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
  作者:卿淅
  高岭之花 VS 当红偶像,双向暗恋HE
  简介:
  当红男子组合MAP成员叶筝,出道即巅峰,靠一身黑料以及极其尴尬的卖腐行为常年驻守各大热搜排行榜,成功以一己之力招惹了所有队友粉。组合解散后,队友们一个个混得风生水起,而他只能接到一部小成本昆曲题材的文艺片。
  那时没人想过,这会是叶筝翻身路上打得最漂亮的一场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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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界对黎风闲的评价往往离不开清贵优雅四个字,人品好、长得美,除了不怎么爱说话可以称得上毫无缺点。
  当粉丝得知黎风闲要带叶筝这个“坏”学生时,纷纷痛心疾首,表示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突然合作了?!
  原以为叶筝会熬不住训练丢人现眼,不料想半年下来,叶筝非但驾驭了各种步法,水袖还抖得有模有样。
  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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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杀青后,叶筝的黑料库上又多了一笔账——疑似倒贴黎风闲。
  面对记者如此提问,叶筝表示:“和黎老师很少联系。”
  隔天,有热心网友上传了一段视频,“风筝”CP粉一夜崛起。
  视频中,叶筝叼着根糖,身量斜斜地倚在车门,像等人。驾驶座上的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叶筝突然转过身,弯下腰凑近车窗,眼睛上挑地看着他。
  而后那人露出正脸,勾过叶筝脖子替他把衣领理好。
  一时间,双方粉丝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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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收:CP1474528
  娱乐圈、年上、双向暗恋、攻受箭头都很粗、职业、剧情、非遗


第1章 峰峦
  接到罗安电话的时候,叶筝刚录完新歌的最后一句歌词。
  “叶筝,算我求你了,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好吗?我以后再也不赌了!”
  录音棚里很安静,墙体又经过几重隔音减噪的处理,室内每一点细微的声响都可以轻易捕捉到。因此无需过分关注,叶筝都能听见电话那头沙沙的雨声。
  “叶筝,我是真没办法了。”罗安顿了顿,沉默的间隙中,雷鸣轰响,像要炸出街头上所有的喧嚣。雨幕、刹车、惊叫,纷至沓来,都在这瞬间里,化成一根弦,在叶筝耳边冷厉地颤动。
  罗安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呼吸短暂一窒,低骂了句脏话。
  “我还有事要做,先挂了。”叶筝说。
  “别!叶筝,你先听我说!”罗安很快反应过来,急道,“小婷她……生病了,医生说要尽快手术,手术之后,可能要终生服药……”
  “小婷才刚满一岁啊……”罗安说,“叶筝,你就当救救我女儿吧!”
  沉吟几秒,叶筝拿走谱架上的歌词表,塞背包里,“这是最后一次。”他说,“钱我会转你账户上,以后别找再我了。”
  正要挂电话,罗安又叫住他,还是求人的语气,“叶筝!我知道你今晚没通告,有时间见个面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通告行程。”叶筝冷冷笑了声,“谁告诉你的?”
  “要打听总能打听到……”罗安低下声,“就今晚,可以吗?我在峰峦——”
  不等罗安说完,叶筝直接挂断电话。
  推开录音室大门,凉飕飕的空调风扑了叶筝一脸,然后“砰——”的一声,礼花拉响,羽毛、纸屑,昏白的灯光下,漫天都是绮丽的色彩,万花筒一样。录音室的工作人员抱着一扎玫瑰花上来,笑得同样明媚灿烂,“叶老师,祝你们专辑大卖!”
  “谢谢。”接过玫瑰花,叶筝又望了眼混音室的玻璃窗——
  那里面已经没人了,只留下几台冷冰冰黑漆漆的设备。监听喇叭、主控台、混音器,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叶筝恍惚地想。
  就在半小时前,叶筝所属的经纪公司星航娱乐正式发表声明,宣布组合MAP将于月底解散。
  官方留言版霎时涌进大批粉丝,挤得网站一度瘫痪。有关组合解散的消息紧跟问鼎各个热搜榜,走到哪都能看见粉丝们的哀嚎。叶筝方才休息时打开微博看了一圈,比起不舍,粉丝们更多的是愤怒,认为特定成员的不良行为不应该由整个组合一起承担。为此,打得那叫一个烽火连天枪林弹雨。
  @:某个人自己退队不行吗?地图另外四个招谁惹谁了?
  @:星航傻x吧?说解散就解散?为了保皇族脑子都不要了是吧?
  @:解散可以,但@叶筝 是不是应该先出来道歉呢?
  “叶筝。”
  被人碰了碰手臂,一个冰凉的温度,叶筝转头看,他的经纪人端着杯香槟站在他身边。
  “要喝一杯么?”经纪人问。
  “不用。”叶筝说。
  这时录音棚内放起了MAP的出道曲,经纪人把手里的香槟杯举到光照好的地方,他像在看杯子里的气泡,镜片后的目光深不可解。“这就三年了啊,”经纪人说,“时间过得真快。”
  忽然,工作人员从门口推着一辆蛋糕车进来,她觑了眼挡在门边的叶筝和经纪人,很是尴尬地说,“张总,叶老师,不好意思啊……”
  叶筝侧过身,让出一条路给蛋糕车。
  滑轮愔愔地滚在隔音地毯上,叶筝目送工作人员逐渐走远的背影,没来由地问,“这束花是你让准备的?”
  “怎么?”经纪人挑眉,“不喜欢?”
  叶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了,“我应该喜欢吗?”
  “叶筝,我要是你的话,”经纪人拍拍他肩膀,似乎是年长者对后辈的慈爱,“我会说谢谢。”
  “那你还不够了解我。”叶筝直直地看了他几秒,“都做到这份上了,还觉得我会跟你好聚好散么?”
  “唉,你真是……”经纪人笑着摇头,一副拗不过他的表情,“不过以你的才华,就算转行幕后也能继续赚钱。有时候吧,我还真挺羡慕你这种人,又会唱歌、又会写歌,还不让公司操心。”他喝了口酒,抬眼,笑意更甚了些,“就是不太听话。”
  说完,他放下酒杯,下巴往外间一扬,“走吧,去和他们一起切个蛋糕。”
  “不用了。”叶筝说,“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合群,演了估计也没人信。”
  “随你。”经纪人看一眼手表,“但你要记住,在合同正式到期之前,你还是星航的人。”
  叶筝点头,附和他说,“当然。”
  经纪人摸出烟盒,敲出一支烟咬上便走了。
  六点半。蛋糕香槟都已经庆祝完了,他的几个队友也没有要留下来互相道别的意思。毕竟在他们眼里,MAP只是一份合同、一份工作,三年约满自动解散,没必要那么的真情实感。何况成员与成员之间的关系并不如外界所知的那么融洽,解散反倒是最圆满的结局。
  这些内幕粉丝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MAP本来就只有三年“寿命”,不论出事与否,MAP都会在这个时间点解散。只是现在,有了这些事情之后,他们可以将解散的缘由归咎到叶筝头上。
  收拾好东西,叶筝朝出口处走。左手刚扶上门把,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越过叶筝耳侧,压在了门板上,将他刚拉开的那道缝压了回去。
  辛辣的男香随之弥散开。
  叶筝叹了口气,回身,看向面前的男人。高定衬衫,代言赞助的西裤,世界顶级工艺师定制的纯手工皮鞋,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参加什么时装秀。叶筝又从侧面的仪容镜中看见自己的白T黑裤,真的很难说他们竟然是队友。
  “就这么看不惯我们啊?”张决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多待半小时都不愿意?”
  电音舞曲环绕着整个工作室,一声声鼓点如石锤般敲进叶筝的耳朵,“是有点不愿意。”他缓缓道,“所以能让我走了么?”
  “如果我说不呢?”张决抿了口红酒,眼神朝叶筝手上淡淡一掠,“董事长还在,不想趁机求个情吗?”他刻意压低声线,侧过头在叶筝耳畔说,“让他给你出个澄清,看在你给组合写了那么多首歌的面子上,他不会不答应的。”
  说到董事长,叶筝这才注意到沙发上站了个人——
  衣服扯得歪歪扭扭,条纹领带系在了裤腰上,一张国字脸红光满布,把红酒瓶当麦克风握着,大声在唱MAP的出道曲。醉鬼发酒疯,根本不在意其他人在做什么。叶筝敢说,哪怕他现在过去跟董事长“认错”,董事长也不会腾一丝半缕的余光给他。
  张决站在他面前不动,叶筝也懒得跟他装样子,背包往身前一甩,拉开拉链,拿出帽子和口罩戴上,“张决,”叶筝说,“这里没有摄像机,你也不用演得那么辛苦,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别大家浪费时间。”他干脆后撤一步,向门板上靠,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开始刷微博。
  看他这副样子,张决又走近了点,微微俯身,两根手指抬起叶筝的帽檐,去看他的眼睛,“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都是你自找的,星航对你已经够好了,Manchi这个代言,你不应该来和我抢。”
  “说完了?”锁上手机,叶筝直视张决,“说完我就走了。”
  背景歌声陡然变大,董事长高音唱得跟劈叉似的,也不管背包上的挂件会不会勾到张决身上的高定,叶筝反身拉开大门,离开这间酒气熏天的工作室。
  看着缓慢闭合的大门,张决笑一声,肩上猝不及防搭来一条胳膊,把他带得半个身子都往右偏。红酒差点撒到衣服上,张决不耐烦地拨开那人,问:“你怎么还没走?”
  “你这是在赶我走?”回答他的人故作惊讶,“三十七度的体温,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啧。”张决把肩上的手挥了下去,顺便扇了扇四周的空气,一脸厌恶,“天天喷这种香水,不觉得腻吗?”
  “粉丝不觉得腻就好,他们就喜欢我这样。”来者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盯着张决领口看,“听说公司要跟叶筝提前解约,真的假的?”
  张决往沙发上一瞥,“董事长还在,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问你不是更方便么?唉……就是不知道叶筝以后该怎么办,会有公司签他吗?还是说自己出来单干?”
  红酒的醇香慢慢在口腔里发酵,张决视线垂落在酒杯上,“叶筝所有个人代言都是捡漏捡来的,没了MAP和星航他还混得下去吗?现在好几个品牌都要跟他撇清关系,违约金至少上千万了吧。”
  “他又不缺这点钱。他这几年版权费没少赚吧。”那人说。
  张决没从他话里听出几分真心,不过这种恰到好处的虚伪正是他们MAP三年来的相处之道,至少明面上没闹过不和,吵架次数更是寥寥无几。除了面对叶筝,张决和另外三个人始终保持着这种不温不火的人际交往。
  以叶筝现在的名声,纵然留在星航,也对他构成不了什么威胁。尤其是他准备转型走演员路线,最近接剧本接到手软,叶筝一个只会唱歌的拿什么跟他比?
  反倒是旁边这个笑面虎段燃。张决想起最近的传闻,说段燃去参加了莫朝新电影的第三轮试镜,试的还是男二……假如让段燃拿到这个角色,那他会是星航成立以来第一个进攻海外电影市场的“演员”。
  当然,张决不信段燃有这个实力。莫朝的试镜环节是业内出了名的难,大概段燃也是用了点非常规的手段才能拿到第三轮的试镜资格吧……就跟当初叶筝一样。
  叶筝,又是叶筝,张决没忍住哼了声。
  MAP出道三年,仅有的两则负面新闻全和叶筝有关,一宗是“疑似霸凌队友”,另一宗是“疑似恋爱”——
  几个月前,叶筝被记者拍到跟一名女性友人在公园拿着烟散步。
  隔天,“MPA成员恋爱”几个大字就明晃晃挂在热门搜索栏。醒目堂皇。
  尽管公关及时澄清了,但那张夹烟散步的照片仍然传得街知巷闻。
  部分态度激进的粉丝说要去人肉那位“女性友人”,靠着她右颈上的胎记,几乎扒遍了整个娱乐圈以及和叶筝合作过的工作人员。最终,他们带着一无所获的不甘,再次将火力对准了叶筝。
  “不过……”
  听见段燃的声音,张决回过神。
  段燃斜举着杯,把半长的金发撩到耳后,对张决露出个笑,“你对叶筝动手这件事可得藏好了。”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很慢,斯斯然飘进张决耳里,顷刻抽紧了他的神经,连带目光一同黯了下去,“你怎么知道?”张决问。
  段燃笑笑,完全没有把张决的表情放在眼里,“而且你别忘了,叶筝的人设可是公司安排给他的。公司让他卖蠢,不代表他是真蠢,他能狠下心对自己,自然也能狠心对别人。”
  饮尽杯中的酒,段燃道:“你不应该招惹他的。”
  ·
  叶筝一路跑出录音大楼,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他压低了帽子,把玫瑰花扔进垃圾桶,随手拦了辆出租车,裹着一身湿气坐进副驾。
  “峰峦会所。”他报了个地址。
  司机好奇地瞟他一眼。
  从这栋大厦出来的基本全是明星名人,至于峰峦会所……司机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关联词就是“下流”。
  近几天新闻上闹得红红火火,说会所里有人经营情|色交易,一段长达七分钟的性|爱视频在网上广泛流传,其中一位露脸的主角很快就被网友们扒出了身份——
  电影圈的某知名制片人,手里有一箩筐的大片。
  而视频里的另一位主角虽然看不清脸,但从身体特征来看,无疑是个男人。
  可就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峰峦会所却是个被打有“上流”标签的地方——
  金碧辉煌的装修风格,高度保密的会员制度,能进这里的多数是些商界政客,次点的也是当红艺人。是个没钱连门都摸不着的地方。
  司机窥视般的视线惹得叶筝一阵悚然,他索性闭上眼,什么都不去看。车里的冷气开得很大,吹到叶筝打湿了的衣服上,像霉菌,滑腻、冷黏,不断往他身上爬,明明已经阖眼了,他还是能感受到司机看他的眼神,蜻蜓或者虾一样,有突出的复眼,用最发达的视觉系统来打量他、谛察他。一旦有这样的想法,叶筝仿佛被人死死掐住脖子,呼吸系统终止运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开始惧怕人们的眼光,尽管是平静的对视,他照样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咽喉处如同被飞星里藏着的玻璃碎割开,他张了张嘴,只能吐出滚烫的沉默。好几次差点让他在舞台上失声。因为他意识到来自台下的眼神远比聚光灯更加的火热,能穿透皮肤、渗进血液、灼断每一根神经,最后逼迫他投降。
  或许比起那些虚幻的谣言,在舞台上呆愣地站着,一个字都唱不出来的样子,更能摧毁他的自尊。
  车内一片沉寂。
  司机百无聊赖地放起了有声书。那是一个唏嘘至极的故事,叶筝依稀觉得,他不该去听这个故事,太让人消极、也太让人难过。万幸的是,他已经连续熬了两天夜,有声书的旁白渐渐含混,像融在了一团棉花里,他想,就这样睡着也挺好的。至少能休息一下了。
  再睁眼时,叶筝躺在了酒店的大床上。吸顶灯散发着一种暧昧的暖。他昏头转向的,浑身像被大浪拍过,冷意从脊柱尾端窜进大脑。他借用手肘的力量撑起自己,试图在无尽的晕眩感里找到一丝的平衡。艰难地,他把自己挪到了床沿,然后穿上拖鞋,捡起散在地上、湿漉漉的外套。
  头晕、心悸、想吐,叶筝甩了甩脑袋,洗发水的香气飘忽而至,他迷迷糊糊走到窗前,用指腹按压在上,擦去薄薄一层水汽。
  窗外的乌云低得几乎要塌在楼顶,一道闪电蓦然炸开,在夜空中划出漂亮的裂纹。这使得叶筝看清了玻璃上的倒影。
  一个上半身赤|裸的男人正背对他坐在椅子上,露出左侧肩胛骨上的弦月刺青。
  那人慢条斯理地把衬衣穿上,在他转过脸的一刻,叶筝双眼疼痛欲裂,无论如何也无法聚焦看清。
  “先生……醒醒,到了。”
  叶筝大喘着醒来,司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又是这个糟糕的梦。
  他小心地抽了口气,心脏跟卡了根针一样难受,尤其是看见刻着峰峦两个字的门匾,某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
  峰峦会所,中式花字阁。
  “黎风闲,我哥,我亲哥啊……看完给点反应成不?”姚知渝单手托腮,把桌上的寿司拼盘扒拉到自己这边,“不说话就别吃了。”
  长桌的另一边,黎风闲放下筷子,明亮的光笼罩在他头顶,把苍白的脸照得近乎透明。这让姚知渝想起外界媒体偶尔会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黎风闲,那么淡薄、平庸的两个字,却又意外合适。他继续睖睁着眼去看黎风闲。
  眼型弧度天生就很锋利,眼角偏尖,眼尾微微上翘,抬眼时像狐狸一样。
  冷不防被这么一盯,姚知渝筷子都没拿稳,稍顿了下,他又恼羞成怒,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天知道他为了这个剧本,已经将近一周没睡过好觉了。气不打一处来,“我走了!”姚知渝把厚厚的剧本塞回文件夹里,脸色又臭又冷,“你自己结账,九千四加服务费!”
  刚站起身,黎风闲说话了,“你才是编剧,”他拿起手边冒烟的红茶,抵在唇边轻吹,蒸腾而起的热气打湿了鼻梁,将那颗浅褐色的痣润得光泽细腻,“我又不懂电影。”黎风闲说。
  姚知渝又一屁股坐下了,“我没让你懂电影,”他屈起指节敲敲桌面,“只是问你这样改行不行。”
  沉默片刻,黎风闲答道:“行。”
  姚知渝脸一垮,“敢不敢再敷衍点?多说两个字会死吗?”
  见黎风闲没有接话的意欲,姚知渝又把那盘寿司推回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当受虐狂的潜质,不然怎么会主动来找这根硬钉子碰。
  最离谱的是他居然不觉得自己毫无收获,黎风闲这个“行”字,瞬间给了他不少底气。
  那么眼下难关只剩最后一个——
  物色演员。
  这也是让他们整个剧组最郁闷的一环。他们需要找一个年轻、身材偏瘦,而且能驾驭住昆曲唱腔的男演员。由于导演要求原汁原味,所以整部戏都不会有后期配音,包括唱戏的部分。
  当初导演跟姚知渝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不需要他有演技,但他要会唱,要懂得听指令。
  想起这件事,姚知渝又开始头疼,资金有限的情况下,他们在选角一环拖得太久了,现在出品方要求他们尽快找好演员,否则就做好被塞人的准备。
  他急、导演也急。
  受限于电影题材和文艺慢热的旋律,他们找演员比登天还难。合适的不来演,来试戏的又不合适,突出一个八字不合。
  “不如你来演吧。”姚知渝喝了口酒,半开玩笑地说,“除了外形不符哪儿都没毛病。”
  如预料般,黎风闲并没搭理他,只是慢慢喝茶,眼眸沉敛,像是思考什么。
  “哎……我也不知道谁能演温别雨,他的情绪太复杂了,用力过猛很容易演成变态。”
  说着说着,姚知渝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边有声有色地分析温别雨,一边给自己倒酒。
  “温别雨骨子里有股疯劲,他想被世界接纳,所以才会一次次逼着自己成长,那是他活着的意义……他没有输给任何人啊,他只是输给了命运……输给了一个治不好的病。”
  黎风闲:……
  姚知渝毫无征兆地喝醉了,在这里胡言乱语倒背原文,不知道为什么委屈得跟犯了错似的,“风闲,我昨晚做梦梦见了温别雨,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披着戏服,全身都血淋淋的。”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闷下去,呛出了好几滴眼泪,嗓子辣得连话音都端不稳,“……风闲,拍电影真的好难啊,你懂不懂……你不懂吧……”
  包厢里熏着沉香,飘逸舒心,尾韵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使得香气富有层次感。姚知渝趴在桌上,脑袋一拱一拱,担心他把香炉蹭翻,黎风闲按着底盘往里移了点。
  到了凌晨。
  七、八个空酒瓶歪歪扭扭倒在姚知渝脚边。
  黎风闲准备打电话让姚知渝的家人来接他走。
  拿出手机,他又看了眼醉得撕心裂肺的姚知渝,不禁轻叹。
  最近《幻觉》要改编成电影,由姚知渝亲自担任编剧,黎风闲本以为这是好事,谁知在选角上接二连三碰壁,拒绝他们的理由花样百出,当中不缺“剧本奇怪”、“剧情迷惑”等。
  这本书从出版起就饱受批评,一直被列为“精神毒物”,有人让姚知渝不要抹黑昆剧,少揣着一股子文艺腔写些自以为深奥的东西。黎风闲很少关注流行小说,不知道大众要求是什么,但在他的理解范围中,幻觉从来没有“抹黑昆剧”。
  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从何而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知渝喝醉了,你过来接他吧……嗯,在峰峦,九楼花字阁。”
  “你在给谁打电话?”姚知渝睁大眼,手指紧抓着酒瓶,“……我不回家,我不回家!”他嘭一声站起来,膝盖不偏不倚地撞到桌腿上,震得酱油碟原地颠了两下。
  黎风闲一时没留神,被溅了满袖芥末酱油。
  姚知渝要醉不醉地傻站着,嘴巴半张、黎风闲以为他要说什么,就拿纸巾先应付一下,擦着袖口上的酱汁,没想到隔了半晌,只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饱嗝。
  包厢有独立卫生间,黎风闲二话不说把袖子翻折起,去洗手台用水冲了冲手腕。
  擦干水后,他拨通内线电话,让前台送一件干净的衣服上来。忽然,大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重物沉甸甸撞在门板上的巨响。黎风闲皱眉走过去,眨眼间,门把竟然被外力生生压下。
  他们没锁门。
  还没反应过来,黎风闲便被闯入的人泼了一身啤酒,从肩膀到腰后全是湿淋淋的麦香。
  再之后,一个男人踉跄着栽在了他背上。
  “叶筝!”门口有人惊呼。
  叶筝略微一歪头,他感觉自己的骨头被拆成了好几段,又疼又累,提不上半点劲。在这种近乎麻木的感官里,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弦弯月,勾着几缕横竖交错的黑色暗纹刻在皮肤上。


第2章 碰瓷
  叶筝很少喝酒,但见到罗安后,他较劲似的,一杯接一下肚。红的白的混喝,动作之流畅,看得罗安目瞪口呆。
  “你、你别喝了,我知道我混蛋,要不是小婷那边出了事……我也不会来找你借钱。”罗安坐在他旁边,人模人样地拦了一下叶筝,毕竟心虚,腕上没出几分正经力气,很快就被叶筝甩开了。
  “你也知道你混蛋?”叶筝问。
  话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罗安也不敢去猜,现在的叶筝总给他一种很冷漠感觉,由内散发出来的,好像对周围一切都不关心。特别是他看向罗安时,眼睛半眯起,目光冷得几乎要结出冰刺。
  “钱我已经给你了。”叶筝把碍事的帽子摘下,蓬松柔软的黑发贴在前额上。他捂着脸,闷声说:“你以后别来烦我了。”酒精勾魂摄魄地爬进叶筝大脑,他狠狠抹了把脸,端起半罐啤酒起身。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尤其是不能跟罗安单独待在一起。上次是车祸,这次是小婷,不知道下次等着他的又是什么。他扶着墙往前走,到镜子前勉强定了定神。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叶筝几乎要认不出这是谁——
  青紫色的黑眼圈、臃肿暗沉的眼袋、嘴唇煞白干裂,连身上的衣服都像一层纸壳,沾水即化。
  镜子里,他看见罗安一步一僵硬地走到他背后,笑得有几分讨好和低姿态,“叶筝,”罗安说,“吴老板说想见你……”
  果然。
  叶筝自嘲地笑了笑,这才是罗安约他来峰峦的目的,一个网|赌欠债的人,怎么可能进得来峰峦的门槛。他今天会答应来这里就是想看罗安会搞什么花招,结果也就那样。
  包厢很安静,时钟滴答滴答,等待回复的过程中,罗安根本没胆子去看叶筝,他手心冒汗,搓着裤缝,在开门声响起的那刻,他猛地清醒了,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追着叶筝摇摇晃晃的背影出去了,“叶筝!我送你回去吧。”他大步跟上去。
  叶筝有意逃离这个地方,虽然神智迷茫,但走得极快,一路埋头往走廊尽头跑。
  昏黄的灯光、泼满颜料的壁画,还有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红毯,悉数拧成一团五彩斑斓的色块,排山倒海地涌向叶筝。肩上有如压了千斤重担,抬臂的气力都抽空了,细密的疼痛从发顶浇至脚下。
  叶筝盯着脚下地毯,视线从平直到倾斜仿佛只用了半秒不到的时间,本能地伸手去扶身侧的墙,却不小心碰到了一扇门。
  手掌落到门把上,哒一声,门没锁,他就这样把门推开了。
  全身上下所有重力都抵在手心,叶筝失去平衡后,连人带酒失重地向前扑。
  “叶筝!!”罗安往前疾跑几步,抓住门框。
  等他看清房内现状后,脚尖死死顿在原处,大脑懵了好几秒。
  这、这不是黎风闲吗?
  他在吴老板的私人聚会里见过黎风闲几回,印象里是个话不多、也不爱交际的人。这种聚会一般以“打开人脉”为主题,很少有这种独来独往,光坐着不聊天的异类。特别是黎风闲总给人一种不可逾矩的距离感,带点冷淡、带点傲气。罗安见过不少人去找黎风闲搭讪,但基本一句起两句止。
  出于礼貌和教养,黎风闲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回应,不过都是些客套模版话,几个来回大家摸清了这人的脾性,也懒得做些无意义的交流。
  其中最让罗安震惊的是,他的老板,吴先秋,那位富豪榜上的名人,跟黎风闲说话时,竟然也带着丝丝客气和谨小慎微。骨瘦如柴的右手会不自觉地发抖,尽管吴先秋竭力想把这些震颤藏在袖管中,可罗安跟在他身边当了五年助理,有些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吴先秋有权有势,国内龙头演艺公司“锦禾”的创办人,旗下多家子公司,所涉业务广泛,包含连锁电影院线等。而黎风闲只是一个唱戏的。
  罗安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吴先秋变得这么小心谨慎,以至于所有遣词用句都要经过多番斟酌才敢说出口。
  罗安抬头看了眼包厢名称,花字阁,那更是个有钱都进不来的地方。他和黎风闲对视一眼,气怯地缩了缩脖子。
  如果说叶筝看他时,眼底全是愤怒,那黎风闲恰恰相反,他平静得没有涟漪,只剩天花折下的碎光,不掺杂任何感情。
  罗安想去搀叶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叶筝显然醉懵头了,迷迷瞪瞪地往黎风闲身上蹭。正想去拉一把,罗安又看见黎风闲动了,他把叶筝从背上扒下来,在看清对方正脸后,不知道是不是罗安的错觉,他觉得黎风闲表情好像变得更差了。
  罗安这下更加是不敢留,连吴先秋都不敢得罪的人,他哪得罪得起。战逃反应催促着他离场,于是也顾不上那么多,罗安转头就跑没影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见过,在初秋的第一个夜晚……”
  包厢里,姚知渝还在深情朗诵着角色的台词。一个两个都是醉鬼,黎风闲深叹一口气,感觉自己才是喝醉的那个。他把叶筝“安置”在墙角,然后过去关门。
  再回来时,黎风闲看到叶筝抱着膝盖打了个哆嗦,啤酒罐掉到地上,叶筝伸手按住它,手指轻轻点在易拉罐上,从左点到右,慢慢地,他开始用蛮力去挤它压它,手背绷出浅浅几道青筋,骨骼线条锋利有型,仿佛要把罐子捏得灰飞烟灭。
  好歹是个明星,怎么敢一个人喝得烂醉。不过黎风闲没空深究这个问题,背上啤酒液湿滑清凉,他能明彻感觉到水珠从肩头滑至尾椎,犹如小虫裹着黏液爬行,让他头皮好一阵刺痒。
  脱下湿透了的衬衫,黎风闲去卫生间冲澡,置物架上挂着两件干净的浴袍。但他没有穿“外人”衣服的习惯,总觉得这里的东西很多人共用过,并不干净。这时,门铃陡然响起,应该是送衣服的人到了。闭上眼,黎风闲强迫自己穿上那件白色浴袍。
  拿到新衣服后,黎风闲又折回卫生间,从头到脚重新冲洗一遍,好不容易洗净,一出门就看见这样诡异的一幕——
  姚知渝蹲在叶筝正前方,神情专注而严正,像在看一件展品那样,认真端详着面前喝醉了的人。
  大概是听到了黎风闲的脚步声,姚知渝立马抬手制止,“你别过来,让我再看一会儿。”他目光炯炯有神,一点都不像醉酒的样子。
  黎风闲垂着眼去看他们。姚知渝用食指点在叶筝额前,小声说,“你是真醉了还是装醉进来碰瓷的?”
  “不过你小子运气真好……”姚知渝又说。正要抽回食指,指节却被叶筝抬手抓住。
  “我操!”姚知渝吓一跳,惊魂未定地坐到地板上,“你你你没醉?”
  “我没错……”叶筝紧紧咬着牙齿,吐字略带鼻音,“我没做错。”半晌,他终于放开姚知渝,转而捂住自己的耳朵,头发乱七八糟地夹在指缝,呼吸倏然急促起来,“你别看我……别看我……”叶筝蹬着地,像是要将自己缩进角落里。
  “真喝醉了?”姚知渝拍拍手站起来,转头去问黎风闲。
  黎风闲:“你说呢?”
  “呵呵……那不就是喝醉了。”姚知渝拍了把有些酸软的大腿,径自道:“你知道他现在像什么吗?像一张被人用力揉过的白纸,但稍不注意,还是会被白纸的边缘割伤。”
  “很好。”姚知渝神清气爽了起来,指着地上的叶筝说,“他就是我要的温别雨。”


第3章 闲庭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叶筝眼睛一弯,无端笑了起来,一直笑,直到门铃再次响动,姚知渝哼着歌从他们身边跑过,叶筝才舍得收回多余的表情,吸了吸鼻子。
  “哥?你没事吧?”门外站着个年纪不大的男生,睡眼惺忪,粉色头毛东一簇西一撮,上半身穿着条纹卫衣,下半身还是睡裤拖鞋。
  这红黄蓝的配色差点晃瞎姚知渝狗眼,他一清嗓子,掏出深沉稳重的家长作派,“你快回家吧,我没事。”
  “啊?”男生一脸茫然,转脸去看后方的黎风闲,“但刚才风闲哥打电话给我说你喝醉了……”
  “你看我像是喝醉了吗?”姚知渝理直气壮,“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姚知涏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半……我操别捏我耳朵!”姚知涏大叫出声,一顿弯腰躬身去躲姚知渝的魔爪。两个人扭缠期间,姚知涏屈下膝盖,恰好看见坐在墙边的叶筝,眼睛一下亮了,赶苍蝇一样挥开他哥,声音压低,鬼鬼祟祟的,“诶?这不是叶筝吗?”
  姚知涏麻溜挤进包厢,反手把门关上,接着伸长脖子检查了一下周遭,确定没其他人在场后,半掩着嘴看向姚知渝,“什么情况,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姚知渝当即和叶筝划清界限,他一把抓住姚知涏的胳膊,不让他继续往里走,“你快回家,大半夜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又不是你,想出来就出来了呗……”姚知涏小声嘟囔,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他哥抬手的动作,下意识护住耳朵,“别捏了!不然告诉姚瑶说你不帮她要叶筝签名!”
  “操。”姚知渝及时止住动作,被这五颜六色的小崽子气得头晕。他假装不经意地扫了黎风闲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松一口气。
  早不提晚不提,非要挑个黎风闲在的时候提。
  “你给我过来。”姚知渝拽起他弟的帽兜,把人往后拖了几步。
  姚知涏:“诶诶干嘛!”
  姚知渝俯在他耳边小声恐吓,“银行卡不想要了?再废话一句试试?”
  “……”这招一下把姚知涏锤老实了,他缩着脖子,在嘴上做了个上锁的动作,唯唯诺诺点头,“我的,算我错了。”
  “算?”
  “不不不,就是我错了。”姚知涏转过身,双手合十,满脸虔诚地瞻仰着他亲哥,“该掌嘴。”
  “快回家,再乱说话就没收你银行卡。”姚知渝侧过身,指了指大门方向,“如果有人问你去哪儿了……”
  姚知涏抢答,“睡不着,想出门散散步。”
  姚知渝满意点头,“很好,那就回去吧。”
  撵走姚知涏后,黎风闲终于发话,声音仍是没什么起伏,但姚知渝凭借丰富的辨声技巧,还是从这平和的表象里剖析出了一丝无奈。
  “我没怪过姚瑶,是闲庭留不住人,你们不用这样避着不说。”黎风闲说。
  闻言,姚知渝喉结快速滑动了两下,有数次脱口而出的冲动,可他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
  为什么不怨?为什么不恨?
  在闲庭最艰难的日子里,所有人都以为姚瑶会跟黎风闲一起挺过去,连他这个弟弟也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姚瑶会选择离开,甚至没留一句话给黎风闲。
  当时闲庭内部乱成一锅粥,各有各的不满,不少人看在“闲庭”这个名号上,倾向于相信黎风闲能处理好这些事,多留段时间观察走向也无妨。
  可姚瑶一走,事情立马变得不一样。
  闲庭核心人物离开,意味着内部隐藏着很多看不见的信任危机。感情归感情,又不能当饭吃,姚瑶起了这个头后,辞职人数突飞猛进。
  要不是这些人都走了,姚知渝想,黎风闲也不可能退居幕后。
  闲庭是老牌剧团,也是国内目前为止最具规模的剧团之一,有九十多年历史,由黎风闲的外祖父一手创立。而真正打响闲庭这个招牌的人,却是黎风闲的姐姐黎音,外号“小红扇”。
  她演的杨贵妃红极一时,连海外都有关于她的报道,很多粉丝不辞千里来看她演出。
  但黎音比黎风闲年长十七岁,或许对黎风闲而言,比起姐姐,黎音更像他的老师。
  活在黎音光环下的他,从小就被要求“唱好昆曲”,除了上学以外所有空余时间都在跟姐姐学唱曲,从基本功到眼神处理,黎音对他要求极高,打骂都是常有的事。
  姚瑶最早在闲庭跟的也是黎音,后来改唱小生才换的老师,她口中的黎音喜怒无常,经常没事找事故意刁难黎风闲。
  没人知道黎音为什么那么“恨”黎风闲。
  是由旁人眼里看出的恨。
  在这种强硬严厉的教育下,黎风闲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黎音的接班人,带领闲庭走向另一个高峰。
  姚瑶既是他的搭档,也是他的朋友,这种不负责任的离开无疑给了他重重一击。
  只是他不会说出来。
  小时候姚知渝基本不敢去找黎风闲玩,偶尔一次半次也要偷偷摸摸的,生怕被黎音逮个正着,让黎风闲捱打。他记得自己刚认识黎风闲那会儿,他还不像现在这么沉默,会和同龄人一起玩,有说有笑的。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黎风闲变得越来越安静,长久相处下来,愣是把姚知渝天生迟钝的感知神经给打磨得光滑平整。
  就好比此刻,他知道黎风闲说的全是真心话——
  他真的没有怪过姚瑶。
  很多人批评姚瑶没有良心,是闲庭一手把她拉扯大,给了她荣誉和名利,偏偏要在闲庭水深火热之际拍拍屁股走人,跳槽到其他剧团。
  在闲庭最风光的时分,她每句话都离不开闲庭,从不悭吝赞美之词,而这样一个热爱闲庭的人,竟成了一支冷箭,扎进她最熟悉的死穴。
  姚知渝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但得到的只有微笑,和一次次的缄默。
  “我姐她……”到嘴的话仿佛被什么东西沉沉碾过,压成齑粉,七零八落地散在虚空,姚知渝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句子。
  突然,地上传来咣的一声——
  叶筝一脚踢在了空罐子上,巨大的声响成功转移了姚知渝的注意力,在这响亮的碰撞聲中,姚知渝随便找了句话把未说完的后半段接上,“我姐她……挺喜欢叶筝的,是叶筝迷妹。”
  黎风闲:“……”
  他睨向姚知渝,回归正题,问:“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我?”姚知渝一只眼睛瞪出双眼皮,诧异道:“不是你放他进来的吗?当然是你负责。”
  黎风闲看着还在玩罐子的叶筝,颇有些一言难尽,“你确定要找他演温别雨……”
  “没错。”姚知渝毫不留情掐断他的话,刚才短暂出走的脸皮好像又墨迹回来了,他厚颜无耻地往地上一指,“温别雨很落魄,跟现在的叶筝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不过书里的温别雨已经救不回来了,而你,这一分这一秒、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你,还有一次抢救他的机会。”
  “不考虑伸出援手吗?”姚知渝问。
  黎风闲是低估了姚知渝的不要脸,居然能面不改色说出“温别雨是这样的”、“温别雨就爱坐在地板上”,“温别雨喝醉了跟他五五开”之类的话。
  并以此作为前提,引入正文,仿佛不帮他一把,就是在给温别雨造成二次伤害,约等于死了还要鞭尸的程度。
  真的相当罪过,十分可恶。
  “他就是温别雨,是重生了的温别雨。人家好不容易活一回,你忍心再让他死一次吗?你想想啊,你帮了他这次,等于同时帮了温别雨和叶筝,这七级浮屠不直接给造上了?兄弟,这波是你赚了啊。”姚知渝为了甩掉这烫手山芋,开始满嘴跑火车。
  《幻觉》的筹备处于保密阶段,看中叶筝是一码事,可在八字还没一撇之前,姚知渝不想以这种形式浩浩荡荡上热搜。在处理难题这方面,黎风闲比他更具经验……最重要的是,黎风闲手里有峰峦的红金卡,直接在这儿住一晚上,不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姚知渝说。
  “你是作者,”黎风闲把那不停制造噪音的空罐子捡走扔进垃圾箱,“为什么不是由你来拯救主角?”
  姚知渝摇摇头,伸出食指在黎风闲面前晃了晃,“不不不,我现在是系统,AI懂吗AI,给你下指令那种。系统文看过没?你只需要执行任务就可以获得奖励。”他看了眼手表,脸色剧变,“我操,怎么快两点了?”
  再见都来不及说,姚知渝一把冲到椅子旁,捡起外套抹油似的溜走,大门被他摔出一声重响。
  叶筝表情空白,茫然地看了看大门方向。
  “让助理接你回去吧。”黎风闲不关心娱乐圈,但也知道像叶筝这种偶像歌手一般都有自己的私人助理。万一外面的人漫天找他,以他的知名度和新闻体质……
  保不准会惹出什么大事。
  叶筝是头条大宠儿,三年间新闻不断,喝杯水生个病都能上热门,手机推送全是他的消息,有段时间黎风闲天天能在朋友圈刷到他的照片和行程。不少路人被这种洗脑式的营销激出一身逆反,与之带来的恶果,如今明刀明枪地结在了叶筝身上。当初被捧得多高,现在就摔得多狠。
  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叶筝呓语似的呢喃,“我不想回去……”


第4章 演戏
  熬过了浑浑沌沌的阶段,叶筝彻底断片,就着极其别扭的姿势睡了过去。
  在睡觉这方面,叶筝向来没什么挑剔,刚打出名堂那会,每天只能休息两、三个小时,白天黑夜连轴转,椅子、沙发、地板,随便有个能躺的地方就行。
  现在喝醉了更是没“自我保护”这种意识,只觉身体透支空了,不得已才闭上眼。
  等他醒来,脑子一阵天旋地转,眉心又胀又痛,视线无法聚焦,像被烟雾迷了眼。
  脖子上沉甸甸的,换作从前,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喝得死醉,身上有行程更不可能沾酒。如今这种不在计划里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反感。
  前几日经纪人找他谈话,两人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面对面坐着,笼统得像所有电视剧一样,店内放着悠扬的抒情曲——
  那是叶筝写给MAP的第一首歌。
  经纪人无声呼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公司要提前和他解约,赔偿方面还在讨论,有什么要求可以随时提出,他会帮忙转达。
  在脑海里排练了上百次的场景终于在此时得以实现,叶筝点点头,成功将体面两个字演得出神入化。
  “没有要求,直接解约就好。”他说。
  MAP是三年组合约没错,无论成败,三年约满强制解散。可他们个人合约不一样,有人签了五年、有人签了七年,而他跟星航签的是五年约。
  提前解约按道理星航需要支付他违约金,但叶筝知道,星航那帮老高层不舍得在他身上吃亏。
  经纪人说的“还在讨论”,无非是需要更多时间去和法务部商讨,怎么才能让叶筝“违约”在先,比如品行不端、欺凌队友、破坏公司声誉……
  他们会在合同里找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安给他,再佯装心地颜与善良不计前嫌——
  咱也不要你付违约金,就这么和平解约吧。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站上舞台……”经纪人有着与长相年龄不符的嗓音,是长年抽烟累积下来的沙哑,干枯而低沉,只要他不说话,光看这清秀斯文的外表,跟大学生所差无几。
  之所以走到这个地步,被网友嘲弄为“星航弃子”,多少跟面前这位经纪人脱不了关系。
  “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了,”叶筝起身,冷眼扫过经纪人,“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对着观众唱歌了。”
  这句话不止是对经纪人说,也是事发以来,叶筝最想对自己说、却又难以启齿的话。
  回想到这,叶筝眉头微微拧着。
  “醒了?你就是叶筝?”忽然,一道机器般生硬的女声从他耳侧传来。
  叶筝登时惊醒,昨晚断断续续的记忆始终无法接驳成一条清晰脉络,他只记得自己去峰峦找罗安……
  然后倒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这、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
  扶着昏眩麻木的脑袋,叶筝企图辨清眼前场景——
  屏风、长桌、太师椅……
  越想叶筝的头越痛,接着,那道女声又来了,“不用紧张,我们五分钟前到的,你自己休息了一晚。对了,要喝点咖啡醍醐灌顶么?”
  “不是醍醐灌顶,是提神醒脑!”另一道男声纠正她。
  我们?五分钟前?
  大概是血液逐步循环起来,叶筝隐隐看清面前的人——
  吊灯下,站着个看不出年龄的短发女孩,一身网球服,踩着双与其格格不入的黑色细高跟,饱含某种诡异的不伦不类感。等视线成功对焦上,他才看清女孩的脸,五官非常精致,眼珠是浅褐色,目光有些放空,像个混血人偶。
  想到昨晚的事,叶筝胃里一阵难受,被什么东西撑开了一样,他爬起身,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几乎是扑到马桶面前,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干净后,叶筝用凉水洗脸漱口。水龙头上方有一朵金色的梅花logo,结合这里的装修风格来看,应该是峰峦的花字阁——
  只有最顶级的那批会员才能预约到的包厢。
  属于昨夜的影像回流般涌入叶筝的大脑。啤酒罐、红地毯、白衬衫,以及衬衫被沾湿后,隐隐看见的弯月刺青。又用掌骨撑了撑太阳穴,叶筝拿出手机,消息栏已经被挤爆了,七十多个未接来电、五十多条未读消息,全是助理小羊发来的。
  他给小羊回了个电话。
  那头一听到叶筝声音,激动得快哭出来,一抽一咽地骂他,让他快回公司,马上要开会了。
  “知道了,这就过来。”叶筝甩了甩手上的水,刚拉开卫生间大门,女孩跟幽灵一样飘到他面前,板着脸慢悠悠朝他伸手。
  “你好,我叫费怡,是一名导演,曾经拍过几部纪录片。”她说话一字一顿的,咬字非常用力,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叶筝原地迟疑片刻,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个导演来跟他握手。难道昨晚闯进了人家的饭局?
  扯了下嘴角,叶筝礼貌回握对方的手,赔着笑脸道,“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打扰到你们真的不好意思……”他顺势看向坐在费怡身后的卷发男子,“真的很抱歉。”
  费怡摇摇头,“我们是今天才来的,昨晚是——”
  “嗯咳咳咳咳!”姚知渝大声咳嗽,火速截断费怡的话。
  黎风闲半夜特地叮嘱过他不要提自己名字,费怡这张嘴要是叭叭两下把黎风闲给抖出来,他大概活不过今晚。
  “是这样的,”姚知渝理了理衣袖,顶着一额汗露出公式化微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为了——”
  像是在报刚才被抢话的仇,费怡一口气把话说完,“你有兴趣演电影么?是主角。虽然你看起来跟温别雨没有任何关系,但我虚己以听,相信知渝不会找个歪瓜裂枣来戏弄我。”
  叶筝用了点时间去消化费怡的话。要不是胃还疼着,时刻提醒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只会觉得这梦太荒唐。他指了指自己,哑然道,“你……你们是认真的吗?”
  “我像在开玩笑么?”费怡凝色反问。
  挺像的。叶筝心想。
  这花花绿绿的打扮,这从天而降的“大”饼,怎么看怎么假。
  见叶筝傻站着,姚知渝上前拉了费怡一下——
  把人家一大男人堵在厕所门口,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可以介绍你去别的工作室,规格也许没有星航那么好,但胜在自由,不用看其他人脸色。”姚知渝把剧本概要递到叶筝跟前,封面除了写着导演编剧的大名,还有一家出品公司。
  赤崖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叶筝知道赤崖这个名字。是近几年成立的新公司,运营领域主要涉及电影、艺人经纪和营销企划。首部出品的电影改编自儿童贩卖的真实案例,题材压抑,用灰蒙蒙的基调打造出主角悲剧的一生。
  没有反转,也并不治愈,上映前很多人连主演是谁都不知道。有人说它是一众商业片里的清流,让人直视社会残酷,加上小演员演技成熟,斩获不少好评。
  今年年初,赤崖出品的第二部电影正式上映,一时名声大噪。
  走的依然是写实路线,内容讲述一对年轻男女因火灾事故相识,作为灾难中唯二的“幸存者”,他们如何与阴影作斗争。
  没有过多渲染悲情,而是靠一些平凡生活来突出“漫长”这个概念,加上实力派影后的加盟,让这部电影更有话题度。
  叶筝还是没说话,姚知渝以为他被赤崖文化吓愣了。
  说到底,叶筝是个没有演戏经历的偶像歌手,上来就递给他质量口碑双全的出品公司,换谁谁都得发会怔。姚知渝眉毛一扬,乐呵呵地说:“只要你答应,合约可以现在就签。”
  过了好几秒,叶筝终于有了动作。
  “抱歉。”他垂下双手,没去接那份剧本,“我不会演戏。”
  “……啊?”这跟姚知渝预想的走向不一样。
  那么好的转型机会放在眼前!傻子都知道抓一把吧!
  姚知渝恨铁不成钢,他见过老实人,没见过这么老实的,拿不会演戏当借口,真是幼稚得令人咋舌。
  “没谁生下来就会演戏,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加重语气,“叶筝,你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个角色。”
  “可以试试相信我们。”他说。
  叶筝朝姚知渝笑笑,“我真不会演戏,何况找我主演……”他耸了耸肩,“应该要花挺多人力资源去公关洗白的。还是算了吧。”
  费怡偏过头看了眼姚知渝,然后从他手里夺过剧本,简单粗暴地塞到叶筝怀里,“你不需要会演戏,我才是导演,我会跟你说你需要做什么。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些问题,那都不在话下,或者你应该把剧本看完再决定要不要接,不然一来就拒绝我们,我会很难过儿的。”
  “不要乱用儿化音!”姚知渝小声吐槽。
  要不是剧本上戳了赤崖的章,叶筝很难相信这是一个邀约现场。
  “跟剧本没有关系。”他捏了捏眉心,用一种自言自语似的音调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不好意思,我没办法接这部电影,希望你们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继续跟这两人纠缠下去没意义,胃火辣辣的疼,叶筝轻轻呼气,忍着剧痛跟他们道别,“总之,谢谢你们。”他微笑道。
  转身离开包厢,正要推门,姚知渝从后喊住他,“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叶筝,你也不想就这么退圈吧?”
  叶筝左手搭在门把上,明明没动,大门却被人从外拉开了。
  一阵暗香扑鼻而来,清新中带着点微苦,又有薄霜初融的冷调。视野里,高挑颀长的身架沐浴在廊灯淡黄的色调里,衬衣领子端正,下颌颈项肤色冷白,以至于整个人的气质都罩进了阴天般的暗沉里。
  叶筝低着头,没有去看对方的面容,只是偏过身,说了句不好意思,麻烦借过。
  黎风闲退开一点。
  叶筝擦着他的肩膀走过,步履间带起清爽的风。他低着眼,正好能看见叶筝卷翘的睫毛和鬓角处未干透的水迹。水珠沿着下颚滴落至锁骨下的灰冷阴影中。冷脸样子和舞台上所看见的“叶筝”完全不一样。
  那个瞬间,黎风闲生出一种,他确实能当演员的感想。


第5章 星航
  花字阁。
  没了外人,费怡立马蹬掉碍事的高跟,赤脚走到餐桌旁,叉起一根油条,嘎吱嘎吱地啃,“风闲,你不觉得他很神奇吗,他不像温别雨,又让人觉得他最适合温别雨。”
  黎风闲没搭话。
  “怎么又有新热搜了?这就是包年用户的底气?”姚知渝瘫坐在沙发,往手机上划了几下,朝费怡那边举起,“看,据星航内部人员爆料,叶筝昨天在录音室耍大牌。”他又啧了声,“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连公司的人都胳膊肘往外拐?”
  这个问题,叶筝自己也答不上来。
  小羊在走廊上来回走动,脚步时快时慢。每次有电梯开门他都会回头看,直到把MAP的另外四个人全等来了,还不见叶筝踪影。
  经纪人指着手表对他说,“不等了,你来替他开会。”
  “他快到了,就在公司楼下,不是还有十分钟吗……”小羊抓着手机,他很少反驳经纪人的话,可这货每次都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明目张胆地针对叶筝。
  小羊深呼一口气,咬牙问:“叶筝到底哪里对不住星航了?没他写的那几首主打歌你们连个像样点的专辑都做不出来!”
  “说完没?”经纪人揉了揉额角,“说完就进来开会。”
  被泼了把油,小羊心里那点火舌光速壮大,气得眼睛都红了,“当然没说完!”他一把揪住经纪人的领子,“叶筝在星航浪费了多少时间你们心里没数吗?贺宣出道前被抓到嫖|娼,是你们为了组合声誉花大价钱压新闻,然后让叶筝放弃个人出道的机会临时顶替贺宣的位置。明知道MAP不适合他,还要他卖人设,跟张决绑定炒作,好资源好名头全让张决给拿了。一个四分钟的MV叶筝只能分五秒的镜头,难道叶筝没为自己争取过吗?公司当时是怎么答应他的?是你们骗了叶筝三年!”
  “吵完了吗?”叶筝单手插在裤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他走到会议室前,拍拍小羊后背,然后绕开经纪人兀自推门进去。
  会议室内,一排眼睛齐刷刷转向叶筝,像丛林猛兽那般锐利。
  这次会议要比往常热闹,大小几个董事全在,还有三位负责公关的高层。叶筝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身上衣服没有换洗,他把外套脱掉往椅背上一搭,翻动出闷人的酒精味。
  坐他对面的张决笑了笑,“怎么喝酒了?喝酒坏嗓子,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我烟都敢抽,还在乎酒么?”叶筝不以为意。
  这些话对他来说已经不痛不痒了。
  “人到齐了就开始吧。”经纪人最后一个进来,“明天三点的记招已经提前和媒体打过招呼了,不会问个人活动,包括电影、电视剧和之后的solo演唱会。”
  他走到叶筝身后,两手撑着他的椅背,脸上有淡淡的笑,“二十九号有最后一场告别演出,暂定三首歌,分别是出道曲、《寻常》和这次的新歌《季候风》。”
  听见《寻常》这首歌,叶筝额角一跳。《寻常》是他写给MAP的抒情曲,然而在新歌发布的第二天,他就被狗仔偷拍到和叶笛在公园散步的画面。
  那晚叶笛心情不好,边走边抽烟,他刚从叶笛手里夺过半截烟,就被狗仔拍下来当头条内容。
  隔日,《寻常》跟叶筝分别霸占热搜榜的第一和第二位。网友们狠批叶筝表里不一,写着教人向善的歌,做着误人子弟的事。
  这首歌不是什么热门曲,传唱度也不高,作为告别演出,显然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选《寻常》?
  是故意让他下不来台吗?
  叶筝看向几位董事,挤出一个久违的笑,“想让我丢人的方法有很多,但寻常这首歌多灾多难,让五个人一起唱不觉得晦气么?”叶筝眨着眼,“当初为了保住组合的声誉累死累活,现在呢?MAP这个名字你们早就不在乎了吧?”
  他沉寂太长时间,很难让人将现在的他和以前舞台上那个热情潇洒的少年放在一块。
  粉丝总爱戏称他是一只年幼的小狼,喜欢用不成熟的利爪左碰碰右勾勾,认真起来又有种难以驯服的野性。在场的人都知道,叶筝为了配合宣传,会故意露出与本性不符的笑,但这里不是舞台,他不需要掩盖什么,觉得好笑就笑了。
  “但你们想过吗,没了我,以后谁来替张决挡刀?”叶筝靠在椅子上,从容地盯着对面的董事长,似要将他脸上每一道褶皱都牢牢记住,“张董事长,你对你儿子的好,他好像一点都领悟不到啊——”
  话音未落,张决拍桌而起,眼里燃起阴鸷的火光,“你说什么?”
  叶筝大方摊手,“需要我重复一遍么?我以为我表达得很清楚了。”
  气氛凝到冰点,仿佛叶筝多说一个字便能敲出裂纹,瓦解这太平表象。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同表情,张决心里堵得慌,没想到能叶筝破罐子破摔到这个地步,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他下意识想反驳,刚冒出一个“不”字,气还没捋顺,叶筝就一脸淡漠地站起来,“到此为止吧,开会有我没我都一样,先走了。”他拎起外衣,大步离开。
  会议室大门一开一合。
  “操!”
  叶筝走后,张决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干脆踢了脚椅子。旁边的段燃被逗笑了,他煞有介事地掩着嘴,慨叹道,“看来叶筝是不打算继续混了,️哎,这种人最难搞啊,要是来个玉石俱焚……”
  此话一出,张董事长脸色比锅底还黑。
  道理他当然懂,犯不着段燃提醒他。
  如果叶筝还想当艺人,他有一百种方法让对方出洋相。倒是叶筝现在撒手不干了,不关心声誉和人气……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说啊,做人要留一线。”段燃脚尖点着地板,连人带椅往后滚了一截,朝董事长方向点点头,温和谦逊还带着点不走心的歉意,“不好意思,我还有两场戏要拍,有事就联系我的助理吧。”
  临走前,张决跟他对视一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段燃这家伙后台太硬了,一层关系系着另一层,少根头发他们都担待不起,是走是留只能随他便,谁都不敢出面说什么。
  “好了,坐下吧。”经纪人按住张决的肩膀,气定神闲地说着演出流程,俨然没把方才的闹剧放眼里。
  ·
  长廊上,小羊拉着叶筝胳膊,脸蛋脖子全被气得红通通。他从毕业那年起就跟在叶筝身边,整整三年,把叶筝受过的所有委屈Y妍都看在眼里,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知道叶筝很喜欢舞台,正因为喜欢才能吞声忍气这么久,生病不说、受伤也不说。
  叶筝没有舞蹈功底,为了不拖其他人后腿,他愿意牺牲所有个人休息时间去练习。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八点,一个黄昏日落,又一个日出清晨,即使隔天有活动也从不喊累。
  可就在去年年初的演唱会彩排里,叶筝低血糖犯了,不小心从升降台上摔了下来,脚部骨折,打了两根钢钉。
  小羊只记得那时自己吓得哭不出声,反倒让躺病床上的叶筝抽出精神安慰他。
  到了演唱会当日,叶筝坐着轮椅上台,跟粉丝打趣开玩笑,只字不提有多疼。
  “这一窝子人没个好东西!”小羊骂骂咧咧,“叶筝,咱们换家公司吧,吴先秋不是找过你吗?你可以去锦禾啊,又不是没下家,这不比星航好多了?”
  电梯叮一声亮起绿灯。叶筝拉着小羊走进去,反应异常冷淡,“我已经拒绝锦禾了。”
  刚要按关门键,又一道人影匆忙挤了进来。
  段燃笑容满面,金发像镀了光一样熠熠生辉,他拨了拨前额垂落的碎发,丝毫不觉得这样贸然搭话有什么不妥,“拒绝锦禾?为什么啊?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叶筝:“不为什么。”
  电梯四面全是镜子,叶筝把目光往地上一挪——
  他不想去看自己,也不想看假惺惺的段燃。
  “可惜了。”段燃一撇嘴,透露着浓浓的失望感,“还以为有好戏看呢。”
  小羊刚灭没多久的火蹭一下又上来了,他对MAP乃至星航上下都没好感,事已至此,他也不跟段燃客气,“你能再八卦点不?还偷听别人讲话!”
  “偷听?”段燃哼笑出声,用手指点了点小羊的衣领,然后轻佻浪荡地往前一凑,在鼻尖快贴到小羊侧脸时刹住,“是你自己嗓门大,别把锅甩我头上。”
  小羊顿时睁圆眼,拂开段燃的手向后缩,“你他妈有病?”
  “你猜我有没有病?”段燃还是在笑。
  “段燃。”叶筝将小羊拉到自己身后,“有话直说,这里就我们三个人,没必要拐弯抹角。”
  “这就是我和你的差别,叶筝。”段燃像是玩够了,转过身来面向镜子,正大光明地观察着叶筝,“想在这里混下去就要学会拐弯抹角,多耍点小聪明小心计。光靠努力的话,就跟现在的你一样,被人当成用来保张决的棋子。”
  电梯应声开门,停车场潮热的空气喷薄而出。
  段燃迈开腿,没走几步,又蓦然停下,用很轻的音量说,“不争不抢就谁也对得住,除了你自己。”


第6章 小羊
  离开星航总部,叶筝回家补觉。小羊在附近超市买了些菜上楼,趁叶筝休息时候做了满满一桌晚餐。
  全是叶筝爱吃的。
  之前叶筝为了保持身材,每天只吃一顿鸡胸肉沙拉,饮料全戒、喝的都是咖啡白水,害小羊一身厨艺无处施展,现在好不容易解放了,自然是一次性来个够。
  小羊边哼歌边把剥了壳的️大虾下锅,溅起滋滋油花。
  明天记招势必又是一场难打的仗,叶筝要一个人应付那些毒辣刺人的问题,记者可不会管你伤心还是难过,只在意有没有劲爆的答案,越尖锐越能吸引眼球。
  “都怪你们,就知道挑事!”小羊用铲子敲了几下锅边,等大虾煸出香味,他往围裙兜里一摸——
  抓了手空。
  他才想起手机落车上了。
  盛出饭菜,小羊三两下解开围裙,从包里捞出车钥匙,踩着拖鞋健步如飞地出门。
  停车场空气不好,他打了个喷嚏,在回音绕梁的余暇里拿回手机。
  手机电量标红,上面有十多条未读消息,全是妹妹发来的。刚做饭没注意时间,亏他昨晚还答应了妹妹要一起去看电影,现在好了,坐火箭都赶不上。
  正想着怎么解释,手机又一次震起来。
  来点显示:sb经纪人
  小羊果断翘起一根小指,往屏幕上一划,干脆利索地挂掉电话。他扭扭腰,把上半身从车厢里褪出来,忽然啪一声,什么东西勾倒了在地。
  低头看,是厚厚的一叠纸。
  小羊对这叠纸毫无记忆,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放座椅上的。拿起翻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剧本概要”四个字。封面还盖有赤崖的印章,不像是假货。
  叶筝车里为什么会有电影剧本?难道说……
  小羊随便猜了一下,就是这么随了个便的,任督二脉仿佛被打通,脑子里敞开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甚至有种让人热泪盈眶的冲动。
  难道说叶筝想开了!
  他抱着剧本美滋滋回屋。
  叶筝坐在桌前,箸尖悬停在鱼片上方,一动不动的,被小羊这一脸的喜气洋洋给迷惑住了。
  “怎么这么高兴?”他问。
  小羊把剧本从外套里抖出来,眼睛眯成一道缝,话里行间全是惊喜和欣慰,“接了电影怎么不告诉我?还藏着掖着呢。说吧,”他朝叶筝一顿挤眉弄眼,“啥时候接的?”
  “没接。”叶筝夹了块酸菜放嘴里,鼻子轻轻一皱,放慢了咀嚼速度,“来吃饭吧。”
  “没接?”小羊大惊,他指着封面《幻觉》两个字,生怕叶筝看不见,还特地拿到他面前晃了晃,“这可是幻觉啊!讨论度很高的一本小说!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为什么不接?”
  说起剧本,叶筝回忆起早上在峰峦遇见的那两个奇怪人,一副主角非他莫属的样子,却没说原因。
  作为原著的忠实读者,小羊抱着剧本摸了又摸,如若珍宝地捧在怀里,连饭也顾不上吃,“唉,温别雨真是活得太惨了。”
  温别雨?
  叶筝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是那个自称导演的女孩说的。
  “用原文的话说,就是他不谙水性,但仍要当一条鱼。你说这样一个人啊,平生没做过什么错事,为什么不能善终呢?”小羊一屁股墩坐到沙发上,把自己陷在柔软的垫子里。
  剧本概要把故事主线,人物性格全罗列出来,看了两三页,小羊发现到这是“温别雨”视角,他又跳起来,在沙发垫上留下一个深凹的圆,“我靠?温别雨?他们让你演温别雨?!”
  内心一下涌出了五味杂陈,小羊看了看叶筝,又看了看剧本。良久无人说话,叶筝从小羊的大起大落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能让书迷瞬间清醒的原因,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怎么,不合适对吗?”叶筝问。
  小羊挠了挠头,剧本是他喜欢的剧本,叶筝也是他喜欢的人。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叶筝接下这部电影,只是温别雨这个角色太过歇斯底里,是铁笼中撞得头破血流的困兽,叶筝不是科班出身,很难把温别雨演活。
  到时候招来读者谩骂,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不是不合适,是会很累。”小羊如实招来,“《幻觉》这篇小说被骂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心理描写这一块,全是大段大段的,好这口的人会觉得细腻,不好这口的人会觉得矫情。温别雨有遗传性脑部疾病,发病后很少说话,基本没什么对白台词,情绪转换全靠肢体动作表达。小说嘛,当然能给你写得明明白白,换件衣服都有两千字的内心活动,但演戏不一样,你要了解温别雨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弹了弹剧本,“好巧不巧,他就是因为有病,所以思维跳脱、大悲大喜,很难捉摸。”
  对一个没演过戏的歌手而言,这类角色太高难度,小羊好奇片方是怎么找上叶筝的,不说他零经验,以他现在糟糕的路人缘,理论上片方很少会用这样布满争议的艺人。
  小羊夹着人字慢步挪到叶筝身边,感觉自己懂了一半,又没完全懂——
  片方肯定是私下联系叶筝的,因为星航那边完全没有风声,一来他们本身对叶筝的个人资源不上心,二来临近解约,公司不可能给叶筝分这种“饼”,就算有,也该先一步喂给MAP的其他成员,而不是叶筝。
  放下剧本,小羊给叶筝盛了一碗汤,他绕到叶筝身后,轻轻捏着他的肩膀按摩,推敲出一段自认为合理的事发经过,“片方亲自来找你的?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这意味着片方认可你啊!人家编剧就是原作者,虽然不知道导演是谁,但百分之一百是商量过才来找你的,原作亲爹挑儿子怎么可能乱来,你说是吧。不管怎么样,我相信片方的眼光,不然能在、能在……”
  说到这,小羊稍稍卡壳了一下,借着唾沫顺道把那点稀落的不自然咽下去,调子僵硬地拐了个弯,“……是吧,在这时候找上门,肯定经过深思熟虑!”
  深思熟虑?
  叶筝想了下早上的那个场景,似乎和深思熟虑扣不上半分钱的关系。看来昨晚喝醉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导演和编剧。
  他拍拍小羊肉乎乎的手背,摇着头说:“不用说了,我不会接的。”他让小羊坐下,给他夹菜,两大筷子肉片,两大筷子炒黄瓜。
  叶筝天生左撇子,怕他碰到汤勺,小羊又把汤碗搬到了叶筝右手边。
  “小羊。”叶筝喊他。
  “嗯?”
  叶筝看着小羊,清清淡淡地笑了,没有过多粉饰内心,他跟小羊认识三年,一起经历过巅峰低谷。
  出道初期,叶筝年轻气盛,学不会收敛锋芒,招来很多人眼红,排除这一点,公司看他相貌标致,理所当然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兔子”人设,走的是与性格完全相反的活泼顽皮路线。
  有时候为了节目效果,他还要按照剧本指示跟成员们打闹,用肢体碰撞带出“撒娇”和俏皮感。他跟张决的CP也是公司有意营销的,要张决扮演面冷心热的主导方。
  可在粉丝看不见的舞台下,张决从不给他好脸色,叶筝倒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能把自己创作的歌曲传播出去,什么人设都没差。
  只是张决对他的嫌憎有些超乎想象,当他从两米高的升降台上摔下来时,张决可以不闻不问,假装没看见转身就走。
  那时候只有小羊和几个工作人员替他叫救护车,手术期间也只有小羊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在所有惶惑和煎熬的日子里,他只能跟小羊无言相靠。
  偶尔他也想诉诉苦,但他不希望小羊替他承担这些无必要的焦虑——
  这不应该在他的工作范畴之内。
  时间久了,一切更是无从说起。
  好比赤脚在碎石沙砾上行走,脚掌被磨得血肉模糊,但要问哪一块石子是罪魁祸首,叶筝说不出来。
  这些日子,小羊给予他的照顾、不舍昼夜的陪伴,他不知道该怎么偿还。加工资似乎变成了最庸俗的一种方式,逢年过节送点礼物、凌晨时分的生日祝福……
  在忙碌的行程里,叶筝能给的只有这些。
  曾经也怨过自己未曾真正周到地关心过小羊,被推上刀尖浪口时,小羊哭得比他还厉害,受的委屈不比他少。
  那时他不知道可以怎么安慰小羊,但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想他可以很好地给小羊一个交代。
  “你不是说等你攒够了钱,要出国进修吗?”叶筝放下筷子。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语气却是不庸置疑的。
  小羊一时有点懵,习惯性点头。
  在叶筝起身的刹那,小羊眼角猛然一跳,麻利把食物吞下去,用纸巾擦着嘴角喊道:“叶筝……”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叶筝拿起手机,给小羊转了一笔钱。
  “叶筝!”小羊没有理会手机发出的提示音,扭头去看叶筝。
  叶筝伶仃地站在电子钢琴旁,以一种倔强又有余的姿态掀开琴披,按出一串没什么意义的音节,如同他的语调一样沉重。
  “你总不能给我当一辈子助理……虽然我不会画画,但看还是看得懂,你很有天赋,而且你也不想放弃——”
  “那你呢?你放弃了吗?”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小羊心头窜动,他知道人活着就逃不过被评价——
  好的坏的、真情实感的、充满恶意的。
  流言可以将一个微小的疮口剜得破败,乃至体无完肤,逼着你把血肉和骨骼袒露在锋刃下,像砧板上被束缚的鱼,越挣扎越贴近刀口。
  它将叶筝的轻狂与自信一片片割下,跟成员之间的“推撞”、为了迎合效果而做的“吐槽”,通通成为了叶筝欺凌队友的证据,如此深刻确凿地印在他身上。
  面对公司的背叛,粉丝的辱骂,叶筝能咬牙忍下来,但他忍不了。他没日没夜地开小号跟那些黑粉对骂。
  小羊记得,好像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叶筝彻底变得不一样了。
  三分钟的表演足够让他大汗淋漓、心跳失衡。
  小羊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他依然跟在叶筝身边,只是没那么忙碌了。他见过叶筝搬来好几台相机,架在房间不同角落,练习怎么面对镜头……小羊想到叶筝之前和他说过,说每次看见镜头,都会想到镜头后的人——
  那些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是不是也在等着他出丑?然后用相机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再做成新闻公之于众?
  叶筝还说,一看到镜头,他就想起自己和叶笛——他的姐姐——一起被跟踪偷拍的经历,那种感觉像是有一条潮湿的麻绳栓在他脖子上,他越是呼吸,绳子就勒得越紧。
  他还说过,镜头像是要把他的灵魂吸进去,然后吐出来一张张的成片,都是他最虚伪的那一面。
  于是小羊陪叶筝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认为那是恐惧症的一种,主要是由焦虑情绪引起的。
  因为对自己要求太高,害怕在镜头下表现得不够好,所以才会对镜头产生恐惧。
  其实小羊知道,如果不是到了最坏的地步,叶筝一定不会选择放弃。
  可他还是想亲耳听到叶筝的答复。
  琴音戛然而止,叶筝默然片刻,回答他,“我也不想放弃,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小羊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抑或是两者都有。他拿起手机,看着那条到账提示,眼眶一点一点发酸。
  如果他们在拍电视剧,那他一定会把钱转回给叶筝,拍着胸脯质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朋友之间的情谊是这几两小破钱能衡量的?
  接着两人将所有肉麻矫情的话说上一遍,你来我往、推推拉拉,最后涕泪齐下,心满意足地磕头换贴,同饮血酒,恨不能拜上八辈子的兄弟。
  但现实不一样,进修是他一直以来最渴求的梦想,无奈家里供不起他出国,还有个妹妹要他养,光靠打工存钱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光阴不等人。
  “叶筝……这钱就算是我跟你借的,我会还的。”小羊哽咽道。
  “行了,吃饭吧,菜都凉了。”叶筝笑笑。
  叶筝没什么胃口,喝两口汤就饱了。小羊一个人开启了光盘行动,又把锅里的剩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叶筝不爱吃外卖,多做点饭菜让他自己加热吃也挺好,起码健康。
  洗完碗,小羊千叮万嘱叶筝要按时吃饭,走之前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最后泪眼汪汪地离开家门。
  吃完饭,叶筝躺在大床上,奋力回想着昨晚的事,想从浑噩的脑子里筛出一些有用的记忆。
  可无论他用哪种姿势回忆,都只记得有道和暖的体温接住了他。
  也许这并不是对方的本意,但对于任何形式的下坠以及无法抗拒的腾空感来说,能被这样稳稳地接着,哪怕仅有一次,也是萍水相逢的善意。
  思及此,叶筝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自己已经卑微到这种程度,要从陌生人身上寻找好意。
  侧过头,刚想关掉床头灯,手机就嗡嗡地响了起来。
  伸手把电话勾过来,上面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在犹豫接还是不接的时候,通话已经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条消息。
  -你好叶先生,我是姚知渝,今天早上在花字阁见过一面。
  -不知道你对昆曲有没有兴趣?明晚六点闲庭在中心大会堂有一场演出,我们给你预留了位置,座位是:D-19
  -关于电影,我们绝对不是在逗你玩,而是真心希望你能接下这个角色。就算你不想演,也希望可以在看完这场戏以后再拒绝我们。
  看他这么坚持,叶筝头一次对这部电影产生了兴趣。
  是怎样的“真心”才会選角選到他头上来?甚至带着一腔无法理解的热情和执着。
  他翻过身,把搁在床头的剧情概要拿过来。


第7章 记招
  《幻觉》的背景设立在五十年代末。
  主角温别雨自幼丧母,刚满七岁就被父亲抛弃,只能跟着舅舅在戏班打杂。虽然他没学过唱戏,但耳濡目染之下,还是学会了不少基本功。
  有时他会躲在木门后偷师,被戏班的人发现少不了一顿毒打,即便这样也没有击沉温别雨的意志。
  他总会在深夜时分独自去戏班后场废旧的小屋里练习,从最简单的压腿下腰练靶子,到手眼身法步、子午相,不断研究怎么突出亮相时的错落美。
  一天,他在收拾垃圾时捡到一件破烂的戏服,袖子上的绣花被老鼠啃出好几个洞,他偷偷把那件戏服藏起来,等所有人熟睡后,再到小屋里换上。
  他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滋生出一种情绪——
  那仿佛不像他,而是一个充满自信,美丽又端庄的女孩。
  在温别雨生日当天,戏班里来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男生。男生从其他剧团转过来,顶替了某个姐姐的位置唱闺门旦。
  刚开始温别雨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直到后来,他在小屋练习时,无意中被这位男生撞破了。
  狭窄的空间里全是湿漉漉的潮气,那男生叼着根竹签从窗户外翻进来。
  凉爽的秋夜,他只穿一条短裤。温别雨警惕地看着他,又羞又恼,他藏了十年的秘密就在顷刻暴露出来。
  低垂的夜使他没有办法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等到男生走至他面前,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
  那样平和的眼神,没有冷漠、没有鄙夷,也没有任何怪异的情绪,配上他泰然自若的神色,让温别雨放松了一点。
  看到这,叶筝揉着眼窝陷入了沉思……
  为了印证心里的猜测,叶筝直接跳过中间剧情,直奔结局。
  然而,结局是他始料未及的。
  如小羊所说,温别雨患有遗传性脑部疾病,他确实是个疯子,为昆曲而生,也为昆曲而死。他跟那个男生之间的情感并没有详细解释,但不难从描述里看出,温别雨视他为一生中最重要的知己,是他对昆曲的启蒙者。
  他们是朋友、也是敌人。
  细细看了一遍概要,叶筝仍然不觉得自己跟温别雨有什么相似之处,倒是剧本有大量关于昆曲的描写,还有五场非常重要的戏,主要环绕着《牡丹亭》。
  这五场戏对主角的成长和剧情转折起了关键性作用,叶筝不懂昆剧,更别说唱昆曲了,光看文字描述都觉得虚,他不认为自己能驾驭温别雨这个人物。
  叶筝又用手机搜了一下原著小说——
  原作于七年前完结,从点击量看,这是一部大热作品,底下评论区可以说得上是群魔乱舞,骂的人把它踩得一文不值,似乎只有傻子才会看;夸的人又极其夸张,将它跟正统文学放在一起,天天盼着它入选某某文学奖。
  骂战经久不衰,从连载期间一直延续到现在,跨越整整七年时间。
  最近因为改编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网友们闲着也是闲着,开始给各大演员画饼,看看是哪个倒霉蛋来演温别雨。
  叶筝打开论坛,随便点挑了个热帖看。
  【热:李涛,禾家三人组能靠温别雨飞升吗?】
  RBT。众所周知,黑红也是红,锦禾就差这样一个人才了。
  1L:锦禾三个小皮子哪儿有演技啊,还想演温别雨?笑死个人。
  2L:不会真有人想要这个毒饼吧?
  9L:这是今天第五个楼了,你们就不能集中到一个楼里打架吗?
  13L:温别雨不是️个精神病么?星航疯批比较多(没有内涵的意思),还不如让星航的人本色出演
  90L:温别雨能飞升个毛,你看赤崖的电影带飞哪个演员了?不如学学人家段燃,傍个好干爹比什么都管用。
  213L:星航胫骨不要暗搓搓夹带私货
  716L:我觉得顾明益挺适合周海这个角色的有一说一
  722L:带顾明益出场的户口本是只剩下一页了吗
  翻了几页全是毫无营养的骂架,叶筝打了个哈欠,把手机往枕边一扔,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叶筝被空调冻醒了,被子全堆在床角,他扯了扯蹭到腰上的睡衣,披了件外套就去洗漱。
  下午的记招是叶筝“解冻”以来第一次公开露面,他跟小羊抵达后台时,碰巧撞上和经纪人一起过来的张决。
  “噢?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张决提前做好了造型,头上抹着发蜡,打扮得一丝不苟,他竖起拇指和食指,“今天有七十多家媒体到场,你想好怎么应付他们了吗?”
  叶筝没理他,反手拽过在旁边乱比中指的小羊,“走了。”
  “叶筝。”张决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借着微弱的身高优势,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搭上叶筝肩膀,把小羊挤到边上去。
  清楚听见叶筝既沉而缓的呼气声,张决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天知道他有多爱看叶筝这副隐忍的样子。
  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我承认你确实很有才华,但做人啊,要懂得变通,一根筋走不出什么通天大路。”张决说。
  “张决你——”小羊正要发飙,沉默许久的经纪人突然叫住他们,“都闭嘴吧。”
  “闭个屁的嘴!你屁股都歪到太平洋去了!”小羊憋了一肚子气,推开张决,跟母鸡护崽似的把叶筝塞到自己身后,挡个严实,“还不滚远点?站在这里找骂吗?”
  ·
  “啧,你说这叶筝,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姚知渝一手拿着平板电脑,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两边同时播放MAP演唱会的饭拍视频,区别在于左边是出道初期的叶筝,右边是今年年初的叶筝。
  有了直观的对比,叶筝气质上的转变顿时鲜明起来——
  早期眉目里藏着一股稚气,懵懂又狡黠,像是天真地享受着别人寄予他的期盼,不管当中有多浑浊,他都悉数汲取。
  跟组合内的其他人不同,叶筝身上没有那种华美的“包装感”,正如热门评论里所说那样,他不是兔子,他不需要人设,因为他天生就属于舞台。
  到了后期,叶筝内敛了许多,懂得把尖牙利爪藏起来,顺应要求伪装成大众需要的样子。他很好地把自己融入进了那场演出,只是唱歌时眼神躲闪,气息不如以前稳定,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
  他应该也察觉到了,所以才会把自己无处安放的急躁用力抿在唇间。
  舞台被飘落而下的彩带碎花填满,数十种颜色在半空交织,烟火从两侧直迸上天,尖叫声快要冲破耳膜。
  他知道该露出何种笑,也学会了摆低姿态去逢迎,然后一步步走到队友身边,跟观众互动,讲冷笑话玩谐音梗。
  姚知渝将手机揣兜里,咕哝着把平板电脑递给正在闭目养神的黎风闲,“帮我拿一下,我上个厕所。”
  后台摆满了杂七杂八的道具和乐器,椅子又只有一张,还让给了黎风闲休息,他想找个地方放东西都难,只好把平板电脑搁黎风闲腿上,然后伸着懒腰往外走。
  黎风闲垂眸扫了一眼。
  屏幕里播放着叶筝弹钢琴的视频,耳机接在姚知渝耳朵上,他听不见声音,但从台下荧光棒挥舞的幅度中可以猜出,现场应该非常喧闹。
  画面中,张决从升降台上下来,拿着麦克风走到叶筝背后,手背轻轻碰了下叶筝的头发,再扶上他的右肩。
  与黎风闲一墙之隔,姚知渝正听得入神,跟着小声哼哼,谁知临近副歌的高|潮位,耳机突然没了声——
  外面那人居然退出播放了!
  这种强烈的切割感害他浑身不通畅。
  姚知渝拉开一小条门缝,气急败坏地朝外喊,“黎风闲!我招你惹你了?”
  过了好几秒,耳机里还是没动静,姚知渝郁闷死了,洗了把手就出来。
  他拿回自己的平板。
  网站给他推送MAP的记招直播,姚知渝报复般把水珠弹到黎风闲身上,然后用干爽的食指点进链接。
  大概是被水珠溅到,黎风闲眉梢一动,目光沿着眼尾斜瞥到姚知渝手上。窗外照进来的光束滑进他眼里,黎风闲反射性偏了下头,视线往边上移了几寸。
  “瞧瞧人家这阵仗……”姚知渝回头跟黎风闲说话,阴差阳错地把他瞳孔里清透的微光和不经意落在平板上的眼神误解成好奇。
  理智告诉他黎风闲不可能对娱乐八卦产生兴趣,当中必然有什么误会,不过这不重要,姚知渝只是想借这个机会逗黎风闲玩。于是他断开耳机蓝牙,开启扩音模式。
  音量拉到最大,姚知渝将平板分了一半给黎风闲,怪笑着说,“哎呀想看就说嘛,又不会不给你看。”
  黎风闲把平板抵了回去,心里想的全是刚才彩排内容。
  闲庭演过几百场牡丹亭,除了主角以外每个人都经验丰富。扮演杜丽娘的女生叫薛淼,她作为唯一一个例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犯错。
  这是她第二次登台表演,技巧上挑不出瑕疵,最大的问题是她抱着这样的心情上台,显得束手束脚,情绪能收不能放,如此一来,人物、情节乃至整个故事都变得单薄。
  薛淼的杜丽娘像是精心计划过的,每一步都规矩分明,走着笔直的轨迹。作为老师,带薛淼这样的学生最省心,有功无过,薛淼的努力他一一看在眼里,只是这样还不够……
  舞台演出可以弥补她经验上的不足,前提是她要舍得放开,放弃原先的“标准”。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平板里一直传出嘈杂的人声,黎风闲想去接杯水,忽然,一道清亮高昂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那声音有些刺耳,像勺子剃刮着坑坑洼洼的锅底,很难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请问叶筝,你作为一名艺人,德行不端、有损组合形象,是否应该主动向大众以及成员们道歉?”
  “我操!”姚知渝一拍大腿,“这问题问得牛逼!”
  下一秒,镜头给到了叶筝,他看见叶筝拿起麦克风,逸出浅浅一个的笑,然后带着些许鼻音反问记者,“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要道歉?”
  “我操?”姚知渝腾地起立,“这回答更牛逼!”


第8章 不想
  回答完问题,叶筝握着麦克风的手骤然收紧力度,薄薄的指甲快要嵌入其中。他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的烦闷压下。
  这个所谓的记招,说白了都是奔他而来的,问题接二连三,他避不开、逃不了。
  所以当第一个记者发问后,他选择用最简单的方式切断所有后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狂妄的一句回答,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精力。
  他不给自己留半亩余地,他怕这种兢兢业业的退路会让他麻痹大意,总以为跌到了还能再站起来。
  以前是他太过无知,把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付给星航,然而结局到临时,没一个人同情他的遭遇。
  有些东西是他亲手种下的,无论结出什么样的果,他都要奉陪到底。
  他想过好几回,如果就此放弃,那么支持他的人,包括他的家人,她们会怎么想?
  叶笛一直活在内疚里,她试过澄清,可不见有任何作用,澄清内容总会被更多的负面消息压下,星航似乎也在这方面做了两手准备,有时候叶笛刚把编辑好的微博发出去,等不了几秒就会被官方删除。
  谣言像是长了一条腿,跑得飞快,人们只看得见冲在前方的,无论你怎么追赶都跟不上传播的速度。
  叶筝很清楚自己是哪种人,他不愿意妥协,再难走的路他也不愿意妥协。他要用这个仅剩的机会告诉全世界,是谁在逼他放弃。
  因此回答结束后,叶筝就放下了话筒,不再补充任何字句。
  台下提问的记者愣住了,过了好一阵才被滴滴滴的快门声惊醒,他遏抑不住狂喜,觉得自己是个杀敌在前的勇士,替同僚拿下第一滴血。
  他准备的这个问题异常尖利,无论叶筝给予哪种回答,就算是沉默,也足以让他大笔一挥写上三千字。
  “真有意思。”声音淹没在跌宕起伏的狂潮里,记者把别在胸前的名牌取下,胶面倒映着白光,将“北晨周刊”四个字照得发亮。
  台上,叶筝耳机里传来经纪人冷漠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他把耳机摘下,反扣在桌面上。
  黑漆漆的镜头全部对准叶筝的脸,跟枪管一样,只是杀人方式远比开枪来得简单,不用上膛,不用扣动扳机。
  喉咙似着了火,慢慢地,热气烧到了大脑,将它搅成一团泥浆,记者追问的问题叶筝一个字都听不清,耳朵被什么堵得死死的,酸胀难忍,只能很偶然地听见一两声嗡鸣般的残音。
  接下来半小时,叶筝化身蜡像,眼神空洞地盯着远处大门,任由观众席奔腾滚烫的眼神将他烤化。
  见叶筝不再回应,记者便把问题抛给队友。
  一旁的张决恨得要死,快把牙齿挫出血,他扫了叶筝一眼,然后展出一个温和的笑,拿起麦克风道:“不存在队内排挤,大家关系很好,那都是在闹着玩。”
  “那网上流传的不和传闻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爆料说你和叶筝在演唱会后台发生争执,从视频片段看是叶筝推了你一下,能回应回应当时的情况吗?”
  “请问叶筝提前‘被’解约这件事是真的吗?”
  “许谦对下个月的solo单曲有信心吗?”
  “姜宁在选秀节目My Girls中以总排名第二的好成绩出道,请问作为哥哥,姜季宇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妹妹说?”
  “张决以后有什么打算?”
  现场彻底乱了套。
  ·
  姚知渝蹲在地上,从后台的零食箱里翻出一根棒棒糖。
  他将平板电脑架在零食箱上,时不时看一眼,作出意简言赅的点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闻言,黎风闲用鞋尖把零食箱往外踢了下,提醒道:“过期的。”
  “呸呸呸!”姚知渝忙把棒棒糖从嘴里拽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被黎风闲这么一说,总觉得嘴里的草莓味太腻,是一种齁人的假甜。
  “你不早说?”到饮水机旁接了一大杯水,姚知渝边漱口边往卫生间走。
  黎风闲:“忘了。”
  “你猜他会不会来?”姚知渝摸着下巴,没过一会儿,又从这隐约的期待里约略咂摸出几分的心虚——
  叶筝的电话号码是他向一位摄影师手里要来的,要是人家问起由来,他不太方便把摄影师供出去,毕竟是他有求于人……
  这点没纠结明白,脑海里又冒出第二个问题。
  叶筝是这么计较细节的人吗?
  第六感告诉姚知渝不是。
  自问没什么大本事,唯独直觉这方面天赋异禀,姚知渝走到窗边,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从云层的裂缝中投掷而下,又被层层树荫遮蔽成斑驳的倒影,随着风吹的方向缩小再拉长。
  这场记招在硝烟战火里结束,平板画面转黑,留下“直播已结束”五个字来回跳动。
  ·
  叶筝从头到尾只说了那么一句话,没有多余解释,有足够的空间让记者们自由解读。
  剩下四人各有行程,卡着点前后脚离开,叶筝是最后一个走的。
  逼仄晦暗的通道里,经纪人从后叫住了他。
  叶筝松了松领带,这地方空气太差,闷得人头晕心跳,他无视了经纪人的话,脚步不停,只想赶紧离开这破地方,直到经纪人说出下一句话,他才不情不愿地回过身。
  “打算鱼死网破?”经纪人问。
  “怎么可能?就算我死了星航也不会倒的。”叶筝从兜里翻出一粒薄荷糖,送进嘴里含着,“何况……是我推了张决,人证物证俱在,我拿什么跟你鱼死网破?”
  经纪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且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叶筝真的长大了。
  小羊窝在车里等叶筝。
  剥了半袋瓜子,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人盼回来了,他扔下瓜子问:“回家么?”
  叶筝扶着额头靠在座椅上,心悸仍未平复。他用犬齿咬碎薄荷糖,清凉的气息直冲天灵盖,那些过往说得出、说不出的话,全都被酿进了这辛涩里。
  糖是叶笛从网上买来的,说是可以提神,熬夜党必备恩物,叶筝起初觉得这是智商税,没想到第一次吃就差点把人给辣没了,眼泪哇哇的往外流。
  好不容易等辣劲散了,嘴唇莫名冻成了雪地里的铁轨,连舌头都是僵的。
  或许这是另类智商税吧。
  话虽如此,这糖的效果还算是拔群,好歹让叶筝振作了不少。
  “回家吧。”叶筝说。
  车开往亮晃晃的大路。外头晴空万里,跟室内虚假的白光不一样,天然光线总是让人心旷神怡。
  叶筝将遮光布帘拉开了一点。沿路看见个被狗遛的小男孩,抓着牵引绳气喘吁吁地追在狗后面,一对年轻的情侣手挽手逛街,跟那条小白狗擦身而过,男孩滑稽的跑姿惹得女生频频大笑。
  活在镜头下的人,也偶有羡慕平凡生活的时刻。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叶筝都没有行程,最快也要等到半个月后的告别演出。叶筝看了看手机,消息栏全是记招相关内容,好几则新闻直接把他大名挂开头——
  “叶筝否认霸凌事件”
  “叶筝拒绝道歉”
  叶笛的消息被挤到了最下排,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
  好。叶筝敲出一个字,又在发送前一刻停住了动作,拇指滑过叶笛的头像,留下模糊的指痕。
  那是两人小时候在滑冰场的合照,他抓着叶笛右手,两条腿螃蟹似的岔着,表情泫然欲泣。
  三年。
  这三年里他回家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连那只养了快十年的三花母猫都认不出他了。
  以前是太忙没空回去,现在他是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妈妈和姐姐。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算好,他说他想学钢琴,妈妈也愿意让他去学,同年生日,姐姐还给他买了台二手电子琴。
  到了大学,他陆续上传一些自作曲到视频网站,反响相当不错,这也是星航相中他的地方,之后他跟妈妈说,他想出道当歌手,妈妈没有犹豫,说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回家?
  虽然说这些年他赚了不少钱,除了组合活动的收益,还有很大一笔可观的版权费,够他花上一辈子了,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或者退居幕后继续写歌。
  但他不想。
  叶筝动动手指,把那个“好”字删掉,改成“过段时间再说吧”。
  叶笛没有强迫他,回了个笑脸,然后发了几张笨笨的照片过来。这猫是叶筝在老房子的后巷捡回来的,那会儿只有巴掌那么大。
  只能说岁月蹉跎、时光飞逝,曾经的小猫咪已经胖成了一朵十八斤的大姑娘,全然看不出当年的眉清目秀。
  小羊驾轻就熟地把车开进小区停车场,这才五点不到,他问叶筝:“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行。”走前,小羊又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只能口头询问一遍,“你没事吧?”
  “没事,有点感冒而已。”
  “那你早点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小羊没有多想,抱着那袋瓜子和参考书往附近的图书馆去。
  叶筝回家换了件衣服,卸干净脸上粉底,从衣帽间里翻出一个背包,将那份剧情概要往里头一装,戴上口罩再次出门。


第9章 野心
  姚知渝一个人在后台闷得发霉,黎风闲给薛淼上课去了,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帮忙搬道具还差点把闲庭祖传的团扇给弄坏了。
  闲庭的人战战兢兢,知道他跟黎风闲关系好,不敢说什么重话,只能跟在周遭誓死守护这些宝贵的道具。必要时力挽狂澜,出手抢救一下。
  在姚知渝搬茶几的时候,闲庭的人直接走出了众星拱月的排场——
  姚知渝在最中间,四周围着五六个“小弟”,遍布东南西北各方位。看得大会堂的工作人员一脸懵,以为这是什么神圣开场的仪式,又相继退到两侧,恭敬地闭了闭眼。
  姚知渝:……
  秉着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项原则,姚知渝硬着头皮带上几个“随从”在后台完成了一次小规模巡演。
  不过这坏消息很快就传到黎风闲耳里,一人告状说,渝少差点把团扇掰断了,要知道这团扇用了十几年,什么毛病都没有,怎么到了渝少手里就脆弱得奄奄一息呢?
  姚知渝怒了,但没胆量反驳,只好灰溜溜地揣起钱包出去遛弯,顺便买了几串烧烤。
  回到大会堂楼下时,他看见一道半生不熟的人影扶着车门大喘气。
  姚知渝又惊又喜,顾不上被吹成麻瓜的发型,顶着一鸟窝奔向叶筝。
  “你来啦?怎么这么早?”姚知渝问。
  叶筝关上车门,缓着呼吸说:“没事做。”
  他在家楼下叫了辆出租,车厢里一股子烟味,他压了压口罩里的鼻梁条,又将车窗降到最低,却还是让那股烟味给堵得咳嗽。
  司机冲他讪讪地笑,撅着嘴把剩下两口抽完,炉火纯青地把烟蒂弹出窗外。
  车外卷进来的浊风吹得叶筝头晕目眩,好在路程不远,一共十来分钟,等他反应过来要下车,脚步已经虚得站不稳了。
  姚知渝扶了他一下,头一次接触没事做的大明星,姚知渝有些手忙脚乱。演出还有半小时才开始,总不能把人晾在外边,他热情地揽过叶筝,主动当起了导游,“走,我带你参观参观。”
  没走几步路,姚知渝的全自动感应器开始运作。
  他不相信叶筝会霸凌队友,叶筝骨骼偏小,谣言被霸凌的队友身形比他壮硕,更别提那人身高将近一米九,要真在后台打起来,除非叶筝是个武功奇才,身怀绝技,否则不知道怎么赢。
  走了几步路之后,姚知渝又研究起了叶筝的气质。他之所以觉得叶筝能演温别雨,是因为他身上有股韧劲,在他拒不道歉那一刻,姚知渝看见了他身上许多复杂的情绪——
  尖锐的对立的、愤怒的委屈的。
  所以他知道叶筝今天一定会来。
  叶筝的野心还未燃尽。
  “剧本看了吗?觉得怎么样?”姚知渝领着他上楼,不忘关心一下自己的作品。
  “要听实话吗?”叶筝问。
  合着这家伙很有意见?姚知渝掐着手心,故作轻松地“嗯”一声。
  “我觉得啊,怎么说呢……”
  “少卖关子!”
  “还不错。”叶筝抬头看他,眼底有点笑意,“可惜我不懂昆曲。”
  姚知渝的雷达装置应声响起,他从那意味深长的笑里解析出非常细微、让人忍不住凝视的火花。
  看来也是一头祸害啊。
  掂量完这祸害,姚知渝言归正传,“这就是我让你来大会堂的目的,给你介绍介绍闺门旦这一行当的扛把子。”
  两人穿梭在后台通道。
  闲庭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渝大少又有什么新搞头,甚至还提着一个外人进来,简直是踩透了黎风闲的雷点。
  他们一路无阻地走到化妆室门口,姚知渝屈起手指敲门,声音不大,就草率地做了个样子,不等里面回应便自顾自拧动门把,挤了半个身子进去,再回头用气音跟后方的叶筝说,“小声点,他们还在上课呢。”
  这一举动略显猥琐,偷窥似的,偏偏门上还挂着化妆室三个字。叶筝盯着门缝酝酿了一会儿,总感觉这样不太好,好歹是个女孩子,这样偷偷摸摸进去显得居心叵测。
  就在他想是不是该再敲一次门时,门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拖了进去。
  “折扇拿稳就行,不需要太大力。反手能看见扇骨跟手腕呈直角,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压着扇钉,慢慢把扇头按向手心,尾指这样翘起,弧度刚好要到无名指第二指节。”
  黎风闲手持折扇,对着镜子示范了一遍,那柄扇子就这样恣意地把在他手上,手腕轻轻一转便荡出好看的波纹。
  “皂罗袍这里要注意杜丽娘情绪的变化,春香夸她穿插的好,配上这一园春色,她对自己的美感到自信,同时又惋惜这样的美无人欣赏。所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开始托扇整装,手臂肩膀要撑开,这样才能凸显她有信心。你太保守了。”
  黎风闲合拢扇子,腰背挺直,踏出右脚,然后用左手捏着扇顶置于胸前,平推画圆,再递给右手,“扇子可以甩高一点,换到右手时要拿平,高度齐眉。因为是从低旋到高位,一定要用手腕发力,别耸肩,这样动作才会流畅。到了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句,动作可以适当放缓,摇头叹息的幅度不用太大,尽量自然一点。”
  右手执扇抬至额头,扇面展开向前,同时右脚后撤一步,曲起膝盖,黎风闲说,“眼神跟下腰左倾这个动作要保持相同频率,你的眼睛经常跟不上动作,容易慢半拍。”
  教学完,他把折扇收起,让薛淼自己试一遍。
  姚知渝倚着门框,双手往胸前一抱,“也就这时候能听他多说几句话了。”他朝黎风闲方向努努嘴,“诺,他就是闲庭的负责人。”
  “别看他现在话挺多的,实际上是根木头,你懂我意思吧。”担心叶筝会被黎风闲的表象蒙骗了,像大多数第一次见他的人那样,心存一些不必要的幻想,姚知渝丑话直接亮在前头,“谁能撬开他这张嘴,真的,不结婚很难收场。哦对了,他点儿洁癖……”
  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直到薛淼练习完,姚知渝才如梦初醒,十分不对劲地看向叶筝,“怎么不说话?哎别担心,人是个好人,就是有点自……”
  姚知渝噎了一下,良心苏醒过来,把未出口的“自闭”两个字咬碎,改说:“不会表达自己哈哈……相处起来需要一点小技巧。”
  听着姚知渝的话,叶筝屏息望向黎风闲,白炽光落在他身上,将肩线腰身照得清晰,黑发与领口处白玉般、散发着柔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娱乐圈不缺俊男美女,各种类型都有,天然的人造的,不论如何,在普罗大众眼里,明星往往是很遥远的。
  然而这种“距离感”不是气质上的悬殊,更倾向于知名度、地位以及一般人体会不到的星光生活。
  此时,叶筝终于回归观众这一身份,用普通人的眼光去看黎风闲。
  光线像岚雾里的灯,穿透萦萦绕绕、不解风情的空气,精准地降临在黎风闲身上。有一种夺目的透彻感。
  是案桌上高雅神圣的贡品,是山巅的第一抔白雪。
  在黎风闲回头的时候,叶筝不确定自己的表情是怎么样,大概要感激这面口罩成功遮掉他的下半张脸,不至于显得太过失态。
  他承认自己被“闺门旦”三个字给骗了,潜意识默认这位老师是女性。
  黎风闲解开戏服,匆匆看了叶筝一眼,转向姚知渝,“你来做什么?”
  “呃……”一眼看出他脸色不好,姚知渝抓了抓腮帮子,门框也不敢靠了,站得笔直,“来来,正式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叶筝,之后可能会演温别雨这个角色了。然后呢……嗯……就是……”
  姚知渝支支吾吾半天,在黎风闲越来越沉的眼神里挺起胸膛,英勇就义般说,“关于昆曲这方面就拜托你多教教他了!”
  叶筝被姚知渝这悲壮的声音吼得元神归位,目光在空气里来回梭巡,一个大写的冷场跃入眼帘。
  谁也没说话。
  为了不让这份冷场无限蔓延,姚知渝干脆上手,把黎风闲拉到一边,底气不足地瞄着他,“看我好不容易找到演员的份儿上,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黎风闲拎开他抓在腕上的手。
  “又不是让你收他进闲庭。”姚知渝深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套是不凑效的,故而选择自暴自弃地耍赖。
  万一呢?
  “我亲哥,三个月,就带他三个月月。把那五场戏拍好就行,错了能NG,只是让他稍微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就够了。”
  “你把昆曲当什么?”黎风闲冷下脸,复读一遍,“稍微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就够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姚知渝抹了把冷汗,打了打自己嘴唇,“我错了大哥,刚才瞎说的,如果您愿意给叶筝做指导,咱们剧组上上下下愿意吃素半个月。”
  化妆室接着涌进来三四个人。进门前嘻嘻哈哈的,为首的高个子眼睛比较灵,见薛淼挥动扇子朝他们打手势,随即回过身,让其余人噤声,指向角落——
  黎风闲有一下没一下地整理着袖口。
  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众人心照不宣,蹑手蹑脚贴墙根走,谨慎地绕过地上杂物,溜达到薛淼身边问:
  “怎么回事?渝少又作死了?”
  “我日,他刚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不知道。”薛淼低头,乌黑的马尾散落在颈项上。
  她是闲庭最年轻的旦角,今年刚满二十,跟黎风闲学唱昆曲三年,期间甚少见他发脾气。
  她一向认为黎风闲是个很难被外界冲和的人,长时间保持静穆浑朴,脱俗得不似凡人。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遍布闲庭上下,几个比较虎的男生总喜欢见缝插针逗他两句,反正不跟他们生气,无聊时还能甩出一串,
  “这么早出门是不是去见女朋友啦?”
  “噢怎么换手表了是不是跟女朋友情侣款?”
  从死缠烂打,再到软磨硬泡,套路一层接一层,最后只能剥出黎风闲两句矜贵的“不是”、“没有”。
  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姚知渝都会挺身而出,带着一包薯片两袋花生米给小年轻们上课,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黎风闲手上戴的不是佛珠、穿的不是袈裟、耳机里播的不是大悲咒,这里是练功房,不是佛光寺,别老欺负他。
  姚知渝这人比较接地气,尤其不经夸,三两下就被这群人掀翻老底,在飘飘然的赞美中,漏风似说了句,“总之啊你们别惹风闲生气,聊什么都可以,千万别提黎音,也别拿昆曲开玩笑,不然神仙都救不了你们。”
  结局呼之欲出,他们不是神仙,所以救不了姚知渝。
  “看来渝少今天又犯病了。”高个子双手抱拳,默哀道。
  “淼淼。”另一女生从后趴在薛淼肩上,她穿着翠绿戏服,拿起垂在肩侧辫子指了下门口,“戴口罩那人是谁啊,怎么有点眼熟的样子。”
  薛淼摇头,“不知道,跟姚知渝一起进来的。”
  听到答案后,高个子“噢”得百转千回,耐人寻味。原来是跟渝少一起的,那没事了。
  “走吧。”女生拉过薛淼的手,“快去换衣服,时间差不多了。”
  “喂,等等我啊!”在场唯二的女性抄后门撤退,高个子这才想起自己来化妆室的目的,三下五除二从箱子里薅走两盒假发片,追着两个姑娘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第10章 黎音
  “你不是要给那些小孩上课吗?顺便捎他一程不就好了?”听见关门声,姚知渝灵机一动,随即找到了突破口,“又不用你单独开小灶,多简单的事儿。”
  “我知道你不喜欢娱乐圈里的人,但叶筝现在被解约了,没人要他,四舍五入,他就不是圈内人了啊。有没有道理?”姚知渝义正辞严。他最会掰扯了。
  脸皮搁这晾着也是落灰积尘,不用白不用,姚知渝不是爱面子的主儿,冥思苦想跟打嘴炮都能解决问题,为什么要选复杂的呢?
  活了二十四年,叶筝头一遭见这么大言不惭的人,把他当聋子就算了,还把黎风闲当傻子。
  很难让人相信《幻觉》是姚知渝笔下的书,作品跟本人风格风马牛不相及,再忆起书中苦痛悲惨的剧情,叶筝不由得笑了笑。
  他对昆曲界没什么了解,趁没事做用手机搜了一下黎风闲。
  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
  黎风闲年少成名,十六岁就凭着杜丽娘这个角色获奖无数,老一辈艺术家对他赞不绝口,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风头。
  网上有不少关于黎风闲的采访,但内容千篇一律——
  主要是黎风闲跟背版似,每回对答都只字不差,看一篇采访稿等于看完全部所有,省心又省力。
  最近闲庭在进行公演,记者为了有新闻可写,不惜炒冷饭,再度拉出黎音和黎风闲做对比,作为闲庭两大巅峰,又有血缘关系,话题度爆表。
  另一方面,黎风闲自登台那天起,坊间就有传言说黎音特别不喜欢这个弟弟,虽然没有佐证,但这个消息在若干年后由黎音本人亲自发锤落实。
  六年前,闲庭出现资金危机,全凭黎风闲一人带班不断巡演才能安然无恙挺过来。当记者问黎音,黎风闲是否有资格挑起闲庭大梁时,她给出了让所有人惊讶的答案。
  ——“只是闲庭没人了,不然轮不到他,他不配。”
  没有迂回曲隐,杀了记者们一个措手不及。
  叶筝翻了翻新闻附带的论坛连接,发现讨论这姐弟俩的帖子一点也不少。
  【热:黎音为什么那么恨她弟?】
  【热:李涛,黎风闲做错了什么才让黎音那么讨厌他?】
  千层高楼里塞满了五花八门的猜测,找到新玩具的网友们现编了一齣伦理大剧自娱自乐。
  19L:这波是现代版灰姑娘,指不定黎风闲每天在家里含泪刷碗拖地洗衣服,还要给姐姐捏肩按摩,鼻子都哭红惹,珍素我见犹怜。
  21L:苍天无眼,他们爱上了同一个老男人,姐姐为了独美,决定把弟弟丢进森林里。弟弟一个人瑟瑟发抖,辗转来到一间小房子前,发现里面竟然摆着七张小床……
  99L:服了,你们但凡有一点脑子也不会一点脑子都没有,姐弟不和当然是因为黎音不喜欢黎风闲啊,哪有那么多不可说的故事。
  142L:黎风闲真不考虑进军一下娱乐圈吗?这张脸够吊打那几个顶流了。
  叶筝自动过滤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评论,点开热门回答——
  342L:多半不是亲姐弟。
  355L:回342,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你告诉我不是亲姐弟?
  355带图反驳。
  叶筝对这张照片产生了一点兴趣,奈何化妆室网不好,加载半天卡在71%。
  鬼使神差地刷新了一下论坛页面,手指点在屏幕上,犹豫一刻,又觉得这样不太好,本尊光明正大站在脸上,他杵在后面偷翻别人家庭状况,太不像话了。
  再说了,人家姐弟俩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样吧,先让他跟着上课,你要是觉得他哪里不对劲,直接开了就好,到时候我再想其他办法。”姚知渝的三寸不烂之舌算是碰到了铁钢板,心知黎风闲不好说话,涉及原则问题他不会轻易让步,接着叨叨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不如先退一步。
  黎风闲像是兀自在思考别的事情,一时没接上话,在这短暂的静默里,姚知渝完美曲解了他的用意,当作是默认了。他抓紧时机把叶筝招呼上来,省略不必要的自我介绍,快进到斟茶拜师。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盒纸包柠檬茶,姚知渝满怀欣慰地递给叶筝,“来,叫老师。”
  叶筝:“……”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姚知渝在这方面造诣极深,所有流程一步到位。
  叶筝没见过这种奇葩操作,有些不知所措,柠檬茶还带着微凉的温度,拿在手里却开始变烫。
  他看了眼姚知渝,感觉自己拿的不是柠檬茶,而是土质炸|弹。
  就这样给黎风闲吧,好像有点傻不愣登的;原封不动吧,又显得非常焦灼。
  姚知渝真是个本事人,能悄无声息把人拉入窘境,然后自己当起了局外人。
  要不是手机铃声适时响起,这种度日如年的折磨兴许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姚知渝摸着手机退到另一个角落,神色难得慌张。
  没了始作俑者,叶筝把柠檬茶放到梳妆台上,围绕在镜子四周的灯泡把他后背烤得火热,他借着脱外套的空隙飞快瞟了眼黎风闲。
  这人依旧没说话,表情看不出起伏,大概皮肤太白了,有种浇过雨的透明感,因此五官格外深邃。
  能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诠释得栩栩如生,叶筝不禁有些羡慕,一个人的气场需要经过沉淀方能成型,那种急于营造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的,在他看来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在叶筝胡思乱想的空档,黎风闲破天荒开口,定睛注视着叶筝身后的镜子。上面有一条细小的裂口,冷冷镶嵌在顶部右方。
  “你喜欢昆曲吗?”他问。
  很久以前,黎音穿着戏服站在这个地方,头发凌散,用凌厉的语气一遍遍质问他——
  你喜欢昆曲吗?
  黎风闲下意识往后退,却执拗地直视着黎音,那个自我中心又阴晴不定的女人。
  脚跟还未着地,黎音便一把将他扯回,在他手臂上留下长长的抓痕。
  黎音彻底暴怒,眼眸里透出铺天盖地的恨,她失控地捏住黎风闲下巴,狰狞喊道:“你回答我!回答我啊!”
  脸上的妆被泪水浸花,黎音疯疯癫癫地逼问他,流下一道道黑色泪痕,“为什么不说话?”
  黎风闲不去看她,可脸上尖利的痛感让他无法忽略黎音的存在。
  黎音见他显出这种姿态,不怀好意地勾起红唇,她松开黎风闲,拿起身侧的胭脂瓷盒,直直砸向面前的镜子。
  艳丽的粉尘在黎风闲耳廓炸开,反溅下来碎片划伤他的右肩,鲜血缓缓渗出,浸透了校服。
  那道裂罅成了难以消磨的记号,是无法共享的悲哀。
  “我不了解昆曲,但我希望我会喜欢它。”叶筝声线平和,羽毛般轻轻拨走黎风闲的回忆。
  直白坦荡的回答方式很符合叶筝本人一贯作派,黎风闲看了眼时间,演出即将开始,他把手表解下,放到桌上,低声问:“怕疼吗?”
  “啊?”这是什么问题?叶筝狐疑抬眼,终于敢明目张胆地盯着黎风闲看。
  对方也是这样看着他。
  纳闷归纳闷,叶筝干咳一声,避过视线,答道:“呃……不是很怕。”
  “明早七点来闲庭报道。”
  说完,黎风闲转身离开。
  叶筝:“……”
  柠檬茶孤苦伶仃地立在梳妆台上,叶筝拆开吸管,用尖锐的一头戳破封口,他勾下口罩,大口地喝了起来。
  姚知渝处理完焦头烂额的家务事,二话不说捏着几根被他揪下的头发冲到叶筝身边,满眼悲怆地往灯泡下一递。根部有点可怜兮兮的白。
  “完蛋了,少年白,现在吃黑芝麻还来得及吗?”他这人还有个坏毛病,烦躁时特喜欢抓头发,怎么改也改不掉,原以为这头勉强还算富裕的秀发能让他挥霍上好几年,没想到半路冒出一根白头发。
  那是他的骄贵的自信啊!怎会落得这番田地?
  “来得及……吧。大概,也许。”叶筝咬着吸管说。呼噜到最后几口,姚知渝忽然扭头看他,眼里好像真有几滴泪光,“黎风闲呢?走了?”
  叶筝点头。
  姚知渝用纸巾把那几根头发包起来,叠成一个正方形,带着下葬般的诚敬埋进自己兜里,继续问:“他有说什么吗?”
  “让我明早七点去闲庭报道。”
  “哦,这样啊。”姚知渝随口一接,沉浸在哀伤里无法自拔,等叶筝哐一下踩开垃圾桶,他才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张嘴,“……什么?他答应了?”
  “应该是吧。”叶筝说。
  姚知渝都做好要跟黎风闲打感情牌的准备了,打算将一切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哪知道接个电话回来,事态有了一百八十度逆转。
  好奇之心熊熊燃起,姚知渝迫不及待追问细节,“你小子不简单啊,跟他说了什么,咋就松口了?”
  “他先问我的,问我喜欢昆曲吗……”
  听见这话,姚知渝心头一紧,得来不易的快乐倏然崩裂,眼前闪过很多画面——
  他看见了那座别墅、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被封死的窗户,还有脏污油腻的墙面。
  这句话对黎风闲来说有特殊意义,代表着不堪重负的过去,也是他跟黎音之间理不清的羁绊。
  他为什么会问叶筝这个问题?


第11章 晚风
  闲庭给叶筝留的位置不算显眼,在一楼最左侧。姚知渝坐他旁边,情绪没缓和上来,还在思考黎风闲问那个问题的用意。
  黎风闲从不主动提起过去,跟黎音相关的一切都成了闲庭最大的禁忌。曾有新闻说黎音是因为确诊癌症才隐退的,姚知渝没问,也没敢问。他害怕提起这个名字。
  他忘不了黎音是怎么“惩罚”黎风闲的。
  她会一次又一次追问黎风闲喜不喜欢昆曲,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把黎风闲关进别墅的地下室,断水绝粮。
  姚知渝亲眼见过黎音狠掐着黎风闲的脖子、将生病高烧的他按进水里,用这种方式训练他憋气。要不是闲庭的人发现得早,七八个人齐齐架走黎音,恐怕黎风闲已经淹死在了浴缸了。
  那时黎风闲十三岁,他自己也是个小屁孩,看见黎风闲全身湿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人直接吓傻了,还是他姐姚瑶亲自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接回家。
  姚瑶曾经警告过他,没事不要跑来闲庭玩,怕的就是让他看见这些不好的事。他一度担心姐姐会不会也被黎音虐待,劝她早日离开闲庭。
  面对这个提议,姚瑶只是笑笑,摸着他的脑袋说:“知渝啊,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咱妈,给你生了这么个温柔体贴的姐姐。”
  传统悦耳的筝声引开大红帷幕,竹笛如空谷幽兰,铺出一园美景。
  姚知渝找回思绪,注意力回到舞台上。
  “其实闲庭的《惊梦》改编得非常有特点,结合中西乐器,舞台光效又偏暖光,比起其他剧团更注重视觉上的享受。”姚知渝和叶筝介绍,“杜丽娘会在这里觉醒自我,是她内心蜕变的开始,灯系也会随着剧情推移作出调整,从明媚灿烂到旖旎动人。”
  薛淼一袭淡黄长衫,被花草簇拥在中央,开嗓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表演持续进行。
  姚知渝决定给叶筝做些小科普,能教一点是一点,要真把白纸一样的叶筝交给黎风闲,他心里或多或少会过意不去。
  纵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昆曲最早是清唱形式,以昆山腔散唱,后来经过梁伯龙改编才有了可以搬于舞台用的剧本。在演唱技巧上,你可以注意一下他们的咬字,每一个字发音都清晰有力,这就是昆曲的第一绝,字清。”
  “第二绝是腔纯,意思是要按照腔格演唱,不过腔格这种东西得慢慢学,你本身是歌手,嗓子条件不错,可能上手会快一点。最后一绝是板正,要求节拍准确,一支曲的节奏全掌握在拍板上,然后板式也有很多种,流水板啊散板之类的。”
  这是叶筝第一次听昆曲,不知道有什么讲究和门道,把它当成普通舞台去欣赏,自然品不出什么内涵。
  跟办演唱会不一样,他们作为歌手着重的是观赏性,为了加强视觉上的冲击,有时候还会加入各种炫酷的LED频闪和烟火效果。设计舞台的原意是为了衬合歌曲,方便带动观众情绪,不过近些年有了本末倒置的趋向,清一色把资源倾斜到了舞台上,越华丽越好。
  至于唱得怎么样就无所谓了,大不了对个口型。
  相比之下,昆曲演出没有那么猛烈的震撼感,需要观众细细琢磨。
  半小时下来,叶筝看得一头雾水,听又听不懂,看也看不明白,姚知渝的现场解说还包含了不少专业术语,加上他想到哪儿说哪儿,叶筝一时三刻消化不了这么庞大的信息量。
  整场戏看完,他什么都没学会。
  梦回高中时的数学课,上个洗手间回来,前面教过的不记得,后面新学的接不上。
  让人遗憾的是,这场表演暴露了薛淼很多短板,过度紧张的缘故,嗓子一绷就跑调,腹尾音处理得不够好,观众老爷们似乎不买账。
  坐在叶筝前排的几位老人家,离席前一个劲地摇头,拄着拐杖惋叹,“看来闲庭要毁在这一代年轻人手里了。”
  落幕后,姚知渝叫上叶筝去后台喝茶,他专门带了一饼上等茶叶过来,正好等闲庭收尾,把叶筝介绍给其他人认识。
  虽然以叶筝的知名度,不用介绍大伙应该也认识。
  他们从侧门绕进后台,快到化妆室时,演春香的女生从拐角闪出来,敏捷地拦住了姚知渝。
  她没换戏服,整个人绿油油的,加上只卸了一半妆,额头泛白,两颊绯红,像个凭空出现的纸人,把姚知渝吓得心脏悬飞,“你怎么回事,薛——”
  “嘘!”“春香”用手指压在姚知渝嘴唇上,把剩余的话按回他喉咙。
  “淼淼在在化妆师,你们先别过去。”“春香”说。
  闲庭这场演出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下台后谁也没说话,因为大局已定,说什么都晚了。
  确定姚知渝不会乱说话,“春香”松开手,一脸嫌弃地擦了擦手指,“让她自己一个人静静。”
  “哦,黎风闲呢?”姚知渝识相避过跟演出相关的话题,他在闲庭的身份有点微妙,很多话不方便直说。
  原先姚瑶还在,闲庭上下把他当少爷宠,会说好话、嘴巴又甜,在闲庭转悠一圈能收获一箩筐水果和土特产,过年收红包收到手软,一口一个谢谢阿姨、谢谢叔叔把人心都喊化了。
  但姚瑶走后,闲庭对他的争议随之多了起来,在这方面姚知渝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像以前那样无缘无故跑去闲庭蹭饭,对老员工的态度也变得谦恭礼敬,不再跟人斗嘴,只有公演前后才会过来帮忙打点一下。
  以前闲庭是他肆无忌惮的另一个家,现在只能招手点头,用一些成年人间恰到好处的默契去回避往事。
  “老师在楼上,跟音乐总监说事去了。”
  “噢,行吧。来,先给你介绍一下,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姚知渝干回正事,把叶筝推到“春香”面跟前,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齿,“他叫叶筝。”
  “叶筝?”“春香”总感觉这名字有点耳熟,过了半响,脑子里嗡一声。她瞠目结舌地指了指姚知渝,又指了指叶筝,眉毛高高扬起,搭上这诡异的半妆,呈现出某种扭曲,“是是是是我想的那、那个叶筝吗?”
  姚知渝模仿着她的结巴,“哪、哪个叶筝?”
  “就……经常上热搜那个。”说到后面,“春香”声音低了下去,她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仅停留在热搜榜上。隔三差五出现一次,很难不记得。
  叶筝没把“春香”这话放心上,主动跟她握手,“你好。”
  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感谢这片口罩,同时进一步感受到了姚知渝的神奇魔力——
  能在所有选项中准确挑选出最尴尬的那一种,且从不失手。
  “诶,过来,给你介绍一下……”姚知渝又逮住一个捧着保温杯路过的女孩。
  就这样,姚知渝一口气给叶筝介绍了五六个“新同学”。
  叶筝差点以为自己是在走亲戚,脑海里全是“叫二叔”、“叫三婶儿”的画面。
  他逐一握手问好,但不难看出这里面有部分人并不欢迎他。
  最后一个男生过来,姚知渝拉着他,对叶筝说,“这位是方新元,昨天刚过二十九大寿。他唱的是大冠生,比如长生殿里的唐明皇。也能唱老生,苏武郭子仪之类。不过今天他是来帮忙的,没上场。”
  方新元起码比他们高出一个脑袋,手长脚长脖子也长,整体身材偏瘦,撑得跟面条似。
  他垂眼下视,目光里横溢着叶筝最熟稔的那种情绪——
  憎恶。
  “叶筝?搞霸凌那个小明星么?唱首口水歌都能跑调,真是笑死人。”方新元轻哧出声,他最瞧不起欺软怕硬的人,为了上位什么都做得出来。
  饰演“春香”的白晏急忙拉了拉他袖子,“新元……”
  迟迟没发作的感冒症状伴随这句话破土而出,叶筝浑身僵硬,那些无处宣泄的疲累和晕眩让他有刹那失神。
  没料到躯体症状比内心来得诚实。
  场面冻如死水,姚知渝笑容犹在,拍了把方新元肩骨,“来来,找个地方喝茶去吧,我带了点茶叶过来,你们想吃什么外卖随便点,今天我请客。”
  知道方新元说话难听,再者这人热衷于跟风,别人说什么信什么,看着网络评价下菜碟,评分高的一定是好货。加上方新元一米九几的个子往边上一矗,气焰瞬间拔高好几丈,不论有理没理,姚知渝都会没打算跟他起争执。
  性格如此,姚知渝懒得浪费口舌,越搭理他越来劲。
  “这附近好像有家不错的甜品店。”姚知渝拉走叶筝,岔开话题,“前几天看好像在做什么优惠,要试试看吗?”
  不顾姚知渝给众人垫的台阶,方新元坚持把话说完,“你是在娱乐圈待不下去才来闲庭的吗?可闲庭也不是什么垃圾都收啊。”
  ·
  黎风闲交代完伴奏的事,一个人去了露台透气,他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一张漆浓如墨的巨网,遮蔽所有星光。
  想在城市里看见月亮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从钱包暗格里拿出一张拍立得照片。
  胶片四周已经泛黄,照片本身没什么结构内涵,更像一张废片。夜色被照得深蓝,天上有一个孤寡伶仃的黄色圆点。
  照片下方写着一个日期,字体豪放不羁,充满了自由主义,笔触没拉断,一笔勾出来的0跟9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认出来了,上面写的是0921。
  他的生日。
  晚风渐起。
  黎风闲回到一楼,刚下楼梯就碰见以姚知渝为界线,一左一右两派阵营——
  虽然叶筝这边只有他自己一个。
  “算了吧,我可不想跟这种人当什么同学。”方新元嗓门又宽又亮,吼得八百里外都能听见他的不服气。
  有些话开了头就很难收回来,趁还刹得住车,几个女生齐心合力把方新元拽走。
  白晏一边推着方新元后背,一边回头跟姚知渝说,“帮我告诉淼淼我在车里等她。”
  “好,知道了。”姚知渝回给她一个感激的眼神,他转身跟叶筝道歉,“不好意思,方新元这人……一直都这样。怪我太心急了,应该等你去闲庭以后再慢慢认识的。”
  走廊有点长,等黎风闲走过来,那兵荒马乱的气息早已散去。他看向叶筝,身上还残留着被凉风洗礼过的冷意,“明天记得准时。”
  撂下这句话后,黎风闲径直走了。
  姚知渝:“……”
  好歹说句人话吧。
  最后,这上等茶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薛淼也换上便服从化妆室出来,对这个女孩,姚知渝很是欣赏,她不会因为别人几句质疑而消极低落,更多的是反省自己,然后加强练习。
  走前,姚知渝把闲庭地址发到叶筝手机上,“地方有点偏僻,第一次去可能要找会儿路,你最好提前出门。”
  看见地址后,叶筝终于忍不住了,方新元那些话的杀伤力都比不上这简简单单几个字。
  “……你管这叫,有点偏僻?”


