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作者:余酲   文案:   回国第三天,梁辰从小叔梁霄寒手里抢了一辆超跑,小叔的男友陈仅搭便车,梁辰绷着脸,一路不言。   到公司,两人被分在同一个项目组,梁辰钦点陈仅做他的助理,从此两人针锋相对,致力于让对方在大庭广众下不来台,在职业道路上苦头吃尽。   陈仅知道梁辰讨厌他,原因不外乎他是梁辰小叔的情人,还有他曾见证过许多梁辰年少轻狂时的幼稚行径。   他不知道的是,梁辰对他避之不及,冷言冷语,是因为害怕靠得太近,会忍不住。   忍不住触碰,忍不住把他也抢过来。   后来的某一天,听说梁辰已经知道陈仅接近他是梁霄寒授意,好友卓翎摇头叹息:“梁辰,你完蛋了,你彻底栽了。”   “是吗。”梁辰语气平淡,没什么表情,“我早就完蛋了。”   /   梁辰x陈仅   假开朗真傲娇x假冷漠真直球   /   换攻,年下(三岁)   /   封面感谢@方星举   标签:HE 年下 挺甜 不虐 真的 横刀夺爱 换攻 暗恋成真 攻暗恋受 第1章 他俩还没分呢   回国那天,N市下着大雪。   飞机落地,梁辰取了行李走出航站楼,与寒风猝然照面的同时,一眼便看见写着“良辰”二字的浮夸接机牌。   行李放后备箱,上车落座,驾驶座的卓翎扭过头来:“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上任CEO,迎娶白富美,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梁辰恍若未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臂:“时差还没倒过来,我先睡会儿。”   卓翎对他敷衍的态度颇为不满,却也没打算不让人睡,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泄愤般地把手里的接机牌往后座丢去。   泡沫做的牌子很轻,梁辰闭着眼接住,看也没看就往旁边空座一扔。   然后脑袋歪向车窗,兀自睡去。   首都时间晚上九点,卓翎踩着油门风驰电掣,把刚回国的梁辰拖去了一间酒店。   下车,进门,入座全凭卓翎指引,坐下好一会儿,梁辰才撑着额头醒来:“……这哪儿?”   卓翎已经在翻菜单:“我家新开的酒店,位置偏了点,饭菜还不错,回国第一顿凑合吃。”说着食指朝天,“吃完就在这儿睡,房都给你开好了。”   梁辰打了个哈欠:“这么殷勤,有猫腻。”   “非要说也确实有。”卓翎道,“过两天有个项目要跟你们家对接。”   不同于同辈的大部分二代仗着祖上的荫蔽安于现状混吃等死,卓翎对继承自家产业兴致缺缺,大学刚毕业就成立了自己的MCN公司,乘着网络直播和短视频的东风迅速发展,营收额也一路高涨,连曾经瞧不上卓翎“小打小闹”的卓父也另眼相看,甚至投资入股。   反观以房地产行业近年不景气,多个知名开发商宣告破产,梁家仍吊着一口气在业内深耕,商品房遇冷就转而开发高级服务型公寓,主打配套齐全安保严密且可租可卖,面向各行各业的高端人士和明星网红,顺应社会发展的风向,有需求就有商机。   即便如此,集团近两年也颓势尽显,能撑到现在不过是凭借入行早奠定的行业龙头地位,以及应了那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简单了解过卓翎公司的业务,梁辰半真半假地说:“不如去你公司工作,省的回家挨老爷子念叨。”   老爷子指的便是梁辰的爷爷,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发家,生意场上的雷厉风行,私底下则是典型的封建大家长,一生致力于安排别人,连梁辰就读的专业都是他亲自挑选。   卓翎连连摆手:“我可不敢把梁家的继承人弄来当网红,虽然你这张脸很合适在颜值博主赛道发展……”   梁辰说:“你消息不灵通啊,我可不是什么继承人。”   听不出话里是否有自嘲的意味,卓翎试探道:“现在还是你小叔掌权?”   听到“小叔”二字,梁辰不甚明显地皱了下眉。   卓翎忍不住问:“当年你出国是你爷爷安排,如今你学成回国,总不能让你下基层吧?”   “也没什么不好。”梁辰把玩起眼前的水杯,“集团早就易主,既然我爸都放弃了,我又何必争这一口气?”   “梁伯父是无心恋战,说到底你小叔本来也没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梁辰笑了:“错了,是我爸他自己没本事。龙胜龙凤生凤,你凭什么认为他儿子就有能耐从他兄弟手里抢东西?”   这番话听得卓翎有些蒙圈,他是在梁辰父亲梁霄鹤的拜托下才提起这一茬。   虽然他知道梁辰出国念商科并非自愿,却没想到梁辰对自家集团毫不在乎,全无野心。   不过本来也就走个形式,当面提起过就算完成任务。卓翎收起错愕,耸肩道:“那你还不如和我们公司签约,我给你最顶级的资源,保证你一炮而红,日进斗金。”   “‘斗金’是多少?”   卓翎比了个数字,梁辰轻笑,是嫌少。   卓翎“靠”了一声,随即又感叹,“人跟人到底不一样,当年创业,我爸怕我败光家产把我的卡都停了,你在国外却是吃香喝辣,的确没什么要从你小叔那儿抢。”   说着,发现梁辰摆弄玻璃杯的手停下,自下飞机起就半眯着的睡眼也终于睁开。卓翎扭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隔几张桌的那头,坐着的正是梁辰的小叔梁霄寒。   “他们怎么也来这儿吃饭?”卓翎嘀咕。   梁辰没应,目光仍定定地投向梁霄寒那桌。   那是一张四人方桌,面对面坐着两人。六年不见,梁霄寒还跟从前一样,几乎没有变老,他看向对面的人,脸上挂着温文的笑。   卓翎当梁辰此举是口嫌体正直:“我还当你真不在乎,这会儿死亡凝视上了。”   还伸出手在梁辰眼前挥了挥,打趣道,“梁大少爷醒了,不睡了?”   梁辰打了个哈欠,顺势撑住下巴合上眼:“那就再睡会儿。”   “诶你别……你真睡啊,快上菜了!”   唤醒无效,卓翎无奈地叹一口气,百无聊赖地又回身往梁霄寒那桌张望,自言自语嘀咕:“……他俩还没分呢……他到底图他啥啊?”   闭着眼的梁辰将卓翎的小声八卦尽数听进了耳朵。   只是没弄明白卓翎口中的“他”和“他”,各自对应谁。   同餐厅另一张餐桌,上来最后一道海鲜汤。   陈仅没胃口,扫一眼就低下头,摆弄手指甲。   昨天晚上睡不着,翻出指甲油玩,许是光线昏暗的关系,涂得斑驳不匀,有的涂到了皮肤上,抠都抠不下来。   一碗汤被推到面前。   陈仅听见对面的人说:“午餐没吃好,晚上多吃点。”   那声音一贯的平淡不含温情,哪怕说话的人是笑着的。   提起今天的午餐,陈仅心里一阵烦乱。他不喜应酬场合,平时梁霄寒也尊重他的意愿不带他去,今天要不是那位对他“一见如故”的赵总在场,多半也不会勒令他必须出席。   况且明面上梁霄寒是他上司,私底下又……所以哪怕笑不出来,陈仅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拿起勺子舀汤,尝了两口。   见陈仅总算动筷,梁霄寒脸上的笑容也松弛些许。虽说他在梁家已是叔伯辈分,但由于和兄长梁霄鹤是同父异母,年岁相差大,加上天生的基因优势,即便再有两三年就将迈入不惑之年,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   陈仅又夹了几筷子其它菜,梁霄寒把一道鸡汁蒸笋丝往他跟前推,说:“上回来你就爱吃这个。”   陈仅敛目,心中微动。这个人实在太懂人心,总能在让人失望之后很快给予“补偿”,让人知道——我有把你放在心上。   至于这是真情流露还是惯用手段,便无心去追究了。   等到陈仅吃得差不多,梁霄寒抬腕看一眼时间:“很晚了,如果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休息,还是上次那间套房。”   陈仅点了点头。   梁霄寒起身往门口走去,经过陈仅时忽然在他身旁停住脚步,弯腰俯身,靠近他的耳朵,声音随之压低:“怎么不问我这么晚去哪里?”   微凉的吐息拂过耳廓,带着低沉嗓音飘进耳道里,陈仅不禁哆嗦了一下,条件反射地退开,却被搭在肩上的手轻轻按住。   按说打一巴掌给颗枣,哪怕是酸枣也已经给过了,因此梁霄寒此举让陈仅有些意外。   可是没有人会不喜欢被人费心去哄。陈仅给面子地笑了一下,说:“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   “当然。”梁霄寒说,“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陈仅抿唇笑着,不答话。   不是没信心,而是自知没立场。   又怕得到不想听的答案,所以不如不问。   梁霄寒到底没告诉陈仅他要去哪。   不过半个小时后发来一张照片——茶案上摆紫砂壶和两只品茗杯,陈仅认得这是梁家老爷子心爱的茶器,地点应是梁家大宅的茶室。   原来是去陪老爷子喝茶了,也不知道现在喝茶晚上还能不能睡着。   到这个份上,再拿乔显得不识抬举。陈仅挑了个系统自带的晚安表情包发过去,放下手机,继续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菜吃。   梁霄寒总爱点一桌子菜,他自己却不怎么吃。陈仅食量也不大,每每面对满桌剩菜,自小刻在脑子里的“粒粒皆辛苦”总让他心痛不已,哪怕撑了也要尽量多吃,实在吃不下就打包。   好在这家酒店菜品走精致路线,份量都不多,勉强把一桌菜解决个七七八八,陈仅揉着肚子站起来,往客房电梯方向走去。   这里距离住处有些距离,而梁霄寒包下了高层的一间套房,因此与其大老远赶夜路,不如原地休息一晚,明天直接去上班。   梁辰在餐厅舒缓的音乐声中醒来,卓翎骂骂咧咧:“带你来这儿吃饭你倒睡上了,这一桌剩菜怎么办?”   梁辰在飞机上用过晚餐,加上飞行过程中气流颠簸引发胃部不适,睡了一会儿也未曾缓解,勉强喝了碗汤就招来服务员打包。   打包的过程中,卓翎还在碎碎念,说这里实在太舒服,改明儿得向老爹提意见,把桌椅换掉,让顾客没法睡,从而提高翻台率。   梁辰笑说:“你不是不插手酒店产业吗?再说高档酒店何必跟连锁餐饮比客流量?”   卓翎振振有词:“有人在这里睡觉,其它客人看了还以为咱们家的饭菜不好吃。”   看在卓翎大老远来接机,还包吃包住的份上,梁辰趁还没打包完夹了一筷子鸡汁蒸笋丝吃,并给予高度评价:“八百年没吃过这么正宗的中餐了。”   卓翎显出几分得意:“这是招牌菜,十桌有九点九桌空盘,刚才你小叔的小男朋友也把这道菜吃得干干净净。”   说着转头去瞧,“……诶,人什么时候走的?”   终于打包完毕,梁辰起身的同时身个懒腰,抄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房号发我手机上。”   卓翎在身后喊:“你的打包菜!”   梁辰头也不回道:“给你当夜宵。”   出电梯的时候接了个电话,梁老爷子打来的,问回国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梁辰推说太晚了怕打扰爷爷休息,那头的梁老爷子不悦地哼道:“想到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后辈,我夜里都愁得睡不着觉。”   没等梁辰说话,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声音:“您怎么把我也骂进去了。”   语中带笑,是梁霄寒。   答应爷爷明天一早就去公司报道,梁辰挂断电话,看一眼卓翎发来的房号,手机揣回口袋,一边披上大衣一边往前走。   这家酒店的装修是欧洲老钱风,宽阔的走道铺设柚木地板,壁灯的光影打下来,如同木质表面一层天然的蜡,反射的光泽有一种温润柔软的质感,与外头寒冷尖锐的天气截然相反。   已是夜深人静时分,因此在转弯口撞上人时,梁辰吓了一跳。   待看清来人面孔,梁辰很轻地挑了下眉。   这人有一双黑亮的眼瞳,重睑向上微勾,精致的同时鼻梁高挺,带着恰到好处的英气,斑驳灯影落下来,衬得这张脸浓墨重彩到应该出现在橱窗里,画报上。   陈仅也没想到会碰到人。   还是认识的人。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上次有梁霄寒带着不觉得,这回自己走才发现这酒店如此之大,同样的房号分东西翼,害他直接迷了路,绕一大圈人都犯困了,还没找到房间。   站在原地懵了片刻,陈仅仰起头,视线缓慢聚焦,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长这么高了?   等到思绪清醒,面部轮廓也清晰,陈仅无由地想到当年自己就曾觉得,他们梁家人是有一些像的。   好比眼前这个人,只是随便站在这里,就散发着一种招蜂引蝶的气质,应当被关在玻璃花房里,省得到外面嚯嚯其他花草,给世界留一片净土。   不算正面的印象,表现出来的态度便是冷淡,梁辰觉得陈仅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至少他看向梁霄寒时,从未这样冰冷过。   于是梁辰道一声“借过”,便从陈仅身旁大步绕行过去。   行至空无一人的走道,听着似有回音的脚步声,梁辰滞后地想起,卓翎称陈仅为“你小叔的小男朋友”。   不过小男朋友里的“小”只是相对梁霄寒来说。   陈仅来N城念大学的那年,梁辰刚念高一。   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年他爷爷就打算送他出国念书,他竭力反对,父亲又没有话语权,最后他孤军作战大闹一场,才以放弃踢球为代价才留在国内。   如今回想,梁辰对这番交换并不后悔。   因为他缠绵病榻多年的母亲,是在不久后的次年去世。   至少母亲的弥留之际,是他守在床畔。   他亦送了母亲最后一程。   葬礼在初冬举行,彼时心灰意冷的梁辰木然抬头,在众多前来吊唁的宾客中一眼捕捉到陈仅的身影。   作为小叔梁霄寒资助的贫困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位,陈仅逢年过节必登门拜访,加之在本地念书,这种场合会出现并不稀奇。   因此直到出国之前,梁辰都以为陈仅和梁霄寒只是类似师生的寻常关系。   而那时即便感到别扭,在人前,梁辰也只得称呼陈仅为兄长。   毕竟陈仅比他大三岁,叫一声“哥”合情合理。   作者有话说:   需要排雷的是叔叔(炮灰攻)和受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但叔叔不是背景板,不会很快被换掉,其他的见本章评论区(可能有剧透慎看) 第2章 余温   N城罕见大雪,次日便雪过天晴。   梁辰到公司报道,时差的关系,昨晚睡得不太安稳,一大早哈欠连天。   转脸对上亲自来迎他的梁霄寒,梁辰笑说:“昨天喝茶到那么晚,还以为您今天要多睡会儿。”   梁霄寒西装革履,看着很精神,笑容亲切道:“你第一天上班,我哪怕不睡觉也得早起欢迎。”   边说边带着梁辰往楼上去。   和所有新进员工一样,梁辰的首要任务是熟悉公司各部门所在的位置,尤其是他被安排在的工程部。   爷爷认为熟悉公司业务最快的方法就是每个部门都待一段时间,因此梁辰的到来并未让该部门如临大敌——毕竟是梁家长孙,迟早要去管理层,凡事都让他掺一脚便可,他是否真有能力并不影响大局。   看过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梁辰听见梁霄寒身边的助理提醒他五分钟后有会议,明事理地道:“我自己再逛逛。”   梁霄寒和蔼道:“茶水间就在旁边,你刚回国应该多休息,不要急着投入工作。”   梁辰不置可否。   刚要走,梁霄寒想起什么似的又道:“食堂在楼下,餐食虽比不上岚庭,但也算种类丰富,干净可口,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可以去尝尝。”   岚庭是昨晚卓翎带梁辰去的那家。   让梁辰意外的是,原来昨天梁霄寒有注意到自己。   难怪爷爷知道他回国了。   没有追问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打招呼,梁辰笑说:“既然叔叔都说味道好,那我今天就去。”   公司比印象中还要大,上午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参观上。   中午卓翎驱车前来送行李,顺便祝贺梁辰入职,还带了伴手礼,一只有着某知名俱乐部成员亲笔签名的足球。   “你不是最喜欢这支球队了吗?为了弄到它我可费了不少工夫。”卓翎邀功道,“虽然你现在不踢球了,放着当个点缀,望球止渴也不错。”   梁辰怀疑这家伙是在故意扎自己的心,接过球就往办公室的书柜里一丢。   后来在卓翎的眼神威胁下,再次打开柜门,把球移动至中间的醒目位置。   公司食堂的午餐果然如梁霄寒所说,品类齐全,味道也尚可。   卓翎跟来蹭饭,白吃白喝不好意思挑三拣四,嘴闲地没话找话:“听说了吗?”   梁辰埋头吃饭,眼皮都没抬。   卓翎权当他想听,兀自往下说:“听说梁霄寒的办公室在顶层,四面超大落地窗,坐拥超绝城市景观,连餐食都是后厨单独准备送上去给他享用。”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卓翎敲了敲桌子:“就不能给点反应?”   梁辰总算赏脸“嗯”了一声。   卓翎又来劲,揶揄道:“那么请问办公室是玻璃隔间,吃饭只能和大家一起挤食堂的小梁总……哦不,小梁经理,有何感想?”   梁辰的职位是工程部副经理,还远远配不上“总”字。   换做其他人听了这话,哪怕没有揭竿而起,大约也被激起点斗志了。   然而梁辰不是其他人,他放下筷子,拿餐巾擦嘴,语气平淡道:“刚才路过泳池,里面没有人。”   卓翎:?   梁辰起身:“吃撑了,游两圈。”   等卓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梁辰对他家酒店的精致菜品几乎没动筷,却对食堂的简餐热情到“吃撑”的地步,追出去痛骂其没品味时,梁辰已纵身跃入三米深的泳池。   作为N市首屈一指的大企业,集团大楼内设施齐全,除了茶水间休息室,还给员工们配备了健身房,可凭员工证免费出入。   恒温泳池就建在健身房旁边,比起跑步机那些实用器械,它更像是作为面子工程而存在,为的是让访客或来面试的求职者发出赞叹,并在日后的饭后闲谈中以及信息爆炸的互联网上,给公司留下一段充满赞誉的美名。   就是这样一个华丽的,平时空无一人的泳池,被梁辰激起层叠水浪,发出惊涛拍岸的动静。   追过来的卓翎傻眼:“我说你……至少把衣服脱了再下去吧!”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搭理,梁辰自顾自游泳。   等他游几个来回到岸边,卓翎又换了正经副面孔,打量梁辰的眼睛里充满商人的精明:“真不考虑和我签约?我们公司在男色领域还缺一个领头的,你很有潜力。”   回应卓翎的是被喷溅而来的水花。   等到顶着一头湿发的卓翎骂骂咧咧地离开,梁辰又在水里悠闲地泡了会儿,才慢吞吞地爬上来。   上班第一天没来得及准备正装,梁辰还是一身休闲打扮。他在泳池边给衣袖裤脚挤水,直到身上不再滴水。   扯了扯裤腿直起身,梁辰打算去行李箱里找一套新衣服换上,抬脚刚走两步,瞧见刚才还空荡荡的泳池边沙滩椅上坐了个人。   准确地说是躺。那人和梁辰一样没穿正装,宽松的工装裤搭臃肿羽绒服,衬得他的脸只有巴掌大。   虽然看不清整张脸——那人曲起双腿,倚靠着扶手歪躺,偏向右边的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露在外面的嘴唇微张,看样子是睡着了。   睡得还很沉,梁辰自他身边走过他都没醒。   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经过的人脚步放缓,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陈仅忙了一上午,错峰来到食堂,匆忙吃完午餐,距离下午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他来到泳池边,挑了张中间的椅子上躺下,把随身携带的书打开往脸上一盖。   来这儿午休纯粹是图清净,哪怕这里的沙滩椅和泳池一样是样子货,躺着一点都不舒服。   却不影响疲惫的人入眠。   耳畔依稀传来哗哗水声,好像有人在游泳。   陈仅已无力睁眼去看。   合眸,又浮现起昨天席上赵总看他时那令人作呕的眼神,用力挤了挤眼,画面黑了一下后变成梁霄寒望着自己时眼角的笑纹,再一晃,又变成层峦叠嶂,群山的轮廓连成一条延绵不绝的长线,下面是万壑千岩。   那是他的家乡,一个被山岭环抱,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   下午有一场会议。   针对一个高级住宅项目的规划,主要是讨论设计方案,其中在环境景观方面,与会众人产生分歧。   开发部原定的植被覆盖率是60%,但是营销部提出不同意见,希望减少植被到45%,尤其是需要长期维护的草坪,扩大居住面积,提高销售额。   这个项目陈仅负责绿化设计,坚持原本的方案:“小区定位高端住宅,人均公共绿地应不少于1平方米,如果植被减少到45而容积率反而提升,是违背设计初衷……”   “设计应该因地制宜,而不是墨守成规。”营销部的经理道,“这个项目也不是主打绿化环境,尤其我们的项目的目标客户是网红博主,网络时代流量为王,相信比起周边的绿植覆盖率,他们更关注附近网红打卡点的数量。”   从负责撰写文案的人员那里,确认了广告牌和宣传手册上都没有提及容积率的具体数字。卡着规划局定的容积率上限,不存在虚假宣传,更不需要承担风险,原本站在设计部这边的其他几个部门也动摇了。   毕竟销售额与收入挂钩,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不受法律条文约束的“承诺”等于一纸随时可被舍弃的空谈,一张不兑现也不影响大局的饼。   讨论持续一阵,临近结尾时,话题被抛向梁霄寒,等待作为在场最高决策者的他拍板定论。   整场会议,梁霄寒始终没有发表讲话,因而没人知道他站哪一边。   面对众人的期待眼神,梁霄寒没着急开口,将视线慢悠悠地移向会议室的西南角——工程部的与会人员聚集在那里,包括坐在后排旁听的梁辰。   梁霄寒看着梁辰,直到众人的目光都跟随者落在梁辰身上,方开口:“梁经理呢,有何高见?”   从前公司只有梁霄寒一位梁总,此话一出,大家才意识到公司里又来了一位姓梁的经理。   梁辰第一天上班,公司业务和部门职责尚未熟悉,会议是部门经理带他来参加,他一边囫囵地听,一边在刚才随手从前台扯的一张匿名意见表上写着什么。   被点名都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同事凑过来提醒,梁辰才抬起头,对上梁霄寒含笑的视线。   倒也不慌,梁辰自我定位清晰,偌大一个公司,谁会采纳职场菜鸟的意见?他还不至于真把自己当呼风唤雨的太子爷。   于是梁辰挤出略含惭愧意味的笑,态度却坦然:“不是让我别急着投入工作?我就没仔细听。”   梁霄寒仍是一副笑模样:“场面话你还当真了。”   会议最后,梁霄寒也没表态,只交代工程部配合设计部和营销部做好可行性研究,随后让梁辰也加入项目组,跟着前辈们学习。   任谁看,梁霄寒此举都是对梁辰的扶植和栽培,回头项目做得好必有梁辰一份功劳,升职便顺理成章。   梁辰却像是没领会到这份良苦用心,一个谢字都没有,领了命就走。   下午六点,梁辰准时推着行李到楼下,摸出手机打算叫一辆出租车。   一瞥眼,看见台阶下,低矮的花坛旁,蹲一个穿着浅色羽绒服的人。   稍微侧身,看见那人面前残留小片积雪,一双手正拢着它们,似乎是想把雪拿起来,装进旁边的玻璃杯。   可惜雪太少,融化得太快,那人只握住一小团,雪水从他掌心滴答落下,放到杯子里已经变成软绵绵的冰沙。   白色的雪,让被冻得通红的手显出几分触目惊心,梁辰还瞧见那人斑斓的指甲盖,心说五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古怪。   正在这时,一辆车自地下停车场开上来,没有直接驶向出口,而是拐弯来到大厦门口。   停在梁辰面前,车窗随之降下,坐在后排的梁霄寒露出招牌笑脸:“回家吗,捎你一程?”   梁辰下意识要拒绝,见刚还蹲在那儿玩雪的人突然闪现,一个侧身到他前面,开门上车,一气呵成。   如此熟练,显然是被捎过好多程了。   如此自然,更把梁辰的推拒回避衬托出一丝诡异的矫情。   梁辰便退出约车界面,拉开副驾的门,上了梁霄寒的车。   直到车子驶进主干道,汇入晚高峰的车流,陈仅才注意到车上多了一个人。   坐在他正前方的副驾,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形状很好看的后脑勺。   和往常一样,梁霄寒同陈仅聊起了工作上的事。   陈仅兴致缺缺,不怎么答话,梁霄寒笑问:“还在生我的气?”   说的是下午的会议上,梁霄寒并未站在他这一边,虽然也没有明确表态,但大家都已默认为了销售额推翻原本的设计,陈仅的想法被驳回了。   “没有。”陈仅淡声说,“大家一致决定的事,我服从安排。”   怎么听都有一股不服气。   梁霄寒却恍若未察,颔首道:“团队最重要的是互相配合,等你以后经验多了,自然会懂。”   接着又问到昨晚睡得怎么样,陈仅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蛮好的。”   “那你中午还跑去泳池那边休息?”梁霄寒不赞同地蹙眉,“以后去顶楼的会客厅睡,我让小孙给你留门。”   小孙是梁霄寒的助理。   陈仅没有推拒,“嗯”一声答应下来。   梁霄寒的举动看似是对晚辈的照顾,可是车内所有人都清楚并非如此。   陈仅手里捧着玻璃杯,融化的雪水冻手,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梁霄寒立刻让司机把温度调高,然后伸手去帮他整理没拢好的衣领。   不习惯被这样照顾,陈仅稍稍侧过头,视线一扫,正对上后视镜里,梁辰看着他的眼睛。   重睑明显的深窝眼,琥珀色的瞳仁,与他本人形成反差的一种温柔沉静。与他叔叔的眼睛更是迥异,梁霄寒眸色黑沉,浓郁得像化不开的墨。   拉链拉到最上方,梁霄寒的手指碰到陈仅的脖颈,身体不自觉哆嗦一下,等再次抬眼,坐在副驾的人已经收回视线,偏头看向车窗外。   短暂得好像刚才的对视是一场幻觉。   帮陈仅整理好衣服,梁霄寒忽然想起:“给你做的新西装,怎么不穿?”   陈仅说冷,不想穿,梁霄寒说可以穿在外套里面,进公司脱掉外套就好。   说着终于想起车里还有一个人,梁霄寒面向侧前方:“你在学校应该不穿西装吧,这周末有时间带你去订做几身。”   梁辰头也没转地说:“我朋友已经帮我订过了,不麻烦您。”   “当真?”梁霄寒笑说,“那我下周可要检查。”   梁家大宅坐落在城东,距离市区不到二十公里,依山傍水,密林环绕,是闹中取静的绝佳位置。   车沿着起伏的道路直达门口,遥控大门打开,高大树木和如茵绿草迎面而来。   停在宽敞的户外,司机下车开门。此时天色已暗,陈仅手里拿着东西,踏出去时不小心踩到没铲尽的雪,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幸好空着的那只手撑住车门框,以及身旁的人扶了一把,才将将站稳。   玻璃杯里的雪水在摇晃中洒出些许,顾不上心疼,陈仅转头望去,“伸出援手”的人背光站立,不辨表情。   确认陈仅已经站稳,梁辰飞快地松开手。   然后扭头就走。   稍待片刻,陈仅跟上去,走出去几步发现脚下有东西,弯腰捡起,是一张纸片,外面光线不足以让人看清上面的字。   前面叔侄俩并排而行,梁霄寒问梁辰下午开会时在忙什么一直低着头,梁辰说没什么,无聊玩手机。   后面的对话陈仅没仔细听,他动了动左手腕,后知后觉一丝异样——刚才被握住的手腕,竟还留有余温。   陈仅生来体温偏低,梁霄寒则人如其名,触摸他的手,轻易会让人以为他皮肤下流淌的血液是冷的。   而梁辰不同,他体温高,像冬日里燃烧的壁炉,靠近时会让人觉得温暖,太近甚至会感到灼热。   陈仅抿住唇,袖口的遮挡下,他再次悄悄转动手腕,试图借此动作挥散脑中奇怪的比喻。 第3章 还把我当小孩   大门敞开着,保姆把三人迎进去。   梁家老爷子梁建业已经等在客厅,他穿一身灰色家居服,身材精瘦,鹤发童颜,腰背却有几分佝偻,隐有日薄西山之势。   看见儿子和孙子进来,梁建业全然没好脸色,瞧见后面跟着的陈仅,更是哼了一声。   还是梁霄寒善于调节气氛,笑着对梁辰说:“能进门还得托你的福,你不在家的时候,你爷爷都是直接把我打出去。”   茶还没端上来,陈仅就以“出去透透气”之名退出梁家三代人的聊天局。   梁建业先问起梁辰的学业,听说梁辰是提前完成学业回国,而不是毕业证都没拿到就逃回来,老爷子的脸色总算缓和几分。   梁霄寒借机向梁建业汇报公司的情况,主要是对梁辰的职位安排,以及为了锻炼他打算让他参与的项目。梁建业听了颇为满意,说:“还好有你为他操心。”   话已至此,不免提及原本该操心的那个人,梁辰的父亲梁霄鹤。   提到“不成器”的大儿子,梁建业就又收起笑容,问梁霄寒:“你大哥最近又跑哪里去了?”   梁霄寒说:“前两天刚通过电话,大哥正在中部山区写生。”   梁建业哼道:“成天不务正业,连个电话都不知道往家打。”   “山区信号不好……”   “你别给他开脱,平日里也没打过,春节回来露个脸就跑,不知道又陷进了哪处温柔乡,被外面的女人哄得五迷三道,连自己儿子回国了都不知道。”   这番话语气颇重,梁建业说得动了气,不住地咳嗽,梁辰端茶送到他手里,说:“昨天落地之后已经给爸爸留言了,或许确实是信号不好,才没有及时回复。”   梁建业喝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哪有一点当爹的样子。”   梁霄寒也站了起来,绕行至梁建业背后帮老爷子顺气。没想梁建业连他一块儿骂:“你也是,成天摆弄那些劳什子,快四十的人了也不成家,尽玩物丧志。”   梁霄寒一脸冤枉:“不过是买了台新车,被您从去年念叨到今年。”   梁建业拔高嗓门:“可不止买车的事!”   梁霄寒没听见似的地笑了笑。   说到车,老爷子又开始安排:“正好小辰刚回国,缺辆车开,停在车库里那辆给他先用着。”   梁辰知道那辆车,他出国之前曾见梁霄寒开过几次。彼时是房地产行的鼎峰期,这车是某个为了能跟着他投资地皮的人送给梁霄寒的见面礼。   没等梁霄寒表态,梁辰就笑着推辞道:“不了吧,亲身体验过这条路的交通情况之后,我决定乘地铁上下班。”   从公司到梁家的路是城区主干道,晚高峰时难免拥堵,今天就堵了十来分钟。   “总要有辆车的,就当是你买新车之前的过渡。”梁建业已经替他决定了,转而面向梁霄寒,“一辆车而已,当叔叔的理应多帮衬侄子,如果你将来真没有后代,小辰就是你最亲的晚辈。”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也叫人无法拒绝。   梁辰往右侧瞥去一眼,梁霄寒面上始终带笑,听了老爷子的话也没再考虑,当即便道:“您说得是,待会儿吃过饭我就把车钥匙找出来。”   由于梁家用餐时讲究“食不言”,这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   饭后,陈仅去到二楼,梁霄寒的书房在走廊的尽头。   上次丢在这里的甲油还摆在窗台上,陈仅拿起来,拧开盖,借着窗外的路灯光,填补指甲上颜色脱落的空隙。   忽然眼前晃过一道身影,是窗外下方正对的透明玻璃地面。原本是为了给地下室采光用,后来梁家老爷子发现这处适合做温室,在里面摆上花架,并引进了许多植物。   此时有人进入玻璃花房,在靠墙的桌案边站定,双手插裤袋,面向前方的花草植物,只给陈仅留一个肩宽腿长的背影。   猛然想起自己千里迢迢带来的雪水,陈仅放下甲油,转身,恰逢梁霄寒推门进来,手机贴在耳边,在和谁通话。   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很大,哪怕没开免提,陈仅都能听到几句。梁霄寒则面无表情,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约莫三分钟后,对面的女人终于输出完毕。梁霄寒挂断电话放下手机,一下子瘫坐在沙发里,仰面朝天,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紧接着手四处摸索,翻找香烟。   每当和远在美国的母亲通完电话,梁霄寒都是这样一副躁郁颓废的模样。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露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一面。   周遭没有烟,梁霄寒眉头紧锁,正要起身时,一支烟被夹在细长漂亮的两指之间,递到眼前。   刚把烟咬在嘴里,火也在面前点燃。   陈仅惯做这些,所以并不明白隔着一簇火苗,梁霄寒看着他的眼神为何变得深暗,火光映在眼里也只余寒星一点。   没等想明白,陈仅的手腕突然被抓住,再一扯,身体晃一下,便跪坐进梁霄寒怀里。   虽然两人之间仍有距离,陈仅稳住心神,再次举起打火机,没等滑动砂轮就被梁霄寒夺过,随意丢在地上,人也靠过来,伸臂圈住陈仅的腰一搂。   两人一坐一跪,陈仅的身位高一些,因此梁霄寒的头堪堪埋在陈仅胸口。   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陈仅动弹不得,呼吸都滞住。   “好吵。”梁霄寒皱着眉抱怨,“他们吵死了。”   一个要他赶紧结婚生子,好名正言顺成为梁家继承人,一个要他懂得放权,恨不得把小他十五岁的侄子过继给他当儿子。   只有在这里,在这个门窗紧闭的房间,抱着这具瘦削的身体,才能摆脱喧嚣吵闹,找回一丝宁静。   时间的流逝中,陈仅也慢慢抚平呼吸。   他知道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也不用做任何事,就这样被抱着就好,哪怕梁霄寒的身体冷得像冰,让人下意识想逃避。   好在这样的时刻总是短暂,梁霄寒很快调整过来,上半身后退,手臂也松开。   却在陈仅即将起身时,忽地又扯他一把,让他坐回原地。   两指扣住陈仅的下巴,黑沉的眼眸细致而肆意地扫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角落,梁霄寒扬唇,总算又露出笑容。   “他说我玩物丧志。”梁霄寒说,“你怎么可能只是玩物?”   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发问,但是陈仅本能地不喜欢这个词,于是开口道:“我是人,不是玩物。”   梁霄寒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小仅长大了。”   这个称呼让陈仅微怔。记忆中这是很多年前,梁霄寒作为资助者,在信里对他的昵称。   他比梁霄寒小十二岁,自相识以来,无论是身高还是心智,两人的差距都在日渐缩小,让陈仅差点忘了初见时,梁霄寒已经是个大人,而他只是个不及他肩膀的孩童。   两人的关系也从仰望,追逐,变成如今的暧昧,纠缠,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   因此突然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陈仅很难没有一种,原来自己在梁霄寒的眼里一直是那个听话的、容易被掌控的小孩的失落感。   像是洞悉他心中所想,梁霄寒凑近,看着陈仅:“不喜欢我这样叫你?”   答不上来的问题,陈仅从来不勉强自己,于是抿唇不语。   没等到回答,梁霄寒松开手,神色懒懒地往后靠。   陈仅这才得以脱身。   刚站起来,听见梁霄寒说:“车库里那辆跑车,从今天开始就不属于我了。”   陈仅揉着发麻的双腿,抬头看他。   “其他的东西,也会被一件一件夺走……不过倒是有个办法。”梁霄寒也看着陈仅,神情似笑非笑,“你说,我要不要找个女人结婚?”   约摸五分钟后,陈仅捧着玻璃杯进入位于负一层的温室花房。白天从阳光里积攒的热能,让这里比外面温暖,几乎感觉不到寒冷。   上次来时发现有一株山茶花长势不佳,花蕾弱小,叶片下垂。后来咨询了园艺师,说是室内植物用含碱量高的自来水浇灌,长此以往根系自然受到影响,这样下去来年春天开花都难。   而雪水与植物细胞内的水结构相似,能够促进植物的新陈代谢,都说大雪压枝,反而能开出大而娇艳的花。   N市地处长江以南,并非年年下雪,因此今天算是占尽天时地利,陈仅眼看公司楼下积雪白得晃眼,实在没有不取几捧带走的理由。   也幸亏大老远带来——梁家门前的雪已经被扫除干净,院中也仅剩些脏兮兮的残雪,不干净的雪水是不能用来浇花的。   眼下杯中雪水经过放置与室温相同,已经可以使用,陈仅不由得加快脚步,在高低错落的茂密枝叶中穿行片刻,忽然捕捉到些许声音,抬眼望去,一颗枝叶舒展的散尾葵后面站着一个人。   他竟然还没走。   非但没走,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长嘴浇花壶,正在给一棵叶片细长的竹芋浇水。   旁边就是那棵萎靡不振的山茶花。   眼看这盆浇完,出水嘴已对准旁边的盆土,陈仅来不及上前阻止,只得先喊一声:“别动。”   梁辰就不动了,他一手举着壶,一手抄兜,扭身望过来,见是陈仅,神色并没有多少意外,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   陈仅快步上前,把杯中雪水沿着花盆边往中间一圈一圈缓慢倒入,过程中梁辰自觉地让开道,在一旁看着陈仅熟练的动作。   待到最后一滴水渗入泥土,陈仅呼出一口气,却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这样它就能活?”梁辰问。   陈仅“嗯”一声。   “那为什么不用大号容器,多带些过来?”   陈仅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更不想被人看作傻瓜。   于是言简意赅地回答:“只有这个杯子。”   决定收集雪水已到下班时间,为了不让梁霄寒等,陈仅随手抄起自己喝水的杯子就走。   梁辰又要说什么,家中保姆端着水果进来,说找了半天,原来人在这儿。   梁家现在的保姆被唤做吴妈,梁辰出生的时候刚来梁家干活,算是看着梁辰长大,因此对他格外亲厚。   把果盘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吴妈笑说:“你小时候最爱吃柚子,又懒得自己剥皮,每次都让我像这样弄好了再给你。”   盘中的柚子不仅已经切开掰成瓣,连里头的皮都剥干净,并且切成小块,摆上精致的水果叉。   梁辰当即叉起一块吃,说很甜,谢谢吴妈。   吴妈就爱看他吃得香,笑得见牙不见眼,要走的时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几分歉然地唤道:“小陈你也吃啊,买了很多,不够我再去切。”   陈仅应下,吴妈便出去了。   梁辰确实爱吃柚子,连吃好几块,发现另一根叉子一直没人动,抬起头,正对上陈仅那双眼尾上挑的眼。   还有他弧度上扬的嘴角。   他在笑我。   这个认知让梁辰不是很爽,因为想起一件事——大约七年前,陈仅刚来N市念大学不久,有一回梁辰心情不好,买了好几颗柚子让吴妈帮他切,果肉堆了满满一大盘。梁辰自己端着回房间,在楼梯上碰到正在下楼的陈仅,当时陈仅侧身让他先走,擦身而过时梁辰不经意瞟了一眼,就见陈仅嘴角微勾,和现在一模一样。   大约能猜到这是一种大人看到贪吃小孩的表情。   小孩。   ……他还把我当小孩。   得出结论,梁辰更不爽了。   柚子都不想吃了,离开时梁辰步子迈得大而快,觉得在花房等了半天的自己确实幼稚得像小孩子。   陈仅全然不知有个人因为他的笑容而心绪起伏。   翌日陈仅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先去温室看花。他弯腰凑近观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山茶的叶片好像比昨天挺立一些,花苞也昂起了头。   看完去到餐厅,梁老爷子退休后起得晚,在场的都是要上班的人。   许久没管这么多人的饭,吴妈在厨房和餐桌之间来回忙碌,张罗了一桌点心。陈仅惯吃中餐,要了一碗豆浆,拿起一根油条撕成块泡进去。   梁霄寒坐在他对面,正拿出一把车钥匙递给旁边的梁辰:“太久不开这车了,给我一顿好找。”   既然是老爷子定下的事,梁辰便不再客气地接过来:“我平时开车少,您什么时候要这车,我给送回来。”   梁霄寒笑着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又交代几句关于车的情况,陈仅的油条还没吃完,只喝了一杯咖啡的梁霄寒便起身。   吴妈见他吃得少,问要不要带点路上吃,梁霄寒说不用,吃不下。   接着梁霄寒对陈仅说他要先走一步:“我上午得去趟工地,你跟小辰的车去公司。”   陈仅看了梁辰一眼,见他埋头吃饭,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便应了下来。   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或许是在被称为美食荒漠的英国饿狠了,梁辰吃得格外多,虽算不上狼吞虎咽,但筷子动个没停,每样点心都要尝一尝。   吴妈笑得比昨晚还要开心,又扫荡一遍冰箱,做了份蔬菜火腿三明治。梁辰拿起来咬一口,抬头时正对上陈仅的视线。   咽下口中的食物,梁辰问:“怎么?”   不想太过直接,陈仅说:“你胃口很好。”   梁辰没什么表情:“总比吃不下要强。”   索性陈仅也不急,等得无聊摸口袋,翻出昨晚下车时捡到的纸片。   梁辰瞥来一眼,顿时一愣。   陈仅将那纸展开,认出这是公司前台的匿名建议表。   而上面的字略显潦草,却意外的笔锋锐利,行云流水的漂亮。   甚至标序号罗列了1234点,分别是食堂饭菜太油腻且荤素搭配不均衡,办公室的座椅不符合人体工学,还有恒温泳池的水偏凉。   最后一点明明写完了却被用横线划掉,陈仅还是辨认出来,写的是——泳池边的座椅太硬。   陈仅觉得这条意见很好,毕竟他常在那里午睡,那沙滩椅总让他腰酸背痛。   是什么时候删掉的?开会的时候,还是下班坐同一辆车,听说他即将改去楼上会客厅午休的时候?   陈仅把纸张翻过来面向梁辰:“第四条建议蛮好的。”   “什么?”梁辰看一眼那张纸,镇定道,“又不是我写的。”   陈仅问:“那我可不可以把这条建议加回去?”   “说了不是我写的。”梁辰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站起来,“走了。”   刚走出去两步就停下,转身时眉心微拧,像是有些烦躁。   说出口的话却似一种妥协。   “你捡到的,随便你。” 第4章 冷水脸   开往公司的路上,座椅并不宽敞的跑车里,陈仅握着从梁辰那里借来的一支笔,把捡到的建议表上的第四点一字不落地重新写了上去。   写完把纸叠起,夹在笔帽上,放在中控台,驾驶座的梁辰瞥了一眼,没有表态。   一路无话。   到公司,梁辰先把车开到大楼门口,把陈仅放下,意外地碰到在大厅等他的卓翎。   卓翎一脸惊叹地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上:“不愧是梁少爷,这就开上超跑了。”   梁辰载卓翎去地下车库兜一圈,听说这辆跑车是从梁霄寒那儿提的,卓翎“嘶”了一声:“你爷爷不会是在借此点你叔,让他放权吧?”   梁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旁观者都能窥见一二,当局者自然不可能毫无所觉。   虽然爷爷这样做的目的可能不止这一个,毕竟几百年前的皇帝都知道绵延子嗣,无论后代之间明争暗斗还是兵戎相见,最后都会剩下一名合格的继承人。   作为局外人,卓翎自然不会往深处想,他只关心——   “刚才我看见那个谁从你车上下来,怎么,你小叔把他的情人一块儿打包送你了?”   梁辰问:“你们酒店最贵的套餐是不是买一送一?”   卓翎忙道:“当然不是!”   梁辰睨他一眼,是在说——那不就得了。   卓翎啧一声,似乎感到可惜:“该说不说,那个谁的脸真是一绝,要是他愿意到我公司当网红……”   梁辰倒车入库,踩刹车,解安全带一气呵成:“快迟到了,没别的事你就走吧。”   “当然有事。”卓翎忙摸出文件,翻开给梁辰展示两张图片,“展会要用的宣传图,帮我看看哪张更好。”   梁辰来回滑动,各自放大看了一会儿:“这张吧。”   “理由?”   “底色干净,看起来高级。”梁辰指另一张图,“而且这里有道线,延长之后把人的脑袋一切为二,视觉上不吉利。”   卓翎看了下,确实如此,不由得感叹:“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应该学商科,应该去学艺术。”   哪怕从未受过系统专业的训练,梁辰却拥有天赋般高的审美水平,无论穿搭首饰还是家装摆设,他都能给出好的意见。   梁辰着急走,推开车门,一条腿已经跨出去:“那你当年怎么没有挺身而出负担我的学费?”   卓翎嘿嘿一笑:“那你应该管我叫爷爷。”   梁辰甩上车门,绕行至副驾那边,笑骂道:“给我滚下来。”   卓翎就滚下来了,跟梁辰一起乘电梯上楼。   原来他来这边不单是为了请教,昨天开会讨论的那个网红高端社区的项目,卓翎的公司也有参与,只是进度还没推到他们这一环,所以暂时不必频繁交流。   那么减少绿化面积的事,卓翎当然也有耳闻,并且没有提出异议。   这倒符合梁辰对他的印象——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多不着调,但凡牵扯到利益,卓翎总能以客观冷静的头脑,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就像当年他父亲续弦,卓翎二话不说联系外公外婆,让他们帮他转去母亲老家的学校。后来又在得知继母在暗中转移资产,把他父亲都气到发病住院时果断回到N市,当时还是高中生的他凭一己之力稳住局面,联系律师打官司,最终得以保住父亲奋斗大半辈子的基业。   如今卓翎父亲对他自己创业的“小打小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是源于对他的信任。   犹记当年,卓翎曾在距离N市两千多公里以外的西北小镇交了个女朋友,两人还是同班同学,卓翎回到N城后,那位小镇女友千里迢迢追过来,卓翎硬是闭门不见,连分手两个字都不给人家。   电梯门开,梁辰率先出去,卓翎跟上来,他的脚步更快。   “什么意思?”卓翎莫名其妙,“干吗离我这么远?”   忆起往事的梁辰边走边说:“我怕渣男病会传染。”   卓翎:“……”   待了不到一小时,卓翎就走了。   倒不是因为梁辰嫌弃,而是闲逛看见人事部那边新人入职,卓翎爱凑热闹,笑嘻嘻地去围观,脸色煞白地回来,文件都忘了拿就撒腿跑了。   轮到梁辰莫名其妙,午饭前他也去人事部走了一趟,新人正排排坐接受岗前培训,据说大部分是为工程部和开发部招的新员工。打眼望去清一色理工男,并没有哪个长得穷凶极恶,不知道卓翎看见谁了,吓得仿佛见了鬼。   今天不想游泳,梁辰吃过饭就回到办公室。   外面同部门的员工多在午睡,梁辰刷了会儿手机,许是受环境感染,困意迟滞袭来,梁辰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歪,以尽量舒服的姿势趴了下来。   浑浑噩噩的,竟然做了个梦。   熟悉的场景,枝叶密密匝匝,随风招摆,高悬的月亮透过玻璃顶把光洒下来,在地面投下细屑般的零碎光影。   最亮的那道光束,落在一只手上,准确地说,是一只托着叶片的手。   那叶片宽阔圆润,脉络清晰,如此美丽,却不及那手的万分之一。   许是看不清细节的关系,另一只手将掌心的叶片拈起,举高,迎着水雾般朦胧的光线,偏着头,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自下而上地观察。   可惜偷窥的人不敢靠近,任那张呼之欲出的面孔隐没在月光的影子里。   然后在心里懊恼,为什么没有把他拍下来?   为什么当时手里没有一台相机?   过于短暂的梦,却那么真实,仿佛一脚踏入少年时期那个暮春的夜晚,从此陷入这滩温暖的泥沼,每当画面伴随着浮想出现在脑海,连呼吸都变得灼烫起来。   最后是在人事部主管的呼唤声中回归现实,梁辰支起脖子,揉了揉眼睛,对焦上工程部经理硕大的圆脸,骤然清醒。   “总算醒了。”工程部经理姓周,笑的时候总会眯起眼睛,“有两名新员工加入我们工程部,其中一名兼任你的助理,先互相认识一下。”   梁辰只好站起来,摆出标准笑容,心里却在想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昨天刚入职的新员工。   不过派给他的助理还算合他心意,至少不会像职场愣头青一样没事找事表现自己,梁辰不喊他就不过来,让他帮忙倒杯水他也不会自作主张倒咖啡,凡事也不爱刨根究底,虽然沉闷了点,但非常省心。   梁辰也不是那种喜欢让人猜的领导,有话直说才能提高沟通效率。   他交给新助理的第一个任务是:“不要让我午睡。”   新助理没听懂,梁辰具体解释道:“我办公室的窗帘常开,但凡你发现我打瞌睡,一定要立刻把我叫醒。”   新助理点头表示明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洗了把冷水脸回来,梁辰问,“抱歉刚才睡懵了,没留心。”   “简单的简,简而言之的简言之。”助理说。   梁辰笑着评价:“很好记的名字。”   得知对方与自己同龄,梁辰由衷地赞赏道:“听说公司不收硕士学历以下的员工,工程部要求更严,你很厉害。”   出生在西北小县城,二十三岁就在国内名牌大学读完本硕,学生时代定然下了很大的苦功。   简言之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我只是万千小镇做题家中的一员,梁经理谬赞了。”   “等等,我们部门的经理姓周。”梁辰指出他的错误,“以后喊我记得加个副字。”   简言之立刻改口:“好的,梁副经理。”   整个下午,梁辰都在“补课”。   工程部作为地产公司最重要的部门之一,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提供专业标准和技术支持,配合市场营销部完成可行性研究,正好有新人入职,梁辰和他们一起看材料,翻案例。   下午四点来钟,梁霄寒那边的孙助理打来内线电话,请梁辰上楼一趟。   梁辰以为又开项目会议,没有简言之看着怕自己睡过去,找同事借眼贴敷了十分钟,才不慌不忙地乘电梯上楼。   顶层除了梁霄寒的办公室,还有一间会客厅,多数时候承担会议室的功能,空闲的时候作为接待室使用。   梁辰到的时候不凑巧,孙助说梁总下楼巡视去了,梁辰便去到会客厅等他,坐下之前把门口的屏风拉开,这样即便有人经过也不会注意到他,省去了寒暄的麻烦。   为了提神,梁辰微信找卓翎聊天。   lc:我有助理了   Feather:恭喜恭喜   lc:是个帅哥   Feather:……   lc:不是说男色领域缺人吗,怎么一点也不兴奋?   Feather:除了你,我看不上其他任何男人   梁辰今天第二次让他“滚”。   对话结束得太快,梁辰撑着脑袋,开始琢磨刚看过的一个案例。   刚起了个头,听见脚步声走近,好像不止一个人。   “还在生气?”梁霄寒的声音。   抱着一沓文件的陈仅在会客厅门口站定,平声道:“没有生气。”   梁霄寒语含笑意:“那中午怎么不来我这边午休?”   陈仅没回答,梁霄寒柔声道:“昨天晚上是在开玩笑,你知道的,我没办法跟女人结婚。”   陈仅还是不说话。他看似乖巧,实则比谁都要倔,梁霄寒只好转换话题:“手上拿的什么?”   “新的绿化设计图。”   “这么快就改好了?”   “草图,您确认过之后再细化。”   “不用给我看了,直接拿去工程部吧。”   梁霄寒对陈仅的工作能力向来放心,也不是没有像体贴的情人一样哄过陈仅。但是这么多年来,陈仅从来没见过梁霄寒无缘无故对人做小伏低。   果不其然,见陈仅转身要走,梁霄寒喊住他:“后天晚上有安排吗?”   陈仅顿了顿,说:“没有。”   “我有个局,还在上次的岚庭酒店,就一起吃个饭,没有其他活动。”   “……嗯。”   梁霄寒似是松了一口气:“那后天下班之后在楼下等我,晚上吃完跟我一起回去,有东西给你看。”   陈仅垂着眼,又“嗯”一声。   这时,孙助理从办公室出来,说有梁总的电话,梁霄寒便让陈仅去忙,然后先行离开。   陈仅没有立刻下楼。他突然有种疲惫感,比连续加一周的班还要累。   旁边就有座椅,陈仅走进会客厅,在最靠门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然后一瞥眼,就看见木质屏风的背后,藏着一个人。   梁辰原本趴在桌上,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打哈欠的同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目光巡视一圈没找到钟,梁辰迷迷糊糊地问陈仅:“现在几点了?”   陈仅看一眼手机:“五点。”   梁辰“哦”一声,撑着桌子站起来,几分摇晃地往门口走去。   陈仅也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间。   电梯到站,门开,梁辰先进去,陈仅站在靠按钮的位置,先按下15,再问梁辰是不是回工程部,梁辰说是,陈仅收回手,垂在身侧。   上班时间电梯不忙,直达15层,出去的时候碰上工程部的周经理,他笑着问:“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   梁辰说:“路上刚巧碰到。”   陈仅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事实上,梁辰并不确定自己刚才演得像不像。   只是比起演技拙劣,他更不想被人当成偷听狂。   陈仅把新的绿化设计图给项目相关人员传阅,梁辰也在其中。   虽然以梁辰入职两天的资历还不足以完全看明白,他只觉得这张图纸表达齐全,标注清晰,在减少绿化面积的同时做到了均衡布局,高低灌木和花树草坪错落搭配,既有园林设计的美感,又结合N市四季分明的天气,确保无论哪个季节都有花可看。   贯穿其中的人行道动线也十分合理,梁辰把自己带入其中,假设自己是这里的住户,工作之余应该很乐意下楼,沿着这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走一走。   周经理给予这张设计图很高的评价,说细化完直接可以当作施工图来用。   梁辰突然想起不久前和简言之的对话。   他和简言之前后脚入职,职级却天差地别,感慨简言之履历优秀,给他当助理是浪费人才的时候,简言之却把自己归类为“小镇做题家”,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   当时梁辰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眼下才确信,那影子是陈仅。   陈仅也曾是N大高材生,同样来自山区小县城。梁辰还记得当年陈仅考入N大,第一次来到梁家,为感谢梁霄寒的资助,不远万里带来了自家产的玉米和大豆油。   也记得节假日梁霄寒喊陈仅来家里吃饭,但凡碰见,陈仅都手不释卷,不是在背单词就是在画图刷题。   有一次春节,除夕夜团圆饭,吴妈问起陈仅的去向,梁霄寒说他找了份兼职,春节工资翻倍,这会儿应该在饭店端盘子。   梁建业嗤笑一声,大有不理解的意思。毕竟梁家家底殷实,多养一个陈仅跟多养一只小猫小狗那么轻松,根本不需要他那么辛苦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听到爷爷轻蔑的笑声,梁辰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想到陈仅在寒冷的冬天,合家团圆的时候在外面辛苦打工,而自己坐在地暖和中央空调齐开的别墅里吃着堪比满汉全席的丰盛年夜饭,周遭温暖的空气仿佛都化作刺痛皮肤的针,让梁辰难受到几乎坐不住。   他提前离席,一个人去到屋外的院子里。   这里安静极了,梁辰呼出一团白雾,仰望夜空,冬日的夜晚星辰寥寥,月亮嵌在深蓝色的天幕里,任乌云在它身边来回穿行,它自岿然坚定。   好像终于能明白陈仅如此要强的原因——陈仅的人生没有容错率,没有人能为他兜底,他孤注一掷来到这里,只能靠坚持不懈的努力拼命往上爬,不然就会掉下去,掉回深渊谷底。   心知陈仅大概不需要他这个半吊子的赞赏,梁辰放下设计图,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没过多久,陈仅敲门进来,拿着设计图:“你也过目一下。”   梁辰说:“看过了。”   陈仅站在桌前,把文件推过来:“那签个字。”   梁辰从笔筒里取一支笔,拔笔帽,落笔的同时,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一旁移去。   按住文件的手指细长白皙,指骨分明,连涂了斑斓色彩的指甲盖都是漂亮的圆弧形。   轻易与他梦里拈着叶片的那只手重合,像是用高清摄影机,纤毫毕现地复刻了那场梦境。   “错了。”陈仅倾身过来,指下面一行,“应该写在这里。”   梁辰回神般地怔了一下,然后划掉刚写下的大名,在正确的位置重新写了一遍。   动作不慌不忙,比刚才假装睡醒时还要从容淡定。   直到陈仅合上文件,离开办公室,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梁辰才仰倒在座椅上,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好像又得去洗冷水脸了。 第5章 你懂个屁   临下班,梁辰接到了梁霄寒亲自打来的内线电话。   “不是说在会客厅等我,怎么连影子都没见着?”   梁辰笑说:“等得睡着了,醒来还以为自己梦游乱跑,赶紧回办公室去了。”   梁霄寒也笑:“也没什么事,就是通知你一声,提拔你做高级社区的项目的二把手,跟在老周后面多学着点。”   老周就是工程部的经理。   “使不得。”梁辰推辞道,“我还是新人,只能跟着学,没法拿主意。”   “有这么多人帮你,怕什么?”梁霄寒劝道,“这个项目里精英云集,是很难得的机会。”   梁辰当然知道这是难得的“镀金”机会,说不定是老爷子帮他“争取”来的。   可他也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梁辰说:“既然有那么多厉害人物,那少我一个也不要紧。”   “你这孩子。”梁霄寒似乎很是无奈,“算了,快下班了,等回家再说。”   今天陈仅没在,餐桌上一样鸦雀无声。   饭毕,梁辰刚要开溜,老爷子出声留他:“小辰,陪我下盘棋。”   鲜少有人知道,梁辰会下围棋。   小时候调皮,定不下心,写作业都坐不住,老爷子做主送他去学围棋,说是锻炼心性。   寒来暑往地跑了两年棋院,心性是锻炼定了,不过没用在正途上——学生时代梁辰的学习成绩一直不算拔尖,好的时候班上前三,差的时候滑到十几名,半死不活地苟在实验班,老师口中“非常聪明但就是不肯下功夫”的典型。   倒是踢球这件事,梁辰格外执着,初中时为了进省队每天风雨无阻去球场练习,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这孩子真有毅力。   如今梁辰执白棋,抿唇思索,再郑重落子。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倔强和坚定。   梁建业心中有几分唏嘘,第一次生出类似后悔的念头。或许当年不该拿留在国内陪伴生病的母亲逼迫梁辰放弃踢球。   不过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就算是面对唯一的亲孙,梁建业也毫不手软,对白棋围追堵截,几乎杀了个片甲不留。   落败的梁辰自己收缴白子,一颗接着一颗往棋子罐里丢,笑说:“姜还是老的辣,我那学了一年半载的三脚猫功夫,都撑不到一个钟。”   “本来你还有翻盘机会,中间一段发挥得不错。”梁建业帮他分析原因,“可惜起初没布好局,下围棋跟我们建房子差不多,地基不牢固,砖摞得再整齐也是徒劳,轻轻一锤就垮,什么都留不住。”   捻棋子的手顿了顿,梁辰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愧是我爷爷。”   梁建业知道他在装蒜,还是说:“多少人究其一生都在等一个机会,不要因为怕犯错就不伸手去接。”   梁辰有些犯困,撑住脑袋:“您也知道,容易犯错。”   还是有心之人用机会作为掩饰,送到他手上的“错”。   “可是你要知道,只有掌握主动权的人能决定下一步棋,提前放下武器不仅会失败,还会小命不保。”梁建业呷一口茶,靠着椅背从容道,“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次八年前的事?”   这晚,N市刮了一夜东南风,次日清早推开窗,陈仅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一丝暖意。   原来只要一场大雪,春天的脚步就会加快一些。   到公司开完部门早会,陈仅打开设计图文档,正要进行细化修改,孙助理打来电话让他上去一趟。   抵达顶楼会议室,项目组其他成员已经到齐,梁霄寒姗姗来迟,向大家宣布,提拔梁辰为项目副经理,与周经理配合,主要负责施工管理与协调,质量控制和安全管理也同时参与。   此话一出,会议室内安静了几秒。   很快就有人带头鼓掌说恭喜,场面一派和乐融融。   其中唯一不和谐的当属陈仅——他上前一步,身旁的一位女同事赶忙拽了他一下,他没有理会,还是开口:“我反对。”   鼓掌声稀稀拉拉地停了,众人看向陈仅,自进门起就坐在窗台边没出声的梁辰也掀眼望过来。   梁霄寒仍是笑着:“怎么,这个职位你有更好的人选推荐?”   “没有。”陈仅说,“但不能是他。”   “理由呢?”   “他才入职不到一周,不具备管理项目的能力。”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这方面的能力?”   陈仅看一眼梁辰,后者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情绪。   没等陈仅再说什么,梁辰站了起来:“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能力,要不这样吧,既然职位是升定了,那顺便再给我安排个助理?工程部那边昨天刚来一名助理帮我熟悉工作,项目部也相当于一个部门,派个助理来协助我,监督我,好让在座各位放心。”   “谁说不放心你了?”梁霄寒笑说,“不过也有道理,副经理主要负责执行,到时候琐碎事都撞到一起,没个助理恐怕真不行。”   紧接着问梁辰,“有看中的人吗,还是我来替你选?”   梁辰便开始有模有样地选人,视线扫到陈仅身上时,陈仅莫名心头一紧,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梁辰的视线锁定,不再游移:“就这位吧,设计图画得那么好,想必其他方面的能力也不差。”   梁霄寒笑起来:“好眼光,陈仅可是我们设计部最优秀的员工之一。”   陈仅自然不愿意当什么助理,正要开口拒绝,梁辰已经伸手到他面前:“我叫梁辰,初来乍到,以后还请多关照。”   如此“诚恳”态度,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陈仅只好伸出手回握,不大情愿地自我介绍:“我叫陈仅。”   交握的手晃了晃,梁辰笑着说:“我知道。”   散会后,陈仅落在人群的最后,和设计部的同事一起乘下一班电梯下楼。   同事就是刚才拽他衣服暗示他别说话的那位,名叫顾盼,和陈仅同岁,在部门里负责美工。   “你就是太耿直了,我都用力拽你了,你还直愣愣地往前冲。”顾盼叹息道。   陈仅进电梯,按下楼层:“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们心里也是这样想。”   “可是我们都没说出来啊。他可姓梁,这个公司的两大boss一个是他爷爷,另一个是他叔。”   顾盼忽然意识到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只有你有底气去刚,当我们的嘴替。”   梁霄寒从不避讳和陈仅同进同出,因此两人关系在公司上下并不是秘密。   陈仅也不多做解释,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越描越黑。   “我只是不希望项目受影响。”   如果为了给二世祖的履历添彩而耽误进程或降低质量,那么其他人的辛劳付出未免太不值。   “他多半就是挂个名。”顾盼很乐观,“别指望他做事,当他是吉祥物好了。”   说着,顾盼冲陈仅眨了眨眼,“别的不说,姓梁的这一家尽出帅哥,就算是吉祥物也是帅哥吉祥物,放在那儿养眼得很,这波不亏。”   陈仅:“……”   梁霄寒曾评价过陈仅的工作态度,说其他都很好,就是有点认死理,不知变通。   其实道理陈仅都懂,只是跨不过自己的原则底线,有些话不说出来,闷在心里会发臭。   也不是没察觉梁辰对他的敌意。自打碰面起,梁辰就没给过好脸色,说句话也是冷冰冰的轻蔑态度,就差把不耐烦写在脸上,让他当助理多半也是故意,毕竟在一个工作能力不如自己的领导手下干活,实在是憋屈。   这一点倒和五六年前一样,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陈仅和梁霄寒的关系,之后每次看到陈仅,梁辰都一脸厌烦,还总是躲得远远的,像是怕染上什么无法治愈的恶疾。   正因如此,为了不在梁辰那里落下把柄,陈仅以极高的效率把细化完成的绿化设计图送到工程部。   如今梁辰成了项目领导,项目计划更需要让他过目。   敲门进去,等梁辰看图的功夫,陈仅得空扫一眼办公室内的陈设,瞧见书柜正中间摆着的一只足球,一时没忍住,勾了下嘴角。   联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刚到N市念大学,每逢节假日都会到梁家拜访。某天他在花房里给植物修剪枝叶,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是梁辰把球踢进来,精准地砸倒一盆兰花。   偏偏那花盆是梁老爷子的心头宝——经过多道工艺烧制而成的景泰蓝花盆,据说当时一窑就出了这一只完美无瑕的孤品,梁建业稀罕得不得了,那年得了一株名贵的素冠荷顶,才舍得用宝贝盆种下去,还没欣赏几天,就被梁辰给踹翻,瓷片和花瓣碎了一地。   老爷子心疼得要命,放言要打断梁辰的腿。   彼时梁辰的母亲还在世,梁辰满屋子跑,没处躲就躲到母亲房里,隔着门大声喊说不是他砸的,是球自己滚过去砸的,老爷子听了更是火冒三丈,叫梁辰出来亲自示范足球怎么长脚自己跑掉。   回过神来,梁辰已经看完,名也签好了。   此刻全然没了昨天握手时的虚伪客套,梁辰把文件推回去:“公司是有规定图纸不可以发邮箱吗?”   陈仅接过来,回答:“定稿之前一般不发邮箱,因为需要大家一起讨论,收集合理意见。”   梁辰拉长语调“哦”了一声。   走之前,陈仅难得主动道:“那之后的定稿我发邮箱,就不亲自过来了。”   梁辰摆出职业微笑:“辛苦。”   周五的下班时间,忙碌一周的人们回家的脚步都匆忙一些。   卓翎约梁辰一块儿去吃饭,顺便去他常去的店做西服——都说人靠衣装,西服穿上身,任是草包也能有几分精英气质。   先前梁辰问:“照你的意思,我看起来像草包?”   卓翎竖起一根手指摇一摇:“不,像渣男,脚踏好几条船的那种。”   如今真渣男卓翎不知道得罪了谁,连梁家公司的楼都不敢上,把车停在两公里开外的停车场,鬼鬼祟祟地给梁辰打电话:“人都走了吧,就剩你一个?”   梁辰无语地挂断,改视频通话,向卓翎展示了空空如也的工程部。   卓翎放心的同时,眼尖地发现异常:“你什么意思,把我送你的足球藏哪儿去了?!”   气得一脚油门到公司楼下,刚进大厅,梁辰就从楼上下来了。   “今晚去你家酒店吃饭吧。”   卓翎顿时就不气了:“怎么,怀念了啊?早就跟你说我们家的中餐在N市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经过前台附近的意见栏,搜寻一圈,找到目标。   梁辰抬手,把被其他纸张盖住的一张有折痕的意见表扒出来,寻了个正中央最醒目的位置,重新贴上。   卓翎凑过来看,奇怪道:“怎么还两种字迹。”   梁辰的字大,几乎占据整张纸,被潦草划掉的第四点最显眼,下面跟着陈仅工整的方块字,前后对比很是强烈。   “什么水太凉,座椅太硬……一看就是两个人凑一块儿乱写的。”卓翎点评,“这种意见领导看都不会看一眼,更不可能采纳。”   梁辰转身往外走:“你懂个屁。” 第6章 谁紧张了   今晚岚庭生意极好,旋转门转个不停,服务生穿梭不息。   连卓家少爷本人来吃饭都得等位——餐厅负责人一脸抱歉地说:“咱们餐厅是预约制的,而且今天正好是西方情人节,所以……”   两个单身汉这才想起这一茬,面面相觑。   卓翎说:“要不算了吧,换一家人少的餐厅。”   梁辰主张“来都来了”,在门口接待区的沙发上坐下:“那就等会儿吧,先上点零食垫垫肚子。”   卓翎磨牙:“你当这儿是海底捞呢?”   零食没有,饮品倒是管够。   卓翎咬着吸管,看一桌桌情侣亲昵耳语,蜜里调油,觉得自己已经快饱了。   梁辰兴致缺缺地抿一口岚庭特调鸡尾酒,头一抬,正好看见三位刚进来的客人被服务员引到靠窗的雅座。   “怎么这么巧,又在这里碰见他俩。”卓翎也看见了,伸长脖子张望,“诶,那不是赵不举吗?”   梁辰问:“他谁?”   “赵俊辉,都喊他赵总,他自己是做古董文玩的,他哥是N市建设局的第一把交椅,所以他很吃得开,你懂的。”   梁家是做房地产的,梁辰当然懂,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和各个部门搞好关系。   不过他不懂,为什么要让陈仅出现在这种场合。   总不会是让他在酒桌上给人讲设计图?   眉心慢慢拧起,梁辰又问:“那赵不举……是他绰号?”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个赵总上学那会儿就玩很大,男女通吃,而且喜欢玩多人……有一次磕多了玩得太嗨,从此就能看能摸,但动不了一点。”   说到这里,卓翎压低声音,“听说他们这种人都心理变态,喜欢以折磨人的方式展现自己的雄风……你看他那张脸,像不像纵欲过度?”   此刻陈仅脑袋里确实在想设计图,目的是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要把“反胃”两个字写在脸上。   甫一入座,他面前的酒杯就被斟满,赵俊辉满口“感情深一口闷”“喝这么少养鱼呢”“酒是长江水越喝越貌美”之类的陈词滥调,劝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后来是梁霄寒说到家中的书画藏品,把话题引了开去,陈仅才得以暂时脱身,喝下半杯温开水,悄悄松了口气。   梁霄寒说近日整理书房,发现有一面墙空着,横看竖看都觉得需要些点缀,赵俊辉笑说那还不容易,我家大嫂就是画家,你说要什么样的,我给你安排。   梁霄寒没着急提要求,而是说了个数,问够不够安排。赵俊辉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说够,怎么不够,回头有需要随时联系,我定会帮忙挑两幅好的送到府上。   说完干一杯酒,寓意达成交易。然而赵俊辉此人贪婪到尽人皆知,刚放下酒杯就想跟梁霄寒谈另一桩生意。   “说来巧合,我这两天也在收拾房子,空出一间朝南的亮堂屋子,横看竖看都觉得缺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这话算是明示了,虽然并非头一回听到赵俊辉表达这个意思,但陈仅仍是心头一凛,下意识抬头看向梁霄寒,想知道他的反应。   可是任赵俊辉猥琐的目光在陈仅身上游走,梁霄寒仍然和上次一样丝毫不显慌乱,嘴角甚至噙着笑意。   正在陈仅心头盘算,如果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就不再忍耐掀桌而起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么巧,在这儿碰到你们。”   梁辰从旁边桌拖了张椅子,“砰”的一下丢在陈仅和赵俊辉中间,然后长腿一跨,一屁股坐下来。   “我和我朋友等了半天没座位,不介意拼个桌吧?”   人都坐下了,就算介意也不好明说。   梁辰架子大,两条手臂往桌上一撑就几乎占去半张桌面,赵俊辉被他挤到边上,表情都僵硬。   梁霄寒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招来服务员加一套餐具,又加了几个菜,还不忘问卓翎有什么忌口。   卓翎本就是被梁辰拉下水,心里还在嘀咕这家伙发什么疯突然要拼桌,脸上只能尴尬陪笑,说不挑食,啥都吃。   等到后点的菜上齐,桌上氛围已趋近祥和,众人各自吃饭,也各怀心事。   大概是为了不冷场,梁霄寒又同卓翎聊了几句,酒店的经营,MCN公司的发展,选网红的标准……聊得卓翎汗流浃背,有种在面试考场面对考官的紧张感。   聊到他擅长的领域,才稍稍放松。梁霄寒盛赞岚庭的蟹肉冬茸羹风味独特,卓翎的尾巴立刻翘上天:“叔叔好眼光,这道菜经我这张嘴试过不下十次,调整到最佳口感才放到菜单上,它不仅营养价值丰富,还有解酒的功效,特别适合您……”   从滔滔不绝到戛然而止,只消看一眼餐桌。   只见那装有蟹肉冬茸羹的汤碗已然见底,沉在碗底硬货最多的一勺刚被梁辰捞进自己碗里,在卓翎哀怨眼神的洗礼下,他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一口喝掉。   喝完拿纸巾擦拭嘴角,梁辰宣布:“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散席时,整桌人只有卓翎没喝酒,梁霄寒带了司机,把赵俊辉请上车,先送他回去。   上车前梁霄寒叫住陈仅:“你自己打辆车,到家里等我。”   陈仅这才想起上次梁霄寒交代过吃完饭一起去家里,有东西要给他看。   其实不太想去,但既然答应过的事,只好应了下来。   那边卓翎开自己的车,梁辰坐副驾。   降下车窗的时候听到两人的对话,梁辰招呼道:“坐我们车吧,反正同路。”   卓翎:?   陈仅便拉开后座车门,一边坐上来一边说:“谢谢。”   不过本来也无所谓多载一个人。卓翎发动车子,驶出岚庭门口标志性的梧桐道,汇入霓虹闪烁的车流时,陈仅已经斜靠在后座闭上眼睛。   卓翎小声说:“他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梁辰接话:“嗯,拿你当司机。”   “我发现你今天针对我。”   “嗯,就针对你。”   “为什么啊?”   “刚才餐桌上,你说梁霄寒跟我看起来像兄弟。”   “我那不客套话吗,他说自己上年纪了,问我们年轻人现在流行玩什么,我当然得夸他年轻……你哼什么哼,把我们家的招牌菜吃了个底朝天,你不也紧张得要命?”   梁辰问:“谁紧张了?”   卓翎轻嗤一声:“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只要一紧张,就一个劲儿喝水吃东西。”   到梁家,卓翎下车进门打招呼,梁建山挺喜欢他这个后辈,说他有梁家后辈身上没有的杀伐果断,硬是留他一起喝杯茶。   梁辰自是作陪。凑近了倒茶的时候,被梁建山闻出酒味,虽说梁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混迹名利场也没少喝,但这会儿注重养生,尤其是查出肝硬化之后几乎闻酒色变,几分嫌弃地让梁辰回自己屋子:“回国后行李箱就这么摊开放地上,当衣柜是摆设?”   “您怎么看见的?”   “你房间门开那么大,我又没瞎!赶紧收拾去!”   梁辰乐得轻松,留下卓翎强撑笑脸独自面对。   回到房间先去洗澡。   梁家这处宅邸的所有房间都是套房设计,每个房间都配备衣帽间和独立卫生间,所以理论上来说,如果不想跟家里其他人碰面,可以关上门,窝在自己房间一整天不出去。   至少对于梁辰来说,这里是绝对安全的个人领域,在这里他不需要顾及形象,衣衫不整也没关系。   冲过澡出来,赤脚在地毯上蹭了蹭,梁辰下半身裹条浴巾,头上再盖一条,就往外间走去。   这种套房的设计大同小异,都会把衣帽间放在中间,连接卫生间和卧室,因此经过必经之路时,看见蹲在地上的人,梁辰的第一反应是愣住。   一秒,两秒,三秒。   足足五秒钟过去,梁辰都没想通他怎么会在这里。   陈仅的反应却很平静,他偏头瞟一眼刚出浴的梁辰,视线毫不留恋地回到满地的衣服上。   “爷爷让我来帮你收拾衣服,敲门的时候碰到吴妈,她说你可能在洗澡听不见,让我直接进来,顺便把蜂蜜水拿给你。”   梁建业看不得人闲着,总爱给人安排活儿干,园艺师的部分工作就是这样被丢给了陈仅。而吴妈在梁家干了二十来年,最是熟悉每个人的生活习惯,可她只管饮食和公区卫生,别的实在顾不过来。   因而陈仅的这番说明有理有据,梁辰想问点什么都无从下口。   也是此刻才发现自己上半身没穿衣服,梁辰飞快地一个闪身回到卫生间,没多久又慢腾腾挪出来,从已经整理好的那堆睡衣浴袍中随便抓了一件,再次闪身回去。   等到梁辰衣冠整齐地出来时,陈仅还在收拾。   状若无事地绕过去,走到书桌前,梁辰拿起桌上的碗,视野里前景是蜂蜜水,背景是蹲在地上的人模糊的面孔。   想起卓翎曾以网红猎头的视角,评价陈仅的脸很矛盾,眉目浓艳如画,却总是神情淡漠,有着顶尖整容医生都做不出的自然M形微嘟唇,却一点都不爱笑,嘴角还总是耷拉着,最后总结——市面上不多见的一款丧系美人。   梁辰仰头,把蜂蜜水像苦口的中药那样一口闷掉。   放下空碗,回到衣帽间,梁辰一边弯腰捡衣服一边说:“你走吧,我自己收拾。”   陈仅手上的动作没停:“快好了。”   梁辰便不再言语,把捡起的几件外套用衣架挂好,再不动声色地抓走行李箱里的几条内裤。   梁辰不喜欢干家务活儿,因为身体上疲累,大脑却闲得长毛。   比方说现在,他的脑袋里不受控地开始思考——陈仅是不是经常给梁霄寒收拾衣服?也会很细心地按颜色和材质分类,外套挂放,内搭叠放吗?   刚才我洗完澡出来,他只看了我一眼,是不是觉得我身材不够好?   还有,在梁霄寒的房间里,他是不是也不会笑?   相比之下,陈仅的烦恼简单许多——这小孩怎么这么多衣服,还这么大号?   衣架是均码,梁辰肩膀宽,外套总是挂不住,有件夹克外套从衣架上滑下来几次,陈仅憋着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把它的拉链拉到头,衣襟的纽扣也一颗一颗扣好。   梁辰似是有所察觉,投来疑惑的眼神,陈仅便指了指那衣服:“在哪儿买的?”   “……”这问题来得突然,梁辰想了一下,“在伦敦。”   陈仅又拿起另一件灰色短夹克,扫一眼商标,递到梁辰眼前:“这个怎么念?”   梁辰看了下:“Ermenegildo Zegna。”   陈仅皱了下眉:“不是英语。”   “意大利语。”梁辰解释道,“这是一个意大利品牌。”   “那这个呢?”   “Brunello Cucinelli。”   “也是意大利语?”   “嗯。”   “你不是在英国念书?”   “……中国也能吃到来自美国的麦当劳。”   陈仅笑了,不仅因为这个奇妙而贴切的比喻,还源自他想起从前,刚来N市读大学的那段时间,曾向梁辰学过一段时间英语。   彼时他刚从落后的小县城来到现代化的大城市,太多不适应,包括其他同学流利得像美剧对白一样的英语口语。   曾看过一部电影叫《中国合伙人》,里面的男主角成东青是一名考上国内顶尖学府的农村青年,他初来乍到时,充满地方口音的英语总引来周围人的哄笑——陈仅的情况和他差不多,而且能考上N大的学生多少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有些自信,被嘲笑后受到的打击也翻倍,陈仅有段时间甚至惧怕上英语课,背单词都不敢出声。   换做是别人,或许就此放弃,反正国内的学生大多学哑巴英语,重读写而轻口语,只要不出国不进外企,英语说得如何并不重要。   可陈仅不行,在学习方面他有着极强的自尊心,眼前的山越高,他越是要把它征服,踩着它翻越过去。   于是周围所有英语好的人都成了他的老师。梁霄寒也有留学经历,陈仅常去请教他,可是梁霄寒工作忙,经常出差到处飞,有一次他让陈仅去问梁辰:“小辰虽然才上高中,但是小学初中都念的是双语学校,至少口语方面教你绰绰有余。”   求知若渴的陈仅就真的去向梁辰请教,十六岁的梁辰满脑子足球,每次被陈仅喊住都一脸烦躁:“又哪个单词不会念?”   嘴上这么说,教的时候却没有一点不耐烦,单词放慢读,偶尔心情好还给陈仅传授记单词的经验:“class monitor是班长,monitor就是监控,因为班长就是为了老师不在的时候,作为安装在班级里监控存在,这样是不是好记了?”   梁辰也第一时间想到这段往事。   不过笑不出来。无论怎么看,陈仅这个笑容,都像是对当年那个仗着英语不错傲慢得要命的小屁孩的无情审判。   气氛却因此缓和许多,陈仅趁此机会向梁辰道谢:“谢谢你。”   “谢什么?”梁辰问。   “晚餐的时候……”陈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没什么,总之谢谢你。”   梁辰也不盘根究底,“嗯”了一声,用一种与几个小时前在餐桌上截然相反的平静态度,默默地垂低眼帘。   最后一件衣服,梁辰叠得格外慢。   固然有不熟练的原因,也有欲言又止的关系。有句话在心里盘旋几个来回,梁辰知道,如果此刻不说出来,以后就再没有机会。   等到衣服叠好,疾速流逝的时间把人逼上独木桥,梁辰终于开口:“他——”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也打断了这难得的静谧。   见梁辰没打算动,陈仅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梁霄寒,他刚送完人回来,听吴妈说陈仅在这里,遂来找。   “叫你在房间里等我,怎么到处乱跑?”梁霄寒的态度极尽亲昵,转向梁辰的时候同样面带微笑,“我早就跟你爷爷说过,一周五次上门打扫也不够,咱们缺的是住家的家政阿姨。怎么样,衣服收拾好了吗?”   梁辰说好了,也站起来走到房间门口。   “卓翎也回去了,你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看他到家没有。”   梁霄寒一面交代着,一面搂住陈仅的肩膀,把他带到门外,“那我们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梁辰没应,从门外看过去,他背着光的表情甚至显出几分森然。   走之前,梁霄寒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梁辰扯一下嘴角:“没什么,蹲久了腿麻。”   关上门,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梁辰如同泄了气一般垂头,额头抵住冰凉的门板。   要不是梁霄寒突然敲门,他大概已经说出口。   “他不会跟女人结婚,也不会跟你结婚。”   ——前两天偷听到的话,梁辰自作主张地补充后半句,自以为看得透彻清晰,却没细想自己这样做的动机,更没有考虑听到这句话的人的感受。   脑袋后退寸许,又重重地撞回来。   “砰”的一声,梁辰闭上眼睛,问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恶劣?   你这样做,和见不得别人幸福,暗地里挑拨离间的阴险小人,有什么区别? 第7章 你怎么来了   同样是“砰”的一声,陈仅回头,觉得今天的关门声比平时要重。   梁霄寒在他后面进来,坐到沙发上,和往常一样褪下和善亲切的外皮,露出满脸疲惫。   那赵俊辉看着不聪明,实际上能在这圈子里混得如鱼得水,怎么可能好对付。今天没让赵俊辉得偿所愿,场面还弄得乱七八糟,他心里憋着的闷气自要找到出口,梁霄寒只得答应多买他大嫂几幅作品,变相地抬高了筹码,赵俊辉才勉强咽下这口气。   梁霄寒却如鲠在喉——撇开无端端多出的损失,赵俊辉这色鬼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同桌用餐已经给足面子,过个眼瘾也就算了,竟敢当真打起他的人的主意,什么“空房间”,“金丝雀”……梁霄寒冷笑,心说果然和外界揣测的一样,那方面不行的男人都是变态,满脑子尽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   想到这里,梁霄寒突然收了阴狠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   脑海中响起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它们总是在这种时候趁虚而入——   我怎么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要不是你那便宜哥哥主动退出,你是不是什么都得不到?   连一个老头子都搞不定,你还能做什么?   为什么不去找个女人?有女人,老头子还高看你一眼,说不定你的病也能好。   再要个孩子,不管用什么方法,给我弄个孩子出来!梁家人丁不兴,你要是有儿子,我们就好过了。   我就是靠孩子才稳住地位,才把你送进梁家过好日子……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能帮帮我?   ……   直到楼下客厅的摆钟敲响,梁霄寒才犹如惊醒般地抽离出来,向还站在那里的陈仅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陈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被拉住手腕的一瞬间,陈仅不受控制地心慌,好在梁霄寒没有像上回那样把他拉到怀里,而是握住他的手腕,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细长的链子,挂在他的手背上。   原来他说要给他看的东西,是一条手链。   线条简单利落的银色,柔软得能被摆成各种造型,能够日常戴出门的低调款式,却在昏暗的室内光线里变身夜晚的河流,在月光下无声流淌,静静地闪耀光芒。   翻过来看,手链上还吊着一朵花,舒展的六片白花瓣,淡黄色的蕊,一朵极其标准的水仙花。   “原本想再加点装饰,想到你五颜六色的指甲,怕搭配起来乱,就只选了一个。”   梁霄寒笑着说,“知道你喜欢莳花弄草,也不爱张扬,这朵白色的花瞧着挺漂亮。”   陈仅盯着那朵水仙花看一会儿,抿唇笑了一下。   梁霄寒想听他亲口说,于是问:“喜欢吗?”   “嗯。”陈仅说,“喜欢的。”   没人提起几个小时前在岚庭餐桌上发生的事,梁霄寒让陈仅戴着手链的那只手贴住自己的面颊,手腕皮肤下传来的脉搏心跳,让他有一种自己原来也活着的实感。   好像这些年挖空心思追寻的那些东西,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   “等忙完这阵子,回去看看你奶奶。”梁霄寒几乎埋首在他掌心里,声音很低,“不是说她想你了吗?”   陈仅他本能地意识到此刻的梁霄寒是脆弱的,所以站着没动,成为他的依靠。   只不过回家看奶奶是陈仅去年提过的事,当时梁霄寒忙于某个项目的收尾工作,需要办事得力的助手,没有批假。   人是否该为迟到的补偿感到欣喜?   陈仅一时茫然。   忘了从何时起,梁建业不再欢迎陈仅频繁留宿,于是哪怕已经很晚,陈仅仍然坚持要回自己租在城南的房子。   梁霄寒要给他派车,陈仅拒绝了,司机师傅大概刚睡下,何必扰人清梦。   打车软件上喊了辆快车,走之前,陈仅去到负一楼的温室,见山茶苗长势良好,花苞也大了一些,才放了心。   回到家里,陈仅倒头就睡,社交活动总让他“元气大伤”。   接下来两天几乎在睡觉中度过。   难得清闲的周末,实在是什么都不想做,直到星期天晚上,陈仅才勉强爬起来,涂完指甲油,从自建的影片库里挑了部电影,配着新鲜出锅的炸得金黄的猪排。   谁想电影太无聊,炸猪排都救不回来,陈仅看到一半就睡了过去,盘子都没顾上刷,一觉睡到次日七点,又是新的一周。   仰赖两天的充足休息,星期一的陈仅精神饱满,开项目会议时,逻辑清晰,有条有理地怼了三条别人提出的建议。   其中两条是新上任的项目副经理梁辰提的。   这次会议梁霄寒没参与,散会后工程部周经理笑说:“你这个助理厉害了,一点面子不给你留。”   梁辰扬眉:“他这叫刚直不阿,不然我怎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实际?”   说着,转头看向会议桌那头,陈仅正在收拾文件和笔记,手指头依然涂得花花绿绿。   梁辰用自己裸眼5.0的视力定睛一瞧,只见陈仅左手无名指和中指甲盖上分别写了两个字,“不”和“听”。   周经理还在提建议:“依我看,你可以尝试私下与他沟通,他只是耿直,并非不通人情。”   梁辰肩膀一抖,差点笑出声:“可是他‘不听’。”   顾盼也在电梯里问陈仅:“你俩打算就这样争锋相对下去?”   陈仅有些莫名:“我没有争什么,也没有针对谁。”   他只是公私分明,有话直说而已。   顾盼苦口婆心:“怎么说他也是领导,可以稍稍委婉一点,至少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他的想法‘不切实际’,万一他以后给你穿小鞋呢,又或者你以后有求于他,这条路不就堵死了?”   陈仅觉得她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有选择性地记住了后半句。   下次开会,当着面陈仅什么都没说,散会才走到梁辰面前:“我认为不用那么着急启用Plan B,汪老先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再劝一劝说不定……”   “你也说了是‘说不定’。”梁辰说,“目前开工时间已定,材料也已经下单,一半的工程车都停在工地上待命了,难道要因为一个‘钉子户’拖延工期?”   说的是高端社区的项目。   那片地皮原本是某厂的职工宿舍,前期花了很多时间推行拆迁计划,安置房,赔偿款都安排到位,绝大部分的住户都欢天喜地麻溜搬走,只有一户姓汪的人家迟迟不搬迁,还拒收补偿款,多次上门劝说都碰一鼻子灰。   所谓的Plan B就是保留汪家住的那栋楼,在周围砌墙隔开,缩减的面积则通过砍掉部分绿化补回来。   陈仅说:“可是Plan B会破坏整体设计,而且还要再次缩小园林面积。”   “我和开发部核算过,如果再拖下去,一旦耽误工期,损失的人力物力资源将会比改计划增加的预算还要多。”