,那棵大梨树的树叶差不多落尽,遒劲的枝干在天空中伸展,静待来年再一次开花结果。   村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依旧,离开不过十天,梁暮秋却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刚开到小院外,还没停稳,杨思乐就从隔壁跑出来,大声喊道:“冬冬!”   梁宸安伸手就要去开门,司机吓得赶紧停下。梁宸安跳下车,同跑过来的杨思乐抱在一起。   “我好想你啊。”杨思乐说。   梁宸安说:“我也想你。”   第二句话便是:“小猫呢?”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猫咪们暂时托给杨阿公照看,杨思乐说:“都好着呢,不过上次公主抓了我一下,我阿公偏要带我去打针,我现在手背还有印子,可疼了。”   “啊?公主抓你了?”梁宸安睁大眼睛,摆出大家长姿态,“走,我替你教育它。”   两个小孩拉着手跑去了杨阿公的的院子,梁暮秋则下车,同司机一起将行李取下,统统搬进小院。   梁暮秋缓了一会儿开始收拾,拿上给杨阿公买的鱼油、骨维力、护手霜,还有给杨思乐买的玩具汽车,大包小包地奔隔壁,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杨阿公洪钟一般的笑声。   他也不由露出笑来,跨过门槛走进去,杨阿公正在院子里剥蒜,见到他立刻面露喜色:“小秋!”   “阿公,”梁暮秋唤一声,把买的东西放下,说,“鱼油降压的,骨维力补钙的,还有护手霜。现在冬天了,您每次忙完想着擦一点,要不又该长冻疮。”   他还给杨阿公买了一件长款过膝盖的羽绒服,买的时候担心小,杨阿公穿上还挺合身,问贵不贵。   梁暮秋笑道:“打折的,一点都不贵!”   梁宸安在后头的堂屋里看小猫,几天不见,小猫似乎长大一圈,毛发柔亮顺滑,一个个精神地很,公主和葱葱在打架,斑斑和淘淘在玩爬架上的毛线球,只有小眼镜窝在角落,猫屁股对着它的兄弟姐妹,大概是只有些社恐的i猫。   梁宸安揪着公主的后脖子把他拎起来,公主还在激战的状态,四只爪子在空中乱挥。   梁宸安问它:“你干嘛咬乐乐?你的名字还是乐乐取的。”   公主:“喵~”   杨思乐想摸又有些心虚地把手缩回去,绝不承认自己因为想尝尝猫粮什么味道,把手伸进公主饭盆里的时候才会被抓。   梁暮秋掀开挡帘走进堂屋,挨个在猫头上点了点,问梁宸安:“我要去村口,你跟我去还是在这儿?”   梁宸安想小猫想得很,哪里舍得移开眼,看也不看梁暮秋,说道:“我要在这儿。”   梁暮秋于是又掀开帘子出去了,跟杨阿公说一声就往外走,杨阿公忽然叫住他,说杨思乐等暑假过后就要去城里上学。   “他妈妈后来又过来了。”杨阿公说道,“我仔细想了想,我不能太自私,强行把孩子留在身边,你说是不是?我跟他妈商量了,等到小学就让他去城里读书,让他妈妈照看他。”   梁宸安和杨思乐现在大班,暑假过后就要上小学,梁暮秋也想过这个问题,等他们搬到厉明深那里,梁宸安肯定是要就近上学的,厉明深已经在联系学校了。   他问清阮茉莉的地址,发现离山水墅并不远,惊讶地说道:“那乐乐很可能还跟冬冬去一个学校。”   “好啊好啊。”杨阿公高兴起来,很快地,神情又变怅然,“孩子大啦,总是留不住的。”   梁暮秋听着心里有些发酸,他曾听过这样一种说法,世界上的爱大多是为了团聚,只有父母的爱是为了离别。   父母托举着孩子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杨阿公又何尝不是。   挡帘后头传来杨思乐的笑声,杨思乐此刻无忧无虑,不过有人都为他考虑在了前头。   梁暮秋说道:“阿公你放心,到时候我也会照看着乐乐的,周末我就送他回来,您要是想他了,我就带您去看他。”   从杨阿公院子出来,梁暮秋回了趟自家小院,拎着给栗阿婆的礼物去了村口的杂货铺。   送给栗阿婆的是一个翡翠手镯以及一套护肤品,同样说“打折”。   栗阿婆没那么好糊弄,“这套化妆品我在电视上看过广告,很贵的。”   她把护肤品搁下,又欢欢喜喜地把手镯戴上手腕,转着前后看,忽然就掉起眼泪来。   梁暮秋吓了一跳,赶紧找到纸巾递过去,“怎么还哭了?”   栗阿婆缓了缓才小声说:“你是不是又要去市里了,以后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梁暮秋一听,不由失笑:“谁跟你说的?”   栗阿婆哼一声:“还不是郝建山!”   