第12章 训练
  闲庭坐落在I市的一个郊区。这地方名字很好听,叫伏秋,不少影视剧组都会前来取景,画面拍得唯美动人,像童话故事里的插图——
  田野、湖泊,青翠色的山峰,市区里看不见这样的自然风光,栾树上结着几瓣淡黄色的花,让风吹过,又一片粼粼金光。
  这晚叶筝睡得不踏实,一直惦记着五点起床这件事,眼睛刚闭上就被闹钟叫醒了。
  从市中心出发,一个多小时车程,他随便穿了身便利的短袖长裤,带了杯咖啡就上车。叶筝打开电台,某音乐频道正好在播《寻常》。
  那是他大学时期写的第一首歌,一手包办词曲,后来经过十多次修改才正式发布。
  创作灵感来自一个夜晚,他和室友两个人拎着望远镜、相机和吉他去学校附近的海旁,他们和所有年轻人一样,谈天说地、肆意畅聊,望着吸满月光的大海,确认那里就是充斥着梦和期盼的地方。
  十几岁的年纪,他们肯无畏无惧地背负起自己的未来,一刻是沉重,一刻是新鲜,一刻是欢喜,仿佛抱着信念能走过无数个夏天。所以心里永远都是朗朗晴空,不退缩、不躲雨,就算是跌倒也要轰轰烈烈。
  而寻常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这首歌或许不是写得最好的,但对叶筝来说,它意义非凡,帮助他找到了希望和人生未来的方向。
  当初为了出道,叶筝舍弃了很多东西,和家人相处的时间、个人自由,还有数不清的睡眠。这种舍弃是笨拙的,没有人可以向他保证以后,星航只是一艘船,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跳进去了。
  他记得第一次和张决见面,是在公司顶层的会议室,经纪人给他逐一介绍组合里的成员。
  轮到张决的时候,他冷嗤着推开叶筝和他问好的右手,似乎连个像样点的笑都不愿意给他,“原来是你来替贺宣啊?一个小网红,人不怎么样,骚操作倒是不少。”张决倾下腰,带点鄙夷或者讥讪,掰起叶筝的下巴,说:“叶筝是吧,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张决。”看完这一出,经纪人终于开口,“你先出去。”
  “行。”张决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包湿纸巾擦手,擦完的纸团扔叶筝脚边,“那我们明天见。”
  出道一个月后。
  叶筝才从另一为队友许谦口中得知,张决之所以这么记恨他,是因为张决和那个被他顶替掉的贺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铁哥们,本来约好要一起出道,谁知道闹了这么一件事出来,被临时替换走了。
  “哦还有,张决是星航太子爷,董事长是他亲爹。老来得了张决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公司指定要捧他。MAP其实就是个二人团,咱们都是炮灰啦。”许谦说。
  “二人团?”叶筝紧着吉他弦,随口问。
  “段燃你知道吧,连张决都不敢惹他……”许谦搓着薯片包装袋,一脸坏笑,“听说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听说啊……段燃背后那位大佬人脉很广。”他抬了抬手,做了个上升的动作,“2台那档户外综艺你知道吧,段燃单独上过两期。最新那期他被节目组坑了一把,安全绳没拴稳,人掉水里了,感冒了有个一周的样子吧。结果没几天,那节目突然停播了,那可是2台收视最高的节目啊,说停就停。”
  叶筝抱起吉他,挺无所谓地说:“那不挺好吗,至少不用操心组合的人气和资源,跟着喝口汤也不错。”
  许谦笑着推他,“你别是个傻子吧。到时候别人坑你都不带手软的,还想喝汤呢。”
  事实证明,许谦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就在狗仔爆料他和“女性友人”夜遊公园前的三个月,他和张决同时收到I国某顶奢品牌的广告试镜邀请。万里挑一,谁试上了谁就是全球代言人。
  拍摄成片出来之后,品牌总监偏爱叶筝的反差感,他骨架清俊、比例漂亮,撑得起用色大胆的不规则图案,也扛得住元素奢华的摩登造型。而张决因为身体框架偏大,骨骼轮廓也瘦硬,走的是硬汉风,穿一些文艺复古装时,带不出荏弱的质感。品牌方需要一个可以驾驭得住多种风格的代言人,于是他们敲定了叶筝。
  哪知在拍板前夕,叶筝被爆“恋爱”,这对一个偶像组合的成员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事发当天,叶筝有个人行程要飞F国,到机场时手机都快被公司打爆了。他跟高层公关解释了一遍事情起因——
  那位女性友人是他姐姐,烟也不是他抽的,他只是帮叶笛拿着。全是误会和恶意造谣。
  那时公关还安慰他,让他别着急,说等公司处理完,星航会发声明替他澄清。
  叶筝信以为真。
  结果下飞机后,他才从新闻推送中得知,星航发了封道歉信,承认旗下艺人叶筝行为不当,没做好偶像的榜样,让支持者失望了……
  论坛给他盖了四、五栋高楼,有黑粉浑水摸鱼,也有脱粉回踩的,骂他硬操|人设翻车了。
  过后又有人匿名发布了一段疑似叶筝跟组合成员在演唱会后场发生争执的视频,网友们纷纷考古,无限解读叶筝和队友间的互动。
  为了一个代言,至于吗?他曾经这样去问过他的经纪人。
  可经纪人没回答他,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转身走了。
  星航几乎和所有媒体都打过招呼,没谁愿意帮叶筝澄清,也没谁会来采访他,就算他想单独召开记者发布会,也没有任何一家娱乐报社会到现场。星航用钱解决了一切可以辟谣的途径,要的就是让叶筝无路可走——
  MAP合约到期后,叶筝如果留下来,他可能会威胁到张决;叶筝如果不留下来,那他可能会威胁到整个星航。那时叶筝才明白,不管他怎么做,星航都不会让他在这个圈子里继续混下去。
  现在,《幻觉》是一根误打误撞甩到他面前的牵绳,赤崖在圈内话题度很高,拍的是小众电影,成本不高,但砸落的水花和引溅的波痕,不像是小公司能做到的,背后大概率有资本势力在推动。
  叶筝没想过要转型,只是眼下而言,这部电影是他的最优选择。
  他只许成功,无论代价是什么。
  ·
  下了高速,距离烦嚣的大城市越来越远,电台播着的歌也变成了蓝调。
  伏秋低矮的楼房遮不住那一线天光,水鸟在河流上滑翔,掀动涟漪,叶筝能看见很远很远的电线杆,远到立在山谷下,被碧绿包围,只露出一小节的黑,像支祭祀用的线香。
  太久没见过田园风光,叶筝不禁把车速降慢。
  微风低垂刮过,有细碎的银光在农作物上跳动。他放松下来,依着这样的车速,准时在七点抵达闲庭。
  所处地楼高四层,白墙黑瓦、古色古香。
  叶筝下车,关上车门,阵阵幽风吹来,与市区不同,没有灰蒙蒙的大厦和天桥,入目所见、一切都是鲜艳的,高饱和的蓝天白云晃得他睁不开眼。
  院门前分列两头石狮子,跨过石槛,往里看,一面凿有松鹤图案的影壁横于道上。绕过这面砖墙,便是郁郁青青的庭院。
  鹅卵石铺成园径,四面种有许多绿植,鱼池迎光避阴,各式稀奇古怪的石头搭成小山,重峦叠嶂,锦鲤穿游。
  走上石阶,几点苍苔缀在边缘,鞋底有些湿滑,叶筝小心翼翼行至大门前,站定,揿下门铃。
  里面瞬时传来脚步声。
  薛淼给他开门,笑出两个酒窝,“快进来吧,老师在二楼等你。”
  进屋后,叶筝脱掉运动鞋,接过薛淼递来的一次性拖鞋。
  底下这层是接待区。
  典型的中式装潢,以暗红、棕色为主调,墙面铺着大理石,纹理深浅交错,像幅流动的画。大厅中央摆放了一张长形茶几,可坐八人,又用雕花屏风隔开一个摆设区,立着些摆件奖杯。
  薛淼走在前面带路,说:“你穿成这样我差点认不出来,跟电视上看有很大区别……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薛淼,你平时叫我名字就行。”
  “好。”叶筝没想到薛淼会主动跟自己闲聊。
  就昨晚闲庭那伙人恨不能把他生吞的气势,薛淼难得没有同仇敌忾,叶筝肩膀一松。看来在闲庭的日子还是有点盼头的。
  “对了,”薛淼又问,“昨晚的演出你看了吗?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我看不懂。”说到这,叶筝自己都觉得好笑,被问起昆曲或者演出的相关内容,他只会这样回答。
  不懂、不会。
  “昨晚被我搞砸了。”薛淼站在梯级上回身看他,笑得有些乏力,“一上场就开始发抖,手心全是汗,好几次扇子都拿不稳……所以我特别羡慕能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人。”
  叶筝苦笑,“其实我也挺羡慕这种人。”
  “这么谦虚?”薛淼背过手,视线向上层看,“走吧,马上就到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薛淼导游一样,和叶筝简述起闲庭的布局,“二楼是平常练习的地方,一共有三个练功房,练功房内严禁饮食,进门前要换鞋和消毒双手,洗手间在每层走廊的尽头,男左女右。”
  廊道上挂了几幅山水画,日光从正前方的窗户打进来,经过两扇门后,薛淼忽然止住步伐,从兜里拿出一个粉色发圈,捆好头发。
  “老师在里面等你……”薛淼勒紧发圈,见叶筝两手空空,遂问,“你带换洗的衣服没?”
  “啊?没带。”叶筝惊了。知道黎风闲有洁癖,没想到严重到这个份上,进出练习间也要换衣服?
  “没带的话我待会儿和你去市场上买一套吧。”薛淼面上似有隐笑,“姚知渝是忘了跟你说么?你来这里训练,要住三个月。”
  住三个月?一记重磅炸|弹轰得叶筝大脑死机,他愣了会儿,再三和薛淼确认,“住三个月?”
  “对,住三个月。”薛淼说。
  叶筝一口老血堵在心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签的是什么卖|身契。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提前打个商量吗?
  薛淼好像已经习惯了姚知渝的不靠谱,她从门口的红木柜里拿出一瓶消毒喷雾,往自己手上喷了喷,又转交给也正,“你也喷点吧,这款刺激性低,不伤皮肤。”
  叶筝觉得自己受到的刺激一点也不低。他暗暗腹诽这剧组的抽象行为,从挑演员到安排训练都弥漫着一股随心所欲的韵味。
  这样真不会砸坏赤崖的招牌吗?
  “我们有集训的时候都会过来这边住,三楼和四楼是宿舍。不过日常训练都在市中心,但你的情况有点特殊,是姚知渝和费导亲自向老师提的要求。”薛淼说,“一般我们只住三周,你要住三个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服老师的。反正这段时间里,闲庭就只有你跟老师两个人,我晚点就走了,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直接问老师。”
  没看出叶筝汹涌纠结的内心,薛淼抬手就敲门,“老师,我们来啦。”
  “进来吧。”
  声音质感偏冷。薛淼听出了端倪,握着门把的手迟迟没有转动,皱了下脸说:“老师心情不是很好。”
  “嗯?什么不好?”叶筝灵魂出窍,一时没听清薛淼的嘀咕。
  “没什么。”薛淼拍拍脸颊,刻意开朗起来,“进去吧。”
  推开门,视界豁然开敞,骄阳瀑布一样倾泻下来,连浮游在半空的微尘都清晰可见。
  黎风闲穿着白衣黑裤站在窗边,明翳的光斑落到他身上,身形清绝疏冷,似乎浸染了不属于夏季的寒意。
  叶筝步子一顿,日照带来的目眩感令他心神微微涣散。
  薛淼跟叶筝道了句“加油”,随后带门离开。
  只片时,叶筝打起精神,组织好语言主动上前,“黎老师,早上好。”
  黎风闲转过身,整个人陷在光晕里,头发边缘烫了层轻纱般的绒光,身后烈阳像水彩画里的火。他逆着光倚上窗台,半张脸拢在阴影里,双臂环抱胸前,廓形跟工笔描过一样,每一根线条都巧密雅致。
  叶筝很没出息地看呆了,呼吸滞了一下。
  短暂离神,黎风闲已经走出日晒范围,来到叶筝面前。
  这时叶筝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容——
  一双灰冷淡薄的眼,眼皮稍垂,眼尾狭长,看过来时,像被冷雪拂过。叶筝心想,还好黎风闲没进娱乐圈,不然就这张祸国殃民的脸……估计经纪公司都得抢破头。
  “十五分钟后来这里上课。”黎风闲冷清的音色传来,没半分情绪,他拿出一串钥匙,交到叶筝手中,“这是宿舍钥匙,三楼三零一号房。”
  钥匙串上扣着一只卡通小熊。
  叶筝说了声谢谢,正要抽回目光,眼仁却不自主地停留在黎风闲手背上——
  本只是粗糙一瞥,不料那些伤疤太过触目,叶筝几乎定了几秒才找回神识。像不小心窥见别人的隐私,他匆促转过脸,把钥匙抄进口袋。
  黎风闲垂下手,不再说话,绕过叶筝先行离去。
  压抑的氛围如潮水般褪去。
  叶筝长舒一口气,在练功房里转了一圈。
  这里和星航的练习室没什么不同,无非是阳光好点,空气清新点。走到窗前,叶筝从二楼往下看,有五、六个孩子带着草帽站在树荫下玩耍。
  他又将窗户推到最开,瑟瑟的风声里,孩童青涩的笑声不断往上飘。
  叶筝靠到窗前,拿出手机给小羊发消息,大致说了下电影的事和住宿安排,让小羊安心准备面试,不用操心他的事。
  发完消息,叶筝上楼熟悉新环境。
  三楼结构和二楼如出一辙,只是房间多了些,一共八间。他找到一号房,掏出钥匙开门。
  房间大概刚打扫没多久,漂白水的气味还未挥发完毕。屋内设施和学生宿舍差不多,两张双人床,两张长书桌,有衣柜和储物架。
  叶筝坐到床上,懒懒地,床架发出嘎吱一声,床垫薄得跟瑜伽垫似的,硌得他屁股疼。
  除了床垫,枕头和被子还过得去,他倒在床上,默数着待会儿要买的东西——
  牙膏、牙刷、毛巾……
  十五分钟也就喘口气的时间。叶筝回到楼下练功房,趁还有时间,他用手机搜了下昆曲入门——
  整整一页黑压压的字,挤得他眼睛疼,光是扇子都分成好几类,什么团扇折扇宫扇,每类又可以细分不同组合,执扇的方法大相径庭。
  叶筝看得入神,大门突然砰一声,几个孩子咋咋呼呼推门进来,列着队,身高从矮到高排,薛淼和黎风闲跟在他们队末。
  孩子们跟他互相瞪了一会眼。其中一个扎麻花辫的女孩摇了摇薛淼手臂,指着叶筝问,“姐姐,他是谁呀?”
  薛淼捏捏她圆嘟嘟的脸蛋,说:“他是跟你们一起上课的新同学。”
  叶筝手机差点摔地上。他望向黎风闲,用眼神询问:
  这就是你说的……上课?


第13章 上课
  来上暑期兴趣班的小朋友们约莫都在七到十岁之间,都是住附近的孩子,男女对半,一张张可爱无害的脸目不转睛瞅着叶筝,新鲜又好奇。
  跟成年人相比,他们眼里没那么多盘根错节的杂质,是欢喜是疑惑,一下便看得出来。
  叶筝没有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但某种根深蒂固的职业本能让他习惯性向他们微笑问好。
  也许是这举动让队里的一个男孩记起了什么,他歪了歪脖子,讷讷地开口,“我、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
  男孩年纪尚轻,未到变声期,声音听着有些奶声奶气,叶筝蹲下|身,平视着他,“是吗,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男孩犹豫了下,摇摇头。
  “我叫叶筝,风筝的筝。”叶筝说。
  “哦哦,我叫尚明,床前明月光的明。”男孩声音大了一点。
  “好啦,那我们开始上课吧。”薛淼拍拍掌,把孩子们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先做伸展运动热热身。”
  “好。”孩子们异口同声。
  叶筝站到最后一排,跟他的“同学”们至少隔了三四米远。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说也不方便挤进孩子堆里,自己站一排位置还宽阔些。
  十分钟拉筋过程,叶筝调整了呼吸,按照指示一组一组做下来。
  好几次压腿弯腰都能听见关节发出“啪啪”声,最后一组转腰动作,难得轻松,叶筝视线飘了下,和坐在斜后方的黎风闲对上。
  薛淼还前头带热身,“……五、六、七、八、好,往左转。”
  被那样一对眼凝着,叶筝心跳莫名漏了半拍,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动作随之停住了,忘了要向左转。
  以前在星航练舞的时候也会这样被编舞老师一对一盯着看,从而纠正不到位的动作,但编舞老师眼一瞪眉一拧你就知道他想什么。
  黎风闲不一样。
  他眼里什么都没有。
  窗边竹帘被风卷动,晨光在黎风闲脸上明灭掠动,将眉目映得深刻起来。
  “专心上课。”黎风闲说。
  听见他的声音,叶筝疾忙撤回视线。
  热完身,薛淼正对镜子,“记得上一节课学的丁字步吗?右脚在后,关节外旋,左脚靠到右脚足弓处,脚尖正对前方,摆成一个丁字。”
  “在昆曲里边,身段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门课,想要将人物演得鲜活,要结合神与形,如果剧情冲突激烈、人物情绪波动,那么动作幅度就会变大,要做到收放自如。”
  叶筝照样做着丁字步,没站一会儿,右脚便传来一阵痠软麻痛。自从手术过后,他右脚就落下了不可逆的毛病,每逢转季下雨,神经和伤口总会传来蚂蚁啃噬般的难耐。
  说不上多严重,只是闹得心烦,像一根烧过的针,在皮肉下细挑慢拨,灼出丝丝缕缕的麻意。
  “然后我们左手握拳,放在腰侧,右手叉腰,肩膀要施展开,不要弓背缩脖子,维持这个姿势五分钟。”给孩子们演示过后,薛淼逐一检查他们的动作是否标准。
  她抬起麻花辫女孩的下巴,指着镜子说,“看前面,不要看地板。”
  “拳头不要捏太死,手肘尽量向外,让上半身看起来像个圆形。”
  “左手悬空哦,不要贴到小肚子上。”
  “挺胸收腹,把肚子吸起来。”
  这些动作看似简单,可一分钟下来,叶筝肩膀开始发酸。薛淼很轻易就能支撑起这动作,袅袅娉婷,凹凸有致,是一种富有力量的美感。
  看向落地镜里的自己,叶筝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东西,薛淼提的要领他都做到了,弧度姿势也没问题……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错?
  与前排的小男孩对比,他宛如一座失修的雕塑,死板又干枯。
  薛淼转悠到他身边,绕圈观察,说:“你后背绷得太紧了,肩膀要自然地沉下来……”她条件反射想要伸手去按叶筝后腰,在指尖触及对方衣料时顿住了,堪堪缩回,“你放松一点,做个深呼吸,然后保持呼气时的感觉。”
  深呼吸……尝试了几次,叶筝成功放松了一点,但也仅此一点,身体依旧支棱得像个机器人,提起领子抖一抖,能掉一地锈迹斑斑的零件。
  这就是入行晚的坏处。
  薛淼弯了弯嘴角,“不要那么僵,你这动作看起来是要拔刀捅人,要柔和——”
  “薛姐姐。”第一排的女孩忽地转过身,她捂住小腹,双腿绞着,“我肚子痛……想上厕所。”
  薛淼分身乏术,顾不上叶筝,赶忙牵着女孩去洗手间。
  这里有黎风闲坐镇,倒不用担心其他人会偷懒。平日里这群小霸王一个比一个狡诈,逮着空隙就耍赖发懒,但黎风闲在就不一样,个个乖顺无比,笃实好学,是邻居看了都会羡慕的好宝宝。
  叶筝还在努力呼气,几回下来,非但毫无长进,还让原本挺拔胸膛微微陷了点。
  “气要集中在丹田。”黎风闲合起书本,缓缓开口。
  在他看来,叶筝这种身材匀称、肩宽腰窄的人,理当能做出很美观的身段。能把肌肉绷得跟受刑一样,是因为他发力方式不对。
  要在三个月内学会他们练了十多年的功夫,简直天荒夜谈。唱做念打翻、手眼身法步,不是空有一身胆魄就能完成。背后所需的天资、努力,一个都不能少。这是共识。
  昨晚凌晨,姚知渝找他商量这件事,希望能通过集中训练把叶筝调|教好,电影里其中四场昆曲戏都是内景,除了《冥誓》要在冬夜拍,是外景,如果三个月实在练不过来,他们可以把这场戏押到最后再补,多腾出几个月的时间给叶筝练习,也就是说,最多最多,他们可以给叶筝争取半年时间。
  让他有半年时间可以练习。
  姚知渝虽然不会唱昆曲,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姐姐五岁进闲庭,学了十二年才担巾生演侯方域。要求叶筝三个月内学会《牡丹亭》,姚知渝也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既是强叶筝,也是强黎风闲,所以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要实在不行,只好忍痛割爱,删几个镜头。
  但未到穷途末路,总要拼一把看看,万一叶筝是个骨骼惊奇的天纵奇才呢?
  黎风闲说不过他,心里也并不看好。
  老一辈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一个班能熬出四分之一人已经很了不起,有些学生没坚持到入行就放弃了,有些学生入行后发现老天不赏饭吃,也跟着放弃了。
  叶筝是个偶像歌手,他对昆曲没有念想,又谈何坚持?
  三个月不是他肯教,叶筝就能学会,是要看叶筝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
  昆曲身段讲求刚柔并济,保持核心稳定同时又要挥洒自如,调用恰当的力量去完成每个控制和传递,几乎不可能速成。
  黎风闲看叶筝越来越使劲,要是不出声,怕是下课连路都不会走。
  “尾椎以上的位置放松一点。”黎风闲用书脊顶上叶筝后腰。
  一个小小提醒,却被叶筝触电似避开,上半身往外斜了斜。
  叶筝不是有意要躲,只是这本书歪打正着戳中他的痒肉。正准备转头解释,然而比他更快,是黎风闲变本加厉的压制。
  如果说第一次是隔着衣物的碰擦,那么这回便是不容抗拒的抵悍——
  书脊牢牢顶住他腰|间|敏|感的部位,不让他躲。
  “别动。”黎风闲不疾不徐地收回书,继而说,“这个地方不能动,两边手臂像在夹棉花。”
  叶筝看见前排那些孩子游刃有余地站着,而他像具木偶,牵一下动一下,黎风闲不说话后,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该问吗?叶筝思忖着,眼睛往后飘,黎风闲在低头看书,单手托着硬皮封页。
  咬咬牙,叶筝小声问:“怎么放松?”
  “用你自己的方法。”
  叶筝:“……”
  薛淼带女孩回来的时候,叶筝正闭着眼,左右晃动上半身,幻想自己在泡温泉。刚摸索到放松的窍门,赶不及实践,就被薛淼一把从水里捞出来,防不胜防。
  薛淼拍他的肩说:“好了,都睁眼,我们就正式开始今天的课堂,学习腿功。先做最简单的压腿。”
  ·
  两小时过去,叶筝一额汗地瘫软在地,大腿内侧直打颤,右脚近乎失去知觉。黎风闲刚走没多久,椅子留有余温,他抓着椅背,像个老大爷一样,一点一点把自己挪上去,然后扳正腿脚。
  “知道闲庭里最不缺的是什么吗?”送走孩子们,薛淼拿起扫帚清理练功房,她从镜中瞧见叶筝痛不欲生的样子,将袖子撸起一截,露出腕上白色的膏药贴,“看见没,消炎止痛,活血化淤,待会分两盒给你。”
  叶筝吊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地掀了掀眼皮,“管用么?”
  “比没有好。”
  膏药的味道千篇一律,叶筝以前跳舞经常扭伤挫伤,小羊山长水远给他带了一盒老中医倾情推荐的膏药贴,夸得玄之又玄,扬言七十岁贴了能蹦迪,是神仙做梦盼不到的灵丹妙药,什么骨刺增生、腰椎盘突出,一夜给你磨得比珍珠还光滑,简直就是医学奖的沧海遗珠。
  当然,关键点在于它折后卖七百五十块一盒。
  “奔着这价钱去都知道不会有假。”小羊如是说。
  次日早晨,叶筝成功被这头遗珠霍霍进了医院,脚腕上全是水疱丘疹。
  看得医生连连叹气,“假药你也信。”
  “对了,你午饭想吃什么,冰箱里有猪肉牛肉,还有番茄土豆老黄瓜……”薛淼不知道大明星的起居饮食,只希望嘴巴别太刁,伏秋这小地方可伺候不起。
  叶筝无力挥挥手,“都可以,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别用板蓝根泡面就行……”
  “你不是偶像吗,怎么一点架子都没?”薛淼笑笑,她以为叶筝后半句是用来凑趣的,谁知瞄见他异常贯注的双眼,喜色立时僵在唇边,“不、不会真吃过这东西吧?”
  “……吃过。”叶筝特意做出在镜头前的样子,眼睛睁圆,可怜巴巴地看着一处,“偶像也要挣钱的,跑综艺不是为了好玩。”
  打扫完练功房,薛淼哼着小曲去一楼厨房找阿姨。
  叶筝跟着起身,打算回房先躺一会。腿太酸了,还麻,他诚惶诚恐地扶着栏杆上楼,一口气分三次喘,步子不敢抬太高。脚下跨过的大概不是梯级,而是什么刀山火海,每一步都值得载入史册。
  走到一半,大腿内筋忽然突突地跳,局部组织剧烈收缩,扯得叶筝直不起腰,只能蹲在楼道里小声抽气。
  不知道缓了多长时间,他抹了把汗站起来,拖着麻痹的下肢回房。
  一进门,叶筝累倒在床上,关门的力气都没了,就这样一闭眼,天就黑了。
  这觉睡得酣爽,舒服极了,美中不足的是醒来时有种鬼压床的感觉,四肢麻木,等了好一会儿才能动。
  叶筝撑起身,一瘸一拐地去开灯。
  光管闪动几下亮起,他一迈步,发现门口多了个白色纸袋。拎起来看,里面有两套衣服,一袋面包和一盒膏药贴。该是薛淼给他带的。
  喝完水,叶筝又顺便冲了个澡回来,换上新睡衣,把膏药贴在患处——
  遍布小腿、大腿和膝盖,一盒用下来裹得跟木乃伊有几分相像。
  用面包填了下胃,叶筝靠在床头,从网上下载了《牡丹亭》全文。
  电影里他需要唱五场戏,分别是《惊梦》、《寻梦》、《写真》、《幽媾》和《冥誓》,每场戏都至关重要。他现在瘫痪在床上,做不了别的事,索性看看原文。
  时过半夜,叶筝听见楼下传来很轻的关门声。
  他放下手机,拨开窗帘看了眼——
  一个矜冷的背影不露声色地融进黑夜。


第14章 剧本
  捧着手机看了大半夜原文,叶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在海上行走,所有风景都消煞了颜色,只有明月是亮的,一方一方投入大海,粼粼波色,惶惶然照亮前行的路。
  闹钟响时,叶筝淋漓地睁开眼,一床清梦被扰乱。
  楼下人声嘈杂,他蜷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盖着。半梦半醒间,房门被人敲开——
  姚知渝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冲进来,“起床了!”
  “……什么?!”叶筝顷时惊醒,蹬开被子撑直身,两眼正对上一条粉色挂脖围裙。
  爱心图案被酱汁浇成煤炭色,东一块油污,西一块水渍,往上看,姚知渝一脸骄傲,挺了挺他的“战袍”,“快来吃早餐,给你做了碗鱼汤面!”
  叶筝头昏脑眩的,双脚落地,穿上拖鞋,他捏了捏酸软的腿筋,“姚编……你怎么来了?”
  “叫我名字就行,哦对了,待会儿赤崖的人会过来跟你签合同,我们就过来看看。”姚知渝等不及炫耀自己的佳作,把瓷白面碗放桌上,跺齐筷子塞叶筝手里,“这是用新鲜鲫鱼熬的烫,健脾开胃,对身体好,吃完才有力气训练。”
  “谢谢。”叶筝坐到桌前,鱼汤面冒着丝丝热气,奶白色的汤汁没过面条,切了把葱花和萝卜丝儿,莹莹绿绿,光看卖相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把面拌匀,叶筝夹了半筷放嘴边吹了吹,一口吃下。
  姚知渝眼睛发亮,“怎么样?好吃吗?”
  叶筝抽过一张纸擦嘴,“还可以。”
  “那就多吃点。”姚知渝放下心来,大咧咧走到窗前,撑着窗沿道:“对了,男二定了顾明益,下个月会官宣,到时候有个发布会要你俩出席。”
  “咳咳咳咳咳——”
  听见这名字,叶筝呛掉了一筷子面条,汤汁飞溅到桌面上,姚知渝回头,拿出围裙兜里的毛巾擦了擦,问:“咋吃个面都呛到了?没事吧?”
  没事?分明有事得很。叶筝提眼看他,不太敢相信,“是拍《青蝇》那个顾明益吗?”
  “还有哪个顾明益?就他呗。”姚知渝见他两眼微红,心说是呛狠了,紧忙在他背上拍两下,“要不要去给你倒杯水?”
  “不、不用……”叶筝心思已经不在这碗味道奇葩的鱼汤面上了。
  想起前不久网上有人带节奏说顾明益要演周海,也就是《幻觉》男二,还是低片酬出演时,粉丝们笑嘻嘻说你真幽默的样子,叶筝这会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一个没有演戏经验的小白,要和国内最年轻的满贯影帝,身价天位数的顾明益搭戏,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再说每年送到顾明益那的剧本数都数不完,多少片方抢不来的人,不像是《幻觉》这种小团队能请动,一般人想都不敢想,更别说自降咖位当二番。
  消息要是放出去,叶筝预感自己又要荣登热搜了。
  上热搜就算了,保不齐顾明益的粉丝还会盘算怎么半夜套他麻袋。
  “顾明益行程比较满,所以没法和你一样住在闲庭训练。”姚知渝声音平平,仿佛顾明益这名字到他嘴里,跟张三李四差不多,“不过他妈妈是京剧演员,也唱过昆曲,那些基本功他都会,学起来应该挺快。而且他妈妈也找了个昆曲老师教他。”
  叶筝迟缓地“啊”一声。
  “怎么?”姚知渝翻出烟盒,拣出一只咬着,要笑不笑地看他,“高兴晕了?”
  晕是挺晕的,叶筝默了下,又问:“既然你们请得动顾明益,为什么要找——”
  “闭嘴,吃面。”姚知渝翻了个白眼,知道他想说什么,主动解释,“我们给很多人递过剧本,当中包括顾明益,是他自己要接的,男二也接。至于你……”他作势去挑叶筝下巴,“你是我们一眼就看中的人。”
  “真的?”叶筝往后缩了点,将信将疑。
  姚知渝收回手,插兜里,神色凝重,“假的,其实是因为顾明益暗恋费怡才接的。”
  叶筝:“……”
  “快吃吧你,待会儿面就放坨了。”姚知渝捏着烟盒玩儿。
  犹豫半刻,叶筝还是捡起筷子,行若无事把面吃完。
  一碗见底,叶筝飞快拿过昨夜接的凉水,含了两三口,涮掉舌上盐味才咽下去。
  能把鱼汤面做得又咸又腥,也是一种本事。
  “要不要多盛一碗?锅里还有。”见他吃得爽快,姚知渝像是久遇知音,烟盒一撂,拿起碗就下楼,说什么都要给叶筝多弄一碗上来。
  很快,第二碗面又风风火火端了上来,叶筝不好辜负姚知渝一番美意,假模假样地做着吞咽,每隔几分钟就瞄一眼时间,千辛万苦熬到六点半,他以上课为由,名正言顺端着面碗出去,留姚知渝一个人在房里吹风。
  一出门,家政阿姨就偷笑着过来,接走面碗,笑呵呵说:“知渝做的东西只有这一个味道,我给你煮了点粥,饿了就下来吃。”
  叶筝有点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不辛苦。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阿姨说,“我先下去了,平时想吃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好。”
  还有半小时。
  叶筝到卫生间洗脸漱口,他掬了把冷水泼脸上,水流在下颌处汇成珠。醒神后,他坐到洗手台上,卷起裤腿,准备撕掉膏药贴。
  长痛不如短痛。叶筝揭起胶布的一个角,心一横,用力把它撕下。皮肤当即窜起一片红。他湿了些水抹小腿上,又去揭第二块膏药,如此类推,于是短痛也在量变中逐渐蔓延成了长痛。
  最后一块膏药贴在左大腿内缘,叶筝分开膝盖,裤脚撸到腿根,药贴边缘已经翘起来了,揪着一角,叶筝给它一点一点撕下来,粘黏的肉呲啦地响。
  撕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
  黎风闲摘下手表,单手松了几颗领扣,领带扯得松松垮垮。习惯了这个点卫生间里不会有人,他用手背搡开大门。
  门板砰地撞上墙身,坐在洗手台上的人一抖,动作定住了,仪态全无地敞着两条腿。通风扇呼呼作响,扇叶将朝晖切割成块,旧信纸一样的光段忽闪忽闪,落到叶筝微红的腿肉上,湿漉漉的液滴流过小腿,一路滑至脚跟,晶莹地摇摇欲坠。
  黎风闲撇开视线,侧头拉好衣领,把领带拢了回去,缓步靠近洗手台,“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没事。”叶筝揭下膏药贴,撑着湿凉的台面落地。裤腿自然垂下,他转向盥洗盆,拧开水龙头洗手,“早上好。”叶筝说。
  “早。”黎风闲走到他身旁,扔下手表,挤出几泵洗手液揉搓起泡,专心地抹擦指缝。
  玫瑰、茉莉、甜麝香,浓烈的香水味与潮气交融,叶筝鼻尖犯痒,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他关上水龙头,飞速抽纸擦干双手,裹起膏药贴投进垃圾篓。
  “那我先下去了,回见。”他说。
  “回见。”
  水声止住,黎风闲定定看向镜子,目送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后。
  叶筝轻捏着汗合上门,又想起昨晚半夜出门的黎风闲,总有种撞破别人秘密的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他掏出手机,登陆微博小号,想刷点什么转移注意力。这个号注册没多久,一键关注了很多营销号,像是约好了一样,首页全是某个熟悉的名字。
  #段燃出演电影烟雾情报#
  点进词条,一张电影海报排在热门首位,发布到现在不过一分钟,转发已经破万。
  海报中,段燃头戴护目镜,一身皱巴巴的隔离服,斜靠在电话亭。四周浓雾缭绕,他微仰着脸盯向左上方的监控器,像在跟那头的人对峙。
  评论区有人介绍《烟雾情报》,说这是莫朝筹备五年的新戏,科幻悬疑题材,投资好几亿美元的大制作,段燃演男二,档次空前绝后,吊打四个土狗队友。
  叶筝随手给留言点了个赞,接着手机又震动一下,顶上弹出一条新消息。
  段燃:看到海报了吗?我帅吗?
  叶筝切出消息界面,给段燃敲字:看不见脸也能说帅?
  段燃:怎么不能?
  段燃:要用心去感受。
  段燃:懂吗?
  白色对话框排满了整个画面,滑上去还能看见许多段燃分享过来的链接,多是娱乐八卦,论坛撕逼——
  谁和谁暗流涌动王不见王,谁和谁眉来眼去暗送秋波,谁家新剧扑穿地心,谁家新歌一天飞榜……
  只有段燃不想说,没有他说不完的。
  段燃:没事做你可以来探班,我们会在文厂待两个月
  叶筝想了想,回他道:有事做
  段燃:好吧
  段燃:那我再给你爆个大的
  段燃:凌晨四点,某知名女歌手被拍到在自家楼下跟一名黑衣男子激|情热吻
  段燃:她经纪公司都急疯了,忙着撤热搜,还买了对家黑料随时准备推出去垫背
  段燃:来猜猜被推出去垫背的是谁?
  叶筝若有所思,手指被空气操纵一样,不似平日,朦朦胧胧在屏幕上打下一个字——
  谁?
  忽然,身后有人喊他。
  “叶筝。”
  循着声音回过眼,一个哥特打扮的金发少女站在长廊上,礼帽垂纱盖过前额,唇妆灰暗,怀中抱着的洋娃娃破了条腿,棉絮外露。
  有一瞬的怔忪,叶筝拇指不小心碰到发送键,消息推了出去。
  手机随即陷入新一轮轰炸,他熄掉屏幕,点头道:“你好,费导。”
  费怡目光淡然,对着叶筝放空了一两秒,再低喃出声,“《烟雾情报》刚刚公开了宣传海报,你看了吗?”她提步向前,长裙下摆像一朵绽开的大丽花,走起路来有几分笨重,“男二是你们组合的成员,段燃。”
  “看了。”叶筝说。
  “莫朝这次的风格和以往都不同……”费怡面无表情,抠紧了洋娃娃,“他想要大奖,真是太贪心了。”
  走到叶筝面前站定,费怡把卷在洋娃娃背后的两叠剧本拿出来,“可我比他还贪心。”
  “所以叶筝,从今天起,我要你认认真真去了解温别雨,用你自己的方式去代入角色,去接近他、成为他……我知道这对于一个没有演戏经历的人来说可能有点困难,但我需要你这样做。”
  她沉下声,像是询问,“可以么?”
  “当然。”忽视掉被费怡揪得炸毛的洋娃娃,叶筝双手接过剧本,带着笑简洁明了地应下,“我一定会好好研究。”
  话落,卫生间门被人拉开,叶筝下意识看去。
  穿过晴天微小斑斓的噪点,黎风闲低头整理着上衣,头发是湿的,溢着水,领带胡乱缠在右手上,方才解开的扣子正一粒一粒系上。
  费怡随着叶筝视线转身,叫住了黎风闲,“风闲。”
  黎风闲脚步一顿,停下来看她。
  她详察着黎风闲,不着边际地问了句:“你多高?”
  “187。”
  费怡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洋娃娃的长辫,悠悠将它卷到手指上。
  沉吟半晌,她又问叶筝,“你多高?”
  “我吗?”叶筝笑笑,“我180。”
  “顾明益也差不多187……”费怡前半句话声细如蚊,两人都没听清,她往后退了四五步,像在调整角度,半身贴在墙侧,提起裙子微蹲着,目光刚好维持在两人腰际水平。
  再抬眼,她说:“你们可以抱一下吗?抱五分钟。”


第15章 假料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岑寂,屋外的鸟叫都默契地静下来。
  三人站位形成了一个吊诡的等边三角形,叶筝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态对付费怡的要求。
  虽然可能有唐突的成分,但对他来说也不至于到难以接受的程度,他上综艺做过不少比这更出格的举动。
  现在一个拥抱就扭扭捏捏,多少是有点矫情了。
  可矫情归他一个人矫情。
  黎风闲又不是他们这种要向剧本妥协的人……
  大概是想起黎风闲有洁癖,又或是某股流窜刺鼻的香水味,叶筝潜意识想要和他保持距离,尽管此刻他们相距不远,他一抬手就能勾到黎风闲肩侧,碰上他深黑色的衣衫。
  凝思片刻,叶筝还是礼节性地向黎风闲投去问询的目光。事实上他对这件事不抱任何希望,黎风闲垂在身侧、迟迟不动作的双手已经告知了叶筝答案。
  很快,身边传来声响,黎风闲右手插|进裤袋,把露出的一小段领带揉了回去,“抱歉。”他说,“我还有事。”
  “行,你忙吧。”费怡慢吞吞站直,并不惊诧。
  她只是想提前熟悉一下两位演员的身高差,从不同角度看会有什么视觉上的差距。
  临时有意提个想法罢了,拒绝也无所谓,她朝叶筝招手,“那叶筝,我们去签合同吧。”
  “嗯。”叶筝点头,跟着费怡往楼上走。
  上楼途中,又来了个姚知渝,三两句话把刚才的僵涩聊没了。
  姚知渝抱着手机不断刷新,“我的妈?!热搜炸了啊!”
  费怡睨他一眼,问:“为什么炸了?”
  “岑末公布恋情了。”姚知渝把手机怼到费怡面前,“你看,粉丝一个个都在评论区骂她。”
  岑末这个名字叶筝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是锦禾旗下的新生代女歌手,被媒体封为“每个人心中的白月光”,面对采访时大方得体,从不怯场,一米七的个子,只穿一条白裙都很显气质,身上那份孤高恬静几乎成为她的标识。
  MAP之前和岑末合作过一个饮料代言,广告播出那天,几家粉丝因为一个牵手动作撕得空前绝后,战场从微博贴吧扩展到外网论坛。
  当中被骂得最狠的就属叶筝本人,岑末粉丝认为他“玷污”了女神。
  应品牌方要求,他们需要营造出校园初恋的感觉,故而安排叶筝跟岑末饰演情侣。里面有个镜头是两人手牵手离开音乐室。
  怎料这需要慢放才能看清的画面,会让多方粉丝打得伤筋动骨,叶筝也被队友粉冠上“皇族”标签——
  谁让你和岑末牵手了,其他人都没这待遇,你不皇族谁皇族?
  广告商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你撕任你撕,流量有了,热度有了,还不愁销量。他们唯恐天下不乱,趁热乎,想安排两人上杂志,预备第二波宣传。
  可惜锦禾谢绝了这个邀请。
  在叶筝看来,锦禾比星航机灵太多了,立足几十年,知道怎么将利益最大化,他们才不舍得让岑末这块香饽饽和MAP绑定在一起,怕星航买通稿造文章,故意往火堆上凑蹭他们便宜。
  风波随着时间平息,岑末后来接了一部古装偶像剧,演的是魔界妖女。剧集播出时,有报道说这剧是锦禾为了岑末量身定做的,服化道都由锦禾高层亲自把关。
  能在岑末身上投入这么大笔财力,锦禾怎么可能轻易让她公布恋情?都知道粉丝最介意的就是偶像谈恋爱,而且在上升期官宣……
  叶筝多疑地摸了下手机,又想到段燃和他说的话,女方经纪公司忙着撤热搜?要推对家的黑料出去垫背?这分明是假料啊。
  锦禾要是真想保人,尾气都不会让你捉到,怎么可能放着岑末乱来。
  “好多人都在喊塌房了。”姚知渝将手机捂在胸口,模仿其中一条微博道:“女神怎么能和男人谈恋爱!”
  “为什么谈个恋爱就塌房?曾几何时你也是个黄花大闺男,如今……”费怡懒散地端倪着姚知渝,“如今不纯洁了,也不见有人跟你绝交。”
  姚知渝摇了摇头,“跟你说了多少遍,曾几何时不是这么用的。再说了,我又不是大明星,不靠粉丝吃饭。不信你问叶筝,问他敢不敢这样谈恋爱,敢不敢在停车场跟对象亲亲,这不是在要粉丝的命吗?”
  叶筝:“……”
  姚知渝一门心思全放在狗仔偷拍的照片上,一连看了好几张,眉头逐渐扬起,“我靠!这么激烈。”
  叶筝无意识放缓步伐,拿出手机点开微博。
  他关注的营销号发了个九宫格图,全是岑末和男人接吻的照片。
  照片中,岑末身着运动装,拉低了口罩,双臂交楼在男人颈后,白皙的脸贴上去。这套图拍得很仓促,只能看见男主人公的背影,黑衣黑裤,露出一块手表。
  深蓝色的表带,表壳、表冠都是玫瑰金,叶筝这一刻跟中邪似的,很直接地想起在卫生间时,黎风闲放到水台上的那块表。
  “不知道是哪位名门公子有幸抱得美人归啊,长得帅还能接受吧,要是美女与野兽的话,我都替粉丝心疼。”姚知渝无聊地转着手机,把屏幕旋到另一边。
  上了三楼,费怡推开第一扇门说:“到了,进去吧。”
  叶筝掐了下掌心回神,换上微笑同房间里的人打招呼,“你好。”
  “你好。”赤崖的代表穿扮得西装革履,“请坐。”
  叶筝不禁扫了眼他们仨的装着,有穿睡衣的、系围裙的、抱玩偶的……
  费怡拉开椅子坐到那人对面,洋娃娃放大腿上,“他晚点还要训练,我们长话短说。”
  “当然。”代表起身将文件推到叶筝面前,“叶先生,我代表赤崖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过来跟您签订电影《幻觉》的合同,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或者找律师审阅后再签。”他递给叶筝一支钢笔,“请务必仔细阅读。”
  “我明白。”
  合同细则列了好几页,叶筝一字不漏全部看完。谨慎起见,他将合同拍给相熟的律师看,确认细节无误后,叶筝提笔签名。
  “那么祝你们拍摄顺利。”代表收起文件,对比过两项签名后,他交还一份给叶筝自留用,“我就先走了。”
  “再见。”费怡说。
  叶筝坐在原位,对着赤崖文化几个字发了会儿呆,他就这样,没经过试戏、对戏,围读,全赖导演和编剧的一双“慧眼”,让他选上了温别雨,担正男一号。
  很多人说段燃能攀上《烟雾情报》这样的大制作是娱乐圈一大未解之谜,叶筝有点想笑,觉得自己能演《幻觉》也该纳入十大奇迹了。
  “原著和剧本有一点出入,建议你先看原著再看剧本。”姚知渝摸了根电子烟含嘴里,“当初为了过审,有些地方改得亲爸不认,单看剧本可能不太好理解。”
  叶筝点头唔了声。
  空旷的房间里响起一首重金属音乐,费怡厌厌地盖住耳朵,像是早已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姚知渝接起电话,那头铿锵有力的咆哮直穿听筒,“翅膀硬了是吧?快给老子滚回来!”
  “好好好,这就滚回来,您注意血压,千万千万别动气。”姚知渝一套套温声哄着,解开围裙后退出门,见费怡不动,又扒着房门向她抛了个痉挛一样的wink,暗示她快走。
  费怡无声叹气,对叶筝道:“他家里有事,这段时间可能都来不了闲庭。你加油吧,我有空会来看你。”
  送走了姚知渝和费怡,叶筝回去上课,孩子们已经到齐了,滴溜溜地看着他进门。
  突然间,一个男孩指住他,边笑边拍手,“迟到了!该罚!老师你看,叶哥哥迟到了!”
  叶筝尝试解释,“不好意思,我刚才……”
  “我不管我不管!该罚!”男孩貌似对惩罚这件事异常执着,他小跑到叶筝身旁,拉着他的手走向黎风闲,强调着,“叶哥哥迟到了四十分钟!”
  看热闹貌似是人的天性,不管三岁还是八十岁。
  昨天叶筝还觉得这群小孩纯朴招人疼,今天就涌出了不死不休的劲儿,非要他挨罚。欢呼声越来越大,叶筝不好耽误课堂,便顺着他们心意说:“好吧,该罚。”
  男孩熟练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圆形小盒,带到叶筝面前,一双大眼睛真切地盯着他,“抽一个。”
  小盒里装了几十张对摺的纸条,叶筝胡乱抽了一个,打开看——
  打手心。
  把纸条放回盒里,叶筝摊开掌心向上,面朝黎风闲,哂道:“罚吧老师。”
  扇骨是紫檀做的,坚硬细密,雕有两朵缠绵悱恻的牡丹。黎风闲执扇走向前,墨香衔着青橘味低柔地覆来,叶筝无意抬脸看他,底明辉被颀长的身形笼盖。
  黎风闲换了身衣服,气息清澈,甚或有点上瘾的好闻。
  叶筝同他四目相对,钳制想要避开的冲动,又说一次,“罚吧。”
  扇子啪地落到叶筝手心,正要收手时,手腕却被黎风闲抓住。
  “你说的,要罚两次。”他平声静气道。
  叶筝还没来得及说他耍赖玩文字游戏,扇子便再道落在掌心,轻得几乎没有用力,坚致的扇沿贴着手掌抽走,划出一道丝丝入骨的痒意。


第16章 撞上
  有了昨日的经历,现在的痛已经不是痛了,从压腿到踢腿,叶筝只觉下半身快要挣离这副躯壳。他才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练个腿功愣是练出了大爷做早操的既视感,弯腰慢腾腾,抬腿也迟钝。
  “现在练习单腿站立。”黎风闲站在前排中央,面对着众人。他上课习惯了端平眼神,为了方便示范动作,脖颈不会随便乱动。
  由于孩子们身高有限,他的目光稳稳对上了叶筝,短促地交接几秒后,叶筝汗水入眼,扯起T恤下摆擦了擦。
  劲瘦的腹间侵湿一片,连绵地淌着水光,他急喘了几下,汗珠吸得饱满,断线似往下掉,涔进裤子边缘。
  黎风闲压住扇柄,回身点着把杆说:“先闭眼,双臂从两侧举起,高举过头顶,掌心合十。然后抬起右腿,保持平衡。”
  年龄和性别会影响一个人的平衡感,有些人能坚持十来秒,有些人两三秒就触地。没了凝视点,叶筝脚底一通虚浮,脚趾乱抓着地板,一个重心失衡,便全盘散了架。
  撑住大腿吁气,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东西七分靠努力,九十三分靠天分,认真跟小孩比就输了。
  休息时,叶筝坐到地上,腿肚开始抽筋,几个小男孩围在他身边追逐玩闹,直到黎风闲过来才安分点。
  他展开折扇,低眸看了看叶筝掐在小腿上的双手——
  用蛮力紧箍着,白森森的指甲几近陷入肉里,整条手臂都在战栗,青筋涨得可怖狰狞。
  “疼?”他问。
  叶筝没吭声,把嘴唇咬出了血色。
  黎风闲:“受不了可以跟姚知渝说,他会想办法。”
  “让他想什么办法?”叶筝心口一滞,自下而上盯着黎风闲,“改剧本?删镜头?还是找个替身来?”
  以为是自己这幅姿态让黎风闲误解成其他意思,他扶着把杆起身,重申道:“我既然接了这个剧本,就不会怕疼。”
  一时,练习间静得吓人,小孩们也不吱声了,有好几个还缩到了黎风闲身后。
  其他人见状,也都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地往队末凑,排成曲里拐弯的一条队。
  叶筝不禁汗颜,搞得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似的,“我………”欲要解释,黎风闲走开了,到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个透明密封罐。
  罐子边缘溢着金光,里面装有软糖一样的东西。
  “这是维生素。”黎风闲说,“你拿回去吃,一天一次。”
  叶筝懵懵地接过:“维生素?”拧开瓶盖,确实是软糖,花花绿绿的,做成各种水果形状,他挑了粒“苹果”含嘴里——
  又酸又甜,说不上多好吃。
  “我知道,”一个女孩舔着唇靠过来,眼睛直溜溜地瞄向罐子,“腿抽筋可以吃这个。”
  “哦。”叶筝笑了,从罐子里抽了一粒维生素软糖出来,“来,请你吃。”
  “谢谢哥哥!”小女孩拿着糖开心地跑远了。
  叶筝又把糖分给剩下的小朋友,一人一粒,见者有份,几分钟前“站队”的事儿全忘了,都跟着小女孩叫他哥哥。
  等休息结束,所有人又回到原位继续练习。
  “丁字步站稳后,右手在胸前划个大圆形,要做到轻、柔、软、圆。”黎风闲纠正着学生们的动作,背脊有把铁杆似的,撑得挺拔,“幅度不能太大,上不过鼻梁,宽不过肩膀,捏着兰花掌,由外到里……”
  云手做起来有点像打太极,力道重了显得生硬,轻了又划不成正圆,叶筝一遍又一遍做着相同的动作。
  直至课堂结束,他已经摆了上百个回合,符合标准的次数大约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间。
  还有很多提升空间。
  叶筝跟在黎风闲后边,抱着罐子同他一起出门。
  趁黎风闲在锁门,叶筝平复下心情,把湿发拨到脑后,望着被撞得叮当响的钥匙串,问:“那个……你们小时候是怎么训练的?”
  “打。用藤条打。”黎风闲不冷不热地说。
  “有用吗?”叶筝疑信参半,虽说传统科班喜欢体罚学生,信奉严师出高徒,但打多了真的不会激起逆反?
  “……分人。”
  “那你呢?”
  见叶筝问得很有兴致,黎风闲下意识联想起了那句不怕疼,以为叶筝想靠藤条死练,便断然回绝他的想法,“别整天想着挨打。”他说,“我不体罚学生,罐子里的纸条根本没用过。”
  “所以我是第一个被你罚的学生?”
  “是。”黎风闲看他笑了,又问:“你很想被罚?”
  “啊?”叶筝嘴角抽搐,随之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放心,我没那种爱好,只是想知道怎么练习才会有效率一点。”
  黎风闲收起钥匙,似松了口气,“多看多练,不是每一条路都有捷径。”
  “好吧。我知道了。”
  两人一块下楼,阿姨把热好的粥盛出来,加上一大碗番茄牛腩,招呼他们坐下,“快来吃,不够我再另外下个面条。”
  “够了,不用麻烦。”黎风闲说。
  “好,那你们慢慢吃。”阿姨松开围裙,提着喷壶出浇花。
  饭桌上很安静。
  叶筝习惯了囫囵下咽,随意嚼几下就往里吞。
  这是以前跑活动落下的习性,食无定时,偶尔能坐在后台吃吃外卖,要是忙起来只能蹲车里啃白馒头,用无糖咖啡混一混,凑合着朝肚子里灌,管饱就可以。
  叶筝揉着胃,侧目去看坐在对角的黎风闲。
  他吃饭时极为专注,每一口进去都像在仔细品尝,连擦嘴用的纸巾叠得工整精巧。衣服更是一丝不走。
  想起衣服这事,叶筝给姚知渝发了条消息,向他要薛淼的联系方式,好把买衣服的钱转还给她。
  姚知渝秒把名片分享过来,颇有暗示地发了个熊猫头表情包。
  叶筝:……
  叶筝:她给我买了点东西,我是去还钱的。
  姚知渝:嗯呢
  姚知渝:懂的懂的
  姚知渝:不用解释那么多
  叶筝:……
  忍着拉黑的冲动,叶筝点开名片,加了薛淼好友。他把碗筷放到水槽里洗净,接了杯冷水喝,再拎着软糖上楼拿钱包——
  两套衣服不够换洗,他打算去附近的市场上多买几套。
  拿手机搜了下定位,市场距离闲庭不到一公里,可以慢慢走过去,当消食。
  伏秋人不多,叶筝懒得戴口罩,就这么下楼。
  出门前,他走到饭厅,敲敲屏风,说:“老师,我出门买点东西。”
  “嗯。”
  声音还是没什么活人气息。
  出了门,叶筝抬头呼气。
  没走几步,小羊突然给他拨来电话,张口就是令人寒毛直竖的啜泣声,“叶筝啊,你在那边住得怎么样?还习惯吗?要我给你带点什么过来不?”
  “没事,不用过来。”叶筝走下楼梯,“切视频吧,我给你看看这边的风景。”
  于是小羊重新打了通视频电话过来。密匝匝的绿意收入镜中,叶筝举着手机,“很久没试过这样散步了,在这边挺好的。”
  “那电影的事……你想好了吗?”小羊叼着笔盖,把参考书垫手肘下,脑袋凑近镜头,快把整张脸贴上去了,“合同没问题吧?找律师看了没?虽然赤崖是大公司,不会明着坑人,但资本都是没良心的畜|生,小心被阴了。”
  “没问题,看了的。”叶筝慢步走着,胳膊腿还是不舒服,每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歇会,换口气匀一匀。
  “什么时候开拍?我看《烟雾情报》已经开始宣传工作了,你们其余演员定下来了没?”
  叶筝笑了笑,“小羊,羊哥,任晓洋。你好好学习吧,开机我会告诉你的。”
  “啧,看看人家段燃,微博一天挂三四个热搜,就差驮个大喇叭,逢人就喊,老子要演莫朝新戏啦!”小羊两指夹着笔杆,逆时针推旋,圆珠笔在拇指上转了一圈,“唉,可惜啊,热搜第一被岑末女神挤了下来,可能这就是命吧。”
  “对了,我看论坛上有人说,岑末那对象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小羊啪地放下笔,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救命啊!难道想红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岑末本身有实力,加上锦禾力捧,红不红跟那个没关系。”叶筝说。
  “也对,锦禾有的是钱,唱歌演戏互不耽误——”
  门外叮叮咚咚,小羊忙把手机扣下,没说完的话也折在舌边,他压着嗓,“我妈回来了,得继续看书,先挂了,拜拜,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知道吗?”
  “知道了。”
  画面切断后,叶筝走着神点开论坛。
  没有哪个明星艺人会不好奇自己的新闻,差距在于能不能好好消化,用平常心面对。
  他娴熟地点进娱乐分区,毫无悬念,首页全是岑末。
  【热:岑姐还是red,谈个恋爱都能有十三个热搜,直接破纪录了!】
  如题,哪个幸运er谁能打破岑姐的记录呢?
  1L:恭喜岑姐,争取月底扯证,年末怀孕,明年上2台的《妈妈无敌》,再火一次
  2L:小吊子能不能滚?
  7L:岑末又没有实打实的黑料,至于吗你们?
  42L:爱信不信,岑姐跟姐夫是在锦禾的周年趴体上认识的。
  199L:看来只有张决跟叶筝出柜才能破纪录了
  203L:晦气,别提过世CP可以吗?
  437L:姐夫看起来不是很高的样子,众所周知,岑姐身高170,姐夫最多最多175-177,猜不准我倒立吃西瓜。
  438L:177也太矮了,别是个残疾人
  500L:管他多高,岑姐喜欢就行,粉丝别挑挑拣拣了。
  789L:弯着腰你也能算出来多高啊?阿基米德都没你厉害
  993L:除了粉丝没人关心这男的长什么样儿好吗?
  1142L:星航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某小花这波真是要上位取代岑姐了
  话题逐渐偏离正轨,叶筝关掉论坛页面,两条消息一前一后刷新出来。
  姚知渝:简昔年定了岑末来演
  薛淼:现在才看到消息,不好意思ToT,衣服是老师给你买的啦,那天我临时有事,没去市场~
  叶筝扶着额头,好一顿闷塞,果然人活久了,什么事都能撞上。


第17章 热搜
  《幻觉》的选角标准再次刷新了叶筝三观,难不成话题度也是指标值的一部分?
  前有三金影帝顾明益,后有顶级流量岑末,这样看来他什么也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论演技不及顾明益,论人气……如果黑红也算红,那勉强能跟岑末打个四六开。他占四。
  原著中,岑末饰演的简昔年明恋周海多年。
  她出身豪门,又是家中独女,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而她对周海的爱同她本人一样,爱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生活在上流社会,简昔年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也从未失去过什么,她莽撞、猖狂,又毫无节制地包容周海。
  她对爱情没什么观念,情窦初开的时节,她就满心满意的全是周海,就算对昆曲一无所知,也成天往戏班跑,为的就是可以多见周海一面。
  故事最后,简昔年如愿地跟周海在一起了,听上去是美满和谐的结局,然而这条感情线一直饱受非议。
  因为周海自始至终都没明确回应过简昔年,跟她结婚更像是对现实的一种服软,而不是爱。
  周海在野巷子出生,那地方鱼龙混杂,多的是赌摊和麻将馆。大姨不想周海跟着他的二流子老千父亲东躲西藏,就托人带他进戏班,混个三餐温饱也好。
  受成长环境影响,周海城府极深,但他掩饰得极好,在旁人眼里,他脸上永远带笑,是个温柔乐观的男生。
  这样一个天性冷漠的人,却把毕生唯一一次的慷慨献给了温别雨——
  他向师父推荐了温别雨,并答应跟他一起练戏。
  是周海亲手将浓艳纷繁的色彩引灌给温别雨,再弃他而去。
  他害温别雨错失比赛、落选良角,在温别雨对他实行报复时,他仍不觉懊悔,更同他说,如果时间倒退,他依然会那么做,杜丽娘那个角色只能由他来演。
  读者经常围绕这三个主要角色写小论文,分析谁跟谁是真爱,企图把狗血连天的剧情抽丝剥茧,细致到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较多人认同的是,他们之间没有爱情,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感,全是巩固地位或是自尊的器材。
  爱是最平庸的一种注解。
  《幻觉》原文里有非常多煽情的对白,很是考验编导后期能否拍出“文艺范”。
  不过单说外形,岑末的气质完全切合富家千金简昔年,同理顾明益,他七岁出道,有二十年演戏经验,长了双浪荡薄情的柳叶眼,可以深情、可以寡义,也符合周海的特征。
  几经周折,问题来到叶筝这边,文中形容温别雨的用词是“清瘦又饱含诱|惑力”,骤看没一个字跟他搭边的。
  身材上的清瘦能靠运动节食减下来,难搞的是诱惑力。
  电影保留了两幕经典的情|欲戏,一次是与周海排戏时的情不自禁,一次是着女装对镜自|渎。温别雨本是个木讷腼腆的男生,只有入戏了才会跟欲|望角力,不是流于表面勾|引,它需要裁成两层演绎,一层是戏中故事,一层是温别雨破除约束后的“自由”。
  可温别雨死在了寻求自由的路上。
  演得好的悲剧人物绝对会为电影添加感染力。
  正如顾明益的成名作《青蝇》,他演了个哑巴小偷,全片一百二十七分钟,零台词。顾明益抱着小猫尸体瑟缩在路边的那场哭戏,被粉丝制成了动图,广泛流传开,经常出没于各大比拼演技的帖子里,证明我国娱乐圈还没完蛋。
  反观自己,拍个剧情向的广告都会NG好几次。
  叶筝踢走脚边碎石,仰天叹息,他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修来这么一部《幻觉》?能跟两大神仙同台斗法?
  这时,姚知渝发来消息,像是看透了他的焦虑。
  姚知渝:哎哟千万别有负担,你是个演员,演砸了就甩锅给导演*~*&%da&%
  叶筝哭笑不得,回了个表情包,然后主动岔开话题,省得他被费怡扔出车外。
  叶筝:能发我一下黎风闲的联系方式吗?
  姚知渝:瞳孔地震.jpg
  姚知渝:你男女通吃?
  姚知渝:告诉你啊,风闲他
  对方正在输入了几分钟。
  姚知渝:算了,还是不告诉你,哼。
  叶筝:……
  跟姚知渝扯皮不是明智的选择,手速比不过,脑筋跟不上,哪哪儿都不占优。叶筝把他晾在一边,等他发散完,划着记录去找黎风闲的名片。
  他的头像是棵树,矗立在曙色之下,叶子透着迷人的金红色。这类小清新的头像叶筝见过不少,惟独黎风闲给了他一种相熟感。
  他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棵树。
  一辆摩托呼啸而过,轰隆声把他刚聚起的思绪撞得崩裂,叶筝啧了声,打开识图软件查了下这张图。
  【相关结果:樟树 植物界 被子植物门 双子叶植物纲……】
  是常见树木,可能加了个滤镜,拉了下对比度,虽然这不像是黎风闲会做的行为。叶筝想象了一下黎风闲一脸漠然地抱着手机,一个一个滤镜去调试,又反复拖动亮度条的样子……
  他甩甩脑袋,把这惊悚的画面驱赶出去。
  加上黎风闲好友,叶筝转了个红包过去跟他道谢。
  那头迟迟没有回复,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舒展着臂膀,边散步边做拉伸。
  走过前面这条大路,右拐便是市场。
  人声跟土味金曲掺在一起,举目前看,两侧排满了小摊,支着颜色各异的帐顶,绚丽得像块拼图。
  叶筝一次性买了六套运动服,店家笑容可掬地接过现金,不忘安利他办张会员卡,下次买满一百能有九折。
  “这……你们还有会员制?”叶筝承认自己眼界低了,这种临时搭的摊子竟然也想着要建立长期稳定的客户群。
  架不住店家热情如火,挽过手臂给他介绍办卡的好处,叶筝尴尬笑着,胡里胡涂填下了电话号码。转眼手中就塞来一张纯白小卡,上面用马克笔歪歪斜斜写着老李服装四个字。
  风味原始,朴实无华。
  叶筝在市场里转了一圈,又买了些日常用品和跌打药酒。
  尾巴尖尖那家店是卖手工饰品的,摊主爷爷佝偻着背,老花镜滑至鼻翼,用幼针挑着两根红绳,把圆形镂空的铃铛往里穿,发出清脆碰响。
  叶筝走到摊前,问:“爷爷,这个多少钱?”
  “这个啊,这个八块钱。”
  他身上没散钱,掏了张一百块,塞到爷爷手里:“我就买您手上这条。”
  “小伙子眼光真好,这是姻缘绳,戴脚上能招好运。”爷爷将红绳装进巴掌大的盒子里,“现在买一送一,你看要不要再挑一样?”
  这里女款较多,叶筝看了五分钟,选定一条蓝色手链,末端编着两个菱形小结,“就这个吧。”
  “好咧,这是我老伴做的,前些天拿到庙里开过光,能保平安,特别灵。”爷爷笑咪咪把盒子交给叶筝,低头去找零,从抽屉里翻出几张软塌塌的纸币,嘴里念叨着“九十二、九十二”。
  等他数完钱,发现叶筝已经走了。
  “这小伙子啥情况?”爷爷探出半个身子,朝路中心嚷嚷,“你不要钱了吗?”
  回到闲庭,叶筝丢了小半条命,主要是晒的,他躺一楼长椅上,用帽子扇风。回程路上提着两大袋衣物,没空看手机,不到半小时,已经有三十条未读消息。
  小羊:这届网友太优秀了,人均私家侦探吧?
  小羊:【链接】
  小羊:卧槽连表都扒出来了,是RG的蓝金款,价格八位数,全球限量五十个。
  小羊:图片.jpg
  小羊:老天爷,有钱真好
  小羊:呜呜我妈抓到我在玩手机,要被没收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条消
  除了小羊以外,还有一半消息是来自某个新建立的聊天群,群名写着“幻觉票房大卖”,有十来人。里面全是例行问候,连格式都没变,一长溜复制着姚知渝最早发的那段,就改了个名字和职位。
  叶筝有样学样,在群里冒了个泡。
  把东西拿回房间收拾好,叶筝用脸盆装着毛巾和新衣服去洗澡。
  刚锁上门,叶筝撇见垃圾篓里有一抹鲜艳的蓝,蓦地勾动了好奇心。
  他端着脸盆走近去看,猛见一块手表压在纸团上——
  靓丽的八位数限量款就这么跟他用过的膏药贴一起待在这小破篓子里。
  突出一个不分贵贱。
  他无意关注别人的私生活,客观去看,这款表还有另外四十九块、喜欢穿一身黑的人很多、香水有可能是不小心蹭上的,半夜出门……也许是遇着急事要办。
  不一定跟岑末有关。
  有时候直觉很容易误导一个人,看客大多如此,不然虚假消息也不会漫天起飞。
  到这,叶筝觉得自己逾越了,他是来训练的,不是来对着一个垃圾篓当福尔摩斯的,留意别人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的,这也太流里流气了。和那些捕风捉影的狗仔有什么区别?
  黎风闲是他的老师而已。
  叶筝冲了个凉水澡冷静下来,他往肩上搭了条毛巾,不准备吹头,趿拉着拖鞋回房看剧本。他给温别雨画了个脑图,将人物关系厘清,又将个人技能点列出来,挤满整张A4纸。
  他会做饭、会织毛衣、会剪花、会编竹篮,会修风扇……
  实乃全能型人才。
  等他做完笔记,天已经黑了,阿姨敲门喊他下楼吃饭。
  “好。”叶筝朗声应着,把剧本放进文件夹。刚摸起手机,微博自动给他推送了一条热门内容——
  【网友爆料,即将解散的人气组合MAP成员叶筝……】
  叶筝差点被口水呛到,都好几天没活动了,怎么还有热搜?他打开微博,一则话题醒目地挂在首页,被好几个营销号转发了。
  #叶筝 黎风闲#
  一位叫狗仔小花的网友发布了九张照片,除了叶筝和黎风闲,他很是贴心地替路人打上水印贴纸。
  背景是大会堂的后台,黎风闲跟他面对面站。
  叶筝用残存的记忆回想起了那天——
  出了化妆室后,他只在临走前见过黎风闲,中间还隔着个不相关的路人姚知渝,仅一句话的时间就被抓拍,是他太不小心还是对方技术精湛?
  @:又是这哥们,差不多得了,什么鸡脖热搜都买。
  @:???滚啊,霸凌咖别倒贴闲庭
  @:为什么不是@张决 ,来人把叶筝送去男德培训班,居然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这谁?跟圈外人炒作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才是真爱?难道从一开始,@张决 就是错的?我们绝症CP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有人科普一下这位小哥哥吗qaq(不是叶筝)嘿嘿……帅哥……嘿嘿……帅哥……嘿嘿……
  @:別@张决 了,就知道@张决 ,@张决 看到会伤心的呜呜。
  @:求解绑教程
  @:唉,你们……唉你……唉你们
  评论区吵翻了天。
  不少人护着黎风闲,劝叶筝当个人,糟蹋糟蹋张决就算了,毕竟卖腐咖都不无辜,可人家闲庭跟你无仇无怨,低调办着巡演,没什么热度给你蹭,真没必要这样做。
  叶筝不住有些生气,带他节奏就算了,拉上黎风闲算什么意思?
  他拉开门,一抬头,黎风闲从他面前路过。
  “那个,黎老师……”叶筝叫住他,手指紧了紧,“微博上的事,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黎风闲从柜架上拿出口罩戴好,看了眼时钟,缄默须臾。
  “跟你没关系,不用道歉。”黎风闲说。
  见他这身服装,叶筝明白他要出门,但热搜还挂在第六呢……再泼把油进去岂不是直接炸了?
  叶筝言不尽意,筛了点委婉的词出来,“你是要去什么地方吗?现在网上闹得有点疯,最好就……嗯我的意思是,最好低调一点……”
  过了几秒,黎风闲表情起了变化,眼尾稍扬,不解地问:“我去看黎音,为什么要低调?”
  “黎、黎音?”叶筝为自己的冒昧卡了下壳,心脏砰砰直跳,烧到头上的焰气莫名蔫了点。他心虚地别开脸,思绪空白,其实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这多余又丢脸的“提醒”。
  “这样啊。”叶筝动动嘴角,不知道有没有在笑,跟黎风闲挥手,“赶时间的话你先走吧。”
  晚饭时间。
  叶筝把手机放碗边,看着热搜从第六上升到第四,扒了口饭,刷新一次,又升到了第二位,直接将时事新闻压了下去。
  看见热搜后,姚知渝气得肺管子裂开,给叶筝弹了语音电话。
  “热搜买得太明显了,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点炮,赤崖那边会帮忙撤热搜……你别看微博了,这群人真他妈有病。”
  “确实有病。”叶筝魂不守舍,机械式接道:“有病。”
  “对了,风闲呢?他在干嘛?”
  “出去了。”
  “行吧。”姚知渝记得叶筝有个告别演出,于是问了日期,“你们那个解散表演在几号来着?”
  “二十九号。”
  叶筝猜见姚知渝的顾忌,舞台结束后,他们有个简短的问答环节,他跟黎风闲见面这回事必定会被翻出来问。
  也是闹心。
  他不想拖黎风闲下水。
  “要不这样,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朋友带你去看戏,”姚知渝提议,“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去猜吧。”
  叶筝失笑,“记者没那么好忽悠,他们会继续问是什么朋友、朋友跟黎风闲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能进后台、是不是——”
  “打住!别说了!有声音了!”姚知渝哀嚎一句,“妈的这些人怎么那么无聊!实在没事做,扶几个老奶奶过马路不行吗?”
  “见招拆招吧。”叶筝喝完最后一口汤,阿姨默着声收走碗碟。
  吃完饭,他回房读了会剧本,精力没法全部放在剧情上,总会预想着解散舞台那天有可能发生的事,最终成功失眠一整夜。
  等到天亮,叶筝含着牙刷草草洗了把脸,不断掐着眉心去上课。
  “圆场就是快步走,腰立起来,肩膀要稳……”
  叶筝眼下泛起青灰,走得摇头晃脑,感觉肩上被什么东西拍了拍,顿时吓出一身汗,警戒地扭过头。
  黎风闲收回折扇,语气纹丝不动,把话说完,“……步伐均匀,不能拖沓。”
  未几,他沉下声,把音量控制在两人间,“别分心。”
  “嗯。”叶筝抿了下唇,向他保证,“不会了。”


第18章 邪门(一更)
  近两周,叶筝除了上课就是看剧本。有了那日走神的经历,他不敢再熬夜,勒令自己每晚十二点前一定要熄灯睡觉,培养早睡早起的习惯。
  这晚。叶筝又做了那个梦,陌生的酒店、陌生的男人,体内腑脏燎得滚热,快要蜕出皮层。
  他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降温,默默眺着浓夜沉落。
  雨势大起来时,整间房子都在轻轻震动,隔着窗户也能感受到来自室外奔涌的挤压。水声绵密地敲在金属沿,像被困于某处、闷闷的心跳声,不息地寻找着一隅栖息之地。
  叶筝坚信科学道理二十多年,直到今夜,他被一记惊雷劈醒,在床上躺了二十分钟尸,思考要不要迷信一把。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他清心寡欲那么多年,该思的不该思的,全被拍死在大学的浪滩里了。
  人家上学谈恋爱、下课去约会,他忙着窝寝室里写歌。
  罗安经常捉弄他说,没分过手的人是写不出感人肺腑的情歌,不然为什么都说体验派才是唯一的真理。
  叶筝摘下耳机,微笑回驳道:“我又不写情歌。”
  三十二首自作词曲,仅有一首关于中二热恋,是叶筝没出道前的黑历史,连粉丝都夸不下嘴,嫌歌词太做作了——
  什么玫瑰、烟火、人间、红尘,一锅炖。
  这梦的邪门水平不亚于叶筝开窍时写的情歌,他痛定思痛,拿起手机搜索“周公解梦”,白光荧荧幽幽照在脸上,眼底游离出一行黑色小字。
  造访人数最高的网站自带木鱼背景音,米黄色打底,滑动时有青烟特效缭绕升起,看上去真有那么点禅意。
  他依次输入关键词“下雨”、“酒店”和“陌生男人”。
  结果显示——
  梦见下雨:事业遇上障碍。*
  梦见在酒店遇见男人:预示你想谈恋爱或性|压|抑得到解脱。*
  “……”行吧,封建迷信要不得。叶筝把手机扔了回去,闭眼睡觉。明晚是MAP的告别演出,今早他要回星航彩排,七点就得出门,还能睡三小时。
  经过一夜暴雨洗涤,天阴阴的,气温稍凉。
  早上六点半,叶筝披了件外套出门。池子里的锦鲤特别有灵性,喜欢朝他吐泡泡,三三两两结群涌上,堆成一簇橙黄色的蒲团。
  叶筝撒了点鱼粮下去,又把掉进池子里的落叶树枝徒手捞出,清理完鱼池他才带上帽子去取车。
  导航女声孤独地响起。
  车外景物飞转,过了收费站,道路不再宽阔,前车车尾排出的黑烟连风也吹不散。
  到了某个红绿灯,叶筝看见了悬在高楼上的LED大屏广告,上面轮番播放着MAP的MV剪辑。
  画面定格在一只蝴蝶身上,它阖起翅膀,停在绛紫色的花瓣中央。
  他这是他们第二支MV,在S国拍摄,夜间温度极低。
  为了追求歌词里那句“与冬夜抗衡”,导演让他们五个人赤脚在沙滩慢走,只准穿短袖短裤。
  于是所有人都冻感冒了,包着几张大毛毯站在监视器后,又按要求补了几个逆风奔跑的单人镜头。
  冷空气尽数噎在鼻腔,黏膜充血,叶筝眼前频频飞过白光,全靠一口气硬撑下来。
  五人当中段燃体质最差,拍摄结束后直接送去医院挂水。
  那会儿段燃以为自己快死了,躺病床上拉住叶筝的手不让他走,虚弱无力地交托他一定要将MAP发扬光大、代代相承,虽然他很怕死,但在天之灵依然会保佑MAP一路长红。
  “跟我说有什么用,你应该去跟老板说。”叶筝替他掖好被角,见段燃眼神逐步空洞,觉得有些意思,便看着他,似笑非笑地,“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院了,怎么?还馋上这里的海景房了?”
  段燃将侧脸埋进枕头里,“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叶筝坐在床边,用毛巾给他擦汗,“觉得累了?”
  段燃强颜欢笑,“别装傻了,你知道的。”金发柔顺地盖在耳上,衬得人纸一样白,“他想让我回去拍电影,还想让我退团。”
  叶筝不说话了。
  “叶筝,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杯酒?”段燃瘦削的背脊弹动了一下,想起身,却被叶筝按住肩膀。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叶筝说。
  “叶筝!”段燃抖出一口气,眼珠被水浸过一样,亮得透澈,他看着叶筝,秀气的眉毛蹙紧了,“我不想欠你什么。”
  “一杯酒而已,”叶筝说,“你能欠我什么?”
  “你是傻子吗?”段燃眼皮不眨,撇开叶筝的手,“你才出道多久?你知道那几个老头是什么人吗?他们能卡你的歌,抽你的广告,让你上不了节目。星航舍得摆平这件事是因为张决还要靠MAP来稳定人气,不能跟你一块死。等他起来之后,你以为星航会给你好日子过吗?你有几条后路可以走?”
  叶筝没有立刻接话,想起酒宴上的情景,其实他一点也不后悔。
  在那种场合,每个蠢蠢欲动都有所暗喻,接酒就意味着交易。
  子弹杯举在半空,酒液澄澈,冒着细碎的光点。
  大厅光线昏糜。
  叶筝站在阴影里,看段燃笑着回避那些递给他的酒杯,然后低下头,从托盘里叉走半片蛋糕。
  动作时,段燃的袖口故意挨得很低,擦上奶油,紧接着退了半步,说要去洗手间清理。
  可那些人没让他走,从口袋里掏出丝帕,拉住他的手帮他抹走污渍。
  当时叶筝在和许谦聊天,见状,叶筝放下果汁。
  “你别过去!”许谦拉着他。
  “段燃不能喝酒。”他和段燃离得很近,双手遽然生出了钝拙的冲劲,两步上前将酒杯推翻在地。
  事情传开后,叶筝被公司高层指着鼻子一顿骂,段燃在近侧看着,没作声。
  都过去了,叶筝如此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绿灯映入瞳底,他踩下油门,跟随拥挤的车流缓慢向前行。
  堵了半个多小时,叶筝顺利回到星航。
  大楼门口常年趴着一条流浪大黄狗,刚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后腿还立不起来。
  叶筝看它可怜,到便利店买了几根火腿肠掰给它吃,来回几次,大黄仿佛记住他了,只要他一到公司,大黄就会巴巴地缠上来。
  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大黄被员工们喂得珠圆玉润,毛发光滑了许多。
  看叶筝过来,它汪汪吠了两声,撒着欢快的丫子狂奔向他,用尾巴扫向叶筝小腿。
  “大黄啊,你又胖了。”叶筝摸摸它的脑袋,顺毛撸到后背拍了两下,啪啪的,手感敦实,“别整天趴着不动,多做运动知道吗?”
  “汪!”
  放开大黄,叶筝大步走进星航,自动门唰地分开,前台接待向他点头问好。
  还没到集合时间,叶筝去食堂买了份三明治和热咖啡,到靠窗位置坐下,咖啡盖子都还没拆开,就见一头红毛嚣张地朝他走来。
  “早上好。”段燃勾下那副超大号墨镜,手里拿着半杯没喝完的冰美式,散漫一笑,用门牙叼住吸管,“看起来精神多了,最近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家里蹲是挺快活的。”叶筝撕开糖浆,脸不红心不跳地诓他,“每晚十二点睡觉,你呢?”
  段燃坐到他对面,也不着急拆穿他,细细叹了口气,“真好,我也想这样。”他把滴着水的塑料杯放到桌面,转一圈后,又轻慢地拿起,留下一个浑然的水圈。
  “话说……”段燃挑起眼角,嘬着咖啡问:“你认识黎风闲吗?”
  叶筝低头搅着勺子,“见过一次,怎么了?”他问。
  “不怎么。”段燃笑意更甚,上身倚在靠垫里,半边侧脸融进日色,“我以为你跟他关系很好,所以吴先秋才会挖你去锦禾。”
  吴先秋?
  黎风闲认识吴先秋?
  神经着火似的噼里啪啦一通乱燃,叶筝拿起三明治咬一口,紧捏着包装纸,故装镇静,“想多了,我跟他不熟。再说,我见他之前吴先秋就找过我好几次了。”
  “这样啊……”段燃仿佛明白过来,浅笑着点头,声音还是那么狡猾,“那看来你们是真不熟啊,都不关心关心黎风闲跟锦禾的关系。”
  “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段燃重新戴好墨镜,隐没在镜片下的目光变得迫狭起来,“这样吧,我们等价交换,谁也不亏。”
  叶筝抬首,隔空抓住他的视线,好笑道:“都说你想多了。我对锦禾没兴趣,能问些什么?有几个员工?资产净值多少?会在年会上一起包饺子吗?我要是对锦禾有想法,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聊天吗?”段燃经常这样装神弄鬼,一天不掀点风浪皮就会痒,叶筝没按常理出牌,悠悠然吞咽,“不过你要是有很强的倾诉欲,觉得事情憋在心里不畅快,我不介意当个听众。”
  “也行。那我就直说了。”杯中冰块化得七七八八,冲淡了原味,段燃喝了一口就丢进垃圾箱,“有人说黎风闲是吴先秋的私生子,吴先秋没否认。”
  叶筝满不在乎,端起咖啡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唔。”段燃有意拖长懒音,像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我还以为他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呢,可惜了这么好一个近水楼台啊。”
  闻言,叶筝面色一沉,胸腔窜起寒意,这句话把他的大脑炸成了一圈蕈状云。他嘴唇翕合,“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喜欢男人?”段燃凑上前去,打了个手势,跟他谈起筹码,“别急嘛,规矩照旧,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公平吧?”
  寂然片响,叶筝紧握着瓷杯,咖啡漾了点出来,“罗安对吗?他告诉你的?”
  “准确点说,是我们都听见了,不是他主动找我的。罗安那天喝醉了,正好找张决有事,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就把这件事给捅出来了。”段燃说。
  叶筝气笑了,哆嗦着搁下杯子。被捅破秘密后的无措在皮下疯狂叫嚣,把血液压到肢体末端,手心不绝地发汗,像漫溢的熔浆,熏蒸得合不拢掌。
  他的性取向原本只有罗安一个人知道,十五年交情,他没对罗安隐瞒过什么,不说当一辈子好兄弟……
  但何必拿这件事出卖他?
  罗安现在是吴先秋的助理,锦禾所有聚会都有他的份。
  先前张决参加了吴先秋的生日晚宴,不知道罗安跟他说了什么,第二天回来就开始阴阳怪气,说他是同性恋的变|态。
  叶筝呼出那口气,“除了你、张决,还有谁知道?”
  “黎风闲。”
  怎么又是他?叶筝懆急地吸着气。
  天天住同一屋檐下……他掐了掐鼻根,不敢细想。得亏黎风闲没什么过激表现。
  社会开放了不代表人的观念亦然如此,好比张决,用行动阐扬出他极度恐同的事实。
  合照不愿站一起,凡是叶筝碰过的水他都不会喝,连坐过的椅子都要换一张。
  万幸黎风闲不是那样的人,在知晓性向后没让他难堪。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同性恋,能予以基本尊重叶筝就知足了。
  “问吧,”叶筝放慢语速,让声线大程度上听起来平缓一点,“你的两个问题。”
  “好啊,”段燃半支起身,带了点玩味,低倾问他,“那么,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叶筝额边狂跳,按捺住糊他满脸的想法,脱口,“不是。”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哥哥给你介绍,别整天宅在家里,一个人看片儿多没意思,来点真枪——”段燃看他青红相间的脸色,顿了少顷,意外又欣喜,“不会吧,这就害羞了?还是处?”
  叶筝:“……”
  “行,不逗你了。”段燃收起笑容,给叶筝来上一粒定心丸,“今天的事就我们俩知道,你还欠我一个问题,可记好了。”


第19章 热枕(二更)
  疗养院。
  “……总之情况不太乐观。阿尔茨海默症多发于六十五岁以上人群,虽然临床也见过不到四十岁的患者,但属极端案例。主要是你姐姐她……”医生欲言又止,“不愿意配合治疗。”
  他把报告递上前,说:“多劝劝她吧。”
  石板路上流动着两个影子,黎风闲戴上手套,接过那张印满专业名词的评估报告。
  “需要药物治疗吗?”他站定脚步,望向草坪后的主建筑,外墙灰突突的,嵌着许多瑰丽雕塑,散出某种难以言表的压迫感。
  “不,我们主要采取非药物疗法,通过按摩和音乐来延缓病程。吃药的话副作用太大了,暂时不适合你姐姐。”医生走进主楼,用卡刷了一台电梯下来。他虚虚地拦住电梯门,让黎风闲先进。
  电梯里有阵干燥的花香,味道正中医生下怀,他按下楼层,惬意地靠在角落,“她很想见你。晚上一直在念你的名字,也不睡觉。”
  “是么。”
  留意到语气里的异状,医生很有眼力见地止住了声,规规矩矩把黎风闲领到黎音病房前。
  “她是醒着的,有需要就按护士铃。”
  “好。”
  黎风闲扭开房门,阳光柔和地铺在地上,他忍着胃痛,向前走了点。
  “不想进来?”黎音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两颊瘦得脱相,头发干枯地披在肩侧,像一折就断的稻草。
  病房是雪白的,唯一的色彩来源于桌上插着的黄色塑料假花——
  黎音气管不好,护士没敢给她换成真花。
  黎风闲环视着这死气沉沉的房间,过往的画面走马灯般回放着。
  “不好好练台步就待在这里吧,别出去了,风闲。”女人声音温软,贴在他耳边呵气,“你要听话,知道吗?”
  关上门,黎风闲侧偏着脸,漫哑的光线在桌上晕开,“是不想,”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可医生说你不愿意配合治疗。”
  黎音缓缓睁开眼,从被窝里拿出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低。
  电视正直播着羽毛球比赛,她萎靡地盯着前方,不知道有没有在看,过了很久,她才从观众雀跃的欢呼声中开口,“以后别来了,我不想见你。”
  “嗯,不会来了。”黎风闲把保温壶拿出来,鸡汤倒进碗里,“里面没下盐,你看合不合胃口,不想喝就倒了。”
  “你出去!听不懂吗?出去!我不想看见你!!”黎音忽然摔下遥控器,两节电池飞弹出外,顺着光滑的地面滚向床底。她用指头抠着心口,浑身抽搐地颤抖,双腿溺水一样乱蹬,发出一阵高频的叫喊声。
  黎风闲忙不迭去按护士铃。
  医护人员推门而入,让他先去走廊等着,减少对病人的刺激。
  刺激……
  黎风闲坐在椅子上,身体犹如上锁般无法动弹。
  三十年了,他对黎音而言,依旧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刺激。从记事那一天起,他就活得像黎音手里的傀儡,没资格和她同桌吃饭,不能喊她姐姐,训练受伤也不准喊疼。
  有时候姚知渝会偷偷过来给他送药,偶一次被黎音发现了,她便细声细语送走姚知渝,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连拖带拽将他关进地下室。
  那里没有床,被子枕头只能铺在地上,跟废旧的杂物睡在一起。遇上下雨天,墙角还会渗些水进来,滋养出各种霉斑,没一处是整洁的。
  有一日,姚知渝给他抱了只小黑猫过来,比手掌大点,眼睛是黄色的。
  “要不要养?我姐捡了一窝回来,有四五只呢。”
  黎风闲摇摇头,“黎音不让我养。”
  “好吧。”姚知渝把黑猫放回纸箱,又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作业和考卷,“给,考得不错啊。另外就是……”他支吾了一下,“班主任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上课,手上的伤好点没?”
  黎风闲扯下袖子,“明天吧,我先把作业写完。”
  像是见到什么怪物,姚知渝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碰着牙开口,“这、这一天能写完?兄弟,你开玩笑的吧?”
  “能写完。不睡觉就能写完。”黎风闲揣着那一摞作业,视线往纸箱上扫了圈,眼尾一敛,“你回去吧,黎音快下来吃完饭了。”
  这名字堪比催魂铃,姚知渝鸡皮疙瘩掉一地,抱起纸箱头也不回地跑出闲庭,留下一句,“隔壁班有人给你写了封情书,夹在数学考卷里,别忘了看!”
  姚知渝走后,黎音随即从二楼慢步下来。
  “风闲。”高跟鞋的闷响如同重锤般一下一下敲在黎风闲颈椎上,压得他抬不起头。
  不少时,视线边缘有红裙扬过,紧跟是漆黑亮面的鞋尖,他咽了下喉咙,“老师。”声音喑涩,像从干燥的咽头硬挤出来
  “小渝又来找你了?这孩子真是,待在闲庭的时间都快赶上家里了。”黎音轻笑一声,鞋尖往右挪了点,“他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那么大一个,抱着不嫌累吗?”
  浓烈的后怕感冲进黎风闲体内,胸膛起伏数下,他咬紧面肌,说:“是作业。”他不能让黎音知道箱子里藏的是小猫。
  黎音很讨厌动物,她在闲庭周围放了不少毒饵,所以每次出门都能在草丛里发现匿着的动物尸体,被蚂蚁分食成变质的血肉。
  “作业啊。”黎音轻蔑地扳起他的下巴,凤眼娇艳,吐出的每个字音都让人心凉,“那就写作业去吧,写完再吃饭。”
  很多时候,黎风闲都认为自己是侥幸活下来的,死亡曾经离他很近,那些浊水污垢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脏乱的、破旧的,弥散着腐臭味。
  他必须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在黎音搬出闲庭后,所有担子都来到他这里,活得一天比一天疲累,对周围丧失真实感……没有色彩,没有四季,悬接在日夜之间的连线也失去弹性,世界急剧倾覆成一座废墟。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年,一如他肩后的伤口,经久不衰地隐痛着,像是无法痊愈。
  但比起侵留终身,黎风闲更怕它有朝一日会愈合,大抵是出于某种报复心态,他选择在疤痕附近刺了纹身。
  玄青弯月,勾着空荒下落的流星。
  半小时后,医生从病房出来,告诉他黎音已经睡下了。
  “辛苦了。”黎风闲说。
  “没事。”医生拍拍他肩膀,“你也多照顾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医生走后,黎风闲又在长椅上坐了会儿,通道挂着的小电视毫无预兆地亮起,无声转播着MAP解散特辑。
  本期专题人物:叶筝。
  电视台引用了MV工作人员对他的赞誉——
  “几乎没听过他喊累,一个动作让他做一百次都不嫌累。”
  这让黎风闲想起叶筝在闲庭训练的样子,磕磕碰碰,总会弄出一身伤,手腕肿了也不说,抹点药酒就算了。
  基本功是昆曲最难熬的起点,身体没长开前,柔韧性较高,照旧把人练得死去活来,到了叶筝这个年龄,疼是必然的,只会翻倍的疼,也无缘学习高难度腿功。
  但他好像没有停过,能把一个动作重复上千、上万遍,硬生生靠数量取胜。像在说他想要的东西,拼了命都要拿到。
  黎风闲不懂这种热忱。他学昆曲、演昆剧,全是因为黎音的要求,仿佛生来就带着使命,跟闲庭密不可分,无关爱好兴趣,黎音说过,要把情感全放在戏里,不能虚耗在其他东西上。
  于是他喜欢的游戏被扔了,喜欢衣服被剪烂,同学写给他的情书也被撕了。黎音以这种形式教会他摒弃杂念。
  经年久月,他变得难以洞察自己的情绪,只剩片面的恨和无感,不能辨识出渺小的分支。
  姚知渝是他对标“友好”的一个参数。只要不觉得讨厌、不会没有感觉,就是他所能理解,最接近喜欢的情绪。
  电视里放映着剪辑片段,某场文艺汇演中,叶筝穿着白色西装自弹自唱,幽黄的灯光倾注下来,照得琴键上撒着的金粉光彩溢目。
  他将嘴唇贴近话筒,筛落的顶光在他眼下投出扇形一样的阴影,睫毛错落有致,把眼中色泽映得迷离。
  这时,左侧字幕标了一句——
  教科书般的独唱舞台。
  而后画面跳转,叶筝鞠躬谢幕,电视台截取了几则观众留言放在下方,从左到右缓慢地滚动着。
  @:我妈天天在家里单曲循环这首歌,她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呜呜呜呜呜我又有动力去学习了,这次一定可以上岸!!!
  @:把这歌设成闹钟之后,我考上了T大,不吹不黑,真的管用
  @:哈哈哈哈哈叶筝是把口红蹭在了话筒上吗?颜色全掉了哈哈哈哈哈
  @:叶筝什么时候出solo专辑,我一定买爆!
  @:伟大、神曲、无需多言
  特写给到叶筝脸部,他唇色很淡,笑着跟台下的人挥手。
  黎风闲脱下手套,手背闷出大面积的灼热。
  看着上面邃密而参差的小疤,他想,叶筝没有蹭掉口红,只是汇演当天,顶着三十九度高烧上台,近乎瞒过了所有人。
  那是黎风闲第一次知道,原来舞台也有温度,喜爱可以是流金铄石的张扬。


第20章 不熟(一更)
  星航总部。
  彩排结束后,叶筝一个人留在练习室听歌。另外四人接下来都有通告,到点就走,完事儿后各自精彩去了。
  叶筝关掉空调,短袖翻卷到肩上。忙忙碌碌这么多天,一闲下来反而有点不痛快。点开手机,小羊给他发了四段长达一分钟的语音,他边听边走到窗边,转动调节棒,冉冉旋开百叶窗片。
  日落的金丝一条一条地泄进来,远方海平面上浮着一片淡紫色的光潮。借着天日最后那点儿反照,残阳擦亮了整座城市的轮廓。
  听完小羊的语音,叶筝按住说话长条,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张决再怎么样都不可能真的跟我动手,你就放心好了。”
  发完消息,叶筝又无所事事地倚在窗棱,一条腿微曲点着地面。隔壁练习室有人在用,大门呯碰开合,几道女声嬉闹着走远。
  对着窗外天色拍了张照,叶筝将相片存进了一个叫“A”的相册——
  那里头全是不同形式的天空,清天白日,黑云压顶,在高清和高糊之间切换。
  他划着相簿,往下一拉到底,又一推向上,来来回回好几遍,跟玩似的,也不嫌没趣。小羊今天似乎格外轻闲,发了好几条新闻链接给他,标题一个赛一个猎奇,有什么“男子和七旬老人网恋被骗八千”、“豪门秘史:兰新集团太子爷暗巷偷啜红发男”、“国外一名女子将父亲骨灰做成面膜,声称可以美白祛斑”
  叶筝随手点进了那个豪门秘史,图片还没刷出来,忽然“笃笃”两声,很轻——
  外面有人在敲门。
  “进。”叶筝说。
  “师、师兄你好。”一个鹿眼圆脸的女孩踏步进来。她双手背在身后,颊边飘两片红,“那个,我、我、想借一下你们相机的房间。”
  藏在她背后的几颗脑袋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有人推了鹿眼一下,“你是笨猪吗?”
  一双鹿眼张得更圆了。她磕磕巴巴更正过来,“对、对不起,想、想借一下你们房间的相机。”
  “要哪台?”叶筝问。
  鹿眼脚尖一对,又卡带了,“要……要、三号机,配、配了广角那台。”
  “好。”三号机叶筝他们刚还用过,杵在一张矮几上。他过去搬起器材,门口的女孩们退到两边,让了一条路出来。
  二、三、四,叶筝数了下人头,四个人,脸很生,应该是近些日子才招进来的,十七、十八岁的年纪,个个都长得标致俏丽。站最外边儿的两个女孩推开她们练习室的大门,瞬刻间,冷气混着止汗剂的香精味扑了出来。
  叶筝把相机放到她们贴了记号的位置。
  “谢谢师兄!”女生们齐口道。
  “小事。”调好相机,叶筝又测试了一下录像功能,“ok了,你们用吧,我先走了。”
  “好!师兄再见。”
  “师兄加油!”
  走时,叶筝经过鹿眼,她落在队伍末位,头低着,他便多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鹿眼竟然抬起脸,捉住了他的视线。
  可能这就是女孩儿的第六感吧。
  也不知道是谁抓包谁,鹿眼原本就红着的脸一下烧到了耳后,叶筝怕她不自在,就加紧脚步走了。
  他现在勉强算个闲人,横竖没事做,去食堂解决了一顿晚餐,又打包了几个春卷和蛋黄酥走。
  食堂阿姨眼熟叶筝,给他塞了满当当一盒的小食,要不是叶筝眼疾手快捞起就走,一个袋子可能还装不下。
  星航能让他记挂的优点就只剩下这自营食堂了。炸物外脆里嫩、糖水鲜甜清润,以前练完歌他一定会下来点碗冰糖雪梨,接着往落地窗前一坐,就着半山夜景一勺子下肚,仿佛再苦的日子都有着落。
  提着袋子出门,自动门在叶筝身后徐徐合上,他想,别回头。
  千万别回头。
  夏夜渡过来的风簌簌在响,躁动而空寂,萧瑟而蓬勃,他阖上眼,想起许多许多往日,许多许多过去,以为自己会恨、会怨怼、会自怜自疚、会无可避免地落俗,替自己总结这三年间的得与失——
  不,都不。
  攥紧衣兜里的钥匙串,叶筝睁开眼,拇指抹过小熊凹凸有致的脸孔。
  他想他一点也不后悔。
  所以没必要责怪自己。
  ·
  有半个月没回家,家具上都积了层灰,那盆放在窗台的水仙已经枯死了,肥料晒得干涸,叶子颓败地蜷曲在泥土上。把屋子打扫一遍后,叶筝久违地启动了电脑,主页随机给他推荐了岑末的新专辑。
  发布时间,六小时前。
  这发歌的流程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跟他那首《寻常》有异曲同工之妙了,都卡在狗仔爆料前后。
  盯着荧幕,鼠标刚点进岑末的新专辑,画面顿卡顿卡的,没等页面加载出来,屏幕下方先闪出一条新闻热点——
  心碎!人气歌手岑末承认恋情,男友为圈外素人……
  叶筝这会明白了,加载慢不是因为网速太坑,是网站被粉丝和吃瓜路人挤崩了。他登陆微博小号,#岑末承认恋情# 的词条空降热门,两分钟前发布的微博已经有八万次转发。
  @岑末Breenda:我恋爱了,他是普通人。谢谢大家关心。
  在广场的口水混战中,有一位清新脱俗且不带脏字、没半点火药味的博主,逻辑清晰地给大家梳理着时间线。
  @泡面要加辣:这波啊,这波是在给新电影预热吧。有谁还不知道岑末接了新戏,十月就要进组了。保守估计这只是一道开胃前菜,复刻前两天那位叶姓男子,以后陆续有来。详情可以看图。
  六张长图,时间标红加粗,对应的分析一律用黑字。配上微博截图、采访视频,经纪人发的照片等,推理出一条看起来挺靠谱的“证据链”。
  种种迹象证明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炒作。
  叶筝把它当作代入感极强的侦探小说看,直到划见最后一张图,他身为旁观者的身份突地一变。
  “……五月十六号,岑末在访谈节目里说自己最近在看昆曲,甚至去了现场,觉得非常惊艳。虽然没规定说艺人不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但岑末的通告能从东京铁塔排到阿拉斯加州,当时主演的《入梦来》还没杀青,怎么可能腾得出空闲时间去看昆曲?合理猜测‘看昆曲’也被安排进了行程表。那么时间来到本月十二号,叶筝被网友实锤了去看闲庭的巡演……”
  “《幻觉》去年宣布改编成电影,结合这两位热搜钉子户的操作,他们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机会接了这部电影。”
  叶筝撑着眉心,庆幸这位博主粉丝不多,转赞评均不过三位数,刷到也算他运气好,属于小范围内的自娱自乐,没几个人当真。
  表面上是犟出了那么一点的精神安慰,可被人一本正经地戳穿了秘密,心里还是有鬼的。叶筝右键链接保存下来,就手发给姚知渝。
  这张图囊括的内容着实多彩,前脚刚聊完《幻觉》,后脚又把枪口瞄向岑末的恋情,抽着蛛丝马迹列举出一个头号嫌疑人——
  黎风闲。
  去年十二月,吴先秋的生日晚宴上有双人合照。
  二月,锦禾的周年趴体上有双人合照。
  三月,岑末更新了在伏秋拍的vlog。而闲庭坐标就在伏秋。
  五月,岑末在B市拍戏。闲庭在B市演出。
  叶筝看得眼花缭乱,脑内的天使和恶魔打作一团。他不想当那只被乱棍殴死的好奇小猫,打着哈欠爽快地退出微博,电脑画面自动切换成微信PC端。
  那棵比街灯还直的树,顶着一个小红点窜在了最顶位。
  黎风闲:这是什么?
  叶筝隐隐觉得不妙,把下巴收了回去,摇着鼠标点开对话框。
  叶筝:“……”
  发出去的那串链接里还并列着sb两个字母,嘲讽力拉满。
  叶筝指甲掐着掌心,回他:手滑
  要不要跟黎风闲解释一下?叶筝惝恍地想,看个微博热搜应该不过分吧?
  还是当场认罪?承认自己发错人了?好像也不太好、里面有黎风闲跟岑末的花边新闻,背地里分享给其他人显得他目的不纯。
  这手怎么就那么欠呢?图还没看完就贱兮兮发出去了,要是只有上半段,还能说服黎风闲是他在操心剧组的事,不留神发错人了。这下半段……
  要不要跟他解释一下?
  打了个轮回的圈,问题又回到起始点。
  卧室里装了隔音板,外放的摇滚乐像一头红了眼的猛兽,肆意在房里冲撞。叶筝被狂躁的鼓点弄得心烦,他略有多余地扯过降噪耳机,闷头套上。
  软皮革夹拢双耳,将热气圈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自欺欺人地躲着嘈音,在脖子变烫前摸索起键盘。
  坦白从宽。
  那就直话直说吧。
  叶筝没试过在对话框里打那么多字,全程正襟危坐,一字一句连带标点符号都检查了好几次。内容方面,起承转合有了、真情实意也有了,堪称作文界模范。
  他绷着脸,满怀悲壮地按下发送。
  同一时间,黎风闲的消息抢步传来。
  黎风闲:跟她不熟。
  啊,原来真的只是凑巧,没跟岑末……
  等等,重点是这个吗?
  删删减减磨了半小时的洗白说辞,比星航公关更有诚意,就这么让人两句话给打发走了?
  叶筝按了按僵硬的后背,给黎风闲回了个猫猫假笑的,写着“不生气好不好嘛”的表情包。
  下一刻。
  黎风闲:没生气。
  松一口气,叶筝把耳机取下,失去屏蔽的重金属撕心裂肺地冲进耳道。倒比刚才顺耳了一点。
  一定是那首歌出了问题。
  幡然醒悟,叶筝决定戒微博一天。
  餐盒里的春卷已经不脆了,黏黏的粘牙,他泡了杯热茶回房,将手机里的书签列同步到电脑上。他最近睡前都会看一遍黎风闲唱的《牡丹亭》,为了方便起见,干脆把链接存到了书签列,这八百年没用过的功能被他头一次开发出了新体验。
  视频播放前,网站逼迫叶筝看了十多秒广告,还不能提前跳过,傻傻地看着张决边开跑车边说些让人汗毛倒立的广告词……
  拍挺好的。
  叶筝遂即开通了会员功能,一键屏蔽所有广告。
  这段日子里,叶筝对比过闲庭和其他剧团的《牡丹亭》,同一齣戏,不同人唱有不同氛围感。
  哪怕师出同门,闲庭的三代花旦也各有千秋。黎音的美很有攻击性,《回生》中身披朱红绸缎,像极了鲜艳欲滴的石榴花,眼中能潋春|光,能酿绯霞,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重生,把“开眼叹”一介极尽描摹,跃于纸上。
  黎风闲则淡化了黎音外露的妩媚,把羽翎收得恰如其分,更像江南水烟点染出的一幅画,无需浓墨重彩也能吸人眼球。
  抖袖三下,每一举都带有含蓄,料子牵牵连连,拂着水波似的。到了薛淼这儿,她含苞吐萼,婉约羞涩,又不失少女的烂漫伶俐,跟待字闺中的旦角契合度很高。
  不死板不枯燥,所以是艺术。
  无数个晚上加在一起,叶筝少说看了二十遍以上由黎风闲唱的《惊梦》,台词动作是记下来了,但轮到自己去做,差距一望而知,胳膊不像胳膊腿不像腿的。
  这扇子一开一合,绕着腕花理鬓正襟,不带媚态,又不会让人觉得出戏,只有黎风闲可以做得那么好。
  看完最后几分钟,叶筝关上电脑。前两天扭到的地方还痛着,从左背延伸到了背心和腰下,坐久了跟上刑一样,感觉想扎着几根钢筋在里头。
  他刷了个牙就上床睡觉,不知道是不是适应了硬板床,总觉得这软褥不得劲,一路眼光光滚到后半夜才睡着。
  翌日在休息室上妆。
  段燃面朝镜子,不时用余光打量叶筝。
  “每晚十二点准时睡觉的人居然会有黑眼圈啊?啧啧。”段燃闭上眼,让化妆师给他喷定型,别有深意地说,“原来你活在英国时区。”
  “嗯,被你发现了。”
  段燃还想说什么,只听叶筝的声音再度响起,“这算你的第二个问题么?”
  “……当然不算,我这是设问句。”
  “没意思。”
  “那就整点有意思的。”做好造型,段燃开了罐能量饮料,拖一把椅子到叶筝身边近距离观赏他的黑眼圈,“反正都要解散了,不如玩一把真心话大冒险,我说真心话,你来大冒险,怎么样?”
  叶筝一秒拒绝,“不了,你自己玩吧,找张决许谦他们玩也可以。”
  化妆师在憋笑,甩了甩手再继续给他涂遮瑕。
  “不,我就想跟你玩。”段燃说。
  叶筝:“……”他觉得段燃太聪明了,很清楚这个圈子是怎么运作,什么时候该给齿轮加油,什么时候该拆下重修……
  绝不操之过急。
  找到适当的时机再将鱼饵一个个往下抛,就像那天在食堂,段燃有意提起罗安跟黎风闲,是看准时机来钓自己这条小鱼的。
  要放两个月前,段燃只能捞一场空。
  能量饮料涩涩苦苦,难以下喉,段燃喝得眉毛紧皱,瘪着嘴道:“那就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
  看出段燃今天是铁了心要跟自己耗,叶筝生无可恋地拍开他的椅子,“行行行,赶紧问。”
  得到允许,段燃不假思索地摔出一个问题,像密谋已久终于被他找到机会,“说真的,公司上下没人比你更听话了,让笑就笑,让哭就哭……是因为那杯酒吗?”
  ——“是张董亲自上门给人赔罪道歉才把你保下来的……叶筝,做人要学会知恩图报。”
  圆头刷在叶筝眼下一扫而过,上完粉底,他眯起眼睛,问:“算是吧。当时他们和我说,如果我再不‘听话’点,他们就会雪藏我。”
  “雪藏?谁和你说的雪藏?”段燃问。
  “经纪人。”
  “噢,我懂了。所以你只能跟着星航给你的人设装疯卖傻。”凉风从头顶吹过,把段燃吹得挨紧了椅背,他找到一个舒适的坐姿,跟叶筝隔着镜子对视,“装了这么久装得爽吗?”
  “实话,挺爽的。”叶筝说。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从外打开。
  张决阴着一张脸进来,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两个同性恋在交流什么挺爽的,碍于有外人在,他只能抑制住反胃的不适感,出声道:“演出推迟一小时。”
  “为什么?”段燃两指夹过纸巾,不慢不紧地裹着饮料罐,“我的时间很宝贵,今晚要飞Z市拍戏。”
  “入口有几个粉丝吵起来了。”张决凌利的眼刀剜在了叶筝身上,补充说:“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美工刀。”
  叶筝一愣,“美工刀?有人受伤吗?”
  轻微的口头争执能劝下来,一旦上升到动手动脚,事情可就麻烦了不止一个度,严重的说不定会演化成流血事件。早些年MAP在P市开演唱会,离场时有人在阶梯上发生口角,站下面的人被推了一下,脚滑着往下跌,人撞着人,有如塌骨牌一样。
  幸而没人受伤。后续主办方公开道歉,又承诺会加强保安和防护措施,才得以缓和民愤。
  这类事情并不常见。奈何叶筝自带倒霉debuff,演出前后遇上意外的机率以倍数拉涨,能平安返程已经是老天爷为数不多的恩赐了。
  可带着美工刀来现场,有伤人嫌疑,这已经脱离了普通冲突的层面,完全可以报警处理……
  “暂时没有。”张决跟他们身处同一空间,蜂蛰般不自在,那些表演过的牵手拥抱,一股脑摧折着他。
  视线从叶筝担忧的脸上移走,张决恼火地说:“但那人自称是你的粉丝,说要替你报仇,你自己看着办吧。”
  化妆师惊恐地停住了手,眼线断裂在一半。


第21章 暗房(二更)
  演出前。
  昏黑窄逼的通道底全是工作人员,他们人手一个电筒,躬着腰走来走去。服装师用透明胶带固定好叶筝耳返垂落的线,并拢收进领口。
  登场前有很多设备要检查,后勤人员扶住麦克风,指挥声四起。
  “倒数六十秒!”
  “灯光就位!”
  “卧槽麦呢,快拿来啊!梦游吗你?!”
  “升降台准备!”
  黄白两道光源纠缠着照射过来,叶筝爬上楼梯,单膝跪在升降台。纯黑色的枪套式背带被他撑出了流利的弧度,交叉着箍在后背,将衬衫紧缚身上。
  服装师很满意这套搭配,不用多余装饰就能包装出强韧的美感,她将双手拱成圆形喇叭状,朝叶筝大喊,“加油啊!”
  带着耳返,叶筝听不清,只能从她的口型辩出内容,隔空回道:“谢谢。”
  不知道有多久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Ada是他的服装师,合作三年,交流不多,没料到会给他加油。
  追光灯卡着节拍亮起,升降台继而攀高,他像一条潜在水底的游鱼被推出海面。世界不再安静。
  叶筝握着麦克风的手在抖,血液死命地倒流上心头,滞压出断氧的痛楚。
  他控制不住。
  像墨汁滴入了清水中,能在瞬间扩散开来,将所有平静炸得灰飞烟灭。他平时再怎么旷达,到了舞台还是会恐惧,或者更多是焦虑。
  三首歌,他尽力唱完了,一股深深的疲惫袭面而来。
  舞台是露天的,烟花绚丽地盛开在夜空之上。
  张决转过脸来,眼中有星火弹落,他关掉麦克风,在喧腾的呼喊声中拥抱了叶筝。
  照射灯迷濛疏落,张决伸手拿下他的耳返,低语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听你唱歌……还是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听完他的话,叶筝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臂。他想这么做很久了,在万人空巷里不着痕迹地远离他,坦然自在,也毫不在乎。
  会被谁看见已经不重要了。
  电光石火间,叶筝在张决眼内捕获到了几许妄图遁藏的僵凝,但他很快又恢复了笑,走到台边拿水喝。
  就在这时,一个塑料瓶从底下投来,眼尖的人已经大叫出声。
  许谦发慌地举起麦克风,“张决!后面!”
  张决误以为许谦让他去看身后,他不明地回过头——
  粉色液体在空中划出精美的抛物线,哗啦一下,泼向了他。
  所有工作人员被这忽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争相跑向张决。站在幕布后的经纪人狠力摔下烟蒂,烟也不吐了,低骂着从箱子里抄出毛巾和清水,三步并作两步把张决接到后台,问:“有没有不舒服?弄进眼睛没?”
  张决满脸滑腻,冷然接过毛巾,“没,应该是卸妆油。”
  经纪人面不改色地叫来几个助手,“叫救护车,现在就去医院。”
  第一排的始作俑者已经被警卫制伏下来,粉丝宛如被开水烫到,喧叫着散开,铁栅栏被撞得吱哑作响。保安连忙高举起扩音器,镇压着骚动的人群,“不要推撞!请有序地往左手边离开!不要推撞!请有序地往左手边离开!”
  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
  那个被警卫制住双手的卫衣男发出一串骇人的笑声,肩头一耸一耸,嘴角快咧到耳根。他用一双暗淡无光的瞳仁盯着叶筝看,脖子皮肤绷紧,动脉暴突着。
  男人在逆风中吼出一声痛切的嘶响——
  叶筝!我喜欢你!他们都是骗子!
  接下来的采访环节取消了,张决被送去医院验伤。
  “不是你们的责任?你好意思说吗?安检是怎么做的?第一次办音乐会?这么大一瓶不明液体也能带进来?万一是镪水呢?”
  “检查了还能有违禁品?他妈的逗我玩儿呢?”
  “滚!别再跟我说废话。”
  休息室里旋绕着经纪人暴怒的话音。挂断电话后,他双眼充血,粗鲁地将手机砸向台角,声音已经听不出任何喜怒,“有事的先走,叶筝留下。”
  有了这话,姜季宇穿好风衣,大步流星地离去。许谦跟他一起,走前瞥了眼叶筝,磨蹭着想说什么,却被经纪人吼了出去,“还不走?让广告商等你一个?”
  到嘴的话拐回了肚子里,许谦叹一口气,低下眼走出休息室。
  段燃的航班受恶劣天气影响直接取消了,这会不着急走,舔着根冰棍反坐在木椅上刷微博,把俩人当空气。
  一小时零七分钟。
  叶筝看向时钟,将钥匙串上的小熊捏得五官扭曲。极力仰起脖颈,他对天花板扯出一个笑,“又想赖我?都快解约了,见好就收吧。”
  “没证据的话,你最好别乱说。”经纪人的眼神里充斥着某种奇异的空泛,顺由叶筝这句话,他追忆起许多琐事,思想刚投入这一方天地间,又被段燃打断了。
  “噗——”
  段燃捂着嘴,头也不抬,“你们继续,不用管我,这视频有点好笑,没忍住。”
  “你还有什么想说?”叶筝缓缓张开手心,将攫在中间的钥匙松了出来,他没换衣服,湿答答地贴身上,把神经都泡得疲软无力。
  “最好少说几句废话,我赶时间。”叶筝说。
  “好。”经纪人从纸盒里抖出一根烟,插|上烟嘴,噌的点燃,“这件事我们会交给警方调查……”他吐出烟圈,手臂搭到椅背上,在白雾中凝起焦点深注着叶筝,“劝你这几天别接任何电话,也不要出门,就当避避风头好了。”
  叶筝不置可否,只是提了提嘴角,“避风头?听起来有点心虚的样子。”
  “是吗?我只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经纪人抬高声音,“你现在还是星航的艺人,公司有责任提醒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叶筝,”他呼出烟圈,“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叶筝报以微笑,“那真是谢谢你了。”
  ·
  五分钟后。
  一辆六座SUV虚掩着车门。
  段燃全身骨头仿佛被抽走,软靠在坐垫上,三个助理围着他忙前忙后,又是卸妆又是捏肩,他动动嘴巴还能喝到冰可乐,媲美贵妃级别的待遇。
  “过两天我要到文厂拍戏,你来不来探班?”段燃撑起半边眼皮,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你说你啊,恋爱不谈,工作没有,八成是废得差不多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废了就废了吧。”叶筝拿着纸杯,里面的咖啡已经见底,他喝完最后一口,跨步下车,“探班的事有空再说。”
  外面还下着雨,叶筝懒得撑伞,随意抬手挡了一下,替段燃关上车门,“咖啡谢了。”
  “你不换衣服吗?”段燃问。
  “不换了,又不是赞助的,我跟Ada说了。”说完,叶筝回到自己车里,单手握上方向盘,往家的另一头开。
  街灯被拖曳成一道绵延炫丽的光带,在雨帘中铸成一条生生不息的彩虹,叶筝踩下踏板,风驰电掣地驶进夜幕深处。
  到达伏秋后,降雨强度更甚之前,溪面翻起了躁急的波浪。
  叶筝不想待在家里,空空荡荡的,光进不来,花也谢了。但像这样空揣着一股蛮劲儿横跨大半座城市,却是从来没发生过的,像电影里的逃亡情节,一鼓作气,冲离所有难舍和眷恋。
  闲庭只亮了三楼尾房的一盏灯,叶筝打开手机照明,轻轻转动钥匙,然后蹑手蹑脚地上楼。
  半只脚掌刚沾地,廊上壁灯一个接一个亮起,黎风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头发垂散额前,下眼沿有反常的红。
  叶筝还在脱衣服,没想会被黎风闲抓现行,他火急火燎地把扣子系回去……
  可是并没有什么用。
  演出服被水浸得半透,束紧的腰线影影绰绰地露了出来,背带在胸前勒出两道浅凹褶皱,精瘦的线条一目了然,犹如裹着雪花苏的糖纸,用余温将它们黏合到一起。
  对望了数秒,叶筝窘迫地打破僵局,“原本是打算明早才过来的,但……临时遇上了一些事,就提前来了。”
  “没打扰你吧?”他又问。
  想起昨晚给黎风闲发的那条链接,叶筝恨不能刨个地洞钻回房间,哪跟现在一样,笑不是笑,心底怵得很。
  “是我吵醒你了吗?”叶筝摸着鼻子,别扭地将视线挪偏半寸,他不知道黎风闲在看什么地方,最好是脖子以上,或者干脆不要看他。
  “没。”黎风闲从廊柜里药箱拿走一管软膏,他侧对着叶筝,耳下有道比手指还长的红痕。
  创口不连贯,忽深忽浅的,一看就是被指甲抓伤。
  入夜后,伏秋气温凉爽。叶筝被渗进来的风刮到骨缝,炸着毛打了个手脚皆麻的喷嚏,出口的话变得黏糊,“你脖子上怎么了?”叶筝问。
  “被抓的。”
  见他不打算继续往下说,叶筝搓着胳膊回房。
  黎风闲把箱子放回柜里,没一会,他听见叶筝又开门出来了,拿着一包长条形纱布和几支生理盐水。
  “上次看药箱里没这个……就到药店买了点,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用吧,还没开封的。”
  把东西放在柜顶,叶筝让黎风闲自己去拿。
  夜晚的风又猛又急,叶筝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我先去洗澡了。”
  黎风闲拿起纱布和生理盐水,轻声道:“谢谢。”
  “嗯。”尾音微微上扬,叶筝披着毛巾去卫生间。
  段燃自家制的特浓咖啡奇效生猛,大晚上的,叶筝精神好得不行。他晃悠着下了二楼,想去练习间走几个圆场,竟料门是锁着的。他轮流拧了个遍,在最后一间攒够了运气值,一推就开。
  那锁松松垮垮挂在门上,坏得不怎么时髦,像被人横练地破开,再潦潦草草塞回去,有些地方已经严重锈蚀。
  开灯后,光管闪了好几下,发出灰暗的光,像个日暮残年的老者,随时都可能熄火咽气。叶筝才知道闲庭有这么大的练习间,是常用那间的两倍以上。
  蓝色厚垫一张张竖着摆齐,把四面镜子遮得滴水不漏,后场边上放着六个体操用的平衡木,还有些看不懂是什么作用的器材。
  从兜里掏出上次在市场买的脚链,叶筝将它戴到左脚上——
  这是温别雨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铃铛小巧精细,走起路来却能擦出鸟鸣般搔人的脆响。
  戴好脚链后,叶筝又下楼,回到车上拿他准备好的三台相机和支架。他将相机固定在练功房的正前方,开启录像模式,一个个黢黑的圆筒对准他,他想起之前在网上搜寻到,治疗恐惧症的其中一个方法——
  暴露疗法。
  将自己彻底暴露在焦虑的源头下。
  他想,他一定要习惯镜头。无论用何种方式。
  熬了个通宵,直接到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叶筝依然精力充沛,没一点熬夜的痕迹。
  “……可以从抖袖的姿态里分辨出一个角色的性格和身份,杜丽娘是柔而轻雅,杨贵妃是外扬大度。”
  黎风闲套了件湖绿色的戏服,衣襟散开,他把长袖抛向外,又三下抖上来,袖口正好覆在第二指节,只露出一半的手指。
  “动作幅度要一致,数三下上来,袖子刚好遮过️手掌。”
  由于童装存货不多,孩子们只能三个人一组,逐一试穿,体验耍水袖的感觉。
  “叶筝,”黎风闲点他名,“过来。”
  孩子们玩得正开心,抛来丢去的,没人在意他们两个成年人。叶筝走上前,叫了声“老师。”
  黎风闲把戏服脱下,递给叶筝,“你来示范一下。”


第22章 感受
  叶筝的示范价值在于被“纠正”,他不怕犯错,而且黎风闲不说重话,比星航高价请来的舞蹈老师好多了。
  水袖有十多种基本动作,其中各有功能,害羞时遮脸、外出时挡雨,叶筝练的是最简单的抖袖,单手做起,成功了再加上另一只手。
  可他右手协调能力欠佳,重了容易发力过猛,轻了又甩不到位。水袖不同其他动作,没道具私下很难练习,抖空气也不是个事儿,所以下课前他问黎风闲能不能借走这套戏服。
  黎风闲答应了。
  他抱着戏服回房间读剧本,一扎进去就是两小时,午饭时间跟黎风闲错开了,又不想麻烦阿姨,只能自己架锅起火煮个面条。
  烧水途中,姚知渝给他打了通电话,亲切地问候起昨晚的事,“那是什么东西?硫酸?开水?张决怎么还住院了?毁容了吗?”
  “住院?”叶筝有些费解,一瓶卸妆油,也没泼进眼睛里,怎么会严重到需要住院?他揭开锅盖,偏着头把手机夹到脸颊和肩头间,解释道,“那是卸妆油,没毁容。至于住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噢。”姚知渝听懂了当中的潜台词,讳莫如深地说,“会不会是他自导自演的啊?”
  “不知道。”叶筝把番茄末倒入锅里。
  当今圈子里谁没几个黑粉,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他还真不敢妄下定论。哪怕星航向来没有底线,但张决跟经纪人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
  如果单说住院这件事……倒有可能是在卖惨。
  结局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看舆论走向,这锅他是吃定了的。
  叶筝加了把油面进去,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对了,原著和剧本我都看完了,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啥,你说?”
  “温别雨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周海?”
  姚知渝一愣,随后又回到嬉皮笑脸的样子,“你觉得呢?”
  “第一次陪他吃饭……吗?”
  爱有很多种形态,不是非要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才叫爱。叶筝觉得,温别雨势必是爱过周海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从何时起,到何时放弃。是一天、是十年,还是至死方休。
  姚知渝嘿嘿笑着,“费导应该提过吧,让你把自己当成温别雨,不止是上课练习的时候。”
  “平日里多想想他有什么爱好习惯,用他的逻辑去思考、去感受,这样才能投入到他的感情世界。”
  “比如温別雨很少吃盐。”
  叶筝默默放下了盐罐。
  “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喜欢红色,还勾|引了周海一次。”
  叶筝:“……”
  前面的都好说,可这勾|引周海,怎么也不像是平日里能做到的事情。不是脱|光了往床上一躺,说两句骚话就是勾|引,温别雨没那么奔放。
  要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
  这短时间内学不来。
  何况这种剧情……也不好找练习对象。
  “卧槽!我爸喊我,先不聊了,有事给我发消息,挂了啊。”姚知渝的电话永远来得快去得也快。叶筝找了块抹布垫在锅底,对着这清淡寡味的番茄面陷入了沉思。
  晚上,叶筝趁黑摸进了那没锁的练习间,将垫子平放下来,大约是太久没被动过,垫子一翻下来就扑了一地的尘。
  他将平衡木搬到两块垫子中间——
  担心弄出噪响,都是前挪一下后挪一下,慢慢贴着地板移过去的。
  平衡木的宽度跟脚掌差不多,叶筝试着站上去,走不到两步就落下来了,凭他现在这个水平,想从头到尾走完一遭,应该比提名小金人还难。
  不知过了多久,叶筝顶着一额汗坐在垫子上,累得呼哧带喘的,算是跟这块木头杠上了。
  一抬头,黝黑的镜头继续正对着他,红光微闪。叶筝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忍受着这种不适,把东西一一复位。收拾完练功房,叶筝踮着脚上楼,整条走廊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从缝隙里泄出的光源尤其显眼,弧形似撒在地面,水溶溶的。
  叶筝看了眼时间,一点半。
  黎风闲还没睡觉。
  果然熬夜才是人的本能。
  ·
  半个月后。
  星航正式宣布和叶筝解除合约,经纪人给他发来一条微信,里面是他的微博账号和密码——
  他的微博一直都是公司在打理,但被狗仔偷拍之后,公司担心他会在微博上“乱说话”,于是把手机号换绑了,密码也改了。
  叶筝对那号没有念想,发出去的微博全都是星航给他编辑好的,直接复制粘贴,自己想发一张照片也要提前通知团队。连粉丝都会吐槽他的微博很无聊,没看点,还不如关注星航喜剧人Bot,玩语C都比看真人带感。
  他将密码保存到备忘录,等之后有用再登上去。
  这段时间里,叶筝每天平均练习八个小时,除休息时间,剩余的都在背台词、记笔记。
  今天费怡心血来潮,带了个年纪不大的男生一起来闲庭,他们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上,一个穿着修身蓝色旗袍,一个恨不能把所有颜色糊身上,黄色夹克银色皮裤,手上还戴了两个浮夸的大骷髅头戒指。
  叶筝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可乐给他们。
  费怡用指甲刮去水迹,单手开罐,然后侧了侧眼说:“他是姚知渝的弟弟,姚知涏。”
  “你好。”叶筝不敢相信姚知渝会有这么大一个花里胡哨又冷酷不驯的弟弟,和哥哥的单眼皮不一样,他长了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只是这一支桃花淹没在了花花森林里,不细看几乎注意不到。
  弟弟双手接过可乐,用和外表相反的语气乖顺道谢。
  “能对一段台词么?”费怡问。
  叶筝点头,“可以。”
  “第二十三场,空镜过后。”费怡跟他对视一眼,“记得是哪一场吗?”
  “记得。”叶筝觉得自己没什么过人长处,但记忆力还是不错的。
  第二十三场。
  叶筝已经把这场戏看得滚瓜烂熟,费怡让他倒着背都没问题,因为这场戏的难度非常高。
  那是温別雨第一次跟周海坦白自己的过去。
  他赤脚蹲在阳台,天色灰蒙蒙的,边给绿豆浇水边偷瞥正在屋内练习【山桃红】的周海——
  周海不唱小生,是专程为了跟他排戏学的一段。
  等月光照进来,玻璃上扫着银青暮色,温别雨忽然有了想要跟周海聊天的冲动……
  这场戏的精彩之处在于全程只有温別雨一个人的台词,很考验功底,讲好了是深挚动人的剖白,讲不好就是烂俗苦情的八点档。
  叶筝缓了缓表情,对着沙发蹲下|身,把抱枕当成“周海”,刚准备开始,费怡却阻止了他,“跟人对,不是跟死物对。”
  收到指令,叶筝自然而然地看向坐在抱枕旁边的弟弟,他踌躇一下,问道:“……跟他对?”
  “跟他对你能入戏吗?粉色头发,橙色靴子,哪里像周海了。”
  姚知涏想要辩驳,话没出口,下一秒就被费怡的眼神堵了回去,他饶有不甘地鼓起腮帮子,“别跟我对,我怕我笑场影响你的发挥。”
  叶筝:“那……跟你对?”
  在场一共三个人,不是死物、不是姚知涏,那就只有费怡了。
  “不是。”费怡快狠准打消了叶筝的念头,她拿起手机解锁,轻叩两下,“你别紧张,我叫个人过来。”
  叶筝脑内警铃大作。
  等黎风闲下楼的那一刻,费怡抬起手指,直截了当地说:“你去跟他对。”
  叶筝:“……”
  大脑像上了发条,压得紧紧的,到了极限后卷片一松,借着弹力回旋,扯得叶筝有点懵,又有点乱。
  就知道闲庭里不可能有第四个人。
  费怡起身让出位置给他们,跟姚知涏两人齐齐站到桌后,开始给叶筝讲戏,“这场戏的难度很高,你要控制好情绪,不用投入太多感情,但也不能跟小爱同学一样。记住,你不是在讲故事,也不是在寻求共鸣,你只是想跟周海聊聊天,想到什么聊什么。”
  叶筝深呼吸,“我明白了。”
  费怡拍手,“好,那开始吧。”
  黎风闲和平常上课一样,佯作拎起长袍,步与步交替时,膝盖轮换下屈,走了三个挪步。
  叶筝垂下头,空茫地捻着几棵“芽尖”,“我以前也种过绿豆,但都死了,我爹骂我是扫把星。”
  “其实我没那么恨他。有时候会想,可能这就是命吧。”
  黎风闲动作一顿,但叶筝埋头揪着怀里的抱枕,没注意这个异况。
  “他每一次打我都是往死里打,他说看见我,就像看见我妈。所以我经常怀疑,我妈是不是被他打死的。”
  “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睡觉,怎么叫也叫不醒。那时候我才七岁?还是八岁?记不清了,但我差点杀了他。应该有两三次吧,就差一点,没舍得下手。后来我把剪刀扔了,不然我总想那样做。”
  姚知涏用手肘轻轻碰了下费怡,压着声音问:“我哥不是说他没演过戏吗?看着还行啊,是我的错觉吗?”
  “这场戏的难点在于台词,而不是怎么演,他根本不需要演,”费怡把可乐放在茶几上,转身走到另一边,“镜头甚至不会拍他的脸,只拍他的背影。”
  姚知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但我觉得台词也不错啊。”
  “观棋不语,知道什么意思吗?再说话以后都不带你来了。”费怡学着姚知渝的语气,把这只彩色的叨叨鹦鹉料理安静了。
  叶筝扶着腿站起来,还在继续。
  他见“周海”脱下戏服,以为是要走了,只得疾步上去拉他的手,声音轻飘飘的,跟窗外杂音融为一体。
  “你能留下来陪我吃饭吗?”