梁辰作为副经理负责统筹执行,这部分工作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刚才投票结果你也看到了,几乎所有人都同意执行Plan B,这也是大家综合考虑之后的结果。”   陈仅抿住唇。   从理性角度考虑,他知道梁辰说得对,再修改设计图对他来说也无非多花点时间,可是他实在不愿看到本就被挤压的绿化面积越缩越小,况且那位汪老……   陈仅像抓住救命稻草:“汪老先生曾是市书法协会副主席,对传承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有过杰出贡献。”   梁辰笑了:“那照你这么说,所有对社会有过‘杰出贡献’的人都可以不服从政府的拆迁计划,当钉子户?”   严格来说,但凡有正经活儿干,有班上的人都可以说对社会有贡献,如果每个人都这样……陈仅语塞。   “这事无论会中还是会后谈,结果都一样。”合上面前的文件,梁辰看向陈仅,“还是说,你以为我私底下会更好说话?”   陈仅没想到这个人比他还要公私分明,当然也有可能是公报私仇,毕竟上次他升迁时,只有陈仅表示反对。   当着所有人的面。   沉默几秒,陈仅憋出一个字:“没。”   梁辰站起来,拎着文件夹往外走,快到门口时突然回头:“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陈仅立马抬头,眼里升起几分希望。   梁辰抬下巴,示意陈仅看白板上写的动工日期:“离正式开工大约半个月时间,你还有机会劝他回心转意。”   陈仅:“……”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被领导穿小鞋?   见他表情无语,梁辰反而笑了,转身挥了挥手中的文件:“要是能说动他签字,我请你吃饭。”   虽然看似毫无希望,陈仅还是打算试一试。   当然不是为了吃梁辰那顿饭。先前和政府部门一起做拆迁动员的时候,陈仅也曾跟团队一起去过汪老先生家,亲眼欣赏过老人家的字画作品,也听闻了他不愿搬家的原因。   这个周末,陈仅放弃了懒觉,大清早就把自己和床强制分开,顶着一双惺忪睡眼,坐上了前往工地的车。   有段时间没跑工地,到地方看见施工围栏已经竖好,有几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清理周边的路,确保之后挖掘机和渣土车能够轻松进出。   在最近的一条街的沿街商铺里买了水果,陈仅亮出工牌进入工地,来到一幢灰色屋顶的筒子楼前,望一眼斑驳的青色砖墙,沿着老旧的混凝土楼梯上行。   这里比上次来时还要萧瑟许多——整栋楼几乎搬空,一些零碎的杂物被丢弃在室外楼道里,几步一个障碍,让人很难想象这种地方还有人住。   总共四层的筒子楼,汪老先生家在三楼。门口贴着成色较新的对联,上面墨迹明显,是亲笔书写。   稍作酝酿,陈仅抬手,对着门板敲了三下。   没人应。   隔半分钟再敲三下,屋里总算有了动静。   印象中汪老先生独居,且坐轮椅,因此当脚步声渐近,门在眼前霍然开启,来开门的人个头几乎顶到门框,把门里的光景都挡得严严实实,陈仅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敲错门了。   ……难道这里不止一个“钉子户”?   直到眼睛对上焦,光线描出一个熟悉的轮廓,陈仅才回过神来。   轮到开门的人惊讶。   看清来人,梁辰拧眉:“你怎么来了?”   陈仅再度无语,心说这话好像应该我对你说吧。 第8章 不会说谎   汪老先生也到门口:“谁呀?”   陈仅往屋里探头,奈何视线被高他一截的梁辰挡住,只好踮了踮脚:“是我……”   刚开口就顿住,来之前打了一肚子腹稿,唯独忘了准备自我介绍。   好在汪老先生记得他的面孔,只看一眼就叫他进来:“你们既然是同事,怎么不约好一起来?”   梁辰不大情愿地侧身让路,回答道:“没约好。”   陈仅站在脚垫上正要脱鞋,梁辰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双布质鞋套递给他,陈仅犹豫一下,接了过来。   进门就是餐厅,陈仅把水果放在桌上,看见旁边印着同一家水果店名字的塑料袋,还没来得及意外,就听见汪老先生笑说:“还说没约好,水果都挑同一家买。”   梁辰和陈仅视线相交一瞬,很快就一同移开。   怎么连看向对方的时机都这么凑巧?   大约是见多了登门的说客,汪老先生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丝毫不适应,也懒得招呼,当他们不存在似的,径自回房间做自己的事。   房子是老式格局,外间餐客一体,要做饭得去外面走廊的公共灶台,卫生间显然是后建,水池就在餐桌旁边,马桶和客厅之间仅用布帘隔开。家里的墙面到处都按有扶手,算是做了简单的适老化设计。   里间不大的面积被一分为二,东边用一架屏风隔作书房,靠墙摆博古架,上面装饰品不多,尽是书本。正中摆一张实木桌,上面铺有大幅宣纸,一边是已完成的山水画,另一边是正在进行的书法。   汪老先生虽然腿脚不方便,本行却是一天没落下。洗了水果端进屋,梁辰甚至找不到地方放碗,这边怕弄湿书本,那边又怕弄坏实木。   关键时刻,陈仅拿来空塑料袋垫在碗下面,梁辰才得以空出手,自己拿了颗苹果,上前围观汪老先生写字。   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出声:“这是金农体?”   苹果没吃成,梁辰被迫拿起毛笔。   他告诉汪老先生:“小时候为了磨耐心学过两年,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   汪老先生却认为不然:“我看你握笔稳重,运转灵活,不是经常练习就是极有天赋……来,临写这帖我看看。”   至于他提到的金农体,是毛笔字体中相对小众的一种,学的人少,初学者更是难以把握其中气韵,因此梁辰一开口,汪老先生就知道他练过。   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写得梁辰手臂酸痛,在心里狂扇自己嘴巴——叫你多嘴!叫你没事练什么金农体!分明没人家传承文化的雄心壮志,更无运笔时遒劲磅礴的气势,小时候非要学,单纯是因为觉得这个字体横粗竖细,撇画拖尾,显得特别酷。   好容易得空往旁边瞥去一眼,梁辰意外地发现陈仅非但没有无聊到打瞌睡,反而两手托腮,饶有兴致地听汪老先生讲解,视线定定地落在梁辰的字上,认真得像上课听讲的学生。   梁辰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接着往下临摹。   很快到中午,梁辰本想带汪老先生去外面用餐,汪老先生却留他们俩在家吃饭。   “不是有话要说?”汪老一派气定神闲,“坐下来慢慢聊吧。”   只煮了饭,做了一道丝瓜蛋汤,盐水鸭是袋装熟食,对于行动不方便的人来说,这种真空食品很适合在冰箱里多囤。   过于简单的一餐,两位客人却不挑。   梁辰说:“在英国待了五年,这顿饭已经算是美味佳肴。”   陈仅也说:“我奶奶平时也爱摘丝瓜做汤,这是家乡的味道。”   汪老先生不做声,看着他们俩笑。   正吃着,梁辰起话头:“住在这里很不方便吧,连个电梯都没有。”   汪老先生说:“其实没有那么困难,现在网络和外卖都很发达,需要什么按手机就能送到家里。”   梁辰点点头,再度发问:“刚看见您书房墙上挂着的照片,多幸福的一家三口,现在怎么都不来往了?”   此问目的明确,借由家人的话题转到房子上,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敞开心房。   哪怕这话有点刺人,也极易触雷。陈仅忙在桌下踢了梁辰一脚,叫他别问。   可惜已经晚了,汪老先生大概很久没碰到这么直接的人,一时失笑。或许是太多人问过他这件事,他回答的时候语气平静:“那张照片旁边,是我儿子七岁时画的画,虽然我都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但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作品。”   “三十四年前他走丢,警察说他很有可能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偏远山村,我和我爱人一起几乎跑遍全国,也没能把他找回来。”   “二十九年前,我守在病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打了个盹的功夫,我爱人就爬窗跳了下去,旁边不到五十米就是急救中心,那么多医生都能没救回她的命。”   “这些年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年我没让他遮掩眼盲的事实,没有教育他要有骨气,要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人贩子会不会看不上他这样的残疾孩子?他是不是就不会被拐跑?我爱人是不是就不会患上精神病,我们一家是不是就不用分开,直到现在都在一起?”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汪老先生嘲笑自己是懦弱的丈夫,没用的父亲,能做的只有待在这里,守着这些泛黄的回忆。   他的孩子看不见东西,妻子化作悄无声息的亡灵,如果他不在这里,他们如何能找到回家的路?   梁辰思索良久,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我们可以在原来的位置盖一栋新楼,您还住这里。”   汪老先生摇头:“我的孩子这所房子里出生,我带他摸过这里的每一块墙砖,每一条扶手,走过附近的每一条道路,每一截楼梯,仅仅靠摸门,他就能分辨出哪个是自己家。所有人都叫我不要放弃希望,但凡不放弃,我就不可能离开这里哪怕半步。”   “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可我一个将死之人,早就丢掉了羞耻心,就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没关系。我只想守在这里。”   初春的午后,废弃筒子楼长长的走廊上,梁辰后背微弓,双臂搭在生锈的栏杆上,望向工地范围之外的车水马龙。   陈仅从屋里出来,伸长胳膊把切开的柚子放在窗台,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梁辰看一眼,皱眉,又看一眼,到底还是拿起一片,自己动手去籽剥皮。   陈仅没有忽略他的小动作,抿唇笑了下,问他:“你怎么想?”   在今天之前,汪老先生的事他只是有所耳闻,如今知晓内情,又是另一番心情。他甚至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一种罪恶感——推翻再重建,真的可以造福一方吗?对那些念旧的人来说,这样的彻底替换,是不是太残忍?   梁辰的想法显然简单粗暴得多。   “顽固的老头。”他先“吐槽”汪老先生不知变通,然后狠狠咬一口柚子肉,“这下Plan B非启用不可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吃完手里的柚子,梁辰回屋找来几张纸,叠在一起垫在栏杆上,铅笔在上面沙沙作响。   越画眉头皱得越紧,梁辰忍不住问:“Plan B的设计图也是你画的?”   陈仅回答:“不,是设计部另一位同事。”   梁辰点头:“难怪……”   难怪什么?   陈仅想问,没来得及问出口,注意力就被梁辰手中的笔吸引过去。   只见笔尖在纸上来回滑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陈仅熟悉的图样,竟然是这处高级住宅的平面图纸。   虽然不算很精准,但每个片区的规划概况都画了出来,楼宇,会所,园林,人行道,地下车库入口……连草坡上的假山瀑布,他都标注了具体位置。   陈仅一时怔然。   原来他并不是走形式糊弄了事,而是真有看过设计图。   还看得非常仔细,不然根本无法像临摹一样轻松复现出来。   “隔墙往下降低五米,沿墙种植灌木,高大的树木密度降低,保证这栋楼的采光……”到了需要修改的部分,梁辰边画边讲解,“路也要留一条,三米的车行道,确保救护车能进来。还得好调头,做成环形车道吧,环楼一周,通向主干道的出口也得保留。”   说了半天,陈仅一声没吭,弄得梁辰有点不自信了:“……是不是哪里不合理?”   “没有,都很合理。”陈仅说,“我只是没想到——”   话虽然只说一半,但剩下的内容实在好猜。   梁辰接话道:“没想到,本来以为这家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想到凑进一瞧,也不全是败絮。”   “……”陈仅正色,“我不是这么想的。”   梁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不擅长说谎?”   陈仅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摸脸。   梁辰笑了:“找什么呢?难道‘不会说谎’四个字会刻在脸上?”   陈仅抿唇,也弯起嘴角。   临走之前,汪老送陈仅一幅字,梁辰则得到一本字帖,还有一句“回去好好练”的嘱咐。   梁辰也不白拿,边下楼便在在购物APP上给汪老买了一堆开袋即食的熟食。   他的车停在工地对面的收费停车场,旁边就是公交站台。   陈仅本打算乘公交车原路返回,梁辰问他住哪里,他说了小区名,梁辰说:“我正好要去那附近见朋友,送你一程。”   上车后,两人在车里干坐了一分多钟,直到梁辰出声提醒:“安全带。”   陈仅才摸索半天,找到安全带系上。   车子缓慢起步,梁辰问:“你应该很熟悉这辆车吧?”   这车原来是梁霄寒的,所以梁辰默认陈仅经常坐。   然而陈仅摇头:“不熟悉,这是第二次坐。”   第一次也是梁辰开车,两人一路无话。   梁辰意外地扬了下眉:“不应该啊,跑车不就是用来——”   说着自己住了嘴,陈仅偏头看向他,一脸愿闻其详。   梁辰目视前方,腾出一只手摸到扔在中控台上的平面草图,丢到陈仅怀里:“看看还有哪里要补充,周一我提交上去。”   陈仅便认真看了起来,摸出随身带的笔,时不时在上面画两下。   今天路况不错,二十来分钟就到陈仅住处附近。不过这地方是老城区,找能停车的地方费了一番功夫。   确认图纸无误,陈仅刚要把它还给梁辰,就见梁辰已经下车,绕行到副驾这边,替他拉开车门。   不是没享受过有人帮开车门的待遇,只是开车门的是梁辰,难免不太适应。   梁辰却不以为然,从陈仅手中接过图纸,看一眼:“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陈仅说:“有。”想了想,又改口,“没有。”   其实陈仅想问他为什么要去汪老先生家,可是眼下又觉得没必要了。   想起最初把这个情况汇报给梁霄寒时,即便当着众人的面,梁霄寒还是流露出不耐烦:“这种人以往见得多了,无非是想多讹一笔,什么孩子被拐都是借口。再派几个人上门去,暗示他可以多给补偿,不过不能让其他住户知道,要不然都学他闹事。”   陈仅垂眸,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即便都姓梁,相貌气质也相似,实际上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梁辰一脸莫名:“到底有没有?”   这回陈仅斩钉截铁:“没有。”   “……”   梁辰转身,手刚要触到车门把,又放下来。   他回到陈仅面前:“手。”   陈仅以为他要给自己什么东西,便伸出右手。   梁辰把夹在纸上的笔往陈仅手里一塞,没什么表情地说:“另一只。”   这回没多考虑,陈仅把左手也抬起,没在袖口里的手链和一截手腕一块儿滑了出来。   这一带属于N市的老城区,经历旧城改造,成为一块现代与历史交融的繁华土地。   又因为价格低廉,陈仅租住在还要往里走很远的一条巷子里,那条路车都进不去。   旁边就是菜市场,周遭熙来攘往,人声狗吠,梁辰恍若未闻似的垂首,捻起手链的一端,从陈仅手腕下绕过去,再绕一圈,尾端从链子底下穿过,扣住连接花朵吊坠的圆环。   最后将手链摆正,让吊坠刚好落在手腕内侧正中。   “这个太长了,绕两圈更好看。”   这样说着,梁辰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比水仙花瓣还要白的手腕。   陈仅道了谢,说没注意到手链扣子松开。   低头端详片刻,陈仅笑着说:“你的审美很好。”   这话不仅是夸他会摆弄饰品,更是对他画的设计图的肯定。   可梁辰却突然感到一阵烦躁。   因为突然意识到,这手链是谁送的。   作者有话说:   跑车不就是用来载着喜欢的人兜风的嘛~ 第9章 一根筋   星期一下午,梁辰把经过修改的Plan B提交给周经理,项目组通过后将会提交给董事会进行终审。   “看来白跑了一趟。”周经理笑着说。   上周梁辰跑来问他拿资料,然后把汪老先生家详细的楼号门牌号记了下来,那会儿他就猜到梁辰想干什么,也料到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也不算白跑,至少不留遗憾。”梁辰却说,“如果没跑这一趟,以后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如果当再争取一下,现在的结果一定不同。”   周经理总结:“人总是会美化那条自己没走过的路。”   梁辰笑了:“看来周总平时没少喝心灵鸡汤。”   下午刚交图纸,晚上就被家里的老爷子知道。   吃过晚饭,梁建业喊住梁辰,等不及进书房把门关上,就厉声道:“这些年我教你的东西,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商人以利为先,从小梁建业就教育梁辰,想要赚钱就不能心软,想要登上高位,就不能对任何人抱以同情。   “世界上那么多可怜人,你帮得过来吗?他们每个人都有苦衷,难道你挨个去打听?你出国之前我就告诉你,收起你无谓的同情心,别再被这些琐碎的人和事绊住脚步,我以为你听进去了,没想到你比你那窝囊爹还要蠢,尽拿自己的利益去倒贴别人!”   梁辰本想解释——他去汪老先生家也是想再试一试,成了就不用改计划,不成也没损失。至于改图纸,开发部那边初步核算,改后并没有增加预算。   而且N市本地的媒体已经报道过汪老先生的故事,他们非但没有强制拆迁,反而帮助汪老先生守住这片故土,传出去又是一段美名。虽然不产生直接的经济效益,但网络时代,舆论的力量不容小觑。   然而这些话,都在听到梁建业提起“出国之前”,被梁辰硬生生咽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藏在他心里很久的话:“所以在您眼里,我的母亲也是‘琐碎的人’,我对母亲的爱,就是您口中‘无谓的同情心’?”   梁辰几乎冷笑出声:“我倒是觉得爸爸没有您说得那么不堪,至少他没有婚内出轨,更没有草菅人命!”   上楼的时候,遇到正在下楼的梁霄寒。   他叫住梁辰,语气一贯亲切:“怎么吵起来了?你爷爷有高血压,别总让他生气。”   梁辰停下脚步,抬眼望过去。   想来他去过汪老先生家的事,还有亲自修改Plan B这种“新鲜出炉”的消息,不可能凭空就传进爷爷的耳朵里。   梁辰就这样看着梁霄寒,还是很难想象,有着一张和善面孔的人,被称为“亲人”的人,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   被一双眼睛冷冷盯着,梁霄寒也没什么反应,还是笑着:“看样子,你是在生我的气?可是,是你爷爷想知道你在公司里怎么样,他也是关心你。”   大部分时候,梁辰宁愿装傻,就当他们是真的关心自己。   可惜事实是,每当碰到这种事,他总是藏不住情绪,牙根都咬碎,才没有问出一句——眼下的局面,您可还满意?   不过梁辰从来不会让自己憋屈,他多得是解压的途径。   请了两天假,梁辰当晚就带着伞包,坐上了前往新西兰的飞机。   从卓越山转一圈回来,已经是周四上午。梁辰前脚刚落地,后脚就从助理简言之那里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昨天晚上,独自住在废弃筒子楼里的汪老先生,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梁辰没回家也没去公司,拎着行李箱赶去医院。   到地方花了些时间才找到汪老先生所在的病房,推门进去时发现陈仅也在。   陈仅闻声转头,看见梁辰,立马竖起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安静。   两人到外面走廊说话。   得知汪老先生一条胳膊骨折,并且轻微脑震荡,梁辰问:“其他的查了吗?他坐轮椅,可能感觉不到腿部受伤。”   陈仅告诉他汪老先生坐轮椅是因为曾经突发脑溢血,幸亏送医及时得到救治,但是出院后下肢运动不协调,加上原本就患有骨质疏松腿脚不便,坐轮椅比拄拐杖要轻松一些。   被问到独居是怎么被送到医院,陈仅说:“那天刚好有楼下已经搬走的邻居回来取东西,连人带轮椅摔下楼的动静不小,邻居听到了出来看,见汪老先生倒在楼道里,就叫了救护车。”   “确定是被人推下去,不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梁辰问。   “刚才汪老先生告诉我,那会儿他正出门丢垃圾,垃圾桶就在室外走廊的尽头,紧挨楼梯口。那歹徒多半是趁天色昏暗藏匿在拐角,看见人来了就突然袭击,再从另一侧的楼梯逃走……”   梁辰的脸色沉下来。那么这显然不是随机作案,而是有明确目标。   甚至可能有明确的目的。   恰逢警察来调查情况,汪老先生勉强醒了一会儿,可惜他并没有看见歹徒的样子,当时天太黑,楼梯口附近的灯又坏了,他只记得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有人在他身后用力一推,他就连人带轮椅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警察问他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汪老想了想:“我活到这把岁数,没跟任何人起过正面冲突,但人心隔肚皮,别人怎么看待我,我不清楚,也没办法控制。”   碰到这种事,汪老倒是极为平静。警察告辞后,他说笑道:“多亏了轮椅护我一程,要不然断的可不止一条胳膊,等出院了多买几辆备在家里。”   梁辰闻言附和道:“我助理会去给您买新轮椅,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联系我。”   尽管老先生对于拆迁的事只字未提,可梁辰心里知道这事绝非偶然,在水落石出之前一定要保护老先生的安全。   回公司的路上,两人共乘一辆出租车,梁辰问陈仅:“修改过的设计图审核通过了没?”   陈仅说没有:“自从周一你把Plan B提交上去,就没再开过项目会议,也没有收到需要过目的文件。”   先前各项工作都推进得那么快,确定搞不定汪老先生之后,大家一致同意启用的Plan B,如今一切准备就绪,没几天就到开工日,为何不继续推进?   难道卡在董事会那边?   两人没再讨论,但各自心里都有了计较。   到公司楼下,下车,正要迈进一楼堂,思考了一路的梁辰突然停住脚步。   以为他想到了什么,陈仅快步上前到他身侧。   梁辰仰天叹气:“完了。”   “怎么了?”   “我的行李落在医院了。”   “……”   梁辰着急回公司调查,让陈仅帮他去把行李箱拿回来。   陈仅拒绝:“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就当帮个忙。”   “而且请假扣工资。”   “你去医院难道没请假?”   “请了两个小时,快到时间了,得回去打卡销假。”   梁辰有些无语:“请假扣多少,我给你。”   “不单单是请假的事。”陈仅说,“请假超过半天扣全勤。”   “……”   这些话换成别人说,梁辰可以肯定自己被针对了,可是换成陈仅说,就有一种诡异的合理。   何止是刚直不阿,简直就是一根筋。   没办法,梁辰只好喊简言之去帮忙拿行李。   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把行李送到梁辰办公室的时候,简言之顺便提醒:“梁副经理,今天是您奶奶的祭日。”   梁辰奔忙半天,刚坐下喘口气,闻言惊出冷汗。   这么重要的事,差点就给忘了。   问简言之怎么知道,他回答:“看了您桌上的日历。”   梁辰平时没有用日历的习惯,桌上摆的是入职时人事部发的“新人礼包”里印有公司LOGO的日历,之前中午吃完饭不敢睡,闲来无事把未来一年的大事件都对应日期写了上去。   没想到简言之这个兼任的助理如此细心。   尤其是对比起另一位助理,简直善解人意。   作为领导当然要大力赞扬,口头夸过之后,梁辰学周经理摆出和蔼笑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奖励?”   简言之思索片刻,说:“想尽快转正。”   公司员工的正常实习期是三个月。   梁辰翻一下日历,放言道:“下个月就帮你向人事部提交转正申请。”   下班时接到卓翎电话,说已经等在地下车库。   今天是梁辰奶奶的祭日,梁家设家宴,梁辰的父亲梁霄鹤提前几天就来电话说会在晚饭前赶回来。   卓翎也会去。梁辰的奶奶小时候待他很好,于情于理他都该去露个面。   到地库,拉开车门坐上去,梁辰问卓翎发什么神经,几次来公司都不上楼。   卓翎支支吾吾:“就是……懒得上去。”   路上,梁辰向卓翎说起这几天发生的事,问他怎么看,卓翎知道兹事体大,收了平日里的不着调,仔细询问细节,谨慎做出推理:“会不会是你们项目组内部的人?”   “我也这么想。”梁辰表示赞同。   无论从时间节点还是最终获益者的角度来看,明摆着只有让汪老消失,才不用勉强执行Plan B,把损失降到最低。同意变更计划只是一枚让人放松警惕的烟雾弹,新修改的设计图至今没有审核,就足以说明问题。   中小民营企业老板卓翎打了个寒噤:“你们大公司都这么玩的吗,随随便便要人性命?原来电视剧里演的都是真的啊,那么那个歹徒是被雇来的职业杀手?太可怕了,以后我还是少往你们公司跑……”   听着卓翎的聒噪声,梁辰反而安静下来。   下午他跑了一趟梁霄寒的办公室,孙助理说梁总不在,接着他又去公关部和营销部打听,两个部门的经理都对这事噤若寒蝉,连周经理都跟他打太极,没说两句,就以有个重要电话要打为由结束对话。   如果没猜错,他们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甚至可能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而下这道命令的人必然身居高位,有着一呼百应的权利。   白日里还是晴天,傍晚却闷雷作响,似要落雨。   梁家负一层的花房里,陈仅正在和奶奶通话。   奶奶说今年春天来得早,家里早稻已经播种了,问N市天气怎么样。   陈仅说:“也开始暖了,好多植物结了花苞。”   “那盆山茶花怎么样咯?”奶奶问。   陈仅正站在山茶花面前,形容道:“枝条细长,叶片很密,每一节都坠着花苞,现在还是绿的。”   “该施肥咯,还要晒太阳。”奶奶在电话里告诉陈仅,“如果枝条细弱,花苞又太多,那要摘掉底下的花苞,要不然不开花,或者开的花不大,就不好看咯。”   与其他花不同,山茶花从花蕾形成到开花通常需要八到十个月,梁家温室里这一盆自打来这儿就没开过花,去年一下子结这么多花苞,陈仅高兴了大半年,现在听奶奶说要把底下的都摘了,高兴不起来了。   手指轻轻戳一下花苞柔嫩的尖,陈仅不死心地问:“一定要摘掉吗?“   奶奶在电话里笑:“不摘也行,说不定全都开了呢。”   听说陈仅在梁家,奶奶连忙提醒:“别干闲着,多帮忙干干活,好好表现。”   陈仅应了下来。   “要不是梁先生,我哪里供得起你念书,只能让你回家种田咯。”忆往昔,奶奶总是感慨良多,“梁先生真是好人呐,供你念书,手把手教你填志愿,等你毕业了又给你安排工作……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要好好听他的话,好好帮他做事,知道不咯?”   陈仅垂眸,很轻地“嗯”一声。   电话那头,奶奶还在念叨:“他的恩情,我们祖孙俩一辈子都还不清咯……”   许是中午在泳池旁午休的时候着凉,整个下午,陈仅都昏昏沉沉不太舒服。   若放在平常,这点小毛小病,回家睡一觉就好了。可是今天梁家办家宴,陈仅得留在这里帮忙,眼看快八点人还没到齐,开饭遥遥无期,十点能结束都算顺利。   打理完植物,陈仅去厨房给吴妈打下手。   大菜已经做好放在烤箱保温,剩几道炒菜等人来齐再下锅。备菜用了很多盘子,不太脏,陈仅先拿去水池冲洗,散席后收拾下来的那些放洗碗机。   中途梁霄寒来过一次,趁吴妈出去摆桌,走近靠在陈仅耳边,小声安抚他:“辛苦了。”   陈仅摇了摇头。这算哪门子辛苦。   洗到一半,外面梁老爷子喊:“陈仅!”   陈仅擦干手出去,梁建业坐在沙发上,指挥道:“外头下雨了,带把伞去接人。”   梁家的室外停车位与屋子有一段距离,车停稳,卓翎打开车门,脑袋伸出去探一下,飞快缩回来:“不行不行,雨太大,会淋垮我的发型。”   他让梁辰先进屋,拿伞来接他,梁辰一边骂他臭毛病,一边没办法地开门下车。   蹚水刚走出去两步,前方突然笼罩下一片阴影,抬眼,是一把伞撑在头顶。   陈仅的个头没有梁辰高,只能举高胳膊,尽量让他淋不着雨。   不免又想起那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他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明明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个跟我差不多个头的小屁孩。   梁辰并不知道陈仅在想什么,他只发现陈仅的脸色不好,眼神也有点发直。   伸手接过伞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却无意间碰到陈仅的手,和上回摸过的不一样,皮肤热到有些发烫。   眉心登时拧起,梁辰问:“怎么发烧了?” 第10章 听话   进屋,梁辰伞都没收丢在门外,问吴妈温度计在哪。   “你发烧了?”吴妈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我就说成天穿这么少肯定要着凉,不知道春寒料峭?赶紧回房多加件衣服,我给你拿温度计去。”   话像机关枪一样密,梁辰只来得及插嘴说一句:“不是我,是陈仅。”   吴妈返回的时候,梁霄寒也闻声出来,梁辰没看见他似的接过温度计,扭头往厨房去。   陈仅又洗起了盘子,冰凉的水流过手掌,反而有缓解燥热的作用。   梁辰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抽两张纸巾递给他擦手,然后捏着温度计看向他的衣领口,有点无从下手。   陈仅今天穿一件浅灰色毛衣,收窄的高领衬得他脖子细长,脸也更显小。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所以没接递过来的温度计,说了声“不用”就要转回去继续洗。   梁辰心急之下想去探他额头,忽然一个人走到两人中间,挡开了梁辰抬起的手。   方才看见梁辰拿着温度计进厨房,梁霄寒就跟了过来。他用手背轻触陈仅的额头,面色微沉:“发烧了怎么不说?”   陈仅本就没打算声张,见此情景反而心烦意乱,垂眸说:“没事,晚上睡一觉就好了。”   梁霄寒劝道:“先去楼上睡会儿吧,把空调打开。我让吴妈给你拿颗退烧药。”   虽说是在哄劝,语气却是不由分说,陈仅只好服从安排。   洗完手转过身,看见梁辰往厨房外走去。   不知是否错觉,陈仅觉得他的背影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吃过药到楼上,刚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听见楼下传来喧哗声,是梁建业的长子梁霄鹤回来了。   作为受到过梁家帮助的学生,理应去打声招呼,陈仅挣扎着起来,披上衣服下楼。   梁霄鹤常年在外奔波,每次回到家都风尘仆仆,这次甚至还背着画架,一进门就向梁建业道歉,说没想到飞机晚点,耽误了两小时。   梁建业绷着脸:“就算不耽误这两小时,你回来得也不算早。”   梁霄鹤自知理亏,赶紧把东西放下,去卫生间洗把脸。   出来的时候一家人已经齐齐整整聚在客厅,梁辰笑着喊一声“爸”,梁霄寒则亲热地唤他“大哥”,俨然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梁霄鹤许久没见儿子,关切地问他工作得怎么样,梁辰笑说这得问叔叔和爷爷,梁霄寒便站出来表扬:“小辰最近在一个项目里担任副经理,他有头脑,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完全不需要我操心。”   梁建业在旁哼道:“动不动就请假跑出去玩,还不让人操心?”   梁霄鹤便摆出严肃的面孔教训了梁辰几句,梁辰态度谦恭地听着,一句也不反驳。   不是无话反驳,而是没有必要。每次家庭成员之间出现矛盾分歧,哪怕大吵一架,最后都是这样用其他无足轻重的小事轻飘飘地揭过去,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八年前就是如此,严重到几乎等同于“谋杀”的事故,回到家却无人提及,让当时十五岁的梁辰还以为自己摔伤了脑子,记忆出现差错。   教育完梁辰,也同卓翎打过招呼,梁霄鹤看向梁霄寒旁边的陈仅,问几句最近工作如何之类的场面话。   梁霄寒说:“他和小辰现在在一个项目组,是小辰的助理。”   “他一个小孩子要什么助理?”梁霄鹤笑说,“再说陈仅比他年长,以前他还管陈仅叫哥哥呢。”   久违的称呼让梁辰眼皮一跳,唯恐梁霄鹤犯家长病,让他当面管陈仅叫一声“哥哥”听听。   好在时间紧张,容不得他们继续寒暄。众人转移至偏厅,在梁辰奶奶的灵位前挨个磕头进香。   这个环节连梁霄寒都要参与,哪怕跪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拜完终于可以开席。   卓翎还得去公司聚餐现场露个脸,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   众人落座,囿于“食不言”的家训,桌上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   趁夹菜的片刻功夫,梁辰不动声色地看向对面,只见陈仅神色恹恹,筷子夹一片青菜,咬一小口就放下。   粗略估计,得再咬十口才能吃完。   饭毕,梁辰被梁霄鹤叫到一楼书房,再把门关上。   这架势分明是有话要说,梁辰洗耳恭听,梁霄鹤却踌躇起来,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梁辰自小与这个成天不着家的父亲不亲近,母亲去世后更甚,父子俩经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面,沟通都要靠卓翎在中间传话。   却也不想见他为难,梁辰主动开口:“您的想法,卓翎已经在我回国的第一天就转告给我,您放心,我都明白。”   梁霄鹤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当得不合格,没脸堂而皇之地提要求,因此听到梁辰这么说,梁霄鹤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这个家终究是你爷爷和奶奶共同奋斗来的,总不好落在外人手里,爸爸也是为你好。”   梁辰想笑,因为实在滑稽——自己在战斗中节节败退,却要自己的儿子勇往直前,这是什么道理?   “您可能理解错了。”梁辰解释道,“我所说的‘明白’是懂您的意思,但恕我没能力去执行。相信您比我更清楚您口中的‘外人’的实力,在他手底下谋条生路已经不容易,您最好不要对我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这么个道理。   大约没想到梁辰会说得这样直接,梁霄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流露出几分惭愧。   “是爸爸没用,保护不了你,当年还让你落到他手里,差点就……”梁霄鹤叹一口气,“不过你爷爷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梁辰笑一下,不知信没信。   面对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梁霄鹤的气势都矮一截:“我知道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住你。幸好你像妈妈,她是个很有主见,很勇敢的人。今后你若改变主意,随时跟我说,我虽然没有本事,但至少握着你奶奶留下的集团股份,兴许能帮到你……”   另一边的厨房,陈仅去帮忙收拾碗筷,吴妈“赶”他走:“都发烧了,快去好好歇着吧。”   随后关切地问,“看你刚才吃得不多,是不是没胃口?”   陈仅说不是,吴妈半信半疑地催他:“快去休息吧,待会儿给你送水果。”   其实陈仅宁愿忙碌,闲着难免胡思乱想。   大概是退烧药发挥效果,这会儿头没那么晕了。陈仅躺在沙发上,面朝天花板,开始琢磨白天的事。   汪老先生被人推下楼,歹徒明显冲着他去,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件事都和正在进行的高端社区项目有关。说不定是公司高层一手安排,为的是让汪老死于非命,或者吓破胆,同意在拆迁同意书上签字,从而使项目不改方案不增加预算,也能顺利推进。   拖工期不如改方案,改方案不如维持原方案——只要是商人,就该知道怎么选。   正想着,门口传来动静,梁霄寒推门进来。   陈仅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一般家宴结束之后,梁建业总会留小辈们训话,或者下棋喝茶。老爷子赋闲在家精力旺盛,不把人留到半夜不会放人。   梁霄寒把水果放在沙发旁的矮几上,俯身去摸陈仅额头:“温度好像下去一点。”   摸完没有收回手,而是沿着脸侧下移,虎口托住下颌,将陈仅的下巴抬起。   一霎对视,陈仅不由得屏住呼吸。   拇指在唇畔来回摩挲,用了一些力气,唇瓣被揉得绯红,甚至有一种胀痛感。   近似施虐的过程中,陈仅看见梁霄寒的眼神里渐渐升起某种熟悉的,名为欲望的东西。   正当陈仅以为即将发生什么,眼睫微颤,心跳也加剧,梁霄寒却撤开手,直起身,笑着对他说:“好好休息,晚点我派车送你回去。”   良久,陈仅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仿佛发烧的过程被按下加速键,连冷却的速度都快到让人反应不及。   好在陈仅从来善于隐藏心事,梁霄寒即将出去时,他的状态已经与平时无异。   还能记得有更重要的事情。   陈仅问道:“汪老先生的事,是不是你派人去做的?”   他一向有话直说,哪怕常常因此被人评价为死脑筋。   梁霄寒在门口站定,转过头来:“谁叫你来问我的?那个老头子,还是……梁辰?”   或许梁霄寒自己都没察觉,他现在的状态是一种受到威胁后的警惕。   “没有谁。”陈仅说,“我自己想问的。”   陈仅从小就不会撒谎,知道这一点的梁霄寒似是放松下来:“我看你是把脑子烧糊涂了,记不记得进公司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当然记得,那天晚上梁霄寒拉着他的手说:“你要相信我,我绝对不可能伤害你。”   实在太像一句誓言,所以陈仅单方面认为,两人关系的转变就从那晚开始。   见陈仅点头,梁霄寒笑说:“那你还担心什么?再睡会儿吧,车准备好了我叫你。”   虽然问不出答案在意料之中,但陈仅还是有些失落。   梁霄寒之于他是长辈,恩人,是伯乐,良师,或许也算得上是体贴的情人,可这么多年以来,陈仅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始终没有看懂这个人。   他有太多的隐瞒,太多的秘密,这完全不符合陈仅对于亲密关系的定义。   在沙发上慢腾腾地翻了个身,陈仅扯过毛毯盖过脑袋。   最好是真的烧糊涂了。   宁愿一直这样糊涂下去。   一个小时后,坐在回去的车上,陈仅又眯了一觉,醒来时热度已经差不多退下去。   他刻意转移注意力,去看车窗外的霓虹闪烁,却在看见一家还没打烊的烧腊店时,察觉到胃正在大唱空城计——晚餐时他没有胃口,几乎没动筷,后来的水果也没顾上吃,眼下当真是饥肠辘辘。   下车时雨已经停了,想着到地方先去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点吃的,陈仅的脚步不由得加快。   人在目标明确的时候,经常会忽略周遭的声音,因此直到人挡在眼前,陈仅才意识到有人在喊他名字。   “陈仅。”梁辰皱眉,抬手挥了挥,“不会看不见我吧?”   陈仅反应了几秒:“看得见。”顿了顿,“你怎么——”   梁辰没让他问完:“关于汪老先生的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陈仅点了点头,又一想,不对,为什么非要大半夜跑他家门口,而不是不明天上班再问?   正要将疑惑问出口,梁辰已经转身往前走:“前面有家店还开着,去那儿聊吧。”边走边搓胳膊,“冷死了。”   陈仅只好跟上去。   下过一场雨的关系,空气中弥漫着微凉的潮气。   推开玻璃门进到室内,取而代之的是热腾腾的食物清香。   这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吃店,夜宵供应品类较少,梁辰扫一眼菜单,要了份馄饨,问身旁的陈仅:“你呢?”   陈仅正饿,看见什么都想吃:“麻烦给我来一份虾仁馄饨,一笼麻辣豆腐包子,一根烤肉串,还有煮玉米……”   梁辰将菜单从他手里抽走,对服务员说:“他也要一份虾仁馄饨。”   然后面向陈仅,“发着烧呢,别吃那么重口。”   陈仅试图挣扎:“也不算重口吧。”   “辣椒,烤肉,粗粮,哪一样好消化?”梁辰哄小孩似的说,“那些东西等病好了再吃,听话。”   “……”   这下陈仅非但无语,还面上无光。   竟然被小孩子当成小孩子对待了。   梁霄寒都没有这样管着他。   陈仅默默地张开手,用指尖对着梁辰,指甲盖上的“不听”两个字清晰可见。   梁辰恍若未见地丢过来一张纸巾,正好盖住陈仅的手指:“擦擦桌面。”   陈仅再度:“……”   虽然陈仅知道梁辰是对的,也因此没有出声反驳。   他看着梁辰往杯子里倒开水,再从筷筒里抽两双筷子,放进杯子里烫,烫完用纸巾擦干,其中一双摆在陈仅面前。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记忆中那个高傲少年的影子。   不过陈仅想到,当年梁辰的母亲卧病在床,除了上学,梁辰的其他时间几乎都用来陪伴母亲。有一回春节,陈仅去梁家拜访,看见梁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一声不吭地剥砂糖橘,连橘子上的白色橘络都一点一点摘掉,花很长时间剥了满满一盘,全部送去母亲的房间。   藏在玩世不恭的面孔之下的,由来都是一个细心妥帖的人。   陈仅甚至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测——难道他看到我晚餐没怎么吃,特地带我来吃夜宵?   梁辰也正在思考。   刚才洗完筷子,抬眼就看见陈仅红得显眼的嘴唇。   明明吃饭的时候还一切正常,怎么在梁霄寒的书房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变成这样?   上唇甚至破了点皮,怎么看都不像自己咬的。   那只能是别人咬的了。   越想脸色越难看,梁辰低声骂道:“禽兽。”   竟然连病人都不放过。   陈仅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梁辰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一口,“我说墙上,原来墙上也贴着菜单。”   陈仅“哦”一声,静默片刻,还是没忍住:“你为什么要喝洗筷子水?”   “……” 第11章 试过才知道   等上菜的时间里,两人三言两语把正经事聊了。   白天走访下来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警方那边的调查结果也还没出来,所以哪怕两人心里都有猜测,也不能没有证据就信口开河。   聊完两人都陷入沉默,气氛一时低迷。   好在没多久馄饨就端了上来,两人便恪守“食不言”的戒律埋头吃饭。   吃了一会儿,梁辰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在家里。”   陈仅愣了一下:“……是在外面。”   “那我们这是在干吗?”   陈仅想了想:“守戒吧。”   梁辰笑了:“又不是和尚。”   开始边吃边聊。   梁辰问陈仅怎么会发烧,陈仅说中午在公司泳池旁午睡,那边空调温度打得低。   “你不是去顶楼的会客厅睡吗?”梁辰问。   “没去过,太麻烦,高峰期乘电梯要等很久。”   陈仅说完才想起,是梁霄寒安排他去顶楼午睡,而第一次提这事,是在下班路上,梁霄寒的车上。   那是梁辰第一天上班,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模样,开会走神写意见表,坐车走神盯窗外发呆。   原来没有走神,听见了陈仅和梁霄寒的对话,并且记到现在。   这样想着,陈仅抬眼看对面的人,发现梁辰听到他的回答之后眉梢一扬,似乎心情很好。   吃完结账,梁辰率先扫码,陈仅慢一步,要把钱转给他,梁辰不收:“说过请你吃饭。”   可是陈仅分明没有说服汪老先生签字,这顿饭吃之有愧。   梁辰说:“那天我也去了,没成不是你的问题。”   陈仅勉强接受这个逻辑,刚要把手机塞回口袋,就见梁辰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手机。   巷口快分别时才开口,梁辰语气平淡地说:“加个微信吧,工作上的事方便联系。”   虽然陈仅认为同事之间的沟通要么当面,要么用钉钉足以,但还是加了梁辰的微信。   看在他姓梁,并且是项目组里顶头上司的份上。   梁辰的微信名很简单,他名字的首字母lc,而新加的这位朋友的微信名很特别,特别就特别在他根本看不懂。   jdbc。   ……jdbc是个什么东西?   点开输入框,拼音输入这几个字母。   绝对不吃?不对。   九点半才?也不对。   就得比车?什么玩意儿。   梁辰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敲好友的门请求解惑。卓翎歪脑筋多,说不定能看懂。   lc:有个人的微信名叫jdbc,翻译一下   Feather:贱的不错   lc:……   lc:滚   周六,梁辰先跑一趟警察局,再去给汪老家周围装监控。   警察那边仍然没有结果。那歹徒很小心地避开了周围的大部分监控,并且没有驾驶任何交通工具,作案时还戴了手套和口罩,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踪的线索,根本无从查起。   事已至此,能做的除了补救便是预防——梁辰自费购买十来个高清摄像头,打算拉一条电线出来,按照汪老平日活动的动线范围铺设,摄像头沿路安装,不留任何死角。   工作量略大,梁辰酌情让卓翎先滚回来,和他一块儿干。   卓翎晚到一步,车停在工地外面,进来被地上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绊到好几次,跋山涉水地走到筒子楼跟前,腰一叉,扯开嗓门喊:“工作环境太差了,得加工资!”   梁辰正站在二楼的栏杆上接线,闻言没好气地回:“弄完就去岚庭办卡。”   “酒店赚的钱又不进我口袋。”卓翎笑嘻嘻,“要不你还是来我们公司当网红吧!”   说着把手机掏出来开始拍视频。   梁辰抄起手边的扳手就砸过来,“咣当”砸在卓翎身前。   “靠,你谋杀啊!”   半个小时后,卓翎顶着大太阳站在走廊上托举电线,还得时不时给站在上头的梁辰递个螺丝刀,心想我堂堂一个总裁何以沦落到当电工助手?   正琢磨能不能找个人来替他,远处有个人走进工地的大门,越来越近,面容逐渐清晰,卓翎扯了扯梁辰的裤腿:“诶,你婶婶来了!”   听到这个诡异的称呼,梁辰差点把卓翎一脚踹下去。   陈仅先去一趟医院,汪老先生恢复良好,医生说再有一周就能出院。   来工地是因为时间还早,想着说不定能找到点之前遗漏的线索帮警察破案,走到跟前才觉得自己太天真,又不是福尔摩斯,哪来的那么多灵光一闪?   可来都来了,不如在筒子楼附近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加装监控的可能性。   因此当看到自己的想法已经有人在执行,陈仅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他看着梁辰站在细窄的栏杆边缘,半晌没挪地,还是梁辰先出声:“别愣着,上来帮忙。”   陈仅才回神,沿着室外楼梯往上走去。   刚上去,卓翎就笑嘻嘻地把手里的电线交给陈仅:“举高点……再高点,欸对,就这样举着,别乱动啊。”   然后伸个懒腰,就以“给你们买喝的”为由遁了。   梁辰正在往墙面打螺丝固定监控,陈仅给他递工具,在螺丝第不知道多少次掉地上之后,梁辰扶着监控低头,看见陈仅脸色煞白,举着电线的手都在不住地抖。   梁辰一个迈步从栏杆上跳下,“咚”的一声,又把陈仅吓得一哆嗦。   见他额头都出汗了,梁辰问:“你没事吧?发烧还没好?”   陈仅心说如果烧到现在人真的要傻掉了,嘴巴张开,连声音都在颤:“没,没事。”   梁辰伸手接过电线,嘀咕道:“没漏电啊。”   “……”   家用电电压220伏,真漏电的话,现在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一具尸体。   “哦——”梁辰恍然大悟地扶着陈仅往里面挪一步,“你是不是恐高?”   身体贴着里侧墙面,陈仅顿时放松下来。   其实自己站在栏杆边还好,只有一点紧张,怕的是看见别人站在高处——刚才梁辰站在栏杆上,一双脚都排不开,只能前后脚跟贴着脚尖站,加上那栏杆年久失修,人稍微一动就晃荡,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听在陈仅耳朵里简直是催命符咒,短短几秒钟内他脑海里飘过无数画面,都和失足坠楼有关。   正好卓翎拎着饮料返回,从楼道里找了张不知道谁扔掉的塑料凳,擦干净给陈仅坐,再开瓶快乐水塞他手里。   见他喝了水状态好转,梁辰转身打算继续干活儿,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他衣服下摆。   攥得还挺紧,抽都抽不出来,梁辰几分好笑地看着陈仅:“干吗,要我陪着你?”   陈仅懒得解释是因为不敢看他登高,索性“嗯”一声。   这一声,让梁辰被定身似的愣在那里,也让卓翎眼皮一跳,用一种“哦嚯”的眼神打量他俩。   活儿还得接着干,卓翎去工地门口的保安室那里借来人字梯,扶着梯子目送梁辰上去的时候,卓翎用气声问:“你和你叔的小男友是不是有问题?”   梁辰充耳不闻。   卓翎当他没听见:“你和你婶——诶哟!”   那一脚终究是踹在了卓翎的身上,梁辰低声喝道:“别这么叫他。”   坐在走道里侧刷手机分散注意力的陈仅抬头,问发生什么事,梁辰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他说想学电工,我说你省省吧。”   卓翎捂着脑袋点头如捣蒜:“对,电工可太难了,我根本不是这块料。”   此时梁辰非常后悔,要是知道陈仅也会来,他绝对不会喊卓翎来帮忙。   这家伙还不顶用,让去买根延长线都不肯,说种类太多怕买错,刚才跑腿好几次累得慌。   最近的五金店在两公里外,来回跑一趟太阳都快落山了,手头还有好几个摄像头要装。   也不能让腿脚发软的陈仅去,梁辰只好给简言之打电话,问他忙不忙,没事的话帮他买个东西,算加班费,来回打车费全包。   约莫四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工地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穿黑色外套的男人,身材高大,步履生风,搭配手里拎着的一捆电线,乍一看很有亡命匪徒的气质。   隔老远,卓翎还在好奇:“这谁啊,看着有点眼熟。”   等从梁辰口中得知是他的助理,卓翎的脸色瞬间比纸还惨白。   想跑已经来不及,人已经走上楼梯。筒子楼一边的楼梯弃用,卓翎进退维谷,戴上口罩硬着头皮面向来人。   梁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助理,简言之,目前在工程部任职。”   陈仅自我介绍,简言之说认识他,见过他来工程部,也知道他是做设计的。   轮到卓翎,梁辰说:“那这位你应该不认识了,他是我的朋友——”   “卓翎。”简言之接话道,“我也认识的。”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还是我的同桌。”   简言之使命达成,功成身退,临走之前请求梁副经理批准他和老同学一起去喝杯咖啡叙叙旧。   没有不同意的理由,梁辰准了。   卓翎抱着栏杆不肯走:“你又不是我上司,凭什么安排我?”   梁辰莫名其妙:“刚不是吵着要休息吗,喝咖啡你还不愿意?”   见此情景,一旁的简言之露出落寞的神色,梁辰看不下去,把卓翎从栏杆上扯下来:“你俩先去,我们干完手头的活儿就来。”   卓翎没办法,半信半疑地跟着简言之走了,一步三回头地提醒:“别忘了啊,我在咖啡店等你们。”   吵人的走了,工作效率都提高不少。   陈仅这会儿也缓过来,继续帮梁辰打下手,一手扶梯子,一手握工具,不过只要一抬头,手心还是会冒冷汗。   只好把注意力放在看到的细节上——梁辰今天穿夹克外套,里面一件灰色T恤,手一抬,衣服跟着上窜,从陈仅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隐没进裤腰里的清晰人鱼线,和块垒分明的腹肌。   设计师都爱欣赏美的东西,陈仅的目光里不掺杂念,只有好奇。   “你平时都吃什么?”陈仅问。   梁辰有些莫名:“饭啊,还能吃什么?”   “有健身吗?”   “偶尔。”   “噢。”   打完几个孔,噪声止息,梁辰才忽然意识什么,腾出一只手,把衣服往下拽了拽。   然后没话找话地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陈仅说:“来之前去看了汪老先生。”   “装这么多摄像头,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觉得被侵犯隐私。”   “不会。汪老说盲人在明处,健全人才在暗处。”   梁辰琢磨了下这句话:“没错,谁让健全人有眼睛。”   盲人无法隐藏自己,他们的一切都曝露在健全人的眼睛里,就像汪老先生被拐走的儿子,还有如今的汪老先生自己。   “盲人”坦坦荡荡站在阳光下,却总是会被躲在阴暗角落里“健全人”算计。   此时摄像头的作用,就是成为“盲人”的眼睛。   话题一旦打开,就源源不断。   被问到怎么会做电工,梁辰笑说:“这些都是基础,算不上电工。”   在英国留学的那几年,他不幸碰到拖延症房东,每次房子里有电器坏掉,房东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一拖十天半个月,就是不来修。   按理说这种情况梁辰可以投诉,可当时学业繁忙,没时间来回扯皮,索性跟人借来工具自己修,一来二去就成了熟练工。   “有次我住的那栋因为线路问题停电,正好遇到暴雪天气,抢修人员没法过来,我就拎着工具箱去修,不到十分钟就搞定了。”   听出梁辰语气中的得意,陈仅抿唇一笑:“那你好厉害。”   梁辰心安理得挨夸:“我都想好了,将来要是丢工作,就去考个电工证,找个公司挂牌上岗。”   “你不会丢工作的。”陈仅说。   偌大的家族企业摆在那儿,梁建业怎么可能让唯一的孙子去当电工?   梁辰却笑了笑:“那还真不一定。”   全部摄像头装完,调试好,天已经擦黑。   把梯子还回去,走出工地大门,两旁路灯次第亮起的同时,陈仅一眼瞧见对面人行道旁支着个冒热气的小摊,炉子旁边挂一块木牌,白底红字写着“梅花糕”。   梁辰也一眼瞧见陈仅走不动道,望向对面的眼神比那天看菜单还要渴望。   “愣着干吗?”梁辰忍不住催道,“去买啊。”   一眨眼,两个人就站在摊子前,陈仅深吸一口炉子里飘出的甜香,对老板说:“要六个。”   “好嘞。”   梁辰看一眼黑乎乎的模具锅,再看一眼盛放在塑料碗里配料不明的面糊,皱眉道:“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陈仅就改成要三个。   亲眼目睹出锅前,老板又在上面撒了一层厚厚的糖,梁辰简直快要窒息。   刚出锅的梅花糕每个都放在小纸杯里,接到第一个,陈仅先咬一口,眼睛倏然瞪圆。   以为是被齁到,没想陈仅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烫。”   嘴里这么说,陈仅还是接过了第二个,吹了吹,送到梁辰嘴边。   “很好吃,你尝尝看。”   陈仅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却很亮,或许是因为夜幕降临,光都落在他身上。   “我不喜欢甜的……”   梁辰又要拒绝,陈仅把手里的梅花糕往前送了送:“不是很甜,试过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   梁辰在心里想。   喜不喜欢吗?   路灯昏蒙的光下,陈仅的嘴唇有种惊心动魄的红,兴许是被烫的。   烫到伸出一截红润的舌,冒着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让梁辰联想到聊斋志异里的妖精。   终究是屈服了,让陈仅把梅花糕喂进嘴里。过程中梁辰的唇不慎擦过陈仅的指尖,触感比梅花糕还要绵软一些。   确实很烫,起初几秒梁辰都没尝出味道。   不过不用尝,也知道。   第三个梅花糕也让梁辰接了过去。   陈仅摸出手机扫码结账,结完转头一看,梁辰手里的两个纸杯已经空了,最后一口梅花糕也被他塞进自己嘴里。   “……”陈仅默默转回去,“老板,再来五个。” 第12章 有仇就报   新的一周,Plan B还在龟速审核中,梁辰去催,周经理笑说:“别急,董事会那边需要时间讨论。反正改动的地方不多,就算慢一点也不耽误开工。”   光是拆除清运就需要大半个月,这期间暂时用不上设计图。   可是这一拖,算是变相地给时间,方便其他事情暗中操作。   梁辰不放心汪老先生,叫卓翎帮他找几个保镖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卓翎在电话里骂:“把我一个人丢在咖啡店,还有脸叫我帮你做事?”   “怎么是一个人,不还有简言之吗?”梁辰问。   “他不算人!”卓翎凶巴巴道,“你这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我要跟你绝交!”   电话挂断,梁辰一头雾水,谁卖友了?求的什么荣?   简言之为什么不算人?   五分钟后手机一振,卓翎把保安公司的联系方式发过来,让梁辰自己联系。   敢情他口中的绝交只有五分钟。   不过还没等到梁辰动手,请保镖的计划就被汪老先生否决了。   他说有那么多摄像头已经足够,他这辈子的固执只用在不挪窝一件事上,其他的早已看淡,包括生命。   梁辰和陈仅商量了下,决定不理解但尊重。大不了以后每周都去看他老人家,再找个人实时关注监控影像。   找半天没有合适的人,最后还是简言之揽下这份工作。   至于能否胜任,简言之说:“监控可以自动识别可疑人物,我平时只要有空就看一下回放,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梁辰本来想自掏腰包给他加工资,简言之却婉拒了。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加入新项目组。”   所谓新项目,指的是N市北边郊区的一块商住用地,前两年政府招标时拍下,初步打算分区办理用地性质,引进商业综合体,再配套酒店公寓。   由于卓翎参与了高端社区项目,酒店又是卓家的老本行,所以这次他也受邀旁听新项目的讨论会。   他是冲着分一杯羹来的,因此当听到设计部的代表陈仅提议在这块地建一所养老院,当即举手提出质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块地北边就是一所小学,再来个养老院,气质未免太老弱病残。”   以玩笑的态度说出来,引来与会者们的一阵笑声。   陈仅没笑:“我的提议是从生存环境的角度考虑,商场不仅吵闹,还会导致道路拥堵,建在小学旁边容易引发交通事故。另外酒店或者公寓楼层太高,可能会遮挡小学教学楼南面的采光。虽然只是有可能,但这个可能性就算我们没在前期排除掉,学生家长也迟早会发现。”   提到现在的学生家长,哪怕理智上知道是刻板印象,可是但凡上网冲浪,对近期实事新闻有所了解,就很难不被某些极端家长的彪悍行为震慑到。   前阵子N市第三小学启用新校区,开学前已检测过甲醛等有害气体在安全范围内,可是众多爱娃心切的家长还是以“有刺鼻气味”“孩子头晕呕吐”为由,把学校举报了。教育局又派了一波人去检测,结果仍然没问题,可家长们就是不信,联合起来一纸诉状把学校告上法庭,学校怕事情闹大影响声誉,连夜出通知把学生们迁回老校区,风波才渐渐平息。   经陈仅提醒,没人再敢张口酒店闭口公寓。地皮小学那么近,万一摊上事,算谁的责任?   陈仅本人却有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淡定,看着卓翎说:“而且,在座诸位是不会老,还是没有年轻过?老弱病残只是生理上的弱势群体,不该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散会后,卓翎跑到梁辰办公室里,一脸委屈:“我不过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他干吗针对我?还用学生家长吓唬我……”   由于时间冲突,梁辰缺席了这场初期讨论会。   听完卓翎的描述,梁辰直接开笑:“那可是在开会,你当是开派对,什么都能说?”然后回忆了一下,“不过我深刻了解你现在的感受。”   毕竟他也被陈仅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针对”过。   然而这次梁辰赞同陈仅:“那块地建养老院确实比商场更合适。”   卓翎更委屈了:“连你也不站在我这一边。”   假哭了一会儿,扯过纸巾擤鼻涕,卓翎发出疑问:“我怎么感觉,你对你……对陈仅,态度不一般?”   梁辰正襟危坐,拿起桌上的马克杯:“你感觉错了。”   “是吗,那你干吗狂喝水?”   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梁辰放下杯子:“午餐吃咸了。”   把卓翎都看笑了:“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怎么会。”梁辰镇定自若地说,“我又不是Gay。”   本来卓翎打算等梁辰下班后一块儿走,后听说梁辰的助理即将从工地返回公司,卓翎从椅子上弹射起步,两秒钟就跑没了影。   梁辰恍然大悟,原来之前都是在躲简言之。   还是觉得奇怪。梁辰上网查询全国在逃通缉犯,翻了半天,也没见到长得像简言之的人。   这下更奇怪了,不是老同学吗,何至于怕得像老鼠见了猫?   晚上到家,吃过饭,梁辰被爷爷叫去书房。   以为爷爷又要训斥他,或是借下棋点拨他,没想梁建业深深叹一口气,说:“这次是爷爷说话太重,所以台阶也由我来递,我们爷孙俩好好的,别让那些外人搅和得离了心。”   梁辰没有不接的理由,笑说:“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梁建业说,他投身地产事业这么多年,见过的苦难不计其数,起初他也会尽己所能地帮,后来发现那些人都是“活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梁建业说,“谁知道他是不是在编故事博同情?况且,现在早就不是歌颂苦难的年代了,我和岁数相当,都瞧不上他的做派。”   梁建业口中的“他”是汪老先生。   看来爷爷也做过一番调查,只不过站在了梁辰的对立面,选择不相信。   又或许是和其他汲汲营营的商人一样,早就丧失了基本的同理心。   夜里,梁辰迟迟难以入眠。   他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想起许多年前为不出国放弃踢足球,第二次对“孤军作战”这个词有了深刻的体会。   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谁站在谁这一边,每个人都在不择手段地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眼下尚能维持表面的和平,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利益冲突,没有到争抢同一颗苹果的地步。   那么如果有一天,到了这个地步呢。   会有这么一天吗?   一晃又是一周过去,到了开工的日子。   公司举办了一场开工仪式,祭神,上香,敬奉祭品,祈求开工大吉。   上台发表讲话的是梁霄寒,N市城区禁止燃放烟花炮竹,讲完后他作为施工方代表挥锹动工,将一杯酒洒在这片土地。   繁琐的一套流程下来,被迫全程参与的梁辰差点站着睡着。   听说下午还有工地会议,梁辰在回去的商务车上挑了个靠后的位置装睡,想着等人都下车去开会了,他再偷偷下车。   应该不会有人这么没有眼力见,把他给叫醒吧?   还真有。   车子一路摇摇晃晃,把梁辰从装睡晃到真睡,甚至做起了梦。   这次梦里的人除了手,还露出了下巴和嘴。唇瓣微微张开,缓慢地一开一合,似乎正对他说着什么,梁辰拨开挡路的灌木丛往前走,想靠近去听,却在一阵更剧烈的摇晃中醒了过来。   对焦,重合,分辨。   眼前的画面更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梁辰懵住半晌,才出声:“……出什么事了?”   “到了。”陈仅终于履行助理职责,面无表情地宣布,“五分钟后开会。”   梁辰很难没有一种星期天清晨被从床上挖起来上补习班的无力感,整场会议都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不过也没讲什么重要内容,监理工程师对施工准备以及安全环保等方面予以评述,听感比上午的讲话更加催眠。   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宜补眠,梁辰把大腿都掐烂,恨不得在眼皮中间撑一根牙签。   好容易熬到散会,磨蹭半天等到人都走光才站起来,一抬眼,发现还有个人——陈仅正趴在会议桌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睡着了。   “报仇”的机会来得太快,梁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要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叫醒服务,凑近一瞧,亮着屏幕的手机贴在陈仅鼻尖,一根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   原来是在摸鱼。   陈仅本来不想在用开会时间做私事,奈何手机在口袋里振个不停,监理工程师做总结陈词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把手机摸了出来。   消息来自闲鱼。他最近把自己分株的一盆蔓绿绒挂在上面售卖,知道有些人喜欢刀,留了20%砍价的余地。   今天这人一上来就砍下去80%,还PUA他,说现在热植价格大跳水,分株的苗就更不值钱了,人家店里半人高的一大棵才卖五十块包邮。   严谨起见,陈仅去购物app搜了下,根本没有哪家卖这么便宜。   于是同意向买家讲道理:我这棵是从母本上分下来的,见图三,很好的品相。   意向买家:贴个图就说是母本,谁知道真假?   陈仅就把分株时录的视频发了过去。   对面的人还是强词夺理:现在视频也能造假。反正看你卖的这个品质也就值20,我出25,本地自提。   陈仅有些无语,打字说这个价不能卖,你去别家看看吧。   不知道哪个字戳了对方的痛点,对面的人像是吃了枪药,突然开始暴力输出,先是骂陈仅想钱想疯了,然后开始人身攻击,许是说脏话被屏蔽,那头开始一字一个字地往外蹦,c开头n开头m开头,各种不堪入目的字眼。   看得陈仅直皱眉,刚要点举报,手机忽然被横空冒出来的一只手夺走了。   那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手的主人却满脸戾气,薄唇抿成一线,眉心拧成川字型。   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看得陈仅心惊肉跳,来不及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赶紧站起来:“你在输入什么?……我不想被封号。”   不想被封号是其次,陈仅一向不赞同以暴制暴,他认为易被激怒是一种人格缺陷,为了出那一口恶气把自己降低到和对方同一水平,更是一种愚蠢行为。   梁辰正在忙,头也没抬地说:“我倒要看看谁敢封你的号。”   其实梁辰并非有意偷窥,怪就怪这人逐字刷屏的行为太恶劣,也太显眼,根本无法忽略。   他快速扫一眼前面的记录,然后回一句:那好吧,20卖给你。   陈仅心里一咯噔,怎么还自刀五块?   对面挺高兴,停止骂人,要求在市中心交易。   陈仅二咯噔,所谓的“自提”竟然是指定地点自提?   梁辰打开地图,锁定地点,切回闲鱼:在中心商场交易吧,半个小时后。   对面同意了。   梁辰把手机递给陈仅:“走,吃饭去。”   午餐在公司食堂,两人去得晚,已经没什么人。   陈仅揣着疑问,吃一口饭瞟一眼手机,听到振动立刻拿起来:“他到了。”   梁辰已经吃完了,纸巾擦了擦手,接过陈仅的手机输入:一楼有家叫ZEGANA的男装店看到了吗,东门进去左手边   那人回:看到了   梁辰:进去店里面   那人:进来了,你人呢?   梁辰:拿出你的20块,问店员能不能卖你一件   发完举报拉黑一条龙,把手机还给陈仅的时候,陈仅还没反应过来,回看了聊天记录:“……”   然后唇角慢慢勾起,陈仅笑问:“这招在哪学的?”   梁辰垂眼,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才说:“需要学吗?不违法不乱纪又不能被封号,只能用这种方法让他得到教训。”   陈仅思考了下:“这算报复吗?”   “当然,我的主张是有仇就报,最好当场就报复回去。”   “你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梁辰一愣,随即也笑起来:“不,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做不到。”   所以希望你能做到,哪怕不为报仇,只为像现在这样开怀一笑。   饭毕,往电梯厅去的路上,陈仅突然想到:“如果那个人真把植物拍下了,要不要给他发货?”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说明对面有意搞事情,不发货会受到处罚,发货就更糟糕,说不定会闹上闲鱼小法庭。   梁辰拿出自己的手机,边摆弄边说:“首先,预算只有二十五块的人,不会愿意花成倍的价格去买同样的东西。第二——”   梁辰把手机屏幕翻过来,亮给陈仅看,只见页面停留在“已付款,等待卖家发货”。   “我已经拍下了,麻烦卖家仔细打包,明天送到我办公室来。” 第13章 始终是别人的   谁想卖家不太好说话,拒绝送货上门,买卖双方合计了下,决定找个折中的位置碰头,一手交钱,一手确认收货。   食堂饭店人多嘴杂,会议室随时可能有人进来,选来选去,还是泳池旁最合适。   中午梁辰先到,在躺椅上躺了一小会儿,确实很硬,起身走到泳池边,弯腰身用手试了水温,还是偏凉。   看来意见栏也是面子工程,说不定根本没有所谓的“高层领导定期查看”。   听见脚步声,梁辰收回手,一转身,被怼到眼前的超大心形叶片吓一跳。   “……这么大一棵。”梁辰从陈仅手里接过花盆,“怎么感觉比图上要大很多?”   “详情写了冠幅30厘米。”陈仅掏出卷尺量给他看,“现在30.5厘米,又长大一点。”   “那我还赚了。”   花盆怪沉的,梁辰把它放地上,然后拍手掸灰,在泳池边坐下:“你还随身带尺?”   陈仅也席地而坐:“上午跑工地,一直揣在口袋里。”   仿佛能想象到陈仅拿着卷尺到处测量,冷着脸记录数据的样子,梁辰笑了一下。   陈仅看他一眼,不懂他在笑什么。   说起养护方法,陈仅强调:“蔓绿绒需要明亮的散射光,通风好的环境,干透浇透,浇水不要整瓢浇,要用长嘴壶沿着盆边一圈一圈往中间少量多次浇,温度要在18摄氏度以上,湿度越高越好,不能低于百分之四十,三个月一次缓释肥,水溶肥叶面肥也要有……”   起初梁辰还试图用备忘录记下,到后面已经傻眼了:“我养自己都没这么细致。”   “那从现在开始,可以尝试细致一点。”陈仅说。   “比方说?”   “出门前好好梳头发。”   梁辰下意识抬手摸头:“……头发怎么了?”   “翘起来了。”   “哪里?”   “这里……不对,是这里。”   几番指引都没能让梁辰找到正确位置,陈仅忍不住出手,准确地捉到因为侧躺翘起的一簇头发,手掌轻轻按下去。   刚才还显出几分慌乱的梁辰,一下子不动了。   陈仅比他矮一些,因此哪怕坐着,想要触碰他的头顶,也必须将胳膊抬得很高。   想要与他对视,自然也得仰起脸。   距离比上次在衣帽间时还要近,梁辰几乎能闻到陈仅身上淡淡的清香,或许来自某种植物,梁辰不了解具体的品种,只无由地觉得像晚春盛开的山茶花。   陈仅也恍神一瞬。梁辰的瞳孔是温柔的琥珀色,此刻却深邃如幽潭,好像下一秒就要潮水翻涌,搅起漩涡,把落在里面的人影吞没。   那个几度到嘴边的问题,也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   “你不是Gay。”陈仅用陈述的语气,“我这样碰你,不觉得恶心吗?”   梁辰一怔。   那次在办公室,他怎么会听到?   不过眼下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   梁辰听见自己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既是让自己放松,也是跟随本能的指引。   “不。”梁辰看着陈仅,“你不恶心。”   从来不觉得你恶心。   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渐近,陈仅率先松开手,扭头去看,是梁霄寒从健身房方向走过来。   他穿一身运动装,脖子上挂毛巾,在靠近陈仅的那侧站定,笑着问:“你们俩在聊什么?”   梁霄寒平日里常在公司的健身房锻炼,那里有他专属的更衣室,因此每次进出都是衣装整齐,这是第一次见他直接穿运动装出来,额角还有未擦干的汗滴。   梁辰看一眼健身房的落地窗,没吭声。   陈仅指旁边的那盆蔓绿绒:“他买了我的植物,当面交易。”   梁霄寒说:“小辰从来没有养过植物,怕是养不活。”   “那可未必。”梁辰开口道,“陈仅给我讲了我很多养护知识,我现在很有信心。”   “是吗。”梁霄寒笑着说,“那我拭目以待。”   没在泳池边待太久,梁霄寒说:“那我们先走了。”   他伸手,把陈仅拉了起来,随后自然地搂住陈仅的肩,转身离去。   等两道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梁辰双臂一撑,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游到深水区,任水没过头顶,整个人被水包围到密不透风,梁辰才闭上眼睛。   可是那两道依偎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哪怕刻意闭塞视听,憋气到心肺缺氧,也挥散不去。   顶楼总经理办公室,梁霄寒自隔间换好衣服出来,见陈仅还是直着腰杆坐在沙发上,笑着说:“不是每天都要午休吗,今天怎么不睡?”   陈仅摇了摇头。即便他不说,梁霄寒也知道他极不喜欢在公司使用“特权”,无论是专门给他睡觉用的会客厅,还是梁总的区别对待。   “那把这杯咖啡喝了,特地给你冲的拿铁。”梁霄寒说。   刚才他在健身房锻炼,透过玻璃窗看见梁辰在泳池边徘徊,不多时陈仅也来了,捧着一盆枝叶茂盛的植物,两人坐在泳池边相谈甚欢,甚至发生肢体接触——梁霄寒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行动已经先一步,走在前往泳池方向的路上。   先前也从周经理那里听说了两人一起去钉子户家的事,结合眼前的状况,实在很难没有一种被隔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的危机感。   陈仅端起咖啡杯,一口喝掉大半。   梁霄寒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笑着看他:“我知道你一向公私分明,但是没必要在公司里和我避嫌,你能在部门和项目组里坐稳位置,凭借的是你自己的能力。”   陈仅不语。他并非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不自信,只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在公司里和梁霄寒走得太近,那些风言风语哪怕不会动摇根本,也难免让人心烦意燥。   像是知道陈仅心中所想,梁霄寒几分懊恼地说:“其实我已经尽量克制了,可是有的时候难免……”   陈仅垂眸,很低地“嗯”了一声,态度也有所软化。   自是没错过他的变化,梁霄寒笑问:“你最近和梁辰走得很近?”   “……没有,都是工作上的接触。”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对待工作还算用心。”   梁霄寒对陈仅保守的评价不置可否,转而从另一方面点评道:“他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才二十三岁,对男孩子来说还没过叛逆期。回想那个年纪的自己,不也是善恶分明,一股子蛮劲。   “不过他很幸运,拥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   财富,亲人,母爱,光明的身份,选择的自由,这些构成他做任何事的底气。   不是谁都可以这么幸运。   握住陈仅的手,梁霄寒眼中有珍惜流露。   “现在会站在我这边,无条件帮我的,就只有你了。”   其实陈仅并不完全认可梁霄寒口中的“无条件”,毕竟若不是梁霄寒做慈善,他们俩就不会相识,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   连陈仅自己都无法确认,他对梁霄寒的感情是否源自于感恩。   虽然古今中外也流传着许多类似的佳话,可是陈仅始终认为,通过某种利益往来作为纽带转化的感情不够纯粹,真正的爱应当是抛却所有外在条件的灵魂共振,还有本能的互相吸引。   而陈仅其实也非常清楚这样的想法太过理想化,甚至太天真。   高速发展的社会看似赋予人类极大的自由,实际上人类却一直在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无形束缚,感情上尤其如此,性别,门第,职业……很少有人能不在乎这些,全情投入情感体验本身。   当然也有截然相反的例子。陈仅所在的设计部有一名叫齐雪茹的女员工,半年内请假五次,顾盼偷偷告诉他,其中有三次是去打胎。   据说齐雪茹的男朋友不仅不戴套,还没工作靠她养。就是这样一个所有人眼中的无能渣男,齐雪茹愣是和他在一起五年之久,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劝,她都无法下决心与他分手。   顾盼曾吐槽说齐雪茹一定是被那男的下了降头,陈仅也不赞同齐雪茹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行为,但毕竟是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也没有立场评判置喙。   这天陈仅帮齐雪茹去人事部递交请假条。   近一年来齐雪茹请假频繁,除了部门领导对此不满,人事部那边也颇有微词。有次人事部的员工来设计部串门,半开玩笑地说齐雪茹一个人的请假次数就顶得上其他部门所有人,自此齐雪茹没脸再去人事部,实在需要请假只能找其他人代劳。   陈仅平时话少,也从不参与同事之间的八卦讨论,自然成了齐雪茹的最佳求助对象。   其实陈仅清楚齐雪茹找他的另一个原因——公司上下都对他和梁霄寒的关系心照不宣,就算看在梁总的面子上,人事部也不会为难于他。   果不其然,陈仅刚把假条递过去,对面二话不说就给批了。   从人事部出来的时候,在门口碰到梁辰,陈仅看一眼他手里的转正申请,问:“你转正还需要申请?”   “是我的助理。”梁辰罕见地一脸愁容,“他才来一个月,我担心人事不给过。”   陈仅说:“会审批通过的。”   “何出此言?”   “因为你姓梁。”   “……”   梁辰笑了:“想嘲讽我关系户可以直说。”   陈仅并没有嘲讽的意思。稍微严格点算,大学毕业后就在梁霄寒的引荐下直接进入这家公司的他自己也是关系户。   而梁辰好像和他一样,并不享受所谓的特权带来的便利。   却也不会故作清高地不承认或者不接受,梁辰说:“我们来打个赌,如果审批通过,你赢,没通过,我赢。”   被问到赌什么,梁辰干脆道:“钱吧,金额赢的那一方定。”   陈仅接受了他的提议。   一周后结果下来,人事部根据试用期间的月度考核成绩签署意见,再递交总经理办公室审核,最终批准简言之在内的三名实习员工提前转正。   收到这个消息,梁辰一半是喜一半是忧。喜的是对简言之有了交代,忧的是怕其他实习生也跑来找他开后门——虽然提交申请之前他看过简言之的考核表,在一众实习生当中表现算是突出,完全符合转正的条件。   至于赌输这种小事,梁辰并没有放在心上。陈仅平时行事低调朴素,不像穷奢极欲的那种人,应该不会狮子大开口。   午休时间,梁辰正强忍困意翻看施工图,桌上手机振动,拿起来一看,是陈仅发来的消息。   jdbc:你输了   lc:报个数   jdbc:两万五   lc:……   对于三世祖梁辰来说不算大数目,但也顶得上他几个月的实习工资了。   而且说好的朴素呢?这狮子开的可是血盆大口。   不过愿赌服输,梁辰当即就把钱转了过去,陈仅秒收。   梁辰:“……”   混职场的,怎么连一句“收到”都不会讲?   几天后的一个工作日,从一个业内讲座的会场回到公司,简言之提醒梁辰:“半个小时前设计部的陈仅来过。”   梁辰问他来干什么了,简言之说:“送文件,放在您桌上了。”   回办公室的几步路,梁辰左思右想都猜不到是什么文件。   大步流星到桌前,一眼瞧见桌面右侧摆着一个老式的大红色荣誉证书外壳,梁辰几分犹疑地翻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捐赠证书”四个字。   原来陈仅把从梁辰那里赢走的钱,捐赠给了帮助寻找失踪儿童及孩子寻家的公益项目,捐赠证书大约是个电子档,陈仅把它打印出来,还套了喜庆的封皮。   仔细一看,捐赠金额不是两万五,是三万。   梁辰给陈仅发消息。   lc:怎么还搭进去五千?   jdbc:补贴摄像头,还有工钱   lc:……不至于   梁辰认为那只是举手之劳,况且是他们家的工程给汪老先生带去的灾祸,他只是尽到了补偿的义务。   jdbc:替汪老先生谢谢你,小梁先生   梁辰:?   再仔细一瞧,那捐赠证书的抬头,紧跟在铅字“亲爱的”后面,“先生”之前,捐赠人署名是“热心市民小梁”。   梁辰:“……”   这个“小”字什么意思?   还把我当小孩的意思吗?   下午梁辰在办公室工作。   那大红的荣誉证书实在扎眼,哪怕放在桌角,每当拿起茶杯,或者去洗手间,又或者只是把视线从文件中抬起,都能轻易瞥到。   然后就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看,翻开又合上,来回好几趟。   最后实在嫌折腾,梁辰索性把证书展开放进了书柜里,不偏不倚的正中间位置。   临下班,卓翎带来消息,说新项目已经由董事会一致通过,结果是建养老院。   不过并非只有养老院,会配套高端医疗服务机构,还有理疗康养度假村,将2000亩的土地用到极致。   所以卓翎对此结果很豁达:“养老院和医院都需要餐饮服务嘛,度假村也算是我们家的老本行,我替我爹先掺一脚再说。等到审批和规划许可手续下来了,接下来的考察行程别忘了带上我,我就当自费旅游……”   梁辰听他念经头疼,叫他到办公室来当面说。   卓翎对暗号似的在电话里小声问:“那个姓简的在不在?”   得到“不在”的回答,卓翎三分钟内抵达梁辰办公室,进门先反锁,摘掉两层帽子三层口罩,大口地呼吸:“以后我还是少来吧,万一憋死在路上。”   梁辰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捂成这样还不如戴个头盔。”   卓翎头摇得像拨浪鼓:“戴头盔也太招摇了,会被人当成抢劫犯。”   “你和简言之到底什么情况。”梁辰终于问到,“干吗看见他就躲?”   卓翎目光躲闪:“跟他当同桌的时候闹了点矛盾,怕他找我寻仇……”   “多大的矛盾,能闹到寻仇的地步?”   “没什么,一点小误会罢了……”   卓翎支支吾吾,乱瞟的视线扫过窗台,发现那里多了盆植物,夸张地“嚯”一声:“好大的心形叶片,这是鲜活植物还是仿真植物?”   紧接着看向书柜,卓翎瞪大眼睛:“等等,这是什么?你把我送你的足球撤了,重新放了什么上去!?”   说着噌地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查看。见是捐赠证书,卓翎惊奇道:“你一个资本家后代会做这种好事?”   梁辰知道他在转移话题,懒得拆穿,顺着他的话道:“梁霄寒十年前就开始资助贫困生了。”   虽然梁霄寒此举多半是为了博个好名声,顺便培养出陈仅那样的帮手兼情人。   卓翎表情夸张道:“竟敢直呼你叔叔的大名,你不要命啦!”   梁辰:“……闭嘴。”   卓翎就不闭。   看到证书上的捐赠金额,卓翎一脸嫌弃:“家大业大的,就捐三万?”   梁辰首先纠正:“家业再大,现在也不归我管。”   随后向卓翎讲了和陈仅打赌,陈仅把赢来的钱捐掉还添了五千的事。   卓翎听完了然道:“我就知道不是你主动捐的……不过陈仅这么干,是不是有点劫富济贫的意思?”   梁辰笑了一声。   两人各自坐了一会儿,梁辰继续看手头的报告,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正在刷手机的卓翎说:“你不会真对他有意思吧?”   握鼠标的手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滑动,梁辰看着电脑屏幕说:“不会。”   声音那么低,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说的究竟是“不会”,还是“不能”。   可能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什么,又或者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卓翎放下手机,提前按住了梁辰手边的水杯。   “作为朋友,我觉得还是有义务提醒你一句。”卓翎难得正经地说,“不管别人的东西看起来有多好,那也始终是别人的。”   梁辰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屏幕的冷白亮光打在他脸上,有一种时间静止般的寂静。   正当卓翎以为他打算装死到底,百无聊赖地再次拿起手机时,梁辰开口了。   “他是人,不是谁的东西。” 第14章 某个人   临近清明,梁家把扫墓的时间定在周六。   这种场合陈仅一般都会去帮忙,趁出发前等待众人集合的时间,陈仅跑到负一层去看他心心念念的山茶花。那花苞已经结得很大,尤其是最顶上的一朵,萼和瓣层叠错落地包成一颗饱满的圆球,好像再吹进几缕春风,洒上几场春霖,就会在角落里静静地盛放。   到墓园,陈仅帮着吴妈一起摆上瓜果酒水,就退到一旁。   梁家的男人们今日都穿肃穆的黑色西装,陈仅没见过梁辰穿西装的样子,不免多看几眼,没想梁辰忽然转头,两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索性也不是偷看,陈仅冲他笑一下当作打招呼。   许是日子特殊的关系,梁辰一反常态地没笑,近乎冷淡地别开视线,后来再没和陈仅对视一眼。   祭拜过先辈后,众人在墓园附近的素食饭店用餐。   梁建业与这里的老板是朋友,老板亲自来他们这桌招待,介绍菜品的来历,尤其是几道用蔬菜做出荤菜口感的菜,老板大力推荐,言语中不乏得意。   陈仅却很难理解这样做的意义。   他老家在山区的农村,小时候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口肉,吃完都不敢漱口,盼着肉味在嘴里多留一会儿。当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顿顿能吃上肉的城里人,竟会用蔬菜去费尽心思模仿肉的味道。   可以想象这样做“肉”得放多少调料,无论从营养还是健康的角度考虑,都还不如直接吃肉。   陈仅夹了几筷子正经蔬菜,非常普通的味道,远不如奶奶用柴火灶大铁锅烧出来的味道好。   后半程吃得心不在焉,一个不慎碰倒水杯打翻在身上,陈仅赶紧拿几张抽纸,起身离席,打算去洗手间擦干净。   餐厅是仿古设计,立着各种木柱的走道七拐八绕,好不容易顺着不显眼的指示牌来到男洗手间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种事还要我教?他不肯搬,就给他断水断电,再举报楼道堆放可燃物有安全隐患,给那房子定性成违章,强行拆掉。”   