郝建山也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梁暮秋设计获奖,一天之间就宣扬得全村都知道了。   梁暮秋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动,他早就想好了,揽着栗阿婆的肩膀说道:“这里是我家啊,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怎么舍得不回来呢?再说我那间民宿也要继续开啊。”   “真的?”栗阿婆擦擦眼睛,转忧为喜,“可不许骗人啊。”   梁暮秋最后去看了郝建山。   郝建山刚从村委会回来,正待在他在小学的那间办公室里,抱着大茶缸捂手。   早年有企业捐了一批空调,郝建山先紧着孩子们的教室装,然后是老师们的大办公室,说自己不用,反正脂肪够厚,抗冻。   梁暮秋给他带了一套崭新的黑西装,美版尺码大,西服扣子将将能扣上。   郝建山吸着肚子,站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说:“我这回真得减肥了。”   这话梁暮秋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不走心地应道:“嗯。”   郝建山忽然不说话了,梁暮秋问:“怎么了叔?”   郝建山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感概地拍拍梁暮秋的肩:“我就知道你有一天还会再走出去的,好好干。”   “不过,”郝建山话锋一转,“村里有事你还得帮忙啊,我都想好了,再过两个多月梨花就开了,得好好宣传一波,多吸引点人来旅游,要是再搞直播你还得回来。”   梁暮秋笑着应道:“行,你发话,我一定来!”   设计大赛的结果公布之后,很多工作室向梁暮秋抛出橄榄枝,但工作室有利有弊,既是保障也是约束,权衡之下,梁暮秋还是选择先单干,说不定某天组建自己的工作室。   他和厉明深又去了山水墅,一起添置家具,打算先等梁宸安在幼儿园上完最后一学期,暑假的时候再搬进去。   这一忙,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很快就到农历新年。   除夕这天晚上,孟金良餐厅歇业,给员工也放了假,早早打电话给梁暮秋。   “你带冬冬来吃年夜饭。”   梁暮秋说:“好啊,但我可能得多带一个人。”   “谁啊?”孟金良起初还纳闷,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哎呦,你跟那谁俩成啦?”   梁暮秋还卖关子,“总之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最近接了个私宅设计,户主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因为预算有限所以不打算找工作室,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梁暮秋,便找上他。   梁暮秋先电话沟通,除夕下午约了那对小夫妻去房子看看便决定接下,从房子出来,他开车去寰旭,快到的时候打电话给厉明深。   厉明深一早就在办公室里等,几乎立刻接起电话,简单说两句就挂断,拿起外套从隔壁叫上梁宸安。   路过秘书办,厉明深停下,对一屋子人说:“大家这一年都辛苦,早点回去陪家人吧。”   众人纷纷道:“厉先生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厉明深手臂搭着外套,另一只手牵着梁宸安,坐电梯下楼。   周文的女朋友也来接他下班,厉明深前脚走,他后脚就关灯锁门,到一楼的时候正好看到厉明深穿过大堂的自动门,往路边停着的一辆车走去。   那车的驾驶座打开,下来的是个熟悉面孔,周文微微睁大眼睛,看到梁暮秋和厉明深很轻地拥抱了一下。   松开后,厉明深把包和外套交给梁暮秋,自己坐上驾驶座开车。   周文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加快脚步朝斜角的路口走去,打算一见面就告诉女朋友。   除夕的岚城,灯杆上挂着红灯笼,大街小巷飘出欢快歌声,一派喜庆与繁华。   厉明深将车开到了孟金良餐厅,还停在门前的那一棵梧桐边上。孟浩庭和孟金良的老婆已经到了,出来迎接他们。孟浩庭又忍不住逗梁宸安,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梁宸安不乐意搭理,每次只回答一个字,还挺酷。   