第23章 魔幻
  “Cut,不错。”
  费怡做了个打板的假动作。
  抛开好坏这一点,她能从这场戏里感受到叶筝的用功,台词背得一字不差,发音也不含糊,这些无关技巧造诣,纯粹是勤奋换来的。
  身为导演,她不强求演员具备惊天地泣鬼神的演技,但一定要会服从指示,能准确无误地执行剧本上的动作和对白。
  “有两个地方要改进。”费怡说,“第一,你语速太快了,平常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台词,不用很流畅,能把它说完整就行。第二,别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去看周海,太露|骨了。”
  费怡检视着叶筝的目光,几乎在同一刻,她听见了叶筝茫乎的呢喃声,“含情脉脉?我有吗?我没有……”
  “你有。”费怡不自主地磨了下牙尖,她粗粗扫过两人还牵着的手,假设叶筝松开后再说这句话,可信度应该会比现在高一个档次。
  费怡平实的言语反而让叶筝触电般清醒过来,他放开黎风闲的手,黏绵的麻意从掌心奔至眉尖,他几不可查地蹙了蹙,想起一件事——
  黎风闲有洁癖。
  那刚才……自己的手有在出汗吗?
  “不好意思……”叶筝对黎风闲说。
  黎风闲脸上没显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沉着答道:“没事。你们继续吧,我走了。”
  叶筝干咳一声,脖子上像架着个固定装置,除正前方以外的范围都不在视野之中。他觑向费怡,把那股奇妙的触感掐了回去,用问题揭过这阵尴尬,“导演,我要怎么去演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就、就温别雨对周海的好感,怎么演比较好?”
  “不用刻意去演。”费怡把遗落地上的抱枕捡起来,深红色,像人的心脏,她终于笑了一下,“电影是由镜头组成的故事,而不是你一个人的故事。就算你像根木桩一样站在海边,我们也有办法通过剪辑、运镜,补插对白来完善整个场景。如果我告诉你怎么演,电影就变得有局限了,你要放心大胆地去做,错了的话我会提醒你,跟刚才一样。”
  楼下一辆货车载着不成调的民谣驶过,费怡将抱枕还给叶筝,笃定地说:“我们不希望看见一个很死板的温别雨。”
  给叶筝讲完戏,费怡捎着姚知涏走了,她下午要回工作室开会,不能在闲庭留太久。
  把两人送到门口,门没关上,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被风轧得有点走音。
  但叶筝还是认出来了。
  小羊穿着背心沙滩裤,从电摩托上下来,他解开头盔,朝叶筝挥舞手臂,兴奋地大叫,“叶筝!我申请到第一轮的面试了!”
  叶筝换了双鞋出去,“你怎么找到地址的?”
  “闲庭又不是什么秘密基地,网上一搜就有啦。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谁知道那么巧。”小羊从摩托后座拎出一个用尼龙绳捆着的黄麻袋,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这是我老家产的天然蜂蜜,一共两罐。一罐你的,一罐给黎风闲。”
  叶筝笑着看他,“还以为两罐都是我的,原来是我想太多了。”
  小羊没接他的话,似乎在这件事上尤为稳重,“不行!我还没给黎风闲还礼呢。”
  “还礼?”叶筝每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但不知道为什么,串联在一起他又不懂了,他问,“你认识他吗?”
  这一问把小羊也问蒙圈了,静谧许久,小羊才颤颤巍巍憋出一个苦笑,“啊,我以为你知道……就那个,文艺汇演,是他送你去的酒店。”
  ·
  文艺汇演当天。
  登台前最后一次测体温是三十八度半。
  吃的退烧药没起效,小羊一遍遍用手背去探叶筝前额,好声劝他,“要不咱们去一趟医院吧,不是还有俩小时才轮到你吗?”
  叶筝摇头,用冰袋敷着喉咙降温,“外面全是记者和粉丝,不能去医院。”他想着三十八度也没多严重,普通小感冒,多喝热水就好了,只要不影响唱歌,对他来说都是小打小闹。
  直到上台前的一瞬间,叶筝感觉后脑勺被人打了根长钉进去,每隔一秒就会往里旋一点,把颅骨都磨碎了。片密的钝痛感由头顶慢慢扩向两侧,胀得太阳穴随时都可能爆炸。
  那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主持人应该是看他脸色发青,随便问了两个问题就放他下去了。
  下一组出场嘉宾是由本地大学生组成的交响乐团,一共五十多号人,把通道重重围住,连苍蝇都飞不进。
  工作人员安排叶筝从另一个出口回后台。
  眼前疯狂闪动大小不一的点状亮光,面前路过的是人是鬼他已经分不清了。叶筝脱力地蹲坐在墙角,捂住嘴巴小声喘咳,想用尽仅余的力气给小羊拨电话。
  他记不清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残留几帧断裂的画面,好像是在车上,他以为是小羊找到他了,开车把他送到附近的酒店。
  “外面在下大雨,我一直给你打电话,打了四、五次才有人接。再晚一点我真就直接报警了,不开玩笑。”小羊说得很严肃,“黎风闲把酒店地址发给我,我到了酒店才知道你吐了人家一身,人还裸|着上半身,没衣服换,只能让前台买一套新的送上来。”小羊低叹一声,又抽着鼻子说,“你说你啊,都那样了,还不愿意去医院。隔着手机都能听见你在那儿喊不要不要的,别的全忘了,就记得不去医院是吧?”
  听完,叶筝如遭雷击,“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啊,你又没问,忙活几天又把这件事给忘了。”小羊抓了把脸,而后把蜂蜜塞给叶筝,“君子报恩十年未晚,你还来得及。”
  像被封印在了路旁,叶筝呆滞地捧着两罐琥珀色的蜜,有种云里雾里的迷失感,“这也太……魔幻了。”
  太阳烤得炽盛,小羊推着叶筝往回走,到树荫下躲躲,“魔幻什么呀,这叫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呃这个你爱修不修……快回去吧,这里太热了。”
  叶筝胸口憋闷,怎么也笑不出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黎风闲那样,知悉他所有狼狈。仿佛被刀子划了一道口,连最里层的秘密都被挖掘出来,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第24章 蜂蜜
  这不是一罐蜂蜜,一句谢谢就能抵消得过去。
  叶筝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跟自己和解,是一次次的意外和疏忽,才让他的污点和丑陋无所遁形。回到三楼,他借着吸气的空隙,将顶在要穴上的烦闷和不情愿压下去,然后敲响黎风闲房门,“是我。”他说。
  数秒后,门板从内侧拉开。有很浅和、润湿的香气逸散出来,是沐浴乳的淡香,叶筝随即意识到自己选错了时间。黎风闲刚洗了澡出来,头发还没擦干,浴袍扣带松垮地系在身前,穿得很随性。
  沐浴露经过体温蒸升,散出某种馥郁醉人的香味。
  视线恰好对上黎风闲微敞的领内,在紧实的线条上游弋闪过,叶筝恍忽地退了一步,收回那有点走歪的目光,把蜂蜜递前,“这是我助理从老家带来的,说要给你一罐。”
  黎风闲想去接,却见他久久不松手,甚至把罐沿抓出了指印。半天没有下文,叶筝也不像要走的样子,就这样若有所失地站在门口。
  “有话要说?”黎风闲问。
  叶筝被他的声音唤回了魂,仿佛从梦中惊醒,他看见有水珠从黎风闲的发尾滴落,圆滚的一颗,就像他在梦里看见的那样,撞在玻璃上,又似击中了别的什么。
  “文艺汇演……”叶筝不清楚黎风闲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问出去的话是否会有回应,直说又有点矫情,弄得跟回忆杀一样,伤春悲秋地背着感谢词。
  一犹豫,到嘴的话就折成了两半。
  他想,比起石沉大海,不如点到为止。
  略去那天的枝枝节节,叶筝从简地表达谢意,“文艺汇演那天应该是病傻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醒了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我助理,就没多想……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是你送我去的酒店。”他磕磕绊绊地组织语言,由于心里张皇,说话没有章法,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即便如此,他还记得要把正事留到最后,“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空?想请你吃顿饭当谢礼。”
  “今晚……”水蒸气洇渗过的音色有点微微的懒意,黎风闲正要开口,桌上的手机响了。他进屋接电话,背过身解开浴袍扣带,又将它重新系紧。宽松的棉质一下贴覆在了上身,勾描出英挺的肩背线。
  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浴衣,穿在他身上却有种与相貌不符的坚挺。大概是房间装修选采了冷色调,无形中给人带来一股深重的压力感,叶筝觉得胸间有些闷胀。
  门边放着两个铁灰色的书架,有三层高,黎风闲从顶层拿出一本记事薄,翻动纸张时拖动出慢而沉滞的沙沙声。叶筝觉得那声音很近,像静电黏在耳廓滋滋作响,刺得他大脑皮层轻颤酥麻。
  见黎风闲有了动作,叶筝从速转过身,揉着脸回到走廊上。
  这通电话持续了十分钟。
  叶筝在走廊上走完第七个来回,黎风闲换上了便装,手里拿着一个装满药盒的纸袋。看起来仍是往日那样,没有多余感情,眼里那点歉意被他压得很紧,在叶筝脸上稍作停驻,“抱歉,我今晚有事。”
  “哦哦,”叶筝摆摆手,“没关系,那改天再说吧。”
  正想再约时间,叶筝忽然被黎风闲的右手摄住了神——
  纸袋上两根红色粗实的绳子在食指上卷了一圈,缠得用力,在皮肤上勒出一种不真实的惨白。
  叶筝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先走了。”黎风闲前走两步,经过叶筝时,他又回头,对叶筝说:“之后我都有时间,你定好日期再告诉我。”
  “好。”叶筝下意识摸了摸耳朵,“那……再见。”
  “再见。”
  蜂蜜要储存在阴凉通风的地方,叶筝抱着罐子进厨房,将它放到柜子里。
  他又给自己烧了壶水,刚一沸,阿姨就提着两篮子肉和海鲜回来。闲庭伙食是好,可常住的也就他跟黎风闲两个人,消化不了那么多,按这个量算,够吃上四、五顿了。
  “叶筝呐。”阿姨将篮子放到流理台,看叶筝在开冰箱,以为他是饿了,“要吃什么吗?我给你煮?”
  “不用不用。”叶筝合上柜门,把冷气逼了回去,笑得一板一眼,“我就想拿几块冰出来兑水喝,壶子里没冷水了。”
  “这样啊……”阿姨将买回来的草莓一颗一颗装进盆里,蓄水泡着,跟叶筝唠些闲话,“对了,我买了条鲈鱼回来,你喜欢怎么吃?清蒸还是红烧?”
  叶筝不常进厨房,对鱼的认知仅停留在熟了和没熟之间,哪几类鱼适合清蒸,哪几类适合红烧,他完全没有概念。
  职业缘故,叶筝录歌或者是开演唱会前都需要严格控制饮食,几乎顿顿吃草,不加调味酱汁,时间久了他已经没了世俗的那个欲|望,开水烫菜、白灼鸡肉,能下嘴的他都不挑。这下突然问他爱吃什么想吃什么,叶筝仔细想了下,好像真没心痒哪道菜。
  深刻明白到这点,叶筝把选择权交还给阿姨,“按平常那样煮就行,我什么都吃。”
  “我们一般都水煮,但辣椒太多怕你受不了。”阿姨把蔬菜放到水流下冲洗,溅起稀稀拉拉的水声,“你不是要唱歌嘛,嗓子金贵着呢,都没敢给你放辣椒。风闲特别交代了,要做清淡点。”
  叶筝来闲庭这段时间,三餐是比较清淡,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黎风闲的惯常口味,没想到是对方顾及他还要唱歌,特地安排的。
  他和黎风闲凑整算是半个同行,尤其忌酸忌辣,这种狂野不羁的饮食方式让他乍舌,挑起半边眉问,“他……演出的时候也不戒口吗?”
  叶筝自问只会在咸鱼时期馋一两勺辣椒酱,常吃肯定会挨小羊训,更别提小羊在这方面的戒备性,瓶盖歪了半分都能看出来,他敢开罐小羊就敢藏,狠起来甚至给他一锅端了。
  “以前要上台的时候会戒,但风闲有两年没唱了。”阿姨怅惘地摇头,沥干菜上的水份,冷不丁转向叶筝,问他:“你们那电影啥时候开始拍?”
  叶筝身形微僵,似乎还沉浸阿姨的上一句话里,然而他站得挺直,阿姨没觉察出来。
  “差不多十月份。”叶筝说。
  阿姨似懂非懂,“十月好啊,天气都凉爽点。”
  之后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话,阿姨拿出菜板,嚓嚓切着青瓜,她刀功精湛,片出来的丝儿跟网上卖的护手神器不相上下。
  叶筝心中一动,顿时生出一个想法,“阿姨,您能教我做菜吗?”
  “嗯?”她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接着切完剩下那半段,“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叶筝抓了抓头发,“因为有两场厨房戏要拍,主角又是个特别会做菜的,得学两招傍身。总不能让导演现场教我怎么切肉和面……”
  说到这,叶筝不得不感谢姚知渝,还好写了两道有手就能做的菜。
  阿姨:“好呀。其实做菜嘛,做熟手了一点儿都不难。”
  叶筝用手机录音,一边打字记笔记,把阿姨讲的大概顺序写了下来。
  “拿刀的时候手臂不要夹紧,放开一点,肉是会滑的,所以一定要按紧,然后慢慢往前推。”阿姨把切好的肉丝往碗里堆,她擦了擦手,想去拿酱油,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哎!我这脑筋是越来越不好使了,又忘了买酱油。”
  现在时间还早,叶筝洗了把手,“我去买吧。”
  阿姨自然是拉不住他,刀刚放下,人就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叶筝从架子里抽出把伞来,一开门,面前站了个白发过半的男人。他手抬空中,大概是想按门铃。
  男人脸颊抽了抽,跟叶筝异口同声道:
  “叶筝?”
  “……吴老板?”


第25章 隐秘
  “吴先生。”叶筝眨着眼更正了称呼。
  “老板”虽不是贬义词,可用来打招呼总归欠妥,吴先秋是锦禾的老板,但锦禾跟他叶筝又没什么关系,由他嘴里叫出来像在套交情。
  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跟吴先秋见面,前两次有罗安牵线搭桥,倒没有冷场。罗安这人优点有限,口才是他为数不多上得了台面的活儿,哪怕叶筝明确拒绝锦禾的好意,他也能体面地收尾,不会让两个人难为情,大家还能有说有笑碰个杯。
  只是现在不一样,他跟吴先秋互相僵持着,叶筝搜刮半天也没能刮出一句下文,反是想起了段燃那句话——
  “有人说他是吴先秋的私生子,吴先秋没否认。”
  叶筝是没想通吴先秋为什么打算签他到锦禾,他的优势在于会写歌,不过锦禾不缺创作型歌手,多一个不多,更枉论他负面新闻缠身。叶筝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算锦禾想搞慈善,渡他于水火之中,也不至于海角天涯追到来闲庭。
  所以吴先秋是来找黎风闲的。
  叶筝目光定在吴先秋槁黄的脸庞上,整个人病秧秧的,胡子也没修,嘴巴周围黑了一圈,连身上那件衣服看起来也半新不旧的——
  明明是这季的最新款式。
  又胶着了许久,他们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这进退两难的局面,终于是吴先秋先让一步来缓解。他转身点起了烟,委顿地问:“风闲呢?”
  叶筝跟着松了口气,他带上门,走下梯级,“他出去了,可能没那么快回来……要我跟他说一声么?”
  “不用。”一根烟抽完,吴先秋偏过头,见叶筝穿得甚是休闲,手里拿着伞和零钱,跟从自己家门走出来一样。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心思一沉,吴先秋用力搓了搓指尖,把香烟的滤嘴捏得变形,“你要去买东西?”他问。
  “对。”叶筝跟吴先秋拉开了身位,那蒙蒙的雾团堵得他难受。他鼻子是闷死了,可耳朵清明着,听出了吴先秋埋在话音里的不高兴。叶筝以为是他没“请”人家进屋坐一坐,顺便泡杯茶、聊聊天什么的,所以惹得吴先秋心里不痛快。
  可闲庭不是他家,他没权利私自把人请进家门。
  抚心自问,叶筝看不出黎风闲和吴先秋之间的关系有多好,按理说他都能拿着闲庭的钥匙进出自如,吴先秋为什么还要按门铃?
  退一万步说,就算黎风闲跟他有血缘关系,“私生子”也不是一个好头衔,谁能忍受这样的代称?叶筝理解不来吴先秋的不爽。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就当散散步。”吴先秋嗒一声弹开烟夹,又从里面叼出一根烟,不过这次他没点,光咬在嘴里解馋。
  话说到这份儿上,叶筝不好拒绝,便答应跟他一起去。
  杂货店在街尾,路程不远。吴先秋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把金属质材捂出温度,眺向远处的霞光问,“来闲庭是因为《幻觉》吗?”
  他是从岑末那边知道的《幻觉》,因为这部电影,岑末和她的经纪人吵了一架。起因是经纪人不同意她接《幻觉》,理由一共两点。
  第一,她是女配,以岑末现在的身份地位去演简昔年,跟做公益没区别。要是岑末有意进军大荧幕,他能找到更好的本子,何必接一个戏份不多片酬不高的配角来委屈自己?
  第二,《幻觉》的制作班底全是来路不明的新人,看上去是为了冲奖才搞这么一部“文艺片”,以原著的大尺度,能不能拿到公映许可证和电审字号都成问题。别到时候过不了审,只能做海外发行,白白浪费岑末的精力。
  于是经纪人以保持形象为由,替岑末拒绝了这个剧本。
  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吴先秋眼皮轻跳一下。
  他不懂岑末为什么会看中简昔年,但他舍不得拦她,所以他向岑末提了个要求,只要岑末答应下来,他会同意岑末签这部电影。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接这部电影吗?”
  这句话吴先秋问过岑末,如今也用相同的方式来问叶筝。
  叶筝笑笑。这时风变大了,卷得他尾音松散,有些听不真切,“巧合吧,而且我挺喜欢这剧本的……”
  “喜欢是理由吗?”
  “是啊,喜欢还不够吗?”叶筝抬起头,笑弯了眼,眸光跟天上摘下的橘色糖纸一样,浸润在微光当中,令人如沐春风。
  吴先秋凝着神思考,直到打火机被他压出一道飘乎乱晃的火苗,才轻叹道:“以前是我看错你了……”
  他音量不大,被风声盖了过去。
  杂货店就在面前,叶筝没闲心思去管吴先秋说了什么,对他来说买酱油才是正事,再磨叽下去饭都要凉了。
  叶筝推门进去,牵得风铃叮叮铛铛的,之前听阿姨说过,这间铺子在伏秋开了好几十年,从爷爷辈熬到了小孙子,历经三代,挺不容易的。
  而这小孙子现在也不年轻了,没逃过中年发福,顶着个大肚腩在嗑瓜子,听到有人进来,他乐颠乐颠地把空壳扫入垃圾箱,又朝里头呸呸两声,抹干净嘴巴再问:“要买点什么?”
  “酱——”叶筝刚开口就被吴先秋的铃声打断了。
  吴先秋啧一声,指向门外,“你继续,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好。”
  叶筝又跟店主重复一遍,“麻烦要一瓶酱油。”
  店主腿脚不好,走路一跛一跛的,他弯着腰从架子底层拉出一个纸皮箱,里面横放着几瓶生抽老抽,又问,“要哪个牌子的?”
  “随便,都行。”
  买完过后,叶筝赶巧撞上了吴先秋火气最旺的时候。他一脚踩在石阶上,一手叉腰,不见任何风度礼节,吼得一声比一声大,“是,我是去看他!他是——”
  眼瞅叶筝出来了,吴先秋长长地出气,把紧压的眉头松下去,仓猝挂断电话,“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
  权当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叶筝扬起手中的生抽酱油,“买完了。”
  吴先秋强行忍耐情绪,将手机转成静音,向叶筝挥挥手,“你回去吧,我有点事要忙。”
  “嗯,好。”
  身为一个“寄宿者”,叶筝知道自己应该跟黎风闲保持距离。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需要知道更多、不需要试探和深入了解,也不需要做与众不同那个。
  正如黎风闲对他那样,不声张、不过问。
  只是他不得不想,黎风闲那种性格,是会无条件对他付出,对他好的人吗?互不认识的时候送他去酒店,刚来闲庭时给他买衣服、送维生素,连饭菜不加辣都考虑周至……叶筝会装傻,可终归不是真傻,他能感觉到黎风闲对他有种隐秘的体贴。
  不是错觉。
  因为心底那阵幽微的热暖是不会骗人的。
  它要经得起沉淀,而不是轻轻悄悄地散了,叶筝就是这么肤浅一个人,他想要别人继续对他好,任何有可能毁坏这段关系的事物都会被他排除在外,所以他能很好地遏抑住自己的探究欲。
  谁知道越过这条界之后会不会引来反效果。
  能维持现状就好。


第26章 加训
  回到闲庭,叶筝看阿姨有点忙不过来,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站着显得碍事还添乱,他收拾了一下餐具就回房读剧本去了。
  焦点重新放回电影上,那些模棱两可的东西由它自然发展吧。
  “我已经记不得你走的时候穿的是哪件衣服了,我想了很久,没日没夜地想,后来我才发现,其实那并不重要,因为我还有三十六句话没来得及和你说。”
  平心而论,温別雨的台词不算多,但确实不容易背,要么是大段大段的回忆杀,要么是没什么逻辑的对答和自白。
  比如上一秒周海问他冷不冷。
  他答,我腰麻了。
  比如简昔年骂他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他答,鸟会飞,我也会,因为我不怕高。
  这有什么意义吗?
  叶筝又把原著翻了出来,吃饭也没舍得放下手机,一直看到十点,这当中的内涵没琢磨透,倒是把眼睛给折磨住了,连对焦都十分困难。
  他瘫床上,四仰八叉地,想给姚知渝发条消息,只是一打开聊天界面就看见那句——
  “把自颜与己当成温別雨。”
  唉。
  求助无门,叶筝拆了个蒸汽眼罩敷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黎风闲仍然没回来,由薛淼暂当代课老师。
  送走那群呱噪的孩子们后,薛淼冲叶筝笑笑,比了个大拇指,“不错啊,进步很大嘛,私下练了多久?”
  他们这行全靠练,叶筝能在短时间内成长这么多,她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加训换出来的成果。
  “有空就练。”叶筝含了一块软糖,拿过吸尘器跟她一起清理练功房,“每天七八个小时吧,没认真数过。”
  大概是他说得太过镇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问他一天能睡几个小时,薛淼微怔,一扫帚捅在了墙角,大赞一句,“厉害啊。”
  将垃圾袋捆好后,叶筝用手肘抵开了门,把住,等薛淼先走。
  薛淼抱着背包,肩上垫了条毛巾,“对了,你们那电影什么时候官宣呀?”
  “快了,应该就在这个月底。”
  “能透露一下谁演周海吗?”薛淼小声问,“还有简昔年。”
  “我签了保密协议,要是提前跟你说了的话……”叶筝往脖子上抹了一刀,“姚编和费导可能会直接把我埋了。”
  “行吧,那我等官宣好了。”薛淼笑一声,也不追问了,“希望到时候有惊喜。”
  “保证有惊喜。”叶筝说。
  二人路过饭厅,阿姨循例留了一下薛淼,让她在这儿吃完午饭再走。
  薛淼摇摇头,“你们吃吧,我约了人。”
  她看阿姨在拧保温壶,桌上放了三个不同颜色的饭盒,便多嘴问了句,“阿姨,你是要给别人带饭吗?做了这么多?”
  “是啊,给黎小姐带的。”阿姨将它们一一码进保温袋里,依次叠着,装好后又掂了下重量,“还挺沉。”
  “是去疗养院吗?”薛淼上去挽她的手,借力把保温袋顺了过来,“这样吧,我今天开车过来的,你坐我的车去,反正也顺路,就不用提着这么沉的东西走来走去了。”
  阿姨瞪大眼睛,“这、这怎么好意思。”
  “哪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筝站在屏风旁,一点儿也插不进她们的对话。不过在薛淼的帮助下,他总算知道了阿姨为什么要买那么多菜回来。
  原来是给黎音做的。
  而黎音现在……在疗养院?
  所以上次黎风闲半夜出门是去看黎音了?
  自知没他什么事,叶筝配合地去开门,又从薛淼手中接过保温袋,“我送你们到车库。”
  两人走后,叶筝自己一个回屋里干闷饭,干到黎风闲回来了依然毫无所觉,用勺子一下一下戳着丝瓜,眼见快把饭碗戳翻了,他卒然听到黎风闲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昨天有人来过吗?”
  “啊?”叶筝没反应过来。
  “昨天是不是有人来了。”放下纸袋,黎风闲将用过的手套和口罩一并丢弃,他眼底满布红丝,比平常多了点阴翳。叶筝看他这副模样,脑海里有个转瞬即逝的念头,速度之快,连他自己也捉拿不住,像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既然黎风闲都知道了,他没必要再说谎,实实在在地回答,“有,吴先秋来了。”
  “好。我知道了。”黎风闲深知吴先秋会到闲庭找他,只是昨天事发突然,忘了要将这件事告诉叶筝。
  一天一夜没睡,他空不出多余精力来思索这件事,本想上楼假寐一下,不开窗帘,就这么在封闭的小环境里补眠,可他没想到,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凌晨。
  缺氧感死死扼在黎风闲的咽喉上,他从噩梦中醒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摸了摸颈动脉,仿佛要从这剧烈的搏动中找到他还活着的证据,确认自己没有重复死在那场困境里。每次做梦都像一场无法脱身的轮回,有种逼在眼睫的真实感。
  从躺椅上撑起身,黎风闲想下楼热点吃的。
  夜深的郊区会把每一种声音都放大开来,就算是呼吸声也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两下沉闷的咚咚声在廊道上无止境地翻涌着。
  黎风闲放慢脚步,这个点闲庭没有第三个人,除了他只有叶筝,在经过二楼的时候,那阵无节律的闷响愈发清晰,澄黄的灯光从最里头那扇门里倾斜出来。黎风闲按了按额角,有些头痛,又是无奈,他知道叶筝会私下加练,但没想过他会去那间房。
  这种落地声太过耳熟,以致让黎风闲觉得叶筝是不是疯了。没人在旁边看着或者指导,他怎么敢一个人去碰平衡木?
  转进二楼,黎风闲脚步一重一浅的,变得不耐烦。他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同时把叶筝从平衡木上吓了下来,撞得脚上铃铛清悦动听。
  黎风闲:“你在干什么?”
  叶筝站在厚垫上,刚才脚后跟踩歪了一下,导致半边磕得生疼,他尽可能无视那阵痛感,说:“你、你怎么来了?”
  “谁让你练这个的?姚知渝?还是费怡?”黎风闲平声问。
  《幻觉》里有温別雨一个人练平衡木的剧情,黎风闲下意识联想起这个。
  刚睡醒不久,黎风闲眼中的水汽还没彻底消散,眼皮上方泛着一点红。叶筝被他这眼神看得背脊酸麻,汗又湿了点,他侧望着平衡木,一只手拂了上去,面上有着浅浅的印子,叶筝不落痕迹地将它抹掉,“跟他们没关系,是我自己过来的。距离开机也没剩多少时间了,怕赶不上进度,就想着先试试……”
  假的,离《幻觉》开机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急这么一星半点,叶筝只是顺口找了句话说。
  他没有去看黎风闲,也不敢再看,总觉得黎风闲身上带了钩子,勾得他莫名发热。
  在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叶筝终于想好了怎么转移话题,正要张嘴,却被黎风闲用一句话砸了他个神清气爽。
  “你要练也可以。”黎风闲看着他说,“明晚我来教你。”


第27章 节操
  出问题。出了那个大问题。
  这一对一的特训来得比他想象中早,叶筝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而黎风闲明摆着不让他继续练平衡木,他不动,黎风闲也不走,就这样僵执了半分钟,时间的流逝越拉越长,叶筝忍不住敲了敲腿,然后硬着头皮,在黎风闲的视线底下转过身,开始拾掇东西。
  他知道黎风闲还在看他。
  视线是有温度的,从喜爱到厌恶,人们藏不住眼睛里的东西。
  叶筝从前站在表演台上,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在被观众吞噬,慢慢沦为他们眼中的一件物品,也许是乐园里的水晶摆件、旋转木马甚或是冰淇淋。从站上舞台的那一刻起,他无法选择自己成为什么,只能被迫接受短促、日复一日,贫瘠或真诚的眼光。
  一个微不足道的缺口都会成为致死的破绽,任由他人评头论足。所以无论如何,看他的人都是赢家。
  可在这温度以外,叶筝还从黎风闲那里感受到了一种痒意。
  他的眼神像水彩,寂若无人地泼过自己的每一寸发丝,然后是后颈、脊骨、尾椎。它们有不同颜色,甚至有重量和质感,流淌出旖旎的滑痕,连带心跳也漏了一拍。
  挪几块垫子跟跑完马拉松似的,叶筝累得直吸气,他默默暗示自己不要去躲,黎风闲又不会吃人,有什么好躲的?有什么好心虚的?
  熄了灯,这样貌似比较安宁,叶筝绷着的弦也随之松了些。他抱起那两台架着的相机,关上门,手上明明没怎么使劲,却听咣铛一下,那半死不活的锁被他拽了下来,苟尽最后一丝生命。
  叶筝嘴角一抽,“这锁……”
  “扔了。”黎风闲说。
  等叶筝超度完这门锁,没走几步,他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脚链没脱。
  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耳道里,激得他毛孔紧缩。叶筝一直不认为这小玩意能弄出多大动静,又不是风铃,有时候喘气声儿都能遮过它的响声,偏巧在这个时候,它威力倍增,一个微小的颤动也能撞出万马奔腾的气势。
  走完这段路,叶筝的忍耐指数也到了极限,他撂了句晚安,用逃难的步速跑回了房。
  进屋第一件事是把脚链脱掉,叶筝开了一盏台灯,将红绳圈进手上,轻轻晃了下。
  真的很吵吗?
  也没有啊。
  他坐在板凳上思考人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浮躁,要好好当温別雨才对……温別雨会因为一条脚链就把自己整得神经过敏吗?
  不会。温別雨还能用这它去勾|引周海,称得上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叶筝冲了个澡回来睡觉。
  黑色树梢随风摆动,月光结在天中,那罪恶的铃铛索命般追进他的梦里。
  透湿的背心缠在身上,下摆被推高一截,他像躺在了水中,铃音晃荡,全身微微漾淌着,连筋骨都化了。叶筝是受不住这渐渐湍急的浪,想挣起身,却发现腰侧被什么东西死死限制着,动弹不得。等那铃声稍缓,他才将晕进眼里的汗擦掉,没等他看清那黑黢的弯月,一阵敲门声把他喊醒了。
  阿姨:“叶筝,下来吃饭了,都快一点了。”
  叶筝双眼无神,用手背盖在脸上,他是很久没睡过这么放肆的觉了,花了两、三分钟才找回神志,心如死灰地拴紧裤头爬起床。
  把东西洗干净后,叶筝又回房发了会儿呆——
  对着一条晾在衣架上、迎风飘摇的内裤发呆。
  行吧。
  年轻没什么不好的。
  下楼吃饭,还好只有叶筝自己一个人,不然……也不知道不然些什么,总之一个人挺不错的。
  他刚吃两口菜,阿姨就端着热汤从厨房里出来,“这是海参鸽蛋汤,补气补血的,对腰啊肾啊都挺好,你要多喝点。”
  肾……吗?
  叶筝欲哭无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挤牙膏地挤了个“好”字出来。
  本以为今天跟肾有关的场合就到此为止了,喝完最后一口汤,他罕见地接到了段燃打来的电话。
  “稀客啊,”叶筝接起电话,“怎么不发微信改打电话了?”
  段燃对敲键盘一向情有独钟,坚持能打字绝不语音的原则,让叶筝在三年里只接到过他两通电话。
  这是第三通。
  “你接了《幻觉》?”段燃声音低哑,在喧嚣的背景声中脱颖而出,“你是不是接了《幻觉》?”
  叶筝窝椅子上,用勺子拨着汤渣,“哪儿听来的料?又是内部人员?”
  “你、岑末、顾明益,”段燃发了两张截图给叶筝,“还有赤崖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对吗?”
  叶筝手腕一顿,把手机拿下来,去看段燃发过来的图片。
  有人把主演和幕后名单泄露到了匿名论坛上。
  “我劝你戒网一周,啊不,可能要戒网一个月。”段燃从鼻腔里哼笑一声。这张图已经传遍业内各个大群小群了,他是在一个麻将群里看见的,几个人就着这张图聊了近千条消息。
  这波啊,这波是造神计划。
  不到十分钟,《幻觉》已经有了新的代称。
  大伙都觉得这剧名太平庸了,德不配位,不能跟那种喜提烂菠萝奖、评分只有三以下的《幻听》、《幻灭》,《忧伤》之类的混在一起。
  得叫造神计划。
  段燃的牌友全是圈外人,有做工程的、有写代码的,三百年不关注一次娱乐圈,分不清谁是谁,但这回不一样,主演上的名字他们都认识。简直是群星荟萃啊!
  “睡觉记得锁好门窗,不然我怕顾明益和岑末的粉丝会半夜组团活埋了你。”段燃还在给叶筝截图,他带了点整蛊的心态,把评论区也一溜儿放进去,照着上面的话念道,“我上一次这么无语还是在上一次。叶筝是不是靠潜规则上位了。呜呜脏了,顾明益脏了。不是吧叶筝来演温别雨吗?什么都磕只会拉肚子!磕你奶奶个腿儿的CP,叶筝唯爱张决,听懂了吗是唯爱——”
  “师父,別念了。”叶筝抻直双腿,伸展了一下,“感冒了就多喝热水,別费嗓子了。”
  段燃莫名其妙,“啊?我没感冒啊。”
  “那你声音怎么回事儿?上火?又偷偷跑去吃麻辣烫了?”叶筝问。
  “噢,你说这个啊。”段燃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声,“这叫纵|欲过度,能理解吧小处|男?”
  叶筝:“?”
  理解不来。
  没得聊。
  叶筝背向屏风坐,这角度只能看到厨房入口,看不见从楼梯那边下来的人。他还在感慨他好端端一个正直青年怎么能在朗朗乾坤之下跟这肾啊欲啊什么的周旋起来,几页纸忽而放到桌上。
  叶筝打了个寒噤回头,只见黎风闲站在他斜后方,“这是工尺谱。”
  “哦哦好。”叶筝慌忙捂住听筒,免得段燃吼出两句没节操的话。
  等黎风闲走后,他再缓缓松开手心,清着嗓子跟段燃说:“不聊了,有点急事。”
  段燃若有所悟,“什么急事?难道你也要去纵一下欲吗?”


第28章 看你
  知道段燃这张嘴吐不出好话,叶筝没音儿了,聊天是两个人的活,讨不到趣自然拜拜下一位。
  静坐几秒,叶筝重新打开聊天界面,跟五分钟前的宁静不一样,原本只有寒暄官腔的《幻觉》剧组群奇迹般活了过来,姚知渝一个人刷了十六、七条消息,大部分都很不和谐,接着赤崖的人出来讲了下处理方法,她建议主演们不要回应任何提问,特别是今天下午有活动的顾明益,想办法避重就轻绕过这件事。
  顾明益倒是轻松,坦然表示能入场的记者都是自己人,不该问的不会问。
  翻了两遍记录,确认没漏掉什么重要消息,叶筝把碗筷端去厨房洗赶紧,然后拿起那几页工尺谱上楼。
  他大学时候蹭过几个关于曲谱研究的讲座,当时没太上心,只是为了满足学科要求才去参加的,而且讲座内容也很粗糙,十多页PPT嗖一下就过了,不会跟你详细解释里面的细节。
  黎风闲给他打印的是最基础的音阶和简谱对照,1234567对应“上尺工凡六五乙”,记谱除了工尺符号,还有板眼和换气的标记,三合一才能形成一份完整的谱子。学习曲谱没窍门可言,无非是硬背,相对难明的是板眼和板式。
  昆曲要求板正,即掌握好节奏,而工尺谱的板眼分成七种不同的板,以及中、侧中、小、侧小四种眼。叶筝对着这几个符号愁了一下午,上网找些资料看还越看越迷糊,刚弄明白点东西,又被某云端网课拐跑了。叶筝有点头大,脑容量限制了他的进度,桩桩件件的任务没一个能省心。
  他现在是困了也不敢休息,怕眼睛一闭一睁,东西又给忘了。
  强撑到晚上,叶筝眼皮不务正业地打起了架,他还记得要去加训,就提前冲个冷水澡提神。这操作看着挺爷们,等凉水当头灌下的时候,叶筝冻得牙齿直颤,背脊炸起一阵针刺的寒意,人是振作了,脑子也清醒了。
  不会感冒吧?一想到有这可能,叶筝伸手关上花洒,边套衣服边离开淋浴室。
  外面有一大箩筐的事等着他,这时候生病只会拖自己后腿。从作死边缘顿悟过来,叶筝拿起吹风机,调了个适合的档数。
  风口喷出轰轰热流,是舒张的暖意。
  他看着镜子,上面结了些水雾,有种湖中观月的虚幻感。有时候看一个字看久了也会觉得它陌生难测,人其实一样。
  眼睛是普通形状,藏不住什么意韵,嘴唇因为干燥缺水裂出了几道白痕,但挺好看的。可能在镜头底下站久了,总会有意识地去管理表情——
  不能太放纵,要潇洒、自信,无论被多少目光时时刻刻紧跟着,都要记住灿然生光。
  那是他吗?
  他不爱去游乐园,但为了做节目,每次都要扮演得特别活泼兴奋,好像游乐园就是他此生的最爱;明明喜欢小动物,却要装出胆怯惧怕的样子,连粉丝都不知道他养了一只三花小胖子。
  台上台下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叶筝说不清楚。
  叶筝揉了把蓬乱的头发,发根以外干得差不多了,他推门下楼,去练功房里等黎风闲。
  他们没有约准一个时间,叶筝把相机架好在各个角落,不知道是不是对着相机的时间变多了,他好像逐渐习惯镜头带来的窥视感,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喘气、流汗。又摸了会儿手机,刚到八点半,趁黎风闲没来,叶筝又把下载到手机里的《惊梦》看了一遍。
  这场戏是电影里第一个高|潮点,他要跟周海搭山桃红,两人有亲密接触,也有温別雨青涩动情的撩拨。与电影不同,实际表演中没那么多放荡、暧昧和挑逗,他要在维持原作基础的情况下,进行二次“艺术”加工,眼神、动作全得另做调整。
  叶筝拍了拍脸,皮肤是烫的,他不懂为什么看个黎风闲的演出视频都看出一股燥热。
  这可是正经演出。
  要怪就怪那个不正经的梦。
  一直到九点整,黎风闲拿了把折扇进门,叶筝匆忙摘下耳机,现在没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就他和黎风闲面对面,脑子有瞬间空白。
  刚才还在手机里看的人活活走到身前……叶筝搓了搓掌心,手脚不知道放哪儿好。
  “工尺谱看懂了么?”黎风闲一眼扫到地上那几页纸,上面多了一些红色笔迹和记号。
  “板眼部分还有很多不懂。”叶筝低声回答。
  黎风闲弓身捡起那几页纸,边角压出了折痕,叶筝做的笔记龙飞凤舞地堆在一块儿,字迹漂浮,有几个数字用连笔串到一起,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黎风闲目光微凝,不急不慢地接道,“强拍击板,称之为‘板’;次强拍或者弱拍击鼓,称之为‘眼’*,昆曲里常见的板式为一板三眼,也就是4/4拍,正板位是音乐小节里的第一拍……”
  “在工尺谱上,正板的符号看着像顿号……”
  叶筝盘腿坐在地上,低头写摘记。
  相同的内容,黎风闲讲得通俗易懂,没那么多复杂术语,叶筝代入学过的乐理知识后,思路骤时清晰了大半。
  讲完最后一个板式,黎风闲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直接叫他起身,“腔格有十种,比起从头开始学,你最好能直接背下来,记准每一个停顿和换气的位置,不要管为什么。”他转问叶筝,“惊梦你要唱哪几支曲?”
  “皂罗袍和山坡羊,皂罗袍改成独唱。”叶筝答。
  电影和正式剧演有很大出入,皂罗袍这段经典场面原本是有侍女春香的戏份,但被修改为杜丽娘独唱。温別雨就是偷看戏班上课学会的这段,他一个人对着长镜唱,没人给他搭把手。
  “那就从第一句开始,”黎风闲翻过曲谱,递还给叶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原来两个字是散板,可以拉散唱,姹紫进入到一板三眼的节奏,紫字拖拍,用橄榄腔,分清重音。”
  教法类似于声乐课,黎风闲唱一句,叶筝依样跟唱,然后逐字纠正。
  以上过程无限循环。
  光一个豁腔起,撮腔收的“姹”字,叶筝都花了十五分钟去调整唱法,先把字音往前推,吐出去,音腔上扬,再扣回尾音,确保咬字发音准确,不会随着旋律跑偏。叶筝唱熟了之后,再加入身法动作有系统地去练习,等到午夜才把这支曲学完。
  往后几日,叶筝发现每支的曲难点都不一样,有些是唱腔问题、有些是身段问题。【山坡羊】里有一个双手挡脸的害羞动作,叶筝练了三天也没练出个韵致来,对着镜子怎么摆都缺了点味儿,到晚上上课的时候,他单独将这段拿出来问。
  “你先试一次。”黎风闲走到门边,把练习间所有空地让给叶筝。
  “好。”
  山坡羊接的是山桃红,所以这场戏他不是演给观众看的,而是做给周海一个人看,他要周海心无旁骛,眼里只有他。
  叶筝嘘一口气,内心默念,你就是温别雨,有你仰慕的人在看你,要放开去演,好好去演。
  这段咒语似乎生效了。
  唱到“因循面腆”这句,叶筝抬手遮脸,侧过头同时向门边一瞥。
  那身影暂短地入了他眼,并不意外,但延续出的余韵却贪婪地缠上他的心门,像火炉上烧着的温酒,让人默默在意,怕他下一刻会毫不设防地滚沸出来。
  他好像理解到了温別雨为什么会喜欢周海——
  因为窗外的蝉叫了。
  风鸣不止。
  酒也顺理成章地流泻出来,洒在地上的泡沫轻轻啵了一声。刚巧他听见了。


第29章 动荡
  叶筝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和大部分人不一样,高中时候,他对班上一个男生有过好感。也仅止步于有好感。
  那人相貌平平、成绩一般,性格倒是幽默爽朗,不算出类拔萃,但在繁重的学业和课余活动中,似乎是另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毕业那天,洗干净的校服比天色还要白,鸽子成群飞过,思絮被煽弄成一团解不开的麻绳。叶筝鼓起勇气向他告白,用的是“喜欢”这个词,像这种没有考虑过以后的感情,只能靠一点冲动来成全,因此难以被界定为“爱”。
  不期盼会被接受,但叶筝认为,以男生八面玲珑的性格,就算是拒绝,也应该会礼貌、得体地收尾,能在最后一天落得个好聚好散——
  想不到正是这种年少不智的冲动,让叶筝收获了一顿唾骂,喜欢过的明朗稳重都在转瞬间消失不见,男生对他说尽了刻薄的话,又用卑劣的语气问叶筝有没有跟其他男人睡过。有没有得病。
  字字句句逼得他抬不起头。
  纵然时间过去多年,那段记忆不再鲜明,曾经刻骨铭心的背影也被稀释成水,随着年月淡化在脑海之中,可腐蚀坏的地方、被标为廉价的情愫,迫得他不再轻言喜欢。
  拍死在书页上的蚊子终会留下丑陋的污痕,它驳裂地呈现着,在白纸上深深扎根,无法磨灭。
  罗安结婚前是风流惯了,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他圈子广、有人脉,给叶筝介绍过两个成熟帅气的单身男性,微信照片全安排上,就差叶筝点头示好。
  可叶筝一点动心的迹象都没有。
  罗安苦口婆心劝着叶筝,“人活一辈子,该玩的时候就去玩,别等老了才后悔。”
  “我在玩啊。”海旁。叶筝放下吉他,两个室友在后方空地架相机,跟他们一起来海边看超级月亮的人很多,他和罗安好不容易占到围栏边,眼前没有遮挡物,视野一片开阔,除了风大毫无缺点。
  晚风兜在衣袖里,外套撑得鼓鼓囊囊,叶筝用拨片刮了一下琴头,忍不住笑了,“玩音乐怎么不算玩呢。”
  “就杠吧你,我是怕你虚度光阴,大学不用来谈恋爱用来干嘛呢?嘶……你不会还惦记高中那家伙吧?他叫什么名儿来着?”罗安举起拍立得,对着叶筝咔嚓一张。
  闪光灯迷进叶筝的瞳底,骤不及防被强光刺出了泪意,叶筝白了罗安一眼,一巴掌盖在他嘚瑟的脸上,抢回那台拍立得,“没惦记。你别浪费底片。”
  “呿,你这相机能拍到月亮吗?不如用手机。”
  “手机哪有这个好玩?百年难得一遇的超级月亮……”叶筝手动调整好拍摄参数,“怎么也得试试看。”
  “老玩这个有意思吗?我看你经常带着相机到处玩儿,但拍出来的效果嘛,实在是有点……怎么说呢,嗯,美中不足。”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意思。”叶筝说,“都是随便拍的。”
  罗安撑着围栏探身向前,海浪的拍打声纷沓而至。
  附近有好几个学生在唱歌,音潮自四面八方起,卷得罗安语声破碎,“记得何柔吗?咱们初中班长。那会儿我可喜欢她了,觉得人生中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娶她回家,她喜欢泰戈尔的诗,我就手抄给她,结果人家还嫌我字丑。”他踯躅一下,笑了声,“……现在吧,我连她长什么样儿、在哪儿读书都不知道,但她嫌弃我的眼神我能记一辈子……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恨比爱长久?”
  叶筝在他越拔越高的声调里按下快门,直到吐片才放开。
  显像需要时间,他握着照片一角,慵懒地靠在护栏上,听旁边的罗安叽叽咕咕吐槽吉檀迦利有多长,他抄了七首就抄不下去了。拉环啪地拉开,罗安开了罐啤酒,如梦初醒道:“原来我对何柔的爱只值七首诗,多的都没有。”
  “你今天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叶筝隐隐觉出一点蹊跷,罗安不是个会缅怀过去的人,更不可能主动聊起何柔这号陈年故人。他有种古怪的错觉,罗安一定碰上什么事儿了。
  一下被戳中心事,罗安僵着舌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他,“没事啊,就、就及时行乐嘛。”
  叶筝:“失恋了?”
  罗安蔫蔫地把头低了下去,“对……”
  这是平生第一次,叶筝觉得罗安有点拘谨,在谈及爱情话题的时候,他永远都蒙昧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叶筝不曾全心全意爱过一个人,他知道罗安身边永不缺人,可消遣娱乐和真实爱情之间始终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是谁?”叶筝问。
  “你不认识,隔壁物理系的。我跟你说啊,少听那些情感电台,什么真爱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和洗礼……都他妈扯淡。我喜欢她,我爱她,我巴不得告诉全世界!还等个屁的等,难道像我这样,等到她跟别人在一起吗?”罗安捉过叶筝的胳膊,脸依旧朝着正前方,强硬地把眼泪憋回去,大声说,“是我把路走窄了,你可千万别学我,爱就大胆去追,别让傻|逼给唬住了。”
  话从来都是说的时候最轻巧。
  道理明摆出来谁又会不懂?只是能不能理解,跟能不能做到是两个不同的层次。
  叶筝自问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折辱,他宁可把情感奉托到另一种形式里,比如音乐、比如摄影,也不想把这份喜欢轻率地交付出去。
  谁的真心都是宝,没有爱情一样可以呼吸,可以生存。
  然而到此刻,叶筝必须改写念头、放下过去,重新以温别雨这个身份去爱一个人。爱一个活物。
  那什么是爱呢?
  是刚才那样,隐藏在森罗万象之下,微细的动荡吗?叶筝克制不住思绪乱飞。。
  “假声不够透亮。”练功房会有回声,待余音散尽,黎风闲走到叶筝右侧,反执着扇,用扇尾轻压着他的手肘关节,“这里收一收,别拱起来。”
  叶筝抬眼,视线毫无忌惮地定在黎风闲弧线精致的喉间,裸|露出来的皮肤仿佛注进了魔力,害他挪不开眼。
  那股悸动还在滋长,戏感仍未散去。
  叶筝壮起胆子,一手抓上扇身,用拇指慢慢擦着花纹推进,像沥着山水前行,跌跌撞撞的,一路推至终点,拇指很浅很浅地碰了黎风闲一下。
  他舔了舔唇,缓解干涩,再紧紧咬住臼齿,恳切地,“你能陪我练一次山桃红吗?”
  这是《幻觉》里,温別雨对周海说的台词。
  黎风闲敛目看向叶筝……这要拿他来练手?
  “你确定要这样?”黎风闲问。
  “嗯,可以吗?”
  “不可以。”黎风闲松开折扇,又将他盯了好几秒,说:“你的动作还不够流畅,真假音衔接也有问题,先把这两支曲唱好再说其他的。”
  叶筝千辛万苦蕴酿出的“情绪”就这样被无情掐灭了,想起前面冒进的话,他赧然收回视线。不答应才正常吧,黎风闲又没义务来这里给他当陪练,能抽空做指导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像是清醒过来,叶筝展开折扇,刚准备开腔,黎风闲倾身过来,抽回扇子,轻描淡写地出声,“唱好了再说山桃红的事。”
  柔暖的衣料挨近叶筝鼻尖,里面貌似有他从未尝过的味道。很甜。


第30章 特色
  山坡羊是杜丽娘游园后、入梦前的一段内心独白,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她不愿徒然断送这大好青春,可婚嫁之事全由父母定夺,这样的姻缘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杜丽娘带着满腹不甘引出接下来的“美梦”。这支曲完全是她的个人感受,她把整片园林美景纳入心中——
  花香阵阵,青山秀水,鸟叫不绝于耳。
  因此里面藏了许多小情绪,要心烦意乱、要蠢蠢欲动。
  这段唱的是分寸感,演的时候要张弛有度。如果太“收”,不能把景致的美和岁月蹉跎扣在一起,那“春情难遣”这句便烘托不出气氛,往下柳梦梅的登场也会变得兀然,像另起了一齣戏,看起来不够紧凑,欠缺连贯性。
  反过来,要是太“放”,首先有违杜丽娘作为太守之女的身份。这时她还不到如痴如醉的地步,没摆脱封建教育,只是动了春心,仍保留大家闺秀的娴熟雅静,就算再多不满,也不会外放地表露出来。
  其次,梦是不经意的,假如杜丽娘内心情感过于激昂,紧接的山桃红会变成一场旗鼓相当的“挑|逗”,那杜丽娘的追求就脱离了爱和美,仅止步于情|欲这一层面。
  不知道第多少次被黎风闲叫停,叶筝低下头,眉毛拧动了一下,随即控回原位,他捏着手腕,用虎口轻轻揉压关节发热的部位,沙声道:“‘把青春’的‘春’字抢拍了。”
  他已经懂得总结自己的错误,但人越是急于做好一件事就越容易犯错。
  这点他也很无解。
  “昆曲是克制的,但不代表它不需要爆发。这个爆发点主要体现在主角精神上的转变,它不是一成不变。每一个剧本、每一个表演者都应该有自己的理解。比起唱腔和身段,你最大的问题在于处理手法。”黎风闲转过目光,不顾叶筝的疑惑,从手机里打开《幻觉》原文,用关键词搜索山坡羊,“你这段照搬了我五年前的表演,无论是气息轻重,还是节奏动作,几乎是复制过来的……”
  叶筝心一提,耳朵蹭一下热了起来。他确实有意学习黎风闲演的那版《惊梦》,只是没想到会被他这么简练明快地指出来。
  “这是我的剧本,不是你的。你的剧本应该在这里。”黎风闲转过手机,一排排黑字列在白色背景上,里头是温别雨的心理描述,写他唱山坡羊时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不要走科班路线,”黎风闲说,“因为你的杜丽娘是独一无二、专门为这部电影而诞生的,她的精神世界需要跟你演的角色保持一致,所以在维持传统腔格的前提下,你要演出自己的特色。”
  还好黎风闲没有再提“复制表演”这件事,叶筝心脏回落原处,安静看着眼前原文,耐心听黎风闲说,“表演的方法有很多种,即使是同一个动作,在不同人身上也会有不同的表现力,你要从角色身上接收信息,然后通过表演反馈出来。”
  好长一段话,叶筝感觉自己听懂了一点,“意思是要符合温別雨,而不是符合杜丽娘?”
  “嗯。”
  作为一名歌手,叶筝没有快速入戏的本领,情绪来得断断续续,很难维持入戏的状态。他偶然可以在练习期间体会到温别雨的感情世界,可没等他深入探索,又会被一些外界变故牵扯回现实,哪怕是一粒浮在鼻前的细尘,也能让他瞬间出戏。
  与其说是入戏困难,这或许更像是人类意识里的某种保护机制,从本能上抗拒另一个人格的入侵。
  如果破除不了这层障碍,他始终跟温別雨隔着一块纱。
  叶筝又花了一周时间把温別雨的人物性格掰开重整,吃透原著里的每个形容词,然后学习他的语气口癖、喝他爱喝的生姜泡水、吃他爱吃的柿子饼……原文里提到过温別雨吃饭时有一个小习惯——
  右手会把筷子握得死死的,夹菜很用力。
  这对叶筝这个左撇子来说一点儿也不友好。
  跟小孩似的,他需要重新联系握筷姿势,对着影片教程捣腾了半天,没什么成效之余,手指还有点抽筋。
  为了不被筷子驯服,他决定网购一双成人专用的筷子矫正器。在饭厅里坐了一下午,叶筝整个人都有些发腻,他上楼换了一套衣服,到街上闲逛了一圈,回来时刚好接到费怡的电话,提醒他等会儿就会在微博上官宣《幻觉》的事,明早还有个电影发布会要他出席,地点定在I市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根据出品方惯有的做法,他们会在电影官宣后的第二天举行一场记者邀请会。由制片、编导、和主演共同回答媒体的提问。姚知渝曾经和他聊过这件事,叫叶筝做好心理准备,记者不会错过这么一个能挖旧账的大好时机,如果有偏离电影相关的问题出现,他一概不用回答,赤崖会派主持人上来圆话。
  既然会有人帮腔,叶筝也不杞人忧天了,他登陆微博,转发官微最新的那条文字海报。
  戒网戒了大半个月,要不是遵循赤崖要求,必须配合官方宣传,叶筝压根儿不想打开这个APP。
  重新设置密码后,叶筝清空所有未读私信。他的微博可以说是全方位沦陷,评论转发基本找不出几句好话来,难得有一条支持他的言论,带的还是决筝CP的头像。
  叶筝:“……”
  多少是有点晦气了。
  这回官宣没什么惊喜,大部分网友已经吃过一轮瓜,暂时提不起兴致吃第二轮,除非天降第四位流量选手。
  不过官微的评论区依旧打得热火朝天,书迷、粉丝各骂各的,两分钟已经刷了六万多条留言。
  书迷表示不理解这种堪比抓阄的选角,全员崩坏,也许让个盲人来选都比官方靠谱,到底是怎么做到从成千上万个演员里精准挑中最不像样的那一个?
  顾明益的粉丝一个个怒其不争,觉得咱们大奖在手,挑什么剧本不好,非要挑个给小歌手当二番的,是被绑架了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评论区里最显眼的,当数一大片脱粉宣言。
  他们自称被岑末这一连串骚操作给气到了,先是公开恋情,跟着接了部搞擦边、要脱衣服的电影,根本没将粉丝放眼里,不知道搭错哪根筋才想着转行当艳|星。
  似乎是不满足于此,他们又顺手把岑末的经纪人和锦禾一起@出来修理了一顿。
  ·
  回到闲庭,叶筝碰见正焦急出门的阿姨,她踩着拖鞋左顾右盼,然后拦了一辆路过的摩托,跟司机说了两句话就急匆匆上车。
  叶筝远远喊了她一声,“阿姨,你要出门吗?”
  “对,我女儿进医院了。”她脸色青白。
  “要不我送你吧?”
  阿姨坚决摇头,“不用,没多远。”她拍了拍司机肩膀,引擎轰轰地响,阿姨提高声量对叶筝叫道:“就是今晚可能要你们自己做饭……”
  “小问题。”叶筝跟她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摩托扬长而去,喷了叶筝一脸黑烟,他咳嗽几声,差点把掀飞的浊气咽进嗓子里。掩住口鼻,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时间不算早,月黄色的路灯已经亮了一路。他揉着鼻子回屋,发现厨房碗里搁着一团未成形的面糊,砧板上还放着只剁了一半的鸡腿,血水沿着骨缝渗了出来,积成一小窪。
  把歪在水槽里的刀洗净晾好后,叶筝对着那根大鸡腿发呆——
  让他搞定自己那顿晚餐倒是简单,将这里的食材随便煮熟就能吃,可黎风闲……总不能一块儿挨猪食吧?
  不能。
  当然不能。叶筝心里有个声音玩命地喊,拿猪食喂人属实不道德!
  他用保鲜膜把食材一一包好放回冰箱里。收拾完案发现场,叶筝上楼敲响了黎风闲房门。十分规矩的敲门声。叶筝等了几秒,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渐行渐近,然后是嚓一声,锁开了。
  “老师,”他对着黎风闲笑,“今晚有时间一起出去吃饭吗?之前说过要请你的。”


第31章 距离
  “好。”
  与往日不同,黎风闲戴了副银色细框眼镜,神情肃冷,嘴唇却泛着些病态的白。叶筝心内一愣,随后注意到他刻意藏在门后的右手,从臂弯到肩头都不正常地紧绷着,短袖没遮到的外臂浮现起凸出的青色血管,上面有一条红色的血痕。
  愣住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叶筝伸手去拉他,所有温度、触感,连同黎风闲手上渗出的血,全都飓风过境般卷进了叶筝的颅腔,他眼皮颤了颤,问:“拿着的是什么?刀片?”
  “没什么。”黎风闲说。
  叶筝仍拉住他的手,“都出血了!”
  这种刀片他认得,是从美工刀上拆下来的。小时候他经常偷玩姐姐的美工刀,一无聊就会徒手把上面的刀片一块一块拆下来。叶笛警告过他好几次,说这东西刮到会疼、会流血,严重的还可能破伤风,要进医院。
  他不信邪,总觉得叶笛在骗他,这么小的一片玩意儿,顶多流两滴血,怎么可能闹进医院呢?也许生长期的小孩都这样,大人嘴里不让碰的东西,他偏要去碰,仿佛只有战胜潘多拉的魔盒才能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
  挨过叶笛几顿骂后,叶筝更不服气,他们姐弟俩在家玩起了寻宝游戏,一个负责藏,一个负责搜。
  后来叶笛把美工刀收进柜顶的木箱里,她吸取了前几次的经验,知道口头威吓作用不大,只能藏好一点,那时候叶筝还没开始发育,身高成了他翻箱倒柜的最大障碍,叶笛原以为这样能防住他,没想到叶筝会趁她不在家,搭两张椅子,冒着摔跤的风险也用衣架把箱子钩出来。
  他是不怕疼,甚至中二地认为流血是一件很酷的事。
  以前不懂家人在心疼些什么,晃眼十多年,现在总算懂了。
  黎风闲抽回手,将夹在指间的小刀片揉进纸团里,那伤口没多深,只是看上去有点可怕罢了。
  “现在去吗?”他问。
  叶筝没说话,余热还在他手指上隐隐发烫,他移开专注在黎风闲身上的视线,试图平息紊乱躁动的脉搏。
  场面过分安静。叶筝大脑不受控地产生出一堆想法,他看见黎风闲身后有一本翻盖在地面的书,封面残旧,书脊的字被泡化了一样,糊作一团。
  他以为对黎风闲的好奇是稍纵即逝的,但到了现在,他必须承认,这份好奇已经进化成更甚的介怀——
  身上的伤、姚知渝对他闪烁不定的言辞,甚至是一块表、一则论坛上的猜疑,纷纷逼得他推度起背后有什么故事。
  可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关黎风闲的一切,他一无所知。
  而这种“无知”让他无奈极了。
  多不公平啊,他已经没有能藏的秘密了,排除罗安,黎风闲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
  虽然他和罗安日渐疏远,但也当过一阵好兄弟,能数出七、八件属于他们间的回忆。然而到了黎风闲这边,他像看着一面单向镜子,怎么也看不透另一边。
  叶筝认命般回到走廊上找药箱,他掰断两支生理盐水,用镊子夹起棉球,浸湿后拿到黎风闲面前,“我帮你还是自己来?”
  黎风闲轻叹口气,接过镊子,“我自己来吧。”
  “行。”叶筝早知是这个结局。不过目的达到就好,过程并不是那么重要。他撕开一块创口贴,等黎风闲将伤口清洗完毕,贴上去。
  叶筝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他手上密布的点疤,每当那双手出现在他视野之内,叶筝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应该要跟主人一样好看才对。
  恕叶筝想象力有限,他弄不明白那十几道小口子是怎么种上去的,而且一看就不是普通小意外,更像是……人为的。
  叶筝敛下眼帘,手里握着包装纸,用了点力,才缓缓张口,“你手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黎风闲按了按创口贴,淡声道,“小时候摔的。”
  “这样啊……”叶筝舌根泛苦,心里空落落的,照理说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情。他从未奢望过黎风闲会就着这话题跟他促膝谈心,一起数星星数月亮什么的。一句点到为止的答复,正巧能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黎风闲不提他们在文艺汇演上的一面之缘,他又何必去追究别人的往事?
  既然黎风闲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同性恋、不知道他高烧晕倒在后台,那他配合就好,有什么难过不难过的。不就是装傻么?
  叶筝拿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他紧促一笑,眼底却是冷的,“我们去吃火锅怎么样?”
  “都可以。”
  他订的是一家隐私度较高的餐馆,这家店做的都是些名人生意,圈内口碑一直不错。叶筝以前来这里摆过几回庆功宴,几乎挑不出毛病,菜式服务都是一等一的好。
  偏过身去,叶筝挡了挡快笑僵的脸,说:“搞定了,你换衣服吧,我等你。”
  “好。”黎风闲转身进房。关上门。轻轻的“咔嗒”声回荡在叶筝耳边,不停打转,他的唇线仿佛被这声动响抚平了,愉快的弧度再也提不起来。
  锁个门而已。却像是把叶筝所有想要探寻的意图一并锁在了门外。
  ·
  去餐馆路上是叶筝开的车,出门前他看见黎风闲拿起玄关托盘里的车钥匙。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左推右拉,叶筝就编了个“要车牌号登记”的借口,成功打消黎风闲的闪念,铛——另一串车钥匙归回原位。
  车里放着纯音乐,下了高速没几里,挂在支架上的手机猝然插|进一条来电显示。
  又是段燃。
  这人不是在剧组里吗?怎么一天到晚那么有空?叶筝百思不得其解,他自问跟段燃的交情没那么深,在星航的时候根本不会主动打电话过来,现在倒好……
  没带耳机上车,叶筝怕段燃又扯些黄色话题,实在不敢开免提接。佯作没看见这通电话,叶筝目不斜视,紧盯前方的红绿灯。
  过了几秒,黎风闲看向那台还在震动的手机,“有人找你。”
  “……哈哈是吗?”叶筝一手抓紧方向盘,一手点在接听键上,内心疯狂祈祷段燃能做十分钟正常人……
  不正常也没关系,别语出惊人就行。
  滑动手指,继而压出平缓的语调,叶筝喂了声。
  “哈喽,在干嘛呢?”
  “开车。”
  “哦。开车去哪儿呢?”
  “吃饭。”叶筝不咸不淡,“你今天没戏吗?”
  “我夹到手了,在住院,都快无聊死了。”
  叶筝:“……”
  听他说话的调调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住院住出一身阳光灿烂,全天下估计只有段燃能做到。
  “喂,怎么不说话?”
  “在开车。”叶筝动用了一下高情商发言,“住院就多休息,别玩一天到晚手机了。”
  段燃啃果子啃得咔滋有味,也不接话,像是故意吊着这通电话,好一会儿后,他才懒懒地说,“叶筝,我要跟星航解约了。”
  “解、解约?”叶筝心中一愕。段燃没事跟他聊这个做什么?解不解约跟自己有关系吗?他不明所以,但还是问了下去,“为什么?”
  “我打算自己开工作室。”段燃哼哼唧唧几声,带着几分意味深远,“你要来吗?我可以把你签过来,反正也没有其他公司敢要你。”
  “谢谢,不用了。”叶筝皱起眉。
  难怪段燃最近对他那么热情,原来是为了挖他去自己工作室?往细里一想,“挖”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他没多少被挖的价值,应该说是段燃为了扶贫才对。
  静了少时,段燃噗嗤笑了,没有一点不自然,“跟你开玩笑呢,真信了?不过解约是真的,这没骗你。”
  “……”叶筝无言以对,又觉得有些好笑,段燃十句话里能有两句正经的吗?
  “违约金要赔多少?算过吗?”他问。
  “八千万以上。”
  叶筝知道,八千万是保守算法,段燃想跟星航解约,一定逃不开官司,星航就两个心肝大宝贝,他们怎么舍得让段燃轻松走人?在这基础上多加两千万可能差不多。
  停好车,叶筝衷心祝福,“那希望你解约顺利吧。”
  “必须的。哦对了,你知道张决要去声梦挑战当导师吗?”
  “不知道。”叶筝很久没看微博,消息滞后,“当导师又怎么了?”
  “节目组是真敢请,他也是真敢上。听说——”
  这时,车厢内传来细弱的咳嗽声,黎风闲别过脸,转头前往叶筝手机上看了看。
  “哦?车里还有其他人呀,怪不得对人家冷冰冰的。我就说嘛,咱们睡一张床的时候,你可不是……”不等叶筝摁断电话,段燃先行挂了,留下半句没说完的话。
  叶筝磨了磨牙,忍住将段燃拖进黑名单的冲动,把手指拐了个弯儿,随便点了个软件摆弄摆弄。
  他打开了天气预报,画面飘着细雨,他瞄了黎风闲几次,憋在嗓子里的气迟迟咽不下去,音乐停了很久,车也没动,直到黎风闲解安全带,叶筝才缓了下气,说:“我没跟他睡过一张床……”
  这解释有点没头没尾,叶筝跟着松开安全带,又补了句,“段燃说话一直都这样。”
  黎风闲稍顿须臾,答道:“我知道。”
  我知道?
  叶筝思索起这话,不确定黎风闲所说的知道到底是指哪一件事……两人一左一右下车,凉凉的雨丝落在他们发顶。这场雨来得有点玄乎,可以说是晴天霹雳,他们手里没伞,只能快步走进大楼,肩膀位置湿了点,也不算太狼狈。
  叶筝从钱包里掏出会员卡,刚进电梯,后面就有人喊了句等等。他下意识按住开门键,一男一女小跑了进来,和他们一样,都是没带伞的。
  女生摘下墨镜,卷发披在肩头,“巧啊,”她柳眉轻挑,眸光在电梯内流转一圈,忍不住眨了下眼,“居然提前见面了。”
  岑末面容昳丽,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屏幕前鲜少能见到她露齿笑,叶筝差点没认出来。
  “你好。你……”叶筝看她跟男人手牵着手,“你们也来这里吃饭么?”
  那人年轻英俊,目光在叶筝脸上停留片刻,又越了过去,看向后方的黎风闲。
  就在这半秒不到的时间里,叶筝明确感受到他身上的敌意,岑末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还在给他介绍,“这是我男朋友吴泽睿。”
  吴泽睿倏地笑了,笑得亲切又温和,一扫眼里的寒峭,他漫不经意地向黎风闲伸手,露出腕上带的蓝色手表。
  “好久不见啊哥。”
  一道惊雷乍起,劈得岑末石化原地。
  叶筝诧然转身。他看见黎风闲向前走了一步。
  两人的距离刹时收窄,呼吸在咫尺间交缠起来,叶筝来不及退后,放大的瞳孔映出了黎风闲半侧脸旁。
  下一秒,嘴唇就毫无防备地擦过他冰凉的皮肤。
  叶筝微垂着眼,看清了他颈上的水痕,一道一道,像天然无污染的小溪。
  涓涓的,流入心头。


第32章 莫非
  叶筝本能地向后躲去,后背狠狠撞上厢壁,手心攥得死紧。这电梯说小不小,随便往后退三步都能空出大片位置,可另外三个人偏偏站得集中,空气里的战栗感打着圈儿掠过叶筝鼻前。
  “前段时间我爸联系不上你,把他给急得……”吴泽睿跟黎风闲握手,又抬起另一条胳膊拍上他的肩,“直接去闲庭找你了吧?”
  黎风闲想松手,却被吴泽睿用了点力留下,他的笑容挑不出刺,看着仍旧是温文儒雅,“他现在都一把年纪了,有些事说开就好,别让他担心了,你也是的,都长这么大了,还跟他拗什么气儿啊。”
  岑末讶然地拉了拉吴泽睿的袖口,这个方向她能看见他突起的骨节以及非常明显的静脉血管。眉头微皱,岑末总觉得他们之间并不和睦,她覆上吴泽睿透凉的手背,扬起温婉甜蜜的笑意,“泽睿,都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吴泽睿侧过身,搂住她纤瘦的腰肢,目光微微游移,落在叶筝身上,“他是我哥,原来我没跟你说过吗?”
  “……没。”
  岑末的表情没来得收回,就又听吴泽睿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爸二十岁就生了黎音姐,他居然好意思嫌咱们结婚早,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何况那会儿他还没结婚……”他摩挲着岑末后背,朝对面两人点头,“对了哥,我跟岑末打算明年领证,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听不下去了。“你——”叶筝刚开口,却被黎风闲一只手拦下来。
  “是么,那恭喜了。”黎风闲说得随意,等电梯门开了,他拉过叶筝,抢在两人面前出门。
  叶筝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离开剑拔弩张的窒息氛围,他找到机会喘一口气,低声问黎风闲:“你没事吧?”
  吴泽睿话里的尖刻连他一个外人都感受得出来,他听过太多夹枪带棒的讥诮,任凭脸上怎么伪装,眼神永远骗不了人。
  这人真是有病。叶筝心里骂道,说话阴不阴阳不阳的,不就一富三代?他出道这些年,光是版权费都管他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一个空有皮相的公子哥儿还真入不了他眼,还能用钱砸死他不成?
  他相信黎风闲跟吴先秋一家有过过节,那块被他扔进垃圾桶的手表,吴泽睿手上也有同款,当初他还因为这块表自以为是地想歪了,认为黎风闲跟岑末有什么……
  “欢迎光临,请问是会员吗?”前台服务员烫着小卷,用飞鸟造型的发夹固定着耳后碎发,旗袍是妍丽的正红色,跟餐厅的装潢很配。
  “有。”叶筝想递卡,发现手腕被黎风闲握着,他的手心翻腾出一阵热潮,轻轻抽动了下,黎风闲才放开他。
  右侧风铃撞出碎响,一位女孩斜挎着背包出来。她刚好目睹这一幕,呛咳两声,不小心把顶在上颚的口香糖咽了下去,下一秒,她咳得更震耳了。
  黎风闲回头看她,叶筝也随后望去,她即刻捂住红唇,泪花闪闪地跟前台挥手,“咳咳咳、姐、咳咳我先、咳咳走了。”
  前台维持着贤淑的仪容,只是牙齿咬得有点酸,她眉尖一动,女孩不敢多留,直接抽走竖在门边的雨伞,快步流星消失在楼道里。
  “叶先生,这是您的会员卡。两位直走左转进天喜阁,前面会有服务员带路。”
  “谢谢”叶筝收好会员卡。
  进了包厢,他用手机扫了扫桌边的二维码,递给黎风闲问,“喜欢吃什么随便点,我不挑食。”
  这里的包厢能容纳八到十人。叶筝脱下外套挂衣架上,拉开椅子,坐下,和黎风闲坐出了对角线,中间隔着个大圆盘,空调遥控放在圆盘中央。
  他弯身去拿,将温度调低了点,黎风闲没点两个菜,手指一顿,抬头看他,也顺便看了看头顶上的风口位。
  遥控器滴滴地响,叶筝一连按了三、四下,才如释重负将它扔到旁边的沙发上。
  点菜的重任交付给黎风闲,叶筝坐了会儿,又感觉气氛安静得让人不舒服,他支着下巴,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他拿起一双筷子练习右手握筷。
  将筷子尖对齐后,叶筝把一根筷子垫在无名指指甲上,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另一根,但不知道为什么拿着拿着,他滑到了筷子过半的地方,中指翘了起来。
  在叶筝观察自己这个稀奇独特的姿势时,黎风闲也在观察他。
  放下手机,黎风闲茶杯里的水喝空了,未熄灭的屏幕上滚动出几条消息。
  姚知渝:你九月底空出两周来
  姚知渝:费导跟顾明益说了
  姚知渝:开拍前让你们俩同居一段时间
  姚知渝:算是提前磨合习惯,免得开机的时候尴尬
  姚知渝:顾明益那边已经答应了
  姚知渝:具体时间之后会再通知你
  筷子一个错位,啪地掉到地上,叶筝蹲下|身去捡,等他起来,对上黎风闲黑沉沉的眼,松了的弦一下子绷起来。
  “怎、怎么了?”叶筝问。
  “没什么。”稍顷,黎风闲又拿起手机接着选菜单,“在想点什么吃。”
  “我爸以前经常说,吃火锅的辟邪转运防小人。”叶筝倒一杯热水出来,把筷子泡杯子里涮涮,“你记得多吃点。”
  “真的?”黎风闲狐疑地问。这种说法他是头一次听。
  “不知道真不真,”似乎是室温降了下来,叶筝撂下筷子,倒了杯热茶,“这种事嘛……向来心诚则灵。”
  服务员来得很是时候,他话刚说完,俩人接着进门,一人端着大锅,一人推着三层高、放满食物的小推车。
  她们依次上菜,先是肉类、海鲜,然后是各种配料和蔬菜,林林总总,摆了一桌。
  红汤白汤呈太极形状分隔开,咕嘟咕嘟冒泡,辣椒和红枣被半沸的汤底拱出面层。
  叶筝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有一年多没碰过火锅,说不馋是假的。等服务员上完两瓶冰镇酸梅汤,又端起托盘,询问就近的黎风闲,“先生,今晚的限定甜品有两款,请问是要杨枝甘露还是杏仁蛋白?”
  闻言,叶筝从陶醉里分出一点神思。他对杏仁过敏,小时候吃零食吃出过一身荨麻疹,在医院里住了一天一夜,成功用物理方式戒断一切坚果类食物。
  “都要杨枝甘露。”
  “我不能吃……”杏仁两个字卡在嘴里,化在舌尖。
  叶筝和黎风闲不约而同地去看对方,貌似都被这过度的自然牵动了某处。
  巧合罢了。叶筝没预设什么,他扼制住多余的想法,缓缓坐下,直到看清这桌菜,他的下颌线霍然收紧,左手没由来地捉紧了垂落在他膝盖上的桌布。
  银耳、竹笙,这里全是他爱吃的,有些配料很小众,很少会被拿来煮火锅。但黎风闲都点了。还有猪鸭血,一共十五道菜。说老实话,动物血制品他都不爱吃,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桌上,叶筝心里有一个不敢洞然的猜测——
  他曾经在一档综艺节目里选过十五道最爱吃的火锅食材,他对猪、鸭血不怎么感冒,可又没别的可以选,就胡乱拿来凑数用了。
  想到这,叶筝眼前一晃。黎风闲是看过他上的综艺吗?看过就算了,那档节目知名度很高,看过也说明不了什么。
  但这些鸡零狗碎的小细节,普通粉丝都不会特意去记吧……他搞不懂黎风闲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甚至还把它们都记下来了。


第33章 试探
  拜这桌菜所赐,叶筝止不住犯迷糊,他从锅里捞了几根红辣椒放嘴里,直愣愣咬了两下,口腔仿佛炸出火来。
  皱着脸将辣椒吐到餐巾上,他抓起水杯猛喝一口,感觉牙肉都烧肿了。
  包厢里有独立卫生间,叶筝匆促起身,“我去个洗手间。”
  他接了点水漱口,五、六个回合后,终于把火给压了下去。
  头脑慢慢冷静过来,叶筝背靠门板,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吊诡——
  黎风闲给他点这么一桌菜,等同于把铁粉标识戴在脑门上,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本尊就在这里,而且现场没第三个人……
  黎风闲明摆着是做给他看的。
  奇了怪,为什么要选在这时候“掉马”?
  叶筝之前就觉得黎风闲对自己照顾有加,但没往这方向想,他不是一个自恋的人,更不敢乱扣粉籍。
  现在倒好,不用他猜来猜去,人自个儿躬身实践什么叫合格的真爱粉。只是事发突然,叶筝一时接受不了。
  他开过几十场签售会,见过各个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性别的粉丝,有家庭主妇,也有身高一米九几的篮球运动员,可没一个人像黎风闲这样,给他带来如此浓烈的冲击感。
  至于黎风闲为什么挑在这当口上自证,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故意提醒自己,以一种隆重又隐晦的方式。
  对大众而言,追星不是稀奇事,谁没在十八、二十的时候憧憬过那么一两个人,只不过这件事放到黎风闲身上,总感觉哪里不太搭调。
  叶筝定眼看向对面的镜子,在这之前,他很少思考粉丝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反正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然而这会儿,他无比想知道自己是根什么样的萝卜,有什么地方值得被喜欢。
  从理性角度探讨这个问题,人嘛,面上一副皮囊,内里一抔真心。他不认为黎风闲是颜控,图他这张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说黎风闲发现了他的真善美,似乎更不合情理,他的银幕形象奇差无比,表里不一,总不能说黎风闲就好他这口不良的混混风吧?
  他决定找个时机试探一下黎风闲。
  这桌菜上得来就自有它的道理,叶筝觉得黎风闲今天可能是受刺激了,不管是卧室里的刀片,还是电梯里碰见的吴泽睿,都不像什么好兆头。
  电梯……想起电梯,叶筝伸手摸了摸嘴唇,被辣得有点麻了,上面有稀薄的血色,随着一些甘甜滋味涌上心头,于是它愈发殷红起来。
  大脑有个指令告诉他该回去查查黄历,看一下今天是在闹哪国的鬼,事情一件比一件邪乎。
  直到外边响起脚步声,叶筝挠了下鬓角短发,抽出两张手纸,一边擦手一边开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去套黎风闲的话。
  黎风闲拿着他的手机,站门口,“费怡找你。”
  叶筝哦了声,接过手机。
  “看到消息了吗?”费怡直奔主题,不跟他兜圈子,“暂定九月第三第四周,一共十四天时间,你要跟顾明益住一起,培养一下默契和感情。”
  “……” 费怡这语气一听就不像是来商量的,没等叶筝表态,她又接了句,“顾明益已经答应了。”
  很好,那就是没讨论的余地了。
  “可以,听你们安排。”叶筝说。
  既然顾明益同意了,更轮不到他有意见,正缺个能对戏的人,提前熟悉一下也算好事,省得到了片场才开始尴忸怩。
  “嗯,那明天发布会见。”
  回到饭桌,看黎风闲若无其事地擦着筷子,叶筝心上松了松,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继续涮肉夹菜。
  桌上东西看着挺多,可吃起来就那么回事,黎风闲点的都是半份的量,两个人刚好能吃完。
  等甜品上来,叶筝拿起汤匙,向内舀了些,果肉剔透地兜在勺面,他定定看了好几秒,觉得是时候了。“你平时有看什么电影吗?”他鼓起勇气问。
  迂回战术,先旁敲侧击一下再探口风,从电影这方面开头是个不错的选择,叶筝想,要一来就问你是不是我的粉丝,万一人家曾经爱过,但现在已经脱粉了,那不是自拆台阶?
  或者根本不是粉丝,是他一厢情愿会错了意,彩票千万分之一的概率都有人中,碰巧点了桌他爱吃的菜也没什么。
  黎风闲一手按住瓷碟边,像稳着些什么,不经意对上他的目光,“经典的都看过。”
  大意了,这问题不够严谨。叶筝改了下话术,再接再厉,“那你有喜欢的演员吗?”
  “你呢?”黎风闲反问。
  “啊……”叶筝卡了一下,没想到黎风闲会原封不动将问题还给他,“康曼妮吧,”他说,“她演的那部单亲妈妈我看了五遍,淘米那一幕印象太深了。不愧是国际影后,天生的灵气。”
  康曼妮几乎是这类问题的标准答案,实力与资历并存。每当有人问起“最喜欢的明星”、“最欣赏的艺人”,答康曼妮总不会有错。
  黎风闲附和着说:“我也喜欢她。”
  叶筝:“……”姚知渝果然没骗他,谁能撬开黎风闲这张嘴,他直接把民政局搬过来。
  叶筝本来是没有寻根究底的爱好,可一想到那桌下了肚的菜,心底又酸又软的,像被人捏了一下——
  而捏他的人就在对面,坐得端正,手上缠了块淡蓝色的创口贴,手指细细摸着碟缘弧线,往中间推了点,对准某个位置后,终于静定下来。
  在叶筝忖量起下一个套路时,黎风闲一反常态,眼梢细长的扬上去,“你看过康曼妮那部青蝇吗?”
  青蝇是国内近年来少有的口碑之作,讲的是一个哑巴学生为姐姐复仇的故事。
  全片充满黑色幽默,用喜剧手法拍了一齣悲剧,上映后,票房连续打破好几项纪录,叶筝自然是看过的。
  “跟顾明益搭的那部?看过啊,我助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当场对顾明益路转死忠粉。”叶筝惊慨黎风闲的反射弧怎么比鄂毕河还长?距离上一句话,隔了半分钟不止。
  不过能把天聊活就是喜事,别说鄂毕河,尼罗河也认了。
  “嗯,顾明益演得不错。” 黎风闲说。
  “是啊。那时候他才二十四岁,连康曼妮都夸他对角色有很强的掌控力,这片子两个小时,他一句台词也没……有……”过到某个字的时候,叶筝上抬着眼睛,发现黎风闲在看他,话音顿然一窒。
  视线触碰在一起,有股硝烟味在叶筝胸腔里伸展开。
  他联想起刚才对话里的细节,全身力气直线下坠,在桌底看不见的地方,脚尖猛力点了点地板。
  黎风闲也在套他的话?目标还是……顾明益?
  此时,手机震了下,叶筝吁一口气,垂眼去看,一条忘了关的APP推送停在锁屏界面。
  这不相干的爆款推送仿若点醒了什么,叶筝眉心收紧,脑筋嘶拉拉带起一阵电流,他假借看消息拿起手机,从速点开了微信。
  姚知渝是在一个半小时前给他发的消息。
  那会儿黎风闲在用他的手机点菜,点完后放在桌边,他也没去拿。直到他上洗手间,费怡给他打电话……
  所以黎风闲是看到了那条消息,然后有意把话往顾明益身上引?
  叶筝半懂不懂,生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像在雾里摸到了棘手的刺,它可以是花茎、也可以是刀尖。
  “想不到我也能跟顾明益合作,听说他人缘挺好的,圈内有很多他的迷弟迷妹。”叶筝微微歪头,眼神移到黎风闲下颔处,颇为坦诚地说,“很少听你夸一个人,看来你挺喜欢他的。”
  “那除了顾明益以外,你还有没有别的……喜欢的男艺人?”叶筝问。


第34章 照片
  “什么样算是喜欢?”黎风闲一本正经地问。
  叶筝:“……”真是被考到了。
  投票?买周边?看演唱会?还是用最无脑的方式解答,你有没有为他花过钱?花了多少?
  这不跟白痴一样。
  叶筝把自己坑进一顿比鸿门宴还累的饭桌上,他拨了下头发,打着哈哈:“这个嘛……比如关注他的动态?记得他的爱好、口味……”
  说到这里,他低头喝一口热茶,都到这份儿上了,傻子应该也能听出点意思,他在心里倒数五秒,如果黎风闲不接话,就当他默认了。
  三……
  一。
  外间传来走动的声音,服务员敲响木门,推出嘎吱轻响。她双手托着一瓶红酒,射灯滑过瓶身,将贴片上两根垂直对称的金线照得流光灿灿。
  “不好意思,打扰了。这瓶酒是吴先生送给二位的,他为刚才发生的事感到抱歉,希望你们能收下他的心意。”
  服务员语气和蔼,接问:“需要现在开瓶吗?”
  “不用。”叶筝当即摇头。他还要开车回闲庭,而且他没有在外喝酒的习惯,上次在峰峦已经是破例了,他不想再这么失态。
  何况吴泽睿送来的东西,他碰都不想碰。
  服务员正要走,却被黎风闲叫住了。
  他摸上瓶口,将那瓶酒转了圈。倾斜时,酒液失重地压向瓶身,像海水推挤着浪花,在手里留下沁凉的印迹。
  他说:“开了吧。”
  “这……”遇上这种事,服务员开不是,不开也不是。她目视着两人,更多的是在看叶筝,不一会儿,他妥协了,轻轻点头,“那就开吧。”
  红色的汁液沿着杯缘淌下,光线散乱在杯中,服务员递给他们一人一杯,带着醇郁的烟草香。
  叶筝嗅了嗅,那味道便如狡诈的尖爪,猛不防攀住他的神经,以一个曼妙的姿势挂在末梢处,上下摇动着。
  他对酒精有阴影,闻个香,很快就放下了。
  但黎风闲不一样,他要找点东西解闷,这瓶酒来得正合时候。他举起杯身,一口饮尽,弯曲的玻璃面没过他的视线,产生一种独特又迷人的视觉。
  他面向一块大型落地窗,能看见I市最具标志性的建筑物——
  一个巨大、发着荧白光芒的摩天轮。这一百五十公尺高的庞然巨物,被他手里的高脚杯拧成一团不规则的圆,仅用半个掌心就能盖住。
  人也一样。
  但他没有盖住。
  叶筝背对着夜景,固然看不见什么摩天轮,他眼里自始至终只有那杯酒,叠着冷光斜斜地漫入黎风闲唇中。
  这口喝得有点急,黎风闲放下酒杯时,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想去倒第二杯,叶筝突地起身,一把将酒瓶抱在了怀里,脸上混着忧虑,“你疯了?这不是可乐,哪儿能这么喝?”他是后悔了,今天破事那么多,他还追着黎风闲问了好几个问题。
  他不再提那些事,答案是什么也不重要了。
  起码暂时不重要。
  “累了就回去吧。”叶筝顺手按下桌边的服务铃,一气呵成把钱付了,结完账,他才舍得放下这瓶酒。
  黎风闲喝得有些上脸,从耳垂到鼻子,大半张脸都是红的。叶筝气笑了,没想到黎风闲也是个半吊子,他俩一个比一个菜,加起来估计能喝一杯,多了都要倒。
  回程途中,黎风闲似睡非睡,迷朦着眼在看窗外景色。车子一路开过闹市、海傍,直到点点灯光消失殆尽,他才开始分心,听起了电台主播讲的故事。
  “师门由一个老人带领着,在迷宫中转来转去。他转了三十三个大圈……”
  这似乎只是故事开篇,他闭上眼,头越来越沉,直到被叶筝叫醒,他摸了下发麻的肩膀,解开安全带下车。
  从车库出来后,黎风闲听见续续断断的猫叫,跟雨后虫鸣交杂在一起,叶筝走在前面,像发现了什么,在花丛边弯下身,从碧绿的草团里抱出一个纸箱来。
  箱子被雨水泡得软趴趴的,叶筝一手托住底部,一手扶着侧面,尽量放柔动作,将箱子里的东西完整地抱出来。
  “喵。”
  一只小奶猫湿淋淋地蜷在纸箱里,它身上全黑,唯有四只爪子是白色的,见到叶筝也不害怕,没有炸毛没有哈气,只是拼命抻着脖子,朝他喵喵叫。
  它身下压着一张白底黑字的卡片——
  ‘妈妈搬家了,请好心人收留我吧qwq’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把猫扔在花丛堆里,白天出门前还不见有,要放个几天没人管,恐怕得饿死在这里头。
  这小家伙瘦巴巴的,嗓子都叫哑了,叶筝点了点它额头,“你不怕人吗?是不是饿了?”
  记得厨房里有剩下的鱼肉,他想着等会儿切两块出来喂喂这小猫。
  将箱子放下,叶筝甩了甩手上的水,身前衣服沾湿一大块,袖口位置挂了几片椭圆的小叶子,和泥巴一起,弄得脏兮兮的。他蹲在路边,眼前蓦然一黑,一道影子从身后笼了下来。
  黎风闲握住叶筝的手腕,从地上拽着他起身。
  马路上极速驶来一辆货车,暗黄的前照灯从他们身侧闪烁而过。叶筝脚底一滑,双眸微睁,点亮的光散射在他眼中,车身卷起一阵呼啦啦的风,把散溢的酒香吹进空气里,在他脸庞恣意地刮着。
  他们站在行人道上,和马路隔了两三米远,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要一直蹲着的话,九成九会被废气熏一脸。
  后背贴来一个活人的体温,叶筝大气都不敢喘,手指在慌乱中抓住了一块布料,揪了半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黎风闲紧接放开了他,低头捋平衣服下摆。另一边,小猫不断地挠着纸皮,发出细细碎碎的刮擦声。
  像挣扎求存的呼喊。
  “带回去吧。”黎风闲走了两步,低声说,“晚点还会下雨。”
  ·
  吃饱肚子擦干水后,小猫终于偃旗息鼓,不再扯着嗓子一顿嚎了,它安心地躺在叶筝腿上打呼噜。
  闲庭太大,怕小猫乱跑乱转又走丢了,叶筝把它带回了房,清空了洗脸盆,用两块毛巾垫着盆底保温,暂且让小猫凑合睡一晚,明天再去买猫砂猫窝。
  捏了捏小猫软乎乎的前爪,叶筝满足一笑,低喃道,“你运气真好。”
  “嗯……我运气也不错。”他又说。
  淋浴间。
  黎风闲把冷水开到最大,泡沫冲得一地都是,他不停按压沐浴露,看着红色乳液一点一点凝在掌心,直到盛不下,稀落落地沿着指缝往下流。
  鼻前传来异常恶心的血腥味,他想起了那些死在闲庭门口的小动物,还有那只被他养在地下室、迷了路,成天没精打采,叫小白的鸽子。
  黎音是在一个早晨发现的小白。
  她涂着口红进门,在看见鸽子的那一刹,她脸上难得有笑,问:“你喜欢这东西?”
  他没应声。
  “小鸟应该在天上飞,风闲,你不能养它。”她眯起眼,指甲用力一掐,将口红膏体掰成两段,揉碎在手心。
  “姐姐帮你放它回家好不好?”
  她去抓小白的翅膀,小白扑腾两下,也没力气反抗。纯白的羽翼上印着一个通红的手印。
  黎音将它提起来,五指掐在它幼小的身躯上,又问了一次,“你喜欢这东西吗?”
  黎风闲一言不发地退到角落,脊椎骨狠狠抵在湿滑的墙面上,攥紧校服的手指微微痉挛。
  “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它!”问急了,黎音开始后吼他。
  “……是。”他点头。
  “好。”黎音笑了下,声音变得柔缓,“但是风闲,它是小鸟,应该自由自在才对,你太自私了。”
  黎音带着小白走了。
  等到晚上,她端着一锅汤下来,苦的咸的,尝不出什么味道,灌了三碗下肚,他吐得天昏地暗,黎音就这样站着,嘴唇弯弯,“好喝吗?炖了三个小时,你那鸽子——”
  他脸色剧变,看着那团绵绵、炖烂了的肉,感觉胃被尖刀捅穿了。
  黎音踢了脚砂锅,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哈哈哈哈,风闲,你怎么那么好玩?这是用老母鸡炖的,你那鸽子一看就有病,不能拿来煮汤,吃了会拉肚子的。”
  “风闲,”她抹了抹眼泪,“你不可以喜欢它,你也不配喜欢它,听明白了吗?”
  在那之后,无论黎音问他任何东西,他都能沉心静气地说出一句“不喜欢”。也许黎音说得没错,他是自私的,当小白还在的时候,他不想让小白回归外面的世界,最好一辈子都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它可以自由,但绝对不能离开他,更不能飞进别人的房子。
  这样能算喜欢吗?这样配叫喜欢吗?
  橙花的香气絮绕开来,黎风闲撑着瓷砖,水流反复冲刷他的前肩和腰腹,直到那阵温热被打散,才沥着水出浴。
  黎风闲很少用外面的浴室洗澡,有点不习惯,他房里的卫生间要宽敞一些,不像这里,一转身就是一面墙。
  他围着浴巾出门,走廊上的窗户没关拢,夜风纵横开合地游荡着,扯得帘帷晃晃悠悠。
  叶筝倚着窗沿吹风,闲着没事就看了会儿小羊发来的论坛连接。
  首页十个帖子,九个跟《幻觉》有关,剩下一个标题也挂着“幻觉”,不过是叫水军别再刷屏了,否则票房扑进地心,以后买菜必涨价、上网必掉线。
  而当中最热的那个帖已经翻了二十一页。
  【热:道理我都懂,可幻觉不就一狗血小说么?哪里和文学沾边了?】
  RT,看了一半实在看不下去。难道说我格局小了,没欣赏到这本书的精妙之处?
  1L:你号没了。
  9L: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一本
  67L:可他写得就是很牛啊,lz山猪吃不来细糠……
  88L:天天这么营销是头猪也该火了
  101L:求一键屏蔽幻觉的教程
  178L:有周海X温別雨的代餐吗?我kd了一点点。
  179L:楼上解解恐真人吗?
  725L:所以顾明益为什么要接这电影啊?体验湖笔的人间疾苦?
  1087L:插播一则可靠消息,叶筝今天去和黎风闲ttmm恰火锅了
  1099L:是真的!我也看见了![背影照.jpg]
  1253L:众筹给黎风闲买一瓶好点的眼药水。
  1543L:妈耶居然是生图,让我们一起祝福这对新人,流程免了,直接洞房吧
  1873L:叶筝粉能不能别炒了,再炒一次你家哥哥立刻变基佬!
  1874L:鉴楼上是空降没毛病吧?你区还有谁不知道叶筝是基佬??
  叶筝:“……”
  怎么说呢,照片拍得确实不错。他把图片保存到本地,然后单独建了个相册,标题改成123,再将那张照片添加进去。
  他看了会儿,似乎觉得还不够。
  于是想要回房,打算给小猫拍几张特写,刚转身,一阵淡香拂来,黎风闲低垂着头,上半身赤|裸,伸手绕过他脑后,将大敞的窗户拉了回来。
  叶筝觉得黎风闲喝醉了,有火在风中烧,他急步退后,腰撞磕石板上,他能动的空间窄得只剩一个拳头宽。
  黎风闲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反而向前走了点,直到胯骨蹭到了他,才把那块卡在窗缝里的挂帘解救出来。
  叶筝疲钝地阖上眼,不管他在心里怎么想怎么念,最终都无可避免地指向一件事——
  自己这回是真完蛋了。


第35章 瞎了
  房里只留了一盏台灯,叶筝盘腿坐在床上,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刚才的场景。
  他还记得耳边清冽的风是怎么被隔断的,发丝从扬动到凝止,密闭的空间将死寂无限放大,堵封了这小小的一角。那洗得干净的气味、不小心撞上的脚尖,抬头就能亲到的唇边……
  有如他炙热的心思一样无所遁形。
  在黎风闲抽回手后,他是逃着回房的,关门前还被吹跌在地上的曲谱绊了一下。
  纸张撕裂的回响和那无处不在的怦然搅得他呼吸错乱,就这样坐了十来分钟,叶筝满身疲倦地扯过被子,倒头睡了过去。
  照一般情况而言,做梦是没有痛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双手逢了魔似的,在梦境冰消之前,探进了未曾触及的深处,他的尾椎被蛀了个洞。叶筝赶在闹铃响前醒来,白光刺眼,他第一反应是落地走两步,看看身体有没有出毛病。
  那一下疼得太结实,他按了按后背,又原地蹦了两下,确保没出什么问题后才捏了把汗去喂猫。
  他连盆带猫一起端进厨房里,还是昨天那些鱼肉,小猫刚闻着味道就开始喵喵叫,灵巧地跳出了脸盆,在叶筝脚边来回磨蹭。
  叶筝被它的喊声逗乐了,“怎么天生一副烟嗓?行了,在给你弄早饭,别急啊。”
  鱼肉剁成碎末,叶筝捻了些在手指上,让小猫舔着吃。他不敢喂太多,怕消化不了,小猫意犹未尽地看着他,用毛茸茸的脑袋拱向叶筝手心,甚至转了一圈,尾巴软软地绕过他的拇指。
  “撒娇没用。”叶筝说。
  小猫又并起爪子坐在地上,叶筝拿它没辙,最后给了一口,小猫急速直起身扒过他的指头,嘬得有滋有味。
  饱餐一顿之后,叶筝把小猫塞回盆里,它趴下|身,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幼猫多数这样,它们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一天能睡十几到二十个小时。
  伺候主子这种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他把小猫带回房间,以它现在的大小应该跳不上书桌,床倒是有可能,叶筝搬了张小板凳到床边,免得小猫上去了下不来,万一摔出个冬瓜豆腐就麻烦了。
  记者邀请会定在早上十一点,叶筝冲了个澡出门,半路接到费怡打来的电话,让他到了酒店直接坐四号电梯上七楼,会有工作人员带他去做造型。
  三位主演首次合体,费怡很看重这次亮相,她前一晚就住进了酒店,熬了半个通宵核对流程,连服化、司仪都一一打点过。
  叶筝是第二个到场的,七楼全层被剧组包了下来,门上贴有主演和制作组的名牌,工作人员领他去见费怡。
  费怡拿着纸袋起身,望向他空无一人的身后,问:“就你一个?没带助理?”
  “助理在放假。”
  “没带最好,我烦那些乌漆麻黑的人,他们经常打断我讲话。”费怡抬手作指示,将纸袋交给工作人员,“带叶筝去换衣服吧。”
  纸袋里装着三条由干花编成的手环,分别是红、黄、蓝三色,其中红色那条标了叶筝的名字。
  化妆室就在隔壁,沙发上坐了个二十岁出头的长发小姑娘,一身印花短袖搭阔腿裤,帽子压得很低,她捧着手机在打游戏,“就你这脑瘫操作,我奶奶来都玩得比你好!”
  “女的怎么了?是不是要叫我一声妈?就打了这么点dps还好意思装懂哥?”
  “记住老娘的id,灵车甩尾二点零,不来单挑是怂狗!”
  听她骂得起劲,工作人员眼皮一抽,摆起脸色,重重一敲门,“Linda,人到了。”
  “噢噢。”Linda退出游戏,手机甩到一边,她把帽子往上拉了点,露出水灵的眼睛,起来鞠了个九十度躬,“早上好呀。”
  “叫你的人上来吧,现在给他化妆。”工作人员冷着脸跟进来,她是负责“监工”催进度的,这会儿没到要着急的时候,她坐到角落的椅子上,神秘兮兮地抽出手机来。
  【发愤图强工作交流群(4)】
  周一周一,我最苦逼:草,真人比照片好看!不愧是妈妈的宝。
  天天早起,不如归西:等我发财了一定要换台能看见图的手机
  下个周一,我的头七:所以他跟黎风闲是真的吗?
  周一周一,我最苦逼:他是直男!直男懂吗!论坛那群口嗨怪说话的你也信啊?
  Linda的团队有十六个人,男女各半,推了五个大行李箱上来。区别于舞台妆,这次的阴影打得比较浅,Linda抖抖刷子,摇头啧声,“你以前那化妆师只会韩妆那一套,把优势都画没了,还不如素颜呢。”
  她又换了盘眼影,嘀嘀咕咕地吐槽什么,叶筝一路听着,偶尔挑两句能接的话应了。
  特别是聊起游戏的时候,Linda对他好感暴增,因为叶筝说自己以前也玩过这款手游。
  “你在哪个区啊?dps还是奶?”谈及感兴趣的内容,Linda整个人都激动了,只有手还稳着,“五区的话可以加个好友,我叫灵车甩尾二点零。”
  “一区,玩dps,不过很久没登游戏了。”叶筝闭着眼,犹豫一下问,“你……为什么叫二点零?”
  Linda笑笑,“还能为什么,因为原始号和一点零都被举报了呗。我说那些人也太玻璃心了,明明他们先喷脏,以为女玩家好欺负是吧——”
  门口有很浅的脚步声,Linda止住了话头,向外面看去。
  “怎么了?”叶筝感觉有异,想要睁眼,却被Linda按住了。
  “没事,别乱动,等会儿画歪了给你涂个大脏脸。”Linda由得那人走进来,语气怨念。
  叶筝知道化妆师来人了,周遭多了个声音,连带呛人的香水味渐渐飘近,“就你一个人?”那人问。
  “臭死了!”Linda小声吐槽,伸脚勾来一张滑轮椅,她大步跨坐上去,向左滚了几步。
  那人站到Linda原来的位置,低头端视着叶筝,不免有些不可思议,“粉底上这么白?”
  “人家这叫底子好,你就酸去吧。”
  定好妆,Linda成心多摇了几下喷雾,拧头朝那人喷去,“来干嘛?前天约竞技场不见你来,我掉了快一百分!”
  “彭导临时加班我有什么办法?”顾明益撇掉颈上水雾,视线从高处投下,自进屋以来他就一直在留意这个将要跟他演对手戏的“搭档”,可不管他怎么看,除身高外型……叶筝无一处契合温別雨。
  这是怎么说服费怡让他来演温别雨的?
  那时剧组为了挑一个能达标的温別雨,把演员的脸型、声线都列在了评分标准里,来试镜的几十号人,硬是没一个过得了费怡那关。
  费怡的信念不是常人所能比肩的,她拍纪录片出身,走遍南北两极,上过雪山下过深海,最不怕的就是等,等一朵花开、等秋冬递嬗。
  赤崖逼了她几个月也没逼出个结果来,选角空着还是空着。费怡不会迁就用人,光这一点就把赤崖气了个七死八活,拿带资进组吓唬她。可能在赤崖眼里,费怡是被他们这招拿捏住了,话刚一甩就给挑了个温別雨出来。
  而真实情况只有顾明益知道,叶筝绝不是她可以“将就”的人,能让费怡颔首足以说明他有两把刷子。
  顾明益风度翩翩地同叶筝伸手,笑说:“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叫我明益就行。”
  Linda识趣退到一边。叶筝站起身,“你好。”
  交握的力道甚微,一触即分,保持着礼貌的距离。顾明益抱臂靠在化妆桌上,兴味盎然地点头,“不用这么见外,咱们这戏至少要拍半年,就当交个朋友好了,不然拍摄周期会很无聊的。”
  “你无聊个屁你无聊。”Linda扔给他一捆橡皮筋,“老顾家谁不知道你是来追——”
  “顾明益。”费怡往门内迈了一步,神情严肃,“回你自己的休息室。”
  Linda吐吐舌,幸灾乐祸地从纸袋里摸出一条蓝色手环,毕恭毕敬递给顾明益,“堂哥,这是给您的,费导亲手编的呢,要记得带哟。”
  “谢谢。”顾明益温和地接过手环,同时跟Linda对视一眼,目光沉稳如水,使出了教科书级别的演技。
  他戴上手环,不形于色地走向费怡,“辛苦费导了。”
  费怡侧头看着顾明益,吸了吸鼻子,慢一拍后,她才挥手拨开空气,“你发霉了?好臭。”
  “飞机上随便拿的香水,我也不知道会这么难闻。”顾明益闷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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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末最后一个到,她带了六个助理来,还有专门抗相机的摄影师。一排人围在房门,等她换好衣服已经差不多要开场了。
  费怡也换了条藕色长裙,夹着定制的白金流苏耳坠,临上台前,姚知渝郑重其事地走到她面前,竖起一根手指说:“说好了的,回答问题的时候别乱用成语,用错一个罚款一千。”
  “……知道了。”
  叶筝掏了盒薄荷糖出来,顶开盒子往嘴里倒了两粒,他将绿豆大的糖粒含在舌底,激得后背一麻,全身发冷。
  镜头。
  又是黑蒙蒙的镜头。
  等糖化了,前排传来对讲机的声音,宣布邀请会正式开始,他们可以依次进场。
  到场的媒体坐满整个宴会厅,但只有拿到号码牌的记者拥有提问机会,为了防止更多剧透,他们不会回答任何与剧情内容相关的问题。
  第一个提问的,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娱乐周刊“文星”,他们的记者举起号码牌,打开麦克风问:“请问导演在选角的时候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当然。”费怡答,“我想不止是我们,对所有制作组来说,选角都是充满未知和考验的一环,这也是整个项目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我们会在阅读剧本的过程中不断模拟出最适合该角色的形象,既要符合原著,又要在短时间内将他们训练成昆曲‘演员’。我认为能做到以上这两点的,都已经坐在各位面前了。”
  第二个问题还是面向费怡,“网上评选费导为年轻一代最有实力的天才女导演,为此你有什么看法呢?”
  “说笑了,buff叠太多那就不是我了……”
  邀请会有网络转播,看到这里的观众不断哈哈哈。
  @:有句港句,导演解解挺漂亮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能不能问点有水准的问题啊,搁这小学生对答混时间呢?
  @:导播,能不能把镜头切给我们的岑姐?给锦禾一个面子噻。
  @:女导演长这么漂亮?这就是新的票房密码吗?
  “请问导演,亲密戏会上替身吗?”
  费怡简而有力地掷出两个字:“不会。”
  弹幕彻底刷屏了。
  @:有船戏?脏了,顾明益脏了
  @:哪有什么船戏,日路的不要脸!
  @:【公告:温别雨和周海是纯洁的男同性恨,只有恨没有爱。】
  @:奇怪,叶筝今天怎么看起来有点帅?是装造问题吗?
  @:确实顺眼多了,星航以前给他画的是伴舞妆吧。
  @:冷知识:温別雨要做也是做1,他小黑屋过周海
  @:烫知识:80咖没有腐权
  黎风闲一键屏蔽所有弹幕,不知道是赤崖下了功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找叶筝茬儿的记者只有寥寥几个,全被主持人扯东扯西岔过去了。
  一小时后,轮到了压轴问题。
  “请问叶筝最近是在闲庭秘密加训吗?”
  “是在加训,但不算什么秘密吧,我看挺多人都知道的。”答完,叶筝放下麦克风。
  最后一个问题是留给费怡的,主要让她对团队伙伴说点加油打气的话,走个表面仪式,顺便和和美美地收场。
  直播结束,黎风闲关上电脑,闲庭有个例会安排在了下午,他要出发到市中心开会。
  薛淼整理了上半年的演出事宜,分成三个文档发给黎风闲,近两年闲庭恢复了不少元气,但跟全盛时期相比还是差了不止一点。
  最近他们收到了第九届全国艺术节的邀请,代表I市前去参加由旅游和文化部主办的演艺活动。作为表演团体,老一辈极其在意剧团所在的“地位”,有没有拿得出手的剧目、授没授过奖,评了几个国家级的演职员。
  闲庭来到第四代,全由年轻人接手,实力够的话也许能拿个表演奖,其他按资历和贡献算,是他们这个阶段怎么盼都盼不来的。
  往好处想……他们不愁这个,也不用跟别的剧团攀比地位。
  可公演活动不问辈份,受邀剧团来自全国各地,闲庭理当不能放过这样一个能让他们重振名号的大好良机。只有名声够响才能让剧团走得更远。
  这次例会由黎风闲主持,他用无线投屏将平板电脑连接至大屏幕,“这是林副主席发给我的资料,名额是他替闲庭争取来的。艺术节暂定在明年五月十四号到五月二十号举行,一共有十三个剧团到场,年底之前要定好表演剧目和演职员名单。”
  正要滑向下一页,屏幕顶部弹来几个消息框——
  叶筝:哪个颜色好看?
  叶筝:你也算它半个主人
  叶筝:参考一下意见