梁霄寒吃着饭接到电话,心情难不烦躁,“到时候我会赵总说一声,让他帮忙推进度,工地那边已经在平整地面了,得赶在结束之前——”   话没说完,因为梁霄寒洗完手转过身,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   陈仅扭头就走,梁霄寒对电话里说了声“晚点再说”,赶紧挂了电话追上来,一把抓住陈仅的手臂:“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陈仅面色沉冷,语速也比平时快,“上次我问过你,你没有回答,我宁愿以为不是你派人做的,怎么也想不到……”   怎么也想不到,一次不够,还要赶尽杀绝。   梁霄寒知道陈仅是真的生气了,连“您”都换成了“你”。   轻叹一口气,梁霄寒说:“这是生意,不是慈善活动,赚的多,项目组成员的能分得奖金就多,股东的分红也多,这才是大家都期待的共赢局面,而且你的设计也可以保住,不是吗?”   陈仅摇了摇头。作为普通打工人,谁不想多赚钱,可是如果这“奖金”是通过伤害别人得到,他宁愿不要。   或许这样的论调在职场会被嘲作天真,可他无法认可牺牲个人利益换取群体利益的行为,没有人生来该被牺牲。   况且还是用违法手段。   “如果你非这样做不可,那我也会采取行动。”陈仅想了想,还是说,“我相信法律会给一个公正的判断。”   梁霄寒无奈地笑了笑:“小仅,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陈仅知道这话是在说他死脑筋,不知变通,可他无法容忍自己变成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麻木大人。   看着镇定如斯的梁霄寒,陈仅仿佛看到从小在心里为他建起的那座高大塑像碎裂了一块。   而碎裂往往意味着承重力下降,是坍塌的开始,学过建筑的都知道。   周末,陈仅跑了趟汪老先生家,提醒他最近尽量不要出门,如果发生断电断水之类的情况,及时给他打电话。   汪老先生笑着说:“你和小梁一个赛一个的能操心,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真有心把我怎么样,谁也救不了。”   周一陈仅去上班,原以为说了那么严重的话,可能会被停职甚至辞退,结果风平浪静,新项目启动会的时候,梁霄寒把他也安排了进去。   在会议室遇到梁辰,他还是态度冷淡,有点爱答不理,陈仅觉得姓梁实在太难懂,回家拿起指甲油,字笔画太多不好写,就在指甲盖上写首字母——MMQM。   新开展的养老院项目以往没有做过,于是项目启动伊始,公司先安排各部门代表前去首都某成熟的项目工地考察学习。   设计部派去的人原本是顾盼,然而那几天正赶上她生理期,她是那种没有布洛芬可能会直接晕过去的姨妈痛体质,能坚持来上班已经是看在全勤的面子上了,让她出差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得知顾盼的难处,陈仅主动请缨:“我替你去。”   人员调整的申请很快被批准,顾盼视陈仅为临危受难的英雄,并给予最高评价:“你要不是Gay,我现在可就追你了!”   陈仅不觉得自己伟大,他也有借出差逃避的意思。这两天,梁霄寒与从前并无变化,时不时约陈仅一起吃晚餐,陈仅却无法与他和平常一样相处。   梁霄寒是资助陈仅读完大学的恩人,陈仅太清楚如果揭发梁霄寒的违法行为是恩将仇报,况且他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可他的原则底线又不允许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矛盾的心理让他只能选择回避。   很快到出差前一天晚上,陈仅收拾行李的时候才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赶紧趁时间还早联系人事部负责定机酒的同事,问他去首都是不是坐飞机。   人事部同事说坐高铁,陈仅松一口气。   紧接着同事发来一条语音:“本来是要坐飞机的,是咱们允炆在订机票之前跑来问我们怎么去,听说坐飞机,他就问能不能改成高铁。我看了下最快的高铁三个小时出头,如果坐飞机还要提前去机场安检托运什么的,时间上差不多,而且高铁更便宜,so……”   允炆是公司员工私下里给梁辰取的名,因为好代,这样梁霄寒就是朱棣,梁建业就是朱元璋,三代之间的关系明明白白。   可是陈仅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改高铁?”   “他说他恐高,坐不了飞机。”   过一会儿,同事回过味来:“诶不对,允炆不是英国留子吗,他来回不坐飞机,难不成坐船?”   陈仅:“……”   出发那天,N市的天气有一波回暖,去高铁站的沿路开了许多颜色各异的杜鹃花。   此行一共五人,正好左右连座。   陈仅让此行唯一一位女同事坐靠窗位置,自己靠走道。   女同事名叫庄晓梦,来自市场研究部,负责数据收集和分析。看着挺斯文的理工科女孩,竟比顾盼还要能说会道,一路上拉着陈仅聊个不停,一会儿问他皮肤这么好用什么护肤品,一会儿问他美甲是在哪家做的。   “我自己涂的。”陈仅说。   “那你好厉害,字母都写这么好看。”庄晓梦看着他的指甲盖读道,“M……M……Q……M,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   “哈哈哈,谁莫名其妙?”   “……某个人。”   “哦,我知道了。”   庄晓梦一脸“我都懂”。   同一时间,坐在旁边三人座靠走道的梁辰,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被问到怎么会喜欢涂指甲,陈仅说:“解压,还有防啃。”   “解压我知道,手指伸出来漂漂亮亮的,谁看都解压。”庄晓梦笑问,“不过你竟然会啃手指甲?”   “嗯,有时候不知不觉就啃起来了。”   “那你其实可以考虑戴甲片……哇这条手链好漂亮,你喜欢水仙花吗?”   “不喜欢。”   “哦,那一定是‘某个人’送的了。”   “不是。”   ……   梁辰几乎昏睡一路,醒来的时候广播里在说即将到站,他一惊,问身旁的简言之为什么不把他叫醒。   简言之的回答有理有据:“今天不是在办公室,也不是午休时间。”   幸好这次没做乱七八糟的梦。   几人下车,分别打两辆出租车前往今晚下榻的酒店。   来前商量好午饭就在酒店随便点个外卖解决,下午就要去实地参观,晚上首都这边接应的单位定了酒席。   到酒店先去办理入住,然后各自回房放行李。   五个人开了三间房,庄晓梦单独一间,梁辰和简言之一间,陈仅和开发部的一位男同事一间。   吃过午餐稍作休息,几人赶往工地现场。   这次来参观的项目已近竣工,对接的领导姓席,带着他们看了沙盘地形图,介绍了整体的区域规划,再带他们去施工现场观摩。   下午时间仓促,只大致看了解了新技术应用方面,其余细节留到明天。   晚餐安排在朝阳区一家有名的米其林餐厅,席总说怕各位吃不惯北方菜,特地订的粤菜馆。   先上的几道菜都精致可口,的确不负盛名。   吃到一半,席总接了个电话,问各位是否介意他的爱人入席,大家当然不介意,于是席总去把人接了进来。   谁都没想到这位席总口中的爱人是个男的。   还是个电影明星,连看电影经常睡着的陈仅都对他有印象。   人刚入座,才喝一口秋梨木瓜炖乌鸡,庄晓梦就忍不住问:“冒昧问一下,您是不是演《秋凉》的……”   一时想不起名字,陈仅淡声接话:“江若。”   只见那明星笑了一下,说:“没想到建筑界还能有人认识我。”   这话实在过分谦虚,怎么说也是港区金像奖影帝。   江若说刚从拍摄场地回到首都,提前了一天,原本打算给个惊喜,没想席总在外面应酬,只好跟来了这里。   显然是感情很好的一对。   顾及到有旁人在,江若加椅子坐在陈仅的旁边。   陈仅这会儿已经吃饱,正翻看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江若瞟到一眼,意外道:“你也养白龟?”   此处的白龟指的是白锦龟背竹,一种锦化植物。   没想到出差还能碰到植友,两人从养护心得聊到靠谱的植物网店再到分株移栽的要领,过程中还意外地发现两人同岁。   一直聊到散席,互加微信,还约了明天再见。   回酒店的路上,陈仅在庄晓梦的请求下点开了江若的朋友圈,几乎都是日常记录,吃了什么,去哪里玩,家中植物长势如何……往下翻,大半年前的一条动态,照片上是交握的两只手,无名指都戴着戒指,配文是:两周年。   庄晓梦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感叹道:“他们俩真是男才男貌,好配啊。”   陈仅却在想,二十四岁就结婚了,真早。   到酒店,刚下车,远处飞扑过来一个人。   “Surprise!”   卓翎的嗓门由来高亢。   “你这家伙,出来参观也不告诉我,还得我自己找来,说好的我自费,又不会让你们公司花钱……”   音量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没声了。   夜色浓稠,卓翎刚才看准身型扑上去,都挂在人家身上好一会儿了,才发觉不对劲。   梁辰的头发没有这么短,身上也没有烟味。   ……那这人是谁?   远处一辆出租车拐进来,车灯照亮前方,也照亮卓翎的满脸惊恐。   他声音都在发抖:“怎,怎么是你?”   简言之没有表情:“不然应该是谁?”   话音未落,卓翎就从他身上跳下来,撒丫子跑了。   简言之立刻追了上去。   目睹完一出你追我赶的戏码,剩下四人乘电梯上楼。   庄晓梦有些担心地问:“他俩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梁辰知道简言之做事有分寸,卓翎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们是老同学,没准今晚就能解开误会了。”   一语成谶。   约莫两个小时后,简言之扶着喝得烂醉的卓翎回到酒店,两人看起来很亲密,卓翎哼哼唧唧的,怎么都不愿意从简言之身上下来。   简言之倒是耐心,带着卓翎去洗手洗脸,点外卖给他吃,卓翎喝多了拿不住筷子,简言之就一勺一勺往他嘴里喂。   让同一屋檐下的梁辰如坐针毡,觉得自己仿佛变身高瓦数电灯泡,亮得惊人。   简言之歉然道:“翎翎今晚可能要睡这儿了,您能不能去隔壁挤一挤?”   梁辰被“翎翎”震惊一脸,强作镇定道:“隔壁也是两个人住。”   “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在楼下碰到龚工了,他说老同学叫他去喝酒,今晚不回来了。”   龚工即龚志博,开发部的同事,陈仅的同屋“舍友”。   也就是说现在隔壁只有陈仅一个人。   梁辰先提醒简言之以后喊龚经理,不要叫人家“公公”,然后一脸没办法地嘀咕“怎么都有老同学”,拿起手机给陈仅发消息。   lc:睡了吗   jdbc:没,有事?   lc:刚才跑掉的两个人回来了,这屋没我睡的地方,听说龚志博今晚不在这儿住,空一张床?   这条踌躇了两分钟才发出去,梁辰的心脏不由得悬起,几乎是盯着屏幕等回复。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希望对面同意还是拒绝。   陈仅回复很快。   jdbc:那你过来吧   反而衬托得梁辰好像心怀鬼胎,一点也不坦荡。   去到隔壁敲门,来开门的陈仅穿一身棉质睡衣,朴素的浅灰色,裤子长及脚面,衣服更是宽大,领口露出修长白皙的一截脖颈,胸口的起伏也看得分明。   “打扰了。”梁辰说。   “没事。”   陈仅刚洗过澡,正把毛巾盖在脑袋上擦。梁辰跟在他身后进屋,闻见残留在空气里的清新香气。   床已经空出来了,陈仅把自己的18寸行李箱踢到床头,空出两张床之间的走道。   梁辰一回酒店就洗了澡,这会儿坐在床边刷一下手机,就掀开被子躺下来。   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陈仅回洗手间吹头发,虽然关了门,梁辰依然能听见吹风机呜呜呜的声音。   吹完回到床边,喝水的时候瓶盖掉在地上,好在铺了地毯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陈仅把瓶盖捡起来,轻轻吹了吹,盖回去。   然后躺下,按下床头的开关,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这家酒店隔音做得不错,窗外的汽车鸣笛声一点也听不见。   就是在这样的绝对寂静中,梁辰失眠了。   哪怕他始终闭着眼,呼吸也是正常的频率。   翻身面向窗户,调整了一个朝右侧的舒服姿势,还是无法入睡。   总觉得有风吹过来,很轻,像有人在耳边吹气,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气息。   渐渐的,呼吸也不再平静,梁辰深吸一口气,极慢地呼出来,同时再次翻身平躺。   这是一个糟糕的决定,因为旁边床上的人不知何时也翻了身,此刻正面向梁辰,睡得那么安稳,那么放心。   两人之间不过一米的距离。   陈仅醒的时候,看见一道人影在眼前晃动,迷迷糊糊问:“……现在几点了?”   梁辰动作一顿,没有转身:“还早,你睡你的。”   把外套穿好,梁辰往门口走去,听见身后陈仅又问:“你去哪里?”   “床太小睡不惯,我重新开一间。”   言罢,梁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约莫十分钟后,拿着新房卡进房间,脱掉的外套随手扔在门口的地上,梁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进卫生间。   关门,反锁,打开花洒,拧到最右。   本想借冲凉激退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欲望,可当他闭上眼睛,才发现那画面已经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湿漉漉的发梢,白净透粉的胸膛,混合着水汽的暖香……一切都化作无形的手,缠绕上来,要把人拖进欲望的泥沼。   近乎沮丧地垂首,让冷水兜头浇下。   梁辰将手往下伸,借着哗哗的水流声掩盖,做起了令他感到自我厌恶的事。   ——不管别人的东西看起来有多好,那也始终是别人的。   因为这句话,这些天梁辰一直在刻意远离。   梁辰紧闭双眼,额头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退开,又是重重的一下。   可是完全没有作用,就连在车上无意中瞟一眼,都需要竭力克制,才能忍住不去抓他手腕,摘掉那条碍眼的手链,再收拢五指用力地握,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第15章 别过来   次日上午,吃过早饭后,几人坐上前往工地的商务车。   龚志博哈欠连天,庄晓梦问他昨晚是不是去会面老情人了,龚志博不好意思地笑:“哪有,都是男的,好久没见了,聊得晚了点。”   见梁辰满脸黑气地坐在最后排角落闭目养神,庄晓梦拍了拍简言之,小声问:“允炆er昨晚没睡好啊?”   简言之愧疚道:“昨晚临时把梁副经理安排到龚经理的床位去了。”   庄晓梦看向陈仅:“哦,你俩一起睡的。”   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引人遐想。   陈仅解释道:“他自己单独开了一间房。”   “啊,为什么呀?”   陈仅摇头表示不知道,心里却在想,大概是讨厌我,不想跟我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吧。   梁辰本来也没睡,此时睁开眼问简言之:“卓翎呢?”   才想起这号人。   “他昨晚太累了,这会儿还在睡。”简言之说,“我已经帮他办了延后退房,机票也订好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宜提起昨晚的诡异场面,梁辰点头,没再往下问。   到地方众人戴上安全帽,继续进工地参观。   今天在梁辰的指挥下兵分两路,庄晓梦和龚志博去探查项目的前景,多记录一些有参考价值的数据。另外三人从工程设计的角度,研究不同功能的建筑同时坐落在一片土地上的可行性。   吃午饭的时候席总和他的爱人姗姗来迟,江若看见陈仅就朝他挥手,说有礼物要送给他。   其实给每个人都准备了首都特产作为伴手礼,只不过陈仅比别人多一盆植物。   “我自己分株的花烛,基因很好,耐寒耐热,也不容易有红蜘蛛。”江若笑着说,“碰到年岁相当的植友不容易,送给你当个纪念。”   陈仅很喜欢花烛叶片亮晶晶的绒面,郑重道了谢。   下午又各自忙碌,天快黑的时候,众人踏上返程的路。   席总亲自安排了车送他们去高铁站,分别前与梁辰互留了联系方式。   回程的高铁还是像来时那么坐,庄晓梦小声跟陈仅讨论:“咱们这个项目,会不会直接给允炆er当项目经理啊?”   陈仅老实说:“不知道。”   人家老总肯定知道梁辰是谁家的后辈,所以格外关照。   那么我呢?陈仅看着放在小桌板上的花烛,陷入沉思。   到N市南站时天已经黑透。   不用再回公司,叫了辆七人的商务车,按照远近顺序挨个送回家。   梁辰先上车,仍然坐最后排角落。   跟在后面的本来是简言之,他为了接电话暂时走开了,捧着花盆的陈仅随后上车,为不挡后面的人主动往后排走去。   中间的座位空着,屁股还没挨到座椅,突然听见梁辰的声音。   “别过来。”   陈仅顿住,几分狐疑地看过去。   梁辰往窗户方向别着脑袋:“……花盆里有土,脏。”   算是个正当理由,于是陈仅挪了两步,在另一边的窗口坐下。   一天半的紧凑行程,众人都疲累至极。   陈仅是第三个下车的,到家随便冲了个澡,行李箱都没顾上收拾,倒头就睡。   第二天还是工作日,上班前陈仅给新到家的花烛换了盆,放在光线充足的窗台边,拿湿巾把叶片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去上班。   到部门,顾盼对他的归来表示热烈欢迎,他的工位上放了一堆零食,都是顾盼为感谢他“挺身而出”买的。   多到没地方塞,为了尽快吃掉,陈仅午餐都用零食解决。   下午开新项目前期会议,宣布项目经理人选的时候,梁辰突然举手,不等梁霄寒同意就开口:“我这人能力和精力都有限,顾不来两个项目组,这个项目我就先行退出了,去首都实地考察的报告我会交给选出来的项目经理,希望有参考价值。”   说完,梁辰站起来:“那我先走一步。”   待梁辰在众人的眼神目送中走远,梁霄寒唤回大家的注意力,笑着说:“年轻人没定性,一天一个想法,诸位别放在心上,回头我再劝劝他。”   说着放下了手里的名单,转而和开发部的同事沟通起了规划问题。   讨论声中,坐在会议桌上的陈仅有点走神。   他不太赞同梁霄寒的说法。   之所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是为了不留退路。   而且梁辰多半知道自己将会是这个项目的经理,提出退出也并非一时兴起。   下班之前,梁霄寒打来电话,问陈仅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吃晚餐,陈仅还没做好面对他的准备,不想吵架,找了个想早点回去睡觉的理由拒绝了。   梁霄寒也不强求,温声说:“出差辛苦了,那你今晚休息,之后再一起吃饭。”   难得正点下班,赶上电梯使用高峰期,陈仅看那显示所在楼层的数字半天不动一下,实在心累,索性走楼梯下去。   一不小心走过了,来到负一停车场。   陈仅正欲扭头原路上去一层,就见眼前有个人嗖地闪过去——定睛一瞧,是梁辰,骑一辆黑色公路自行车,俯身握车把,蹬踩脚踏,以极快的速度往出口坡道冲去。   难怪很久没见到那辆跑车了。不过上班骑自行车确实更方便,至少不用担心堵车问题。   这样想着,陈仅望着骑车的人消失在拐弯的路口,神色恍惚一瞬,似是被勾起久远的回忆。   半个多小时后梁辰到家,车推到库里,碰上出来迎他的吴妈。   “今天家里来客人。”吴妈催道,“快进去吧,你爷爷等你很久了。”   进到一楼书房,才知道客人是爷爷的亲兄弟梁建城。同为梁家人,梁建城在首都经营着一家汽车制造公司,子孙后代也受他荫蔽。   梁辰进门先叫一声“大爷爷”,梁建城笑着招呼他坐,紧接着感慨:“几年不见,小辰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   梁辰出国那年十八岁,五年间只回国一次。   梁建城也有个孙子曾在英国念书,也就是梁辰的远房从兄。   此人单名栋,自小就是学霸,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梁辰初到英国时两人还约了顿饭,梁栋那时已经在读研,作为兄长给了梁辰不少学习上的指点和建议,其余没有多聊,因为梁栋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i人,e人梁辰理解并尊重。   眼下的场合,两位爷爷难免把各自的孙子拿出来比较。   梁建业夸梁栋谦逊稳重不让人操心,梁建城夸梁辰聪明灵活会待人接物,互捧几个来回,梁建业笑说:“当着孩子的面,可别给他夸得尾巴翘上天。”   梁辰索性借故离席,脸也露过了,夸也挨过了,还是把时间留给两位同辈的老人。   前脚梁辰刚上楼,后脚梁霄寒到家。   听吴妈说家里有客,梁霄寒进门换上拖鞋,就径直走向一楼书房。   靠近时发现门没关严,里头隐约传来对话声。   “小辰还是不错的,至少从他目前的工作表现看来,算是担得起这份责任。昨天他带队出差,去首都实地考察,那边的席总来电话说他非常能干,把员工安排得井井有条。”   梁建业说着叹一口气,“他就是太有人情味了,总是狠不下心放手去做。”   “他还年轻,经历得多了就醒悟了。”梁建城说,“再说你不是还有霄寒吗,我记得他很像你。”   “像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玩笑话了。”梁建业哼道,“快四十的人了,不结婚不要孩子,还玩男人,简直是伤风败俗,让我们家丢尽脸面。他算是毁了,指望不上,今后我会把实权慢慢转移到小辰手里,再给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这样岳家也能成为他的助力。   “等到小辰能够独当一面,霄寒也就能功成身退,继续在幕后帮集团做事情。到时候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我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这晚N市下了一场雨,刚回暖的天气又转凉,陈仅把刚换下来的毛衣穿了回去。   今天要去高端社区的工地,听说梁老爷子也会来检查工作,全体项目组成员严阵以待,施工现场门口的队伍排得像操场练兵。   这边梁建业的车刚到,那边一个牵着大型犬的金发老外在工地门口停了脚步,见有这么多人在,打听这里要盖什么房子。   营销部的人忙上前去介绍。虽然尚未开盘,但看这个外国人的穿着打扮,算是他们的目标客户,况且人家手上还举着手机在录像,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无限快,营销部的宗旨是不能放过每一个曝光宣传的机会。   老外用英语说他租住的附近,这一带还没动工时就开始关注了,目前工作稳定,考虑在这里置业。   营销部员工立刻向他介绍该项目,包括项目优势,户型种类,租售形式,大约何时竣工,几乎把楼书上的内容用英语翻译了一遍。   然而老外并不想听这些,他问房屋结构,隔音系数,防水防腐处理,以及精装修的交付标准,把营销部的同事给问懵了,许多单词根本没听过。   好在现场人多,立马开启场内求助。   当着镜头的面,还有领导在旁坐镇,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敢站出来,都怕办得不好挨老板批。   眼看就要陷入僵局,梁辰没办法地出列:“我来试试吧。”   按说他留学英国,英语交流自然没问题,可他毕竟学的不是建筑专业,多半讲得还不如营销部的同事死背硬记。   可是没想到,梁辰一上去就和老外相谈甚欢,对答如流,未见一丝窘迫之态。   陈仅甚至从梁辰口中听到了几个诸如skeleton,truss,mortar,railing partition wall等建筑学专业的词汇。   这些词汇陈仅都刻意背过,却也不敢说都记得,更不能保证用英语流利地说出来,可见加入工程部之后,梁辰在专业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他从来没有想要当混吃等死的二世祖。   送走老外,陈仅旁边的顾盼同他说悄悄话:“没想到允炆er真有几把刷子,属于是内外兼修了,之前是你我有眼不识泰山。”   陈仅看她一眼,心想你怎么也爱加个er。   想起之前的事,陈仅说:“他还会做电工。”   顾盼没听清:“电什么?”   陈仅摇头:“没什么。”   正在众人都对梁辰刮目相看,梁建业也用赞许的眼神看着自己唯一的孙子时,梁辰却丢下一个惊天炸弹。   “这个项目我也不想继续参与了,做工程没意思,我想去干点别的。”   梁建业愣了半晌:“……什么叫干点别的?”   “郊区不是还有好多厂房?把我派过去当保安。”梁辰无所谓道。   “说什么胡话!”   “没说胡话。我自己出去找工作也行,反正不想在这儿待了。”   梁建业强压怒火:“给我一个理由。”   梁辰视线扫过人群,在陈仅身上停留片刻,很快不着痕迹地收回来。   “刚才说过了,做工程没意思,按部就班的,一点挑战都没有。”   结果是梁建业差点提起拐杖当街殴打梁辰。   要不是周围的人拦着,后来梁霄寒也加入劝阻,哄得老爷子消气,这事可能会被路过的人拍下来上传某音某博,变成一桩社会新闻。   入春的N市又到了飘梧桐絮的季节,戴口罩也只能捂住口鼻,今日有风,吹来一簇钻进眼睛里,回程的路上陈仅一直在揉眼,泪留个不停。   在公司食堂用过午餐,顾盼见陈仅眼睛都快睁不开,下楼去帮他买过敏药。   陈仅独自乘电梯回部门,视线模糊脑袋也发晕,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下错站,已经到达顶层。   来都来了,陈仅贴着墙慢慢走到会客厅,门开着,敲了敲门板,无人回应。   既然没人在,陈仅便走进去,摸到一张椅子坐下。   面前就是桌子,弯腰趴着不舒服,陈仅往后仰倒,又受不了过强的光线,索性随手摸一本桌上的公司手册打开盖在脸上。   不知不觉睡着了。   好像没有完全睡着,陈仅能听见窗外的风声,也能感受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脸上的光影。   甚至能听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脸上,一寸一寸,缓慢而细致地游移。   可是陈仅睁不开眼睛,不仅是因为过敏。   这感觉像是被魇住了,被看不见的绳索束缚在梦里,陈仅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脏也怦怦狂跳。   尤其当察觉到黑影覆盖而下,将最后一缕阳光吞没——   那人手臂撑住椅子两边的扶手,俯身,温热的吐息拂过唇畔。   紧接着是更热一些的,柔软而干燥的唇,就这样贴了上来。   呼吸一霎停滞,时间也静止。   直到五感复原,那么多喧嚣杂念一齐涌入脑海,陈仅猛然坐起。   盖在脸上的手册滑落下去,模糊的视线也变得清明,可惜偌大的会客厅里空空如也,除了他微微急促的喘息,听不到一点其他动静。   陈仅茫然地转头,窗外的梧桐絮还在随风四处飘散,给春日增添一份荒芜的萧索感。   不知是否错觉,那个短暂到不真实的吻,似乎也有一种告别的意味。 第16章 冰冷与炙热   下午两点,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时,梁辰正在大口大口地啃苹果,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还不停。   发现有人进来才抬头,见是梁霄寒,眼皮又耷拉下去。   梁霄寒是在梁建业的授意下来做说客,因此态度算不上积极。他在梁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是怎么想的,两个项目都要退出?”   梁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头都没抬:“不是正合你意?”   梁霄寒笑起来:“你这孩子,尽说胡话,你爷爷把你安排到这个位置,就是想把你当继承人培养……”   “别装了,这里没有监控。”梁辰靠着椅背,仰起脸,视线朝下看对面的人,“我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小孩了,现在我要退出,叔叔你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吧。”   梁霄寒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直到消失殆尽。   他还是冷笑一声,哪怕眼中没有一丝笑意:“话我带到了,听不听由你。如果你坚持退出项目,在老爷子面前,也请你统一口径,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   梁辰只是静静地看着梁霄寒,不说话。   梁霄寒只当他答应了,不欲多逗留,站起来,转身。   快到门口时突然顿步,梁霄寒转回来,似笑非笑地问:“除了那辆车,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梁辰一怔,瞬间的反应没有逃过梁霄寒的眼睛。   像是已经得到答案,不等他开口,梁霄寒推门离去。   梁建业正双手搭着拐杖,坐在大堂旁边的接待室里生闷气。   见梁霄寒返回,梁建业心急地问:“那小子怎么说?”   梁霄寒走到沙发上坐下:“跟在工地那会儿一样,说不想在这儿干了,想换个环境。”   “前阵子还好好的,给他安排进公司的时候他也没有意见,怎么突然就……”   梁建业的脸越拉越长,“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好好劝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怎么会。”梁霄寒笑说,“他可是我的侄子,您唯一的孙子,我当然希望他好,总不能真让他去看厂房当保安。不过——”   稍作停顿,梁霄寒说:“既然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勉强也是徒劳,反正咱们家也不是只有这一份产业,依我看不如把他换到新开的家居用品商……”   “胡说!”梁建业打断他的话,“小辰是梁家的长孙,当然得留在集团的主要公司,做核心项目,怎么能下放到底下的小商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现眼呢!”   听到“丢人”两个字,梁霄寒的笑容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接话道:“您说的对,是我欠考虑,想着让他去基层磨练磨练也是好事。小辰样样都好,就是太年轻,心性有些浮躁。”   似是发觉自己刚才语气太重,梁建业轻咳一声:“总之你帮我好好劝他,摆事实讲道理,无论如何让他打消退出项目组的念头。”   梁霄寒应了下来。   没多久,梁建业就起身离开。实际上他原本就没打算来公司,只是因为梁辰突然“发疯”,让他不得不走这一趟,提点小辈们几句。   梁辰心意已决,什么都听不进去,梁建业就只好拿梁霄寒开刀,把压力都放到他身上——这一点倒是和上次一样,梁辰不愿意用强硬手段解决“钉子户”,梁建业就私底下让梁霄寒找人去解决。   好一个“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梁霄寒坐在沙发上,良久一动未动。   直到午后的光线一丝一缕被收走,整具身体都被黑暗掩埋。   又到下班时间,陈仅接到梁霄寒发来的消息,说半个小时后在楼下等他,一起吃晚餐。   略显强硬的态度,陈仅知道这次躲不掉,收拾桌面文件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拖到近七点,才从电梯里出来,一眼就看见梁霄寒站在路边,手里夹一支烟,火星在暮色中明灭。   见陈仅来了,梁霄寒快速抽两口,把烟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然后绕到后座亲自为陈仅打开车门,笑说:“想约你吃顿饭真不容易。”   去的是岚庭,这回只有他们两个人,入座的时候陈仅才放松下来。   点的还是上次的那些菜,鸡汁蒸笋丝放在陈仅面前,陈仅夹一筷子放进碗里,两三根一次慢腾腾地往嘴里送。   梁霄寒看着他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记得那年第一次去中部山区的农村,飞机转火车再转大巴,最后步行四五公里才抵达目的地。   村长带着几名学生在村口迎接,陈仅就在其中,瘦瘦小小的一个男孩,头发有点长,盖住了眼睛。被问到学习怎么样,他畏缩着不敢抬头,声音却很有底气:“我是全校第一。”   中午在当地学校食堂吃饭,村里为迎接客人杀了一头猪,烧了满满一大锅红烧肉。村里的孩子们平日少见荤腥,看见肉都眼冒绿光,一哄而上举着饭盆争抢,喧哗声中,却见陈仅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碗里放着咸菜豆角,夹一小筷放在米饭上,再连一大口米饭扒进嘴里。   当时的梁霄寒就觉得这孩子有意思,走过去坐到他旁边,问他怎么不吃肉,陈仅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够吃。”顿一顿,加上一句,“我不饿。”   后来陈仅到N市读大学,第一次到梁家拜访,已然褪去小时候的青涩,待人接物也落落大方。不过仍然寡言少语,吃饭的时候一声不吭,只夹自己面前的菜,离得远的菜看都不看一眼。   从前梁霄寒只当他是胆小怕生,后来次数多了才发现陈仅是懒得,能吃就凑合吃了,何必胳膊伸那么长,就为吃一口肉。   这样的性格放到工作上,就是不够有野心。   哪怕他已足够努力,自发地向上进取,却不愿从其他人手里抢夺,明知道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把其他竞争者踹下山崖才能第一个到达终点,他却能为了不让无辜的人受伤而放弃。   当年曾发生一件事,陈仅考入高中那一年,他的姑姑把存有善款的存折从他奶奶那里偷走,由于不知道密码取不出钱,还跑到他们祖孙俩家里大闹,扬言这钱不分她一半她就不让陈仅继续上学。   陈仅这个姑姑惯会耍无赖,连村长出面都摆不平。最后是陈仅打电话向梁霄寒求助,梁霄寒派助理带一名律师过去,用法律条款震慑住姑姑,才将这场风波了结。   等到陈仅后来考上N大,和梁霄寒的关系也发生变化,梁霄寒曾为了哄他开心,问需不需要帮他教训他姑姑。也不要她的命,就让她们家种不了地,再收了她们家在村里的房子,当年她怎么把陈仅和奶奶逼上绝路,现在就怎么还回去。   陈仅拒绝了,他说:“没必要。”   梁霄寒看得出来,他并没有那么恨姑姑,他知道她也是生活所迫,因此不想赶尽杀绝。   陈仅从来都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道主义者。   而梁霄寒和陈仅截然相反,他认为这世上的人要么于他有用,要么就是他的敌人。   何为无辜?   挡他路的人都不无辜。   陈仅抬眼,几分疑惑的神情,似是没明白梁霄寒的意思。   梁霄寒仍然笑着,哪怕眼底像冰冻的湖面一样平静。   “那个钉子户的事,我仔细想过了。”他转换话题道,“Plan B也很好,设计图我看了,修改得很用心。”   陈仅眼皮一跳,一时拿不准梁霄寒此话何意。   索性梁霄寒没打算让他猜,接着道:“先前派人去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在同意书上签字,我也没想到那些人手段那么恶劣,竟然把人弄伤了……听说现在已经出院了,我会再派员工上门去慰问,给老人家送点东西。”   陈仅正欲说什么,梁霄寒突然伸手,握住了陈仅放在桌面的一只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事,我向你保证。”   这是梁霄寒第二次向陈仅承诺,第一次是“我绝对不会伤害你”,至今未破,所以这次陈仅选择相信。   吃过饭,送陈仅回去的路上,梁霄寒从司机那里接过药瓶,往掌心里倒几粒。   陈仅拿着矿泉水瓶,犹豫要不要递:“怎么又开始吃药了?”   “最近总是睡不好。”梁霄寒摊开手,笑说,“想让我就这么干咽下去?”   陈仅只好把水放到他手里。   眼看梁霄寒一口气把四五颗胶囊都吞下去,陈仅问:“这件事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你还知道是在为难我?”梁霄寒几分无奈地说,“公司看似是我掌权,实际上老爷子和董事会,都可以对我下达指令。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的权力。”   陈仅沉默片刻,小声说:“我没有想象。”   梁霄寒扬眉:“真的吗?”   陈仅点头。   “那你上次对我那么凶?”   “……”   “好了不逗你了。”梁霄寒拉过陈仅的手,摸到他腕上的链子,手指勾缠,“总之这次我顶着很大的压力,你知道的,我向来公事公办,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话虽没说完,陈仅已然听懂。   接下来无非是要他的回馈,无论是好好工作,还是陪那个赵总喝酒,又或是其他的安排需要他配合。   等价交换在商业活动中随处可见,难道在感情生活中也是必需品?   可惜感情不是设计图,后者陈仅天天接触,熟练到不看键盘也能按快捷键,扫一眼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而前者陈仅毫无经验,碰见新问题只有茫然的不确定。   下车之前,陈仅还是提醒:“如果睡眠好一点了,就停药吧,这个药很伤身体。”   梁霄寒微怔,似是没想到陈仅注意过他以前吃过哪种药,甚至知道功效。   很快恢复常态,梁霄寒笑说:“小仅长本事了,敢管着我了。”   陈仅抿唇,不自在地别过身去。   梁霄寒送他下车,交代道:“明天来家里吧,我那里有很好的过敏药,看你眼睛红的。”   陈仅想说今天同事给他买药了,只是效果不大好。料想梁霄寒没兴趣听,便什么都没说,点头应了下来。   往巷子里走了两步,陈仅回头,终于下定决心:“今天中午在会客厅,是不是你……亲我?”   梁霄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不是我还能是谁?”   停顿片刻,陈仅问:“那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不应该在不清醒的状况下发生。   “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吵醒你。”梁霄寒笑说,“不是困了吗,快回去休息吧。”   陈仅点头,几分犹豫地转身,往前走。   在他身后,梁霄寒站在斑驳裂缝的水泥墙下,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   中午有一场商务饭局,和施工监理以及公司各部门领导一起,梁建业也从工地赶到了宴席现场,给大家鼓舞士气。这类饭局先前也有过两次,梁辰从不出席,眼下他都要退出项目组了,自然更不会参与。   况且,知道陈仅会在顶楼会客厅午休的人,一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会是谁呢?梁霄寒想,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隐没在夜色中的五指收紧,似在按捺席卷而来的怒火,又仿佛在试图抓住什么,不让这一切继续脱离掌控。   面对可能会失去一切的巨大威胁,一个能够阻止事态往不利方向发展的办法,在梁霄寒脑海中萌生。   一切皆可被他利用,尤其是感情,最无用也最好用。   哪怕可能会有流血和牺牲,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多得是时间疗伤和补救。   望着陈仅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中,梁霄寒面沉如水,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有种形同鬼魅的漆黑阴冷。   另一边的陈仅行至拐弯处,停住脚步。   立在昏蒙的一盏路灯下,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悬着的心脏落地的同时,陈仅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怪异,好像始终有哪里不对劲。   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很难想象,梁霄寒的体温冷血动物似的冰冷,吻过来的时候竟会如烈火燃烧般炙热。 第17章 绝无仅有的一朵   这晚,睡眠一向很好的陈仅失眠了,次日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上班,碰到同样熊猫眼的梁辰。   顾盼瞧瞧这个,再看看那个:“你俩昨晚一起加班了?”   梁辰亮出手里的文件夹:“我都要撤了,还加什么班?”   说着把项目资料往会议室的桌上一扔:“走了,你们加油。”   陈仅在旁边的空位坐下来。   顾盼坐他边上:“眼看项目会议变成工地会议,允炆er就这么扔下奋斗一半的成果跑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那也轮不着我们担心。”陈仅说。   “说得也对,允炆er再废柴也是朱元璋亲传的继承人,况且我们这位允炆er一点也不废。”   顾盼伸个懒腰,发出感叹,“真羡慕他可以随便退出项目,随便旷工请假。我也好想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出去玩啊……”   单方面交接完毕,梁辰骑着自行车在城区内绕行一圈,中午在路边的便利店随便买了个面包,一边悠哉地吃,一边看着忙碌来往的车辆和人群。   回国这么长时间,今天才有空好好看看家乡。   这座城市相较五年前有不小的变化,沿路的老旧的街道商铺几乎都翻修一新,遍地高楼的市区见缝插针又塞进几幢大厦,据说中心商圈的核心区域面积不到0.3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已集中了百家世界五百强分支机构进驻……梁辰咬一口面包,狠狠地嚼,心想这么大的城市,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见不到他的地方。   傍晚,梁辰骑车回家,越是靠近家门口,速度越是慢下来。   好在门口没看见梁霄寒的车,梁辰拖着几分疲惫的身躯进门换鞋,一边上楼梯一边跟卓翎发消息。   lc:明天迪拜,去不去   Feather: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人呢   lc:?   lc:不是你让我下次去跳伞喊你一起?   Feather:我现在不能跳了   lc:你也恐高?   Feather:我屁股疼   梁辰皱眉,很勉强地打出两个字。   lc:便秘?   Feather: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lc:?   Feather:再发问号我就拉黑你!   梁辰莫名其妙,心想有什么了不起,我先拉黑你。   然后就把卓翎给拉黑了。   手机往床上一扔,开始收拾行李。   伞包必带,还有洗漱用品,耳塞眼罩,再拿两身换洗衣物……翻衣柜的时候,看见自上回收拾之后就整齐挂在里面的风衣外套,还有按颜色厚薄分类叠放的内搭,梁辰在衣柜前定住足有半分钟,才将衣柜门关上。   接着返回卧房,往后一仰,大字形倒在床上。   梁辰抬手捂住眼睛。   明明没有见面,为什么到处都有他的身影?   就这样躺了一会儿,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被收走,屋里静得像在播放音量只有两三格的白噪音。   咚咚咚——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梁辰猛然睁眼,揉了揉额角,起身去开门。   门口是吴妈,她神色慌张:“小陈在花房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听到里面有很大的动静,门却推不开……”   这个家里只有吴妈唤陈仅为“小陈”,乍听像在喊“小辰”。   不过梁辰听明白了,当即出门往负一层去。   吴妈跟在后面,梁辰询问详细情况:“吴妈你有尝试和他沟通吗?”   “我在门外问他怎么了,他叫我不要进去……”   “其他人呢,有找他们帮忙吗?”   “你爷爷还没回来,你小叔也不在,只好找你了。”   说着来到负一层的花房前,透过面向屋内的玻璃窗,并不能看到里面是否有人。   门没关严,敞开一条两指宽的缝,梁辰本想直接去推,伸手还是改成敲门:“有人吗?”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门缝里能看到有什么动了一下,梁辰视线下移,发现里面的人竟然坐在地上。   也有可能是站不起来。   意识到事态严重,梁辰不再犹豫,双手用力去推门。   嘎吱——重物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有什么东西抵住了门板。   梁辰借身体的力量用肩膀去推,终于将门推开到人能侧身通过的大小,一扭身,挤了进去。   花房里没有开灯,只能依靠室外路灯透过玻璃顶洒下的光观察屋内的情况。   梁辰一眼就看到蹲坐在门后角落里的陈仅,以及用来挡门的瓷盆——平时用来存放营养土的超大号花盆,连盆带土保守估计有百来斤,难怪推起来这么费劲。   不过为什么要把它搬来挡门?   怀揣着疑问走近一步,适应了暗光的眼睛看清眼前的情景,梁辰的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反应极快地把门“砰”地关上。   外面吴妈担心地问:“怎么关门了,陈仅没事吧?”   “没事。”梁辰回答,“倒了几个花盆,我和陈仅一块儿收拾一下。”   确认不需要她帮忙,吴妈交代他们注意安全,别让碎瓷片割到手,便离开了。   梁辰倚靠门边,直到完全听不见脚步声,才稍稍退后,转身。   视线却还留在原处,不再往门后的方向去看。   梁辰嗓子发干:“……你怎么了?”   半晌,才听到陈仅几分虚弱的声音:“怎么跟我说话了。”   梁辰愣一下:“什么?”   “不是一直无视我吗?”陈仅很慢地说,“现在,也不看我。”   语气中不含责怪,却有一点似有若无的委屈。   让梁辰的心被一下子揪紧。   而这样的问题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道终极测试,不看就是刻意无视,摆明了心里有鬼。   可是看的话,之前所有的努力就会全部白费。   因为刚才哪怕只有匆匆一瞥,也已足够梁辰看清陈仅此时的状态。   他衣衫不整,伏趴在门后的花架上,身体软得像被抽光力气,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裸露在外的皮肤在昏暗环境里莹莹生光,美好的线条随着略微急促的呼吸起伏,原本苍白的皮肤析出一种靡丽的粉色——仿佛一株横呈在玻璃花房里,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   这株植物近乎贪婪地吸收月光,野蛮地萌发,生长,根茎似藤蔓,将所有胆敢与他直视的人紧紧裹缠。   梁辰便是其中之一,他被缚住手脚,动弹不能,只能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忆那一幕,往后也会如同坠入时间循环,不断地想起那个春夜所目睹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梁辰几乎每天都会趁夜色来到这里,观察那株山茶花的长势,适时给它浇水施肥。   而现在,他的山茶花开了,绝无仅有的一朵。   还是不敢去看。   梁辰干咽一口空气,方才开口:“发生什么事,你生病了吗?”   陈仅的喘息越发急遽:“你看我这样子……像得了什么病?”   听到“看”字,梁辰都胆战,有种被逼到悬崖峭壁边缘的错觉。   他摸出手机要叫救护车,陈仅看出他的意图,阻拦道:“别打,我休息一下就好。”   梁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揣回裤袋。   “我去给你拿点水。”   说着,梁辰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倒来一杯温开水。   把水递过去的时候,不得不弯腰靠近。陈仅行动艰难地伸手来接,连着几次没拿住杯子,摸到梁辰的手腕,先是泄气般地握住,然后像是连同手心的汗一同黏在了上面,不得已地放不开。   “……你身上好热。”陈仅盯着梁辰的手,“为什么这么热?”   梁辰只得告诉他:“是你身上太凉。”   陈仅知道自己大概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起初热得像被仍在锅里沸煮,他不得不脱掉身上的衣服,让皮肤透气。   后来又冷得要命,关节都被冻到僵硬,好不容易触碰到热源,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舍不得远离。   陈仅“哦”了一声:“我好冷。”   他非但没松手,反而将梁辰的手臂抓得更紧。   像是冰天雪地里濒临冻死的人,陈仅抬起头,几近央求:“能不能,靠近一点?”   喉结猛地滚动,梁辰下意识想拒绝,可是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道测试题,他还处在答题的过程中。   上前一步,蹲下来,梁辰动了动手腕,示意陈仅先松开,陈仅却往后退,借着身体的力量把梁辰拉向自己。   几乎是踉跄着用膝盖点地,支撑住前倾的上半身。等到梁辰回过神来,陈仅已经在他怀里,像植物光合作用一样,贪求无厌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   仿佛能看见那藤蔓蜿蜒向上,以最柔软的姿态作为掩护,隔着一层聊胜于无的布料,一圈一圈紧贴皮肉,将他整个人密实地缠绕。   而他不挣扎也不逃离,心甘情愿地被困住。   梁辰闭了闭眼睛,前所未有地感到绝望灰心,也因此生出一种忿忿不平。   凭什么你需要我,我就要乖乖地凑上来,任你摆布?   我都要走了。   可还是不忍心让他难受,更不想他清醒之后懊悔莫及。   梁辰从来都知道,近在眼前却不能触碰是何滋味,却还是在此刻更加深刻地体会了这种煎熬。   他怕自己就此失控,疯掉,做出无可挽回的事,只好在那名为渴望的气球表面戳一个洞,打开一个小小的出口。   梁辰收拢臂膀,像对待一株珍贵的、不容亵渎的白色山茶花,将陈仅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手背青筋都暴起,也不敢再多施一点力。   然后低头,让发颤的唇,印在那冰冷苍白的脖颈之上。   /   大约过去三十分钟,或许只有短暂的一瞬,陈仅的呼吸渐渐平复,凸起的肩胛骨颤动几下,慢慢地往后退开。   梁辰也适时松手,在分开的前一刻,抬手将搭在陈仅臂弯的衣服拉回肩膀。   乌云遮住月亮,玻璃花房里的植物也暗淡下去。   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陈仅方才出声:“有烟吗?”   嗓音已然没有刚才嘶哑,虽然整个人看起来仍然有些孱弱。   “没有。”梁辰说,“我去买。”   他大概能猜到陈仅支开他的原因,刻意在外面多逗留一阵,还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   返回的时候先敲门,听到应答才推门进去。   此时陈仅已经衣衫整齐地坐在花房墙边的长椅上,梁辰扫一眼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果然多了几张用过的纸巾。   把烟递过去,陈仅盯那包装盒看了几秒,才伸手接过。   然后撕开包装,从里面捏出一支,不甚娴熟地夹在两指之间。   梁辰摸出一起买的打火机,陈仅却摇头:“我不会抽。”   梁辰还是转动砂轮,送去火苗,把陈仅手里的烟点燃。   虽然他也不抽,但烟草燃烧的刺啦声,袅袅升起的白烟,能让人感到平静。   烧到一半,陈仅就把烟在旁边存土的盆里摁灭,再用纸巾把混有烟灰的那一捧土包起来,扔进垃圾桶。   做完这些,陈仅说:“谢谢。”   梁辰当他谢的是帮忙买烟的事,没想陈仅并无回避的意图。   “谢谢你陪着我。”陈仅勉强扯出一个笑,“要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死掉了。”   开车送陈仅回家的路上,梁辰还在为这个轻易出口的“死”字心惊。   哪怕他知道陈仅口中“死”的并不是作为皮囊的身躯。   原本陈仅想自己打车回去,是梁辰见他站都站不稳,索性好人做到底,回房拿了车钥匙,把陈仅扶到车上。   走之前看了一眼车库,梁霄寒惯用的那辆车并不在。梁建业的车倒是停在库里,结合一个小时前吴妈说他还没回,显然是刚到家不久。   很难没有一种侥幸逃脱的错觉。   路上,车里实在安静,梁辰打开车载音响。   拿到这辆跑车之后并没有动过任何配置,因此播放的还是车里原有的音乐。   连着几首都是粤语老歌,旋律婉转,悲情催泪。梁辰实在没想到,梁霄寒平时听的歌会是这种风格。   好不容易调到一首英文歌,前奏的钢琴轻灵而低沉,嗓音微微沙哑的女歌手一开嗓,梁辰就心说不妙,这是诚心要把人弄哭。   What’s worse,   (哪一种更令人心痛)   Being wanted but not loved or loved but not wanted.   (被渴望却不被爱 还是被深爱却不再被需要?)   What’s worse,   (哪一种更让人难以接受)   Hearing what you wanna hear or hearing what’s honest.   (是满耳悦心之言 还是直白的真相?)   好在即将抵达陈仅住处,梁辰打方向盘拐弯,轻踩刹车,银灰色跑车稳稳地停在路边。   下车还是梁辰快一些,他绕到副驾打开车门,没再去扶陈仅,却又怕他摔倒,臂膀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   陈仅恢复不少,已经能自己从车里出来。   也并没有哭。   梁辰让他先靠着车门休息一下,自己去买点东西。   来回一趟不过五分钟,手里多了两个袋子。   梁辰敞开袋子给陈仅看:“这里面是药,我怕不对症,就买了点温和促进代谢的,还有布洛芬,发烧之前也会有浑身发冷的症状,如果体温上来的话吃它。这个袋子里是吃的,蜂蜜泡水喝,蔬菜三明治比较清淡,咖啡……这个还是算了,可能对胃造成刺激。”   把瓶装咖啡拿出来,其他连袋塞到陈仅手里,梁辰问:“要不要我送你进去?”   陈仅摇头:“不用。”停顿一下,又说,“谢谢。”   梁辰把咖啡揣外套口袋里:“那你进去吧,我走了。”   手刚摸到车门把,听见陈仅问:“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语气罕见的踌躇。   梁辰知道他不想说,自然也不欲为难:“我没有挖掘别人隐私的兴趣,如果你想说,我可以听,你不想的话,我就不问。”   “……谢谢。”   今天第三次道谢,陈仅垂眸几秒,再次抬眼时目光已近澄明。   梁辰暗自在心里松一口气。   这才是他熟悉的陈仅的样子,理智,清醒,对他有所保留,永远不会对他动心。   他应该觉得高兴,一切终于回到正轨。可是为什么,心还是揪着,喘息都困难。   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目送那道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小巷尽头,梁辰启动车子,掉头。   打开车窗,让春夜的暖风吹进来的同时,刚才没放完的歌自动继续播放——   I saw the end when we began,   (初见那刻 我就看见了终点)   You couldn’t love the way I can.   (你永远都不会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等红灯的时候,梁辰拧开咖啡的盖,猛喝一大口,眉心立刻蹙起。   这种瓶装的咖啡不是都应该很甜吗?   为什么这个这么苦,让他的嘴巴,喉咙,都被汹涌的苦涩占据。   另一边,陈仅拖着疲累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租的小屋。   本想倒头就睡,又怕空着肚子半夜饿醒没力气起来,陈仅把装有食物的袋子打开,拿出三明治,拆开包装,小口小口地咬。   他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茫茫的空白。   他给自己一整夜的时间,把所有事情留到明天去处理。   然而脖颈后侧有一片皮肤,一直在无声地灼烧着,企图吸引他的注意,打乱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秩序。   陈仅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指尖将将触到,又仓皇地收回手。   他下意识不敢去碰那段发生在不久前的模糊记忆,可是那双唇贴上来的时候,那种被从冰冷湖水里打捞出来,整个人被温暖,被点燃的感觉,清晰得叫人无法忘记。   次日清晨,梁霄寒乘电梯到顶层,往办公室去时路过会客厅,看见门开着,里面有人。   陈仅今天穿浅色毛衣和阔腿运动裤,简单休闲的打扮,看起来不像职场人,反而像个学生。   令梁霄寒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刚从家乡来到N市的陈仅,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崇敬和依赖。   然而现在,陈仅嘴唇紧抿,坐在椅子上冷眼看过来,梁霄寒无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迅速收拾好心情,梁霄寒笑着进去:“昨晚收到消息了吧?临时接到电话要出去一趟,我就……”   陈仅没让他说完。   或许这种时候应该歇斯底里,甚至大声哭闹,陈仅偏偏选了另外一种方式。   “是故意的吗?”陈仅看着梁霄寒,平静地问,“给我喂药,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梁霄寒愣了下,显得有些惊讶:“什么故意的?你知道我当时接到一个重要的电话,不得不出门一趟……”   “所以就把我扔在花房,明知我吃下了那种药?”   “药?”梁霄寒蹙眉,一副不理解的样子,“那过敏药是从吴妈那儿拿的,你也看到了,后来你说想去花房看看,我才陪你去。”   说着,梁霄寒转身关上会客厅的门,然后上前,扳过陈仅的肩膀查看:“你吃了那药,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反应?”   陈仅看着他,几乎在质问:“什么药会让人浑身发烫,只有发泄出来才能恢复正常?”   梁霄寒吃惊到瞪大眼睛:“怎么会?那药我从前也吃过,不良反应无非胃口不好犯恶心,怎么可能……按你的描述,你吃下去的药有催情作用,家里怎么会有那种药?”   陈仅盯着他,企图从他的脸上瞧出端倪,可惜他的表情里只有担心,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是他藏得滴水不漏,还是我错怪了他?   陈仅顿感无力:“……我怎么知道。”   昨晚他依约去到梁家,刚进门吴妈就迎了上来,说知道他梧桐絮过敏,药已经找出来了。   普通的胶囊药,陈仅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后来吃了点东西,梁霄寒问他大半个月没来了要不要去花房里看看,陈仅正有此意,两人便一起过去。   到地方刚发现那棵山茶花盛开一朵,还没来得及欣喜,梁霄寒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要出门一趟。   陈仅独自留在花房里欣赏那朵刚开的白色山茶花,拿起手机刚要给它拍照,突然手一抖,手机掉了下去。   那感觉来势凶猛,堪比洪水倾泻,火山爆发。陈仅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拽入情欲的漩涡,慌乱之中发现竟连对自己身体的掌控都快丢失,仅剩的一点力气,只够他推着装满泥土的花盆顶住门,不让其他人进来。   他给梁霄寒打电话,连打三个都没接通。   他坐在花房的地上生理性地发抖,意识昏聩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都浑然不知……后来恢复些许神志,还是使不上劲,只能孤立无援地坐在那里等,等谁来救他,或者等谁来看笑话。   只是没想到,最后来的会是他。   “现在呢,有没有好一点?”梁霄寒把陈仅从回忆中唤回来,“要不我带你去医院抽血化验一下,说不定能知道是什么引起的。”   陈仅摇头,不想去。   总不能把他昨天吃过的东西都化验一遍,况且这种事闹大了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梁霄寒神情懊丧道:“怪我当时我在跟人谈事情,把手机静音了……那你后来是怎么离开的?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花房了,电话也打不通。”   陈仅垂眼:“后来吴妈路过,怕我有危险,把梁辰叫来了。”   听到梁辰的名字看,梁霄寒站直身体,搭在陈仅肩上的手也松开。   思索片刻,梁霄寒猜测:“有没有可能是他——”   “不会的。”陈仅立刻否决,“他没有伤害我,他只是帮我……送我回家。”   听到陈仅维护梁辰,梁霄寒的脸色阴沉一瞬,随后扬唇冷笑:“有没有可能,这个帮你的机会,也是他制造的呢?”   陈仅不愿意去思考这种可能性:“他不会这样做,也没有必要做这种事。”   笑容凝滞了一下,梁霄寒感慨:“看来小仅还是太单纯了,还是说——”   他再次倾身,“小仅其实知道,他已经超过我,甚至会取代我,坐上最高决策者的位置?”   陈仅惊讶地抬起头,正撞入梁霄寒的怀抱。   “如果我想和你温存,需要用那些手段吗?我说过绝对不会伤害你。”梁霄寒的声音是那么落寞,“可是我怕别人要伤害你,我却没有保护你的能力。”   他收拢双臂,把陈仅抱得很紧,好像真的害怕失去。   作者有话说:   歌是Dove Cameron的Sand 第18章 因为你   晚春的天气已初显夏日阴晴不定的特征,早上出门还晴空万里,刚过中午就下起了雨。   细密如织的雨,让空气都变得潮湿黏腻。   梁辰到公司楼下,又接到爷爷一个电话,问他到了没。   “到了。”梁辰简直没脾气了,“不信您打开公司的监控,我这会儿正进大堂呢。”   梁建业满意了:“先去顶层找你叔,他有话要跟你说。”   梁辰随便应下,把电话挂掉,上电梯。   按楼层的时候,他首先排除掉顶层。不是不知道老爷子打的什么主意,估计又给梁霄寒施压,让他把自己留在项目组里,那些言不由衷的“劝说”不如不听。   那么只能去工程部所在的15层了,正好还有点部门里的工作需要交接。   这样想着,梁辰按下了印有“14”的按钮。   设计部所在的14层,格局与15层大差不差,洗手间在西侧角落,出来走两步就是茶水间。   虽然梁辰一直认为这种设计很倒胃口,却还是在洗完手之后走进茶水间,找出存咖啡豆的罐子,慢条斯理地倒豆子,做咖啡。   刚磨完豆,余光瞥到旁边一道人影,梁辰不紧不慢地把咖啡粉用粉锤压平,刚要卡到机器上,又拿回来,放上一张滤纸。   到底没忍住,梁辰先开口:“你也要用?”   陈仅看着他操作:“15楼没有咖啡机?”   梁辰脸不变色心不跳:“坏了,来这儿借用一下。”   把无底手柄卡到咖啡机上,按启动键,趁机器运作的功夫,梁辰看一眼身旁的人。   脸色还行,看来已经恢复了,只不过在这样的天气里穿高领毛衣,实在有点奇怪。   ……高领毛衣。   猛然意识到陈仅穿高领是为了遮掩什么,梁辰飞快地收回视线,就看见咖啡浓缩液自手柄底部胡乱喷溅,弄得咖啡机,桌面,还有他的衣服上,到处都是。   “……”   这场面,简直和他的心情一样乱七八糟。   梁辰赶紧按暂停,拽几张抽纸无语地擦拭,在心里吐槽这公司怎么连咖啡机都糊弄人,领导还能不能为员工做点实事了?   旁边的陈仅也拿抽纸帮忙擦桌子,边擦边说:“高级社区的项目已经拆除完毕正式动工了,前期你做了很多工作,付出了不少努力,现在放弃太可惜……”   说着,发现梁辰的动作停了下来。   陈仅抬头,发现梁辰正看着他,用一种难辨情绪的眼神。   下意识垂眸避开对视,等陈仅反应过来,不由得一怔。   怎么连他的视线都要躲?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不坦荡。   而梁辰似乎也发现陈仅的口不应心,出声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顿了顿,补充一句,“挽留我,让我不要离开项目组这件事。”   陈仅抿唇,脑海里闪过上午梁霄寒交代的事。他说老爷子给他下了通牒,务必要把梁辰留在项目组,至少不能两个项目都退掉,可梁辰对他有敌意,不愿意听他的话,他实在有心无力。   “你俩之前一起处理钉子户的事,多少也算有点交情,就当帮个忙,好让我交差。”   梁霄寒当时这样说,陈仅哪还有拒绝的理由。况且在此之前,梁霄寒刚为他选择相信梁辰而感到受伤,他第一次在梁霄寒脸上见到沮丧,也知道梁霄寒多么在乎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权力。   无论出于本分还是情谊,这个忙陈仅都非帮不可。   可是,当听到梁辰问“这是谁的意思”,陈仅却没办法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心里实在矛盾,一方面并非完全不相信梁霄寒的猜测,也没有打消全部的疑虑,另一方面,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几个小时前,他在会客厅里发出质问,梁霄寒的第一反应是关门,怕别人听见。   而就在昨天晚上,梁辰进入玻璃花房,看见衣衫不整的他,第一反应同样是把门关上。   同样的动作,源自不一样的目的。   陈仅不擅长探究人心,但至少能凭直觉确定,梁辰关门是为了保护他。   几经斟酌,陈仅回答:“是我的意思。”   “什么?”梁辰凑近,“我没听清。”   陈仅抿唇片刻,不得已重复一遍:“……是我的意思。”   梁辰把兑了水的浓缩咖啡送到嘴边,杯沿挡住表情。   他语气平淡地说:“那我再考虑考虑。”   其实梁辰今天来公司,除了被爷爷逼迫,主要还是因为担心。   眼下确认陈仅好好的,梁辰开始考虑其他问题,比如那药是谁下的?   是梁霄寒吗,情人之间何至于要用下药这种龌龊手段?就算是为了助兴,也没道理把人丢在花房里。   如果真的是梁霄寒,那么他们俩之间的真实关系就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而如果不是梁霄寒,面对未知的歹徒,总得有个人在公司和梁家保护陈仅的安全。   无论怎么看,梁辰都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   况且陈仅说了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从来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   周遭无人的时候,梁辰嘴角上扬,弧度压都压不下去。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接到卓翎的电话,梁辰很快接起来,全然忘了昨天刚把人家拉黑的事。   电话那头半天没声,梁辰“喂”了两声,嘀咕:“信号不好?”   “好,好得很。”卓翎憋着一口气,“一声不吭把我拉黑了,现在装没事人?”   梁辰这才想起这茬:“现在把你放出来。”   “晚了,我已经把你也拉黑了!”   “那你把我也放出来,咱俩扯平。”   “……行。”   一场友情危机化解于无形。   被问到昨天怎么了,脾气那么大,梁辰含糊道:“心情不好。”   “这会儿跳上伞了,心情好了?”   “没去跳伞。”   “怎么不去呢?”   “临时有点事。”   “什么事啊,竟然能让你心情变好?”   “怎么办。”   “啥?”   “你有点太了解我了。”   卓翎得意:“那可不,咱俩是从小一起——”   没等他废话完,梁辰就接着道:“好想杀了你灭口。”   卓翎:“……”   说正事。   “我觉得高级社区那个项目你还是别退了吧。”   “怎么,我爷爷也让你来让说客了?”   “不完全是吧,没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看微信,给你发了。”   梁辰就点开微信,卓翎给他分享一则短视频,点开一看,是上回在施工现场门口,牵着狗的老外拍下的一段和梁辰的对话。   评论有近万条,大部分讨论围绕颜值展开,热评第一感叹“能在没有滤镜的镜头下这么帅那可是真的帅”,还有问这男的是不是明星爱豆,如果不是的话建议原地出道给内娱一点震撼。   少部分酸溜溜地点评“不过如此”“我年轻的时候比他帅”,还有发现他们聊的是建筑觉得是在装x,以及角度更偏的认为梁辰英语说得那么好,一定是英语培训机构的暗广。   再后来有“福尔摩斯”发现视频的背景是N市某建筑公司的施工工地——搞了半天是卖房子的,大家都散了吧别给热度了。   梁辰越翻眉头皱得越紧,索性退出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平时不刷短视频吗?”卓翎觉得他迟钝,“你知道这种讨论度的视频能带来多大的流量吗?”   “不刷,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要是你爷爷,立马把你塞进营销部,以后但凡开工剪彩出席活动必把你这个活招牌带上,到时候再找几个营销号……”   “打住。”梁辰听不下去,“直接告诉我目的。”   “当然是提升企业形象,卖更多的房子啊。”卓翎说,“当然你要想原地出道也可以,给你包装一下,弄个建筑界太子爷逐梦演艺圈的人设,就算当不了明星,在我公司当个头部网红还是绰绰有余……”   没等他说完,梁辰就把电话挂了。   不一会儿卓翎微信追过来。   Feather:你挂我电话!   lc:你和简言之到底怎么回事?   还是转移话题这招好使,卓翎发来一串省略号,半天不吭声。   轮到梁辰穷追不舍。   lc:你不说我就去问他了   Feather:……我和他谈过   lc:谈生意啊   Feather:……谈恋爱   lc:不止吧   Feather:……还睡过   lc:那之前追到你家要个说法的女朋友呢?   Feather:……就是他   lc:互删吧   Feather:??   lc:人家千里迢迢追过来,两次,你还躲着人家,太渣了   Feather:……   最后到底没删,因为简言之亲自出马,向梁辰解释:“翎翎也是迫不得已,当时如果换做是我,会跟他做同样的决定。”   梁辰又被他的“翎翎”弄得一激灵:“那你俩现在是什么情况?”   简言之说:“身体上他已经接受我,心理上还需要时间。”   梁辰恍然大悟,难怪简言之急着转正,还主动要求加入项目组   难怪卓翎屁股疼。   等简言之离开,梁辰撑住额头坐了下来。   实在太超纲了,突然得知好友是个Gay,还是个0,这冲击不亚于得知和自己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其实和自己性别不同。   刚缓没多久,好友的1又敲门进来。   简言之汇报:“刚才梁总那边的孙助来过,说晚上有项目组聚餐,请您参加。”   本想回绝,梁辰忽然想到陈仅应该会去,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晚上,梁辰出现在聚餐的酒店,无异于宣告他不会退出项目。   梁霄寒也来得早,在等待开席的茶室里,他踱步到梁辰面前坐下,笑说:“我就知道你是在试探,其实根本没想退出吧?”   梁辰确实理亏,也懒得同他解释,只是“试探”这个词让他很不爽。   “叔叔以为我在试探什么,爷爷对我的重视程度吗?”梁辰笑一声,“那叔叔你现在看到结果了,可还满意?”   一口一个“叔叔”,却字字挑衅,梁霄寒仍然笑着,眼神却仿佛淬了冰。   就在这时,其他同事三五成群地进来,服务员也来问是否可以上菜。   对话被打断,梁辰率先站起来,跟随众人转移阵地,前往用餐的包厢。   陈仅今天加了会儿班,最后一个入席。   由于梁霄寒在场,没人敢起哄叫他罚酒,席间的气氛一时沉闷。   索性普通聚餐没那么多讲究,而且刚开工有很多工作要忙,大家都想早点吃完回去休息,不到八点就散席。   梁霄寒有个重要电话要打,让陈仅在大堂等他。   陈仅找角落位置坐下,盯着面前矮几上的一盆因为缺少光照而萎靡不振的鸭脚木。   似乎有很多这样的时刻,被更重要的事挤到后面,被随便安置在什么地方,被动排着队等待。   好比昨晚,被丢在玻璃花房里,电话也打不通,孤立无援的时刻,陈仅生平第一次感到绝望,好像这辈子都只能像现在这样,排着不知何时才能轮到他的队,等一个不知何时才会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甚至不能有任何怨言,因为是他欠他的,他有恩于他,他们生来不平等。   可是谁会不想排在前面,谁会不想被偏爱,成为对方眼里最重要的人?   这样想着,忽然察觉到什么,陈仅偏过头,对上一道凝望着他的视线。   那视线来自梁辰,似是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地转头,梁辰先是一怔,随即迈步走过来。   到跟前,梁辰问:“怎么还没走?”   陈仅克制住了回避的冲动,迎着他的目光:“等人。”   梁辰点头。   在等谁自不必多说。   唯恐梁辰继续问,或者提起昨晚的事,陈仅另起话头:“你考虑好,决定留下来了?”   梁辰“嗯”一声,几分刻意地抿住唇。   他也有害怕的事情,怕陈仅发现他眼底来不及收起的情绪,更怕被追问为什么决定留下。   哪怕他其实非常想让陈仅知道,要走是因为你,留下也是因为你。   除了你,没有别的原因。 第19章 已经够帅了   好在他们之间还有很多话题。   “汪老先生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出门?”陈仅问。   梁辰下午刚看过简言之整理的监控录像:“自从出院起他就没出去过,跟从前一样每天去楼道扔一次垃圾,也没有再出现什么可疑人物。”   陈仅点头:“那就好。”   “不过,”梁辰想起,“之前在医院答应过要给他老人家买新轮椅,一直没时间去看。”   陈仅沉思片刻:“轮椅要看坐上去是否舒适,还有操作方不方便,最好带他本人去试。”   梁辰表示认可:“那这周六——”   一阵脚步声走近,陈仅调转视线,见是梁霄寒,便站了起来。   “小辰也没走?”梁霄寒笑着说,“要不要搭便车一块儿回去?”   梁辰迅速收拾心情:“不了,我骑我的自行车,说不定比开车还快点。”   梁霄寒拉过陈仅的手,很自然地牵住:“那要不要比比看?”   梁辰没听见似的两手往裤袋一揣,转身就走。   虽然没答应比赛,回去的路上梁辰骑得飞快,齿轮转出虚影,上坡的时候甚至站起来蹬踩脚踏,经过每个人身旁都带起一阵风,有个小男孩瞪大眼睛指着他喊:“妈妈快看,是闪电!”   正是晚高峰时间,两个轱辘的自行车见缝插针灵活穿梭,自是比四个轱辘还要等红灯的汽车快。   可是当梁辰在卧室的窗台看着车远远驶来,看着梁霄寒和陈仅比他晚十分钟才到达,心里并没有赢的快感。   听见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是开关门的声音,转瞬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恢复安静。   即便知道他们进去的是书房,可能只是谈工作,梁辰还是无法控制地去想象,那扇门里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们会像在他面前时一样牵手吗,或者拥抱,甚至亲吻……陈仅会用他从未见过的热切眼神看着梁霄寒吗,会用什么样的口吻叫梁霄寒的名字?   脑海里浮现出的一幕幕画面,让梁辰有种处在真空中的无法呼吸之感。   却毫无办法,只能自认活该。上天已经给过他逃离的机会,他非要选择回来,躲在阴暗的房间里,独自咀嚼汹涌漫延的嫉妒和不甘。   就在这时,听到提示音,躺在床上的梁辰慢腾腾地摸到床边的手机,摁亮屏幕。   是陈仅回复的消息。刚才聊天被打断,到家后的第一时间,梁辰就从微信上问陈仅周六有没有空一起去给汪老先生买轮椅。   jdbc:有空。   简单的两个字,梁辰盯着看了好久,退出去再点进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然后双臂敞开,手机扔在床上,深深吸进一口气。   好像凭借这口氧气,才终于活了过来。   一晃到周六,约的是下午两点,梁辰提前半小时到汪老先生家,把屋里的监控也装上。   边装边向汪老先生说明:“毕竟是装在室内,为了保障您的隐私,监控视频除了您自己,其他人都看不到。不过这个摄像头和外面的有所不同,它带人体监测,一旦出现在家摔倒之类的紧急状况,它会自动拨打救援电话。”   汪老先生没见过这种“高科技”,笑说:“那我要是躺地上睡着了呐?”   “那也会触发报警模式。”梁辰站在梯子上说,“所以您困了的话还是尽量去床上吧,就别吓唬我了。”   所谓的救援电话,其实是梁辰本人的手机号码。   汪老先生说:“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他比这些小年轻多活好几十年,再大的风浪都熬过来,多么阴险的手段也见识过,还没有老到分不辨善恶或者不识好歹,更不至于因为被疑似雇来的凶手推下楼,就迁怒所有姓梁的。   梁辰把最后一颗螺丝打上去,接线开机:“哪个地步?就装个监控,买辆轮椅?您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离家出走,跑来认您当爹了。”   汪老先生一愣,随后笑起来。自然能听懂这话的意思,梁辰觉得这些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他不觉得有负担,也不希望让别人为此倍感压力。   两人换了个话题,正说到待会儿去哪里买轮椅,门被敲响了。   发现门没关严,陈仅推门进来,抬眼就瞧见梁辰站在人字梯的最上层,转身的时候梯子跟着猛地一晃,恐高的陈仅差点心跳骤停。   两点半出门,梁辰负责把轮椅扛下楼,陈仅扶着汪老先生走在后面。   今天梁辰开来的是一辆商务车,车内宽敞,足够把轮椅塞进去。   路上汪老先生还在唠叨旧轮椅还能用,不要买太贵的,梁辰笑说:“那地方还真不一定有贵的,如果看不上千万不要勉强。”   这话说得谦虚,梁辰这次带他们去的是一家专营康复辅具的卖场,光是卖轮椅的就占据一整层。   导购向他们介绍并推荐了各种轮椅的功能和优缺点,手推式轮椅主要面向日常生活有人照顾的行动不便人群,超轻轮椅则偏向需要经常出门移动的人群,结合汪老先生的实际情况,多功能电动轮椅比较适合。   两人把汪老先生扶到轮椅上试坐,一旁的导购详细介绍道:“我们这款电动轮椅配备高性能动力驱动装置,智能操纵装置,使用的是优质锂电池,可以前进,后退,转向,站立,平躺,满足各种不同的使用环境,它的承重能力尤为卓越,能承载超过自身重量五倍以上的……”   问汪老先生感觉怎么样,他笑眯眯地说好,都好,梁辰担心他说的是客气话,自己坐上旁边那辆同款轮椅亲自试。   坐感不错,腰部和颈椎的承托也足够,可以调节坐高,腿放着也算舒适,就是不知道跑起来——   梁辰一边详细评测,一边按下手边的前进键,没想这轮椅的轮子没回正,他这一起步,直直往陈仅的方向冲过去。   陈仅正在听导购解说,没注意到梁辰那边的动静,只觉有什么撞到了自己的腿,整个人重心不稳猛地往侧边坐倒,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轮椅上……不,轮椅上的人身上了。   梁辰也懵了,按住前进键的手都忘了松,任由轮椅又往前冲出去好远。   速度还挺快,陈仅怕摔下去,条件反射地抓住梁辰的衣领,梁辰也用手臂托住他肩膀,两人一直冲到墙跟前才停。   膝盖“咚”地撞到墙上,梁辰闷哼一声。   陈仅赶紧推墙面拉开距离,从梁辰身上下来,几分担心地看向他的腿:“……你没事吧?”   梁辰正色道:“没事。”   陈仅不大相信,凑近去查看。   导购慌张地跑过来询问情况,在陈仅的手触碰到膝盖之前,梁辰后退半米,从轮椅上腾地站起,又说一遍“没事”,然后一本正经评价道:“承重确实不错。”   最后选的就是这辆轮椅,汪老先生觉得坐感很好,使用也方便,几人在现场仔细学了一遍操作方法,陈仅和梁辰还分别把使用视频存档在手机里。   回去的路上经过筒子楼前面的街道,那里商铺林立,生活配套齐全。   陈仅问汪老先生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汪老先生想了想:“没什么要买的。不过难得出趟门,不知能否在这里停一停,容我理个发。”   当然容得。   梁辰开车,先把陈仅和汪老先生在理发店门口放下,再去找地方停车。   这种老街区出了名的停车难,几乎跑到道路尽头才找到车位。   梁辰停好车走路返回,撩开名为“一剪钟情”的店铺门帘,弯腰进去,看见巴掌大小的店面只有两个剪发座椅,汪老坐在其中一个上,一名与他年纪相当的老头正在给他剪头。   听见门口有声音,老头理发师转身,低头从老花镜上沿的缝里看出去:“小杆子剪头啊?”   说的是N市本地方言,“小杆子”等于“小伙子”。   梁辰说不剪,老头就不再理他,转回去继续给汪老理发。   陈仅在靠门口的小沙发上等,梁辰也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汪老和理发师显然是熟人,时不时用方言聊两句。理发师问汪老这两个年轻人是不是你收的新徒弟,汪老说不是,这俩是志愿者,来给我这个老头子送温暖的。   理发师又问志愿者,那是不是免费劳动,汪老笑说当然,帮干活儿还送东西,今天就送了辆新轮椅。   陈仅只能听懂个大概,无聊抬头看挂在墙上的电视,CCTV6台,播的刚好是上次把他看睡着的那部电影。   当时陈仅还去豆瓣给电影打了四星,附评语:蒙汗药本药。   没想这蒙汗药第二次看效果更佳,似曾相识的长镜头,压抑低沉的弦乐,一匹颓废的老马在风中摇晃着地走来,还没等到下一个镜头,陈仅就打了个哈欠,脑袋也开始发晕。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陈仅想,从功效来说,还欠这部电影一颗星。   醒来的时候,陈仅一骨碌坐直,第一反应是去看时间。   好在只过去不到十分钟,短暂地打了个瞌睡而已。   第二反应是去看身边的人,梁辰还是刚才的端坐姿势——不对,好像稍微靠过来一些,身体明显有侧倾的角度。   而梁辰的肩膀布料则出现几条可疑的褶皱。今日梁辰穿面料挺括的风衣,按说这个部位很难出现折痕。   陈仅抬手,摸了下自己左边脸颊。   还是热的,看来这十分钟里,至少有六分钟是挨着人家肩膀睡的。   梁辰却像是毫无所觉,一派气定神闲,目不转睛地看墙上的电视。   不是没察觉到陈仅望过来的视线,只是不敢转过去,怕那视线里有探究,怕被知道是他往那边挪了一下,并趁汪老先生和理发师老头聊得正嗨,手臂悄悄自身后绕过去,轻拨了一下陈仅的头,才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陈仅的皮肤温度偏低,耳朵却意外的柔软。   更怕被知道,刚才不小心发动轮椅,陈仅跌坐在他身上时,他想起了一部名为《遇见你之前》的电影。   还要拼命阻止自己脑内将现实和电影情节联系到一起,因为那部电影里男女主角最后的结局,是传统意义上的Bad Ending。   幸好理发师在此时出声,问两位小杆子要不要也理个发。   陈仅说不用,上周刚理过。   理发师看向梁辰:“高个子呢,剪一个?”   梁辰忙拒绝:“我也刚理过……”   理发师扳过汪老先生剪好的寸头展示给他看:“帅不帅?”   当着面谁敢说不帅。   得到肯定的理发师老头自信心爆棚:“不要小瞧我这个老头子,剪完头保证让你变更帅。”   梁辰暂时没有剪寸头的想法,况且今天时间已经不早,老头眼花剪得慢,再剪一颗头都要到夜里了。   正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即有说服力又不伤老头的自尊,突然听见身旁的人出声。   “不用了吧。”陈仅并未收回视线,用陈述事实的口吻道,“已经够帅了。”   假期一晃而过,上班的那天,大堂布告栏的本月生日员工牌更新,几名年轻女员工围在那里聊天。   “雪茹你也是5月的生日呀,金牛座欸。”   “嗯,是的。”   “看得出来,你超倔的,撞了南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金牛座也不一定都倔吧……欸你们部门的陈仅也是金牛座,感觉跟你一样,是内向又容易害羞的人呢。”   梁辰自布告栏旁大步走过,乘电梯上15楼,进到办公室坐下,才在心里说,他可一点都不害羞。   哪有害羞的人当着面,盯着别人的脸夸“已经够帅了”?   ……反正我做不出这种事。   梁辰摸了下这些天来不知道第几次发烫的耳朵,然后拿起桌角放着的日历,再从笔筒里抽一支笔。   正好是红笔,在5月20日的“20”上画了个圈,放回去。   从座位上看不清楚,梁辰伸手把日历拿回来,把那圈又描了两遍。   作者有话说:   蒙汗药电影是《都灵之马》,虽然好像没在CCTV6播放过 第20章 松手   大假放完,两个项目组都累积了不少工作。   高级社区哪个项目已经到施工阶段,梁辰作为项目副经理连着四天跑工地,每天都是光鲜亮丽地去灰头土脸地回,本以为周五可以休息一下在公司坐班,养老院的项目那边缺人手,紧急调派他去江北走一趟。   梁辰莫名其妙被从办公室叫出来:“等等,这个项目组我已经退了。”   “之前首都的考察不也是你带队去的?”周经理眯眼笑得慈祥,“考察报告我看了,做得很好。你有这方面的经验,你不去谁去?”   “上次还五个人一起去呢,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那给你安排个人一道过去。”   梁辰还想拒绝,结果安排的是陈仅,梁辰把到嘴边的“安排十个人我也不去”吞了回去,改成:“我回办公室拿点东西。”   十分钟后,两人带上记录和测量用的工具,往地铁口方向走去。   原本梁辰打算开车,但陈仅说去江北路途远还要过江,路线复杂,开车反而不方便。于是梁辰用手机查路线,发现最后有一段近两公里的路没有通车,需要步行。   梁辰有运动的习惯,自然不介意多走两步。陈仅也没有异议。对于经常跑工地的人来说,这点距离和散步差不多。   梁辰点头,把手机揣回兜里:“那边说不定有共享单车,不一定要全程步行。”   转了一趟地铁,再转公交,下车的时候梁辰左右张望,实在有点懵。   生在N市长在N市的他,还是第一次到这种类似城中村的地方。   不过导航在手,跟着走就是了。   沿路刚走两三百米,就幸运地看到一个共享单车点,梁辰小跑过去,拿出手机扫码,解锁了一辆推出来。   回头一看,陈仅站在那儿没动。   “没骑过共享单车?”梁辰问。   陈仅“嗯”一声。   “手机给我。”梁辰当他没操作过,伸出手,“我帮你弄。”   陈仅慢吞吞揣手进口袋,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掏出来。   梁辰:“你没带手机?”   陈仅摇头:“你骑车吧,我走过去。”   “有车干吗不骑,速度快又省力。”   梁辰不理解地把自己解锁的车推到陈仅面前,“你骑这辆先走,我再弄一辆。”   陈仅垂眼看一眼那自行车:“不,我走着去。”   “……”梁辰一边心说金牛座果然倔,一边琢磨他不肯骑车的原因,“你嫌这车是公共的不干净?”   陈仅不吱声。   “怕它不好骑?”   还是不说话。   梁辰“啊”一声,明白过来:“你不会骑自行车?”   陈仅别开视线,不甚自然地抿住唇。   可惜共享单车不能载人。   梁辰把车骑得很慢,时不时脚踩地面等一等,才勉强和步行的陈仅同速。   途径一家小卖部,梁辰下车,把车交给陈仅,自己去买水。   拿回来一瓶可乐一瓶矿泉水,可乐给陈仅。   陈仅看着梁辰拧开瓶盖,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去大半瓶,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可乐递回去:“你喝吧。”   梁辰愣一下:“不是喜欢喝可乐吗?”   说的是上次在汪老先生家安装摄像头,陈仅因为恐高被吓到腿软,喝下去三罐可乐。   有点意外梁辰还记得这事,虽然其实陈仅在吃喝方面并没有特别的偏好,只要饿了渴了,自然会觉得什么都好吃。   “我不渴。”陈仅说。   梁辰刚灌了一肚子水,接过那罐可乐,往车篮里一丢:“那先放着吧,等渴了再喝。”   后半程,梁辰推着车和陈仅并排同行。   说起不会骑车的事,陈仅有一种“反正都被知道了”的破罐破摔心理,告诉梁辰,他小时候家里没有自行车,村里的泥路又坑洼不平,好容易跟隔壁借来一辆,没骑几分钟就摔了七八次,衣服都摔破了。   “后来呢?”梁辰问。   “后来就把自行车还回去了。”陈仅说。   “没有人教你吗?初学自行车,还是找个人扶一下比较好。”   “奶奶年纪大了,地里还有农活,顾不上我。”   “其他人呢,你父母之类的?”   “我父母在我七岁的时候去世了。”   陈仅说得那样平静,以至于梁辰语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抱歉……”   “不用抱歉。”陈仅说,“又不是你的错。”   从前梁辰只知道他家庭条件差,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因为父母早亡,奶奶独自拉扯他长大。   