孟金良裹上围裙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的菜,众人围着餐桌落座,大人喝红酒,两个小孩喝葡萄汁,梁暮秋尝了几道菜,夸孟金良手艺不减,要在古代那就是御厨的水平。   孟金良得意地说那是那是,又道:“我真打算开新店了,新店还得你来给我设计啊,别人我不要。”   孟金良老婆在旁边说:“小秋,你照高价收他钱,不用跟他客气。”   “好啊,嫂子都发话,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梁暮秋回道,同时朝身侧的厉明深看过去。   两人相视一笑,厉明深在桌子底下牵住他的手。   吃完饭,孟金良张罗打麻将,包间就有台自动麻将机。梁宸安兴致高涨,不管会不会,先上桌摸两把。   梁暮秋坐在旁边教他打,梁宸安很快认齐牌,打得有模有样,再加上孟金良夫妻有意放水,还真胡了一把。   孟浩庭看出来了,不满地喊道:“爸,冬冬出的你就不碰,我出的你就碰,你成心的吧。”   “皮痒了是不是?”孟金良说,“别逼我在这个快乐的日子揍你。”   梁暮秋忍俊不禁,一回头发现,刚才还站在他旁边的厉明深不见了。   他于是从包间寻出去,看到厉明深站在餐厅外头的那棵梧桐树底下。   原地看了一会儿,梁暮秋推开玻璃门走出去,厉明深听到动静回头看他,梁暮秋走到他面前说:“我第一次见你,你就站在这里。”   “不对,不是第一次。”梁暮秋说完又自我纠正,“第二次。”   厉明深笑笑,拉着他的手伸进自己外衣口袋,问道:“你当时对我什么印象?”   “说实话吗?”梁暮秋往厉明深看一眼,抿着唇角笑了笑说道,“很帅,还是个大款,车被砸了也不心疼,看着生人勿近还挺高冷的,谁知我开车要走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车底有只猫。”   “我还一直没问你,你怎么看到的,那只猫藏得那么隐蔽。”   厉明深笑而不答。   梁暮秋恍然大悟,“该不是猫一出现你就盯着它看了吧?”   他撞了一下厉明深的肩膀,“你其实是喜欢猫的吧?”   厉明深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梁暮秋,压低了的声音充满暗示:“你知道得太多了,晚上我得采取点措施。”   梁暮秋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叫人脸红的画面,心跳快了几分,凑近到厉明深耳边,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去,小声说道:“饶命。”   厉明深没说什么,只是在口袋里紧紧地扣住他的手。   室外气温零下,街道两旁依旧是霓虹闪烁,但人却比往常要少,许多人都回到家乡过年了。   梁暮秋望着比以往要冷清的街道,长长呼出一口气,“时间过好快啊。”   从夏到秋又到冬,眨眼间半年过去了。   厉明深在口袋里玩他的手指头,说:“是挺快的。”   梁暮秋安静下来,不多时,远处传来响声,他循着声音看去,眼中蓦地流露出惊喜:“放烟花了!”   厉明深也看过去,从方向看应该是在江边。烟花一朵接一朵升空,照亮了城市的夜晚。   隐隐地,传来新年前倒数的声音。   “20、19、18……15、14……”   梁暮秋看一眼手机,数字显示11:59,马上就要到新的一年了。   他回头看去,梁宸安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站在玻璃门里冲他挥手,又做了个飞吻,孟浩庭在旁边,也学着梁宸安飞了个吻。   梁暮秋于是也笑着冲他们飞吻。   “7、8……3、2、1!”   倒数最后一秒,数朵烟火齐齐冲上云霄,光芒映亮了城市夜空,也映亮了梁暮秋的面庞。   他转头看着厉明深,在无数欢呼声中说道:“新年快乐。”   厉明深也对他说:“新年快乐。”   梁暮秋说:“以后每个新年都一起过吧。”   厉明深静静看他,许久,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将他拉近,在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梁暮秋屏住呼吸,下意识闭起眼睛,睫毛轻轻颤动,听到厉明深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