第36章 天降
  薛淼做笔记的手顿在纸面上,笔尖渗出的墨水穿透了背页。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她没想到叶筝和黎风闲关系居然那么好,语气熟络得如同……
  亲人?
  朋友?
  总之不像学生。
  叶筝初来乍到的时候,黎风闲特意嘱咐过她,让她把叶筝当成普通学生训练,不需要过多关照,也不用给他特权。言下之意是进了闲庭这扇门,他就没偶像光环加身了,小孩儿学什么他学什么,一视同仁没例外。
  所以在固有的印象里,薛淼把叶筝当成了同辈,他们年龄相若,叶筝又不摆架子,一来二去更是加深了这个认知。
  他们这一辈很少跟黎风闲聊家常,尽管黎风闲不比她年长几岁,可按辈分算,黎风闲始终是她的老师。
  薛淼始终抱着这样的“阶级观”跟黎风闲相处,不会和他唠多余的闲话,更别说叶筝发来的、这种生活味儿如此浓厚的对话了。
  偶尔是有一两个嘴巴痒痒的铁头娃会找黎风闲开玩笑,但那些人也就打算皮一下,没真想带着这种哥俩好的阵势去和黎风闲交朋友,骨子里还是拿他当老师看。
  在薛淼固有的印象里,除姚知渝以外,她没见过谁能跟黎风闲这么亲近。
  虽则末句说的是“参考一下意见”,仿佛在咨询某件事,可字里行间的熟稔感是骗不了人的。
  将心比心,薛淼自问不会为了挑一个颜色而给黎风闲发消息,她相信在座每个人都不会这么做,就好比你不会去问你的数学老师,我家客厅的沙发买真皮的好还是买实木的好?
  “靠?”白晏挪了下椅子,眼带迷惑,她挨着薛淼的肩膀问,“这信息量有点大啊?还半个主人,是一起养了宠物么?他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
  “……不知道。”
  薛淼也很意外,她在闲庭带过叶筝几次,相处下来会发现这人的性格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着那么外向热情、没心没肺,只是他愿意呈现出大家最喜闻乐见的一面。
  在这背后,有他对自己极其严苛的时候,能跟一个“差点就完美”的指法死磕一整晚,薛淼为此问过他,电影可以NG重来,就算是非常挑剔的内行也未必能看出这里头有瑕疵,为什么要跟这个动作过不去?
  叶筝只是摇头,没说话。
  那时候薛淼就觉得叶筝的固执程度不比黎风闲差。
  两个胜负欲强又懂得隐藏真心的人能交好成亲密朋友,难不成是靠脑电波来沟通?单论内在个性,他们根本不像是能说上话的人。
  神游了一会儿,薛淼被不知道哪儿传来的呛咳声叫回了魂,她抽回笔,如无其事地揭到下一页。
  原以为这只是一段小插曲,黎风闲会继续交待艺术节的相关内容,毕竟他们没有中断会议的先例,任何情况下黎风闲都是以例会为重,电话消息统一留到散会之后才处理。薛淼停了一下的笔锋重新活动起来,刚抄两个字,一撇还没写完,屏幕猝地黑了——
  黎风闲当着全部人的面将无线连接断开,回了叶筝消息后再接回来。
  编辑一条消息要不了几秒时间,在这短短的空隙里,大家一致地偏过了头,隔着空气开始大眼瞪小眼,来回递着意味不明的眼色。
  “啧啧,品品人家这待遇,渝少羡慕不来啊……”白晏想起姚知渝被当众屏蔽的前科,一脸坏笑,“果然嘛,竹马还是不如天降。”
  坐在白晏另一侧的方新元翻了翻眼睛,把空了的饮料瓶捏得变形。他最看不惯叶筝这副舔狗嘴脸,不知道肚子里装了多少坏水。
  第一次在大会堂后台见到叶筝,他就借机挖苦了一顿这网红小明星,好让他知道闲庭不是好欺负的,別将娱乐圈那套玩法带进来。
  方新元唱的大冠生,平时接触黎风闲的机会没那几个闺门旦多,更不知道叶筝的学习进度如何。
  在他心目中,黎风闲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不觉得叶筝能在闲庭混多久,每分每秒都有收拾包袱滚蛋的可能。
  他不懂黎风闲为什么要把叶筝留下来,哪怕有姚知渝给他撑腰,黎风闲也不会那么没分寸吧?
  无论怎么看,叶筝都没有留在闲庭的理由。
  于公,他认为黎风闲不应该浪费时间去教一个为了拍戏而来的演员,甚至把他带去闲庭总部训练,白折腾几个月,还真能练出朵花儿来吗?倒不如把时间用在自己人身上。除非叶筝真有一夜成才的潜力,那让他跪下来给叶筝道歉都没问题。
  于私,叶筝这种三观不正的双面人一看就很会笼络人心,旁边就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乃至于黎风闲本人……也没能逃过一劫。
  方新元瞥了眼已经被叶筝荼毒得傻里傻气的白晏,一肚子火直烧心窝,将瓶子拧成麻花状,“叶筝是不是把闲庭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了啊?屁大点事都要发消息问。”
  “一个愿意发一个愿意回,要你管那么多。”白晏懒得听他胡说八道,“还是说你酸了?”
  另一边,叶筝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发这么一条消息给黎风闲。
  邀请会结束后,他好不容易在酒店附近找到了一家宠物店,准备给小猫买点日用品。
  就是吧……这两款猫砂盆的颜色都透着一股凡人参悟不了的奇特。
  左边那款是橙色作底,搭配浅绿色垂直条纹;右边那款是红蓝相间的波浪型花纹。
  且不说它们融不进闲庭的装修风格,这俩玩意儿看久了还会头晕,不是心理作用。
  叶筝不死心:“……没别的款式吗?”
  “有呀!”店员给叶筝指了个方向,“诺,这几个是早上新到的。”
  在遇到这几个猫砂盆之前,叶筝从不觉得自己有选择困难症,要不是急着用,邻近又没其他宠物店,他绝对会在网上慢慢淘一款心水实用的。
  算了。
  闲庭是黎风闲的,这些东西买来放在他家,索性问一下本尊意愿好了。
  黎风闲:……
  黎风闲:第三个吧
  得到的答复和叶筝心里所猜的一点儿也没差,在这群奇形怪状的盆堆里,那个粉色的看上去简直是飘然出尘。
  点齐了东西,叶筝提着两大个环保袋上车,坐副驾里的人哇了声,“这么多?你养猫还是养儿子呢?”
  把环保袋放到后座上,叶筝回头看那人在嚼口香糖吹泡泡,还有精力用绑着绷带的那条胳膊去勾安全带玩,几根手指点在织带上打拍子,一整张脸喜气洋洋,完全不像个病患。
  叶筝搞不懂他在乐些什么,问:“你怎么不回去?”
  “回哪儿去?你看我像是能开工的样子吗?”段燃将泡泡吹破,非常直白地告诉他,“就算回去了他们也不敢让我进组。”
  “那你可以回家好好歇着。”叶筝诚心提出建议。
  “一个人待着很无聊的。”段燃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去酒店吗?”
  “为什么?”叶筝关上车门,除下口罩,又问了句,“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送你过去。”
  “尚茗苑。”段燃报了个地名,导航仪接着显出一条路线,目的地距离这地方不远,约十五分钟车程。
  他换了下坐姿,偃意地阖起眼,继续说:“我去酒店见律师。”
  “谈解约的事?”叶筝扫了眼后视镜,轻踩油门,随着车速加快,天光被建筑遮了起来,阴影从他的额头迅速掠至锁骨。他凝视着这一切的流逝,有种太阳在往下掉的感觉。
  “嗯。”段燃静了很久,等第二个红绿灯的时候,叶筝注意到段燃搭在腿上的右手,拇指缺了半块指甲。
  他是在酒店电梯里遇到的段燃,跟岑末和顾明益一起。段燃公事公办地跟他们打招呼,待两人走后,他立马黏了上来,旁若无人地跟着他上车。
  絮叨半天,从亚利桑那州的巨型仙人掌聊到剧组盒饭的味道,段燃基本上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个人把戏唱得天花乱坠。
  叶筝不大关心这些事,反而更想知道段燃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没想到段燃聊东聊西,却绝口不提这件事。
  兴许是感觉出了什么,段燃摊开手掌,“这个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跟你说。不过莫导的戏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
  “是么。”叶筝嘴上回他,心里在想别的事。
  和其他人比起来,段燃的演艺事业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理应排除在“一般人“之外。
  外界夸他高开疯走,三年来一直维持着零负面新闻、零绯闻的状态。而且家世好、学历好,光是这几点就能吊打一片不学无术的九漏鱼。
  网友说他是找了金主爸爸才能一路飞黄腾达,接资源接到手软,或者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句看似跟风开玩笑的话,居然最接近真相本身。
  段燃没有向组合内部隐瞒过这事,大剌剌顶着一身红印和淤痕在他们面前换衣服,有时候他身上的伤……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
  叶筝见过段燃连床都下不了的样子,起身也要人扶,还喊他过去帮把手。
  他不在的话,那就叫许谦、姜季宇。
  只是另外两个人不会过问他背后的伤,疼不疼又怎么样?全是他自找的。
  对外,他还要当星航手里那块别致的蛋糕,在创口上涂一层奶油,用裱花堵住血孔。他不需要变得可口,好看就够了。所以星航给他造了座玻璃柜,把蛋糕放进去,在腐化变质之前,它永远会呈现最美味的一面。
  但叶筝想不通,段燃一个有财力有背景的,为什么还要找金主?这些惨烈的交易能带给他什么?金钱?地位?他明明不缺钱不缺人脉,想红有的是方法,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要说是为了满足个人癖好……
  段燃又亲口否认过。
  那时候MAP出道刚满三个月,星航给他们摆了个百日宴,吃到最后经纪人提出一起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好活跃一下气氛。段燃第一轮就被抽中了,向他提问的是公司高层,一个快退休的男人。
  那人让段燃坦白自己的性|癖,是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
  听见这问题,段燃不但没生气,还耐心地回答他,说自己没有受虐倾向,也不是圈内人。
  这游戏最终只存活了三轮,叶筝接了个电话回来就解散了,但除第一个问题外,其余内容一点儿也不过火。
  说穿了是因为段燃脾气好,柿子专挑软的捏,像段燃这种人,如果不是憋狠了,应该不会想找他聊天。
  万事万物,总要有一个宣泄口。
  就现在来说,他的确是当树洞的最优人选——
  既不在一个公司,又没竞争力,重要的是他还没后台。那怕他反手把段燃的料挂微博上,也不会有人相信他说的。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段燃突兀地问。
  “问吧。”叶筝知道他没有询问自己的意思,而是在陈述接下来要做的事。
  “你有喜欢的人吗?”
  叶筝敛着眉,沉静许久,直到一排白茫茫的独栋豪宅横列眼前,他才松开嘴唇,跟导航仪的标准女声一块开口。
  “……不知道。”
  “今天谢啦。”像是不在意他的回答,段燃推开车门,在座位上留了一条没开封的泡泡糖,“这个请你吃,薄荷味。”
  “那你呢?”叶筝扭头看他,急急忙忙甩出了话,担心慢一秒就会被厚实的隔音棉扇回脸上。
  叫停了段燃的动作,他又恬然地靠回椅背,补完整句,“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入这行?”
  段燃笑了一声,声音轻得化在了风里,“你知道的,There's no business like show business.*”


第37章 装睡
  薛淼拿着手机订外卖,座位后围了两圈人,一人一句商量要点哪几款口味的炸鸡。
  混乱中有人嗷了声,应该是猜拳猜输了,他被五六个人联手挤到最后去,怀里拍进一张鬼画符的清单。白晏乐不可支地嘱咐他,头一回当跑腿可千万要长点心,別跑错摊儿了,楼下左拐的巷子里有两家买烤串的,得去右边那家。
  “我又不傻!”他踢了旁边的人一脚,“上次是谁跑错地方了?一起来回忆回忆?”
  “滚!我那是意外懂吗意外!”那人还给他一脚,然后一脑门扎回人堆里,嚷嚷要吃芥末蒜香味的。
  “你啊,顺便去问问老师要吃什么,”白晏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又戳了戳那张黄不拉几的清单,“他说随便的话就买几串辣的回来,越辣越好。”
  “知道了。”
  黎风闲在收拾桌面,刚卷完充电线就听见有人叫他,问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不用了,你们吃吧。”他走到打印机旁,看了眼控制面板上的时间,已经快九点半了,整理好文件,他再说,“今晚我不留在这边。”
  “啊……哦哦好的。”
  闲庭在市中心租了两层办公区域,楼上那层有四五间休息室,主要留给过来这边上课的老师用。
  黎风闲上楼拿回自己的u盘,里面有上百场的公演录像,他在伏秋休息的这段时间里,闲庭所有事务都由两个元老前辈代为处理,现在是时候回归正轨了。
  收拾完东西,隔壁吸烟室出来了四个人,在过道上促然打了个照面。其中有黎风闲的两个前辈,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和跟在轮椅后面的段燃。
  段燃愣了下,而后撇过头。
  “哎风闲你没走啊?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游先生。”前辈眉飞色舞地拉过他,重音落在了游字身上。
  男人这才把眼神转到他身上,淡笑着说了声你好。
  黎风闲初始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眼熟,结合他的姓,很快便想到了什么——
  这人的父亲是政界重量级人物,经常出现在新闻节目里。
  父子二人长得十分相似,眼里的刚毅和威严可以说是如出一辙。男人腿上盖了一张长毯,看人的时候,只有眼睛会动,脖子却固定在原处,不曾自下往上地去仰视谁。
  不等黎风闲说话,他转了下轮圈,用那不达眼底的笑和他们道别,“今天的事很抱歉,我会承担所有维修费用,那盒咖啡豆就当是赔礼的一部分,以后有机会再见。”
  “嗐,修什么修?不修了!这车本来就破破烂烂,提前让它退休好了,新的那台还在路上呢!”前辈打趣道,“来,我送两位下去。”
  五人一起出了大楼,分成两个方向离开。走前,黎风闲从两个前辈嘴里了解到了事情经过——
  他们开车的时候被追尾了,下车理论才发现人家车里坐着两尊招惹不起的大佛。没了刚才的笑容和欢声,前辈低骂一句,“他妈的有病,不会开车就别开,赶着投胎呢!”一时气结,他唇|肉都在抖,抓着头发绕向车屁股,怜爱地摸了把,“还好没多大事儿,不然我跟老胡同志就要提前归西了。”
  “呸!咒谁死呢?算命的说老子能活一百岁!”老胡从烟盒里敲出一支叼嘴里,干瘦的面孔低了下去,他冲黎风闲招招手,让对方走过来点,“你今晚不留在这边吗?回伏秋要一个多小时吧?”
  “嗯,那边有点事。”黎风闲说。
  烟头稳在半空须臾,从黎风闲接手闲庭后,老胡没见过他会在例会结束以后赶回伏秋,因为时间太晚了,高强度的会议很耗精力,通常都会在这边住下几天,等空了再回去。
  “交女朋友了?”随着嘴巴张合,烟头再度摆动起来,老胡拍拍黎风闲的肩膀,哈哈一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没有。”黎风闲答。
  “谈下来了记得带回来给咱们看看啊。”说着,老胡的声音愈来愈细,淹没在马路边的纷纷扰扰的杂响里。
  黎风闲集中注意力去听,拨开层层噪声,只听来一句“黎音最近还好吗?”
  “和以前一样。”黎风闲迟疑片时,决定隐瞒小部分实情。
  视线指向前方唯一发亮的大型招牌,他们站在街道上,遥遥注目着那摇曳不定的霓虹光。
  “有空就去看看她吧。”老胡长长地叹息,没完没了一样,直到吐尽最后一口浊气,“我回去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好。”
  ·
  一楼的灯只开了一半,长椅上叠着道影子,以它为中心分割成明暗两边。
  椅子边放满了纸皮箱、包装盒和粗细不一的捆绳。黎风闲捡起几个飘远了的纸袋,堆在一旁,用徐缓的步履走进大厅。
  叶筝斜躺在长椅上,外套没拉好,小猫趴在他腰间睡觉,留了个脑袋在外面,下半身全兜在衣服内侧。
  人和猫的睡姿都很任性,歪着脖子吊着腿,小猫一边打呼一边往里坠,软软的指甲无法勾紧衣物布料,被自身重量拖着向下滑。
  黎风闲想把猫捞出来。
  他俯下|身,左手伸进叶筝打开的外套里,像探入了一个能烘火的炉中,四面都是热的。
  高温源源不绝地烫进他的皮肤里,埋在底层的引线快能炸出一朵烟花。
  黎风闲用手指托起小猫,在任务宣告完成的前夕,叶筝动了一下。或许是碰到他的腰了,又或许是被什么东西硌得不舒服,他轻轻抬了抬腰,髋骨毫无铺垫就顶在了黎风闲手腕上。
  知道叶筝要醒了,黎风闲收回手,将猫放在新买的窝里。
  “……几点了?”叶筝半闭着眼,光脚踩在地板上,声音盈满倦意。
  “十二点。”
  “啊,我睡了三个小时么……”
  “你可以继续睡。”黎风闲说。
  叶筝裹紧身上的外套,应该是冷到了,疙瘩一片一片地长,他将不要的垃圾塞进纸箱里,“睡不着了,这里我来收拾吧。”
  说是收拾,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厨房烧水给小猫冲羊奶粉。
  抽油烟机的配灯照在手上,叶筝揉了揉腰,在等水开的闲隙里,他无声默数着一串数字。
  从一到一百,漫无目的地做着这件事。
  直至水沸了,烧壶颤动出咕嘟咕嘟的水声,他下意识撕开奶粉条,有些出神地倒进碗里,过了几秒,他才发现步骤错了,应该先兑温水的。
  他又去接了点冷水,觉得自己的智商严重下降三分之二……
  不是都说装睡的人叫不醒吗?那他为什么醒了?
  醒就算了,还真的跟睡懵了似的。


第38章 灵犀
  调好奶粉,客厅里的人已经走了,小猫半梦半醒地蹲坐着,叶筝将水碗放在它面前,点了些羊奶在它鼻头,“醒醒,该吃饭了。”
  尝到了味,小猫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它整张脸都栽进了碗里,舌头舔得吨吨作响。
  这股喝奶的憨劲儿让叶筝想起了养在姐姐家的三花猫笨笨,每次都用脸干饭,吃得忘我吃得入迷,天塌了也跟它没关系。
  他有点想家了。
  在叶笛打电话来的前一秒,叶筝还在思考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心电感应这一说法。都说兄弟姐妹之间会有血缘上的感知。近几天,叶筝总会毫无由来地想起一些小时候发生的事,连看个天气预报都能回忆起家那边的蓝天白云,还有热在锅里、被母亲捏得像一把弯梳的虾饺。
  当手机传来叶笛的专用铃声时,叶筝怀疑自己是装睡装傻了,呆一会儿才按下接听键。
  “……喂?”
  “吵醒你了?”叶笛问。
  叶筝点开免提,抱起一个空纸箱,边往里塞垃圾边答她,“没。”
  “妈刚才做噩梦了,怕你出事,让我给你打个电话。”叶笛的声音忽近忽远,估摸也是开着免提在走动,“没事就好。”
  “能有什么事,”叶筝失笑,“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做噩梦证明我吃得饱睡得好。”
  “脸都比以前瘦了,还吃饱睡好……以为我没看你的新闻图啊?”叶笛无语,这弟弟该不会是把她当成了山顶洞人,不通网不来电,更不会去刷微博。
  “那是妆的问题。”叶筝解释。
  “嗯,最好是。”叶笛呼一口气,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接的这部戏,是不是要跟男演员——”
  “你是不是在抽烟?我听见了。”叶筝正色起来,“说好的戒烟呢?叶笛。”
  “去你的,别打岔。”叶笛佯怒,很显耳、啪的一声,她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老实回答我,你在这电影里是不是演的同性恋?”
  问完这句,双方再无言语。只是一起沉默,一起听不稳定的电流杂音。
  “姐……我说不是你信吗?”面对漫无止境的静默,叶筝先一步败下阵来。他知道叶笛在等他的答案,以她的耐心,说不定能等一整个通宵,直到他愿意给出答案为止。
  叶筝语气认真,表情却是轻松的,“你可以去看看原著,虽然网上有很多人在磕主角的这对CP,但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真的?”叶笛半信不信,用另一台手机搜起了原文。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叶笛放下手机,也不跟他争了,拖出一声长音,“唉。”
  “叶筝,你别嫌我啰嗦,”她说,“我是在担心你你知道吗?听说拍这种电影的演员特别容易走不出来,你又爱钻牛角尖……”
  “姐,是谁在钻牛角尖?就算我没拍过电影,没有经验,可剧组里还有其他人,有导演有编剧,顾明益拍过那么多电影,他肯定知道怎么做才能出戏,不可能因为一部电影就……这你就别瞎想了。”
  小猫在追一条丝带玩,横冲直撞的,还会用牙齿去啃,撕出针线大小的碎条。叶筝害怕它误食下肚,就去没收它的新玩具,将这湿乎乎的带子扔进纸箱里,带着笑说,“哪儿有那么多的假戏真做?”
  “他是直男你是吗?”叶笛问出一个无比犀利的问题。
  “……那我也不喜欢他。”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好。”叶笛没听出他话里藏着的意思,一再提醒他要按时吃饭,趁没行程的这段时间多休息休息,别像以前那样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等叶筝逐一应下来,她才舍得挂断电话。
  往后一周,叶筝把时间规划得更有条理——
  早晨六点起床看剧本,午饭过后开始背工尺谱,到了晚上再去找黎风闲上课。
  这天晚上,黎风闲给他发了条消息,说闲庭有事要处理,让他不用等了。
  叶筝挠了挠猫下巴,回他一句“好的”,然后撸起袖子换猫砂。
  和笨笨不一样,这猫不怕水,在他拎着莲蓬头洗盆子的时候,小猫还在他脚边打滚儿,有水溅出来也不躲。缺的心眼可能都长胆子上了。
  洗完猫砂盆,叶筝又将小猫身上的水擦干,接着把卫生间打扫干净,最后再提着垃圾出门。
  回收站就在闲庭的正后方。
  外面刚下过一场雨,地上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飞虫在灯下盘旋,瓦数不高的灯泡被虫子围了个严密。刚到回收站,一抹人影颤颤悠悠地在叶筝眼前飘过,他倒退一步,点开手电照了过去。
  眼前景象让他瞳仁一震,叶筝立刻叫道:“大叔,你快回来!”
  叶筝认出了这人的背影,是那个跛脚的杂货店老板。他双手抓在围栏上,大半个身探了出去,正往斜坡下看,听见叶筝的声音,他不但没回头,还踮了踮脚,高声说:“我媳妇儿的帽子掉下去了,我得捡回来。”
  “那您也不能这样翻过去啊!”叶筝撇下垃圾,箭步上前抓住老板的手臂。下面漆黑一团,看不见底,他用手机照了照,没见到有什么帽子,他先把老板扶下来,好声劝他,“下面没东西,是不是掉在其他地方了?”
  “不可能。”老板笃定地摇头,急得气都在喘,死也不肯撒开围栏,“一定在下面,我看着它掉下去的。”
  这是人造的填土坡,目测两米多一点,坡度不算太大,属于缓陡的范畴里。
  叶筝又开着闪光灯向下照,这回两个人都盯得仔细。忽然间,老板指了指某个地方,“在这儿!”
  叶筝寻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顶深蓝色针织帽挂在了杂草上。
  老板又挺起肚子,准备去翻围栏。
  “先别急。”叶筝看了看左右,在回收站里捡来一根木棍,尝试用它把帽子勾上来。木棍说长不长,应该是从梯子上拆下来的,叶筝试了好几次,都卡在触手可及的边缘,要是再长半尺就差不多了。
  在闲庭住了有一段时间,关于杂货店老板的故事,叶筝从阿姨那里听回来不少。阿姨说老板有个感情很好的妻子,夫妻二人一起经营这家杂货店,也没要孩子,但在前几年的秋天,老板娘不幸确诊了肝癌,并发肾功能衰竭,没能熬过第二年开春。
  那以后,老板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碰烟碰酒,瘾犯了就去剥瓜子,他用一年时间戒掉所有陋习,大家是佩服,也是同情。
  有人怕他想不开,没事做就去他店里坐着,陪他聊聊天,下下棋,赢了能卖一袋花生,或者白砂糖出去,输了就再来一盘。
  针织帽是妻子留给他的遗物,此刻正悬挂在斜坡中段,被一些荒草乱石勾住了。
  “我下去捡吧,您在这儿等着。”叶筝丢掉木棍,将手机交到老板手里,踩着栏杆底纵身翻了过去。
  “哎,你、注意脚下,很滑的!”老板高举着手机,为叶筝提供光源。
  坡地没有好下脚的地方,又湿又滑,还积着不少固体废物。叶筝拿出上课学回来的基本功,按方法调稳了重心。他跨出一条腿,握住栏杆的手随之松开,草青味扑面而来,他逐步蹲下|身,趋身凑前,朝着帽子的方向往前挪。
  换成晴朗的白天,叶筝一定可以在一分钟内把这顶帽子捡回来,遗憾是天气时间都不对,他只能这样一步一磨地前进,并且时刻注意脚下,以防踩在碎石玻璃上。眼见胜利在望,帽子就在面前,叶筝敛着气,抬手去抓。
  在他捡到帽子的一瞬间,老板一声声喊着他,让他赶快上来,天又开始下雨了。
  叶筝从地上起来,鞋底软浮,仿佛踩在了什么质地柔滑的东西上面,没等他站直身,离心感蹿升而至,照在地面的白灯剧烈一晃——
  “小心!”大叔趴在围栏上,手机射|出的闪光灯跟着抖了下。
  音节一出,叶筝看清了地上的东西,是一团泡满了泥浆的塑料袋,它的颜色和斜坡接近,所以下来的时候没能注意到。
  几秒钟的急坠,叶筝整个人擦着斜坡滑了下去。背上刮来一阵难言的痛,时而刺利时而滞钝,沙粒磨进了运动衫里,仿佛是火舌卷过的薄刃,在脊骨上割出一道热辣的疼。
  坡身下方有一条窄凹的排水沟,叶筝蹬在石砖上,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缓神。回看上去,那盏白灯还在乱动着,老板应该是绕下来找他了。
  说实话,这地方没多高,而且有缓冲余地,只是来得太快太突然而已。对比起一年前,他直直从升降台上摔下来,这回顶多算是滑了个滑梯,还能站起来走回去。
  老板走大路下来,他拄着拐杖一跛一翘地朝叶筝挥手:“你没事吧?”
  “没事。”
  叶筝扫了扫屁股上的灰,将帽子递给老板。
  “你……”老板低头接过,神情一下苍老了十几岁,他笑了,笑容里尽是辛酸,“你傻啊!要是摔坏了怎么办?”
  “这不是没摔坏吗?”叶筝理了理上衣,雨水从他眉边淌下来,一路滚进浅色的领口。
  他右手握成拳,紧紧抓着手机,全身力气都聚在了那一处,老板问他疼吗,他说不疼。
  又走了一段路,老板把针织帽上粘着的草屑一一拔掉,他撚住一根略长的野草,半截黄半截绿的,“你是那个明星吗?好像……是姓叶的?”
  叶筝吃惊地转头,“老板你怎么知道的?”
  “听别人说的,我就上网搜了一下。没想到真是你。”老板笑笑。
  回到闲庭,叶筝在门外的伞筒里拿了把折叠伞给老板,老板还有话想对他说,但被叶筝打断了,“您回去吧,我没事的。”
  老板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想不起来是什么,他撑开手里的伞,蓝色的伞面开在了夏夜,几近语无伦次地说:“别逞强,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有些伤病耽误不得啊……”
  “老板您放心!我真没事。”
  手机有节奏地震动起来,叶筝接过电话,“喂”字只吐了一半,那边却抢在他之前开口。
  “你不在家?”
  “在外面扔垃圾呢。”
  叶筝冲老板笑笑,用口型说,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
  “路上碰到杂货店的老板了,和他聊了几句,我这就回来……”
  这时候,身后大门咔地被人拉开,叶筝心中亮起红灯,暗骂自己草率了,搞了个腹背受敌的局面,这大概也是一种心有灵犀吧,他想,否则黎风闲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开门?
  老板还站在原处,叶筝抿起唇,赶在门开之前转过身,将后背对向老板。
  “诶?你怎么出来了?”叶筝装出欣快的语气,在黎风闲看不见的角度,神色不动地往身后做了个手势。
  可老板压根没看见,在黎风闲的注视中,他终究是说出了那句让叶筝最为苦闷的话。
  “叶、叶先生,你、你背上好多血啊——”
  “老板你看错了!我没事。”叶筝微扯着嘴角,稳稳按住黎风闲的肩头,几乎是将他推了进屋。
  “老板你看错了!我没事。”叶筝微扯着嘴角,稳稳按住黎风闲的肩头,几乎是将他推了进屋。


第39章 继续
  头顶的感应灯亮了又灭,叶筝停在门前,背部滑着湿痒的血,他缩回手,重新抹去衣服上的污泥,“外面路太黑了,不小心摔了下。”
  拧出几滴浊水后,叶筝扯了扯衣摆,想将贴在背上的触感稍稍拉开。
  比起其他不适,叶筝只觉得痒,大概还有些可以忽略不计的麻木感,他手上没来得及发力,腕骨就先被人抓住了。
  “转过去。”黎风闲按着叶筝转身,迫使他背对自己,感应灯再次亮起,将他腰背上的伤照得清清楚楚。
  米白色的上衣被泥沙磨得脏乱不堪,部分碎砾草叶刺进了皮肤,有好几处伤口正在淌血。衣服完全粘在了叶筝身上,尖草勾进肉里,如果用手去拽,必定会把血口撕得更大。
  “去医院。”黎风闲放开他,右手越过叶筝去开门。
  “我不去医院……”
  叶筝回头,用手背顶在门板上,上头筋脉凸起。
  他们很少这样近距离、面对面地站着,眼里借来的光匆匆亮了一下,大门开合间掀进的气流重重压过叶筝的鼻息,带着点泥青味,堵在他的咽管。
  “我不去医院。”他将眼睛移向了别处,头发散乱地垂下来,口吻听不出有什么异样,“都是皮外伤,抹点药就好了。”
  不知道叶筝为什么会对医院有那么大的抵触,和文艺汇演那次一样,宁可到酒店休息,也不去医院做检查,黎风闲问他,“不怕细菌感染?”
  “不会。”叶筝回答,“没那么严重。”
  叶筝是铁了心不去医院,黎风闲自知说不动他,干脆放下无意义的相峙,退开几步,指着后方的沙发,“趴上去,先处理一下伤口。”
  窗面上的影子略略一滞,叶筝看了看那张沙发,头脑好一顿发沉,恍惚之余,他第一个想法是,他要在黎风闲面前脱衣服了。
  当叶筝听见那剪刀咔嚓活动的声音时,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着了,亦深亦浅的响动拉长了这份煎熬。
  客厅里没其他声音,墙外的雷鸣轻得可怜,好似能被这剪子一刀剪断。
  半张脸埋进了靠枕,叶筝闭起眼,属于金属的寒气冰刃一样悬在他背上,只要轻轻一碰,他就绷紧了脖子,想要回头去看。
  “别动。”
  黎风闲戴着手套,将叶筝的衣服自下向上剪成了两半,这样既能减轻撕裂伤口的风险,又方便检查伤势。
  拨开布料,眼前一片狼籍——
  腰椎周围是重灾区,捂得血糊糊的,创口里夹着细沙和草碎,磨破了一大块皮肤。
  掰开两支生理盐水,黎风闲一手挤着瓶身冲洗伤口,一手覆在叶筝后颈的棘突上,防止他乱动,“先洗一洗,可能会有点冷。”
  “嗯。”
  湿凉的液体全数倾倒在后背上,叶筝抖了下,忍住没挣扎,只是抓紧了垫在身下的黑色毛巾。
  水迹沿着脊柱流泻开来,一部分盈在了腰间的凹陷处,叶筝屏住呼吸,感觉整个人被冷水浇了个透,腿间也打湿了,裤子紧贴在上,强烈的羞耻感让他渗出了一层薄汗。
  “冷吗?”黎风闲问他,“你在发抖。”
  叶筝内心异常复杂,他总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声告诉黎风闲,我这不是冷,我这是……裤子下面出了点状况……
  他闷了一下,枕着手臂,自欺欺人地说:“还行……吧。不是很冷。”
  接下来的半分钟,叶筝没感受到任何动作,莫名被晾了一会儿,他支起身,很快,肩膀就被黎风闲按了回去。
  “现在给你擦干净,太疼的话就自己喊停。”
  黎风闲拆开一块纱布,从蝴蝶骨开始,一下一下拭着上面多余的水分,把泥污血渍全部擦干。
  “我不怕疼……”叶筝偏过头,黎风闲挡住了一部分黯黄的灯光,他盯着地上的影子,喃喃自语道,“真的不怕。”
  “为什么?”这句话黎风闲听他说过很多次,像习惯性挂在嘴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印证这句话的真实性,叶筝一路没喊过疼,连动都不带动的。等所有伤口止住了血,黎风闲放下镊子,将叶筝的手从毛巾上扯了下去。
  “打算忍到什么时候?”黎风闲换了根棉签,挤上药膏,轻柔地涂在伤口四周,“你不说我就这样继续了。”
  清凉的膏体融化在背上,接着迂回向下,若有似无地划过腰椎,叶筝小声抽了抽气,脱力的手指再一次抓上那块毛巾。
  “要继续吗?”黎风闲停下来问。
  “……停,停一会儿。”趁着换气的空当,叶筝把脸闷在靠枕里,五指重复着蜷缩张开的运动,声线不太稳,“就一会儿。”
  “已经晚了。”黎风闲说。
  他又挤了点药抹在创口外围,由于没有共感能力,黎风闲只能依靠叶筝飘浮不定的小动作来猜他是疼了还是痒了,再顺着反应更变力道。如此几次,黎风闲总算是摸准了叶筝的界线——
  这人不怕疼,但是怕痒,特别怕,以及他……后腰位置很敏感。
  担心伤口会渗血,黎风闲只能这样轻轻地擦几下,可是叶筝受不住这种刺激,一碰就想躲,无奈之下,他只得腾出一只手按住叶筝的腰,问他几句话,分散一下注意力,“在哪里摔的?”
  “外面斜坡……”
  掌心干燥地贴在下背,叶筝绞紧指节,尾音收在了喉口,压出一点变调,后背像一把满涨的弓,微微向上拱着,企图逃脱这股热意。
  “为什么要去斜坡?”
  音节一落,叶筝难受地撑起上半身,剪开的上衣从肩头滑落,搭挂在手肘处,露出一截淡红的皮肤。他抬手扣住黎风闲的胳膊,眼角直发颤,几滴不成串的汗珠流到了颊边,喘着气说,“够了……”
  叶筝拿掉他手里的棉签,脸色一层层地变白,阴影在他胸腔上起伏展动,“我自己来就好。”
  黎风闲盖好药膏,起身的时候看他外侧脚踝红了一块,摸着有点肿,“扭到脚了吗?”
  “有一点,应该不是严重。”叶筝披上那块黑色大毛巾,把腿从黎风闲手里抽了进来,他捏了捏脚踝,还好伤在了左脚,要是碰到右脚里的钢钉,应该够他喝上一壶大的了。
  在黎风闲收拾药箱的过程中,叶筝卷起毛巾把自己卷成了一个大粽子,看见垃圾篓里的血团,他抱着杯子,慢吞吞喝了一口水,“我下次会注意的……”
  “注意什么?”黎风闲问。
  “……注意安全。”
  “要扶你上楼吗?”黎风闲站起来,将空调温度调高了点。
  “不用了,我今晚就睡这里吧,不然上下楼会很麻烦。”
  “好。”
  黎风闲一走,叶筝就扯过毛巾趴在了沙发上,蒙住大半张脸,他是困得精神失常了,但有些地方又清醒得不像话,他摸了把自己的脸,毫无疑问,烫的,下颌角的汗却是冷的,像在热茶里敲进几颗碎冰,摩擦碰撞后化在了一起,根本闪避不及。


第40章 双标
  休息几天,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
  叶筝脱下衣服,站到镜子面前,窗帘没拉拢,斜射进来的落日刚好照在他身上。痂痕浸没在余晖里,渲成一大片蜜色。他侧着身,弄了点药膏在手指上,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涂药。
  在这之前,叶筝一直没有发现药膏膏体是透明状的——
  黎风闲连续帮他上了一周的药。每天都会按时带着药膏过来,挤到棉签上,一点一点地帮他抹上去。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连药膏的塑料盖都没拧开过。一切都是黎风闲在帮他处理。
  人的记忆也许真的很奇妙,最深刻的事,往往用不着刻意去回顾,只需要通过一道声音、一种气味、一类质地,剩下的五感就会自动加载出那一刻的感知。
  就像他现在,手上拈着药膏,触及到后肩上的痂块时,身体会自动浮现出昨日的情景。
  他趴在沙发上,右手垂在身侧逗猫,午后熔金刺目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一点温暖、一点柔软,空气里好安静,微尘在光柱中如同静止了一般。
  这样的姿势实际上并不怎么舒服,趴久了半边身子会发麻,但一想到黎风闲在替他擦药洗伤口,他就无暇在意这些东西了。
  痛、麻、痒,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他甚至会很糟糕地想,再慢一点吧,时间。痛也没关系。可以的。都可以的。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自己总是忍不住去想黎风闲,在心里想、在脑子里想。是从知道他把高烧昏迷的自己送到酒店后开始?还是再往前一点?在练功房给他维生素的时候开始?或者是在闲庭见他的第一面?毕竟长了那样的一张脸,实在是很难让人不注意。
  等他反应过来,心已经变得轻飘飘。其实要他这样,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脱光衣服,是有些难为情的,但很神奇地,在这种超越私人距离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想要躲,竟然又舍不得用尽全力去躲。
  或许就是这份矛盾、这份私心,在一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的空间里,叶筝清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以及藏在心跳里面的期待和愉悦。
  他还是那样趴着,以舒适的、迷醉的,做梦一样的姿态,将树叶的沙响、鱼塘的水流、小猫暖绒的腹部,都铸刻成最美妙的二次进化,从而横贯进他的心底。
  承认喜欢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掉头发、不会少块肉。叶筝自诩已经不是高中时候那个纵马横刀的莽夫,他现在端得住情感,稳得了欲|望,纵然不是天生的,至少它会随着年月成长,吸取时光里的教训,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顽劣,只懂得一味向前,遇到不喜欢的就推开,遇到喜欢的,想方设法也要拿到手。
  不是每一种喜欢都要昭告天下。
  爱情不同糖果,哪怕外壳很梦幻,拆开之后未必是甜的,唯一共通点在于撕了包装以后就不能退货,苦的酸的,要么扔掉,要么忍着。
  可能是过了那个想要撼天动地的年龄,觉得这样朦朦胧胧也挺不错的,不是非要拨云见日,争个什么名分,一个人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他保存了足够多的想象空间。
  而黎风闲就是这样一个存在,让他满怀憧憬。
  如果没有高中那次失败的表白,他也许可以更大胆些、更抱有希望些。
  可世界上最遗憾的难题便是没有如果。
  “叶筝,你是同性恋?”
  “你跟男人睡过没有?男的cao你是不是很爽?”
  “你该不会有艾滋吧,我听说同性恋很多都有诶……”
  “叶筝,你真恶心。”
  “同性恋真恶心。”
  说这些话的那个人已经面目模糊得记不起来,只是他的声音、声音组成的字句,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化身怪物一样侵袭叶筝。
  暮色将尽,镜面上的红光暗了下去,叶筝换上睡衣,将药膏放回盒子里,连同他的心意一起,都放回了一个名为“不可得”的盒子里。
  ·
  晚饭过后,叶筝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黎风闲今天有事要忙,天微亮就出门了,见有车灯转进来,叶筝以为是他回来了。喷壶还没放下,车停在了闲庭门口,里面下来一男一女。
  看着两道人影渐近,叶筝擦了擦手,将喷壶扔回篮子里,“费导?你们怎么来了?”
  “明益难得有空,就想带他过来看看。”费怡穿了身宝蓝色的纱丽服,露出一截腰身,长裙及地,她提着裙摆上楼,仍然没有表情,“顺便对两场戏。”她说。
  “好。”叶筝替他们开门。
  顾明益掐着一根烟走在后面,嘴角绷得有点紧,他抬了抬脸,对叶筝勉力展出一个笑,“这么晚才过来,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没有,先进屋吧。”
  顾明益:“麻烦你。”
  “不麻烦。”叶筝猜他是累了,顾明益手上这部电影还没杀青,一空下来就被费怡抓来闲庭对戏,想来是把个人的休息时间都腾出来了。
  身处同一个圈子里,叶筝深知影帝这个名衔并没有给顾明益带来什么光环,该打工打工,该听领导的话就得乖乖听着,那些动不动就怼天怼地怼剧组,将资本得罪了个透的大影帝,大概率只活在外行人的脑补世界里,除非影帝本帝不想吃这碗饭了,打算提前退休,最后波澜壮阔地浪一把,否则没人愿意自毁前途。
  归根到底,顾明益也和他一样,进了组就得听导演的安排。
  三人一起进屋,刚脱鞋子,小猫就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趾高气扬地走到叶筝身边,对着他喵喵几声。
  “猫?”费怡惊了一下,“风闲养了猫?”
  “我养的。”叶筝抱起它,揉了把小肚子,但小猫似乎对顾明益外套上的垂带更感兴趣,用后腿蹬了蹬叶筝,转身朝顾明益身上扑了过去。
  顾明益接住了它,笑道:“这猫不怕人啊?胆子真大。”
  “嗯,它很喜欢跟人玩,嘶——”叶筝抓住小猫作乱的前爪,制止它,“不准挠。”好几万的外套,可不能乱抓。
  小猫哀怨地看着他,不懂为什么不让玩,它刚想抗议,命运的后脖颈就被人紧紧一勒,尾巴泄气地垂下来。
  叶筝把它拎到椅子上,“你睡你的。”
  “它叫什么名字?”顾明益问。
  “……咪咪。”
  听见自己的大名,小猫仰头喵了一声。
  “真的假的?听起来有点随便。”顾明益主动拽起领下的垂带去逗它玩,“嗨,你真的叫咪咪吗?”
  “喵!”
  费怡发完呆,开始无情拆台,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你好意思说别人随便?西瓜萝卜就不随便了?”
  “他养的两条哈士奇,”费怡把手机拿给叶筝看,“左边西瓜,右边萝卜。”
  顾明益抱着猫,晃了晃猫爪子,振振有词地说:“不随便啊,都是我喜欢的,怎么能说是随便呢?”
  那两条哈士奇长得威风矜严,配上这两个名字,有种奇特的反差在里面。叶筝想了想,还是给咪咪重新改个名字好了。
  改个喜欢的名字。
  “火锅。”叶筝突有所感,“它的新名字就叫火锅。”
  陪火锅玩了会儿,费怡顺带问了下叶筝的进度。她表明自己没有催他的意思,“说实话就行,从零开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能理解。”
  “有个……四分之一左右吧。”叶筝从冰箱里抱了几罐饮料出来,解释道:“《寻梦》学了一半,但还有很多细节要跟。”
  费怡心领神会,不用明说也知道黎风闲对他有严格要求,避免给他太多压力,费怡趁势鼓励他,“你继续加油,不着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顾明益看她一眼,“话说费导,你怎么不关心一下我的进度?”
  “为什么是热豆腐,心急也吃不了热茄子啊?”费怡略过他后半句话,食指穿过拉环,开了罐可乐,“豆腐有什么不一样吗?”
  “因为豆腐的营养价值高,含多种微量元素,可以补钙。”顾明益随口胡诌,说得煞有其事,他状似随意地拿了罐酒精饮料,啜一小口,舒爽地窝在沙发上,一洗眼里的怠倦。
  “真的吗?这样说,茄子里的花青素也能预防癌症,为什么不能是茄子?”
  “因为茄子不好吃。”
  “豆腐才不好吃。”
  叶筝强忍笑意,听他们一人一句在斗嘴,有种重回大学时代的错觉,在一个寝室里吵吵闹闹,有大好的光景和说不完的生活琐碎。
  饮料喝完,费怡捏着空瓶,把脸面向墙上的挂钟,她点点扶手,不再对豆腐和茄子进行争论,直接转入正题,“第三十七场,来吧。”


第41章 准备
  “确定?”顾明益冲费怡扬了扬手里的空罐,笑得有点高深莫测,“一来就挑这么高难度的场次演?”
  “不演我为什么要让你在车上提前看剧本?”费怡没好气地捏扁瓶子,丢进垃圾桶,“哄你玩?”
  “原来不是在哄我呀?”顾明益玩笑般回她,接着看向叶筝,问:“来就来吧,你要准备一下吗?”
  “不用。”叶筝说。
  这场戏叶筝一共就没几句台词。再花时间准备也准备不到哪儿去,他缺的是实践机会,不是对着一页剧本默读对话。表演可不止台词这一部分。
  看叶筝态度果决,顾明益免不得有些意外,他都打定算盘去开第二罐饮料了,以为叶筝需要做会儿思想工作,新人演员多数都这样——扭捏、怯场。
  难得叶筝没有这些毛病。接受良好的话……他也不拖延时间。
  “行啊,那就开始吧。”顾明益说。
  费怡翻出纸笔,把客厅的灯关掉,只留电视柜上的一盏。
  夜里泛动着沉酣的呼吸声,顾明益背向窗站,脚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像拖着一片阴雨时的山脉。他将药碗放到叶筝面前,磕出低微的玻璃碰撞声,“你还好吗?”他说,“起来喝药了。”
  “嗯……”仿佛睡得正香,叶筝说了几句听不清的梦话,直到顾明益上手拽他,才迷蒙地醒来,“周海?”他把撑了一把自己,溟濛的视线没能让他第一时间对上焦距,脸还向着床尾,糊涂了好一会儿再转头,偏头偏得十分艰难,去看周海,“你怎么来了?你这是……喝酒了?喝了多少?”
  “你喝了药再睡。”顾明益不接茬,他拿起掉地上的戏服,翻过水袖,抖平上面的折痕,再叠好放到桌上,“天冷了,生病的人特别多,你怎么一点都不注意。”
  “我注意了啊……”叶筝腿蜷起来,手拄着额头,声带闷沉,又有点哑,“谁知道这天气……”
  “好了,别说话了,你这嗓子还是养着吧。”顾明益又把药碗端到叶筝面前,“赶紧把药喝了。”
  叶筝接过碗,褐色药液在碗壁上打了个转,他手指捏住碗口,两只眼虚瞪着里面的中药,问:“你熬的?”
  “师父熬的,有一大锅呢。”
  “生病的人这么多啊……”呆呆的,像是嗟叹,叶筝又将药碗搁回茶几上。
  “不喝?”顾明益问。
  “这药太苦了,问着就想吐。”
  “小孩子才怕药苦。”顾明益笑了下,走到叶筝跟前,伸手去探他的面颊。巴掌大的黑影倒落在叶筝脸上,映得他的棱角更为锐利,完全没了初见时的稚嫩。在指尖快要触碰到温别雨的刹那,叶筝做了个向后闪躲的动作。
  温别雨躲开了他。
  指背擦过了一丝溽热的空气,周海还是那样正常地看着温别雨,眉头却舒展开,他想,温别雨长大了,连同他的固执、他的脾气,也都一起长大了。
  “反正这药我不喝。”叶筝将脑袋埋到膝盖上,“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随便。”顾明益收回手,点头,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师父明天会过来检查,到时候就你一个还病着……”一个接近半秒钟的长音,顾明益低声道,“你可就得挨罚了。”
  听见挨罚两个字,叶筝下意识去看眼那碗药,很黑很深的倒影,深渊一样,他滚了滚喉头,正要开口说最后一句台词,大门上的感应灯突然亮起,闪得叶筝一眯眼,卡在唇边的话顿时哑了火。
  暖灯搅散了刚搭建出的气氛。
  “风闲?”费怡的声音响在门边,“你回来了?”
  “诶黎老师,晚上好。”顾明益变脸似的,从周海的角色状态里抽身,脸上带起笑,那么诚挚地,走向黎风闲,朝他伸手,“不好意思,今晚打扰您了。”
  “不打扰。”黎风闲颔首,与顾明益握手时,目光似乎转到了叶筝这边。沙发两边都空荡荡,叶筝抱着膝盖窝在中间,还维持着刚才拱肩缩背的姿势,沙滩短裤不可免地抽上一节,露出大片光|裸的皮肤。
  叶筝对此浑然无知。他出戏的速度没有顾明益那么快,他还在想温别雨下一句台词该说什么?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回应周海?愣神时间太长,他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对上了黎风闲的视线,在近乎凝滞的时空里,叶筝忽然感到有一阵风扑过他的小腿,很凉、又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带有实质的重量,教人无端地想要把腿藏起来。
  紧跟着,他的身体接收到这道谕令,箍在腿上的双手松开,腿放下来,堆摺跑偏的裤腿也被他一一顺平,按了下去。他抬起头,见黎风闲看着他,心脏咚咚地响了几声,无名的、快速的,叶筝些微拘促地挪了下位置,用顾明益的躯干做遮挡,阻绝了一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来由的心悸。
  但很快,顾明益就移开了两步,他走到费怡身边,歪过头去看她手里的剧本,“就两场戏,很快。”他冲黎风闲笑笑,下半句话说得很轻,“希望黎老师不要介意。”
  “哦对了。”费怡还在低头翻剧本,对周遭略有改变的气氛一无所觉。红笔在她手里转了一圈,随后被拇指截停,笔尖指向黎风闲,“你要看他们对戏吗?正好缺个观众。”费怡说。
  “改天吧。”黎风闲从大衣里摸出一个u盘,“今晚有事。”
  费怡点头,明白他的意思,便不再多说什么。
  “那我先上去了,你们继续。”黎风闲说。他刚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事,回过身来,“冰箱里有吃的。”他没有看谁,只是向着厨房方向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阿姨做的那个拌面吗?”费怡问。
  黎风闲:“嗯。做了几碗,都在冰箱里,你们想吃自己去拿。”
  “可惜我牙疼。”费怡按着面庞,像是腮腺发酸,一张脸苦起来,“今晚吃不了。”
  黎风闲站在楼梯前方,侧身看了叶筝一眼,还是那副成熟冰冷的语调。他说:“有不辣的。”
  “哦……?”费怡神色莫名,安静几秒,还是多问了句,“你不是只吃辣的吗?”大概是探询,她顺着黎风闲的视线,也一并看向叶筝。
  苦思一番,她最终得出结果,“叶筝,你不能吃辣吗?”
  “嗯……”叶筝用一个十分标准、积极的笑回应她,“我很少吃辣,要养嗓子。”他终于清醒过来,脱离温别的情绪,叶筝听见自己发虚的声音,还有种焦躁,像火、像柴,添到一起,喉咙越来越干,他却说不出为什么。
  打算模杯水来解渴,叶筝却错手摸到茶几上、拿来当道具的白碗。贴到唇边,甜腻的气息往上窜,是费怡给他们倒的半碗可乐,用于装作剧本里的中药,现在已经快没气了。
  全屋子的人都在看他,用各种不一样的眼神,叶筝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可他还是只能那样笑着,晦涩地盯住碗中,营造出一种刻意的感恩,“谢谢黎老师关照。”
  “这样啊……”顾明益又开了一罐饮料,气泡噼啪涨大、又破开,他在这些咕噜声中笑了,带一点的意味深长,“看来黎老师对你很上心啊。”
  “是……是……”叶筝思考过载,只能干巴地答着。
  “不行。”那边费怡已经开始掏手机了,“我得告诉姚知渝,”她解锁屏幕,手指滑动两下,说:“闲庭居然出现不辣的拌面了,好神奇,第一次见。”
  “什么?真的假的?阿姨是被绑架了吗?”开着扩音,姚知渝在那边说,“不辣的拌面帮我也带一份谢谢。黎风闲吃的那个辣度我一点儿也受不了……”
  “没有你的份,说是给叶筝做的。”费怡道。
  顾明益:“……”
  叶筝:“……”
  真好,这下全世界都知道了。


第42章 简单(一更)
  叶筝偏过头,脸快耷进碗里,发散开的直觉思维全数归位,先于理智、先于客观,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种心态,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心神错乱——
  全因那件事和黎风闲有关,而他又作为关联点上其中一环,无所避讳地连接着黎风闲。
  生理上的升温,心理上的逐杀,他的世界漂浮进了一片云雾当中,时间像血液一样的密度,在他体内迁流、游转。
  看来黎老师对你很上心啊。上心。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那些过度曝光的,引人遐想的帷幕还是揭开了,隐喻之影都进化成形,化作万花齐发、久逢甘露,化作一个孤零的人无从抵御的温暖。他感到一种神秘的东西在颤栗,是暴雨和浪潮过去之后,悄悄抬起贝壳的寄居蟹,那里有阳光,或一个人,或更好的事情在等待着他。
  听到黎风闲的脚步声渐远,叶筝终于肯抬起脸,顾明益就在他一步之遥的距离外,坐板凳上,半是揶揄地问,“你很热?怎么耳朵都红了?”
  “……是有点。”叶筝冷静道。
  空调底下,冷风正对着他的脑袋吹,头发呼呼地拨楞着。
  “都说了没有你的份。”费怡还在发语音,对着手机底部说,“你打电话给风闲,让他叫阿姨下次给你做不辣的。”隔了一会儿,对面回她消息了,这次她没有再开扩音,而是把手机贴到耳朵上。
  听完那头的语音,她又回复,“我懂啊,谁说我不懂了。吃辣的容易着火。”
  “说了多少次,那叫上火,不是着火,着火会死人的。再说嘛,辣椒吃多了也会腻好吧,换个口味也正常。”顾明益顺势装了把蒜,贴心地替合作对象关好柜门,他暗想,多亏费怡缺根弦,在感情这方面发育比较迟缓,没往歪处想,不然绝世神医来了也救不活这扇门。
  “算了。”费怡也不愿多聊,遂即止住话题,她收好手机,低下头,在剧本上圈出两个重点,重新提起正事,“你们把刚才那段戏完完整整过一遍吧。”
  叶筝如获大赦,甜蜜的烦恼也是一种烦恼,多了吃不消。他回到沙发上,和顾明益配合演完这场戏。
  ·
  “Cut,”费怡恢复惯常的神态,她卷起那几张纸敲在椅背上,“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吗?”
  叶筝坐直身,像上课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他在脑里翻找着对戏时的片段,初步评选出两个答案,“不够投入?还是情绪不对?”
  “不。”费怡将剧本摊开在叶筝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诗句和简笔火柴人——
  四格漫画都凑齐好几幅了。
  她涂写的内容与电影毫不相干,右下角的空位上还有一张小猫睡觉的速写,看到这里,叶筝几乎可以确定,费怡刚才没有在看他们的表演。
  费怡撕下这张纸,干脆利落的一下,她将纸揉成一团,说:“有人问悲剧演员最需要什么时候,托马索·萨尔维尼*给出了三个同样的答案,那就是嗓音、嗓音、嗓音。”
  她坐到叶筝对面的沙发上,手指勾勾小猫的耳朵,“叶筝,你的声带条件非常好,这是很多演员梦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东西,有些演员嗓音天生嘶哑、又或者后天不注意保养,他们的嗓子根本没有办法传达情绪,声音大了像鸭子叫;声音小了又黏黏糊糊听不清,所以最后只能依赖配音演员。但你不一样,叶筝,你无论是高音还是低音,音色都很饱满,也不会发虚发抖,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感染力不够。”
  “唱歌和演戏不一样,”费怡说,“唱歌你有旋律,你的情绪可以被旋律带动。可演戏,你必须要全心身进入到剧情里面,这样发出来的声音才会更接近角色本身。就像这一幕,周海带着药来找温别雨,你说话的声音、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叶筝’,而不是温别雨。”顿了顿,她看向叶筝,问:“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筝大概听懂了,台词作为语言的载体,他需要用温别雨的方式去发声和吐字。温别雨不常与人来往,说话时的腔调不应该太率直和清晰,也许带点回避式的含糊才会贴合他。
  叶筝又拣着几句台词念了一遍,这次他不再强求将对白读得很顺,他想,在一个疲弱的患病时刻,温别雨这未必想要见到周海。
  “周海?你怎么来了?”他发声时,嘴巴不怎么张开,轻轻地哼,“你这是……喝酒了?”
  “Ok,不错,就是这样。”费怡点头,“你要把你习惯的共鸣形成支点改一改。”
  “好。”叶筝说。
  “这是第一件事。”费怡说,“第二件事就是你们的表演留不住观众。”
  “观众为什么要买票进来看电影?他们是想看一个故事,而不是花钱来看你们怎么卖力表演。想触动观众、吸引观众,一定要给他们带来参与感,让他们和主角站在同一条线上。记住,观众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这是虚构出来的故事,所以你们要做的,是尽可能减少这种‘虚构’背后所延伸出的疏离感,换句话说,在你们入戏之前,你们要先让观众入戏。”
  叶筝停顿一下,问:“那要怎么样才能让观众入戏?”
  “有时候,表演的方式越简单越好,就好像多数观众在看电影的时候都不会注意到电线杆上贴了几张小广告,小广告上又写了写什么,观众在意的是这场戏的内容,主角想要做什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如果观众的重点偏移到其他地方,那这个镜头就是无效的,观众还会跟着一起出戏。剧本让你看周海,你就这样普通地看着他,不用做多余的小动作。”
  费怡撤开手指,纸团跌落在地,小猫瞄准后机敏地扑过来,一脑门撞向纸团,顶着它向前冲了一段路。
  她边逗猫边指导叶筝,“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这场戏的主旨是‘温別雨不想喝药’,如果你的动作对主旨没有任何帮助,那就不要去做。把剧本当成一份说明书,不要过度追求所谓的技巧,因为你没学过,没学过等于没有,能力范畴以外的事很容易失去控制,用错地方反而会暴露你的缺点。”费怡看向叶筝,目光里似乎有一种挑剔,“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演温别雨吗?因为你身上没有科班演员那种雕刻过的痕迹,你的外形、你的气质,足够让你胜任这个角色,所以你应该告诉自己,你就是温别雨,而不是你要演好温别雨。”
  “我是温別雨吗?”叶筝略低着头,抠了下指甲盖,这是他陷入思考时的常见样子,“我是……他?”
  “如果你用温別雨的角度去看待这场戏,你就会知道刚才那个动作完全是没必要的,因为他根本不会这么做。”费怡也不催他,正如自己所说,于叶筝而言,最难的不是台词演技,是他怎么向观众“呈现”温別雨这个人物。
  这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都走到这一步了,费怡宁肯多花点时间,让叶筝慢慢揣摩温別雨,也不想为求速度,弄个得过且过的半成品出来。
  《幻觉》对她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她不可以输。
  “下一个该我了?”顾明益充满希冀地望向费怡,自觉坐到矮她半截的椅子上,似乎对这一环节期待已久。
  “演得不错,很有层次感,但你的匠气太重了。我们拍的不是商业片,没有那些哗众取宠的特效,不用担心布景会压你的戏,嘶——”话没说完,费怡脸色一抽,牙疼得厉害。
  她朝顾明益勾手,“给我一根吧。”
  顾明益微皱起眉。他踌躇一秒,还是没抵过内心的撕扯,把烟盒递了过去。
  只是没给打火机。
  费怡娴熟地敲出一根含在唇边,她用牙齿将海绵里的爆珠咬破,柠檬香一下挣脱了束缚。
  她取下烟,滤嘴上印有一圈冶艳的口红,不知是被浓烈的果香呛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声音听起来有点沙,“你以前不抽这个牌子的。”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顾明益说。
  “是啊,那就说回现在吧。”费怡笑了下,语气却寡淡得不近人情。冗余的表情从她脸上褪下,费怡凝目瞧向顾明益,“你是童星出道,拍了二十年的戏,一共有十三部电影和两部电视剧,跟过五个有奖的大导,当中包括莫朝。如果让我挑你的演技,那就是在往鸡蛋里挑骨头,我可不敢打其他导演的脸。但不要忘了,有时候返璞归真才是最好的。”
  末了,她折断那根烟,毫不留情地说:“别拿你现在这套演技来演我的戏,我需要的是一个周海,而不是一个演技很好的顾明益。”
  “费导还是客气了,你应该把心底话直说出来的。”顾明益仍是和颜悦色,可接下来的几个字却一点儿也不亲人,他模仿费怡的口气,说,别拿你现在这套“烂”演技来演我的戏。
  “错了。”费怡笑笑,这次她笑得诚真,带起了嘴角,连拿在手里的烟都在晃。
  面对这类挑衅的话,她的细胞竟活络起来,有了明显的感情倾向,她夹着烟,食指戳向顾明益,“烂的不是演技,而是你接的那几部商业片。说实话我完全不理解那几部片子的评分为什么会那么高,让我打分,十分里面最多也就四分,四分是给你的演技,剩下的剧情分镜配乐全都烂透了。”
  “这么给面子啊,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
  “我是在夸你。自从接了莫朝那部电影,你的演技又升华了不少,已经变成影评家最喜欢的样子了。”
  “谢谢,”顾明益抱拳,“过奖了。”
  叶筝:“……”
  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现在局势,像两个人站在草坪上互扔棉花团子,砸过去是软绵绵的,接到手才发现里面插|着根针,不至于扎出血,但摸到的人多半会被刺一下。
  看两人自成结界,叶筝不好上去拉架。万一自己搞了个乌龙,人其实没闹矛盾,平时也这么相处来着,一言不合就往对方心里捅几下,当针灸使,还有保健养生之效。
  那他何苦上赶着去劝?
  再则,今晚费怡是和顾明益坐同一辆车过来的,从日常细节看,他们私交应该不错,关系没那么差才对,有些话一看就是熟人之间才会聊的。
  叶筝想来想去,还是兜着圈子问了点别的,反正他们也消停下来,正好缓下杀气。
  “你们……要吃点东西吗?”叶筝问。
  “不用。”他们齐声回答。
  叶筝:“……”
  行吧。
  吃得下就有鬼了。费怡收起笑意,脸微微一抬,没有慍怒或者不齿,像未曾撼动过那样,她用纸巾包起颤落的烟丝,“第六十二场能来么?”
  “能。”叶筝应得很快,这场戏没他什么事,主体轴心全在顾明益身上。
  主要讲述周海回忆起了母亲的死亡,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尘封许久的火柴盒,里面装有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这是整部电影的转捩点——
  在周海打开火柴盒后,他好似受到什么打击,因而性情大变,直接吼了进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看雪的温別雨。
  “用这个当道具吧。”费怡把真皮烟盒抛还给顾明益。
  “小心点啊你,这玩意儿绝版了的。”顾明益吓得五脏六腑争相离地,还好第一时间伸手去接了,顺利保下一条盒命。他将盒身刻着名字缩写的那面转向费怡,用拇指擦亮那三个金色字母,“摔坏了你得想办法赔我一个。”
  “这玩儿……意儿你摔了没一百次也有五十次吧,它坏了吗?”费怡照猫画虎,一边效仿顾明益翘出两个拗口的儿化音,一边卷动着手里的纸巾,用虎口一捏,弄成长条形,“开始吧。”
  夜里,气温连跌几度。顾明益伫立窗前,望着空寂无人的后院发呆。
  举杯喝了口茶,顾明益咽得略吃力,也许是放太久,茶叶泡得发黑,水是锥心的凉。他摸着杯壁上的裂纹,顿觉索然无味,回身把杯子搁到桌上,不知为何,在抽手时碰翻了茶水。
  桌下的抽屉半开着,那水就这样滴滴答答地流了进去。
  这千钧一发的躁乱让顾明益彻底醒过神来——
  母亲给他的火柴盒还在里边!
  顾明益紧忙抽出那个夹在牙签筒中间的小纸盒,捏在手间一遍遍地检查,除了四个角尖冒出点潮黄,大体还是当年那副模样,没沾上水。掸走上面的灰尘,他用指腹推出内盒,刚露一截,叶筝就捧着手炉在门口喊他,“外边儿下雪了,要出去看看吗?”
  “不去。”
  “真不去么?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说了不去!”顾明益低垂着眼睑,两排牙齿狠命咬在一起,他将火柴盒揣进口袋,声音又沉了几分,“你要看自己去看吧,我有事要做……”


第43章 误区(二更)
  一场戏走完,费怡喊了Cut,完成了程序上的终结。
  “嗯,这回好多了。你们就照这个感觉走吧。”费怡脸上多出一丝意外的喜色,尽管只撑了数秒,后又回到原来的面貌。
  这场戏可以说是顾明益的个人秀,动作和潜台词都处理得非常到位,就视觉观赏性而言,这次的演出已经达到理想境界,她满打满算可以给出一个九十五分。
  而缺的五分在于语感上的不足。
  “但台词部分你们还要多练练。”她指着叶筝,“温別雨是北方人。”
  又指向顾明益,“周海是岭南人。”
  “你俩口音不够明显。”费怡说,“听着跳戏。”
  “资到了。”顾明益从善如流,现场显摆了一下他的南方口音,“则样可以吗?”
  没等费怡作出评价,叶筝冷不丁插一句,“应该是击到了。这比较像那边的发音。”
  “有点东西啊,”顾明益乐了,“合着我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叶筝只得谦虚回去,“没有,我在那边住了十多年了,不一样。”
  “那正好,你们有空多交流交流。”费怡似乎坐累了,两手交握放在后脑勺上,轻缓地往左转,做着伸展运动,“口音不是十天半个月能扭转过来的。”
  脖子拧出咔嚓一声,费怡也懒得端那三两重的包袱,就势抻了把腰,关节响得噼里啪啦,俨如一个即将散架的机械人。
  “择日不如撞日,你们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吧。”费怡放平双腿,掏出手机发消息,眼也不抬地说:“就当培养感情。”
  这话没什么毛病,站在费怡的立场看,她只是在监督两位主演的前期工作,她不认为叶筝会拒绝这份“作业”,更别说顾明益。正因为这句话浅白得没有任何遐想空间,两位主演反倒有点哭笑不得。
  在这之前,叶筝举了举手,“我有一个问题。”
  费怡这才锁上手机,“问。”
  “原著里没有‘遗物’这段剧情,周海妈妈是病死的,她对周海有很深的怨气,到死都不愿意再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一面,只留了一间房子给他。”叶筝稍停一秒,又平直地接下去,“我记得书里写过,在周海很小的时候,因为感冒咳了一整夜,吵得家里人睡不着,妈妈就把他关到房子外……周海差点就冻死在雪地里,还对他说,要是没把你生下来就好了。所以我在想,周海妈妈会留什么遗物给他?她明明那么不喜欢他的儿子……”
  费怡抱着胳膊,“你觉得呢?”
  “不知道,从盒子的大小看,可能是首饰之类的东西?”叶筝摇头,“我有点看不懂周海的反应,他很珍惜这个火柴盒,但在看到遗物之后又觉得非常生气,正常来说,周海不会留下让他理智失控的东西……”叶筝闪电般意识到什么。他生硬地顿住,良久后,终于从密闭的误区里走出来——
  为什么要正常?为什么一定要用逻辑去解释情绪?
  “想通了?”顾明益鼓捣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充电宝,外形神似金砖,土中带潮,他将充电宝捂手里,如常道:“不要站在上帝视角去解释一个故事,这是演员的一大忌讳,不然很容易跟剧本杠上。另外,你不要过度关注这个‘遗物’,它只是用来推动剧情的一个物件,你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就跟它一样……”顾明益微微一哂,把充电宝往掌心外挤出一个闪着金光的圆角,“可以充电,可以暖手,达到目的就行,不用细究它是什么东西。”
  “嗯。”费怡接道,“有个类似的概念叫MacGuffin,比如主角正在追查一份文件,但未必会有人告诉你这份文件是谁写的、有几个字、内容又是什么。因为它本身没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起到发展的作用就够了。”
  “好,我明白了。”捋顺思路后,叶筝松一口气,笑笑说:“我换套衣服再出去。”
  ·
  明白归明白,功课还是要做的。叶筝上楼换了身衣服,一件白衬衫搭直筒牛仔裤,裤脚卷起了边,漂亮的线条沿着长腿笔直地束进脚踝,骤眼望去,整个人都带着点锐利的单薄感。如果一切都止于脚部以上,那他应该是件成色不错的艺术品,颇具鉴赏意义。
  可不知是基因突变还是怎么的,到了脚上,竟整出一个经典红配绿——
  竹青色袜子搭一双大红夹脚拖鞋,这双袜子还是MAP的官方周边,左脚印着张决、右脚印着姜季宇,俩流量就这么被叶筝浮皮潦草地套在脚上。
  “没想到你还挺有团魂的。”顾明益盯着那两张被挤得皱缩翘曲的人脸,做作地蹙下眉,“就是这东西吧,它真的能卖出去吗?”
  人脸脑袋削尖了似的往脚丫子里轧,眼鼻又被凸起的“人字”给压回去,往细里看,耳朵上方还有几条粗细不一的白边。
  连抠图技术都不过关……说它难看已经是抬举它了。
  顾明益自问见过不少粗制滥造的明星周边商品,都是为了割韭菜做的,质量说不上有多好,但能丑到这个人神共愤的地步,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
  很难相信会有人愿意掏钱买这么双绿里绿气的袜子。
  “不会滞销吧?原价多少?”顾明益又问。
  叶筝拿上钥匙,反扣在掌心,朝顾明益比了个数字,“这是去年的限量款,一秒不到就卖完了,原价没记错的话……好像九十多快一百吧。”
  “厉害。没人做长微博挂你们公司吗?钱都用哪儿去了?”顾明益问。
  “有,但是没影响,该买的人还是会买的。”
  “果然,粉丝多就是好啊。”顾明益感叹。
  叶筝前去开门。嘹亮的虫鸣一浪盖过一浪,月光洒在地上,树叶在灯下层层堆叠,晃出一片牵缠的暗影。他打了个手电,将尾部圈绳套进手腕。这是黎风闲前几天放在鞋柜上的,一直没找着机会用,谁知道第一天上岗就业,居然是拿来给顾明益带路。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夏夜的风吹起来十分醒神,有泥青的味道,稀稀疏疏一阵又一阵,吹得两边田里头的麦子直在抖。
  叶筝打着手电往前照,脸却是低着,在看路边的杂草碎石,偶尔还能收获那么一两只蛙类,也不知道是蟾蜍还是青蛙。
  耳边忽然“哒”的一下,走在他前面的顾明益停下来,在一处路灯下,新点一根烟,向着空中吐气,眼神藏在白雾和羸弱的暗光里,他回过头,指了下地面,“小心地上,有水。”
  “啊……”叶筝收回腿,低头看,真有个水滩,粼粼的,上面还浮着一层油污,要是这脚踩下去,他的拖鞋袜子都得报废。“谢了。”他对顾明益说,然后电筒照了照四周,整条街除了他们以外,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伏秋晚上的街都这样。很安静。叶筝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和顾明益聊,说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但他们主攻的方向不一样,电影圈的事儿他了解不多,顾明益大概也不会对他们这种偶像组合有什么认识,两个人就这样站着,不尴不尬,顾明益在抽他的烟,叶筝找不到事情做,就看着路灯上的小飞虫——
  三两只、蛾子一样,咚咚咚撞在灯罩上,力气还挺大,等底下的烟往边上一卷,那几只小家伙瞬间迷失在雾里,看着有那么点可怜。
  “看节目没觉得你是这么安静的人。”顾明益夹着烟,像在打量他,“我好像能理解费怡为什么会找你来演温别雨了。”他笑了下,“你跟他确实很像。”
  “顾老师,”叶筝转回视线,去看顾明益,也对他笑笑,“连你也这么说的话,我就稍微有点底了。”
  “费怡选人可是很挑剔的,之前来试温别雨的演员她没一个满意,全都是当场就否了的,连个‘回家等通知’的机会都不给他们。”顾明益一直注视着他,用一种接近探寻的目光,似乎是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但听说你连试镜都没有试镜,”抽完最后一口,他用手挥散烟气,“我也有点好奇费怡是怎么找上你的,毕竟你和电视上对比起来真的很不一样——如果光看你们的节目,应该很难想象出你是这样的性格。”
  “原来顾老师也看过我们的节目,真是荣幸。”叶筝向前踱两步,踩着路灯的长影,鞋底有砂砾的摩擦声,“不过选角的事,我觉得您还是问费导比较好。”
  “你越这样说我就越好奇了。”顾明益抱住手,眼睛还是在他身上,“不过你确实是费怡会喜欢的那类演员。”他停了下,又补充,“非科班出身,也没被别的导演调|教过,总的来说,底子够干净。”
  能把他毫无演艺经历说成这么一番漂亮的话,叶筝心里叹道,大影帝还是会做人。叶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又听见顾明益问,“跟黎老师学唱戏感觉怎么样?”
  还是那样带点探究和追寻意味的眼光,叶筝忽然没有办法再去直视顾明益的双眼,“还好。”他手电晃了下,然后觅着光线,看往远处,又说了次“还好”。
  “要不是行程排不上,我也想来体验一下黎老师的课,”顾明益说,“那可是千金难求的课啊……”似乎是怕叶筝不相信,他又拿出手机,打开聊天记录,转到叶筝面前,“你看,我还跟我经纪人商量过这事儿。”
  叶筝定睛看完,还是那么笑着,眼尾有这个笑带下去的弯度,“这么说……我真是走大运了。”
  “黎老师嘛,想上他课的人多了去,我最多只能算其中一个,”顾明益把烟扔进路灯后的垃圾桶里,再转过身,他对着叶筝很是戏谑地挑了下眉,“所以说,黎老师对你很上心。”
  “我——”叶筝刚出一个音,没说利索就被顾明益堵了回去。
  “打住,不用解释,你和黎老师的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筝脸上一麻,立刻明白顾明益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了,好半天,他才让自己自然点,“顾老师,有时候太聪明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说完,他又觉得这句台词过分反派了,连自己都忍不住感到好笑。
  “咋,要灭口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顾明益又从烟盒里拿烟,防风打火机一点,蓝色的热火跳出来,“世界上有四样东西无法隐藏,”他把烟吸燃,打火机收起,斜靠到路灯上,“分别是咳嗽、悲伤、火焰和爱。”
  还真挺有演员的范儿,一身便装站灯影里,烟往嘴里一衔,架个摄像机马上就能取景变成电影里的情节了。不过叶筝没什么心情欣赏这副现成的艺术图,他只想赶紧回闲庭。再多待几分钟,他怕顾明益回掰着手指给他解释为什么这四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
  “放心,我不是来说教的。”大约是叶筝把四大皆空几个大字凿在了脸上,顾明益甩甩烟盒,磕出一支,递给叶筝,“来一根?”
  出于礼貌,叶筝还是接了那根烟,但他没要打火机。唇上有些道不明的笑意,像铆足了劲才让它变得好看一点,“我不会抽。”他垂眸,捏着烟说。
  顾明益咬着的烟突然一顿,那半支没抽完的烟被他取下来,拧在了垃圾桶,“早说啊,那我就不抽了。”
  “熏着你没?”他又问。
  “没。”叶筝把烟还给顾明益,“这里有风,熏不到。”
  顾明益像在想事情,好一阵才将烟塞回去,“那你公司那个声明……跟你有仇啊?”
  叶筝那波核弹式爆炸的热搜一看就是人为操纵出来的效果,排场拉满,连毫不相干的文学历史类自媒体都跟约好似的一起转发。
  ——“‘MAP’成员叶筝疑似恋爱,与女性友人夜遊公园,抽烟散步”
  新闻出来没多久,星航官方就跳出来,“代表成员”公开道歉。
  这变相承认了新闻里提到的所有事情——一种十分不明智的做法。一般经纪公司看见这些对旗下艺人不利的爆料都会先进行一波公关辟谣,实在没有可以辟谣的余地,那就干脆装死,什么都不说,对公众一切的疑问都闭口不谈。
  像这样直接就承认的,连顾明益这种甚少关注偶像歌手的人都觉得有古怪。
  当时顾明益边打游戏边听剧组里的演员吐槽这件事——
  好几根老油条饱餐喝足凑一块,拿出开讲坛的气概,从各个利益相关者的视角去解析星航那封堪比中了降头的道歉声明。
  “星航是在舍车保帅懂吗?估计还有什么更大的把柄被人抓住了,只能推个替死鬼出来压新闻,故意祸水东引。”一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且神色悲痛,“咱这圈子真是完蛋咯,以后谁没后台谁遭殃。”
  “保谁?段燃吗?这组合好像就段燃和那个姓张的人气比较高。其他那几个我连名字都记不住。”
  “你是2G网吗?段燃还用得着星航去保?”另一人对他嗤之以鼻,“谁敢搞他啊?”
  又一人加入战场,“都听我的,我觉得这是内斗。之前不有人说锦禾老总亲自出马去挖叶筝吗?星航知道自己没本事留住他,所以……”
  “所以什么啊,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的,是不是得给你拉个宣传,整个预告啊?”
  “所以就要毁了他!”
  “滚一边去,拍戏拍傻了吧你,都串词儿了。”
  手机接续响起提示音,顾明益回神,解锁手机,没来得及细看,一通视频电话便卡准十点拨进来。
  “说好的十点必上线呢?又鸽?这回手机有电了吧?靠,你在哪个山旮旯?黑不溜秋的,做贼吗?告诉你啊,今天我不大义灭亲我就不姓顾!我要给嫂子打电话!”
  “嗯嗯,声音可以再大点。”顾明益冷笑,“我听不清。”
  “惨啊我亲哥,怎么就到耳背的年龄了?要我帮你找个大夫看看不?”Linda忍不住翻白眼,大声喊道,“我说,我要给嫂子打电话!我要告状!听见了吗?”


第44章 对戏
  “?”叶筝原本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顾明益和他隔得有一段距离,手机外放的音量没多大,传进耳里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杂音。他万没料到电话里的人会忽然拔高音量,用最精炼的语言,爆出了时下娱记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顾明益有没有交往对象?
  顾明益出道早,成名快,跟记者狗仔周旋将近二十年,接受过的现场采访得有几百场以上。曾有经验老道的主持人点评过他,说顾明益能把棺材里的僵尸唠活。
  不是因为他话多或者聒噪,而是因为他的应变能力很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官腔打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经常会有热心网友摘抄他的语录投稿到糊弄学bot。
  说他糊弄记者,其实也不尽然。
  在叶筝出道前,他的经纪人特喜欢拿顾明益当正面教材,让他们好好看好好学,怎么才能做到规避问题核心的同时又能言之有物。
  大多时候顾明益都有在认真回答记者的提问,只是聊着聊着就聊开了,等你反应过来,采访时间已经到点了。当顾明益还是小顾的时候,记者就很好奇他的成长背景,到底是什么样父母才能教出这样一个口齿伶俐,悟性极高的孩子?
  从记者到狗仔,乃至极端粉丝,想深挖顾明益的人实在太多,一张微博自拍都能颠来倒去看几十遍,誓不放过任何反光面和配饰,所有私服也要搜一下有没有情侣款,沾了根狗毛都开始地毯式的搜索,看看哪位女星家里养了小动物。
  可挖了那么多年,别说交往对象了,连那根毛的所属品种是什么都没挖出来。不过网友们倒是越挫越勇,各种小宇宙爆发,大手一挥,又是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于是,说他隐婚的有,说他和新晋影后情定塞纳河的也有。
  叶筝甚至在逛论坛的时候见过有人说自己是某五百强建筑集团的老员工,年薪六百万,手里有超一手资料,可以证明顾明益马上要入赘到他们老总家。
  叶筝读了下气氛,感觉像在被迫偷听别人的隐私对话,正想回避,就听顾明益对着屏幕那边阴恻恻地说:“叶筝的签名CD你是不是不想要了?”
  “滚!”
  “又一个三分钟热度。唉,不说了,哥哥对你很失望。”顾明益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无辜地转向叶筝,连带手机也往他那边歪了点,把镜头瞄过去,一脸真诚地对叶筝说:“自从我妹妹给你化完妆之后,就一直想要你的签名CD,专辑我都带来了,结果她——”
  手机里,Linda脸一绿,连忙把自己的脸一捂,“卧槽有狗在叫!你听见了吗?好他爹的恐怖啊,挂了挂了。”
  ——嘟嘟嘟。
  视频挂断后,街上透着一股诡异的沉默,叶子刮得唰唰直响,叶筝下意识走远几步,然后将顾明益说过的话如数奉还。
  “不用跟我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闲庭的时候,费怡正低头研究酒瓶上的度数,黎风闲也在客厅,和她面对面聊着什么。
  “回来了?”费怡扫他们一眼,然后拿过桌上的开瓶器,拔出木塞,把红酒均匀倒进三个杯子里。
  一杯多,两杯少。
  她将其中一杯少的递给黎风闲,“这样行吗?”她问。
  “嗯。”黎风闲起身去接,却在碰到杯子时迟疑了一下。费怡转着边,用力将酒推过去,大有不容拒绝的意味,“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反悔?”
  “什么弓不弓箭不箭的?”顾明益凑到他们中间,突兀地噢了声,“拉菲啊,真香。”
  “你也来一杯吧。”费怡挑了杯多的给他,再把另一杯少的分给叶筝,“一人一杯,见者有份。”
  接酒时,叶筝露出和黎风闲一样的犹豫。这微妙而短促的卡顿让费怡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她原本打算平分三杯酒的,但现在看来,叶筝不喝可能会更有意思。
  “今晚应该不是红酒party吧?”顾明益嗅着酒香,意味深长地调侃,“费导这是什么意思?”
  费怡没理会他的问题,只是对着叶筝问了句,“第七十二场,都记得吗?”
  “……”顾明益原本自信满满,但听到这话后,脸色瞬间一垮。他看了眼黎风闲,又看了眼叶筝,眼珠子快转出火来,见费怡半天没下文,他呵呵笑着,“费导是在开玩笑吧,这才第一天,直接对这场戏是不是有点……困难?”
  何止是困难,简直是要命好吗?
  如果说第六十二场戏是周海的个人表演时间,那第七十二场戏则完完全全对调过来。
  这场戏的主角是温別雨。
  剧情发生在温別雨和周海第一次吵架之后,两人正处于冷战时期,谁也不搭理谁,直到师父叫他们两个一起排戏,才不得不拉下脸和对方交流。等师父一走,温別雨便反锁上门,要求周海多陪自己练一会儿。
  可周海没答应,只是默然地坐在椅子上,听温別雨一个人唱戏。唱到最后,温別雨来到周海面前,忽地压住他的肩膀欺身上去,屈起膝盖跪在他的腿间。
  而第七十二场戏,就从这一幕开始。
  “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费怡假模假式地盯着顾明益,“我听很多业内朋友说,顾明益从来不会在片场里耍大牌拿架子,基本有求必应,怎么到我这里就变了个样?是因为我的咖位比不上其他导演吗?说到底还是我太菜了。”
  “你……”顾明益气得吐血,没人比费怡更懂怎么扎他的心了,看她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决定把这道人间难题交给叶筝。放下酒,顾明益脸上忽然闪过顿悟的表情——
  这费怡……递给他们的根本不是什么拉菲红酒,而是一剂强心药物……
  “你能演吗?”顾明益问叶筝。
  “……能。”
  叶筝没有拒绝的理由,否则要怎么和费怡解释?我不是不想演,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所以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说,我喝醉了,台词动作全都忘了,要不改日再来?
  显然不现实。所以他只准说能。别无他选。
  费怡再次指向那杯酒,问叶筝,“所以你不喝吗?”
  哪能不喝啊。叶筝心一狠,决定破罐子破摔,抓起杯子一口灌完。喉咙像根被点燃的火线,一路引着星火直达胃部。过了大概半分钟,叶筝才从这种炽热的灼烧感里缓过神来,他走前两步,对费怡说:“那就开始吧。”
  “好,你先过去准备一下。”费怡点头。


第45章 酒精
  正当顾明益准备迈腿跟上叶筝时,衣领忽然被人从后幽幽拽住,费怡眯起眼睛看他,焦点落在他略感茫然的眼里。
  “你来当观众,”费怡松开他的衣领,又丢给他一个小本子,“看看他有什么问题,反正这场戏谁来都一样,只要坐着不动就可以了。”
  顾明益:“……”
  还真不一样。
  听到这话,叶筝差点走成顺拐,他觉得自己真喝醉了,一口就能直接上头,整个人泡在了酒精里,蹒跚两步才站稳。
  那些不可思议的想法如同龙卷风般吹袭过来,汹涌、险恶地撞进他的大脑,杀得片甲不留,视线直勾勾地望向费怡,不知是想验证自己荒谬的想法,还是想请她帮忙扼杀心里这些长得野蛮的蔓条——
  他要和黎风闲对这场戏……黎风闲要和他对这场戏……
  然而费怡并没有留意到他这边。
  她忙着把顾明益拎到旁边的沙发上,纸和笔都给他准备好,再将顶上的灯光调暗。偌大的别墅里只留下几个人的呼吸声。费怡又把遥控器抛给叶筝,“去吧,”她说,“这场戏我得听听明益的意见。你把我们当成观众就行,不用管我们。”
  叶筝接住遥控,没动,嘴唇慢慢张开一条不易觉察的细缝,随着心脏起落,发出的音节也带着些颤意,“我……跟谁演?”
  “风闲啊。”费怡直言不讳,完全没有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纠结不安,“你跟风闲熟一点,所以我才叫他下来的,而且明益他有别的任务要做。”
  顾明益只能同情地看向叶筝,希望叶筝没有误会费怡的意思——
  她不是存心想要搞事,而是她这个人本身就这样,思维脱缰似的,想一出是一出。但这份怜爱还没彻底传递出去,顾明益又听到费怡说,“叶筝,你在害怕什么?”
  叶筝愣了下,摇摇头,“没有……我不害怕。”
  “哦,那就行。”费怡拍拍手,“那你们开始吧。”
  ·
  他在害怕什么呢?
  叶筝在心中反复质问自己,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是这个人、是这场戏,还是那些缠夹不清的情感。
  视野无法聚拢在一个点上,耳鼓胀得厉害,是酒精在发作,他晕头转向的,但还是走近了坐在沙发上的黎风闲。静静的,叶筝一手拿着水杯,另一手扶上黎风闲的肩膀。衣料好软,有他手指的倒影,他用指尖轻蹭着,视线又落到黎风闲的领口,那里的扣子被松开了一颗,颌影下的喉结被衬得很漂亮。
  手掌沿着脖领的弧线向上,越过衣物,落到黎风闲脖子上。好烫。叶筝呼吸一滞,神经过电般揪在一起,他能感受到血管在他指下振动的频率,像某种美妙的音乐节拍,也似乎是在提醒他,这里坐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目光再往上抬,是黎风闲置于凄夜中,仍然完美的容貌。嘴唇、鼻骨、眉心,每经过一个部位,叶筝都会停顿一下,然后脸再降低一点。空气里有红酒的香味,微酸,够醇、还有橡木的味道。
  黎风闲应该也是看了剧本的,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在叶筝看向他的眼睛时,他也抬眼迎了上去,仿佛狭道里,两辆相逢的汽车。有鸣笛声响在他们大脑里,提示他们该退让、该避开,可他们谁也没有妥协。
  于是两道视线就这么相互滞堵着。
  靠太近,叶筝第一次用这样的姿态去观察别人眼里的自己——
  其实是一团将黑未黑的暗影,薄薄地覆在黎风闲的虹膜上,和他的上眼睫纠缠在一起,被缚于某个深处,无所遁形。
  这种感觉太奇怪,黎风闲明明就只是坐着,没一句多余的话、没一个多余的举动,叶筝却好像被他牵制住了,用他的眼睛,用他深沉的呼吸,形成一个囚牢,让叶筝前进不能、逃跑也不能。
  再近一点,叶筝能看清黎风闲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那么幼细、近乎透明,他居然看见了,如同窥得人体最荏弱的一处,叶筝有不受控制的紧张,唯怕会惊动了谁。
  “你觉得怎么样?”沙发后,费怡低声问顾明益。
  “什么怎么样?”顾明益拿着笔在纸上画圈圈。
  “叶筝。”费怡捏住他的笔,抽回来,“他给你的感觉怎么样?”
  “太紧张。”顾明益说,“这场戏不应该是紧张。”他笑了下,捏着发酸的手腕,又帮叶筝找补,“不过新人嘛,又没什么准备时间,紧张也很正常。”
  费怡撑着脑袋,看看叶筝,又看看黎风闲,视线在他们的身影上仔细地停留了一会儿,“不过他倒给了我一个灵感。”
  “什么灵感?”顾明益侧头看她。
  “周海这个时候可以回应一下他。”费怡又将顾明益手里的本子拿过来,翻到最后一页,按出笔芯,在上面写字,“回头我跟知渝商量一下这场戏怎么改。”
  写完,她把笔夹进本子里,再次看向沙发那边的“表演”,“我怎么感觉风闲也有点怪怪的……”
  “没有没有,”顾明益反应迅速,“哪里怪了?你喝酒喝多了,看错了吧。”
  “我酒量比你们三个加起来都好。”本子往茶几上一扔,费怡向顾明益伸手,“烟,给我来一根。”
  “你不是嫌弃这个牌子么。”顾明益从衣袋里掏出烟盒,拨开盖子,递到费怡面前。
  费怡捡了一支出来,咬上,手还是伸着,“打火机。”
  哒,很轻一声,却如洪钟般,敲醒了叶筝心底最后的一点清醒——
  他们在对剧本。
  而他应该要做下一个动作了。
  叶筝咽动着干涩的喉咙,凭借记忆中的剧本,他抬起右腿,浅浅地碰上黎风闲。
  在膝盖压上沙发的那刻,叶筝整个关节都是软的,酸麻无力,他艰难地站在原处。有一刹那,也分不清是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黎风闲和他一样紧张,有根线稳稳地系在他们之间,绷到了极致,稍有不慎便会扯成两截。
  叶筝慢下动作,说台词,“你在躲我。”如果这时叶筝还能听清自己的声音,他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他寻常说话用的音色,太柔、太软,后调带一点哑,是被水弄湿了的嫩芽,每一个尖儿都有让人想要触碰的欲|望。可他听不见自己说话,他全副心神都在黎风闲身上,僵硬地,他用膝盖骨分开黎风闲的腿,牛仔裤的布料贴着西装裤一节节往前抵。手也紧随着,滑至黎风闲心口。
  正要发力时,灯啪一下,灭了。


第46章 报应(一更)
  整栋别墅恍一下陷入全黑,仅存的幽光也被掠夺一空。
  “跳闸了?”费怡摸了摸手机,“你们没事吧?”
  顾明益撩开窗帘往外看,“不是跳闸,应该是停电了。外面也是黑的,连路灯都没亮。”
  不见光的环境里,叶筝忽然感觉到脚背上有什么毛绒的触感滑过,他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猫,只是凭借本能想要弹起来,跪在沙发上的右腿落地,一下没站稳,整个下肢如同被拆卸了骨头,支不起一点劲。他踉跄着向后倒了一步,尾骨直直撞上茶几,玻璃酒水发出脆冰一样的碰响,又像即将倾覆下来的大雨,震碎了凝在周身的空气,悬吊在他和黎风闲之间的细线也被这崩裂的残片给割断了。酒精带来的后劲直冲眉心,每分钟过百的心跳撞得他双耳发聩,叶筝眩晕了半秒,短暂的离心感覆上心头——
  他最恨这种令人不安的离心感,或者说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恐惧和惊怕。总觉得回到了很久以前,久到他辨不清那时的心绪,只记得天旋地转,还有难闻的汽油味。
  然而,时间仿佛定格在此,在他脚步失衡之际,有人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往回拽。
  那股劲仿佛长在了他的腕骨上,勒得叶筝生疼。
  叶筝神智清明了几许,主要是疼醒的,倒流的血液又沿着另一个方向溯洄,所有动响都化成潮汐般的回声。
  气只抽了一半,他便跌回沙发。手上力气一松,杯子里的水全洒了出来。芳郁的酒香直窜进鼻,打通叶筝粘连一起的神经,瞳孔随着闷乱的气息极速扩大。
  和刚才有意克制的距离不一样,在酒水的侵扰下,叶筝上身的衣服几乎和黎风闲紧贴一起,热浪挟着酸甜的果香堵住了他所有可以呼吸的余地。
  他想撑起身,但钳在手腕上的力道没有放轻丝毫。
  都说喝醉的人没有判断力,比得过一头凶悍的猛兽,留存在血脉里的原始野性也会一同觉醒。叶筝紧咬牙关,试着抽手。
  要换作平常日子,黎风闲或许会顺了他的意。
  可对于此时此刻而言,叶筝这无足轻重的举动,却附上了反抗、推拒的意味。
  他们谁也不是粗鲁的人,只是埋在身体深处的征服欲被掏挖了出来。谁都想成为主宰的那方,于是他们把力气集中到了手上,凸起的骨节锋锐至极,直到手指一根根地抽搐起来,叶筝才不得已松开。
  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较劲,叶筝心里清楚,只是他无法压住自己胡乱游走的情绪,忽上忽下的,点起一阵邪火,非要跟黎风闲分个高下。
  这种无名的焦躁劈头盖脸地扑向他,叶筝维持这个姿势,将额头抵在黎风闲肩上,冷汗从鬓角滑向脸颊,他没意识到这像是某种臣服的姿态,除了大口大口地喘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太累了。
  “别动,裤子全|湿了。”黎风闲在他耳边说话,喷薄出的热气悉数落到叶筝耳下。他放开叶筝的手,滑至两侧,虚虚地搭着叶筝的腰。
  片刻后,那块防尘布还是被黎风闲扯了过来,盖在叶筝腿间,他一手按在上面,加快吸水,没几下就被叶筝反攥住,“可以了,我自己来。”
  费怡和顾明益在远处小声说着什么,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状况。叶筝没出声,在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他一直在学习怎么自控,不要深究每个问题的答案,即使这样会让对方有机可乘,总好过自己先露马脚。
  入行后,经纪人也教过他们,千万别留把柄给任何人,今日的纵容和寡断,终会成为他日的致命打击。
  现在想来,字字都是报应。
  不过没什么好说的,人始终活在不同的成功和失败里,有时候缺了点勇气,有时候缺了点运气。
  竭力坐直身,叶筝觉得熨在骨头上的劣根性有些抑制不住了。他索性将空杯子扔沙发上,反手揪过黎风闲的衣襟,贴附着的温度急速催生,连细胞都发起热来,催化成高涨的欲|求。
  在冷色的笼罩下,断断续续的摩擦声从膝盖上传来,叶筝往前坐了点,整个人都骑在黎风闲身上。他低头看向黎风闲,用目光一寸寸地丈量,从前额到鼻梁,再到下颚,依稀要穿透这张皮囊。
  是很好看。
  大概是这得天独厚的环境成全了叶筝此刻的嚣张。
  他的眼睛微微透着光,像润在水里的珍珠,叶筝用它看过许多人、记过许多光景名胜,却从来没像这般,在浓夜里专心地凝视过一个人。
  两人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移开,仿佛谁先躲谁就输了。
  “为什么?”叶筝收紧手指,直到关节发白才稍微分离,口吻中夹杂着丝丝急迫,他又贴近了点,像是在逼着黎风闲直视他,“为什么要陪我对戏……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
  倒在腿间的水无声地沸燃起来,涨起的醉意逐渐饱满,膨成一个又一个的气球。他知道黎风闲不会答他,如他所预,黎风闲只是偏过了头。
  这一轮,他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
  值得高兴吗?
  叶筝冷笑着撤开手,他是第一次恨上这种若即若离的不确定性,仿若体味到了绝症病人的心理——
  害怕知道寿命的尽头。
  又害怕某个突然降临的未来。
  无论是哪种,它们最终都指向灭亡。
  在这份感情未明朗之前,他还能告诉自己,享受当下就好,做一天和尚装一天钟,没必要去想以后。
  那现在呢?他能怎么说服自己?
  他想要的只会越来越多,多到黎风闲给不起。人一旦有了过多的贪念,就很难再收回来。
  他和黎风闲没必要走到那一步。也许再等几个月,等到电影开机,他离开闲庭后,这份不合时宜的贪婪也会消失。
  “手电给我。”费怡在黑暗中打出一道强光。
  在光线晃过来之前,叶筝从黎风闲身上下来,他脱力地坐到沙发的另一边,抬手挡住双眼。
  费怡看他脖子耳廓全是红的,担心他酒精过敏,“叶筝,你没事吧?”她走到叶筝旁边,摇了下他的手臂,“还好吗?”
  “有点晕……我坐会儿就好了。”
  刚说完,黎风闲忽然探过身,将防尘布盖回叶筝的腿上,费怡顺着望了眼,才发现他们裤子上都有水迹,她将电筒转向别处,喊了声顾明益。
  “怎么了?”顾明益问。
  “你过来,我说一下刚才那场戏。”费怡把光线照向身后空白的墙壁上,折出一道高大的巨影。
  “那我先走了。”黎风闲说。
  “走?”费怡声音平直,表情却是不解的,“走去哪儿?”


第47章 噩梦(二更)
  “知渝找我有事。”黎风闲说。
  “哦,那你去吧,估计又闯什么祸了。”费怡小声嘟囔,“大晚上的,怎么每次都这样。”
  等黎风闲出门后,费怡又转问叶筝,“能听见我说话吗?”
  叶筝垂下手,想移开那条厚厚的布,刚掀起一角,动作又顿住了,他将那角平缓地按回去,“……能。”
  “好,那我简单说一下那场戏。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当时温別雨和周海的关系还没进入缓和阶段,温別雨心里有怨气,周海——”
  左肩被人拍了下,费怡心一顿,到嘴的字劈成难辨的音节,她瞪向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顾明益,语气一凉,“干嘛吓我?有病?”
  “你说呢?”顾明益反问。他将腕表亮到费怡面前,点着上面的绿光说,“这都几点了?我两点半要回去拍戏,让我睡几个小时吧,求你了。”
  “行吧。”出于人道主义,费怡没有反驳这句话,是她一声不吭杀去片场逮顾明益在先,总得还他一点人文关怀。她深深看了叶筝一眼,咽下大段的话,改说,“那我和他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剩下的之后再说。”
  “好。”叶筝倦得提不起力,上下眼皮直打架,比起困了,更多是心力耗尽后的颓靡。
  走前,费怡和顾明益帮他们收拾好杯子,用过的都拿去厨房泡好,将房子打理成原状。
  听大门砰地关上,叶筝喉结轻轻一滑,紧绷的身体终于得到抒解,他握着扶手上楼,梯间全是淡淡的花香,没了那道蛊人的热,叶筝觉得裤管凉悠悠的。
  他不确定自己是醉了还是没醉,总感觉身体里住了两个矛盾的人。
  正常情况下,他很少会这样一把一把地捋着自己的感情,因为这个行为太危险了。有如一些岌岌可危的东西,你什么都不做,它或许能吊着一口气从余震里熬过去,然后任其自然走向它的宿命;相反,你非要翻过来倒腾两下,那背后所承担的,就是龟裂垮塌的风险。
  诚然,那些乱跑乱撞的鲁莽不足以让他像个毛头小子那样,抱到手就上嘴啃,不管最后结果是什么,至少讨到了便宜。
  感情生来就是人类的天敌,因为世界上有太多感情无法克服的事情,还误以为坚持就能有始有终。
  他没有办法放手一搏。
  窗边划来一道劲疾的闪电,整座房子闪起白光,玻璃发出细微的颤抖,雷声轰然而至,震落檐上的水滴。叶筝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这一觉睡得很沉,满身筋骨都在失重下坠,不知是飘着还是浮在水里,气流从不同角度卷覆过来。
  他模糊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但意识被牢牢挟持着,刹车声脱弦地响起,有人在他耳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太遥远,他张了张嘴想回应,喉咙却紧得不像话。身边全是张牙舞抓的怪物,流着腥臭的黏液,他用指甲一遍遍地抠着手心,企图逃脱幻象的侵袭。咽管里还残存着那股窒息感,叶筝茫茫地撑开眼皮,浑身被碾过一样痛,他知道自己不能闭眼,不能再睡过去了。
  死里逃生的人一旦折返回去,也许不会有第二次走出来的机会。
  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叶筝终于有力气下床,看着桌上亮起的手机,头一次觉得段燃出现得如此及时。
  他必须承认,经过昨晚的事,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黎风闲。这种怯懦像是一把锈蚀的大刀,将他的心磨成一块块薄片,只需轻轻一碰,就能在胸中引起无数战栗。
  而激荡起的啸浪,又会持续地冲击他的大脑。最后满心满腹都离不开这个人。
  他需要返回轨道。
  ·
  段燃还是老样子,给他发来几条论坛链接,有张决被截图吐槽油腻做作的、有许谦唱live跑调的,也有一看就是水军控场的拉踩贴,而拉踩对象正是段燃新电影里的男一。
  叶筝:……?
  叶筝:这标题也太挑事了
  段燃:那又怎样?是他先买通稿内涵我的。
  段燃:流泪猫猫头.jpg
  段燃:也不知道是谁一场戏NG十七次,我都快吐了,十七次啊!
  叶筝:你还在文厂?
  段燃:对啊
  段燃:你要来吗?
  叶筝切出聊天界面,转而打开了购票网。在搜索车票的过程中,他好几次都想要放弃……
  因为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停顿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经过门口时,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路过。很轻,踩在雪里似的。明明只是这么一个微末的声响,却让他炸起满身的毛,双手神经质地扭动一下。
  仅此一瞬他就受不了了。
  “叶筝。”阿姨敲门,“要下来吃点东西吗?”
  “不用,我有事要出门。”叶筝从干哑的嗓子挤着话,“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麻烦你帮我和黎老师说一声吧。”
  甫一出口,他的脑子、心脏,纷纷松懈下来。都说人的感官是最诚实的,某程度上,他觉得自己和黎风闲有一定相似之处——
  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
  从伏秋到文厂约两个半小时车程,他靠在座椅上,看着动车外一栋栋的小房子,心情有些渺茫。房子外墙涂满了金黄色的阳光,像叠在一起的牛油块,自由、磊落,理想到不现实。
  坐在车厢里的人会羡慕外面和煦的日光,可下了车,又忍不住埋怨这三十六、七度的高温。
  叶筝压低帽檐,给段燃发了个坐标,他不着急去见段燃,他是出来散心的,随便走走也好。在路边找了一家环境较好的咖啡店,叶筝点了块蛋糕,边吃边等段燃回复。
  他上微博逛了圈,依旧是熟悉的提示界面,有数不清的评论和@。点开所有评论,叶筝意外发现多了一批顶着顾明益头像和id的人在骂他。
  最新一条就在一秒前。
  @:救命,顾明益是不是手滑了,为什么要关注你?还是单向关注???
  @:都别刷了,别给糊咖眼神可以吗?
  @:千万不要@张决,不要让@张决 看见,@张决 最近忙着录@声梦挑战 ,都别@张决 ,听见没?
  @:@张决 干嘛,现在当然是@黎风闲 ,但別乱@黎风闲 ,做人要有道德。单身的欢迎加入男·女神协会,包分配对象,全程一对一服务,+vqunidaye心
  @:我说哪儿来的一阵臭味呢,原来是糊了呀!
  @:这不是霸凌咖么,怎么还没被封杀啊!
  叶筝顺着评论区点开顾明益的微博,他昨晚一连关注了七、八个人,包括他和岑末,还有几个剧组的后期人员。
  大概是应要求才关注的,叶筝给顾明益回了个关注,变成互相关注后,他点下中间的发现图标,搜索起黎风闲的微博。
  和他们相比,黎风闲的微博干净得像个僵尸号,关注的都是微博客服、微博反垃圾之类的官方号,原创微博仅有一条五年前的——
  云层堆积在远方,鱼鳞般排列着,泻出的橘色光线扑落到海面上,像成千上万的蝴蝶点缀在波浪上。
  评论不多,清一色在祝他生日快乐。
  九月份么?
  叶筝退出微博,然后将日期保存进了日历。


第48章 文厂(三更)
  这一等就是四个小时,到傍晚时分,段燃才回他一个酒店地址。
  文厂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影视基地,占地三千亩,有完整的配套设施和摄影棚,段燃住的酒店就在大棚外,叶筝到的时候,他脸上妆还没卸干净,嘴角有一块乌青,额头也有“血痕”,可能是妆效太过逼真,他看过来的那一眼,隐约带着股流氓气息。
  “我就口嗨一句,没想到你真来了。”他收起手机,笑意盈盈地走上来,“怎么,失恋了?”
  叶筝拉下一点口罩,露出鼻尖,眼神没什么情绪,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淡:“只是想探一下前同事的班,需要别的理由吗?”
  “不需要。”段燃一把掀开他的帽子,拿在手里扇风,将大堂里的冷气全拨到叶筝脸上,他抹掉粘在嘴唇上的痂块,“但你这表情不像是来探班的。”
  “像什么?”
  “像来给我送葬的。”段燃将帽子倒扣在自己头上,“真给我送葬的时候可别顶着这张死人脸,鬼都要被你吓得多死一次。”
  他看了眼前台的挂钟,斜觑着叶筝:“吃饭没?”
  “吃了。”
  “说吧,想出去还是想上楼?”
  “随便。”叶筝说。
  酒店里人来人往,刚进来的好几个人都伸着脖子往这边看,眼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轻轻流连,等段燃扭头,他们又换了副脸,笑得热烈且灿烂。
  “小燃你怎么在这?拍完了吗?这位是你朋友?”先出声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留着寸头,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嗓门也如其外表一样粗粝硬朗,一声下来,连前台的员工都忍不住冒了个头
  “是啊刘哥。”
  段燃回给他一个同样友善的笑容,诚意满满,挑不出任何问题来,他拉过叶筝,疏懒地搭上他的肩:“他跟我一个组合的。”
  那位刘哥对叶筝不感冒,只是“噢”了声,十分随意地点点头,他指向身后两位助理——提着的啤酒箱。
  “你明天是不是休息?要来喝点么?我们买了三打。”
  “哎,我也想来,可我答应了要带他出去玩。”段燃猛一拍大腿,着意地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啊刘哥。”
  刘哥看了眼叶筝,眉目里散着一丝阴霾,但这没影响到他脸上的表情,仍是笑着说:“好啊,那就下次。”
  望着那几道身影消失在电梯里,段燃才转回目光,朝叶筝打了个手势:“看来你只能跟我出去了。”
  ·
  “刚才那刘哥是谁?”
  自动门徐徐打开,刮来闷人的热风,叶筝把口罩摘了下来,“你认识他?”
  “认识个屁。隔壁灯光组的,住一个酒店而已。”段燃勾着车钥匙,往上抛起再接住,视线向着远处的高山一抬,“还是二选一,坐地铁还是坐我的车?”
  叶筝微诧:“地铁?你不怕被拍吗?”
  “我是怕你不敢坐我的车。”段燃再次笑出声,这人畜无害的表情和他充满匪气的妆一点也不搭,“别以为我在吓唬你,我是认真的。”
  “会开到沟里吗?”
  “那不会。开到沟里咱俩都得上热搜了,还不如坐地铁。”
  “那就开吧。”
  段燃也不跟他啰嗦,领着他进了停车场。
  里面多数都是SUV或者CUV,独独有一辆超跑夹在它们中间,全身都光艳艳的橙红色。段燃按了按车钥匙,摸着车窗下的凹槽,车门呈剪刀状向上抬起,他下巴一点,示意叶筝上车。
  “你是来拍电影还是来度假的?”叶筝问。
  跑车车盘比较低,叶筝调了一下椅子再系安全带,他不太理解段燃的操作,拍戏还开自用车,真有那个闲情逸致到处逛吗?
  “不是我的车,我没那么变态。”
  阖下车门,段燃打开音响喇叭,他将手机丢给叶筝:“想听什么自己选。”
  叶筝以为段燃喜欢听那种摇滚或者节奏比较强的音乐,但翻了几个歌单,却都是一些经典老歌,还有奶奶辈最爱听的老式情歌。
  叶筝挑了个他小时候常听的歌手,一键播放所有歌曲。
  “灰色的爱,看不出来啊,你居然喜欢听这种歌?”
  “有什么问题?”段燃挂档驶出车库,过减速带的时候颠了一下,他忍不住抽了口气,“我靠,没刮到底盘吧?”
  出酒店这段路略微有些绕,段燃转了两圈才上天桥,眼看路况不错,他小小轰了一脚油,向着山顶开去。
  “说吧,你到底怎么一回事。”
  叶筝还在翻他的歌单,只是头往下耷了点:“什么怎么一回事?”
  “你不是来做情感咨询的吗?”段燃装腔作势地啧了声,“难道真觉醒了同事爱?先说好啊,我不会跟你私奔的。”
  “我没说要做咨询。”叶筝用指节敲了敲手机屏幕,然后将它按进支架里,他的确没想过要做咨询,来找段燃纯粹是逃避心作祟。
  风噪声有些吵,叶筝略闭了下眼,将喇叭音量调大。双腿怎么放也不舒服,挪了好几个姿势才安分下来。
  “那你为什么离家出走?”段燃双手握上方向盘,忽然坐得端正,脑袋和脊梁拉成一条垂直线,前方的路很空旷,马路上除了他们没别的车,他眯起眼梢,“二十四岁了,不是十四岁,就你这性格,能把你逼成这样也不容易。”
  “我没离家出走。”叶筝低声叹气。
  在接到段燃充满鄙视眼神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改口,“好吧,我是离家出走了,但我没打算做咨询。”
  “行。”段燃懒得去撬一个不开窍的锁,他知道叶筝就这样,铁了心要忍,拿把枪怼着他都不好使。
  “那我带你去山上转一圈。”
  话刚说完,叶筝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他翻过来一看,发现是黎风闲发给他的。
  黎风闲:猫好像生病了。
  猫?
  叶筝回想了一下近几天给小猫喂的食物,都是普通的干粮和罐头,偶尔泡点羊奶粉,理应不会出什么问题。他点开对话栏,正想怎么回,手机蓦地被段燃勾走了。等段燃阴阳怪气噢了几声后,他才摊开手掌:“手机还我,好好开车。”
  “你想好怎么回了吗?”段燃笑,“你家猫多大啊,怎么跟小孩一样,爹妈不在就闹脾气,怕不是真得病了。”
  “得什么病?”叶筝皱眉。
  “相思病。”段燃眼皮轻抬,按下录音键,“我帮你回他怎么样?省得你纠结。”
  “我自己回。”叶筝直接从他手上抢回手机,拇指一松,段燃录了几秒语音过去。
  叶筝头疼,开始怀疑来找段燃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刚准备撤回,又觉得这样有点欲盖弥彰,留着吧,好像又没什么意义。
  好在录音只录到了车里的歌,还是一段间奏,他想,发了就发了吧,无所谓,反正黎风闲又不会问的,装不知道好了。
  叶筝:猫怎么了?
  黎风闲:不吃不喝。
  叶筝:先观察一下吧,可能是早上吃太多,现在还不饿
  叶筝:明天还这样我就带它去看医生
  发完两条消息,叶筝将手机调成静音,翻面揣进兜里。
  天上透着星辉,漫长的夜雨已经过去,他凝视着上空,轻声问:“段燃,你谈过几次恋爱?”
  “问这个干嘛?”段燃移开视线,唇角的微笑依然没有消退,“多着呢,记不清了。”
  兴许是被某个字眼煽动到了,叶筝跟着他笑,但没等这个笑容漫上眼底,段燃便霍地提速,浮在空中的笑意很快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明目张胆的狠戾,他咬牙蹦出几个字。
  “坐稳了。”


第49章 嘴硬(四更)
  叶筝一开始并不明白,段燃为什么要他从地铁和他开的车之间做选择,直至此刻,叶筝终于知道这个问题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段燃确实没在吓唬人。
  窗外景色飞速掠后,引擎、底噪,各种杂声强硬地卷进叶筝脑海里。他死抓着扶手,脸色刷白,仿佛快被这股凶悍的力道甩出车厢。
  路灯缝成的光链在他眼前高速旋转起来,不断拉长收紧,似乎是在对抗黑暗的吞缩。握在手心的那根扶手也在褪色,表皮一点一点剥落,露出骨头般的苍白,叶筝仓皇地想要松手,却抓得更紧了,宛如被钉在上面。
  鼻端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全身僵硬,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别松开——”
  “疼。”他想,太疼了,大腿,手腕,全是噬心的疼,车厢疯狂向内坍缩,扭成一团废铁,外面的路翻转又对倒过来,他无措地闭上双眼。
  “别看,不疼的。”
  “叶筝……”
  “叶筝!”
  段燃把车停在路边,抬手掐了下叶筝的耳朵:“喂?你没事吧?”
  叶筝从恐惧中回神,身体逐渐平复下来,他按着胸口,哆嗦地说:“没事。”
  “晕车了?”段燃翻出一瓶矿水泉递给叶筝,“我没带没晕车药,要下车透透气吗?”段燃也很郁闷,没想到叶筝居然有晕车这毛病,他已经开得很隐忍了,如果拿出平时的水平,叶筝怕不是早吐出来了。
  车停在半山腰,不上不下的,叶筝撑着额头,眼珠微微颤动。他摆手说:“开上去吧,慢点就好。”
  “嗤,晕车早说啊你。”
  这回段燃开得十分自持,慢出了境界,他时不时去看叶筝,又塞给他一个装水的塑料袋,“要吐吐这里面,别弄到车上。”
  “不是晕车。”叶筝望着前方的弯道,松开紧抠掌心的手指。他轻轻阖起双眼,混乱地按上自己的尾椎:“是车祸。”
  段燃扯了下嘴角,沉吟几秒:“什么时候的事?”
  “五六岁的样子吧。”
  “严重吗?”
  “差点死了。”
  “你平时开车也这样?”
  “不会。”叶筝转头看段燃,“只有今天这样,你上次不是坐过我的车么?感觉如何?”
  段燃一怔,尔后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思是赖我咯?”
  “不是。”叶筝将塑料袋还给他,紧抿的唇松开一点弧度,血色渐渐回笼,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吓到段燃了,想了想,还是说:“可能因为我昨晚做噩梦了,梦见……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实际上呢?”
  “两个。”叶筝苦笑,“我和司机两个。”
  段燃隐约猜到什么,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车开到山顶后,他们停在一个小亭子旁。
  从高往下看,整座城市都流溢着璀璨的光彩,脚下一片灯火通明。段燃走到亭子里坐下,侧脸被稀光勾勒出柔软的线条,虚虚晃晃,看不真实。
  他盯着山脚下的霓虹光,有种久违的愉悦:“你玩过蹦极吗?”
  叶筝摇头:“没有。”
  段燃指向下面:“从这里跳下去一定很爽。”
  “你喜欢极限运动?”叶筝越来越看不透段燃。可他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像他们这种人,平日工作忙,生活压抑,总要找个口子泄泄气。
  “我还有赛车证呢,唉,多时髦的一个设定,可惜星航没脑子,都不知道好好炒作一下。”
  “星航有脑子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叶筝跟着走过去,长久的静默后,他才将剩下的话说完,“听说他们准备推个新的四人女团,真的吗?”
  “真的。”段燃结实地呼出一口气,肩线落了下来,疲软地靠着柱子,“就上周吧,我在公司见到那四个女孩儿,也不知道星航怎么想的,给她们安排那种难度又高又危险的舞蹈动作,都快赶上杂技表演了。胳膊腿上全是伤。”
  他回头,复杂地看着叶筝:“喂,你不会真来这边找我聊星航吧?这地方就咱俩,打开天窗说亮话行吗?”他又掏出自己的口袋以证清白,“我没带手机出来,不用担心录你音什么的,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短短半秒,犹如过了一个世纪。
  叶筝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然后呢?”段燃问。
  “我觉得他……对我有点不一样。”叶筝仰头,下颚线收紧,轻轻咽了下气,喉头上下滚动着,“不是错觉。”
  “哦。”段燃把脸怼到他面前,视线落在他的鼻子上,“很好,没有变长,没在撒谎。”他又一屁股弹回原来的位置,眼睛雪亮,“那你想表达什么呢?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但死都不说,比比看谁的嘴比较硬是吧?”
  “不是不想说,是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叶筝和他对视一眼,奇怪的是,他在段燃眼里看到某种陌生的情绪,如电光石火般飞逝过去,他来不及辨明那是什么,但也不准备去问,只是继续说道,“而且他有事情瞒着我,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我,如果因为一时冲动连朋友都做不成,那我宁愿不说。”
  “叶筝,该我问你谈没谈过恋爱,怎么活得那么纯情?喜欢就喜欢了,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是不是表白之前还得给你拉个表,列十个八个优点出来,证明你值得被喜欢?别那么自卑。万一人家对你一见钟情呢?万一他下面装了个FaceID,每次看见你都自动解锁呢?”
  到这,段燃的笑不再明显,只是浅浅地挂在脸上,像装饰一样,没特殊含义。他翘起一条腿,鞋尖一晃一晃的:“都住一屋子了,有必要天天玩聊斋吗?还是说你就有这癖好,喜欢扮树妖勾引良家少男,玩够了再进入主题?不说别的,他就算有事瞒着你,只要不是那种道德败坏或者毁三观的,以后慢慢了解也不迟啊,机不可失懂吧。”
  当然,段燃说的话,叶筝都仔细思考过,其中不无道理,可往往想到最后,他都觉得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段燃的想法太乐观了。
  除非所有事都能先斩后奏,并且收获一个不错的结果,那试试也无妨。
  但现实并非如此。
  黎风闲昨晚的沉默足以说明许多事情。他们都没准备好。
  想到这,他又有点羡慕段燃的洒脱了,他闭上眼,又睁开,问:“所以你谈过几次恋爱?”
  “一次。”
  叶筝:“……”还好没上段燃的当。
  之后他们谁也没说话,直到段燃的手机响起,叶筝才收回视线,平静地扫他一眼:“不是没带手机出来吗?”
  “骗你的。”段燃摁断电话,“但我给的建议是真心的,胜利要靠自己争取,感情也是。”


第50章 有解
  云层漏着些暗蓝,底下的高速公路将整座城市切割成平整的四块。每辆车都拖着一尾澄黄的影调,绕着中心岛走一遭,像落在轮盘上的珠子,往未知的地方流动。
  山顶风大,有时候会回荡出细细的鸣声,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等那几片叶子飘到叶筝鞋边,他终于发现自己在放空。
  身旁的段燃不知何时翻过了凉亭,到崖边蹲下,身躯仿佛溶进了虚无里,昏昏茫茫,看不真切。
  这样的情境宛如触碰到了某个机关,让叶筝想起了那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他们在录一档旅游综艺,节目组带他们五个人到峡谷上,深谷凹陷的空间填满了锈色,再暴晒下红得刺眼。整趟路下来,段燃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事先预备好的广告词也忘了说,几经提醒,他才艰涩地念出那段话。
  台词是广告方指名要段燃说的,他试了五、六遍才将台词读顺。
  导演举过喇叭,问他是不是走累了,是的话可以休息五分钟。
  段燃摇头:“不用。”
  烈日投落在他的颧骨上,皮肤刷得光润照眼,在摄像机拍摄不到的方寸之地,叶筝看他将手心的汗擦在裤子上,然后大大咧咧插回衣袋里。
  “你恐高?”叶筝慢下脚步,有感问道。
  “嘘!!”段燃急三火四地抓过叶筝,张望一眼,自袖间塞给他两张道具纸币作封口费,“警告你啊,别到处乱说!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思及此,记忆里的天空一节一节地褪成黑色,谷底被钢筋水泥涂平,万顷空阔的尽头也成了连绵起伏的高山。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颤响,带着泥泞怪味扑鼻而来。
  段燃又往前走了点,宽大的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紧裹他瘦长的胳膊,身影在风中轻飏。有一个短瞬,叶筝感觉他整个人都摆荡了一下。
  姗姗来迟的恐慌感直贯颅底,叶筝眼角一跳,远处的光点全聚拢在一起,组合成混沌的光雾。
  他看不清段燃了。
  凭空泯没在沉沉暮霭中。
  “段燃!”叶筝疾忙起身,脸色全无,直到段燃的背影再次突现在他面前。
  “啊?”听见自己的名字,段燃回过身,眼底盛满清幽夜色。他放下石块,拍走黏在腿上的虫子,大步跨回亭子里,冲叶筝摇摇手,“怎么了?大喊大叫的,吓我一跳。”
  叶筝凝了凝神,挡开段燃越糊越近的手,尽力维稳说话的语气,沉声问他:“你不是恐高吗?这也是骗我的?”
  “你还记得这个?”段燃和他四目相接,大方地耸耸肩,“以前确实是恐高,但现在治好了。”
  “哦。”叶筝背过身,面朝马路,没有揭穿他。
  段燃的行程比他紧凑多了,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哪会有时间静下心去做治疗?
  他不知道段燃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照段燃以往的性子来说,他绝不会碰这些危险系数高的运动项目。他恐高、平常得个重感冒都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快死了,胆子也就比芝麻花生大点,怎么可能主动去赛车蹦极?
  揭下帽子,段燃顺了顺乱翘的头发,将几根竖在脑门上的红毛压下去:“我们好歹当过三年同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人总要克服过去的,一直停在……”
  “別编了。”叶筝有气无力地回他,“你就当我信了吧。”
  “不错嘛,有进步。”段燃展开双臂,享受着风,他举起大拇指,递到叶筝面前,如实道,“其实我是在为将来做准备,万一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呢。”
  “你是不是去上了什么哲学课,还是想演这类题材的电影?”叶筝觉得段燃越扯越远,还喜欢打哑谜,又是机不可失,又是过去又是将来,整出一副“参透世事,勘破天机”的样子,明明比自己大不到三个月。
  “是啊。”段燃说,“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和段燃聊天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是他看人太准,二是他掩藏得很好,真话假话混在一起说,沟通起来太费神费力。
  没人喜欢跟一面单向镜子唠嗑。
  但叶筝不这么想。排除那些刻意制造的谎言,叶筝感觉他是一个很通透的人——
  有明确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言出必行。
  “不过该上哲学课的人是你。整天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也不嫌累?。”段燃捡起地上的小叶子,一片片叠在手心,叶尖朝外,根部向内。
  对齐后,他摸来一枚发卡,将它们一道固定好。
  “你猜这里有多少——”
  “七。”
  段燃拨弄着叶片,笑起来:“错,是八,你漏算了你自己。”
  这是又什么歪理?
  叶筝揉着额头,里面有根筋在嘭嘭地跳:“……你想说什么?”
  “你看,又来了,我压根就没想说什么,是你自己想太多了。”段燃何其冤枉。他直起腰,拍了下叶筝的肩,将帽子盖回叶筝头上,“睡一觉就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家猫真要生病了。”
  真能瞎掰。叶筝横他一眼,决定放弃这种无意义的交谈。凡是段燃不想说的,他一定有办法七拉八扯混淆视听,问是白问,说也是白说。他扶正帽子,眼帘懒懒地垂着:“我家猫很健康,别乱咒它。”
  “啊对对对。”
  返程路上,段燃开出了观光车的均速,四个轮子慢悠悠地下坡。叶筝坐在副驾上滑手机,车厢里黑灯瞎火的,荧幕亮度自动跳到最高,在他脸上漂出一层白朦朦的光。
  订好酒店后,叶筝问段燃:“你住几楼?”
  “二十六。”段燃叩了下换挡拨片,表情有些得意,“嗯?想跟我促膝长谈啊?”
  “不了谢谢。”叶筝一个服字印在脸上,明知拿他没辙,就不该多问这句话的。
  他的房间订在二十五楼,往上的套房全满了,八成是被段燃他们剧组包了下来。
  车身沐浴在散射的光柱下。
  听完专辑里的第五首歌,叶筝抬起胳膊肘搭在窗框,睨向段燃问:“岑末的新专销量是不是破了我们的记录?”
  “是啊,据说多了八千多张。”段燃笑了下,啧啧称羡,“不过她这制作团队全是大佬级的人物,比我们排面多了,拿个年度专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她的专辑概念完整、风格前卫,而且有开创性……锦禾这是下了血本啊。”
  叶筝深知打造这样一张集艺术和商业于一体的专辑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从态度上就能看出来,锦禾是在用心做音乐,而星航只是拿旗下的艺人当赚钱工具罢了,他们追求的是利润。
  反正会有粉丝买单,受众也早已成型。奖不奖都是其次,销量上去了,再差也能混个人气组合奖。MAP签的是三年合同,在贺宣出事之前就订好了的,因为张决不想跟贺宣分开出道,高层商量后觉得打包成团也有可行之处,加上大股东力排众议,板子一拍,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人总会挑选预期报酬价值最高的选项。星航不想打持久战,对他们来说,圈粉才是首要目的,能在短期内收割钱包比什么都重要。偶像组合是碗青春饭,吃不了一辈子,打好粉丝基础后,这个组合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艺人也能更好地转型。
  MAP从出道前就开始宣传造势,第一炮打得极响,星航尝到了甜头后,决定一条大路走到死。
  叶筝一度怀疑,星航是不是把赚来的钱都用到这上面去了。
  他把头枕在腕上,偏向玻璃,寥落的灯色从指缝间漏下来,眼睛像泡在月光里,虚影出不去,烦嚣进不来。
  叶筝也曾想过,如果不是星航的话……
  会不会有更好的发展?
  会不会有更远、远到看不见尽头的未来?
  会不会让他重拾入行的初衷,而不是带着无用的信念和它背道而驰?
  后悔吗?真的后悔吗?
  不。他不后悔。
  这是唯一一个有解的问题。
  ……
  拐入市区后,红灯变得多起来。
  段燃松了松油门,侧眼打量着叶筝。像猜到他的心思,段燃神气扬扬地拧过话题,打破回绕在车厢里的低气压:“所以你为什么不去锦禾?去了说不定也有这待遇。”
  “什么待遇?也给我找这样的制作团队?”叶筝转过目光,神情无奈,“锦禾又不是白痴,为什么要做亏本生意?”
  “怎么能叫亏本生意呢?”
  红灯结束,段燃重新发动车子,引擎带起阵阵低鸣,他眨了下眼,毕恭毕敬地向前看,区间含着丝丝调笑:“这可是少奶奶的专属待遇。”
  这话一出,叶筝支着脑袋的手虚软一下,上半身猝不及防向前栽了一截。
  “哈哈哈哈别慌,我保证不会在外人面前这么叫你。”段燃笑出一身桃花气,整个人冒着粉红泡泡,一直咕嘟着,“叫错一次罚款一千。”
  “你缺这一千?”叶筝撇过眼,挪身靠回了座垫。他在心里措了下辞,想和段燃好好澄清几句,可话头还没理顺,嘴巴就刺溜地动了起来:“先说好,他不是锦禾的人,我也不会去锦禾的。至于岑末……她是锦禾的当家台柱,吴先秋捧她是应该的,跟少奶奶没关系。”
  “我就开个玩笑。”段燃笑趴了腰,小小捶了下方向盘,“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玩儿不起?脸皮变薄了?”
  话已至此,叶筝正色微叹,垂着睫毛,索性敞开来说:“他不想跟锦禾扯上关系,又不是什么好事。”
  是吗?段燃心中有疑。
  他每次都能在锦禾的聚会上碰见黎风闲,要不想跟锦禾扯上关系,他为什么要出席这种活动?又不是非去不可。在场的不是艺人就是锦禾的合作伙伴,跟黎风闲八竿子打不着,去了也掺合不到一块。
  他一个明面上和锦禾毫无关系的人,过去和他搭话的男男女女一点也不少,要么带着酒,要么带着二维码,抑或双管齐下。他是不怎么说话,但在处理这些问题上,却是出乎意料的利落。拒绝得很有风度,不落人面子,也不留游丝妄想的空地。
  唯独在吴先秋找他的时候,会多聊上几句。
  不过这些话段燃并没有说出口,有些画面永远是意会大于言传,除非亲眼所见,段燃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时的状态。
  多说无益。
  眼看车快到站,段燃吹了个走音的口哨,抓紧机会推销自己:“哎,要我教你几招谈恋爱的独门秘诀吗?过了这条村,可就没这家店了。”