梁辰切身体会过丧亲之痛,因此格外后悔提起这件事,想扇自己的嘴。   只好生硬地换话题:“说起来,养在我办公室的那盆蔓绿绒,最近好像有点蔫。”   “蔫?”陈仅问,“是不是水浇多了?”   “没有吧,我按照你说的土完全干了才浇水。”   “那你办公室的湿度是不是不够?”   “……这还真没注意。”   “叶片背面有没有红色的或者白色的点点?”   “好像……没有吧。”   陈仅看了梁辰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就知道你不靠谱。   “那——”   “那——”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梁辰说:“你先。”   陈仅想了想:“回公司之后,我去你办公室看看吧。”   为不显可疑,梁辰也装模作样思索片刻:“行,正好下班前没别的事。”   去的那家养老院规模不大,即便如此,参观了他们的建筑主体,功能分区,简单向院长了解建造初期的一些注意事项,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再推着车走回公交站台,公交车倒回地铁,换乘,下车,从地铁口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早过了下班时间,走过空荡荡的大堂,乘电梯上楼,看着显示楼层的数字跳动的过程中,梁辰在脑中打了不下五种腹稿,每一个都是为了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地约陈仅晚上一起吃饭。   我好饿,你饿吗?——不行,又会被他看成满脑子吃吃吃的小孩。   都这么晚了,附近还有能吃饭地方吗?——废话,这个时间哪家饭店不开门?   听说附近新开一家餐厅味道不错。——意图太明显,会被发现。   ……   直到电梯门开,进到办公室里,也没想到合适的说辞。   陈仅进门就直奔植物,先伸手指进土壤里查探,再翻过叶片凑近观察。   梁辰也凑过去看:“这不挺好的,应该没生虫吧?”   陈仅仔细确认了每片叶子的状况,“嗯”一声。   梁辰放心的同时又莫名有些失望。   这植物还怪争气的,养这么久都没出状况。   陈仅从外间的墙上摘下温湿度计,拿到梁辰办公室。   “湿度偏低,不过问题不大。”陈仅看着湿度数据说,“平时有空给它的叶片喷喷水。”   梁辰应下了。   陈仅直起身,正要离开,梁辰上前一步:“家里的那株山茶花开了。”   提到山茶花,难免回忆起那晚发生的一切。   后颈的那片被灼热的唇贴过的皮肤又开始隐隐发热,陈仅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到底克制住了抬手去摸的冲动。   “嗯。”陈仅说,“我看到了。”   梁辰在极近的距离看着陈仅,声音低下来:“就开了一朵……不过很漂亮。”   耳根也莫名发热,陈仅有一瞬间的心慌,好像这声“漂亮”的不单是夸赞山茶花。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时刻,敞开着的办公室门冷不丁被敲响。   两人转头望去,梁霄寒站在门口,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笑说:“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然后没等谁回答,就一边走进来一边说:“听周经理说下午你们俩一起去江北考察,来回路上花了不少时间吧?”   梁辰不吭声,陈仅回答:“三个多小时,还好。”   “那家养老院虽然有点年代了,但在建筑结构方面很有参考价值。”梁霄寒仿佛没看见梁辰的冷脸,笑着面向陈仅,“该看的都看过了?跟我回办公室,讲讲下午的见闻吧。”   说完转身就走。   陈仅看了梁辰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跟在梁霄寒后面离开了。   乘电梯上顶楼,进入办公室,陈仅拿出记事本:“记录的数据都在这里,方院长带我们把整个建筑主体都参观了一遍,还有活动场地和外围的一些配套……”   梁霄寒接过陈仅手中的记事本,合上:“去沙发上坐,等下带你去吃饭。”   “我今天回家吃。”陈仅还是站在那里,“虽然参观过了,不过具体的报告还得等我和梁辰讨论之后综合意见,一起……”   梁霄寒再次打断他的话:“我们俩什么时候只能聊工作了?”   陈仅抬头,对上梁霄寒不悦的面孔,几分不解地想,这里是公司,而且是你问我的,不说工作说什么?   并非没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些明显,可是梁霄寒实在不喜欢从陈仅口中听到梁辰的名字。   “我们”,“我和梁辰”,“一起”。   每个字眼都让人无比烦躁。   来不及深究这份烦躁的来源,梁霄寒把记事本往桌上一扔,返回去拉过陈仅的手:“让你先坐下。”   陈仅默认这里是工作场合,下意识避嫌地往回抽手。   孰料这个举动激怒了梁霄寒,他不由分说攥住陈仅的手腕,重重一甩,陈仅的后背撞在墙上,发出吃痛的闷哼。   没等他有所反应,梁霄寒就掐着他的两腮,吻了过来。   一切来得太突然,散发着森冷气息的阴影笼罩而下,陈仅本能地感到害怕,条件反射地偏头躲开。   唇落在脸颊上,冰冷的触感,仿佛冷血动物在皮肤上游移,激得陈仅不由得哆嗦。   不一样,分明是不一样的。   上次睡梦中的那个吻是灼热的,柔软的,每每回想都会让陈仅感到心悸,以及那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带来的酸胀感,与当下截然不同。   可是如果是同一个人,怎么会不一样呢?   面对陈仅的躲闪,梁霄寒心头怒意更甚。   那种即将要失去,怎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再次让他仓皇不已,吻不到索性就咬,对着露出的一截脖颈咬下去。   牙齿陷入绵软的皮肤,传来的清晰温度以及脉搏跳动的频率都让梁霄寒无比着迷。   早就该这样做,早就该把他关起来,缚住手脚,像这样啃咬他,让他没办法跑掉,不让其他任何人看到。   可越是用力,陈仅就挣扎得越厉害,双手推拒着,嘴里也发出拒绝的声音:“不……不要。”   正当梁霄寒加重力道,强行把陈仅的脸扳过来,突然听见轰然一声巨响——砰!   扭头望去,只见梁辰从天而降般地站在门口,攥拳的手还抵在门板上,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   “松手。”梁辰的声音沉冷,“没看见他不愿意吗?”   作者有话说:   梁辰是爬楼梯上来的呢 第21章 但不是为了你   趁梁霄寒愣神的功夫,陈仅推开他,从那片阴影之下逃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   梁辰恨不得刚才那一拳砸在梁霄寒身上,可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便只瞪了梁霄寒一眼,转身去追。   刚才爬楼上来,现在又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下去。   到一楼的时候电梯才下降到五楼,撑着墙壁缓一下呼吸,等到电梯门扇开启,梁辰已然调整完毕,没事人一样站在门口,问陈仅要不要紧。   此时的陈仅不想说话,也不想面对任何人,他从梁辰身旁径自走过,往地铁口方向去。   梁辰二话不说追上去,跟在陈仅后面进地铁站。   虽然已经过了晚高峰,N市的交通依然繁忙,地铁上并无空座,陈仅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挨着立柱。梁辰从另一道门上车,哪怕中间隔着好几个人,还是能凭借身高优势,视线越过众多头顶看见陈仅。   陈仅背靠立柱,垂着脑袋,却没有在玩手机,也没有打瞌睡。   他就这样安静而茫然地站着,或许在思考什么,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而已。   每当这种时候,梁辰总有一种错觉,好像陈仅是偶然闯入这个混沌的地球的外星人类,他看不懂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周遭的一切亦入不了他的眼,更影响不了他分毫,总有一天他破开这道无形的结界,返回自己的星球。   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却让梁辰有一种不睁大眼睛盯着他,他就会突然消失的紧迫感。   地铁到站,梁辰跟在陈仅后面下车,上到地面,沿着老城区的路走了一会儿,到窄小的巷子口,陈仅率先停住脚步。   然后转身,目光落在梁辰身上:“为什么要跟来?”   身后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人群吵闹不休,梁辰却莫名感到平静,好像短暂地被纳入了陈仅的小世界里。   眼里只看得见他的时候,就不担心他会消失。   因此本应说出口的那句“担心你”,也换成了另外一句。   梁辰问:“他平时就是这样对你的?”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陈仅微怔。   这句话轻易地戳穿了他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事情,好比扯掉一层遮羞布,强迫他正视现实,审视他和梁霄寒之间的关系。   而面对未知的恐惧,逃避是下意识的反应。   转身之前,陈仅近乎仓皇地回答:“不关你的事。”   一夜无眠。   次日上班的时候,邻桌的顾盼看见陈仅穿高领,一脸讳莫如深地拿出几枚创可贴递给陈仅:“天气越来越热了,穿不住高领就贴这个吧。”   陈仅道谢接过,顾盼挤眼睛小声揶揄:“这次和上次那么接近,果然还是要抓住春天的尾巴哈。”   摆弄一会儿手里的卡通图案创可贴,陈仅说:“不是同一个人。”   “……哈?”   陈仅把创可贴放进抽屉,拿出笔记本,神色淡淡地说:“上次和这次,不是同一个人。”   顾盼第一次听见别人用如此淡定的语气说这么刺激的话,下巴都要惊掉了:“宝你可真的是让我……刮目相看。”   其实陈仅只是不善说谎,也不觉得这种事需要撒谎,就像他从不在意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他一样。   人一生的精力和心力都是有限的,他不想把有限的宝贵资源花在无谓的人或事上。   今天又跑工地,回来之后陈仅把昨天的考察记录整理出来,打开钉钉,握着鼠标的手顿住,光标停在梁辰的名字上。   陈仅知道犹豫来自心虚。   或者说于心有愧。不管怎么说,昨天晚上梁辰去顶楼找他,还跟在身后送他回家,都是出于担心,源自好意,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实在伤人。   昨晚回到家陈仅就后悔了,点开微信找到备注名为梁辰的好友,在对话框里停留半天,也没打出一个字。   倒是不小心碰到人家的头像,拍了拍人家。虽然赶紧撤回了,还是把陈仅吓得不轻。   平复之后,忽然意识到刚才看漏看了什么,拿起手机,又拍了一遍再撤回。   这回看清楚了——我拍了拍梁辰的八块腹肌。   仔细回想看到过两次的轮廓,确实有清晰的八块。   这下更心虚了,陈仅把钉钉最小化,打开CAD,心想先画会儿图吧。   一画就画到下班时间,等部门的同事差不多都走了,陈仅才收拾好满桌的东西,离开工位。   刚出部门办公区的门,就看见梁霄寒站在靠近电梯口的位置,微笑着看他。   约莫四十分钟后,梁家二楼的书房里,陈仅向梁霄寒汇报了昨天的考察情况,以及新项目的进展。   说完梁霄寒先站起来,走到陈仅背后,手搭在他肩上,说:“辛苦了。”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圈上来,从背后抱住陈仅,梁霄寒弯腰靠近他耳侧,小声地说:“昨天,对不起,我当时太冲动了。”   那声音微哑,有一种示弱的温柔。   见怀里的人没反应,梁霄寒往前凑,去看他的表情:“还在生我的气?”   陈仅最是吃软不吃硬,这样的让步足以叫他动容。   于是很慢地摇了摇头。   梁霄寒似是松了一口气,语气也带了笑:“总之这回是我不对,过些日子你生日,想吃什么,想去哪里,都听你的。去年你生日的时候我在外面出差,礼物都不是亲手送的,实在遗憾。”   心脏像是被轻轻攥了一下,泛起微酸。   原来他都知道,都记得。那么长久以来沉积在心底的那些委屈,都算不得什么了。   陈仅转过头去,望进那双黑沉的眼眸里,感受着不算温暖却轻柔的气息拂过脸侧,才突然察觉,他们之间距离这么近。   呼吸微窒,陈仅却没有后退,迎着梁霄寒的目光,与他对视。   短暂的几秒钟,他心里闪过无数念头,要不要闭上眼睛,还是就这样继续靠近,直到唇贴在一起。   然而梁霄寒晦暗不明的眼神,明显地躲闪了一下。   紧接着后退,直起腰,手也松开。   “我去给你拿点水果。”   梁霄寒说着便要出去,陈仅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冲口而出道:“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梁霄寒顿住脚步,他转身,脸上是一贯的温和笑容:“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缱绻的气氛早在梁霄寒退缩时被打破,陈仅面无表情,却好像能听见心里有什么在崩塌的声音。   “一直以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陈仅顿了顿,说不出那两个字,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们俩这样根本不算,“可是我总是觉得抓不住你,更猜不透你,你总是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想知道,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第一次见陈仅如此外放情绪,梁霄寒上前一步,去拉他的手,却被陈仅先一步侧身躲开。   “听我说——”   “你总是把我推来推去,不管是在酒桌上还是在项目组里,不管是那个赵总还是梁辰,你总是把我推出去。”陈仅深吸一口气,“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你的情人,可是我们这样也能算情人吗?我们甚至不能……不能像正常恋人一样接吻。”   唯一一次还是在他睡梦里。   自古以来,对于爱情的定义,总离不开欲望和激情,可是无论陈仅如何复盘,审视,挖空心思找借口,都不得不承认,他和梁霄寒之间没有这些东西。   他们之间只有崇敬,仰视,命令,执行……以及东拼西凑也只够握在掌心里的一点温情。   连昨天没有吻上的那个“吻”,也是在梁霄寒莫名的盛怒之下发生。   梁霄寒甚至对他全无信任,从不坦诚。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该看似整天在一起,心却隔着千山万水般的距离。   原本陈仅可以粉饰太平,可以骗自己这是一种珍惜,可是刚才梁霄寒眼里真切分明的躲闪,让本就岌岌可危的最后一层遮布被撕开,露出这段关系真实的面目。   很轻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把想说的劝说了,陈仅心底一片空白,却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   好像接下来无论梁霄寒给出什么样的回答,都不再重要了。   不知过去多久,梁霄寒拉着陈仅到沙发旁,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随后坐在陈仅身旁,拉过他的手。   “说完了?”梁霄寒问,“要不要喝点水?”   陈仅不说话也不动,梁霄寒叹一口气,接着道:“我是真的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能让你大动肝火……抱歉,刚才是我欠考虑,但是我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怎么会故意让你伤心?”   陈仅心说,那是什么意思呢?   梁霄寒抚摸着陈仅的手:“你也知道,最近公司正在转型期,两个重点项目已经让我自顾不暇……相信你看出来了,老爷子一直不认同我们的关系,加上梁辰回国,老爷子从来都偏爱他,养老院的项目明明是我一手做起来的,却要拱手让给梁辰……”   “虽然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些事,但实际上我压力很大,重新开始吃药也是迫不得已。”   “这些年,我每天都如履薄冰,唯恐一个行差踏错,就失去好不容易争取到手的一切。”   听着梁霄寒说话,陈仅的思绪却飘回几年前。   大约是他自以为两人刚确认关系的第一年,同样的暮春五月,他正沉浸在初次恋爱的喜悦中,借生日的名义早早让梁霄寒空出时间,实际上是为工作繁忙的梁霄寒准备了一场惊喜。   为了选一家氛围和口味具佳的餐厅,陈仅刷了好几晚大众点评,又亲自跑去踩点,花费打工两个月的工资订了桌。   他的生日在5月20号,这一天几乎全城的情侣都会出动,不得不提前准备。   饭后不能免俗地安排了电影。露天的汽车电影院,从黄牛手里花几倍的价格买下前排中间的位置,想着到那天要暗示梁霄寒开那辆银色的跑车,他还从没坐过那辆车,想知道两个人在密闭的车里看电影是什么感觉。   然而那天,梁霄寒爽约了。   先是白天短途出差去邻市,傍晚才回来,又被梁建业叫回家,说梁辰突然回国了。   他让陈仅先去餐厅等他。那天下着雨,陈仅在门口等了两个钟头,只等来一通电话。   电话里,梁霄寒声音疲惫,说梁辰这个时候回来多半是老爷子叫的,为的就是给他一个下马威。老爷子私下里又给梁霄鹤一笔股份,为的就是给梁辰铺路,从而牵制住刚当上总经理的他。   当时陈仅虽然失望,但更多的是心疼。心疼梁霄寒在梁家的处境,心疼他这些年来的不易,明明能力出众,却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消除偏见,登上早该属于他的位置,并且哪怕身居高位,也还是战战兢兢,唯恐被拥有特权的人一脚踩下去。   所以不怪他,陈仅让他在家休息,不用赶着出来赴约。   梁霄寒在电话里笑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小仅能理解我,体谅我。”   他说今天临时有个饭局,现在正在赶过去的路上,改天再带你补过生日。   陈仅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一个人吃了没滋没味的一顿饭,一个人站在场外淋雨看完露天电影。   最后一个人蹚着雨水回到宿舍,一个人给梁霄寒发送一条“晚安”。   眼下好像又回味了一遍当时的心情, 只不过这次更茫然,甚而有些麻木。   毕竟落空的约会何止那一次。   他在梁霄寒眼里从来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甚至称不上重要。   他永远会被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像运动场上的替补队员一样,有需要的时候一声哨响让他上场,没有需要的时候他只能坐在冰冷的板凳上,等待一个可能根本不会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在一段两个人的关系中,一个人毋庸置疑是另一个人的偏爱,然而陈仅悲哀地发现,自己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哪怕只有一次,一次的重视,一次的第一顺位,也足够他相信不是自己不配。   可惜没有,一次都没有。   “在想什么?”   梁霄寒的声音将陈仅的思绪拉回,陈仅摇了摇头,忽然觉得冷,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梁霄寒握着。   没有一点温度地握着。   梁霄寒却为陈仅的平淡反应松了口气,当他和从前一样理解了自己的难处,情绪也恢复至稳定。   他伸臂搂住陈仅的肩膀:“今年生日想在哪里过?去市郊泡温泉好不好?路途不算远,天气也合适。”   陈仅只觉得疲惫:“那天是工作日,最近手头的事也多。”   “辛苦你了。”梁霄寒欣慰于他的懂事,无奈道,“梁辰那小子没经验又没定性,偏偏老爷子器重他,不让他退出,他也趁机试探出了老爷子的想法,今后他一定更嚣张,我都不知道让他回来是不是做错了,不想因为他一个人影响项目组。”   梁霄寒转头看着陈仅,语气几分恳求:“就算是为了我,也为了整个项目组的员工,你能不能待在梁辰身边,帮我监督他?”   既然是为了项目的顺利推进,陈仅没有拒绝的理由。   哪怕他的心还在一直往下沉,已经深埋进冰冻的湖水里。   他坐直身体,轻轻挣开梁霄寒的手臂:“我会做好该做的工作,但不是为了你。”   梁霄寒愣了下,正欲开口,就见陈仅把戴在手腕上的手链摘了下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一直没告诉你,我不喜欢水仙花。”   说完这一句,陈仅起身,“我先回去了,您早点休息。”   直到脚步声远去,周遭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梁霄寒倾身拿过茶几上的手链,指腹摩挲着上面残留的体温。   不是没有察觉到此刻类似难过的心情,尤其当陈仅把手链摘下时,有一瞬间,他感到一种有什么从他身体里剥离的切肤之痛。   可是他应该高兴,为陈仅还是听他的话,愿意为他做事,为一切正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昨天梁辰等不及电梯,竟然爬楼梯上来,加上前几天在花房发生的一切……足见他对陈仅的用情可能比先前猜测的还要深。再次验证计划可行,而且成功率翻倍,梁霄寒实在没有不笑的理由。   想起那天得知老头子并不只要他帮扶梁辰,而是要让梁辰取代他,就更可笑了。   笑着笑着,梁霄寒的嘴角下沉,手链上的余温消散,眼神也越发阴冷。   让他做尽脏事满手血污,却让梁辰踩着他铺就的路登上王座,凭什么?   摸到面前茶几上放着的药,拧开盖,胡乱倒几粒进嘴里。   梁霄寒永远记得老头子口中的“他算是毁了”。忍不住想,让老头子亲眼目睹他器重的乖孙是怎样为男人着迷,怎样被毁掉,会是什么样的一副场景?   无论怎么想,都大快人心。   可是为什么,干咽造成的喉咙疼痛,竟然蔓延到心里。   深深吸进一口气,梁霄寒背靠沙发倒回去,手里还紧握着那条手链,哪怕水仙花吊坠冰冷坚硬的边角硌痛他的掌心。   没关系的,他一定能够理解。毕竟他去到梁辰身边,比留在自己身边更有价值。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给补偿也来得及。   空荡的二楼走廊,陈仅背靠墙壁,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直身体,往楼下走去。   心底空荡荡,却能听见雨声淅淅沥沥,好像几年前的那场雨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来到一楼,看见通往负一的楼梯,陈仅稍作犹豫,还是走了下去。   有一种今后来这里的次数会越来越少的预感,陈仅想再看看玻璃花房里的植物,尤其是那盆白色山茶花。   没想有人在里面。   推开花房的门,立在山茶花前梁辰闻声转头,琥珀色的眼瞳毫无遮掩地望过来,一霎雨声止歇,却有更汹涌的东西朝着陈仅席卷而来。   是风,还是阳光?   可现在是晚上,怎么会如此炙烈,澄澈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几乎要把他灼伤。   陈仅很轻很慢地呼出一口气,有一种比昨晚被看穿时还要无措的心情。   因为刚才,察觉到梁辰用忽略周遭一切的眼神在看他时,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第22章 换我来   梁辰已经在花房里待了一个多小时。   起先是为了浇水施肥,尤其是那盆山茶花,想要延长花期,必须定期疏蕾,温度也需要控制。梁辰按照网上查到的经验把山茶花连盆移动到了花房里侧的位置,这样就晒不到下午毒辣的太阳了。   做完养护工作,梁辰还是不想出去。因为知道梁霄寒和陈仅一起回来了,只要不碰面,不从书房经过,就可以避免胡思乱想。   他甚至摸出手机,刷短视频分散注意力。   不刷则已一刷惊人,梁辰竟然刷到了自己——是之前在汪老先生家走廊上装监控时,卓翎拍的那段视频。   仰拍角度,显得腿格外长,还拍到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腹肌。   皱着眉点开评论,竟然有人认出他就是前阵子和老外用英语交流的“房产销售”。   这次网友的态度分两大阵营,一部分坚信这又是哪家MCN公司在推网红,什么“帅哥电工”根本就是摆拍;另一部分只管舔屏,说这种死亡拍摄角度都这么帅,现实里得多么惊天动地。   梁辰立马给卓翎打了个电话,骂他侵犯自己肖像权。   卓翎气不过:“给你流量你还骂我,不识好人心!这就给你删了!”   梁辰想了想:“住手。”   卓翎:?   梁辰想的是,既然在短视频平台火了,代表会被很多人看到,那么陈仅是不是也有可能……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关心他,也不想看,硬推到眼前也只会冷脸划过罢了。   “算了你还是删了吧。”梁辰说。   卓翎:“……神经。”   挂断电话,梁辰颓丧地放下手机,耳边回想起昨晚陈仅的那句“不关你的事”,更加丧气。   既然不关我的事,那为什么要拍一拍我的腹肌,还拍两次?   两次都是失手吗?   点都点进来了,为什么不说话?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所以是喜欢的吗,至少喜欢我的腹肌?   梁辰抓几下自己的头发,感觉快被折磨疯了。   就在这时,花房门口传来动静,梁辰循声望去,没来得及收回的情绪就这样自眼中倾泻。   回过神,赶紧别开目光。   梁辰心口鼓噪,掺杂着可能被看穿的紧张。   好在陈仅并未察觉,自顾自走进来,淡声问:“在给花浇水?”   “嗯。”梁辰听见自己回答,“浇之前土已经干透了。”   陈仅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尖很轻地碰了下花瓣柔嫩的边缘。   “昨晚,对不起。”他看着花,对梁辰说,“我只是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   眼前的画面,像极了梁辰经常做的那个梦。   虽然他在梦里希望听到的话,并不是当下听到的这些。   梁辰垂眼,“嗯”了一声。   陈仅歪过头看他:“你生气了?”   没料到会被追问,梁辰一惊:“嗯……啊不,没有。”   陈仅笑一下:“谢谢你。”   “……谢什么?”   “大人有大量。”   梁辰心说其实我也没那么大方,不过被称作“大人”总比“小孩”要好。   不禁勾了下唇角,梁辰心想,偶尔被“针对”一下,好像也不错。   被问起在这里做什么,梁辰说:“看风景。”   客观来说,梁家的玻璃花房造景一般。植物的分布没有层次且品种凌乱,进门一盆生意人家必备的发财树,往里走还有老年人最爱的君子兰,各种颜色的月季被养在光线最好的位置,零星几棵天南星科植物分布其中,一棵长得像圣诞树的鸭脚木旁边,莫名其妙搭了盆瘦弱的山茶花。   植物爱好者陈仅看了直摇头,可毕竟是在别人家,没立场动手改造。   不过那盆白色的山茶花倒是越长越好——虽然仍然只盛开一朵,但花瓣层叠舒展,白得晶莹剔透,旁边的叶片也宽阔油亮,好像全部的营养都集中到这朵花上,拂过的每一缕清风,浇入的每一滴甘霖,都在竭力地托举他,帮他绽放,助他散发幽香。   当然,还需要光。   陈仅不自觉地朝旁边看过去,梁辰正仰起脖子望向夜空。   夜晚的温度比白天低,头顶开一扇天窗,吹进来的风不着痕迹地沾染草木泥土的芬芳。   今天初八,上弦月隐没在稀疏的云层后,朦胧而饱满的半圆形。   从陈仅的角度可以看见梁辰的喉结,清晰分明的凸起形状,动起来如同山峦起伏。   “那现在呢?”梁辰忽然问。   “……嗯?”   “心情怎么样?”   原来还记得他刚才说的“心情不好”。   并且恪守距离,遵守之前的承诺,陈仅不想说,他就不主动问。   梁辰只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在身后,在他需要的时候陪着他,不动声色地为他驱散阴霾。   抬头看,遮挡月亮的云雾散开,微凉月光柔和地洒下来,照得山茶花呈现一种玉般温润的白。   听过一个不科学但浪漫的说法,太阳的背面是月亮,他们原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陈仅忽然发现,梁辰是那么的贴合这个说法。   他像太阳般耀眼,也如月光般温柔。   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好?   冷不丁浮现在脑海的问题,让陈仅心下一惊。   ……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旁边的梁辰没等到回答,转过来看向陈仅:“还是不开心?”   他问得那样认真,让陈仅慌乱一瞬:“没有。”   梁辰笑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罐可乐递过去:“喝了这个,消灭最后一点不开心。”   说得那么笃定,仿佛可乐是什么灵丹妙药。   陈仅却像是信了,伸手接过来,盯着那红色罐身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这罐可乐,或许是他们俩去江北养老院考察的时候,梁辰在路边给他买的。   当时他没喝,梁辰把可乐放在车篮里,说“等渴了再喝”。   还以为可乐被落在了共享单车上,或是被梁辰自己喝掉了。总是无论是不是那一罐,它兜兜转转,又回到他的手里。   陈仅一时晃神,手指扣住拉环打开,无数气泡破裂的刺啦声给人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喝一口,仿佛全身的毛孔都打开,陈仅突然想到:“昨天的考察报告。”   梁辰:“什么?”   陈仅拿起被丢在一旁的笔记本,翻开:“趁现在,我们讨论一下。”   梁辰:“……”   这算不算强制加班?   虽然不情不愿,但这个班梁辰到底还是加了。   开发部已经就养老院的项目展开总体规划,陈仅负责环境景观设计,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在工地就是在和开发部沟通讨论,哪怕有顾盼帮他分担,也忙到脚不沾地。   直到一个相对空闲的周末,陈仅在家昏睡一天,傍晚爬起来打算炸块猪排慰劳自己时,瞅了一眼桌上的台历,意外地发现明天竟然是5月20号。   生日那天清晨,陈仅先是接到奶奶的祝福电话,然后到办公室,收到来自部门同事送的一束花。   准确地说是部门的女同事。陈仅平日里心慈好善,替女同事递请假条,为生理期身体不适的她们代劳的事更是没有少做,女生们在他生日前一合计,集资给他买了束花,上面插着的小卡片上称呼陈仅为“女性之友”,陈仅没忍住笑了一下。   上午平静地过去,临近饭点,陈仅抱着一大摞文件从开发部回来,腾出一只手点桌上的手机,看见上面有两条未读消息。   是梁霄寒发来的,一条是正在上映的电影截图,第二条是文字:想看哪部?   扫一眼,都是爱情片,陈仅没兴趣,回复:都不想看。   梁霄寒问:那晚上一起吃饭?   陈仅整理文件,没有立刻回复,梁霄寒又发一条过来:礼物放在你桌上,看见了吗?   桌面巡视一圈,看见放在键盘上的一个精致的木质盒子。   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棵盆栽——不,是仿真盆栽,巴掌大的条纹瓷盆坐在胡桃木底座上,里头栽种的“植物”是陈仅喜欢的龟背竹,无论叶片纹理还是形状都可以称得上精准复刻。   可惜手感与真叶片完全不同,塑料质感硬且剌手,陈仅只摸了一下,就把盆栽放下了。   桌角有盆公司集体采购派发的橡皮树,另一边是庄晓梦自己养不好送来托他代养的白掌,连工位前面和侧面的挡板上都被挂满空气凤梨,新来的仿真盆栽无处安放,陈仅只好暂时把它摆在图纸堆上。   下午,开发部的同事说草图上有个尺寸不太对劲,陈仅看了下也拿不准,决定去工地现场重新测量。   去的时候天气尚且晴好,到工地已经乌云遮日。   陈仅抓紧时间,测距仪量三遍,卷尺再量两边,确认无误后收起笔记本,正要返回,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乒乓落地。   陈仅没带伞,只好举起笔记本挡住脑袋。他莫名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生日这一天总是会下雨。   工地现场那么大,跑到外面马路得好半天,陈仅料想这雨不会下太久,不想浑身湿透,索性站在墙角背风处躲雨。   等了一会儿,口袋里手机振动。   由于陈仅的手沾满雨水,好不容易把手机摸出来,差点失手掉地上。   电话接通,梁霄寒先开口道:“抱歉,临时有个饭局,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陈仅愣了一下,把到嘴边的“我在外面”,还有“这里下好大的雨”咽了回去。   他“嗯”一声:“没事。”   好在这次并没有抱什么期待,所以也没有太多的落空感。   梁霄寒说周末有空,已经订好了桌,到时候来接他。   陈仅闷声应下,挂断电话,抬头看破了个洞似的黑沉天幕。   大雨袭击了一切,也冲刷掉了一切。   突然手中的手机再度振动,陈仅低头,屏幕被雨水糊得看不清,他几分懵然地接起来,电话里停顿几秒才出声:“……你在哪里?”   陈仅嘴唇开合,机械地回答:“工地。”   “我已经到了,你在里面?”   “嗯。”   “别挂电话,我来找你。”   话音落下没多久,陈仅就看见雨幕中浮现一道颀长身影,那身影在奔跑,越来越近,直到站在面前,陈仅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手在眼前挥了挥,梁辰喊:“陈仅……陈仅?又看不见我了?”   陈仅回过神来,“嗯”一声,又摇了摇头,然后移开视线,看向梁辰手里的东西。   梁辰这才想起自己带了伞,忙举起撑开,把陈仅纳入伞下。   顺便把一并拎在手里的梅花糕递过去:“刚路上碰到,顺手买了几个。”   塑料袋外面沾着水滴,里面蒙一层水汽,显然刚出炉,还是滚烫的。   只犹豫片刻,陈仅便接了过来。   伸手的时候,自袖口露出一截手腕,梁辰眼尖地发现,那条带水仙花吊坠的手链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仅问。   “你部门同事说的,我正好去那边送份材料。”梁辰回答。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开发部的说尺寸有问题,不放心,来看看。”   许是因为雨声遮盖,梁辰的声音含混模糊,让陈仅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句“不放心”有另一层含义。   而陈仅从来不喜欢矇昧不清,于是追问道:“就为这个?”   大约没想到陈仅这样直接,梁辰有一霎脑袋空了一下。   只一霎而已,毕竟亲眼目睹了他不再“属于”谁的“证据”。   “不是。”他望着陈仅被雨水浸润却越发清晰的面庞,郑重地说,“生日快乐。”   来到这里,既是因为担心,也是为了给你庆生。   陈仅扬唇一笑:“谢谢。”   接着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这是生日礼物?”   梁辰捏紧伞柄,心里升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既然他对你这样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大雨里,那么不如换我来。   被雨打湿的空气变得黏腻,呼吸也沉重几分,梁辰直视陈仅的眼睛,声音微哑:“不是,我准备了别的礼物。”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第23章 许愿了吗   陈仅睫羽一颤。   他一向果断,答案无非去或者不去,反常的犹豫反而更可疑。   却还是忍不住问:“去哪?”   梁辰盯住陈仅,几乎屏息等待:“去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看来是一份很隆重的礼物。   既然如此,陈仅便不纠结了。他的人生准则里从来没有辜负别人的好意这一说。   陈仅应道:“好啊。”   他答得干脆,梁辰反而愣在那里。   深吸一口气,梁辰转身,伞还停留在陈仅头顶:“那我们走吧。”   两人在路口打了辆车。   上车梁辰向司机说了个地址,便在口袋里到处找东西擦身上的雨水。   当然没找到,他出来得匆忙,能记得带伞已经是极限。   陈仅问司机师傅有没有面纸,司机从前座递来一包纸巾,陈仅道谢接过,递给梁辰。   抽几张攥手里,梁辰先擦脸,胡乱地一顿抹,再换两张擦脖子。   司机师傅提供的并不是可湿水的纸,因此一擦就有纸屑残留在皮肤上。   起初梁辰不知道陈仅为什么盯着他看,直到陈仅指了指他的脸,他抬手一摸,愣住。   赶紧摸出手机打开相机调成前置模式,照着镜子把脸上的纸屑一一摘掉,转动脑袋左右察看:“还有吗?”   陈仅没应声,直接伸手过来,拇指和食指并拢,在梁辰喉结处轻捻一下。   “现在没了。”   接下来的路程,梁辰一言不发。   到地方下车,梁辰一边绕到另一侧一边撑起伞,陈仅下车的时候正好走进伞下,一滴雨都没淋到。   黑色的伞面投下一片阴影,陈仅看不清梁辰的表情,直觉他好像有点紧张,握伞的手臂都紧绷着。   出租车驶离,抬眼往前看,有些熟悉的景致。   经过长长一段铁栅栏时,陈仅才想起,这是上次他和梁辰来考察过的那家养老院。   而他们的目的地,是旁边不到百米处的一片大棚区。   那天陈仅就发现了这片大棚,当时他以为里面种植的是蔬菜,如今走近去看,才发现这棚的弧形顶很高,足有四五米,哪有蔬菜能长这么高?   两人蹚水走到棚前,梁辰打了个电话,很快有一名身材清瘦的女孩掀开塑料帘跑出来,笑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女孩带他们进入大棚,里面的光景与陈仅想象中完全不同,地面由无数小石子铺就,薄薄的青石板蜿蜒铺成一条供人行走的路,两边各种植物交错林立,陈仅拥有不少同款,不过都没有这里的茁壮繁茂。   本以为是来参观植物大棚,没想走到另一头,女孩掀开门帘给他们看,尽头竟然连着一间小小的玻璃花房。   “今天下雨,可能没那么好看,可以把灯打开。”女孩说着转身便走,“那就不打扰你们咯,我就在棚里,有事叫我。”   陈仅走在前面,两人一起进入花房。   与大棚内不同的是,花房里的地面铺的是青砖,略有几分凹凸不平,却显出一种原生态的美。   里头的布置也是统一的风格——砖块斜砌成围栏,植物多为地载,排列看似随意,实则稍微懂点的都能看出是按照种类分布,比如南侧是需要强光照的开花植物,里侧加湿器旁是天南星科植物,东侧摆木质桌椅,旁边是一棵一米来高的桂花树,如今不在花期,不知道是金桂还是丹桂。   玻璃顶是斜坡,有爬藤植物沿着墙壁一路上爬,虬曲的枝干在尖顶交错环绕,扶疏的叶片之间漏出形状各异的空隙,雨滴在里面肆意地跳跃,滚动,盯着看久了,恍惚有一种身处雨林的错觉。   吸进一口气,鼻腔尽是草木的湿润清香,忽然眼前一闪,陈仅偏头看去,是梁辰按下开关,顶灯包括点缀在植物当中的氛围灯,一同亮了起来。   连灯光都是陈仅喜欢的低色温暖光,开灯后气氛陡然一变,仿佛置身于森林深处的小屋,一闪一闪的灯光就是摇曳的烛火,周遭的植物就是天然的掩体。   很小的时候,陈仅许下过一个生日愿望——想要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屋,里面种花种草,再摆上一张桌子,放上火炉和茶具,待在这里他,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找到。   可是很奇怪,这里明明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安心?   梁辰按了好几下开关,把氛围灯调整到一个缓慢闪烁不晃眼睛的模式,转头一看,陈仅已经席地而坐,双手抱膝。   梁辰走过去:“怎么不坐椅子?”   陈仅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你听。”   梁辰的视线落在陈仅红润的唇上,听见雨打玻璃的沙沙声,更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索性在他旁边的空地坐了下来。N市的春末空气燥热,坐在地上并不冷。   过一会儿,梁辰才意识到什么,问:“地上会不会有虫子?”   陈仅看他一眼:“植物密集的地方难以避免。”   梁辰立刻警惕地四处打量:“什么样的虫子,蚜虫那种吗?”   “你还知道蚜虫?”   “家里的山茶花有过一次蚜虫。”   陈仅第一次听说这事:“园艺师发现的?”   “我发现的。”梁辰说,“爷爷可能忘记续费了,那园艺师自从年后就没来过。”   “……那后来怎么治好的?”   “我上网查资料,买药来喷,没几天就好了。”   停顿几秒,陈仅“哦”一声。   梁辰大约能猜到陈仅此时的心理活动,应该有些意外,甚至震惊,毕竟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会照顾植物的人。   若是放在从前,这件事就算要带到棺材里,他也不会让陈仅知道。因为陈仅是他叔叔的男友,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卖乖示好,说出来等同于越界,不过是给陈仅增添困扰。   而且觊觎叔叔的男友这种事,放在哪家都不算光彩。   就算他不在乎自己的风评,也要为陈仅考虑,谣言足以杀死一个人,绝不能让陈仅置身舆论的漩涡。   就在不久前,梁辰还以为自己能忍得住,以为只要远远躲开,不再见面,这份感情会像盖上盖的火炉一样因为缺氧渐渐熄灭。然而他忘了,一旦有人将盖子碰倒,即将熄灭的火苗便会迎风复燃。   尤其当发现梁霄寒对陈仅并不好,两人的关系也并非他所以为的那样——那火势的发展将不再受控,顷刻间漫山遍野,足以燎原。   因此现在,梁辰坐在陈仅身边,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渴望,也压抑着一场积攒多年的本能的冲动。   他只是不想吓到陈仅,也知道机会来之不易。   所以格外小心,唯恐呼吸稍重一些,都会惊扰这场独处的静谧。   虽然他不知道,此刻的陈仅并不平静。   或许是下雨天气闷热的关系,他也感到燥热,无由地觉得无论过去多少年,以后每逢生日,他都会想起今天,想起梁辰曾给过的这场如同从他梦中复刻到现实里的惊喜。   习惯有话直说的陈仅罕见地感到词穷,一声“谢谢”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只好移开视线,摸一把旁边花坛的泥土。   “有点干了。”   “……什么?”   陈仅重复一遍:“土有点干,该浇水了。”   话音刚落,梁辰就站了起来,往水池方向走去。   很快拿来一只水枪,另一头连着水龙头,中间是盘成圈的长水管。   梁辰把水管一截一截放开,快到跟前时,抬头看见陈仅正盯着他手里的水枪看。   梁家的负一层是入住后才改造成花房,因此除了设计不合理,用水点也只有一个,给植物浇水只能用水壶一趟一趟地接。   想来陈仅是没有用过这样的水枪,梁辰试探性地问:“你来?”   陈仅便站了起来,上前接过水枪,问:“怎么用?”   梁辰指导他,握住按压是出水,转动出水口是调整喷淋方式。   陈仅很快学会,随便拧两下,把水枪面向植物,按压。   细密而分散的水柱冲出来,冲向茂密的植物,宽阔的叶片被淋得油亮,它们被“暴雨”冲刷,左摇右晃却不会倒伏,总是能挺直腰杆重新站起来。让陈仅想起最初喜欢上植物,正是因为它们身上盎然的生命力,和永远朝向阳光,不屈不挠的自由。   就好像身边的这个人——浇了一会儿,陈仅目光往右偏去,瞧见梁辰往后退了两步,正掀起T恤下摆扇风。   让陈仅想起几年前,梁辰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大约是放弃了足球,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经常出去跑步,围着别墅区的专用跑道一圈一圈地跑,回来的时候总是大汗淋漓,一进门就这样掀着衣服下摆扇风,边扇边冲向冰箱拿冷饮。   有时候碰巧被陈仅遇见,梁辰立马手一松,无事发生般地擦肩而过。   导致陈仅直到前不久,才知道梁辰有着不输模特的好身材,以及值得被写到微信拍一拍里的八块腹肌。   这样想着,手里水枪的方向不由得偏移,行动先于意识,等到陈仅回过神来,水柱已势不可当地朝梁辰奔去。   猝不及防被喷一身水,梁辰愣在那里,半晌才挪步躲开。   前胸已经湿透,甚至在滴水,比起刚才在外面淋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几分茫然地抬头,用讶异的眼神发出询问,却见陈仅神色自若地放下水枪,说:“帮你降温。”   “……”   无言半晌,梁辰绷着脸上前,几乎是从陈仅手里夺过水枪。   陈仅一怔,以为他生气了。   终究在按下开关前扬起嘴角,声音也沾染笑意,梁辰晃了晃手里的水枪,胜券在握地提醒陈仅:“还不赶紧跑?”   陈仅就跑了,不过没用全力,一来玻璃房能落脚的地方不大,二来他知道梁辰不会真的报复他。   梁辰曾在校足球队里踢前锋,主要负责在一线进攻,最擅长的便是封堵,拦阻,抢截,以及破坏对方的反攻。然而这次不知怎么,竟连一成的水平都没发挥出来,任陈仅消极抵抗,也只用水枪喷湿他的裤脚。   甚至让陈仅抢走了水枪,从头到脚一顿喷洒,梁辰“输”得一败涂地,却兴致高昂地阔步上前。   这次没有夺过水枪,而是直接握住陈仅的手,指引着他朝自己喷水,直到把头发和脸都弄得透湿。   梁辰的手宽大而有力,陈仅无法反抗,也无心反抗。   看着昂首闭目,无所畏惧迎接“暴雨”的梁辰,暖黄灯光的映照下呈现金色的水珠洒落在他身上,陈仅心中不由得战栗。   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总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的原因。   五分钟后,两人坐到椅子上,梁辰随便挤了挤衣服上的水,从大棚那边拿来两条毛巾,一条给陈仅,一条自己擦头发。   还有两杯热茶。   陈仅问他身上湿了要不要紧,梁辰笑说:“刚开春的时候,我穿着衣服下过公司的泳池,两次。”   言下之意是不仅不要紧,甚至还有点享受这种浑身湿透的感觉。   陈仅也笑了,心说真是个奇怪的小孩。   ……不,不对。   捧起面前的马克杯,陈仅垂眼,望着浮动的水波。   好像他此时飘摇不定的心。   梁辰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他早就长大了。   用男人这样的称呼,才算合适。   天空彻底黑透,外面雨势也减弱,小小的玻璃屋里有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安静。   正当陈仅在脑内搜索话题,试图打破沉寂时,梁辰忽然问:“许愿了吗?”   说的是生日愿望,陈仅想了想:“还没。”   “那现在许吧。”梁辰说,“许几个都行。”   虽然已经长大了,但梁辰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还是让陈仅听出话里的自信不疑,好像无论他许什么愿望,都可以轻松实现。   不过陈仅不贪心,也从不好高骛远,他着眼于当下,说:“希望时间停止。”   往前二十六年,从考学到工作,他一直奔波在路上,几乎没有一刻停息。   他不是不累,是不敢停,怕从光荣榜的第一位掉下来,怕让奶奶失望,怕资助者觉得他没有价值,怕不被任何人需要,更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现他竭尽全力去做的事其实毫无意义。   只有这一刻,他可以不计较时间和收获的比例,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这里,哪怕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都不算浪费光阴。   而梁辰那么轻松地告诉他:“那就让时间暂停。以后无论是累了还是想逃避,或者离家出走,都可以来这里。”   陈仅一时不解:“这些植物是你种的?”   梁辰放下毛巾,手掌把湿发往后捋,露出眉目深刻的整张面孔。   “不止。”他眉梢微挑,罕见地流露几分得意,“玻璃房也是我搭的,我对它有绝对的支配权。”   说着,梁辰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递到陈仅面前:“现在,我把这项权利让渡给你。”   “祝你生日快乐。” 第24章 有人来接你了   大约过去十秒钟,或许更长时间,陈仅近乎叹息地说:“这太贵重了。”   不止贵在金钱,更是贵在这份心意。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为此为难,梁辰说:“我送礼物遵循两个原则,一来便宜的绝对拿不出手,二来别人不需要的绝对不送。”   这话让陈仅想起上回打赌,他随口要两万五,梁辰二话不说就转了过来。   到底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说这种话竟也不会让人觉得欠揍。   “而且,”梁辰语速慢了下来,“你很喜欢,不是吗?”   陈仅不擅长说谎,况且刚才他的表现早已透露得彻底。   “很喜欢。”他还是郑重地说,“谢谢。”   看来是接受了,梁辰松了口气。   却也不想让他有太重的心理负担,梁辰从那串钥匙上拆一把下来:“这把留给我备用,平时我不会过来,不过万一以后被扫地出门,说不定得借住几天。”   “你不怕虫子?”陈仅问。   梁辰肩膀一抖,双脚不由得抬起悬空,左顾右盼道:“虫子?哪里有虫子?”   陈仅笑了下,抬起手,没去接那钥匙,反而摸上了梁辰的头发。   把耷拉在额前的几缕湿发捋上去,水汽氤氲的面孔有一种平日里少见的清隽,和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很相配。   梁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脸上有虫子?”   “没有。”陈仅说,“露额头更好看。”   那语气认真极了,仿佛造型师在为梁辰挑选合适的发型。   梁辰猝不及防干咽一口空气,这样近距离面对面,比上次陈仅夸他“已经够帅了”还要刺激。   他干巴巴地回一句:“是吗。”   陈仅点头,收回手,后退身体坐回去:“下次我来的时候带打虫药。”   “……好。”   喝完茶,雨已经停了。   自玻璃花房走进大棚,刚带他们进来的女孩正在给植物打包,看见他俩出来,笑说:“就走啦,不多玩一会儿?”   女孩自我介绍说姓夏,单名一个霓字,是这片大棚的承包者。她调出微信二维码让陈仅加她,说如果来的时候她不在,可以打她电话。   “当然也可以从旁边绕远路,直接从另一头进花房。”夏霓笑说,“他好细心,两边都留了门,起初我还不愿意把地方租给他,是他一直求我……当然,最后还是靠他不断地追加租金打动了我。”   陈仅往旁边瞥去一眼,梁辰像是有些不耐烦,拿手机看时间:“很晚了,我们先走吧。”   与夏霓告别后,两人离开大棚,在路边打一辆出租车。   回去路上很安静,车里只有司机播放的音乐电台的声音。   车驶过略显荒芜的城郊,幢幢灯影闯入眼底,梁辰瞥一眼另一侧车窗上映出的面容,恍惚有一种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   陈仅的手垂放在座椅上,借着车窗外的灯光,梁辰看见指甲盖上的颜色已近脱落,看不出原本的图案。显然最近工作忙到连涂指甲的时间都没有。   到陈仅住处附近,车暂时停在路口,陈仅下车的时候梁辰也跟下来,手揣在微湿的裤袋里,状似随意地说:“如果饿了的话,自己点个外卖吃……这附近应该有很多好吃的。”   刚才在花房,两人分食了梅花糕充饥,这会儿都不怎么饿。   虽然这话让陈仅听得有些别扭,好像自己是饿了不知道吃饭的笨蛋。于是回了句:“你也是。”   陈仅直觉应该再说点什么,比如“今天很开心”,或者“下次我请你吃饭”。   可又觉得没立场,他们之间的尴尬关系,注定要把握好分寸和距离,许多话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连产生念头都有罪。   便只道了别,转身独自走向幽深巷道。   上楼,摸钥匙开门的时候,连同梁辰给他的那一串钥匙一并摸了出来,进屋关上门,陈仅坐在门口用来换鞋的小板凳上,把这串新钥匙和大门钥匙挂在了一起。   晚上八九点,正是热闹的时候,市井气息浓郁的老城区热闹非凡,嘈杂的声音透过纱窗进到屋内,都抵不上陈仅的思绪喧嚣。   幸好……陈仅心想,幸好。   从小长辈们最爱夸他沉稳有耐心,实际上他只是习惯伪装,哪怕内心已经沸反盈天,表面上依然平静如水,没人能瞧出端倪。   钥匙握在手心,像握住了一个惊天秘密。   缓了几分钟,陈仅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祝自己二十六岁生日快乐。   临发送前,稍作犹豫,还是添上了一张照片,是在那个小小的玻璃花房里拍的——前景是纹理深刻的木质桌面上摆两杯热茶,还有即便冷掉也很好吃的梅花糕。   背景是如同深山密林般丝绒墨绿色的夜晚。   这周养老院的项目全面启动,初期总是有大大小小的讨论会,陈仅游走于各层的会议桌之间,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或者24小时掰成72小时来用。   梁辰也回到了这个项目组,不过并没有挑大梁,还是当负责执行的副经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实战经验远远不够,还要继续学习。   同时执行两个项目,梁辰几乎成了全公司最忙的人,接不完的电话,跑不完的工地,处理不完的琐碎事情。偶尔在会议桌上碰到,他也是撑着脑袋直打哈欠,对他的助理简言之说要眯会儿,讲到重点时再把他叫醒。   颓萎的样子,让人很难把他和几年前那个热爱运动朝气蓬勃的少年联系起来。   连顾盼都叹息:“就算是我们天生丽质的允炆er,饱经风霜之后也免不了一身班味。”   “没有吧。”陈仅说。   顾盼看他一眼:“最近你对允炆er的态度貌似有所改观?”   陈仅莫名心慌,翻开手里的文件:“他的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   “嚯。”顾盼咋舌,“这话听起来跟你是他上司似的。”   实际上高级社区那个项目,陈仅还担任着梁辰的助理一职。   只是那个项目已进入施工阶段,除了偶尔和施工团队对接解决一些方案落地的细节问题,其他并不需要他插手。   并且梁辰已经把绝大部分的活儿都揽了去,有次陈仅在会议室外面碰到在接电话的梁辰,他正一脸不耐烦地对电话里说:“以后这种琐碎小事都找我,别烦我助理……嗯对,他忙,我比较闲。”   陈仅知道梁辰是在帮他减轻负担,只是作为下属,难免有些受不起。   于是在适当的时间给梁辰发了条言辞委婉的消息。   jdbc:今天开始没那么忙了,项目组有工作的话请派给我   lc:什么工作都行?   jdbc:助理职责范围以内的都行   lc:那帮我洗车   陈仅:“……”   他打开小某书查询助理的工作内容,其中有一条是“落实领导的指示”。   好像没理由拒绝。   只好硬着头皮领了活儿,到地下停车场,梁辰已经在电梯门口等他,递过来一块干净抹布,指墙角的黑色自行车:“随便擦擦。”   交代完就走了,说还要去监工。   陈仅本着要么不干要么干好的原则,去楼上保洁室拿了个水桶,接了水拎回停车场,过了水的抹布擦上去,几乎没有什么灰。   分明很干净的一辆自行车,根本不需要洗。   即便觉得迷惑,陈仅还是把车仔细擦了一遍,包括轮毂内侧。   擦完推着车跑了一圈,一切正常。   把车放回原位之前,陈仅没忍住,跨坐上去试骑了一下。这自行车握把位置低,骑的时候必须弯腰俯身,这让陈仅很不适应。   而且梁辰比他高,车座也调得高,蹬两下发现龙头摆晃骑不稳,陈仅立刻松脚撑地,结果腿不够长,脚底在地面滑出去半米,差点摔倒。   赶紧下车,物归原位。   走之前,陈仅用手机识图功能查了下梁辰这辆自行车的价格,反复确认“28”后面跟着的是四个0,沉默地退出页面,摁灭手机。   周五晚有部门聚餐,定在公司附近的一家中餐馆。   搞设计的大多特立独行,席间无人热衷于推杯换盏拍领导马屁,要么埋头苦吃慰劳辛苦一周的自己,要么举杯浇愁犯起文艺病。   其中最接近正常人的顾盼认真拍了几张菜品的照片,正在和邻座的陈仅讨论哪个滤镜色调好看时,坐在对面的部门经理突然站了起来。   原来是更大的领导来了——梁霄寒站在门口,笑说他正在旁边的包厢和客户吃饭,听说设计部的也在这里聚餐,所以过来看看。   部门经理赶紧叫服务员加凳子,梁霄寒说:“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   说着到桌前,举杯邀请员工们共饮,“诸位都是公司的骨干力量,建筑工程的灵魂缔造者,这些日子两个大项目并行,都辛苦了。”   众人纷纷起身敬酒。   喝完一杯酒,梁霄寒离席,不知是谁起的头,原本各玩各的设计部员工们聊起了姓梁的这一家的八卦。   “你们说,最后公司的老大会是刚走的梁总,还是工程部的梁副经理?”一名男员工发问。   “哇,人刚走你就敢说这个。”顾盼接话。   “聊聊而已,又不犯法。”   “我觉得应该是梁副经理吧。”一名女员工说,“历史上朱允炆不是继承了皇位吗?”   “可是后来他死在了他叔叔朱棣手里呀。”   “你们不是吧,还真代上了?”   “闹着玩嘛。”   ……   七嘴八舌一圈下来,就剩设计部两位淡人,齐雪茹和陈仅还没发表意见。   陈仅和梁霄寒的关系摆在那儿,没人不长眼跑去问他,压力给到齐雪茹,她本就脸皮薄不爱说话,更怕得罪人,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有个男同事偏要逼问,陈仅看不下去,替齐雪茹解围道:“与其在这儿猜,不如打个赌。”   大家都来了劲,纷纷下注,少则五块十块,多则一百两百,没有表态的齐雪茹被推举担任荷官一职,负责记录以及收好“赌资”。   轮到陈仅下注,他打开微信钱包,把仅有的三百多块都押了上去。   “大手笔啊。”顾盼在帮齐雪茹记录,转脸道,“陈仅,三百四十五块,押梁总。”   “等一下。”   “嗯?你要换人?”   陈仅想了想,摇头:“不换,就这样吧。”   按照眼下的形势,无论从领导能力还是受员工拥戴的角度,梁霄寒都更胜一筹,所以理智上来说,毋庸置疑该押梁霄寒赢。   可是如果抛开理性,陈仅很难不犹豫。   一直没有和其他员工一样把梁辰代入朱允炆,好像也是因为他实在不希望看到梁辰落得朱允炆那样的悲惨结局。   饭后是打牌时间。   陈仅不会打牌,却也不能直接离席回家,毕竟部门领导还在场。   无聊到刷朋友圈打发时间,划拉两下,看见梁辰一个小时前发的动态,一张他的自行车的照片,没配文字,只贴了个烟花的表情包。   陈仅没看懂表情包和照片之间的联系,还是点了个赞。   点完不到一分钟,手机一振,梁辰发来消息。   lc:!   jdbc:?   lc:在干嘛   jdbc:玩手机   lc:不加班了?   jdbc:今天部门聚餐   lc:那你赶紧吃   jdbc:吃完了,他们在打牌   lc:你不打?   jdbc:不会   lc:那就先走嘛   jdbc:不合适   lc:有什么不合适的?   陈仅扫一眼包厢内的情况,女员工多被家人或男友接走,剩下的都是万年光棍,明天又是周六,牌打通宵都不稀奇。   低头回复一句“没借口”,陈仅锁上手机,起身打算给自己倒杯水,忽然放在桌面的手机开始连续振动,连在那头打牌的同事都听见了,提醒陈仅接电话。   陈仅就把梁辰打来的语音电话接了起来。   “……喂?”   他不明白梁辰这个电话的用意,甚至怀疑打错了。   梁辰“嗯”了一声,问:“现在还在包厢里吗?”   “在,怎么了?”   “给你送借口。”梁辰语气轻快道,“跟他们说,有人来接你了。” 第25章 勾引   陈仅就说了。   同事们大约以为是梁霄寒那边结束了,喊陈仅一起走,都极有眼色地没追问。   顺利脱身,到餐厅外面,陈仅刚要发微信感谢梁辰,余光瞥见人行道旁站着一个人,还有一辆眼熟的自行车。   陈仅有些意外地上前:“你也在这里吃饭?”   梁辰“嗯”一声,含糊道:“在附近。”   “那现在要回家吗?”   “你呢?”   陈仅握了一下手里的手机:“我没别的安排。”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不妥,这话听起来仿佛是在暗示什么。   正要改口,梁辰接话道:“那跟我去个地方?”他推起自行车,转身,“反正时间还早。”   沿路步行了约莫二十分钟,来到高级社区项目的工地附近。   以为是要去拜访汪老先生,陈仅想从附近买点东西带去,梁辰说什么都有,不用买。   中途经过上次汪老先生理发的那家店,梁辰脚步停顿。可惜今天已经结束营业,写有“一剪钟情”的灯箱都没开。   陈仅问他是不是要理发,梁辰转头往前走:“下次吧。”   工地里头已经打完地基,以未拆除的筒子楼为分界线的外圈还留有一块空地。   沿着室外楼梯上行时,陈仅发现楼道里的灯都被修好了,但凡有人走过就亮,配合监控安全感十足。   敲开门,汪老先生把两人迎了进去,手往墙边一指:“喏,你们的车。”   只见墙边放着一辆差不多20寸大小的单车,墨绿色的流线型车身,厚实饱满的轮胎,看一眼车标上的英文,虽然不认识,但怎么看也不像便宜货。   在陈仅询问之前,梁辰道:“买轮椅送的,我有自行车了,这个给你骑。”   一旁的汪老先生忽然笑出声,陈仅狐疑地看过去,汪老先生立马开始赶人:“带着你们的车赶紧走吧,我得洗洗睡了。”   梁辰就三下五除二把那自行车折叠起来,拎着往门口走:“您先别睡啊,待会儿我们说不定上来讨水喝。”   汪老先生一副没办法的样子:“那我不上锁,你们直接推门进来。”   下楼的路上,陈仅还在盯着梁辰手里的车瞧,似是弄不明白这自行车是怎么变成“手提包”的。   看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骑自行车,陈仅几分踌躇地问:“下午你是不是看到了?”   梁辰扭头:“看到什么?”   “我骑你的自行车。”   “哦,原来你偷偷骑我的自行车了。”   “……”陈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骑了一下。”   “感觉怎么样?”梁辰问,“好骑吗?”   “不好骑,太高了。”   梁辰指手里的折叠自行车:“那试试这个。”   陈仅沉默片刻:“可是我不会。”   梁辰转头,踩着台阶抬头看他:“不是有我吗?今天要是学不会,谁都别回去。”   半个小时后,陈仅一边踩着脚踏,一边握着左摇右晃的车把,在人类驯服自行车的过程中神游思考,事情是从哪个节点开始往这个方向发展的?   是因为他无意中在梁辰面前透露不会骑车,还是因为买电动轮椅送折叠自行车,又或者是因为今晚碰巧刷朋友圈并给梁辰点了个赞?   总之八岁那年没骑上的自行车,十八年后骑上了,还附送一名靠谱教练——陈仅偏头看一眼跟在后面掌着车座的梁辰,刚想说“要不你先回去我自己练”,就听梁辰大喝一声:“看前面!”   吓得陈仅一哆嗦,忙把头转回去。已经来不及,前轮与路牙子来了一次亲密接触,陈仅慌乱之下猛拧刹车,车子突然刹停找不到重心,左右歪扭几下,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一直在后面扶车的梁辰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把即将倒下的陈仅连人带车搂住。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近到陈仅下意识屏气敛息,依然能听到梁辰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不知是谁的沉甸甸的心跳。   大约定住七八秒,陈仅想先退开,脚松开踏板去撑地面,没想一脚踩在了梁辰左脚。   而之前表现得那么可靠的梁教练,竟因为这轻轻的一脚忽然犯起了迷糊,收腿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整个人往后坐倒。   被他抱在怀里的陈仅无可避免地也倒了下去,连同骑着的自行车。   不过有梁辰充当人肉垫,自然摔不疼。   梁辰跌坐在地,两手向后撑着水泥地支起上半身,紧张地问:“没事吧?”   陈仅摇头:“没事。”   说着一手推开压在身上的自行车,一手撑起上半身。   直到站起来,陈仅意识到掌心沾染了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撑着的,是梁辰的胸膛。   那里扑通作响,震得他掌心发麻,不由得蜷起手指。   ……反而更烫了。   这一番折腾,两人都有些疲累,暂且返回汪老先生家里。   汪老正在房里看书,嫌他们吵,让他们在客厅自己玩。   梁辰出了一身汗,问汪老借用洗手间冲个凉。   听着洗手间传来的哗哗水声,陈仅百无聊赖地在小某书上查骑自行车技巧,点进一条名为“一分钟教会你骑自行车”的视频,看到高赞热评有人说“不是应该天生就会骑吗”“怎么会有人不会骑自行车”,陈仅抿住唇,退出了这条视频。   他从小各门学科连年拔尖,连下地插秧都学得比别人快,竟然半个多小时都没学会骑车。   偶然发现自己笨拙的一面,陈仅既害臊又不甘心,暗下决心一定要在一周之内把自行车征服。   梁辰从洗手间出来,看见的就是一脸痛定思痛的陈仅。   经过他身后时瞟一眼——史上最快学会自行车方法。   没忍住笑了一声,陈仅闻声扭头,梁辰迅速收住笑容,清了清嗓子:“不用特地看教程,学骑车跟学旱冰滑板什么的一样,摔几次就会了。”   说着,顶着一头湿发的梁辰在陈仅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胳膊一抬,“嘶”了一声。   弯起手臂去看,原来刚才摔倒时胳膊肘蹭到地面,正有丝丝缕缕的血渗出来。   好在汪老先生家备齐药品和各类医疗用品,陈仅借来药箱,从里面拿了碘伏和创可贴。   梁辰不觉得这点小伤有什么要紧,以前踢球的时候三天两头受伤,都是等自然愈合,大老爷们哪有这么娇气。   可当陈仅不由分说握住他手臂,一把拉过去,蘸了碘伏的棉签擦得却很轻,像是怕他疼到,他稍微动一下,陈仅都会停下动作,抬头问他:“疼吗?”   其实一点都不疼,可梁辰用一种自己也搞不清的心理,违心地说:“……有点疼。”   他任由陈仅攥着他的手腕,抹上颜色诡异的药水,再贴上两条难看的创可贴。   只是为了更多地捕捉陈仅眼里的紧张和担心。   处理完伤口,陈仅把东西收回药箱里,回来的时候看见梁辰还坐在那里,姿势都没变。   刚才梁辰顶着一头湿发从洗手间出来,脱下来的T恤随意挂在肩上,这会儿还没把衣服穿回去。   回到原位坐下,陈仅拿起手机,本想继续看骑车技巧,谁想手滑点到推荐的另一条视频——玻璃花房搭建教程。   显然是大数据得知他近期搜过类似内容,敏锐地把这条视频推到他眼前。陈仅不想显得心虚,便没有退出或者切换,既点之则安之地看了起来。   大约是被声音吸引,旁边的梁辰也转过头来看,两人一言不发地看了有半分钟之久,陈仅才猛然发现,这视频在建造的其实是沙盒游戏《我的世界》里建造的虚拟花房,并不是现实中的真玻璃花房。   梁辰也反应过来了,继而笑一声:“我说呢,连图纸都没有。”   出于设计师的直觉,更是出自对他一个人盖出玻璃花房的好奇,陈仅问:“你有图纸?”   “有啊。”梁辰说着摸出手机,找出存在里面的草图,“按照占地面积,我大致算了需要的规格和块数,画了个简单的三维图。”   陈仅看了看,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梁辰画的设计图并不严谨,像初中数学书上的几何透视图。但贵在细致,几乎是等比例缩小,用多少块玻璃就画了多少块,线条横平竖直,旁边还标注了玻璃的厚度和使用的铝型材标准。   里面甚至大致画了内容物,不同种类的植物高低错落地分布,水管的位置和长度,桌椅的摆放,电源的设置……陈仅越看越是惊讶。   虽然梁辰曾说过要么不送礼物,要送就送别人真正需要的,可这样的用心程度,也实在有点过了。   包括教他骑车,他只是随口提过一次,梁辰就记在了心上。   正想着,旁边的梁辰凑过来:“是不是画得不专业?”   他把手机往陈仅那边送,身体也跟着向陈仅的方向挨近,空着的那只手搭上身后的椅背。   直到自梁辰发梢滑落的一滴水打在肩上,陈仅才察觉到两人的距离只有几公分而已,从背后看大概像是梁辰搂着他,下巴几乎搁在他的左边肩膀。   近到能感受到梁辰温热的呼吸,一簇一簇地扑在耳朵上。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一霎的心慌让陈仅呼吸一窒,他垂眼,视线却正好落在梁辰没穿衣服的上半身,客厅顶灯瓦数低,打在他身体上有一种湿气氤氲的朦胧。   却仍然能描绘出紧致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即便坐着依然劲窄的腰,和形状分明却不夸张的腹肌。   还是会动的那种——没等到陈仅的回应,梁辰又贴近几分,偏头看着陈仅:“怎么又神游……画得有那么烂吗?”   “没。”陈仅收回视线的同时收拢神志,“挺好的。”   “真的吗?”   “真的,你审美很好,植物布置也很合理。”   第二次被夸审美好,梁辰扬唇:“那我下次继续努力。”   坐了约莫半个小时,两人起身,向屋内的汪老先生道别。   走之前,梁辰猛喝一大杯水。   为了把折叠自行车运回去,陈仅叫了辆出租车,陪他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梁辰抬起胳膊,随即拧眉。   原来是创可贴掉了,就剩一边贴在皮肤上,伤口暴露在外,看起来十分瘆人。   梁辰抬手把创可贴按回去,刚贴上,动一下又掉了下来,陈仅从卫衣口袋里摸出一枚新的创可贴,撕开,给梁辰的伤口重新贴上。   这回贴得稍松一些,贴上之后用力按了按,陈仅抬头的时候,差点撞上梁辰的面颊,才发现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低头凑过来看伤口,半湿的头发捋到脑后,露出形状优越的眉骨和高耸的鼻梁。   再往下,是T恤领口露出的如同山脉般轮廓分明的锁骨。   路灯下的光线,好像比汪老先生家还要亮一些,以至于刚才目睹到的某个画面在脑中重复播放,连同他凑近时,耳畔温热的呼吸。   以及落在肩上的水滴,让平静的湖面扩散涟漪。   近乎仓皇地别开视线,陈仅不合时宜地觉得,那场面实在像一种勾引。   把折叠自行车搬上出租车后备箱时,陈仅才想起道谢。   “有什么好谢的?”梁辰说,“都没把你教会。”   说的是几个小时前“不学会谁都别回去”的豪言壮语。   陈仅却觉得是因为自己太笨:“我会多加练习的。”   就像刚才梁辰说的,摔几次就会了。   刚回到住处,陈仅收到梁辰的微信。   lc:到家了?   jdbc:刚到,你呢?   lc:我也刚到   正想着该回点什么,梁辰又发来一条。   lc: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陈仅心头一紧,打字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jdbc:什么?   lc:你的微信名是什么意思?   陈仅呼出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是在害怕梁辰问“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吗?   如果某天梁辰真的发现并问起,该怎么回答?   自从在梁家花房受到梁辰的帮助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打开拉环的气泡水,在无人得见的幽暗罐子里发生着细微而密集的变化。   若是放在以前,一句“因为你长得帅”不过是坦坦荡荡的赞美,然而如果现在还这样讲,就有一种意味不明的暧昧。   另一边,梁辰捧着手机等了两三分钟,才等来陈仅的回复。   jdbc:“记得保存”的意思   lc:……   jdbc:猜到了?   lc:嗯猜到了,毕竟你是设计师嘛   其实没猜到。   在这件事情上,梁辰犯了把简单问题想复杂的错误,或者说,只要是面对有关陈仅的事情,他都无可避免地会想很多。   那么陈仅对他的靠近无动于衷这件事,该不该多想呢?   如果不多想的话,最直接浅显的答案就是——我的身体对陈仅没有吸引力。   得出结论的梁辰犹如被五雷轰顶。   顶着仍然通红的一双耳朵,梁辰翻身下床,开始在地板上做俯卧撑。   他决定从今晚开始,把原本的一百个增加到两百个。 第26章 好绿茶啊   星期天中午,梁霄寒接陈仅一起去吃饭。   在岚庭提前定好的桌,点的还是那几道常吃的菜。   等上菜的时间里,梁霄寒问起陈仅周五晚上去哪儿了,怎么没等他一起走,陈仅愣一下,答道:“他们打牌,我就先回家了。”   “是吗。”梁霄寒笑了笑,“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但也别总是逃避应酬,毕竟交际也是工作能力的一种。”   对此陈仅既不否认,也无法表示赞同。他想起从前那些被推到酒桌上当花瓶或者诱饵的经历,心说如果这也算工作能力,未免太过滑稽。   不过这次梁霄寒没有邀请其他合作伙伴一同入席,大约是看在陈仅生日的面子上——生日当天他为了工作放陈仅的鸽子,这顿饭算是补偿。   可惜陈仅已经对这种延迟满足感到麻木,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具备时效性,不在当下去做还不如不做。   况且生日那天,他收到了那样一份惊艳的礼物,和由奢入俭难同理,以后无论再收到什么,都无法盖过那份礼物的光芒,和它给他带来的悸动。   这样想着,送入口中的精致的菜品都变得味同嚼蜡。   陈仅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中途有餐厅的人来他们这桌询问对菜品口味是否满意,陈仅抬眼一看,觉得眼熟。   好像是梁辰的朋友,名字似乎叫……卓翎?   卓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作为MCN公司的创始人,梁家集团的合作方,项目的参与者,岚庭酒店的继承人……在各种场合打过无数次照面,陈仅能记住的关于他的唯一身份,竟然只有“梁辰的朋友”。   好在卓翎不会读心术,对此一无所知,离桌后他边往外走边摸出手机,存着看好戏的心理给梁辰发消息。   Feather:你叔和陈仅正在岚庭共进午餐   梁辰回复很快,一串省略号。   Feather:别装,我知道你在意得要命   lc:今天怎么有空多管闲事,屁股不疼了?   卓翎“草”了一声,发语音过去:“我已经摸清你小子的套路了,休想再转移话题!”   梁辰被拆穿也不慌,手机往床头一扔,翻个身打算接着睡。   忙活了一周,周末就该用来补眠。   可是闭上眼睛半天都没睡着,只好又拿起手机,本来想骂卓翎一顿,想到他是简助理的0,决定给个面子不追究他扰人清梦的事。   梁辰这边单方面放下了,卓翎反而穷追不舍:“怎么不理我?”   “看来真的很在意呢。”   “你别是真看上他了吧?听兄弟一句劝,叔叔妻不可欺。”   梁辰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发语音过去:“他们俩不是那种关系。”   “哦?那是什么关系?”   “你不是碰到他们俩了吗,自己问去。”   卓翎冷笑一声:“你自己不敢问,就想利用我是吧?”   梁辰懒得再搭理,任由卓翎独自输出。   “你说话呀,是不是在利用我?”   “再装死我就拉黑你!”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要给陈仅打电话影响人家吃饭吧?”   “这样真的好绿茶啊我的兄弟!”   梁辰对卓翎的脑补能力非常服气,退出对话框,一眼瞟见置顶聊天。   点进去,手指在语音通话的图标上停留片刻,到底没按下去。   ……什么绿啊茶的,最讨厌耍心机的人了。   可是一想到陈仅和梁霄寒正在一起吃饭,互相说着甜言蜜语,为对方擦去嘴角的菜汁或饭粒……梁辰就心里发堵,烦躁得不行。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捋一把刚剪短的头发,梁辰点开相机,调整到前置摄像模式。   就发一张照片而已,应该不算耍心机?   陈仅实在没胃口,吃了个半饱,正要放下筷子,桌上的手机振动。   拿起来解锁,是梁辰发来的一张照片。点开放大,斜45度角的半张脸,宽窄适宜的额头,凸出的眉骨和深窝眼,细看才发现他的鼻梁有一道驼峰的弧度,整张照片从模特本人到构图角度,都无可挑剔。   jdbc:换发型了   lc:看出来了?   陈仅笑了下,心说头发短了这么多,很难看不出来吧。   lc:昨天闲着没事,去一剪钟情找那个戴眼镜的老师傅剪的   jdbc:他手艺蛮不错   lc:是吗,我觉得有点短了,快成圆寸了   jdbc:典型的飞机头,等头顶的头发长一点就好了   lc: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陈仅正要问他放心什么,梁辰又发来一张照片。   另一边侧脸,和刚才那张差不多的角度,不过左边耳朵戴了耳钉,素色的一枚圆环,将人的目光一下子吸引到他微微泛红的耳垂,剃得只剩一层发茬的鬓角,以及再往下,利落漂亮的颈部线条。   jdbc:原来你有耳洞   lc:昨天刚打的   jdbc:也是老师傅帮你打的?   lc:是的,收了我五十块,剪头只要二十   jdbc:总体来说还是划算的   lc:嗯嗯   lc:你觉得好看吗?   陈仅不擅长说谎,于是回答:好看。   梁辰发来一个烟花的系统表情,随着一朵又大又圆金色的烟花在屏幕上绽放,陈仅黑沉的眼底也被点亮。   心脏不由得一动。   原来烟花表情包是这个含义。   “在和谁聊天?”   坐在对面的人突然出声,将陈仅的思绪拽回当下。   对上梁霄寒几分探究的眼神,陈仅锁屏,放下手机,平声说:“一个朋友。”   “公司里的同事?”   “嗯。”   “是我认识的吗?”   “公司上下的员工,您应该都认识吧。”   梁霄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是。”   陈仅端起茶杯,抿一口微涩的茶水,眼眸垂低。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不愿直说“认识”,更不想说出梁辰的名字。   经过两天的练习,新的一周,陈仅已经能骑自行车上班。   不过没有骑全程,人少且道路宽阔的地方骑行,人多的交通要道就推着走,总之新手上路安全第一。   到地下停车场,遇到骑电瓶车上班的顾盼,她一见这自行车就两眼放光:“我知道这个牌子的折叠自行车,实物真漂亮啊!是新买的吗?”   陈仅说:“别人送的。”   顾盼拉长语调“哦”了一声:“梁总好眼光。”   陈仅把车撑好,上锁:“不是他送的。”   “……”顾盼压低声音,“那是‘这次’给你种草莓的那个送的?”   按照上次的对话,她把陈仅的两位“情人”简单分为“上次”和“这次”。   陈仅想了想,“嗯”一声。   “宝你玩得好野!”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顾盼追问,“‘上次’知道‘这次’的存在吗?”   “知道吧。”   “好刺激……那‘这次’是什么类型?年上大叔你有了,难道是年下小狼狗?”   没等陈仅回答,忽闻一阵刹车声,是梁辰骑着他的自行车过来了。   车头稳稳地塞进车位的空隙,梁辰把车停好,面对看向自己的两道视线,不甚自然地抬手:“早。”   两人一起回了声“早”,陈仅转身又去使劲扽了扽锁,像是怕它没扣牢。   顾盼也转过来,在梁辰远去的脚步声中向陈仅分享她的新发现:“允炆er可能谈恋爱了。”   陈仅手上动作一顿:“……是吗。”   “也有可能是在追求谁,你看他又是换发型又是戴耳钉,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孔雀开屏?”   托顾盼的福,今天一整天,陈仅的脑袋里一直盘旋着“孔雀开屏”四个字。   项目组开会的时候,他无聊走神,拿着笔在记事本上画了只羽毛蓬松的孔雀,冠羽直挺而浓密,高高地昂起头颅,有一种睥睨天下般的傲慢。   如果手头有彩色铅笔,陈仅一定会把孔雀的眼睛涂成琥珀色,让他显得温柔一些。   然而没等散会,工程部那边传来一个坏消息——公司去年承接的项目,郊区的某个厂房搭建,年底完工年后刚投入使用不到三个月,突然发生了坍塌事故。   公司上下一片哗然,工程部即刻出动赶往事发现场。   一个小时后,去到现场的同事说当时厂房里没人,所以并未造成人员伤亡,得知这一消息众人都松了口气,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便要追查事因,公关部也要下场控制舆论发展。   虽然这个项目陈仅并未参与,但是在阴云的笼罩下,每一个人都没法独善其身。   跟着事故调查组没日没夜地忙了几天,最终得出结论——这起事故是由于屋面钢结构设计存在重大错误,且未按经施工图审查的设计图纸施工而引起的。   而当时负责这个项目设计师,正是设计部的员工齐雪茹。   忙完事故原因的界定,陈仅又被调派到成本部协助核算损失。   连轴转的一上午过去,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陈仅撞上了正要进去的齐雪茹。   她看上去很不好,面颊发青,唇无血色。陈仅记得上周她刚请过病假,说不定又是因为她那个不戴套的渣男友。   “……是你啊。”抬头见是陈仅,齐雪茹的紧绷的神色松弛两分,“那个,我想来问问,损失的金额有结果了吗?”   “还没有。”陈仅如实告知,“但有个大致的范围。”   “……是多少?”   “三百万到五百万之间。”   齐雪茹被这数字吓到,脸色瞬间更加惨白。这场事故责任重大,除了经济赔偿,恐怕还会被追究法律责任,有牢狱之灾。   同事一场,陈仅于心不忍,尽己所能安慰她:“这场事故并不完全由设计图引起,施工那边的责任更大,况且还有施工图纸审核和监管问题……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良久,齐雪茹很慢地点了下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谢谢你,那我先走了。”   去食堂吃午餐的时候,陈仅还是觉得不对劲。   回想着齐雪茹魂不守舍的表情,心底的不安一点点扩散,最后几口饭几乎是随便扒进嘴里,陈仅站起来,快步往电梯方向跑去。   先回部门,顾盼说没看到她,再去人事部,那边也没有收到齐雪茹的假条,说明她人没走,还在公司里。   接下来打算去调监控,路上碰到庄晓梦,陈仅顺嘴一问,平时有把爬楼梯当锻炼的习惯的庄晓梦说,刚才在楼道里碰到过齐雪茹,被问到要去哪儿,她说去楼顶。   马不停蹄地赶到楼顶,沿着最后一截楼梯爬上去,推开消防门时,一阵风迎面刮来,望着楼宇与天空交接的边缘,陈仅深呼吸,勉强稳住发软的四肢。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行至围栏边,看见齐雪茹蹲坐在下面一层的平台上,才松了口气。   顾盼和庄晓梦也跟来了,看见齐雪茹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当即慌了神,一个打119求助,一个趴在栏杆边劝她别想不开,赶紧上来。   齐雪茹闻声扭头,风吹乱她的头发,和泪水一起糊在脸上。   她说她没有想跳楼,只是想一个人坐一会儿。这话换谁听都不信,顾盼伸手去够她:“你先上来,把手给我!”   可惜顶层和平台之间有近三米的距离,一旦下去想再回来都难,更别提把人拉上来。   百米高的楼顶,风力远大于地面,身上的衣服都被吹得哗哗作响,陈仅竭力克制着对高度的恐惧,把顾盼从栏杆上拽了回来。   “别趴在上面,危险。”   顾盼都快哭了:“可是她怎么办,她上不来了!”   “我去帮她。”陈仅脱下外套扔在地上,“你多叫几个同事,最好能找一条坚固的绳子。”   说完,陈仅的手搭上栏杆,双脚一蹬,身体腾空翻了过去。   落地的时候差点没站定,陈仅双手撑住地面,稳了稳颤抖的呼吸。   好在此时的齐雪茹情绪尚算稳定,陈仅走近才发现,她右边脚踝肿起老高,显是跳下来的时候扭伤了。   陈仅慢慢移动到靠外的一侧,蹲下,与齐雪茹的视线平齐。   他不说话,就这样陪她待着,直到齐雪茹受不了,揩一把眼泪,偏过头看他:“说了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上去也可以静。”陈仅说。   “上面都是人,好多人。”齐雪茹抽噎着说,“他们都在看我笑话,哪怕表面上没有,心里也在笑话我……我都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同事们嘴上说她痴情专一,其实是在笑她傻,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被下了降头似的非要跟一个渣男在一起,手术台躺得比回老家还要勤。   眼下又逢工作上的重创,唯一能给她底气的堡垒一夕坍塌,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世上生存,如何再面对众人不加掩饰的嘲笑。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陈仅说:“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   “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嘲笑别人的伤痕。和这种没有同理心的人一般见识,才是真的傻。”   “还有,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整个部门的赌资都在你手上?”   “我现在不想赌了,你快点上去,把钱退给我。”   齐雪茹被陈仅托举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里的茫然。   她扭头去看,陈仅的一双手臂抖得厉害,脖颈也覆着细密的冷汗。   似是察觉到她的犹豫,陈仅勉强抬头:“我恐高,你再不上去,我可能就……”   没等他说完,齐雪茹就连忙抓住上方丢下来的绳索,攀了上去。   直到确认齐雪茹获救,陈仅的身体犹如紧绷的弦陡然崩断,一下子瘫软。   靠着墙勉力支撑,陈仅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想好在他了解齐雪茹责任心强,并借着这一点成功“激将”,如果换做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劝。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背后是坚硬的墙壁,面前是百米高空,被强行压下去的恐惧此刻一窝蜂涌上来,陈仅手脚发凉,眼前一阵一阵地冒虚影,上面的人丢下来的绳子他都抓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他知道自己濒临极限,脑海中的画面在消防车剧烈的鸣笛声中迅速变换,他看见宽阔的马路,无云的蓝天,高耸的楼宇。   他想阻止那时的自己,不要过去,不要再往前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一道黑色的人影自高楼顶端坠下,紧接着是另一道人影。   两个人相继坠楼,脆弱的身体轰然砸向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而他仿佛被勒住喉咙,捂住口鼻,想叫一声妈妈,或者爸爸,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是他好想他们,好想再见他们最后一面。   陈仅下意识往前走,然后猝不及防地,撞进某个人怀里。   这个人个子很高,手掌宽而大,托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胸膛时,足以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那些可怕残忍的场景。   吵闹不休的噪音也瞬间止息,连同那把人吹得摇摇欲坠的狂风。   好奇怪,为什么能听见这个人隆隆作响的心跳声?   还能听见他在耳边低声说:“没事了,别怕。”   “我抓住你了……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 第27章 不想只停在这里   傍晚,医院急诊楼。   齐雪茹正在诊室里包扎伤口,其余人都没受伤,等在外面走廊。   先前厂房坍塌的事已经把公司推向风口浪尖,如今员工跳楼更是重磅新闻,N市当地媒体闻风而动,扛着摄像机堵在集团楼下,更有消息灵通的直接追到医院。   公司那边,梁霄寒已经派人在楼下拉起一道防线,公关部门的人也迅速拟好应对说辞,统一称所谓的员工跳楼是子虚乌有,那名员工只是不小心把手机掉在平台上,下去捡而已。拨打119是因为平台和顶楼之间落差太大,需要消防人员帮助。   医院这边梁辰也吩咐简言之在外面拦住那些记者,不让他们闯进来。卓翎也闻讯赶到,和简言之一起驻守在门口。   刚送走来了解情况的警察,顾盼和庄晓梦进诊室里陪伴齐雪茹,梁辰看见对面长椅空着,叫陈仅去坐。   陈仅还没缓过神,没听见有人喊他。梁辰上前轻扶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几步,他才慢腾腾地坐了下去。   梁辰在他身旁坐,不放心地看着他:“还是不舒服?给你也挂个急诊……”   “不用。”陈仅很慢地摇头,“我休息一下就好。”   