第51章 旧怨
  懒得和段燃扯,猜也知道,段燃是个理论上的巨人,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堆怪里怪气,少儿不宜的学说体系。领教过几次后,叶筝学精了,先将他一军:“谈过一次也有独门秘诀?”
  叶筝划拉两下手机,装作有事地打开聊天界面,把不重要的消息清了个遍,“还是说你实践过很多次?”
  “这你就不懂了,”段燃神色如旧,还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秘诀之所以是秘诀,价值就在于一次成功,不需要其他实践。”
  不去买保险真是屈才了。叶筝被他两句话敲得明明白白,吃着味醒悟过来——自己何德何能,还想去堵段燃的话头?别说将军,天皇老子来了都没用。
  “怎么,有兴趣听听吗?”段燃一副“这也要想”的表情,那骄傲自满的小眼神对着叶筝狠狠一转,抛出一块香喷喷的诱饵,“不收费哦。”
  “你想说就说吧。”叶筝举旗投降。听听就听听吧,总是不亏的,筛掉那些馊主意就好,要压着不让他说,今晚恐怕没好日子过。
  “首先第一步,我建议你直接生米煮成熟饭,古人有云,一夜夫妻百日恩……”嘴里道三不着两地蹦着话,段燃空出一只手去拿手机,上面闪着经纪人的来电提示,飞也似的切断后,段燃急转直下地唉了声,编到一半的话再也接不下去,“你以前会有这种感觉吗?”
  “什么感觉?”叶筝跟不上他无缝切换的思维,上一秒还沉陷在十八禁里,下一秒就被提着后劲拎到了探析人生的道路上。
  “累啊……”微微放低座位,段燃往后靠了些,脑袋贴在护枕上,姿态看着散漫,车速却万分平妥。乌溜溜的眼珠流露出少见的严冷,坦直得不像他,叮叮两声消息提示音,段燃恬不为意地将手机扫到角落,“累到不想上节目、不想写歌、不想开演唱会,只想一个人静静。”
  “不会。”叶筝回答。
  语毕,前处又是一个红绿灯,而红绿灯的后方,是他们第一次开粉丝见面会的地方,也是国内面积最大的体育馆。
  椭圆形的设计,头尖尾宽,形状接近子弹,奋勇地指着对面的海岸。
  彩色镭射灯从头顶一块大屏幕上泼洒开,和夜空里的星子交相辉映,天与天之间生出几缕漂浮的雾气,被浓色裹挟着。
  果如所料,这答案并没有引起段燃的注意。
  他们都在看那座建筑,或者说,在看它外壳之下,那梦幻美丽的舞台。填装的推进剂会在击发底火后引发爆炸,子弹离膛,带着烟尘药屑喷发而出,其中蕴蓄着的力量大到无法想象。
  除了用来办演唱会,它还是电影颁奖典礼的永久举行地,历经五十年。
  那是许多明星艺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是职业生涯最壮丽的开端,能站在这个舞台上的人,相当于过了机场安检,实力与人气都得到认可。
  “拍完这部电影后,我打算给自己放个长假。”段燃说,“这几年实在是太累了。”
  “也好。”
  对话在绿灯亮起的那刻间无疾而终。
  叶筝切去听广播电台,跳到某个频道时,古板枯涩的男声正念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由张决、陆仁主演的校园青春偶像剧《纸书签》今晚开播,实时收视率突破2.13……”
  好一会,段燃才咂咂舌:“这……福阳卫视捡到宝了啊。”
  叶筝也觉得好笑:“应该是张决捡到宝了。”
  收视能破2,只要后续可以保持热度,结局不烂尾,这剧有望争个年度前三,拿几个奖。要是命再好点,还有机会靠长尾效应续上几年。
  叶筝对这部电视剧的印象颇深,那会经纪人让张决去试镜,他不乐意,嫌剧本弱智狗血。都几几年了,谁还看这种青春疼痛、寻死觅活,一天到晚只恋爱,不学习的校园题材电视剧?
  数落了一堆缺点,张决啪地甩下剧本,顺着股巧劲儿,剧本滑到桌子的另一边。叶筝低头,拿手拦了下,没碰别的,只是把杯子放远了点,免得被张决当保龄球打。经纪人和张决说了几句话,见他脸色变了又变,红橙黄绿轮着转,老半晌,经纪人莫名指了指叶筝,那意味再昭著不过了。
  激将法。
  他甚至猜到经纪人跟张决说什么——
  如果你不去,那这个剧本就让给叶筝。
  也许是电台的报道过于平浅,像说着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只是一介谈资,有了这种距离感,段燃一歪头,百无禁忌地问:“你和张决到底怎么一回事?”
  “就那样。”
  “哪样?”
  “新闻说的那样。”
  临街的货车正往下卸着一筐筐的花篮,段燃降了点车窗,吸吸鼻子,仿佛真嗅到了花香味。
  “新闻说你单方面呃……欺负张决。”他看了眼倒车镜,后头空落落的,“说真的,就算张决让你一只手你都未必打得过他,这家伙练过的,跆拳道黑四,一个横踢你人直接没了,还欺负他呢?吃了几罐大力菠菜啊?我看你头也没秃啊?”
  叶筝:“……”不早说。
  海风斜卷入内,叶筝就着疏淡的光看向海面,波痕交叠摇漾,一圈圈互相击撞着,翻起半大不小的碎浪。他举过手机,对着外面照了张相,记录下的画面如堕五里雾中,混茫一片,像在风暴中央。
  这种深不可测的危机感正贴合他的心境,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记者手里的照片不假,两个人都拍得生龙活虎,在门外守了半天,等的就是这一鼓而下的惊雷。
  张决对他的偏见,非要追溯源头的话,还得把账清算到贺宣和星航头上。他见经纪人的时候,贺宣刚被抓没两天,张决正在气头上,有一肚子撒不完的愤懑,星航原先答应他没了贺宣就四人出道,但隔几个小时又改口说,外界呼声太大,而且剪影已经发出去了,不好临时改人数,只能多塞一个人进来。
  星航对贺宣的态度称不上友善,事发后,有传高层早就看贺宣不顺眼,觉得他是个买一赠一的次品,在想办法弄走他,如果不是有张决在,贺宣怕是连星航的门都碰不着,多他不多,少他不少。
  骂了几句难听的,又拿刚签约的叶筝做比对,夸他有星相,单论天赋已经赢了十里地,贺宣凉了正好,能顺水推舟,让叶筝跟着MAP一起出道。
  不多时,这些风言风语便打包传到了张决耳里。
  这一笔,算是旧怨。
  还有数不完的新仇。
  连经纪人都拱得一手好火,喜欢在张决面前频频提到“叶筝”两个字。
  在张决眼里,他站着是错的,呼吸也是错的,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和他作对,人气要摊分,资源要互抢,还要对着这么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人装出情谊极深的样子。
  时间久了,难免伤肝动火,积劳成疾。
  不止张决,他自己都有点倒胃口。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料到张决会有爆发的一天,只是迟与早的问题。然而等这一天到来,他仍是自愧不如,没想到张决为了刺激他,会找人私下调查他的家庭状况。
  悉心蒐集他的软肋,再朝着那点划切一刀。
  叶笛十几岁的时候瞒着家里去KTV当接线员挣钱,做了整整一个暑假,要不是误接到KTV那边打来的电话,他相信叶笛能把这事瞒到天荒地老。
  可叶笛的苦心到了张决嘴里,竟变成最龌龊的那类,他说叶笛是出来卖的,家里一个同性恋,一个小姐,幸亏叶远山死得早,不然活着也要被他们姐弟俩气死。
  叶远山是他们的亲生父亲。
  十八年前死于一场交通意外。
  毋庸置疑,张决精心布置的手段起到了作用,一举撕开他脸上的面具。
  张决刻意往他鼻前凑,眼里注满怜惜之情,颈上流着演出时未挥发完的汗,受光线影响,残留的汗滴附上了暖色,裹着闪粉颤巍巍地滑下,连带紧张、憎恨和恐惧,一同洇入领口。
  翕动的嘴唇像两把开了刃的刀子,开合间,擦出阵阵无形的余震。
  说完最后一句,张决抬臂按上他的肩膀,动作很轻,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劲道,食指挑起外套上的绑带,勾了下,没松开,而是在目光收窄的一瞬,猛力拉紧。
  门缝外的相机“碰巧”拍下了这一幕——
  他伸手抵在张决身前,迎着强大的牵引力将他推开,撞得椅子吱呀作响。
  ……
  马路上翻飞的尘土溅进眼里,叶筝回神几分,听段燃在哼歌,也不说话,于是点开手机相册,一张张划着刚拍下的照片。
  跑车转入树荫丛密的小道,林间投下薄薄的月光,平整地涂在叶筝脸上,看上去那么平静,能和良夜融和一体。
  划到最后,他的手指定在一处,两道湿蒙蒙的身影并列一起,应该是下着雨的缘故,让这惊鸿一瞥的抓拍变得更虚渺,轮廓被揉抹开,像一团雾,黑的白的,不再有清晰的边界。
  同样是偷拍,怎么就差那么远呢?
  一种让他欣喜,一种让他气恨。
  “看了几分钟了还看?”段燃无语地关上车窗,将喧噪隔绝在外,“再看就着火了。”
  “着什么火?”叶筝随口一问。
  “欲|火。”段燃哼笑道。


第52章 游戏
  这趟车段燃开得不大尽兴,完全没发挥出跑车应有的作用,光费油去了,跟拿大炮灭蚊子一样,哪哪都写着有违伦常,大逆不道。
  把车开进停车场,段燃手板一摊,不留情面地暗示叶筝:“懂点事可以吗?拿我当DD司机?”
  “给了才是DD司机。”叶筝想了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水蓝色的蘑菇吊坠,轻放在段燃手心,“这个还你。”
  “亏你还记得。”段燃停好车,老神在在地靠在椅子上,将那蘑菇吊坠抛起又接住,脸微微一抬,眼睑半垂。他把吊坠翻了个面,露出后方的按钮,拇指搭在开关上,逆时针转了圈。
  “这是我在路边摊买的,好用不?”
  叶筝望向他,没说话。
  沉默间,一辆轿车急匆匆地驶进来,前灯照亮他们的轮廓,明暗交替,复又沉入阴影。看见车牌后,段燃脸色倏而一变,想说的话全咬碎在口腔里。
  他的目光注落在对面那辆轿车上,手腕一翻,变魔术一样,把那叠用发卡夹好的叶子抛到叶筝腿上,冷沉地说:“给你的生日礼物,你先回去吧。”
  “我十二月生日。”
  “提前送。”
  在与工作无关的事上,段燃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三年时间,虽然不至于让他们成为关系亲密的朋友,可作为队友,叶筝向来是擅于观察他们。
  他看段燃,像看山川下的深潭,人人都可以接近,但不是人人都能摸到湖底的真心,你愿意,他可以是天上的星辰,不愿意,也就一池子淡水,庸常得不值一顾。
  唯有此刻,像遇上什么极端事件,七情六欲坦荡得不像话,他硬倔地束起笑脸,这潜意识的举动对段燃来说也有点不习惯,一番争斗,没扭过潜藏的本能,他嘴皮一松,吐出嘲弄的笑,面色恢复如初。
  叶筝拿过叶子端察他:“你怎么了?”
  “有点事儿,你先走吧。”段燃换了个语气,剥开一粒糖吃进嘴里。
  见叶筝半天不动,大佛似坐在旁边,那股偏执劲似乎有点过头,快从眼里顶出来,非要挖出点什么才心安。段燃琢磨了下,转头对上叶筝,带着些兴味啧了声:“坐着干嘛?留下来我怕你长针眼。”
  没多话,叶筝开门下车。只一眼,他就看穿了段燃话里的不坦诚和隐隐勃发的怒意,临走前,他抚摸着粗糙的叶面,从上到下,一片片拂过去。
  “段燃,”叶筝扶着车门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不太会说谎。”
  “没有。”段燃将那颗甜得发腻的糖吞下去,喉咙紧缩几下,扼住反胃的冲动,笑了笑:“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会有第二个的。”
  “不会。”眼珠上凝了一面稀亮的雾,所有情绪都凝练在这之下,段燃静静地看着叶筝合上车门,大有胜券在握的姿态,翘着脚等轿车上的人下来。
  车上下来两人,其中一人被搀扶到轮椅上,遥遥向叶筝点头。停车场灰蒙蒙的,塑料光管只能照个大概,叶筝拿不定对面的态度,云里雾里地跟着一颔首,直到离开都未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回到酒店,叶筝一个人去前台领房卡,他又将那叠叶子数了一遍……
  ……六、七、八。
  是八片没错。
  说什么漏算自己。
  都是假话。
  “叶先生,这是您的房卡,祝您居住愉快。”前台递来一张房卡和早餐券,中间夹着一份包装好的纪念品。
  “谢谢。”
  叶筝刷卡回房,可能是在山上吹了凉风,鼻子有点痒,揉没两下,已经红了整片。他熟练地找到电水壶,插电烧水,柜子上放着两桶泡面,在他思考选麻辣牛肉还是招牌猪骨的时候,手机忽而震动几声,消息一条一条往外弹。
  费怡将他昨晚对戏的问题整理成四段文字发过来,内容不长,主要提醒他多注意一下肢体表演,不要舍本逐末,一味想着怎么蠕动情绪。给费怡回复后,水烧沸了,开关自动弹起,喷出一阵雾腾腾的水汽,挂在柜壁和镜面上。
  退出聊天界面,他端着水壶和杯子进卫生间,将杯子里外烫了个干净,又从竹盒里取出一条毛巾扔进洗手盆。热水哗哗倒出,溅起的水花弹到衣服上,零星几点,他索性把衣服脱了,冲完澡再出来。
  这一洗,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怠感直涌上阀门,沿着水流走遍四肢百骸,脚底被齿轮无止境地扯着。段燃的反常、可能生病的猫、那八片意义不明的叶子,还有黎风闲看他的眼神,无一不在消耗他的心力。大脑是有定量的容器,多的,装不下的,终会在濒临崩溃之际,让人生出一泻千里的冲动,多少冒失冒昧,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上。
  不过世事难料,没什么金科玉律能永垂不朽。叶筝吹干头发后,满心满腹只想着两眼一闭。与其直面这些难题,不如睡个大觉来得实在,还泡什么面冲什么动。如果不是临睡前多看了眼手机,叶筝的睡觉大计应当如期实现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散地盯着屏幕。
  顾明益:兄弟有空来救个场吗,4=1,邀请链接发你了
  顾明益:我们在五区
  叶筝手一颤,手机差点砸脸上,打游戏这种事,早个三五年他还能去凑凑热闹,而如今——
  顾明益:黎风闲也来,姚知渝说拉他过来凑人头
  如今也未尝不可。
  叶筝:有号吗?
  顾明益:有啊,我们有的是小号
  顾明益:想玩什么职业?
  叶筝:随便来个DPS吧
  ……
  叶筝盘膝坐在床上,怀里揽着一个抱枕,边更新游戏边上官网看技能。
  他算是这游戏的老玩家,有内测时期的绝版称号,从端游到手游,玩了有六七年。操作说不上多厉害,但在赛季初拖几个挂件上分还是轻轻松松的,可惜出道后就没怎么玩了,经过几次大型技改,他几乎不认得这游戏了。
  顾明益给他发了账号密码,看完技能简介,叶筝接上耳机,点击加入语音房间。一刹那,耳朵被嚣杂的人声炸开,鼓膜嗡嗡地疼,跟进了菜市场一样。
  “你不会又组路人吧?別坑我啊大哥,这个‘你午睡了吗’是谁?”
  女声混在一众高亢的喧扰声中,听起来格外气虚,她又不甘地喊了两声顾明益,“虽然我带三头猪都能乱杀,但你一个顶俩,我们奶妈扛不住啊。”
  “人不是来了吗?你自己问他不就知道了。”撂下这句话,顾明益关了麦克风,那些隆隆噪响随即断在耳边。
  看来是在片场,摸着休息的时间来打游戏。生活不易啊……叶筝开启语音对话:“能听见我说话吗?”
  登陆游戏,画面上的女角色英姿飒爽,长袍飘逸,左手握着一把乌黑光亮法杖,上面燃着两团赤色火焰,举手间,绽开朵朵红莲。叶筝点开装备界面检查一遍,说是小号,可武器是最高品质,并且强化到了满阶,装分是当前赛季最好的那批,怎么看也不是小号该有的样子。
  “能……嗯??”嗯出三个变调,Linda遽然清醒,又惊又喜地问,“是叶筝吗?”
  “这也能听出来?”
  “当然能!”Linda沾沾自喜,“我这耳机可不是五毛钱的那种,音质贼还原。”
  很快,语音房间又进来一个人。姚知渝用的是治疗号,刚组进队,他就点了叶筝的号互动,抖着翅膀扑到他背上,转着脑袋问:“你是顾明益的朋友?”
  “……是我。”叶筝坐正了,时时凝睇着房间人数。
  “你是谁?”姚知渝在角色头上扣出红色大问号,“我们认识吗?”
  “换个好点的耳机……吧。”Linda在另一边哈哈笑,“叶筝啊这是。”
  “……你也会玩这游戏吗?早知道就喊你了。”姚知渝不尴不尬地解除互动,从他背上跳下来。
  “以前玩过,会一点。”
  队伍里有四个人,Linda调了下麦,声音稍微拉大了点:“还有一个人呢?”
  “哦哦。我忘了组他……等等,马上。”姚知渝嗖嗖组进另一个女号,看见id时,他突兀地说了句,你俩怎么是情侣id?
  很快,系统频道闪出黄灿灿的一排字——
  “我五岁半啦 已加入您的队伍”
  语音房间也终于等齐五个人。
  姚知渝吧唧着嘴,酸溜溜地念着这两个id,末了,他屁颠屁颠跑到那个粉嫩嫩的角色身边,两个小短腿就这么肩贴着肩,裙摆对着裙摆,并排站在一起,他靠过去,那人就走远一步。
  再靠,再走。
  姚知渝发出不满的抗议:“能不能别动?我在截图呢。”
  “你技能认全了吧?喂?人呢?认不全也没关系,你直接点叶筝跟随,在后排挂挂机,别到处乱飞就行。”
  “风闲?说话啊你。”


第53章 师生
  半小时下来,他们的团队配合几乎为零,又风雨飘摇了十来分钟,才以微弱的优势取得胜利,弹出一段结算动画。
  “靠。”咕咚喝完半瓶水,姚知渝从竞技场里解脱出来,额角凝着几滴汗,全是气出来的。
  “你们这一个个的,臭得不像人,以后别叫我来奶了。”
  打个游戏嚎得亲妈来拍门,姚知渝撸了把头发,感觉自己重回十七岁——
  大晚上缩在被窝里打游戏,要遇着猪队友,没崩住给他来上几句,亲妈雷达立地就响了。
  隔着几间房都能把他揪出来。
  他深深慨叹,比起当年,技术水平是下降了不少,但素质方面有了质的飞越。就刚才那游戏体验,能憋住不骂脏话已经是莫大的慈悲了。
  顾明益人在片场,估摸还是室外,一会有刹车声,一会有狙击步枪的连发突响,他玩的还是近战,全程见首不见尾,逼得姚知渝扯开嗓门和他对轰,喊他麻溜回来喝奶。
  结果没嗷两下,亲妈就找上门来。
  姚知渝一口老血咽回肚子里,顿时觉得手长没卡他视角的叶筝,和被分配到叶筝旁边划水的黎风闲怎么看怎么可爱,甚或有一丝丝,一丢丢的般配。
  下线前,姚知渝给他们一人套了一个增益buff,圣光落在头上,回绕着高雅的金色。头像啪唧一下灰了下去,姚知渝退出这心累的游戏,拉开窗帘,玻璃上方有雨水的气息。
  “诶?你们那边有没有下雨啊?”
  顾明益闭着麦,Linda拿宵夜去了,这句话是在问哪个“你们”,三人都了然于胸。
  “没。”
  “有点。”
  “你们没在一起吗?”姚知渝奇道,“咋回事啊?”
  文厂的天气不同伏秋,叶筝没想到姚知渝会问这个问题,引得他转头望向窗边。
  几簇抖落的星光和室内的圆灯晕在一起,亮得堂皇。他有段时间没住过酒店了,梦里浸着水的落地窗,和今日明澈清亮的重叠一起。
  好一段时间里,他总会做相同的梦,却也相信那只是一场梦,最多有些魇蛊而已。如果不是小羊重提那件事,他也许无法意识到那所谓的梦,其实在现实中发生过。
  如假包换。
  也是自那时候起,他一碰上黎风闲,思潮就泛滥地往下注,从大脑到心脏,藏了几十个疑问。好比昨晚那句为什么。它一语多关,承载了太多的意味在里面,一环套一环,但叠加起来的重量不过一张薄纸,再浅显的言辞也能一击将它穿破。
  他比谁都清楚,黎风闲不会给他答案,或者是,给不了他答案。
  因为这是一条很窄的路,窄到没有转弯的余地,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自己的退路去赌一次日暮途穷的心动。
  想通这件事,叶筝把自己盘回被窝里,极小地抽了下鼻子:“我在文厂。”
  “文厂?”有点惊奇,姚知渝追问,“怎么跑文厂去了?有东西要拍?”
  “没有,是去探班的。”知道他会接着问,叶筝一并把名字报了上来,“段燃在这边。”
  “哦,是在拍《烟雾情报》吗?”
  “对。”
  这回轮到顾明益的声音插|进来,语音房间亮起一个麦克风图标:“别让费怡知道你去过莫朝的剧组。”
  想起费怡对莫朝不明不暗的态度,叶筝知趣地闭了嘴,不多过问,只答一句好。
  “再来一盘?”Linda拎着外卖回来,椅子还没坐暖就准备开下一局,“怎么说?”
  “不了不了。”姚知渝斩钉截铁地回绝她,“岁数大了经不住你们这么折腾。”
  “那啥,我也要开工了,”顾明益跟着接话,“迟到扣工资。”
  “要点脸吧你,还扣工资,你怎么不说迟到要罚站?”Linda倒不纠结,嘴上嘲讽嘲讽就一个人点进了单排模式,顾明益走后,她不好意思夹在这几个人中间,说熟不算特别熟,于是也跟着退出语音聊天。
  姚知渝拍着肚皮长吁短叹:“没多久就要开机了啊……风闲,到时候你也可以来探班,剧组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
  “我去接个电话。”黎风闲不置可否。
  “多少年了,你就不能换一招吗?别人是借尿遁,你这是电话遁,不想来就算了。”姚知渝滔滔不绝,“而且不来是你的损失,这么好的剧情,能看是福懂吗?就算你对电影没兴趣,至少也来看看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吧,该有的师生情谊还是要有的,别这么冷漠嘛,人叶筝都没嫌弃你呢,是吧?”
  “嗯。”鼻子有些难受,叶筝又将被子卷紧了点。他应不应这句话其实没差,姚知渝不是一个会冷场的人,只不过应了之后,他说得更起劲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话题越飞越远,还抖了点黎风闲的陈年糗事出来。
  “……应该是高二那年吧,学校搞了个辩论比赛,全年级都要参加,我们班混子多,没人想去,班主任就决定抓阄选人。风闲是第一个抽的,也是第一个中奖的,那会儿班长说了句什么,他说,要不咱直接摆烂吧,这回真没戏了。多损啊。风闲这人吧,别说,还真有点胜负欲在里头,特死心眼儿,如果没班长那句话,我们可能真就摆了,结果,结果拿了个第二你知道吗?连班主任都觉得新鲜,头一回见风闲说那么多话,还急赤白脸的,老有意思了,哦对,还有啊——”
  手机有新消息发来,叶筝点开看,集中力立即被转移到这上面去了。
  黎风闲:感冒了?  “——这人就挺怪的,你说是吗?”
  “哪里怪了。”叶筝声音微乎其微。姚知渝没听见,继续自说自话,全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
  叶筝:你怎么知道?
  黎风闲:听出来了。
  接完电话,黎风闲带了罐碳酸饮料回来,拉开扣环,气泡绵亘地往上冒。
  叶筝编辑了几行字,删删改改,最后还是长按退格键,清掉所有字词。手机扔到床头,叶筝大字型摊开,心脏一角像被人掐了下。一半是甜的,一半是酸的。
  有那么一秒,他觉得黎风闲就是根胡萝卜,不远不近地吊他胃口,每次快要碰到、快要越界,胡萝卜就会荡得更远,然后又会理所当然地、比上一次更接近他。
  但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呢?他不清楚。


第54章 合照
  隔日八点,叶筝的生物钟准时响了。
  他以为这晚注定是个失眠夜,谁想到睡得比猪都香,就是耳机硌得有点不舒服,他的号还挂在语音房间里,也不知道几点睡着的,只记得姚知渝在说他以前作文不及格的事……
  踢踏着拖鞋去洗漱,刷牙时,他给段燃发了条消息,问他要不要下来吃一起早餐。
  段燃那边回得很快,刚把泡沫一吐,消息就传过来了。
  段燃:你自己吃吧
  段燃:我下不了床
  段燃:^^
  叶筝:“……”
  蹭掉食指上的水,叶筝一个字一个字地戳——
  叶筝:辛苦了
  段燃:有空帮我买盒退烧药上来,挂在房门就行,房号2607
  酒店楼下有药店,叶筝擦干脸,换上衣服出门给他买药,不止退烧药药,还多买了一管药膏。
  装进纸袋里,叶筝搭电梯上二十六楼,像达成统一的共识,谁也没多谈这件事。
  送完药,叶筝到大堂退房,他没带什么东西出来,基本两手空空,前台看他好说话,笑逐颜开递上一本签名册,里面不乏一线流量或是知名大导的签名,叶筝翻没几页就认出几位老熟人,包括段燃、张决和顾明益。
  “叶先生。”
  背后响起说话声。
  叶筝签名的手停了停,笔迹断在中间,他将最后一个字补完,交还给前台,才转过身去看他。
  是昨晚在停车场里看见的那个男人。
  坐着轮椅,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衣服,笑起来眸光温润,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看起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但对上他的视线后,叶筝发现,他眼里有许多触不及底的痕迹,所见的谦顺仅源于他的外表和装束。
  “请问您是?”叶筝问。
  “我是段燃的朋友,我叫游深。”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叶筝,“你是第一个来这里找他玩的……队友。”
  “已经不是队友了。”没看名片上的内容,叶筝将它夹进钱包,退了半步,平视着这个男人,“段燃生病了,还请游先生好好照顾他,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游深也没有要和他多聊的意思,轻声道了句再见,就让后面的人推着他离开。
  很直白地说,游深是叶筝所接触到的人里最傲慢的那一个。说话慢声细语,可看人的眼神高高在上,无声地批判和审视着他。和张决那种狐假虎威不同,游深有自成一派的威慑力,无关对方是谁。
  他似乎明白段燃为什么总爱用一些轻浮放浪的话来带过他和“游先生”之间的关系——
  他有点避讳这个人,或者说,避讳这个人的身份。
  叶筝叫了辆出租车去车站。
  那张名片被他对摺过两次,名字向外,纹路压得七断八续,穿射进来的光芒在金边上反复跳跃着。
  真是深藏不露啊……
  游总。
  ·
  回到闲庭,阿姨正在给小猫拌营养餐,叶筝弓着腿在门口换鞋,小猫一个箭步扑过来,饭也不吃了,抓着他的裤腿往上爬,眼珠亮晶晶的。
  “阿姨。”叶筝把猫抱到鞋柜上,摸着它的肚子问,“它昨天没吃东西吗?”
  “吃了呀。”阿姨端着碗羊奶出来,又把猫挪到地上,样子还有点苦恼,“我还担心它会不会吃太多,撑得胃不舒服。”
  “……这样。”
  叶筝垂首摸了摸小猫的耳朵,看它哧溜哧溜地舔着碗里的食物,有什么东西沿着交感神经钻进了他的心里。
  细如毛发,往心尖上那么一拨,他忍不住偷笑起来。
  小猫完全没生病的样子,吃饱了就满屋子追着逗猫棒玩,玩累了就躺窝里睡觉,肚皮向天,揪它尾巴也不会醒。
  叶筝把那两根光秃秃的逗猫棒捡回来,挂在上面的吊饰被猫抓掉了好几根,卡在各种刁钻的位置——
  沙发底、灯座底,还有门缝……
  处处塞着几根荧光色的羽毛。
  捡到最后一根,叶筝发现客厅后的那扇门是虚掩着的。他平时很少注意这扇门,因为有屏风挡着,如非必要他也不会绕到这边来,所以一直以为这是杂物房之类,用来存放工具。推开门后,他才看见里面有一条暗仄的楼梯,能走到地下室。
  没有光透进来,他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叶筝挺起腰背,正准备关门,忽然,一道细长的黑影从他脚边闪进了门内。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带着一身无尽无休的精力奔突过来。
  它跑得太快,可能是没刹住脚,下面传来咚的回音,有什么木制东西塌了下来。叶筝马上跟着推门进去,喊了两声咪咪。
  燕鱼他在墙上瞎摸了一圈,没找到开灯按钮,只好掏出万能的手机,用闪光灯照明。
  这地下室上了年日,有股臭不可闻的霉味。
  墙身是瓦灰色的,贴了很多报纸,所有缝隙都用胶带粘死,上面用喷漆写满了罗马数字,没序列没系统地排在一起,像一个时间,又像一个日期。
  墙角位起满了霉斑,密集地堆着,报纸溶成稀薄的一层,用指腹蹭蹭就能磨下一片。
  他抽回手,扶着栏杆往下走,狭窄的空间里放有一张木桌,上面摆着几个相框,还有一本摊开的线圈笔记本,用台灯压着。配备的木椅上搭了件朱红色戏服,盘扣妥帖地系着,交领处有流光金丝绣着的蝶纹,短穗花边缀在袖缘,富贵娴雅,像一朵盛放的红花,立在颓屋之下。
  桌子右边有一个和人差不多高的橱柜,顶层全是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牌,其中第三层是空的,有三个小玻璃缸,叶筝抬了抬手机,将光源打过去。
  看清东西后,他心口一动,慌忙扶着墙身,找回了下脚重心。
  这地下室和他住的房间差不多大,窗户被钉子钉死,呆久了有种无力的窒息和压迫感。他喘一口气,走到橱柜前方,再次将手机凑到玻璃缸上。
  他没看错,这三个玻璃缸装的全是刀片,应该是被人掰过,缺口豁着,上面还有风干了的血污,褐色叠在上面,银色铺底,像一抔将灭的残火,在灰烬之上苟延残喘。
  橱柜最上排的奖杯几乎全是黎风闲的,少有一两个写着闲庭。叶筝没去碰它们。他回到木桌那边,光源依次滑过相框,渗进破碎的裂缝里。照片褪色明显,有如蒙了黄黄的一层纱,即便时日已久,但叶筝仍能分清照片中的人。
  最左那张,是三人合照。黎风闲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他乖巧地坐在椅子上,黎音一手拄在椅背上,一手抱着一个和黎风闲差不多大的男孩,在闲庭正门拍的照片。
  男孩瞪溜着一双单眼皮,腿一前一后交叠在半空,不安分地扭过了半个身,貌似在躲镜头。
  姚知渝几乎是等比长大的,样子没怎么变过,小眼睛挺鼻梁,一眼就能认出来。
  中间那张照片是黎音的单人照,摄于某个舞台上。她右手竖着扇子,目睑低垂,轻轻遮过左脸,含羞地望向台下。
  至于最右那张……
  是黎音和一个男人的合照。


第55章 歌迷
  若不是叶筝在网上看过吴先秋年轻时的照片,他断然认不出这人是谁——
  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一件条纹POLO都被他穿出了规正的端重感。
  他和黎音挽着手站在一家日式庭院前。
  雪花堆在步道和屋檐上,枝枒间挂着几条彩色布幔,在晨曦中高高扬起,上面印有“嘉湖艺术节”几个大字。
  那时黎音不过十五、十六岁,皮肤很白,黑发披在肩后,露出的脖子如清霜一般。她眯起两道笑眼,脸上浓妆没能掩住她的纯粹,大红戏服搭在臂弯里,平顺得没有一丝褶皱。
  “喵。”
  磨爪的声音从桌底响起,叶筝弯下膝盖,将手机往下照。
  小猫蹲在蒙尘的纸箱里,两只爪子扒在纸皮上,重复张开蜷起的动作,抓下一大片灰渣。
  光刚打过去,它的瞳孔立马缩成竖立的直线,折着飞机耳喵呜喵呜地叫。
  叶筝扫了下鼻前的灰,想将小猫提溜出来,“不嫌脏吗你?”
  “喵!”小猫委屈地往后退,勾在纸箱上的指甲紧了紧。就在叶筝即将碰到它的时候,它后腿蓄力一蹬,把箱子带翻在地,四条腿各跑各的,蹿得比闪电还快。
  “……”叶筝吸了满鼻子灰,有些还刮进了眼里,他使力眨眨眼,靠泪水将异物逼出去。
  箱子里的东西成堆地滑倒在地,本只是随意一瞥,灯光还没移过来,相熟的字体和橙黄底色先一步錾入眼底——
  那是MAP的第一张专辑,封面还有他自己的亲笔签名。
  它们一张叠着一张斜斜地躺在地上。
  叶筝起初没反应过来,只是愣了一下,等他拨开箱子后,发现里面还有好几个透明保鲜袋,全塞得胀鼓鼓的,装有很多票根、收据之类的证明文件——
  那几乎全是演唱会和周边专辑的购买记录。
  僵立在原地看了有数分钟之久,叶筝手忙脚乱地将这些东西收回纸箱,也许是在这个地方待久了,四周密密实实,空气不流通,堵得他胸口翳闷。
  他撑着椅子起身,抱走躺在桌上打滚的小猫,心绪如麻,连教训它的力气都没有。
  但小猫似乎知错了,伸出前爪攀住叶筝肩膀,脑袋一下下往他衣服上拱,镶着一层绒毛的耳朵牢牢贴在叶筝颈侧,尾巴一甩一甩,没两下又卷到他手臂上,亲昵地撒着娇。
  叶筝哪有心思管它,从头发到脚后跟都在纠结那一箱子东西,反复想了三四种可能性,都觉得不大合理。
  送人的?陪朋友去看的?总不可能真是自己的铁杆粉丝吧?
  地下室黑得只剩手里的一束光,叶筝低着头上楼,走到半路,他突然起了身鸡皮疙瘩。没记错的话,下来之前他是没关门的,走过这个拐角应该能看见外面的灯才对,怎么会……
  他停下往前迈的脚步,嗓子一顿发紧。
  左右两面墙壁并不透气,在这种完全闭合的环境里,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叶筝屏住鼻息,握着的手机好像在发烫,烧得掌心汗津津的,快抓不稳机身。很快,呼吸声错落在空气中,叶筝仍是闭气状态,脑子没转过来,一道清寒的气息悄然逼近,猛地将他按到墙上。
  手肘撞在硬实的水泥墙上,不知道碰到了哪条神经,叶筝半边身麻了下去,手指一松,手机沿着引力直坠在地。
  他微仰着头,有一只手强势地垫在墙身和他的后脑之间,疼痛没有如期而至。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其余感官反而越加敏感,耳畔有零散的热意,猫夹在两人中间,像团起爆的火球,在衣料上蹭来蹭去,搅得体温节节上升。
  “你怎么进来的?”黎风闲在他耳边问,“来这里做什么?”
  浅淡的幽香笼罩上来,将潮闷阻隔在后。
  叶筝搂紧怀里的猫,语气镇定:“门没关好,我是进来捡猫的。”
  感觉那只手向下移了点,搭在他的后颈,像扣在攸关的命门上,逼得叶筝进退无据。
  原以为黎风闲会追问这件事,叶筝利用几秒换气的时间组织好回答语句,比如当黎风闲问“还看见了什么”,他会说这里太暗了,什么都没看见……等等。
  可黎风闲没说话。
  也没松开他。
  绵绵不息的低热在他们鼻前一阵一阵地熬磨着,互相攀缠,又拼死抵抗。
  先受不住的是挤在两人中间的小猫,它翻身踩在叶筝手上,无声跳开,坐在梯级上舔了舔被揉乱的毛。
  黎风闲按下藏在报纸后的开关,几盏红灯排排亮起,颜色阴森。他后退一步,捡起掉在叶筝脚边的手机。
  揭过来时荧幕自动亮起,屏保是叶筝和姐姐的双人照。叶笛一身女巫造型,单手扬起的斗篷有一半盖到了叶筝肩上,叶筝比她矮一个头,戴了个愣头愣脑的南瓜面具,眼睛不服气地往回瞪。
  接回手机,叶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定几分——
  看来黎风闲没有追究到底的意思。
  这屋子有很多难以言状的地方。
  进来时没细看,这会有了灯才看清糊在墙上的报纸全是和吴先秋有关,包括锦禾历年的发展轨迹:如何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影视工作室开拓成如日中天的大型产业。
  他面前贴着张吴先秋三十年前的采访。文字部分有些漫漶,配图则被黑色油性水笔涂花了——那是吴先秋和他的兄弟们,也就是锦禾另外两个大股东的合影。
  这份报纸比黎风闲还要大上几个月,表层有起眼的龟裂,边缘残缺不齐,应该是徒手撕下来的。
  看出叶筝的视线盘踞在墙身上,黎风闲突然笑了下。有别于他的温蔼,含在眼里的光影像前夜未蒸发完的酒气,不觉有多浓墨重彩,反之带着一闪而逝的攻击性。
  叶筝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但也知道他不是真心在笑。
  “很好奇?”黎风闲走前一步,浅色衬衫上全是猫毛,颈部露出一点,和黎音一样白得透光,仿佛能看见内部血管的结构。
  叶筝靠在栏杆上,目光垂着,出口的话却与意志相悖:“是。”
  “好奇什么?”
  “你会说吗?”叶筝捉过他的手,拇指压在其中一道疤痕上,类似形状的有很多,但挖人伤疤是件不道德的事,没人比叶筝更懂这个道理。
  见黎风闲不说话,叶筝干脆放开手,学着他那样笑,俯身问:“我只是好奇……你是我的歌迷吗?”


第56章 木门
  叶筝这话像在打诨,没认真严肃的表情或是犹疑不决的语气。
  这般赤条条的反话相当于一种点到为止的态度,表明他不对答案寄予任何厚望,无论是嘴上这句,还是心里藏着那些,都一样。
  要真扯上“好奇”,其实叶筝想问的有很多,眉毛胡子一把抓,随便抓哪个都能让黎风闲思量一阵。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比起兵不血刃,他想,他不需要在这场较量里取得胜利,尽管征服一座峻山、踏平一片石地,是件充满成就感的事,但与之附赠的代价他未必承受得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牢靠到能让他肆意妄为的地步,所以叶筝照直把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黎音、吴先秋。
  “猫跳进去了,不小心看见的。”叶筝眼神往回指了下,“你来过签售会吗?出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应该是在文厂那边的体育馆——”
  “是。”黎风闲打断他。
  断得刚好,叶筝的话匣子一下就被撇到了脑后,他没忍住皱了皱眉头,和恶感无关,是源于某种隐隐要脱离掌控的不安。
  一个“是”字明明能解开叶筝心中许多的悬想,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半分高兴的感觉,连回应用的叹词都挤不出来。
  歌迷于他而言是一个相对的身份,甚至代表一种距离,一段选择和被选择的关系,在这之上,他们是共生互利的,在这之下,也可以是一厢情愿。
  由此及彼,背后隐藏着不少纽带支路,其中最让他介怀的是台前那张人为捏造出来的破敝表皮。
  花钱再少也算一笔买卖,所以他买他舞台上的那副样子,十有八九是买到了无良商家生产的半制品,这也是他对粉丝于心有愧的地方。
  不知道黎风闲喜欢他“电视上”的哪点,有时候他自己看节目回放都觉得演太过了,黎风闲是看过他的综艺的……
  怎么讲,黎风闲也不像会喜欢他这种人设……还是说,这种人设也有不为人知的可取之处?
  安静一霎,猫又走到楼梯上,哐哐挠着木门,喵得凄厉悲怆,把这难乎为继的气氛劈出一线生机,叶筝心说这四脚兽真是成精了,他看黎风闲一眼,好像在确认他有没有别的话要说,没有的话他就上去捡猫了。
  黎风闲往旁边让一步,眼瞳里有灯饰掷落的红光。他的目光并没有一直定在叶筝身上,只是会逢其适,在叶筝抬眼时转了过来。
  彼此都有些稚拙的试探。
  叶筝:“我上去看看它。”
  黎风闲反应一下,然后点头。
  待叶筝走后,他独自走到底下,将那三个相框一一扣下。他素来把自己的领地圈得很好,除叶筝以外没其他外人进过这扇门,哪怕是形同亲兄弟的姚知渝。
  记得初二开学的第一周,姚知渝不知道从哪借到一本精装诗集,上课读下课读,来闲庭找姚瑶的时候也在读。听闻黎音不在,姚知渝如释重负,乐得一身轻,没个正形地窝在摇椅里看书。
  黎风闲知道他有点怕黎音,特别是姚瑶将他们的训练过程讲得活灵活现,手心挨几下、大腿挨几下,还会撩起袖子把淤痕亮给他看。
  日子一久,姚知渝怎么看黎音都觉得她像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坏姐姐。
  “话说……”书页的翻动声吊在空中,姚知渝拿肘骨戳戳他,“你姐打过你吗?”
  “怎么?”他从纸盒里抽出美工刀,驯熟地拆着快递。
  “没怎么,问问不行嘛?”
  讨了个没趣,姚知渝重新举起那本诗集,厚厚的暗影盖在脸上,声情并茂地朗诵着:
  “我走进那间猩红的房子
  淡黄色的地毯上
  一把柔软的水果刀*”
  红血自刀口处涌出,沿着拇指外侧潺潺地流。
  这是他第二次听这首诗,第一次,是黎音替他剪头发的时候。
  镜面反射出她柔情似水的模样,衣着光鲜亮丽,没一处多余的矫饰,每个念出的字都被她咬得脆生生,像刚熟的果子,“安详,响起了钟声……*风闲,你听见了吗?外面的钟声。”
  没有。他抹掉手上的锈味血点,捧着箱子站起身,又默念一次没有。
  厨房里有热油的滋滋声,蒜香味刺啦炸开,做饭的人用锅铲敲了两下碗边,大喊没盐了。
  这话本是对他说的,可姚知渝一个诶字冲得比谁都快,看他在搬箱子,姚知渝合上书,一招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起身,“我去吧。”
  “不用。”他放下箱子。
  霞光穿透窗花,拉成数道条形光斑照映在身上,一深一浅相隔着,盈余的灰紫色涂抹在白色的皮质家具上,给单调的房子衍了点生机。
  姚知渝没意会到这句“不用”背后的真实含义,书一甩,连蹦带跳跑到厨房边,扒着门问:“老胡,盐在哪儿?我去帮你拿。”
  老胡晃着把蒲扇从厨房出来,第一眼没看姚知渝,而是隔空望过来,黎风闲半张脸藏在箱子后,在老胡出声前摇了摇头。
  “靠!老胡你在煮什么?呛死我了!”
  油烟一阵阵地往姚知渝鼻子下扑,老胡用扇子挡了挡,摸着姚知渝头顶报菜名,“葱爆羊肉、冰糖肘子、蟹黄豆腐和炒猪肝,老渝今儿留下来吃饭?”
  “不了,我跟我姐回去吃。”姚知渝经得起诱惑,一脸爽直地拍开老胡在他脑门上兴风作浪的手,“别摸我头,摸了容易长不高。”
  “嘿,就摸,怎么着?”老胡揪起姚知渝的一捆头发,用皮筋扎了个冲天辫,弹两下,而后弯腰去看他的正脸,来了句,你咋跟你姐长得一点都不像?
  “一个像爹一个像妈。又不是所有人都跟风闲他们一样。”桌上有两盒牛奶,姚知渝伸手一捞,用牙齿撕开吸管,吮一口,“你不是找盐吗?在哪儿?”
  “风闲去拿了。你要是没事做就来帮我——喂!跑那么快干嘛?老子还没说完!”
  “有事!在忙!”
  “忙个屁忙!”
  听身后的跑动声越来越近,黎风闲站定步伐等姚知渝过来。
  “盐在哪儿?我跟你一起去拿?”姚知渝拆了另一盒牛奶给他,没手接,姚知渝就把吸管插好塞他嘴里,“你也多喝点,不然长不高。”
  “在屏风后面。”他含糊其辞。
  “嗯?你们屏风后面居然还有别的东西?我以为就一堵墙呢,是什么暗室密室之类的吗?”姚知渝叨咕叨往前走,牛奶也抽走了。
  屏风在电视柜那边,约有一个成年男性那么高,两面都雕着闲云野鹤。绕过去才看见后面有扇掉漆掉得惨不忍睹的木门,嵌在白净明洁的墙壁里,黎风闲放下快递箱,叫住兴冲冲想去开门的姚知渝,“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去拿。”
  姚知渝放下两盒牛奶,“哦,好。话说你们这屏风是从哪里买的?真好看,回头让我爸也去买一个。”
  “别人送的。”
  看姚知渝低头研究屏风上的图腾,黎风闲拿出钥匙,插|入孔里细细一转,然一刹,门内的黑暗如沼泽般吞噬他。


第57章 脏污
  盐放在地下室的橱柜里,黎音讨厌咸味,平日做饭很少加调味料,她习惯将这些“碍眼”的东西全丢进地下室。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他。
  刚下楼梯,门外的姚知渝突然咋呼一声,叮叮咚咚跑进地下室。
  “靠!有拳头那么大一只虫子飞了进来!翅膀还是绿色的,你说这玩意儿会不会有毒啊?要不喊老胡过来把虫子弄走吧——啊!”
  他魂儿还没找全,跑太急又被梯间杂物绊了下,左脚踩到右脚上,幸好及时抓住黎风闲的胳膊,发着颤稳下脚心,才捡回小半条命。
  “——吓死我了!”姚知渝吐一口气。
  地下室伸手不见五指,他转头去找墙上的开关:“你怎么不开灯啊?都看不见路了。”
  “你先出去。”黎风闲抓着扶手说,“这里没灯。”
  “我不。那东西还在外面飞呢,万一咬我咋办?”
  砖墙上糊了层腻滑的报纸,摸半天没摸到按钮,还弄得一手脏,姚知渝嫌弃地甩了甩手:“这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恶心死了。”
  上层洗衣机翻搅出的钝响像是要砸穿地板,雨滴混着惊雷稀里哗啦打落下来。
  伏秋的天气一直这样,晴天雨天转换得毫无预兆。
  “觉得恶心就出去。”黎风闲压低声线,被噪音调动的厌烦直蹿心头,“没人叫你进来。”
  这种苛刻又不近人情的语气,连黎风闲自己都感到陌生,但他没有为出口的话挽回什么,姚知渝的反应也如他脑内预演那般进行下去。
  “吃错药了?”姚知渝定在原处,拉下脸,“好好的冲我发什么脾气?”
  一道银白电光瞬发而下,照入窗缝,像在应和姚知渝的话,在他们面前划出一浅一暗两道清晰的分界线。
  转瞬的明灭里,黎风闲找回自己的声音,平稳地说:“你就当我吃错药了吧,别来烦我。”
  这是一个错误且偏激的做法,他心中清楚。可黎音近两个月病情反复,以姚知渝异于常人的直觉,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其中变化。
  在他的概念里,这间地下室只属于他和黎音,那些血肉狼藉、千疮百孔,定不能交由第三个人来审谛。
  姚知渝也不例外。
  隔着两级楼梯,黎风闲神色如常地看向姚知渝。
  彼时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圆滑,嘴巴和大脑间只连着一根线,说话没有拘忌,也不知道及时退让。
  于是火势一触即燃,热腾腾烧上了头,气氛直降冰点。
  姚知渝跨步下来,伴着无法遏制的怒火搡了黎风闲一把,整个手掌压上去,五指掐在黎风闲肩上,额角血管暴起,不顾一切死盯着他:“要不是我姐让我多陪你聊聊天,你当我愿意——”
  “你可以不愿意。”黎风闲截住他的话,淡声道,“我也不需要。”
  “行啊!你厉害!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姚知渝气得面颊一阵红一阵白。
  没等姚瑶训练完,他一个人拎着雨伞回家。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争吵,模式单调,性质纯粹,介乎于动手和没动手之间。
  如果有充足的时间作应对,黎风闲也许能找到更好的处理方法,而不是一意孤行,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激怒姚知渝,挑破他尚处于萌芽阶段的自尊心。
  渐密的雨水簌簌倾倒,黎风闲垂头看地,墙角蜿蜒出深灰色的痕迹,冷汗沿着鬓发滴落地上,混进黑黢黢的阴影中。
  他按着肩上被抓至脱落的纱布,半结的痂再次裂开,磨出长长一道血痕。
  平日训练也总会扯到伤口,上药仿佛只是形式上的补救,图个心理安慰而已,起不了实际作用。
  他倚着墙,潮润的湿气熨在衣服上,整个人像被装进了一只水箱,躯干器官泡得发冷,无休止地向内紧缩痉挛。
  手、脚、小腹,所有能叫出名字的部位都丧失了知觉。
  无力再支撑身体,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到梯间,药粉还黏在伤口上,有丝丝痒,这种感知混在一片僵木的神经里,竟带出几分摄人意味。
  他深吸一口气,用指肚压在裂口上,堵住血液,猛烈的刺痛接踵而来。然而他并不觉得难受。
  他又试着捻去创口上的药粉,手抖得厉害,一个无心的错力,抓破了痂皮,鲜血温热地流了一手。
  痛感急速爬升,汗如雨下。过了好一阵黎风闲才发现,这种血液外渗的鲜活感居然可以唤醒那些麻痹到震颤的神经。
  混乱的大脑逐步恢复镇定,心跳忽轻忽重地敲在耳鼓上,仿佛是某种信号,提醒他有什么东西一直潜|伏在心脏暗处,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可此时的他无法确定这一点。
  ·
  两周后。
  黎风闲被老胡一行人从浴缸里抱出来,离水后意识尚未完全回笼。
  半边脸贴在湿冷的地砖上,眼前有无数双鞋在走动,耳里全是自己的呼吸声。
  黎音被四五个人按在马桶上,妆容晕成一团团污块,嘴角咬破了皮。
  她发出癫狂的笑声,脚掌不断跺地,踩得水花乱溅:“风闲,看他们多关心你呀……”
  大笑过后,黎音又佝偻着背,不让别人看她的脸,视点落在脚背上,像是在说梦话:“你为什么不听话呢?总是在气我,这样可不行呀,你得听话,你要乖一点……为什么不听话呢?”
  “你为什么不听话?”她四肢不受控制地抽动,嗓音一声比一声尖,“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
  直到嘴里被塞上毛巾,震耳欲聋的嘶吼声才得以静下来。
  黎风闲偏过头,黄昏特有的温暖透射进来,拂过眼梢,他狠狠压住胃部,死咬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老胡拿了条毯子裹住他。姚知渝想去帮忙,腿脚却使不上劲,晕晕忽忽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在抖。
  姚瑶忙拉起他,一手转过他脑袋,不让他往黎音那边看:“我让刘叔叔接你回家。”
  “我不,风闲他——”
  “闭嘴。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姚知渝擦了擦眼泪,脑袋伏在姚瑶肩上,抽抽噎噎地摇头:“姐,我们报警吧,黎音她就是个神经病!她真的有病!风闲都烧到四十度了她还……”他抓住姚瑶手臂晃了晃,近乎恳求,“姐,你也不要留在闲庭了好不好……”
  墙上的秒针如常跳动,扩|张成一张焦虑的网,沉重地压在他背上。
  那重量似乎透过他一同落到姚瑶身上。
  她把手搭在姚知渝后背,声音缓缓沉落,低得像一声叹息:“我不会走的。”
  “好了别哭了。”姚瑶站直身,扒拉了一下他头毛,声音轻松,分出点心思逗他开心,“能走吗?要不要姐姐抱你下楼?”
  “不要!”姚知渝撇过头,“我不回去!”
  “不回我就打电话告诉爷爷,说你今天偷偷跑来闲庭,没有去上画班。”
  “……”姚知渝动了动嘴唇,不再说话。
  浴室门口围了一大堆人,老胡催着他们走,又推了推姚瑶和姚知渝:“你俩快回去,别这儿添乱。”
  就在这时,姚知渝头也不抬越过他:“老胡,我有话和黎风闲说!”
  “你——”
  “知渝——”
  姚知渝豹子似的蹿了出去,姚瑶和老胡都没拉住他。
  跑到黎风闲面前,姚知渝眼眶酸热,几乎是语无伦次:“上次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你……”
  “你别死了!”
  黎风闲还在发烧,又被黎音骗着吃下好几颗安眠药,半只脚踩进昏迷边缘,听不清姚知渝在说什么。
  边上的黎音还在苦苦挣扎,下肢不受控地踢动,幅度大得能带起一阵风。她呜呜叫着,目眦尽裂,猛一转头瞪向姚知渝,眼神像要吃人。
  姚知渝吓一大跳,脚底打滑,姚瑶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捞住他,提溜着他出门:“我看你是皮痒了,快给我回家!”
  黎风闲闭上眼,困意当头浇下。
  再醒来时,老胡正按着他右手,将那小块攫在掌心的床单解放出来。黎风闲配合松开手,喉咙如同被刀割过,发出微末的气声:“钥匙……”
  “帮你收起来了。”老胡把被单往上拉了拉,“别担心,好好睡吧。”
  “……不要让其他人进地下室。”
  老胡百感交杂,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能将心底话说出来,闲庭还有要务等着他去处理,在医院陪了黎风闲小半会,看他又睡过去才轻手轻脚离开。
  晚上轮到姚瑶和姚知渝来接班,后者抱着两本作业和一碗汤泡饭,一进门就拿病房当自己家,又是挪桌子又是搬椅子,完事还一屁股坐到病床上。
  “这是我妈做的,快吃吧,不然糊成团了。”姚知渝拆开一次性筷子递给黎风闲,往书包里抽出笔盒和手机——
  他左手拿着手机下飞行棋,右手写作文,嘴巴也没闲着,口角生风讲了一大堆学校里的八卦,从二楼洗手间爆水管到数学老师气得破音,能说的全说了个遍。
  姚瑶啃着苹果监督黎风闲吃饭,姐弟俩识时务地抹杀掉所有与黎音相关的话题,也没提起那间地下室,犹如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换了个场所聊天做功课。
  此后的十多年,黎风闲再也没有和谁主动聊起黎音。
  这间地下室仍保留着当年破破烂烂的模样,没有人踏足、没有人问及,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因此在梯间看到叶筝的一瞬,那四处漂浮的尘粒好像有了黏性,将脏污的过去林林密密地串在一起,警示他这里不是叶筝应该来的地方。
  黎风闲相信叶筝不是存心走进地下室的,门一贯锁着,钥匙在他手里,如果没被外力破开,那只能怪这万分之一不到的巧合。
  于是下来前,他特意检查了一下门的锁舌,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挡板,弹簧迟迟不能回弹,门板轻力一碰就能推开,别说猫,风大点都能吹动。
  叶筝住进闲庭这段时间,几乎从不查探他的隐私,仅有一次也是在问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没有刨根究底、过分逾越,连说话交谈都保持规矩的距离,尽了一个“客人”应有的义务和责任,给予入情入理的关心以及远近得当的谦慎。
  所以从进门那刻起,黎风闲就有十足的把握叶筝不会主动问起这里的事。
  那多此一举的提问更像是为了某种私欲而存在。
  尽管这看起来非常矛盾——
  他一边抗拒回忆往事,一边拿往事当筹码,去验证一件心知肚明的事。
  既然能快速且坚定地下结论,又何必做多余的试探?
  想到这里,黎风闲心上流过陌生的情绪。
  这有点超出他的预期。
  将三个相框依次放回抽屉,刚合上,他就接到薛淼打来的电话。
  地下室信号不好,语音像被电过一样,断断续续听不真切,薛淼一连喂了好几声,等黎风闲上楼后她才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
  ·
  叶筝坐在沙发上边吃水果边看剧本,脸鼓鼓的,小猫抱着他手臂,扯长脖子去嗅那颗苹果。
  快舔上苹果皮时,叶筝转了转手腕,将整个苹果拢进掌里:“给我老实点。”
  扑了个空,小猫悻悻收回舌头,向后退两步。
  叶筝以为它终于消停了,准备继续啃苹果,可下一秒——
  小猫呼啦跳到对面的茶几上,瞳孔急骤张大,发出粗涩的“哈”声。
  “凶什么凶?”叶筝翻过一页剧本,指关节往腿上一敲,“睡你的觉去。”
  黎风闲移步到沙发后,静心听薛淼讲话,良久才答了句:“好,我马上过来。”
  阿姨解下围裙从厨房出来,见黎风闲回来了,便问:“风闲,今晚在家吃饭吗?”
  “不用了。”黎风闲收回目光,“闲庭有事。”
  “那好。叶筝呢?晚上想吃什么?”
  叶筝有点愣神,总感觉脊骨被一股热流烫过,烟烟熅熅,中枢神经都烧短路了。
  他半低着头,双眼锁在剧本的第一行,糊里糊涂地将阿姨的话接了上去,顺着剧本念:“今晚我来做饭吧。”
  阿姨一惊:“这、你想试试吗?”
  “哈哈,对……”叶筝讪讪笑着,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练练手嘛,正好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问您。”
  阿姨听得高兴,又是个热心肠的人,二话不说打开备忘录:“好呀,那你想做什么?我这就出门买菜。”
  手机屏幕暗了下来,黑洞洞映出一张脸,黎风闲垂下手,前走两步:“叶筝。”
  蹲在茶几上的猫倏地拱起后背,毛发炸得根根分明。
  “怎么了?”叶筝回头,夹在指间的笔停止转动,头重脚轻搭在剧本上。
  漫上心口的话又一次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拉了下去,黎风闲错开视线,将手机收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感觉黎风闲的语气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叶筝脑子还处于半凝固状态,来不及深思,黎风闲就独自上了楼。
  他拿起秃了大半的逗猫棒去撩小猫尾巴,玩够了又把它从茶几上拎过来,从后往前逆着毛搓它肚子:“你住的是谁家房子?吃的是谁家饭?怎么能跟老板耍脾气?”
  阿姨跟着纳罕:“是不是风闲没怎么陪它玩,所以有点怕生?”
  “应该不是,费导来的时候也没见它这么闹脾气,”叶筝捏住它乱挥乱动的前爪,“可能是刚才吓到它了。”
  “刚才?”
  客厅一片静寂,阿姨迷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黎风闲离开的位置。
  “……啊对,刚才、就刚才……”叶筝撑着前额,含糊两句,另只手快速翻动剧本,定到某一页后,他将剧本举到阿姨面前,诚心发问,“翻锅是怎么翻的?”


第58章 离群
  离开闲庭后,黎风闲驾车前去医院。
  薛淼发了定位给他,说剧团有七、八个人吃了不干净的外卖,集体肠胃炎,现在在医院挂水,估计要请两天假。
  到的时候,医院里爆满了人。
  薛淼他们坐在输液室靠窗第一排。
  几个面青唇白的成年人扎着堆,非常抢眼,特别是薛淼,照顾小孩一样忙前忙后。
  “淼淼,我不舒服,”白晏抱住薛淼的腰,脸埋在她肚子上,“你不能丢下我!”
  “我不走。”薛淼拎开她,“我去买杯咖啡,很快,就两分钟。”
  “两分钟也不行。”旁边的人紧急附和,眼里快长出钩子,“薛淼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淼淼,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啊!*”
  “薛淼,你没有心,居然想扔下我们呜呜……”
  薛淼一一扫过这排戏精得不行的眼神,有点想笑,明知是演的,却还是于心不忍,把已经拿起的包又放了回去。
  “行了行了,我不走。”她拍拍白晏,“好好坐着别乱动。”
  “真的?”白晏抬起脸,正巧看见黎风闲从门外进来,她咦了声,一个激灵,“我去?老师怎么来了?”
  几个病号听她这么说,眼睛睁得圆溜,胆战心惊地往薛淼身上瞄。
  白晏整个人都缩到了薛淼身后,侧着脸问旁边的人:“中午谁点的外卖,速度出来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不是你说想吃的吗?还说什么五星推荐,绝对好评。”那人安慰她,“别担心,小问题,下辈子注意点就好了。”
  白晏:“……”
  黎风闲带了咖啡和面包,看他们精神不错,还有心思开玩笑,心才放下一点。
  他本想让薛淼先回去,由他接班就好,可薛淼坚持要留下来陪他们,他就在医院楼下带了点吃的上来。
  他把纸袋递给薛淼:“辛苦了。”
  “没事,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角落里的方新元一仍低着头,和其余人的劲分明不在一处。听薛淼这么说,他烦躁地拧过头,无端地,心里堵着一股气,什么兴致都提不起来。
  后排两个高中生聊得火热,你一句我一句讨论最近的新歌排名,话题从岑末空降榜首到屠遍各大音乐榜单,再以此延伸到她的电视剧和新电影,语气也由满心欢喜变得茫然若迷。
  “岑末演什么不好跑去演这种电影?小作坊一脸扑街相。还不如老老实实唱歌算了。”
  “唱歌哪有当电影咖牛逼?而且搭的是顾明益,万一爆了呢?”
  “做梦吧你,这能爆?这能爆我直播倒立写作业!男一可是那谁啊,没被封杀算他走运了。”
  “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他差点把张决打进医院!”
  “如果真把张决打进医院,他应该早被封杀了吧,可我还能搜到他的综艺诶。”
  “……”
  “方新元。”黎风闲突然开口。
  方新元没回头,望着玻璃有些入神,上面印着道浅浅的人影,看不清脸,全被夕阳的柔红圈罩住了。
  他握了握扎着针的右手,关节冰凉,不甚在意地笑笑:“怎么了老师?”
  “通知所有人,下个月来闲庭集训。”
  “哦。”
  脊骨从恤衫里冉冉支起一条痕迹,方新元坐直身,尽力按压住内心的苛刻,抬高下巴,隔空点向靠在白晏肩上睡觉的薛淼:“让薛淼在群里说就好了啊,以前不一直这样?”
  “可以。那下个月所有人都会去闲庭集训,除了你。”黎风闲点开大群编辑消息,对方新元的表现无动于衷,“你留在活动中心帮胡老师。”
  这份无所谓的平静无疑是火上浇油。
  暴发的怒意几欲冲昏大脑,方新元梗着脖子,手掌一抽,扯掉了针头。
  “集训?你觉得集训有用吗?”他猛一下从椅子中起身,“你知道那些人都怎么骂我们吗?说没了你姐,闲庭早垮了,而且你给叶——”
  意识到周围人都往这边看,方新元勒住即将脱口的名字,继续道:“给他做指导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问你是不是打算放养闲庭!”
  “别说了新元……”右侧女生弱弱地拉了拉他衣袖,“网上的话看看就好了,别往心里去呀。”
  白晏没那么好脾气,从方新元说第一句话起,火气就旺了起来:“有脑子吗你?放没放养你心里没点儿数?网上说什么你信什么是吧?网上说吃屎能治病你敢吃吗?”
  薛淼头疼,身心俱疲地摇头:“都别吵了”。
  这样的争吵不是第一次了。
  方新元的嫌怨和离群都有迹可循,只是对象未必是黎风闲,有几次是她,有几次是白晏。
  半个月前,方新元拿着某报道上加粗的标题来质问她,黎风闲是不是真打算配合叶筝炒热度,把整个闲庭都搭进去。
  那则报道薛淼也看过,爆料者自称是“业内人士”,抖了几百字内部消息,说闲庭正在走下坡路,新一代实力上不了台面,姚瑶都提前跑路了,黎风闲为自己另谋后路也不是不可能。
  一连串的阴谋阳谋看得薛淼哑口无言,更让她心凉的是,方新元居然信了这些极尽苛责的话。
  自知怎么劝他都没用,薛淼为了不让事态恶化成没营养的口角纷争,她只能选择沉默。
  可沉默不代表退让。
  偶有几次,方新元会在深夜时分给她发消息道歉,说自己态度过火,说话冲动,然而薛淼能感觉出来,他的“对不起”并没有反思自省的意味,只是通过这一渠道来减缓心中的内疚。
  至于他的真实想法——全都反馈在了行动上。
  方新元开始无缘由的迟到早退,故意忽略她的安排,一点小事就说自己这不舒服那不舒服,只有聚餐时候最守时,拉着几个和他关系好的人出去喝酒。
  日甚一日,薛淼的忍耐限度也到了临界点,一个反手将方新元拖进了豪华屏蔽大名单,有话要说就在大群里交代一声,私下则不再联系。
  那时她就明白,如果再有争吵,那将会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激烈。
  事实证明,她的推想是正确的。


第59章 过去
  方新元右手攥成拳,拇指死死掐着关节,原始冲动盖过了一切。
  “闲庭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他压着声,嗓音里充塞着被欺骗的不快,闷而压抑。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来闲庭。”黎风闲锁上手机,没有闪避,没有愠色,表情冷静得近乎冷淡。
  方新元一瞬不错地盯着他,心盘上明明有很多疑问,但此时此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如他预想那样,黎风闲不会生气,不会失望,不会对他的表现有所不满。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体内勃发的怒意找不到释放口,方新元只能僵站着,针头滴落的液体犹如冬日冰水,将皮肤冻得麻木。
  他瞥了薛淼一眼,薛淼也在看他,带着难以形容的倦怠。等他收回眼时,黎风闲已经叫了护士过来,替他重新扎上输液针。
  “别在医院吵架。”护士教训他几句后,叨叨絮絮地走了。
  输液室里七嘴八舌的闲话声大了起来,方新元终是没压住火,报复性的怨憎从他身上一点一点渗漏出来,尾指微微抽动,牙关颤抖着,怎么用力也扣不紧,如同丧失了自主掌控,冷声道:“你和黎音有什么区别?一样自私。”
  “老师,方新元他——”白晏亟欲找话,却被薛淼拉住了。
  黎风闲看了眼手机,像没听见方新元的话,到走廊上接电话了。
  座椅后背是冷的。方新元拉紧外套目送黎风闲走远,模糊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
  他和黎音一样吗?
  不。不一样。方新元矛盾地在心底否认了适才的话。
  他怎么可能和黎音一样。
  没人比黎风闲更重视闲庭了,闲庭之于他,是黎家毕生的血和肉。
  要是黎风闲没把闲庭当回事,他完全没必要那么拼命,把闲庭从边缘拉回正轨。也因如此,方新元才不明白黎风闲为什么可以毫不介怀地注视着这一切,看闲庭被指斥、被误解,被数落得一钱不值。
  黎风闲问他为什么要来闲庭,是啊,为什么要来闲庭?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多的兴趣爱好,跋山涉水,来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伏秋?方新元捏着手指,下意识往其他人身上看。
  和他们不同,他不是为了实现梦想或者企求更远、更大的舞台才选择的闲庭,他是单纯不想留在父母身边而已。
  闲庭离家十万八千里远,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地方了。
  闲庭每年夏天都会举办一次大型考核,只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有机会拿到演出资格,方新元惯来表现出众,早早被归类到“有天赋”的那批学生里,是同龄人中第一个能登台演出的。
  可他的优秀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偏爱。
  演出前一晚,黎音亲自过来督导训练。没看一会儿就说要换人,把方新元的角色换成另一位男生。那会儿他的老师是老胡,和黎音共事多年,老胡几乎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她要彻彻底底换走方新元,不止晚上的排练。
  方新元对老胡和黎音之间的争辩不感兴趣,一个人去上洗手间。他在镜子前站了很久,看着自己那张俗气的脸,比普通人长出一截的脖子,胃部翻搅得如同吞下了千万只苍蝇。
  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东西,该怪谁?
  那天是他十三岁生日,回想起小时候,同学们总是笑他像长颈鹿,放学后,八九个人围着他,要他跪在地上学长颈鹿走路。虽然他长得比人高,成绩比人好,但从来没受过什么夸赞过,哪怕是至亲的父母。
  仿佛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
  家长日当天,他亲耳听见同班同学说,如果长得像方新元那样才能考第一名,那我宁愿不要,他那张脸实在太丑了。另一人嬉笑着回,可不是,估计以后都娶不到老婆。
  父母就在他身边,夹着手机应付工作上的事,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方新元收起成绩单,又听见那位同学在聊隔壁高中的某某男生,成绩吊车尾,混混一个,但靠着那张脸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还被星探找上了,半条腿踏进娱乐圈……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欣羡。
  那些声音蚊蚋般飘进方新元耳里,寡味、无意义,但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备受煎熬。于是他甩开了父母冲向前面两人,拽过其中一人的衣领,将他掀翻在地。
  他清楚这样做改变不了什么,也清楚这会让自己陷入另一个困局,可他只想问那些人,问他们为什么看不见他的努力?为什么看不见他的才华?为什么对长得好看的人格外宽容?而他只能当马戏团里的一只猴子?
  他找不到答案。
  后来,方新元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有考试比赛在他眼中已经失去意义,即使外人看来,他仍是那个“成绩很好的学生”。
  所以为什么要争过别人?为什么要攀比?为什么要拿第一?有人在乎他吗?
  方新元撑着洗手台,低声骂了句脏话,一拳砸在镜台上。
  没什么指向性,也不是为了泄愤泄怒,只是世界的不公平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觉得实在可笑。
  听到有人开门,方新元再一次拧开水龙头,形若无事地搓着手背。
  窗户半敞,逸进来的风辨不出味道,油烟,草青,废气,混杂出的微苦堵得他想吐,他撑着洗手盆,躬腰干呕几声。进来的人站到他旁边,一点一点将袖子摺上去。
  没褪干净的火烧云映落在瓷砖上,凝作一缕红光刺进方新元眼里,蹇涩难忍。他运力眨了眨眼,想将那片红光眨出去,于是一阵酸刺后,他的眼睛泛起了潮意,红光漫散成涂料一样的色彩。
  方新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一头栽进洗手盆里闷死,脑子里全是水的回声——
  旁边那人一直没关水龙头,方新元疏略一扫,见他在换手肘上的绷带。
  一圈圈解下来,全是深色的血。
  目光像触到了尖刺,方新元退回视线,直起腰,接了点水抹脸上,间隙中又偷偷看了那人一眼。
  像他们这种学生,谁身上没带几处伤?扎绷带贴膏药算是家常便饭了。只不过伤也有轻重之分,最常见的是擦伤扭伤,顶多破点皮肿个包,基本不怎么见血。
  闲庭学生虽多,可男生人数一直比女生少,年龄相仿的全在一个班上,记忆中,方新元从未在课堂上见过这个人。
  回到练功房,方新元独自坐到地板上发呆。老胡给他拿了两根冰棍,靠着他坐下,让他别难过,以后还有机会。方新元不想回应这种无济于事的安抚,吊嗓声此起彼伏,他看着台上的人训练,过了阵,老胡按着他的肩站起来,朝廊窗挥手,喊了句风闲。
  方新元跟着他往那边看。
  黎风闲站在门外,脸上没任何表情,他先是向老胡点点头,然后移过目光,定到方新元身上。
  在那一两秒时间内,方新元从他视线里辨出许多繁复的情绪,有谨慎、有思考,还有让他喘不上气来的怜悯。
  像在说:我知道你被黎音换下来了。
  至于是他怎么发现的,方新元无从知晓。
  那晚,老胡带他到公园散心,同行的还有黎风闲。老胡一路盘着手里的核桃,问他为什么想来闲庭。
  方新元双手抄兜,没接话,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决定把问题一字不变地抛给黎风闲。
  “你为什么想来闲庭?”
  老胡盘核桃的手停住了,捞过他的脖子说:“我问的是你,又不是风闲,玩什么击鼓传花呢?”
  最后,方新元撒了个谎。
  “因为闲庭厉害啊,人向高处走嘛……”
  老胡笑眯眯圈住他的肩膀,老成地教育他:“你才几岁?怎么就人向高处走了?你这年纪就应该开开心心过日子,成绩什么都是假的,以后你就知道了,考第一的人未必比考倒数第一的人幸福。”
  方新元由得老胡闹,侧首躲老胡的蹂躏时,视线边缘瞟到后方,黎风闲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看,隐隐显现一种疏凉的温度。
  莫名生出一点被揭底的羞耻,方新元从老胡魔爪下挣脱出来,整了整头发。
  他经历过千万种不同的眼神,大多是居高临下、直白而锋利的,像黎风闲这种充斥着冷静和理智,不带感情的注视,反而更让他感到危险。
  没想到黎风闲可以识破这无伤大雅的谎言,老胡都未曾觉察的事,竟被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学生知道了。
  方新元提着一颗心,生怕黎风闲会说什么,总是心不由主地往他身上瞄。老胡说的话他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听进去,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头,黎风闲皱着眉与他对视,像是疑惑。
  这下方新元的心提得更高了,悬吊在嗓子眼,压得他呼吸滞涩。他知道黎风闲不是在嘲笑他,也不是因为发现他在撒谎而做出挑衅。
  换句话说,他根本不在意,不在意这些与他无关的事情。
  隔天,他从几个女孩嘴里得悉二班来了个男生。
  姓黎,是黎音的弟弟。
  一起训练那几年,黎风闲从未缺过一天课,近千个日子,天天如此。黎音逼着他去唱旦角,练到十根手指都在发抖,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将他培养成接班人,无论她的要求有多么不合理,黎风闲都能毫无表情地接受并且履行。
  方新元一度觉得这种无条件的服从是傻子行为。
  十四五岁正是少年人自尊萌发的好时光,走出懵懂,看什么都目眩神迷,心中有激|情,有狂劲,喜欢和讨厌都泾渭分明。
  黎风闲身上那阵不合群的孤僻让他们避之不及。
  想起黎风闲第一次得奖那晚,老胡请他们出去吃夜宵,黎风闲却被黎音一句话叫走了,没去成。主人公不在的聚餐,一群人意外亢奋,男生女生分开两桌坐,各点了一打果酒。
  那时闲庭有明确的禁酒令,但一次半次,老胡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几个男生抱着玻璃杯挤在一块,汗贴着汗。
  “有人录了比赛吗?”
  “我录了……喂!别抢老子相机!”
  “哎,没想到咱们能拿冠军啊,回去得好好谢谢风闲。”
  “人家可是冠军、Champion,第一名,你一个小角色也配跟人家说话?好意思吗你?回家洗洗睡吧。”
  “冠军走路都带风的,你说说你有啥?一身臭汗味吗?操……别贴过来,臭死了!”
  “什么叫咱们能拿冠军,那是风闲的个人奖,”旁桌女生对他们冷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确实,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一男生弯起嘴角,跟她抬杠,“旦角奖嘛,归你们女孩子就是了。哦,差点忘了,你也拿不了这奖。”
  “要脸吗你!”女生摔下筷子,拍桌起身,“每次考核都垫底的人也好意思说这话?”
  “姚瑶,算了,别跟他们吵……”旁边的人给姚瑶拿了双新筷子,泡水杯里洗了洗,搁到姚瑶饭碗上,“来尝尝这个胡椒猪肚汤。”
  “就是就是,别人吃肉,我们喝汤。来来,新元,别坐着不动啊,汤都放凉了……哎我草!怎么这么辣?”电风扇调到了满档还是辣得满头大汗,男生在桌下踢了脚方新元,叫他去把窗帘拉开。
  饭店的窗帘被熏成油黄色,不知道多久没洗,方新元假装没听见他的指挥,借口去上洗手间,打算先一步回闲庭。
  这群人聊天的内容永远那么幼稚。
  方新元太懂他们的心理,一个人不会憎恨自己轻视的对象,他们只会痛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他收起手机,刚要走,被老胡一把拉住了。老胡夹着一块裹满辣椒油的鸡肾,冲他笑笑:“别回去。”
  一桌人都喝上头了,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老胡的话很快被新一轮的黄色笑话淹没过去,他松开方新元的手,把鸡肾放进他碗里,又说一遍:“别回去。”
  外面扬起湿闷的风,窗帘被吹成椭圆形的鼓包。电视里正播放着天气预报,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念稿,提示暴雨即将来临,市民外出记得带伞。
  那似乎是一个警告,但方新元没听。
  他执拗地拿起手机离开,一个人回了闲庭。


第60章 过去(二)配角视角
  饭店离闲庭不远,约十五分钟路程。
  方新元走得很慢,听着雷声一点一点地从远方的山头压过来,地面泛起了隐隐震动。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回闲庭时,他的衫裤湿了一半。
  把鞋子放进鞋柜,方新元预备上楼洗澡。
  一楼没开灯,他赤脚走了几步,脚心蓦地踩进一摊水里,黏湿滑腻。还没看清脚下,屏风后传来女人暴怒的尖叫,紧接是高跟鞋反复走动和纸张撕裂的声音。
  心脏像是掷在了弹珠机里,方新元扶着沙发背不敢继续往前走。他想换回鞋子,一转身,客厅的灯亮了,黎风闲站在门边,喉咙两侧有五道触目惊心的指痕。
  方新元愣怔地看着他,脚上像扣着锁链,失去自由行动能力。
  “方新元。”黎风闲先说话。
  “……啊?”
  黎风闲举起毛巾,向他示意:“地上。”
  “地……”方新元垂眼去看。
  “操!”看见液体的颜色后,方新元头皮一炸,神经质地向后退,“这他妈什么东西?”
  “西梅汁。”黎风闲说,“晚上回来记得开灯。”
  又是这种风平浪静的语气。方新元乜了黎风闲一眼,蹭掉脚底多余的果汁,到沙发上坐下,让开位置给黎风闲。
  屏风后持续发出女人的辱骂声,黎风闲像是没听见,就这样不慌不忙地擦拭果汁。他半低着头,弯下的颈线柔软得不堪一折,但方新元想到的却不是花、线,之类细弱无力的东西,他觉得那像一柄弯刀,窄劲瘦长,削铁如泥。
  饭桌上没消化完的咸酸苦辣以摧枯拉朽之势卷上方新元颞骨,一路奔腾向上。他按住昏账的眼眶,问黎风闲:“你脖子,要去看医生吗?”
  “不用。”黎风闲执着毛巾,神情平淡,像在看一个可有可无,与他毫不相关的人,没有流露出被人直视痛处的卑怯和不安,方新元甚至无法在他身上挖掘出一分一毫的慌张失措。
  如同方新元见证过的每一次:
  再窘困的情景到了黎风闲面前都仿佛是一团空气,无色无味、无声无臭,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意识到这点时,方新元思维彻底乱了。
  猫无法容忍被陌生人触摸肚子,蛇有七寸要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哪怕伪装得再好,一旦找到缺口,再细小的搔弄都能要他命。
  一直以来,方新元都判定黎风闲是个冷感的人,他不在乎旁人的评价,无所谓别人喜不喜欢他、又如何在背后议论他,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安心当着别人眼中的异类。
  但当下,方新元不禁毛骨悚然。
  他发现黎风闲的冷感不只是针对外界的事物,还包括他自己。
  方新元很少正面端量一个人,镜片很久没有更换过,度数早已不大相配。隔着眼镜看人费劲,摘了眼镜又一团模糊。有关黎风闲的事迹,他多是听回来的。
  有人说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有人说他妄想一步登天,借黎音的名气出人头地……总之各人口中的黎风闲不尽相同。他们背地里无所畏忌地谈论一个人,声音很小,眼睛却忍不住寻觅某个方向——
  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
  黎风闲没有阻断信息的入侵,也没有被这些信息煽惑挑动,任凭那些人论长道短,曲意逢迎。
  他能听见,能看见。
  当其他人还在为比赛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时,黎风闲总是最沉默的那个。
  起先方新元以为他是自信,毕竟他具备那样的实力,不同于那些“不服输”、“不认命”的同龄人,他清醒得可怕,肾上腺素没能催动他的心跳,仍然青涩的躯壳下隐藏着一颗过分凝重的心。
  他从来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因为那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那一刻,方新元终于明白黎风闲眼里让他倍感危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黎风闲不是在忍,也不是傻子一样的服从者,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清醒。他接受自己拥有黎音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姐姐,接受身边有诸多无知的偏见。
  没什么值得他死心塌地、殚精竭虑。
  这对十五岁的方新元来说委实有点不可思议。
  成长的过程中,他见过形形式式的人,有愿意相信自己前途无量,假以时日一定能走上康庄大道的;有整天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的。方新元属于中间那批,不求前程似锦,但也不会泯然众人矣。
  唯独黎风闲这类他见所未见。
  “风闲,这种垃圾就不要放在闲庭了,扔了吧。”黎音从屏风后走出来,墨色长发散乱在颈侧,她拿着黎风闲的奖杯,用手背擦干口红。
  抹开的唇膏染花了下半张脸,像没看见方新元,她轻巧一偏头,扬手,把奖杯狠砸到墙上。
  墙角花瓶登时叮铃咣啷炸成碎片,水液四处迸溅,把种养的花儿冲到黎音鞋边。一切来得突然,方新元抽着凉气不敢说话,看黎音踏过一地红艳艳的花瓣儿来到他们面前。
  “我钥匙放哪儿了?”她看着黎风闲,“你记得吗?”
  “书柜第二格。”
  “哦。”黎音点点头,宛若什么都没发生,步态温静地上楼。
  方新元看傻了,一口气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地上有玻璃碎,”黎风闲对他说,“你穿好鞋再上去。”
  还没从困惑中醒来,闻言,方新元快速蔓生出另一种怨愤,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使力咬着牙,如同醉酒的人,无以复加的烦躁让他忍不住咆哮:“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拿这个奖吗?”他指着那个碎得不成样儿的花瓶,“你知道有多少人嫉妒你、恨你,又羡慕你吗?这奖本来就是你一个人的,评委看的是你,观众看的是你,你凭什么让黎音说它是垃圾?就这个奖,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吗?你凭什么不在乎?凭什么像个没事人一样?”
  卸完气,方新元靠着沙发喘气。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黎风闲的想法,他只知道他憋得慌,再不说出来怕是会被这些字给噎死。
  完美,真是后生可畏。这是嘉宾颁奖时对黎风闲说的话。
  表演舞台搭得很高,方新元在台下看他,像其他人那样,用相同的角度仰望他。有别的参赛剧团在后排窃窃私语,一边打听黎风闲的来历,一边夸他的演出观赏性高,长得也漂亮,要是拿他当标准去要求剧团里的小年轻,怕不是个个都该收拾铺盖回老家了。
  后续采访无趣至极,面对蜂拥而至的话筒,黎风闲一一应付下来。都知道他不擅长做这些事,但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把它们处理好。
  “喂!”方新元一脚踹在茶几上,茶杯杂物颠了下,哐一声,“你听没听我说话?”
  “听了。”黎风闲一块块拾起地上的瓷片,攒着屯着扔进垃圾篓,到方新元边上时,他垂低睫毛,眼瞳跟着往下。
  那样子有几分俯首帖耳的意思,方新元冷笑出声,心道听个屁的听了,犟得比死人还僵,他两条腿一让,搭到茶几上,懒得挪位置。
  黎风闲捡起他脚下的几块碎片,掌心一不小心挨到尖锐的边缘,浑圆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方新元烦躁地揪了下头发,从茶几上捞过纸巾盒扔给黎风闲,“你弱智吗?非得拿手捡?”
  黎风闲抽过一张纸按在伤口上,静了几秒,再开口,是很轻的声音:“你以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想来闲庭吗?”他说,“我来闲庭是因为黎音。”
  “妈的!”方新元真想撬开这货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哪国的水,“腿长自己身上想去哪儿去哪儿啊,黎音又不能把你绑回来,你怕个什么劲儿?”
  “和你一样吗?”黎风闲面无表情问。
  方新元顿了下,想起自己来闲庭是另类意义上的离家出走,而现在,他正用同样的方法怂恿黎风闲。他嗤了声,仰躺在沙发上,视线飘远,落到窗台一角:“你他妈懂个屁!”
  换了几个姿势还是觉得别扭,方新元清一声嗓,磨出变声期特有的嘶哑感:“我的意思是你又不喜欢唱戏,为什么一定要留在闲庭?干点别的什么事儿不好吗?”
  黎风闲与他视线相交,眼底一片清寂:“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唱戏?”
  夏夜的虫鸣海潮般涨大了,一浪一浪地钻进方新元耳朵,在这场单向且虚张声势的发泄里,他难得成为沉默的一方。
  过了很久,方新元自嘲似的笑了声:“对,你喜欢,你喜欢唱戏。”他眼睛挑向黎风闲的脖子,问,“这样的也喜欢?你懂什么叫喜欢吗?”
  这一次黎风闲没有再回答他。
  为什么不反驳呢?方新元懒得问他。
  媒体对黎风闲的赞词来来去去都那么几个,字典翻烂了都翻不出新花样。黎风闲确实是个天才。然而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差,黎音就是最好的例子。
  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能将不喜欢的事做到尽善尽美,能在极致痛苦的时刻体会到快乐,同样地,他们无法喜欢一个人、或者喜欢一件事,他们的大脑会自动过滤掉无用多余的情感,把所有感知切割为一帧帧可视数据。
  他们能解释,却无法亲身验证。
  如此下去,再正常的人也有发疯的一天。
  他想,黎风闲早晚也会步黎音后尘,变成疯子,不,他现在就是,只是疯得没那么外露而已。
  窗外电闪雷鸣,没关拢的窗户缝儿里吹进来一点草叶腥气,方新元瘫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发呆。黎风闲一个人把客厅清扫干净,一切又归于平静。
  “你这灰姑娘当得真敬业。”恍惚之中,方新元想到了这么个童话故事,他瞥了眼墙上的钟,又说,“快十二点了,你的南瓜车呢?”
  黎风闲终于为之所动。他叹了声气:“你不去洗澡吗?”
  哦对了,他要洗澡。方新元从沙发中起身,光着脚走路,经过拐角时,他看了眼倒在墙下的奖杯。
  做工还挺结实。方新元弯腰捡起,重新系好散开的丝带。
  “喂。”方新元转身,隔空望向黎风闲,把奖杯往前一递,“收起来吧。”
  ·
  往后,闲庭发生过几次重大的人事变动,种种证据指明了闲庭内部有很深的矛盾冲突,已经到达无法调和的程度。一些离开了的高层更是颠倒黑白,说黎音如何不讲仁义,逼走老人,又排挤新演员,没有持之以恒的规划,心思早就不在艺术上了。
  姚瑶走的那天,舆论发酵到了顶点,各路讨伐如潮涌至,先是对她的“前东家”进行严厉批评和谴责,一转头,又骂起了姚瑶白眼狼,说她忘恩负义,吃相难看。
  方新元记得,姚瑶走的那晚,伏秋下起了大雪。
  黎风闲送她到门口,一路上,她始终没有回头。当时方新元在二楼打扫卫生,听到车声,他习惯性向窗外看。
  柳月之下,姚瑶倚着车门,拨动打火机点燃唇中细烟,焰光迎风跳跃,像要卷上眼睫。她尝了一口,然后呛得一阵猛咳,问司机要来一包纸巾,一个劲地擦眼泪。
  第二早,雪停了,晨间训练缺席了五、六个人,方新元清楚,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黎音病退多年,姚瑶又走得突然,一时间,很多人都认定闲庭要垮台了,甚至有消息说黎音投资失败,打算把闲庭脱手卖给某公司。
  剩下的人多少还是受到了这种言论打击,士气大不如前,那是方新元第一次觉得他们可怜——
  想做虔诚的信徒,又不愿意伸手去接崩碎下来的砖墙,只顾着用心里那点情怀当盾牌,意图保全自己,决不能让叛徒两个字玷污他们。
  那几年,黎风闲疯了似的巡演,能去的地方全去了。这样高强度的演出,受不住的人终归是走了。
  但这次不一样,他们走得心安理得。
  方新元看着黎风闲东奔西走,要演出,要兼顾闲庭剩下的学生,揹着无数压力,他没半句怨言,状态还越来越好。
  不是所有人都拥有继承残局的勇气,在闲庭的十多年里,方新元一直敬业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没多出彩,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后来,方新元在这里认识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白晏。
  白晏性格爽朗,三头两日拉他去吃饭打麻将,新来的几个男生又闹腾,重要的是,他们看他的目光不再是调谑轻蔑,过往有关的记忆好像都被欢声笑语取代了。
  是的,方新元心想,他对闲庭有感情,所以不希望闲庭回到当初的下坡路。他不想闲庭和一个臭名昭彰的十八线偶像挂钩,昆曲是有门槛的,叶筝一不懂二不会,说出去只会砸了闲庭招牌。
  而他的朋友甚至意识不到这件事带来的严重性。
  现在网上流传最广的消息指赤崖有意挖黎风闲过去当艺术总监,专门负责剧团方面的工作,正好叶筝和姚知渝都跟黎风闲有合作,就让他在中间帮忙牵根线。
  方新元认识黎风闲十余年,他从不认为黎风闲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也就姚知渝这种人精能跟他混得来。
  那叶筝呢?
  黎风闲和叶筝认识不到半年,更别说一反常态让叶筝住进闲庭。
  在他看来,黎风闲这样的人,注定无法对外人投置太多感情。犯了错,他会叫你下次改进;有进步,他会让你继续加油,可他的关心、宽容,多是出于道德层面。
  也就是说,站在闲庭的立场,他必须这么做、这么说。
  真相不言而喻,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
  就像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黎风闲从他手里接过奖杯,红丝带穿落指缝,眼神很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闲庭,你就当我是心甘情愿吧。”
  时隔多年,方新元再次面对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来闲庭?
  他想,黎风闲是明知故问。
  但这一问成功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回忆了一遍在闲庭的生活。
  回望自己的过去,有磕碰、有起落、仪观变好了、身体强壮了,做过视力矫正、去了很多国家,见过的人变多了。
  连黎风闲也不是当初那个他了。


第61章 月亮
  薛淼醒来时,右脸印着两条折痕。
  护士在给白晏拔针,用棉花棒压着手背,不忘称赞一句:“美女皮肤真好,做哪行的呀?”
  “唱昆曲的。”白晏说。
  “唱昆曲好啊,我妈以前也爱听昆曲。好了,按着伤口,按三分钟。”护士给她贴上创可贴,继续去给旁边的人拔针。
  “淼淼。”白晏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往她们这边看,悄咪咪贴到薛淼耳边小声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啊?什么事?”
  “我觉得老师有点不对劲……”
  薛淼条件反射要去看黎风闲,眼皮刚掀起,白晏就捧着她的脸转回原处,目不别视:“嘘。我跟你说啊,就这俩小时,老师他一直在看手机。”
  “看手机怎么了?”薛淼拍拍她的手,指节在她手背上弹了下,“别松,护士让你按三分钟。”
  “知道了知道了……”白晏乖乖拿拇指按回去,接着说她发现的新大陆,“你知道他在看什么吗?他居然在刷微博!”
  薛淼无语笑笑:“这都被你看见了?”
  “我又不是故意偷看的,我发誓好吧!是他没关微博的特关提示音,响的时候正好我手机也收到提示,萍萍的手机也响了……”白晏皱起一张脸,竖起三根手指,“那画面真是太尴尬了,三重奏啊三重奏!”
  薛淼忍笑:“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叶筝发微博了呗,@了顾明益和岑末。段燃还给他点赞了。”白晏翻出手机,点开热搜榜,“你看,许谦原本也点赞了,但没几分钟就取消了。现在上了热搜第九,许谦手滑,看见没,笑死我了,怕不是对家买的黑热搜吧,太缺德了。”
  白晏凑到手机前,眼睛都快埋进去,一条条给骂许谦蹭热度的微博点赞,“噫,怎么还有人写段燃X叶筝+许谦的同人文?现实向abo生怀流,渣贱预警、BE预警,角色死亡预警……草,这么顶吗?”
  看她一通操作保存链接,薛淼很是无奈:“老师过来了。”
  “?”白晏反手将手机盖到大腿上,肃然危坐。
  下一秒。
  谁也没有过来。
  白晏撞了下薛淼,耳尖都恼红了:“你骗我?!”看黎风闲没过来,她又揽过薛淼,细声和她说,“还有,我发现老师微博压根没关注叶筝……”
  “所以?”
  “所以?”白晏把那一脑瓜崩还了回去,“你笨啊!他搞了个小号关注叶筝,还是特别关注!你说这事儿能细想吗?”
  “不能……”薛淼看向白晏后方,疑似重施故技,“老师过来了……”
  “又想骗我!”白晏刚要得意,就听身后有人喊了声薛淼。
  她悠悠撒开手,转着僵硬的上半身,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坐姿文静又大方。
  什么叫狼来了?这就叫狼来了。
  白晏拼命撩着眼尾去瞪薛淼,心道好你个薛淼,学坏了是吧?
  黎风闲佯作没看见她们的小动作,面向薛淼:“你这两周有空带一下叶筝吗?”
  “有。”薛淼顺着应下。然后在白晏千回百转的小眼神里延展出同样的疑问——
  为什么要她去带叶筝?而且一带就是两周?
  “林副最近在筹备一个海外宣传活动,我要和他去F大考察一段时间。”黎风闲补全,“叶筝的进度你可以问姚知渝,这段时间他和费怡也会在闲庭,你不用担心。”
  听完,白晏舒一口气,还好不是孤男寡女什么的……
  薛淼慨然应允:“好,我知道了。”
  “我今晚就走。”黎风闲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薛淼微讶,这种考察活动一般会提前安排行程,之前也没听黎风闲说过这件事,“今晚就走?那、那叶筝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薛淼觉得黎风闲答得比刚才冷淡了些。她很少听黎风闲用这样的语气讲话,如箭在弦,又有点把持不定。
  怕触雷,她没继续问下去。
  一行人挂完水,累的累、饿的饿,白晏提议到楼下的面馆填填肚子,一听又是五星好评,大伙直接应激了。
  “还来?你肠胃是铁做的吗?”
  “如果我做错了事,请让法律来惩罚我,阿门。”
  “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回家下几个饺子算了。”
  斩获了一堆蔼然可亲的拒绝,白晏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薛淼:“淼淼——”
  “我不饿。”薛淼无情拒绝了她。
  决定各回各家后,黎风闲一个人订好机票,到市区的家收拾行李,朝机场出发。
  林副主席约他在一家意大利餐厅见面,座位近窗,能看见一大片草坪。
  他和林振山有一年没见,期间一直靠电话联系,林振山把菜单递给黎风闲,眼尾夹出几道褶皱:“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我不饿,您点就好。”
  林振山招来服务员点餐,复又盘起手,愁眉苦脸低叹道:“哎这次麻烦你了,临时叫你过来,本来是我和老王一起去的,结果他老婆中风了,还哪有心思管这个。”
  一小时前,黎风闲收到林振山发来的消息,说王主任家里有事去不了F国,之前一块办了签证的后备人选没几个,打电话去问都说太赶了,腾不出时间,最后只好找上黎风闲,问他能不能抽两周时间出来。
  黎风闲从不出席这种活动,林振山也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他拨电话,没想到他破例答应了。
  “人这一生啊,什么都不怕,就怕生病。”林振山面带惋惜靠在椅子上,“对了,黎音最近好点了吗?”
  “好点了。”
  “改天我去看看她吧,她还认得我嘛。”
  “认得。”黎风闲说,“她忘记谁都不会忘记您。”
  林振山顿了顿,接着摇头,看向窗外强笑一句:“有时候我宁愿她忘了我。”
  “风闲,你知道的,我们也很难过,尤其是你袁阿姨,她以前最疼黎音了,天天给她做蛋糕吃,我偷吃一块都得挨骂,天天音音前音音后,拿她当亲女儿看。在你四五岁的时候,我和你袁阿姨带黎音去做心理治疗,做了两三次吧,她又坚持自己没病,不愿意再去了。当时我和黎音商量过,我说,你要是不愿意看医生,就把风闲送到天虹,我们一样可以教他唱曲。但黎音不愿意。她说……”
  林振山转过头,将剩下的字一个个挤出来,“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来见林振山前,黎风闲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无法避开黎音这两个字。林振山和他的妻子有恩于黎音,如今林振山已过花甲之年,能聊的未来也许并不多,重提旧事也在所难免。
  他无意清点过去、无意从黎音身上寻获一句“我错了”或者“对不起”,这种情节太俗套了,不是所有亲情都必须言归于好,也不是每个犯错的人都值得记恨。
  上菜过程不算漫长,餐汤到的时候,林振山已经换了个别的话题,说F国那边给他们安排了直升机,开完会可以去环游西部,比旅游还舒坦。
  林振山年轻时也是个名声煊赫的巾生,唱过《玉簪记》,演过柳梦梅,妻子是剧团“天虹”的当家名伶,从针锋相对到日久生情,也算是昆曲界的一段佳话。
  聊着聊着,林振山又提到了和妻子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刀叉也不动了,净抚着下巴,一脸迷醉而不自知,“那会儿袁溪在后台训人,我刚好路过,她就瞪了我一眼,那一眼真的……真的太漂亮……”
  “……而且声音也很好听。”
  这段纯情又烂漫的爱情故事黎风闲听了不下十遍,讲到最后,林振山往往会以一个疑问句收尾。他喝一口柠檬水润润嗓子,在安谧的氛围下娓娓道出那句话:“风闲啊,你谈恋爱了吗?”
  “没。”
  林振山又问:“那有喜欢的姑娘吗?”
  “没……”
  “风闲,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林振山放下柠檬水,眉头紧锁,刚才那点慈祥的气息荡然无存,“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
  黎风闲装作没听懂。
  “别骗我!”
  林振山有点小孩子脾气在身,事事讲究一个明白,隐约其辞言不尽意的,他追你十条街都要追出一个答案来。林振山大有一副唠不清咱俩就都别上飞机的架势。他拎了拎身上那件花衬衫,敞开腿往后靠,眼神犀利,“不回答就是默认。”
  黎风闲:“……”
  “我懂了。”林振山神清气闲地给他一个建议,“要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钟意人家,就看看手机看看钱包,什么置顶照片特别关注或者合照一类的,但凡中了那么几个,那就是喜欢了。网上都是这么说的。”
  谈起恋爱历程,林振山能不眠不休说上三天三夜,他拿出钱包,翻出夹在中间的照片,点在桌上给黎风闲看:“这是我跟我老婆银婚纪念日拍的照片,她钱包里也有张一模一样的。懂我意思吧?”
  几乎是下意识,黎风闲跟着看了眼自己的钱包。林振山精确地抓住这小细节,当场得了劲,乐陶陶问:“钱包里有啥呢?”
  黎风闲坦率地翻开钱包,将暗格里的拍立得照片拿出来。
  “这拍的什么?”林振山掏出装在胸前口袋里的老花镜戴上,“怎么糊成这样?”
  “月亮。”黎风闲说,“在海旁拍的。”
  “你拍的?”林振山不想怀疑黎风闲的审美,可这充满意识流和抽象主义的照片……昧着良心也说不出好看两个字。
  “不是。”
  “哦?”林振山豁然开朗,“对象拍的?”
  “不是。”
  林振山一拍桌,这回总不会错了。
  “暗恋对象拍的?”


第62章 暗恋
  正当黎风闲想绕过这条问题时,林振山一口气接了三四通电话,好几国的语言轮番上阵,那未完成的问题也就抛到了脑后,不了了之了。
  吃完饭,各种流程办完后,他们卡准时间找到登机口,没等多久就上了飞机。
  飞机平稳上升,城市里的光焰被收成一粒粒不同颜色的亮点,黎风闲拉下遮光板,香槟色的阅读灯并排亮起。
  林振山摊开几张纸,手肘支在扶手上,有些发愁地揉按太阳穴。
  “明早F国那边的曲社办了个唱念研讨会,有音乐学院的教授和几个乐团指挥过来听,你说咱这些专业术语要怎么翻译给那几个老外听?就拿这个腔字当例子,唱腔、腔格,写稿的人直接把它译成tune和melody,这明显少了点意思嘛。”
  “如果想保留原来的意思,”黎风闲说,“最好的办法是音译加批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太麻烦了,能不能让曲社给他们打印一张术语对照表,不然光解释都得解释半天。”林振山把那份稿子对折扔桌上,调了调椅背靠下去,“算了算了,不看这玩意儿了,看得我眼睛疼。”
  “聊聊你那暗恋对象吧。”林振山躺得舒服,干脆闭上眼,“什么时候认识的?今年几岁?做哪行?有什么兴趣爱好?”
  黎风闲:“……”
  话没说完,空姐推着小车过来上饮料,林振山要了杯白葡萄酒,浅抿一口,开始欲语还休的那套派头:“风闲啊,我看着你长大……”
  黎风闲一般不会喝飞机上的饮料,看林振山在那唉声叹气,浑身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劲,他也跟着要了杯葡萄酒。
  十多个小时的航班足够让林振山唱满十折戏,就算熬下了飞机,还有两周时间等着他。
  知道林振山是关心他,只是第一次接触“暗恋”这个词,黎风闲不得不加以思量。他看向那盏阅读灯,像在看一束太阳光,刺热感一路从眼球流贯至肋骨,有个名字在他左胸里翻上翻下、来回疾驰,伴同一种让他无法压下,堪称可怕的欲|望。
  他以前养过一只叫小白的鸽子,它翅膀受伤,展不开,迷迷糊糊飞到了闲庭,怕被黎音放的毒饵毒死,他擅自把小白带回了地下室,每天给它喂水喂食。他知道小白一旦康复了就会想念它曾经拥有过的自由,它会想念那更高、更广阔的世界。
  这是无比明确的事实。
  可他执意圈养起了小白。他不想小白离开他。
  深扎在心底的异物终于刺破了那层膜,初露苗头。
  直到被黎音发现,他才如梦初醒——
  小白本不属于这里,它应该是自由的。
  转眼多年,那蜷伏在深处的异物再一次拔地而起,不断疯长、增生,然后完形毕露。
  黎风闲放下杯子,酒水碰出轻微的震荡,像海面涌起阵阵水波。
  林振山挑眉:“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他对林振山的招数已经有了一套免疫系统,是真话是玩笑,一耳就能听出来。
  见他不为所动,林振山咂了下嘴:“没意思。”
  “五年前见过。”黎风闲松开杯脚。
  “五年前?”听罢,林振山差点把酒喷出来,“不是吧,都五年了,你还没追到手?”等气顺了,又拍胸口顿足,“我服了。”
  实际上林振山就没指望黎风闲会给他答案,这会儿心下既惊讶又唏嘘,像他说的那样,黎风闲是他看着长大的,黎音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不懂怎么照顾小孩儿,长时间的虐待和驱迫导致黎风闲无法像正常孩子那样表达自己的情绪。
  韧性再好的皮圈拉扯到了极限,一般也逃不过两个宿命——
  要么断裂;要么以一种失控的方式极速回弹,和肇事的那只手来个玉石俱焚。
  为此,他和妻子咨询过无数位精神科医生,想知道吃药能不能治好黎风闲。
  医生给出答案大同小异:
  吃药只能起辅助作用,无法进行根治,如果想要根治还需要配合正规的心理辅导。
  其中一个相熟的医生告诉他们,人的情绪反应可以分为三种,过高、正常以及过低。反应过低的人会选择封闭自己的感受,这其实是一种保护机制,让自己免受伤害。
  林振山百感交集,也多次同黎音提过,希望她能好好关心一下黎风闲。令他心寒的是,他的好言相劝只能换来黎音一句“你看不过眼可以报警抓我啊。”
  那段时间里,他读了不下二十本心灵鸡汤,各有各的风味,不管是老的嫩的鲜的,还是华而不实的,他照单全收。经过一轮不挑食的吸收后,他发现这些鸡汤最喜欢强调同一句话——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然而没人能说清楚,这个时间到底是多久,这贴良药又会在何时生效。
  一个月?一年?十年?
  林振山一根根地掰过手指,看它们皮肤松弛、指甲暗沉,明晃晃地昭示着岁月不饶人的残酷性。
  五年,对很多人来说,五年是个很漫长的时间,林振山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不知道吧。”黎风闲答得很快。
  且又一次刷新了林振山的认知。
  ·
  “《写真》主要讲的是杜丽娘游园之后自己给自己画自画像的过程,但电影里改成了温别雨给自己化妆,”薛淼打开化妆箱,“所以我来演示一下传统昆曲里的俊扮。所有生、旦都属于俊扮这一类,而俊扮又分为素扮、淡妆、艳妆和病妆四种。我问了下姚知渝,他说按剧本走的话,温别雨这里要画个艳妆,化完妆他会直接跟周海见面。”
  她把要用的油彩、胶水、油烟灰、花粉,胭脂和贴片一一放到桌上:“传统俊扮一般会用绘画化妆和牵引化妆两种方法,比如画眉、画眼圈,涂胭脂都是绘画化妆。”薛淼坐到镜子前,用发网网起头发,“考虑到电影的时代背景,今天就不用太现代化的工具了,美妆蛋、海绵之类的我都收起来了。”
  她拿起一瓶肉色油彩,倒了点在手心:“这个类似粉底的东西我们叫它油彩,一般没有固定的颜色,可以按演员的肤色自己调……”
  “上完底妆再用大红胭脂涂在眼眶周围,颜色最深的地方是眼皮,一点点往下晕染,它会变得越来越淡,这里我们用手指把它抹匀……”
  叶筝捧着剧本站在薛淼后面,将重点全记下来。
  “这盒黑色的东西是油烟灰,画眼圈用的,比普通用的眼线膏要干一点。”薛淼提起一支画笔,沾了些油烟灰,笔尖沿着睫毛根部涂画一圈,“画的时候记得用另一只手按着眉尾往上提。”
  “画好妆就绑勒头带,一定要绑紧,这三根带子是吊眼睛用的,你第一次绑可能会疼,但绑个两三次应该就习惯了。固定好之后——”
  “你们怎么在三楼!”姚知渝推门进来,左右手各拿一杯奶茶,“我找半天没找着人,还以为你们跟费怡出去吃饭了。”
  薛淼停下动作,冷冷地抬脸。
  姚知渝立刻闭嘴,放下奶茶后自动滚到一边去。
  “……大概就是这样,你看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薛淼连续叨叨了一个多小时,这会说话有点发蔫。
  步骤约莫是听懂了,叶筝做了好几页笔记,又有录音,而且薛淼讲得有条有理,就差上手实际操作一下。不过实战可以留着他一个人做,耽搁薛淼一早上,他不敢再把人留在闲庭:“都懂了,今天太麻烦你了。”
  “小意思。”薛淼抽出卸妆巾,“那我卸完妆就走啦,明早再过来。”
  叶筝点头,没多想,他以为薛淼说的是明早再过来是过来带那群小孩。
  卸妆是个漫长的功夫,姚知渝趁他们人还在,顺手扯了条椅子过来,分给他们一人一杯奶茶:“都是无糖不加冰的,看合不合口味?”
  叶筝嗯了声,拿起奶茶浅尝一口。
  怎么说呢,味道怪怪的。
  薛淼喝惯了无糖,正好借奶茶充充电,一吸就是小半杯。姚知渝没事做,手闲得慌,就翻了翻叶筝的剧本,红的绿的,鬼画符一样的字和箭头到处乱飞,姚知渝没翻两页就眼花了,再看几眼估计脑壳都要发昏。
  他合上剧本,疲疲沓沓坐了会儿,突然想起点事,又挺身坐直:“对了薛淼,闲庭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啊……”薛淼说。
  “那风闲怎么跑F国出差去了,他以前不是不去这种活动的吗?林副给他下降|头了?”
  “F国?”叶筝咀嚼着这话,“他去F国了?”
  “对啊,去两周。”姚知渝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不知道?”
  叶筝沉默半晌,从奶茶里尝出的苦味凝聚在了每一个味蕾上。
  再开口时,他稀松平常地笑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


第63章 正缘
  薛淼的指导非常细致,大概是带惯了儿童班,讲课深入浅出,也不嫌这些基本功小儿科。教学需要将自己学过的东西重新整理归纳,至于怎么细化、怎么表达,有没有改良空间,都要教员不停思考,贯穿调和后再教给学生。
  薛淼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宜春令》这支曲有前后两种变化,前半部分的动作基本上集中在手掌和手指上,到了为春归惹动嗟呀之后,节奏会变得明快一点,而且步法比较多。”这段戏没太大改动,按平常那样演就行,薛淼用木尺压了压叶筝的肩膀,“提气的时候不要死绷着,不然走圆场容易晃。”
  “不愧是薛老师。”姚知渝挂着半个耳机赖在软垫上打音游,“这点儿细节都让你抓到了。”
  薛淼敷衍地接了句谢谢。
  姚知渝没开免打扰模式,眼见快破自己的combo记录,他弟好死不死给他弹了个视频通话。
  狗东西。
  姚知渝闭起双眼扯出一个笑,一副恐怖片里的吓人扮相,嫌这样不够,他故意把脸往镜头上一凑,鼻孔朝天:“有病吧?作业写完了吗——还有你这嘴巴怎么回事?被狗啃了?”
  “吃酸辣粉吃的……”姚知涏哈哈两声,一边拧着脖子向姚知渝打眼色,“那啥,老姐有事找你。”
  “哦。”姚知渝退回正常位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下飞机,手机不知道落什么地方了,借知涏的用一用。”姚瑶从姚知涏手里接过电话,打了个哈欠。
  她摘下墨镜,眼睛底下有两片青色,说话慢吞吞:“你在哪儿?今儿奶奶生日,赶紧回来。”
  “在闲庭,待会儿就来。”姚知渝特意把重音放在闲庭两个字上。
  姚瑶神色不变,挪了挪身子,亮出后方亮敞的大厅:“别待会儿了,现在就给我回来。我们都到奶奶家了,差你一个。”
  “行行行。五分钟,就五分钟行不?他们快结束了。”他抓了把头发,“你们买菜了吗?”
  “买了。”
  “OK,那挂了。”
  “别。”姚瑶叫住他,“奶奶有话跟你说。”
  没给姚知渝缓冲时间,手机传到了奶奶手里,老人不太会用智能手机,眯缝着眼看了半天,不知道哪是镜头,姚瑶在一边点了点画面,让她直接看屏幕就行,不用找镜头。
  “知渝啊……”
  “诶。”奶奶有点耳背,他说话得拔高嗓子。不想吵到叶筝他们,他拿起手机从后门出去,“奶奶生日快乐!”
  奶奶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怎么,自顾自说别的东西:“知渝啊,我给你和风闲算了下正缘……”
  姚知渝:“……”还能不能行了,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日子正舒坦着呢,什么正缘歪缘的,实属没必要。
  “风闲今年走正缘桃花运,对象应该是南方人,身形修长、皮肤偏白,性格温和,但也有强势一面。两人在工作上有来往,多是好友介绍,彼此有牵挂,相互扶持,命中无克,就是子女缘薄。”
  工作来往?好友介绍?姚知渝一下来劲了。不是他自恋,但能当黎风闲“好友”的人,除了他满世界可能找不到第二个了。他在脑子里把闲庭的人挨个挨个过一遍,愣是没想起谁是他介绍的。
  符合这两项条件的对象应该不存在。
  为了不扫奶奶的兴,姚知渝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问:“那我呢?”
  “晚婚,知音难求。”老人说起这个就来气,将手机丢给坐边上嗑瓜子看戏的姚知涏,“还不如知涏。”
  行。差别待遇不要太明显。
  被泼了桶冷水,姚知渝挂断视频,翻出黎风闲的微信,如法炮制甩了个视频通话过去。
  现在是F国时间清晨六点钟。
  视频接通,黎风闲调了下镜头。他头发还湿着,拿毛巾随便擦了两下:“怎么了?”
  “找你有事儿。”姚知渝靠在门廊上,语气万分严峻,“有大事——儿”
  一个儿字还没卷完,通讯画面莫名一黑,也没人应声,以为是对面信号不好,卡了,姚知渝正想挂了重拨,没成想画面一闪,又晃回来了。
  卡个毛卡,呸!“喂,跟你说话呢,你扣手机干嘛?”姚知渝肺管子一闷,这家伙精得跟鬼一样,完全不上他的当。他就这样看着画面慢悠慢悠地转了几个方向,桌面水杯一挪,大概是拿来当手机支架了。
  果然,很快,视角固定住了,斜斜地对准椅子。
  黎风闲坐到桌前,把湿发拢到脑后,这才拿正眼瞧他:“你说,我在听。”
  妈的!姚知渝想吐血,这货真是太会拿捏人了,不把你急死也能把你气死。这种人凭什么走桃花运?没把桃花气跑算他走运。
  就事论事,要不是奶奶那句话,他压根儿不会把“恋爱”和“黎风闲”扯上关系。在他看来,黎风闲就长了张断情绝爱的脸,身上又没点活人气息,爱情的种子估计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被冻死在摇篮里了。
  高中那会儿,他明里暗里帮过好几个女生递情书。都是感情刚开窍的年纪,心眼少,颜狗基因蓄势待发,总是钟情于合眼缘的。
  不巧的是,在眼缘这方面,他们学校没人能赢过黎风闲。
  那张脸往教室里一搁就能收获无数惊鸿一瞥,所有男生都成了衬他的绿叶,姚知渝也是其中一片,顶多有个和“和黎风闲玩得不错”的前缀。也是这个前缀,经常会有隔壁班的姑娘过来向他打听黎风闲的感情状态——
  是单身还是有对象?单身的话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有对象的话,对方是什么类型的女孩?
  一次两次还好,后来姚知渝被问烦了,下巴一拗,谁来都很干脆地说“黎风闲不喜欢女孩。”
  气得几个小女生叽喳乱跳。
  姚知渝不觉得他说的这话有什么问题,黎风闲心底就没有“喜欢”这个概念,吃的喝的玩的,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随便,情书拿在手上也宠辱不惊,眼神跟看老师发的卷子一样。他见缝插针找黎风闲八卦过好几次情书的内容,行文是缠绵悱恻还是激进直球;上款是亲爱的黎同学还是简单粗暴的带大名……
  无论他问什么,黎风闲永远都是毫无感情的一句不知道。那些情书整齐地叠在一处,没拆封过的迹象,黎风闲不看,也不给别人看,女生的隐私是保下来了,也不用担心落下黑历史,就是不知道有多少翩然的少女心事折在了这么一双没有温度的手下。
  长此以往,姚知渝也不跟他费口舌了,爱咋咋样。
  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姚知渝发现那些情书全是从其他班输过来的,概不例外。
  他把这事儿当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跟姚瑶提了一嘴,说这算不算是距离产生美?他姐听后一副神棍样儿,推了推眼镜答,距离只能让他美得没有那么明显。
  姚知渝嫌弃得想吐。
  再后来,闲庭发展出了两对搞地下情的小情侣,聊起恋爱细节那是拦都拦不住,两个女生仗着有点经验,聊完自己,又急三火四地分析起了别人,说谁适合找个有主见的女朋友,谁一看就是渣男脸,把闲庭的男生轮了个遍,最后到黎风闲时,两位恋爱大师忽然哑火了。
  他这样的人会谈恋爱吗?是日久生情派还是一见钟情派?
  没商量出个理来,有人拿笔戳了下姚知渝,让他发表发表高见。
  这时的姚知渝已经一心扑在学习上了,两眼不离卷子:“我哪儿知道?谁关心他谈不谈恋爱啊……”
  说是这么说,但如果恋爱对象是“好友”介绍的,那该关心还是得关心一下。
  晾了黎风闲一会儿,姚知渝丢了颗花生糖进嘴里,回归本心道:“我奶奶你知道的,最近不是老喜欢研究玄学吗?她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今年走正缘桃花运。”
  “你什么时候信这个了?”黎风闲在看研讨会的资料,转着笔,眼都没抬。
  “这不是重点好吗?”姚知渝“嘶”了声,“等等,这是不是叫……避重就轻?”
  黎风闲:“……”
  “我应该没有给你介绍过那种……”想不起具体是哪几个词,姚知渝凭感觉重组了下句子,“就是那种……身材丰满、肤白貌美,性格温柔,从南方来的姑娘吧?”
  黎风闲转笔的动作滞了下。
  “我操?还真有啊?”姚知渝吓一大跳。
  他这人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一喝多了就爱拉着人说话,什么浑话胡话都能给你一顿唠。
  有一次他弟给他发了段三十秒的小视频,高清无|码、音质无损,隔着耳机都能听见他鬼叫一样的歌声。那会儿他刚失恋,天天喝酒,醉了就上阵当红娘,给这个牵红线,帮那个搭姻缘。
  据他弟转述,他在KTV鬼哭狼嚎那次,就给黎风闲打了电话。
  姚知涏:欲知后事如何,速打500解锁VIP章节。
  姚知渝:?
  怀疑他弟又在讹他钱,姚知渝发了个五毛红包让他滚。
  现在想想……该不会,真干过这事吧?
  真给黎风闲说媒了?
  姚知渝挠了挠腮帮子,他酒量其实不算差,没那么容易喝醉,坏就坏在一醉了就跟失忆似,连见过什么人都记不起来。
  这事儿经不起细想,姚知渝摸摸鼻子,心觉不妙:“所以是谁?你别吓我啊我跟你说我心脏不好。”
  这时,酒店有人按铃,黎风闲收起资料去开门。
  “哟这么早就有人敲门啊?”姚知渝还在电话那头大叫,“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啊!”
  黎风闲没管他,打开门让林振山进屋。
  见黎风闲在视频,林振山摩拳擦掌走了过去:“大早上的跟谁视频呢?”
  “林叔叔……”离了老远,姚知渝还是一耳朵认出了林振山的声音,语调遂即低了下去,“好久不见。”
  “哦,是知渝啊……”林振山也有点失望。
  “你们聊,我去换衣服。”黎风闲拿起卷在桌面上的领带回卧室。
  “好好,你去吧。”林振山一路看着他走远,直到门关上,他咳两声清嗓,拿腔拿调地问候起了姚知渝,“知渝啊,你吃午饭了吗?最近生活怎么样啊?”
  这声音中气十足,惊得姚知渝毛管起立,忙调低手机音量:“……吃了吃了,生活也还好。”
  “哦,这样,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也到年纪了吧,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啊?”
  结婚?
  姚知渝:“……”看来今天是跟这话题过不去了,姚知渝云天雾地的,还没想好怎么答,就见林振山猫着腰贼溜溜地走近手机,压着声问他:“喂,你认不认识一个姑娘,他和风闲五年前……”
  “我操!”姚知渝瞬间懂了,“黎风闲真谈恋爱了?”
  这玄学有点东西啊!
  走廊左侧,薛淼维持着推门的姿势,不尴不尬地看向叶筝:“那、那明天再练吧,我先走了。”
  “好。”叶筝替她撑住门,仿若没听见走廊另一头的话,笑道,“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我送你回去吧。”
  “那我就不客气啦。”
  姚知渝正忙着人模狗样地和林振山交换情报,手一挥就当是和两人说了再见。
  他缩起脖子,动作像被林振山传染了,猥|琐地凑近屏幕,“有工作来往对不?”
  “没细说。”林振山用气音回他。
  “那他说了什么?”姚知渝跟着放低声音,“来点有用的料啊!”
  “就说五年前见过,现在还暗恋人家。”
  “我日五年前?”这不就和他在KTV卖醉的时间对上了?“他妈的,”姚知渝咬牙切齿,“背着兄弟偷偷——”
  卧室大门咔哒开了。
  眼尖如姚知渝,精准捕获到镜头右下方指甲盖大小的人形像素点,舌尖一勒,口风以八倍速变转,毫无尊卑概念地把这摊子扔给林振山收拾:“哎林叔叔我有事要忙,先挂了,改天请你吃海旁那家新开的餐厅啊,波利尼西亚主题,全I市只有一家!”
  “好,好。”林振山也不是吃素的,心里骂着臭小子怕不是长了八条腿,溜得比狗都快,脸上却拿出了百分之三千的演技,不但接住了姚知渝的戏,还笑得满面春风如胶投漆,“到时候再约吧。”
  挂完电话,林振山回头去看黎风闲,常规的西装三件套,袖扣是他们在机场临时起意买的,镀钯饰面绿色亮漆,款式素净,和胸口的别针凑成一个色系。
  “啧啧。”林振山把手机归还原主,质朴地赞道,“衣服都让你给穿贵了。”
  手机仍有余热。林振山念叨着那家餐厅,说第一次听说这地方,也不知道吃什么为主,口味是重是轻,和波西米亚是不是一个旮旯出来的。
  黎风闲收好电话,听林振山一遍遍复读着那拗口的名字,他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下意识地去纠正:“不是新开的。”
  “啊?”林振山更好奇了,“你去过?”
  “……去过。”
  没人比他更熟识海滨那片区域了。
  黎音曾在那一带租了套房子,没转院之前他经常要带黎音去I大附院复诊,黎音不愿意打车和坐公交,每次出入都要他开车接送。到了医院后,黎音想一个人待着,他就去邻近的海滨吹风散心。
  作为I市的观星圣地,海旁常年聚满了游客和各路摄影发烧友,单反相机一台台架起,黎明过后,人潮接连涨起,摆摊的小贩和街头艺人也争先抢占位置。一张张红飞翠舞的桌布铺地上,卖什么都有,自家种的樱桃、古董级的磁带、现捏的泥人面塑……
  那一整个夏天他都这样频繁地进|出医院。这条长廊几乎成了他第二个家,走几步能买咖啡,哪家店生意最火旺,黎风闲也许记得比导游们更清楚。他垂低眼,不自然地抚了下袖扣,再抬眼时,林振山笑吟吟靠过来,“想什么呢?又在想你那暗恋对象啊?”


第64章 投资
  在F国的交流活动主要围绕传统、创新和传承三大主题展开。主办方是一对移居F国多年的华人夫妇,他们与林振山是旧识,黎风闲刚在会议厅讲完两小时题目,老夫妇就马不停蹄邀请他们到楼上的私人会所休息。
  会所位于大厦的最顶层,九十九层楼高,有一大片弧形玻璃,纵览一百八十度无敌海景,油画般高饱和的蓝天平展在窗外,明净得叫人晃眼。
  老夫妇专程带了茶具和泉水过来,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服务生也很上道,一来就带他们到景观最好的包间。
  选定位置入座后,老夫妇将茶具交给服务生,叮咛他务必用自来水冲洗三分钟,不用加洗洁精,也不能用抹布擦干,甩甩晾干就可以了。
  林振山呵呵摇手:“别啊老谈,我就一俗人,喝不来这么好的茶,别浪费了。”
  “你喝不来是你的事,这是给风闲的。”谈老先生摘下眼镜,就着衣袖擦了擦,“人家讲了两小时课,你倒是清闲。”
  “我也就清闲半天。”林振山道,“晚上就该我了。”
  老太太从提包里拿出一条手绢,丝绸面料,在日色烘烤下涌动着金棕色的流光,面上三朵绣花一下子活了过来,仿佛凑近就能嗅到花香。
  “这是我女儿绣的,可惜今天她有事来不了。”她将手绢递给黎风闲,眉眼含笑,“这手绢就当是赔礼好了。”
  “客气了。”黎风闲不露辞色,接过手绢叠放一旁,没再应话。
  没婉拒,也没收好。
  老太太朝她丈夫一瞥,还欲说什么,服务员带着洗净的茶具和煤气炉进来,谈老先生假意没看见妻子的心思,把泉水倒入锅中,开大火烧煮。
  “以前年轻的时候不懂喝茶,什么绿的红的白的,全都一个味儿。”他掏出茶饼,取一茶匙倒进碟中,用瓷棒碾成细末,再过一遍筛才拨入紫砂盏中,“现在老了,倒是整天研究这些打发时间。”
  林振山对这套茶具颇感兴趣,捏着小茶杯转了转,“你这日子过得够舒坦啊。”
  “哪里。”谈老先生说,“曲社的事情可一点儿也不舒坦,那个日本人你有印象吧,姓藤本的,上回他赞助了一场演出,反响还不错,这回他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说想要修改一下服装,加入和服元素。”他摊手,“你说这能成么?”
  “藤本……”林振山略一凝思,不太确定地说,“是以前老找风闲那个地中海吗?”
  “对。前几天他还打电话给我,问我风闲这次是不是要过来。”聊话间,烧着的水咕噜起泡,谈老先生端起铁锅,往汤瓶里注热水,“我寻思这事儿也瞒不住,就告诉他了……”
  他迟慢地看了黎风闲一眼,“风闲,你不介意吧?”
  “没事。”黎风闲说,“曲社那边已经通知我了,说藤本先生今天早上到机场。”
  林振山诧然:“啥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谈老先生放下铁锅,晃了晃汤瓶里的热水,然后一手逆时针拌和茶叶,一手缓缓倒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你知道有什么用?还能把飞机拦下来不成?”
  “呸!”林振山最看不惯那日本人,手指在头顶上画了个圈,“这老头再敢骚扰风闲小心剩下的头发都掉光……”
  桌底顿然响起手机铃声,老太太拿出手机,嚯一声:“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振山鄙薄:“毛病。”
  老太太接起电话。
  和对方简短交流几句后,她目光转向黎风闲,秀眉轻攒,用唇语示意:“找你。”
  黎风闲点头,从老太太手中接过手机,起身离席,到门外接电话。
  “お久しぶりですね、黎さん”(好久不见,黎先生)
  黎风闲靠在门廊,“好久不见。”
  藤本语气雀跃:“一緒にお食事でもいかがでしょうか?”(能赏个脸一起吃晚饭吗?)
  “我想没这个必要。”黎风闲垂下脸,盯着地上的红地毯,“我以为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果然,电话那头噤了声。
  时间过去一秒,两秒,藤本还是没出声,黎风闲耐心告罄,拇指点上屏幕,几乎是同一刻,藤本的声音传过来:“本当に昆劇を諦めたのでしょうか?”(你真的放弃唱昆曲了吗?)
  黎风闲移开拇指,搭到手机外沿,紧了紧:“跟你没关系。”
  返回包间时,席间聚谈已经转移到了茶叶上。
  老太太看了黎风闲一眼,接回手机,像是想问又无从开口的样子。
  黎风闲明白她的意思,说:“没提上次的事。”
  “唉。那天吓着薛淼了吧。”老太太托起茶碗,掩唇浅啜,“小姑娘才入行就碰上这些事儿……藤本也是,打什么主意不好,非要搞这套坏的。”瓷桌轻碰,老太太搁下茶碗,慈爱笑道,“好了。不聊这个了,他们在点茶玩儿呢,你也过去看看吧。”
  “好。”
  长桌另一边,谈老先生将调好的茶膏推到林振山面前:“第二和第三汤你来吧。”
  林振山跃跃欲试,拎起汤瓶和竹筅,口中念念有词:“第二汤自茶面而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见汤花发起,浮沫乱飘,林振山紧忙收了手,把汤瓶塞给刚过来的黎风闲。
  “你这不行啊老林。发点错了,”谈老先指着茶杯,“你看,沫全都散了。”
  “不就用力了点嘛。”林振山单手叉腰,不是很服气,“再来一次试试!”
  “你先别急。”谈老先生又将另一盏调好的茶膏拿给黎风闲,“让风闲也试试?”
  “喂,你什么意思?”林振山一口干掉那杯零分的茶作,跺下茶杯,“欺负老年人是吧?”
  “欺负谁?”谈老先生笑容敦厚。
  “我!”
  他们站着身,一人一句斗嘴,等水再次加热,灌进汤瓶,两人才意兴阑珊地住了口,双双看向黎风闲。
  黎风闲左手持壶,水柱贴着杯沿打圈注落,右手执起茶筅,指绕腕旋,顺往一个方向搅拌。
  待茶沫上浮,一收即停,没半滴多余的水花淌下。
  “这盏咬得漂亮!”谈老先生赞道,“比老林的好多了。”
  “运气好。”黎风闲放下汤瓶,“再来一次就不行了。”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林振山揣手坐定,“都是自己人,就不用给我留面子了。”
  “这两周辛苦你们了。”老太太闲来无事也在一边调茶膏,“昨晚那几个教授,个个都在更年期,死犟得很,还特别爱杠……你们就多担待担待。”
  “就是!”作为受害者之一,林振山调子都拉高了,“那个谁,胡子拉碴那个,跟他说抒情性吧,他嫌你不够戏剧,跟他说文学价值吧,他又开始扯舞台效果。牛头不对马嘴就算了,还一直在那儿阴阳怪气……”
  “所以说风闲脾气好。”老太太甩给他一个眼刀,“今晚轮到你的时候你可千万得忍着,别跟他们吵起来。”
  林振山胸一闷:“我是这种人吗?”
  “最好不是。”谈老先生秒接。
  面对夫妻俩的混合双打,林振山举高双手放弃抵抗:“行吧行吧,我尽量忍着。”
  “对了风闲,听说你最近在帮知渝训练新人?”谈老先生筛了点茶叶出来,问,“是个演员?”
  “嗯。”黎风闲从实道,“他们剧组的。”
  “知渝这人真是,性格随他爷爷,想一出是一出……”堆好茶叶,谈老先生捡起托盘里的茶虑,拈手中把玩,出词吐气都夹着股沉幽,“这套茶具还是他爷爷送给我的结婚贺礼,听说是在哪个拍卖行拍下来的,那时候还跟他说我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送我就是浪费钱。”
  “没想到啊,现在是派上用场了。”他语意不详,目带审视,睇向黎风闲,“风闲,你知道古人斗茶斗的是什么吗?”
  “一斗茶色,二斗水痕。”
  “是啊。”谈老先生低低笑起来,“但想做到出神入化,光靠技法是不够的,还要有一套好茶具。拿着十几二十块钱的茶杯,就算你技术再好、手法再精湛,也点不出一杯好茶。”他放下虑子,说,“所以在拼茶色水痕之前,还要评比茶具的优劣,茶叶的色相以及白水的来源。”
  “这算什么?”林振山取一片茶叶嗅了嗅,“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游戏?”
  “每个游戏都有每个游戏的规矩。”谈老先生说,“就像以前想进科班,一你得是本地户口,二你得脾气够好,不能跟老师顶嘴,叫你左脚出就左脚出,错了就老老实实挨打,别问那么多为什么。入行后听得最多的问题一定是唱了几年?师从何处?去过哪些剧场?事事都以资历排先。这些门户概念放现在看肯定会被人骂老古董,但行规就这样?你是守还是不守?”
  “老谈。”林振山一眯眼,“说话别绕圈子嘛,听着费劲。”
  谈老先生笑而不答。
  “都饿了吧?”谈老太太将餐单分给对面两人,坐下时有意碰了下丈夫的小臂,“叫点吃的,别光顾着聊天把肚子都聊饿了,有什么事儿吃饱了再说。”
  餐单上多是刺身甜点一类的食物,黎风闲没什么食欲,象征性要了杯饮料,便把餐单放到旁边空位上。
  “风闲不饿吗?”谈老先生拿着点餐机,先戳了个海鲜大拼盘,又加了两碗沙拉,“这里的玫瑰泡芙很出名,得尝尝,真的。”他添上四份泡芙,转问林振山,“你呢,老林,有没有什么想吃?”
  “随便吧,我都行。”林振山懒得去看菜单上的字,一拍肚皮,“别点太多了,我最近在减肥。”
  下完单,谈老先生又和他们聊起这个茶饼的故事,顺便复盘了一下姚知渝祖辈的发家故事,连服务生开始布菜了也全然不觉。
  拼盘冒着缕缕冷烟,各式鱼片码列在冰上,叠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分量十足。
  老太太动筷给黎风闲夹了片三文鱼,强行中断老伴那无休无止的回忆录:“多吃点,都是新鲜的。”
  “谢谢。”
  “你也是。”老太太又给林振山挑了块北寄贝,“这个低热低脂,放心吃。”
  餐桌上一时安静无比,黎风闲喝一口冰咖啡,佐着微苦的余味夹起刺身放入口中。
  软腻的质感粘附在齿舌间,一嚼动,鱼腥味即刻脱颖而出,钻进了呼吸道,泵进肺里。
  胃部也应激似的搅成一团,黎风闲又喝了小半杯咖啡,感觉后背有汗在滑。
  “风闲这是怎么了?”见黎风闲停了筷,面色青了一圈,谈老先生关心问道,“不合胃口?”
  “早餐吃多了。”黎风闲随意扯了个借口。
  “哦,这样啊。”谈老先生笑笑,“那就当陪我们几个老骨头聊聊天好了。”他端起盏杯,仔细瞧着上头的纹路,喟然而叹,“我都十几年没见过知渝的爷爷奶奶了,他们身体还好吗?”
  黎风闲轻轻嗯了声:“都很精神。”
  “那就好。”谈老先生摸着杯子,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故意说给其他人听,“知渝这孩子从小就野,家里人惯着他,没吃过多少苦头,现在跑去混电影圈……”他摇摇头,“真不怕跌跟头。”
  “谈先生。”像是早有准备,黎风闲礼貌地正视对方,“请您有话直说。”
  “好那我就直说了。”谈老先生也不客气,焊在脸上的笑顿时销声匿迹,“风闲,你没必要跟他们混这趟浑水。来拍电影的演员有几个愿意规规矩矩跟你学?一年半载他能学会什么?最多学个皮毛,形似而神不似。现在很多二流剧团都松散了,没以前管得那么严,有瞎改剧本的,有唱错词儿的。你想想,专业剧团都这个样,他们拍电影的能有多少耐心?拿出去不就是让人看笑话。到时候风评差了,给演员买两个新闻就翻身了,他们又不靠这一部电影吃饭,日子照样能过。那你呢?你能吗?闲庭能吗?”
  “好了,别说了。”老太太在桌底下杵他一膝盖,“你管这么多做什么?风闲有自己的想法。”
  “这不叫想法,这叫一时冲动。行内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包间气氛跌至谷底,林振山急溜溜咬断菜叶子往里咽,抹着嘴出来打圆场:“喂你们怎么回事?知道什么是食不语寝不言吗?”
  桌上没人回应他的话,就在林振山写好下一段腹稿时,黎风闲扣上外套站起身,视线往那一排茶杯上掠了掠,最后来到谈老先生脸上,“想过。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闲庭变成二流剧团。电影是我以个人名义投资的,如果成品不能让我满意,我不会让他们把闲庭的名字写进指导栏。”
  谈老先生沉沉呼了几口气,平定下来再说:“就因为是知渝,所以你给那电影投了钱?”
  “不完全是因为姚知渝。”黎风闲说。
  “还有?”
  “因为叶筝。”


第65章 有鬼
  “好了好了。”老太太一手斜斜拦在谈老先生身前——
  一个明确的停火意思。
  “这都是些小事情。”她的语速很慢,带一点儿柔,要让人仔细去听,“风闲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又不是小孩子对吧。”她捏了捏谈老先生的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还闹起了别扭,这要是传出去,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被堵得无话可说,谈老先生头一侧,重重叹气,重新拿起筷子,跺齐筷尖,拣着凉菜碟里的海蜇吃。
  这边算是哄下来了。至于另一位……老太太拉了下披肩,纳闷问,“风闲,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对啊,你脸色怎么回事儿?”林振山碰了碰他的手,“哎,怎么还发烧了?昨晚着凉了?”
  “发烧?发烧就先回去休息吧。”老太太按下服务铃,“我让司机送你回酒店,顺便让他们带点菜和粥。”
  黎风闲也不推拒了,向他们一点头。
  “要走就走吧。”谈老先生还是偏着脸,手搦筷子向外一摆,“实在不舒服就去看医生,免得在这边病倒了,那些小的怪我招待不周。”
  “走走走。”林振山也无意留在客座,“我和你一块回去。”他右手搭着黎风闲肩膀,对两位主人家说,“下次有机会再聚啊,这顿就先谢了。”
  “客气什么。”老太太说,“快回吧。”
  ·
  门外有服务生候着,提前替他们叫好了电梯,刚一过去,电梯门就开了。
  林振山先一步进去,“感冒药带了没?没带的话我那儿有两包冲剂。”
  “带了。”
  等两扇门闭拢,空间锁紧,透明的轿厢逐渐下行,黎风闲才移步靠到角落。视线投向银光烁烁的海面,海鸟拍着翅膀盘旋于低空,像在追逐什么,羽翼扇动,划出锋利的流线形,带动鸟体俯冲向下,迫近水面。
  一眨眼,冷凉的水感浇筑下来,四肢沉坠坠的,黎风闲勾开领带结,拽下来缠在手上,觉着呼出的气还是有点烫,又解了两粒衬衫扣。
  随着楼层递降,他的目光也从俯瞰变成了平视。那只水鸟被他跟丢了,和其他普通的、不起眼的混在一起。
  “还是帮你叫个医生看看吧。”林振山说,“这地方鸟不拉屎的,诊所不好找,离医院又远,万一感冒药不顶用就麻烦了。”
  “不用。”黎风闲对自己的体质习以为常,“过一两天就好了。”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我没有。”
  “嗯嗯,你没有。你最好没有。”林振山猛翻他一个白眼,“你要不问问你自己哪次发烧是能过个一两天就能好的?四五天算快了对吧?还有好几次被你拖成了低烧,卡在37.56度不上不下,过了半个多月才退下去。”
  黎风闲:“……”
  叮——电梯门应声开启。
  地下大堂没亮灯水晶吊饰灰沉沉的一片,空气像被浑圆的吊球吸了个干净,怎么闷怎么来。
  林振山脱了外套搭在手上,“走快点,这儿不太透气。”
  大楼正门口停了辆黑卡宴。司机在车头前抽烟,见他们来了,捏着烟嘴长吸一口,然后往花坛里一碾,招呼他们上车。
  两人一左一右坐进后座,车内浓浓的檀木香,一款廉价又常见的车载香薰,林振山降了点车窗,团吧团吧外套塞腰后当靠垫用。
  他从外衣兜里摸出烟盒,拇指抵住卡扣一拨,抽出一支衔嘴里,眼看向后视镜:“有打火机吗?”
  “Pardon?”
  “噢。”林振山又把烟放回盒子里,前座司机似乎已经猜到他在说什么,扔来一枚塑料打火机。
  很轻一个,里面没什么油了。
  林振山意兴淡淡,也不点烟,就拿着个破打火机玩——滚了半天才滚出点火星子,噗一下又灭了。
  他没有抽烟习惯,这盒烟是交际用的,全是好烟。摸爬打滚久了,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谈合作不刁难你两下都跟没吃饱一样,他一个靠嗓子混开的,烟酒不沾是常识。
  但商场上的人抽的不是叶丝梗丝,是一张张红票子,连吐的烟气都泛着股铜臭味儿。
  纸醉金迷,花天酒地都不是错,商人可以庸俗,可以贪婪,可以自命清高,大抵是劣根性在作怪,这种场合下反而见不得太美好的东西,越珍贵越想糟蹋。
  堕落、沦陷,求不得才是他们热切想要看到的。
  林振山望向黎风闲,也许是体温上来了,脸稍红,眼睛比平时水润澄亮些,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想到了黎音。
  外人总评价他们说,姐弟两有七分像,黎音艳一点,黎风闲清一点,所以一个适合唱杨贵妃,一个适合唱杜丽娘。
  这类抛开事实、单论外貌的闲话趣谈最容易拿来造话题,明攻也好内涵也罢,他们的拥趸永远能找到不同的切入点辩驳论证,各种跟你咬文嚼字,拽文掉书袋,力求“虽然我说不过你,但我文化水平比你高”。
  林振山观摩过双方粉丝的舌战,从表面看各有各的道理,黎风闲既像黎音,又不像黎音,要他来说,他们最为相像的一点不是外貌,而是那份同根同源的倔劲——都是一个生产队里拉出来的驴,个顶个的倔。
  或者文雅点讲,他们一个是刀锋,一个是剑刃,都不太适合过分轻柔的皮囊来盛装。
  “风闲。”林振山合上车窗,“记得你第一次被叫家长吗?”
  突然提起这事,黎风闲有短暂怔忪,隔一会才说:“记得,和姚知渝去打架。”
  “你们两啊真是,”林振山双手成掌,“五年级,只有巴掌这么点大,跑去和人家高中生打架,把你们班主任都气笑了,说哪儿来的胆子,个头叠起来还没人家高。”
  “后来姚知渝说了,”黎风闲道,“说我们是去挨打的。”
  “那可不是。”林振山想笑,“知渝挨打了还知道哭一哭,你挨打,”他隔空指向黎风闲的脸,“就肿着个鼻子眼睛回来,说是自己走路摔的。”
  “他说打输了丢人,不能让其他的人知道。”
  “所以你就不说了?”
  “嗯。”
  林振山这回真笑出来了,“这就是你和知渝不一样的地方。那小子精得很,老师问他是不是打架了,他说没有,他爷爷问他是不是打架了,他立马哭得稀里哗啦的,怎么惨怎么说,还说自己连累了你。唉,我要是你的话,我就……就……”
  “就怎么样?”黎风闲看他。
  “就不会昏了头跟他去打架。”林振山说,“你说你明明那么怕疼,跟他凑什么热闹。”
  “他总有理由说服我。”意思是重来一次,五年级的他,还是会被五年级的姚知渝带去打架,结局不会有任何不同。
  “对。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话,你太顾着理由了。”林振山把打火机和烟盒啪地扣到一起,“是,这样做没错,但理由总是说不完的,而一个人的能力却很有限,哪怕你再聪明,再能吃苦……风闲,你这样真的太累了。”
  “还好,我习惯了。”黎风闲翕然垂下视线,鼻音很淡,“没什么累不累的。”
  这这这榆木脑袋!
  林振山气着了,你你你半天,才说:“活该你五年都没追上人家!”
  黎风闲:“……”
  这招奏效。看黎风闲吃瘪,不敢还口了,林振山乘胜追击:“你看,你是不是也得找个理由才敢去追?做数学题一样推论自己为啥会喜欢她?然后算个百分比还是什么,低于平均线就不追了。”他拍拍黎风闲肩膀,“风闲,你这样真不行,再等下去说不定人家都要结婚摆喜酒了,到时候只能含泪让别人儿子叫你一声干爹。”
  “……不会。”黎风闲回驳,声音不大,林振山一下盖了过去,继续趁热打他的铁,“嘿你在这方面还挺自信啊你,我告诉你啊,长得好看不是万能的,那些明星演员长得也都还可以吧,但为什么不是人见人爱呢?”
  他自问自答:“因为没感觉啊!感觉才是最重要,一见钟情就是这么来的,我和你袁阿姨……”
  汽车煞风景地刹停在酒店楼下,林振山还没来得及展开的回忆录也被一个急刹甩出了八百里。
  “真不用叫个医生看看?”林振山摔上车门,挺用力,像在报复刚才那个刹车。
  “不用,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睡一觉就好了。”
  “行,那你上楼就好好睡觉。”F国的夏天炎热干燥,亚热带地中海气候,怕被烤成人干,林振山健步走进酒店,按停电梯。
  合到一半的门重新打开。
  两人进入电梯,听见手机叮咚响,林振山以为是自己的消息,掏出看,啥也没有。
  电梯内四面全是镜子,林振山站到按钮面板前,对镜拉正自己的温莎结,忽然,他手一定。
  “黎风闲。”林振山直呼他全名,眼睛半压着,目光透过镜面落到黎风闲脸上,“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黎风闲右手还卷着领带,他把手机换到左手,收藏了对方发过来的影片,有点发懒地回他。
  “像个十八岁的怀|春少男。”林振山中肯点评。
  都神经衰弱了还能含情脉脉,说没鬼就有鬼了。


第66章 拧巴
  回到酒店,黎风闲吃了两粒退烧药,迟迟不见有睡意,他只好打开电脑改下后天要用的PPT。
  原计划需要他在九十分钟内讲完昆曲数百年来的兴衰和变更,以浣纱记为起点,到申遗以后出现的“新美学”、趋近现代化的舞台布局等,事无巨细全都要讲。
  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落地F国后,他们收到主办方通知,说九十分钟太赶了,可以酌情删减两到三个不那么重要的部分。至于什么是“不那么重要”,对方又吭唧不出一个标准答案,让他们按心情来就好。
  黎风闲一坐就是一下午。等他改订出第二个版本,日头早下山了,天色脱去一层,高楼挂着的霓虹招牌节节亮起。
  将PPT发给主办方后,门铃两长一短有规律地响起。
  “我还以为你在睡觉。”林振山换了套正装,提着个保温袋站门口,“醒着正好,吃点东西吧。”
  “不饿。”黎风闲按开房灯,垂投下来的光亮得扎眼,他拧动开关调暗几度,才稍稍适应下来。
  “不饿也要吃。”保温袋咚一声搁桌上,林振山从里头拿出三菜一汤,还有一瓶开胃现榨的果汁,“今晚你就别用去了,吃完好好睡一觉,睡不着就吃片安眠药。”
  菜是餐厅大厨做的中餐,两素一荤,林振山拍拍椅子:“过来,吃不下也吃两口,就当是陪我吃吧。”
  黎风闲拿他没办法,只好烧一壶热水帮林振山洗个杯子出来。
  离晚场交流活动还有两个多小时,林振山这会很是松闲,靠在吧台左看看右瞧瞧,又从钱夹里翻出一张名片。
  “实在难受就给这个人打电话,他是医生,中国人,袁溪的表弟。”知道黎风闲从小就不爱看医生,林振山索性将这人往“自家”方向提,大旗先挂出去,至少顺耳些,总比某位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听起来亲切。
  “嗯。”黎风闲无所可否。
  草草解决完这顿晚饭,林振山窝在沙发里晾肚皮,两根手指托着本历尽沧桑的小型笔记本——
  封皮焦黄曲翘,软不拉耷的,像在水里泡过一遍。
  内页全用白线缝在一起,是本手工钉装的线装书,能看出整理者是个考究人。
  幸好时间这把杀猪刀削皮不伤肉,内文字体依然清晰有致。
  “讲什么不好非要讲紫钗记?现在都没几个剧团演全本了,用的还是八几年的录像。”林振山惋叹一声,“老谈这人真是……轴得要死。”
  “天虹的?”黎风闲选择性接收前半段话。
  “嗯,天虹第一次出国演出,唱的就是折柳阳关。”林振山把笔记本盖到腿上,仰起脖子,凝注顶上飞碟一样的烟感警报器。
  “那会儿袁溪和搭档天天吵架,从早到晚不带歇的,妆造能吵,走位能吵,吸气慢了半秒也能吵。两个人一碰面就犯病,谁劝都不好使。后来团长觉得他们吵架吵得挺有创意的,就搬张椅子过去,一边听他们吵架一边改剧本。”
  “那时候没人看好天虹,都说我们是观光团,到欧洲走个过场而已,凭什么能拿奖?连我们自己都这么想。几十个剧团参赛,凭什么是我们?出发前谁都不敢提比赛两个字,就当是场普通演出,尽力就行。可咱们团长说……说天虹能拿奖,一定能拿奖。”
  林振山万感齐上,指关节抵在眉心压了压:“可惜没等我们回来他老人家就走了,留下这么一个剧本,媒体夸他的话一句没听着……早知道就不在欧洲庆功了,说不定能赶上最后一面,圆他个心愿。”
  黎风闲清理完桌面,坐下,给林振山倒了杯水:“但你们把他的心愿保护得很好。”
  林振山笑开:“折柳阳关?”
  黎风闲摇头道:“是天虹。”
  停了一息,林振山才愔愔接过水杯,别过头啜一口:“所以风闲,你别听老谈扯那些大道理。他们那圈人就喜欢搞血统论。血脉一定要正、要纯,要师出有门,就算你唱得再好,贡献再多,叫不出名字的一律打成野班子,说什么都是邪门歪道,有失正统。真按他们那套标准来搞传承——”
  “说真的,还传个什么劲儿啊?早晚不都得绝后?”
  喝完一杯水,林振山起身散步消食,绕着房间内沿走:“你也看见了,这几年讲座开得越来越多,从大学开到高中,从国内开到国外,内容大差不差,都是些理论上的东西——什么是气口啊,什么是正字正音,什么是以四声协五音……”
  “但想教会老百姓‘看戏’,光靠事先教育是不够的,很多内核不是一本书,一段录像就能讲明白,得让他们亲自去看、去感受。那么问题来了,你靠什么吸引观众呢?”
  绕了房间一圈,林振山到窗台前站定,摆弄起主办方送的塑料小花,像发现什么新玩具,笑着拈了拈花瓣:“早年曲高和寡的亏我们吃了,没钱、没观众、没新人。一场演出百来块工资,二级八百*,一级一千*。到八十年代末,转行的人越来越多,不用养家糊口还好说,有家有孩子的,谁愿意跟你这么个熬法?这可是戏曲史上明确记载的事实。”
  “后来国家开始投放资源,救活了一批项目,也有剧团主动复排传统戏了……结果呢?还是没观众啊。没观众就没市场,演员也是要吃饭的,梦想吹得再好听也不顶用。为少数人服务是没前途的,昆曲之所以没落,是因为不愿意与时俱进。像老谈那种,他是个理论家,他不懂演员是什么心态,他不知道申请经费,请人排戏是多麻烦的事儿,他只知道这是联合国给的荣誉,你们不能动它。”
  黎风闲看着他的背影,眇眇忽忽,像回到二十年前,那时林振山也是这样站在窗边给他讲剧团里发生的事情,天南海北,再艰厄的苦难他都可以挂着笑说出来,变成一个个逗趣的黑色幽默。
  有时候林振山会望着剧团荒芜的后院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叫一声林叔叔,等林振山转身,继续眉飞眼笑地说他的故事。
  天虹和闲庭不一样,他们团长半路出家,手头经费拮据,成立初期走了不少弯路,人脉也没好好疏通,演出全靠募款和赞助。
  林振山师承名家,父母都是生意人,小时候养尊处优,不愁吃穿,殊不知离开家门后,曾经最激扬的雄心壮志一朝成了最不值钱的白糖二两——
  说到嘴边是甜的,但不管饱。
  只有走过这条路,才感悟一切理想主义的词汇都是象牙塔里的高墙。
  所以林振山经常告诉他,坚持是一件很难的事,但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如果毅力不足以让你支撑下去……那就尝试让自己爱上它。
  黎风闲走到他身旁,除去发间变白,林振山还是当年那个首屈一指的巾生。年轻时养成的生活习性年复一年地保留下来,银灰色西装裹在他挺实端方的身躯上,嗓音苍劲,带着点锉磨出来的颗粒感,不显老态,倒有种另类的潇洒。
  “住我对门的老太太今年九十六岁了,没读过书,字都认不全,但能哼哼两句《思凡》,我问她从哪儿学的,她说没学过,是跟电视里的人唱的。”林振山把塑料小花递给黎风闲,“去听讲座的不一定有人家老太太学得快。传承嘛,先想好怎么传下去才是正道,上上电视上上电影又不是坏事,非得上长安大戏院才叫正统?”
  “我明白。”黎风闲接过小花,分量轻飘飘,盆底还有点割手,塑料得名副其实。他转了转花盆,不知道碰到什么开关,花身左右一摆,细管里居然冒出片新叶子。
  “好兆头。”林振山管不住手,逗猫似的勾勾叶子,“你看,这就叫枝繁叶……”
  茂啊。
  正想说句勉励的话,结果那绿叶十分没良心地往后一闪,不打算配合他的演讲,蔫溜溜地倒下去。
  林振山:“……”
  什么东西?
  “咳。”他缩回手,神色自若道,“二十一世纪了,封建迷信不可取。”
  “嗯。”黎风闲又拨了拨叶片。
  这次它没躲,叶片一卡一顿地竖起来,向着林振山的方向摇了摇,举止傲慢,像在和他示威。
  岂有此理?林振山不服,胜负欲上来了:“你再按一次试试?”
  黎风闲照做,叶片还是那副招摇的模样,原地蹦弹两下,没有要萎落的迹象,轮到林振山一碰,它又惨兮兮地弯下去。
  跟这枚反叛的叶子玩了几轮,林振山终于投降认栽,十次有九次都是他倒霉,到黎风闲手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堪称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一玩具也能这么偏心?哪家公司做的?”林振山翻过花盆,意图找到这破花的发源地,“概率也太假了点。”
  然而盆底空无一物,连个安全标签都没有,不知道主办方从哪个坑里搜挖来的。林振山把塑料花抛还给黎风闲,强死强活找了个补:“你带的那小演员是不是姓叶?算你俩有缘好吧……”
  他小声咕囊:“……就听你话。”
  “是吗。”黎风闲抱着花盆,绷了一整天的神绪松弛下来,手指挑起一截叶片,轻声否定了林振山的评价。
  “他不听话。”
  “怎么?”注意力顿时转移到这句话上,林振山摸摸下巴,“比闲庭那几个还难搞?”
  毕竟坊间有传,闲庭新一代个个都是小霸王——年轻、有活力,又不服管,身上永远背着个引爆器,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一听有人说闲庭坏话就全自动放炮,连指甲盖都刻着护短两个字。
  这里面有多少夸张成分,林振山动动脑子也能想明白。对闲庭有意见的人一抓一大把,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跟你争斤论两,进而上升到教养、品行、道义问题。
  说穿了不过是少年气盛,也是这个年龄的通病,在大环境下根本评不上什么毛病,不过放到科班前辈眼里则完全不同,一顶嘴就犯了大忌——以前老师怎么要求他们,他们就用同样的方式去规限下一代。
  脾气冲的会直接给新人们上规矩,丁点儿情面都不留,或者一通电话打到黎风闲手里,让他多管管这群兔崽子。
  可这么多年,林振山就没见黎风闲刻意“管”过这群刺头。
  别人告状那些话他多数都当耳旁风给放了,除非遇上一些瞎编乱造、扣帽子的责难,他才会坦实地跟对方说——先惹事的不是闲庭。
  明明没半句重话,却愣是把人气得找上协会主任诉苦,说他们上梁不正下梁歪,而这根上梁可能还会追溯到黎音、黎风闲的外公,又或是某个更古早的人物,五六十年前的旧账挨个算,搞得林振山一个头两个大。
  他知道黎风闲是真不爱操心这种事,原则之内,不越线就行,没其他剧团那么多禁令,主推一个奔放和自由,老的小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林振山见过这群后生。本尊们没有谣传中的那么野蛮生长,见了他会安安分分叫声林叔叔好,再轮流倒茶敬零食。
  但真要论广大意义上的听话……除了黎风闲一直在带的薛淼,其余人高低有几斤反骨在身,时不时冲你唱个反调,作个小妖——当然,这都是混熟以后的事,崽子们再疯也不会主动去咬外人。
  他以为黎风闲对“不听话”这件事已经安之若素,难得听到抱怨,心里那股八卦劲一下上来了,长眉微挑:“跟你耍大牌了?还是迟到早退偷懒喊累吃不了苦——”
  将能想到的“原则以外,越线的事”全念个遍,见黎风闲没出声,林振山瞪起双目,疑惧暗生:“不会全中了吧?”
  看给愁的。
  “是太勉强了。”黎风闲说,“练习强度都快赶上薛淼了。”
  此言一出,林振山不禁讶异:“他这……没受伤吧?”
  薛淼是圈中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小辈们没一个能赶上她的训练时长,日程排得比科班学员还满,要不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二十四小时全泡在练功房。
  这种近乎自虐的练习方式需要日积月累的基本功来支撑,且通常以年作单位。
  没受过系统性的训练很容易拉伤挫伤,一个发力不当,核心失衡,轻则脱层小皮,重则韧带撕裂,哪个都不是金贵大明星能遭的罪。
  黎风闲微微叹气:“暂时没有。”
  “往好处想,有这觉悟也是好事吧……”说着,林振山横目右扫,意有所指道,“反正你们闲庭出来的个个都是倔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黎风闲:“……”
  接下来,两人又对了对明天的行程,早午晚分别要跑三个不同的地方,完事后还要去曲社教戏,几乎腾不出时间休息。
  主办方虽然安排了两个助理帮忙,但都是本地的大学生,经验不足,也没话语权,最多负责一下文书工作,以及给他们当传话筒,向负责人转达他们的需求。
  像明天那种场子,两个助理显然不够用,主办方大概也心中有数,提前和他们道歉,说尽量多叫几个人过来。
  林振山正想联系负责人问问明天的人手安排,对方就发来一份名单表,一共五个人,其中还有个眼熟的名字。
  “嚯,谈俪,老谈怎么把他女儿塞进来了?”林振山一肘子拐向黎风闲,“你记得谈俪吗?小时候见过的。”
  “没印象。”黎风闲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个“小时候”估计是两三岁的事了。
  “好好一个博士生来给我们当跑腿,真是屈才了。”林振山存好这几个人的手机号,再抬首,对面大厦的LED大屏幕毫无预警地亮起白光,一排红色大字飞驰而过,从中迸脱出一道清丽剪影——
  画面中的少女身披白纱,手捧鲜花,端坐在宫殿中央,两边耳朵各扣一枚紫藤耳坠,随着镜头推进,光润清湛的眼眸微微挑高,嘴唇自然微张,庄严与高傲并重,完全不逊于艺术家笔下的神女。
  “这不是最近挺火的那个明星嘛?”林振山问,“岑末?是叫这个名字吗?”
  “对,知渝那电影找她了。”
  不过两句话的工夫,画面里的场景翻转,少女抛下那身婚纱,来到了沙滩,以背心热裤示人,怀中捧花也变成了排球。两脚前后开立,左手抛球,一个漂亮的发球姿势。
  林振山受不住这忽闪忽闪的光效,按着眼窝缓了缓:“那行英文写的什么?我都没看清。”
  “恭喜岑末首张数字专辑销量破四千万。”黎风闲照直翻译。
  “四千万?”林振山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孤陋寡闻,“难怪公司这么舍得花钱,广告都买到F国了。”
  “这是粉丝投的,不是公司。”
  “……厉害。这还要公司做什么?粉丝出钱又出力,广告费都替他们省了。”林振山对这套粉圈玩法兴趣缺缺,也无意了解更多,反身去茶几接水,回来时却发现黎风闲出奇的投入,一眼不眨地望着那块电子屏。
  视频背景不知道什么时候跳换到学校礼堂,少女坐到一架钢琴前,腿上盖着大一号的校服外套,和身旁的男生联弹演奏。
  作为粉丝应援,短片自然以岑末为中心,所有素材都经过后期加工剪辑,因而视频中的另一人始终没有入镜,仅有一双手闪映而过。
  但黎风闲还是认出来了。
  那双手指甲平整、指骨瘦长、隆起的部位苍白有力,筋络起伏的纹路像一条条青色藤蔓,从手背不断向上攀缘,直至没入衬衫袖口。
  他曾无数次观察过这双手。
  握着话筒时的从容自在、伶仃垂落时的孤立无援,左手有很多下意识的小动作,每次舒张和收紧都能看见皮肤底下清劲的骨架,仿佛是由某种坚不可摧的物质雕刻而成,碾不碎压不垮。
  “……风闲?”
  林振山眯起眼看手表,“快八点了,我先出门了,你晚上好好休息。”
  “我和你一起去吧,一个人讲三小时太累了。”黎风闲收起心神,侧身去拿挂架上的外套,全然不给林振山驳回的机会,直接回房换衣服。
  “唉……行吧。”心知劝不住他,林振山瘫坐在沙发,目光停留在对楼的大屏幕上。
  下了戏台,出了闲庭,他从未见过黎风闲对谁表露过这么深晦的注视。
  那视线滤掉了所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光污染,清淡得像在看一件易碎珍宝,每个落点都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将重量交付出去。于是藏匿其中的情绪被迫压缩成一个小白点,坠在颜色最深的地方。
  林振山一拍脑袋。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什么叫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他点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岑末,下面自动弹出一堆关联词——
  岑末承认恋情
  岑末官宣
  岑末真名是什么
  岑末《聆风音乐会》视频
  岑末叶筝
  怪不得眼神那么拧巴!
  原来女神已经有男朋友了!
  林振山果断找到姚知渝的微信,发了个裂开的表情过去。
  姚知渝:晚上好,林叔叔[拥抱]
  林振山:完蛋了
  姚知渝:?
  林振山:风闲好像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姚知渝:谁?
  姚知渝:你又知道了?
  林振山:就那个,你也认识,就在你们剧组……
  林振山:[苦涩]


第67章 查岗
  医院走廊清静,整个候诊厅也就五、六个病人。
  “什么东西?”姚知渝满头雾水地刷着手机。
  短短半页的聊天记录看足了三分钟,确定每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又不像是正常人类能写出来的句子。
  都几天了,他林叔叔的时差怎么还没倒过来?刚入夜就开始说梦话。姚知渝从长椅的另一侧横移到叶筝身边,分一半手机屏幕给他看,窃声道:“给你看个鬼故事。”
  “嗯?”叶筝昨夜没睡好,现在恹恹的,出于惯性,他先应了声,再抬高帽檐去看姚知渝伸过来的手机。
  不看还好。这一看,头更痛了。
  “吓人不?”姚知渝向后一仰,头枕在椅背上,拇指上下滑动屏幕,用一种刁钻的角度斜斜地看向叶筝。
  叶筝没抬头,姚知渝只能看见他吹洗干净、略显蓬松的头发。下一秒,叶筝像感应到他的目光,重新压紧了帽子,连鼓起的短发一道压下去。
  “吓人吗?”叶筝反问。
  “当然吓人了。风闲这人很能藏事儿,只要他不开口,谁都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到了林叔叔面前,他多喘口气都能被抓包,没点猫腻林叔叔也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儿逗我玩。”姚知渝按下锁屏收好手机,话说得很慢,似乎是在认真回忆。
  “以前很多人都觉得风闲傻,非要去接黎音的班,守着个半死不活的闲庭。说实在的,连我都劝他放弃算了,那段日子有多难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是身体吃不住,倒不如脱手卖了,赚一笔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本来他也告诉我说他打算签合同了,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他贴着椅子往外滑了一截,两手插|进卫衣兜里,“最后林叔叔让我别管这事儿了,他说黎风闲不是傻,是他想通了,这就是他想做的事,他就要闲庭。”
  到这儿,姚知渝停住了,左右扭扭脖子,右手绕到颈后重一下轻一下地捏着,起承转今天的正题:“所以说,只要是风闲想要的,他想尽办法也要拿到手,区区一个不该爱的人——”
  空阔的大厅播放起了叫号声,叶筝对了下号码,指向对面的诊室,“到我了。”
  “哦哦。那一起进去。”
  医生和姚知渝是熟人,一进门就互相打招呼。
  “知渝,好久不见。”
  “是有段时间没见了陈姐。”
  诊室内的护士貌似早有准备,上前接过轮椅,推着叶筝到正桌旁侧。脚踝上一个紫黑色的显眼包,医生询问完病情,又开了两张单子让叶筝去做检查。
  医院人不多,基本不用排队,等拿到片子再回来见医生,前后不过半小时多一点。
  “还行,不严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医生取下灯箱上的X光片,和叶筝开门见山:“你这儿以前做过复位手术,加上愈合得不算特别好,如果再不注意点,以后可能还要挨一次刀子。”
  叶筝配合点头:“知道了。”
  “临床上也见过不少像你这样的病人,天生对痛感不太敏锐,有些人连自己骨折了都不知道。”医生把片子递给叶筝,推了推眼镜,转到电脑面前开药,“不管怎么说,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不要等疼了再来看医生。”
  “好。”
  开完药,医生捶了捶尾骨,眼神越过叶筝,看向他身后的姚知渝,一副老朋友唠嗑的气态:“你多盯着他点,至少一周别下床。”
  “知道了。”姚知渝长松一口气,两条胳膊没骨没皮地搭在叶筝肩上,“辛苦了陈姐。”
  “辛苦啥辛苦,这是我的工作。”陈医生捞过刚打印出来的处方笺,在底下签名盖章,顺嘴问,“风闲呢?他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听见这个名字,姚知渝心虚地咳一声:“……还行,就那样呗,挺好的。”
  “哦?”陈医生闷笑,“看来还瞒着风闲?”
  “哪能啊!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瞒他。要他回来发现这大宝贝缺胳膊少腿的,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再说了,他天天跟查岗似的,上来就是叶筝怎么了叶筝还好吗,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媳妇儿快生了,耽误一秒都是死罪。”姚知渝一张嘴光顾着自己说,全然没察觉到叶筝脸色越来越僵,“我吧……就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就算是死也得选个体面点的死法,你说对吧叶筝?”
  做检查前摘下的棒球帽反扣在轮椅把手上,叶筝趁姚知渝不为意,装聋作哑地取下帽子把自己的脑袋盖好。
  姚知渝等了片霎还是没等到声儿,于是又叫了遍:“叶筝?”
  “……我有点晕,你刚说什么来着?”
  “晕?”姚知渝现在最听不得这些词了,什么晕啊痛啊疼啊的,他就跟个操碎了心的家长一样,绕到轮椅跟前去揭叶筝帽子,“好好的怎么头晕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快让医生看看。”
  “没,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叶筝死按着帽子不抬头,“你别担心。”
  “那怎么行?来都来医院了,有哪儿不舒服一次性看完。”姚知渝意志坚决,立心要去扒叶筝帽子。
  正掀起一个角,陈医生瞟了下叶筝,眼光微转,偷笑着岔开话题,把开好的药方拍到姚知渝后肩上:“好了,药记得一天涂三遍,好好吃饭多休息就不会晕了。”
  有了医生保证,姚知渝这才舍得罢休,撒开叶筝的帽子,顺了顺胸口道:“那就好,你可千万别吓我,要是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说,不然风闲真会找我算账的。”
  他夹着药单接过叶筝的轮椅:“陈姐,我们先走了,改天请你吃饭啊。”
  “每回都这么说,你倒是来约我啊!”
  “这不是看您太忙不敢打扰嘛……”姚知渝轻悠悠带上门,将陈医生谑人的笑声隔断在门后。
  离开诊症室,叶筝猛不防被廊上的冷气吹了一脸,凉风随着鼻腔涌上大脑,颅底像铺了一层冰面,冷冷腻腻,给发烫的脸来了份降温大礼包。他拉好口罩,待心情安定下来,视线不期然地和一个趴在椅背上写作业的卷毛小孩对上。
  小孩眼睛溜圆,瞳色偏浅,一路追着叶筝看,右手在作业本上涂涂画画,发现新大陆一样欠了吧唧地拉了下旁边打手游的校服男生:“哥!我也想坐那个!”
  “坐坐坐,坐你个头!”男生顺着他的方向回头看。
  是个十来岁的高中生,眸眼和小孩同出一辙,琥珀色的双目正一眨不眨地审量着叶筝。
  好在男生并未过多在意他,看了一会儿就兴致索然地扳正小孩的脑门,手向下,一巴掌抽在他腿上:“把你腿打断就能坐了!”
  “嗷!我是病人——你居然欺负病人!我要告你虐待儿童!”小孩一串连珠炮嚎得人耳朵痛。
  叶筝向后一靠,声音淡淡:“还好我姐下手比较轻。”
  “嗐,我姐不一样。”姚知渝挺直腰杆,隐隐有些小自豪,“她舍不得打我,最多吓唬我两句。”
  把轮椅停到角落,姚知渝对着药单扫码缴费。
  取药窗口在大楼的另一侧,他把药单揣兜里:“你在这儿等我,我拿个药就回来。”
  “好。”
  刚迈开一条腿,姚知渝又折回来,拎起叶筝的外套帽子给他包上,抽紧帽绳,在叶筝脖子前打了个蝴蝶结,“好,就这样,别到处乱跑啊。”
  叶筝被迫缩着脸:“知道了,妈。”
  路过的病人和家属频频回头观赏叶筝这粽子似的造型,他低下头,两手搓在大腿上,提了提运动裤——
  右脚脚踝乌黑乌黑的,看上去很是渗人。
  要不是薛淼先发现了,他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种程度对他来说都是小伤,没去医院的必要,休息个一两天就好了,可姚知渝不这么想,他一看到他那猪蹄子,魂都吓飞了一半,连打好几通电话,守着他忙前忙后。
  等司机来了,姚知渝恨不能抬个担架把他运下楼,一根脚趾头都不让沾地。
  叶筝当机立断否决了这项提议。
  姚知渝拧不过他,只好退而求其次,由他和司机一左一右扶着叶筝,服侍他下楼,一步一停,或者两停,花了十分钟才走完一段楼梯。
  其实叶筝很想说他自己能走路,又没多大个痛处,蹦两下都可以,结果这段话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姚知渝一直冷飕飕地盯着他,好像多说一句都会被物理静音。
  上车后,姚知渝对着他的猪蹄子拍了好几张照,之后又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一会儿一个小姚总,低声下气的,他就这样一路被小姚总伺候进了这家高端私营医院。
  停车的地方有两个护工推着轮椅过来,一行人侃然正色,他就负责当个被运送的肉|体,横的竖的都随便了。
  姚知渝是真怕他落下什么病根子,比他还担心这副身子骨,大少爷没多少照护人的经验,干起活来慌得团团转,害他都不好意思了。
  那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仍在打闹,小的那个一直在哭,大的那个被他吵得不行,脸红脖子粗地捂他嘴巴:“再叫我就走了!”
  前排一对中年夫妇转过头,好声好气劝导男生:“哎呀小心呛到孩子!”
  “就是,有话好好说嘛……”
  小孩扑楞着去抓男生的衣领,眼泪鼻涕一块流,整张脸憋成一只吹胀的红气球,手里的铅笔也甩掉了,擦着平滑的地板滚到叶筝鞋边。
  “这可不行!”中年女人大惊失色,拐杖也顾不上杵了,嚷嚷着分开两人,“别别!他快喘不上气儿了!”
  几个人动静太大,前台护士一拍桌,喝停他们:“干嘛呢?别吵架!”
  门口又陆陆续续进来四五个人,全是身着制服的保安人员,分成两派左右包抄,把这对兄弟围在中间。
  中年夫妇还在谆谆开劝,男生瞄了瞄周围的人,攒眉松了手,小孩也不哭了,抱着作业本一噎一噎地抽气。
  “这才对嘛,互相体谅一下,听阿姨的话,握个手就和好吧,以后多沟通,多交流,都是一家人对吧……”中年女人拉过他们的手,一上一下叠在一起。
  男生和小孩面对面,怨艾地盯着对方,在多方人马的见证下悻悻然完成了这个和好仪式。
  叶筝弯腰去够那支笔,肩头忽然被人从后按住。
  “说了让你别乱动,好好待着。”姚知渝蹲下去,捡起铅笔,向前台护士使了个眼色,扬手抛过去。
  护士接住铅笔,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你叫的保安?”叶筝问。
  “对啊,隔大老远都能听见他们在吵架。”姚知渝把药袋挂轮椅手柄上,推着叶筝远离战场。
  司机在门口候着,又是一前一后护着叶筝上车,刚坐定,他手机一震,收到新消息。
  黎风闲:看完医生了?
  来的真是时候,消息灵通的程度不异于在他身上安装了定位装置。叶筝扣好安全带,回道:看完了,刚从医院出来,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
  叶筝:你怎么知道的?
  黎风闲:薛淼和我说了。
  黎风闲:这周你先休息,其余事等伤养好了再说。
  叶筝:……其实不严重
  黎风闲:不行。
  聊天界面上方反复出现正在输入的字样,叶筝半天没等来下文,两根拇指无所依归地点着屏幕空白处。
  正想要不要找点别的话题,消息嗖地刷新了一条。
  黎风闲:姚知渝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这行字方一出现就被撤回了。
  比眨眼速度还快,若不是对话框提示了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叶筝几乎要怀疑那是一场幻象。


第68章 红包
  什么叫奇怪的东西?
  姚知渝这人一旦扯起皮来十头牛都拉不住,怪话更是信口拈来,要一一汇报过去恐怕几千字都写不完。
  手机那头还是没有消息,长时间待机后,屏幕彻底暗下去。
  或许是直视光源过久,视网膜上弥留着视觉残像,叶筝眼前出现一点不规则的光斑,好像仍能看见对方那张朦朦胧胧、淡绿色的风景头像。
  车子驶入冗长的隧道,黯黄的照明灯在车身的高速运行下形成两条细细、平行的亮线。
  叶筝试图在心里模拟还原出黎风闲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毫无波澜的调子,尾音略为降低一点,和一支点燃的烟相似,细而柔软,在风中慢慢淡薄,然后散去,除却残余的尾韵,他几乎找不到它存在过的证据。
  叶筝就这样盯着手机,手指在打字框边游移,再次收到消息提醒时,轿车正好离开隧道,明朗的阳光下,手机屏幕微微反光。
  黎风闲发来一段语音。
  叶筝戴上耳机,听他在另一边问:“姚知渝有没有乱说什么?”
  背景隐隐约约带有回音和流水声,清凉的气息充满整个耳道,那是一种活跃的冷锋,飘飘渺渺响在远处,听起来非常不真实。
  叶筝右手捂住耳朵,像是要把耳机推得再进一点,再紧一些,空出来的那只手打字回他:没乱说什么
  黎风闲明显不信:“真没有?”
  背后的水流声停住了,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好比贴着话筒说话,搔得叶筝轻轻的痒。那一刻叶筝像是中蛊了,全身都焦急地散射着热气,任何一点细微的反馈都能让心脏在胸腔内隆隆作响。
  这几天下来,叶筝感觉他坐上了一台直上直下的跳楼机,没有延缓地带,被地心引力拉着下坠,到地上,到峡谷,到海里,到每一个看不见光的地方,要他碎成一把砂,分崩离析,永无止息地浮在空中,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心跳和脉搏。
  他不知道现在打字的这个人还叫不叫叶筝,他只知道这个人被诱出了私心,不自主地跟着下蛊人的指引敲出一行字。
  “他给我看了一条消息,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就在我们剧组。”
  消息发出去后,神经细胞终于挣破了延迟,叶筝出了薄薄一层细汗,他后知后觉地看着那行字。
  想撤回已经来不及了。
  黎风闲已经看见了,备注那栏又一次陷入正在输入的无限循环中。
  眼不见心不烦。
  叶筝只能这么宽慰自己了。他锁好手机扔到旁边的座位上,整个上半身压进卡通靠垫,从口袋里翻出两粒薄荷糖提神。
  前排副驾上,姚知渝如无其事地从后车镜中收回视线,拧着饮料瓶的手骤然松开,问叶筝:“刚才你在跟谁发消息?”
  “一个朋友。”叶筝答得很快,神态自若道,“怎么了?”
  “没怎么,就问一下。”姚知渝盯着他,眼里有什么流动的、难以辨别的神色,“看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又开始了。
  叶筝自认表情管理这门课他能拿个满分。
  在团的时候,只有他和段燃两个人没在这方面被观众挑过刺,其余三人各有各的黑点。想当初,遇上一些故意找茬的记者,公司通常都会推他去应付,不为别的,段燃他们得罪不起,张决又宝贝得很,另外那俩多少占点关系户,这种脏活累活自然轮到他来做。
  各种经验积攒下来,叶筝早已练就出一套“面不改色”,再重要的事也不能让他展露出大起大落的浮夸情绪。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概是姚知渝在给他下套,可惜钩太直,他实在不想当条上当的水鱼。
  见他不吃这块饵,姚知渝也不强求,抽出手机转发了一段聊天记录给叶筝。
  姚知渝:[ry_star的聊天记录]
  点开记录,里面是三张录音室和一张头戴式耳机的照片,此外没有多余的内容和资料。
  “这是谁?”叶筝问。
  “你认识荣焕吗?最近网上挺火的一个歌手,给张决那电视剧唱了片尾曲。”
  “听说过,但不认识,年纪好像挺小的,还未成年?”
  “对,就是他。”姚知渝又现搜了一张荣焕的照片发到叶筝手机上,“是个澳籍华裔,今年十七岁,和你一样会自己写歌,也算个创作型歌手吧。”
  “他怎么了?”叶筝惑然。
  “他上个月签了赤崖的子公司,赤崖那边要安排他来写先行曲,把这孩子高兴坏了,当晚就找人要了费怡的手机号,加她好友说想提前了解一下剧本。哦对了,他还说是你铁粉,去年参加过你们的签售活动。”
  “……”叶筝一时词穷,在两个月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男粉,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捡一个。
  “不过这孩子也是,说话做事都怪耿直的。”姚知渝划着手机,“还好费怡不是那种爱计较的人,不然就他这操作,估计得罪人都不知道。”
  话落,姚知渝昂起头,目光晃到叶筝身上,“其实是这样,我们有个投资人呢,本来是点名让你来写先行曲的,但赤崖那边你也知道,肯定是想抬一手自己人……”
  “我明白。”
  “但我们这边还有个插曲的坑……就想问你愿不愿意来写。”
  “我?”叶筝微微睁大了眼。
  “嗯,就是你。只要你答应,其余一切好商量,还可以给你多腾点时间——”姚知渝停下来,郑重其事,“只要你愿意,其他事都不用担心。”
  “当然。”叶筝笑了,“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吗?”
  姚知渝对他的答复并不意外,顺道把荣焕的名片推给叶筝:“这小子缠我一天了,说想加你好友,你要是不介意就加一个,介意就算了。”
  叶筝也没有摆架子的想法,说不好听的,他们这种偶像组合本来就没多大个地位,往上数全是压你一头的歌手、演员、主持人,典礼合照都只能镶边站,后台见谁都要点头问好,荣焕现在势头正好,算是屈尊纡贵和他一个黑料咖玩了。
  应该是提前打了招呼,荣焕那边秒通过他的好友申请,发来一大串红色感叹号。
  叶筝回他一个卡通熊握手的表情。
  双方你来我往斗了几张图后,荣焕传了一大段文字气泡过来,先是表达对这次合作的期待,又雨露均沾地吹捧了一下费怡和姚知渝。
  荣焕: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让你给我写一首歌!
  叶筝:会有机会的。
  荣焕:那就说好了!
  客套完,叶筝盖上手机。
  什么样的投资人会看中他?还让他来给电影写歌?他现在“名声”在外,找他来演戏已经反其道而行之了,还凭空掉下来一块大馅饼,叶筝不得不多想。
  要说有什么阴谋吧……他没那个价值;
  要说出于欣赏吧……他写的歌本质也是一类商品,要为消费者服务。除了歌曲本身的硬质量,歌手的名气和号召力同样重要。
  这比才华和实力重要多了。
  资方不可能罔顾收益,单方面追求所谓的“欣赏”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点名要他写歌。
  也就是说,最少在对方眼里,投资到他身上的回报率超过了可能存在的风险。否则没有必要赌上利益来用他。
  但叶筝不敢妄下定论,一厢情愿是人类写进原生质里的惯性,事实真相往往与那一文不值的猜想背道而驰,也许人家只是觉得他是个好噱头,有足够的争议和讨论空间。
  犹疑片刻,叶筝先败下阵来:“能问一下投资人是谁吗?”
  姚知渝身体力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转过身,留给叶筝一个冷酷的后脑勺。
  “先告诉我你刚才在跟谁发微信。”
  “我妈。”叶筝速答。
  “哦,那投资的就是我爸。”
  到了后半程路,姚知渝没那个美国时间搭理叶筝,电话一通接一通拨进来,全是剧组相关事宜,一阵说剧本怎么怎么了,一阵问采风时间如何安排,等他挂下电话,车已经开回闲庭了。
  姚知渝和司机挽紧叶筝下车,一路护送他上楼回房。阿姨看他们回来了,端上三碗热乎乎的面条进屋:“都吃点东西垫垫胃。”
  清汤透,面金黄。姚知渝接过面碗闻闻嗅嗅,吹过热气,呼啦一大口:“好香啊!”
  “香就好。”房间挤满三个成年人,阿姨不进去打搅他们,送完面就下楼继续准备晚餐。
  叶筝把床上的枕被堆到墙角,让出半个位置给姚知渝坐。司机拉过凳子,将大碗放到空桌上,香浓的骨汤味聚满整个窄小的房间。
  碗沿有些烫,姚知渝抽了两张面纸垫着,吸溜面条同时不忘给叶筝下命令:“这周你就好好待在房里,如非必要不准出门。”
  叶筝安静地吃着面,算是默认了。
  解决完面条,司机先行离开,把姚知渝和叶筝的空碗一并带到楼下厨房去。
  姚知渝擦净嘴角,在叶筝毫无戒备之时点开手机相机,从站立的视角自高往下拍了张照片。
  听见快门声,叶筝额间轻抖:“你在拍什么?”
  “拍你啊,告诉风闲我们到家了。”姚知渝戳着手机,照片发出去后,对面稀有地秒回。
  黎风闲:给你发了一个红包。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我操?这么大方?”姚知渝当场石化了,“早知道你照片这么值钱我就多拍几张了。”


第69章 头像
  叶筝接下来一周都被姚知渝看得死死的,去练功房的念头是打消了,但生物钟培养出的作息时间却怎么调也调不过来。
  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背两个小时曲谱再吃早饭,虽然进不了练功房,但读剧本、念台词,一天下来二十四小时仿佛不够用。
  伏秋正值炎夏,高温预警一连挂了好几天,姚知渝穿着运动套装,脖子上搭一条粉色毛巾,抱着猫浑身冒水似的走进叶筝房间:“你不开空调啊?都快热死了。”
  “开空调影响嗓子。”
  “专业。”姚知渝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
  标好音阶的曲谱铺满桌面,叶筝用水杯压在纸上,没理会他,左手敲着桌沿打板,阖眼唱了一小段懒画眉。
  窗外日照浮金碎花般注入玻璃杯中,水波随着板眼的节奏轻轻摇荡。
  这是姚知渝第一次听叶筝现场唱曲。
  起调是响堂的,刚而润,就像桌子上的清水,在器皿中有固定的形状,喝入口却是柔的、顺的。
  轮到假音“是”字时,顶上去的腔口连贯平滑,发声质感轻盈,换点咬字都挑不出瑕疵,头腔共鸣仿佛要贯穿屋顶。
  唱完一节,叶筝才拿起曲谱,翻到最后一页,咬下圆珠笔的笔盖,在谱子上画了两个标记。
  姚知渝放下猫,掸了掸衣服上的猫毛,嘴巴没合拢过:“你这水平待在组合里真是屈才了……不是,星航到底会不会利用人才啊?让你Solo出道不好吗?跟队友一起假唱不嫌浪费?”
  “Solo的话在圈子里没那么容易出头,捧一个男歌手又要花不少钱,星航不是什么大公司,当然想花最少的钱拿最大的收益。”
  入行前,叶筝也曾以为这是一个可以靠实力公平竞争的地方,只要他扎根提升自己,总有一天会遇上他的伯乐。
  但真实的娱乐圈完全不是他想的那么一回事。
  梦想不能当饭吃,一切的包装、展示,都仰靠于市场需求。
  褪去外表,他们都不过是进了加工厂的普通人,给你一扒、一绞、一压,运出来的全是一式一样的成品,明明众生平等得可笑,却因为贴上了价值连城的标签而变得万人瞩目。
  还记得以前经纪人说,粉丝之所以喜欢你们,不是你们的歌好听、不是你们的舞台表演出彩,而是你们能满足她们的心理需求。
  长相、名气、人设,才是你们需要关注的东西。
  多少实力派歌手谢幕于平凡的掌声之中。那不是一家娱乐公司所需要的。
  姚知渝还在为他抱不平,“那是星航高管太蠢了,捧人都不会捧,难怪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小作坊。”
  叶筝不言语,姚知渝看他蹲下逗猫,裤管抽上一截,淤黑发紫的地方已经退化成黄绿色,脚腕也消肿了。
  “你现在走路还痛吗?”姚知渝问。
  “不痛,已经没事了。”
  “那明天吧,明天晚上我带你到工作室,和几个投资人一起吃顿饭。”
  “好。”
  ·
  次日傍晚,东方泛红的云垂垂落下。
  叶筝吹干头发,换上简单的T和牛仔裤。
  收拾好东西下楼,坐进保姆车,司机给他递上一条巧克力,姚知渝躺在后座椅子上玩手机,看时间充裕,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去。
  “不用,我不饿。”
  “行,那老刘我们直接去工作室吧。”姚知渝打开按摩腰垫,适意地眯起半只眼。
  叶筝一粘上座椅就光速睡着了。再次醒来,车已经行进市区,四面八方全是广告灯牌,各颜各色浸化交融,整条街都白亮亮的。
  半小时后,保姆车驶至一座商厦的地下车库。叶筝解开安全带下车,和姚知渝一前一后往电梯走去。
  “十八楼。”姚知渝报出楼层,叶筝点下层数,按键关门。
  电梯载着二人徐缓攀升,叶筝看着指示板上跳动的红色数字,感觉身上骨头都重了二斤。
  “不用紧张。”姚知渝拍拍他肩头,“放轻松。”
  电梯抵达十八层,姚知渝迈着大步子出去,到工作室门前输密码。
  大门正上方挂着个中式牌匾,宋体雕刻的“昆玉”。
  姚知渝推开门,忽如其来和门后、化着大浓烟熏妆的费怡来了个眼对眼。
  “我@!#%¥”姚知渝差点咬到舌头,他退一步,抚着心口道,“我草你别吓我,你知道我胆子小!”
  费怡面无表情,扬起手中钥匙串,“我去洗手间。”
  “去去去。”姚知渝让开身,等费怡出门后,他领着叶筝往里走,“要喝点什么吗?”
  “水就好。”
  工作室没什么特别设计,中间并着两张长形木桌,电脑和草稿纸凌乱地堆放一起。长桌后方放着几个及腰高度的矮书柜,里面塞满各种语言的书籍,从小说到专业词典一应俱全。
  右侧墙壁上挂着个大日历,重要日子用红笔圈起来。日历下方的展览架摆了一排奖状和奖杯,以及许许多多的植物照片。
  姚知渝随便拉开一张椅子,“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谢谢。”
  叶筝一坐下,工作室大门咔嗒开了,又进来一个人。
  渔夫帽白背心花短裤人字拖,打扮得非常随性,手上提了两个塑料袋,像刚从菜市场买完菜回来的老大爷。
  “嗨。”顾明益拎着袋子走过来。姚知渝听见他的声音,从茶水间探出上半身,“要喝点什么不?有咖啡茶和白开水。”
  “不用,我买了几罐可乐过来。”
  顾明益到叶筝对面坐下,袋子放桌上,左右一看,问:“费怡呢?”
  叶筝说:“上卫生间去了。”
  “噢。”顾明益掏出几罐可乐,问叶筝要不要。
  “我喝水就行。”
  姚知渝拿着两个纸杯出来,将叶筝面前的废纸堆用手肘赶到一边,分一杯给他:“给。”
  他又问顾明益:“你进度怎么样了?”
  “运气好的话下个月月初能杀青。”顾明益做了个祈祷的手势,“希望一切顺利吧。”
  姚知渝笑:“确实,你顺利的话还能休息一段时间,要不顺利就得无缝进组了。”
  “乌鸦嘴。”顾明益掀开帽子,指着自己青灰色的眼圈,“我这两天加起来只睡了四个小时,您好人有好报,就别咒我了。”他转过手腕,智能手表自动唤醒,“这都几点了,如生又迟到——”
  “怎么一进来就听见有人说我坏话?”年轻女人挽着手提包踱进来,一头波浪卷发,笑容可掬,“先声明啊,我没迟到,是你们早到了。”
  姚知渝迎上前,“好好好,是我们早到了。来,给你介绍一下……”
  “我知道,叶先生。”蒋如生踩着细高跟走到叶筝面前,从真丝衬衫中伸出右手,“你好,我姓蒋,是如生传媒的负责人。也是《幻觉》的投资人之一。”
  “你好,”叶筝轻轻回握,“叫我叶筝就行。”
  “哦对了。差点忘了给你介绍。”特意绕到顾明益背后,姚知渝搂住他肩膀说,“这是我们的男二号,顾明益顾先生。”
  “好玩吗?”顾明益向后一伸懒腰,手掌抻到姚知渝身上,就了点力推开他,“等会儿吃什么啊,我饿了。”
  “吃外卖。”费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悄然无声地走近他们。
  她叠好擦手的面纸,从废纸堆里抽出一张外卖单扔给顾明益。
  蒋如生朝费怡张开怀抱,“费导,迟到的人请客哦。”
  费怡倾身抱住她,收拢手臂,“没问题,想吃多少都可以。”
  两人还在手拉手寒暄问候,顾明益看好餐,把外卖单传给姚知渝。
  姚知渝抓过单子坐到叶筝身旁,小声和他说明情况:“如生和顾明益是高中同学,她投过好几部小成本的电影,收益都不错,平时人呢比较低调,不太喜欢那种规矩多的饭局,所以一般我们见面都是在工作室。”
  叶筝点头。
  传阅完外卖单,费怡拿手机下单,姚知渝在一边收拾桌面,好让出点空位吃饭用。
  蒋如生在叶筝边上落座,托腮盯着他看:“我看过你拍的广告和杂志,表现力不错。”
  叶筝觉得自己像个只会说谢谢机器人。
  蒋如生笑笑,退迴目光,正坐向前,带头开辟新话题:“最近收到消息说,游总给《烟雾情报》追投了三千万,还是在剧组出事后加的钱。”
  闻讯,叶筝费怡皆一顿,不谋同辞地问:“剧组出什么事了?”
  蒋如生甩给顾明益一道发人深思的眼风,“明益,他们男一那件事你知道吗?”
  “听我们场记说了,但不知道真假。”顾明益道,“说他们男一拍追逐戏的时候摔了一跤,后脑朝下,直接进了ICU,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之数。”
  蒋如生添补一句,“就算醒了后面的戏也拍不了了。”
  “那咋整?”姚知渝卷起一大抄草稿纸扔进垃圾箱,“换演员重拍?不过这个时候换演员应该会被骂吧,男一都还没出院。”
  “所以他们没打算换演员。”蒋如生说。
  姚知渝:“不换演员那怎么办?改剧本?把原来男一的戏份转给男二?”
  “应该吧。”蒋如生捻着发尾,眨动密茸茸的睫毛,“而且据说这起事故是人为的,剧组内部有人故意陷害他们男一。”
  姚知渝抓了抓耳朵,“剧组内部的人这么干,把项目搅黄了对谁有好……处?”末音渐低,姚知渝似乎反应过来,回头去看叶筝。
  触上他沉郁的眼神,姚知渝上下唇匆遽合到一块,不再泄出半个字音。
  要说最大好处,莫过于修改剧本后,段燃戏份大幅度上升,从原来的番位分明摇身一变成为双主演,搞不好连男一的位置都要换了。
  姚知渝也不嫌脸皮挂不住,给自己搭台阶:“好了,不聊这些阴谋论了,别人剧组又不给我们发工资,关心他们干嘛?”
  蒋如生模棱扑朔的眼神从叶筝身上移开,拿过一罐可乐,咔地打开,举到半空:“那就,干一杯吧?”
  其余人也各自举过饮料和她碰杯,蒋如生面如春色,红唇嫣然:“希望咱们剧组顺顺利利,虽然今天人没到齐,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祝你们好运。”
  饱餐后,大家围着圈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临到散场,蒋如生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递送到姚知渝面前:“给,你的生日礼物,你生日那天我要飞LA,就提前送你了。”
  “整这么客气干嘛啊?”姚知渝双手接过,脸上喜色捺不住,这支钢笔他心心念念很久了,价钱是不高,但贵在限量,没点门道还买不着。
  被蒋如生这么一点,姚知渝才想起自己生日快到了,他转向去问费怡:“到时候租个度假村,叫上剧组所有人去玩一天怎么样?”
  费怡在拿喝空了的可乐罐叠金字塔,“你安排就好。”
  他又去问叶筝:“你觉得呢?”
  “寿星最大,听寿星的。”
  “那就这么定了。”姚知渝点开手机,正想发条群通知,林振山一通语音拨了过来。
  他接起:“喂,林叔叔?”
  “你快去劝劝风闲,我让他先回国他不听。”林振山说话音量很足,坐在姚知渝两边的叶筝和费怡都能听清他的声音。
  “劝他干嘛?”姚知渝不解。
  “他在发烧,退烧药不管用。”
  “你都劝不动,我劝就更没用了。”姚知渝说,“你别管他,他又不是小孩子,撑不住自然知道回来。”
  这真让林振山给愁住了:“发烧可大可小啊……”
  “唉,说了别管他,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那行吧……”
  切断通话,姚知渝去拿桌上的梨子啃,对面的顾明益在和蒋如生叙旧,费怡一个人玩她的罐子,一转头,连叶筝也有事做,拿着手机一顿点。
  也不知道是眼花还是什么,姚知渝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头像。


第70章 潮汐
  连日低烧像在黎风闲身体里安装了一台烘干机——
  定频控制,长期运转,每每刚退一点又再度烧起来,一副要把水分全都蒸干才会休兵罢战的样子。
  这种经历几年前也有过,他做遍检查,吃遍药物,体温依旧下不去。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医生只能将之归类为不明原因发热——
  医学界最为棘手的难题之一。
  后来是如何退烧的,黎风闲记不清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到某天想起要测体温时,温度已经恢复正常。
  他把这件事告诉林振山,作为他可以继续工作的佐证。
  “你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是医生,我不懂。”林振山合上他的笔记本电脑,拔掉插头,连纸质稿和圆珠笔一并抱走,“我只知道你现在应该休息睡觉。”
  腾不出第三只手开门,林振山又回头一嚷:“开门!”
  他本来还没那么火大,怪就怪姚知渝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是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兄弟死活,枉他对姚知渝寄以厚望,以为他能有办法将黎风闲劝回国。
  结果这俩货还无形中站到同一阵营去了。
  早知这样,他就该早点没收所有作案工具,直接从根源上杜绝再犯的可能性。
  黎风闲走前一步帮他开门,又一路跟出门,左拐,把林振山那边的房门也开了。
  “你要不想回去呢,也可以,”林振山把收缴回来的家伙全塞衣柜里,转身掌住门框,和颜悦色起来,“反正没几天了,你就在酒店房里待着吧。”
  “至于这些,”他拇指往后指,“等回去那天再拿走吧。”
  黎风闲:“……”
  “就这样吧拜拜。”
  关上门,林振山回思了一下这几天黎风闲的表现——
  完全是在作死。
  不但敢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查邮件,还能整理出一份三小时的演讲用PPT。
  若不是多看了眼寄件备份,林振山都不知道隔壁房那位会在凌晨四点用他们的共享邮箱处理公务。
  越想越气不过,林振山又把门锁给拧上了。
  一个个的咋都那么不爱惜身体呢?以后老了怎么办?
  自己都没活健康,还有空隔着八千多公里、七小时时差去操心学生的伤病,喝口水吃碗饭都要看微信,多睡点觉跟要命似的。
  这操作比自己当年追老婆还勤快。林振山一抹头顶。当真是搞不懂。
  不理解。
  ·
  下午两点,一如既往的艳阳天。
  太阳从云的一个缺口里射|出长长的光线,落地窗外到处都是闪眼的建筑。房顶、玻璃、教堂上的尖角、海湾、码头、城堡塔楼,每一条颜色都看得人眼睛发痛。
  黎风闲不太喜欢这样的大晴天,换成植物,他大概是蕨类,色彩单薄的阴天更让他感到安全。
  用遥控合上窗帘,厚重的遮光布从两侧收窄,黎风闲将房内的小孔径射灯全都关掉,只留一盏壁灯。
  手机面朝上摆在枕头中央,屏幕持续亮着,他接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拿起手机解锁。
  有三条未读消息。
  叶筝:你生病了?
  叶筝:去看医生了吗?
  姚知渝:?
  点开置顶的对话框。
  黎风闲:不用看医生。
  黎风闲:已经好很多了。
  那边的人似乎守着电话,回复得很快。
  叶筝:你几号结束?
  黎风闲:下周三。
  叶筝:/难过
  叶筝:那还有五天
  黎风闲:五天而已。
  叶筝:五天很久了好吧
  黎风闲觉得好笑,又有点好玩。
  于是回叶筝说:还以为你会让我明天就回去。
  叶筝:……
  叶筝:我说了你也不会回
  叶筝:感觉没必要说
  黎风闲:不试一下吗?
  叶筝:不试
  叶筝:试了还不是一样
  黎风闲侧坐在床沿,打出一行字,等了下,又全选删掉。
  不可否认,他的确没有提前回国的打算,在工作方面他历来不会抱有私心。
  可能是他太久没回复,叶筝等无聊了,一直在换头像玩,四五张,都是不同角度拍的日落,应该是随手拍的,有的都没对上焦,纯天然的橘红剪影,像只会出现在调色板,无心蘸到画笔上的颜色。
  黎风闲:头像是你自己拍的?
  叶筝:是啊
  叶筝:拍着玩,很烂的技术
  叶筝:说是业余都侮辱业余了
  很烂的技术。
  怎么会很烂呢?黎风闲心想,如果真有这么烂,他拍下的照片也不会这般频密地出现在自己的记忆中,牢固得如同一个记号,一枚刺青,一道烙印。
  他搁下手机,看向被充电宝压在另一个枕头上的拍立得。
  和普通相片一样,随时间推移,色相免不了有所改变。褪色、变白、氧化,定律般显现在它身上,如同一件事走到了属于它的“有朝一日”,变质也仅是命运的一部分。
  伸手摸它,要用指尖、快而轻地滑过才不会留下痕迹。
  那年夏天好像也是这样过去的,高高矮矮的树木与枝条摇晃在淡紫色的风里,下一秒的云驱逐这一秒的,一线明艳的天在树冠间烁烁浏亮,天气似一辆高速列车在他身侧声势浩大地驶过,气流卷动发尾和衣角。
  再回首,长长的林荫道肃寂一片,一阵雨泼下来,打落满地黄叶,宣告七月流火的结束,正式踏入八月节。
  手机软件如期为黎风闲送上用户专属的生日祝福,他跳过开屏,找到音乐节的二维码票据,截屏发给姚知渝弟弟。
  姚知涏:谢谢哥!你才是我亲哥!
  姚知涏:晚上我到了再打电话给您!
  姚知涏:钱我会让姚知渝转给您!
  他倒车出库,驶离停车场前往黎音住处,就在几分钟前,钟点工打电话告诉他要辞职,言辞中怨尤不断,控诉黎音脾气怪、难伺候,一顿饭吃着吃着突然就掀桌了,热汤全淋到她大腿上,烫红一层皮。
  黎风闲向她道歉,转了一笔钱过去,对方收款后毫不犹豫拉黑他,留下一句“有病就送去精神病院,别放出来祸害人。”
  到黎音家时,她正蹲在地上收拾残羹剩饭,用手一把一把地抓进垃圾袋。
  “你来做什么?”她两只手沾满酱汁汤水,头发散向前,遮住大半张脸。
  月余没见,黎音愈发地消瘦,面部色泽暗淡,眼白浊黄,泪沟向外延伸至眼尾。
  “带你去复诊。”黎风闲转开视线,落到电视柜的药盒上。
  利培酮。
  他拿起药盒,拆开,药片完好地躺在吸塑包装内,同样地,医院开回来的多奈哌齐也没开封。
  “为什么不吃药?”
  “吃了想吐。”黎音油淋淋的手擤着鼻子,她看了看挂历,红叉停在十二号之前,像在推寻当天的日期,她一步一步走到挂历前,手指按上去,印下三个棕黄色的指印,“今天几号?”她问,“今天几号?不是下周一才复诊吗?”
  垃圾袋从她手中脱落,她双手抓向月历纸,一边重复方才的话,一边将它揉皱,撕成一块块纸屑。
  “今天几号?!”她蓦地转过身,眼珠撑大睑裂,“你说话啊!今天几号!”
  黎风闲绕过她,到洗手间找到平板地拖把剩菜清理干净,又拿湿毛巾擦掉黎音手上的酱污。
  “去换衣服,挂了一点半的号,再不走就晚了。”黎风闲转过腕表,毛巾扔到桌上,“如果嫌复诊麻烦,我也可以帮你找家疗养院。”
  “选择权在你。”他说,“下个月我很忙,没时间这样一直等你。”
  “好啊。”黎音磨着牙,嘴角向上提了提,像笑,又像是面肌失调产生的抽|动,“我们风闲终于长大了啊……”
  她夹着拖鞋回卧室,抱出一条长裙走进卫生间梳洗换上。
  黎风闲回到车上等她。
  手机有一条新消息,姚知渝发来的:谢了兄弟,姚知涏要是烦你你就揍他,不用跟我客气。
  姚知渝:这小sb还说他明年暑假想去参加选秀
  姚知渝:我爸都快被他那音乐梦气死了
  姚知渝:我就提前让他去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音乐
  送黎音到医院后,黎风闲把黎音不肯吃药的情况和主治医生说明。
  医生是位和黎音大差不多的女性,“那换一款药试试吧,但因为这个药效学特性啊,它也是有副作用的,主要是抗胆碱作用,比如嗜睡啊,头晕啊。”
  她拍拍黎音手背,“这些药刚开始吃是会这样的,过个一两周,身体适应了,就会慢慢好起来,你就多忍一忍啊。”
  取完药,黎音说什么也不愿意上黎风闲的车,计无所出,黎风闲只好帮她叫了一辆车回家。
  还有三个小时就要陪姚知涏去看海滨音乐节。黎风闲没选择回家,而是一个人先行去了海滨。
  曦光在水面轻盈跃动,沿途有不少扛着大炮的摄影爱好者在支脚架,聊着今晚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走到一家新开业的餐厅前时,黎风闲口袋中的手机微微震动,两条未读语音消息一前一后交叠着。
  是老胡发来的语音。
  他左滑清除消息提醒,会在这个关键时期找他无非是为了一件事——
  劝他签下合同放弃闲庭,不用为争一口气死扛着。
  闲庭走到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黎风闲不敢说,也说不清,这听上去像在推一个人出来顶罪。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沉疴痼疾也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生长出来。
  时代在进步,不再是以前那个只要拍好曲,唱好戏就能经营起一家剧团的年代了。
  如今商业化大行其道,每天宿舍、练功房,小餐馆三点一线的日子早已覆没,老胡最常出入的地点也从闲庭变成各个投资商的会客室。一比一复刻的传统戏在别人看来约等于茴字的四种写法,不少剧团已经开始谋划新路线,不再是一味的巡演唱曲,他们还会抽时间参加各式综艺节目、杂志访谈,以便于打开知名度。
  少数外形姣好的演员更是接到了广告代言,顺利进入洽谈阶段——
  而这些剧团甚至都不如闲庭。
  事实上黎风闲收到不少赞助商的邀约,他们想花钱打造成为一个堪比娱乐圈流量的明星人物,但这些想法都被黎音一一否决了,因此愿意和闲庭合作的商家越来越少,开出的条件也一年比一年严苛。
  黎音的油盐不进被部分管理视为独|裁的伊始,质疑她在决策上的草率和无用心。
  为了掩饰内部的腐朽,个别高层面对记者的旁敲侧击时,总会高高在上地说一句,搞艺术的随了主流还叫艺术吗?
  嘴上好话连连,一转脸,回到窝里,又初心不忘地抨击起黎音。这场内斗中真正牺牲的只有一帮用心唱戏的演员,高层们互相倾轧,黎音的病情日复一日地加重,这场闹剧终以她退位,以及部分高层出走为落场。
  手机电量标红,黎风闲推门进了餐厅,要了杯热咖啡和充电宝,坐到角落僻静的位置。
  他从浓色咖啡中看见自己结了霜一样的面色,嘴唇干裂黏到一块,用力分开时扯出一点血珠,锈甜的腥味延往齿间,借着这股味道,他想起前不久和姚知渝见面时对方说的话——
  怎么搞得跟鬼一样。
  感觉下一秒就要从电视机里爬出来了。
  受胃病和失眠双重围困,黎风闲已经有两周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纵使如此,他还是不会感到饥饿,像是丧失了人类求生的本能。
  就这样,他在餐厅默坐着,咖啡空了就又续一杯,店面食客不多,大多数时间都空着一半以上的座位。
  邻座两个穿着文化衫的大学生起身结账,大概是第三拨人了,脚步声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于是当第四拨人朝他走来时,他看了眼手表时间。
  秒针走过九的刻度,和分针短暂相遇,指向左边,等他抬平视线那一刻,脚步声意外停住了。
  停在这里,他的左边。
  然后他看到一块造型甜美的纸杯蛋糕,和骨质瓷碟一道被细瘦的手指托着,放到他面前。
  他没下单过餐点,准备提醒服务生送错桌了,又一枚银叉稳稳地放下来。
  指甲圆润,指尖微红,细薄的皮肤冷白清透。
  是双好看的手。
  “只喝咖啡伤胃,吃点东西吧。”
  黎风闲循着声源抬头,碰上一双黑亮的眼。
  内眼角稍稍下陷,眼尾细而弯翘。
  在这份注视中,餐厅里微涩又甘甜的咖啡香越发的馥郁,似在空气中膨胀发酵数十倍,只瞬息,这气味便侵略般席卷过所有气味。因此拒绝的话也被它们横蛮地撞回喉管。
  “厨房里多做了几份,”那人说,“这也是我们餐厅的新产品,试试吧。”
  黎风闲犹豫过后,拿起叉子,刮下一层软腻的奶油,浅送入口。
  “怎么样?会太甜吗?”那人环抱着餐盘,站在他侧手问。
  奶油里混了点草莓碎,理应不会太甜,但黎风闲不太确定,只能从逻辑上作出判断:“不会,刚刚好。”
  “那就好。”那人笑笑。
  就这么片霎怔忪,收银台后的短发女生朝他们这边招手:“学长,你下班吧,今天麻烦你了!比赛加油!”
  “不麻烦。”那人偏过身,摘下围裙,侧脸沐浴在骄阳下,鼻额角盈起一片浅光,有种文艺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打光和色调。
  他把围裙抛给另一位男服务员,解开系在腰上的运动外套,上前两步和那位服务员击掌。
  “今晚比赛加油!我会准时来看你演出!”服务员抖开他的围裙搭在空座的椅背上。
  “知道了,我走了啊。”金箔似的浮光掠影中,少年一步未停走出餐厅。
  ·
  直到最后一抹暮色隐埋在山脊,黎风闲出门结账,发现收据上没有蛋糕的费用,收银员猜到他想说什么,会心一笑,“拿客人当新产品的小白鼠,要是再收钱的话,”她食指指天,“会遭雷劈的。”
  黎风闲收起单据,手机插|入一则来电显示,他道了声谢,便接起电话。
  “哥你到了吗?”姚知涏那边风声飒飒,“我在检票口等你啊!”
  室外人头攒动,黎风闲刚一走出餐厅就被拥进了乌泱泱的队伍中。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悬挂着音乐节的宣传横幅,两侧音响上插满了彩旗,正迎风飘扬。
  负责的保安人员用铁马隔开人潮,黎风闲被迫跟着人群移动,到检票处才看见穿着校服,手拿雨衣汽水蹦起来和他打招呼的姚知涏。
  “哥!看我看我!快过来!”
  现场没有安排椅子,都是站位,姚知涏长得就比萝卜高那么点儿,落进后排,满眼都是前面大叔的白背心,一细看,上头还破了俩洞,也不知道被什么啮齿目动物啃破了。
  选手过道就在姚知涏左手边,他踮着脚往舞台边瞧,“姚知渝说这次比赛特别多美女姐姐参加,他三个前女友还凑一块儿组了个乐队,组合名叫‘缘分让我们相遇’,让我看看在哪儿呢……”
  黎风闲:“……”
  “那、那个,”站在黎风闲另一边的两个大学生巴巴地望向他,离他近的一位大胆伸出手机,“小哥哥,你这条手链真好看,介意加个微信发一下链接吗?我想买给我哥当生日礼物。”
  那人小心觑着黎风闲的脸,有点紧张——
  这种男人一般都很难搞,骨相偏硬,颧骨高,皮相正脸却是清艳类型。
  斜眼看向他手机时,眼型压低,那种艳又消失了,只余下丧里丧气的冷。
  那人瑟瑟地缩回手,“对不起,打扰了,不行就算了……”
  在旁目睹全程的姚知涏忽然戏隐大发,语惊四座地喊了声“爸。”
  大学生们:“?”
  “爸,妈妈问你回不回家吃饭。我说今晚可能没那么快回去,让她不用等我们了……”姚知涏扒上黎风闲胳膊,眼睛扑闪扑闪,“我是不是很乖呀——”
  他弹了下姚知涏的手背,平心易气地同另外两人说:“XX官网有得卖,春季款。”
  “好、好的,谢谢。”那人拉过同伴的手,齐齐往后退了步。
  这得英年早婚到什么程度才能生出一个上初中的孩子啊!
  距离节目开场还有十五分钟,挂着名牌的工作人员在舞台上调试麦克风和灯光设备。风一阵阵刮过来,吹得头发飞雪似的乱舞,女生们纷纷按住自己的刘海和裙摆。
  一张不知道从哪飞过来的照片落到黎风闲脚边,他捡起,翻过来看,是一张拍立得,画面黑团团的,中间一点暗黄,像污垢,又像是天边的月亮。
  “不好意思……”
  清冽的男声自选手过道横插进来,斜长的影子在地上铺开,遮蔽了照片上的清光。
  “不好意思啊,刚才风大……”男声略作一顿,笑了,“原来是你啊。”
  他身上微苦的咖啡香把海风中的咸腥拂了去。纤长白净的手指再次出现在黎风闲的视点下,伸过来,搭上相纸,黎风闲凝着那点光晕,神差鬼遣地收紧了力气。
  两道暗劲电光石火地碰了一下,像擦出了静电,鞭在指腹,钻入神经,黎风闲感觉手指发麻,他松了松力道,却仍轻轻捏着拍立得的一角,“抱歉,还给你。”
  “麻烦让一让!”参赛者相继而至,为了让位给其他选手,少年走前一步,干燥温暖的气息倾过来,贴着黎风闲的皮肤,吸入胸腔,一下,再一下,丝绸般滑过脏器。
  “喜欢的话你就拿去吧。”少年拉了下背着吉他的肩带,似乎是赶时间,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喂,在这儿干嘛呢?快走啊。”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推着他走,“后台准备点名了,迟到的取消资格,别玩脱了。”
  “知道了罗大少。”
  他们汇入人流,向前走,就在这时,黎风闲身后有几个学生齐声喊道:“叶筝!!加油啊!!”
  “I大靠你了!”
  “叶筝!土木二年级的裴爵说他喜欢你——唔唔唔唔唔”
  “卧槽!这你也敢说你不要命啦!”
  “叶筝!看这边!”
  快门声响的瞬间,少年逆着人群回头,头发边缘闪着光,发顶上跳跃的碎光依稀注入了生命力,顺着发丝向下流动,最终落入眼底。
  伴同现场播放的暖场音乐,他深棕色的眼眸看过来,里面好像有一种奇特的光,同他的笑一起显现出来。
  悬挂在会场上方的小灯串一排排亮起,由远及近,像成千上万的星辉向他奔腾而来,整个广袤天地在他背后燎亮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线条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皆坦白在光轨之下。空气中散泼着稻谷一般的浅黄色。
  时间犹如被按下暂停键,长长此时,周遭所有景物都急遽地脱色,流沙一样下塌,陷落,唯有少年是彩色的,他慢动作似的抬起手,挥了挥。
  白色外套被风吹开,仿佛两片薄薄的翅膀。
  黎风闲看着他,看他站在暗夜中最亮的一隅,叶筝好像也看见了他,视线隔着鼎沸的人声相撞,千波万涛都在此刻平息,所有强力坚定的信念都聚合在这一线细绳般牵连的视线中。
  他在那头眨眼,那条绳便涟漪碧波地荡过来,引动这一头。
  黎风闲难以界定心底里行将崩裂的热流是什么。它不受个人意志掌管,被天真的目光善意地挑|弄着,丝丝入扣地渗流进四肢,撑起一种和暖的循环。
  腕表上的秒针滴答走动,细小的震动穿过表盘、零件,针笔一般,带着一点点痛,深刻而漫长地刺进黎风闲的皮肤。
  滴答——清风有力地推拥着人群,玻璃瓶打翻的声音有如一阵高亢的耳鸣植入黎风闲大脑,轰然扯断所有其他声响。
  汽水释放出黏缠的气味,肆意抛洒在风中。流银碎光在风弦上轻颤,有人大喊流星雨来了,人群紧跟着骚动,个个都像仰着脖子的鹅。流星雨来了,承载着梦的碎片,而黎风闲竟然忘了抬头。
  许愿声在广阔的海滩上吹着,叶筝的笑似乎变得更深了,他也看着他,好比两个互相潮汐锁定的天体。整个宇宙都在扭缠攀扯中不断缩小,远处正在落潮,海水轻轻晃动,仿佛挣脱了万象的挽留,叶筝放下手臂,搭到同伴肩上,向黎风闲微微一点头。
  动作间,黎风闲感觉他的心脏澎湃地跳动起来,他能听见心跳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拉开了一道缝。
  幽闭的山谷猛然大敞开来,遇见春天的雨,夏天的风,秋天飘零的蝉鸣,和蝴蝶一样破茧而出的他。
  黎风闲紧紧捏着那张照片,一道把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抓在手心,即使他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今夜的流星,偶然撞进他的世界,从此地动天摇,光芒万丈。


第71章 最好
  推让间,姚知涏被挤得汽水瓶都打翻了,整张脸变形地贴在大叔的背心上,夹得跟肉饼一样。
  “哥!”他晃起空零零的右手,“救救我!”
  听见姚知涏吭哧吭哧的出气声,黎风闲神绪归整,拉住他的手,将他从两名壮汉的夹击中解救出来。
  “我的妈!”姚知涏半张脸红半张脸白,揪住领子起劲扇风,“快憋死我了!”他猫着腰,单掌撑在大腿上,“这些人疯了吗?没见过活的流星啊。”
  汽水撒了,新买的运动鞋被人踩了两脚,鞋印还热乎着,看着就糟心。
  挤他的人潦草说了句对不起,连个正眼都没往他这边瞧。姚知涏这会是有气也没地方撒,怪只怪入场时机没挑好,站位靠边就算了,前后还都是惹不起的高个儿大块头。
  “知涏。”黎风闲叫他。
  姚知涏盯着鞋子上的泥点,拖腔带调地嗯了声。
  “你站我这边。”
  黎风闲和他换了下站位。
  旁边两位女生捂着嘴笑,也让了点空位给他,视域当即打开了许多,至少能看见舞台的一角。
  “谢谢漂亮姐姐。”姚知涏嘴甜。
  “哎哟真乖。”
  “这不是一中的校服吗?原来是小学弟呀。 ”
  姚知涏闲不住,和两个女生一人一句聊了起来。
  黎风闲看着手里的相片,指端揩过相纸的尖角,轻微的针刺感还未外延就已经消散。
  相纸白边位置有圆珠笔写下的日期:0921
  很随意的写法,连笔写完四个数字。粗枝大叶的笔风本该是煞风景的,但在同样随意的拍摄手法下相与为一,配比成和谐的一个整体。
  黎风闲从外衣兜里拿出钱夹,塞入照片。
  雪白的边线衬于黑色皮夹上,使他想起那人的手,素净皓白,像从雕像上截取下来一样。
  暖场音乐在喧阗的声浪中渐低、淡出,两位主持人拿着湛蓝色的手卡从黑色幕布后走出。
  工作人员匆匆搬出立麦,通电,震耳的嗡鸣声划穿星夜。比赛即告开始,男主持人宣布第一位参赛嘉宾出场。
  少女从右侧阶梯登台。银白色及腰长发,狐耳发箍,星型耳环,手上绑有两条飘带,一件黑红配色拼接短裙,裙纱正好盖过膝部,鎏银腿链垂至脚踝,跟随她曼妙的步法一晃一晃。
  “我操!苏月开场!这波含金量拉满了!”
  “苏月姐cos的是娘娘啊啊啊!双厨狂喜!”
  “主人!!”
  女生走至立麦前,金瞳浅抬,取下麦克风:“大家晚上好,”声音柔润悦耳,“我叫沈苏月。”
  一句精简的自我介绍引得场下观众呐喊连天。
  姚知涏也加入他们的行列,“Cos得也太还原了!是我见过最贴原版的娘娘!”他踮起脚,靠向黎风闲,“哥,你知道娜菲娘娘吗?”
  “知道一点。”
  娜菲是最近很火的手游女角色,经常出现在各大流量博主的推广中,走到哪都能刷到娜菲的立绘。
  即便离开互联网,线下也不乏娜菲的联名活动,手游大厂的底气,娜菲作为该游戏的看板娘,人气如日中天,粉丝比不少演员歌手都要多。
  这样风靡全国的女角色,黎风闲想不了解都难。
  娜菲本体是狐妖,真实年龄不详,常年伪装成十七十八岁的少女,被玩家戏称为“娘娘”。姚知涏是娜菲狂粉,游戏里集齐了娜菲的所有皮肤,从限量到绝版,一个不落。
  狐妖形态下的娜菲装着繁丽,佩戴的耳坠、飘带、长条挂链,无不考验coser的体态和身材。要没练过很难走出原主的婀娜多姿身段。
  姚知涏举高手机,调成录影模式,“我得拍给姚知渝看,酸不死他。”
  舞台上,沈苏月向工作人员颔首示意。
  三个鼓点卡着节奏响起,在伴奏引入的刹那场内爆发出擂耳的欢呼,姚知涏也疯了,捂着嘴,热泪盈眶的样子,“是娜菲的角色歌!!”
  摇滚曲自带炸场子的台风,沈苏月站在强光下,开口就是声压极强的金属感音色,姚知涏差点把手机都甩飞出去,“这不是冠军!?这不是冠军我把姚知渝的头拧下来!”
  一首歌,三分钟的时长,沈苏月裕如完成。她面向观众,致以鞠躬,交还麦克风后便晏然退场,没有和前排粉丝有多余互动。
  “唉。”姚知涏将拍好的视频发给他哥,“主办方应该让苏月姐压轴出场才对嘛,放第一个多没意思,都不想往后看了。”
  身侧的人也随声应和:“就是,沈苏月来参加这种野鸡比赛,还第一个出场,直接把其他选手当猪宰了。”
  “要是沈苏月能卸个妆就好了,”又一人搭腔,“每次都搞个大浓妆,也不知道本人长啥样,要是个照骗就好笑了。”
  “好笑个锤子?苏月姐爱化什么妆就化什么妆,你管得着么你?”站那人旁边的女生对着他上下扫量,“你长这鸟样儿还好意思说别人?”
  “你——”
  “你个屁你?爱看看,不看滚!谁惯得你这么猥|琐?”
  姚知涏隔空向那位女生竖起两个大拇指,“帅的姐姐。”
  一通小闹剧后,第二位参加选手登场,唱的是近期挺热门的电视剧片尾曲。
  无功无过,观众们也跟听腻了似的,反应平平。
  往后一小时都没有特别出挑的参赛选手。台上又完结一首慢情歌,姚知涏打起哈欠,眼睛半睁不睁,“唱的是摇篮曲吗,怎么这么困……”
  他踮脚踮累了,半椅着黎风闲胳膊刷手机。
  没一会儿,姚知渝回他信息了,问的却是黎风闲的事。
  “哥,姚知渝有事找你。”把手机递过去,姚知涏站回人形,掐了掐人中提神。
  姚知渝:老胡找过你了?
  姚知渝:那废话我也不说了,你要想好了就把合同给签了,律师什么的我这边多的是,你只管签名就ok
  姚知渝: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你自己想清楚吧
  姚知渝:闲庭那边你也不用想太多,老胡他们都理解你的
  黎风闲握着手机,空白的输入栏上仅有一个条形符号闪烁跳动。
  对话那头的人不再发来消息,久未触碰的屏幕逐渐暗了下去,如同一艘载有重物的轮船沉入海底。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此刻他楼塌了,留给他满地败瓦以及看客们的一声声嗟叹。
  假如说有一个选择是正确的,有一条道路是便捷的,那毫无疑问,他应该签下那份文件。
  他应该放弃闲庭。
  那纸合同就放在书桌抽屉的最底层。
  只要执笔签下他的名字,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割除一颗病疮,抑止坏的细胞继续生长,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件错事、是不对的。
  刚滑亮手机,臂膀处忽然一沉,姚知涏像是睡醒了,扒着他,拉长脖子往前看,“诶,那不是刚才跟你说话的帅哥吗?”
  黎风闲抬起头。
  后侧的几个人也从岑寂中活了过来。
  “别抢你那破地主了,到叶筝了!”
  “妈啊,可算等到了,再不来老娘欢乐豆都要输光了……”
  “你说他能看见我不?”
  “看个毛,你当前面那么多人是死的吗?就看见你了?”
  “要这都能看见……铁暗恋不说了,给你们两毛去瑞典结婚。”
  “滚滚滚,叶筝铁直男,有没有懂的?”
  “V我五十说你想听的。”
  黎风闲将手机还给姚知涏。
  台上的人正在做准备。
  抱一把吉他,坐在高脚椅上,一条腿踩着地板,垂眉低目调整麦克风的高度。
  舞台上只有他一个人,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并没有上台。
  黎风闲几乎没什么在台下当观众的经历,平常闲庭做彩排训练或者不需要他上场的时候,他都要在一旁监场,拿一本簿子记下角色的动作路线、上下场的时间点……
  而非以观众的身份、心无旁骛地欣赏演出。
  “不行,我得拍一拍这帅哥,”姚知涏熟门熟路点开相机,小声嘟哝,“万一以后火了呢,还能卖给粉丝小赚一笔。”
  准备就绪,叶筝扫了下弦,低低地起了个音。
  然则在歌声到来前,一阵斜风切着细雨絮絮飞落。豆子大的水滴砸在黎风闲眼皮上,像被一根花针刺中,居然是痛的。
  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雨势经已一发不可收拾。
  入场时工作人员派发的雨衣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几乎所有人都动作划一地展开透明雨衣往身上套。
  姚知涏先前手贱把雨衣拧成了一根应援棒,跟风晃了半天,现在是死活也抖不开来。黎风闲只好把自己那件罩到姚知涏头上,再拿过他手里那根蔫掉雨衣棒子一点点向外解。
  或许是出于成本考虑,雨衣材质轻薄,和超市里连卷的一次性保鲜袋差不多,稍不小心就能抠破个洞。黎风闲只得轻手拆着。
  姚知涏一脸苦相地顶着雨衣,转向被浇透了的黎风闲,合起双掌:“哥,我的!对不起!”
  “把雨衣穿好,别感冒了。”
  “收到!”
  吉他声虚虚地压在雨中,雨丝浃髓沦肌地往黎风闲身体里钻,穿透性的冷意浸没每一寸皮肉,像一把刺刀在筋节间挖动,分辨不出哪里疼。
  待他解开雨衣,抬脸看向舞台时,雨水延着卷曲的睫毛向下滑,晕湿了视线。
  各色灯火薄浪般淌过,灯效被雨帘冲得游散,每道斜射|出来的光束都跟蜻蜓半透明的翅膀似的,薄弱地包裹住舞台中央的人。
  极轻极轻的乐声渐渐大了起来,唱者双目轻闭,即兴哼出一段旋律,他侧低着头,发尾和衣物间露出的那节颈线白得过分,远远看,不知是汗还是雨滴,在他身上闪闪发亮,散发着迷蒙虚幻的光泽。
  这让黎风闲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看见雪,带点兴奋、带点好奇,带点无知无畏的壮烈感。雪片儿轻轻悠悠,抓一把在手里,松软洁白,是润的,也是冷的。
  他盯住冻红了的手心,微微凹着,兜住一小滩水,白絮碎成一块一块渣子,他专心数着飘在上面的细屑,数到十指麻痹,冻伤了手,大人终于拉开他,要他远离危险。他困惑地回头,问,怎么才能知道它是危险的呢?
  “危险的事物通常都擅长伪装自己,比如草丛里的竹叶青、无色无味的毒药、不起眼的蘑菇,还有……你手上的雪。”大人告诉他,“你这样长了水疱要去医院看医生的。”
  在那之后,黎风闲对湿的、冷的、白的,让他感到疼痛的雪霜敬而远之。这些要素构成了他对危险的第一印象。
  而眼下,它们一一叠加在了叶筝身上。
  在最好的那一刻。


第72章 玫瑰
  “哇草,是等玫瑰吗?哥们儿勇气可嘉啊!”
  “服了,所有cover等玫瑰的都翻车了好么?!副歌三连滑除了原唱谁还唱得出那味儿?”
  近处管不住嘴的人纷纷议论起了选曲。
  “不是,选等玫瑰是咋想的啊?”姚知涏眼角一抽,这首歌刚火那段时间,姚知渝天天瘟神上身一样,没事就来上两句,还别的不唱,净挑战最难的那节副歌,害他半夜做梦都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嗡嗡乱叫——
  普通人唱这首歌基本上都是吊着一口气往上顶,真假声换不过来,听上去就跟掐住脖子的鸡似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属于KTV折磨人必备歌曲。
  深受姚知渝所害的,除了他这倒霉亲弟,也就剩黎风闲了。
  姚知涏偷摸往黎风闲那边贴了点,“哥你猜这兄弟会不会翻车?”
  “不知道。”
  “跟你说啊,这首歌简直有毒,自带debuff,所有现场翻唱这首歌的人要么跑调要么破音。”
  想起后排有参赛选手的亲友团,姚知涏又放低了点声,“知道何梦青吧,上一季声梦挑战的C位,粉丝吹的什么什么魅|惑海妖、月亮嗓星星嗓,结果直播一唱等玫瑰,笑死,说他是车祸现场都抬举车祸了,应该是核|弹现场。”
  事情发生于去年年末的某颁奖典礼,一年一度,全程直播,因此何梦青的破音现场被完完整整记录了下来,黎风闲的朋友圈人数不多,但胜在个个都看热闹不嫌事大,由何梦青为首带起来的“玫瑰效应”算是近期热点很高的话题,黎风闲刷到过好几回。
  玫瑰效应,指的是凡是翻唱这首歌的人,多少都会贡献出一两则笑料,究其原因,还是这首歌太难唱了,非常考验表演者的唱功,不是有一把好嗓子、好音色就能将歌唱好,它需要歌者切切实实地去钻研、打磨。
  临场发挥、台风之流,都是后话了。
  能选等玫瑰作为参赛曲目,
  “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真敢唱啊?是不是有点太狂了?”
  “是啊,比赛难道不是求稳吗?闹着玩呢?”
  有些人像是故意朝他们这边喊,黎风闲眉心微凝,姚知涏紧张地捣捣他,“感觉是来挑事的啊,不会打起来吧。”
  后排女孩浅哼一声,“又是那个脑残。”
  “算了姐,就让让他吧,校内比赛回回都输给叶筝,我要是他我也憋屈,更别说那谁的白月光还跟叶筝表白了。”
  “都闭嘴,好好听ok?”
  降雨量在这一刻突然转大。
  清润的歌声在雨雾中渐渐显明,像溪涧的鹅卵石,圆全、饱满又柔滑的一块,轻易不被流水冲散。
  “基本功可以啊!”姚知涏自认有点音乐天赋,没少跑各路名师开的音乐班,打小又爱跟在姚瑶身边,路还走不利索的年纪就吵着闹着要去看姚瑶练嗓子。
  十几年下来,大的牛他不敢吹,随便点评一下歌手们发声还是可以的。
  在他看来,歌手入门的第一道门槛,就是要学会轻而不虚。
  这不是一件易事,尤其在修音垫音横行的现代乐坛,许多偶像派都不太注重唱功,粉丝也不介意偶像的基本功如何如何,只要不像何梦青那样丢人丢出圈,大多都在接受范围内。
  专业人士尚且如此,就别说这种业余比赛了,十个人有九个的尾音都飘出了天际,剩下那个更是从头飘到尾。
  轮到叶筝上场,耳目一新的程度绝不逊于沈苏月。
  第一段主歌过去,进入预副歌。
  “中低音区感觉很稳啊,立体感也够,这么大的雨声都没盖住他。”姚知涏说,“声带机能也太好了点,有这天赋估计羡慕死一群修音怪了。”
  惯性下的自言自语,姚知涏一个人也说得挺不亦乐乎。
  意外的是,黎风闲这次接他话了,“他的发声是练出来的。刚才那句弱混过度到平衡混,不是有天赋就能做到。”腔体的调用和位置上的调整都很熟练。
  “啊。”姚知涏了然,“懂了,努力的天赋怪。”
  预副歌只有较短的四句,在副歌正式来临前,观众席像被集体按下了静音按钮。
  雨柱冲荡枝叶的声响重了几分。
  舞台光效分裂出五六种颜色,姚知涏像是受到某种感应,双击屏幕,拉近镜头,对准表演中人。
  “要来了要来了!”姚知涏激切,“咋还坐着呢?他不会想坐着飚高音吧?”
  就在人心悬到最高的那一秒,伴奏突然中断,乐声戛然而止。
  “我日啥情况?”姚知涏没忍住吸了把气,“bug了?”
  台上,叶筝一手截住琴弦,双瞳平扫过观众池,湿透了的头发尖尖粘着一颗颗小水粒,横放在吉他前的小臂放散着一种蒸馏过的净白。
  他很轻地笑着,叹了口气,然后黎风闲看见他的目光转了过来——
  和他的汇聚到一起,夹缠不清地碰上一下,又匆促分开。
  整个听众池一片静,黎风闲仰面看向台中央,直到雨水飞溅入眼,眼球隐隐作痛,叶筝才再次转动手腕。
  拨弦、起调。
  像是戏剧里大声预告的旁白,告诉众人,接下来是命运的转折,是新篇章的启示。
  很多年后,黎风闲仍无法确定那一眼是有心、是无心,抑或只是光影浮转中的一个小小错觉。
  四面站着无数个与他穿着相似的人,他们用相似的姿势观摩、聆听。
  他右手捏着掌关节,旧伤深处着了凉,痠痛难揉,轻度的热感在皮肤上刚一冒尖儿,又被冷雨淋碎,歌声柔柔暖暖地在人群中巡回,刺热和寒凉交织,好像中和了骨骼下的疼痛。
  “——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
  一个夜晚就这么悄悄融化了。
  赛后,叶筝带着重新编曲的等玫瑰冲上各大视频网站的热门搜索,奇迹般走红。
  有人夸他聪明,懂得扬长避短,那个休止符一样的停顿尤其精髓。新编的等玫瑰完全抽离旧有的框架,被人延着脊骨重新填上血肉,以吉他为主导,低频温厚,高频澄亮,去掉几处overdrive和belting,以更“剔透”的方式改写,便于发挥歌手本人偏暖的音色。
  这样的改编没有摇动原曲的核心,只是从昂扬的激励转化为如风过耳的嘉勉。
  不少现场观众也到网上表态,形容当天晚上是“耳朵上天堂,身体下地狱”。
  而叶筝湿|身提着吉他下台的一张抓拍图也被疯传。
  墨绿色的吉他背带勒在肩头,沾了水的运动外套薄薄一片贴在后身,包覆着翦削的三角骨和薄实的肩背线条。脚下台阶积了水,他微垂着头看路,睫毛也低下来,一旁的工作人员打着伞与他错身而过,整张照片隔了一层洇润的天然滤镜,色调只有简单的黑白灰,冷落萧条,烟雨空濛,似乎能嗅到雨水发酵的气味。
  原图拍摄者也没想到会有这么高转发量。
  @:又是哪家公司的网红?真受不了这种营销。
  @:声梦挑战不是开始海选了吗?小哥哥参加一个看看实力?
  @:有实力的帅哥炒炒怎么了?多炒点,爱看
  @:高P图有什么好看的,我P我也行
  @:妈啊真服了你们这群水军,群号多少?有钱一起赚
  @:帅哥的wb找到了,@Yeyzzzz115
  评论区乌烟瘴气,原博主无辜被扣上炒作的帽子,没一会儿就把照片删了。
  ·
  姚知涏在黎风闲车后座睡得不省人事,手机搁另一张座椅上,外放着他录的视频。
  歌声恍恍荡荡响在远处,等候红灯读秒时,黎风闲无由想起先前在雨中的场景。
  画面在他脑海里重筑——
  声音却消失了。
  只有绝对的静,他站在一群人中央,听不见也读不懂台上的人的唱词。他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浮出光亮,仿佛暗夜里的一条河,从很远的地方流淌过来,生生不息。
  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说不上来。
  他能感觉一切都很好,没有无谓的噪杂和快杀死人的疲惫感,所有生理上的不适都被鼓胀的神经给均摊开,然后一点一点抚平。
  他能感觉一切都很好。
  前路忽明忽暗,车前玻璃上的雨刷器来回拨转,交通灯一瞬清晰,一瞬又被雨幕晕成花花点点的油彩。
  黎风闲沉默地把紧方向盘,踩下油门,车辆滑入路灯与树荫间的阴影带。
  把姚知涏送到家已经接近零点。
  姚知渝打着伞到院子门口接他们。
  姚知涏睡得正香,晕晕忽忽扒着腰枕不肯下车,“别吵,我要睡觉。”
  “睡睡睡,你猪啊你?”姚知渝堵在车门口,一只脚蹬着车沿,手机按下通话键盘,嘟嘟嘟几声,将电话亮到姚知涏惝恍不明的眼前,“我数到三,再不下车我就打电话给姚瑶。”
  “又来?”姚知涏一个打挺起来,手很快,抢走姚知渝的手机,“幼不幼稚?”
  “快下车。”姚知渝丢给他一把折叠伞,“我警告你我今天心情不怎么好,你要是再惹我……”
  “行行行。”姚知涏推开另一边的车门,小声叨念,“就知道拿小孩儿出气……”他撑开雨伞,前后脚站定,回头对黎风闲说,“今天麻烦风闲哥了,改天让我哥请你吃饭。”
  “没事,你先回去吧。”
  “拜拜!晚安!”姚知涏扔了个飞吻,踩着水一路飞奔回屋。
  指使完姚知涏,姚知渝又走到驾驶座,用力敲下车窗,“你也给我出来!”
  黎风闲降下窗板:“怎么了?”
  “我让王姨收间客房出来。”
  黎风闲没动,“今晚有事,我要回闲庭。”
  “这么晚能有什么事?”姚知渝明显不信,“家里就王姨、我和姚知涏三个人。”
  “合同。”黎风闲说,“合同还在闲庭。”
  “合同留着明天签也行,又不会跑了。”姚知渝抬了抬伞柄,向后退几步给他让出个开门的地儿,“赶紧下车,别磨磨叽叽。”
  “留不到明天了。”黎风闲慢声道。
  “就这么着急签啊?”
  说完,姚知渝顿了一下,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黎风闲身态松缓地靠在椅背,手指细细摸着换挡器的弧线——那太不像他了。
  太不像这段时间他的了。
  果不其然,黎风闲看向他,车窗冉冉升起,在隔断视线前的最后一秒,
  他说:“不是签。”
  “是撕了。”


第73章 咖啡
  被林振山强制休息两天后,黎风闲精神好了些,烧也退了。
  中午有个展览会要林振山主持,他换好衣服出门,赶巧遇上从隔壁房间出来的黎风闲。
  “病好了?”他问。
  “好了。”黎风闲关上门,走向林振山,接过他手里的公文袋,“走吧。”
  林振山知道关不住他第三天,能听话两天已经是反常水平了,这要是放几年前,哼。
  半小时都坐不住。
  酒店楼下有专车接送他们前往目的地。司机是位国人,早些年移民过来,四十多岁,话很密,几天下来已经和林振山唠熟了。
  见他们一起下楼,司机拉开后座车门,热切地打招呼:“下午好啊,吃饭了没?”
  “吃了。”论吃的,林振山一点儿也不嘴软,“这酒店的中餐也太难吃了点。”
  “哈哈,早说啊,回头给你推几家外卖。”司机回到驾驶室,打开导航,路程两公里,十分钟就到了。
  林振山算好时间出门,不迟到也不早到,和司机聊了下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就准点抵达到F大校门口。
  下车前,司机答应给他列一份外卖whitelist.
  “好咧。”推上车门,林振山解锁手机对了下地点——
  拱形大门,尖顶建筑,源自十三世纪的古典风格,他们要到其中一座阶梯教室集合。
  初来乍到,不认得路,林振山开启手机地图,转了转方向,对着蓝箭头往右边指,“走这边。”
  学校安保森严,刚踏入校门就有校方人员上前核查他们的身份,林振山拿出主办方发给他们的名牌,校方人员点点头,递给他们两支笔,填写登记信息。
  还在埋头填资料,林振山没注意后头来了位白T黑裤、戴黑框眼镜,大学生模样的女人。
  她背上斜挎着一只米色双肩包,跑得有声没气的,“抱……抱歉,我来晚了。”
  她脖子上也挂着一块名牌,上面写着Lelia Tan,“你们好,我叫谈俪。”
  摘下手腕上的皮筋,谈俪将头发随手一扎捆在脑后。
  “你好你好。”林振山放下笔,“今天的展览主要是谈小姐负责是吗?”
  “是的。”谈俪笑说,“这几天辛苦两位了,我先带你们去lecture hall吧。”
  她又和校方人员交涉了几句,最后他们连信息都不用填,盖上笔帽就能走了。
  谈俪走在他们右前方,领先两步左右的距离。
  行道旁边有几家咖啡馆,学生们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户外,咖啡的飘香时远时近,谈俪问他们需不需要买一杯。
  林振山对咖啡不来电,摇摇头,“不了不了,我喝不惯这东西。”
  她又转去看黎风闲。
  黎风闲停住步子,“我去买一杯。”
  “那一起去吧。”谈俪笑着,“这里的Con Panna很不错,可以试一试。”
  咖啡店门口张贴了菜单,提供二维码下单服务,黎风闲点了杯普通高压萃取浓缩咖啡,谈俪也过去扫码。
  “我爸那天如果跟你们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先替他道歉。”谈俪勾选了两杯饮料,然后伸手拦下准备付款黎风闲,“这杯我请你吧。”
  “谈先生说的话有他的道理。”黎风闲点下结账键,手机弹出一个取餐号码,“你不用替他道歉。”
  谈俪哂道:“那是我爸,我还是知道的,他觉得昆曲市场化会带坏观众,新创新编的内容脱离传统,不符合联合国认可的保护条件。他的立场始终是这样,有时候强硬起来,说话会比较难听,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谈小姐。”黎风闲脸上情绪不深,却是持重地开口,“你的好意心领了。但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背后没那么复杂。”
  谈俪微愣,又率然笑开:“是我想多了。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取完咖啡,谈俪和他们简单说了下流程,“因为这期主题是从氍毹*到大舞台,所以我们收集了不同时期、不同剧团的演出录像,前四十五分钟我们主要放录像,后四十五分钟就麻烦林老师示范一下小生的功力戏《拾画》,扇子和轴画我们都准备好了。”
  “《拾画》啊,”林振山捶手,“小时候第一次听这戏还是在朝阳门外的小戏园子,计时收费,二分钱听十分钟,”他昂头吐气,“现在真是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啊。”
  “哪里老了,”谈俪眉眼弯弯,“心态年轻就永远年轻。”
  “好。这话中听!”林振山也跟着笑,“啊对了风闲,”他想起什么,“姚瑶他们剧团最近是不是在排《惊变》?”
  “嗯。”黎风闲说,“排了半年,重新请的导演。”
  姚瑶?
  谈俪睁大眼,假装去咬吸管。
  姚瑶和闲庭之间的事情闹得圈内人尽皆知,都说姚瑶退出闲庭之后就和黎风闲决裂了,现在看来也不像外人说的那样老死不相往来。
  林振山摸着胡茬回忆,“她小时候练《惊变》,许仙看见白娘子变蛇那一幕,要摔个‘硬僵尸’,人直接往后倒,摔得膀子后背全都肿了。”
  “听着都疼。”谈俪咖啡吸到一半,松了下吸管,“女小生压力一定很大吧?”
  “肯定啊。”林振山说,“以前很多人对女小生有偏见,觉得女扮男装,总有股小家子气,还有人一听是女小生,连戏都不愿意看了。”
  “那男旦呢?”谈俪又问,“我记得以前京剧四大名旦都有男的。”
  “喏。”林振山眼神往后一点,“你自己问他。”
  谈俪乘势看过去。
  冰咖啡一直往下滴水,黎风闲拿餐纸垫在杯底,无甚避忌地说:“男演员生存空间要好一点。”
  认识姚瑶那年,他六岁,她八岁,在闲庭二楼的练功房,他去帮黎音找一条道具手帕。
  那是个晚上,所有人都下课了,练功房的灯熄着。推开门,风牵动窗边挂帘,哗啦啦一排响,正要开灯,却见角落里坐着个女孩,一头短发,两腿并在胸前,脸深深埋下去。
  听见开门声,女孩腾地站起身,两只骄矜的杏眼疾视过来,“谁?!”
  “我来帮黎老师找道具。”他收回去寻开关的手。
  女孩左顾右盼,走到一张折叠椅旁,拿起上面绣满莲花的白手帕,“是这个么?”
  “是。”黎风闲上前。
  走近几步才看见,女孩脚上着了双高靴,底很厚,很瓷实,是小生的厚底鞋。
  他伸手去接那块帕子,女孩手腕一翻,手帕转成一朵落花揉进她的掌心。
  目光上下把他看了个遍,女孩问他:“你也是这里的学生?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们不在一个班,我是黎老师的学生。”
  “哦。”女孩绷着的项背乍然一松,递上手帕,“唱闺门旦的。”她给他下定义。
  “谢谢。”黎风闲接过帕子,方方正正一小块,返身要走,女孩又叫住他,“我叫姚瑶,你叫什么名字?”
  到十岁,他第一次和姚瑶在闲庭搭戏,唱的是《琴挑》一折,砌末简陋,观众只有黎音和林振山两个人。
  其余学生被关在门外,叠罗汉一样趴在门板上偷听。
  姚瑶踩着三寸高靴上台,头戴必正巾,白玉玲珑,飘带悬垂,一袭水蓝色长衫渺然若仙,亮嗓唱道:“月明云淡——”
  吐字清,行腔婉。
  她自袖中取出折扇,平展开,掌朝下左角指出,目视左边,圆场至台中间。
  左脚滑至右脚后,双手持扇于胸。
  宕三眼转橄榄腔,吸足气唱:“——露华浓。”
  未轮到陈妙常出场,黎风闲在台边等待。
  不看姚瑶的表情、不看姚瑶的身板,只看她走动的一双脚。
  那双笨重的厚底靴下,十块趾甲全是淤血,长时间挤着压着磨着,趾头两侧起满茧子,骨骼生长也变了形。
  她把自己穿进最好的行头里,直率飒爽、脚踏实地,不曾显露过一丝怯弱。
  “喂你们知道吗,姚瑶是姚政行的孙女儿。”
  “姚……政行?那不是去年富豪排行——”
  “嘘!要死啊你!”
  “她来闲庭干嘛?大小姐微服出巡体验人间疾苦?”
  “人家能跟咱们一样吗?有钱人就爱整些冷门的东西玩玩。”
  化妆室四面都有桌椅,黎风闲这边只坐了他一人,后面五六个人围着另一位扮妆的小生。
  干粉敷面,眼膛染了点红胭脂,肩上披一件紫色及足褶子,领口四角有五彩丝线绣的锦花,是出演张君瑞的戏服。
  “她玩她的呗,反正这次评考第一绝逼是旭哥。”
  “旭哥”放下描妆的笔,一肘子杵那人肚子上,杵得他哎哟一声,笑骂:“滚!别他妈毒奶我!”
  “就是就是,滚吧你!”
  咯吱一声响,门从外头推开,姚瑶捧着衣箱,拿膝盖顶开门板,行步如风地走进屋子。
  男生们全体噤声。
  该拉椅子的拉椅子,做道具的做道具。
  衣箱重重搁到黎风闲椅边,“头面都在这儿呢。”姚瑶拍了拍手上的灰,“不知道谁放楼上琴房去了。”
  “麻烦你了。”黎风闲停下贴发片的手,揭开箱子,里面放着用红布包好的鬓花线尾。
  “待会儿好好唱啊。”她拾起那包头饰,拿到黎风闲面前,声音高起来,“这个第一我拿定了。”
  “好。”黎风闲答应她。
  ·
  “‘则见风月暗消磨’,月字收音的时候,身体重心略微向后移,轻轻摇头,右边水袖先出,然后退右脚,变成左踮脚,等袖子落下来,再朝里微微转袖两次,到前胸这个位置掇袖。”#
  谈俪在礼堂二楼,手搭在栏杆上,躬身往下看,“林老师真是宝刀未老。”
  “他到现在还会每天吊嗓子。”黎风闲集注在林振山开合自如的动作上,“天虹的排练也会去监场,几乎没怎么休息过。”
  “所以说,”谈俪偏过脸,“有时候理解不来你们这些戏疯子。”
  “谈博士谦虚了。”黎风闲说,“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的负责人,付出的时间精力恐怕不比我们少。”
  谈俪眉峰一动:“我妈跟你说了?”
  “随便聊了两句。”
  “什么时候的事?”谈俪问。
  “昨晚。”
  昨夜十点半,药效刚退,黎风闲接到谈老太太的电话,问他身体如何了,需不需要去医院。
  温言款语了几句,话头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谈俪身上。
  黎风闲刚睡醒,咽喉干疼,轻咳两声,谈老太太以为他还是不舒服,便不作打扰,这才挂的线。
  “我妈还不死心呢。”谈俪捼了捼肩膀放松,“都和她说我是同性恋了。”
  黎风闲不作语,端着咖啡的手阒然紧了紧。


第74章 什么
  “步步娇这支曲,唱完散板起的‘袅晴丝吹来’,春香就会把放着镜台的桌子放好。”
  薛淼搬来一把茶几。
  茶几上立着个支架,放入手机,当镜子用,“到‘闲庭院’,你就要走到梳妆台这边,但眼神还是要往外看,点明庭院的位置。”
  薛淼勾过椅子坐下,“后一句是‘摇漾春如线’。到这个‘线’字,我们开始解头巾,模拟古代女子梳妆的方式,假装胸前有一条虚拟的带子,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把它捏住,慢慢向左右两边拉开、捋平。”
  她从座位上起来,让身,“现在你来试试吧。先把身段做好,不用着急唱。”
  “好。”叶筝拍拍脸醒神,穿上红色长帔风,系好颈部短带。
  走到茶几对角处,他深吸气,柔下情态,眼睛眺向窗外,步调弛然。
  迈步时脚尖向上翘起,着地时脚后跟用力,一步接一步,然后站稳,翻袖,袖子折到手臂上。
  薛淼替他拉开椅子。
  向外抖下袖口,叶筝又将下垂的水袖抬至胸前,用腕力向上掂动三下,伸出双手,摹仿解头巾的动作,目光转到手机屏上。
  望着“镜”中的自己,头发稍长,几根发丝盖过了眼睛。连日节食和运动下,整个人清减了几分,面颌处骨感增强。
  温别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孤苦伶仃、戏班杂役、遍体鳞伤、罕见的脑部疾病、爱、恨、痛苦……
  这一生,他总是身不由己,唯一做得了主的,只有唱戏时的一折半出。
  温别雨便以此为信念,将灵魂也投进去。
  “照镜子的时候,温别雨很喜欢自己演的杜丽娘,或者可以说是爱,他爱上了这样的一个杜丽娘。”
  几日前,费怡给他讲这场戏,摊开的剧本上贴满了参差错落的便利贴。
  “你要把握好这个点。”她用红笔圈起杜丽娘的名字,“镜子里没有别人,只有温别雨自己,也就是那一瞬间,他认可了自己演的杜丽娘。但温别雨没有想要变成女人,他没有不认同自己的生理性别,他只是喜欢上了那个在戏曲里扮演女性的自己。”
  旋转的吊扇把斜晖裁成一段一段,剧本被风吹得翻卷,上面的红圈和标字掀了过去,翻开崭新一页。叶筝看着窗外直射进来的光带缓慢地发生位移,拂过他的左手、茶杯、托盘,玉石香炉。
  他与屏幕中的温别雨对视,眼上一抹胭脂红,练妆时画的,不完美,红唇略带起一点弯度——
  一个平凡却又温柔的笑。
  “好,不错。”薛淼喊停,“就是这里的眼神,”她指向两块手机屏幕,“你不能直接从一面镜子跳到另一面镜子,得把眼神转换的路线‘走’出来。这样戏才连贯。”
  “好,我试试。”
  打后叶筝又把这场戏练了八九遍,薛淼站门边录像,录完放给叶筝看,到第十遍,叶筝总算满意。
  看一眼时钟,快七点了,“想吃什么?”他问薛淼,“今晚我请。”
  “我想想。”经过两个礼拜相处,薛淼也不同他客气,老推脱来推脱去挺不给面子的。
  她打个响指,拿出和熟人说话的语气,“披萨怎么样?我很久没吃了。”
  “没问题,我去卸个妆。”叶筝解下帔风,细致地挂到衣架上,“姚总和费导是不是在楼上?”
  “对,我上去叫他们。”
  薛淼拉开门,正巧看见费怡和姚知渝往这边下楼梯,她向他们招手,“费导,叶筝说请吃饭。”
  “好啊。”姚知渝大步拐过来,“吃什么?”
  “披萨你们ok吗?”
  姚知渝耸肩,“我都可以。”
  费怡亦表示没问题。
  等叶筝卸完妆,四人一起下楼,费怡走在最前,说:“明天我和知渝要去港城勘景,我会让助理过来陪你们。”
  到玄关处,门铃突然响了。
  费怡回头看另外三人,“你们约了人?”
  三人同时摇头。
  “我去看看。”叶筝越过费怡,点开中控面板。
  屏幕上出现一张黑口罩黑墨镜的脸。
  脑袋包得跟贼一样,但凭衣着打扮,叶筝还是认出了他。
  无袖背心渔夫帽,搭一条椰树沙滩裤。
  他解锁门禁系统,“顾明益来了。”
  “他怎么来了?”费怡去开门。
  顾明益扬起手上两个撑得四四方方的袋子,“Surprise!”
  这时,顾明益左腾一步,躲他身后的女生拉下口罩,一张秀丽的脸,穿一条复古连体牛仔裤,直黑发搁耳后,露出两只圆形耳环。
  “还有我!”
  “你们怎么来了?”姚知渝拿开地毯上的鞋子,换了两双一次性拖鞋出来。
  “来探班。”岑末先进屋,展眼舒眉地笑,“我和顾明益的棚就隔了一条马路,今晚有空就一起过来了。”
  换好拖鞋,顾明益将袋子放桌上,“买的披萨,一个夏威夷一个烤鸡,还有意大利面和焗饭。”把食物一份份拿出来,纸碟餐具分次码好,空袋子团吧团吧扔垃圾桶里,“都来趁热吃。”
  “可以啊。”姚知渝抱着手臂,“说什么来什么,本来还想出去吃呢。”
  阵容可以称是群星荟萃,薛淼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大明星,打了好一会儿愣才恍恍惚惚接住岑末递过来的冷饮,“谢……谢谢!”
  众人围桌而坐,费怡用湿巾擦了手,“来得正好,今晚你和叶筝对对戏。”
  顾明益开罐的手不动了,有点小脾气:“我饭都没吃呢。”
  费怡看他,像是疑惑:“我们也没吃啊。”
  “……”顾明益心里举白旗,“算了,那就先吃吧。”
  买的食物算多,可叶筝和顾明益都要控制体重,光盘行动全靠另外几人。
  姚知渝夹起一块鱿鱼圈,蘸点茄汁,问:“明益,你们大概还有多久能拍完?”
  顾明益:“这周就能拍完,就剩点单人镜头了。”
  “真好。”岑末转着叉子,卷起一小口意面,“我们租的内景都快到期了,不知道下个剧组来之前能不能拍完。”
  顾明益愕异:“你们不是拍得挺顺吗?听说两天拍了十二场?”
  “顺个鬼。”岑末翻眼睛,“男主老迟到,还把嫂子带进组了。”她掌着下巴颏儿,撇嘴道,“这不,昨晚被拍到了,导演气得发疯,直接把人扔片场里,说不拍了。”
  这种事对同行来说屡见不鲜,顾明益略表同情,给她开了罐无糖绿茶,“难怪你今晚有空。”
  岑末一口干了:“是啊,真倒霉。”
  带嫂子进组的不是她、被狗仔拍到的也不是她,就这么挨导演连坐,岑末化悲愤为食欲,叉起一块蒜蓉包,“以后有他的戏就没我!”
  吃完饭,他们剪刀石头布,猜拳输了的两个人负责清理卫生和扔垃圾。
  姚知渝和费怡互看一眼,对着两只张开的手板心认栽,收拾起餐桌。薛淼自觉融不进那个星光熠熠的圈子,跟着留下来帮忙。
  等他们扔完垃圾回来,叶筝顾明益和岑末已经捧起了剧本。
  这是戏中第一场三人戏,岑末饰演的简昔年在和母亲争吵后离家出走,到剧团找好友小楼。
  周海和温别雨从练功房出来,遇上哭红了眼的简昔年。
  简昔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头戴礼帽,着一件时髦西式小礼裙,是那个年代非常难见的装扮。
  温别雨看傻眼了。
  “看什么看?!”简昔年怒视两人,“林小楼呢?”
  被姑娘一骂,温别雨涨红脸,立刻低下头。
  周海走前两步,轻轻挡在温别雨面前,温文、宽厚,带着点笑,“小楼姐今晚有戏,不在剧团。”
  “那她去哪儿了?”
  “西苑的小剧场。”
  简昔年气冲冲往外走,没几步又折回来——
  平日出入有人接送,西苑是哪块蹩脚旮沓她完全不知道。
  身上也没带钱。
  回头,温别雨还是那副低下脑袋的窝囊样。
  “你——”简昔年指向周海,“我要等林小楼回来!”
  “好。”周海说,“我带你去二楼等她。”
  “周海。”温别雨拉了拉周海衣摆,声音很细,很窘促,“东叔不喜欢有外人进戏班。”
  “没事。”周海笑笑,“她是小楼姐的朋友。”
  “可是,这样不好……”
  “嘀嘀咕咕什么呢!”简昔年就这么遭人晾一边,窝着的火又盛了点,“还不快点!热死我了!”
  “马上。”周海正要领路,手却被温别雨攥住了。
  温别雨还是摇头,“你把她带上楼……东叔回来知道了一定会罚你的。”东叔罚人的手段简单至极,就是打,往死里打,一根细长、极具弹性的鞭子,一甩就是一道红印子。温别雨第二次叫周海名字,提醒他,“别带她上楼。”
  “放心。”周海拍拍他的头,“东叔虽然凶了点,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Cut。”费怡打断他们。
  快要到重点台词,戏突然断了,姚知渝浑身有蚂蚁在爬一样不得劲,“干嘛cut,这不是挺好吗?”
  “太绷着了。”费怡说,“叶筝和岑末你们两个有点紧张。”
  她又补道:“不是情感上的紧张,是肌肉紧张,”她捏着手臂示意,“有点僵硬。”
  “这简单,”顾明益放下剧本,“我教你们一个方法。”他把沙发向后推,“你们躺地板上试试。”
  两人也不扭捏,分开两侧躺下。
  “然后呢?”叶筝问。
  “先躺十分钟,不能动,不能换姿势,就这么平躺着。”顾明益拿出手机调闹钟,“十分钟之后告诉我有什么感觉。”
  “我能过来一起吗?”薛淼忽然举手。
  顾明益点头:“请。”
  “来。”岑末往外挪了点,拍拍地板,“一起吧。”
  随着薛淼躺平,倒计时正式开始。
  十分钟后。
  地上三个人表情各有各的精彩,顾明益摁停铃声,抱走啃他手链的小猫,“感觉怎么样?”
  “腰酸背痛。”叶筝第一个说。
  “我两边肩胛骨都麻了。”岑末按着腰起来,站好后拉了薛淼一把。
  “谢谢。”薛淼点了点大椎骨,“我觉得这里好痛……”
  “不舒服就对了。”顾明益撸着猫头,“因为你们的肌肉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紧张状态,放松不下来就会觉得不舒服。你们要有意识地做放松练习。”说完,顾明益单膝跪下,一手压住叶筝右肩,“像这样贴紧地板去感受自己的身体,刚开始做可能会觉得一个部位还没来得及放松,第二个部位就又开始紧张了,这很正常,多练习——”
  滴答一声,大门开了。
  所有人回头去看。
  黎风闲手里搭着西装外套,领带松开,领口微敞,头发有点乱,风尘仆仆的样子。
  松了门把,他皱眉看向叶筝:“你们在做什么?”