梁辰便去最近的售货机上买了瓶可乐,瓶盖拧开递给陈仅——这会儿陈仅脸色依然苍白,额头冷汗未消,梁辰担心他没力气。   接过可乐喝了两口,陈仅把瓶子搁在腿上,小声说:“谢谢。”   “举手之劳。”梁辰当他在谢自己救他这件事,坦白道,“就算换成其他人,我也会下去救的。”   陈仅却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梁辰善良,也亲眼见识过梁辰的好,他要谢的是在悬崖边拉住他的梁辰,让站在高处摇摇欲坠的他有了坚实的依靠。   “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陈仅冷不丁开口。   梁辰当即坐直身体,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当然。”   陈仅目视前方,缓慢地说:“我的父母,在我八岁那年去世。两个人都是坠楼身亡,在我的面前。”   梁辰瞳孔微颤,呼吸也陡然滞涩。   “那时候我刚念小学,爸妈为了供我念书,为了给家里盖瓦房,双双出去打工,过年都没回家。奶奶说我说梦话都在喊爸爸妈妈,知道我想念他们,拿出那年卖玉米的收成,拜托邻居叔叔带我去城里见他们。”   那天,陈仅特地穿上了一身新衣服,天没亮就起床,走了十几里山路到镇上搭公共汽车。   第一次坐汽车他就晕车了,早饭都吐了个干净。初次踏上城市的土地,亲眼目睹整齐宽敞的马路,来往不息的小汽车,连路上走着的人们比隔壁家电视里的那些人还要时髦,让陈仅感到格格不入,更有一种误闯入另一个世界的新奇。   他稀里糊涂地被叔叔牵着手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那么轻盈。   直到看见前方一座正在施工的建筑,叔叔指着马路对面足有十几层高的混凝土楼给陈仅看:“你爸妈就在那里。”   彼时的小陈仅兴奋极了,来时路上的疲累被他尽数抛到脑后,在叔叔“过马路慢一点”的提示下,尽可能快地往那栋建筑跑去。   他攒了一肚子话要对爸爸妈妈说——上学期我考了全班第一,三好学生的奖状贴在家里的墙上;今年我长个子了,可以帮奶奶一起掰玉米,还和奶奶一起把吃不完的玉米拉到集市上去卖掉;班上的小朋友都开始学骑自行车了,我也想学,等以后村里修路,就可以骑车上学,骑车到镇上搭车来城里找你们……   还有许多想说的事情,陈仅想一件一件慢慢地说给他们听。他的父母没读过什么书,但都是温柔的人,一定会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可是,正当陈仅穿过马路,走到工地门口时,两道黑影自眼前划过,紧接着是一前一后两声巨响。   很快有人高声呼喊“跳楼啦,有人跳楼啦”,陈仅被吓得钉在原地,又在不安情绪的驱使下忍不住往前走。   带他来的叔叔已经先一步上前去打探过情况,回来的时候脚步虚浮,似要晕过去。他话都说不清楚,只叫陈仅别过去。   后来有个工友过来,得知陈仅的身份,叹一口气说:“跳楼是你爹妈,他们已经死透了,救不回来了。”   很久之后,陈仅才知道父母轻生的原因——和父亲住同宿舍的某位工友发现藏在枕下的钱不见了,问过身边的几个人之后一口咬定是陈父偷的,陈父不认,那工友就到处散播谣言,说他手脚不干净到处偷东西,还真有几个工友跳出来说自己东西丢了,说不定也是陈父偷的。   谣言的蔓延速度之快堪比瘟疫,哪怕从头至尾都是口口相传,根本没有人能拿出切实的证据,“小偷”的帽子已经被扣在陈父的脑袋上,摘都摘不下来——他辩解,说要报警,工友说他贼喊捉贼,小题大做;他沉默,不吭声,工友又骂他心里有鬼,做贼心虚。   不管他是不是小偷,在别人说他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了。   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上半年的工资还没结,陈父和陈母两人一合计,决定咬咬牙坚持到年底,把钱拿到手就走。   然而那一天,陈父在干活的时候,受到两名工友的言语挑衅,气不过吵了起来。具体吵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仅凭猜测,都能知道必然难听至极。说不定是让陈父把“偷”走的东西还回来,也可能是逼他自证清白。   能把平时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父亲逼上绝路的,只有对他的清白和尊严反复的侮辱和鞭挞。   那天陈母听见吵嚷声上去劝架,没想亲眼目睹丈夫在面前跳楼,一时受不住打击,被绝望冲昏了头,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了下去。   可惜剖腹取粉从来得不到好结局,那些工友的目的从来不是寻求真相,他们只是想释放攻击而已。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虽然发生在施工场合,但是陈仅父母是自己轻生,并非工作环境造成的安全问题,没有证据也无法告那几名工友唆使他人自残,最后施工方勉强支付了未结的工资,又付了部分丧葬费,就把陈家给打发了。   几年以后,陈仅随学校去城里参加数学竞赛,大巴车曾经过这片土地——那幢大楼已经盖好投入使用,陈仅透过车窗看那比当年还要高一倍的楼体,只觉得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如今进出这幢大楼的人,都不知道曾有一对夫妻在这里殒命,只有陈仅忘不了那时混乱的脚步声,警铃声,救护车鸣笛,也忘不了抬头时看见的那幢高耸入云的建筑。   还有那自楼顶坠落,转瞬消逝的生命。   说完,陈仅垂眼,不知看向哪里。   而梁辰,好像自此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用力吸一口气,一手撑住椅背,扭身,另一只手轻轻圈拢,让陈仅伏靠在自己怀里。   他嗓音低沉发哑:“那从事现在的工作,对你来说好残忍。”   陈仅一怔,似是没想到听完这段故事,梁辰的反应既不是表达同情怜悯,也不是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就是你恐高的原因”。   他只是悄然靠近,给视线已然模糊的陈仅一个回避的机会,并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诉说着他发自内心的难受与不舍。   心口像被灌入热水,酸麻得厉害,陈仅眨眼挤落一滴泪,匆忙抬手揩去,却还是有一滴落在梁辰的肩膀上。   陈仅听见自己声音颤抖:“……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画图,跑现场也多在施工初期,那件事并未对他从事建筑行业造成太大的阻碍,他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工作,没有人会管你经历过什么,更没有会人为你的心理阴影买单。   他也从来不是受到打击就一蹶不振的人。上帝给他的人生开局设置为hard模式,短暂的二十六年光阴,碰到的难关就已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一个将他打倒。   可是不知为何,此刻陈仅难过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好像终于可以脱下名为坚强的盔甲,变回普通而脆弱的人类,那些压抑多年的心酸,也终于找到了出口。   原来他不是不会委屈,只是从来没有人像此刻抱着他的这个人这样,愿意倾听和接纳。   愿意什么都不问,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梁辰没想到陈仅会哭,更没想到他会哭得这样厉害。   怀里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好像这样就可以当作没哭过一样,哪怕梁辰的肩膀都被打湿。   不知过去多久,陈仅往后退开,不甚自然地用手抹着眼角的泪,被梁辰阻止,并往手里塞了几张面巾纸。   竟然连纸都准备好了。   陈仅先是叹服于梁辰的细心,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   怎么就哭了呢?还是在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人面前。   尴尬之下,陈仅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谢谢。”   刚哭过鼻音浓重,梁辰没忍住笑了:“这是你第几次对我说谢谢了?”   陈仅眨了下眼睛,当真开始计算。   然后发现要谢梁辰的事实在太多,刚才梁辰跳下平台来救他,把他举起来护送他攀上绳索,在他耳边告诉他:“我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   还有之前,送他独一无二的一座花房,教他骑自行车,帮他照顾无人看管的植物。   再往前,知道他恐高帮他改高铁,帮他报复出口成脏的买家,拍下他挂在闲鱼的植物,第一个发现他发烧,知道他没吃饱带他去吃饭……以及花房的角落里,落在脖颈后侧隐秘而克制的吻。   越想越是心惊,就像找到宝藏的人,把宝贝挨个捡起来地往麻袋里装,装着装着发现里面还有更多更好的宝贝,小小的麻袋根本不足以全部装下。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带着卷土重来的疑问,陈仅几分茫然地抬头,正对上梁辰凝望着他的眼神。   无数次转身时,或者回过神,看见的都是这样的眼神,它汹涌,炽热,让人忍不住靠近,却又如同大海般深邃,广袤,让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走廊里太安静,以至于耳膜的鼓噪都那么清晰。   陈仅不善于试探,习惯有话直说,况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在梁辰那仿佛只看得到他的眼神里,保持从前的淡然镇定。   想起顾盼之前的猜测,陈仅问:“你在恋爱吗?”   梁辰明显一愣。   片刻后,还是如实回答:“……没有。”   陈仅接着问:“那是有在追求的人吗?”   面对陈仅因为哭过而泛红的眼角,湖水般澄澈剔透的眼睛,梁辰发现自己丧失了撒谎的能力。   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口是心非。   梁辰低声说:“有。”   一个字,就让陈仅心跳错拍,耳畔嗡鸣。   正当他启唇,要继续问下去,口袋里手机的振动声打破了这近似真空的局面,让外界的空气灌入,连同现实中的杂音。   陈仅别开视线,摸出手机,接通。   “嗯,在的……在急诊3号诊室门口……不是一个人,和同事在一起。”   梁辰敏锐地察觉到说“同事”时,陈仅停顿一下,还看了他一眼。   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显而易见。   一时的冲动退潮后,梁辰才开始后怕。   这通电话就像当头棒喝,打断了他的勇气,也让他看清现实——把“那个人就是你”说出口的那一刻,大概就是他和陈仅的关系终结之时。   他们俩都活在众目睽睽之下,中间横亘着太多的身不由己,现在根本不是表明心意的时机,而且怎么看都是在趁虚而入。   他明明是想公平竞争,让陈仅在冷静客观的状态下做出选择。   正在接电话的陈仅,也有一种劫后逢生般的庆幸。   若不是被打断,他大概已经把“那个人是不是我”问出口了。   即便他已有所察觉,直接问出来,也实在显得自作多情。   况且,他根本无力承担可能听到的答案。   如果“不是”,反而简单,既然对方想瞒,他便也可以配合着假装不知道,哪怕刨根究底的自己会非常难堪。   那么如果“是”呢?   捅破的窗户纸,摆在眼前无法回避的明牌,除了推动两人更进一步,不破不立,只剩下斩断关系,停在原地这一种结果。   他身上绑着一道无形的枷锁,两人中间还隔着难以逾越的万丈深渊。陈仅不敢想象这种事昭告天下时,会令多少人哗然,又会让梁辰陷入怎样一个千夫所指,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不想让本是天之骄子的梁辰为人诟病,更不愿看着梁辰因此身败名裂,坠落谷底。   电话里,梁霄寒问:“就你一个人吗,没有人陪着你?”   陈仅抬眼,看向坐在旁边的人。   “不是一个人。”他说,“和同事在一起。”   直到此刻,才恍然明白不愿在梁霄寒面前提起梁辰的原因——是他太固执,不想在属于两个人的故事里掺入第三个人的声音。   哪怕这段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不提,我装作不知,便可以心照不宣地继续下去。   哪怕只能在黑暗中,隐秘地进行。   陈仅深深吸进一口气,呼吸连同心神的震颤中,终于看到了源于本能的动机。   我不想和他结束,不想只停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不管他是不是小偷,在别人说他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了。”化用自电影《保你平安》里的“当你说一个女人是小姐时,不管是不是,她都已经是了。” 第28章 先走一步   挂断电话,梁辰问:“他要过来吗?”   陈仅说:“不过来,他没空。”   梁辰点头。   过了一会儿,陈仅才意识到梁辰刚才问的是“他”,没有指名道姓,他就这样自然地默认并且回答了。   这样的“默契”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诊室的门打开,顾盼探出脑袋:“可以进来了。”   两人便起身,一前一后进入诊室。   齐雪茹正坐在床边,脚腕包着纱布。   她的状态已经好转很多,甚至有余力向陈仅挤出微笑:“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就……”   陈仅摇摇头,说没关系。   齐雪茹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把手机拿出来翻备忘录,那里有之前记录的“赌账”。   “你的下注金额是三百四十五块。”   经她提醒陈仅才想起这茬,忙道:“当时我就随口一说,不是真让你退给我。”   齐雪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讷讷道:“……原来是这样。”   几人一起出去,被问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家里没来人,齐雪茹说:“我父母都在老家,男朋友……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男朋友了,我刚才发信息跟他说了分手。”   顾盼惊讶:“真的吗?”   “嗯,真的。”   “那你别忘了把他拉黑,省得他纠缠你。”   齐雪茹认同地点头:“已经拉黑了,回去就把门锁换掉。”   见她态度坚决,顾盼不由得感叹:“难怪说福祸相依,这次不仅大难不死,还想通了甩掉渣男,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齐雪茹破涕而笑:“那借你吉言了。”   顾盼起了头,同行人员不免跟着说两句。梁辰和齐雪茹不熟,给了“勇敢面对”的祝语,答应会帮她在董事会争取减轻处罚,已足够让齐雪茹感激不尽。   轮到陈仅,他不擅长安慰人,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拿生命当赌注。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齐雪茹嗫嚅着,到底忍着没哭:“嗯,我知道了。”   卓翎和简言之还恪尽职守地守在门口,叫了出租车把齐雪茹送走,两人才放松警惕,从医院门口撤离。   按照卓翎的尿性,帮了这么大个忙,至少要敲梁辰一顿饭,没想他这次转了性,给梁辰发了条微信消息说有事先走一步,连面都没露。   梁辰正稀奇着,简言之打来电话,问今天能否提前一小时下班。   这会儿已经快五点,再回公司也做不了什么事,梁辰索性准了。   搞了半天,人家是要去过二人世界。   公司离这家医院不远,剩下三人步行回公司,直奔地下停车场。   难得提前下班,顾盼唯恐晚一步会被叫回去工作,骑上她的小电驴就跑,只留下一个挥手告别的背影。   开锁,收起边撑,陈仅直起腰,看见站在一旁连位置都没挪一下的梁辰,委婉道:“麻烦让一让。”   梁辰一个跨步让开。   把车推到外面,陈仅问:“你今天没骑车?”   “嗯。”梁辰说,“起晚了,打车来的。”   “那你还打车回去?”   “不了,晚高峰容易堵车,还是坐地铁吧。”   陈仅点头,推着车向前走,梁辰与他并肩同行。   公司附近就有地铁站,正好和前往陈仅住处的方向相同。   梁辰见陈仅迟迟不骑车,催促道:“你骑你的,不用管我。”   陈仅说:“这里人多,不骑。”   梁辰失笑:“还以为你已经学会了呢。”   陈仅看他一眼,不服气地跨上车,踩上脚踏就蹬。   结果起步太急没注意到前方的路障,差点迎头撞上去。   吓得陈仅双脚撑地,扭头去看,梁辰正拖拽着车后座,一脸无奈地说:“还是带上我吧,至少我能帮你把控方向。”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梁辰就大大方方地坐在后座,双腿打开悬空,时不时撑一下地面,帮陈仅拉回偏移的重心。   这条路行人不算多,也有专门的自行车道。第一次在闹市区骑车的陈仅很是紧张,时不时转头看一眼身后,然后勾起嘴角。   梁辰个子太高,20寸的自行车本来也不适合载人,他抬起的腿几乎伸到前轮位置,姿势十分憋屈。   还有几分可爱,像坐在玩具汽车里的大号儿童。   短暂的路程过半,梁辰探出头问:“还骑得动吗?”   陈仅说能,梁辰不信,他分明看见陈仅都开始喘粗气了。   于是梁辰双脚踩地强行刹车,任陈仅怎么踩脚踏都没办法前进。不情不愿地下车的同时,陈仅在心里暗叹,真是好强的核心力量。   换成梁辰骑车,陈仅蜷腿坐在后座,随着车子平稳地前行,有风拂面而过,送来炎热夏日里难得的清凉。   从陈仅这个角度,抬头正好能看见梁辰头发短而浓密的后脑勺,还有左边耳朵的圆环耳钉。   太阳尚未落山,黄昏让原本银色的耳钉呈现一种偏橙的暖色调,它随着梁辰的动作一摇一晃,让陈仅联想起吱嘎转悠的风扇,不快点吃掉就滴答淌水的冰棒,还有在微风中摇曳的稻田,睡梦中也萦绕耳畔的虫鸣。   这是来到N市以后,陈仅第一次把夏天描绘得如此具体。   具体到让他久违地开始憧憬,连刚刚才大哭一场的事都忘记。   六月下旬,梁家老爷子七十大寿,包下岚庭酒店大宴宾客,隔天晚上,又在自家摆了一桌,只邀请关系亲近的好友及合作伙伴。   陈仅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梁家,这次是梁建业点名叫他去——大约又是吴妈忙不过来,需要他当劳力。   吃过午饭,陈仅就骑车赶到。梁霄寒出来迎他,略显意外地问:“怎么不打车过来?”   陈仅一边踩落脚撑一边说:“周末交通繁忙,骑车反而快一点。”   梁霄寒眉梢一挑,总觉得这话在哪儿听过。   陈仅把挂在车把上的塑料袋拿下来,拎着往屋里走。   进厨房之前,先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冰箱冷藏室。   吴妈已经开始备菜,陈仅洗干净手,戴上围裙,帮着处理了蔬菜瓜果,鸡肉牛肉切块腌制,活虾开背去虾线……做完这些,口袋里手机响,陈仅重新洗手,摸出手机往外走。   客厅里已经坐着几名客人,陈仅无意打扰,蹑手蹑脚地上楼,在二楼拐角处按下接听。   是齐雪茹打来的电话,说她刚从成本部的同事那边得知,上次厂房坍塌的事已基本定论。由于出事时厂房无人伤亡,事故中损坏的机器也都有投保,最终需要公司承担的损失并不多,加上主要责任在未按图纸施工的施工方,落在她身上的部分就更少了,上面念在她是公司的老员工,又是无心之失,决定不追究她的法律责任,只处以不到六位数的罚款。   这样的情况已经比预想中好太多,齐雪茹松一口气的同时,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感谢陈仅。   虽然陈仅确实有在开会时为她说情,但归根结底,只有话语权大的人才有扭转局面的能力。   “这件事上我能做的有限,你应该去感谢梁辰。”陈仅说。   “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只能麻烦你先帮我转达谢意了。”齐雪茹诚恳道,“等下周上班再当面道谢。另外我想请你们吃顿饭,承蒙你们的帮助我才能活到现在,拜托千万不要拒绝。”   陈仅应下了,顺便提醒她不要请太贵的,后面还要交罚款,能省一点是一点。   齐雪茹在电话里笑出声,随后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们。”   陈仅理解她的心情,有着强烈不配得感的人偶然受人恩惠,会有一种撞大运般的受宠若惊,感激到说一万句谢谢都觉不够。   挂断电话,心头尚余感慨,陈仅转身时,蓦地撞上梁霄寒几分锐利的眼神。   “在跟谁打电话?”梁霄寒问。   陈仅握着手机的手垂落身侧:“同事。”   “设计部那个姓齐的?”   “嗯。”   “我说呢,怎么不来找我帮忙,原来是找了别人。”   梁霄寒的声音冰冷,陈仅摸不准他是不是在生气,只好如实道:“当时我们都在医院,梁辰主动提出可以帮忙。我没有去找他。”   梁霄寒忽然笑了:“我就随口一说,别紧张。”   其实紧张的是他自己。虽然是他推动陈仅接近梁辰,可当真看见陈仅与梁辰越走越近,他反而感到不痛快。   陈仅没吱声,抬脚正欲下楼回厨房做事,被梁霄寒叫住。   “要不要搬到家里来住?”   陈仅愣住,一时没明白“家”指的是哪里。   梁霄寒接着说:“你租的房子太小,交通也不方便,住在这里每天早上可以跟我的车一起走,省得骑什么自行车。”   “不要。”陈仅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住了。”   梁霄寒微微一怔。他想起两年前,陈仅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说要租房子,曾询问他对住所有什么要求,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表达想与他同住的愿望。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工作忙,没时间往你那儿去,你只管自己住得舒服就行。   之后的两年,他也确实一次都没去过陈仅的住处,两人的会面不是在外面餐厅,就是在梁家二楼的书房里。   可陈仅当时那么渴望待在一起,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换态度?   带着这样的疑问,梁霄寒上前两步,楼道光线昏暗,凑近才看清,陈仅脸上既没有愤怨,也没有欣喜,一种全无波澜的平静。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梁霄寒眉心蹙起,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以前,只要他出手赠与,陈仅都会温顺地接受,眼角眉梢都透着掩饰不住的开心。   思索片刻,梁霄寒重新提议:“那我给你买套房子,不忙的时候我也会过去住。”   他觉得这样已经足够有诚意,陈仅也果然有了反应。   扬唇笑了一下,陈仅问:“过来住,然后呢?我们要分两间房睡吗,是不是还要错开使用卫生间的时间,免得不小心碰面?”   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梁霄寒不悦道:“这说的什么话?我和你是那么疏远的关系吗?”   “那是什么关系?”陈仅直视梁霄寒的眼睛,“施恩者和受益者的关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关系,还是连接吻都不可以的‘情侣’关系?”   经过上次那场不像争吵的争吵,陈仅以为梁霄寒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没想到他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用和从前如出一辙的手段,试图哄住他,粉饰太平般地把那不和谐的一页揭过去。   可惜陈仅不想再配合了,更不想继续自我洗脑。他忍耐太久,一直在委屈自己——甚至连委屈这样的情绪,都是在不久之前,从梁辰那里学会。   从来没有被在意过的人,怎么会懂得委屈?   梁霄寒突然上前一步,陈仅下意识后退,后背挨上墙壁。   他看见梁霄寒眼底的暗流翻涌起黑色的潮水,像是压抑太久之后的骤然失控。   梁霄寒握住陈仅的手腕,按在墙上,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不想和你亲近吗?要不是因为——”   一串突兀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   也唤醒了陈仅断片的意识。   转头,看清来人的面孔,陈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几乎压在身上的梁霄寒,然后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直到晚上围坐在餐桌旁,两杯酒下肚,陈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着急与梁霄寒划清界限,是不想让目睹到这一幕的人误会。   而那个人,现在正坐在餐桌的另一边,他的正对面,颔首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梁辰什么都没想。   也不敢去想,他深知自己想象力丰富,如果不加以约束,定能分分钟脑补出一场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大戏。   说不定这场戏的结局还是HE,而他的身份是观众,注定只能在戏外观赏,没有资格参与。   梁辰气自己今天在工地耽搁太久回来太晚,又宁愿回来得更晚一些,这样就看不到那个让他心情复杂的画面。   说起来,陈仅为什么要推开梁霄寒,还甩开他的手?   是因为被抓疼了,还是以为来的人是爷爷梁建业?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重点。   这场宴席邀请的宾客都与梁家来往密切,包括建设局局长,以及局长的宝贝弟弟赵俊辉。   许久不见,这位鼎鼎大名的赵不举又长胖不少,笑起来脸颊肉都挤到一起,泛着令人作呕的油腻光泽。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的笑容多半冲着陈仅。   甚至拉着陈仅喝酒。起初梁霄寒还帮着挡一下,后来大概是察觉到梁建业的默许,索性不再干涉,任由赵俊辉借各种名义拉着陈仅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种名为寿宴实为拉拢关系而举办的宴席,由来得有这样一个负责喝酒的人,按照席间众人的态度,梁辰也可以想象他在国外念书的这段时间,陈仅没少被他们逼着陪酒。   至于怎么确定他是被逼的——入席半个小时,梁辰第九十九次抬眼,看见陈仅愈发苍白的脸色,和只有在放下酒杯时才忍不住皱一下的眉心。   “这个小陈,就是梁总资助的那个贫困生吧?”某位宾客笑问。   “是的呀,去年就是他了呀,别看梁总长了一副多情的面孔,其实很专一的呢。”另一位宾客接话。   在梁家,梁建业被称为老梁总,梁总指的自然是梁霄寒。   而这类带有调笑意味的对话,在席间也是屡见不鲜。横竖在这个圈子里没什么事能瞒得住,经得起大家茶余饭后讨论,反而显得豁达大度。   因此绕是梁建业不爱听,也只是拉着脸不言语。梁霄寒甚至微笑着听他们说,用一种默认的态度。   恰逢今天赵俊辉在,他的“精彩表现”也为众人贡献了新鲜的话题。   “仔细看小陈长得真是不错,唇红齿白的,难怪我们赵总一直盯着他看。”   一时笑声四起,坐在陈仅旁边的人站起来:“要不我跟赵总换个座位,让您靠近了看?”   赵俊辉闻言当真站了起来,踢开凳子,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眼看那色眯眯的眼神就要贴到陈仅脸上,忽闻“砰”的一声,玻璃制品砸向桌面的动静。   在几名女宾的惊呼声中,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高脚酒杯从杯梗处断成两截,液体洒得满桌都是。   而砸掉酒杯的人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惊慌或者歉意,梁辰腾地站起来,绕行至餐桌另一头。   “各位慢慢吃,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   丢下言简意赅的一句,梁辰拉起陈仅的手,大步往门口走去。 第29章 是我自己愿意   一口气跑到外面,发动车子的时候,陈仅忽然想到还有东西放在冰箱里,想回去拿,被梁辰拦住。   “再回去就出不来了。”   梁辰不由分说拉着陈仅到副驾旁,几分霸道地推着他坐上去。   陈仅抵住车门不让关,梁辰以为他还想回去,脸都垮下来,结果陈仅说:“我想把自行车带走。”   于是梁辰绷着脸把自行车折叠起来,塞进后备箱。   车子驶出梁家院门,转入两侧林荫茂密的内部道路时,陈仅从后视镜里看身后那幢灯火通明的宅院,在轻微的颠簸摇晃中越来越远,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此刻是在趁着夜色私奔。   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只知道要去往一个自由的,不受约束的,也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穿过车水马龙的主城区,周遭的热闹渐次退场,直到沉入茫茫的寂静。   下车的时候,看见夜幕中隐约可辨的白色棚顶,陈仅非但不惊讶,反而有一种果然是这里的落定感。   梁辰给大棚的承包者夏霓打了通电话,得知她已经下班,便带着陈仅走旁边小路绕行,从外面去往玻璃小屋。   昨天下过雨,道路些许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跟前,梁辰伸手进口袋一摸,愣住。   显然是走得及忘了带钥匙。   陈仅看破不说破,拿出自己的钥匙串,在暗光环境下准确地摸到那一把,对准锁孔推进去往右拧,咔哒,门应声而开。   进门先开灯,顶灯和繁星般闪烁的氛围灯亮起来时,悬在半空颠簸了一路的心脏,就这样飘然落地。   这小小的一隅还是那么安谧,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陈仅把钥匙放在桌上,走到中间,像上次那样席地而坐,梁辰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没有虫子了。”陈仅说。   梁辰一时没懂:“什么?”   “已经没有虫子了。”陈仅重复一遍,“上周我来过,打了除虫药。”   梁辰心头微颤。他没想到陈仅会看出他害怕虫子,更没想到陈仅会记在心上,甚至付诸行动。   习惯了单箭头,偶然收到回馈,喜出望外之余还有一种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慌乱。   虽然面上依然从容镇定,梁辰说:“辛苦了。上周我都待在工地,没往这儿跑。”   陈仅“嗯”一声:“知道你忙。”   说起工作,陈仅替齐雪茹转达谢意,梁辰说举手之劳,他只是在梁建业面前提起齐雪茹跳楼的事引来多少记者媒体,引发了多大的社会关注而已。   “如果之后爆出跳楼未遂的员工被重罚之类的新闻,只会对企业形象不利。”梁辰说,“而企业形象与利益挂钩,关乎利益的事,商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那你呢?”陈仅问,“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没想到会被这样问,梁辰一时怔住。   而陈仅也意识到以他们目前关系,这种问题有点越界,于是一边站起来一边转移话题:“上次我还买了一箱水放在这里,你要不要喝?”   手握喝掉一半的矿泉水瓶,梁辰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刚才好像错过了一个表白的契机。   虽然现在根本不是时候。陈仅和梁霄寒之间的关系尚不明朗,他也不确定陈仅是否还把他当成小孩子。   梁辰甚至怀疑,把陈仅从宴席中解救出来,不过是为了满足他自己想逞英雄的心理,和不可言说的独占欲。人家不需要他救也说不定。   余光瞟一眼身旁的人,大约是喝下去的酒精终于产生反应,陈仅嘴唇微张,脸颊,眼角,以及耳朵,都浮起一层浅色红晕。   和他这个人一样淡淡的,与世无争的,一种充满距离感的漂亮。只有怀着探索欲或者其他更强烈的欲望去凝望他,方能撕开表层的那层薄纱,窥见里面真实的,触目惊心的美丽。   不是没有察觉那道灼热的眼神。   陈仅酒量尚可,不过今天喝得实在太多,酒劲上来难免有点头晕。   和大部分人醉酒的状况不同,陈仅醉酒后感官非但不会失灵,还会灵敏度翻倍。   比如此刻,他能清晰地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捕捉到周遭的一切动态,包括梁辰挨得越来越近的身体。   吐息散发微甜的气味,是某种不含酒精的饮料。   梁辰既不嗜酒,也不抽烟,逼不得已就用酒杯装饮料。   好乖的宝宝。   忽然听见来自近处的声音:“怎么不涂指甲了?”   从混沌中抽回思绪,陈仅顺着梁辰的目光往下看自己撑在地面的手——窄而修长的手掌,纤细到有些像女孩子的手指,越往指尖越细,指甲盖则饱满圆润,仅剩的一星半点甲油遮不住透出来的肉粉色。   许是那视线太过赤裸,陈仅下意识蜷缩手指:“……最近没时间。”   “那现在呢。”梁辰问,“要不要涂?”   两分钟后,陈仅捏着甲油刷,看着涂在指甲盖上的泛乌发亮的墨绿色,心说这个人蛮有意思,钥匙不记得带,不重要的东西倒是一直揣在口袋里。   或许是今天刚买的,为了今天见面时送给他——虽然梁辰嘴上不认,非说是超市买牙膏送的。   和买轮椅送折叠自行车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个更离谱一些。   陈仅抿唇笑了下,很难想象哪家的少爷需要自己跑超市采购牙膏。   今晚的第一个笑容,自是没逃过梁辰的眼睛。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借口很牵强,却也不怕陈仅起疑。   不能正大光明地宣之于口,就从点点滴滴细枝末节里传达心意。   虽然涂过很多次,但实际上陈仅并不擅长给自己涂指甲,他的甲床弧度大,总是会不慎涂到皮肤上。   轮到梁辰笑话他。   听闻一声轻笑,陈仅抬头,没什么威慑力地瞪过来一眼。   喝了酒的关系,这一眼实在有几分娇嗔的味道。   梁辰不敢多想却又不得不多想,压下嘴角收住笑,视线却还落在陈仅手上。   就当趁虚而入好了,梁辰问:“要不要我帮你涂?……我的手还挺稳的。”   陈仅接受了这个提议。   此时他坐在椅子上,担心姿势不方便,正打算坐回地上,梁辰已经先一步在他面前蹲下来,为支撑身体单膝点地,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心脏突跳几下,陈仅咬住嘴唇移开视线,不多时又移回来。   实在不想错过梁辰认真到近乎虔诚的面容,不想错过只属于两个人的每一个瞬间。   梁辰一手托着陈仅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墨绿色的小刷子,在形状完美的指甲上一层层铺开,让它们染上夜晚的色彩。   他的动作很轻,轻到呼吸声都藏匿起来。好像只要这样做,这些偷来的时光就会被放慢拉长,直到永远被他握在掌心,不用再还回去。   为了拖延时间,梁辰问了一个早在去首都的高铁上就听到过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喜欢涂指甲油?”   “防止啃手,缓解压力。”前半段是众所周知,陈仅顿了顿,接着道,“还有……对抗现实中的无意义。”   能够在面对任何情况都表现出超常的淡定,其实并非他心智成熟或者经历丰富,而是因为这些事都让他觉得毫无意义。自从父母去世,他就把自己关进一个狭小的世界里,旁观着周围人的喜怒哀乐,他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可就是提不起劲,懒得摆出和别人一样的表情。   毕竟笑能如何,哭又能怎样?时光不会倒流,任何事都不会发生改变。   直到来到N市念书,学会了上网,陈仅查阅相关资料得知自己这样的状况已经算是抑郁。而解决的方法说难也不难,就是从现实中抽离,找一件可以长期坚持的爱好,看一场电影体验他人的故事,或者多关心身边的朋友,和某个人建立亲密关系,把自己从封闭的世界里强行拽出来。   陈仅固执却也听劝,当即开始执行。从那天开始,他把涂指甲当爱好,一周看一部电影的习惯延续至今,他既尽己所能帮助他人,也不拒绝别人的好意。他还尝试与梁霄寒发展一段正常健康的亲密关系……虽然最后失败了。   他像一个误闯地球的外星人,为不显得格格不入,一直在模仿地球生物的行为,试图融入集体。即便他再努力,也会有露馅儿的时候,所以周围人对他的评价多是外表拒人千里,倒是意外的很好说话,还有情绪稳定。   可是那么稳定的他,竟在不久前在别人怀里放肆大哭——冷不丁想起这件事,陈仅咬了下嘴唇,是在怪自己多嘴。   什么“现实中的无意义”,梁辰听了可能只觉得莫名其妙。   然而梁辰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难怪他总觉得陈仅自带把其他人隔绝在外的结界,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这样解释就完全合理了。   合理中还带着些许可爱,仿佛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外星人穿上人类的衣服,跟随人群走进电影院,坐在角落里。播放到搞笑的桥段,周围的人都在笑,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哈哈哈”,唯恐不笑就会被当成异类抓起来。   陈仅看不见梁辰脑内的小剧场,问他笑什么,梁辰说:“没什么,想起你在指甲盖上写字,很有趣。”   被梁辰看到指甲盖上的字只有两次,一次“MMQM”,一次“不听”,都不是什么好话。   陈仅有点心虚,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瞥一眼屏幕上的新消息提醒,陈仅没有点进去,直接按下锁屏。   转头看见梁辰仍垂眼帮他涂指甲油,更心虚了。   一只手涂完,换另一只。   察觉到梁辰的手心微微出汗,陈仅问要不要休息一下,梁辰说:“没事,我在想事情。”   其实是在想反复出现在他梦里的场景。   梦里托着叶片的手,如今停靠在他的掌心,门缝里漏进来的一束光不偏不倚打在正中央,让梁辰有一种狠狠将它握住藏起来的冲动,又怕吓到他。惊惶失措的小外星人躲进深山密林里,该上哪儿找去。   而梦里那道望着叶子的视线,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地落在他身上。天知道他多少次羡慕那片叶子,想成为那片叶子,哪怕春天过后,撑不过炎夏,它就会凋零。   他甚至幻想过,如果树叶有灵,附身在叶片上的他幻化出人形,便可以趁梦里的人睡着,悄悄凑近,俯身,将一个吻印在他唇畔。   哦,不对。   已经这样做了。   在顶楼的会客厅,趁陈仅睡得人事不省。   想到这里,梁辰油然而生一股丧气。如果不使手段,不耍心机,好像永远没有办法靠近陈仅的世界。   连眼下接近的机会,都是因为他不计后果的争取。   “在想什么?”陈仅问。   梁辰低垂着脑袋,声音发闷:“在想回去怎么向爷爷交代。”   “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当然,毕竟你是被我强行带走的,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最后一根小指涂完,梁辰几分颓丧地松开手,正要起身,刚被他放开的手伸过来,抚上他的鬓发。   懵然间,他意识到这是陈仅第一次打探他在想什么。   在哪种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对另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抱有好奇?   仰头,对上陈仅的眼睛,梁辰清楚地看见漆黑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   好似难以启齿,却又不想违背本心,陈仅轻抚着为他剪短的头发,感受柔软的发梢蹭刮掌心,久违地有一种不需要刻意模仿,也能体会到的脉脉情意。   “不是‘强行’。”陈仅认真而笃定地告诉梁辰,“如果我不想,你不可能带得走我。”   跟你一起走,是我自己愿意。 第30章 不甘心   大约是惯性,梁辰不敢深想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他只当陈仅这样说是为了减轻他的心理负担——这样也好,至少没有白逞英雄。   站起来的时候腿麻,梁辰扶着桌子缓一会儿,把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喝了个底朝天。   已是晚上十点,宴席应该结束了。   先开车把陈仅送回住处。到地方下车,梁辰帮忙把折叠自行车从后备箱拿出来,问旁边的陈仅:“拎回去还是骑回去?”   “骑吧。”陈仅说。   于是三下两下把自行车展开,交到陈仅手里的时候,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脸,梁辰不大自在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陈仅抬起的手顿了一下,大概考虑到是在外面,没有直接摸上去,转而指了指梁辰鬓角:“这里,沾了指甲油。”   梁辰顺着指引去摸,果然有一小簇头发被甲油糊在了一起,已经晾干了。   “没事,我回去洗头。”   这样说着,梁辰的视线沿着陈仅的手指展开搜查,当看到右手无名指甲盖上的一小块凹凸不平时,不由自主地干咽一口空气。   好像他的头发留在陈仅身上的印记。   昏黄的晚灯将覆在指甲上的颜色照成一种幽邃的绿,隐有光芒反射,并不晃眼,只会更吸引人的注意。   这个颜色果然很衬他。   梁辰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目送陈仅骑车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返身回到驾驶座,回去的路上心情好到哼起歌来。   到家就哼不出来了。   在门口透过窗户瞧见客厅亮堂堂的,梁辰就心知不妙。进屋换上鞋,还没来得及往楼梯方向跑,就被坐在沙发上的梁建业叫住。   “回来了?过来坐。”   梁辰硬着头皮过去,在离梁建业最远的沙发落座。   梁建业看起来还算平静,似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提几个小时前宴席上那场闹剧,而是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末了夸他表现不错,部门的周经理和梁霄寒都给了很高的评价。   梁辰觉得梁霄寒夸奖他这事很魔幻,没忍住笑了一声。   梁建业看他一眼,脸上才有了些许愠色:“虽然工作上你的表现很好,但一码归一码,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顾了吗,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摔酒杯?”   总算回归正题,梁辰正色道:“那是手滑,不是故意的。”   梁建业哼一声:“那把陈仅带走也不是故意的?”   “我是看那个赵不……赵总喝那么多,怕出事才出的手。”梁辰把矛头往赵俊辉身上引,“万一他真在这儿干出什么丑事,传出去我们家也跟着丢人。”   梁建业不以为然:“陈仅的存在本来就够丢人了,为这事我们家被非议得还少吗?”   “那为什么要叫他来做事,不就是为了让他陪酒?”梁辰冲口而出,“既要挟恩图报,又嫌他的存在丢人,您不觉得矛盾吗?”   梁建业一霎瞪大眼睛,却又不知从何反驳,嘴巴开合半天,骂了一句:“混账!”   “胳膊肘尽往外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梁?”梁建业气不打一处来,“明天别上班了,给我挨个给客人打电话道歉!”   梁辰知道老爷子固执,根本说不通,随意地应下便起身上楼。   回到房间,梁辰把自己扔在床上,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分明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道个歉服个软,有的是办法避重就轻敷衍过去。可是一听到有人说陈仅的不是,他就心头火起,烦躁至极。   偏偏这份烦躁没有排遣的出口。梁辰知道,只从酒桌上把陈仅解救出来远远不够,想要避免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必须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那必然是一场堪称颠覆的动荡,是先前梁辰从未设想过,也从未打算参与的残酷战争。   翻身侧躺,抓到枕头蒙在脸上,轻微的窒息感让梁辰头脑发晕,困意上涌。   意识泯灭的前一秒,脑海中浮现的是陈仅望着他时清澈明亮的眼睛。   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希望,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瞬间该有多好。   次日下午,陈仅接到孙助的通知,乘电梯上到顶楼。   梁霄寒早已等在办公室,招呼他坐下,递上一杯冰拿铁,笑问:“昨天晚上跑哪儿去了,消息都不回?”   陈仅接过杯子捧在手上:“回家去了。”   “梁辰送你回去的?”   “嗯。”   本以为梁霄寒会追根究底,问梁辰为什么会把他带走,问他们一起干什么去了之类,没想梁霄寒话锋一转,说起昨天开席前发生的事:“昨天是我不对,我太心急了,不该要求你搬过来,至少也该先询问你的意见。”   陈仅抿唇半晌,才说:“您没有错。”   施恩者和受益者之间没有平等可言,就算梁霄寒对他提要求也无可厚非,哪里用得着道歉。   梁霄寒却好像松了口气,接着道:“后来酒桌上,我气还没消,不然一定帮你多拦几杯酒,不会放任你被那个赵俊辉欺负。”   这话听着像在解释昨晚不为陈仅解围的原因,实则有话外之音——都是因为你不乖不听话,让我生气,我才不帮你拦酒,借机“惩罚”你。   陈仅与梁霄寒相识多年,自是领会到这层意思,察觉到无形中的威压。   不由得感到好笑,原来是他想多了,梁霄寒这样的上位者,怎么会觉得自己有错?   “我知道爷爷为什么让我上桌,也很清楚我在酒桌上扮演的角色,所以,”陈仅看向梁霄寒,“我没有受欺负,您不需要帮我拦酒,更不需要向我解释。”   梁霄寒愣了下,为陈仅过分理智的发言,和清明得似乎能将他看穿的眼神。   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卷土重来,他忽然意识到,陈仅已经很久没有对他笑了,连带有一丝温度的话语都欠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把陈仅一个人丢在花房的那一天,冲动之下试图强吻的那一天,还是后来,他回避与陈仅亲近的那一天?   可那些都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想的。   要不是梁辰,要不是这家伙总是冒出来坏事,他和陈仅应该还和从前一样亲密。   等到他坐稳集团最高决策者的位置,就可以无所顾忌,什么都不怕了。   只不过要再等一等而已。   可这世界上的人和事都不会一成不变。   哪怕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四年前在公司楼下,对陈仅说出“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时的坚定心情。   梁霄寒垂眼,目光几分黯然。随后又好像想起什么,说:“昨晚,梁辰十一点多才回家。”   陈仅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把话题绕回去。   “从家里到你住处来回一小时足够。”梁霄寒看着陈仅,敛去了一贯的笑容,“我十点半到你住处,你还没回来。”   陈仅眼中流露疑惑,他既不懂梁霄寒为什么要去他住处,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   “我什么都知道。”梁霄寒接着道,“或许你也已经知道了,他喜欢你。”   从陈仅稍显错愕却并不惊讶的反应中,梁霄寒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那么接下来就好办了。   梁霄寒靠近陈仅,几乎贴在他耳边说:“不过你觉得,他会因为喜欢你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和整个家族对抗吗?”   掌心被冰拿铁冻得发疼,陈仅下意识咬住牙关。   耳畔的声音似恶魔低语:“小仅是没想过,还是不敢想呢?”   齐雪茹的感谢宴定在周五晚上,接到邀请的除了几个当时在场的同事,还有平日里对她多有照顾的部门经理,以及有在医院帮忙拦媒体的简言之和卓翎。   饭店定在市区某商场里。下班后陈仅和部门的同事先到,没多久简言之和卓翎也来了,庄晓梦要加班耽搁了半小时,最后到的是梁辰,进包厢前先把外套脱掉,抖落一地从工地带来的尘土。   从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梁辰在陈仅旁边停留片刻,到底还是坐到卓翎旁边的空位。   “洗干净没?”卓翎一脸嫌弃地娜开自己的餐具,“别把灰尘弄我碗里。”   顾及到卓翎另一边坐着家属,梁辰克制住了踹他一脚的冲动。   然后隔着半张桌子,状似不经意地瞟一眼正在摆弄筷子的陈仅。   连着几天没打照面,他还是有一种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心不在焉。   梁辰偷偷观察半天,也无法确定他是在看筷子,而是在看涂成墨绿色的指甲。   用餐的过程平淡无奇,有年龄较大的部门经理在场,年轻人们都有点放不开,全靠顾盼和庄晓梦两个话痨叽叽喳喳地点评菜品,才不至于冷场。   尾声时部门经理借家里有事先行撤退,桌上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聊天内容也开始百无禁忌。   顾盼问齐雪茹有没有和前男友断干净,齐雪茹面有难色地说:“我已经跟他说了分手,可是他不同意,这些天一直在纠缠我,昨天还在我家楼下堵我。”   “好恐怖。”庄晓梦打了个哆嗦,“这种情况能不能报警啊?”   “他没有威胁我,也没有造成人身伤害,不算犯法……”   “那怎么办,要是我被这么个人渣盯上,晚上都要吓得睡不着。”   卓翎也加入讨论,支招道:“你家有没有那种身强力壮的男性亲戚,叫出来吓一吓他。”   齐雪茹摇头:“我是外地人,在N市没有亲戚。”   顾盼说:“朋友也行啊,身强力壮的男性朋友。”   “也没有……”   “谁说没有?”庄晓梦环视一圈,“光咱们这桌就有四个,还不够你用吗?”   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陈仅就跟着大部队,稀里糊涂地从饭店转移到了KTV。   顾盼美其名曰“共商大计”,在KTV包厢里对在场四位男士进行了细致的点评。   “陈仅先pass掉,太瘦了不够有威慑力……允炆er,啊你知道我们私底下叫你允炆吗,不会生气吧?不生气就好,允炆er长得太帅,会让渣男误以为是花钱请来的演员……卓先生呢,看起来不像会跟人好好过日子的,先待定吧……简助理倒是不错,尤其是瞪眼时的下三白,还有这魁梧的身材,试问谁看了不害怕?”   庄晓梦笑出了眼泪,齐雪茹也被逗得捂嘴笑,剩余几个男的要么尴尬要么懵逼。   只有卓翎满不在乎地拿起桌上的啤酒,边喝边心急地吆喝:“选完了?我先替之之答应了,赶紧开唱吧!”   先来首调高的开嗓。   刚才喊得最凶的是卓翎,跑得最快的也是他,《青藏高原》才唱到亚拉索,他就和简言之一起失踪了。   三个女生一起唱了几首小甜歌,下一首萨克斯风细腻而婉转的声音响起时,梁辰眼皮突兀地一跳。   顾盼看一眼点歌台:“谁点的《暗里着迷》?”   无人应声。   索性打开原唱,各自拿起手机窝在沙发里休息。   粤语歌自带怀旧气息,加上沧桑的男声,自然滋生一种爱而不得的悲情氛围。   偏偏连歌词都那么贴切——   即使千多百个深夜 曾在梦境内   我有吻过你 这毕竟并没存在   ……   其实每次见你我也着迷   无奈你我各有角色范围   就算在寂寞梦内超出好友关系   唯在暗里爱你暗里着迷   刚才进包厢时选座,梁辰再度犹豫,以至现在只能借着灯球旋转散落的块状彩光,偷看坐在角落里的陈仅。   像个躲在黑暗里贪婪的偷窥狂,一边暗自窃喜,一边担心被周遭的人发现端倪。   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他一做就是六年。   再乐此不疲,也有感到倦怠的时候。   拿起一罐啤酒走出包厢,关闭的门阻隔了门内的声音,梁辰有一种逃出升天般的轻松。   推开旁边的空包厢门,看见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梁辰迅速退出来的同时不忘把门带上,在心里暗骂卓翎你随时随地乱发什么情,还有简言之你看着挺正经一个人,怎么还跟他配合上了?   什么“之之”“翎翎”,肉麻得要命。   骂完背靠墙壁,仰起头,梁辰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就倦怠五分钟好了,他想,喝完这罐啤酒就回去。   刚扯开拉环,喝了两口,旁边的包厢门打开。   连五分钟都不能给吗?   梁辰郁闷极了,皱着眉偏头去看是谁不好好唱歌非要扎堆往外跑,这一看就愣住了,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是陈仅。   “……去洗手间?”梁辰问。   陈仅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来找你。”他说,“看你好像不开心。”   其实陈仅也在偷看梁辰,从饭店一直到KTV。   哪怕梁霄寒的那番话在他心里激起了波澜,他也想过是否要恪守距离,可当见到梁辰,那道刚架设起的警示线就瞬间消失,追出来也是不由自主,全凭本能指引。   连看到梁辰嘴角有液体溢出,滑落至脖颈,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上前,抬手帮他抹去。   指尖刚抚上喉结,沾上温热的液体,手腕突然被一把攥住。   梁辰垂头,嗓音有一种难耐的颤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早就想问了,每一次被触碰,每一次收到反馈,他都既欢喜又担心。怕这是最后一次,更怕陈仅是抱着和他截然相反的清白坦荡的心理。   暗恋者宁愿得不到任何回应,也好过捧着一堆似是而非的片段患得患失,心情坐过山车似的时而冲上云霄,时而跌落谷底。   宁愿被一刀杀死,也好过承受与凌迟无异的漫长煎熬。   幸好陈仅不会说谎,连眼神都坦率到没有一丝杂质。   “知道的。”陈仅望着梁辰起伏的喉结,“它很好看,我想摸一摸。”   突然身旁的门扇再度打开,仓皇之下,梁辰搂着陈仅往拐角处躲去。   这回出来的是顾盼和庄晓梦,见走廊无人,两人大声地聊天,一个问陈仅跑哪儿去了,一个答大概是打电话给梁总报备去了吧,毕竟都这么晚了。   陈仅大气也不敢出,被松开的手无意识地去捂梁辰的嘴,唯恐他发出声音把人引过来。   梁辰却再度抓住他的手,颔首,启唇,将刚才触碰他喉结的指尖含进口中。   心脏失控般狂跳起来,陈仅知道这种反应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刺激。   梁辰琥珀色的瞳孔在危险的环境下呈现出一种接近黑色的浓郁,像海面的漩涡,要把人吸进去。   他一定是喝醉了吧,陈仅用仅剩的一线意识想。   不然眼底怎么会泛起水色,咬住手指既是为了舔舐甜味,也有一种泄愤般的不甘心。   因为歌里在唱“共我道别吧,别让空虚使我越轨”。   因为明明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却总是会听到第三个人的名。 第31章 改名了   后来怎么回到包厢里,陈仅已经记不清了。   总归是兵荒马乱的,清醒之后,两个人都没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顾盼和庄晓梦从洗手间回来,满血复活地拿起话筒嘶吼。陈仅还坐在原来的位置,拿起桌上的饮料时,视线不经意与坐在另一角的梁辰对上,又迅速移开。   喝着冰饮料,整个人还是热得厉害。尤其是刚才被湿热唇舌缠裹过的指尖,烫得仿佛在燃烧。   从KTV出来已经十一点多。   卓翎和简言之自打失踪就没再出现过,多半已经回家去了,庄晓梦和齐雪茹同路,共搭一辆出租车回家。   陈仅今天没骑车,是坐顾盼的电瓶车来。至于怎么回去,他在花钱打车和小电驴之间选了后者,梁辰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告别后便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陈仅知道他是在害臊。   唱了几个小时,顾盼还是生龙活虎,路上一直拉着陈仅聊天,八卦卓翎和简言之的关系。   连外号都给人家取好了:“我猜他俩是一对,医院那会儿卓羽毛说不定就是冲着简助理来的,而不是咱们允炆er。”   “可能是吧。”   “他俩外形也很搭,简助理一看能拿捏得住卓羽毛。”   “嗯。”   “不过他们这种豪门世家,一脉单传,很难接受他和男的在一起吧?”   “也许吧。”   等红灯的时候,顾盼扭头,隔着头盔盯陈仅:“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陈仅一愣:“……没有吧。”   “刚你出去给梁总打电话报备过了吧?”   “……嗯。”   “那你怕什么,我还当你夫管严,回家晚了会被惩罚呢。”   “我和他不住在一起。”   顾盼嘿嘿一笑:“我知道啊,你还有小狼狗嘛,要是住一起还怎么暗度陈仓?”   陈仅被“暗度陈仓”这个词噎了一下,脑海中立刻浮现刚才在包厢外走廊里发生的一幕。   “呐,明天是休息日,今天晚上也不用去梁总那儿报道,”顾盼开始给陈仅支招,“现在发条消息让小狼狗赶紧来你家共度良宵。”   陈仅眼皮都开始跳:“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   “你对我同时和两个人……这件事的接受度是不是太高了?”   顾盼笑起来:“你年轻貌美工作能力又强,何必一辈子吊死在一棵树上?就因为他资助你上学?你都已经在给他打工了不是吗?而且——”   红灯跳至绿灯,顾盼拧动车把,大声道,“我觉得你和他在一起一点都不开心,与其把自己困在原地,不如换个人试试!”   周遭人声鼎沸,车流不息,陈仅的回应顾盼没听清,扯着嗓子让他再说一遍。   陈仅便拔高音量:“我说,谢谢你!”   并非是谢顾盼给他支招,而是因为顾盼是第一个告诉他“受人恩惠并不低人一等”的人。   虽然不足以解开他身上的枷锁,但那压在他心头的负罪感,总归轻了一些。   他也终于确定,没有谁生来就不配在感情中选择,哪怕选错了,也有重来的权利。   考虑到女孩子夜里在外面不安全,到顾盼家小区门口陈仅就先行下车,剩下的两三公里路程,他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回去。   到家,几乎是刚进门,口袋里手机一振。   是梁辰发来的消息,问他到家没有。   暧昧的氛围并未终止,一条消息就足以延续。至少在陈仅的认知中,只有情侣之间才会频繁确认对方的位置,用这样熟稔到习以为常的语气。   陈仅回复“到了”,想了想加了句“你呢”。   也是在这一刻才发现,在之前和梁辰的微信聊天中,他从来都不是结束对话的那个人。每当梁辰抛出一个问题,他答复的同时会再回问一个问题,不让话题结束。   不自觉的行为,恰恰证明了在意。   梁辰回复很快,发的语音:“刚到,在找吃的。”   陈仅想说这么快就饿了?冷不丁想起上次留在冰箱里的东西,急忙发语音过去:“冰箱冷藏柜里有颗柚子,外面包着纸,你拿出来吃。”   过一会儿,梁辰语带笑意地说:“原来你上次要回来的拿的就是这个。”   陈仅“嗯”一声:“给你买的。”   夏天的柚子都是冬天留下的存货,陈仅跑了好几家水果超市,才挑到一颗保存得不错,看起来水分也饱满的柚子。   本想趁上次去梁家,散席之后去厨房切好给梁辰送去,谁想后来……   好在梁辰并未因为礼物迟来而不开心,他把柚子拿出来摆在厨房岛台上,拍了好几张照片,挑出构图和光线俱佳的一张发给陈仅。   陈仅回复一个捂嘴笑的表情包。   梁辰也笑了,不过没有捂嘴。他问陈仅为什么买不应季的水果,陈仅说:“因为你喜欢。”   今晚不知道第几次被直球迎面击中,梁辰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还是没睡醒。   取出水果刀握在手上,比划半天也没忍心下刀。   “我不会开柚子。”梁辰说。   不到半分钟,陈仅发来一条名为“2分钟快速轻松切柚子”的小某书链接。   梁辰:“……”   想着连人家的手指都咬了,没必要再扭扭捏捏,梁辰清了清嗓子,按住语音键:“家里刀坏了,回头我买把新的带到玻璃花房去,你帮我切?”   说完又觉得太明显,任谁都能听出来他是在找借口见面。   然而也许陈仅太迟钝,几乎没有犹豫地应了下来:“好啊。”   入睡前,梁辰把这几条语音反复听了七八遍。   正当他为两人的下次“约会”满怀期待,周一去到公司,听闻一件噩耗——正在初期筹备中的养老院项目被人举报土地存在污染,土壤中多项对人体有害的化学成分超标,目前上面已下发文件勒令项目暂停,公司也因存在环境监测方面的疏漏被追责。   领导们开完会,部门成员也召开紧急会议,过程按下不表,最后的结果是——原项目经理周浩昌被撤职,不再参与项目工作,该职位由副经理梁辰顶上。   一夕变天。   梁辰一方面要接手周经理的统筹决策工作,另一方面还要配合调查组继续追查发生如此重大失误的原因。先前就归他负责他的副总经理的工作还不能落下,大小事务连同压力朝他迎面扑来,忙得他变身陀螺转个不停,每天工地,公司,环境保护局三点一线地跑,连按时吃饭睡觉都成了奢侈。   梁辰开始拿咖啡续命,从一天两杯到三杯,四杯……   有一天晚上从简言之手里接过第五杯咖啡,发现自己连电脑屏幕上的字都开始看不清,向来精力旺盛的梁辰不禁怀疑咖啡这东西是不是只管让人睁着眼睛,不管其他器官是否在同时运作。   那感觉就好像已经油尽灯枯,却还插着氧气管,被迫保持清醒。   等到这件事处理得差不多,已是两周过去。   这天傍晚,梁辰挂断电话,揉了揉假笑到僵硬的脸,合上面前的文件,起身时正好简言之进来,手里端一杯咖啡。   “你喝吧,我今天要早睡,睡到下周一。”梁辰放狠话道,“中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找我,哪怕天塌下来。”   简言之向来不问缘由,只管听令执行,当即把咖啡喝完,然后向梁辰申请提前半小时下班。   看在陪着加了半个月的班的份上,这假也不可能不批。以为他又要去和卓翎约会,简言之却问梁辰要不要一起去。   梁辰大惊,心想你俩二人世界带上我干吗?   简言之说:“上次说好帮那位女同事吓唬她前男友,今天总算有时间了。”   梁辰:“……那我也去。”   倒不是梁辰有多么古道热肠,他只是觉得陈仅可能会去。   这些天他只在会议桌上和陈仅打过两次照面,话都没能说上,实在憋得慌。   下到14楼设计部,齐雪茹已经收拾好准备出发了,顾盼也挎上包说要一起去,走之前拍了下陈仅的肩膀问他去不去,陈仅把视线从屏幕上抬起来,与梁辰一霎交汇,又匆匆分开。   他一边开始保存文件,关闭电脑,一边淡声说:“去。”   到地方,现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店,围坐在一起商量对策。   梁辰现在闻到咖啡味都想吐,没心情参与,拉了椅子坐旁边桌,打着发呆的幌子偷看陈仅。   刚聊一会儿卓翎也来了,看见梁辰大呼稀客:“听说梁总这段时间升职加薪,日理万机,怎么有空下基层参与我等平民的活动?”   梁辰瞪他一眼,示意他小心说话。卓翎笑嘻嘻地在他旁边坐下,趁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凑过来挤眉弄眼:“你以前不是没野心的吗,怎么现在想去争了?”   说到“争”,梁辰忍不住又往陈仅那边瞟去一眼。   “什么争不争的,”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梁辰含糊道,“临危受命而已。”   卓翎知道他不爱说这些,打趣完见好就收,转身加入关于如何收拾渣男的讨论中。   大约是这些日子累狠了,听着咖啡厅里柔和的音乐和噪杂的说话声,梁辰撑着脑袋睡了过去。   短暂的昏睡时间里,竟然做了个梦。梦里有一只色泽红润的苹果,他渴了,想去拿来吃,刚伸手过去,那苹果被另一只手抢先夺走。   抬头一看,来人竟是梁霄寒。他像平日里一样面容带笑,声音却冰冷:“你也想要这个苹果?”   梦里的梁辰点头说想要,梁霄寒嘴角下垂,收了笑容:“可是只有一颗苹果,怎么办呢?”   他把手里的苹果举高:“要不把他劈成两半,给你一半,好不好?”   几乎是惊醒,梁辰发现自己额头都冒了一层冷汗。   实在是很不吉利的一个梦,梁辰瞥向陈仅刚在坐的位置,人不在。   往窗外看去,瞧见陈仅正和卓翎还有简言之站在一起,才松了一口气。   三人面前还站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看样子是齐雪茹的前男友。   说好简言之一个人上,怎么三个人一起了?   梁辰在心里吐槽,耳朵里捕捉到来自邻桌的说话声。   “让他们几个在那里,我不过去,是不是不太好……”齐雪茹有些犹豫。   “你刚不是露过脸了吗?接下来交给他们呗,看你前男友那样,肯定不敢动手。”顾盼说。   “他很怂的,就会欺软怕硬。”   “那你当初怎么非要跟他好,谁的劝都不听?”   “可能真被下降头了吧。”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是能从你嘴里听到这话,我可太欣慰了。”   ……   “诶对了,上次咱们部门打赌的记录,你那儿还存着呢吧?”   “嗯,都存着呢。”   “帮我改一下呗,我不堵朱棣赢了,赌允炆er。”   “为什么呀?”   “我也是跟着形势走,你看那么大个项目都交给允炆er了,他人帅心善又年轻,以后潜力无限。”   “好吧,我来看看,你是押了多少?”   “三百,就比陈仅少押一点点,要是赢了至少一个月的早饭有着落了……”   说着,顾盼凑到齐雪茹那边去看,余光瞥到梁辰时吓了一跳:“……醒了怎么不吱声?”   梁辰没答,开门见山地问:“你们部门打赌,赌什么?”   上次在医院听到陈仅和齐雪茹的对话,他就想问了,后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慢慢的给忘了。   眼看糊弄不过去,顾盼硬着头皮把打赌的事三言两语讲了,紧接着解释道:“我们就是闹着玩,没当真的,而且赌你赢的也不少……”   然而梁辰的重点根本不在这里,没等顾盼说完,他就急切问道:“那陈仅呢,他赌谁赢?”   前男友的事解决得非常顺利。   光是简言之往那儿一杵就够吓人了,加上陈仅和卓翎,场面堪称砍瓜切菜,那男人在三人的监督下写了以后再也不骚扰齐雪茹的保证书,又被押着录了怼脸视频,走的时候双腿都在哆嗦,差点摔一跤。   返回咖啡店的时候,刚还在睡觉的梁辰已经不在那里。   被问到人去哪儿了,顾盼支支吾吾说允炆er临时有事先走了,让我跟你们说一声。   几人在附近凑合吃了晚餐,临分别时,顾盼喊住陈仅,把刚才她和齐雪茹聊天被梁辰听见的事说了。   “我看他好像挺生气的,脸色都不对了。”顾盼愁眉苦脸道,“不过他没问其他人,也没看记录,只问你赌谁赢……可能是因为听说你押得最多吧。”   换做别人大概也会这样以为,可是只有陈仅知道,不是的,不是因为我押得最多,而是因为我没有选他。   难得空闲的休息日,陈仅天还没亮就醒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拿起手机。   和梁辰的聊天还停在关于柚子怎么切开,手指在输入框里点几下,停住,把刚打的几个字删掉,陈仅轻点梁辰的头像,进入他的朋友圈。   最近的一条动态发布于三十分钟前,一张登机牌的照片,显示飞往迪拜。   配了降落伞和犯困的表情包,没有烟花。   陈仅不理解,既然这么困,坐在咖啡厅里都能睡着,怎么会听见别人聊天?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休息,非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还坐飞机跑,明知道他恐高。   翻个身,手机屏幕光的照射下,陈仅嘴唇紧抿,唇角垮成一道扁弧形。   明明说好一起去玻璃花房吃柚子,难道柚子坏掉了吗?   切出微信,打开小某书搜跳伞,光看搜出来的预览图,陈仅都被吓到头皮发麻,赶紧摁灭手机。   平复完呼吸,又摁亮屏幕,这回不生气了,咬着嘴唇,眼里只有担心。   猜测梁辰这会儿已经上了飞机,收不到消息,陈仅思索片刻,给自己改了个名。   pagl,依旧是他习惯的拼音首字母,现实生活中习惯有话直说的人,大抵都会在网络上藏匿心迹。   刚改完,还没来得及锁屏,手机连振两下。   切回微信主界面,看见名为“lc”的联系人上有个红色的数字2,陈仅的心脏都漏跳一拍。   lc:改名了   lc:pagl是什么意思? 第32章 是你   发现陈仅改名的时候,梁辰已经坐上飞机。   他用26键输入四个字母,出来的第一个词是“爬过来”,第二个是“平安归来”。   虽然他倾向第二个,但是第一个好像……也不是不行?   不过关键在于,名字是不是为他而改。   梁辰坐不住了,对面正在输入却迟迟不回复,他心急地伸长脖子看向飞机舱门,引起了旁边卓翎的注意。   “你干吗呢?”   “看看舱门关上没有。”   “……”卓翎傻眼,“别告诉我你想下去啊。”   被梁辰的电话打醒之前,卓翎正躺在简言之怀里做着签约的网红都爆火的美梦,听说要去迪拜,稀里糊涂起床穿衣服,裤子都差点穿反。   机票也是临飞前高价购入,结果这家伙现在居然想下飞机?   正在这时,广播里传来舱门已关闭的提示,梁辰一屁股坐了回去,卓翎才放了心。   飞机起飞,起落架刚离开地面,梁辰突然开始找东西:“我的伞包呢?”   刚摁下去的心瞬间弹起,卓翎倒吸一口气:“……你不会是想跳伞飞回去吧?”   那倒不至于。   梁辰一紧张就爱吃东西,一兴奋就会忘东忘西。卓翎告诉他伞包在行李架上,刚才亲眼看着他放上去的,梁辰才又坐下来。   飞机上有WIFI,可惜并无用武之地,接近十个小时的飞行,梁辰在退出又重进无数次,点进对话框无数次,甚至重启手机,都没有收到任何一条来自陈仅的新消息。   原本的解压之旅也变得愁云密布。下飞机赶往跳伞中心的路上,梁辰把手机刷没电了,问卓翎有没有加过陈仅的微信,能不能给他发条消息问问他在干吗。   卓翎简直要翻白眼了:“没有,我跟他又不熟。再说突然问人家在干吗多冒昧啊,搞得跟要追他似的。”   梁辰“哦”一声,不说话了。   看他一副可怜样,卓翎又于心不忍,从随身包里摸出充电宝递过去。   手机充上电开机,第一件事还是点进微信。   用脚趾头猜也知道梁辰的微信置顶是谁,卓翎怕挨打,挡着脸说:“你真当上男小三了啊?”   梁辰没懂:“什么?”   “上回在KTV的那首《暗里着迷》,传说中的男小三之歌。”卓翎几分自豪地说,“特地点给你唱的。”   梁辰拧眉:“原来是你。”   到底没躲过踹过来的一脚,卓翎捂着腿嗷嗷叫:“呜呜呜你好狠的心,人家好心陪你来跳伞,你竟然这样对人家!”   梁辰冷着脸给简言之打视频电话,摄像头对准卓翎:“要撒娇对着你的1撒,我不吃这一套。”   另一边,陈仅宅家休息,看完一部电影又点开看另一部,为的是分散注意力,免得总是想看手机。   一直到周末的下午,接到来自奶奶的电话,挂断电话时顺便刷了下微信,才发现昨天早上回复梁辰的消息没发出去,大概是当时的网络出现故障。   盯着自己精挑细选的烟花表情包旁边的红色叹号看了半晌,陈仅到底没重新发。   这会儿梁辰说不定在忙,无论是跳伞还是坐飞机都很危险,还是不要打扰为妙,有些话等他回来再讲也不迟。   周一到公司,电梯里碰到简言之,陈仅正要开口,简言之不问自答:“梁经理下午六点到机场。”   陈仅几分尴尬地点了点头,心说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中午飞快地吃完饭,陈仅乘电梯上到顶楼,想趁午休时间把东西放下就走。   今天是梁霄寒的生日,作为受他资助的学生,自当有所表示。   下电梯往办公室方向走,距离会客厅还有几步之遥,听见虚掩的门缝里传来熟悉的男声。   “梁总,我求求您了梁总,您帮帮我吧!”   “撤职是董事会共同决定的,你求我也无济于事。”   “可是那块地在拍下之前就被传堆放过化工原料,可能存在污染,您是知道的呀……现在事情曝出来了,您不能拿我一个人去挡枪啊!”   “什么挡枪?话可不能乱说,这块地自从拍下就归你负责,一切都由你组织统筹,我从未插过手。”   “立项之前我还问过您污染方面的问题,是您说没关系,不会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有办法解决,我才敢放手去做……”   “闭嘴!你再信口开河,怕是连部门里的职位都保不住!”   “可是环境保护局那边就要来问责了……”   梁霄寒已然失去耐心,冷声道:“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与其在这里跪我,不如去跪菩萨,说不定能给你指一条生路。”   言罢,梁霄寒甩开周经理,大步往外走。   拉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陈仅,梁霄寒先是愣了下,随即挤出笑容:“你怎么来了?”   陈仅看着他的脸,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知道他都听到了,梁霄寒索性收了笑:“这事是董事会决定,老爷子拍板的,我也无能为力。”   类似的说辞,陈仅听过好几次。   视线越过梁霄寒的肩膀,看见还跪在地上哭的周经理,想到不久前他还说要自掏腰包请项目组的大家一起吃饭,陈仅心里说不上来的不是滋味。   心知没资格要求或是责怪面前的人,陈仅无话可说,扭头就走。   梁霄寒追上来,拦住他去路:“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坏。”   陈仅站定脚步,看向面前的人,平静地说:“我什么都没想,是您想多了。”   他把手里的礼物盒递给梁霄寒:“祝您生日快乐。”   送完礼物,本来都走到电梯口了,陈仅又折返回来。   梁霄寒还在原地,见他回来眼神里流露几分惊喜。   然而陈仅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完成任务般地说:“这是我作为被资助的学生送给您的礼物,除了感谢,没有其他任何意思,请您不要再多想了。”   乘电梯下楼,陈仅回到自己的工位。   收拾桌面上的文件时,不慎碰到摆在桌角的那盆仿真植物,“砰”的一声,木质底座和盆体分离,塑料的仿真叶片也摔得东零西碎。   正在看综艺的顾盼闻声摘掉耳机,看着满地狼藉惊道:“天呐,这可怎么办?”   陈仅从窗边拿来垃圾桶,蹲下,把摔碎的部件挨个捡起来丢进去。   顾盼瞧着心疼:“这个很贵吧?要不用强力胶粘一粘,修一修?”   陈仅摇头:“不用了。”   本来就是多余的东西,碎都碎掉了,还修它做什么?   尽管礼物已经送出去,下班的时候,陈仅还是被叫去了梁霄寒的生日宴。   与此同时,梁辰搭乘的飞机准时降落,一下飞机他就打车直奔公司,经同行的卓翎提醒,才想到这个点都下班了。   “先打电话联系一下呗,约个地方见面。”卓翎提议。   可是陈仅连消息都不回,梁辰哪有脸给他打电话。   心情郁闷地坐在车上刷手机,刷到顾盼在七分钟前发的一条朋友圈,点开照片,似乎在参加谁的生日宴,桌上有花有酒有蛋糕,角落里还露出陈仅的半张脸。   切出去看一眼日历,这才想起今天是梁霄寒的生日。   梁辰仰面朝天,抬手盖住眼睛,忽而笑了一声。   无由地觉得心急火燎赶回来的自己像个小丑,还是舞台上最不缺,最无人在意的那种。   最后还是去到位于江北的玻璃花房。   目送梁辰下车的时候,卓翎担心地问:“你不会要在这里上吊自尽吧?”   梁辰连骂他的心情都没有,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滚。   一个人进到玻璃花房,摸索走到桌边,拉一张椅子坐下。   好奇怪,分明已是盛夏,梁辰搓了搓胳膊,莫名觉得冷极了。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这个时间,还会有谁过来?   梁辰腾地起身,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紧接着灯被打开,梁辰眯起眼睛,却还是清晰地看见,面前的人微笑的脸。   陈仅是趁去洗手间的功夫偷偷溜出来。   今年的宴席摆在外面的酒店,许多同事在场,陈仅一时脱不开身,只能频繁地点亮手机屏幕看时间,猜测梁辰到哪里了。   溜出来之后,他想也没想,就打车往江北赶。直觉告诉他,梁辰会在这里等他。   如今亲眼确认眼前的人完好无损,陈仅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悬了三天两夜的心这才飘然落定。   然而没等他缓一缓,梁辰突然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腕,拉他入怀。   只抱两秒就松开,梁辰后退两步,神情几分懊恼,是在气自己立场不坚定,一见到人就忍不住贴上去,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无视被忽略,连打赌站队都不被选择。   “为什么不躲开?”他黯然开口,“如果你不愿意,拜托不要再给我机会,不要再让我以为有希望。”   这话听似含糊,却又那样坦率,让陈仅心口微颤,不由得抬脚上前。   梁辰却再往后退一步,拒绝他的靠近:“你想清楚……先想清楚,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愿意,都不要过来。”   陈仅知道这种时候,就算他说“我没有不愿意”,梁辰也未必相信。   只好把到嘴边的话绕个弯:“之前问过你,有没有在追的人。”   陈仅的声音很轻,“有吗?”   梁辰闭了闭眼睛,是默认的意思。   “那个人,是不是我?”陈仅接着问。   隔在两人之间的纸终于到了捅破的时候,哪怕猜到陈仅并非全无所知,此刻的梁辰还是有一种被看穿的难堪。   “……是。”梁辰不敢睁眼,甚至垂下脑袋,“是你,我一直在追你。”   以为接下来会是听到拒绝,或者质问,问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在明知道他有男友的情况下。   然而陈仅的声音并非想象中冷硬,他只是问:“你不是觉得恶心吗?”   “三年前你回国,我听见了你和卓翎的对话,你说同性恋很恶心。”   愣怔片刻,梁辰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是在那时候……”   先前陈仅问他不觉得恶心吗,他还以为陈仅是在办公室外听到他说“我又不是Gay”的谎话。   原来误会的种子早就埋下。   思绪飘回三年前的暮春,爷爷梁建业来电话叫他回家一趟,说要转让部分股份给他。   梁辰对权力争斗并无兴趣,翻了下日历发现时间合适,才请了假,买机票飞回N市。   彼时梁建业因为身体问题从管理层退下来,梁霄寒则顺势上位,成为公司最高决策者。梁建业担心自己会逐渐失去对集团的掌控,遂把梁辰叫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梁霄寒一个下马威,让他不要得意忘形,别忘了梁家还有个正统的继承人在这里。   虽然没有明说,但梁建业此举的目的,众人心知肚明。   而梁辰回国的那一天,刚好是陈仅的生日。   为了和梁霄寒一起度过一个美好的生日,陈仅提前做功课,定餐厅,打算吃完饭去汽车电影院看露天电影。   可惜最后泡汤了,因为梁霄寒有工作要忙,且为梁辰回国的事心情糟糕透顶,唯恐坐不稳总经理的位子,稍有不慎就被挤下去。   “你是不是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陈仅问。   梁辰抬眼,隔着透明的空气凝望他:“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回国。”   “不。”陈仅却说,“我不明白,我要你亲口讲给我听。”   那天,梁辰从晨光熹微等到太阳落山。   时差还没调过来,他愣是不敢合上眼睛,唯恐他睡觉的时候陈仅来家里,错过两年来唯一一次见面的机会。   可是那天陈仅没有来,梁霄寒也不在家。   直到第二天晚上,卓翎来家里吃饭,陈仅才露面,却也只在桌上坐了一小会儿就回到厨房帮忙。   梁辰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上。   后来看着陈仅和梁霄寒在楼梯拐角说话,陈仅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容,再目送着两人进入二楼书房,门轻轻地关上,却在梁辰的心里震起轰然巨响。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没机会向陈仅表明心意,甚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送客到门口的时候,卓翎笑说:“你叔叔和那个叫陈仅的,应该算是确定关系了吧?我看他俩眉来眼去的,昨晚说不定……”   梁辰听不下去,暴躁地打断:“恶心死了。”   “同性恋,真恶心。”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当时的愤怒和言不由衷,都源自嫉妒心。   没想到那时说的气话竟让陈仅听了去,梁辰羞惭地垂眼:“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我是在骂我自己。”   他嫉妒梁霄寒可以被陈仅喜欢,被陈仅用依恋的目光注视,嫉妒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交换眼神,可以两个人待在密闭的房间里,甚至一起在外面过夜……而他只能躲在暗处远远地偷看,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还要装作云淡风轻。   连他都唾弃自己,怎么可以觊觎别人的男朋友,怎么可以动如此恶心的念头。   可是陈仅却说:“不要这样说自己。”   他说,“你那么好,一点也不恶心。”   既然梁辰是为他的生日回国,不免联想到另一个话题。   “当时,你是不是有给我准备礼物?”陈仅问。   梁辰近乎叹息地说:“当然。”   索性埋藏在心底那么久的秘密,他都已经一股脑说了,好比胸膛被剖开,从里面把整颗心掏了出来。   那么多羞耻,惭愧,不甘心,还有那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都已曝露在天光之下,无所遁形,如今再想遮掩,只会显得可笑至极。   梁辰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那盆白色的山茶花,还记得吗?”   陈仅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那是他最在乎最关心的一株植物,为了让它开花,他费尽心思学养护技巧,怕它营养不良,还从外面带回雪水浇灌给它。   “当时花卉市场快关门了,买得很匆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老板给我看了它开花的照片,我觉得它很漂亮……很像你。”   梁辰看着陈仅,像要把他此刻怔住的样子刻进心底,“那是你二十三岁那年,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心脏一霎狂跳,陈仅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为这样一份浓烈到让他有溺水之感的深情,为这劈头盖脸砸下来,让他几乎招架不住的冲击力。   梁辰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接着道:“你知不知道,每当看到你和梁霄寒在一起,我都在想什么?”   陈仅的声音微颤:“……什么?”   “一定要是他吗,真的非他不可吗?”梁辰咽下一口干涩的空气,“我也喜欢你,比他更喜欢,到底还要等多久你才会回头,才能看见我——”   未尽的话语被堵在唇齿间,是陈仅终于无法忍耐地上前,捧住梁辰的脸,吻了上去。   毫无章法的一个吻,像小动物在舔舐,嗅闻,交换彼此滚烫的呼吸。   很快,主动权被夺走,梁辰一把搂住陈仅的腰,不让他因为身体发软而往下滑,把他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宽大有力的手掌按在陈仅脑后,让他无法逃离。   本来也没打算逃离。陈仅松开的双臂环住梁辰的脖颈,唇舌被近乎狠戾地吮咬,胸腔内的氧气都被抢掠一空,肺叶都开始抽痛。   耳畔唯余剧烈的嗡鸣,是即将沸腾的声音。   可是他们都不怕,一齐迎向彼此,以紧密相拥的姿势迎接狂风暴雨。   直到完全没了力气,依靠着对方的身体才能勉强站立。   陈仅伏在梁辰肩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眼角有泪水滚落,嘴角却扬起。   “是你。”他终于通过这个吻确定,“趁我睡着偷亲我的,也是你。”   作者有话说:   这不就尝出来了嘛 第33章 我也要   良久,梁辰才出声:“那时候,你醒着?”   陈仅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那感觉太真实了。”   梁辰赧然地垂眼,冷不丁意识到什么,眼睫一颤:“你不会以为……是他吧?”   片刻的沉默后,陈仅不太自然地说:“我问过他,他承认了。”   梁辰咬紧后槽牙,简直想爆粗口。   察觉到他的不满,陈仅轻拍几下他的后背:“现在知道也不迟。”   一句话就把梁辰安抚好了,他低头,弓着背将半张脸埋进陈仅肩膀里,闷声道:“那个时候,是在告别。当时我以为,以后不会再见到你了。”   虽然已经知道后来梁辰并没有离开,还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留了下来,陈仅的心口酸胀得厉害,不由得收拢双臂,将梁辰抱更紧。   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谁也不想先将对方推开。   等到过分剧烈的心跳平复,梁辰才再度开口:“怎么办。”   “嗯?”   “你和他……我好像真的当了男小三。”   语气委屈得能挤出水来,陈仅抿唇笑了下:“我和他其实不算那种关系,而且我已经对他说清楚了。”   “真的?”梁辰犹疑道,“可是你赌他会赢。”   “当时部门的同事都在场,他们默认我会选他,我懒得去改。”陈仅说,“那个不作数的,你别当真。”   其实在听到陈仅亲口解释之前,梁辰对这件事已经不那么介意了。   不过机会难得,不借题发挥一下实在可惜。梁辰躬身往陈仅颈窝里埋了埋,自己都觉得自己厚脸皮:“不管做不做数,那都是我的初吻,刚才也是你主动吻我……你要对我负责。”   待两人都平静下来,再抱下去恐有窒息的危险,陈仅才松开手,搭在梁辰肩膀上轻轻一推。   退开后,梁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看陈仅的脸,瞧见他眼角被泪水浸湿成一簇一簇的睫毛,才迟滞地有一种梦想成真的真实感。   那是陈仅为我流的眼泪——光是想到这一点,梁辰就心神震颤,伸出手,拇指很轻地为他揩去眼角未干的湿痕,擦完又有些后悔,因为舍不得让这无比珍贵的泪水蒸发。   或许是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看,刚才主动到近乎生猛的陈仅忽然害羞起来,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对方的脸。   正好有话要说,陈仅竭力忽略面颊升起的燥热,还有嘴唇由于剧烈摩擦造成的灼痛感,开口道:“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作为两人中年长的一方,不算顺利的成长经历让陈仅学会在面对未知的境况时,尽量提前考虑周全。   自从被梁霄寒资助开始,他就与整个梁家结下了不解之缘,也亲眼见识过表面和睦的梁家人私底下是怎样明争暗斗,互相厮杀。   所以上次梁霄寒用“梁辰不会因为喜欢你而放弃拥有的一切”试图打击他,他首先想到的却是梁辰该怎么办。   刚参与工作,在集团内部尚未站稳脚跟,就面临着两难的选择,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弃子,甚至失去一切——每当想到这里,陈仅就很难不为梁辰目前的处境捏一把汗。   