第75章 胭脂
  “啊哈哈,在对戏。”顾明益忙把叶筝拉起身,冷汗唰一下出来了。
  这都什么个事儿,让人正宫给瞧见了。
  黎风闲走到桌旁,扔下外套,勾住领带一头扯开,打两个圈儿绕到手上,把微微露着的领口整理如初。
  “他身上有伤。”
  语调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到叶筝颌骨分明的下颚。
  再是被顾明益按过的肩头。
  “小心点。”这句话不知道是跟谁说,黎风闲拎起外衣,绕过中间一群人上楼。
  叶筝看着他背影,唇角有抑不住想要上扬的冲动。他掐了把手心,用痛感生生把苗头压回来。
  “哎你可算回来了!”姚知渝快步跟上,“我有话跟你说。”到缓步台,他又转身,抓着栏杆朝下喊:“费怡,你也上来。”
  “哦。”费怡放心不下这边,交代顾明益,“你们再把这场戏过一遍,不用着急,慢慢来。”
  “知道了。”顾明益和她拜拜,“快去吧。”
  岑末和薛淼抱团,用只有她们俩能听清的语量交流。
  岑末:“你觉不觉得他们不是很对劲……”
  学着她用气声,薛淼问:“哪个他们?”
  岑末给了她一个“你明明也很懂嘛”的眼神。
  这下薛淼不敢说话了,她从不同人私议黎风闲的私生活。自她拜师进入闲庭,有关黎风闲的碎言碎语就没停过,昆剧圈子就这么大,黎风闲又是最闪耀的那颗星,围绕他的话题经久不衰,个中就包括性取向。
  ——黎风闲交没交女朋友?
  ——是不是同性恋?
  这成了她听得最多的话。
  比起关心她唱的戏,似乎更多人想知道黎风闲是不是喜欢男人。这于她而言,确是最不值一辩、不值一笑的话题。
  幸而岑末只是随口一说,没有真要向她打听的意思。
  薛淼点开手机,微笑着站到沙发后,主动请缨:“我来帮你们录像吧。”
  组外对戏要在意的事情没那么多,走位、场面调度,肢体动作全都放到脑后,优先把台词读顺。
  岑末转着笔,下一句对白本该是她接的,但她停住了,“其实温别雨到后面会这么疯,是缺个能告诉他,他已经做得很好,可以休息了的人吧。”笔尖点在台本的某个字上,“但他身边全是那些觉得他能唱得更好、做得更好的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戏班里的人不拿他和周海比较,是不是就没后面的剧情了?”
  “至少能少个三分之二吧。”顾明益把笔别到耳朵上,“但竞争行为很多都来自于本能。就好像一匹马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它就会加快脚步、跑得更快,保持自己的领先优势。”他卷起剧本,敲在扶手,“胜负欲这种东西,有时候不一定靠外界。”
  “十七八岁,”顾明益勾起笑,“谁舍得就这么认输?”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欠揍呢?”岑末夹笔的手转出了花活儿,笔杆灵活地指间闪转腾挪,也是这方面的练家子了。
  “我可没那个意思。”顾明益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肃正做派,“你别多想。”
  “有些人十七八岁已经是领衔主演了。”圆珠笔用拇指和食指截停,笔头对向顾明益,隔空一点,“有些人十七八岁还在玩……”岑末扁嘴,吐槽自己,“玩换装游戏。”
  “我十七八岁也在街头卖艺。”叶筝捏着小猫的肉垫。
  比之前长大了点,还会咬人了。
  “你那叫街头卖艺吗?”岑末对他的谦虚持怀疑态度,“卖艺都卖成音乐节冠军了,说这。”
  叶筝微怔:“你怎么知道?”
  “嗯哼。”岑末撑着脑袋又开始转笔,“我就是知道。”
  “哎,其实就算是换装游戏我也玩得挺开心的。不过以前想玩就能玩……”她仰到沙发上,放空看天花板,“现在想玩就要点决心了。”
  顾明益俊眉轻扬:“怎么还年龄焦虑了起来?”
  “不是焦虑,是感慨。”岑末拿眼尾瞟他,“就挺羡慕简昔年这样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那么多顾虑。”
  “好了,不扯了。”她打断自己,一点点挪回坐相,“我们继续吧。”
  这一继续就是两个多小时。
  十一点半,岑末手机响,是助理的电话,说那边恢复拍摄了,要她现在回剧组。
  “知道了。”岑末侧耳夹着电话起身,剧本囫囵塞包里,边走边补口红,到门口凉鞋一蹬,同他们挥手道别。
  “真不当人啊这导演。”说不拍就不拍,说要人就要人,顾明益放下剧本,做了个肩部拉伸,脸朝叶筝,“你不上去看看他们在聊什么吗?都几点了。”
  叶筝在给剧本贴标记,强迫症似的,每张索引突出的长度都保持一样,“他们聊完自然会下来。我上去也没用。”
  贴完最后一张,楼梯那边有脚步声,施施然的,好一会儿才见着人影。
  “叶筝,风闲找你。”费怡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件绣花黄帔*,一顶九龙冠*,往身上套着,两只手左右伸开,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个过独木桥的小孩。
  “你这皇帝当得也太磕碜了点。”顾明益笑她,“要不要奴才过来掺你一把?”
  “不要。”
  话是这么讲,顾明益还是过去把她稳稳当当扶了下来。
  叶筝:“那我先上去了。”
  二楼只一间屋开着灯。
  每踏前一步叶筝心跳就快上一拍,屋外的光绕过廊柱,在墙面上留下橘黄色的水平条纹,像在引诱他向前走。
  纸浆和墨汁的清香穿廊而过,空气里的气味也跟着亮了起来。走到门前,叶筝抓了把头发再敲门。
  “进。”
  推开门,清爽的柑橘调迎头扑来,很近,约一掌的间距,叶筝险些没刹住车,一油门撞上去。
  挺危险的距离,叶筝堪堪停住,捏了把汗,没想到黎风闲就在门后。
  姚知渝不知道去哪了,练功房鸦雀无声,没有能落点的其他活物,叶筝只能看向黎风闲。
  微冷的一双眼,上眼睑很薄,被雪水洗濯过似的,清而不俗。面型比原先瘦了点,使得他的轮廓更为显明。而那些棱角在这样一双眼的衬托下,都成了贴有脆弱标识的易碎品。
  “你……身体还好吗?”叶筝问。
  “还好。”黎风闲挽上袖子,声嗓有些哑,“薛淼这段时间都教了你什么?做来看看。”
  是来检收成果的。
  叶筝应好,到梳妆镜前坐下,拉开抽屉,胭脂粉彩铺上桌。
  戴好发网,他依顺序调油彩、上眼妆。
  黎风闲就站在边上,小圆镜照出他劲紧的腰身,衬衫齐整地扎进皮带里,往下,是两条过分优越的长腿……
  想着看着,叶筝搽红粉的手被人从后捉住,轻拉了一下。
  指腹很冷。清冽的果香环旋逼近,是从黎风闲腕子上散开的气息。
  “粉重了。”黎风闲收回手,要他把椅子转过来,“我教你。”
  “……好。”叶筝捻动手上的脂粉。
  合成香料的味道,他强迫自己记住这种气味,随后脚踩地,将转椅掉了个头,正对着黎风闲。
  黎风闲拿过胭脂盒,食指和中指各沾一点,他倾下|身,鼻子落得很低,曲卷的眼睫像一排浪花,暗暗压到叶筝跟前。
  “这种粉状胭脂比较滑,所以要控制好用量。”黎风闲一手抬高他的下巴,目光自上而下,擒住叶筝想要乱飘的视线,“看着我。”
  墙上的电扇从左转到他们这边。
  窗纱飘动,风吹开叶筝额前碎发,他轻轻咽了下喉管,头脑里却止不住地升温,手指无意识抓上裤侧,留下一撇浮艳的红。
  他能从黎风闲眼中看见自己——
  一张有点滑稽的半面妆。
  但黎风闲看得专注,分厘毫丝都不放过,由他的前额一寸寸下移到眼睛,瞳孔很黑很亮,再是被光打得直挺的鼻梁和上唇。
  叶筝也想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然而下一刻,
  “闭眼。”黎风闲说。
  叶筝只得顺循指令,阖起双眼,世界简化成单一的黑。布料织物的摩擦声近在咫尺,有什么东西碰到他耳廓——
  一种陌生的固态触感。
  视力被剥夺后,所有感官全集中到耳朵上。扇叶的旋转、风的走势、屋外的蛙鸣蝉噪,每一时刻,每一点鼓噪,都曲曲折折听不分明。
  时间变得绵长而不可测,叶筝有点坐立难安,手握成拳放到膝上,头仍仰着,腮颊拉紧,干燥的手要他露出最致命的地方,一副引颈受缪的姿态。
  “还要……多久?”他忍不住问。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叶筝呼吸加重,在黑暗和低弱的喘气声中,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掌控身体的能力,“黎风闲……”
  他第一次在他面前叫他全名。
  尖啸的汽车鸣笛让叶筝听不清自己的发声,眼皮浅浅地动,刚要睁眼,一根手指出其不备地压下来。
  粗糙的指节碾上眼睑,叶筝后背一抖,感知到那只手抹动摩挲的力道很轻,心情才好受点。
  “想涂均匀下手就不能太重。”黎风闲揉开胭脂,抚过叶筝发颤的眼角,停了一秒空白,才说,“尽量少量多次叠涂。”
  仔细上好妆,黎风闲松开他,盖回胭脂,“好了,睁眼吧。”
  就等这句话了。叶筝如蒙大赦。他转过椅子,对上圆镜。
  典雅的三白妆,眼窝里填满了玫瑰红,微醺的颜色,他摸上眼梢,眨了下眼,那些被触摸过地方仿若泡进了温水里,软融、发胀,似乎再用力些就能蹭破表皮,绽露出底下怦怦跳动的血管。
  这时,姚知渝搬着一箱衣服进来,“我这苦力当得够意思吧。”
  那些衣服很眼熟,是叶筝练习时穿的。
  每次穿完他都会用冷水手洗,挂楼顶晾干。现在全套装木箱子里,意味再显而易见不过。
  “穿上。”黎风闲说,“去把懒画眉唱了。”
  ·
  叶筝换上素色练功服,斜襟、大领,袖末续有水袖。理正了长衣,叶筝来到房左侧,手持折扇,右手抬至胸前,眼视前方,作观园貌。
  黎风闲敲响檀板,和以往每次拍作台*一样,一段绵密的堂音,散板起,叶筝找准节奏进入唱段,“最撩人春色——”台步走到中场,转假声,“是今年。”
  这支曲唱的是杜丽娘梦遇书生后再一次游园。行至梦中所在之处,满园春景,莺飞草长,一花一树皆对人间有意,她便也惬怀地寻梦去了。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双手平开扇子,叶筝面带微笑,左中右三看粉墙,接圆场,合扇,含情地唱,“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他高举左手水袖,翻过来,右手执扇虚虚点向左肩,再顺着前身斜滑下来,用扇头作势拨开地上花草。
  如玉铮铮的一把嗓,含羞带笑的一位娇娘子,一曲唱尽,姚知渝鼓起了掌,“好!唱得好!”
  掌声稀稀落落,他又笑着拿肩膀撞了撞黎风闲,气声催他:“给点反应成么?”
  黎风闲像是没听见。
  他沉着脸走向叶筝,檀板上两块薄片在他手中啪嗒作响。
  “有哪些地方没做好,自己说。”
  “喂你别——”姚知渝在后头喊他。
  但叶筝也像是没听见一样,敛目答他,“‘悬’字尾音没收好。”
  “还有。”
  “慢台步没走稳。”
  “台步靠的是脚掌、脚腕、脚尖和腰腿的协调。”黎风闲看着叶筝,“你太依赖上半身来做平衡,所以脚下的控制能力不够稳。既然这样,”他单手抄进口袋,“我们换个方法来练习。”
  “怎么练?”
  该不会要他顶着个碗来练台步吧。也不是没可能,据说以前科班都这么练。叶筝有点不太敢想。
  黎风闲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抽出一条领带,“手伸出来。”
  “……”看起来比顶碗还要糟。
  别无选择,叶筝只好并起双腕递上去。
  亲肤的桑蚕丝面料,黑灰色的品牌logo怎么看怎么碍眼,叶筝现在是无比渴望姚知渝能够说点什么,哪怕是废话,可他转眼去看,才发现姚知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了,房间里只有他和黎风闲两个人。
  长夏炎闷,电风扇发出极小的转动声。最低档吹出的风乍隐乍现,混同黏潮的热吹过叶筝脖领。
  绑在手腕上的领带一点一点束紧,他看着黎风闲的手,那些瘢痕依旧怵目,是反复受伤又愈合的痕迹。
  “在看什么?”黎风闲忽然问。
  “看你手法挺熟练……”叶筝视线上抬,左手小指和黎风闲的轻轻碰到一起,他缩了下指尖,一个漫不经心的语气,“经常这样绑人?”


第76章 至少
  “你觉得我会经常这样绑人?”黎风闲动作不乱,一转一折都像精心设计过一样,结中心环得很漂亮。
  “没绑过其他人。”他说。
  双手受限的状态下,全身重心和轴点都转移到腰部以下。叶筝前期走得没有章法,脚脖子使的都是死劲儿。
  没一阵,做过手术的地方就发酸,有根螺丝往里拧似的。
  黎风闲在后半场,背抵着练习杠,一条腿微曲,等叶筝把台步从前场走到他面前,他截住他,“用脚底发力。”
  叶筝足尖点地,顺时针转了两圈,脚踝露出一点,在深蓝色的练功服下显得细窄而苍白。
  黎风闲转开视线,直起身说:“你在后面跟着我走。”
  黎风闲带他走了很久台步,久到叶筝没空去注意时间。
  停下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但叶筝一点也不觉得累,黎风闲每纠正他一次,他就在心里记上一次,一共三十四次,不经不觉间,他好像摸索到了窍门。
  得了要领后再走台步,那阵酸灼感果真消失了,有种抽钉拔楔的酣适,他坐到地上,耳后汗津津一片。黎风闲解开捆住他的领带,把风扇调到另一头,不再对着这边吹。
  他一点汗都没有出,白衣黑裤,握着遥控器的手很大,骨线又是柔的,将清纯和冷峻融合得刚刚好,随便往什么地方一站都很惹眼。
  足以让人分心。
  “这么晚了你不去休息吗?”叶筝问。
  黎风闲把遥控器放回桌上,“睡不着。”
  叶筝爬起来去找手机,未读消息塞满了通知栏,点进去看,全是剧组群的人在说话,他往上划了两下,提取到关键信息。
  半个月后他要去港城拍定妆照和电影海报。
  《幻觉》有几场大戏的背景定在港城,用来做宣传海报倒也合适。
  设置好日期保存,看黎风闲还没走,叶筝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找到最常听的歌单,一键分享给黎风闲。
  “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会放几首钢琴曲来听。”叶筝说,“歌单我发你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
  “好。”
  “那我再自己练会儿。”叶筝现在也没什么睡意,反正回屋也是躺着,不如在这儿多走几个台步。
  以前夜里跑行程跑惯了,经常两三点才回宿舍,五点又要起来去工作室准备妆造,白天上节目、录MV和其他物料,中午运气好能在车上睡一个小时,到晚上还要泡练习室,还要写歌,一天统共能睡三小时就很不错了。
  又练了半小时,叶筝换下练功服,走近黎风闲,问他:“我能借用一下三楼的琴房吗?”
  琴房有钥匙锁着,叶筝路过好几次,从廊窗向里看,房内全是五花八门的乐器,有剧团常用的锣鼓、提胡、苏笛,窗前还放着一架乌木色立式钢琴,红绒布盖在琴面,其上有几份钉装好的乐谱。
  黎风闲也没问他借琴的缘由,把练功房的灯一关,领着叶筝上三楼。
  翻出钥匙开门,陈旧的木料气息倒泄出来。
  叶筝打开灯,端直地朝钢琴走去。
  他拉出椅子坐下,掀起琴罩,叠好放到顶盖上。
  黎风轻倚在门边,脆耳的琴声从单音节逐渐变得连贯,像一个透明泡沫围拢着整个房间。
  很平柔的一支曲。
  弹完,叶筝手还置在琴键上,久久无言。
  “很好听。”黎风闲说。
  叶筝凑合地带起一个笑,“很久没练了,手有点生。”
  “其实,”黎风闲拉长语调,“你不用勉强自己。”
  怎么能说是勉强,叶筝默想,只是他现在有信心能做好的事情并不多。
  “不用勉强,不用为难,”黎风闲走入琴房,将剧团散在架子上琴谱一张张拾起,“至少在我面前,”他叠好谱子,“你永远都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一句话分成三截,每一截都让叶筝心如擂鼓。
  如果一首自作曲能换来黎风闲这么一句话,过程完不完美已经不再重要。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浮游的心突然被一根绳给擢住了,好比那些话是专门为他一人打造的。
  入行三年,他做过太多不情愿,也不喜欢的事,星航要他做一把陪衬的绿叶,要他服务于张决的人设,要他在事业上升期放弃所有可能威胁到张决人气地位的资源。
  等星航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操控他的时候,便决意要用最愚蠢的方式让他身败名裂。
  没人在乎他是怎么想的。
  叶筝回过身,看向黎风闲,“本来是希望你能睡个好觉,”他有点轻讽地笑,“怎么还反过来让你来安慰我了。”
  黎风闲没再说其他,只是问:“你还要继续练吗?”
  叶筝摇头,再练下去黎风闲也要跟着通宵了。
  “我先回房了。”他起身,“晚安。”
  那日过后,黎风闲每天都会抽三到四个小时和叶筝拍曲,练的方式很传统,无伴奏、纯清唱,一句一句地跟唱,不省一分力,也没有捷径可以走。
  等费怡和姚知渝从港城回来,正好是姚知渝的生日。姚政行偏心这个孙子,给他办了场酒宴。
  宴会定在中午——
  因为姚知渝晚上要开第二场派对,他包了条度假村,只请熟人去玩。
  叶筝和黎风闲也收到中午的酒宴邀请,两人一起从闲庭出发,开的是叶筝的车。
  到酒店旋转门前,礼宾鞠躬问候:“叶先生,黎先生,楼上请。”
  宴会厅在一楼,接待员领路,推开厚重的软包门。
  明光锃亮地倾泻出来,欧式宫廷风,奢华的金色基调,顶上是一排排吊花一样的水晶灯。
  香槟塔一层层摞在长桌上,冒着泡的金光反射到天上去,被吊灯接住,调合成另一种更瑰异的光彩。
  能受邀赴宴的人都是各行各业的巨头人物。叶筝混在里面总觉得不大契合主题。
  姚知渝从人群堆里远远看见他们,脸上赔着笑,“你们好好玩,我去跟朋友聊点事儿。”
  他左一胳膊右一拐地挤开那些贴上来的叔叔弟弟们,阔步走到黎风闲身边,手揽上他的肩,一个哥俩好的作势,“你们可算来了,要是再晚点我就要被那群人给吃了。”
  姚知渝最讨厌这种场合,平日里很少见,或者压根儿就没见过人,一到这种时候就亲热起来,一口一声“小渝啊”、“Ivan啊”,听得他直想吐。
  把叶筝和黎风闲领到另一边坐下,姚知渝解开西装外套,后摆一甩,两手叉腰,“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送过来。”
  “吃的就不用了,”叶筝端过托盘里的果汁,“我随便喝点东西就行。”
  知道他在减重,姚知渝也不劝,而黎风闲一向是不碰酒会里的东西,无论是食物还是饮料。
  他问也懒得问,往他们中间一坐,拽下领结,腿分得很开,“能不能三倍速快进到晚上,真受不这鬼地方。”
  刚把领结扔桌上,对面来人了,一大撮移动的粉毛,脑袋上全是发蜡,整饬得人模狗样,“哥。”他手里端了个高脚杯,酒红色的液体绕着杯边转了一圈,“生日快乐。”
  “滚。”姚知渝抽走他的杯子,“小孩儿装什么逼,你会喝酒吗?”酒杯递到嘴边一抿,甜的,还有点儿酸,是葡萄汁。
  姚知涏嘿嘿笑着,背过身,硬把自己塞进姚知渝和黎风闲中间,“哥——”抱住姚知渝胳膊,他把脸贴上去撒娇,“今晚就让我去嘛。”
  “去干嘛?”姚知渝推开他的脸,“你问问爸让不让你去。”
  姚知涏夹紧腿,娇滴滴地喊:“哥。”他又凑到姚知渝耳旁,还是那张笑脸,“你不让我去我就告诉爷爷说你答应结婚的事了。”
  “你——”正要发作,桌旁又来人了,一双红色细高跟,黑丝绒长裙,晚宴包清雅地收在小腹前,“知渝,”珠光宝气的女人面露不悦,“收敛点。”
  “妈。”姚知渝过去扶着女人,“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头晕吗?”
  “看见你这样我能不头晕吗?”女人打开他搭过来的手,转向黎风闲,“风闲,”她表情松了下,“你跟我来,给你介绍两个人。”
  黎风闲略略欠身,“阿姨。”
  “过来吧。”女人朝他伸手,然后另一只手拧住打算悄摸跑路的姚知渝,“你也别想跑!”
  “疼疼疼!”姚知渝捂着耳朵龇牙咧嘴,“下手轻点啊妈!”
  “出息!”女人撒手,又满脸生花地挽上黎风闲,“走吧风闲。”
  目送三人离开,叶筝放下手里喝空了果汁。
  那撮醒目的粉毛不知怎么就往他这边腾了点,然后又腾了一点,一脸傻笑地盯他看。
  叶筝:“?”
  姚知涏挠挠脸:“那个……我是姚知渝的弟弟,我们之前在闲庭见过。”
  叶筝记得他,特别是他的发型和穿衣风格,“你好。”
  姚知涏撑着长椅横向滑到叶筝身边,“那个,你能给我个to签嘛?”从腰间抽出纸笔,他热着一张脸说,“我姐是你粉丝,但她今天在G国有演出,就没过来……哦对了,她叫姚瑶,瑶台月下的瑶。”
  叶筝接过纸和笔,“想签多少都行,不用这么客气。”
  他另外在末尾写了祝句,希望姚瑶演出顺利。
  签完后,姚知涏将这张纸对折收好,“哎你是不知道,我姐可讨厌张决了,之前她在港城出席活动,还特地去鹅颈桥打小人了。”
  叶筝笑了,“那看来张决要倒霉了。”
  “可不。”姚知涏手长,服务生新鲜端出来的沙拉被他拿了两碗,一碗放到叶筝面前,“这个好吃,里面加了油醋。”
  “谢谢。”叶筝正想再拿杯饮料,眼前桌子忽地被人磕了下,膝盖撞在圆钝的一角,桌上餐具叮铃咣当,那人低头道歉,“不好意思。”耷下来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一侧腮边有长长的湿痕,她扯了扯衣袖,胡乱擦了把脸,脚步急促,到最后几乎是跑着进火警通道。
  叶筝见过这个女孩,在星航的练习室。
  他把银叉平放在沙拉碗上,“我上个洗手间。”
  “嗯嗯好,等你回来。”一心和食物作斗争,姚知涏没留意叶筝正往洗手间的另一头走。
  ·
  黎风闲推开卫生间大门。
  柠檬草香压着清洁剂的气味环合过来,里头全是隔间,有水流过管道的声音。
  走到洗手台前,水龙头自动感应出水,黎风闲摘下腕表,隔间里哗哗的水声应时断了。
  “あの女の子、”门板后,粗涩的男声响起,“本当に言うこと聞かないね。”(那个女孩很不听话。)
  另一人笑着回:“そうなの?でもそっちのほうが面白いじゃん?”(是吗?不听话不是更好?)
  黎风闲目光低垂,手仍然放在感应器前冲洗。
  水柱不断注入洗手盆。
  “そういえば、姚君と一緒に来た俳優の名前って何だっけ?”(姚知渝带来的那个演员叫什么?)
  “俳優じゃなくて、歌手だよ。あの子気になる?”(不是演员,是歌手,你对他有兴趣?)
  黎风闲又脱下外套和领带,慢慢折高衬衫袖子。
  藤本从门内出来时仍在说,“うん、どんな性格なんだろうな——”(是啊,不知道性格怎么样。)看见黎风闲,他露出个兴奋的笑,“好久不见!风闲。”
  发音拙劣,但他还是坚持这样同黎风闲打招呼,“……刚才在外面,没看见你。”
  藤本系着皮带上前。搭扣扣好,他伸出一只手,要去搭黎风闲肩膀,却被黎风闲挡开了。
  “哈哈,忘了,没洗手。”他摇了摇那只还晾在空中的手,反身走向洗手台,接了一捧洗手液,视线上移到镜子中,对上黎风闲的脸。藤本喉结上下一滑,还想说什么——突然,一只手从后擒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地往下压!
  藤本整张脸被按进了洗手盆,下颚磕到水池边缘,舌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大骂出声。这时感应器自动出水,黎风闲又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扯起来一点,藤本一个抽气,猝不及防呛了满鼻子水,“——唔咳咳咳。”
  “别想着碰叶筝。”黎风闲提起藤本水淋淋的脸往镜子上摁,“还有,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第77章 祁悦
  藤本咳出一滩透明的水,神思涣然,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答,他没说话,只是浑浑沌沌地喘着粗气。
  另一人从隔间出来时连裤子都没穿好,裤头散着,两只眼瞪得像铜铃,“风闲……”他唇|肉抖动,颤声道,“你、你先放开他。”
  黎风闲卸下手上力气。
  藤本腿脚本来就软着,这下更是站不住,又咚一声栽回溢满水的洗手盆。
  那人急切地上前扶起藤本。
  像是嫌脏,黎风闲退后了一点,把放洗手台上的腕表重新戴好。
  藤本胡乱擦了把脸,嘴里大声哓着什么,日语国语混一块骂,黎风闲没认真听,他把领带绕到衣领上,边系边说,“外面有保安。你是想自己走,还是让保安带你走?”
  “你个杂种,操你妈——”
  这句话没说完,腰背就被重力掼到了洗手台上,大理石质感硬实,藤本痛得大叫,筋骨一阵阵漏电似的发麻。
  黎风闲胳膊横压住他的胸骨,一种令藤本觉得可能会骨折的劲力。
  身高差的缘故,黎风闲只能低着眼看他,另只手拿出手机,说:“如果我是你,从现在开始,”当住藤本的面,他输入了一串电话号码,“我再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黎风闲松开手,拨通电话,在一旁的那人趁机拉住藤本,连推带搡地把他弄出门。
  和电话那头简略说了下情况,黎风闲整理好衣装,拿起外套搭在臂弯,轻缓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乱,几分钟前的狠厉就这样消泯在他的拂弄间。
  正要出去,卫生间大门被人推开了。
  看见这一地水滩,姚知渝攒眉,有种无处下脚的感觉。他就站在门边,向着黎风闲,“你碰上那日本人了?这什么情况?你揍他了?”
  “嗯。”
  “啧。”姚知渝脸相很差,“不知道谁放他进来的。我刚跟经理说了,就算是翻监控也得把放他进来的人给我找出来。”他单手插兜,眄了下门口,“走吧,那些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好。”黎风闲避过地上的水,朝大门口走去。
  ·
  门咣当一声合上。
  走火通道昏暗闷沉,灰白色的墙上贴有警示标语和触觉图。叶筝沿着楼梯往下走,步子放得很轻,拿出平时学走台步的身态,鞋尖和后跟轻缓触地,几乎一声不响。
  到拐角处,他看见下层梯级上坐着个女孩,背影伶俜,抽泣声捂得很紧,听起来异常压抑。
  叶筝没继续向下走,他轻力敲了下扶手,女孩一抽一抽的肩膀猛地顿住了,手里握着的餐刀啪嚓坠地,她起身回头,掩了掩皮裙下摆,“谁?!”
  借由灯光,叶筝看清了她的脸,一双小鹿眼满含泪水,是那个曾在星航练习室问他借相机的女孩。
  “叶……叶筝……”鹿眼咬着唇上死皮,把滴血的左手藏到身后,“你……怎么来了?”
  “别怕,我不会下来。”叶筝说,“你还好吗?”
  鹿眼摇头,跌跌跄跄倒退一步,“我没事。”短靴踩过地上带血的餐刀,针织衫贴到墙根,她把自己缩进阴影暗处,“师兄……我、我……”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祁悦,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叶筝往转角处的墙壁靠拢,尽量卡祁悦视野,不让对方看见他,“但你要先去医院把伤口处理了。”
  “我帮你叫了个女司机,”他点开手机上的打车小程序,“车牌号07223,还有五分钟到楼下。”
  回应他的是楼道里的一片寂静。
  如他所料,祁悦没说话,也没弄出别的声息。
  酒宴上的人声被防火门隔绝,剩一点隐约的躁动,跟闷锅里差不多,听久了心会烦。
  叶筝耐着性子没催她,也没有要一走了之的意思。
  消磨时间的方式有很多,叶筝打开一款抽卡游戏,一键充值准备混个低保。
  就这样玩了几分钟,后台软件提示车快到了,他退出游戏,视线刚摆正,驳杂的墙上返照出一道暗影。
  祁悦动了,一级一级走上来,走到叶筝面前,右手握着左手手腕,红血濡染了米白色的袖口。
  她低着头,长发披散,声线搐动,像在哭,“……我、我不想留在星航……”腕上的血止住了,但她还按着伤口,按得很紧,“可违约金,我付不起……我没钱。”
  “我可以帮你付违约金。”叶筝说。
  祁悦溘然一愣,抬头去看他,“你……真的吗?”
  “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果然。祁悦刚怀揣起的希望又碎成片了。
  星航教会她的第一节课就是世界上不存在免费的午餐,更不会有白捡的便宜。
  虽然她还没正式出道,违约金不算高,但也只是对叶筝这样的人来说不算高,金额甚或比不过他的一台车、一块表。
  可这样的数字对她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如果答应叶筝的条件……和她眼下正在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场接一场的饭局和应酬,明码标价的尊严和脸面,廉价的短裙丝袜和高跟鞋,放低姿态才能哄得那些人开心。
  进了这些名利场,她大概和他们嘴里撕咬吞食的牛扒一样,是牲畜、是玩物。
  眼眶里蓄着的泪水掉了下来,一点一滴地砸在手臂上,祁悦看着手指上剥落的甲油,颓靡的红再也拼凑不全了。
  蹲到地上,她用衣袖蒙住眼睛,眼泪被衣服毛料吸收干,嘴里含着苍台一般苦。
  叶筝像是看不懂她内心的天人交战,犹自说:“条件很简单,第一,你现在就去医院,把伤口包扎了。”他转过身,脱下外套挂到扶手上,“第二,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你有时间慢慢想。”叶筝跨步上楼,“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走到防火门边,楼下的人开口了,“藤本宙。”祁悦说,“是经纪人介绍的。”
  “好。”叶筝记住这个名字,其后推门就走。
  回到宴会现场,姚知涏还坐在那个地方,旁边多了个和他年纪大差不多的女孩,两个人聊得挺欢,叶筝感觉现在过去不是很合适,就拿了瓶矿泉水往另一边走。
  刚拧开瓶盖,他左肩被人拍了下。顺方向转过去,没见着人,他又往另一侧转,“你是小学生吗?”
  “谁让你每次都上当,”段燃站在他右后方,拿着碟小蛋糕,眼睛跟个扫描仪似的,对他来来回回一顿打量,“你衣服呢?干什么坏事去了?”
  “你觉得呢?”
  “啊,我觉得啊……”段燃似笑非笑,“打野——”
  叶筝及时捏住他的嘴,“你脑子里全是这种东西吗?”
  这下段燃说不了话,只能拿眼神明示他往后看。
  这会儿是正经事——
  周边的人也在说,
  “什么情况?来了这么多保安。”
  “我去,被拖走的那个人是不是藤本宙?”
  “诶,他怎么进来的?不是说知渝和他翻脸了吗?”
  “为啥翻脸?”
  “还能为啥,他想潜闲庭的姑娘……”
  藤本宙?
  叶筝松手,问段燃:“你认识那个人?”
  “见过几次,”段燃用叉子挑走蛋糕上的芒果块,“搞服装设计的,手里有不少一线刊的资源。”
  叶筝完全没听过这人的名字,想想也是,在星航那会儿,这类“大饼”根本轮不到他。别说一线刊,本土有名一点的杂志都没他份儿。
  有粉丝统计过MAP五个人各类的时尚资源,其他人都把表格挤得满满当当,唯独他空出一大片。
  “这人有后台,只要他开口,什么样的男人女人都找得到,”段燃把芒果块怼到叶筝面前,“在时尚圈嚣张惯了,以为自己是条大鱼,”淡黄的果肉在餐叉上打着抖,将欲坠落的样子,“谁知道在姓姚的面前连只虾米都不如。”
  他将小叉指向叶筝,“这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叶筝逮住他来回摆荡的手,“那星航是大鱼还是虾米?”
  “看对谁了。”段燃就着这个姿势施力,抽回手,笑意不明道,“对你嘛,应该是鲨鱼。”
  “还好只是鲨鱼。”叶筝环起手臂,目视藤本宙的身影消失在宴席尽头,“还以为你会说是哥斯拉。”
  “哥斯拉的话,”段燃说,“那你就没有赢的可能了。”
  “鲨鱼就有了?”叶筝问。
  “谁知道呢。”段燃扒了两口蛋糕,糊着嘴说,“电影不都爱这样拍么——弱势男主凭借一己之力战胜邪恶力量,”他握拳,“看好你打倒星航这个大坏蛋,加油!”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英雄主义这一套?”叶筝冲他笑,“太土了。”
  “土怎么了?”段燃回嘴,“土是历史长河验证过的产物,谁小时候不爱看超人?”
  一块蛋糕吃完,段燃也差不多唠够了,“我不反对你当好人,”他放下餐碟,“但有时候做个坏人会更轻松。”
  “那你呢,”叶筝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吗?”段燃笑乐了,颊边两个梨涡倏显,明明是张很招人喜欢的脸,却被这种自我嘲谑的笑给带偏了,没个正经的,“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好人会在你被公司坑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吗?”他半弯下腰,手压在小腹上一点的位置,一个过分标准的表演姿式,看上去是真笑累了。
  叶筝盯着他的手,指节上有用力挤压时泛出来的白,那颜色让叶筝想起窗户纸,同样的底色,同样一戳就破的效力。
  其实他很想告诉段燃,他并不适合演这种插科打诨的戏码,他的眼睛太诚实了,一个不擅长说谎的人是没有办法制造出完美的虚像。
  是你不说,还是有人不让你说?
  叶筝没问出口,因为就算问了,段燃也有一万种答案搪塞他。
  “段燃。”沉冷的男声自后侧传来。
  叶筝一手点在桌上,轻轻滑了一段,像在挑选上面陈列的饮料,没有要给来人让道的意思。
  “聊完了?”段燃又取了碟蛋糕。
  “聊完了。”
  “哦。”段燃㧟了一口巧克力酱,“这挺好吃的,你要么?”
  那人没声了,叶筝猜他是摇头。
  一时无话。叶筝随手拿了杯果汁要走。“叶筝。”赶巧,有人叫他名字,还是正后方那个位置。
  他回头:“嗯?”
  黎风闲就站在那人旁边,“我们走吧。”


第78章 烟霞
  去度假村的路上换了黎风闲来开车。
  车内气温稍显凉,叶筝拿纸巾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前方绿灯转红,黎风闲放慢车速,手动将空调调高了点,“你外套呢?”他问。
  “忘拿了。”叶筝凝着窗外,晚高峰时段,四周都是堵塞的车流,被傍晚淡金的光线一照,整座高架桥像凝固在了琥珀当中。
  他用手接住高楼玻璃抛射下来的光弧,看它在几根手指中往返游动,跟金鱼尾巴似的,一点灵动、一点黠慧,还有一点未知的不确定性。
  车缓而慢地前进着。
  经过某一处时,那条金鱼尾巴不见了,叶筝拢了下手,潜意识想要把它攫住。
  但它还是消失了。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迅即出现了祁悦用刀尖对准手腕的画面。
  一件露背的短版针织衫,一条勉强盖住腿根的皮裙,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女孩。餐刀其实很钝,是她向着同一位置反复切割才划开的伤口。
  那样的伤口即使是缝合了,也会在恒长的岁月里衰退成一条凸起的疤,时刻提醒祁悦,那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造成的。
  这让叶筝觉得很冷,把冰块打成碎末填进骨缝的那种冷。他抱紧双臂,噩梦卷袭侵占了他的睡意。
  梦里还是那个茫昧难辨的昏夜,他孤身一人站在十字路口,四面都是长得看不见终点的行车道。
  交通灯在他头顶滴滴答答倒数着,绿灯亮起的一瞬,耳旁传来引擎的轰响,他觅着声源回头,一道细如针孔的光浮现在马路末处。
  “叶筝,”有人喊他,“师兄……师兄,我在这里。”
  声音很近,就在不远的地方,他看见祁悦狼狈地蹲坐在柏油路中央,四五道黑影围着她。
  因为是梦,叶筝没有办法介入这场闹剧,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眼看着那些影子长出獠牙和尾巴。
  “不要……”叶筝慌神追上去,可无论他跑得有多快,呼喊声有多高,到触手可及的那步总会被某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拉回原点。
  他只好不管不顾地向前冲,每跑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身躯缩小了一点,夜色抽带似的往后掠,疾风一刀刀刮进眼里,他看见月亮燃烧着下坠,满天碎星是玻璃爆裂溅出的残骸,各种声浪强硬地钉入大脑。
  竭尽最后一丝氧气,他才从极度的疲倦中踉跄跪地。
  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夸过那一步之遥。
  太远了,真的太远了。
  他摸了摸胸口,纯白的上衣不知何时染成了红色,鲜血沾湿整片前襟,尖细的利爪又一次刺穿祁悦后背,筋肉撕裂的响声近在耳侧,叶筝低下头——
  灰白色的尖甲从他右胸穿出。
  “叶筝。”忽然,一道温柔的男声叫他名字,带着空旷的回响,“看外面。”
  于是他转过头,原来那条十字路口消失了。
  他坐在车里,看见远方港口正绽放着烟花,隔了一面玻璃,烟花燃爆的音波听不真切,像泡沫涨到最大继而破裂的一瞬,万紫千红在夜闇中闪动,火光不断碎落到地。
  他趴到车窗上,说:“爸爸,好漂亮。”
  “是啊。”叶远山摸着他的头,“我们今天去了游乐园,下次带你去放烟花好不好?”
  “好啊。”
  尖厉的刹车声刺破长空,巨大的惯性让叶筝趔趄一晃,额头猛地撞上前座。
  金属摩擦声直逼耳膜,咣当——
  车身横向冲上路壆,钢板对着石墙划出一线火光!
  伴随一声巨响,叶筝整个人腾空,又狠狠摔下来,有什么东西重重压着他的尾骨,五脏六腑被捣碎了一样,耳旁只剩嘶鸣的风声。
  转瞬间,血腥味充盈整个鼻腔,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血糊糊的热流漫过双目,借着车前白光,他看清了地上散碎的玻璃屑和不断外渗的黑血。
  汽油从车底管道中漏出。有无数把锯子在他身上凌迟着,他想喊痛,可他喊不出来。
  额下组织像挤成了浆糊,耳压在数秒内激剧升高,脑内鸣声越响越大。
  远处,烟花一束接着一束升腾至空中,无数花火纷纷扬扬,一辆耀黄色的跑车从他身旁喧啸驶过,喷出的尾气模糊了眼前景象。
  有人在他耳边小声说着话,但他听不清了。
  什么都听不清了。
  周边一片死寂。
  梦境最后,整个世界成了黑白色的剪影,犹如一齣默剧。地面在宁谧的震荡中坼裂出一道深渊,沙地、植被,全都被深渊吞噬。
  建筑坍落的水泥崩如雨下,钢筋一根根折弯、陷落,火焰平地燃起,逐渐铸成一把烧红的薄刃,剽疾地刺向他。
  张眼时,叶筝胸膛急骤起伏,左手牢牢按在心口,像在确认紧缩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大概是做噩梦的原因,头脑又沉又闷,呼吸道里有浊流堵住,整个胃像盛满酸水的大气球,被螫针刺了好几个孔,流出水液漫延过所有肢体,压着坠着,提不起一点劲力。
  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身上覆了一层带有体温和木调香的料子。
  “我睡了多久?”叶筝还有些喘,披着外套坐直了点。
  “半小时。”黎风闲一手搭在方向盘,另一只手寻到开关,降了点车窗。
  热风从窄窄的一条缝里倒灌进来,风铃叮叮作响,铃舌左摇右摆,撞出一段没有节奏的短音。
  这样的风吹得人不大好受,一种蛛网落皮肤上的黏腻感。
  叶筝没心思去嫌弃这种感觉,人都快溺死了,求生欲要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只能照做,让氧气流贯过咽、喉、气管,进入到肺部,通过肺泡汰换掉身体里浑沦的残破之物。
  他硬弓着身,头低下来,碎发扫过眼睛,鼻端降到盖在身上的外套的领子边,稀薄的香水味快要被窗口戗入的风打散。
  或许是来自心底的恐惧、来自他曾经亲眼目睹过的意外,在香水全然散尽之前,叶筝执意要笃守这一丝一缕让他心安的气味。
  “关上。把窗关上。”叶筝哑声说。
  黎风闲:“现在不行,你要透透气。”
  一贯平静的语调,没有起落的情绪,像一盆凉水泼过来,叶筝从头到脚都浸渍在深窖里。
  黎风闲把车窗尽致降下,大把的风押进窗,那味道又淡了点,要很用力吸气才能嗅到一星半点。
  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叶筝蜷起手指揪紧外套,身体压成一个巨大的共鸣腔,他能听见冷汗落下的声音,胸廓和膈肌都拘挛着向心脏坍缩,那不再是由肌肉和血管组成的器官。
  那是个黑洞,傲慢又自私地吞灭一切,要人无止境地堕落。似乎这么多年被冰封住的固执任性,为所欲为,全被唤醒了,身体里不断有个声音在问他:
  你为什么要帮祁悦?
  你是在可怜她吗?
  还是想借她去抓星航的把柄,以此来满足自己想要报仇的私|欲?
  你是在利用她,利用祁悦,利用那个全心全意相信你、以为你会帮她脱离苦海的女孩。
  伛偻的轮廓投映在车门上,像只长角的怪物,带着难以形容的劳倦,光穿透不了的黑,劐开表面那层闪耀的皮,谁也不知道底下藏了什么。
  那是他吗?
  那是他吧。
  心跳越来越快,以一种即将失控的频率敲打着他。不清楚是不是每个人发疯之前都会有相同的感受,呼吸困难、头皮发麻,有道热流着魔一般在体内乱跑乱窜,所经之处却是冷的,寒意贯|穿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里,活把人冻成一座冰雕,连牙齿都在打磕。
  要疯了?还是要死了?
  叶筝紧攥着拳头,脸掩在外套里,快透不上气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操纵那双已不受中枢神经控制的手松开。
  原来人真可以被自己闷死。叶筝这样想,颈后却突然一凉。
  有点粗粝的肤感,轻轻捏了下他脖子后的那块软肉,“叶筝,”他听见黎风闲的声音,和那香水一样,很浅很淡的一句话,“做个深呼吸。”
  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叶筝很熟悉,他跟黎风闲上课的时候听过太多次了,也做过太多次了,不需要经过脑部和任何神经元的加工,他的身体几乎立刻奉令承教,跟随黎风闲的指令开始吸气。
  “慢点,不要急。”
  那只手向上移了点,手指张开,掌托住他的后脑,“头抬起来。”
  流散的香味又回来了,那是一种魔力,在这样的气息包围中,叶筝竟然真仰起了头。
  最拥堵的路段已经过了,两侧是老旧的房区,铁皮、支架、花砖老玻璃、冒着烟的小摊,凉凉的空气吸入肺部,这一下吸得太满,叶筝掩唇咳了几声。
  “再吸气。”车靠边停下,黎风闲探身去解叶筝衬衣的领扣,把领子拉松了点。
  斜晖里,配搭的那条银色项链露了出来,贴着微不可见的绒毛浅浅地系住叶筝后颈。
  黎风闲将视线停留在链子上,手隔着细滑的布料悬停在叶筝左胸前,却迟迟没按下去。
  “现在慢慢把气呼出来。”他还是收回了手。尽管有一刻,他很想感受那颗心脏在他掌间鲜活地跳动,感受叶筝的受困、惊惧,和绝望。
  但他不能这么做。
  接近疯狂的呼吸节拍一点一点舒缓下来。“我送你回去?”黎风闲问他。
  “不用。不回去。”像是用尽了全部虔诚和较劲才将那些气吐出来,叶筝仰在副驾,一条胳膊横挡在额头,霞色奶油一样涂上他的手臂,“惊恐发作,一会儿就好了。”
  “不能扫姚总的兴啊。”他嗫动嘴唇,“没事的。”
  车内无人说话。
  过了许久,黎风闲才重新升起车窗,骋目看向天边的彩云,“你一定要这样……一个人硬撑吗?”
  “嗯?你说什么?”声音太小,叶筝没听清,他也在看那片云,太招眼了,夕烟萦纡,橙色的光像源于某种坚韧不挠的信念。
  一种很具象、也很饱满的美。他偏过头去看黎风闲,刚镇静下来的心律又勃然一动。
  为什么总是你呢。他想,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呢。
  玫瑰色的烟霞一路从远天烧到他们面前,烧到叶筝心里,时间一秒一秒地滑过去,低扬的提琴声在车厢内周旋漂游,有一刹那,叶筝感觉自己被魇住了,无法思索黎风闲问的问题。
  但黎风闲没再重复。
  只是挂挡给油,载着叶筝往度假村的方向去。


第79章 间接
  度假村是姚家旗下的产业。
  他们住的那套别墅有六层楼高,一共十间卧室,叶筝到的时候厨师们正在院子里准备烧烤食材。
  “你们怎么才到?”姚知渝换了套休闲服,拿着个刷子给鸡翅上蜂蜜,“我记得你俩走得比我早啊?”
  “绕了下路。”黎风闲说。
  “哦。”姚知渝没多心,把另一盘刷好酱料的牛肋骨递给叶筝,“喏,赶紧去烧,他们那边已经开始了。”
  “那边”听见了姚知渝的话,举起烧烤叉跟叶筝他们打招呼,“快来。”顾明益说,“火刚烧的。”
  “马上。”叶筝又端了盘新鲜的菠萝片,对黎风闲说:“走吧,中午你是不是也没吃东西?”
  “嗯。”
  晚场来的基本都是剧组成员,叶筝看了一圈,没见着费怡和岑末两个姑娘,于是问顾明益她们是不是没来。
  “这种热闹哪能不来啊?”顾明益戴着手套往叉子上串丸子,眼睛比了比院子后的别墅,“她们在二楼做SPA,待会儿才下来。”
  前院空间很大,摆了两张长桌,五个炉子,还有厨师专用区域和供乐队演出的小圆台。
  从水箱里捞出的章鱼还是活的,厨师手起刀落,三五下就把八条腿给片了下来,盛碟里的时候吸盘还会动,叶筝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地把刺身送到了烤炉旁。
  “给。”回来时,顾明益给他倒了半杯杏仁露。
  手指还没碰到杯缘,那杯杏仁露就被人换走了。
  黎风闲换了杯苹果汁给他,缓声说:“他杏仁过敏。”
  “懂了。”顾明益眉端一伸,“我的,我错了。”
  叶筝合计这人又想歪了。
  可这些事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避免越描越黑,叶筝决定装没听懂顾明益话里的意思,“没事,”一副挺大方的样子,“你也多吃点啊,一直投喂其他人,自己都没吃多少。”
  “我不饿。”顾明益对这烧烤工作情有独钟似的,不是给这位夹两块扇贝,就是帮那位烤一串鸡翅。
  光一路过他都能收获一份烤得滋滋冒油的西冷牛扒,“啊,张嘴。”顾明益用牙签刺起一块肉。
  “唔!!”剧组后勤成员向顾明益比了个大大的爱心,“顾老师有一手啊,这七分熟比得上星级酒店的大厨了!”
  对此番夸赞,顾明益全盘收下,也不妄自菲薄,“还行,我在上个剧组烤了半年的串儿。”他给切好的茄子撒上酱料,“彭导那嘴挑的都说我烤得不错。”
  后勤兄弟笑了,“看来顾老师下次可以接个厨子的角儿了。”
  “好说。”
  天傍黑,各种食物的香气升扬到空中,油脂和炭火噼啪地响,槐树尖一簇簇的小白花落到地上,被一双双鞋轧出满园芬芳。
  夏天的颜色正是这样,金灿灿、煌煌然,和叶筝钳子下半熟的海虾差不离。
  人多的场合,叶筝不太爱说话,今天的主角是姚知渝,剧组成员个个都滑如泥鳅,该找谁说好话就找谁去了,主演这桌反而清净。
  烤好的食物大多被他们分了出去,叶筝没敢多吃,等姚知渝应酬完一帮鬼灵精怪的场务,巡逻似的巡到他们这桌,几个人在听顾明益讲鬼故事——
  几年前他到因特拉肯旅游,租的那间民宿一到半夜就有啪、啪……的怪声,声音不大,起先以为是进了老鼠,没当回事,后来每到凌晨两点都会有啪、啪……
  “妈啊!寓家”姚知渝环着胳膊一顿搓,“你们这爱好可真特别。”
  “无聊嘛。”说故事的人被贸然打住,顾明益两手一摊,眨眨眼,“不然你给安排点活动?”
  姚知渝想了想,“来吧。”他拉开椅子坐到顾明益旁边,单腿一翘,掏出手机向几人扬了扬,“组排打两把游戏怎么样?”
  “好久没玩了,”他说,“去炸鱼爽一爽。”
  顾明益也跟着拿手机,“行啊,今天怎么说也得舍命陪君子了。”
  “你最好是,”姚知渝乜他一眼,“舍命就不用了,记得回来吃奶就行。”
  叶筝和黎风闲没自己的账号,还是问顾明益借了上次的“你午睡了吗”和“我五岁半啦”。
  一上号,叶筝就发现这两个情侣ID的萝|莉号连外观皮肤都是配好的。
  一红一蓝两个小团子。
  姚知渝对这俩团子很来劲,围着他们转了好几圈,“你们点个交互呗,我来截图!”
  叶筝想叹气,但忍住了,他凑近蓝团子,点击屏幕右下角的交互按钮。那边接受得很快,下一瞬,两团蓬蓬的棉花糖抱在了一起。
  粉团子还十分娇羞地把脸贴在蓝团子的颈窝。
  “我靠!”姚知渝大为震撼,“你这是氪了多少金才开出来的特殊互动啊!我大号一直想搞个这个来着。但实在是太黑了。”
  顾明益:“忘了。”
  “你这是在养亲闺女吧,”姚知渝感叹,“别人有的你要有,别人没有的你更要有。”
  组好队,四缺一,姚知渝直接在附近喊人,“有没有打游戏的啊?五区四等一,先到先得。”
  “我我我!”有道男声应他,“叫啥ID我这就来。”
  “你组‘我五岁半啦’。”
  “O的K。”
  新组进来的男生很快坐了过来,一头金色短发,很健康的小麦肤色,大牌T黑水鬼搭一条降落伞裤,年纪跟姚知涏挺相近,也就十七、十八岁的样子。
  “那个,大家好!”他爽朗地笑出两颗小虎牙,“我叫荣焕,是赤崖新签的歌手。”
  “你小子就是荣焕啊。”姚知渝拍了拍他的背,“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下的飞机。”荣焕在好友栏输入“我五岁半啦”,添加好友,发送组队邀请。
  ——系统:“荣星星已加入您的队伍”
  匹配过程中,荣焕拿了罐汽水,朝叶筝作举杯状,“叶老师,我是你的粉丝。”仰首咕嘟一口,又说,“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不加修饰的纯真和伶俐,浑然天成的相貌优势,二者合一,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叶筝端起手边纸杯,凌空和他碰杯,“合作愉快。”
  尝了下饮料,甜甜的,纯正的蜂蜜水味,很好喝——
  但这不是他的杯子。他那杯里装的是苹果汁。
  扫了眼桌上,他那半杯果汁还文风不动地待在右手边。
  心跳悬空一拍,叶筝停下饮用动作,如若无事地放下杯子。杯口有微湿的水光,和已经洇出折纹的卷边重叠在一处。
  而杯子的主人仿佛没注意到这件事。
  黎风闲横拿着手机,垂眸在看屏幕里抱一块儿的两个小人。
  还好。
  心跳落实到地,叶筝勾了勾椅腿,向前坐一点,也是这瞬刻的移动,他没发现黎风闲很轻地看了他一眼。
  游戏地图刷新。几个人开的都是小号,段位不高,进的也是鱼塘局,三拳两脚就把对面给拿下了。
  姚知渝和荣焕倒是很捧场,报技能、救队友、一声叠着一声,愣是把炸鱼局玩出了旗鼓相当的架势。
  到结算界面弹出,姚知渝叼着纸杯,点名批评,“‘午睡’和‘五岁半’干嘛呢?就这点DPS?”
  “是你们太猛了,”叶筝心里道冤,嘴上却恭维着,“我条都没读完人头就被抢光了。”
  低分局嘛,也就图一乐,姚知渝从椅子上滑下一截,腰背悬空,用脚后跟顶住桌脚,问:“明益,你这俩号介意我发微博不?ID给你马赛克了。”
  “发呗。”顾明益笑笑,“怎么,想晒你的治疗量啊?”
  “是想晒这狗啃的DPS。”有了号主的应允,姚知渝截图打码一条龙。
  微博刚发出去没多久,评论区就有人来留言。
  @:你还活着啊?不发微博还以为你死了呢
  @:看着外观,有情侣吧,很好很好和情侣打游戏,被狗踹了活该
  @:哥哥好猛哦,带带!
  @:鱼塘局也好意思发出来
  @:有本事别码id
  “你们看你们看,”姚知渝把手机拍桌上,“说你俩是狗呢。”手指一敲,他给评论点赞,“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是路人说的。”
  “再开一把。”叶筝对他笑。
  挺温柔的一个笑,眼睛里有前头别墅撒出来、匀净的光,信心、耐心、野心,都无所保留,风来了也没有眨过一下,被这样一双眼看着,一切都非常真实具体。
  这就是他一眼相中的温别雨。
  正要重开一局,忽然有人走到他们桌前。西装三件套,提着个公文包。细框眼镜之下,目光稳静,“知渝,”他伸出手,“生日快乐。”
  姚知渝起身拉过他的手和他抱了下,“青越,”他张张嘴,似是惊喜,“你回国都不通知一声啊,这就没意思了。”
  “临时有事才回来的,”黎青越放开手,笑了声,“这不刚好赶上你生日。”
  说完,他又调向黎风闲,“风闲,我有话跟你说。”
  “走吧。”黎风闲退出游戏,收好手机,和黎青越一起进了别墅。
  ·
  别墅大厅空无人声,两张环形沙发对放着,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手提包和背囊。
  一进屋,黎青越就直切正题,“公司的事我处理好了。”他抽出一分文件放到几案上,“这是股份转让协议。”
  黎风闲说:“你收回去吧。”
  不意外。
  黎青越一点也不意外,他随意坐到沙发上,把叮咚叮咚的手机调成静音,摸出烟咬住,“风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他拿过桌上的火柴盒,敲出一支擦燃,猩红的苗子递送到了烟尾,“因为这里没一样东西是我应得的。”
  两指扶着烟,黎青越深吸一口,穿过烟气去看黎风闲,“别人都羡慕我,说我有个好爹。确实,他们没说错,我是有个好爹,所以这条路我走得一点也不费劲。”他夹下烟,把烟灰撇进小型烟灰缸里,“我从福利院到黎家那年才五岁。整个家里除了我爸,就只有黎音姐会和我说话。”
  “黎音姐十六岁接手闲庭,那会儿我还小,不懂她为什么那么坚持要去唱昆曲。”黎青越拧灭了烟,火光消泯在红棕色的烟灰缸底,“因为这事儿我哭了一个多月,连学都不愿意去上,考试也考砸了。”
  他站起来,走到中堂挂着的那幅《松鹤延年图》旁边,“我不是来跟你说黎音姐是个多好多好的人,”他拍拍黎风闲肩膀,“我只是希望你能签了这份协议……”
  “因为这是黎家欠你们的。”
  回到放协议书那张桌案前,黎青越取出夹在口袋巾后的钢笔,压上牛皮纸袋,低声道:“我走了。”
  黎风闲叫住他:“青越。”
  “怎么了?”黎青越回身。
  黎风闲拾起那份协议书,平泛地往前一递,“从黎音被黎家赶出家门的那天起,”
  “我们就和黎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80章 泽恩
  “我、我没醉!”
  “没醉个头!”
  “真没醉!不信……不信我走个直线给您看!”荣焕用力甩掉姚知渝,扶着栏杆一摇三晃地上楼,左脚右脚绞麻花一样缠一起。好不容易撑直了腰,他又指向楼梯下层,“哈哈,我怎么看见了三个叶老师……”
  姚知渝一额汗,揪住荣焕衣领把他扯回来,“你是喝多了还是吃菌子了?”
  “别啊!”荣焕迷熏着眼,一个转身又抱住了楼梯口半身高的花瓶,“嘿嘿,看我抓到了谁——”
  “咦?”和花瓶拉开了一点距离,荣焕摸着瓷做的瓶身,又敲了两下,唧唧哝哝的,“姚编,你怎么冷冷的,硬硬的?”
  姚知渝:“……这祖宗。”
  荣焕个头高腿长,姚知渝费了老大功夫才把他弄上楼,一个没看住,荣焕撒手没似的,砰砰两下撞进了一间卧室,精力也终于消耗空,一泻千里地吐了出来。
  “我天。”姚知渝没眼看。
  几分钟时间,荣焕终于吐干净了,倒头就睡在地板上。
  下半夜,各人都玩累了,打着哈欠回屋。聚在走道上的人一哄而散。
  姚知渝是真不想管这货了,从来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儿,要他服侍个小孩,这不有病。他把门一关,问:“这间房原本谁住的?”
  叶筝无奈走前两步:“我。”
  “你和明益凑合一晚吧,”在场男士一共就那么几位,姚知渝懒得想了,“就当提前熟悉熟悉。”
  “不不不。”顾明益反应很快,摇头带摆手的,“我晚上睡觉会梦游。”
  “啊?你?”姚知渝一阵惊异,“你什么时候会梦游了?”
  “最近。”顾明益拊着脖子,演技自然,“你也知道,人压力大了什么毛病都出来了——反正别和我睡一屋。”他曲起肘关节顶了顶一边的叶筝,虔心提议,“让叶筝和风闲哥一间房吧。”
  叶筝:“……”
  “他不行,他洁癖——”姚知渝自己也没少喝,晕晕乎乎的,但基础理解能力尚在,“算了,和我一间吧,我睡觉还算老实。”他拖着叶筝向上走,“走,房间在三楼。”
  话至此,叶筝只得跟他上楼。
  经过楼梯的转角平台,叶筝下意识往下看。红漆刷过的阑干中夹出一道细隙,下层的人恰时抬头,目光触到一起,老旧的钟嗒嗒报时,夏虫的叽令声此唱彼应,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催他,走啊,走吧。小心谨慎的语速、针黹般的声量。
  但叶筝还是觉得吵。
  通亮的照明下,他好像明白了人们为什么总说眼睛是一面海。
  太深太沉的颜色,一浪一曳的一个梦,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简直是个悖论——
  要人不敢直视,又要人移不开眼。
  也许是光和影带来的视觉误区,叶筝浮冒出一种怪诞的相识感。
  “你在看啥?”见他慢动作,姚知渝就也伏过来看——
  他和黎风闲挥挥手,“嗨,和费怡聊完了?”
  “刚聊完。”黎风闲说。
  “哦,我们先去睡了,”姚知渝指了指自己和叶筝,“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们?”黎风闲停了下来。
  “对啊,荣焕吐叶筝房里了。”姚知渝说,“我俩就睡你隔壁。”他拉着叶筝,“快走快走,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别墅的卧房大多都是双人床。
  姚知渝一进屋就趴床上,鞋子半脱不脱挂在脚尖。
  阳台玻璃推拉门没关严,白色的窗纱飘飘悠悠,叶筝过去把门拉上,空调调到二十五度,这样就算姚知渝晚上不盖被子也不容易感冒。
  套房自带卫浴,有按摩浴缸,叶筝进去泡了个澡,手机放托盘架里。
  水温适中宜人,好几次叶筝都感觉自己快睡着了。似梦似醒间,手机嗡振一下,他睁开眼,解锁,微信上有一则新的好友提示。
  备注上写:祁悦。
  他通过好友验证。
  祁悦给他发来消息:今天谢谢你,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祁悦:[图片.jpg]
  叶筝:没事
  祁悦:师兄晚安,早点睡。
  叶筝:你也是
  又泡了一刻钟,叶筝放水出来,换上浴袍和拖鞋。头发有段时间没打理,长了许多,能用皮筋捆成一个小揪。
  外间的姚知渝已经睡着了,轻细的鼾声如影随形,叶筝悄声推动滑门,走到阳台。
  不同于城市的晚空,这里没有摩天大厦,云层净得魅人,能看清天上的星群。
  冷月珍珠般的颜色泻在了海面,那样的晶亮、明洁,好看得像一幅流动的画。
  手心撑在护栏上,叶筝微微俯下|身,听海声沙沙。
  然后风来了,一阵紧似一阵,他闭上眼,让舒润的爽意吹透身体。
  夜间庞杂的碎响迎面而来,玻璃门滑动的声音混入其中,叶筝转过头,看向左边相邻的阳台。
  一道高挑的人影从纱帘后走出,像云、像雾,侧脸在月色下泛潋着迷人的暗紫。
  叶筝笑起来,“你也没睡?”
  黎风闲瞩望着远方,“不想睡。”
  不是睡不着,是不想睡。
  叶筝眯了下眼,还是笑,用手肘承载起大半重量,下巴托在掌根上,有些懒散,“我给你的歌单听了吗?”
  “听了。”黎风闲说。
  “嗯。”叶筝清楚,对于失眠症状严重的人来说,睡眠音乐只能起辅助作用。
  安静良久。到海平线上已经有光潮流出,黎风闲才问他,“你怎么不睡?”
  “我吗?”叶筝盯着那点远光,“我不习惯和人睡一屋。”
  “那以前宿舍……”
  “段燃很少住宿舍。我基本都自己一个人。”言语间,叶筝顿了顿,想起什么来。
  当初星航打算炒CP,就在公开场合表示过寝室是双人间,许谦和姜季宇一间;他和张决一间。段燃跟谁都不绑定,就自己一间。
  不关注MAP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砰的一下,有什么撞上了叶筝胸口。
  黎风闲记得他在综艺上说过喜欢吃的十五样火锅配菜、记得他在采访中提到过的二人寝室……
  还有闲庭地下室那一叠签名专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MAP?
  亦或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
  “你怎么知道……”嘴巴比其他身体部位更快作出应和,也许是因为它更接近心脏。但叶筝话才说到一半,黎风闲就接起了电话,冷下声,“你好?”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来。”
  他收好手机,向叶筝说:“抱歉,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叶筝:“我开车送你?你刚才不是喝了酒吗?”
  “不用,我可以打车。”
  “这里不好打车。”叶筝松了松浴袍带子,扶上滑门,“走吧,我送你。”
  黎风闲也不再跟他辩争,收紧握着手机的右手,“好,我去楼下等你。”
  “嗯。”
  叶筝回屋脱下浴袍,换上白天那套衣服出门。
  别墅里亮着壁灯,叶筝纵步下楼,到车库时按了两下车钥匙。
  车头灯双闪,叶筝拉开门坐进去,一辆银灰色四门轿跑,他平常开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台。
  倒车出库,他把车停到黎风闲面前,打开副驾的门,“上来吧。”
  “麻烦你了。”黎风闲把地址发到叶筝手机上。
  白湾区青圆路27号
  泽恩疗养院。
  输好导航,叶筝扣上安全带,驱车离开度假村。
  车上常备薄荷糖,叶筝剥了一颗含嘴里,清旷的凉意东征西讨,像清晨吹来的一缕风。
  这个点数,马路上基本没车。叶筝保持车速,四十分钟后,他们按照导航路线抵达疗养院门口。
  停好车,黎风闲拿起钱夹下车,叶筝想了下,还是没跟过去,“我在这里等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合上车门,黎风闲穿过花圃和砖石砌的甬道,乘电梯直达九楼。
  长道第一间门开着。护理员站在门前,向他招手,“风闲,这边。”
  黎风闲快步过去,到门口时,鞋底像是踩到什么,剐蹭了一下。
  他移开腿,看见地上七零八碎的瓷屑,杯子和水碗扣翻在地,床铺已经没人了,但掀开的被单上残留一片刺目的红。
  “黎音姐她突然出现……”护理员忖度了一下用语,“自|残行为,咬伤了自己,所以我们给她打了镇静剂。”
  “为什么会这样?”黎风闲问。
  “暂时不能确定原因,”护理员说,“但我们猜测可能是……以前的创伤综合征复发了。”
  ·
  手机铃声持续在响。
  没有备注的号码,但这已经是第三通电话了。
  黎风闲的手机漏在了车上。
  怕是什么重要电话,叶筝拿过他的手机,正要接时,来电中断了。
  还是拿上去给他吧。叶筝从驾驶室下车,沿着指示牌走进疗养院大楼。
  到大堂时,“抱歉先生,”护士呈给他一分探访时间表,慈和地微笑,“您来早了,现在是非探病时间。”
  “我……”
  “叶筝?”这时,背后传来个耳熟的声音。
  他回头看。
  吴先秋手夹香烟,脚穿拖鞋,一身麻乱地走近他,“你怎么在这儿?风闲呢?”
  “我给风闲……哥送手机。”叶筝划亮屏幕,上面有三个未接来电,“是你给他打电话?”
  “是。”吴先秋点头。按下电梯,他睃了眼叶筝,“你跟我走吧。”
  叶筝迟步跟上,又回看了一眼前台。
  两名护士并没有拦下吴先秋。
  “叮”——
  电梯打开,他们进入轿厢,叶筝有些刻意地抬头去看显示屏上的楼层跳动。吴先秋也当他不存在一样,捏着枚防风打火机反复转动。
  五楼、七楼,电梯升得很慢。
  到九楼,门一开,两名护理员推着脏衣篓从他们面前经过。
  护理员没注意到载客电梯已经到了,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
  “是她十六岁被几个人那什么之后生下的孩子——”
  于是下一秒,吴先秋就像被激怒的豹子扑向猎物,箍住那人的喉咙紧紧向后勒!
  推车叮叮哐哐撞到一边。
  “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吴先秋拽着那人走了几步,将他的脑袋往墙上狠砸,“你他妈再说一遍试试!”
  另一人懵了几秒才上前分开他们,“哎哎,别!”不知道这大叔下的什么劲儿,他一点都没扒动。
  脑海里还有那句话在环绕,但理智促使叶筝上前拿住吴先秋的肩膀,把人扯开,“你先放手!”
  吴先秋粗|喘着气,嘴里还在骂,“以后别让我看见你!滚!给我滚!”
  叶筝架开他,混乱中,他也被吴先秋的肘尖捅了两下,其中一下正中胃部。
  两个护理员屁滚尿流地走了。
  吴先秋一张粗糙的脸,眼圈乌黑,颧骨宽大,此时面色暴红,怒形于色,整个人看起来更刁悍,不像商场上的老手,更像个混社会的。
  他撇开叶筝的手,一双冷戾的眼迫视着他,“你要是敢把这话传出去——”
  “传出去?”叶筝回以直视,“我为什么要传出去?”
  吴先秋嗤之以鼻,“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要不是看在风闲的份上,”他点点叶筝胸口,“你以为锦禾看得上你?”
  长廊末间的门咔哒关上,黎风闲冷脸向他们走来,目光森然地落到吴先秋身上,带着些警告意味,“你来做什么?”
  “风闲,我是想来看看黎音……”吴先秋蹙额,“听说她情况不是很好。”
  黎风闲拉过叶筝手腕,摁下电梯,“我们走。”
  吴先秋:“风闲!”
  升降机一直停在九楼没有下行,黎风闲拉着叶筝走进去,用力按住关门键。
  轿门快速闭合,叶筝低下头,看着被黎风闲握住的那截腕线,他可以肯定,他的心跳正透过脉搏一下下传送到黎风闲掌心——
  有识破了一桩秘密后的心怯,也有狂热且沉沦的侥幸。
  可他没有办法在这时候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他只想抱一下他,无关情爱、无关怜悯,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知道黎风闲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承认什么。那些看上去是施舍、同情、垂怜的事他一件都不能做。
  所以他不能抱他。
  他只能覆上他的手背,然后在黎风闲转过来看他时伪饰得善解人意,笑笑说:“老师,既然都出来了,你能请一天假吗?”
  “做什么?”黎风闲动了动手指,却没第一时间抽回。
  “带你去个地方。”


第81章 唯一
  上车后,黎风闲也没问叶筝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疗养院的医生刚才塞给他一张纸,是近期国内新批准上市的一款药*,用于减缓早期阿尔茨海默症的恶化,可靶向清除大脑中形成β类淀粉样蛋白的原纤维。
  而黎音正是这类型患者。
  不过医生也明确地告知他,这款药无法治愈阿尔茨海默症,只能减缓病情的进展,同样地,它也无法恢复病人的认知功能。
  至于副作用,少数人会在用药后出现过敏反应,由于这款药还很新,临床上使用得不多,数据收录有限,所以暂时还不清楚会不会有其他副作用。因此使用这种药物的话,需要改成住院治疗。
  把纸张叠好,黎风闲目光投向窗外。
  朝霞爬出了东山,将山头染出金色流线,细长的光波溢散成一串串黄白色的珠子,有彩虹一样的光圈晕在边缘。
  有多长时间没这样仔细看过日光,他想不起来了。
  日子匍匐转动,地尽头那轮烈日恒常地升起,又恒常地落下,重复而单调,他也无暇去注意光谱上的色彩究竟有多丰富。
  时间尚早,车一路走走停停,叶筝也不觉得累。
  八点多,他把车泊停到一条窄巷边,下车买了两瓶豆浆和两份三明治,“先随便吃点吧,”拧开瓶盖,他将豆浆和装三明治的袋子一并给黎风闲,“要是待会儿饿了就不好找地方吃东西了。”
  车子藏在绿树浓荫下,叶间切碎的光点散漏在车顶上。
  前方右拐有家幼儿园,正是家长送孩子上学的时间,进出的车变多了,叶筝拆开三明治外包装,吃了几口就叼着面包把车驶出这条巷子。
  三明治是最普通的火腿鸡蛋加生菜,咬一口酱汁丰沛,蛋和肉都压得很实,叶筝吃挺香,“还好我们来得早,不用排队。”
  用完早饭,车已经开出市区。
  临窗远眺,海岸线闪射着粼粼光辉,白浪是对倒的云,在蓝绿色的水面上平滑地卷过。
  车开到隧道前,太阳被陡峭的山峰掩蔽,覆下来的阴翳构成一道天然屏障,仿若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黎风闲合着眼在想事情,叶筝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关掉车载音箱。
  密闭的空间里,两道呼吸穿插交错着。
  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然濒向昏黄,红铜色的地平线分隔开天和地。
  叶筝推开车门下车,一个空阔无人的郊野,四周被树木环抱,没有任何建筑物遮挡。身处半山腰,周缘都弥散着淡淡一层水雾。叶筝走上林荫道,晴天的微风里,绿叶一片接一片地亮起来,他的衣摆跟着动,空气中浮荡起夏日草坪被蒸热后的土腥气。
  叶筝拿出手机对天拍照,被框住的画面小得像一张屏保图片。
  眼前一切都在绝对的平面上,黎风闲走上前,看向叶筝的手机,问:“你很喜欢拍照?”
  “嗯,可能因为我爸是摄影师,遗传了他的习惯吧。”叶筝把新拍下来的照片加至相簿。
  清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拂动着野草和林木,枝叶簌簌地响,悬停在叶面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坠,像一阵转瞬即逝的毛毛雨,打湿叶筝的眉眼额角。
  “走吧。”叶筝带上口罩,“下面可以骑单车。”
  顺着弯道下坡,有两条单车径,入口位置有家店,可以租借单车,什么轮的都有,还有双人或者三人骑乘的,叶筝扫了两架山地自行车,推了一架给黎风闲,“来,这里风景特别好。”
  他长腿跨过坐垫,稳着车把,等黎风闲调整把手高度。
  “好了。”调试好自行车,黎风闲紧跟上车,踩上脚踏。
  “那走吧!”脚尖蹬踏,叶筝微长的黑发搔过脸侧,逆着风前进。
  山顶上传来浑厚的钟鸣声,在云翳下隐隐震响,自山道往下看,层层叠叠的山坡就在他们脚下展开,树丛形状崎岖,两相交叠,全成了绿油油的一团。
  有些树上缠绑着许愿牌,丝带桃红柳绿,迎风飞扬,犹如一片绚烂的花池。
  沿路没有其他人,下坡时,叶筝放开双手,斜风一吹,漫天花瓣洋洋洒洒,白的粉的,皎洁柔嫩,放出一些香味来。他的衣袖张扬开,被风灌得满满的,身体感觉像在飞翔。
  时空宛然打开了一个新的维度,橙红色的斜阳下,挥霍不尽的花瓣雨里,叶筝抬手,接住其中一朵,“手给我。”他向黎风闲说。
  于是黎风闲靠近了他一点,手平伸出去。
  一朵粉瓣儿的花安放到他手里。
  白色的蕊细而弱,稍一使力就会折断,黎风闲把花换到另一只手拿着,仍是这个距离,他捡起落在叶筝头上的碎花。
  叶筝甩甩头,像某种抖毛的小动物,柔细的发丝穿过他的指缝。
  像花蕊一样。
  玲玲——
  后面有车铃响,黎风闲垂下手,放回车把,两名少女龙卷风过境似的越过他们,花叶的芬芳被车轮碾得更香了。
  看着少女们追逐落照余晖的背影,叶筝笑了下,“我小时候也爱这么骑,感觉全世界都追不上我。”
  骑了三圈绕回原点,天彻底黑了下去,最后一点日落熄灭在海的边线。
  交还自行车,他们回到最先下车的地方。
  此时夜市已经开始摆摊,密密丛丛的人群,叶筝带着黎风闲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摊位,卖小吃的,卖手串的,捞金鱼的。
  最惹人注目的还得是那块“写到520免费送大公仔”的横幅,红底黄字,有一对年轻的情侣跃跃欲试,叶筝拉了下黎风闲,“我们也去试试?”
  “好。”
  走到摊位,他们问老板要了笔和纸,老板让他们坐到那对情侣旁。
  叶筝数了数格子,一张纸有四百格。老板在桌子后面给他们讲规则,“不限时间、不能涂改、不能补笔,必须按顺序完成,写错的罚二十。”
  叶筝在心中默数,一行二十个格子,他写得不慢也不快,每写完一行还会停下来检查。
  坐最边上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笔没墨了,374的4字没写清楚,多补了一笔,老板火眼金睛,立刻过去收他的文具,“你犯规了,罚二十。”
  “这明明是你给的笔有问题!”男生挺不爽,“故意的吧,就为了收罚款!”
  老板两根香肠嘴往桌边一努,“笔有问题你可以跟我说,”他又拍了拍规则板,“补笔本来就是犯规,怎么能说成是故意的?”
  “行行行!你是老板你牛逼。”男生从钱包里掏出四十块甩桌上,“宝贝儿我们走!这店也太黑心了!”
  女孩被他拽着起身,笔和纸都掉地上了。老板捡起看,写到399,字迹倒是秀丽,跟打印出来一样。
  收完纸笔,老板无所事事,又走到叶筝那边,说:“小伙子,字写端正点啊。”
  叶筝拿笔的手一停。
  还好没倒笔,不然就要罚款了。
  老板就这么在桌对面盯他看,有种考试坐第一排被监考老师一对一关照的烧心。
  翻页的间隙,他偷偷看了一眼黎风闲。
  黎风闲拿着板子垫在膝盖上写,头微微垂着,侧脸下颌线清晰流畅,拿笔的动作很标准,笔尖刷刷写着数字。
  “专心点。”黎风闲笔杆敲了下夹板,揭过一页,也迈进了400的大关。
  看回自己的纸张,叶筝已经有点晕数字了,每个格子还都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点,三位数挤一块,不能重叠、不能补笔,他一笔一顿地写,写到450,手都快麻了。
  “八块嘛!”隔壁摊买手串的大姐把珠链放到照灯下摆弄,“你看你这珠子,塑料的,”她嗓门儿宽又亮,“塑料的要得了多少钱?八块不能再多了,十二块就有点骗人了。”
  摊主也是个牛脾气,“我卖的是设计,又不是卖珠子,一口价十二块,你爱买买,不买就算了。”
  叶筝被她们这八块、十二块搞得头大,手下写的482一不留神变成了428,老板欢眉大眼地截住他的笔,“写错了,罚二十。”
  “行吧……”叶筝认输。
  没带现金,他扫了摊位上的二维码,付了老板二十块。
  转完钱,叶筝走到黎风闲身后,看他还在写,马上就到500了,字体遒劲有力,一横一撇都很清切。
  老板这时候也一改战术,和摊位上另一个大爷闲聊,说昨天买菜涨了五毛,今年通胀日子都不好过,洗发水也从三十块卖到了三十二。
  黎风闲笔很稳,眼睫垂低,501、502、503,叶筝在心里替他数着数。
  最后一个零字写完,黎风闲把笔夹进板子里。老板拿过写字板,戴上夹领口的老花镜,对上面的数字一个一个地排查。
  确定没写错写漏,也没有可以挑毛病的地方,他才勉为其难和黎风闲说,“选一个公仔吧,大的小的都可以。”
  黎风闲起身,朝叶筝问:“你想要哪个?”
  “我吗?”叶筝看了眼透明塑料袋里套着的玩偶,有一个人那么高的兔子和鲨鱼,也有仿冒知名品牌做出来的猫咪和鸭子。
  “这个吧。”叶筝也不拖泥带水,选了个白白胖胖的熊公仔。
  老板拿晾衣叉把倒吊着的白熊叉下来,很大一只,两条胖乎乎的腿垂着,身长都赶上叶筝一米八的个子了。
  叶筝抱着个大玩偶,穿过闹哄哄的夜市,一路上有不少人回眼望他——
  两个男的抱一玩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走出夜市,再往下走就是海滩了。
  一辆汽车轰隆着驶过,车前灯照出两束白光,浅浅地越过暗紫色的水面,又在转弯时打亮了叶筝的廓影。
  “沙滩那边有家酒吧。想去吗?”叶筝问。
  黎风闲:“你想去吗?”
  “来都来了。”叶筝搬出老套的话术,笑了笑,“那就去吧。”
  ·
  酒吧是间清吧。
  很复古的装潢,欧式火车造型,霓虹彩调的串灯盘成一个个标志性的建筑物,老式唱片机放着六、七十年代的粤语流行经典曲。
  吧台左边有一大面玻璃柜,里面摆的全是黑胶唱片,每张都标有歌手名字和发行年份。
  另一边则是个小舞台,一张高脚椅,一支麦克风,还有把放立架上的吉他。
  调酒师是个穿花背心的中年男人,崇尚自由的穿搭,戴一顶草帽,相当的夏威夷。
  这会儿酒吧只有两桌人,叶筝挑了个Booth seat坐下,餐牌竖桌面上,“你看看有什么想点的。”他把餐牌推给黎风闲。
  黎风闲翻了两页,最终还是和叶筝一样,要了份素食沙拉。
  等上菜的途中,另外两桌客人先后结账离开,酒吧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叶筝摘下口罩,闲聊似的问一句,“你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或许是问题来得突然,黎风闲毫无准备,有片时的哑言。
  “想不出来也没关系。”叶筝并不是非要等到一个答复,尤其是这样的答复可能会蜕变成为一种负担。
  他站起来,向吧台边走去。
  距离相隔有点远,黎风闲听不清他和店家的交涉。
  等了大约半分钟,店家笑脸灿然的,去把唱片机停了下来。
  背景音乐陡然一空,夜风黏着海浪的汩汩声忽尔转大。叶筝走上小舞台,给立麦接通电源,嗡的一下,舞台顶上的钨丝灯泡跟着亮起。
  他抱起吉他,坐到高脚椅上,从最细的琴弦开始,一条一条拨过去。试完音准后,他把麦克风拉到面前,定定看向黎风闲,身后的灯管从暗红色转为水蓝色,有白浪一样的波纹漾在他身上。
  像什么呢,天云还是河流。
  像一道暗火。黎风闲想,那应该是一道暗火,藏得很深,来自一双黑墨般的眼睛。
  店家过来给他们桌上来两杯酒,说是免费请他们的。
  木质酒杯,杯口有柠檬片和薄荷叶做装点,黎风闲喝了一小口,不是很烈,西柚汁和伏特加比例调得刚好,被冰块一撞,凉津津的。
  琴声在酒液入喉时响起,配以和弦,又清又醇的。好像所有的风都在这一刻吹尽了,时光溯回到五年前,黏答答的雨幻变成垂吊着的灯;灰沉沉、炭笔绘制的天一直延续到今夜,呼吸漫散在隐绰的光里,细细的浮尘飘游在叶筝身侧,艰难而缓慢地上升着。
  只是这一次,叶筝的视线没有再移开。
  他看见了唯一的他。


第82章 宾馆
  从酒吧出来,时间已经快过十二点。
  叶筝抱着熊,拿手机搜索附近的酒店,“诶?全满了?”没想到这小地方的酒店居然会爆满。上微博一查,果然,今晚有组人气很高的乐队来这边开演唱会,酒店应该是被粉丝订光了。
  “我们上去看看,我记得来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宾馆。”玩偶熊一直往下掉,叶筝夹着它的脑袋向上提了提。
  “给我。”黎风闲向他伸手。
  巨型毛绒绒从一个人的环抱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肩臂之中。
  叶筝两手空下来,也更好地查地图,“楼梯上去左转就是,走路三分钟就能到了。”
  跟着地图路线,他们走到一家叫“臻心”的宾馆楼下。
  门面看着挺破落的,招牌亮一个字黑一个字,大堂灯光透着点蓝,是九十年代港产恐怖片的色调。还没冷气,一把吊扇嘎吱嘎吱地转。
  女前台拿着指甲锉修甲,桃红色的嘴唇叼住半截烟,看短视频的眼抬都没抬,“欢迎光临。”她含糊地说。
  “……”叶筝瞄了眼升降机门上贴着的小广告,疑心这不是什么灰色产业吧,怎么“黑白小甜心”、“美|艳|少|妇”都来了。
  他开始怀疑这家宾馆的营业方向,或者根本不需要怀疑,这八成不是什么正经留宿的地方。
  刚想说句打扰了,但黎风闲貌似没觉出什么不妥,他抬步走向女前台,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现金,“要两间房。”
  “就剩一间了,押金三百。”前台数了几张钱,多余的推回给黎风闲。她拉开抽屉,一张白色房卡拍到桌面,“五楼五零一,中午十二点之前退房。”
  到这会儿,她才提起眼睛,揣视着黎风闲,“房间够大,两个人住也不成问题。”她右手夹烟,露出点耐人咀嚼的笑,目光又转落到戴着口罩的叶筝身上,“希望二位住得开心。”
  付了押金,黎风闲拿过房卡,搂着大白熊,走到电梯旁按下按钮。
  现在应该看见了吧……电梯上的广告。
  叶筝硬挣着走过去,他很确定黎风闲看见、并且看明白了这上头的小广告,因为眼下他正和那张性|感|妖|娆的“黑白小甜心”打了个照面。
  都是成年人了,看一眼就知道的事情,叶筝觉得没必要提醒,提醒反而显得刻意了。
  电梯到站,闸门轰隆隆地开,苦闷的热浪蹿腾出来,汗味、腋臭味,搅浑了空气。地毯上全是烟头烫出来的坑洞,泥垢东一撇西一摊。排气扇马力不足,那味道不知积存了多久,进去的人大约都要屏住鼻息。
  上了五楼,一切变得更情|色了,糜艳的长廊,朱红色的楼灯,每间房门都刷黑了。
  五零一是楼层的第一间房,叶筝接过房卡,刷开门,近乎同一秒,房内亮起暗蓝色的氛围灯,宛如一间封闭的水族馆,他们是误入这里的其他鱼种。内间的床、等身镜、各种器具一览无余。
  浴缸、卫生间也是半开放式。
  叶筝头皮一紧,拿卡的手都不稳了。
  还真是家情|趣宾馆,甚至还带主题——
  他们这间房就有一半空间被割出来改造成了地铁车厢。
  扶手、竖杆,像模像样的连接座椅和优先座,一比一还原了交通工具原本的模样。
  三百押金真是屈才了。正想着,外边忽然有人开门,“哥哥~你今晚好厉害,”雌雄莫辩的中性声音娇嗔着说,“比上次持久了两分钟哦。”
  “哼,那当然了。”
  脚步声渐行渐近,叶筝大脑电火行空地拉响警报,要是被人认出他或者黎风闲出现在这种地方……
  受职业本能影响,叶筝动作很快,一把将黎风闲拉进了房,再把门推上,嘭的一声,作用力遇上反作用力,关门间掀起的风擦过他们。大概是太紧张,叶筝脚下一歪,整个人撞进了黎风闲怀里。
  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脸,心跳得太快太急,叶筝想起要后退时,黎风闲先扶着他的肩,稳住他上身问:“有没有撞到?”
  “没。”叶筝垂下眼,“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家宾馆是……这样的。”这一屋子非礼勿视,他不知道该看谁、也不知道该往哪看,眼睛溜了半天,还是看回那只大白熊,“要不我们换一家?”
  他埋首翻起手机。
  这次叶筝看得很仔细,把这边的几条街全看完了。
  然而没发现任何新的、还有空位的酒店。
  黎风闲把玩偶熊放到床中央,再扯过床尾巾盖住一旁的器械。倒挂的帷幔被他扎进床头的环扣里,灯光用遥控调换成正常的暖光。
  “你通宵没休息。”黎风闲把灯光调暗,“先睡一觉。”
  这怎么睡得着。
  一想到这房间本来的用途,叶筝汗毛就针尖似的立起来。
  他看黎风闲没一点不自在,好比将那些东西遮起来就不存在。
  人家都不在意,他在意个什么劲?叶筝这么告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算了算了,搞不好越在意越显得奇怪。
  好在床看起来是挺正常一张床,铁艺做的,不是大圆床水床公主床之类乱七八糟的。
  他拍了拍枕头,宾馆在这方面倒是人性化,提供了一次性床上四件套,他拆开其中一袋,罩上枕头,可很快,他又发现另一个问题。
  这里只有一张床。
  但他和黎风闲有两个人。
  “你睡床。”黎风闲像窥视到他的窘困,“开了半天车应该很累。”
  叶筝尴尬地笑,“要不还是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应该还有别的……”
  “叶筝。”黎风闲看住他,“你现在需要休息,”他语气放得轻柔,“就这样答应我,好吗?”
  “……好。”他讷讷地,只能说好。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他无法拒绝黎风闲提出的所有要求。哪怕这是一个问句。
  ·
  足够宽敞的双人床只躺了叶筝和那只大白熊公仔。方才还扬言要开车出去重新找酒店的人已经熟睡下来。
  床头灯全熄掉,黎风闲到另外半间屋接电话。
  “你和叶筝去哪儿了?!”姚知渝猛一捶桌,“两个人都不接电话!”
  “我们出去了一趟,”黎风闲冷静回他,“手机没电了。”
  “去哪儿了?”姚知渝声势汹汹,“你知道我一觉睡醒发现屋里少了两个人一台车是多他妈恐怖的一件事吗?”
  “昨晚泽恩那边给我打电话了。”
  听到泽恩两个字,姚知渝焰气一下弱了下来,“黎、黎音姐出什么事了?”
  “现在没事了。”黎风闲椅着一根栏杆,列车“窗户”被设计成挂壁镜。镜中人眼周红丝隐现,有轻微的乏倦。“我们明天就回来。”他说。
  “行吧……”姚知渝全当他是在泽恩附近住上一晚,“下次至少微信上说一声啊。”他不吐不快,“别老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说,问你就是‘嗯’、‘没事’、‘还好’。兄弟,我是真担心你,换个人来我都不跟他费那么多口水。”远处有人在喊姚知渝全名,他答应了两句,然后转回黎风闲这头,“反正你爱听听,不听就算了,我也懒得跟你说第三遍。”姚知渝说完这话就挂了电话。
  黎风闲再次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关掉这边的灯,房间顷刻黑了下来,只留下床底贴的一盏小夜灯。
  走到床边,黎风闲把手机接上充电头。机身震动一下,提示充电成功。
  床上侧躺着的人呼吸绵长均衡,略长的头发盖过耳朵,黎风闲用手扫开半绺黏在叶筝唇边的发丝,视线沿着阴影边缘,一路拉长到叶筝的后颈。
  凸起的骨节瘦硬嶙峋,一只手就能覆盖住,他收回想要触摸他的手,那地方太孤弱了,这么小的一块骨头,却要支撑起那么庞大的一个梦。
  睡眠中的人翻了个身,铁艺床吱呀吱呀地叫,床柱上自带的手铐上下簸动,转身时垂坠到一边的衣领斜敞开,削直的锁骨盈住一室昏夜。黎风闲的手停留在叶筝脸侧,过了很久,他才拿指背拂平叶筝眉心蹙起的皱摺。
  这一觉睡得酣,叶筝醒来时有几秒的溟茫,很高的房顶、圆形吸顶灯、白色的纱帐,床柱上还套着个带丝绒的红项圈——
  他彷徨地撑起自己,巡视着周围,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张椅子,床头柜上放置的矿泉水开了盖,黎风闲的手机、充电线也都放在这边。叶筝这一下起得太猛,头有点晕,黎风闲是在床边守了他一晚上吗?
  揉了揉眼窝,他掀开被子下床,抓着瞎往洗手间方向去。
  解决完生理需求,又洗了把脸,叶筝趿拉着拖鞋往回走,这时黎风闲已经回到那张座椅上,问他:“睡醒了?”
  “嗯,现在几点了?”
  “八点,你可以多睡会儿。”
  “八点?”窗帘遮光性很强,屋内乌漆麻黑,看不出一点早晨的样子。
  叶筝没有睡回笼觉的打算,醒了就醒了,他两手扣紧,举高越过头顶,抻了下腰背,“你一晚没睡?”浑身松泛了,他把大白熊玩偶扯到腿上,“要不现在来睡一下?那半边我没动过。”
  “不用。”
  也是,有洁癖的人怎么可能睡得惯这里的床。叶筝能理解,“那我们早点回去。”他说,“早点回去你也好早点休息。”
  他们收拾好东西下楼退房。
  排他们前面的也是两个男人,肥头大耳的,看上去都要到退休的年纪。叶筝一过来,其中一个男人就朝他吹口哨,很下流的那种吹法,眼神一直往叶筝领口里钻。
  “小弟弟,来和哥哥交个朋友——”
  男人伸出的手倏然被挡开。黎风闲脸色寒冽地拦在叶筝前面。
  男人转头去看同行人,嘴巴还不老实,“哟。有主了,可惜啊可惜。”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声,没有要管他的意思,手搭在前台,把三百块对整齐,“叫你犯贱。”那人恨恨地,抬腿给了他屁股一脚,“人对象搁这儿站着也敢犯这个贱!”
  前台服务员白眼一翻,大声喊:“下一位。”
  叶筝过去还房卡,耳间还零零屑屑听见那胖男人在说,“这么凶,一看就很会玩”、“肯定是S啊”、“你别不信,这种男的我见多了,越好看越变态”……
  “押金三百,还要补两百。”前台服务员给出一张二维码,问:“帅哥,现金还是扫码?”
  “扫码!”叶筝付完钱,拉着黎风闲跐溜地往外走。
  出了宾馆大门,又走出老远一截路,叶筝才慢下步子,眼睛往地上看,“下次不来这种地方了……”
  黎风闲看他红透了的耳根子,淡笑了下,“在害羞?”
  “我……”叶筝气结,“我没害羞,就是那人说话太、太离谱了。”
  “变态的是我又不是你。”
  没想到黎风闲会说这样的话,叶筝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按了按车钥匙,硬邦邦地转走话题,“走,上车。”


第83章 港城
  回程的路比开来时要顺,车内放着轻音乐,大白熊被摆到了后座,也斜系上安全带。
  黎风闲看着后视镜,终久,还是说了声谢谢。
  “嗯?”叶筝问,“谢什么?”
  “谢你带我来这里散心。”黎风闲偏过头,“黎音的事,你知道了吧。”
  叶筝怔了下。还是鲁莽了,在这个时节、一从疗养院离开就邀请黎风闲出来游玩,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远天像是有一重幻视,云是山、也是海,晨光透过云的破口挣命求存,时现时灭地闪进人的眼球。
  黎风闲沉下眼,说:“你本来就不应该承受这些。”
  并未阐明“这些”究竟是哪些,但叶筝听懂了,是一种叫人放下思虑的婉词,意思不必为这件事感到难过、忧愤,或者一切一切,能牵及到情绪涨落的考量,都不应该由他来承受。
  是啊,这种事恐怕只有很亲近的人才能名正言顺地过问,继而去体恤、去关怀。
  叶筝撑出一个笑,很有分寸感地说,“那你就当是来这里陪我玩吧。”他放松肩膀,掌着方向盘的手却缩紧了,“这么久没放过假,请一天不过分吧?”
  黎风闲头靠在车窗边,目光从叶筝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上转开,细语道,“不过分。”
  “那就好。”叶筝仍笑着。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黎风闲像是睡着了,气息很轻。车里时不时打着哒哒哒的转向灯,中途叶筝接到阿姨打来的电话,问他们今晚想吃什么。叶筝看了下黎风闲,眼周有明显的、淡青色的疲顿,“都做老师爱吃的吧。”趁红绿灯还在倒计时,他解开安全带,反身去拿后座上的小薄毯,米色卡通猫咪图案,是叶笛送给他的提车礼物。
  把毯子披到黎风闲身上,叶筝听阿姨在电话里说:“风闲喜欢吃的都是重口偏辣的,你要养嗓子又不能吃。”
  “给我随便炒个青菜就行。”叶筝扣回安全带,“其他就按老师的口味来吧。”
  “好吧。”
  等红灯转绿,叶筝踩下油门,一路开往高架。
  回到闲庭时,黎风闲还没睡醒。
  毯子一半挂在肩头,另一半搭到了手上。车库里没亮灯,全靠车厢的内饰灯照明,暗紫色的柔光旋绕着车门和车顶,把黎风闲的眉弓、山根映得好深,鼻梁上的一点小痣也似乎更艳了。
  叶筝将毯子往上拉,小指无意间碰到黎风闲喉间的皮肤,很烫,那温度有生命似的扎进了他指尖,叶筝手一抖,想抽回,却被一道劲给挶住了。黎风闲看向他,睡意未消,眼角有浅浅的红,声音压着点懒,“到了?”
  “嗯。”叶筝被攥得动不了,手还悬在黎风闲颈前,温热的呼吸铺上去,要把那片肌肤熔软了,逼出一层淡薄的粉。等了好片刻,倦意散光了,黎风闲才放开他。叶筝马上解锁车门,用左手拇指蹭了蹭那块皮层,腿跨出去时说:“阿姨刚把饭做好,吃完再继续睡吧。”
  两人返回别墅。
  阿姨正端着一锅热汤上桌,看他们在玄关换鞋,笑脸盈盈的,“回来得刚好。”砂锅放隔热垫上,揭开盖,蒸汽夹着白烟向上滚,鲜香味多得溢出来。
  “鱼头豆腐汤?”叶筝动动鼻子闻了闻,“好香。”
  “是呀。”阿姨用毛巾擦干锅边的汤渍,“刚煮好的,赶紧来吃。”
  叶筝:“好,洗个手就来。”
  看这一桌子红菜,想也知道是谁安排的。阿姨还向黎风闲挤眼睛,手朝叶筝往厨房方向走的背影上一指,加上略夸张的唇语,“他让做的。”生怕黎风闲看不懂。
  “我知道。”黎风闲说。
  阿姨笑得宠溺,“那你也快去洗手吧。”
  大件的锅碗瓢盆已经洗好了,小件的堆水槽里泡着,叶筝把水龙头转到另一个池子,袖子随便捲了捲,洗手液刚打起泡,袖管就一节一节往下滑,将将要被打湿,一只手替他把衣袖截住,重新挽起。
  “你走路怎么没声。”叶筝吊起左手,低头看黎风闲的动作,“跟猫似的。”
  手指似有似无地点擦过他的小臂,叶筝知道那种感觉又要来了,一点麻、一点痒,一点让心猿赶着意马冲进他心里、把三魂七魄都吹得轻飘飘的暖。你对其他人也这样吗?他很想这样问黎风闲,但真要他张嘴,又会有一只鸟来啄他的心,一块肉一块肉剜出来,上面有撰文一样的痕迹,翻过来看,是千千万万组相同的字词。
  ——恶心的同性恋
  这几个字是掐断他喉咙的祸根。
  而他栽下这道祸根的罪人。
  要怎么样才能说出口呢。
  洗完手,叶筝又打开橱柜,拿出两个杯子,“你先去吃吧,我泡点蜂蜜水。”
  “等你。”黎风闲站在门边。
  叶筝没奈何地笑笑。
  饭后,黎风闲先回房休息了,叶筝也上屋里躺着。放闲庭这边的东西越来越多,床沿、门背后,能挂的地方全挂上了他的衣服,一张桌子也填得很满,笔筒、日历、笔记本电脑,他常用头戴式耳机、小型蓝牙播放器,还有网购店家送的兔子小台灯。
  关掉大灯,叶筝拍了两下兔子脑袋,暖色的光素淡地亮起一圈,一对兔眼儿黑黑傻傻的,也算可爱。
  “喵呜。”小猫蹦到床上,又盘了盘自己和尾巴,缩在叶筝腿边睡觉。
  手机里群聊消息不断,叶筝把胳膊枕到脑后,刷着他们的聊天记录。
  都是之后到港城拍摄海报的相关事宜。
  行程排得很紧,第一天早上拍个人定妆照,下午拍叶筝和顾明益的双人照,晚上再加上岑末一起——
  因为那部分要出外景,所以只能留着半夜拍。
  人摄影师也是大忙人一个,拍完他们还要飞I国参加时装秀。时间有限,他们一天就得出片,第二天看看成品如何,不行还得补拍。
  姚知渝:Alvis脾气比较暴,大家都懂的
  姚知渝:有啥事尽量顺着他来
  姚知渝:咱们速战速决
  岑末:O.o?没觉得Alvis脾气暴呀?
  岑末:上次拍CD封面还给我们team讲冷笑话了
  顾明益:你们是女生,他不会对女生发脾气
  岑末:[熊猫头掏裆.gif]
  岑末:原来如此
  姚知渝:我和@费怡Faye 七号两点半就会飞港城
  姚知渝:你们能提前到就提前到
  叶筝没有其他活儿,就想着和他们一起飞。
  叶筝:那我也7号飞吧
  姚知渝:ok
  打开订票软件,叶筝买好当日下午飞港城的机票,转账页面跳转后,他收到姚知渝单独发给他的私聊。
  姚知渝:你帮我问问风闲他去不去ADC搞的那个启动仪式
  姚知渝:他不回我消息
  叶筝:他在补觉,醒了应该会回你
  姚知渝:补觉?
  姚知渝:你们昨晚干嘛去了?
  这问题问得好。昨晚去情|趣旅馆一日游了。
  叶筝:没干嘛
  叶筝:我也准备睡觉了,晚安
  姚知渝:?
  关掉台灯,小猫转了个身,把头拱进了叶筝膝弯。万籁俱寂,一人一猫很快就坠入了梦乡。
  ·
  立秋第一天,伏秋下了一整晚的雨,天还是个顶个的热,雨后风干的沥青路热得冒烟,敲两颗鸡蛋下去估计都得煎糊。
  叶筝拎着罐滴水的冰咖啡,单手把塞满衣服的行李托进后备箱。
  门外,大货车的喇叭声春雷一样响彻云霄。等余音消去,滑轮滚过地面的响声在叶筝身后骤起。抿完剩下的咖啡,他转过身,直接吓得呛了一道。
  “咳咳——”叶筝诧愕,“你怎么来了?”
  黎风闲一身休闲装,T恤搭运动裤,头发刚洗过吹干,柔软地垂在额前。拖着只黑色小型行李箱,黎风闲走到叶筝车前,问:“顺路载我一程吗?”
  这身装束,这话的语气,叶筝莫名想到了温驯两个字。他将空了的咖啡罐捏扁,扔进车库的垃圾篓里,“你也去机场吗?”
  “嗯。”
  “飞哪?”
  “港城。”
  叶筝眉毛动了下,“你也要去港城?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黎风闲:“本来没打算去。”
  “然后呢?”叶筝重新打开后备箱,把自己的行李往里推了点。
  “然后人不够。”
  “行吧。”叶筝笑,接过他的行李箱。
  去机场的路上,姚知渝连拨了两通电话过来。
  第一通是通知他们说港城挂了三号强风信号,在下暴雨,航班不知道会不会延误或者取消。
  第二通是说他和费怡已经到机场了,在和航空公司沟通,如果跑道侧风不大,飞机还是能正常升降。
  四人在机场VIP候机室集合。姚知渝戴着一副猫眼墨镜,在室内也舍不得摘,“你们要不要喝点什么?”他坐到吧台,手机放桌面上,边看天气资讯边解那条绞在一起的耳机线。
  “来杯Cosmopolitan,谢谢。”费怡也坐过去,两只平底鞋踏上横杆,手里捧着台纤薄的笔记本电脑,“风闲。”她把电脑转到黎风闲面前,屏幕上是件红色长斗篷,下半段绣有白鹤、荷花,领口一副中式纽扣和短飘带,“这件戏服你们闲庭能借吗?”
  “什么时候要?我们这个月有巡演。”
  “不急。”费怡摸摸下巴,“大概十一月底到十二月。”把笔记本电脑收回腿上,她手速飞快地敲键盘,“借二十天吧,二十天应该能拍完。”
  “好。”
  一杯粉色鸡尾酒放到大理石台上,调酒师手势文雅:“小姐,您的Cosmopolitan。”
  “谢谢。”费怡对着电脑一眼不眨,拿起酒杯就是一口干掉。
  调酒师:“……”
  酒谱里有伏特加和Orange Wine,喝下去没多久费怡脸就红成了两个苹果。
  “叶筝。”她还是很专注地敲着字,“我们马上就要正式开机。”
  “你有信心吗?”她问。
  “有啊,怎么没有。”叶筝坐沙发椅上,转着手边的一个纸杯,里面装的是纯净水,“我不是你们选定的温别雨吗?”
  费怡手一顿,抬头看他,叶筝唇边有浅显的笑,那笑是有韧力的,仿佛可以把它掬手里,有温度和厚度。
  多适合大荧幕的一张脸。
  即使他右手轻抓了下裤缝,即使他眼尾下弯的弧度是设计出来的,即使他在这方面还是不够自信、不够确定、不够相信。
  但他敢。敢说、敢做。对一个导演而言,没什么比找到这样的演员更幸运了。
  于是费怡也笑了下,“可惜顾明益不在,真该让他听听你的话。”她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大眼睛看向叶筝,一本正经地问,“你能再说一遍么,我录给他听。”
  叶筝:“……也不是不可以。”
  录完音,机场员工也过来了,表示他们的航班不受天雨影响,可以正常起飞。
  时间一到,他们入闸,登机,四人买的都是头等舱,这一空间被他们包圆了。
  飞机起飞,滑入平流层,舷窗外的景色以机翼为中心平整地分割成两种颜色,上半段是澄湛的蓝,下半段是鱼鳞般排列的透光高积云。
  叶筝放平桌板,空乘给他上了一杯热茶,又微笑着问邻座的黎风闲,“先生想喝什么?”
  “水谢谢。”
  “好,请您稍等。”
  空乘开了支玻璃瓶装的天然水,倒上半杯,轻放到黎风闲桌前。
  前排的姚知渝蒙上眼罩睡着了。费怡戴着耳机在看剧本,机舱余下一阵磨砂玻璃般、低微的鼓噪。
  座背上的显示屏正展示着航班路线,叶筝划了两下屏幕,准备随便找部电影看。三个半小时航程,够他看完一部电影有余。
  页面第一排,上的是莫朝导演的成名作——
  《梦河湾》
  一部讲述主角患有性别认知障碍的悬疑片。
  十五年前的作品,入围了F国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并一举摘获最佳导演奖。该电影的男主演现在已经半隐退,但无论是混圈的还是不混圈的,听到饶珩这个名字,都会想起《梦河湾》的结尾:
  他站在墓地前,抱着一束红玫瑰对警方自白,一个很长的定镜头,没有推进也没有拉远,饶珩穿一条翠绿色旗袍,戴黑假发,碎钻睫毛,唇色很淡,眼睛坚定不移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读白时音调下沉,风吹得玫瑰花荡荡悠悠。
  最后,他说:“告诉他们,我没有遗憾了。”
  这段戏后来被媒体冠为“一场没有泪的哭戏”。
  叶筝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在它上映后的第二年,买的DVD影碟。那时网络不发达,报刊、杂志又因为剧情敏感而鲜有报道,直到很多年后,他出道了,参加了一档由饶珩主持的综艺访谈,才又一次想起《梦河湾》。
  现实生活中的饶珩活脱好动,不阴郁、不柔媚,乃至本人的声线都很雄浑,和电影角色没一分相似的地方。
  他在节目上自贬,称《梦河湾》之所以那么成功,莫朝在剧组里的指挥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不过是个执行指令的工具人,导演说向左走,他就向左走,导演说两条腿并拢坐好,他绝不岔开。
  自然地,叶筝想到费怡之前和他说过的话——
  不用刻意去演。电影是由镜头组成的故事,而不是一个人的故事。
  在这点理念上,费怡和莫朝倒是不谋而合。一个听话的演员远比一个演技好的演员更受这类导演的青睐。
  叶筝拆开座位上的一次性耳机,插上孔,准备重温一遍《梦河湾》。
  余光瞥过黎风闲那边,他同样打开了一部电影,播了有几分钟。画面中出现一条乡僻小道,女人和少年背着包袱,灰头土脸的,衣裳上全是泥巴,坐在一辆小四轮上。紧接着镜头摇高,满路枯树,悬崖边缘,他们乘坐的那辆车越缩越小,蝼蚁一样缀在蜿蜒的路上。而后片名弹出,笔势雄奇的水墨字体,写着《泷溪》二字。
  争议颇多的一部爱情片,顾明益演这部戏的时候刚成年,生日还是在片场过的,叶筝能记这么清楚,是因为顾明益那晚在度假村提到了这部电影。
  彼时他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星二代,是“京剧女王”顾眠芝的儿子,走到哪儿都要带上这个头衔。
  经纪公司认为,假若顾明益想在这行长久地发展,他必须抹掉“顾眠芝”这个前缀,他要做他自己。因此铤而走险为他接下了这部电影。
  《泷溪》由小说改编,原文短短七万字,写一个家庭的破碎,一段禁忌的恋情,少年生母因病逝世,父亲另娶了一位被拐卖到乡村的女人,少年却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爱上了他的“后妈”。
  题材缘故,电影拿不到公映许可证,只能把片子排到港城、湾省等地区上映,也是这部戏,顾明益正式开启他的夺奖时代。
  度假村那晚,顾明益说他拍完《泷溪》后抑郁了整整一年,他就像被困在了那条虚构的村子里,下了戏,他见到那位饰演后妈的女演员,还是会情难自控地叫她“欣姐”——那是女演员在戏中的名字。
  电影后劲的确很大,影评人称其为“致郁系”,不无道理,一百五十分钟时长,没有一秒能让粘缠的神经放松下来。
  叶筝大学时期做过有关这套电影的配乐研究,为此看过《泷溪》无数遍。
  或许是眼神逗留在《泷溪》的片头上有点久,黎风闲拿下半边耳机分给他,“想看?”
  “嗯。”叶筝从善如流接过耳机。
  座椅中间的挡板和扶手都被放下,要共享一个荧幕,叶筝往黎风闲那边挨了点,肩与肩之间只隔了半指缝隙,他能嗅到黎风闲身上冷澈的香水味。
  是麝香和橙子的混合,很中性的一支香,有一点甜,像被体表温度熯烘出来一样。
  遮光板没完全闭合,自然光将屏幕边的黑框照得发亮。借由反光,叶筝在漆色背景中看见了黎风闲的脸。屏幕变成一面窥镜。
  耳机里,男人砰砰砰拍着门大吼:“阿寻!阿寻你在吗?”
  火盆里一阵悉索微响,啪一下,什么东西掉地上了,脚步声不疾不徐,桌椅、刀具的挪动声接踵而来,再是木门被拉开的声音。
  太熟悉的一部电影,甚至不用去看,叶筝都能在脑子里抽调出相应的画面。
  接下来是风声、鸟叫,镜头快速平移,穿过田间、林木、天井、红砖墙,房间内两道影子在动,湿缠的吻声和喘气声扑进耳道,收音收足了,很响、很逼真。
  叶筝被这段戏带着去看黎风闲的唇。
  嘴唇偏薄,上唇唇线分明,唇峰微微翘着。
  一丛火抖然亮了起来,将屏幕里那点用作遮挡的色彩烧了个精光。隐匿在其中的眸光纷纷显形,两双如狼般夜行的视线冲撞到一起。冷光与暖光相叠,呼吸之间,那股甘甜的香水味被雾化了,送进叶筝肺里,再经由相连的血管输入心脏,让他有着不具名的心动。
  叶筝延滞了几秒才撇过视点,转去看桌板上的玻璃杯。杯面倒影模糊,他拿上热茶喝一口,微烫的手心被水杯一暖,更热了,渗出些汗来,湿滑得快抓不住杯身。
  窗外煦光被遮光板彻底压下,黎风闲拉下挡板,像是为了更好的观影体验,把会造成光效反射的阅读灯都关掉了。
  看黎风闲没说什么,叶筝松一口气,戴着一半耳机,把座椅角度放低,半躺在座位上看电影。过没多久,黎风闲也把座椅调平了一点,这样并起来看,他们仿佛躺在同一张床上。
  很传统的文艺片,《泷溪》节奏偏慢,导演对光影的把握却很成熟,没多少炫技的成分,全用来服务人物和剧情。顾明益饰演的阿寻坐在石板阶梯上,路灯黯淡,几只虫子围着灯泡飞转,女人站在阿寻对面,抽着一支烟,火星若明若暗。这个镜头停了很长时间,长到观众都要以为那个灯泡会无端灭掉,或者两位主角即将用对话打破沉默,然后,天突然下雨了,急雨淋在女人身上,抹乱了灯影。阿寻抬手夺过女人手里的烟,自己吸上一口就扔地上,烟头被频密的水花打灭,他站起身,从灯的边缘走进黑暗。
  这使叶筝想起一句话,电影捕捉的是一些被人嘲笑的、司空见惯的日常事物,它把他们唤醒,并辅以新的生命。*
  “阿寻,你爱我吗?”
  “……”
  “阿寻,你不要爱我好不好。”
  叶筝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空乘捧来一条毛毯,打算帮叶筝披上时被黎风闲接过了,“我来就行。”他对空乘说。
  “好。”空乘笑得十分标准。
  黎风闲倾身把毛毯搭盖到叶筝身上,他一侧手肘撑在叶筝颊边,距离太近,能清楚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叶筝毫无警觉地躺在他身下。
  耳机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阿寻,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知道!我知道!”男生激愤地说,“你问够了吗?”
  “阿寻。”女人笑了,声音却带哽塞,“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黎风闲收回想要去碰叶筝的手,躺回自己座椅上。
  电影已经快播到结局,女人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指向阿寻,像笑又像是哭,“你配说爱吗?!”一个字一个字带血似的,“你也配说爱?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