而危机都是由他带来,如果梁辰不喜欢他,如果他没有回应梁辰,这些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梁辰还是梁家的唯一继承人,即便有梁霄寒压他一头,可毕竟有梁建业掌控大局并全力提携,梁辰的未来不说一片光明,至少也是顺遂无忧。   然而现在……   陈仅突然有点后悔,后悔刚才的冲动行事。   哪怕再按捺不住,他也应该藏匿起急于回应的心情,为了梁辰的安全,为了不陷他于万劫不复的残酷境地。   这样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在听到陈仅的问题后,梁辰的第一反应是拧眉,而后沉默。   不过他经历得不够多,无法想得更深远,他只能顾及当下,稍作思考便急于开口:“我——”   “别着急。”陈仅抬手,指尖轻按在他唇畔,“这是可能会影响你未来的大事,你慢慢考虑,想清楚了再决定。”   “你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一遍,哪怕可能会有疏漏,哪怕计划赶不上变化……至少我不希望以后的某一天,你为今天的仓促决定而后悔。”   梁辰听懂了陈仅的意思,也知道陈仅是为他考虑,可还是难免会为这份激情冷却之后的理智感到失落。   他握住陈仅压在自己唇上的手,留恋地亲吻一下柔软的指尖:“……那我还能继续追你吗?”   陈仅莞尔:“当然。”   他见不得梁辰难过,于是放下手,踮起脚再度吻上去。   小小的一间玻璃花房,阻隔了外面的所有纷纷扰扰的杂音。   好像身处密林深处,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耳畔唯能捕捉道心上人的轻声耳语。   “无论你怎样决定,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浓稠的夜色中,许多事情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离开酒店之前,梁霄寒再从包厢经过洗手间,把大堂都巡视一遍,才确认陈仅真的不在这里,说不定早就走了。   连蛋糕都没吃。   梁霄寒不喜甜食,差人去订蛋糕完全是看在生日的份上,而且陈仅喜欢吃。   有一年的夏天,公司有个大项目出了点问题,那阵子他忙到焦头烂额,是陈仅在加班结束后,拎着一只六寸的小蛋糕来到他办公室,他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那蛋糕他只勉强尝了一口,早就记不得味道。可是奇怪极了,陈仅那天穿了什么衣服,说过什么话,还有在插上蜡烛催促他许愿时,隔着烛火看着他的明亮眼神,他都记得很清晰。   回到家里,梁建业还没休息,看见梁霄寒一贯的没给好脸色,问他土地污染的事解决得怎么样了,不忘捎带一句挖苦:“心大得很,出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情出去喝酒。”   梁霄寒想说今天我生日,然而一想到眼前被他称做父亲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哪一天出生,就失去了解释的欲望。   他甚至懒得坐下回答,站在楼梯边看向梁建业,平静地陈述:“我记得是您和董事们讨论后,一致决定把土地污染事交给梁辰全权负责。”   “交给他你就什么都不管了?”梁建业哼道,“亏你还是当叔叔的,就任由他天天加班,三更半夜都不回家?”   梁霄寒本就喝了酒,听了这话更是烦躁不已。   好像梁辰生来就该是他的包袱,是他命中的劫难。所有人都把他帮助梁辰,甚至让位给梁辰当作理所应当,却从来没有人问问他究竟想不想当这个叔叔。   这个比他小十五岁的侄子不仅要抢他的车,抢他的奋斗成果,现在还要抢他的人。   一霎心绪翻涌,话冲到嘴边,到底还是忍了下去。   梁霄寒太懂得冲动的后果,也太懂得怎样说才能让局势对自己有利。   “他前些天不是出国跳伞去了吗,今天这么晚还没回来,多半也不是因为加班。”梁霄寒的语速不急不缓,生怕梁建业听不出话里有话,“最近他和陈仅走得很近,无论是在公司里还是下班后。您要是担心他,不妨打电话问问,说不定这会儿两个人就待在一起。”   回到二楼书房,关上门,梁霄寒把西装往沙发上一扔,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突然手机响起,以为是陈仅打来,梁霄寒飞快起身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又几分颓丧地坐了回去。   按下接通,就把手机随手丢在桌上,梁霄寒摸出一支烟点上,懒懒地靠在座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话筒里传来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   不用听也知道,无非是那些话——   儿子的生日母亲的难日,你凭什么心安理得不跟我联系?   老头子呢,有没有什么表示,有把股份分给你吗?   赶紧找个女人结婚吧,我听说现在你这种情况也可以做试管,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你要是还把我当妈妈,就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就当帮帮我好不好,当年我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把你生下来,为的是什么?   你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我真是白生了你!   ……   后来大约是喊累了,女人挂断了电话,急促的“嘟”声像警铃,搅乱原本凝固的空气。   梁霄寒焦躁地去摸衣服口袋里的烟,却摸到了另一个盒子。   把它拿出来摆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条叠起来的领带。   想起陈仅送他领带时的冷淡表情,梁霄寒蹙眉,今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到心口好像被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泛起不剧烈但绵长的疼痛。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疼痛可能会比他以为的还要长久一些。   次日上午,项目组开会。   这次梁霄寒也会参加,于是进到会议室的时候,陈仅特地挑了离主位远的位置坐。   与会人员到齐入座,抬头时无意中看见梁霄寒今天戴的是他昨天送的领带,陈仅稍感意外。毕竟梁霄寒从来看不上他送的东西,这些年无论是手表,钢笔,还是红酒,马克杯,梁霄寒一概没有拿出来使用过。   曾经的陈仅非常在意这件事,也为此郁闷过,不过如今他只把它当作一个小插曲,转瞬就抛到脑后。   而且现在他有更在意的人——作为项目组目前的领导,梁辰也坐在主位。今天他罕见地穿正装,堪称衣架子的宽肩窄腰,腿更是长得晃人眼睛。   奇妙的是,这身过于正式的打扮,与他的短发和耳钉搭配非但没有违和感,反而让他帅得更独特。   陈仅不敢多看,欲盖弥彰地低头看手里的文件。为了保护梁辰,更为了守护这段刚刚开始的感情,昨晚分别前,他们俩说好先保密,不在人前公开彼此的关系。   当时梁辰答应得勉强,陈仅担心他藏不住事,会议过程中几乎没有抬头,更不敢与他目光交汇。   后来陈仅围着会议桌给与会人员分发图纸,到梁辰面前时他有意加快速度,却不知梁辰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在陈仅把图纸放到桌上的那一瞬间,胳膊突然横伸过来,手指轻触了一下他的手背。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很快就收回,陈仅还是被吓得心跳失序,会议的后半程都听得稀里糊涂。   中午吃过饭,陈仅去到茶水间接水,刚接了半杯,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以及门被关上的声响。   没等他转头,整个人就被从身后搂住,连拉带扯地被推至墙角。   脑袋自身后搁在肩上,温热吐息拂过耳廓时,陈仅才松了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   原来是梁辰。   等到回过神来,不免胆战心惊。   陈仅偏过头,正要提醒他这里是公司,随时可能有人进来,梁辰却毫无预兆地张开嘴,抿住了陈仅的耳垂。   虽然没用牙齿,但抿得极其用力,有种在发泄愤怒,甚至惩罚的意味。   直到衔咬耳朵的唇移开,陈仅的脑袋里仍然一片空白。   依稀能听见梁辰的质问:“他今天戴的领带,是不是你送的?”   分明是理直气壮的态度,提要求时的声音却很低。   梁辰用鼻尖蹭了蹭被他咬得发红的耳朵,“我也要……你给我买,然后亲手帮我戴。” 第34章 也是我的初吻   心脏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梁辰用了很大的力气,陈仅挣不开,只好缩着脖子小声地请求:“你先放手,别被人看到。”   梁辰却固执地说:“你先答应我。”   无奈之下陈仅答应了下来,梁辰又亲一下他的脸颊,才恋恋不舍地把人放开。   重获自由的陈仅连忙回到茶水台,恨不得和梁辰拉开三米远。水已经接满,他的手却抖得厉害,捧起茶杯时甚至洒到地上。   忽闻一声轻笑,陈仅扭头瞪梁辰一眼。   实在是不够凶狠的一眼,反而因为羞红了脸有种娇嗔的风情,看得梁辰心痒难耐,要不是怕陈仅承受不了,他还想上去亲几口。   好在中午同事们都在休息,鲜少有人来茶水间。   一起清理洒在地面上的水时,陈仅问:“你是怎么知道……领带?”   梁辰没好气地哼一声:“他平时戴的款式都很土,今天戴的这条显然不是他自己买的,再加上昨天是他的生日。”   陈仅听明白了,是在夸他审美好,会挑领带。   不过瞧梁辰满脸不开心,还得哄一哄。   “是随便买的,柜台给推荐的款。”陈仅说。   梁辰瞪大眼睛:“竟然特地跑去商场买?我还以为是网购。”   “……”陈仅自己挖坑自己跳,打补丁道,“那天正好顺路。”   “那我的也要去商场买,不允许网购。”   “……好。”   出去的时候,碰上打着哈欠来接水的顾盼。   她迷瞪着眼睛,回头看一眼与她擦身而过的人,问后脚出来的陈仅:“允炆er怎么跑我们这层来了?”   陈仅一派严肃道:“楼上的咖啡机坏了。”   “可他手上没拿着咖啡啊。”   “……”   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谎来圆,陈仅的大脑正飞速运转,顾盼转过来,惊道:“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中暑了?”   “是吧。”   “可是空调温度挺低的呀,我睡觉都觉得冷。”   “……”   陈仅的大脑彻底宕机。   撒谎果然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下午空闲的时候,陈仅给梁辰发微信,让他以后不要来14楼找他。   lc:为了工作上的事也不能来吗?   pagl:能,但别太明显   lc:什么明显?   pagl:别盯着我看   lc:哦   lc:晚上有空吗?   陈仅无语了一下,心说话题转换未免太生硬。   却还是问他什么事。   lc:去汪老先生那儿一趟,电动轮椅出了点故障,他一个人搞不定   pagl:那我也一起去   聊完刚要放下手机,又来一条新消息。   lc:我可以把柚子带上吗?   pagl:那颗柚子还在?   lc:在,说好你帮我切嘛   陈仅有些惊讶。满打满算,那颗柚子在梁家的冰箱里放了快有一个月,说不定已经不能吃了。   可一想到梁辰那么珍惜,陈仅于心不忍,到底答应了下来。   梁辰回复一个烟花的表情包。   手机刚放下不到五分钟,又有消息进来。   lc:那要不要带把水果刀?   pagl:……你不用工作的吗?   lc:在工作   lc:可是想你了,怎么办   一句话就让陈仅霎时心软,全然忘了他们中午刚见过面。   陈仅看一眼时间,打字回复。   pagl:还有两小时零八分钟下班   pagl:待会儿见   实际上不止两个小时零八分钟。   为了掩人耳目,到点后两人在各自的部门磨蹭了十来分钟,才关电脑下班。   电梯从15楼降到14楼,门扇打开时,陈仅毫不意外地看见梁辰一个人在轿厢里。   走进去,在靠近按钮的角落站定,一抬眼,透过轿厢内的镜子无可避免地与斜后方的人对视。发现梁辰正看着他笑,陈仅几分慌乱地躲闪了下,在心里祈祷梁辰不要像中午那样搞突袭。   毕竟如果茶水间尚算安全地带,那装了监控的电梯里就是危机四伏的雷区。   幸好梁辰还保留了一些理智,从公司到汪老先生家的路上都按兵不动,一声不吭。   上回来的时候陈仅还不会骑车,这回已经可以骑着车自如地在街头巷尾穿行。   到地方,两辆自行车并排停在空荡的筒子楼下。   此时周遭无人,陈仅走在前面上楼梯,听着身后平稳规律的脚步声,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一步一步加快。   抵达三楼,梁辰双脚刚踏上平地,就被一双手攥住衣领,被推着往后退,后背抵上楼梯口的混凝立柱。   那立柱与肩膀同宽,站在它的阴影里正好可以被挡住,就算楼道的灯亮着,住在对面楼栋的人也看不见这里的情形。   下班后的梁辰已经把西装外套脱掉,衬衫纽扣也解开两颗。当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随便的一个举动竟然方便了某人的进攻。   只见陈仅几分不耐地把衣领分开两边,偏头凑近,唇贴上皮肤的时候,梁辰打了个激灵。   陈仅体温偏低,在夏日里有明显的凉感。柔软的唇覆在他的喉结上,却又让梁辰热得厉害,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炸开。   他记得陈仅曾夸过他的喉结好看,让人很有触碰的欲望。   天知道自从那天开始,他每天洗漱都要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喉结看。   然后幻想着某一天陈仅抚摸它,亲吻它,像现在这样。   分明有挣开的力气,梁辰却不想动弹。   只在头顶的感应灯熄灭时,颔首贴近陈仅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你好怂啊,没人的时候才敢。”   陈仅不以为然,稍稍退开,抬头,黑白分明一双眼睛隔着一层水雾盯视梁辰。   “昨天没来得及对你说。”陈仅深喘一口气,扬起明媚笑容,“欢迎回来。”   至此,梁辰才终于确定,陈仅的微信名是为他而改。   进到屋里,梁辰身上还燥热得厉害,汪老先生问他要不要冲个凉,他边撸袖子边说:“不用,先干活儿吧。”   倒也没多少活儿要干,电动轮椅控制器电源接触不良,拆开把线接回去就搞定了。   原本应该是售后上门维修,这下帮人家省事了,卖轮椅的销售在电话里千恩万谢,说要送上一份小礼品,还有满一万减一千的代金券。   开着免提,陈仅也听见了,轻飘飘来了句:“不用礼物也不用代金券,再送一辆自行车吧。”   对面的销售:“什么自行车?”   没等人家问完,梁辰飞速地按了挂断,拿起桌上的筷子:“饿死我了,先吃饭。”   晚餐是简单的三菜一汤,盛夏天热,特地放凉了再吃。   屋里没安空调,窗户都大开,头顶吊扇慢腾腾地转悠,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体感竟比待在空调房里还要舒适凉快。   饭后汪老先生回里屋看书,梁辰把洗碗的活儿揽了下来。   眼看他每洗一只碗都要挤一泵洗洁精,搓得满水池泡沫,陈仅胳膊肘一推让他走开,三下五除二就把碗洗完,顺便把油烟机也擦了一遍。   梁辰津津有味地在旁边围观,自信放言道:“我学会了,下次让我来。”   陈仅不置可否地擦了擦手,看他一眼:“柚子呢,不是要我给你切吗?”   梁辰一拍脑门:“好像忘在自行车上了。”   下楼上楼跑一趟,等现学切柚子的方法,再到把柚子切开摆盘,已经半小时过去。   经过长时间的冷藏存储,那柚子已经流失了不少水分,但好在果皮够厚也果肉也没变质,勉强能入口。   一颗柚子分两盘,一盘送进汪老先生房里。陈仅出来的时候看见桌上的那盘还没动,狐疑地看向早就坐在桌边等吃的梁辰。   分明口水都要流下来,梁辰却抱着双臂别过脑袋,坚决不自己动手。看见陈仅出来,才看一眼那盘柚子,再看向陈仅。   然后张开嘴,无声却明目张胆地要求——喂我吃。   陈仅拿他没办法,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瓣柚子,仔细地摘掉残留在上面的白络,递到梁辰嘴边。   梁辰一口咬掉一半,嘴里塞得满满的,又贪婪地来咬另一半。   陈仅让他先把嘴里的咽下去再吃,他偏不,抓住陈仅手腕往自己嘴里送。   梁辰力气大,陈仅被拽得身体往前倾倒,梁辰顺势一揽,轻轻咬住了他的手指。   陈仅倒抽一口气,忙把手抽回来,往房间方向看一眼,示意梁辰——里面有人,你不要乱来。   梁辰眉梢微挑,边咀嚼边吞咽,喉结随之起伏鼓动,陈仅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甚至跟随着频率也咽起口水。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早就扑上去了。   拿一瓣柚子送塞自己嘴里,陈仅一边狠狠地咬一边想,这哪里是在被追求,简直是在被拿捏。   吃完柚子,两人到外面走廊吹风。   陈仅不敢离栏杆太近,梁辰就挡在他前面,让他站在侧后方,挨着自己的肩膀。   N市夏日炎热,晚间才稍微凉爽。第一次在高处离建筑的边缘这么近,却并不害怕,陈仅感受着风拂过发梢的细微动静,问梁辰:“你为什么喜欢跳伞?”   梁辰想了想:“可能跟你涂指甲油一样,为了解压。”   “那生日礼物,为什么不送我指甲油?”   “指甲油也送了,墨绿色那瓶,还是限量版……”   说到一半,梁辰收声,抿住唇。   陈仅拖长语调“哦”了一声:“买牙膏送限量版。”   “嗯,还有买轮椅送自行车。”梁辰索性破罐破摔,“先前不让你知道是不希望有负担,现在——”   “现在?”   梁辰转头看向陈仅:“现在宁愿你全都知道,哪怕会觉得我狡猾。”   陈仅被他过分专注的眼神震了一下:“……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   “好比一场考试,如果无所谓得分,随便学一学就当扩充知识面,现在告诉我这场考试的结果会算入总成绩,甚至影响毕业,当然希望得分高一些,当然要努力学习,拼命表现。”   梁辰笑说,“那些礼物,是知道你需要才会送给你。所有的刚好,其实都是精心算计。”   陈仅并不觉得这叫“算计”。   他惊讶于梁辰一夕之间的改变——虽然约定好对两人的关系保密,但梁辰明显主动了起来,并非从前那种暗戳戳的接近,而是明晃晃的,一种肉食动物捕猎般的坦率诱引,连眼神里都是毫不掩饰的迷恋和占有欲。   这是陈仅从有过的情感体验,毕竟他在和梁霄寒的相处中得到过的回应约等于零。   “看你的表情,是不是在拿我和他做比较?”梁辰冷不丁问。   陈仅瞬间回神,摇头道:“没有。”   梁辰笑出声:“早就说了你不擅长撒谎。”   陈仅几分赧然地咬住唇,梁辰却说:“没关系,比较吧,这一局我有信心能赢。”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陈仅问他“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梁辰撇撇嘴,自己说:“就凭我比他了解你……比他会讨你欢心。”   下一秒,梁辰的衣领再度被一把攥住。   陈仅发现自己总是能在丰沛情感的冲击下爆发出无穷的力气,当然也可能是得益于梁辰的配合,毕竟他俩无论从身高还是体型来看,都不是同一梯队的对手。   接吻时也是,每每由他起头,最后主动权都会被梁辰夺了去。他则化身为攀附着梁辰的身体才得以生存的一株藤蔓,每当快要支持不住,都有梁辰抱着他,托举着他,向他传递热源,输送养料。   后知后觉地发现梁辰对待他,就好像呵护一株待放的花,那样热情澎湃,却又那样小心翼翼。   连亲吻他,都要把手垫在他后背,唯恐失了分寸将他伤到。   有什么好比较的?   这还怎么比?   陈仅唯有踮起脚将自己送上去,唇齿纠缠,舌尖探入,更深地与他融为一体。   分开时牵出一条长长的银丝,掺杂着柚子的酸甜。陈仅吞咽一下,口水过滤掉酸味,不由得呢喃:“……好甜。”   梁辰却突然板起脸,问他怎么了,他忿忿地说:“想到有人冒名顶替我的初吻,就好生气。”   没想到一天过去,他还在为这事耿耿于怀,陈仅觉得他好可爱,忍不住抬手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   “已经真相大白了,不是吗?”陈仅弯着嘴角笑,“而且那也是我的初吻,你一点都不亏。” 第35章 怕你今晚回不去   梁辰非但觉得不亏,甚至觉得赚翻了。   他开心到压不住嘴角,转念觉得奇怪:“你和他这么多年,都没亲过吗?”   陈仅如实道:“有一次差点就……被你打断了。”   说的是从江北养老院考察回来那次,陈仅在梁辰办公室帮忙照料植物,却被突然出现的梁霄寒叫走了。梁辰气不过跟上楼去,正撞上梁霄寒意欲强吻陈仅。   回想起当时的一幕,梁辰撇嘴:“差点就被他亲到了。”   说着又想起更早的一件事,“那我们俩吃馄饨那天,你的嘴怎么……”   “那天……”陈仅回忆了一下,“那天他是用手——”   有点难以启齿,说不下去。   梁辰想象了下陈仅的嘴唇被手指用力揉搓的画面,怒火腾地烧了起来:“我就说他是禽兽吧!”   陈仅既无语又觉得好笑:“今天怎么这么爱翻旧帐?”   梁辰哼一声:“一直都爱翻,只是以前没让你知道罢了。”   从立柱后回到栏杆旁,两人一齐望向对面灯火通明的楼宇。   “如果刚才被人看到了怎么办?”梁辰问。   “看到了未必拍下来了。”陈仅说,“空口无凭,只要不在意,就没人可以伤害到我。”   梁辰偏头看向陈仅,零星的灯光映在他黑曜石般透亮的眼睛里。   忽然想起陈仅的父亲就是因为承受不住流言蜚语而轻生,哪怕那些谣言都是虚构,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证据。如今陈仅能做到如此豁达通透,想必也是父亲那件事让他引以为戒,让他在并不是人人都善良友好的社会里学会屏蔽,坚持本心。   “可是,你怕我受到伤害。“梁辰说。   “你和我不一样,你生来就拥有一切,财富,名利,地位……你早已习惯和它们共存,不知道失去它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陈仅也转头看向梁辰,“我只是怕你后悔。”   梁辰未尝不明白他的意思,可他觉得这样对陈仅来说实在不公平。   “那你还和我接吻,让我拥抱……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害怕了,退缩了,你就不会后悔吗?”   陈仅怔住,显然是没想到梁辰会为他考虑到这一层。   “你是怕我吃亏?”   “……嗯。”   陈仅笑了:“不是我让你抱让你吻,是我想抱你,想吻你。”   梁辰还没能完全适应陈仅的快人快语,被这直白的回答弄得脸红,嘀咕着:“……到底是谁追谁啊?”   陈仅权当没听见,打量着他,佯作思考状:“再说你比我年轻,长得又帅,身材也那么好,非要算的话应该是你比较吃亏吧?”   即便陈仅这样说,梁辰仍然认为自己赚了,并由此确认一件事——之前剪头发,露腹肌,包括这次穿西装,都没白干,“色诱”这招在陈仅这里非但行得通,还很好使。   之后的几天,梁辰继续穿西装上班。   不过没打领带,白衬衫松开两个扣,每天大步生风招摇过市,明明隔着一个楼层,陈仅还是一天能见到他七八次。   有一次来设计部沟通图纸细节,顾盼问他怎么不系领带,梁辰轻飘飘地看陈仅一眼,抬高音量道:“领带丢了,正等人给我买呢。”   “等谁呀?”   “那人心里清楚。”   陈仅:“……”   走之前,梁辰留意到齐雪茹把一杯奶茶放到陈仅桌上,眉梢一扬,第二天就请整个设计部的员工喝奶茶。   陈仅觉得他太明目张胆,发微信去让他下次别再这样。   lc:我又没只请你一个人   lc:怎么别人可以请你喝奶茶,我不行吗?   pagl:她是为了感谢我一直以来的照顾,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lc:我想什么了,说来听听   lc:哦,“一。直。以。来。的。照。顾。”   阴阳怪气的,弄得陈仅都不知道该先回哪条。   pagl:她是女孩子,又碰上那种事,我作为同事偶尔帮个忙而已   lc:好可惜啊   lc:我怎么不是女孩子   pagl:……   陈仅抿唇一笑,接着回答第一个问题。   pagl:全公司都知道我是gay   陈仅意在说明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向,不可能有女孩子对他有意思。   孰料梁辰角度刁钻,一句话就把陈仅给说愣了。   lc:全公司还知道你和他是一对呢,我还不是照样追你   其实陈仅明白梁辰未必吃女同事的醋,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但是梁霄寒的醋,梁辰来一个吃一个,就算没有也要创造条件硬吃。   养老院项目的土地污染问题基本解决,整个项目组都松了一口气。周五晚梁霄寒作为总经理在岚庭定了桌,慰劳辛苦了大半个月的项目组成员们。   进包厢入席,本来陈仅和梁辰中间隔着一位同事,后来吃到一半该同事接到家里电话中途离席,服务员立刻来撤餐具收椅子。   这下再无阻隔,陈仅每次抬头,都发现梁辰离他又近了一些。   中途卓翎进来打招呼,问菜品口味怎么样,梁霄寒笑说:“都是老顾客了,口味自然没得说。只是我们一大桌人,有几道菜品份量少了点,尤其是这鸡汁蒸笋丝,一人一筷子都不够。”   这话有玩笑的成分,也是在提醒。卓翎立马领会,让人通知厨房再给这边上一盘份量足的鸡汁蒸笋丝。   不多时新鲜出锅的菜摆上桌,梁霄寒直接转动旋转餐台,让那菜停在陈仅面前:“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趁热多吃点。”   理所当然的平静态度,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陈仅不懂梁霄寒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注意到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个同事已经心照不宣地放下筷子。   这种行为实在有种捧杀的意味,更像是在强化陈仅身上的标签,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属于谁。陈仅反感这种所谓的特权,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撂了梁霄寒的面子,毕竟他是公司的最高领导人。   正想着该怎样委婉拒绝,旁边的梁辰突然拿起公筷。   他和陈仅坐得近,先夹一筷子笋丝到左边的陈仅碗里,再夹一筷子放到自己碗里,冲对面的梁霄寒笑说:“刚才我也没吃到,分一口叔叔您应该不介意?”   然后没等梁霄寒说话,又慢悠悠接上一句,“不过人的口味是会变的,我看陈助理现在不怎么爱吃这道笋丝,反而对那道蟹肉冬茸羹更感兴趣。”   后半段陈仅食不知味,一边琢磨梁霄寒究竟是什么意思,一边还要分心去观察梁辰,唯恐他又说出什么震惊四座的话语。   好在宴席很快结束,陈仅本打算混在人群中离开,却被梁霄寒叫住。   “陈仅。”梁霄寒道,“在门口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与此同时,口袋里手机一振,摸出来看,是梁辰发来的消息。   lc:我在洗手间,头有点晕   其实梁辰不确定陈仅会不会过来。   他看出梁霄寒对陈仅并非全无感情,也有可能是余情未了。加上他们几乎算是公开的关系,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是情侣,梁霄寒可以光明正大地对陈仅做所有事情,他却不可以。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梁辰不安,甚至丧失信心,所以发消息时加上“头有点晕”四个字,即是装可怜也是耍心机。   好在没有白耍,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梁辰深吸一口气缓解焦躁的心情,在呼气时自墙角闪身出去,一把拉住纤细的手腕,将来人一起拽进隔间里。   陈仅吓得要命,眼睛瞪得老大,身体也跟着绷紧,待到确认是梁辰才松了劲。   第一件事还是关心梁辰:“怎么头晕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梁辰没松手,顺势举起陈仅的手到嘴边亲了亲:“刚才是假头晕,现在是真有点晕。”   得知上当受骗,陈仅抿住唇转身欲走,被梁辰一把拽进怀里。   “嘘,有人来了。”   梁辰学上次在KTV走廊里陈仅对他那样,竖起手指压在陈仅唇边,偏过脑袋对他耳语,“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在偷情?”   何止现在像。   感受着热息钻入耳道,意识都变得朦胧,陈仅几分恍惚地想,明明每一次都像在偷情。   等到外面的人离开,两人才从隔间里出来。   经过洗手台时,瞥见镜子里通红的两张脸,陈仅一边掬着凉水往脸上扑,一边打量梁辰,心说胆子挺大的一个人,怎么动不动就害羞呢?   洗冷水脸收效甚微,陈仅担心碰到同事不敢贸然出去,梁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那先找个地方待一会儿。”   一个电话把卓翎叫了来,听说他俩需要一个房间,卓翎附在梁辰耳边小声问:“发展这么快,男小三成功上位了?”   梁辰听着不爽:“哪有你们发展快,出个差都能把我赶到别的房间去。”   卓翎惊得眉毛竖起:“难道那天晚上你们俩就已经——”   梁辰一脚踹过去,卓翎早有预料地闪身躲开,走在前面的陈仅听见动静转身,梁辰一本正经道:“有蚊子,我踩死好几只。”   虽然这个说法让卓翎很不爽,他坚称岚庭有全世界最先进的驱蚊系统,没有一只蚊子能活着飞进酒店大门。   梁辰嫌他唠叨,进到房间里就把他轰出去。   门“砰”地关上,转身,看见已经在床边坐下的陈仅,梁辰骤然出神。   这间房是他回国当晚住过的,进来之前,他曾在外面走廊与陈仅擦肩而过。   熟悉的场景令陈仅也想起了那次照面,笑说:“那天在走廊里碰见你,你好冷淡,看都没看我一眼,丢下一句‘借过’就走了。”   “不是的。”梁辰却说,“那天我一直在看你,吃饭的时候,装睡的时候……后来到房间里,又控制不住去想,你和他会在房间里做什么?”   会接吻吗,还是去床上直奔主题?   会不会在足够容纳两人的浴缸里一起泡澡,早上起来再一起刷牙,为对方穿上衣服?   那么多个一墙之隔的夜晚,他都是这样胡乱揣测着,一边抱着深深的罪恶感自我厌弃,一边又羡慕得快要发疯,出门的时候还要戴上冷漠的面具,假装无动于衷。   他没有全部说出来,怕吓到陈仅。   可是陈仅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   和梁辰预想中的不同,陈仅既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也没有害怕到逃走。他起身,走过来,张开手臂将梁辰拢进怀里。   无关冲动和情欲的一个拥抱,动作轻到好像害怕他碎掉一样。   “那天我和他什么都没做。”陈仅近乎叹息地说,“他回家去了。”   “我知道。”梁辰的声音都带了鼻音,“可是说不定又回来了呢,我问过卓翎,他不止一次住在这里。”   陈仅温声道:“没回来,那天晚上就我一个人。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以为梁辰会不信,会问他是不是真的,谁知梁辰开口就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他是不是有病?”   陈仅眨了眨眼睛:“……嗯?”   “你那么漂亮,他连亲都不敢亲,不就是有病?换作是我,不止要亲,还要……”   “还要怎样?”   梁辰闭上眼睛,似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他甚至不敢回抱,只埋首在陈仅肩窝里,嗅闻他身上浅淡的香气,嗓音都变得低哑:“别问了,再问下去,我怕你今晚回不去。”   “……” 第36章 最好的奖励   陈仅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回不去?”   梁辰浑身一僵,后撤半步,才发现陈仅唇角微微扬起。   那笑容几分狡黠,梁辰怔住半晌才意识到他是故意的,转身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盖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瓶。   “怎么喝那么多水?”陈仅不嫌事大地问。   “……你说呢?”   “我不知道啊。”   梁辰转身,没好气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那么大。”   陈仅模仿梁辰的语气:“一直都胆大,只是以前没让你知道罢了。”   从前梁辰以为的陈仅冷淡寡言且不爱笑,可自从那晚捅破窗户纸后,陈仅就向他展露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一面,他热情主动又容易害羞,脸上的各种生动小表情让人应接不暇,更遑论那双明亮到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毫不躲闪地看着梁辰,如同夜晚湖面的粼粼波光,连其中隐约的挑衅意味都那么迷人。   看得梁辰喉咙发干,霍然转身,把剩下的水喝了个底朝天。   空瓶子刚放下,陈仅接到一个电话。   “我自己先走了……着急回家,忘了……嗯,拜拜。”   寥寥几句,梁辰就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他绷着脸拿起另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绕到房间那头,在窗边最远的椅子上坐下。   并在对陈仅发出警告:“不想真发生什么就别过来,我现在心情不太好,自控力很差。”   倒不是梁辰不想,只是时机不合适。   虽说抱过也亲过了,但从名义上来说,两人的关系只要一天不公开,他就继续处在待考核的阶段。而且他也宁愿多追求陈仅一段时间,为自己多攒点“印象分”,毕竟人无完人,万一陈仅在日后的相处过程中发现他身上的缺点,扣那么几分也不至于沦落到不及格。   好在陈仅也就嘴上胆大,被梁辰一吓唬就不敢动了。   两人各自占据房间的一角,安静了不到三分钟,梁辰忍不住了:“让你别过来,没让你不说话。”   陈仅就转过来面向他:“那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   “早就想问了。”   “这么好奇吗?”   “我对感兴趣的人向来充满好奇心。”   过分坦荡的“感兴趣”三个字,让梁辰心口一颤。   看来这个问题非回答不可了,梁辰慢吞吞道:“差不多17岁的时候。”   陈仅惊讶:“这么早。”   “不算很早吧,”梁辰正色道,“我那时候就比你高了。”   “是吗。”陈仅好像不太相信,“所以你那时候就想跟我偷情?”   梁辰忙解释:“没有,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跟他是那种关系。”   “是吗。”陈仅打量着他,“那你脸红什么?”   “……”   陈仅意外地发现调戏梁辰是这么有趣的一件事,更意外的是梁辰长着一张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脸,内里竟然如此纯情。   当然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唯恐把纯情男孩惹急,陈仅给他时间缓解红温,再开口已然转换话题:“说起来,土地污染的事已经彻底解决了吗?”   “算是解决了吧。”说起工作,梁辰也严肃几分,“不过前两天周经理有找过我,拜托我帮他向董事会和相关单位求情。”   陈仅沉吟片刻:“这件事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梁辰说:“我们心里都清楚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可这个项目最开始我没有经手,具体是什么情况,现在已经无从追查。”   其实大家都知道周经理罪不至此,他只是被牺牲的一颗棋子。说不定立项的时候上面就已经计划好,一旦出现此类状况就把他推出去。   “如果能有人站出来证明拿地的时候不是周经理主导,或许……”   梁辰说到一半就收了声。因为知道不可能,其他涉事人员为了明哲保身多半选择缄默,毕竟站出来伸张正义的同时,意味着要承担本可以避免的风险。   陈仅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甚而有一种无力感。   各自沉默须臾,梁辰突然哼一声:“不用猜都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那家伙一笔,拍地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经他批准。”   眼神瞟向陈仅,梁辰用怀疑的语气道:“真不明白你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   陈仅又发现一件事,即梁辰对梁霄寒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从前的梁辰冷漠抗拒,至少能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现在的梁辰对梁霄寒非但有敌意,甚至带有攻击性。陈仅猜测梁辰还记着冒名顶替的仇,或者是为了和梁霄寒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有时候表现得有点过了。   比方说在开会的时候对梁霄寒的决策提出一二三四五点意见,如果没被采纳就写在纸上投给意见栏;比方说在食堂碰到梁霄寒,故作意外地说:“没想到叔叔也会来食堂吃平民饭。”   再比如说,难得晚上一起在家吃饭,饭后在沙发上聊工作,梁建业问到周经理那边的安顿得如何,梁霄寒说已经给过补偿,听了这话梁辰插嘴道:“补偿,什么补偿?所以周经理果然是替罪羊,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叔叔你知不知道是谁啊?”   这天梁辰的父亲梁霄鹤难得回家,陈仅也过来帮吴妈的忙,梁辰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端着果盘出来,闻言冷汗都下来了。   好在梁建业没同梁辰计较,让他和梁霄鹤去一楼的书房,理由是:“你们父子俩好久没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梁辰不情不愿地被支走,耳朵还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试图得到一些情报。   梁霄鹤则惊讶于儿子突然对工作上了心,问他是不是改变心意,打算与梁霄寒争一争。   久违的话题让梁辰愣了一下,随后道:“我只是想帮周经理,刚进公司那段时间他手把手教会我很多事情。”   “这样啊。”   梁霄鹤不免有几分失望,却也不敢提什么要求,自知没立场,也怕像上次那样碰一鼻子灰。   思来想去,梁霄鹤还是提醒道:“或许你会觉得俗气,但是作为父亲还是希望你知道,扭转局势的方法只掌握在极少部分人手里,包括选择权和知情权。”   “如果你无意成为那极少部分人中的一员,最好还是收起绝大部分欲望。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作为过来人,我也不想看着你陷入两难的痛苦抉择……总之你好好想一想,到底要走那条路。”   另一边,梁建业回房,陈仅帮着吴妈收拾完从厨房出来,看见梁霄寒等在门口。   两人上楼,梁霄寒打开二楼书房的门,陈仅却站在走廊不进去:“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又为什么事生气?”梁霄寒笑着说,“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惹过你。”   陈仅有几分无奈:“您没有惹我,是我不想进去。”   “为什么不想?”   “您的私人书房,我进去不合适。”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不合适’?”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什么位置?”梁霄寒拧眉,像是听不懂的样子,“你要和我分手?”   对于能从梁霄寒口中听到“分手”两个字,陈仅有些惊讶。   不过这不重要,陈仅平声说:“我知道自己对于您来说有哪些作用,也时刻谨记您有恩于我。至于其他的,我们从来也不是情侣,用不上‘分手’这个词。”   片刻的沉默后,梁霄寒忽然笑一声:“原来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就为周经理的事?都跟你说了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不是。”陈仅摇头,“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梁霄寒问。   陈仅也说不上来。好像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件事,非要形容的话大概类似聚沙成塔,一点一滴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约,看似都是微不足道小事,可是不断地累积起来,也足以化作将一段关系压垮的重量。   何况他们的关系本就不稳固,单方面的努力总有疲累的时候,次数多了便会积劳成疾,久病难医。   本以为之前说得够清楚了,原来还不够。陈仅轻叹一口气:“因为我不喜欢你了。”   梁霄寒愣住,眼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这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许多回忆,陈仅为他过生日给他准备惊喜,陈仅陪他加班和他一起跑工地,陈仅在他生病的时候为他熬粥,在他靠近时羞怯却又满含期待的表情……   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那一年,陈仅还在念大学,两人忙里偷闲去看夜场电影,趁影院里环境黑暗牵住对方的手,一直到车上才松开。凌晨两点半,他把人送回学校门口,陈仅一边担心宿管阿姨不给开门,一边嘱咐他路上小心,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向他挥手,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   那曾经出现过的诡异痛感也在此时浮现上来,甚至愈演愈烈,令梁霄寒皱紧眉头,却又不知该如何缓解。   他下意识地想知道理由,问陈仅:“为什么?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轮到陈仅想笑,他扯了下嘴角:“原来你觉得那样很好。”   梁霄寒上前一步,试图像从前一样把陈仅困在墙角:“有什么不好?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为了你甚至可以不结婚!”   “你不结婚不是为了我。”陈仅毫不惧怕地与他对视,“是你自己不敢,因为你有心魔。”   目光一霎躲闪,梁霄寒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躁意,然后冷不丁想起什么:“是不是因为梁辰?”   他急切追问,“是因为梁辰吗?”   陈仅别开视线,闭口不答。   这样的反应无疑证实了梁霄寒的猜测,宛如惊雷砸在头顶,随即转化为震怒。   梁霄寒逼近上前,要去抓陈仅的手腕:“我让你帮我监督他,没让你对他动心!”   陈仅侧身躲开,几乎轻笑出声:“你总不会以为,感情这种事,也能像我的人生一样随你控制吧?”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梁霄寒好悲哀,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攥在手心里,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   “况且,我的人生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之前愿意听你的话,是因为喜欢你。”   陈仅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而你并不缺我这一份喜欢,我会永远敬你为尊长,为你做一切我认为正确的事,希望你能能收回不该存在的占有欲,更不要为此迁怒他人。”   “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只属于我自己。”   客厅的座钟敲响第九下时,梁辰上楼,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进到屋内,刚往前走三步,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从身后扑上来将他抱住时,梁辰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他进来时就发现门没关严。   而胆敢在这个时候跑到他房间里的,大概只有那个人了。   梁辰双手覆上圈在腰间的手,笑问:“我偷袭你一次,你也要偷袭我,你怎么比我还小心眼?”   陈仅的脑袋贴着梁辰后背,缓慢地摇头:“这不是偷袭。”   “那是什么?”   “是想你。想你了,就来你房间等你。”   梁辰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好像总是会在以为已经适应陈仅的直白坦率时,被更大的一颗直球击中心脏。   他想看看陈仅的脸,想知道陈仅现在的表情,梁辰去掰他的手,没掰动。   陈仅非但不松手,反而把梁辰抱得更紧,以至于快要无法呼吸。   刚才和梁霄寒的一番对话,让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过往的一些事情,重新体味一遍期待落空的感觉已让他痛苦难当,何况一次又一次,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梁辰说17岁就喜欢上他,那这六年里,梁辰承受的痛苦岂不是比他还要多?   单方面付出的过程何其煎熬,他怎么做到忍受这么久?   陈仅怎么想的就怎么问了,听到这样的问题,梁辰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   笑得胸腔震颤,肩膀直抖,陈仅用胳膊狠狠勒他一下,他才停。   “我以为你埋伏我,是要威胁我说出银行卡密码之类的……”   又被勒一下,梁辰不敢笑了,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只会忍受啊,我也会在心里偷偷吐槽,抱怨,每当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心里都骂得可脏了……不是骂你,是骂他,当然还有骂我自己,谁让我来晚一步,谁让我这么没出息。不过——”   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慢慢松下来,梁辰反而攥住陈仅手腕,让他再抱紧一些。   毕竟有些话,只有不面对面的时候,才没那么难以启齿。   “那些算得了什么,再难熬也都过去了。”   梁辰握住陈仅的手,展开,把自己的手指严丝合缝地嵌进陈仅的指缝里。   好像两个人合二为一。   梁辰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低:“毕竟你现在来到我的房间,抱着我……这是我人生中获得过的最好的奖励。” 第37章 我也喜欢你   陈仅不说话,只是蜷起手指,与梁辰十指相扣。   原来无数次失望之后的结局也不一定是久病难医,还有另一条路,就是被某个人治愈。   抱了一会儿,梁辰偏过头问:“饿不饿?”   “……”   “我看你晚饭没怎么吃。”   “还不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你一直针对他,我怕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梁辰嘴角一垮,佯作不满:“不准在我的面前提别的男人。”   把陈仅逗笑了。   虽然这时候提吃非常破坏气氛,可是好像确实有点饿,于是陈仅抬起头:“你这里有吃的?”   “没有。”梁辰也笑,“不过可以去拿。”   梁辰出去一趟,带回来两包薯片,一些坚果还有两罐可乐。   看到他真拿来了零食,陈仅有些惊奇:“我怎么没在冰箱里看到这些?”   “在二楼起居室的小冰箱里。”梁辰说,“那个地方你从来不去。”   虽说来过梁家许多次,但这里的大部分地方对于陈仅来说是禁地。他也没真觉得自己可以来去自如,更多的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帮佣的位置上,来梁家只是为了干活而已。   陈仅“哦”一声:“你在那里放了很多零食?”   “不多,一点点。”大约是不想被看成小孩子,梁辰说,“有时候晚上饿了垫垫肚子。”   陈仅拿起原味薯片,拆开,捻起一片,自然地送到梁辰嘴边。   接下来你一片我一片地分食,很快就吃完一包。   即将拆第二包的时候,梁辰让陈仅自己吃:“我饱了,再吃下去晚上得多做一百个俯卧撑。”   陈仅问:“你不是说偶尔锻炼?”   “最近天天锻炼。”   “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梁辰含糊道,“热爱运动,不行吗?”   陈仅笑了笑,放下手里的薯片,转而拿起可乐。   开拉环后噼里啪啦炸开的气泡声中,他问:“我可以参观你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   虽然梁辰把自己的房间当作私密领地,连卓翎都不被允许在这里闲逛,但谁让这次的访客是陈仅。   梁辰的房间是套房,卧室连着一间小书房,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从靠墙的沙发上起身,走近摆在正中央的办公桌,桌面上除了常规的笔筒书本,还摆着一只地球仪。   上面有些地方做了标记,陈仅猜测是梁辰去过的国家。   梁辰跟了上来,在他身后说:“蓝色是去过,红色是想去的。”停顿片刻,接着说,“以后一起去。”   陈仅说:“我连护照都没有。”   “明天就去办。”   “这么着急?”   “总比要用的时候没有好吧。”   陈仅竟然被他说服了,应道:“等有空就去。”   转身,书桌后方靠墙是一排书柜,首先看到的是摆在角落里的足球。   细看发现上面有签名,好像是曾经摆在梁辰办公室书柜里的那只,陈仅问:“怎么拿回家里了?”   “办公室没它待的地方。”梁辰说,“你上回也看见了,那格空位后来摆了捐赠证书。”   是陈仅“劫富济贫”得来的捐赠证书,捐赠人姓名是“热心市民小梁先生”。   陈仅抿唇笑了下,没逃过梁辰的眼睛。   他终于找到机会问:“为什么是小梁先生?”   “当然是因为你小。”   “哪里小?”   “年纪小。”陈仅看他一眼,“你以为是哪里?”   “……”   梁辰脸红了。   书柜的主要作用还得是放书,陈仅粗略扫一眼,发现梁辰的阅读范围比他想象中宽广很多——各种推理小说,国内外诗歌散文,成套的英文原著,还有书脊都破损明显翻阅多次的棋谱,字帖……   陈仅见过梁辰写毛笔字,以往也曾在梁家撞见过他和爷爷下棋,因此不算意外。随便抽出一本哈利波特翻开,看见内页里一些生僻单词上备注了中文翻译和词性,陈仅有几分释怀——原来没有人可以轻松掌握母语以外的语言,再有天赋的人想学好也少不了下苦功。   把书放回去,一路顺着往右,发现一本墨绿色封面的书,颜色与梁辰给他挑的指甲油类似。   陈仅抬手去拿,手刚触到书脊上的“七里香”三个字,手忽然被梁辰摁住。   他说:“这本不行。”   若是放在从前,不行就算了,哪怕他再好奇也得恪守分寸,不越雷池半步。   可现在两人已经发展成如此亲密的关系,陈仅认为自己有立场去探究。   再说有什么不能看的,里面最多不过藏着青春期男生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套着正经外封的颜色书籍陈仅也不是没见过,高中时班上很多男生这么干。   这样想着,陈仅松开手,转头指一指放在桌上的可乐:“能不能帮我把可乐拿过来?”   梁辰虽然不理解就两三步的距离为何要他帮忙拿,却还是照着的指示转过身去。   趁这几秒钟的功夫,陈仅飞快地将那本墨绿色的名为《七里香》的书抽出来,翻开。   一张纸片从书里掉了出来,蹲下从地上捡起,看见纸片上的内容,陈仅愣住。   那是一份N大的成绩单,上面记录着陈仅大二期终考试的各科成绩。   自受到资助以来,陈仅每年都会把自己的成绩单寄给梁霄寒查阅,来到N市念大学,这个惯例也没有打破,只是不再需要邮寄,而是他亲自送上门。   记得当年拿到这份成绩单时天气很冷,陈仅搭公交车到离梁家所在的别墅区最近的站台,走了近两公里路才到梁家,冻得脸都僵了,进门没来得及暖一暖,先向梁建业打招呼,并把成绩单递上去。   那时候梁建业在和梁霄寒聊工作上的事,没空理会他。梁建业甚至没看一眼,梁霄寒也只随手接过成绩单放在茶几上,让陈仅先自己待会儿,他们有事要谈。   等他们谈完,正好到了用晚餐的时间,一来二去就把这事给忘了。   直到陈仅离开之前,才注意到那张成绩单不知道被谁路过碰掉在了地上,最后在吴妈扫地时被当成废纸,一并收进了垃圾桶。   要说一点不难过肯定是假的,不过陈仅也知道自己的成绩,或者说自己这个人对他们来说都算不上重要。空闲的时候过问几句,随口给出称赞或是批评,忙起来就无暇顾及,最先被忽略掉。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排序,也不觉得不被重视有什么要紧,直到看见夹在书里的这张成绩单——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个人把这张成绩单捡了起来,视若珍宝地夹在与他最相称的书页里。   等梁辰回过头,发现秘密暴露,已经来不及。   他也蹲下,伸手去夺那张纸,没夺到,又想把那书合上,却反而引着陈仅注意到上面的内容。   夹着成绩单的那一页,印着这样的几句: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陈仅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原来一直有人偏爱着你,收藏关于你的一切,记得你的每一次进步,每一份成绩。   梁辰有种被看穿的羞臊,他试图解释:“当时在厨房的垃圾桶看到,觉得可惜,就捡了起来,随手夹在书里,我——”   未尽的话语被堵了回去,陈仅双手攀住梁辰肩膀,倾身上前,咬住他的唇。   比上次还要急切几分,以至于产生轻微的刺痛,梁辰闷哼一声,却不退反进,手掌按在陈仅脑后,加深这个吻。   不知谁的舌尖先探入,越过齿关,掠夺对方口中每一寸领地,每一缕气息。   纠缠得难舍难分之际,陈仅率先松开,吻沿着唇角向下,一路经过线条锋利的下颌,来到脖颈间,落在凸起的喉结。   梁辰仰头,难耐地喘息着,呼吸微颤地说:“我还在追你,你不要总是那么主动……行不行?”   陈仅小幅度摇头,认真地回答:“不行。”   湿润的舌尖触碰喉结上薄薄的一层皮肤时,梁辰仿佛看见如同荒原的身体里燃起一把熊熊烈火。   彻底沉沦之前,梁辰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叫停。他按住陈仅在他身上作乱的手,哑声问:“这里是我的房间,你不害怕吗?”   陈仅眼神几分懵懂:“怕什么?”   梁辰吞咽一下,喉结剧烈起伏:“那次出差首都,我去你房间……后来我自己开了一间房,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仅记得那次,半夜醒来时看见梁辰站在床边穿外套,问他怎么了,他说床太小睡不惯,要重新开一间大床房,离开时头也不回,脚步匆忙到近乎慌乱。   那时候陈仅还以为梁辰讨厌他,所以才要避开他,连在车上都不愿和他坐在一起。   现在似乎能猜到原因,但还是想知道确切的答案,陈仅仰头望着梁辰的眼睛:“为什么?”   “因为你睡在我旁边,我根本睡不着。后来重新开一间房,我淋着冷水,想着你……”   梁辰贴在陈仅耳边,讲出最后的三个字,陈仅浑身一颤,已然泛红的脸埋低,伏靠在了梁辰的肩上。   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惯会画图的手指灵活地向下探寻,陈仅咬住嘴唇,嗓音像是浸泡在水里:“那这次,我来帮你。”   梁辰房间的卫生间是标准的三分离格局,从淋浴间出来时,梁辰看到陈仅正在擦手,刚下脸的红晕又漫上脖颈。   擦完手,陈仅转身,打量只在下半身裹一条浴巾的梁辰,眼神是一种昭彰的赞赏。   “上次怎么不让我看?”陈仅笑着问。   说的是上次被老爷子指使来帮梁辰整理衣服,梁辰刚好洗完澡出来,看见陈仅立马退回去,把衣服穿整齐。   “上次是上次。”梁辰尽量坦然地回答,“现在不一样了。”   “那你夹在书里的东西,为什么不让我看?”   “因为那样会显得我很狡猾,就算赢也赢得不光彩……我不想用过去式打动你。”   可是陈仅不想错过那些过去,不想错过梁辰喜欢着他的每一个瞬间。   他走上前,手臂轻轻环住梁辰的腰,声音也很轻:“这么喜欢我吗?”   喜欢到收藏我的成绩单,夹在那么美的诗句里,喜欢到隐藏生理的冲动,竭力克制住自己。   “嗯。”这次梁辰不再回避,“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漂亮。”   不是第一次从梁辰口中听到这样的夸赞,陈仅产生刨根究底的兴趣:“哪里漂亮?”   梁辰的瞳孔是琥珀色,望向陈仅时却总能迸发出火焰般的热情。   那有如实质般的视线自面孔一路往下:“脸漂亮,心漂亮,手也漂亮……”   “心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准确地说,是善良。”梁辰一错不错地看着陈仅,眼中流露痴迷,“……连成绩单都漂亮。”   陈仅扬唇:“所以你就偷偷把它捡起来,还不想让我知道?”   “……嗯。”   “可是怎么办,我不想‘无视’你。”   那首诗的后半段: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陈仅舍不得让梁辰的心凋零,所以抱住了他,偎在他怀里。   “我也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诗是席慕容的《一颗开花的树》,出自诗集《七里香》 第38章 LCHKA   晚上回去的时候,陈仅的嘴唇都是肿的。   本想自己骑车回家,梁辰担心天黑不安全,非要开车送。   到车库先把自行车折叠起来放后备箱,再发动车子。   陈仅担心动静太大会被屋里的人发现,梁辰说:“这房子隔音很好,听不见的。”   车子开到外面,梁辰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二楼的窗户,“啧”了一声:“他房间怎么熄灯了,没让他看到真可惜。”   陈仅:“……”   上回没立场说的话,这回总算可以大方说出来。等车子驶上马路,汇入车流,陈仅说:“我们这样好像私奔。”   梁辰笑一声:“私奔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   “得收拾好行李,离开各自的家,去一个很远很远的,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然后呢?”   “租个房子,或者开一间房。”   陈仅饶有兴致:“接下来?”   梁辰看副驾的人一眼,不甚自在地说:“接下来当然就是……睡觉了。”   陈仅莞尔。他知道梁辰不想和他在没有公开的情况下不清不楚地发生关系,哪怕梁辰心里未必不想,刚才在洗手间只是被他抱着,都又起了反应。   这种反应一般发生在陈仅主动撩拨的状况下,比方说此刻梁辰不知借由“睡觉”想到了什么,耳根漫上可疑的红晕,纯情到让陈仅想捧住他的脸亲一亲,看看他是不是会飞速红温。   当然没有这么做,毕竟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大约是想给自己降降温,梁辰打开了车载音响,放起了苦情粤语老歌。   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他知不知道我和你已经……”   在陈仅和梁辰的对话中,“他”一般都是梁霄寒的代称。   “应该知道了。”陈仅没把在二楼走廊发生的事告诉梁辰。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梁辰紧张道,“他有没有对你发脾气?”   陈仅摇头:“我没事,倒是你,我怕他会对你……”   “他不敢了。”梁辰眼神微冷,“至少不敢在明面上。”   察觉这里头有故事,陈仅正欲询问,梁辰改换话题道:“其实我觉得该考虑的是你。”   “考虑什么?”   “不是我想替他说话,只是据我观察,他未必不是真的喜欢你。”   虽然陈仅从未讲过和梁霄寒分手的原因,但过去种种梁辰都看在眼里,大概能猜到陈仅对梁霄寒的感情是在不平等的关系下逐渐被消磨掉,而他正是在这份感情即将见底时趁虚而入,不可谓不幸运。   而梁霄寒近来的一些举动,包括戴陈仅给他买的领带,当众给陈仅添菜,以及数次当着梁辰的面拉陈仅的手……无一不是在宣示主权,表达在意。   加上陈仅对梁霄寒的感情掺杂了感恩和仰慕,越是复杂的情感越是难以割舍。这些天梁辰沉浸在的得偿所愿的快乐中,却也时常会陷入患得患失的迷茫,唯恐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梦境。   可是陈仅说:“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无论第几次听陈仅说“喜欢你”,梁辰都觉得目眩神摇,好像哪怕下一秒死去也不再有遗憾。   幸好正在等红灯,梁辰扶着方向盘缓一口气:“可是——”   “我没有办法同时喜欢两个人。”陈仅先答后问,“难道你可以?”   “……我也不行。”   陈仅弯唇一笑,是在说——那不就行了。   梁辰隐隐觉得这个走向不对,正琢磨着,又听见陈仅说:“晚上不用多做一百个俯卧撑了。”   “嗯?”   “腹肌蛮不错的。”   “……”   “还有,一点也不小。”   “……别说了。”   “为什么?”   前方红灯转绿灯,梁辰面无表情地踩油门,“为了你的人身安全。”   陈仅便不再说话,转头面向车窗,以窜流不息的车灯为底色,里面映着一张抿唇笑的脸。   次日到公司,午休的时候,顾盼鬼鬼祟祟地掩着嘴向陈仅宣布:“允炆er一定是谈恋爱了。”   陈仅眼皮一跳:“是吗。”   “是啊,你看他最近的穿着打扮,还有眉飞色舞的表情。”   “哦。”   “开心成这样,我猜他的对象一定是个大美女。”   陈仅差点把刚喝下去的水吐出来。   “呛水了啊?”顾盼抬手轻拍他后背,忽然发现,“诶,你的嘴唇怎么肿了?”   陈仅不喜欢说谎,可是总不能说,是因为昨晚太用力,加上刚才被某人拽到角落里亲的吧?   总算想了个借口:“今天的菜太辣了。”   “辣到嘴唇都破了?”顾盼一边拿小镜子给陈仅照,一边冲他挤眼睛,“你的小狼狗总不会在我们公司吧?”   陈仅的眼皮又一跳。   这反映无疑是猜中了,顾盼激动道:“是谁呀是谁呀,开发部那个姓吴的,还是审算部的小王?这两个最近和你在工作上的交集都很频繁……总不能是孙助吧,在梁总眼皮底下,好刺激……”   陈仅的眼皮不跳了,甚至开始好奇顾盼猜测的依据:“为什么会猜他们几个?”   顾盼头头是道:“他们都年轻,而且也都长得不错。”   陈仅心说那你怎么把长得最不错的那个给忘了?   当然联想不到梁辰再好不过,陈仅对着镜子照了下嘴角的小伤口:“你的雷达该拿去修修了。”   “啊?”   “时灵时不灵的。”   “……”顾盼还不死心,“那总不能是最近老往咱们项目组跑的卓羽毛吧?我看他像个零,而且他有简助了呀,脚踩两条船不好吧?”   十四楼的上一层,梁辰的办公室里,卓翎和简言之同时打喷嚏。   卓翎打得尤为响亮,脑袋都震懵了,一旁的简言之见状忙放下手里的文件,拿纸巾递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头,低声安抚道:“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梁辰的眼睛都快被闪瞎了:“你俩大中午的跑我办公室来干吗?”   卓翎一边把头凑过去给简言之摸,一边接过纸巾擦了擦鼻子:“下午不是开会呢吗,来早了,在你这里待会儿不行啊?”   简言之自觉站起来:“文件已经送到,那我先走了。”   卓翎反手去拉简言之衣袖,没抓着,人走之后,卓翎对着梁辰气哼哼道:“我看你就是嫉妒。”   梁辰斜眼睨他:“嫉妒什么?”   “嫉妒我们成双入对,你形单影只。”   “不好意思,就在你来之前我还和他接吻了。”   卓翎“嚯”一声:“真上位了啊?”   梁辰很难不流露几分得意:“他说他也喜欢我,就在昨晚。”   “昨晚?”卓翎挑眉,“说完就做了?”   “没有。”梁辰正色道,“我对待这种事很慎重,不像你那么随便。”   卓翎咬牙:“没做就没做呗,怎么还踩我一脚呢?”   没吵起来,也没互相拉黑。   因为梁辰是1,当1的不跟当0的计较。   各自冷静了会儿,卓翎先递台阶:“那你们俩,今后打算怎么办?”   问到了梁辰的盲区,他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陈仅让我不要着急,先好好考虑,设想好每一条路可能面对的情况。”   “好理智,完全符合我对他的刻板印象。”卓翎评价道,“不过你这边无非三个选项,一你打败你叔叔搞定你爷爷光明正大迎娶陈仅,二你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带陈仅私奔,三你放弃陈仅保住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就没有第四个选项?”   “有啊,陈仅发奋图强白手起家身价过亿然后娶你过门。”   “……”梁辰无语,“你严肃一点。”   卓翎笑说:“其实你非常清楚有哪几条路可走,何必来问我呢?”   梁辰当然清楚,只是拿不定主意。   “那现在假设你是陈仅,你会希望我选哪条路?”   卓翎翻白眼:“如果我是陈仅,希望你别胡思乱想了,直接来问我。”   梁辰愁容满面:“可是陈仅让我决定,他说无论我怎么选都会和我在一起。”   卓翎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搞了半天是在秀恩爱哈,我跟你们这帮恋爱脑拼了!”   后来梁辰把同样的问题抛回给卓翎,问他和简言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本想从“前辈”那里学点经验,没想“前辈”打算摆烂,卓翎说:“走一步看一步,虽然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意,但酒店还得是我继承,要是让我爸发现了就分手呗,又不是没分过,谁离了谁还不能过了?”   这话也很符合梁辰对他的刻板印象,为此下午开会时,梁辰唯恐近墨者黑地离卓翎老远,偶尔瞥一眼身旁的简言之,表情有那么几分痛心疾首,实在有一种替他不值的惋惜。   不过整场会议,梁辰看得最多的还是陈仅。   以及总是盯着陈仅看的梁霄寒——今天梁总又作为旁听参与项目会议,梁辰作为新的项目经理发言的时候,他就坐在下面微笑着听,发言结束甚至和其他员工一起鼓掌,让梁辰心里发毛,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直到散会,众人起身,梁霄寒忽然道:“陈仅,你留一下。”   梁辰心想,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会议室的门关上,转身时,陈仅已经抱着文件站起来,一副随时要走的姿态。   梁霄寒让他坐,他权当没听见,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了?”梁霄寒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周末有园艺展,你不是喜欢摆弄花草吗,我们一块儿去看。”   陈仅眉心微蹙,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梁霄寒又提议:“如果你不想去,我们找家餐厅一起吃饭,然后看电影?最近有家新开的粤菜馆,主厨大有来头……”   陈仅听不下去:“您是在约我吗?”   “当然。”   “可是我们已经不是能约会的关系了,昨晚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说话被打断,梁霄寒也不气,看着陈仅平静道:“是你想分手,我可没答应。”   眉心的褶皱越拧越深,陈仅说:“这是我单方面的决定,我不认为这种事需要谁答应。”   梁霄寒往前走,陈仅就往后退,梁霄寒便不再上前,语气温和地问他:“嘴巴怎么了,是梁辰咬的吗?”   陈仅抿唇不语,梁霄寒笑了:“我就说他太年轻,做事冲动不计后果,还要你来保护。你们到现在都不公开,是他没考虑清楚,还是不敢?”   趁陈仅愣神,梁霄寒上前一步,靠近他耳边:“我知道你气我之前对你的忽略,都是我不好。”   那声音低沉似恳求,“就算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能不能给一次机会让我弥补,让我重新追求你?”   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陈仅还有几分懵然。   虽然对于梁霄寒突如其来的低姿态,他的内心全无波动,只觉得那是上位者被抢走东西的一种不甘心。   而这状态落在梁辰眼里,就好像是左右摇摆般的不坚定。梁辰等在会议室外的拐角处,原本不打算出现,奈何陈仅在门口站了好久,久到梁辰无法忍耐,冲出来拉过他的胳膊,大步往洗手间方向走去。   这一层的茶水间也在相同的位置,梁辰拉着陈仅进去,关门,后背抵住门板,双手去扳陈仅的肩,急切地问:“他说什么了,他是不是不同意跟你分手,是不是要把你追回去?”   陈仅怔住。他知道梁辰心思敏感,但没想到梁辰还拥有如此敏锐的直觉。   看见陈仅的表情,无疑猜测被证实,梁辰顿时变得颓丧,手也放下来。   “我就说,不止是我……”他垂低眼眸,“你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霎时间,陈仅感到一种心脏被揪紧的酸楚。   漫长的暗恋留下的后遗症,足以让这样骄傲的人活在自卑的阴影里。   想到过去的那么多年,梁辰就是这样躲在角落里偷看他,无数次目睹他和梁霄寒在一起,陈仅的心就像被揉碎一样,散落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共感着梁辰的痛苦。   不过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他能感受到的不及十分之一。   陈仅轻叹一口气:“不是说视力很好吗,怎么没看见?”   梁辰没听懂地抬头,面前是陈仅摊开的左手,墨绿色的指甲盖上多了几个黑色的英文字母。   “本来想改微信名,但那太招摇了,会被同事发现。”陈仅像展示戒指那样动了动手指,引导梁辰去看,“试一试,能拼出来吗?”   L-C-H-K-A,梁辰默念一遍:“流程好卡啊。”   陈仅嘴角一垮,扭身要走,梁辰一把将他拉回来:“是不是……在夸我可爱?”   吞吞吐吐的,说完耳朵先红了。   陈仅就踮起脚,贴近发烫的耳廓,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梁辰好可爱。”   这下连脖子都红了,梁辰舔了下发干的唇:“……再说一遍。”   “梁辰好可爱。”   “再一遍。”   “梁辰好可爱。”   梁辰倾身,鼻尖拱了拱陈仅耳边的鬓发:“那你能不能,不要考虑他?”   陈仅歪着头:“好像是你让我考虑的?”   “我后悔了。”梁辰既心虚又理直气壮地说,“不要考虑他。”   陈仅笑起来,毫不犹豫地应道:“好啊。” 第39章 一分钟也好   本想多温存一会儿,奈何外面有人推门,隔着门板嘀咕:“怎么推不开啊,里面有人吗?”   两人赶紧分开,各自整理了衣冠,梁辰打头阵出去,和外面的同事迎面撞上。   那同事也是项目组的,几分局促地唤了声“梁经理”,梁辰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自他身旁走过。   接下来是陈仅,被问到怎么会在这里,陈仅正搜肠刮肚找理由,已经走出去几步的梁辰转身:“这一层的咖啡机坏了,他来帮着一起修。”   同事半信半疑地走进茶水间,陈仅趁机逃跑。   乘电梯的时候梁辰站在陈仅斜后方笑,陈仅忍到坐回自己工位,才拿出手机发消息。   pagl:你是咖啡机克星吗   lc:此话怎讲   pagl:上次到14楼茶水间来,也说15楼咖啡机坏了   lc:有的时候记性不用这么好   陈仅发过去一个窃笑的表情包。   过一会儿,梁辰又发来消息。   lc: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考虑他   pagl:嗯   lc:一秒钟都不准考虑   pagl:好   lc:半秒钟都不行   pagl:好   lc:截图留证了   陈仅发过去一个烟花的表情包,梁辰回过来一排。   听见连续不断的手机震动,旁边工位的顾盼探出脑袋,一脸揶揄:“小狼狗就是粘人哈。”   陈仅迅速收敛笑容,把手机锁屏,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好容易熬到周末,陈仅起了个大早,打算往江北走一趟。   虽说玻璃花房里的植物有大棚的承包者夏霓帮忙照看,但要想把植物养好还是得自己用心。陈仅提前几天在网上购买了肥料,还有一些用于固定枝条和塑形的捆扎工具,他和梁辰约在下午碰面,预计在梁辰抵达之前把植物都整理好。   陈仅意识到自己有一种把那花房当成是家的心态。自从来到N市,他不是住在宿舍就是出租屋,条件都不算差,甚至比家乡年久失修的瓦房要好,可是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地盘,只能当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没有哪怕一丁点归属感。   花房就不同了,那是梁辰亲手为他搭建并赠予他的生日礼物,梁辰曾说过,你对它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既然是属于他的,自然要悉心照料,仔细打理。   陈仅翻出一只购物袋,把要带去的物品悉数装进去。早饭用昨天在超市买的打折面包解决,咬着面包出门时,陈仅脚步轻快,外头连绵起伏的蝉鸣声都变得悦耳动听。   直到走到巷口,看见停在路边的一辆眼熟的车。   陈仅正犹豫是该上前打招呼还是视若无睹,后座车门已然打开,梁霄寒从车上下来,往这边走来。   到跟前,看一眼陈仅手里拎着的东西,梁霄寒笑说:“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大约是太干了,最后一口面包噎在陈仅喉咙里,梁霄寒叫司机拿来瓶装水,拧开盖递过去。   陈仅接过猛喝一口把面包咽了下去,向梁霄寒道谢,并说:“去见一个朋友,不麻烦您。”   梁霄寒仍然笑着:“天这么热,还是我送你去。”   陈仅已经表明了态度,便不再理会他,自己摸出手机叫车。   很快有司机接单,陈仅在路边上车。拐出小区旁的辅路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黑色的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原本是为了快点离开才打的车,没想反而方便了被跟踪。   五六个红绿灯过去,都没把后面的车甩掉,陈仅没办法,同司机商量了一番,在半路找了处人少的地方下车。   付了钱,目送出租车离开,陈仅转身,看着那辆黑色的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梁霄寒下车时,陈仅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干什么?”   “想见一见你的那位朋友。”梁霄寒从容不迫道,“既然要追你,当然要从方方面面了解你。”   陈仅觉得有几分可笑。   从前希望你了解的时候,你无动于衷,现在不需要了,你反倒主动起来。   “那我今天不见朋友了。”陈仅说,“我回家补觉。”   梁霄寒做一个“请”的手势:“我送你回去。”   陈仅没理会,当着他的面又打了辆车,头也不回地钻进后座。   不是没想过无视梁霄寒,可是陈仅实在不想让他知道玻璃花房的位置。   那里是陈仅和梁辰的秘密基地,绝对安全的“防空洞”,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它就不再是属于两个人的桃花源,安全感丧失,今后也就没办法在那里全身心放松。   只好回到家里,陈仅把自己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远远的,巷道的尽头,那辆车还停在路边,让陈仅心烦不已,盼着交警赶快过来把它撵走。   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六年,从来没有发过火,自认算是好脾气的陈仅,也生出了一丝骂人的念头。   接近正午,听见敲门声,从猫眼里确认门口站着的是梁霄寒,陈仅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门:“是在监视我吗?”   梁霄寒愣住,手还举在半空,笑说:“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不饿。”陈仅说,“吃不下。”   “那我先订座,等你饿了再——”   “现在这样算什么,你不是最讨厌做讨好别人的事了吗?”   “我说过要重新追求你。”   “那我也有不接受的权力。”陈仅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别逼我报警,也别让我讨厌你。”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一切重归平静。   约莫半小时后,叩门声又起,不急不缓的三下,之后便没了动静。   从猫眼里没看到人,陈仅打开门,楼道里空荡荡,唯有门边多了一个保温袋。   蹲下查看,只见袋子里是用纸盒装好的饭菜,旁边夹一张纸条,上面简单的两行字——   抱歉让你生气了,饭还是要吃的。   没有落款,不过字迹陈仅十分熟悉。   还在老家念书的时候,陈仅每年都会寄成绩单到N市。梁霄寒工作忙,不一定次次回复,但凡回复必是亲笔,哪怕只有寥寥几行字,让陈仅戒骄戒躁继续努力,或是问生活上是否还有困难,需要什么就打电话或者写信给他,他会帮忙解决。   或许梁霄寒不知道,这些简短的回信曾是陈仅在黑暗中的精神支柱,是他拼命向上爬的全部动力。   可惜只是曾经。   把保温袋拿进屋里,还是毫无胃口,把它丢掉的话又心疼粮食,陈仅叹一口气,只觉得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固执,哪怕弄得大家都不开心,也要强行把所有东西都攥在手心里。   虽然知道不该对比,可是这种时候,陈仅无法不想起梁辰。   那个总是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守护着他的男孩,如今也长成了可靠的大人,看似鲁莽冲动,实则却比任何人都要温柔细腻,比任何人都要懂得该怎样尊重,克制地去释放爱意。   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正要点进名为lc的对话框,手机突然一振。   竟是梁辰先一步发来一张照片,点开放大,只见正午炽烈的阳光自玻璃屋顶照射而下,毫无遮挡地落在山茶花茂盛的墨绿色叶片上,仿佛能看见微风拂动扶疏的枝叶,听见细微的哗哗声响。即便这个季节没有花,也美得叫人心惊。   lc:费了好大的劲才搬过来,一片叶子都没掉   虽然没有言明,但语气显然有几分得意。   陈仅早已看出照片的背景是江北的玻璃花房,却还是感到惊讶。   pagl:怎么把它弄过去的,开车吗?   lc:车里没法固定,我叫了货拉拉,一路抱着过来的   陈仅想象了下梁辰抱着一盆花坐在轰隆作响的面包车里的画面,不禁嘴角扬起。   pagl:怎么不叫你那位姓卓的朋友开车带你去?   lc:他已经知道大致方位了,我不想让他再靠近   lc:那是我们俩的花房,不能让无关人等知道它在哪里   陈仅忽然有种释怀的心情,好像自记事以来碰到的所有困难,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为了和某人心意相通的这一刻积攒运气。   长按住语音键,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陈仅近乎叹息地说:“怎么办……”   梁辰立马打电话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陈仅说,“就是想你了。”   电话那头的梁辰将信将疑:“真的?”   “嗯,真的没事。”   “……我问的是‘想你了’这句。”   “也是真的。”陈仅笑了,“你知道的,我最不擅长说谎了。”   如果提前预见到情不自禁的一句“想你”会引发的余震,陈仅大概会违反本能地选择闭口不言。   夜晚,蝉嘒声止,虫鸣蛙声渐次苏醒。陈仅所住的这一片老城区依水而建,每逢夏夜,来自大自然的声音总比别的地方要嘹亮一些。   因此听见敲门声时,陈仅还以为出现幻觉。   又敲了几下,陈仅起身下床,走到门边瞄一眼,外头站着的人身型分外眼熟,陈仅先是一怔,然后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将门锁拧开。   几乎是一瞬间,外面的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宽大有力的手抓住陈仅肩膀,一个转身,关门的同时把陈仅摁在门板上,另一只手扳过陈仅的脸,凶狠地吻了下去。   时间仿佛静止,理智告诉陈仅应该停下来,行动仍然反其道而行之,热烈地迎上去回应。   唇瓣错开的间隙,陈仅抽空问:“不是让你不要过来吗……”   在电话里说完“想你”之后,梁辰立刻问他现在在哪里,陈仅只说自己有事要忙,下午没办法去江北了,让梁辰也早点回去。   他不确定梁辰是否察觉到什么,毕竟梁辰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在家里?”   陈仅怕他刨根究底,只好搪塞道:“嗯,有点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没想到梁辰还是跑来了,给出的理由还很充分。   “给你一下午加半个晚上的时间,应该睡够了吧?”梁辰刚才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还在喘粗气,“……我也想你了。”   “如果今天见不到你,我会睡不着觉。”   “不要为我擅自跑过来而生气……哪怕一分钟也好,让我看看你。” 第40章 要不要继续   说得这样可怜,用着近乎哀求的语气,陈仅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抬头,对上梁辰凝望着他的深邃双眸,那里头还有几分惶惑和胆怯。   像是怕吓到他,陈仅极轻地呼出一口气,抬手去触摸梁辰的眉梢,睫羽,再到略微湿润的眼角。   自然而然萌生出些许歉意,陈仅的指腹抚过窸窣颤抖的睫毛,笑说:“你这么好,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不止一次听陈仅夸他“好”,梁辰还是不大适应,闷声说:“……那就好。”   被问到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栋楼,梁辰更不好意思了:“有一次送你回来,我跟着你走进小巷,看着你上楼,一直到你房间的灯亮起。”   大概能猜到是哪一次,陈仅笑问:“当时有没有想过以后会进到屋里?”   梁辰摇头:“根本不敢想。”   不敢想象会在某一天进到陈仅的住所,两人在门口接吻,然后紧紧地抱在一起。   仍然会有一种身处梦境的错觉,梁辰俯身,再次抱住陈仅,在他耳边低声呢喃:“……谢谢你。”   谢谢你回头看见我,谢谢让我来到你的世界里。   第五个一分钟过去,才想起灯还没开。   按下开关,顶灯亮起的时候两人一同被光刺得眯起眼,然后看着对方噗嗤笑出声。   陈仅走到窗边往外看,朦胧的夜色像一层纱幔,将万物都笼罩得模糊不清。   “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在路口看到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陈仅问。   “我只管赶着来见你,哪里注意到什么车……”说到一半,梁辰意识到什么,“黑色商务车,不会是梁霄寒那辆吧?”   陈仅对梁辰的敏锐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一边心想以后再也不在他面前提及,一边尝试转移话题:“这么晚应该饿了吧,你平时吃夜宵吗?”   转移失败,在厨房煮面的时候,梁辰全程陪伴,皱着一张脸嘀嘀咕咕:“难怪你没来花房呢,原来是被他拦截了……那桌上的打包菜也是他买的咯?说不定里面下了药……我就知道他会有所行动,以前也这样,但凡我有哪里威胁到他,他就……”   说着收了声,陈仅正往锅里打鸡蛋,闻言扭头:“他就怎么样?”   “没怎么样。”梁辰别开视线往客厅方向看,“那菜你别吃,我来替你‘试毒’。”   “……”   面条端上桌的时候,菜也热好了。   简单的清汤面,因为碗底抹了猪油,吃起来格外香。   梁辰感慨地说,在国外留学那几年,每天都想吃一口这样的面,可是英国超市有卖的块状猪油有股奇怪的臭味,实在叫人难以下咽。而他自己又不会熬猪油,每次煮面条都是清汤寡水,凑合填饱肚子。   陈仅一直以为梁辰这样的公子哥,即便出国留学也应该过十分滋润,没想到他不仅自学了电工技能,还会自己煮面吃,认知被颠覆了一次又一次。   “这猪油是我奶奶熬的,熬好装在搪瓷碗里,再包好,找人带到镇上寄给我。”陈仅说,“你要是喜欢,下回让我奶奶多熬一些寄来。”   梁辰立刻道:“别别别,千万别让老人家费事,不如把熬猪油的方法要来,等有空的时候我自己做。”   想起梁辰上次洗碗的生疏模样,陈仅额角一抽:“还是我来吧,到时候分给你。”   “不用分。”梁辰挑起一筷子面条,“我亲自上门来吃。”   陈仅笑问:“就为一口面条?”   “当然不是。”梁辰看向陈仅,难得坦率,“好不容易有登门的机会,必须好好把握住。”   面都快吃完了,才想起还有菜。   细看那菜过分精致的包装,再尝一口那道眼熟的鸡汁蒸笋丝,才确认来自岚庭。   可是岚庭分明只做堂食不送外卖,看来梁霄寒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岚庭把这几道菜送了来。   梁辰越想越不舒服,当即摸出手机给卓翎发消息,让他下次不准接待梁霄寒,更不准破例给他送外卖。   发完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人家开门做生意又没法挑客人,再说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于是梁辰把刚发出去的信息撤回,并无视了卓翎发过来的一个问号,把手机往桌上一丢。   陈仅问怎么了,梁辰撇撇嘴:“他对你还挺用心。”   又喝上醋了。   陈仅温声说:“可是你对我更用心,而且一直都这么用心。”   不像这世上的一些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想去抓牢。   梁辰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羡慕的是梁霄寒能够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陈仅好,而他只能在暗处悄悄地行动。人一旦受到约束,自然少了一份理所当然的底气。   或许人都会变得贪婪,从前他只要能远远看着陈仅就好,等触碰到了,又想要更多,想牵着陈仅的手从黑暗里走到阳光下,想要这份气壮理直的光明正大。   看出梁辰情绪低迷,陈仅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方方正正的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条灰色暗纹的领带。   是偏休闲款的窄版领带,陈仅说:“挑了好久,感觉每一条都很配你,最后还是选了休闲款,毕竟你才二十三岁。”   “再过几天就二十四了。”梁辰不喜欢被看作小孩,毕竟“年轻”常常意味着不成熟和不可靠,他希望自己留给陈仅的印象与年纪相反,“我会做很多事情,也会工作赚钱,不会给你添麻烦。”   陈仅愣了一下,然后失笑。   他知道这个大小孩又想歪了,也不解释,手指一勾从盒中取出领带,手臂环过脖颈往梁辰脖子上一挂:“那你会不会系领带?”   梁辰说不会:“上次说好的,你给我买,然后亲自帮我戴上。”   陈仅倾身凑前,摆弄领带的两端:“可是我也不会系……”   绕来缠去,用系红领巾的方法打了个结。陈仅自己都觉得好笑,刚要拆开,梁辰却不让:“不拆了,今晚都不拆了,明天就这样去上班。”   陈仅说:“会被同事笑话的。”   “那就让他们笑。”梁辰固执道,“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是你给我买的,你给我系的……尤其是他,我要到他面前炫耀。”   知道他在逞口舌之快,陈仅还是哭笑不得。   上前一步跨坐在梁辰腿上,陈仅双臂环住他脖颈,望住他琥珀色的眼睛:“就算要炫耀,也等我先给你系得好看一点,好不好?”   不得不说,系领带这事不仅需要点天赋,还需要多加练习,尤其是给别人系。   尤其那个人还是梁辰。   整个过程中梁辰充分展现了年轻人的不安分,不是在陈仅看教学视频的时候凑过来用鼻尖蹭他耳朵,就是在陈仅好不容易打了个还算端正的结时,突然抓住他的手,低头亲吻他指尖。   甚至伸出舌尖,试探地舔了一下。   过电般的酥麻瞬间侵袭全身,陈仅深喘几口气,发现梁辰在撩人这方面简直天赋异禀,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谈恋爱。   可眼神偏又那么纯情,望着你的时候像渴望被夸奖的大狗狗,仰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询问:“喜欢吗……要不要继续?”   陈仅有理由相信,这招无论用在谁身上,对方都会束手就擒。   而此时的梁辰只觉得,暗光环境下只能用视线勾勒出轮廓的陈仅,依旧漂亮得让人窒息。   陈仅租的房子不大,房间只有不到十平,窗帘一拉,便有一种身处暗房的幽静。   幸好,梁辰想,幸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能近距离地欣赏陈仅如同花苞绽放般的美丽。   难怪一直无由地相信花草有灵。   唇沿着面颊游移至纤细脖颈,再往下,手也沿着凹陷的脊骨一路滑落至腰际。   梁辰蹲下,单膝着地,缓缓低头。窸窣一阵响动后,陈仅的身体仿佛浸入温泉一般,被裹进湿润而灼热的巢穴里。   陈仅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猛然仰头的同时下意识攥紧手中的领带。   梁辰闷哼一声,几分无奈地提醒:“勒得这么紧,让我怎么继续?”   半小时后,满室狼藉,犹如盛夏时节刚下过一场暴雨。   梁辰走后,陈仅大致收拾了下自己,从淋浴房出来的时候接到梁辰的语音消息:“那辆车不在路口,他应该已经走了。”   随后又是一条,嗓音是一种隐含遗憾的低哑:“怎么就走了呢,好可惜。”   陈仅不敢细想他在可惜什么,也不敢想要是那辆车还在,梁辰是不是会返回这里,把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事做完。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眼前的画面仍停留在起伏晃动的发顶,为他而剪短的头发稍长了一些,却仍然扎手。   还有手按在肩胛上时,透过紧绷的肌理和薄薄的一层布料传递到掌心的温度。   陈仅翻了个身,平复再度错乱的呼吸。   好像终于能体会出差时梁辰和他共处一室,睡在他身旁时的心情。   更是对于几天后梁辰的生日,增添了许多未知的期待。   进入阳历八月的第一个工作日,陈仅下楼,行至巷口,看见那辆黑色的商务车时,竟然不太意外。   这很符合梁霄寒的风格,想要达成某种目的就绝不放手,哪怕一条道走到黑。   索性都是要去上班,陈仅乐得省下这笔交通费,想着正好趁路上的时间再和梁霄寒谈一谈,主要是表明态度,让他别再误以为自己只是在闹脾气。   然而刚上车,梁霄寒就撑着扶手睡了过去。或许是装睡,陈仅不确定他是否故意。   总之话是说不成了,陈仅摸出手机,一边无聊地刷朋友圈,一边暗自祈祷别在公司门口碰到梁辰,要是让梁辰看见他从梁霄寒车上下来,必然会不开心,大概率又要他哄上半天。   谁也没想到,今天会碰上突发状况。   简言之带回消息时,梁辰正在准备部门晨会的提纲。听说陈仅和梁霄寒在公司楼下遭遇袭击,目前已经送往医院,梁辰腾地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公司距离医院不远,骑自行车过去也就十分钟。   到急诊楼下才发现走得太急忘带手机,正当梁辰像没头苍蝇一样挨间诊室找人时,简言之随后赶到,把手机交到梁辰手里,顺便把话说完:“听说受伤的是梁总,陈先生没有大碍。”   这番话并没有减轻梁辰的担心,他一边继续穿梭在各个诊室之间,一边拨打陈仅的电话。   好在陈仅很快就接了,在电话里让梁辰在急诊楼门口等他。   约莫三分钟后,陈仅赶到楼下,梁辰快步上前,握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确认他没有受伤,才狠狠松一口气。   “怎么回事?”梁辰问,“谁在公司楼下袭击你?”   陈仅见他额头上都是汗,摸出纸巾给他轻轻擦拭。   等到梁辰喘匀呼吸,人也冷静下来,陈仅才道:“被袭击的不是我,是梁总。”   原来是上个月被从养老院项目组革职的周经理,多方申诉失败后自知走投无路,昨天半夜独自喝酒,在酒吧的卡座里睡着,凌晨才被酒吧的服务生叫醒,驱赶到大街上。   恰逢家中妻子打电话来问他在哪儿,他醉醺醺的话都说不清楚,被妻子一顿臭骂后,压抑多日的愤懑悉数爆发,加上酒精的催化一时冲动,在路边商店购买一把水果刀,来到公司楼下蹲守。   说来也巧,今天梁霄寒的车载了陈仅,没有直接下到地库。   车停在大楼门口时,陈仅先下车。周经理喝多了眼花,只认车不认人,看见有人下来就提着刀冲上去。   而陈仅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然不知,直到周遭有人发出尖叫,他才懵然转身。   已经来不及了,反射着银色光芒的刀尖直直向他刺来。就在陈仅快被刺中之际,后脚下车的梁霄寒扑了过来,一把将陈仅推开,生生将那一刀挨下。   听完这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的惊险事件,梁辰又出了一身冷汗。   得知梁霄寒腹部中刀,不过伤口不深,目前没有生命危险,梁辰轻哼一声:“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这边交代完,陈仅正打算回去,被梁辰捉住胳膊:“他不是没事吗,还回去干吗?”   陈仅说:“这会儿差不多缝完针了,我得回去照看着。”   “他又不是小孩,有什么好照看的?”   “怎么说也算是为了救我受的伤……而且,他是我的恩人。”   此话一出,梁辰便无话可说了。却还是拉着陈仅的胳膊不放,哪怕他知道自己这样有些无理取闹。   就这样僵持片刻,到底是陈仅心软了,提议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梁辰的第一反应是皱眉,紧接着一琢磨,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陈仅补充道:“他毕竟是你的叔叔,你去探望他合情合理……”   “不,我去是为了感谢他救我未来的男朋友。”   梁辰已然想通,积极地拉着陈仅往楼梯方向走去,“这个理由,难道不比他是我叔叔来得更合理?” 第41章 我也是gay   嘴上说得起劲,到病房里就变哑巴。   梁霄寒刚缝完针被推出来,整个人看着十分虚弱。陈仅把水送到他嘴边,他也只是抿了一口,很慢地摇了下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弄得梁辰怪不好意思——这种时候在病人面前耀武扬威,未免显得以强欺弱,实非君子所为。   只好往病房的沙发上一坐,冷眼看着陈仅忙里忙外地照顾梁霄寒。   刚才进来之前让简言之去买果篮,很快送来了。   梁辰闲来无事,从果篮里拿出一颗苹果,磕磕绊绊地削皮,苹果皮掉得东一块西一块,果肉也剔得坑洼不平。   就这样还削到了手,刀刃划开皮肤时,梁辰“嘶”地倒抽气,陈仅转头,见他手指流血,忙拿了块纱布给他捂住,再去护士那边要来胶带,给他仔细包起来。   包扎完,梁辰仍竖着那根手指,比了个“疼”的嘴形。   陈仅眨了眨眼睛,不太确定地上前,对着手指吹了几下,梁辰才露出笑脸,小声说:“现在不疼了。”   两人腻歪过后,梁辰看向病床,梁霄寒正闭眼休息,不知是否醒着。   陈仅接手了那只的苹果,熟练地削完皮递给梁辰。   仗着手上有伤,梁辰理直气壮地冲陈仅张开嘴,陈仅抿唇一笑,把苹果切片喂进他嘴里。   刚喂到第二片,病床那边传来动静。   是梁霄寒坐了起来,陈仅放下苹果和刀,走过去问他是不是要喝水,梁霄寒摇头,说要去洗手间。   由于腹部中刀,伤口刚缝合,还挂着点滴,没人陪着怕是寸步难行。   陈仅把挂有盐水瓶的输液架往前推,刚要绕到另一边去扶梁霄寒,却见梁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不由分说架起梁霄寒一条胳膊:“洗手间是吧?我带您去。”   他力气大,动作也利索,三下五除二把人扶到洗手间门口,空出一只手去推门,正要把人往里扶,梁霄寒出声道:“我自己进去。”   梁辰就松了手,等在门口。   把人扶回床边的时候,陈仅正出去接电话。   病房里只剩两个人,气氛一时凝滞,梁辰吃完苹果在果篮里挑挑拣拣,没找到合口的,随便掰了根香蕉吃。   刚把皮剥开,抬眼对上梁霄寒看过来的视线,梁辰举了举手里的香蕉:“要吃吗?”   梁霄寒摇头,笑着说:“谢谢你来看我。”   梁辰说:“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您就别装了。”   梁霄寒笑而不语。   梁辰最讨厌面对他的笑脸,总是会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皱眉道:“我来看你是因为你救了陈仅,你别想太多。”   梁霄寒眉梢微挑,意识到陈仅也同他说过类似的话,让他不要再多想。   “要论想得多,我大概远远不及你。”梁霄寒抬起下巴,用一种洞悉一切的态度,“至少我不需要靠搞小动作,来确认他对我的在意。”   陈仅挂断电话转身,正撞上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梁辰。   见他绷着脸好像在生气,陈仅上前问他怎么了,梁辰没好气道:“香蕉没熟透,酸死了。”   “你还吃香蕉了?”   梁辰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问谁的电话打那么长时间。   陈仅说:“我奶奶的电话,她听说公司出事了。”   梁辰一愣:“已经上新闻了吗?”   “是邻居家的叔叔刷短视频的时候看到,跑去家里告诉奶奶。”   “奶奶……我说你的奶奶,吓坏了吧?”   “嗯,她听说梁总为了救我受伤,差点就要去镇上坐车过来。”   停顿片刻,陈仅说,“在奶奶眼里,梁总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我们祖孙俩一辈子都还不完他的恩情……这次又是他救我,于情于理我都该留在这里照顾他。”   梁辰知道后半句是说给他听的,哼道:“要不是他做没良心的事,周经理也不会走投无路,你也不会身陷险境。再说了——”   他理不直气也壮地说,“受人恩惠就要一辈子为人所用?那我以前还教你英语呢,怎么不见你报答我。”   语气里几分委屈,逗得陈仅莞尔:“那恩师想要什么报答?”   梁辰没什么想要的,又不想浪费这次机会:“等想到了再告诉你。”   聊了一会儿,梁辰打算先回公司。   陈仅惊讶于对他的“懂事”,梁辰解释道:“我待在这儿说不定会影响他心情,到时候病好不了,你还得继续照顾他,那就亏大发了。”   送走梁辰,刚回到病房门口,收到一条微信。   lc:如果换成是我,会比他更快把你推开   说的是早上在公司门口,陈仅为梁霄寒所救的事。即便是没有任何人预料到的突发状况,梁辰还是忍不住拿自己去比较,唯恐陈仅被梁霄寒感动,从而内心动摇。   而陈仅只觉得梁辰好可爱,连吃醋的反应都这么与众不同。   自然也明白梁辰缺乏安全感,得摸摸头,哄一哄才能心安。   到医院外面,梁辰刚跨坐上自行车,口袋里手机一振。   摸出来解锁,是来自陈仅的回复。   pagl: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接下来几天,梁辰除了完成本职工作,还要和公关部那边一起应对舆论——周经理已被警方拘留,多家媒体报道有“知情人士”透露内情,称公司对待员工极其苛刻,类似让底层员工挡枪顶包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连前阵子齐雪茹在公司跳楼未遂的事也被重新提起,经过媒体的渲染加工,变成了公司苛待员工的直接证据,一时间舆论沸腾,集团股价随之大幅下跌。   加上梁霄寒住院,更多的决策任务落到了梁辰身上,连梁家老爷子梁建业都出山协助孙子的工作,圈子里很快流出“梁辰即将趁势上位”的传言。   不过舆论中心的人对此反而漠不关心,或者说没空关心。梁辰又过上了行程爆满连轴转的生活,在会议桌和工地之间来回奔波,中途还要参加面向社会各界的新闻发布会,并作为集团代表上台发言。   好不容易挤出两小时去探望周经理,正好碰上卓翎过来串门,索性一块儿去。   几天不见,周经理憔悴了很多,面对同为梁家人的梁辰也没显露出愤恨或者不甘,只是低垂着脑袋,说愿意接受法律制裁,恳求公司能兑现先前说好的补偿,让他的妻儿在外面不为生计发愁。   梁辰自是答应,承诺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他争取补偿,并找律师为他辩护。   出去的时候,两人久久无言。   到底是卓翎打破沉默:“这回你真要向你叔宣战?”   梁辰眉心微拧:“什么宣战?没想过。”   卓翎说:“那现在是时候想一想了。站在利益的角度,现在是‘夺权篡位’的大好时机,况且这个‘位’本来就是你的;站在道德的角度,你比你叔有良心,以后也会更得人心,对企业的长远发展有利;最后,站在朋友的角度——”   卓翎转身看着梁辰,语重心长道,“我更该推你一把,总不能看着你继续当见不得光的男小三。”   梁辰只在意最后一句:“我和陈仅是正常交往,他和梁霄寒早断了。”   “那就更得抓紧了啊,如果没猜错的话,他这会儿还在医院照顾着你叔呢吧?你以为他愿意跟你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吗,还不是为了你?”   梁辰怔住。   “上回我漏讲一条,还有第五个选项,就是和你叔一样让陈仅无名无份当情人,明面上你可以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私底下还能……”   没等卓翎说完,梁辰就道:“这样不行。”   “拜托,再拖下去只能是这个结果。”卓翎翻白眼,“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就算再忙也抽个时间好好想一想,赶快决定吧。他怕你仓促决定会后悔,你就不怕他如此坚定地选择你,以后也会后悔吗?”   实际上梁辰从未想过“既要又要”,自记事以来,大部分时候他都在顺势而为,都在被周围的人和环境推着走。   从母亲重病,到放弃足球,再到出国留学,一切都非他主观意愿上希望,而是事情发生了,他不得不去面对现实,寻求解决办法。   面对梁霄寒的敌意,他的办法是回避。父亲夺权失败自甘让位,母亲抱恙在身与世无争,爷爷又严苛冷酷喜怒无常,让梁辰自小就无依无靠。尤其在十五岁那年发生那件事之后,与其说是明哲保身,羽翼未丰的梁辰更像是在夹缝中求生存。   甚至和陈仅走到一起,都是靠对方主动。如果那天陈仅没有来到花房,没有抱住他亲吻他,可能到现在他还在苦苦暗恋,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无疾而终。   卓翎的话好似一记闷棍击中梁辰,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顺势而为的“被动”的态度,是否太过傲慢,太过理所当然?   而把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对陈仅而言是否太不公平?   一晃到梁辰生日。   清晨先给陈仅打电话,得知今天他还要守在医院,梁辰连开晨会都绷着脸闷闷不乐。   下午接到梁建业的通知,说已经在酒店订了桌,让梁辰下班后立刻过来。   梁辰借口工作忙推脱,梁建业难得有耐心地劝道:“就两桌人,都是你认识的叔伯长辈,你都回国这么久了,趁这次机会跟他们好好聊聊。”   梁辰只好应下。   晚上到地方才知道,不止请了叔伯长辈,还一并请来了他们的亲眷,包括几位梁辰的同龄人。   入座时,旁边几分眼熟的阿姨站起来,把与梁辰隔一个座位的年轻女孩往他那儿推,笑说:“我们年纪大的坐一块儿,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聊天。”   梁辰瞧一眼梁建业的态度,心里便有了数。   搞了半天庆生是假,真实目的是相亲。   好在那女孩也是被骗来的,在长辈的虎视眈眈下和梁辰尬聊:“我妈说这里有明星我才乐意过来,不过虽然没有明星,你长得也不赖。”   梁辰面无表情:“过奖。”   “有没有想过出道?”   “你也干MCN?”   “我不干,不过我有个朋友开MCN公司。”   “你的那位朋友姓卓?”   “……这个圈子可真小。”   提起卓翎,女孩说:“原本我妈打算让他跟我相亲,后来我听人说他玩得很花,还和一个男的去酒店开房……我猜他是gay。”   梁辰拿起桌上的酒杯,和女孩手里的酒杯碰了下,淡声道:“巧了,我也是gay。”   原以为这番坦白会让女孩退避三舍,没想她眉梢一扬:“勇气可嘉啊,就不怕我给你说出去?”   “你非要说我也拦不住你。”梁辰说。   女孩笑了:“放心,我没这么无聊。”说着压低声音,“不过你爷爷既然给你相亲,多半是接受不了你喜欢男的,你自己小心藏好。”   大概所有人都认为梁辰会为了继承家业排除万难,不惜隐瞒性向。   毕竟从世俗意义上来说,没有比获得钱权更实在的成功,为爱情放弃江山的故事只存在于坊间流传的话本里。   宴席的后半程,女孩坐不住,和梁辰一合计,两人假借出去透透气的名义溜出去。   到外面,女孩叫了车一溜烟跑没影,梁辰站在门口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陈仅在医院守着梁霄寒,他总不能再跑医院去当显眼包吧。   几分郁闷地跑到酒店顶楼的观景台消磨时间,刚上去就看到酒桌上见过的几名青年也在这里纳凉,梁辰赶紧穿过人群到西南角的露天酒吧,找个位置坐下,随便点了杯果汁。   谁想那几人也朝这边过来,往吧台上一靠,就这么聊了起来。   “话说梁家独苗过生辰,怎么不见他爹和他叔出席?”   “他爹闲云野鹤的,早就无心恋战了。至于他叔,你最近没看新闻吗,被人捅了,还在医院躺着呢。”   “据说是为了救他那个小情人才被捅的,梁老爷子听说后可气坏了。”   “难怪不让我们去医院探望,原来是怕丢人。”   几人笑了一阵,最开始发话的那人说:“看来他叔和那小情人是真爱啊,这不就叫英雄救美?”   “美确实美,长得跟狐狸精似的,那脸,那腰,那皮肤……”   “再怎么美也是个男的,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等你真见过就知道了,谁被他瞧一眼都受不了,也难怪梁霄寒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难道梁霄寒不结婚就是为了他?”   “那不至于,生在这种家庭,再怎么喜欢也不可能给一个男的名分,让他当一个众所周知的地下情人就算不错了。”   “不过他这些年从梁霄寒那里应该也捞了不少,就算这会儿被玩腻了一脚踹开,也不亏。”   “可不是,等他真被甩了,我倒不介意接手过来玩玩,还没玩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如何。”   “真有那么一天怕是也轮不到你,那个赵不举可垂涎他很久了。”   “赵不举只能看一看摸一摸,又没法真枪实弹地上,再说我不介意几个人一起——”   没说完的话被一声嚎叫取代,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动静吸引过去,只见一个身型微胖的男人被摁倒在地,鼻子正有鲜血汩汩往外冒。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梁辰跨坐在那男人身上,下颌线因为用力咬牙而紧绷,一手攥住那男人的衣领,紧握的拳头再度狠狠地砸下去。 第42章 没有来晚   一场轩然大波,把救护车都召来了。   好在那几人自知理亏,不打算报警,顺便卖梁家一个人情。梁建业出面向人家赔礼道歉后,事情就算解决了。   梁辰手上也受了点伤,拿纸巾胡乱擦了两下就要走,被梁建业叫住:“你跟我来一下。”   几乎是被押解着进到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梁辰先进去,梁建业在后面“砰”的一声把门摔上,进门就骂:“我看你是疯了,在公共场合跟人打架!”   “不是打架。”梁辰道,“是我单方面打他。”   梁建业豁然转身:“你还挺得意的?”   “……没有。”   梁辰并不是得意,他只觉得自己没做错,那人嘴贱在背后编排别人,就该打。等这事传出去,以后这帮人就老实了,至少不敢堂而皇之地造陈仅的谣。   可是明面上不敢,背地里呢?那些人思想何其肮脏,大概早就在心里对陈仅……   所以用暴力解决问题,只能是治标不治本。   想到这里,梁辰的神色几分萎靡,有种无能为力的郁闷。   看见梁辰的表情,梁建业以为他在反省,稍稍放缓了语气:“那帮纨绔没一个像话的,成天吃喝玩乐,喝多了就在背后嚼舌根,请他们来也是看在他们父母的面子上。况且他们说来说去不就那些陈词滥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和你叔叔都能当成耳旁风,你怎么就……”   “因为他们说的不是您也不是叔叔,是陈仅。”梁辰说。   梁建业愣住。刚才事发突然,他赶到顶楼时只听说梁辰打了一个嚼梁家舌根的人,不清楚具体说了些什么。   眼下才知道是与陈仅有关,梁建业问:“说他什么了?”   梁辰想起那些污言秽语就眉头紧皱,实在说不出口。   梁建业先是疑惑,然后才意识到重点不在于别人说陈仅,而在于梁辰竟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所以你是为陈仅出头?”梁建业脸色沉下来,“之前你叔叔说你和他走得很近,我还不相信,上次在酒桌上也是,我当你带陈仅走是为了避免冲突……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因为工作成为朋友,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被梁霄寒打小报告倒是在梁辰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做好准备这么快就面对爷爷的质问。   不过梁辰也从来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再隐瞒也毫无意义。   “我和他不是朋友。”梁辰直截了当道,“我喜欢他。”   梁建业几分不确定地问:“你口中的‘喜欢’是欣赏他这个人,还是……”   “我既欣赏他,也喜欢他,是想和他作为情侣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梁辰掷地有声地说。   空气一霎凝滞,大约过去半分钟,或者更久,梁建业重重地将手里的拐杖掷在地上:“混账!”   梁辰站着不动,也不吭声。   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哪怕有些措手不及。   好像压在心口的巨大石块被搬走,梁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态度落在梁建业眼里就是犯糊涂,拎不清:“这种话怎么能乱说?你还说给谁听过,刚才那几个纨绔知道吗?”   梁辰摇了下头:“您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还好,那还来得及。”梁建业深呼吸平复怒火,“跟他断了,就算是玩玩也不行,你赶紧跟他断了!”   “我和他不是玩玩。”梁辰说,“我喜欢他,想亲他抱他和他上床的那种喜欢。”   大约是没想到梁辰如此不知羞耻,梁建业脸都气红了:“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   梁辰问:“这有什么丢人的?叔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您不也接受了?”   “你叔叔不一样,他已经没有继承的资格了,我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闹,你不行!”   梁建业吼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我好不容易帮你把路都铺好,把你培养到能担大任,你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   这番仿佛存在于封建时代的理论把梁辰逗笑了:“什么叫污点,喜欢一个人也算污点?”   “可他是个男人!从亲叔叔手里抢男人,传出去还有哪家门第相当的女孩愿意嫁给你?这个陈仅,勾引了一个还不够,还不够,竟然又……”   梁辰听不得有人说陈仅的不是,纠正道:“他没勾引我,是我想勾引他。”   “你——”梁建业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半晌才叹气道,“如果他是个女的,大不了养在外头……”   “然后像您一样,某一天突然把私生子带回家?”梁辰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再让私生子和婚生子竞争,斗赢的那个儿子再跟孙子斗?”   梁建业眼睛瞪老大:“你,你说什么?”   梁辰冷声道:“我对您的用意清楚得很,想必梁霄寒也是一样,只是不想扯掉这层用亲情作为掩饰的遮羞布罢了。另外——”   梁辰扯了下嘴角,“我不觉得喜欢男人比在外面养情妇低一等,至少我不会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更不会把灾祸延续到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   趁梁建业怔在那里,趁还没说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梁辰转身就走。   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到声音:“今天你要是从这里走出去,梁家的一切你一分都得不到!”   但凡对梁家的产业稍有了解,都该知道这样的一句威胁有多严重。   梁辰也不是没设想过这种“失去一切”的情况,每次都觉得茫然,因为毫无实感。如今终于真正面对,他反而觉得轻松多过恐惧。   原来直面内心主动选择,是这么爽的一件事。   梁辰没有回头,手搭住门把,往下按压。   “那就不要了,随便您留给谁。”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另一边,医院病房里,陈仅不知道第几次拿起手机,还是没有新消息。   今天是梁辰的生日,一大早收到梁辰的微信,问他今天有没有空,哪怕一个小时都行。陈仅那会儿正在配合护士帮梁霄寒的伤口换药,医生查看之后说恢复得不太好,还得多挂两天消炎针,陈仅不确定能不能腾出空,于是回复:可能没时间。   梁辰罕见地直接表达不满:明知道他在利用你的心软,利用他对你的恩情,你还是要陪在他身边?   陈仅完全理解梁辰的心情,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生日。可他实在分身乏术,只好先告诉梁辰,生日礼物他会尽可能在今天给他送过去。   这条消息梁辰没回,大约还在生气。   把手机锁屏放回去,陈仅转身时对上梁霄寒望过来的视线,询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要喝水?”   梁霄寒摇头,拍了拍床沿:“来坐,我们聊聊天。”   陈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不过没坐在床边,而是搬了张凳子过来,坐下后和病床之间还有一米的距离。   “坐这么远,是怕我吗?”梁霄寒笑问。   “不怕。”陈仅说,“只是为了……”   那两个字没说出口,梁霄寒也知道,是“避嫌”。   这些天来,陈仅在病房照顾他,称得上仔细又妥帖,无论他需要什么,陈仅都会第一时间递到手边,伤口发炎导致发烧,陈仅不停地给他换敷额头的毛巾,整夜没睡也毫无怨言。   可也能察觉细微的不同——扶他下床的时候,陈仅连不小心与他皮肤接触,都会迅速避开,好像唯恐被谁看见了误会。   或许是怕他误会?   想到这个可能性,梁霄寒心口一沉。   他决定换个话题:“等出院了,我们一起去喝一杯?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正好我俩有空,你说想去酒吧看看,我就带你去了,结果……”   陈仅记得这事。当时他刚来N市念书,打工的路上总是会经过一间位于半地下的酒吧,招牌的霓虹灯设计得很漂亮,是陈仅最喜欢的那种绿色。他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又怕自己不懂规矩被赶出来,于是趁某次梁霄寒有空,拜托他带他一起去。   结果里面就是普通的酒吧,人声鼎沸,乌烟瘴气。陈仅甚至在那里碰到了流氓,那人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非要请他喝一杯,陈仅拒绝,那人竟然直接上手去摸他脸,说他假正经。   后来那人被从洗手间回来的梁霄寒提着衣领丢了出去,从此陈仅一朝被蛇咬,再不敢踏足此类场合。   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陈仅不确定梁霄寒是否有其他目的。   但无论当年还是现在,他都为梁霄寒所救,这份恩情他不会忘记。   “记得的。”陈仅说,当时多亏了您,这次也是,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帮助。”   梁霄寒愣一下,笑说:“只是刚好想到这件事,不是要你谢我。”   陈仅接着道:“酒还是不喝了,对伤口恢复不利,而且公司里攒了很多事要做,您回归岗位之后也会很忙碌。”   不是没察觉陈仅的疏远,梁霄寒却还是笑一声:“我的事都让梁辰给做了,还有什么好忙的?”   这话里敌意明显,陈仅心中一凛,抬眼看去。   梁霄寒仍然笑着,眼神却冰冷:“权力斗争就是这样,一个被摁下去,另一个就顺势上位,一步差错都容不得。”   他看着陈仅,才好似流露些许温情:“你对他来说可能是‘差错’,但对我来说不是。”   “他没能力保护你,我有。”   “不要去找他,留在我身边,好吗?”   夜晚十点半,梁辰摸出钥匙,打开了玻璃花房的门。   和梁建业吵完之后,他索性打了辆车到这里来。   好像渐渐开始能明白这个地方对于陈仅的意义,一处绝对安全的避难所,一个存在于凡尘俗世的乌托邦,没有地方去,或者不知该去哪儿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再喧嚣的内心也能找回一丝平静。   盛夏时分,花房里的植物都有点打蔫。给干燥的土壤浇上水,再拿起园艺剪,沿着从南到北的方向修理枯黄焦尖的叶片。   到那盆山茶花时,梁辰停住脚步,观察隐藏在茂密叶片中的花苞。   自然而然地想起与这花极为相似的那个人,他也总是这样恬淡无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储存能量,静待开放。看似娇嫩得一碰就会碎,却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坚定和坚强。   思及得偿所愿的那个晚上,陈仅毫不犹豫地说“无论你怎样决定,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梁辰直到现在才知晓这句话的分量。   他很难不责怪自己迟钝,怎么到现在才意识到陈仅顶着多么大的压力,承受着多少嘲笑和非议,也要把选择权交到他手中,并且给足了时间和耐心,如同春日里的和风细雨。   摸出手机,点开置顶微信,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陈仅说会尽量在今天把礼物送过来。   当时没有回复是因为生气,毕竟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礼物,他只是想和陈仅一起过生日而已。   如今梁辰只觉羞惭,除却对自己“无理取闹”的后悔,更有一种由于后知后觉产生的愧意。   慢慢地蹲了下来,手臂垂放膝上,脸埋低。   梁辰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从前一直认为,经过长久的暗恋,自己才是卑微的,付出更多的那一方,现在才恍然发现,衡量感情不仅要看长度,更要看重量。   原来在他还在患得患失,自怨自艾的时候,陈仅早已下定决心。哪怕明知他有可能会做出和梁霄寒一样的选择,会让美丽的花朵藏在地下,永远见不到阳光。   梁辰就这样低头朝地,像鸵鸟把自己埋在沙里。   直到在过分静谧的夏夜里捕捉到其他的动静。   急促的脚步声,同样没有丝毫的犹豫。那脚步越来越近,门被推开的同时,梁辰抬头望去,一时怔然。   站在门口的陈仅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走进去,见梁辰神情几分呆滞,还以为自己弄错时间,忙摸出手机看一眼:“十一点二十三分,还有三十七分钟。”   刚放下手机,眼前一道黑影扑过来,撞得他一个踉跄。   意识到已经被梁辰抱在怀里,陈仅才彻底安心地弯起唇,温声说:“生日快乐。”   “……希望我没有来晚。”   梁辰摇了摇头。   没有来晚,什么时候都不晚。   刚才他望向门口,昏黄的灯光在门口的人身上镀一层金色光晕,让他恍惚以为出现幻觉,竟在现实世界中看见了总是出现在梦里的那个人。   上次他灰心失意,梦里的人将他从阴霾中拯救。这次梦里的人再度降临到他身边,让停滞的时间得以流动,也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第43章 现在就要我   实际上陈仅差一点就赶不过来了。   本想等到下午医生查完房就走,结果梁霄寒点了两人份的晚餐,让他和他一起吃,说吃不完也是丢掉,陈仅不想浪费粮食,便留下用餐。   刚吃完,来了一拨探病的访客。多是公司里的同事,陈仅忙着接待,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陪聊,还跟项目相关的同事聊了会儿工作上的事。   一晃就是两个多小时,把客人送走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陈仅匆忙地把新送来的瓜果礼品整理好,正要离开,被梁霄寒叫住。   “你要去找梁辰?”   陈仅索性承认:“是的,这里没有需要我做的事了,您好好休息。”   梁霄寒有些失望,没想到下午的那番谈话没有发挥作用,更没想到为他挡刀都没能打动他。   还是想再争取一次,梁霄寒问:“一定要去吗?”   “嗯。”陈仅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听到“生日”,梁霄寒恍然想起曾经有过许多次,他在陈仅的生日时爽约,或者在他生日时让陈仅空等一整天。   他自觉从未亏待过陈仅,可如今回想,陈仅从来没有向他索要过什么东西,至多是想要一些陪伴,想要两个人待在一起,可他偏偏没有给过这些。   他好像总是在让陈仅受委屈。   如今陈仅的目光不再在他身上停留,笑容也不再为他绽放,他才迟钝地察觉到名为“后悔”的心情。   梁霄寒忍不住问。“我生日那天,你是不是也去找他了?”   陈仅不想说谎:“是的。”   梁霄寒喉咙发苦:“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这是我的私事,我有权力不告诉您。”   “其实我不和你做那些亲密的事,并非我不想,而是因为——”   “无论因为什么,都不重要了。”陈仅平静地说,“我现在只把您当成有恩于我的长辈,您不需要向我解释。”   说完,陈仅再次往门口走去。   “不要去。”梁霄寒从病床上坐起,近乎仓皇道,“我不准你再去找他。”   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陈仅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到外面打一辆出租车,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北。   陈仅预设了许多种可能性,比如梁辰生气到不想见他,比如梁辰没在花房里,就算在也应该拉着脸责怪他几句。   没有哪一种设想和眼下一样,梁辰把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陈仅愣住,正欲询问,梁辰接着道:“没回你微信,对不起。”   没想到竟是为这事,陈仅笑说:“是我该说对不起,这么晚才过来,差点就错过了。”   梁辰又摇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陈仅推开,紧张地上下打量:“你怎么过来的?不是说来不了吗,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陈仅发现梁辰手上有血迹,拧眉道,“怎么弄的,你又削苹果了?”   梁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打人了,更不想让他听到那些难听的话,于是含糊其辞:“骑车的时候摔了一跤……”   陈仅不大相信地看向梁辰,那眼神犀利得仿佛能洞彻人心。   到底顶不住被盯着看,梁辰从实招来:“……揍了一个满嘴胡话的人。”   稍作思考,陈仅便心中了然:“那人说我什么了?”   大约是没想到陈仅这么快就猜到,梁辰愣了一下。不过这也侧面说明陈仅经常面临类似的事情,甚至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的情况都屡见不鲜,就像上次在梁家的寿宴上被嘲笑一样。   梁辰有种呼吸困难之感,半晌才说:“我已经忘了。”   “那就好。”陈仅说,“以后就当没听到,不要再为我出头。”   “……为什么?”   “因为没意义,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控制不了别人,只能管好我自己。”   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大概说了什么,这些无端的揣测和谣言早在陈仅进公司时就出现,如影随形一直到今天,他早已习惯与它们共存,也学会自我消解。   有跳楼自尽的父母作为前车之鉴,他不会傻到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伤害自己。况且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手指轻轻抚上梁辰手背的伤口,陈仅说:“我不介意那些,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就行了。”   望着陈仅那双清澈到仿佛能一眼望到底的眼睛,梁辰却感到心口抽痛。   “我问你。”梁辰的表情少有的认真,像是由不得陈仅不回答,“如果我放不下现在拥有的一切,还想坐稳继承人的位子,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和我不清不楚地在一起……就像和梁霄寒那样,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你永远见不得光,没有名分?”   他问得太过直接,太过具体,让陈仅无法回避,只好如实作答:“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梁辰说,“我不允许他们那样看待你。”   陈仅怔住。   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有人在意关于他的一切,哪怕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可是要想破除谣言谈何容易,剖腹取粉已被验证过行不通,好比盖房子,想要焕然一新,唯有拆除这片土地上的旧房,重新打地基,一层一层地垒建起光鲜亮丽的新房,从前那破旧残败的模样才会被人遗忘。   正所谓不破不立,而“破”的代价实在太大,陈仅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陈仅试探着问。   “是的。”这次梁辰没有犹豫,他看着陈仅,郑重地说,“我选你。”   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好像在沙漠行走的人发现绿洲,或是漆黑的夜空里炸开漫天的烟花,陈仅深吸一口气,才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梁辰真的选了他。   随之而来的担忧却生生压住了喜悦与震惊,陈仅拧眉道:“你太冲动了,想得还不够清楚,再好好想一想,不用这么着急。”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你给我的时间也够久了。”梁辰几分急切地说,“我就是要你,别的什么都不要。”   “你还是没意识到后果有多严重,你会失去一切的。”   “不会啊,我还有你。”   讨论着如此严肃的话题,梁辰却笑了,眼睛明亮得像落进满天繁星。   “真正严重的后果,是不能和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还有……再也见不到你。”   梁辰给陈仅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八年前的真实故事。   从前有个男孩,出生在富裕的经商家庭,从小爷爷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不要像他父亲一样懦弱无能,还未真正地兵戎相见,就拱手把家业让给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而男孩受他母亲言传身教,有着一颗善良宽宏的心,哪怕父亲耳提面命,他也不觉得自己生来应该坐上某个位置,更不觉得该对小叔叔抱有敌意。   男孩甚至有些崇拜这位比自己大十五岁的小叔叔。自记事起,男孩就总是能听说叔叔的事迹——从小成绩优异,从不让人操心,考入国外名校也是靠自己。回国之后没有先进家里公司,而是投简历去首都知名企业工作,两年后带着完美的个人履历回到N市,刚进公司就空降担任要职,手下没有一个人不服气。   对于彼时的男孩来说,叔叔是榜样,是旗帜,是他今后最想成为的优秀的人。也因此格外愿意与叔叔亲近,课业上碰到不懂的问题,男孩都爱去找叔叔帮忙解惑,还尝试过约叔叔一起去踢球,不过被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   升高中前的暑假,男孩的母亲因病住院,男孩担心不已。后来母亲出院,被接回家里养病,男孩每天陪伴在病榻前,见母亲身体虚弱整天昏睡,男孩闷闷不乐,被母亲劝着出去玩也没心情,傻傻地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连球都不想踢。   某天,叔叔下班回家碰见男孩,突然问他明天有没时间,要不要一起去爬山。   虽然男孩提不起劲,但毕竟叔叔难得有空邀请,还是答应了下来。   次日两人去到郊外,山不算高,占地面积大,是一整片连绵的山脉。   爬到一半,叔叔带男孩离开了石阶铺就的上山路径,踏上了一条野路。叔叔说这条路能更快去到山顶,还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男孩不疑有他,跟着叔叔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天色暗了下来,山间虫鸣鸟叫,风声四起。   就在天快黑的时候,男孩在上行时滑了一跤,沿坡滚落下去。   他的一只脚崴了,站不起来,呼喊叔叔过来帮忙,却迟迟没得到回应。   抬头望去,山间蔓延开的雾霭里,分明瞧见一道轮廓分明的人影,正是叔叔在上面看着他,可当男孩再次呼救时,叔叔却转头离去,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后来男孩强撑着站起来,在陌生的山林里缓慢地前行。   那天无星无月,没办法辨别方向,只好漫无目的地朝一个方向走,希望有人经过这里,或者幸运地走到出口。   偏偏那山上手机收不到信号——也是在那时候,男孩才开始意识到叔叔是故意带他来到这里,故意将他丢下。   至于目的,大概是希望他在山里迷路,最好死在这片不为人知的荒山野岭。   说起往事,梁辰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凉意:“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母亲病重的那段时间,爷爷为让她安心立了一份保障我权益的遗嘱,并且把部分股份转移到我父亲那里,等我成年后可以随时转到自己名下。”   正是因为听说了这件事,梁霄寒才开始警惕,甚至萌生出了要提前将“竞争对手”置于死地的想法。   “那天我在山里徘徊了一整夜,一直到天快亮了,实在没有力气,才挨着一棵树昏睡过去。我母亲见我整夜未归,担心到报警,爷爷也托人去查道路监控,得知我上了山就没下来,立刻找来救援队。”   最终,在上山后的第三十个小时,梁辰成功获救。被找到时他几乎失去意识,腿也肿得厉害,身上多处擦伤,是被捆在担架上抬下山。   在医院里恢复意识,有警察来询问情况,梁辰如实将事发经过讲述,原以为梁霄寒会受到惩罚,没想几天后出院回家,看见他好好的待在家里。   彼时的梁辰善恶分明,认为做恶的人必须受到惩罚,于是找到爷爷梁建业,请他主持公道。   结果梁建业罔顾事实,只一味地劝他息事宁人,说他当时一定是眼花看错了,梁霄寒怎么会把他一个人丢下不管呢。   直到很久以后,梁辰才参透爷爷这样做的原因——首先他向来鼓励内斗,认为有竞争才会有进步,他也好从中选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另外虽然这次闹得有点过,但梁辰毕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算定罪也得在真正出事之后,既然无事发生,那么小惩大戒即可。   这些年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梁辰既为自己在爷爷眼里其实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备选感到心寒,又为自己竟然也长成了能看透这一切的“大人”而感到悲哀。   可如今的他,只把这件事当作一项考验,一个跨越过去便可保住生命的难关。   梁辰望着陈仅,眼神温柔而坚定。   “因为在那个暑假之后,我遇见了你。”   “如果那天我死在山上,就见不到你了。所以除了你,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要你。”   听到故事的尾声时,陈仅还愕然着,此刻却唯余心间的震颤。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直到梁辰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拇指在脸颊上轻轻地摩挲,将湿润的痕迹抹开。   “怎么哭了?”梁辰声音很低,隐含自责,“早知道我就不说了,你就当没听过……”   “当时,害怕吗?”陈仅忽然问。   “……什么?”   “受伤的时候,一个人在山里迷路的时候,害怕吗?”陈仅哽咽着,“那时候你才十五岁。”   梁辰一时哑然。   原以为陈仅流泪是因为感动,或是为故事的主人公劫后逢生而庆幸,却没想到陈仅是在心疼当初那个孤立无援的梁辰,问他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其实梁辰已经记不清了,毕竟人类最是擅长遗忘可怕的回忆。   他叹息着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从未如此确信自己被上天眷顾着,好像往前七年的苦涩暗恋,都是在为眼下的圆满做铺垫。   甚至有一种死而无憾的心情。   而下一秒,陈仅突然凑前,一把攥住了梁辰的衣领。   梁辰茫然地看着陈仅泪痕未干的脸:“……怎么了?”   “不是想要我吗?”   “嗯,想要你。”   “那现在就来要我吧。”   梁辰没反应过来:“……现在?”   “对,现在。”陈仅睁大一双泪眼,用命令的口吻道,“我要你现在就要我。” 第44章 我爱你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一道命令,梁辰更不例外,他抬手捧住陈仅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像是憋了太久的人终于得到释放的契机,那只手抚过耳廓,转移至后脑,用力地往前按压,不管不顾地在陈仅柔软的唇瓣上碾磨。   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两颗心脏以近乎一致的频率擂鼓般跳动,震得人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   交缠的呼吸滚烫得像要把人吞噬,窒息缺氧的感觉也如约而至。舌尖探进来的时候,陈仅已头晕目眩,浑身发软,被梁辰捞住腰才勉强站立。   即便如此,还是本能地张开嘴放他进来。   换气的短暂间隙,梁辰哑声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陈仅微张着唇,神色懵然地看着他,似在问他——什么机会?   双手捧住陈仅的脸,让他近距离地看见自己眼中汹涌的欲望,梁辰说:“你再不喊停的话,这次我绝对不会轻易放你走。”   陈仅望住他的眼睛:“之前你要我报答你,你看这样报答行不行?”   手指抚过梁辰的脖颈,陈仅忽然凑前,唇角碰一下凸起的喉结,引发剧烈的起伏。   得到满意的反应,陈仅扬唇,笑容里几分挑衅:“再说,谁不放过谁,还不一定。”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后一秒,梁辰双手箍住陈仅的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大步走到桌前将人放下。   双臂环上宽阔的肩膀,陈仅低头,目睹着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往衣服下摆里伸去,下意识瑟缩的同时,他冷不丁想到一个问题。   额头抵在梁辰颈窝里,陈仅小声问:“……会不会被看见?”   这处花房由玻璃搭建,五面透光,虽说周围并无居民,这个时间大棚附近也无人经过,但万一呢?   况且玻璃是透明的,上回来的时候他还亲自擦了一遍,此刻头顶漆黑夜空,四周是密集的植物,很难没有一种幕天席地的错觉。   梁辰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凑到陈仅耳边:“刚才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又怂了?”   陈仅的脸往下埋低,身体却没有退开,梗着脖子的模样有几分视死如归般的坚决。   看得梁辰笑意更盛,腾出一只手摸到桌下抽屉里的某个东西,轻轻一按,四周包括屋顶的玻璃瞬间蒙上一层白雾,肉眼再也看不清外面的一切。   “贴了电控雾化膜,可以随时切换模式。”梁辰说,“这样就没人能看见我们了。”   陈仅环视四周,表情逐渐从惊讶变为了然:“你是不是早就想过会在这里……”   梁辰赧然垂眼:“那倒没有,只是觉得有时候你会希望一个人待着,不想被打扰。”   “我不信。”陈仅盯视着他,“你一定早有预谋。”   “就当我早有预谋好了。”梁辰没办法地说,“你不也一样,早就想在这里……”   陈仅追问:“在这里什么?”   梁辰说不出口,还放在陈仅衣服里的手渐渐施力,指尖丈量着细窄而柔软的腰,在皮肤上按出一个个粉色的小坑。   ——原来这就是陈仅要给他的生日礼物。   这个想法让梁辰热血沸腾,难以忍耐地再度倾身而上,吻上陈仅湿漉漉的唇。   他化身为一个侵略者,再不收敛地夺尽陈仅口中的津液和氧气,在他温软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气味,白皙的皮肤被摩挲得发红,刻下无法磨灭的烙印。   手往下滑,当把陈仅口袋里的小瓶子拿出来时,梁辰看一眼上面的字,轻笑出声:“连这个都准备了。”   陈仅迟滞地生出几分羞涩,再度攥过梁辰的衣领,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   手指却在灵活地行动,沿着衣扣自上而下,拂开衬衫雪白的前襟。   然后整个人贴了上去,面颊挨着坚实的胸膛,感受着剧烈的怦跳,陈仅的嗓音仿佛带钩子,连尾音都在诱引。   “今天,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   后来的陈仅有些后悔夸下海口,因为梁辰的表现远比他想象中凶猛。   他觉得自己是长在丛林深处某棵树上的浆果,被雨水浸泡后果熟蒂落,一阵风轻易将他吹到地上,他被捡拾进竹筐里,丢进捣酱缸,被反复地揉捏,捣弄,翻来覆去,上下颠倒……果肉里的汁水一点一点地流淌出来,直到无论怎么挤压都不再往外渗出香甜的果汁,筋疲力尽的躯体还要被捞起来,烘成干果,榨干最后一丝甜味。   而那将他带走的人还要感慨地评价一句:“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没开始呢。”   双手在肌肉紧绷的后背上留下道道痕迹,即便如此,起初陈仅仍是难以适应。深吸一口气,才稍稍松了劲,叫伏在上方的人继续。   梁辰便一鼓作气,引来一声惊呼,以及一声满足的叹息。   毕竟无论拥有什么,都不如彻底拥有怀里的人来得让人安心。   七年前初次意识到自己对陈仅有朦胧好感时,无数个夜晚想着陈仅难以入眠时,甚至几个月前回国远远看见陈仅时,梁辰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被陈仅这样温柔地接纳,自己的意乱情迷的表情会映在陈仅这双泉眼般清透漂亮的瞳孔里。   此刻澎湃的情感的无以言明,尽数化作狂风暴雨,急切地沉入满溢贪欲的汪洋。   陈仅亦有一种夙愿得偿般的餍足,哪怕此刻他的身体犹如漂泊在大海中央,起伏不定。   中途陈仅睁开眼睛,隔着一层水雾望向眼前的人,只觉他和从前是那么的不同,甚至有一种割裂感——那些年梁辰看他的眼神总是躲闪,像是竭力克制着某种感情,他曾以为那是憎恶或者厌烦。   而此刻梁辰不再遮掩,犹如蛰伏已久刚被释放出来的野兽,深邃的眸中燃起炎焰,让陈仅既心颤又畏惧,害怕被吞噬,却又被吸引着向前,宁愿被他卷入最危险的领域,被火山爆发的炙热岩浆所吞没。   从桌子到地上,再到门边的玻璃墙,在那上面留下几道逶迤下滑的掌印,蹭上一些或透明或浑浊的液体。   玻璃旁的地上也积着一汪水液,梁辰说大部分都是眼泪,笑问陈仅怎么这么能哭,被陈仅用通红的眼睛没什么力气地瞪一眼,嗓音沙哑地说:“因为太舒服了。”   直白到梁辰心尖一颤,恨不得把陈仅按倒再来几次。   考虑到陈仅已经累坏了,到底作罢。   身上黏糊糊的,混杂着两人的汗水。梁辰率先起来,打开一扇窗户透气,再走向水池,拿起一旁的水管,阀门拧到最大,让冷水像暴雨一样冲刷自己的身体。   抬头看见陈仅望过来的眼神,仿佛写着渴望,梁辰把水管一扔,走过来从背后将陈仅一把抱住,让他陷入自己的胸膛,让发梢的水滑落到他身上,一视同仁地将他也淋湿。   “你容易发烧,不能洗冷水澡。”梁辰说,“我来给你擦擦就好。”   虽然陈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给人留下“容易发烧”的印象,却还是听话地任由梁辰摆弄,从脸擦到脚。   这一擦才发现陈仅的脚也很好看,窄长的脚掌,脚背骨骼凸起,圆润的脚趾一碰就往里蜷缩,脚腕细到他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握住。   还发现那指甲虽然也很漂亮,但总好像缺了点什么。   梁辰问:“有没给脚趾涂过指甲油?”   陈仅摇头说没有。   梁辰立马站起来:“那今天来试试。”   还是那瓶墨绿色的指甲油。   梁辰先攥住陈仅的手腕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然后手臂往他膝弯一抄,将人打横抱起,转身,轻轻地放在椅子上。   刚坐好,饮料和零食就递到手边,梁辰边扯可乐拉环边说:“先吃点东西,刚才太辛苦了。”   陈仅接过可乐,看他一眼,心说明明是你更辛苦吧。   轻易猜到他心中所想,梁辰笑说:“我不辛苦,愿为您效劳。”   想到“效劳”的具体内容,陈仅垂眼,浓密睫羽在眼下投一片阴影,却遮不住脸颊泛起的红晕。   梁辰席地而坐,让陈仅把脚撑在自己膝盖上,一手握脚腕,一手拿甲油刷,像描绘一幅重要的作品,认真到近乎虔诚。   似曾相识的场景,上一回两人还没有互通心意,不约而同地选择按捺住心跳,眼神也躲闪回避。   陈仅忍不住再次确认:“你真的想好了吗?”   梁辰盯着指甲盖上的一抹绿,笑说:“如果我反悔了,那你今晚岂不是亏了?”   “不亏。”陈仅说,“你比我年轻,活儿也蛮好。”   梁辰被噎了一下,有一种自己被嫖了的错觉。   拿稳手里的甲油刷,梁辰道:“虽然没有任何一段感情能真正做到平等,但我至少不能让你在和我的这段关系里受委屈。我也不希望你单方面为我牺牲,这对你不公平。”   “我说了不介意。”   “我也说了,我超介意。”   梁辰比陈仅年纪小,又是先投入感情的一方,日常相处中难免处于下风,平时便傲娇嘴硬也算是听陈仅的话,难得如此倔强地固执己见。   或许担心陈仅还有疑虑,梁辰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两手撑住椅子两边扶手,倾身去吻他。   极轻柔的一次触碰,分开时梁辰并未退远,在很近的地方凝视着陈仅:“我坚定地选择你,是因为你先坚定地选择我。不要怀疑我的决心,更不要怀疑你自己。”   “是你把最后一步交给我来走,所以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我。”   “你可以相信我,还有——”   梁辰的声音落在陈仅耳朵里,低沉却清晰。   “我爱你。” 第45章 是我   车停在陈仅住处附近的路边时,已是凌晨三点多。   陈仅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几乎是被梁辰扶着下车,晕头晃脑地走到楼梯口,一脚差点被台阶绊倒,才稍微清醒。   梁辰提议:“要不要我抱你上去?”   陈仅打了个哈欠,实在不明白梁辰怎么会有如此充沛的精力,刚才那样生猛,眼下已是半夜,他竟然一点都不困,甚至精神抖擞。   陈仅摇头说不用,双手握住楼梯扶手,慢腾腾地往上爬。   爬了一会儿,意识到身后的人跟了上来,陈仅犹豫地说:“今天,不能再做了。”   梁辰故作不解地问:“不是说不会放过我么?”   陈仅抿了抿唇:“我说大话了。”   梁辰笑出声:“只是送你回去而已,我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停顿那一下,陈仅猜他想说的是“欲求不满”。   到家门口摸出钥匙开门,陈仅一只脚踏进去,身后的人果然没再往里跟。   扭头,瞧见站在昏暗楼道里的梁辰,神色有几分踌躇。   “刚才也没问,就把你送回家了。”梁辰问,“你还要不要去医院陪床?”   原来为的这事。   陈仅问:“如果要去呢?”   梁辰不大情愿地说:“那我送你过去。”   “好啊,那我们现在出发。”   陈仅作势要走,被梁辰一把抓住胳膊,扯进怀里,闷声打商量:“都这么晚了,能不能不去?”   陈仅失笑,抬手轻拍他后背:“逗你的,不去,以后都不去了。”   梁辰将信将疑:“真的?”   陈仅说:“我不会骗你。”   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手臂却没松开,梁辰的呼吸缓慢而沉重,好像直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抱着陈仅,彻底地拥有了陈仅。   有句挺俗的话叫“为了遇见你花光了一辈子的运气”,按这样算,他现在岂不是一次性花光了好几辈子的运气?   良久,梁辰才开口:“那我现在算是……追到你了吗?”   陈仅也没有放手,反而迎上去回抱住梁辰,用力到濒临窒息。   “你早就追到我了。”   次日一早,几乎整晚没合眼的梁辰神采奕奕地来到公司,灿烂笑脸给到路上遇见的每一位同事。   直到进入工程部,看见等在他办公室的梁建业。   老爷子比昨晚冷静不少,尤其当看见梁辰还知道来上班,气已然消了大半。   梁辰也没问他来意,打完招呼径自坐下工作。刚翻开桌上的文件,梁建业忍不住开口道:“养老院项目的事处理得不错,下周人事部的调令就能下来,把你升为副总经理。”   梁辰眉梢一挑,心说这是发现来硬的不行,开始上糖衣炮弹了?   果不其然,梁建业接着道:“你还年轻,见识过的太少,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什么情啊爱的都是过眼云烟,等你以后回过头来想,只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傻得很……再说等你掌了权,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先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千金联姻,强强联手,把位子坐稳,以后只要不闹得太过分,还不是由着你?”   听上去确实做了很大的让步,毕竟昨天还说“不能有污点”。   梁辰笑了一声:“您这招可真是一箭三雕,既让我喜欢的人抬不起头,又让那位世家千金深陷婚姻悲剧,还让我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而且真到那个时候,您大概又会换一套说法,让我顾及企业形象,舆论压力,总归有办法让我按照您的想法去做,不是吗?”   被戳穿心中所想的梁建业恼羞成怒:“一晚上过去,你怎么还是脑子不清醒,难道真要为了个男的放弃大好前程?”   “昨晚我已经放弃了。”梁辰说,“也许您说的话不算数,但我说过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你今天还来上班?”   “又没被辞退,为什么不来?”   “好,好。”梁建业撑着拐杖站起来,“你给我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走到门口,梁辰突然出声:“那什么——”   梁建业倏然转身,以为他改变主意。   没想梁辰笑着说:“正总经理我都未必动心,副的就更没劲了,下次要是还想跟我谈条件,最好换个更具吸引力的。”   梁建业气冲冲地走了,不多时简言之敲门进来,看见梁辰仰面倒在椅子上,双眼睁着朝向天花板,似在放空。   放下手里的文件,简言之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断梁辰的“冥想”,梁辰主动发话:“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以后等我不在这儿,你就能安心工作了。”   简言之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多少从卓翎那里听过一些梁辰和陈仅之间的事,加上梁辰说的话实在太像“遗言”,大致也有了预感。   “谈不上辛苦,能跟着您是我的福气。”简言之说。   毕竟像梁辰这样好说话,体谅下属,也不爱让人猜的领导,已经是珍稀物种。   梁辰坐直身体,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的话,我走之前会留一封推荐信,希望下一个领导能多多提拔你,让你升职加薪。”   简言之自是表达感谢。   “至于你和卓翎……”梁辰欲言又止,“反正你保护好自己,别陷得太深。”   这话简言之似懂非懂,琢磨了半天,临走时才想起还有事没说:“十分钟后有项目组会议,您要去吗?”   梁辰心说我都要走了,还开什么会,刚要说不去,简言之接着道:“是关于设计方面的讨论会,陈先生会参加,听说梁总也……”   没等他说完,梁辰腾地站起来:“就算明天就被辞退,也该站好最后一班岗。我们走!”   进入会议室,陈仅刚落座,梁霄寒后脚也走了进来。   难免有些惊讶,因为昨天医生还说他伤口恢复得不算好,还需要再挂消炎针。   不过既然出院了,那应该没有大碍。陈仅收回视线,不再往梁霄寒那边看。   正式开会前,梁辰也入场了,大大咧咧地往梁霄寒正对面一坐,姿态颇有一种胜利者的志得意满。   会议过程中倒是安分,毕竟是工作场合,还是陈仅的主场,不好太过招摇。   一个办小时后散会,陈仅收拾好东西站起来时,再次收到了梁霄寒的召唤:“陈仅,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想着或许有工作上的事要交代,陈仅跟随梁霄寒上到顶楼,刚进入办公室,梁霄寒猛然转身,抓住陈仅的手腕将他按到关闭的门上,另一只手去扯他衣领——只见那原本白净无暇的脖颈上多了几处深粉色的印记,明显是用力吮吻造成。   不只脖子,肩膀和胸口上可能还有更多,梁霄寒还要把衣服往下扯,突然“啪”的一声,迎面挨了一巴掌。   趁他愣住,陈仅忙将他推开,退到两米开外。   梁霄寒脸上的表情先是难以置信,接着转为一种颓然不解:“你和他是不是——”   “我和他在一起了。”陈仅说,“我们做了所有情侣之间能做的事,包括接吻和上床。”   虽然昨天陈仅不顾阻拦非要去找梁辰的时候,梁霄寒就有预感,但此刻心中的猜想被证实,他还是有种天崩地陷,难以承受之感。   之前他不慌不忙,是因为笃定陈仅和梁辰没有结果。梁辰是备受重视的继承人,只要老爷子发话,便会顶不住压力向现实投降,届时陈仅便会回到他身边来。   他也笃信以他和陈仅相识十余载的感情,怎么也不可能被一个毛头小子半道截胡。更遑论他对陈仅还有恩情在,陈仅这样重情义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他投入别人的怀抱。   可这样的事竟然发生了,就在他眼皮底下,在他毫无危机感的一再默许之下。   “这一巴掌是替梁辰打的。”陈仅声线微颤,却掷地有声,八年前你把他一个人丢在荒山里,试图置他于死地,总该得到教训。”   梁霄寒忽而笑一声:“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你竟然也信?”   “我信他是因为我长了眼睛,懂得分辨。”   “你就不怕他是在玩弄你,或者利用你?”   “我长这么大,只被一个人利用过。”   梁霄寒浑身一震:“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仅面无表情地说:“我说过,我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在你眼里,我不过是颗棋子,或者一件称手的兵器,为达成你的目的随时都要冲锋陷阵。”   梁霄寒急于否认:“你不是——”   陈仅打断他的话:“你敢说你没有骗过我,没有想过拿我换取其他东西吗?我要和你分开,不只是因为你答应我的事情做不到,更因为你永远对我有所保留,永远只想着自己。这些年,哪怕就一次,你有真正想过我需要什么吗?”   “我想过。”梁霄寒说,“我想过的……”   陈仅扯了下嘴角:“什么时候,在你说要重新追求我的时候吗?你总是这么自大,以为全世界都会为你所掌控,一切都逃不过你的计划。”   心中发出轰然巨响,既是被拆穿的慌张,也是最后一线希望也坍塌的绝望。   他从未想过会失去陈仅,以如此一败涂地的局面。   梁霄寒嘴唇翕动:“如果,我也可以做到像他那样,我也可以对你很好……”   “不,你做不到。先前你总说他不敢,其实是我不敢,我不忍心让他那么快决定,不忍心让他做如此艰难的抉择。不过现在,得知所谓的‘家人’是这样对待他,我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陈仅说完整理了下衣服,就往门口走去。   即将出门时,还是停顿一下,转身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梁霄寒,陈仅说:“如果伤口还没好,就别着急出院。受伤不应该成为威胁的砝码,或者赦免的理由。”   到办公室外面,还没来得及深吸一口气,就被拉住胳膊往走廊方向拽。   好在陈仅已经习惯梁辰的突然袭击,行至走廊无人处,反手拖住梁辰的手臂,让他别走这么急:“好啦好啦,别生气。”   梁辰回头:“我生什么气?”   陈仅咬了下嘴唇忍笑:“嗯,没生气就好。”   实在找不到安静说话的地方,两人暂时去到14层的茶水间。   一进门,陈仅就直奔饮水机。刚才开会说得口干舌燥,这会儿才觉得渴。   正倒着水,梁辰走到他后面,身体前倾,下巴搁在他左边肩膀上:“他又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还想追你?”   幸好此刻是背对着,陈仅说:“没有,说的工作上的事情。”   “是吗?”梁辰将信将疑,“刚才我已经在掐表了,要是五分钟你还不出来,我就闯进去。”   陈仅弯唇一笑。   这确实是梁辰做得出来的事。   水接八分满,陈仅喝了几口,搁在他肩膀上的脑袋也张开嘴。   陈仅便就着这个姿势,把一次性杯子送到梁辰嘴边。   梁辰并非渴了,只是享受陈仅的投喂。他抿一口水,说:“以后不要再和他见面了,我怕他对你不利。”   陈仅偏头看他:“只是因为这个?”   “也不是。”梁辰坦白道,“你给他太多次机会了……虽然他一个都没把握住。”   “哦,你把握住了。”   “是啊,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我不仅要把握住,还要紧紧攥在手心里。”   由于低着头,有水自唇角溢出,梁辰刚要去舔,陈仅就凑了上来,吻住他嘴角,舌尖卷走那滴温热水液。   擦拭自然而然地变为亲吻,他们像交颈的两棵树,忘我地缠绕着,彼此生长在一起。   分开的时候,陈仅的一条胳膊已经勾住了梁辰的脖颈,他喘息着,声音很轻地说:“应该是我怕他对你不利。”   “我都放弃了,也从没打算跟他斗,他总不至于——”   话音在门被推开的动静中戛然而止,梁辰反应极快地抱住陈仅,用自己的身躯将他严严实实地挡住。   因此陈仅什么都没看到,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   十分钟后,陈仅回到工位上,屁股还没坐热,旁边工位的顾盼就迫不及待地探头过来:“你猜我刚才在茶水间看到什么了!”   陈仅脸还红着:“猜不到。”   顾盼兴奋道:“我看见允炆er了!他在跟人接吻!”   “……”   “那个人个子也挺高,至少有一米七五!”   “……”   “仔细想想,我们公司好像没有这么高的女生吧?”   “是一米七八。”   “啥?”   “我说和梁辰接吻那个人,一米七八。”   顾盼懵住:“你怎么知道?”   “因为不是女生,是个男的。”   “……啊?”   陈仅轻轻叹出一口气:“其实那个人,是我。”   作者有话说:   “上床”本来是另一个词,懂的都懂 第46章 男朋友   顾盼惊讶得半天没合上嘴。   偏偏今天工作多,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顾盼才得空把积压在脑袋里的问题一股脑倒出来。   “你俩啥时候的事啊,我咋一点都没看出来?难怪之前允炆er一副思春样,原来是因为你啊……也就是说你的小狼狗就是允炆er,天呐你俩竟然在全公司同事眼皮底下暗渡陈仓……那梁总是知道这事咯?难怪我看他这阵子印堂发黑,原来不仅走霉运,还头顶冒绿光……话说他对你和他侄子搞上有何感想?”   一句比一句刺激,听得陈仅眼皮直跳,根本无从答起。   不过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本来也不需要他过多解释,顾盼说完就开始思考:“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把梁总和允炆er同时摆在我面前,我也会纠结选谁,毕竟胜负未定,谁继承大统还未可知呢。”   当听说梁辰选择和陈仅堂堂正正在一起,顾盼咋舌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要美人不要江山吗?”   “没这么夸张吧。”陈仅说。   顾盼点开计算器算了下梁家明面上大部分产业的市值,得出一个惊人数字:“这还不夸张吗?我能有这零头就实现财富自由了,这破班谁爱上谁上去。”   陈仅笑了一下。   痛心之余,顾盼不免为他们的未来担忧:“允炆er会被逐出家门吗,像电视上演的,收回跑车,停掉信用卡之类的?”   陈仅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如实说:“不知道。”   “那你俩今后怎么生活?”   “如果我也被辞退,就和他一起找工作。”   “那朱元璋……我说允炆er的爷爷,会不会下封杀令,让全城所有公司都不准雇佣你俩?或者梁总会不会恼羞成怒,到处给允炆er使绊子?会不会找杀手暗杀你们俩?”   陈仅都被她说蒙了:“我看你平时还蛮乐观的……”   顾盼扼腕:“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我乐观的面具下其实藏着一颗悲观的心。”   陈仅:“……”   下午回到部门,坐在工位上,手机一振,收到来自隔壁桌的消息。   莫名其妙发个财:有句话当着面不好意思讲,打字跟你说   陈仅心里一咯噔,心想难道还有更糟糕的预言吗?   莫名其妙发个财:你俩无论从外形还是人品来说都适配度满分,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陈仅勾起唇角,回了个“谢谢”。   莫名其妙发个财:还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pagl:你问   莫名其妙发个财:大叔和小狼狗,哪一个的使用体验感比较好?   陈仅再度:“……”   下班之前收到梁辰的消息。   lc:晚上有安排吗?   陈仅回复没有,梁辰回过来一颗炸开的烟花。   下班又是陈仅和顾盼一起去往电梯间,“叮”一声电梯门开,梁辰在里面。   两人走进去,按下负一层按钮。轿厢下降的过程格外漫长也格外安静,顾盼想起上午目睹到的一幕,率先出声道:“要不我下去走楼梯,把地方留给你俩?”   陈仅已经通过微信把向顾盼坦白的事告诉了梁辰,因此梁辰并不惊讶,正色道:“不用,这里有监控,就算你不在,我们也不敢做什么。”   陈仅的脸蹭地红了,顾盼则笑得直不起腰。   聊到是否要公开,两人的答案出奇一致——顺其自然。   虽说他们没做错什么,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但这种事没必要过分招摇,任其水到渠成地发展就好。   顾盼表示赞同:“作为第一个知情者,我会保持低调,不给你俩添麻烦。你俩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梁辰立马听进去了:“既然如此,你的电瓶车能不能借我们一用?我俩今天都没骑自行车。”   顾盼两眼一黑:“我不过是说句客气话,你真这么不客气?”   最后电瓶车到底是借来了,付出的代价是报销上下班的打车费。   到外头,坐在小电驴的后座,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晚风,陈仅倍感惬意的同时不免担心:“你今天没骑车来,是不是昨晚没回去?”   梁辰“嗯”一声:“昨晚住的酒店。”   刚和爷爷吵过架,他实在不想回去,索性在陈仅家附近找了家酒店过夜。   陈仅想起顾盼的“预言”,问:“爷爷没有把你的卡停掉吗?”   梁辰笑起来:“顾盼告诉你的?她电视剧看多了吧。你放心,就算我被扫地出门,也不会饿死街头。”   且不提他是个有工作能力的成年人,就说当年他母亲重病时为他向梁建业求的那份保障,在母亲去世后早已落在了他的身上,虽然份额不多,但足以让他在遭逢困难时不为生计发愁。   梁辰说:“那笔钱我一直没动过,等事情都解决了,就用那钱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我们一起住。”   陈仅没吱声,梁辰当他嫌弃,偏过头忧疑道:“你不愿意?还是觉得为时尚早?”   陈仅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太委屈你。”   他自己出身农村,茅草房都住过,还有哪里住不得?可梁辰不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长这么大没吃过生活的苦,现在却要为了他从大房子里搬出来,过普通人庸庸碌碌的日子……陈仅不知道由奢入俭有多难,只觉得心酸。   梁辰笑说:“难道我平时给你的印象,是那种花钱如流水的纨绔公子哥?”   陈仅想了想:“你的自行车二十八万。”   “……”梁辰无言片刻,“我还想把那车卖掉换个二八大杠呢,没有后座都没法载你。”   难怪要跟人借电瓶车。   陈仅又说:“你还有辆跑车。”   “那跑车是谁的,你还不清楚吗?”   眼看醋坛子又要打翻,陈仅忙把话题岔开:“既然昨晚没有回家,怎么不在我家住一晚?”   梁辰小声咕哝:“还不是怕你以为我……丧心病狂。”   此处的“丧心病狂”代指的仍是“欲求不满”。   陈仅抿唇笑,伸出食指戳了戳梁辰的腰:“那今晚去我家住?”   梁辰扬眉:“正有此意。”   回陈仅住处之前,先去了趟附近的便利店。   由于陈仅平时不接待客人,住处连客人用的拖鞋都没有,梁辰亲自为自己采购,除拖鞋以外还拿了牙刷,毛巾,剃须刀,还有一次性内裤。   结账的时候经过收银台前的货架,梁辰弯下腰挨个查看,精挑细选,拿起一盒丢进购物车。   这种时候陈仅反而做不到像梁辰那么坦荡,他下意识别开视线,听见梁辰带笑的声音:“别怕,一次用不完。”   陈仅深呼吸:“……这里是公共场合。”   言外之意是——拜托你闭上嘴,少说两句。   梁辰就听话地给嘴巴拉上拉链,一直到进屋,关上门,才露出“本性”,手里的购物袋往地上一丢,揽过陈仅的腰,把他按在墙上,低头吻下去。   陈仅也扬起头回应。在遇见梁辰之前,他还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接吻这件事如此沉迷。   晚餐吃外卖。倒不是不愿意自己做饭,是梁辰说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没什么可吃的,等回国了老爷子又管得严不让在家里吃外食,在公司大部分时候也是吃食堂,他就是想感受一下点外卖的感觉。   说得这么可怜,陈仅哪能不答应,于是梁辰迅速定位填地址,欢天喜地地下了好几单。   等外卖的时间里,收拾买回来的东西。   陈仅发现梁辰买了两双拖鞋,牙刷也是两支,问买这么多干吗,梁辰一边拆拖鞋的包装一边说:“我们穿一样的。”   陈仅知道这叫情侣款,只是没想到自己在二十七岁的年纪还能感受一把学生情侣的情趣,不免感到新奇。换上拖鞋后和梁辰足尖相抵站在一起,拍下两双穿着同款拖鞋的脚,存在手机相册里。   晚餐中西合璧,种类丰富。   餐桌都没够放的,还占用了沙发前面的小茶几。陈仅吃完一份热干面,手里又被塞一片披萨,面前还有没喝完的可乐和奶茶。   即便如此,梁辰还是不满意:“我们俩都没约过会。”   陈仅概念里的约会无非是一起在餐厅吃饭,然后去逛街或者看电影。饭他们已经在吃了,逛街他俩都没兴趣,至于看电影……   陈仅站起来,走到白墙跟前打开固定在墙上的蓝光播放器,再把遥控器递给梁辰。   表情难免流露几分得意,像是在说——想看电影还不容易?   初次见识陈仅的影片库,梁辰对他坚持每周看一部电影的习惯有了具体的认知。陈仅甚至按照海报颜色和片名长度给影片做了分类,虽然没有实际作用,但非常治愈强迫症。   从红色海报的片单里选了一部,点开过去五分钟,梁辰才发现是看过的。   不过陈仅没看过。偏过头,看见身旁的人坐在黑暗里,睁大的眼睛里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电影画面,梁辰有一种和他一起被带到遥远宇宙的某个空间,清醒地体验别人的人生的错觉。   这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情景,和陈仅待在同一个世界,呼吸同一片空气。   他们看的是一部超级英雄电影,好莱坞高度工业化的制作流程让这部电影的剧情节奏无可挑剔。   甚至就算被定义为爆米花电影,里头仍有让人感触颇深的台词。   “当你与她对视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特别,你会同时感到坚强和软弱,你会同时感到兴奋和害怕。也许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你会明白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就好想你完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却一点都没准备好。”   刚想告诉一起看电影的人,这段对白正合我对你的感情,其中的“她”就是你,梁辰忽觉肩膀一沉,是陈仅歪过脑袋靠在他身上。   陈仅打了个哈欠:“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梁辰一愣:“……谁?”   “男主,他刚才都吐血了。”   旖旎的氛围瞬间消散,梁辰不由得失笑:“不是所有人吐了血都会死。”   陈仅“哦”一声:“不会死就好。”   “他怎么舍得死。”梁辰说抬起手臂,揽住陈仅的肩膀,“他好不容易抱到他喜欢的人。”   就像我好不容易抱住误入这个世界的你,让你停留在我怀里一样。   没等到电影结束,陈仅就睡了过去。   体谅他昨天被折腾到半夜,今天又上了一天的班,梁辰没把他叫醒,而是抱起他,往卧室走去。   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在床上,脑袋挨到枕头的时候,陈仅还是悠然转醒。   兴许是梦到了什么,陈仅冷不丁说:“我突然想到,你还没有许生日愿望。”   梁辰撑在陈仅上方,本想说愿望已经实现了,又觉机会难得,于是思考了下:“既然我都拎包入住了,你给我个名分吧。”   陈仅笑得眯起眼睛:“好啊,男朋友。”   “……”   “不喜欢这个称呼?”   “……不是。”   “那是怎么了,男朋友?”   “别喊了。”   “为什么?”   “我怕你今晚也没得睡。”   “……”   作者有话说:   电影是2002年上映的《蜘蛛侠》 第47章 你胡说   之后的一个星期,两人照常上班,预想中的暴风雨迟迟没有到来。   虽然缘由显而易见——袭击风波尚未过去,公司处在多事之秋,又赶上两个大项目并行,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自当放下内部矛盾,先一致对外。   梁辰对此并无异议,他权当这是在还爷爷这些年来栽培他的恩情。倒是陈仅那边,梁辰担心梁霄寒存坏心,生出了叫陈仅先一步跳槽的想法。   他晓之以情:“凭你的能力,去别的公司待遇不会比这里差,我也能放心一点。”   陈仅就动之以理:“可是主动辞职太亏了,被炒鱿鱼还能拿到补偿金。”   “能拿到多少?”   “够在N市郊区买一个平。”   “……”   “如果买房子,我也该出力。”陈仅主动去拉梁辰的手,“在公司里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反而担心你。”   梁辰回握住陈仅的手,摆弄他的手指:“我都放弃继承权了,对他已经构不成威胁,他再找我麻烦除非脑子有病。”   话是这么说,陈仅的面色还是几分凝重。这几天梁霄寒与律师往来密切,今天他去顶楼送材料的时候撞见两人在会客厅谈话,一见他来,梁霄寒就立刻收了声,显是怕他听见什么。   “指甲油这么快就脱落了。”   梁辰的声音把陈仅的思绪拽回当下。   低头去看,指甲盖上的斑驳好像树叶投下的阴影。   “这两天跑工地,有磨损是正常的。”   梁辰提议:“今晚我帮你重新涂?”   “好啊。”陈仅应道。   然而这晚没涂成,下班的时候,陈仅收到梁辰发来的消息,说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爷爷要见他,派了车来接。   陈仅顿时紧张起来,问要不要他也一起去。   lc:不用,你在家待着,吃完饭就洗洗睡   陈仅正要回复,对面又发来一条。   lc:下次见面,我就是彻底的自由之身了,想一想怎么为我庆祝吧   说得轻松,其实梁辰几乎是被从公司押走的。   梁建业甚至动用了保镖团队,两个彪形大汉将梁辰“请”上车,再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梁辰自己都觉得好笑,不在马路上表演跳车逃跑都辜负了这么大的阵仗。   到梁家,吴妈在门口接应,一见梁辰就哭天抹泪,问怎么这么些天没回家,在外头是不是受苦了。   梁辰说好着呢,这几天过得比前头二十三年加起来都要快活,被客厅里坐着的老爷子瞪了一眼。   梁建业自不愿看到唯一的孙子流落在外,更不想自己拼搏一辈子打下的江山无人继承,因此起初还是以劝导为主。   吴妈张罗了一桌子菜,梁建业摆出慈祥面孔拉着梁辰入席,忆往昔创业不易,盼今朝后辈珍惜。   “爷爷知道你是一时糊涂,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被所谓的爱情冲昏头脑?结婚的事先不急,爷爷再帮你物色物色,等你到了年纪,自然就想成家安定下来了。”   梁辰忙了一天早就饿了,这会儿拿着筷子大快朵颐,还不忘转头让吴妈再给添碗饭。   “我现在就挺安定的,您别再帮我物色了,我对女人硬不起来。”   梁建业脸一黑:“说什么胡话,男女结合才是天理伦常,你只是一时受人勾引,迷了心窍……”   梁辰听不得这话:“都说了是我勾引他。”   “祸害,真是个祸害!”见梁辰冥顽不灵,梁建业悔道,“当初就不该资助他念书,更不该默许你叔叔把他带到家里来……”   梁辰停筷:“默许?”   梁建业眼神闪烁,咳嗽两声道:“总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底是回来娶妻生子堂堂正正继承公司,还是拿着你最低份额的股权滚出梁家?”   “堂堂正正?”梁辰笑了,“被人丢在深山里,差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那种堂堂正正吗?”   提起往事,梁建业叹一口气:“当年那件事谁也没想到,你叔叔也是一时犯糊涂,我也已经教训过他了,后来他再也没敢对你怎样,不是吗?”   “那麻烦您帮我转达,感谢叔叔放我一条生路,要不然我也遇不到陈仅。”   梁辰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还有,今后不必再处心积虑和我斗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他叫叔叔。”   另一边,陈仅在即将下班时被孙助的内线电话喊到顶楼,在会客厅临时展开了一场关于新项目设计细节方面的讨论。   开完会已是晚上七点,有个同事问要不要一起去楼下餐厅拼桌吃小炒,陈仅刚要拒绝,另一个同事道:“有梁总在,他肯定不跟我们一起吃啦。”   大家都露出了然的神情。   若放在平时,陈仅不会往心里去,也懒得解释。可是想到梁辰此刻正在经历着什么,又是为了谁才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陈仅便觉得自己也该主动一些,至少不再叫人误会。   “我和梁总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关系。”陈仅说,“不过这顿饭还是没法跟你们一起去,因为我要去见我的男朋友。”   在众人或惊讶或狐疑的眼神中,陈仅离开会客厅,往电梯方向走去。   等电梯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梁霄寒,陈仅收敛视线,又转了回去。   此时手机振动,陈仅飞快地接通,还没来得及“喂”一声,就听见对面微显急促的喘息,和年轻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我这边结束了,你呢?”   陈仅几乎迫不及待:“我这边刚开完会,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哪里见?”   两人异口同声,而后都笑起来。   梁辰说:“去你家吧,上次不是说要给我做炸猪排?”   陈仅应道:“好。不过我得先去一趟超市,家里没有食材。”   “我和你一起去。”   “好啊。”   ……   推开家门走进去,客厅灯火通明却没有人在,空旷得连走路都有回音。   餐桌上放着几页纸,梁霄寒走近去看,是一份协议,主要内容是梁辰自愿放弃继承权,仅持有最低份额的股权,从此不再参与集团内的一切事务。   末页的下方是梁辰极其潇洒的签名,最后一笔捺力透纸背,似在透露他的决心。   梁霄寒正看着协议出神,有人从一楼的书房走了出来。   转头去看,是梁建业。   一贯的冷脸,一贯的开口就没好话,梁建业道:“把这东西放在这里,就是想让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自己的人都管不住,竟然让他勾引了自己的侄子……这协议内容你看看就罢,等小辰在外面吃够苦头自然会后悔,等他回家了这就是一张废纸了。”   梁霄寒扯开嘴角,笑了一下。老头子真是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不要肖想梁家的家业。   梁建业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您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梁霄寒说,“虽然姓梁的这一脉基因里多少带点自大,但活到把岁数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所有事情都会按照您的意志发展的,您是独一份。”   这番话已属顶撞,梁建业惊疑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感而发。”   自梁建业身旁擦肩而过,踩过几级楼梯,梁霄寒忽然转身,“对了,别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我,他有多勾人,您不比我更清楚?”   上楼回到卧室,摔上门,西装外套往沙发上一扔。   拿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梁霄寒行至窗边,敲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划动砂轮点燃。   窗户正对负一层的玻璃屋顶,里面是种类繁多的植物。起初将负一层改造为花房时,他还觉得奇怪,因为那里不通风且冬冷夏热,想要适合植物生长必定要大动干戈。   当然改完之后所有人都很满意,园艺师多了一份收入,吴妈可以少打扫一层楼,连他都可以经常站在这里看到在花房里忙碌的陈仅。   窗户朝南,家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可以像这样看到陈仅。   可是现在陈仅不在里面。   好久不在里面了。   收回的视线不由得落在窗户玻璃上,大约是刚被擦过,那玻璃亮得像一面镜子,能看见明灭的火星和掉落的烟灰。   也让梁霄寒联想到一个小时前,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正对着的轿厢内的镜子。   彼时在讲电话的陈仅无暇去看,而在他斜后方的梁霄寒掀眼,清楚地看见陈仅的笑脸。   那是他之前从未在陈仅脸上见过的笑容,灿烂,羞涩,甜美……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即便没有见面,即便只是在通话,陈仅本就无比美丽的眼睛里也溢满痴狂而热烈的爱恋。   仿佛一霎被扼住喉咙,梁霄寒呼吸困难,连带着心口也抽痛起来。   这痛比刀划开皮肤,再一针针缝合,反复发炎直到伤口愈合,一系列过程中全部的疼痛加起来还要剧烈,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直到视线瞥过镜子角落里的一张扭曲到近乎狰狞的面孔。   只一瞬间,幻视的模糊画面恢复原状。   梁霄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底空洞得像一口井,往下看会发现里头没有水,只余满地灰烬。   初秋九月,暑气渐退,一场暴雨冲刷后的N市阴沉肃杀,空气沉闷潮湿,让人透不过气。   听到办公室外的喧哗声时,梁霄寒不以为意,直到引起骚乱的人闯进来,径直走向办公桌,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拎起来。   “是你吧?”梁辰声音还算冷静,眼神已是极怒,“你把陈仅怎么了?”   梁霄寒不慌不忙地看向一旁的助理,孙助刚才没能拦住梁辰,战战兢兢道:“陈、陈先生他,今天没来上班……”   “早上是我送他到楼下,他怎么会没来?”   “我不知道……”   梁霄寒示意孙助出去,等到门关上,梁辰耐着性子又问一遍:“你到底把陈仅怎么了,再不说我就报警!”   即便被提着衣领,梁霄寒仍然镇定自若,甚至笑了一声:“报警?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你擅自闯进我的公司,我只要一声令下,整栋楼的保安都会过来抓你,把你轰出去?”   梁辰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一员。   签完协议后的第二天,他就依约从公司辞职,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那盆蔓绿绒,连工牌都上交了。所以今天他确实是闯进来的,因为一直联系不上陈仅,简言之和顾盼也说今天没见陈仅来上班。   寻人心切的梁辰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无视梁霄寒的恐吓,继续逼问:“陈仅到底去哪儿了,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说!”   “我藏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梁霄寒笑说,“不,我没有藏他,是他自己回来,回到我身边。”   梁辰再次愣住,随即回过神来:“你胡说!”   “他是不是一直没告诉你,是我让他接近你,让他待在你身边,帮我监视你?”   “……”   “他很听我的话,即便不愿意还是照做了。他很‘敬业’,一直在你身边待到你放弃继承权,离开梁家。”   “不可能。”梁辰咬牙,“你又想编谎话骗我进圈套。”   梁霄寒笑一声,心说谎话又如何,还不是让你动摇了?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失去一切”。   迎着梁辰隐约犹疑的目光,梁霄寒嘴角上扬。   “还记不记得那次在花房,你以为你救了陈仅,其实那药是他自愿吃下去的,他答应要去勾引你,要让你身败名裂,让你没有资格坐上继承人的位置。”   “还是不信?那你说,他为什么不和你一起辞职,为什么还要帮我做事?”   “因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当然要回到我身边,和我在一起。” 第48章 本章大部分都是叔叔慎点!   梁辰盯着梁霄寒,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漏洞。   可惜那笑容无懈可击,眼神也丝毫不躲闪,寻不到任何谎言的痕迹。   “不可能。”攥住衣领的手慢慢松开,梁辰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相信。”   梁霄寒挣脱桎梏,整了整衣领:“这种事由不得你不信。”   “陈仅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当然是在我那里,他这段时间太辛苦了,需要休息。”   梁辰追问:“你那里是哪里?”   梁霄寒慢条斯理地说:“说了他在休息,任何人都别想去打扰他。”   “我看分明是你把他软禁了!”梁辰怒道,“要不然怎么会联系不上,电话都打不通?”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梁霄寒又笑了,“叔叔再给你上一课,其实很多时候,联系不上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不想再和你有联系了。”   没有问出任何有效信息,梁辰几分丧气地从办公室出来,正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强行闯进公司监控室调取监控还是去警局报案,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并非陈仅打来的电话,而是卓翎。   “你人在哪?”   “在公司,陈仅不见了。”   “什么?”卓翎惊道,“怎么回事?”   梁辰把事情简单说了,卓翎思索片刻:“虽然还没有根据,但我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   “哪两件事?”   “你没看新闻吗?”   “什么新闻?”   “今天上午有救护车去你家,把你爷爷拉进了医院。”   梁辰眉心拧起:“我爷爷?”   “据说是突发急症,人现在在私立医院的加护病房。”卓翎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去探视。不过前脚你刚签了协议离开家,后脚你爷爷就进医院,现在陈仅也失踪了……这么多事情撞在一起,未免太过巧合。”   走出集团大楼,梁辰抬头,天边的乌云如浓烟般席卷而来,酝酿着另一场暴雨。   或是预示着恶劣天气才刚刚开始,远未到能松懈的时候。   半小时后,梁辰和卓翎在附近的咖啡店碰面。   卓翎汇报情况:“我爸刚给梁霄寒打过电话,说想去探望你爷爷,梁霄寒说你爷爷正在重症监护室,不便接待访客。”   梁辰也开始察觉事有蹊跷,毕竟他离开家的时候,爷爷的身体还算硬朗,平时也很注重保养,怎么会突然重病住院?   “陈仅那边呢,联系上了吗?”卓翎问。   梁辰摇头:“还是打不通电话,消息也不回。我刚去过警察局,说要24小时以后才能立案。”   刚发现陈仅失踪时,他阵脚大乱,想也没想就去公司找梁霄寒兴师问罪。好在跑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知道了陈仅确实在梁霄寒那里。   卓翎说已经找人通过手机定位查陈仅的位置,不过成功率不高,梁霄寒既然有心去藏,就不可能让人轻易找到。   “不过据我平日里观察,你叔对陈仅还挺上心,应该不会伤害他。”   梁辰心里清楚梁霄寒还喜欢陈仅,况且就算只是想拿陈仅作为威胁或打击他的工具,也会保证陈仅的安全。   当然也只是最基本的安全而已,想起曾经撞见过梁霄寒意欲强吻陈仅,梁辰就五内如焚,恨不得再闯进公司去把梁霄寒拖出来打一顿。   卓翎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慰道:“别着急,你叔反正是个不能人道的,没办法把陈仅怎么样。”   梁辰愣了一下:“什么不能人道?”   “你还不知道吗?”卓翎尴尬地说,“这事我也是前阵子刚听说,还以为你们家里人早都知道呢……”   “什么事?”   卓翎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大概上个月底,我去参加一个party,那个赵不举也是宾客之一。那天他喝多了发酒疯,拉着一个长得挺清秀的服务生意图不轨,旁边有人看不过去出手相救,赵不举恼羞成怒骂骂咧咧,那个救人的也不惯着,当着好多人的面嘲笑赵不举明明硬不起来,还非要学人家一展雄风。”   梁辰听得直皱眉:“这和梁霄寒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啊,听我说完。”卓翎接着道,“赵不举一听就破防了,说硬不起来怎么了,梁家那个老二不是也不行吗,人家照样养着个漂亮的男情人,照样玩得嗨……他口中的梁家老二,指的就是你叔叔梁霄寒。”   晚七点,医院病房。   梁霄寒进门,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   许是听到声音,梁建业艰难地睁开眼睛,起初只看见床边有一道身影,用力眨了下眼睛,视线对焦,才看清楚那人的面孔。   浑浊的瞳孔里有惊恐流露,梁建业的身体弹动几下,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没有力气,想要张嘴说话,却发现调动发音器官的肌肉无法正常运作,连吐字都困难。   梁霄寒替他摘掉氧气罩,倾身去听:“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   随后面露惋惜地坐回去,“幸好我动作够快,把您送到了这里。您放心,这里除了医生护士没人进得来,没人看见您不能自理的样子,梁家也就不会因此蒙羞。”   说着,梁霄寒笑一声:“您不是最在乎梁家的脸面了吗,要不是我妈当年闹到董事会去,您根本不可能把我认回梁家吧?”   “可惜大哥不中用,斗不过我,要不然您早就找到理由把我踢出家门了。您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做噩梦,梦里的你没有脸,但我知道那是你,你总是和别人一起笑我,骂我是野种,说我上不得台面……可是要不是你管不住自己胯下二两肉,我又怎么会出生?骂来骂去,还不是在骂你自己。”   梁建业瞠目瞪视梁霄寒,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这就生气了?”梁霄寒接着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在被认回梁家前,妈妈每天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和他们上床,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我躲在柜子里,从柜门缝里看他们,几乎夜夜如此。有一次,妈妈从缝隙里和我对视,问我好不好看,她骑在男人身上,笑着对我说,‘你就是这么来的’。”   “从那以后,只要看到这种事,想到这种事,我就会生理性的发抖,呕吐……一直到我上中学,同学带我看片,我发现自己对全裸的女人毫无反应,对男人也没有,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梁霄寒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不过那个时候的我还很天真,相信‘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的鬼话,我拼命学习,样样争第一,为的就是让妈妈满意,让你对我刮目相看。可惜,你们都太贪心,太自私,一心只想着自己,从来没有一次认真地看我一眼,真心地为我考虑。”   “哪怕只有一次。”梁霄寒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人,嗓音冷的仿佛结冰,“但凡有一次,我都不会这么恨你。”   临走之前,梁霄寒把氧气罩给梁建业戴好,让他别想逃跑。   “这是我半年前就给你物色好的地方,房间和外面走道24小时监控,门口有专人看守,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别想进来。”   大约是累了,又或许是知道反抗无用,梁建业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可是耳朵无法关闭,还是能听见声音。   梁霄寒似笑非笑地说:“说起来,我们不愧是父子,连喜好都如出一辙,都想把那朵漂亮的花养在身边,哪怕只能看着,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梁建业眼皮一颤。   梁霄寒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接着道:“可惜,你以后怕是没机会再看到他,只能我来替你悉心照料,细细欣赏了。”   原本梁霄寒心情极好,连接到询问老爷子病情的电话都没有不耐烦,一遍遍地“说明情况”,让大家不要来探视,心意他已经收到。   直到从后视镜里看见后面一辆可疑的车,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车足足跟了他几条街,从繁华的市中心一直跟到人迹罕至的郊区。   梁霄寒指示司机绕行,司机二话不说拐进一条仅够一辆车通行的小路,在里头兜兜转转,再卡黄灯通过一个路口,成功地把后面跟的车甩掉。   因为这个小插曲,梁霄寒比预计晚一些抵达城郊的临山别墅。   此处设施齐全,安静偏僻,非常适合居家生活。更重要的是这处房产不是用他的名字购置,没有人会查到这里。   进屋,按下开关,头顶所有的灯瞬间亮起,色调柔和温馨。   如此像家的一个地方,等待梁霄寒的却不是“欢迎回家”,而是充满怨愤的眼神。   陈仅双手被捆住,声音却沉着冷静:“放我出去。”   梁霄寒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走过去,问他要不要去洗手间。   陈仅点了点头,梁霄寒便蹲下,为他解开绳索。   绳子松开的下一秒,陈仅的拳头便招呼过来。   梁霄寒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制住,淡声说:“别白费力气。”   刚到这里的时候,陈仅也曾假意服软,却在背后抓起一只马克杯,伺机偷袭。好在来之前梁霄寒骗他喝下的水里掺了药,他使不上力,没有偷袭成功。   这会儿药效尚未完全过去,陈仅的手都在不住地抖,却还是在梁霄寒伸手搀扶时,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   “别碰我。”陈仅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离我远点。”   梁霄寒的神色一时空茫,似乎没听懂陈仅的话,又好像面对如针扎般突如其来的痛感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过这感觉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如常。   毕竟这样嫌恶的眼神他见过成千上万,多一个又有什么大不了。   从洗手间出来,被困一天的陈仅虚弱到水杯都拿不起来。   梁霄寒端起水杯送到他嘴边,强行喂他喝下去。   有盛不下的水液自嘴角溢出,梁霄寒抬手帮他擦拭,手指刚触到柔软皮肤,又条件反射地收回来。   就像从前的那么多次,不敢继续触碰,为了回避亲吻而退开,并非他不愿意和陈仅亲近,而是怕放任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会露出端倪。   纵使是废人也有自尊心,哪怕他早已输得一败涂地。   或许是怕再被下药,陈仅仍是拒绝梁霄寒送到嘴边的所有食物。   梁霄寒只好同他做交易:“你乖乖吃饭,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放你出去除外。”   听了这话,陈仅往嘴里猛塞一口米饭,机械地咀嚼吞咽。   他的要求是:“把我的手机给我,一分钟也行。”   梁霄寒轻笑出声:“把手机给你,然后呢,你要向梁辰求救?”   陈仅不语。   梁霄寒说:“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告诉梁辰,你接近他是为了帮我击败他,回到我身边是因为一直爱着我,你猜他信还是不信?”   陈仅倒吸一口气,似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人竟会如此卑鄙。   “我一直记得你的恩情……”陈仅缓慢而艰难地说,“请别把我对你最后的一点尊重消磨掉,别让我从现在开始恨你。”   梁霄寒知道陈仅会从此刻起对他萌生恨意,可那又如何,恨是一种比爱还要浓烈和持久的感情,把恨着他陈仅囚禁在身边,也比彻底失去来得叫人安心。   “你恨我没关系。”   梁霄寒习惯说谎,次数多了连自己都相信,他笑着说,“不如来猜一猜,梁辰现在是不是恨透了你?” 第49章 现在还来得及(一半叔叔   漫长的一夜风雨。   梁霄寒上午去公司,被梁辰拦在通往地下车库的路口。   车子刹停,梁辰冲过来敲车窗,梁霄寒从贴了单向膜的车窗玻璃里冷冷瞧他一眼,让司机倒车绕路。   这回梁辰没能追上来。昨天离开公司签,梁霄寒已经吩咐相关部门加强安保,非公司员工一概不得放进大楼,访客也要详细登记后由专人带进来,因此梁辰除了等在门口,什么都做不了。   下午旁听完一场会议,梁霄寒亲自向董事会提出了关于将名誉总裁梁建业暂时撤职的建议。   虽然梁建业早已不参与公司的日常运营,但其地位和影响力仍在,许多重要场合仍由他出席,这大大限制了梁霄寒的行动范围。如今梁建业“重病卧床”,且一时半会儿没有恢复自理能力的迹象,而公司许多事务都要经过他的首肯,实在不利于各项流程的正常运转,梁霄寒相信这条建议定会被采纳。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看一眼时间,估摸着人差不多该到了,梁霄寒后仰靠在椅背上,气定神闲地等待。   下午三时许,梁辰和卓翎跟着两名警察一起进入集团大楼,直奔监控室。   公司是陈仅最后出现的地点,追踪活动轨迹自然要从这里查起。可惜任是公司监控覆盖全面,也难免有漏掉的地方,比如顶楼梁霄寒的办公室。   而两部电梯恰好在昨天维护保养,其中一部的监控线没接好,昨天一整天什么都没拍到。能查到的陈仅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在一层的大堂,看样子正在往电梯间走去,时间是上午八点五十。   梁辰合理怀疑陈仅在电梯里遇到了梁霄寒,被喊去他办公室,再被强行带走。   然而没有证据,警察只能以调查为由向梁霄寒问话。   梁霄寒一问三不知,说昨天一早到公司之后就在办公室处理文件,根本没见过陈仅。   梁辰急道:“你昨天分明说陈仅在你那里!”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梁霄寒轻飘飘道,“你记错了吧?”   “你这个满嘴谎话的混蛋!”   梁辰愤怒地上前,被卓翎和警察拦了下来。   “不如去其他地方找找,说不定他自己回家了。”梁霄寒看一眼梁辰,笑着对警察说,“两位警官与其听信此人的一面之词,不如问问这一层的同事,他昨天可是突然闯进我办公室,差点对我动手。”   又问了几句话,两位警察暂且回去,走之前口头警告梁辰注意言行。   梁辰全当耳旁风,人前脚一走,后脚他就逼问梁霄寒:“你是不是把陈仅藏在苍山路附近?要不然为什么费尽心机绕路也要把我们甩掉?”   梁霄寒恍然大悟状:“昨天原来是你跟踪我,我还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小毛贼呢。”   梁辰瞪视着他:“别自作聪明了,你骗得过一时骗不了一世。”   “看来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梁霄寒问,“还是说,你无法接受陈仅是在我的授意下,才去接近你的事实?”   “闭嘴。”   “能理解,毕竟真话总是难以入耳,无法面对的时候,逃避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让你闭嘴!”   “怎么,又要动手?”梁霄寒看着梁辰攥紧的拳头,笑着说,“那两位警官应该还没走远,我不介意再把他们叫回来。”   再次一无所获地从公司出来,梁辰半晌无言,好像在发呆,卓翎喊好几声他才听见。   “梁霄寒是受什么刺激了,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之前不还对你挺客气的吗?”卓翎还是不理解。   梁辰就三言两语把八年前差点被梁霄寒丢在荒山上的事说了,卓翎眼睛瞪老大:“是中考之后的那年暑假吗?当年我去医院看你,还记得你爷爷说你风寒引发肺炎……我的天,真的跟演电视似的,连自家人都害啊?”   梁辰冷笑一声。什么自家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仇人罢了。   说起梁建业那边的情况,卓翎担忧道:“虽然你爷爷也为虎作伥,但到底没有主观意愿上想害你,况且这会儿梁霄寒独揽大权反而对你不利。”   这一点梁辰早就想到了。昨天跟车未遂后,他跑了一趟梁建业所在的医院,可惜那里有专人看守,根本进不去。   卓翎那边找的有门路的朋友也说无能为力,有人花了大价钱把整条线索封锁住了,什么都查不到。   梁辰更加确定梁霄寒这次是有备而来,为的就是在他放弃继承权之后给他致命一击,让他想反击都无从下手。   一时想不到解决办法,卓翎劝道:“现在就算急死了也无济于事,不如吃点东西,回去好好睡一觉。看你这俩黑眼圈,还有这青胡茬,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挂到网上,都没人感相信你是之前火爆全网的帅电工。”   说起电工,梁辰就想起前两天在网上投简历时候,还和身边的陈仅开玩笑说,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去当电工。   当时陈仅思考了一下,认真道:“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学历高,在建筑方面也有天分,去当电工有点浪费。”   那是梁辰第一次知道自己在陈仅眼里还有这样的闪光点,开心到扔下鼠标就朝陈仅扑过去,抱着他又啃又亲。后来两人在床上玩闹起来,连晚餐都忘了吃。   想到如今陈仅不知身在何处,梁辰整个人都颓丧下去。   卓翎还好死不死地打听:“说起来,陈仅真的是梁霄寒派到你身边的?”   梁辰不答。   卓翎接着问:“听梁霄寒的口气,你早前就知道这事?”   梁辰木然地“嗯”了一声。   卓翎消化了好一会儿:“我还当你真上位成功了呢,结果是诈胡啊。”   想起自己之前还站在陈仅的立场劝梁辰赶紧做选择,卓翎几分惭愧道:“没想到陈仅这么拎不清,年轻力壮的不选,非要吊死在一棵那方面不行的歪脖树上……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你还找他干吗,说不定是他自己回到梁霄寒身边去的呢。”   “我不信。”梁辰说,“除非他亲口承认。”   卓翎“啧”了一声,心说爱情果然让人丧失理智。   “如果他不承认呢?”   “就当梁霄寒那些话没说过。”   “如果他承认了呢?”   梁辰垂着眼,低声说:“那我还是喜欢他。”   卓翎摇头叹息:“梁辰,你完蛋了,你真的栽了。”   “是吗。”梁辰语气平淡,没什么表情,“我早就完蛋了。”   从十七岁的那个春夜开始,他的心里除了陈仅就再容不下其他人。他甚至设想过,如果陈仅这辈子都不回头,看不见守在身后的他,他也能够祝福陈仅与其他人,只要陈仅幸福。   连动了争抢的念头,也不为一己私欲,而是因为看到陈仅和梁霄寒在一起不开心。   如果陈仅不承认,那最好,他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哪怕是自欺欺人。   如果承认了也没关系,他就把先前发生的一切当成一场美梦,今后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只要闭上眼睛回忆,便能在这混沌的世界里获得片刻的喘息。   卓翎知道梁辰这人看似洒脱随性,实则死心眼儿得很,认准了的事谁都劝不回来,索性不再多嘴,随他去。   喝完一杯咖啡,梁辰打算再去医院走一趟,看有没有机会进去。卓翎打算今晚和他一起跟踪梁霄寒的车,先回去洗个澡吃顿饱饭。   两人说好汇合的时间和地点,起身结账的时候,卓翎看到隔壁桌有个小孩被母亲抱在怀里和父亲视频通话,奶声奶气地叫“爸爸”,突然灵光乍现。   赶紧去追先走一步的梁辰,隔老远卓翎就扯着嗓子喊:“你跑这么快干吗?”   到跟前,梁辰还心急要走:“什么事快说,我赶时间。”   卓翎喘着粗气:“你现在要是走了,一定……一定会后悔。”   梁辰让他有屁快放,卓翎卖关子道:“事情到这份上,其实还有一个能帮上大忙的人。”   梁辰拧眉半晌,想不出来。   卓翎简直要翻白眼:“你是不是真忘了自己还有个爸爸?”   傍晚,梁霄寒进到别墅室内,先将手里的外套一扔,然后松了松领带,呼出一口气。   今天跟踪的从一辆车变成两辆车,且都开得生猛,要不是司机对路线熟悉,加上周五晚高峰出城的人多车流量大,或许就甩不掉了。   进屋先去岛台倒了两杯水,端进二楼书房里。   陈仅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呆,听见开门的动静,只扭头看了一眼,视线便轻飘飘地移开。   今天的陈仅没有徒劳挣扎地发动攻击,梁霄寒很满意。   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梁霄寒问今天过得怎么样,陈仅说:“你不是知道吗?”   全屋都安装了监控,就算能在各个房间通行,依然没有一丁点自由。   “被你发现了?”梁霄寒笑问,“那你有没有发现,梁家负一层的花房里也安了监控?”   陈仅倏地瞪圆眼睛。   “看样子是没发现,要不然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我蒙骗过去。”   走到陈仅跟前,梁霄寒俯身,“那天给你下药,把你丢在花房里,看到梁辰抱着你,却没有对你……我竟然觉得有点可惜。”   他看着陈仅,眼神几分痴迷:“你这么美,他怎么忍得住?不过要是他没忍住,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我早就让他身败名裂,背上违背伦常不知廉耻的罪名,为世人唾弃。”   哪怕这些后果陈仅全都想过,从梁霄寒口中听到还是震惊不已。   原来梁辰这些年都处在危险之中,梁霄寒从未打算放他一命。   想到如今自己被囚禁在这里,梁辰不知道该有多担心,也可能已经相信梁霄寒的话,从而恨透了自己……陈仅难过极了,眼神都暗淡下去。   梁霄寒见不得他为别的男人伤心,抬起他的脸,拇指怜惜地抚过他微红的眼角。   陈仅被迫仰着脸,眼眸却垂低。即便没抱希望,他还是旧事重提:“你说过,绝对不会伤害我。”   梁霄寒微微一愣。久违的诺言唤醒了尘封已久的回忆,也让他心绪起伏,怨怼丛生。   “是你先要离开我,是你先伤害我。”他用力捏住陈仅的下巴,“你答应过我会在我身边帮我,是你先背弃承诺!”   陈仅痛得皱眉:“可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做那些脏事。”   “脏事?”梁霄寒冷笑,“如果没有我在背后做那些‘脏事’,项目怎么可能顺利进行?这个世界有他不成文的运行规则,不遵守就没有收获,你让我怎么办?”   “所以你自己留在那个世界里好了,我不做,也不想得到那些肮脏的‘收获’。”   陈仅看着他,眼中有厌弃,有鄙夷,唯独没有理解和温情,“你想要的太多了,不要总是为贪婪找借口,从来没有人逼你那么做。”   仿佛山崩的落石坠入空谷,在心口震起回音,梁霄寒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一直以为陈仅天真无邪,如今才知道陈仅其实心似明镜,早就把他看透,只是懒得点明,不想亲手扯掉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而已。   母亲的催促,父亲的指示,他明明都可以拒绝,无非是要付出一些代价,最不济像梁辰一样被逐出家门,天大地大,难道还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是他想要的太多,心底像有一个怎么都填不满的大洞,只有不停地掠夺,不停地往里面填充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无论是金钱财富,还是权力地位,他都要牢牢攥在手心,才能暂时麻痹自己,勉强找到活着的意义。   直到一脚踏入深渊,最后被黑暗的世界吞没。   松开手时,梁霄寒的脸色已近苍白。   他曾以为穷苦出身的陈仅会被现实打败,走上和他相同的道路,然后和他并肩作战,可是陈仅毫不动摇地坚守底线,始终没有被拽进欲望的漩涡。   梁霄寒伸手去抓,却踉跄半步,只抓到一缕空气,一瞬间的心慌让他意识到,此刻才是真正的失去。   他还是不甘心:“我们才是同一种人,我们才应该在一起。”   他和陈仅都在出生时被光明的世界抛弃,应该在阴暗的角落里抱作一团取暖,彼此惺惺相惜。   可是陈仅的声音那么平静:“可是人本来就会喜欢上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听到“喜欢”两个字,梁霄寒来不及思考心中的悸动是为何,只本能地想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我喜欢你,我也喜欢——”   “可是我说过,我已经不喜欢你了。”陈仅说,“所以我才能这么冷静。人与人之间,没感情的时候才能讲道理。”   分明被下了药,身上没力气,陈仅说话的时候眼神却明亮而坚定。   梁霄寒这才知道,陈仅非但没有踏进深渊半步,甚至还找到了属于他的太阳,走上了一条洒满阳光的路。   而梁霄寒看似拥有了一切,实则一无所有,孤身待在黑暗里。   梁霄寒茫然道:“当年是我带你走出大山,现在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半辈子汲汲营营,追名逐利,甚至从未得空去设想,他的人生还有别的可能性。   陈仅举起被缚的双手:“你先放了我。”   “现在还来得及。” 第50章 我也爱你   许是被说动了,梁霄寒的神色似有动摇。   就在陈仅趁势把胳膊往前送时,梁霄寒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陈仅愣住。   冰凉的手心再度贴上陈仅的脸,陈仅想躲开,却被狠狠掐住下颌。   “还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谎。”梁霄寒自上而下看着他,冷声说,“不过就算你演得很像,我也不会相信。我的身后没有路,早就不能回头了。”   陈仅的心脏也随着这番话一点一点冷下去。   怎么会听不出言外之意——我把你囚禁在这里,就没打算放你回去。   最后一线希望消失,陈仅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这神情看在梁霄寒眼里,却有一种破碎的美丽。另一只手也抚上陈仅的面颊,轻柔得好似十足珍惜。   “为什么要走,我对你不好吗?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我还能给你更多。”   陈仅不想说话。   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说说你想要什么?”得不到回应,梁霄寒的眼神陡然狠戾,抬高陈仅的下巴,“说话!”   陈仅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我想要自由,要尊重,还有爱……这三样,哪样你给得起?”   梁霄寒有片刻的迷茫,前两样东西他从未得到过,所以不理解,不懂得,而最后一样东西曾经离他很近,可惜他没有把握住,最终失之交臂。   就算他现在说“我爱你”,陈仅也不会相信。   而当“爱”这个字眼出现在心里时,随之而来的痛感令梁霄寒眉头拧起。   他早已没有了爱或者被爱的资格。   所以刚体会到这种感情,就已经彻底失去。   夜色渐浓时,梁霄寒离开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酒。   他把酒倒进杯子里,送到陈仅嘴边,陈仅偏过头拒绝,他便自己一饮而尽。   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喝下大半瓶,酒精的作用下,梁霄寒也无法免俗地回忆起往事。   他想起陈仅刚来到N市,看向他时崇敬的眼神,后来那眼神逐渐掺杂了向往和爱慕,他对此心知肚明却不急于点破,有时候故意调转视线与陈仅对视,陈仅那惊慌害羞的样子总能让他心情舒畅。   还想起陈仅第一次收到他的生日礼物,哪怕只是一支钢笔,依然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后来那支钢笔摔到地上坏了,陈仅难过得几欲落泪,他要给他再买一支新的,陈仅不愿意,非要去找人修,最后大费周章找了个手艺人修好,从此无论把这支钢笔带去哪里,都会对待稀世珍宝般将它用笔盒装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热切的眼神沉入冻湖般冷了下去?   又是从何时起,他送的东西不再被小心翼翼地珍惜?   放下酒杯,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那条被陈仅退还的手链,梁霄寒走上前,蹲下来,尝试把手链戴回陈仅的手腕,却因为陈仅双手被缚,怎么也戴不上去。   后悔的心情压得梁霄寒喘不过气,他沮丧地垂手,喃喃自语:“当初不该……不该让你去他身边。”   “你弄错了。”陈仅说,“从来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梁霄寒疑惑地抬眼,对上陈仅清明得仿佛能洞彻一切的目光。   “是我被他吸引,主动去接近他,不是听你的话,更不是为了帮你。”   分明是平静陈述的语气,却像刀子扎在心口,叫人痛得发狂,被扼住喉咙般喘不上气。   摇晃着站起来,梁霄寒低笑出声:“被他吸引……说得那么好听,我看你分明是为了别的才跟他在一起吧?”   “平时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清冷的样子,其实你背地里放荡得很吧?”   “你早就渴望这些了是吗,在我身边的时候就不满足了,不然怎么会喜欢上梁辰?”   “哦,对了,他年纪比你还小,是不是精力旺盛,整晚都不让你休息?”   陈仅倒吸一口气,为这些粗鄙的话语竟出自梁霄寒之口惊讶之余,更是察觉到其中充斥着的嫉妒和不甘心。   之前陈仅曾猜测梁霄寒不与他亲近是心魔导致,即梁霄寒害怕与他发生关系后会被赖上,会被以此要挟被迫“负责”。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梁霄寒几次三番想告诉他的无法与他亲近的原因,竟是生理问题。   看见陈仅的表情,梁霄寒也知道藏不住了。虽然先前也想过不如直接告诉陈仅,但目的都是为了挽回,而不像现在,是穷途末路的人自暴自弃地卸下伪装,把心底想要却不能要的贪欲尽数暴露。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陈仅的脸上看到轻视或鄙夷,明明这种事落到别人那里会成为一桩笑话,会成为他所到之处的讥讽奚落和窃窃私语。   况且陈仅被他囚禁在这里,不是应该恨死他了吗?   梁霄寒无法理解地问:“……你怎么不嘲笑我?”   陈仅看着他:“只有弱者才会以践踏别人的痛处为乐。”   仿佛必死之人临终前再度遭受重击,梁霄寒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坚持认为的想法,可能从根源上就是错的——陈仅能从贫穷的大山里走出来,靠的不是他的指引,更不是他的帮助,而是靠陈仅自己。   如果没有他的资助,陈仅同样能够做到十几年如一日的努力向上,宠辱不惊,不为世俗污染。他淡然的外表下是坚韧而强大的灵魂,他的底色从来都是那么纯净。   “爱”之一字的分量何其重,怎么可能只包含最原始的欲望?   所谓吸引,分明是一种对于自己做不到的事而他能做到的欣赏,还有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虔诚。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太晚明白,太晚醒悟。   人生中许多事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一旦错了就无法回头。   梁霄寒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陈仅仍坐在椅子上,垂眸看他,眼神中似含怜悯。   怎么会如此迟钝,直到今天才发现,他从来不是陈仅的救世主,反而陈仅才是这凡尘浊世中,能为他照亮前路的唯一的神明。   现在他的神明不再为他掌灯,即便被缚住双手,也要想尽办法逃离。   半夜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梁霄寒浑浑噩噩地醒来,看见陈仅手拿一片半个巴掌大的碎玻璃,顿时清醒。   他想起身去阻拦,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根本站不起来。   这才回想起白天在监控中看到陈仅在岛台附近徘徊,原以为他在倒水喝,如今想来,刚才喝的酒或者酒杯,说不定早就被他动了手脚……梁霄寒心中骇然,却来不及追究,只急着出声道:“危险,你别乱动!”   那碎玻璃是陈仅将酒瓶打碎后获得,边缘尖锐似利刃,光是握着就足以将皮肤划伤,遑论还要使劲。   可陈仅仿佛不怕疼,握着那片玻璃用力切割绳索,好在那绳不算粗,鲜红的血沿着手臂滴落到地上时,绳子也终于断开。   正当陈仅扔掉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梁霄寒已经用微颤的手拿起的手机,按下了封锁全屋的按键。   随着两声“嘀嘀”,房间门被锁上,无论陈仅怎样拧动把手都无法将门打开。   “封锁程序启动后,24小时后才会解开。”梁霄寒轻笑一声,把手机扔到一边,“或者等到明天司机过来,不过那时候你也跑不掉了。”   陈仅没想到梁霄寒还留有后招,眼看计划全部白费,很难不泄气。   不过他懂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因此也准备了plan B。   陈仅转身,走向窗边。   窗户是内平开,他白天的时候避开监控在窗框缝隙里塞了东西,因此刚才封锁全屋时,这扇窗户没能关上。   拉开玻璃窗和纱窗,陈仅手扶窗台,往外看去,前方树荫遮蔽,下面漆黑得宛如一口深井。   光是往下看,陈仅都手心冒汗,根本无法想象还要爬上窗台跳下去。   可是这会儿白天梁霄寒不在时的安保全部撤除,守门的人也下班,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逃跑时机。   而且今天之后,梁霄寒一定会加强防守,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陈仅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睁开的时候双臂施力撑起身体,抬脚踩上窗台边。   夜晚的凉风拂过面颊,让陈仅想起那天和梁辰一起站在筒子楼外的走廊上,无限接近栏杆边缘的时刻,因为有梁辰在身边,他竟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缓慢地呼气,想象着梁辰正在等他,陈仅压下心头的恐惧,另一只脚也登上窗台。   身后梁霄寒喊他下来,警告他这么高会摔伤,陈仅充耳不闻,梁霄寒恼羞成怒地威胁道:“你要是跑了,我就让他真的失去一切!”   陈仅回头,看向坐在地上一滩烂泥似的人,只一眼便收回视线,毫不留恋地迎着夜幕纵身跳了下去。   比起所谓的失去一切,他更不想让梁辰再次回到八年前的荒山,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无论此时的梁辰是否记恨他,他都要回到他身边去。   短暂的极速坠落后,双脚终于触碰到室外的土地。   落地的角度略偏,左边脚腕传来剧痛,陈仅猜测应该是扭到了,却来不及察看伤势,赶紧扶着墙站起来,往院外跑去。   这处楼盘近期刚交付,入住率很低,道路两旁除了路灯几乎没有其他光源。   本想先找到物业或者保安室借电话一用,可陈仅没来过这里,不清楚路线,加上小区面积广阔植被丰富,夜间行走其中极有可能迷路。   况且他还受了伤,走不快也走不远。   一筹莫展之际,陈仅一瞥眼,瞧见旁边院子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   走近看有几分破旧,大约是清洁工人用来代步,或者是尚未入住的房主暂放在这里,仗着此处人烟稀少连锁都没上。   眼下情况特殊,陈仅决定先斩后奏,先借用一下,等去到物业管理处与外界取得联系,再还回来也不迟。   握住把手,踢起脚撑,陈仅跨坐上去,用尚且灵活的那只脚踩住脚踏,接着用力一蹬,自行车载着人滑行出去,在无边的夜色中飞驰。   耳畔的风声由轻柔转为急遽,伴随着空气摩擦的呼呼声和树叶飒飒的动静,在过分静谧的环境里显得惊天动地。   陈仅甚至能听见剧烈心跳引起的耳膜鼓噪,不过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梁辰,又想到要不是梁辰教他骑车,他可能会被困在这无穷无尽的黑夜里。   仿佛形成一个命运的闭环,让他无比确信每蹬踩一下,都会离危险更远一些,与梁辰的距离则越来越近。   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梁辰让其他人先回去,他再在周围找一找。   今天跟踪到稍远的位置,他和卓翎通过地图划出周围的几个小区,按照自南向北挨个查找。   警察不配合就找物业,物业不帮忙他们就挨家敲门,虽然方法笨了点,但总比坐以待毙的强,一家一家排除过去,总能看见希望。   两人正找着,简言之带着几名同事一块儿赶来,其中包括顾盼,齐雪茹,还有项目组一起出过差的庄晓梦。他们都是自愿来帮忙,地毯式搜索最缺人手,人一多效率都翻倍。   这会儿几人已经将最近三个小区搜索完毕。好在这一代楼盘分布稀疏,且以别墅洋房居多,如果都是四五十楼的大高层,一整晚一个小区都跑不完。   眼看时间已晚,大家也都累了,梁辰让他们先回去休息。卓翎给他留了吃的,可是他没胃口,只带一瓶矿泉水,就往下一个小区走去。   从地图上看是新建的别墅区,查了下刚交付不久,入住率应该不高,这样就不怕半夜扰民。   途径一条河流,似是环小区而建,而那小区远看树木茂密,已然可以预见夏天会有多少蚊虫聚集。   梁辰是极招蚊子的体质,就在刚过去不久的夏天,由于他经常在外奔波,总是被蚊子叮得满身包。有一次被叮得眼皮肿起一个大包,陈仅一边给他抹花露水一边偷笑,说像被蜜蜂蛰的。   当时梁辰全然不生气,拉住陈仅往怀里一扯,贴在他耳边问:“那我身上那些‘包’,是被哪只小蜜蜂咬的?”   陈仅的耳朵瞬间红透,还状若无事地说:“你身上有包?我怎么没看到。”   短短两天里第无数次想起陈仅,梁辰仰面朝天,深吸进一口气。   不知道陈仅现在在哪里,休憩的间隙有没有哪怕一秒想起他,想起那座玻璃花房,想起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么多事情。   人在思绪被填满的时刻,经常容易忽略身边的动静,因此直到被从身后抱上来的人撞得一个趔趄,梁辰才猛然从回忆中抽离。   五感回归身体,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心脏,它跳得怦然有力,用铿锵顿挫的节奏表明对来人的熟悉。   紧接着是温度,那个人体温偏低,而梁辰身体里好似一年四季都有火球在燃烧,来人微凉的体温刚好抚平了他如焚的心情。   最后是声音,那人的呼吸声清浅,不过落在梁辰耳朵里总是带钩子,引着他不断凑近去听,再凑近,将这喘息堵在唇齿间,两人融为一体。   脑海一片空白,梁辰本能地去握环在腰间的手,唤道:“陈仅……”   谁想抱着他的人比他更心急,只让他喊了名字,就抢话道:“你等等,让我先说。”   梁辰就立马闭嘴,呼吸都放轻。   他听见身后的人说:“是你坚定地选择我,所以接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相信。”   这话听起来十分熟悉。   梁辰想说“好”,可嘴巴拉了拉链,只好点了点头。   身后的人似乎松了口气,却收拢手臂,将他抱得更紧。   “还有,上次忘了回复你……”   陈仅的脸贴住梁辰后背,透过皮肤传递到耳边的心跳让他无比安心。   这次风没有吹散声音,也没有再将他们分离。   “我也爱你。” 第51章 现在就要   两人就这样抱着,谁也不想打破来之不易的温存时刻。   直到梁辰摸到陈仅手上干涸的血迹,吓得赶紧捉住陈仅手腕强行将他转过来面对面,低头细看他手心的伤口,问怎么弄的。   “没事。”陈仅说,“不小心划到的。”   “那脚呢,怎么回事?”   转身的几步足以让梁辰发现异样,陈仅心知瞒不住,没什么底气地说:“不小心扭了一下。”   瞧着陈仅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灰,梁辰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用问都能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带陈仅去就医,梁辰二话不说转身蹲下,捞住陈仅的膝盖把他背了起来。   双脚陡然腾空,陈仅倒抽气的同时条件反射地抬手搂住梁辰的脖颈。   “等一下。”刚走出去两步,陈仅说,“车还没还回去。”   循着陈仅的视线,看见倒在路边地上的一辆自行车,梁辰问:“借来的?”   陈仅抿了抿唇:“算是吧,不过没有经过人家的同意。”   “那着什么急?”梁辰继续往前走,“明天我来帮你还。”   “放在这儿要是丢了怎么办?”   “我来赔。”   “万一这辆车也值二十八万……”   “那我们俩只好畏罪潜逃了。”   “逃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国外吧,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你连护照都没有,怎么去,偷渡吗?”   “也不是不行。”   “……”   闲扯一路,到医院挂急诊,拍了X光片得知陈仅的脚腕没有大碍,休息静养即可,手上的割伤也不深,没有伤到骨骼,梁辰才放了心。   处理伤口的时候梁辰全程紧盯,看见擦拭用的纱布上沾满的血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消毒上药时,哪怕陈仅只微微一颤,梁辰都能发现,并反复提醒医生轻一点。   弄得医生都不敢动手了,开玩笑地把止血钳递过去:“要不小伙子你来?”   陈仅让梁辰先去诊室外面等,梁辰崩着脸出去了。等到陈仅出来,梁辰又第一时间上去搀扶,问他还疼不疼。   陈仅说不疼,梁辰不信:“流那么多血怎么会不疼?”   陈仅头一回发现他如此固执,没办法地说:“刚才还答应过,无论我说什么话你都会相信。”   梁辰便话锋一转:“梁霄寒在哪儿?”   “问这个做什么?”   “报警,在他被警察逮捕之前先揍他一顿。”   “那你也要被警察抓走了。”   “……”   “我不会去探监的。”   “……”   眼看梁辰的嘴角越垮越低,陈仅不禁笑了一下:“走吧。”   梁辰还是气鼓鼓的:“去哪?”   陈仅回握住梁辰的手:“当然是回家。”   回去的路上,梁辰给警局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人已经找到,顺便告知梁霄寒目前所处的位置,让他们去抓人。   警察让他们明天过来一趟做笔录,还需要做伤情鉴定,梁辰应下了,挂断电话又开始担心:“梁霄寒要是跑了怎么办?”   陈仅算了算那药效时长:“他下给我的药被我反下给他了,一时半会儿应该没力气。而且他自己封锁了全屋,除非跳窗,不然出不去。”   得知陈仅是被梁霄寒用药物迷晕带走,再被关在安保严密的房子里,才不得不跳窗逃跑,梁辰惊到浑身冒冷汗。虽然陈仅说得轻描淡写,可其中凶险没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给卓翎发消息报平安的时候,卓翎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过来:“人找到了?没事吧?”   梁辰说没大碍,就是逃跑时受了点伤,卓翎在电话里咋咋唬唬:“搞了半天真被囚禁了啊,梁霄寒这坏家伙嘴里还有没有一句真话了?”   又聊两句,卓翎刻意压低声音:“话说你问他没有,他承认了吗,你是真上位还是假上位,到底是不是诈胡啊?”   梁辰忘了说自己开着车载免提,眼看身边的陈仅投来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他赶紧按下挂断键,正襟危坐。   陈仅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盯得梁辰浑身不自在,方向盘都握不稳。   等红灯的空档,梁辰拿起扶手格上的面包和矿泉水递给陈仅:“先吃点垫一垫,马上到家。”   这个时间几乎没有饭店营业,快到地方时梁辰把车停在24小时便利店门口,让陈仅在车上等他,他去买点吃的。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梁辰同陈仅打商量:“最多五分钟就回来,我先把车锁上,行不行?”   陈仅眨了眨眼睛:“你怕车被偷走?”   “……我怕你被偷走。”   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是心有余悸,陈仅霎时心软,点头答应。   买完东西回去,陈仅被从楼下背到楼上,再从门口背到床边,梁辰视他为不能自理的病人,连吃饭都让他在床上解决。   陈仅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眼看着梁辰忙里忙外,既觉得新鲜,也觉得煎熬。   原本想洗个澡,被梁辰以伤口不能碰水为由否决了。只好简化为擦身洗漱,陈仅此刻才感受到伤口在手上的不方便,梁辰倒是坦然,温水浸湿毛巾后挤干,先给陈仅擦脸,再擦脖子,依次往下。   清洁上半身时,陈仅自己掀起衣服下摆,任梁辰正过来反过去地擦。   想起在车上听到的对话,陈仅问:“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梁辰转到背后,按住陈仅肩膀,毛巾拂过凹陷的脊椎线:“没有啊。”   “是吗。”陈仅不置可否,“那我是该承认还是坚决不承认?”   “……”   梁辰只好坦言,“你失踪的这两天,我去公司找过梁霄寒,他说——”   陈仅接话:“他说我是在他的授意下接近你,说我是为了帮他才勾引你?”   “……嗯。”   “你相信了?”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你让我相信你。”   很轻地叹一口气,陈仅转过身,抬手触碰梁辰发顶。   留心观察便会发现,梁辰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不过两天时间就消瘦许多,眼下乌青,脸颊都凹陷下去。   手掌下滑,轻抚梁辰的面庞,陈仅望着他:“你是不是在怪我,是不是心里委屈?”   梁辰还想嘴硬,可一对上陈仅的眼睛,就说不出任何谎言。   “没有怪你,毕竟是我先喜欢你,你永远有不喜欢我,不选择我的权力。”   梁辰颔首,眼眸也垂低,“可是一想到你可能是因为太爱他才会为了他接近我,我就……难受得要命。”   “不准难受。”陈仅说。   “……”梁辰无言片刻,“以前没发现你这么霸道。”   “你没发现的还有很多。”陈仅笑说,“比如说,我有多喜欢你。”   陈仅的每一次告白都极具冲击力,梁辰顿时头晕目眩,甚至开始怀疑陈仅已经掌握了拿捏住他的要领。   还有更冲击的。   “知道我为什么拼了命也要逃出来吗?”陈仅自问自答,“是为了你,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等待不知会怎样的结果。”   “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这句话是我对梁霄寒说的,现在也说给你听。”   “梁辰,我爱你。”   由于被捧着脸,梁辰避无可避,只好面对陈仅,低低“嗯”了一声。   “现在相信了?”   “嗯。”   “你的反应好冷漠。”   “……”   要不是念在陈仅刚经历一场劫难,身体尚且虚弱,梁辰简直想拉住他的手让他亲自感受一下,什么叫冷漠的极限反义词。   一夜好眠。   次日去警局做笔录时,梁霄寒已被警方以非法拘禁的罪名逮捕。   在医院的法医病理科做伤情鉴定时,医生听说陈仅曾被下迷药,怀疑他身体里的药物还没代谢干净,也担心会有后遗症,建议他留院观察几天。   陈仅觉得没必要,梁辰却不答应,立马给陈仅办理住院手续,草木皆兵到一日三餐都要提前安排好,唯恐有与药物相克的食材伤害身体。   既来之则安之,陈仅索性在医院里养伤,就是有人来探望的时候有些尴尬,被问到病情如何,陈仅只能回答:“手上的伤已经愈合了,脚也没事,能自己下床走路。”   除了同事,连深居简出的汪老先生都来看他,给他带了笔墨纸砚,让他不妨趁这段时间练练字,磨练心性。   与陈仅的空闲相反,梁辰这些天四处奔波,颇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忙碌。   首先是案子需要他跟进,梁霄寒手段多人脉广,难保他不会动用非法手段钻空子。   然后是集团这边,一连两个最高决策者倒台,令公司处在群龙无首的混乱时期,论资排辈只能让梁辰顶上,暂时接手各项决策事务。   另一边,梁辰在卓翎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联系到在西北采风的父亲梁霄鹤,得知家中遭逢变故,梁霄鹤紧急赶回N市,以梁家长子的身份将梁建业从守卫重重的病房里接出来,并在律师的指导下将自己手头的股份全部转到梁辰名下,让梁辰名正言顺接管集团。   也是在这时候,才得知此前梁霄寒已经动了要将梁辰和梁建业签订的那份协议废除,把梁辰手里最低份额的股权也抢走的念头,频繁和律师接触也是为了商讨此事。   再次感受到来自叔叔强烈的恨意,梁辰只觉得可笑。   把金钱和权力当作毕生追求,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过无趣,甚而显出几分悲惨。   毕竟,他从未想过要与他的叔叔一较高下,更不想斗个你死我活。   等风波平息,事情告一段落,已是两周后。   陈仅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手心的疤没有完全消失,留下一条浅淡的痕迹。   他本人并没有把留疤的事放在心上,梁辰却在意得不行,工作之余到处打听除疤的方法,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陈仅的手,看看那疤痕有没有比昨天更淡一些。   今天同样如此,只不过陈仅没有乖乖让他看,而是抽回手,一把攥住他的领带,往自己跟前拽。   手指扣住领带结,慢慢地往下扯,再去解衬衫衣扣,陈仅问:“怎么穿得这么整齐,以前不是从来不扣到最上面的吗?”   “以前是为了给你看。”梁辰凑到陈仅耳边,“现在,是为了让你帮我解开。”   嗓音低沉似蛊惑,让陈仅仍不住操纵手指抚上他的喉结,感受说话时的震动。   再将唇贴上去,感受吞咽时的起伏。   “已经好了。”陈仅轻声说。   “什么好了?”梁辰问。   “伤好了。”   “嗯。”   陈仅不确定梁辰是否在装傻,不过他向来坦荡,想要什么就开口索要,绝不遮掩躲藏。   再次攥住梁辰脖子上的领带,在手腕上绕一圈收紧,猛地往前一拉。   随着梁辰身体前倾,两人几乎鼻尖相抵,陈仅发出指令:“要做,现在就要。” 第52章 我能忍得住   下一秒,陈仅就被梁辰一把抱了起来,往卧室走去。   被放在床上时,陈仅还拽着领带不放,梁辰不得不俯身,手臂撑在床沿,笑问:“是要谋杀我吗?”   通过色诱让人放松警惕,从而夺取性命什么的,虽然是不切实际的联想,却也莫名叫人感到兴奋。   陈仅笑而不答,一手拉领带按住梁辰肩膀,轻易将他按倒在床上。   然后骑坐在他身上,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带,再命令他双手并拢。   梁辰怀着期待十分配合,直到陈仅将解开的领带在他手腕上绕圈,捆住,最后打了个蝴蝶结。   “这是在……练习系领带?”梁辰不解地问。   “不。”陈仅说,“是在惩罚你。”   “我做错什么了吗?”   “错在不相信我,以为我接近你另有目的。”   梁辰明白了,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他摆出认错的姿态:“对不起,我认罚。”   “嘴上说说就行了?”手指勾起梁辰的下巴,陈仅态度轻佻地打量他,“我还没看到你的诚意。”   梁辰拉长语调“哦”了一声,挑眉道:“那我可得好好表现。”   这晚,梁辰使出浑身解数,用尽毕生所学,成功地让陈仅累到第二天起不来床。   按照梁辰原本的计划,陈仅应该休一个月病假,可是现在身上他的伤好了,在家坐不住,才半个月就开始着手销假复职。   想着两人在一起之后还没正式约过会,正好趁最后两天休息时间体验一回普通情侣的生活,这天梁辰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早早地下班。   回到家才发现陈仅不在,桌上留有一张纸条,说有事回一趟老家,两天后回来。   至于为什么不发微信或者打电话说,显然是知道梁辰怕他外出会有危险多半不同意,所以先斩后奏。   梁辰的确担心陈仅独自外出不安全,但也不至于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因此当看到这张纸条很是郁闷。   订完机票收拾完行李,去往机场的路上,梁辰忍不住给卓翎发了条微信。   lc:我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吗?   Feather:是   Feather:你不近人情的一面都冲着我了   大约是简言之听取了梁辰“保护好自己”的劝告,对卓翎多加提防的同时步步紧逼,先是提出要带卓翎回家见父母,又问卓翎什么时候带他回家见见爸爸。   卓翎懒得打字,直接发来语音:“他直接管我爸叫爸爸,你说吓人不?”   梁辰说:“还好吧,又没叫岳父。”   “他都开始着手美签了,说要和我去美国注册结婚!”   “哪个州,要准备哪些材料,需要提前预约吗?”   卓翎吼道:“我在跟你吐槽,没让你学经验!”   梁辰无所谓:“那我自己去问他。”   卓翎忽而叹了口气:“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今宵有酒今宵醉,何必讲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永恒,难道用一张纸或者一枚戒指就能对方的一生套牢?”   “我猜他也没想通过见家长或者结婚证明什么,只不过是想加深和你之间的联系。”梁辰说,“他只是太喜欢你,不想再失去你。”   挂电话之前,卓翎颇有先见之明地问:“你不会又要把我拉黑吧?”   梁辰哼一声:“你以为我想拉黑吗,谁让你这么渣?”   卓翎:“……”   上飞机前,梁辰和陈仅联系了一次,陈仅说已经到家一会儿了,正在帮奶奶掰玉米。   问他什么事走这么急,陈仅说:“没什么,上回不是差点出事么,奶奶一直惦记我。”   事实上自从陈仅工作以来,除了春节都没回过家,平时忙于工作,假期都经常加班,更不可能请假回老家看奶奶了。   想起曾经吃过奶奶熬的猪油,梁辰心里生出几分霸占人家孙子的愧疚,因此没追究陈仅先斩后奏的事,也没说自己正在赶去的路上。   地址是从员工资料上抄下来的,晚班飞机凌晨到离陈仅老家最近的机场,转高铁到所在市,再转大巴去往下辖县,去镇上又换乘另一辆大巴车。   一路辗转,终于来到地址上的镇,这里没有专门的车站,乘客们直接在镇中心商业区下车。   说是商业区,其实等同于集市。道路坑洼不平,一旦有车经过就尘土飞扬;两旁矮房林立,有一些招牌老旧的小商铺,前面有小商贩摆摊,瓜果蔬菜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土狗和野猫相处和谐,有的在刨路边的垃圾堆,有的大摇大摆在人群中穿梭,孩子们嬉笑打闹着路过,没有人注意这个西装革履的外来人。   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连最擅长适应环境的梁辰都有点茫然,向附近的小商贩打听一番才知道,去下面的村里没有公共交通,只能自己想办法过去。   眼看还有十几里的距离,走过去怕是天都黑了,梁辰没办法地摸出手机,提前给陈仅一个“惊喜”。   约莫半小时后,一辆电动三轮车自路那头驶来,车还没停稳,陈仅就从车上跳下,不由分说地扑过来抱住梁辰,脑袋埋进他颈窝里。   手里的东西都差点被撞掉,梁辰附在陈仅耳边小声说:“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小心乡亲们向你奶奶打小报告。”   陈仅被他那声“乡亲们”逗笑:“这会儿正农忙,乡亲们没空管别人的闲事。”   三轮车是陈仅隔壁家大伯开过来的,前排只有两个座位,陈仅便去后面车斗坐,梁辰和他一起。   这会儿才注意到梁辰带来的礼品盒,陈仅问这是干吗,梁辰正色道:“第一次登门,总不能空手吧。”   场面像极了即将见家长,甚至提前开始紧张。   梁辰的嘴巴一路都没闲着,一会儿问奶奶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一会儿又问自己这样突然登门拜访会不会太唐突。   陈仅问:“如果我说唐突,你打算怎么办?”   梁辰说:“原路返回。”   “……”   算了算,梁辰从昨晚出发到现在,几乎整晚没休息,任是铁石心肠也不忍心叫他回去。   何况对于梁辰的到来,陈仅其实非常开心。   为了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开心,陈仅凑过去,飞快地亲了一下梁辰的脸。   然后欲盖弥彰地转过头,指着侧前方:“那是我的小学。”   梁辰还懵着,顺着陈仅手指的方向去看,灰扑扑的一栋矮楼,前面的操场也面积狭小,风中招展的国旗是画面中唯一的亮色。   想到陈仅曾在这栋教学楼里朗读课文,曾在这个操场上奔跑,心酸之余,又有一种命中自有定数之感。   如果不是陈仅,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片土地,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有这样一所学校。   看见梁辰拿起手机,陈仅问他干什么,他说:“打听下怎么给翻新校舍申请拨款。”   梁霄寒入狱,他手里的慈善基金会的管理权落到了梁辰手里,彻查账目的同时,梁辰也重新整顿善款的支出结构,确保每一笔款项都用在该用的地方。   可惜这里信号不好,一条消息半天都发不出去。   梁辰举高手机一边嘀咕一边到处找信号,那样子可爱到陈仅又想亲他,怕再来一次真让开车的大伯从后视镜里看到,到底还是忍住了。   渐渐的,成片的房屋变得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道路也收窄,经过一段颠簸的泥路,到一座瓦房前,车停了下来。   陈仅的奶奶瞧着约莫七十来岁,个头不高,身材瘦削,或许是常干农活的原因,看着体魄健康,精神头也不错。   她等在门口,瞧见梁辰走近,不问他叫什么,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只笑着问:“饿了吗?”   舟车劳顿大半天,梁辰竟是经奶奶提醒才察觉到饿,于是直愣愣地点头。   奶奶便招呼他进屋,生火开锅很快煮了碗面端给他,光闻味道就觉得熟悉,挑一筷子送进嘴里,面条软烂,猪油香四溢,果然和陈仅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吃完,梁辰站起来正要自己收拾,奶奶先他一步把空碗收走,顺便扔了一包吃的给他:“去门口坐,晒晒太阳,一会儿喊你们吃中饭。”   梁辰莫名其妙地被赶到外面,领了一张小马扎,和陈仅排排坐。   那包吃的叫苕丝糖,陈仅介绍说是用红薯做的。梁辰尝了一块,甜而不腻,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口味。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恰逢金桂飘香时节,门口一颗桂花树花瓣橘黄,让人禁不住用鼻子去捕捉幽香。   “我们的花房里也有一颗桂花树。”陈仅说。   梁辰“嗯”一声:“种下去才知道桂花树更适合长在室外。”   陈仅眯起眼睛,深嗅扩散在空气里的香气:“没事的,只要得到悉心照料,长在哪里都一样。”   很快午饭做好,梁辰有种被押解上桌的错觉,吃饭过程中还要时不时应对诸如“吃不吃得惯”“你们那边的人爱吃辣吗”“好吃怎么不多吃点”之类的问题。   第一次面对陈仅奶奶这种把孩子当猪喂的长辈,梁辰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好不好,只知道再吃下去胃都要撑爆。   吃过饭和陈仅一起刷了碗,稍作休整后,两人跟着奶奶一块儿下地掰玉米。   原本奶奶坚决不让客人干活,梁辰就趁她在前面掰着,拿蛇皮袋在后面装,装满了再扛去装车,反而比掰玉米还累人。   到底拗不过年轻人,奶奶被“撵”回家去休息,陈仅和梁辰一边掰玉米一边闲聊,梁辰抬眼望向交错的枝干和宽而长的玉茭子叶,冷不丁产生联想:“你有没有看过《红高粱》?”   陈仅掰下手中的玉米,几分嗔怪地看他一眼:“那是高粱地,不是玉米地。”   “……我知道。”   傍晚从地里回到家,从奶奶手里接过切片的西瓜,两人分分钟干掉半个。   吃完正洗着手,奶奶在屋里喊:“满仔,喂鸡了。”   陈仅“诶”一声,跑回屋里拿来饲料,一把一把地往鸡窝前的地上撒。   晚餐是三菜一汤,现杀的活鱼做了水煮鱼片,为照顾梁辰的口味特地少放辣,梁辰还是吃得额头冒汗嘴巴喷火,饭后把另外半个西瓜也干掉。   一晃到晚上。   农村屋舍房间多,奶奶给作为客人的梁辰安排了南向的房间,床铺都是新铺的,被褥有阳光的味道。   虽然理解陈仅没办法把他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绍给奶奶,但独自躺在床上的梁辰还是感到些许惆怅。   正无聊到用手丈量屋顶的木梁,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轻响。   飞快地翻身下床,门霍然打开时,站在门口的陈仅正要抬手敲门,结果手腕被屋内的人拉住,一把拽进屋内。   门关上的同时,梁辰带着灼热气息的吻也落了下来。   陈仅下意识抬起手臂,绕过梁辰的脖颈,回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毫无章法的吻。   从未想过会和心上人在这里拥吻,在满天繁星之下,在他出生的地方。   毕竟奶奶就在隔壁,两人不敢轻举妄动,肩抵着肩,并排躺在木质的双人床上。   被问到怎么向奶奶说起他的身份,陈仅如实道:“说你是我的新上司。”   关于梁霄寒的事,陈仅隐去被囚禁的部分,同奶奶大概说了,奶奶虽然唏嘘,却也实在无法理解有钱人过盛的欲望。   当听说梁辰是梁霄寒的侄子,奶奶警惕道:“你以前是帮他叔叔做事的,他会不会为难你呀?”   眼下陈仅当着梁辰的面复述一遍,只不过称呼变了:“你会不会为难我呀,梁总?”   不是不知道陈仅在开玩笑,可梁辰还是不好意思:“……别这么叫我。”   陈仅偏要叫,问梁总累了一天困不困,要不要关灯睡觉。   梁辰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偏过头问:“那满仔呢,累不累?”   “……”   再度凑近,唇几乎贴在陈仅耳畔,梁辰低声说:“满仔这个名字好,小满那天出生的宝宝。”   一时心跳如擂鼓,耳膜都被震得发麻,陈仅受不了地闭眼转身,却被梁辰摁住肩膀,压在身上。   “不喜欢我这么叫你?”梁辰一脸懵懂,“那‘哥哥’怎么样?”   “……”   “哥哥困了吗?哥哥怎么不说话?哥哥掰玉米好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陈仅忍无可忍地抬手去捂梁辰的嘴,却见梁辰从脖子到耳尖都红透了。   不由得感到好笑,哪有撩人的竟把自己给撩害羞了?   陈仅决定放他一马,推开他坐起来:“我还是回自己房间……”   脚还没沾地,就被梁辰从背后抱住。   “哥哥别走。”   喊顺嘴了,似乎就没那么难以启齿。   不过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梁辰深吸一口气,几乎咬紧牙关在克制,“别走……我能忍得住,不会在这里把你怎么样。” 第53章 那个春夜(正文完结)   好在梁辰确实累了,再次躺回床上,打了个哈欠,便挨着陈仅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久,醒来时梁辰还有种不知身处何地的茫然,直到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屋内,他才猛然清醒,捞起衣服裤子连蹦带跳地下床。   家里的其他两人早就起床,一人一张小马扎坐在檐下剥玉米。前两天收的玉米大部分拖到集市上去卖了,剩下的自家吃,脱粒之后晒干磨粉还能用来喂鸡。   扭头瞧见顶着鸡窝头的梁辰,陈仅笑了下,指了指旁边的水槽:“刷完牙来吃饭。”   早餐是具有当地特色的米粉,鲜香滑嫩,热气腾腾。粉是现做的,听说奶奶昨晚就把米泡着,今天天还没亮就起来准备了,梁辰感动到狂吃三大碗。   吃完见陈仅在收拾果品纸钱,一问才知道是要去给父母扫墓。   陈仅让梁辰待在家里休息,梁辰非要跟着一块儿去。   那墓地在一座山上,上行的路并无石阶,只是走的人多了,自然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泥路。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漫山遍野的盎然绿色,行至高处,梁辰回身望去,成片的田畦呈现出一种金灿灿的生机,往远处延伸,直到与地平线相连。   走近山林间的坟地,脚下的路被丛生的杂草取代,有的墓碑前堆放着已经腐烂的瓜果,有的布满干涸的泥水,显是多年无人打理。   陈仅父母的墓碑立在一棵枝叶苍翠的红杉树下,两个名字并排而列,立碑人的位置写的是陈仅的名。   先俯身将附近的杂草拔掉,有梁辰帮忙,很快便清理干净。   摆上果品,陈仅在墓碑前跪下,两手撑地,缓慢而郑重地叩首,然后挺直脊背跪坐,唇抿成一线,静静凝视着墓碑。   梁辰猜他一定在心里和爸爸妈妈说话,过去的那么多年,他大概无数次跪在这里向他们诉说,从考了第一名到家里丰收,再到去N市念书,拿到第一笔工资……事无巨细,发生在身边的每件事都要讲给他们听。   偶有山风吹拂而过,发出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响。让梁辰的心在此刻格外宁静,他双手合十,在心里对未曾谋面的两位长辈承诺——陈仅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下山的时候,陈仅不慎踩到石头上的青苔差点滑倒,梁辰索性牵住陈仅的手,让他沿着自己行进的轨迹下行。   走了一段,脚拨开草丛时忽而有一只长了翅膀的虫子飞出来,梁辰猛地后退,把陈仅也吓了一跳。   梁辰话都说不利索:“那,那是什么虫子?好大一只。”   陈仅瞧一眼:“蚂蚱吧。”   “蚂蚱长这样?”   “你以为长什么样?”   梁辰抿住唇,不好意思说他脑袋里关于蚂蚱的形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看的连环画里的插图。   见他不答,陈仅也不追问,只是科普道:“蚂蚱对于农民来说是害虫,不过近两年已经有人开始养殖了,据说蚂蚱有食疗效果,城里人都爱吃。”   梁辰不吱声,眉头却皱了起来。   “你吃过吗,听说最好的方法是油炸,吃起来脆脆的……”陈仅说着转头,忍笑看向梁辰,“干吗这么用力抓我的手?”   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虫子的梁辰一脸严肃道:“怕你摔倒。”   陈仅“哦”一声:“那你想吃蚂蚱吗?”   “……不想。”   “集市上有卖,炸一下就能吃,很方便的。”   “……”   幸好陈仅只是逗他,并没有真的去买。   下午返程,走的时候两人带的农副产品和土特产比梁辰带来的还要多,都是奶奶塞给他们的。   听说梁辰比陈仅小三岁,奶奶对梁辰的称呼自动变成了“弟娃”,说:“这猪油是刚熬的,弟娃你拿回去记得放冰箱,盖上盖。”   梁辰想说不用交代我,反正我和陈仅住一起,要放也是放在他的冰箱里。   到底怕把奶奶吓坏,还是乖乖应了下来。   回到N市,陈仅销假之前,先去见了梁霄寒一面。   大半个月不见,梁霄寒憔悴了很多,隔着玻璃与陈仅对视时,双眼犹如两口枯井。   虽然仍是笑着,问梁辰怎么不来,此刻不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候吗?   陈仅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养老院项目土地污染的事已经重新启动调查,这次会追根溯源,希望出来的结果能为周经理减轻罪责。   梁霄寒的脸色一霎变得极其难看:“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陈仅“嗯”一声。   “这件事是老头子下的命令,我只是负责执行!”   “最终责任在谁,调查组自会有论断。”陈仅平静地说,“这是我以受您资助的学生的身份,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梁霄寒愣住。   他以为陈仅来见他,是为了亲眼瞧瞧他如今的落魄,告诉他什么叫自作自受,可陈仅非但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对他墙倒众人推,反而来看他,告诉他——即便做惯了脏事,满手血污,也配拥有解释的机会,能获得良心上的片刻安宁。   梁霄寒低笑一声,意识到此刻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他这半生树敌无数,立志要跟所有人分高下拼输赢,殊不知一些人胜利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没想跟他斗,也根本没想赢。   他们只是遵从本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已。   说完,陈仅站起来,转身离去。   梁霄寒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些或逞强或威胁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唇翕动几下,出声时只余一句:“……不要恨我。”   那背影不曾停留,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里。   N市的秋天向来短暂,眨眼工夫就入了冬。   经过剧烈的动荡,公司恢复正常运行,几个大项目也重新走回正轨。   梁建业虽已出院,但先前误服药物伤了身体,已丧失自理能力,梁辰在董事会的推举下正式坐上最高决策者的位置。当月全体员工都收到一笔额外的奖金,既是为了感谢大家陪伴公司度过难关,也是为了庆祝新领导上任。   这天下班乘电梯,顾盼提醒道:“虽然拿奖金很开心,但你作为年上还是劝你家小狼狗悠着点吧,如今房地产行业不景气,别赚的赶不上花,万一把咱们公司折腾倒闭了,我该上哪儿找工作去?”   陈仅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回去的路上向梁辰提起,劝他房子买小一点,反正就两个人住,白天还上班,买背阴见不到太阳的房子都行。   梁辰几分无语:“都已经降低到五十平一室一厅的标准了,再降下去干脆买个一室,吃完饭桌子一收铺床睡觉,主打一个极限空间利用率?”   陈仅竟然认真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   最后到底拿下套一百来平的平层,洋房顶楼带阁楼,赠送的露台正好可以当作露天花园。   楼盘是自家开发的,开盘时卖得一般,后来不知道是谁传出风声,说集团老总本人即将入住,人群忽然蜂拥而至,把售楼处挤得水泄不通。   “我早就说你能带动销量,这就叫明星效应。”   接到卓翎电话的时候,梁辰正在梁家的别墅里打包自己的行李。   那边的房子是精装修交付,拎包即可入住,他早已迫不及待要和陈仅搬进新家。   “那我可谢谢你了。”梁辰说,“我们家隔壁还空着,要不优惠价八折卖给你,让你和简言之共筑爱巢?”   卓翎在电话里大骂他小气,帮他这么多忙连套房子都不肯送:“你自己筑巢去吧,我宁愿住我的酒店里。”   挂断电话,梁辰把手机一扔,继续收拾。   有人从外面进来,是陈仅抱着一箱东西:“吴妈说这些是你母亲的遗物,问你该怎么处理。”   冬日午后,洒满阳光的房间里,两人坐在木地板上,一起开启尘封的回忆。   梁辰母亲的遗物不多,有几本诗集,还有几册日记。   日记的内容不便翻看,陈仅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看见一篇名为《绿色的变奏》的诗里有这样一句——   一场小雨泛着绿光   它飘啊洒啊仿佛在风中   在它后面是虚幻的乌云   灰色的屋顶和树林   这段的旁边,有一副用铅笔绘制的图画,描绘的正是诗句里的场景。   终于找到了梁辰爱读诗和善于绘画的原因,陈仅不由得扬唇微笑。   箱子的最下面压着一份文件,梁辰打开看,先是拧眉,然后若有所思地问:“当年资助你的慈善基金会叫什么?”   陈仅说了个名字,梁辰顶着那份文件的抬头,忽而笑了一声。   陈仅凑过去看,那文件竟是一份转让协议,上面的基金会理事一栏写着的是梁辰母亲的名字。   原来梁辰的母亲才是这个基金会的创立人,基金会在她的手里发展壮大,得到社会各界的捐赠,帮助许多失学儿童重返校园。   看一眼转让时间,梁辰心里便有了数。大约是在梁霄寒进入集团,把父亲“打败”的时候,连母亲一手创立的基金会也被梁霄寒一并夺走。   而这个时间点正是陈仅受资助的第二年,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梁霄寒来到他们村的小学,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说到这里梁辰就心里直冒酸水:“他是在做面子工程,可不是为了去看你。”   陈仅笑着说:“我知道。”   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时正好和梁辰对视,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既是受资助的第二年才转让,也就是说当年决定资助陈仅的并非梁霄寒,而是梁辰的母亲。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因缘,两人相视而笑,具是心间震颤。   好像命运的齿轮早在那时候就已开始转动,往后的每分每秒,他们都在朝着对方走来,一刻也不曾停息。   农历十一月二十四,宜搬家。   都是新时代的年轻人,迷信也只信一半,梁辰挑了个良辰吉日,陈仅问要不要查一查乔迁的讲究,梁辰大手一挥说不用,人住进去就行。   偏偏是个工作日,两人下班后随便煮了锅面吃,就撸起袖子投入“战斗”。   堆了满屋的纸箱还没收拾完,多是梁辰的衣物和书本。陈仅第二次帮梁辰整理衣服,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弟娃的衣服怎么这么大。   快收拾完的时候,梁辰一拍脑门,说差点把它忘了。   两分钟后抱着一盆花进来,原来是那盆山茶花,梁辰担心放在玻璃花房里昼夜温差大,会影响它明年开花,特地抽了空去把它搬过来,摆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过冬。   任是陈仅自认为对植物足够了解,也不得不对梁辰的细心妥帖叹服。   看着花盆被放置在飘窗上,正对早晨阳光最好的位置,陈仅拿出刚才从梁辰的某件衣服里掉出来的干叶片,与山茶花的叶片进行比对——形状相同,大小却相差甚远,显然不是来自同一株植物。   正当陈仅觉得奇怪,横空伸过来的一只手将他手里的叶片夺走。   梁辰拿起叶子就往书柜方向走,随便找了本书就把它往里塞。   陈仅跟过来问这是哪来的叶子,梁辰支支吾吾不肯说,陈仅倔脾气上来,攥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柜门上,非要他从实招来。   梁辰无奈投降:“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曾经砸坏爷爷的一个花盆?”   当然记得。那是梁家负一层刚改造成花房没多久,梁辰把足球踢进了花房,砸翻了梁建业最宝贝的兰花和孤品花盆,把老爷子气得火冒三丈,扬言要打断他的腿,让他再也踢不成足球。   那天陈仅正好在花房帮忙修剪枝叶,被迫全程围观。   “其实我那时候是在泄愤,因为梁霄寒把我丢在荒山上的事发生在之前的暑假,爷爷息事宁人的态度让我实在很憋屈……”梁辰轻叹一口气,“而且就在不久之后,我以放弃足球为代价才能留在家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踢球。”   这件事陈仅也记得。彼时梁辰母亲病重,梁建业却执意安排梁辰出国念书,虽然最后据理力争留了下来,却是以放弃自小热爱的足球为代价。   那段时间梁辰肉眼可见的消沉,每天不是跑得满身大汗回来,就是坐在院子里望天发呆,只有在面对母亲时才会挤出笑容。   并且那时候没有跳伞之类的解压途径,只能拼命地往嘴里塞喜欢的食物,也就是柚子。   说到柚子,陈仅想起来了:“那天……你知道是我?”   梁辰看着他,点了点头。   隔年冬天,母亲的病情陡然恶化,没撑多久就撒手人寰。即便早就开始做心理准备,梁辰还是悲伤至极,吴妈给他买了好几颗柚子,他捧一颗躲进花房里,结果忘了带刀打不开柚子皮,气得把柚子扔出去老远,捂着脸无声痛哭。   哭完擦干眼泪,正要装作无事发生地出去时,在拐角的桌案上看见剥好皮分好瓣,摆得整整齐齐的柚子肉。   吴妈处理柚子习惯横切,从不剥出整瓣,而时常进出花园的人就那么几个,今天园艺师又不上班,是谁帮他剥的一目了然。   陈仅还是疑惑:“你怎么能确定是我呢?”   梁辰笑起来:“吃饭的时候我经过你身边,闻到你手上的柚子味了。”   酸甜的香气像钩子,引着他注意到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也似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封锁的心门。   从那天起,梁辰开始关注陈仅,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寻他的身影。   除夕那晚陈仅没来,梁辰竖起耳朵听梁霄寒和梁建业之间的对话,才知道陈仅在外面勤工俭学,心头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   那时的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陈仅,如果没有那个夜晚,他大概会如期出国,然后在异国他乡截然不同的环境里将那份懵懂的情愫淡忘。   “那个夜晚……”思及那片叶子的形状,陈仅一霎睁大眼睛,“你看见了?”   梁辰点头:“是的,我看见了。”   那是一个暮春的晚上,陈仅来梁家拜访,晚餐前众人聚在客厅闲聊,被问到花房的十八学士怎么还不开,陈仅答不上来,梁建业责怪他不用心,陈仅便借口照料植物暂时离开。   这一走,连晚饭都没回来吃。梁辰担心他饿着,从冰箱里拿了零食和饮料往负一层去,想着把吃的放在门口就走,如果被陈仅撞见就说自己晚饭没吃饱,随便找个地方吃夜宵。   他做了周全的计划,预计了每一个可能性,却没想到推开花房的门,看见的是那样的一幕——   丛密植物的簇拥出的绿荫里,一道身影斜靠在桌沿,手里托举着一枚山茶花的叶片,仰面观察,穿过玻璃顶投落的清辉在他周身镀一层朦胧光晕,远远看一眼,都叫人不由得屏息。   他手中的叶片宽阔圆润,脉络清晰,却不及他万分之一美丽。   那一刻心跳震耳欲聋,梁辰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惊扰坠入凡间的神明。   梁辰曾无比后悔没把当时的情景拍下来,哪怕后来这个情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   连同决堤奔泻般一发不可收拾的情与欲。   “原来是从那天开始……”   想到之前问梁辰什么时候喜欢上他,梁辰还不肯告诉他,陈仅失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梁辰垂眼,几分赧然:“那个春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陈仅抬手捧住梁辰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怎么办,秘密泄露了。”   “没关系。”梁辰眸光颤动,胸腔微微起伏着,“现在我不需要做梦,也能看见你了。”   太阳落山,黛蓝色的夜空被抹去雾气,现出一弯皎洁的月亮。   洒下的光芒如练,照亮窗边相偎的爱侣,结满白色花苞的山茶花随风轻轻摇摆,是在为下一个春天的绽放酝酿。   忽闻一声叹息。   “后来那盆十八学士一直没开,被园艺师带走处理掉了。”   “没关系。”年轻男人低沉的声音隐没在夜色里,“我的那盆山茶花开了就好。”   我的山茶花是比月光还要美丽的白色。   他盛开在那个春夜里。   盛开在我心上。   作者有话说:   诗出自吕德安的《傍晚降雨》   春夜的具体内容指路第4章   /   完结啦,谢谢大家两个多月以来的陪伴~   这本没有很狗血冲突的情节,属于我没写过的一类甜文,人设和题材也不擅长,中间几度卡文卡到死去活来,各种被锁更是让人心力交瘁,总是延迟更新真的非常抱歉……   总之非常感谢大家的理解与包容,能写到完结真的多亏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