第84章 翻山
  晚六点,飞机准时降落在港城国际机场。办理完过关手续,有专人在接机大堂等他们。
  “小姚总,费小姐,这边请。”那人为他们带路。出了客运大楼,一辆七人车开到他们面前,他撑开黑色长柄伞,站到车门旁挡雨。
  姚知渝先上车,然后把费怡的手提行李接上来,“直接去酒店吧。”他吩咐司机,“这几天你听费小姐安排就行,不用来问我。”
  “是。”
  叶筝坐到后排最右,雨丝脉管似的支流在玻璃窗上滚淌。黑云将整片天都盖住,海平面弥蒙昏乱,车行道上隐约看见一串串晕黄的汽车尾灯。
  半小时后,车开到维多利亚港对面停下。酒店迎宾员打着伞前来接引。面前一座白色建筑,凹字形,主楼颇有殖民地风格,门口的喷泉不断涌流出活水,取一个车水马龙的好意头。
  小时候叶筝来这家酒店住过,是他姐姐的十岁生日,父亲带一家四口来港城旅游,顺便过过圣诞和元旦。那时候他对豪华酒店概念不深,只知道住进这样的海景大套间要花很多很多钱,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够住上一晚,但因为是叶笛生日,父母在这方面从来都不会吝惜。
  一晃眼,十八年过去,好多东西都变了,但酒店还是老样子。
  房间订的是高层位置,姚知渝进门前就呵欠连天,显然还没睡够,“晚上你们吃饭就不用叫我了。”他打开房门,眼睛蒙蒙一条线,“我要睡觉。”
  “我今晚约了Alvis。”费怡对叶筝和黎风闲一点下巴,“你们也不用管我。”
  行吧。叶筝接受良好,转头去看黎风闲,“那待会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
  进门整理好行李,叶筝点开桌上的触控面板,把房间温度调高。换衣服前,他先去浴室冲了个澡,站在郁郁蒸蒸的湿雾里,叶筝忽然福至心灵般明白到叶笛以前为什么总是会在约会之前洗个澡再出门。这几乎是无意识的行为。脑筋还没想,身体就已经行动起来。
  擦干水出来,叶筝一连换了三、四件上衣——
  他衣服带得多。都是在星航沾染的坏习惯,对旗下艺人的外在形象管理,星航一向看得很重,丢什么都不能丢脸面,走哪都要穿新的,去一个地方换一套,有时候一天换下来的衣服都要垒成山了。
  左挑右选,叶筝还是穿回普通的短袖加牛仔裤,百搭万能,不会出错的配置。出门后他给黎风闲发微信,说他已经好了,在走廊等他。
  廊间有清丽的香薰味,米棕色地毯一直拓延到电梯口,叶筝往外走了两步,去看墙上的壁画。上世纪的港城街景,一栋栋逼狭的楼宇,七纵八横的直立式霓虹招牌,典当押行、酒楼、银行、夜总会,行道上人流如织,市区的士和双层巴士比肩迭踵,他们过两天要拍的海报约莫也是这种画境——
  一个时代的情怀和格调。
  旁边的房门打开,叶筝正好欣赏完这里的壁画,合门时扇动的软风把沐浴露香气送了点过来。很熟悉的味道,就在半小时前,叶筝把酒店同款香味的沐浴露用在了自己身上。黎风闲也是一副洗漱过的样子,头发都梳到脑后,露出如瓷般的眉眼。
  “你带路?”黎风闲问。
  前面就是客运电梯。叶筝第一次看他弄这样的发型,像被重新雕刻的名贵木材,雅致、倜然,香气扑鼻。叶筝看了几秒才说,“走吧,保证带你吃个爽。”
  离开酒店,叶筝戴上口罩,左转进了一家商场,顺着指示路线找到地铁站入口,用现金去售票机买了两张成人单程车票。周末饭点,站内人山人海,黄衣服的工作人员用扩音器维持秩序,来的每一班列车都坐满了乘客,上车后黎风闲后背几乎都要贴上车厢玻璃。
  叶筝站他身前,半环抱式地被黎风闲圈在角落,一抬眼就能对上视线,列车隆隆行驶着,车门外一片黑幽。
  小孩子在哭吵。少女们高声讨论DSE模拟卷的成绩。洗碗吧,洗碗都有一万五人工。夜晚吃咩啊,两送饭得唔得?佢条仔,上个月散咗了。记得喂猫,帮猫铲屎。诊所又加价了,一次收我七百五,当我水鱼咁劏。我老细正一憨鸠。收皮啦,我又边忽得罪你。叶筝逼自己去听这些闲杂话,可耳边的呼吸、自己的心跳,仍然清晰得难以忽略。他的视觉、他的嗅觉,都被黎风闲占据得一丝不漏。
  列车快要驶进下一站,一排排候车的人影透过门窗飞闪而过。停车时,车厢被惯力带着摇晃,车门旋即开启,要上车的人更多了,叶筝一只手从下绕到黎风闲背上,护住他。
  低下视线,叶筝看见黎风闲的喉结稍微动了动,又挤入一大片人,手背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挨擦撞击着,那应该是疼,叶筝却没放手,他看着黎风闲,手上按得更用力了。眼睛和眼睛贴近,睫毛轻轻颤抖,如蝴蝶扇出的悸动,划出一道旁人无从知晓的符号。隔着口罩,加重的鼻息凑到一起,一个绝非普通朋友能够深入的距离。
  车门关闭,又过了两个站他们才下车。
  叶筝拉下口罩缓了缓气,然后搭扶手电梯上楼,找到C出口。
  吃饭的地方不是什么高级餐厅、也不是热门网红打卡地,他们穿过两条马路,把窄陋的长街走到底,橙色横匾招牌下,一家不甚起眼的港式小吃店。店里头坐了三四个人,侍应都靠在收银台聊天,电视上播放着新闻,看他们进来,随便指了个卡座让他们坐。
  女侍应拿了两杯水和一份菜单过来。狗仔粉、香辣鱼蛋、火鸭鱼汤肉,都是很地道的港城美食,菜单另一面有个二人套餐,叶筝问:“我们点这个套餐,你看行吗?”
  “你决定就好。”黎风闲把调羹筷子放水杯里泡着。
  叶筝流利地用方言报了几个菜名,黎风闲听不太懂。八月的港城还是热,店铺门户大开,空调许是没开,只有两把风扇在吹,叶筝摘下口罩,拿纸把泡水里的餐具擦干,“你们那个启动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早上。”
  “那你什么时候走?”
  “再过几天吧。”
  叶筝又拿出一包面纸,抽一张铺桌上,把餐具对半分好。他坐直背,看向黎风闲,“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黎风闲说。
  “你为什么要转幕后?”叶筝问。
  “大杂烩、廿四味。”这时,侍应过来上餐。香辣调料的刺激一下子跃到鼻间,两根竹签插白萝卜上,叶筝又觉得这样问是不是太过突兀,遂补道:“你不想回答可以不用理我。”他把签子抽出来,笑笑递了一根上去,“试试吧,这里的招牌菜。”
  黎风闲接过竹签,却不着急去碰食物,“因为闲庭不能只有我一个人。”
  “对传统昆曲来说,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他说,“但流传下来的曲目还有很多,以后交给谁去唱?”
  “如果不给他们上台的机会,他们永远都锻炼不出来、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和叶筝心里猜想的结论相仿,黎风闲不是要去当什么艺术总监或者另起炉灶,也不涉及任何不愉快的过往。这只是一场对现实的让步。
  “那你以后还会唱吗?”叶筝又问。
  “或许吧。”黎风闲说,“薛淼现在经验还不够,会怯场。”
  叶筝笑了笑,“很正常,就像我第一次上台,总想着去看观众的反应,后背一直在冒冷汗,衣服都打湿了。还没开始唱呢,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跑调、一定会发生点什么意外,然后被观众拿来当笑料。后来吧,上台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不会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虽然我以前的经纪人说过很多废话,但我还是记得第一次开演唱会之前,他跟我们说,‘先假装自己能做到,直到你们成功的那一天’*。”他把碟里两块裹满酱汁的牛百叶串到一起,搁进黎风闲碗里,“而且吧,大多数时候站在台上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各种灯光一打,能看见的要么一片白,要么一片黑,跟散光差不多。很多粉丝以为的对视吧,”叶筝撑着脑袋,“大概都是美丽的误会。”
  侍应把他们点的菜一次性上完,收托盘时,她多看了叶筝一眼,像在辨认什么,好几秒,她才抓了下手臂,从围裙兜里拿出菜单和笔,面上有点红,头一直耷着,“叶先生,可以给我们一个签名吗?签menu上。”
  居然能被认出来,叶叶筝也有些意外。“可以啊。”他拿过笔,在菜单签下自己的名字,还熟练地写上日期和时间。
  签名期间,侍应又盯着黎风闲看,看了好一阵,没认出他是谁,就放弃了。叶筝把签好的菜单交给侍应,“他是我朋友,”向侍应眨眨眼,叶筝小声说,“帮我们保密可以吗?”
  侍应听明白了,傻呵呵在嘴上做了个上锁的动作,“那我不打扰你们啦。”
  “谢谢。”
  叶筝开了一瓶竹蔗茅根水,靠上椅背,“你不是看过MAP的演唱会吗?”他捏住瓶盖,大指指腹擦着盖口的锯齿,闲聊似的问出口,“我挺好奇……观众看我们的演唱会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感觉。
  吉光片羽一样的碎片记忆长啸着醒来,一帧一帧在黎风闲眼前串联拼合,粉丝的欢呼声犹尚在耳。各种形状的应援扇、应援布条一直往上扬,悬在顶棚上的礼花球砰一声炸开,闪光灯和七彩亮片飘作一团,近似彩云,一霎后又散落成一场缤纷炫丽的彩片雨,所有人都伸手去接,虔敬、忠心,仿佛领受神祇祝福的信众。
  声浪、人浪,从各个不同方向融合到一起。黎风闲自觉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身旁有千万个人、有千万双艳羡或爱慕的眼,舞台上的人受太多簇拥,他只是千万个人里的其中一个。
  会场隆隆震响,摇撼着他手腕皮肤下的血管,氧气要被迅速瓜分消耗,黎风闲看向台上的叶筝,白色短袖,牛仔外套,长裤裤腰上系一条长款银链,一步一摇,耀眼地闪。明亮的灯光下,他一步步走近张决,精薄的肩和腰忽然被人揽过,大屏幕上精准投放出这一幕,席座的尖吼声溃决灭顶,少女们亢奋地欢呼,叶筝回身向舞台挥手,目中有流连,还在飘散的礼花擦过他的鼻头,环在他身上的那双手也因姿势变幻而不得不松开。
  能容纳上万人的场馆,黎风闲一错不错地看着叶筝,却始终无法分辨叶筝的目光究竟落到谁身上。
  直到今日,那道目光终于翻山越岭,来到他面前。


第85章 保护
  “感觉……很好。”黎风闲说。
  看他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叶筝也没延续下去的想法。有些事不宜在饭桌上交谈,他见好就收,“那就行,至少没白开那么多场演唱会。”
  把侍应上的冰镇凉茶插上吸管,叶筝握着杯口,将塑料杯往盛满冰块的玻璃碗里一转,直按到底。冻冰喀嚓喀嚓地响,用外周寒意冻着的凉茶,杯子里没添一块冰,保留最原始的风味,“你喝过这个吗?廿四味。”叶筝问。
  “没有。”吸管隐伏在棕黑色的液体里。黎风闲知道广式凉茶里有这么一款名声大震的药茶,以苦闻名,说是用二十四味药材熬制而成,但各家店有各家店的做法,二十九味,甚且三十味都有可能。
  “要不要试试?”叶筝还在怂恿,两只手都搭上桌子,“很正宗的凉茶。”不知觉间用上了哄人的语气,“来都来了,就试一口,不好喝我们再点别的。”
  黎风闲拈着吸管,轻淡地尝上一口。
  形色不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难道说这家店加糖了?不应该吧。但叶筝黑下来的心统共也就跳了两秒钟,他食指勾过冰碗,没让黎风闲继续喝,“好了,这东西凉,喝多了胃受不了。”
  又叫侍应倒来一杯白开水,叶筝试了试杯壁温度,刚好能入口,将杯子放到黎风闲面前,和那杯凉茶调了个位置,“喝点温水吧。”
  桌上热菜都是辣口居多。狗仔粉里加了勺菜脯,口感爽脆,却也辣得够呛,叶筝吃一口粉就得喝两口饮料解辣。一瓶竹蔗茅根水喝完,粉还剩小半碗,喉咙又干又痒,叶筝不敢再吃了。他放下筷子,恰巧看见黎风闲也搁下了餐具。
  “叶筝。”黎风闲微微叹息,“我说过,不要勉强自己。”
  “这不叫勉强。”叶筝擦擦嘴唇,“这叫尝试。”
  “明知道不合适也要尝试?”
  “不试过怎么确定是不是真的不合适?”叶筝说,“做实验也很少一次就成功。”他戴上口罩,眼睛亮亮的,大概是被辣出来的水光,“再说了,这算一顿欺骗餐,怎么看都是有好处的。”
  去收银柜台埋过单,叶筝带黎风闲到附近街区闲转。奶茶店、茶餐厅,处处都在排队。
  路过一家鱼蛋铺时,叶筝打包了两份鸡蛋仔和肠粉带回去给费怡和姚知渝。沿路逛到西洋菜南街,繁密的灯箱招牌把整条街照得透亮。
  马路两边售卖的多是电子产品和摄影器材,易拉架用尼龙包扎绳束在防撞栏上。
  他们站在一处红绿灯前,向上看,阴云下有一条横贯多条道路的行人天桥,是外籍佣工周末假期的根据地,喜欢Busking*的青年在桥上唱着粤语歌,歌声飘曳,叶筝跟着哼了两句。
  他大学时候也爱唱这首歌,在那些不允许自作曲参加的比赛里,他最常唱的就是这一首。
  九零年发行的歌,歌龄比他都大好几岁,小时候他父亲很喜欢听这歌,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父亲和母亲的定情歌曲——
  他爸当年就用这首歌追到了还是校花的母亲。
  望着红灯立正的小人,叶筝忽然想到他的父母。曾经也是外人眼中幸福美满、儿女双全的四口之家。可车祸之后,父亲离世,母亲终日郁郁寡欢,卧病在床。不幸之间没有一个通用的衡量准则,所以叶筝很少向外人提及自己的家庭。
  雨点零落摔下,刚停几小时的雨又开始下了,风把它们吹成一条条很细的线,冷凉地贴到叶筝脸上。
  绿灯。叶筝盯着交叉路口,手指被人碰了一下才调整过来,他反拉住那只手,闯过雨帘,跑向对面的地铁站入口。
  棉质T汲了水,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叶筝抹去眉角水渍,数了几张买票的纸币出来。
  户外雷声一打,地铁轰鸣着抵站。
  回到酒店,姚知渝叫的Room service正好到了,门开着,他一身浴袍系得懈弛,手里托了杯红酒。
  叶筝敲敲门,把买来的鸡蛋仔递了一份给他,“芋泥馅的,吃不吃?”
  “吃吃吃,这个老好吃了!”姚知渝放下酒杯,撕了两块进嘴里。夹心又甜又软,餐盘里的龙虾都不香了。
  另外一份小吃叶筝挂到费怡房门门把上。
  上好餐,服务员推车离开姚知渝的房间,姚知渝目光越过他,喊住黎风闲,“先别走,有话和你说。”
  黎风闲看向门的另一边,叶筝挂好餐袋就和他挥挥手,“晚安。”
  “晚安。”黎风闲说。
  姚知渝到窗边坐下。整个维港都浸泡在水里,溟溟濛濛的,“上次藤本宙那事,我查到了。”他拿过圆弧形的醒酒器,将葡萄酒注入滤口,“有个叔伯把邀请函给了他。他带进来的那个姑娘叫祁悦。”酒液倒得差不多,他把酒瓶转了一圈,再竖直。
  “十七岁、未成年。星航搞了个新女团,祁悦就是这个团的预备役。”
  黎风闲:“星航?”
  “对,就是叶筝以前待的那个星航,不过吧……”姚知渝晃了晃醒酒器,“消息说这姑娘准备和星航解约了。”
  “解约要多少钱?”
  “最少两百万。”姚知渝抬头看他,“你也觉得奇怪是吗?能掏两百万解约,有什么资源拿不到手?用得着跟藤本宙?”
  “有人帮她出了解约钱。”黎风闲说。
  “是啊。但这件事我都查到了,星航估计早就知道了。”姚知渝抱起手臂,“你猜谁帮她出的钱?”
  黎风闲没说话,但姚知渝知道他心里清楚。
  被他撕了一大半的鸡蛋仔拍到黎风闲手上,“星航不像是能咽下这口气的样子,没准儿又会搞点小动作阴他。”
  “星航不会现在就搞小动作。”黎风闲把那饼鸡蛋仔放回餐桌,“他们会等电影快上的时候再动手。”
  “原来你也知道啊。”姚知渝笑了下,“虽然星航不是什么大公司,但要动一个叶筝,那可太简单了。”
  “赤崖现阶段是不会保他的。”他说,“他没经纪人,没工作室,如果出了什么事儿,没有人会保他。”
  “你想说什么?”
  “到时候你,或者闲庭,愿意保他吗?”
  ·
  摄影棚在一家商厦的五楼。化妆师拖着大包小包就位。叶筝来得早,落座时化妆师Linda刚吃完午饭躺长椅上打游戏,她吸了两口咖啡,翻身起来,让叶筝先坐着,“我去洗个手,马上回来。”
  “不用急,是我早到了。”
  化妆室不大,在寸金寸土的地方,一个棚子的租金也抵得上普通老百姓好几个月的开销了。
  镜子边有灯泡亮起,粉底、眼影、长长短短的刷子摊平在桌上。
  “我回来啦。”Linda擦干手,帮叶筝上打底,再拆一包一次性粉扑出来,把两瓶不同的粉底液挤到调色板上,用粉刷调和,再一横一横刷到叶筝脸上。
  “你是第一次跟Alvis合作吗?”Linda换上粉扑,拍开粉底。
  “嗯。”叶筝闭着眼,感受粉扑一下下压到面中。
  “他很爱讲冷笑话,到时候记住给他点反应,别冷场。”Linda咳了两声,模仿男人的声线,“知道超人为什么喜欢穿紧身衣吗?”
  “为什么?”
  “因为救人要紧。”
  叶筝很给面子地笑了,开诚相见,挺实诚的笑,不让人觉得虚伪,也不让人觉得谄媚。化好妆,另一位造型师拿了件蓝色褶衣进来,上面绣满了柳枝,叶筝没有上红白妆,只画了点阴影和高光,他穿上褶衣,系带子时,门帘被撩开,进来一个长发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脸很酷,一进屋就盱盱然盯叶筝看。他抬手,把门帘别进两侧的套环里,虎口位有一个张牙舞爪的龙的纹身,“换好衣服就出来,先试拍两张看看。”
  Linda收起粉刷,往布置好的场景看一眼,“去吧,加油!”
  大棚中间摆了张中式红木化妆桌,圆镜、梳妆盒、镂空的部位凿了花,桌面左边放了影青瓷奁,大奁盒内套三小奁盒,装的是烟粉、胭脂和油彩。另一边放着把金丝玉背木梳。
  Alvis指挥几个助手控光,日光灯和柔光板全手持,橘色色温纸夹在灯具前,Alvis举起相机,“你坐到镜子前,眼睛看自己,不要看镜头。”
  费怡和黎风闲到的时候,叶筝的拍摄工作还没结束,Alvis话不多,看到费怡也只是和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费怡坐到后排的电脑椅上,屏幕里全是刚拍下的片子。滚了两下鼠标,费怡放大其中一张。
  主视角从侧面切入,一半是梳妆台,一半是镜子里的叶筝,他手拿一支口红,像在看自己,又像在看那根口红,红橘色的基调,塑造出暮晚的光,半张脸暴露在薄暮之下。桌上的道具全收进了镜头,揭开的奁盒、眉笔、油彩混了点在瓷盖上,很纪实的上妆叙事。
  “你觉得这张怎么样?”费怡问,“如果拿来做宣传海报呢?”
  “可以更好。”
  “嗯。”费怡点头,“Alvis之前和我说过,如果一个摄影师想把演员拍得美,秘诀在于他要坚信那位演员很美。”
  鼠标又往后移了几张。成片效果显然要比刚才那张好很多,“其实演员也一样,如果想要表现出美,他也必须相信自己很美。”
  “Ok!”Alvis停下快门,打手势让控光的助理从折叠梯上下来。
  叶筝搓了搓脸,跟着Alvis来到控制台。
  费怡起身,把座位让回给Alvis,“不错,找你我算是找对人了。”
  Alvis还是正颜厉色的样子,“是你找对了演员。”他眼睛瞥过叶筝,“一个听话的演员。”
  叶筝笑笑,“还是您指导得好。”
  一下午,他们又拍完了顾明益和岑末的定妆照。晚上他们六个人吃完饭,出发到另一个拍摄场地。一直到凌晨时分,岑末拿着台DV左拍拍右拍拍,说是要录Vlog。到地点时,室外放着架钢琴,岑末撺掇叶筝来上一首,她的DV灯亮着,叶筝摸了摸琴盖,像是在想事情,好一阵,他站到钢琴边上,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发这段Vlog?”
  “周六晚上,老板让我抢一抢声梦挑战的流量。”
  “好。”
  叶筝手指压下琴键,给岑末来了一曲。
  岑末问:“这是什么歌?”
  “原创的。”
  “噢,原创的。”岑末又把镜头转向自己,“听见了吗?是原创的哦!”
  等布景的人准备好,岑末收起DV,让化妆师给自己补妆。
  “你的Vlog……拍我没关系吗?”叶筝递给岑末一瓶水。
  “没关系啊。”岑末接过水,往里头插吸管,“我还拍顾明益呢,我都不怕被他的粉丝冲。”
  “岑姐。”顾明益坐在露营椅上玩手机,忽然接她的话,“您的粉丝战斗力国服第一吧,谁能跟您比啊?”
  “姐你个头。”岑末飞起一脚,“信不信我周六把Vlog发出去,热评全是‘别拍我老公’、‘姐你放过我老公吧’。”
  “哪能啊!我相信您的粉丝能把评论区控住。”
  “来来来,要不要赌一个月的咖啡?”
  “赌就赌。”
  Linda帮叶筝补好妆,又用定形水把头发固定了一下。她咬着梳尾,用尾指勾出两撮发丝,“扫到眼睛可能有点痒,但不要用手去挠。”
  “好的,我知道了。”
  做完造型,Alvis叫他们三个过来。
  没封路,弥敦道上偶尔有红色的士开过,两座PCCW电话亭上贴有街招,路牌下的垃圾桶塞满塑料瓶和传单。“岑末先上,就站在那个路牌旁边,垃圾桶可能有点味儿,你忍一忍吧。”
  “没问题。”
  照片一组一组拍下来,等叶筝收尾时,已经快四点半了。隔壁街就是街市,卸货的车一辆辆停在路边,有人抽着烟往他们这边指。
  叶筝眼睛被头发戳得痒,Alvis一放下相机他就不自已地要去揉。泪腺分泌出眼水,视阈水淋淋地模糊起来。
  “别揉了。”
  手被拉住,叶筝用力抿了下眼,轻微的异物感让他视物困难。
  “头抬起来。”黎风闲说。
  叶筝依言照办,一忽儿,一张纸巾对折着探近他,绵软的纸面沾过睫毛、眼头和眼睑,揩拭掉多余的泪水。
  “你怎么还在?都四点多了……你不休息吗?”叶筝问。
  “姚知渝感冒了,我替他监场。”从袋子里拿出一盒眼药水,黎风闲拆开包装,拇指轻轻按着叶筝的眼下皮肤,“小心凉。”
  清清凉凉的眼药水滴入眼中,尽管有提示,叶筝还是被冰凌得抖了下。
  远远地,有啸鸣的警笛声,像从骨头上椭圆形的洞孔吹出来一样。叶筝现在对光线格外敏感,他看着天桥底下的那一点红光,一路疾风带电地裁开了墨黑色的道路。沙尘和废气一道飘起,下一秒,一只手捂上了他的眼睛,随后风声猎过,头发被带得后扬,消防车驰驱着飞跑,黏在电话亭上的租房传单呼啦啦地掀起。
  “叶筝!回去了!”岑末举踵朝他摇手,“你跟谁的车?”
  “我跟顾明益的吧。”
  “ok!”岑末牵上她的助理,“那我先走啦。Vlog剪好了微博艾特你啊!记得转发。”
  “好。”
  “那我们也回去吧。”叶筝对黎风闲说。
  “嗯。”
  顾明益的车停在路口。他们坐进后排。现场的工作人员也都收工了,各种机器搬进车里,叶筝贴着黎风闲坐了点,腾出一个空位,向搬运器械、落单的工作人员说,“你也上来吧。”
  “这……你们的车,不太好吧。”工作人员踌躇。
  “没什么不好的。”顾明益这会儿也过来了,搭搭工作人员的肩膀,一步跨上车,“一起上来吧。”
  “那谢谢顾老师和叶老师了。”
  隔天,姚知渝感冒还没好全,在酒店又躺了一天。出好的片子交由费怡、美术组以及副导演三拨人进行挑选,Alvis这些天心情不错,也会给上一两句意见,最后确定不用补拍,所有人都舒一口气,准备打道回I市。
  他们搭同一班飞机回程,岑末和顾明益有其他通告,在机场就和他们分开了。
  熬了几天通宵,叶筝回闲庭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补眠。
  一觉起来,天黑了个透,他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锁屏,弹出一个空电池的图标。
  没电了,自动关机。
  叶筝拉出抽屉,把无线充电宝放到手机背面,待手机屏幕亮起,他才穿好拖鞋下楼。
  [您有一则未读消息]
  [您有一则新消息]
  [未接来电]
  查看通话记录,助理小羊给他打了十多个电话。备考时期,小羊一般不会那么空闲给他打电话,叶筝又往下翻,夹在其中的还有岑末和费怡……这更奇怪了,岑末为什么会打电话联系他?
  该不会是Vlog的事情吧?
  于是叶筝打开微博。
  跳过广告后卡顿了好几秒才刷出首页,评论和私信已经爆满了。点开发现、更多热搜,前排一二三都有他的名字。
  1 岑末叶筝Vlog
  2 叶筝张决声梦挑战直播
  3 叶筝张决抄袭
  点进其中一个词条,一位名为@吃瓜八卦我在行 的微博挂在热门区。
  @吃瓜八卦我在行:给路人总结一下今晚的瓜。
  20:15,岑姐 @岑末Breenda 微博发了一条Vlog视频,4分37秒开始,叶筝入镜,并且弹了一首“原创的”曲子。
  20:30,声梦挑战在@Qtv 进行决赛直播,导师张决 @张决 在表演赛中即兴演唱了新歌“低谷”,字幕上标明张决是这首歌的一作。
  后经热心网友 @我错了行吧 扒谱,发现两首歌完全是复制粘贴过来的。那么瓜友们觉得是谁抄了谁?
  又一通电话打进来。叶筝接起,“喂。”
  “……”
  音量很小,叶筝把听筒紧贴耳朵才从一片拍击声中听清对面的话。
  “叶筝。”
  长别许久的声音,叶筝手撑在桌面上,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存我的电话号码。”
  “你故意的是吗?”
  几乎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是怎么个低切、怒火中烧又迫不得已的模样,叶筝手指夹着香炉的盖子玩,“我故意什么?故意一次又一次在你面前弹这首歌?故意落下谱子给你看?还是故意弹给……”
  “叶筝!!”咚一声,是拳头砸向沙包的闷响。“你是不是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怎么敢?”叶筝说,“你、星航,手里多的是办法。”
  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那边呼出气,“你开个价。”
  叶筝觉得好笑,“什么?”
  “我说,你开个价。”
  盖子叮铃盖回炉子上,“张决。”叶筝打断他,“现在谈钱有用吗?不要什么事都怨别人。你要是没那个想法,我就算把整首歌发给你你都不会有歪心思。”
  “这是你自找的。”
  叶筝拇指一横,挂断电话。手机摔到桌上,他左手按着胸口,弯下腰,肋骨下有神昏不宁的血液在窜流。
  冲突、对立、权利,一个圈子的生存离不开这些,理智混着冲动、冲动引起贪念、贪念助长分裂、分裂诱发理智。初始的动机早就丢失在环环相扣的长河里。
  手机不断有电话打入。叶筝一键转成静音,转过身,想要上楼时,发现黎风闲就站在他身后。
  叶筝下意识退了一步,脚跟撞上椅子腿,咣的一声,“你……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刚刚。看你在打电话,就没打扰你。”黎风闲说。
  “我……”
  “叶筝。”黎风闲拉开椅子,左手搭在椅背上,“想吃什么?今天阿姨放假,晚上我来做饭。”
  “我、我吃什么都行。”
  “那你坐这里等吧。”黎风闲挽着袖子向厨房走。
  “刚才张决打电话给我——”叶筝叫住黎风闲,直觉他似乎需要解释什么,但真正张口时,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不想黎风闲认为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最终,他说:“微博上的事你看了吗?”
  “看了。张决抄了你的歌。”
  叶筝没应是,也没应不是。
  “叶筝,”黎风闲说,“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我首先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剩下的都不重要。”


第86章 水流
  剩下的都不重要。
  短短几个字,把叶筝的心稳稳托住了。
  从入行那天起,他就将自己臆想成一道水流,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要不断地向前,碰着泥沙碎石也要生机盎然地滑向远方。沿途见过的风景很多,遇上的挫折很少,直到经过某个节点,成了大海里的芸芸众生,于是静了、默了,再也翻不出当初那样的无知无畏了。
  他的言行举止、衣着打扮,无一处不暴露在镁光灯下。普通人跌倒了可以再爬起来,可他不行,无孔不入的镜头不允许他犯错。曾经他把他的名声、实力,种种虚加在他身上的赞名保护得很好。却唯独忘了要保护最重要的“叶筝”。积压心头的情绪,身体上的伤病,很多人都认为那是他作为艺人应该付出的劳动。他从未想过,原来他索求的不过是这样的两句话。
  我首先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剩下的都不重要。
  原来他也想要在跌倒之后,能再爬起来。
  心头擂鼓半天,却被黎风闲的两句话定了音。
  拿回手机,叶筝冷静下来,打开剧组群找到岑末微信。事情因他而起,他有必要向Vlog的发布者说声对不起。那条Vlog的评论区已经变成粉丝吵架的聚集地,为了控制住热搜词条,星航雇了大批水军无脑洗白。
  有说Vlog是后期编辑过的、有说这首歌的版权本来就是星航的、还有不看时间顺序,贼喊捉贼的。
  网民再容易被带节奏也不至于傻到连日期都分不清楚,Vlog是前几天就录好的,张决在直播节目上表演的“即兴自作曲”一说已经站不住脚了。作为理亏的一方,星航自然不能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于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一次被翻出来议论。
  @:要打就滚出去打,赖在我姐的评论区干嘛呢?
  @:昔日佳人终成怨侣,点我就看绝症CP三年恩(互)爱(殴)史如何瘟死所有西皮粉
  @:纯路人,支持狗咬狗,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你们吵架归吵架,能不能擦亮你们的小眼睛看看日期?10号就录好的Vlog拿头去抄16号的直播?
  @:哦叶筝啊,是上升期和女性友人夜游公园的那位么,这种偶像失格的男明星能不能滚出娱乐圈?
  @:霸凌的事你们都忘了吗?互联网果然没有记忆。
  道歉发过去后,岑末很快就回复他了。
  岑末:不用说对不起呀
  岑末:又没人骂我哈哈哈
  岑末:经纪人还叫我千万别删那条Vlog,流量不要白不要
  看岑末还有闲心吃瓜,叶筝又松了点劲。这次他赌对了。岑末背后的经纪公司是锦禾,锦禾近几年一直和星航有工作上的竞争,从影视选角到歌曲音源,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现今星航人气最高的“一哥”陷入舆论争锋,锦禾没有理由作壁上观。
  每家娱乐公司都养了一批专职搅混水的人,下水军这件事,不止有星航一家会用。
  叶筝开着微博小号刷评论区,手机隔一会儿又收到消息。
  段燃:你小子有长进啊
  段燃:张决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了
  段燃:粉丝还说你是小白兔呢,我看兔子也挺会放长线钓大鱼
  叶筝:……
  段燃: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真傻,录音室的电脑用完也不登出,一点儿都不担心会被人偷歌
  段燃:谁知道你是等着人去偷呢
  段燃: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确定张决一定会在表演环节拿那首歌出来
  叶筝:猜的
  他的确是猜的。
  在港城拍摄的空当,他刷微博刷到了一张据称是声梦挑战决赛日的赛程安排截图,由某个知名营销号泄出,其中就有一个特殊环节专门安排给导师,需要导师在规定时间内创作一首未经发布的新歌。
  能被节目组挑中成为导师的艺人都是创作型歌手,每个人都有动手作曲的能力。但以叶筝对张决的了解,张决是完全不会写歌的。那几首署名由他作曲的单曲全是星航买回来的歌。
  后来星航和供曲方闹掰了,又怕这关头跟第三方买歌会露馅,于是一直放着没管。当粉丝追问张决最近为什么没出歌了,他都回答说因为拍戏太忙,没时间写歌。
  而声梦挑战这档节目背靠的是Qtv,国内流量最大的直播平台,星航不可能错过这个给张决固粉、圈粉的机会,为了能让节目顺利播出,立稳人设,叶筝只能赌他会拿自己曾经多次在录音室透底的歌去“表演”。
  毕竟星航也没有其他渠道可以买歌了。
  要说张决对他的歌毫无想法,从前也不会多次趁他不在偷偷动他的电脑。
  在段燃的提醒下,叶筝翻查了录音室的监控摄像。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故意在公司电脑里留下了一首歌。
  至于那首歌,就是张决的“低谷”。
  想不到张决真的敢用那首歌。
  微博评论区隐约有控制不住的趋势,叶筝放松地长呼一口气,揣好手机向厨房走。
  原来黎风闲会做饭。平常见黎风闲都是衬衣西裤的,今晚居然穿着睡衣给他下厨,如果再戴上那条粉色小花围裙……
  是可爱的吧。
  应该是可爱的。
  这么想着,叶筝悄悄推开厨房滑门,热辣的炝锅味喷薄欲出,香得他的肚子都咕了两声。
  碗里有切好的西红柿和炒熟了的鸡蛋,黎风闲在调酱汁,冷灰色的睡衣前系一条小花围裙,袖子折高,前臂一道漂亮的肌肉线条。
  等大葱煸成金黄色,黎风闲把西红柿和鸡蛋加进去,中火炒匀,再往锅边注两碗热水。水汽立刻冲腾起来。
  黎风闲:“不在外面等?”
  锅里转成大火,他又撒了两把面进去,筷子搅弄着,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想看看你做饭。”叶筝从碗柜里拿了两个碗,“还挺专业。”他中肯评价。
  “跟阿姨学的。”黎风闲说,“做点普通的还行。”
  叶筝惊讶,把碗拿到水池里冲洗,“你还学过?”
  “嗯。”
  “没想到你还挺全能。”
  黎风闲看他一眼,手上还端着两个碗,他便用筷子卷了点面条,示意叶筝过来吃,“面还要再煮软一点吗?”
  刚出锅的面有点烫,叶筝吹了两口才吃下去。面条很有劲道,把食材的汁|水都吸足了,“就这样刚好。”
  熄火,黎风闲把剩下的面条盛出来,淋上一点滚稠了的汤汁。叶筝捧过碗,还站在厨房就挑了两筷子面开始吃。
  “有这么好吃?”黎风闲问。
  “有啊,没人夸过你做饭很好吃吗?”叶筝吃过贵的、也吃过名厨做的拿手菜,西餐冷食儿,都不及这碗热气腾腾的炝锅面让他食欲大开。
  “没给其他人做过。”黎风闲拿上自己那碗,又分了点面条进叶筝碗里,“吃慢点,不够还能煮。”
  这一顿叶筝是站着吃完的,连锅里那点汤都扫干净了。把碗洗好,叶筝再去看手机,又一条带他大名的词条登上了微博热搜。
  #段燃叶筝 点赞#
  叶筝:……
  就知道这家伙会搞事情。
  还搞了个大的。
  五分钟前,段燃用自己的大号公开点赞岑末的Vlog视频。对吵得如火如荼的网友们来说,又是一记熯天炽地的重磅消息,段燃这么做相当于明牌站队叶筝。
  那么此前段燃和星航解约一事就变得别有一番滋味了。很快,网友们把 #MAP 塑料友谊#、#我祝你们解散快乐原来你们是真的快乐# 刷上了实时热门。
  团粉们更是大喊诈骗,原来你个五个男的这么会演戏,把青天大老爷都骗惨了,难怪个个都要转型当演员,有这演技欧洲电影节还愁没华人面孔吗?
  叶筝给段燃发消息:为什么点赞?
  段燃:欠你的人情
  叶筝换回自己的大号微博,首页自动刷新,除了一两条系统推送的广告,最新刷出来还是他的特别关注。
  四分钟前,黎风闲发了一条微博,没有文字,只有配图。
  图片叶筝很眼熟,是闲庭院子里的那棵树,叫不出什么名堂,但枝梢散得特别好,绿叶油亮油亮的。很多关注叶筝的粉丝也顺藤摸瓜关注上了黎风闲,一个很少发微博的人,现下发了这么一张照片,粉丝们很难不联想。
  @:哥,你是那个意思吧?是那个意思吧?
  @:发这么多叶子,你是不是在暗示我儿?
  @:儿大不中留啊!但是没关系,妈妈认可你@叶筝 的老公了。
  @:@叶筝 ,儿子,快来看你老公
  叶筝还坐在饭厅,八人座的长餐桌,黎风闲坐在另一头,戴上办公用的银框细边眼镜,笔记本电脑亮着光,镜片上有映射出的纹缕,像在看什么文档。右手手下压了几份打印出来的工尺谱,铅笔偶尔勾画两下。一点儿都看不出几分钟前发过那样一条微博。
  “那个,评论区那些留言,你不用管他们……”观望了一下,叶筝小声说。
  “什么留言?”黎风闲抬眼。
  “……嗯就是一些粉丝在乱喊……”叶筝含含混混地带过,“……叫你老公之类……”
  黎风闲把反扣在桌上的手机翻过来。叶筝看他一副要点开微博确认一下的沉静样儿,紧忙拦住,“别!看就没必要看了,都是些没营养的话。”
  但黎风闲还是点开了微博。
  几秒钟后。
  他放下手机,纠正叶筝,“那些人不是在叫我老公。”
  “是在叫你老公。”


第87章 两周
  Vlog风波在网上闹得鼎沸,热搜一连挂了四五天,盛况空前,然而两位当事人迟迟没有出来回应。
  到第六天,星航官方终于更新了一条动态,表示他们已经委托律师对近期网络上一系列的不实言论以及恶意中伤进行取证提告,届时将通过诉讼、报案等一切法律途径对张决先生进行维权。
  这年头谁家经纪公司发没发过几封律师函?对粉粉黑黑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才不管你发的是什么函,事态推展至此,已经不是一张盖章的纸能控制得住了。
  星航这么做反倒让人觉得心虚,有空在这儿发律师函,怎么没空让张决本人出来回应一下?
  @:支持维权,黑子们造谣也是有代价的好吗?
  @:提前点播大结局,瓜吃到现在都他喵馊了
  @:上一个这么发律师函的已经被全网封杀,星航你可千万别把张决奶死了
  @:一个霸凌咖,一个抄袭咖,谁看了不说一声绝配
  @:就张决这人品,谁知道霸凌是真是假呀,搞不好也是卖惨的一环呢~小心越卖越惨
  结果没多久,星航又发了一则声明,说艺人张决因身体不适正在住院接受治疗,请外界不要过多打扰。
  住院这件事真不真,没人知道。叶筝这几天都把自己关在练功房,微博再也没打开过。
  期间姚知渝来探过一次班,目的是和他讲戏。
  编剧讲戏和导演讲戏不一样,费怡很少和他分析角色的内心和动机,重点都放在台词表演上;姚知渝恰好相反,他会讲核心价值,会讲人在故事背景下的行为,会讲人性情感上的铺垫和冲突。
  “你觉得温别雨为什么非要去争这个角色?”宿舍房,姚知渝靠坐在写字桌,手里摇着根铃铃响的逗猫棒撩小猫玩儿。
  “他要钱。”叶筝手指揭起一张贴剧本上的便签纸,“舅舅病了,上台是来钱最快的方法,如果这个角色丢了,他舅舅可能会死。”
  “还有呢?”姚知渝问。
  “他的竞争对手是周海,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恨周海了。”
  “对。”放下逗猫棒,姚知渝拿过叶筝手里的剧本,向前翻了几页,“但你要记住,温别雨其实是个很冷漠的人,他和舅舅的感情没那么深,要钱治病只是个他用来说服自己的幌子。至于另一个原因,”
  剧本翻到某一页停下,姚知渝将它转给叶筝看,“是他不想让周海拿到这个角色。”
  “如果没有周海,戏班里的花旦应该是他才对。”姚知渝说,“温别雨的生活里充满了要求和控制,他没有安全感,当他知道周海对他的好全是伪装出来的假象,他会恨周海。同时也会恨这个恨周海的自己。所以他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这么做的理由,那就是舅舅生病了,他要钱。”
  叶筝看着剧本上的字,一切都安静下来,仅剩阳光移动的声音。每次代入温别雨的视角去解读这份剧本,他都有种筋疲力竭、有如经历一场夜奔的倦怠。
  剧本有好几场雨夜的戏,主角名字叫温别雨,却始终离不开雨。
  那晚,他偷偷溜出门淋了十分钟的雨。看雨水击打在池塘面上,远方灯光随同水滴一起聚集到最低处,像藏匿在山脚中的一片海。叶筝好像忽然明白这些场景设立的意义是什么。
  是枷锁、也是脱离世俗秩序的统一。周围的一草一木都被洗刷出深重的颜色,光线、色调、气味,也都完全相同,是某种生存的保证。
  回到屋里,他换下湿衣服,嗑了两片感冒药,抱一杯热水坐床上,竭力想要把方才在雨中的体知收录进大脑。
  ·
  第二天中午,姚知渝轻车熟路地找到叶筝常用的那间练功房。
  门还没开,他就听到一把脆亮婉转的嗓在唱曲儿——
  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
  姚知渝又退回到后门,从后门进屋。
  叶筝状态很好,行头都穿戴上,扇子捏手里,扬高一转,扇头朝下,垂点到肩上。姿势维持定了两秒,才收起扇子,转过来看姚知渝,“今天这么早?”
  “不早了。”姚知渝点点手表,“十二点半还早吗?”
  “怎么就你一个?”他又问,“黎风闲呢?”
  “老师接电话去了。”叶筝说。
  “哦。那不管他。”姚知渝上前围着叶筝转了一圈,有观察,有审睇,像在文明参详一幅画,动眼,不动手,“该说不说……”他嘶了声,“现在拉你去片场都能直接开演了。”
  叶筝把带水袖的练功服脱下来,笑了笑,“这么说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是在夸你啊,”姚知渝捶了把手,“而且你知道吧,你的那些装饰音和字头的咬字音,简直和黎风闲一模一样,你才学多久就学会了。”
  “别,我这不叫学会,最多叫抄对了。”叶筝担不起这嘉尚,他都是对着工尺谱硬背下来的,和“学会”完全不沾边。
  不过姚知渝也没和他多聊曲子上的事儿,“明天闲庭那帮小崽儿要过来集训你知道吧?”姚知渝往椅子上一坐,“到时候上下两层宿舍都会住满人。”
  “嗯,我知道,老师跟我说了。”前天晚上黎风闲就和他说了闲庭要过来集训的事。为期两周。到时候他还要在闲庭十几号人面前唱曲,他搓搓指头,有种上学半天,终于等到要交成绩表的时候。
  姚知渝知道他紧张,“你放心,闲庭这次来的多数都是小年轻,没那么大压力。”
  叶筝点头,“我尽量。”
  “行,那下楼吃饭吧。”姚知渝撑住大腿站起来,推着他,开火车一样开到门口,“阿姨今天炖了老鸭汤……”手还没碰上门把,门就被人拉开。
  黎风闲手里执着把很长的木制尺子,尺子末处绑了根彩丝编的流苏。姚知渝看见这东西,差点吓得原地起跳,“我擦你个老东西你特么真不是人啊!还搞体罚!”他动手要去翻叶筝领子,戒尺啪一下敲在他手上。
  “没体罚。”黎风闲拿尺头顶开姚知渝的手,“老胡找我要的。”
  “老胡?”姚知渝捂着手背,眉头微蹙,“他要戒尺干嘛?”
  “不知道,他没说。”
  姚知渝有些警备地盯着那把戒尺。还是小时候那把,他认得,流苏是彩色的,尺上刻有弟子规,中间一道划痕,不知道谁弄上去的。这把尺子的主人是黎音,那么受过戒尺最多打的人……
  稍许怔忡,姚知渝视线上抬——
  黎风闲没什么表情地和叶筝说集训的事,食指擦着戒尺上铸刻的文辞,浑不要紧的状姿。
  “他们明早七点到,可能会很吵,如果你想多睡一会……”他停了片刻,“就到我旁边那间房睡,他们一般不会过来。”
  “没关系。我习惯早起了。”这时候,叶筝突然伸手,拿过黎风闲手里那把戒尺。
  姚知渝眼睛跟着它转,转到叶筝手上,转到练功房里,转到他几分钟前坐过的椅子上。
  戒尺摆在上头,流苏垂吊半空,叶筝回到门边,“下楼吃饭吧。”他说。
  “哦对,吃饭,”姚知渝走完神,拍拍叶筝,“走,吃饭去。”
  叶筝顺手带上门。三个人一起下楼。
  饭桌上,很素的两菜一汤,阿姨把米饭盛好,说:“知渝,你下次要来提前和我说一声呀,我多买点菜。”
  “没事没事。”姚知渝接过饭碗,“我吃了点东西才过来的。”不是客套话,他是真不饿,来之前吃了份Brunch,到现在肚子都是饱的。
  “那就好。”阿姨又给黎风闲和叶筝装好饭。
  吃饭间三人都蛮安静。叶筝舀两勺汤拌进了白饭里,拿调羹搅匀,一口下去咸鲜味满盈充实。他喜欢拌饭吃,每顿有汤水的他都会这样拌上几口。
  一餐下来,姚知渝最先放下碗筷,手机有电话拨入,他退开椅子,拿起手机往屏风后头走。
  电话是费怡打来的,说顾明益那边的戏已经完全杀青,休息两天随时能来这边报到。
  姚知渝听明白她的意思,回到餐厅这头,他敲敲屏风,说:“叶筝,顾明益那边差不多有空了,你看月底什么时候方便,抽两个礼拜出来,和顾明益到棚子附近合住一段时间,找找默契。”
  叶筝没第一时间回答姚知渝,他转过头去看黎风闲,声音是在询问,“老师,我可以请两周假吗?”
  姚知渝古怪地看着他们。
  或许因为逆光,又或许是某种知觉上的错会,姚知渝总感觉黎风闲脸色比方才要冷上一点,于是疏离冷淡的气质又上来了,像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件事,好几秒才,“你们棚在什么地方?”
  “喂!”姚知渝一巴掌拍窗沿上,“你当我是死的吗?”
  “就在影视城。”叶筝回答,“离这里不远,我白天能过来。”
  “好。”黎风闲终于答应,“那就两周。”
  姚知渝:“……”


第88章 脱敏
  早七点,叶筝洗漱好换下睡衣,经过走廊,楼下有明显的车声,喇叭哔哔叭叭。回宿舍房拉开窗帘看,果然来集训的人到了,三三两两背着背包、推着行李下车。
  没一会儿,闲庭大门被人打开,人声闹嚷嚷地蜂拥进来,叶筝关上窗户,从屋里出来,到楼下和集训的人打招呼。不管闲庭的人喜不喜欢他,又是如何看待他,礼貌和规矩还是要做周到的,不能再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黑料本再往上添都要写满了。
  刚到一楼,大厅里已经塞满了人和行李箱,黎风闲比他早下去,正在帮几个女生搬行李。楼下有人看见叶筝,发出类似卡通片里的音效,“哟呼,叶老师早上好!”
  出声的是个看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女孩,之前没见过,不清楚名字,“早上好。”他冲她笑笑,然后接过就近一个女生的行李,“我帮你搬上去?”
  “好呀。”白晏箱子沉,装的是砌末和乐器,有人帮忙再好不过。她跟在叶筝旁边,两条辫子垂搭胸前,抽了抽背包肩带,白晏像是有点拘束,“那个,叶老师,网上那些事……我知道有人在瞎带节奏……”
  “嗯。”叶筝笑着接她的话茬,“没事。”
  “我就说嘛,张决那面相看着就刻薄恶毒,没安好心,”白晏食指拉了下自己的眼角,“还死鱼眼。”
  四楼是女生住宿的地方,叶筝一个大老爷们进楼不太方便,他把行李箱放在楼梯口,让白晏自己推进房间。之后他又下去搬了两三趟行李,最后一次到四楼,他听见黎风闲和薛淼在缓步台说话。
  “你们八点下来。”黎风闲把一串钥匙交到薛淼手中,“今天先排一次《说亲》《回话》*。”
  “好。”薛淼收起钥匙,又对刚上来的叶筝点点头。
  “老师,那我几点来?”叶筝问。他不知道剧团排戏算不算“机密”,如果不允许旁观他就等时间到了再下来。
  “你现在就过来。”黎风闲示意他下楼说。
  “那等会儿见。”薛淼等他们离开了再回房。
  两人走到二楼练功房,黎风闲打开面积最大的那扇门,让叶筝脱鞋进屋。
  踏入秋天,伏秋天气渐渐降温,叶筝挺抗冻的体质都会在早上觉得有点小凉,此时门一开,风簌簌地吹,带一种干爽的花木香,很有清秋的味道,亮光从百叶窗的缝里斜射|入屋,靠近窗的那一侧地板尽被这样的金光覆盖着。
  “准备唱哪一段?”黎风闲抱肘问。
  “豆叶黄、玉交枝?”叶筝也不太确定,“最近在练这两支曲,感觉熟一点。”
  “那就这两支。”黎风闲搬把椅子到后场,“你先唱一次,开开嗓。”
  没有道具、没有戏服,可以说是无实物表演,这时候很看演员的声嗓能不能把观众带入戏。
  这两支曲要表现出杜丽娘的失落,她寻不到她想要的东西,眼前景致一片凄冷,眼神、表情、动作、声音,都要归为一体,从寻梦时的春心飞漾转换到寻梦失败后的怅然沮丧。
  而两支曲中间的念白也是这场戏的难点之一。它要有少女的迷惘和哀伤,行腔似哭未哭,不能做作。
  叶筝在房内练习开嗓,廊窗上趴了两双眼、明火执仗地偷看,黎风闲坐在门边,她们不敢进来,就人挤着人往那一横截的窗户靠,像麻雀一排排立在电线杆上。
  唱了两次,叶筝总觉得情绪不是很到位,声啊调啊都是对的,但就是念不出那种少女情思闷涩的感觉。
  门外,白晏扒着廊窗,又把耳朵贴上去,一个人占了老大空间,还没仔细听,胳膊就被人拉到后面,“白晏!文辛!赵丹丹!你们这就没意思了,就你们三个人看啊?倒是留点位置给我啊!”
  “来来来,这不给你留了位置嘛。”白晏往边上缩了点,揽过后面说话的女生,“萍萍,快用你尊贵的VIP五旦身份锐评一下叶筝。”
  “滚,你这不是在给我下套吗?老师带的人我也敢锐评?我算哪根葱?”周萍本音很像娃娃音,语速稍快一点就自带一种Q版效果,“你怎么不让淼淼去锐评?”
  “嗐,我要的是锐评,咱家淼儿纯正老实人,怎么可能说得出那些很犀利的话,问她什么都是‘还可以呀’、‘不错呀’。”白晏窥察着门内情况,压低声,“嘘嘘嘘,马上要唱第三遍了。快来快来!”
  有门窗阻绝,房内声音仍是豁亮,“是这等荒凉地面”,叶筝手上摹效出开扇的动作——
  扇子平开,拉出去,扇动两下,再往下走。
  “没多半亭靠边。”收起扇子,双手起一个翻云手。
  “嗯?这不是唱得还行吗?”周萍也找着空隙趴上去,“方新元为啥跟他有仇一样?”
  白晏嘴唇微勾,“你懂什么,毒唯只对真嫂子破防。”
  这一笑还没笑完整呢,黎风闲忽然看向廊窗,吓得白晏长辫一甩,忙蹲下去,“我的妈!超声感应还是怎么回事?”
  跟着,门打开,黎风闲视线扫过门口立正的几个人,“你们早到就先进来。”
  “……嗯好。”周萍点头如捣蒜,她捞起地上的白晏,膝盖一提,正好顶在白晏屁股上,“驾!快走啊老白!老师让你进去坐着看!”
  白晏:“我擦,你要不要再喊大声点?楼上都听到了!”
  “没办法,咱们唱戏的嗓子就是亮了点,”周萍双手合十,“对不起咯。”
  八点,集训的人陆续进门,薛淼最后一个到,她穿着整套雪白的戏袍,带了发片,在往袖中塞红丝巾。叶筝把前场位置让给她,自己走到黎风闲椅子边坐下。坐地上。
  要唱《说亲》《回话》的人一共有四位,他们都换了衣服,很素净的颜色。叶筝不了解这两齣戏,抽出手机上网查了一下,看个大概。
  《说亲》《回话》出自蝴蝶梦,讲述庄周假死之后幻化成楚王孙试探妻子田氏是否忠贞。而这两场戏要展现出庄周妻子在见过王孙之后对他思之不忘、欲爱难爱的复杂心理。
  前场。薛淼先出台,唱引子,“纱窗清晓睡觉起,伤心有口难言。”引子结束,接念白,“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跟了黎风闲这段时间,叶筝看昆曲也从不懂到能自行摸索出一些门路。有句俗话叫一引、二白、三曲子*,意思是引子最难,念白次之,再下来才是曲子本身。因为引子安排在演员刚上台的时候唱,若是上台的人心慌意急,那嗓子就容易发紧,唱出来的声儿就不对。
  叶筝能听出薛淼现在的唱腔没问题,行腔咬字都很利落,在她舒适区范围内,就是不知道正式上台会怎么样。薛淼自己也苦于这个难题。
  四人表演完,练功房里响起掌声。叶筝也在鼓掌,还对薛淼比了个大拇指。
  生旦净丑都全的一台戏,这是叶筝第一回看《蝴蝶梦》,前半部分由薛淼独唱,唱到“处深闺年将及瓜”时,袖中甩出一道红帕,有如魔术般绽出的一朵鲜花,在全素装扮里很是惊艳。那抹红光久久留在叶筝的视网膜上,到戏散了依然历历在目。应了那句老话,无情不动人,无技不惊人。
  耳边沙沙的笔记声停下,叶筝侧眼看过去,黎风闲把笔夹进笔记本里,书页一合,叶筝的心跳开始加速。
  要来了,下一个就轮到他。
  “叶筝。”黎风闲点他名字。几乎是一瞬间,十几个人全看向叶筝,有挑剔的、稀奇的,像在等真正的好戏上演。自打那次MAP的解散演出后,他再也没有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细数不过十三个人,是演唱会上的千分之一,但叶筝还是无可避免地绷紧了呼吸。
  从地上起来,走到前场中央,几步路的距离,叶筝手心有汗渍洇出。交换位置时,薛淼向他笑了下,无声道“加油”。
  等叶筝站好丁字步,准备亮相。
  “开始吧。”黎风闲说。
  “他兴心儿紧咽咽——”假意手里有一把折扇,叶筝把它横于胸前,另一只手捏着兰花指,轻轻走台步,一步慢,两步快,边唱词边像是寻到了一个地方,眼神端量着周围,又瞭向远处,“寻来寻去,都不见——”
  牡丹亭、芍药栏,是个杳无人迹破陋的院子,哪来什么美景良人呢。
  念白时,叶筝往里咽了一点点,嗓音显得略微哽塞。之后他把玉交枝也唱完,根据戏文,他在末尾做了个跌坐地上的动作,眼睛失神地望着某处。
  唱完,没有掌声,也没有人言语,练功房内静寂异常。坐这么一下,叶筝腿犯麻了,脚跟子虚虚软软踩不真实,站直身时还打了个晃。
  “薛淼,周萍,”良久,黎风闲终于开口,“你们一人唱一段给他看。”
  完了。叶筝心当即一坠,听这意思应该是不满意。回到最开始坐的地方,黎风闲一双长腿就在他旁边,但他没有、也不敢去看黎风闲。
  把膝盖竖起,叶筝抱住两条腿,大腿贴向前胸,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他竭心贯注地看两位女孩演出。唱得太好了,是女性嗓音才有的质感。《寻梦》是难演的,黎风闲和他说过,是难演,不是难唱,闺门旦的必修课之一,一千个人可以唱出一千种不一样的寻梦,是伤感多一点,还是哀戚多一点,情绪的糅合过渡需要演员自行揣摸。
  薛淼唱得很规范,是教科书中一步一解的唱法,至于周萍,她的情绪转变要更奔放一点,观众一眼便知她是喜是悲。
  两位女孩表演完,黎风闲把笔记本递给他前面的男生,“你们到另外两间房练。饿了就自己下来吃饭。”
  “好。”男生收好笔记本,打开门,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
  叶筝还坐在地上,一刻不停地回想着刚才的演出。直到一只手落在他头顶上,轻力揉了一把。
  “是不是觉得自己唱得很不好?”黎风闲问。
  叶筝转头,抬起眼去看黎风闲,里面有他自己无法觉察的茫然,“难道不是……”
  “你是没她们好。”黎风闲收回手,手指顺势垂落,不经意地擦过叶筝耳廓,“但你要知道,薛淼和周萍都是学了十几年昆曲,就算你天赋再好、再努力,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追上别人十几年的功力。”
  “我只是担心。”叶筝摸了下耳垂,那里有点无名的烫。
  “担心什么?”
  “担心给电影拖后腿。”叶筝脸不自觉地往前凑了一点,在快贴上黎风闲腿侧时停下,说:“这么好的阵容,费导她们又这么努力,要是我不好好练习,怎么对得住整个剧组。”
  黎风闲又拍拍他的脑袋,“我让她们再唱一次,不是想告诉你你和她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而是想告诉你,”他站起身,把椅子拉到一边,“你们之间的差距其实很小。”
  闻言,叶筝一愣。
  “但这些细小的差距,你可能要再花十年才追得上她们。”黎风闲说,“昆曲就是这样,没有捷径,一半靠老师教,一半靠演出经验。所以,我想给你定个规矩。”
  叶筝还懵懵的,“什么规矩?”
  拉开门,黎风闲以温和却带有命令性质的口吻,低声道,“每天早上在他们开始集训之前,你都要下来给他们唱两支曲。”
  “正好也给你害怕面对观众唱歌这件事脱脱敏。”


第89章 知道
  闲庭这段时间很是热闹,人一多,生活气也就上来了。白天各人都在排戏拍曲,一直到晚十点才解散。但年轻人,精力盛,又难得聚到一起,不玩儿疯点都不算集训过。于是十点后的活动也依旧精彩,组队打游戏、下楼搓麻将,要彻底玩趴下了才舍得回屋休息。
  都住同一屋檐下,叶筝不好特立独行搞另类,有人找他玩他自然愿意加入,没人找就继续待在练功房加练。
  可能是脱敏“治疗”初具成效,身体终将在长时间的不适应下趋时调整成适应,叶筝每天早晨的固定展演竟也一天比一天好。
  预想中的尴尬、迷惘和恐惧,似乎都是他一个人臆造出来的认知偏差,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他戴上耳机,躺倒在地,支起一条腿,播放手机里他唱《寻梦》的录像。
  门口笃笃两声,规律轻载,敲门也敲得文绉绉,一款很“薛淼”的举动。叶筝翻身坐起来,“进。”
  薛淼推开门,一身休闲运动服,头发扎成一条长马尾,脖子上搭着块速干毛巾,“能借你几分钟吗?”她站在门边问。
  “可以啊。”叶筝扯下耳机,线绳往手上绕两圈,卷好塞裤袋里。“出去聊?”这里环境幽闭,只有他和薛淼两个人不太方便。
  薛淼应好,“上天台可以吗?老师也在天台。”
  叶筝没异议。
  顶楼露台布置得挺现代化,木桌、躺椅,露营用的小帐篷,四周种了不少绿植,密丛丛的,像个小花园。
  花园的另一边是间玻璃房,三面全透光,写字办公用的家具齐全,遮光帘拉了一半,灯色幽明。黎风闲在房子里接电话。听见有人上来,他稍略转过身。薛淼和他打了个手势,又指向后面的叶筝。
  叶筝很少上天台,这会儿有几分新鲜,伸手到玻璃门上敲敲,对黎风闲露出个笑来。
  黎风闲和他们点点头,又抓着手机向打印机走,手里拿几份文件。
  玻璃房上有一整块延展出来、防水遮雨的挡板,薛淼坐到挡板下的长椅上,手分开撑在两侧,肩膀微微耸起,“叶筝,你知道吗,你进步真的好大。”她笑笑,眼睛弯起来,“和第一次给你上课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是你们教得好。”叶筝靠墙站,单手摸着口袋里的耳机线,一根手指搅了搅,搅了又搅,“我只是按你们说的做。”
  夜幕四合,半片月牙出了云,在浓夜里显得又瓷又亮。叶筝有想拍照的冲动,但他还是按下了,也没说话。秋风过处,有山和田野的气息,他眯住眼迎风。
  等不知道多久,这阵风吹空了,停下来,薛淼也终于开口,“其实我很羡慕你。能在那么大的场子开演唱会,有几万人看着你……”这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头便低着,看住鞋尖。
  叶筝刚想说话,顶楼入口有人来了,“没打扰到你们聊天吧?”
  他们闻声转头。
  岑末一手托着个蛋糕盒,一手拎了拎长到脚腕子的纱裙,帆布鞋跨过横木门槛,“给你们带了点吃的。”
  “你怎么有空过来?”叶筝接过她的蛋糕盒,放到圆桌上,“杀青了?”
  “对啊。听说你们在集训,就和费导一起过来了。”岑末着手拆盒子,小屋形状的纸盒被她撕成小几份,硬的那面拿来作纸碟子用,“你们在聊什么?我能听吗?”
  叶筝不作答,去看薛淼。
  “能听。”薛淼走过来,捋着裙边,脸有点红,“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上台的时候会不会紧张……”
  “会,当然会。”岑末用粘盒子上的小叉把糕点攘进碟子里,“都是练出来的。”她把里头最精致的那块蓝莓芝士蛋糕分给了薛淼,“来,吃点吧。”又问叶筝,“你要不要?”
  叶筝摇头,“不要了,你们吃吧。”
  但岑末还是把另一个碟子塞给了他,“那你拿去给黎风闲吧。”
  “好。”叶筝拿着糕点进了玻璃房。
  叶筝走后,岑末把叉子一放,指节擦着耳下,像是回忆,“我第一次上台唱歌还忘词了,咿咿嗯嗯好几秒,回后台哭死了都。”
  “怎么会,”薛淼捧着那块漂亮的小蛋糕,有种无从下手的惘然,“你的出道舞台我看过很多遍……”她声音越来越低,“明明就做得很好。”
  “我说的是第一次上台,不是出道舞台。”岑末拿出手机,解锁前有一个很短的停顿,类似掂掇,片刻后,她昂起头,天上星群稀散,却也都十分明亮。她在这边眨眼,光年以外的那边仿佛回应着,以轻轻颤抖的星光。
  “我第一次上台唱歌的时候才十五岁。”最终,岑末拇指一滑,解锁手机,从最末尾的一个加密相簿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薛淼看,“喏,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沈苏月这个名字。”
  薛淼脸上的愕然没收住,“沈、沈苏月,是cos圈很有名的那个……你……”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又看了看岑末,她不敢确定这个事实,“你……是沈苏月?”
  “是呀。”岑末认得大方。
  仔细看,照片里的人和岑末轮廓很相似,但角色是个男角色,脸上又有伤疤,大浓妆加上后期PS,完全看不出原生脸长什么样。岑末又往后划了两张,一个很出名的漫画女角色,绿色长发挽成髻,用针筒一样的发簪固定,脸上画着符文,水青色短款连衣裙刚好遮住膝盖,“这是我第一次去漫展出cos。”她双击屏幕,放大角色领边,有一块颜色特别深,“看见没,上面出的都是冷汗。”
  干脆把手机交给薛淼,岑末找了把木椅坐下,“我读书那会儿连站起来对着全班读课文都做不到。”
  “班主任天天跟我说,唉,岑末,你以后可怎么办呐,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只能去捡垃圾了。”她歪头,朝薛淼笑,“那些通告说我出道舞台怎么怎么的,你不用看也不用信,世界上哪儿来那么多的天才?”用食指和拇指捏出一个距离,岑末说,“只有这么一小撮的人出生就在罗马。但不是你,也不是我,甚至不是叶筝和黎风闲。”
  “我……”薛淼语结。
  “紧张是正常的,不要总想着怎么去克服它,也不要等你觉得完全准备好了才上台。”岑末往后靠,“人活着嘛,又不是机器,怎么会完美不犯错呢?”她勾了勾薛淼手背,还是那样得体的笑,“以后上台之前你就这样告诉自己,岑末都可以做到,那我也一定可以做到。”
  “加油。”她说,“我等你走向更大的舞台。”
  ·
  叶筝拿着糕点敲响玻璃门。
  电话已经挂断了,黎风闲过去给他开门。
  “岑末带过来的,你要不要吃点?”叶筝问。
  “先放着吧。”黎风闲把桌上剧本和谱子都放回收纳架里。房内一共两张长桌,前面一张是办公用,后面那张放着咖啡机、一些药盒和其他零七八碎的物什。叶筝把碟子放到后面,经过时多看了两眼那些药盒。
  基本全是胃药,还有少数几盒看不懂的药名。
  咖啡机还蒸煮着,黎风闲拿起杯子过来,搁积水盘上,对准出口,要去操作按键时,手被叶筝挡了下。
  叶筝:“胃不好少喝点咖啡。”
  顿了顿,黎风闲像想起什么,视线往叶筝手上一转,又移回到他脸上,“习惯了。”说着,他却还是没有再去碰那台咖啡机。
  外面两个女孩子在聊天,叶筝也不好再去掺一腿,他就在屋子里坐下,看黎风闲工作。优柔的键盘声像催眠,叶筝坐着坐着就弯下腰,趴到桌子上,枕着一条胳膊昏昏欲睡——
  到后来真就这么睡着了,一个学生时期都有过的睡姿。
  黎风闲结束手头上的工作,两个女生也早早下了楼,他把遮光帘全部拉起,房内只留边线的一点灯带。叶筝睡得很熟,半张脸朝外,闭着眼,眼尾有微妙的压痕,浅浅的,花瓣一样的红印子。
  从桌子下拿出一条空调被,披到叶筝背上,黎风闲按下遥控,把最后一点灯源熄灭。
  醒来时,叶筝第一感知是脖子痛,然后腰、屁股也是酸的,动作一大,盖背上的被子滑了下来。昏黑的环境中,叶筝用了两三秒去调节,目光才得以从这黑糊糊的夜里找到一点实感。他把被子捡起来,压着椅子下地,鞋子都没穿,想要无声无息地走到转椅旁。
  可刚一抬腿,另只脚还没沾地,叶筝就听到黎风闲说话了,“醒了?”
  “你没睡吗?”叶筝问。
  “不想睡。”
  又是这句话。不是睡不着,是不想睡。叶筝走到黎风闲椅子旁,自高而下看着他稍显乏困,但仍迷人的脸庞,“为什么不想睡。”叶筝把被子盖到黎风闲身上,“有外人在会很影响你的睡眠吗?”
  黎风闲盯着他,静息半晌,像是笑了,又像是暗光里的不那么清晰的幻影,一拂过就看不见,“你想知道?”
  叶筝同样地,学他沉默那么几秒,落在软被上的手指攥了攥,反问道,“你敢说吗?”


第90章 不适
  啪嗒。
  先是一声,两声,在最浓最暗的时刻,每下一滴雨都和叶筝的心率发生共振,之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倒豆子似的成串散泼下来的水声。
  他看着黎风闲的眼睛,窗外雷声震响,由远及近,从另一个山头蔓延到他们房顶上炸开。叶筝忽然想起早上的天气预报,刻板老套的声音说这将是一场降温的雨,局部地区气温将在雨后显著下降,大概是默然太久,叶筝感觉这场降温提前到来了。
  他有点发冷。
  在黎风闲的注视下,某种源自于本能的体感机制,用身体的自我反应来告诉他,那道眼光里有一种东西是危险的。虽然他才是站着的那个,上位者、高姿态,掌握率先发问的主动权,然而到了黎风闲这里,一切都是徒劳。
  下一瞬,开关打开,屋内霍然大亮,暖黄色的灯把那些近似暧昧的问答都驱遣干净。黎风闲放下遥控,将身上的被子抖开叠好。那种让叶筝感到危险的东西不见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黎风闲说,“以后,”他顿歇一秒,“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一个到此为止的信号。
  要再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叶筝就真是个傻子了。心里憋着股气,也可能是故意撒给黎风闲看,他在灯亮后就拉开门走了,晚安都没说。
  楼道里黑黑一片,他摸着扶梯拐下楼,回房时又怕惊醒左右睡着了的人,摔门的动作还是止住了,拧着门锁不是滋味儿地合起来。锁上。
  屋内窗帘没拉,电光一瞬一瞬地闪进了屋,很亮的两三秒时间,所有摆设都镀上了一层灰白阴沉的光。倒在床上,叶筝拿胳膊挡住眼,说不清自己是在气什么。到雷鸣第二度响起,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这行为挺小学生的,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就闷头跑了。
  心里事情多,这一觉睡下去居然睡到日上三竿。
  手机搁桌上,叶筝撑起身,拿过来看了眼时间,一点半。已经过了中午。
  去刷牙洗脸,出来后又换了套长袖衣服,叶筝下楼时还有点懵头转向,鼻子犯痒,喉咙也沙沙的。想来是昨晚没好好盖被子,他到厨房倒了杯热水,泡上一包感冒冲剂来喝。
  料理台上有煮好的粥和几碟青菜,用保鲜膜盖着,上面还贴有叶筝的名字。撕下贴纸拿近了看,字他是认出来了,黎风闲写的。
  这算什么意思?对他有意为之的问话避而不谈,但行为上的暧昧却一点也不收敛,还愈演愈烈是吧。
  把粥塞进微波炉,调好时间,电器发出隆隆的响音,叶筝后退两步,腰抵上石台,把适才被他捏皱巴了的贴纸重新顺了遍,边角的折痕也都压过来。
  然后他就愣愣地看着纸条发呆。
  叮——
  粥热好了。隔着布把碗拿出来,现在就叶筝一个人,也懒得端出去外面吃。站厨房里把饭菜吃完,剩最后一两口,餐厅外边儿来人了,走路拖拖宕宕,一路拖宕进了厨房。游魂似的。
  叶筝看他也的确有点像在看一头孤魂野鬼,头发乱蓬蓬,衬衫纽扣都没扣准,胡乱往身上搭,下摆一边塞裤腰里,一边晾在外前。身上有烟、酒、香水交混出来的气味,叶筝把贴纸揣口袋里,问:“你没事吧?给你冲杯蜂蜜水?”
  姚知渝摆摆手,人挺迷糊,“不用了,我就是肚子饿,”他走到叶筝身边,瞅瞅他手上的碗,有些稀罕,“你自己做饭了?”
  “阿姨做的吧。我也是刚起来。”
  “阿姨?”姚知渝按着额头,靠冰箱上站了会儿,“阿姨不是放假了吗?”
  “放假了?”叶筝扒拉完碗里的粥,又想起贴保鲜膜上的那张贴纸……
  “唉我快饿死了,给我来两口吧。”姚知渝去拉边柜,餐具叮叮当当一顿响,他掏出两根翠绿色的筷子,就要往碟子里的菜伸——
  “等等。”叶筝架开他的手,“你别吃,我感冒了。”他麻利地夹起最后两条菜吃掉,把碟子瓷碗往水槽里一推,再去看姚知渝,“想吃什么,我重新给你做?”
  姚知渝大脑是真糊了胶水,一点也转不过来,甚至连叶筝大到有些反常的举动都疏略掉了,“随便吧。”他颠三倒四地说,“我想吃饭。有饭就行。”
  “好。”
  冰箱里还有点剩饭,叶筝又拿了两个鸡蛋和午餐肉,给姚知渝简单炒了个饭。
  把蜂蜜水和炒好的饭一起端出去,发现姚知渝又躺沙发上睡着了,他过去把人摇醒,“起来了。吃完再睡。”
  姚知渝这跟慢放一样一卡一顿地爬起来,端着碗就是狼吞虎咽。
  叶筝把抹布扔桌上,“你昨晚过来的?”
  “嗯。”姚知渝埋头吃饭,“昨晚赤崖那群人非拉着我们喝酒。”
  我们?“你和费导吗?”叶筝问。
  “是啊。其实费怡比我能喝,但那种场合怎么也不能放她一个女生去跟那群中年大叔喝吧。”一口气吃了大半碗干饭,姚知渝停下来喝点蜂蜜水润了润,“我真服了那群老男人,牛逼吹起来一套一套的。”
  楼上嘭嘭锵锵,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姚知渝吃完饭,这时候也睡不着了,去帮叶筝把锅碗洗好,擦干料理台上的水,“对了,”姚知渝想起什么事,“费怡让你今晚就去影视城那边,顾明益应该也是今晚到。”
  “今晚?”叶筝关上水龙头,“不是还有两天么?”
  “顾明益后边有行程,所以提前两天。”
  “那黎……”
  “我跟风闲说了。你今晚就走。”
  叶筝把拧干的布子挂洗手台上,“那他怎么说?”
  这问题问得真蠢,叶筝事后回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姚知渝“嗤”了声,“他能怎么说,他自己最近也挺忙的,要带集训,带巡演,还要去看医生——”他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再说话时已经忘记要接回上文,“今晚我让司机接你过去,你收拾两件衣服就差不多了,其他日用品剧组都给你们安排好了。”
  ·
  傍晚,如姚知渝所说那样,叶筝当真只随便收拾了两套衣服,影视城距离闲庭不远,他缺什么、想拿什么随时都能过来。就是直到姚知渝的司机过来接他,他都没能再和黎风闲说上一句话。
  他和顾明益住的房子就在影视城的两条街外。筒子楼,没电梯,很有年代感、时灵时不灵的声控灯,叶筝站在三楼电线吊着的灯泡下,用力跺了两次脚也没能把灯跺开。他放弃了,拿出姚知渝给他的钥匙开门。
  一室一厅一卫的小房子,墙皮都破了,墙角有粘着的黑色斑点,剧组买来的沐浴露、洗发水、牙刷剃须刀等,都放在客厅的小桌子上,用红色的塑料盆装着。
  绕过地上的杂物走到窗边,景也没个好景,后面就是菜市场,鱼腥味猪肉味,都闷在这粘乎乎湿哒哒的空气里。
  再往里走,房门是开着的,一条牡丹花样儿的窗帘飘啊飘,靠窗位置有一张双人铁床,被单枕套倒是挺新,应该是剧组刚换上去的。卧室的另一边就是卫生间,没有干湿分离,不知道哪位热心的剧组员工还给他们留了字条,说热水器坏了,还没找人来修,如果要洗热水澡就得自己烧水。
  参观完房间,另一位住户也到了。
  顾明益背包往沙发上一甩,踢掉皮鞋,熟稔得像回自己家一样,把桌上的日用品全抱进了卫生间。
  中途路过卧室,顾明益又倒车似的倒回两步,停在房门前,不禁挑眉,带点恶趣味地说:“怎么只有一张床。”
  “我睡沙发吧。”叶筝很有这方面的自觉,在他看来睡这张铁床和睡沙发没任何区别,不过是铁床宽一点,“剧组应该没有要求我们一定要睡同一张床吧。”
  “懂的。”顾明益笑笑,“你真要和我睡一张床了我也不好跟黎老师交代。”
  叶筝别过脸,“……别瞎说。”
  顾明益把沐浴露和洗发水摆地上,剩下的洗漱用品一件一件放铁架子上,“不过费怡说了,不让我们点外卖,说楼下就是菜市场,让我们自己做饭。”他扭头去看叶筝,“你会做饭吗?”
  “会一点。你呢?”
  “说实话,不太会。”东西都安置好了,顾明益抱着个塑料盆出来,“费怡说我做的饭连狗都不吃。”
  这评价真狠。“那我做吧,我在闲庭的时候学了点,”叶筝拿起手机和钱包,打算下楼买菜,“但不保证好吃。”
  “这你不用担心,我对吃的没那么多要求,狗能吃我也能吃。”顾明益认真说。
  叶筝买菜、做饭,顾明益也没闲着,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个遍。坐下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一身汗水,在聊剧本上的一些细节。
  “电影是按时间顺序拍的,”顾明益夹了筷鱼肉,“费怡宁愿多费点成本搭景跑棚都不愿意走工业化的顺景流程。这种拍摄手法虽然花时间吧,但对新手来说还是很友好的,方便你入戏。”
  “我知道。”叶筝机械式地嚼着。
  “别想太多。”顾明益放下碗筷,“费怡不喜欢演技痕迹太重的演员,你这样的,才是她想要的。”
  叶筝笑笑,“但愿吧。”
  吃人嘴软,洗碗的事情顾明益就包揽了下来。叶筝摸着手机刷微博。因为前段时间闹的Vlog风波,他有好大一批粉丝都跑到黎风闲的微博下瞎闹开玩笑,有部分曲迷十分不满,觉得叶筝把娱乐圈那套饭圈文化引进了戏曲圈,于是两派人就在黎风闲的评论区下面吵了起来。
  叶筝挺头疼。要是他发微博让粉丝们别到处开玩笑,指不定会被发散成什么样,何况赤崖那边规定了他所发的微博内容不能涉及闲庭,当中自然包括黎风闲。
  大约是他太久没发微博,粉丝也觉得无聊了。
  走到窗边,叶筝把剧本封面举起,背对漆夜,拍了张照上传到微博。
  《幻觉》已经官宣结束,只要不泄露剧本内容,片方不好管他什么。照片刚发出去,评论区就唰唰盖起了高楼,有问他和张决现在是什么关系的、有问电影什么时候上映的,也有别家粉丝来兴师问罪。拉到底,没什么有效信息可看,叶筝丢下手机,准备去洗澡。
  正要迈步,手机有短信提示音。
  他回头看。
  黎风闲给他发来微信。
  点开消息,是一段小猫的视频。猫在黎风闲房间里,爪子在拨弄什么,小小圆圆的一颗,放大来看,是个类似袖扣的饰品,墨绿色,被小猫两只爪子来回划着玩。
  没几秒,小猫就被黎风闲抱到腿上,右手捏着他的前爪,对镜头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叶筝:“……”
  再放一遍,看到这里,叶筝还是没忍住笑了,他打字问黎风闲:怎么跑你房间里去了
  黎风闲:它在找你。
  叶筝:找我?
  黎风闲:嗯,到处喵喵叫。
  叶筝:这么可爱
  又过了一会儿黎风闲才回他:我过两周带它去打疫苗,你要来吗?
  沙发可以拉开变成一张折叠床。叶筝拿过靠枕垫到脑后,躺着回黎风闲消息。
  叶筝:时间约好了吗?几点?
  黎风闲:约好了
  黎风闲:上午十一点。
  叶筝:ok
  叶筝:到时候我来找你
  放下手机,叶筝被站在沙发边、慈蔼微笑着的顾明益吓了一小跳,“……怎么不说话?”叶筝把手机往里推了点,刚才手一错,差点把手机弄地上去,又让顾明益这不三不四的表情整得毛毛的,他搓了把手臂,问:“你什么表情?”
  “这不是看你在和男朋友聊天吗?”顾明益将拿出来的被子枕头放叶筝床边,“打扰你们不太好吧。”
  “不是男朋友。”叶筝不认同地反驳。他勾起被子一角,很喜庆的颜色,红红火火,索性把话题岔到这个方向,“有两床被子啊?我怎么没找着?”他进卧室时床上分明只有两个枕头和一张被子。
  “不然呢?”顾明益没好气地笑一声,“另一床他们收衣柜里了,就这个日夜温差,晚上还是得盖厚点儿。”
  “谢了啊。”叶筝揽过被子,犹豫半霎又问,“你现在要休息吗?”
  “还早呢。”顾明益像是看穿他的想法,“怎么,想跟我对会儿戏?”
  叶筝点头。
  “来呗。我去拿个剧本。”顾明益回房找剧本,顺手把屋里的板凳搬出来,放到沙发床的一侧,坐下,“这样吧,也就这两周时间,你把自己当成温别雨,我是周海,我们按温别雨和周海的模式来相处,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叶筝卷着被角,答,“可以。”
  “那你男朋友——”
  “停!”叶筝打断他,“不是男朋友。”
  “好吧。”顾明益闷闷地笑,“那你未来男朋友打来的电话也不能接,所有可能会影响到你入戏的事情都得先放下。”他敛起笑容,也不用开玩笑的那副腔调了,“不知道费怡有没有跟你说过,用这种方法入戏的人很容易变得情绪化,甚至会因为和角色产生过度的共情而陷进去,特别是《幻觉》这样的本子。”顾明益停在这里,一再慎重其事地说,“你要想清楚,然后和身边的人沟通好。我、费怡,乃至整个剧组,都不希望有演员因为演戏而出现情绪上的问题。”
  “我明白。”演戏是叶筝一个人的决定,既然当初选择走这条路,那他也不会容许任何影响他的变数发生。“就这么安排吧。”他说,“从明天开始你看行吗?”
  “当然行。”顾明益松弛下来,“这不就是让我们合住的目的么。”
  他们照着剧本对了会儿戏。睡前,叶筝编辑好信息发给他姐叶笛,说自己马上要进组拍戏了,接下来可能会很忙,不一定有空给她打电话。
  家庭方面通知妥当,他又思考,是不是该给黎风闲说一声。
  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呢?
  又想起昨晚黎风闲还在那儿吊他胃口,什么“以后”,什么“有机会再”,既然黎风闲都不是事事要和他说,那他也没必要做这个报备。
  翻了个身,叶筝关掉手机。
  赌气。他几乎立刻为这一行为作出注解。
  真是个离他很遥远的词。
  睡惯了清寂的环境,现下位置一变,楼下车声、马路声,各种嘁嘁喳喳的噪响交织一起,满世界都是嘈音,叶筝翻来覆去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进入睡眠状态。
  到了第二天,他是被饭菜味儿香醒的。滑了下手机,还是关机状态。恍惚间还以为是阿姨在做饭,结果睁眼细看,房子不对、床铺不对、人也不对,他看见顾明益捧着杯水从厨房里出来,转头对他露出个笑——
  那并不像平时的顾明益。是一种很温煦的笑,嘴角微微上扬,然后是鼓起的颧骨,弯成月一样的眼睛。
  “起来了?要喝点水吗?”顾明益问。
  叶筝看着他没有笑意的眼底,有强烈想要拒绝的欲|望。但不行。哦。他想起来了,他现在是温别雨,周海给温别雨倒水,他是会接受……
  他一定会接受。
  呼吸紧了下,叶筝撑着床穿好拖鞋,“好啊。”他往顾明益身边走,接过他手里的杯子。
  视角刚好能看见厨房,酱醋调料还是昨天的样子,顾明益没动过,饭菜应该是他在楼下随便找家馆子买的。叶筝喝一口水,瞧见碟子里装得有虾,白灼的、就淋了圈酱油,他伸手去拿,捏住虾头扯下来,拇指穿进腹足第三节,沿着虾壳和虾肉之间的缝隙往上一翘,把前面的壳都剥了,再拽掉虾尾,一块漂亮完整的虾肉。他把虾肉放到顾明益碗里,然后又去拿下一只虾。
  “你不吃吗?”顾明益站在他身后问。
  叶筝:“你先吃。我不饿。”
  这一剥,叶筝把碟子里一大半的虾都去了壳,到厨房洗手出来,碗里的饭已经冷了,他吃了两口,又去夹另一碟菜。香是香,但口感说不上有多好,油和味精太重了,放平日里叶筝根本不可能放任自己去吃这些菜。
  叶筝不喜欢谈命运,可此刻,是命运将他推磨成另一个人。他慢慢把桌上的饭菜全吃掉,去洗碗、打扫卫生,这里隔音不好,练嗓子是不太可能了,附近有其他邻居,怪扰民的。这些功夫他又不敢真落下,放一天散一天,如果要他两周不练,他都怕之后再也唱不好了。
  事情置办完毕,他和顾明益说他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顾明益坐沙发上,一边翻剧本一边问。
  “闲庭。”叶筝蹲在门口穿鞋,手机到现在都没开机,他反手拉开背包侧边的拉链,把手机随便塞包里。知道“周海”还会有话说,于是他将绑好的鞋带又弄散了,重新再系一次。
  “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果不其然,顾明益这样说了。
  “那就一起去吧。”叶筝站直,在门边等顾明益换衣服。
  下楼。他们拦了辆出租。从这里打车到闲庭约莫需要四十分钟。路上两个人谁都没碰手机,就坐着闲聊,聊天的内容倒是和剧本无关,是一些生活事,比如他们的化妆师Linda生日快到了,和费怡是同一天,又比如费怡小时候钓鱼钓到了一条蛇,又比如费怡第一次打麻将就点了个大四喜。
  这点倒是挺合周海的性格,周海也总喜欢给温别雨讲他小时候的事。
  司机在前排听得乐呵,偶或搭他们一两句话。下车时,司机把二维码递给他们,叶筝没去接。他数了数钱包里的纸币,正好有散钱,够付车资。
  司机这才点起烟,吸一口,“现在不爱玩手机的年轻人很少咯。”
  叶筝笑笑,把现金递上去,没多说什么。
  回到闲庭,叶筝输密码开门,领着顾明益上二楼练功房。集训的人还在,有两个女生结伴从房里出来,看见走廊上的叶筝和顾明益,没忍住尖叫一声,“我靠?顾、顾顾顾明益吗……”她拉住同伴,“我是不是在做梦?”
  另一个女生也站不太稳,“我我我不知道——”
  顾明益向她们点点头,温柔俊朗,“你好。”
  “那个……顾老师能给我签个名嘛?”女生说,“我妈是你的粉丝!”
  “可以啊。”顾明益停下步调,“签在哪儿?”
  “我我,我回去拿张纸!”女生抓起同伴右手,一个飞奔飞回她们原先出来的地方,“您等我一会儿!马上!很快!”
  动静闹这么大,里面的人也一个接一个探头往外看。
  “我擦,是活的影帝!”
  “真人靓过上镜,谁同意谁反对?”
  “我同意!我直接一个踢腿、搬腿、砍身、飞脚加个旋子*的同意!”
  “我反对!还是老师好看一点!”
  “反对有效!”
  说去拿纸的女生很快出来了,只是这次跟她一块儿不是方才那位同伴,而是黎风闲。
  女生没了激动,现在安安分分、规规矩矩朝顾明益递上纸和笔,眼睛却是乱瞟着边上的另外两个人。
  叶筝倚墙站,好像把自己缩在了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地方。黎风闲走到他面前,出声叫他,“叶筝”。
  衣服打扮明显不是叶筝一贯的风格,鞋带也绑得松散,黎风闲轻轻皱眉,最让他感到不适的是,叶筝从刚才到现在,目光始终落在顾明益身上,看都没看他一眼。
  听到自己名字,叶筝收回视线,问:“怎么了?”
  声音很轻,也不是之前和他说话的那种语调,黎风闲更不适应了,他往右走了两步,正好挡住叶筝看顾明益的视野,“今天为什么不接电话?消息也不回。”他声音压得很低,“问姚知渝你在做什么他也不说。”
  叶筝噢了声,从背包侧面拿出手机,点了两下演示给黎风闲看,“没开机。”
  黎风闲:“为什么不开机。”
  叶筝垂下眼,不说话了。
  另一边,顾明益给女孩签好名,转身去找叶筝,“叶筝。”
  于是下一秒,黎风闲就看见叶筝再次抬起双眼去找顾明益,对顾明益很浅地笑了下,提步走向他,“哦,来了。”
  黎风闲站着没动,他做不出反应,只觉全身血液都在逆流,心脏无法似乎接受这样的身体变化,因此它跳得很痛。本该是他忍受惯了的疼痛和失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煎熬,半边身子发麻,就如同他在人群里消失了一样。胡乱地喘了口气,黎风闲感觉自己呼出的气都在颤抖,几乎是立刻,他嗅到了叶筝身上有一种很陌生的花露水味。
  “叶筝?”顾明益又喊他一声,像是疑惑,“你怎么了?”
  “没事。”叶筝淡淡看了黎风闲一眼,擦着他的肩膀走过去,“我们走吧。”


第91章 梦里
  叶筝今天开嗓不是很顺。唱到重音处,他平抑喉心,设图让声音从喉咙下方吐出。但不知为何,像压过了头,导致尾音失调。
  再这样状态不济地练下去也是白练。
  盘腿坐下,叶筝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喝,头微仰,热汗顺着头发丝砸到地上。
  顾明益抽了两张纸巾垫到他颈后,“你这嗓子还要不要了?”纸巾汲满横流的汗水,变成半透明,“感冒没好还这么个唱法。”
  “小问题,不碍事。”喝完水,叶筝拧上盖子,声带有点明显的哑,“只是一两个音下不去。”
  “等你明天话都说不了你就开心了。”顾明益把剩下半包纸巾都扔给叶筝,“杯子在哪儿?我去弄点盐水上来。”
  “在厨房。蓝色的,上面有只卡通猫。”叶筝掐着咽上的皮肤捻了捻,很快就捻出一片红,“盐在调料架左边第二……”
  “行了我自己会找。”顾明益拍拍他肩,“你这嗓子还是悠着点吧。”
  大门一开一合。叶筝撑着地起身,刚站直,门又开了,以为顾明益落了什么东西,一转身,却是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身影。一双眼睛冷峭、狭长,黎风闲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叶筝转过脸,故意不去看黎风闲。视线顺沿他的脖子、手臂一路下滑到掌心,他手里有一盒喉糖和感冒药,都是些十分常见的药品,叶筝立即就认了出来。
  “吃完药回去好好睡觉。”把药盒放到椅子上,黎风闲说,“别把嗓子练坏了。”
  “谢谢。”叶筝走到椅子边,拿起两盒药,睫毛安静垂落,很专注,像在阅读纸盒子上的用药方式。一秒、两秒、三秒,他抬起脸,鼻子嘴巴都收在光影里,有一种让黎风闲觉得澹然的笑,“但我家里有药。”他把药盒向前递,“你收回去吧。”
  “叶筝。”黎风闲长吸一口气,“顾明益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见黎风闲没有要去接那两盒药的意思,叶筝把它们放回椅子上。“我们一会儿就走了。”叶筝说,“两周后见。”
  这时门又开了,顾明益端着杯淡盐水进来。鉴于黎风闲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又敲敲门,有些多此一举地问,“那个,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叶筝从黎风闲身边走过,上前去拿自己的杯子。
  淡盐水温度刚好,偏温热,叶筝喝了小半杯,然后捡起地上的背包和外套,对顾明益说,“我们走吧。”
  “嗯。”
  黎风闲从镜子里望着那两道身影熄灯走离练功房。顶上灯光一排一排灭干净,黑色潮水暗涌而上。
  今晚闲庭的训练已经结束,他给薛淼发了信息,说今晚有事,他要回家一趟,让她照顾好小猫。
  薛淼不敢多问,只答应好。
  非高峰时期,他很快就开车到家。也许是太久没有回来,门、地砖、灯光,那么让他陌生,大平层设计得宛如家居公司展览的样板间,灰、黑、白,几乎没有生活过的痕迹。
  奔忙整晚,他拽开领口,好让自己的呼吸通畅点。冰箱里有几瓶矿泉水,他拿出其中一瓶,渴水般往嘴里灌,冰寒雪冷的水感刀一样刮过他的食道。盖水时,黎风闲手在发抖,瓶盖对了好几次都没对准。等他扭上时,手机铃声蓦然震响,他看一眼,挂断来电,手机扔岛台上。
  用凉水洗了把脸,黎风闲擦干手回到房间。
  房内还是之前那个样子,桌上有他翻开一半的曲谱和文件。空气中灰尘飘游,书桌的另一边有一排落地架,上面蒙着防尘布,支起的形状并不平坦。黎风闲到转椅上坐下,右手手肘顶着扶手,微微倾身,扯下暗色的防尘布。尘埃飞腾。一大块深红色的织布掉在他鞋边,像血。他踩过上面的颜色,看向墙边各式各样的道具,钳子、剪刀、裁纸刀……还有许多锋利的工具井井有条地排列着,在幽黑的夜里泛着冷硬的银光。
  道具架下方放着个还未完成的微缩模型。红黑色背景,烛台、锁链、铁椅,被困在鱼缸里的鸽子,他拿过搭在架子上的纯黑色作业手套,戴好,将未做完的模型捧到长桌上。
  曲谱文件被他拨到一边。垫板铺上桌,再是调色板、油彩、胶水、量杯、色素,他用镊子拈起一块还没粘上去的蜡烛模型,一点橙亮的火光,滚烫、炽烈,仿佛要将整个构制出来的布景烫出个洞。
  把蜡烛浸灭到红色的油彩里,镊子上勾黏着颜料滴滴答答。黎风闲取出一个清洁过的针筒,将一些透明有黏性的液体吸进针管里。他有段时间没做模型了,手势不见生疏,反而拿得更稳了。
  困倦、饥饿、口渴,数小时下来,他一点都感受不到。
  又过了许久,窗外升起一层蓝灰色的空域,黎风闲放下刻刀,看了看时间。清晨六点,已经过了一晚了。他脱掉手套,将模型和各种工具收拾起来。最后两把尖刀,他伸手去拿时被利刃划了一道口子,在左手食指上,血点从伤口处凝成一粒珠子,然后在最浑最圆的那一刻破掉,向四面八方流去。
  到卫生间冲掉血迹,黎风闲翻出台柜下的绷带和敷料,将破口缠裹起来。这样的包扎行为他重复过上百遍。固定好绷带,他回房换了一身衣服,下楼驱车前往医院。
  ·
  从医院出来,叶筝有点想吐,口罩里闷着一股消毒药水的怪味。做完雾化,他口腔里有些发苦,很突然地,他想起了昨晚黎风闲拿着的那盒喉糖。酸甜、咸涩,罗汉果味。于是嘴里好像真尝到了那股味道,叶筝咽了下喉咙。
  不对。他甩甩脑袋,看见顾明益向他走来,拉过他的背包,把血常规单子和几盒药放进去。
  “都说了是小感冒。”叶筝困得睁不开眼,“一大早来医院我都困死了。”
  “那你回去接着睡。”拉上背包拉链,顾明益松开他,“最近换天气,得流感的人特别多,你别以为自己……”
  “知道了知道了。我没以为自己有多好的抵抗力。”叶筝嘟囔,“快回去吧,我站着都要睡着了。”
  “听我的,这段时间你就别去闲庭了,你静不下心来。”顾明益突然换了副语气说,“我妈以前唱京剧的朋友那儿有个小剧场,我去过几次,环境挺不错,你要练我们可以去那边练,也近一点,还省得你想这想那。”
  叶筝:“好吧。听你的。”
  他们叫了辆车回筒子楼。叶筝一进屋就躺沙发床上,窗帘不遮光,他拉高被子盖住整张脸,眼睛一阖就睡着了。他是经常做梦的体质,生病时尤甚,什么光怪陆离的事都可能会在梦中发生。可能是压在身上的被子太厚了,梦里,叶筝感觉有一条很粗、红色的麻绳捆住了他手脚和身躯,双腿分开,他被迫以一个怪异羞耻的姿势禁锢在了床上。
  四下环顾,他身处的那张床似乎是在一个剧场的舞台,有四盏强光照着,对面是黑魆魆观众席,人密密麻麻坐在一起,但都戴着面具,看不清脸。
  猛然间,锣声敲响。一道黑影从楼梯侧边走上来,这一路好像极长,黑影走得好慢、好久,四面有铁栅栏一样的牢笼降下来,把他和黑影围困在中央。
  噔——一盏灯从头上倾下。
  他看见了,黑影是黎风闲。
  黑衬衣,黑皮裤,牛津皮鞋,手里拿着一把半开的折扇。泥金扇面、乌木扇骨,还是那种眼神,严冰一样烫着他。身体感官陡时清晰起来,一阵酥麻的电流从肋骨骨缝窜出,林林密密地往外扩,叶筝眯起眼,视线模糊中,黎风闲靠近了,弯下|身,用执扇的那只手虚虚掌着叶筝的脸,一双眼蛊惑地看住他,呼吸的细响近在耳侧,有一种不可言述的香味。
  “知道错了吗?”他听到黎风闲在问他,音色沙哑,暗、沉,荡在薄雾似的烟云里。
  “嗯……”没有办法,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黎风闲身上——
  微微挑起的眼尾,紧致的下颌,脖子上浅青色的血管,领口处露出的锁骨。好想摸一摸,可他的手被绑起来了,只能用目光代替手指,从黎风闲的眉骨一路向下摩挲,穿入他敞着的衣领。
  外面好像下起了细小的雪,树上积雪不知道为什么崩下一块,一滴水落到了叶筝鼻尖,由着引力下坠,跌进他的唇缝里。张了张嘴,叶筝尝到那滴水的味道,是气泡水,有一点的咸,像风灌入树叶的声音,世界轻轻摇晃起来,身上的束缚忽然被解开,叶筝脱离了困住他的绳,重获自由,他叫黎风闲的名字,一抬头,在观众的疾呼下,吻上了他。
  睁开眼,至少有三十秒时间,黎风闲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他的心理咨询师坐在躺椅后,镜片后的眼睛看着文件夹上的材料。他也跟着去看那份板夹,正要坐起来,那位心理咨询师说话了,“所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
  “很久以前。”
  “有多久?”
  “想不起来了。”黎风闲说,“但每次见到他,都会……”
  心理咨询师勾唇笑笑,回到办公桌,他把一份问卷放到对面的位置,“过来吧。把问卷拿回去填了。下次复诊的时候带上。”
  黎风闲披起外套,到座椅前拿过那份问卷。
  姓名:黎风闲
  负责咨询师:苏仰
  室内落地窗有大片澄光洒入,绸一样丝滑,一个非常舒适的温度,他和苏仰道谢后,收好问卷离开咨询室。
  黎风闲不知道,两周时间,十四天,原来可以这样的漫长,原来可以做这么多的事情。
  闲庭本年度最后一场演出完满结束,姚知渝带他们到度假区庆功,可黎风闲没去。他回家继续做他的微缩模型,还差最后一点就能大功告成。距离台历上画着的红圈越来越近,叶筝手机仍然是关机状态,但他也没再打过,只是听姚知渝在电话里兴叹,有这样两个省心敬业的演员,是他们剧组天大的福分。
  等模型做好的那一天,红圈上的日期也到了,黎风闲回闲庭去接小猫,和宠物诊所确认了一下时间,便开车载着小猫出市区。
  猫很乖,在副驾的软垫上睡觉,不吵也不闹,快到的时候,小猫懵懵懂懂醒了过来。黎风闲摸摸它的头,轻声道:“别怕。”
  车停在一棵老树下,用绳索围着的粗树干,小猫看看周围,换了个姿势又睡下了。黎风闲熄匙下车,前面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墙体有些剥落,防盗窗绣得不忍直视,走廊的晾衣杆上飘着好几件浆洗得发白的背心,电线拉得杂乱无章,蛛网一样悬在空中。
  他抬头去看三楼,手机拨通电话,贴在耳边。
  这回不再是关机的提示音。


第92章 游戏
  接到电话时,叶筝已经下到二楼,梯阶上有滑腻腻的雨痕,从拐角的镂空花墙吹进来,积成大大小小的几个水洼。他边看脚下的路边接起电话,“喂。”
  那边先是有两声和缓的呼吸,“你在哪?”黎风闲问。
  “马上,在下楼了。”长腿轻快地迈下去,旧式楼宇阴压压的天花板在漏水,有一两滴正中叶筝额角。他伸手一抹,转过一个弯继续下楼。
  到一楼屋檐下,他望天,一大团暗灰色的云盖过了太阳,天空飘着阴细的雨。
  “我下来了。你在哪儿?”这次换叶筝问黎风闲。
  黎风闲:“看右边。”
  正是一个棚子底下。衬衫西裤,黎风闲单手拿着手机,两条腿摆一个很放松的站姿,在这片粗陋穷旧的老房子里,周身气质显得那么的离俗。
  撑开黑色的伞,黎风闲挂断电话,向叶筝走来。
  雨其实不大,游丝一样落在伞布上。有半个月没见,叶筝清减了不少,骨骼棱角更锐利了,整个人劲瘦明朗,站在风雨的暗处,像一把发硎的长枪。
  走到叶筝面前,黎风闲把伞往后仰了点,免得伞尖滑下来的水打湿叶筝。初秋天气凉,叶筝穿一件深蓝色连帽卫衣,宽松款,袖子上堆出好几摞折痕,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出来,握住黎风闲的伞柄,“伞给我,我来吧。”
  黎风闲看他一眼,然后松手,把伞交到叶筝手里。横竖不过几步路,黎风闲也没有要和他抢着打伞的意思。
  上了车,猫还在副驾打瞌睡,黎风闲连软垫带猫一块抱起,抱到了后座上。叶筝收伞坐进来,系好安全带。
  从影视城附近到宠物医院要十五分钟。叶筝看着窗外,沉默没有说话。小猫像是太久没见他,一直在后座喵喵喵,又跳下来扒着椅背用脑袋去拱叶筝。
  “火锅,过来。”把它抱到腿上,叶筝摸摸它柔软的肚皮。
  “喵。”小猫舒服得打起了呼噜。
  “胖了。”叶筝捏着它的小肚子说,“最近吃挺好啊你。”
  “喵!”
  车厢内再度安静下来,空气仿佛被一团怎么拌也拌不开的胶凝黏住。
  黎风闲瞥一眼路况,神情逐渐疏冷下来。“你呢?”他问,“怎么瘦了那么多?这两周没好好吃饭?”
  像在神游天际,过一会叶筝眼睛才找回焦点,摇头道:“为了贴角色故意减的。”
  而后,又是沉默。
  过了几分钟,黎风闲把车停到宠物医院对面。叶筝帮小猫穿上工字形牵引绳,想下车去拿后座的航空箱,一推车门,没推动。黎风闲没解锁。
  犹疑几秒,叶筝抱起猫去看黎风闲,低声叫他,“老师?”
  黎风闲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叶筝。”他眼皮淡漠地垂下,冷清冷情的,“你现在是叶筝,不是温别雨。”
  “啊……”叶筝慢半拍地笑起来,“我知道。”他牵着唇角,保持这个笑容,重复道:“我知道。”
  哒。车门解锁。叶筝戴上口罩,将小猫装进航空箱,提着箱子到对面的宠物医院做登记。
  前台姑娘一身绿色制服,笑颜光彩,“先生你好,请问有预约吗?”
  “有。”叶筝到前台核对资料,“姓黎,电话是……”
  “好,请您稍等。”
  登记完,前台姑娘很快就把他们带进一间诊疗室。小猫一点儿也不怕人,任兽医摸它做检查,抽血也只是乖乖地把脸埋到叶筝肘窝里,蔫巴巴叫了两声。
  半小时后,化验结果出来,小猫身体健康,打完疫苗就可以接回闲庭了。
  针卡放进航空箱,回到车上,叶筝又把小猫抱出来,亲一口它鼻子,“来,火锅,真乖。”
  原以为接种疫苗会是场硬仗,没成想小猫这么配合,想当年他和叶笛带笨笨去打针,那场面比登山还费劲,连兽医一起三个人都压不住一只猫,胳膊手上全是笨笨抓出来的血印子,最后还得让护士给猫上了头套才摁得住。
  撕开一根猫条喂给小猫,叶筝听见黎风闲问,“你现在回闲庭还是回那边?”
  “回闲庭吧。”叶筝缓缓挤着猫条,“顾明益今天有行程,早上已经走了。”
  车厢里有一息停顿的空白,几秒后,他才又听到黎风闲开口,“是因为他走了你才回闲庭?”
  “本来就是住两周。”叶筝把猫条挤干净,拿纸擦了擦小猫湿乎乎的鼻头,“就算他不走我也……”
  我也会回闲庭?
  这样说好像拿闲庭当自己家一样。
  于是他停下来,没再说下去。
  “叶筝。”俄顷后,黎风闲发动引擎,把车倒出停车位,“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叶筝,你想回闲庭就回闲庭,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叶筝垂下眼,很淡地笑了下,“好,我知道了。”
  ·
  一周后,《幻觉》正式举行开机仪式,在I市一家香火鼎盛的寺庙。现场来了不少记者媒体,摄影机用红布盖住,长桌上贡品琳琅,鲜花、水果、乳猪,香炉上插着几炷粗壮的长香,一条横幅悬在红桌前,大字写着——
  电影《幻觉》开机仪式
  待钟声敲响,三位主演联合剧组主创,并排跪到殿前。庙内木鱼声缥缈安详,大殿内有僧人诵经。僧人们低垂双眼,坐在阴影中,一切都是暗的,唯有佛座下莹莹燃起的莲花灯,火苗轻缓地摇,在莲叶间若隐若现。
  佛号声缭绕萦回,叶筝双手合十,闭起双眼,世界简化成单一的黑。点燃的香火掺进新鲜的空气里,温凉对半,焚烧出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再张目,整片蔚蓝色的天空平展在叶筝眼前,屋檐瓦块沐浴着璀璨的光焰,所有景象都在这一瞬明亮起来,流溢出耀眼的辉照。
  应指示叩了三叩,叶筝站起来,扫扫膝盖。
  费怡给他们一人一块木牌和红丝带,说:“写点祝福语吧,听说很灵。”
  岑末笑笑,“费导你也信这个呀?”
  费怡意有所指,“宁可信其有。”
  主演三个人提笔,都在木牌上写下了开机顺利几个字。
  正式拍摄的第一场戏在晚上。
  现在时间尚早,从寺庙出来,他们坐专车到影视城隔壁的一家KTV举行剧前派对。
  常光顾这家店的都是些业内工作人员或者常驻影视城周边的龙套群演,偶尔来那么四、五个明星也不稀奇。服务员带他们到整家KTV里最大的那间包厢,容纳几十个人不在话下。
  “都随便玩啊。”姚知渝拿起遥控器选歌,嘴里咬上一支没点的烟,“现在不玩之后半年都没时间给你们玩儿了。”
  “姚总这话说得,”副导演张汶从人堆里起身,给自己开了罐啤酒,“跟最后的晚餐似的。”
  “汶姐,您就不能盼点好的吗?还最后的晚餐。”有人插话。
  “哎谁在点歌,帮我来一首等玫瑰!”
  “你就算了吧,不如让咱们专业的歌手上?”
  片言只语间,叶筝和岑末手里分别被塞进一只麦克风。众人很捧场地叫好,连拒绝和下台阶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岑末走到点歌机旁边,“唱歌可以,但要我们自己选,”她扭身去看叶筝,露出个很灵的笑,“怎么说叶筝,愿意跟我合唱一首吗?”
  叶筝无奈地笑,配合道:“当然。”
  “Ok。”岑末选好歌,站在包厢中央,食指敲着麦克风打拍子,“准备!Five, four, three, two, one!”
  前奏响,很活泼欢快的背景音,竟然是一首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唱的儿歌!
  顿时嘘声四起。
  “什么嘛!KTV里还有儿歌?!”
  “感觉一下年轻了三十岁。”
  “救命,还以为能听到男神女神合唱情歌呢……”
  和叶筝设想的差不多,在场的都是圈内人,圈内人最守不住秘密。岑末已经有公开交往的男朋友,若是在私下和另一位男歌手对唱情歌,未免容易落人口实。
  两位主演唱完热场的儿歌,麦克风又传到顾明益手里,都说三位主演缺一不可,现在叶筝和岑末已经唱完了,该到影帝一展歌喉。
  “行。”顾明益也不是什么玩不起的人,很干脆就点了一首摇滚歌。大白嗓,技巧不多,胜在全是感情,几个破音逗得大伙前仰后合。
  几个主演都没有当麦霸的想法,唱完就都把麦放下了。姚知渝招呼他们坐过来。
  这一圈有姚知渝在,他对这类社交应酬不感兴趣,喝酒的也不太敢过来敬他们。“来玩点儿过瘾的?”姚知渝拆开托盘上的扑克牌,“国王游戏会不会?”
  “我随便。”顾明益扬了扬下巴,“问问几位女士愿不愿意玩吧。”
  费怡和张汶都没意见。
  轮到岑末,她摆摆手,说:“我就不玩了,但如果你们想不到惩罚内容,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点思路。”
  游戏规则很简单,他们十个人,把扑克牌里的黑桃A到黑桃10抽出来,另外再加一张鬼牌,一共十一张牌。抽到鬼牌的人就是“国王”,有权命令两位字牌玩家完成指定的任务。也是一种类似大冒险的玩法。
  “先玩两把就知道了。”姚知渝洗牌,再把十一张牌摊桌面上,“来吧,随便抽。”
  最后十个人全抽完,多出来的那张是属于国王的号码牌。
  游戏第一轮,副导演张汶抽到了鬼牌,她喝一口啤酒,眼睛扫过卡位里的每一个人,给出命令,“黑桃A公主抱黑桃8一分钟。”
  “切,老张,你是不是玩不起啊?这不随便抱吗?”手拿黑桃A的场务亮出自己的牌。
  张汶这会儿去摸桌上剩的那张号码,翻过来,是黑桃6,她弹了下牌面,说:“还好还好,万一来点狠的不就是在给自己挖坑?”
  “谁是黑桃8,赶紧的。”场务现在只关心这个。
  “是我。”顾明益把牌扔桌上,一张明亮亮的黑桃8。
  “来吧明益。”场务站起来,拍拍自己胸口,“哥哥抱!”他比顾明益矮一个头,却横向比顾明益宽上一个身位。顾明益也很给面子,双手环住场务的脖子,靠上去说:“来吧王哥。”
  岑末窝在软椅里笑得透不上气,脸都闷红了,拿手机在拍他们,还指挥两个人站到有光能照到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轮,叶筝都像个局外人一样——
  国王不是他、被惩罚的也不是他。
  第六轮开始。
  这次轮到场务抽中鬼牌。也许是发现了这一桌人都玩得都挺保守,最多也就公主抱、喝交杯酒、脸贴脸三十秒……
  “这样吧,咱们玩点新鲜的。”场务转了转手里的鬼牌,“……黑桃5和门口下一个进来的人接吻十秒。”
  “要嘴对嘴!”他强烈补充。
  “不太好吧。”姚知渝取下烟,捏手里对折着玩,“万一进来的是服务员,那不就成性|骚|扰了。”
  “服务员不算,就限咱们剧组的人,怎么样?”场务手搂上姚知渝肩膀,“不会玩不起吧渝少,还是说你就是黑桃5?”
  姚知渝睨他一眼,把牌丢出来,一张黑桃2。
  不是他。场务又转过头催促,“黑桃5快快快,我感觉马上有人要进来了。”
  叶筝拿着黑桃5,呆了几秒,将牌转到场务面前,“我。我是黑桃5。”
  “好啊!好!”场务收回揽着姚知渝的手,去搭另一边的叶筝,“你可不能怂!给王哥个面子。”
  “是啊,别怂!”这种场合总有人会起哄。
  “玩都玩了!就来一把嘛。”
  该怎么说,此时,叶筝一点办法都没有。手指揩过纸牌的四个角,叶筝脑袋放空,和所有人一起望向门口。
  姚知渝瞄了眼目光滞止的叶筝,哈哈着拍上场务的后背,说出的话却不像在笑,“王哥,您要是把咱家主演玩儿自闭了——”
  咔哒。门打开。
  满室喧吵没能盖过这一声。叶筝和门口的人撞上视线,纸牌冷不防被他折下一个角。
  背景里是一首很痴缠的粤语歌,靡靡之音流过每个人的耳朵,唱歌的女生有一把好音色,每个字都咬得暗昧浓情。包厢里似乎只剩下这一道歌声,其余人都闭着嘴往这边看。
  霓虹灯跟随音律节拍恣意变幻,紫丁香色的光瀑布一样漫过站在门口的、黎风闲的脸。时间的流速忽然变得好慢,酒精的气味宛若胶水,将每一秒都拖黏得慢下来,叶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似乎是有人在拉他,又不知到自己是怎么走到黎风闲面前,他没喝酒,却感到醉了,醉得很深很深。
  “快呀叶筝!该你表演了!”
  “黎老师应该算咱们剧组的一员吧。”
  “……叶筝……”
  叶筝。叶筝。叶筝。
  天南地北都在欢呼他的名字,连贯又听不分明,他是只被扯住线的风筝,被看不见的暗潮推到黎风闲面前。
  “亲一个!亲一个!”
  “快呀!亲他叶筝!”
  一只手很大力地搡到叶筝背上,好似被催命符赶着上前,要他在此就范。头上灯色毫无预警地转成暗红色,熟透的果子一样,他和黎风闲是两片猛碰到一起的果肉。
  嘴唇擦过一块冰冰冷冷的皮肤,叶筝艰难地睁开眼,肩上传来被钳制着、让他无法反抗的力道。
  “好玩么?”再没有迟疑,黎风闲在一切都失控之前,抓住叶筝的肩膀,让他找到可以承力的重心。
  “呃……”猝不及防,场务被黎风闲眼里的冷光刺了一下,先头喝下去的酒都要在他胃里结冰,在圈内混了十几年,多少冷眼、俾倪他都见过,却没有一种让他这般的望而生畏。场务面皮发紧,拿起酒瓶倒上一杯,远远地朝黎风闲举起,“闹着玩儿呢!哈哈,给黎老师赔个不是!”
  他仰头喝尽,还把酒杯倒过来,甩了甩,“嘿嘿,黎老师,我再敬你一杯……”
  “行了。”姚知渝按住他要倒酒的手,“这么个喝法晚上还开不开工了?”
  “诶,渝少说得对!”场务十分狗腿,赔着笑道,“不过我酒量还行,这杯呢你就让我喝了吧,保证不影响晚上开工。”
  姚知渝没管他,低头拨开烟盒,又叼了一支出来。他推开堆在面前的酒杯,走到黎风闲和叶筝旁边,脸一偏,对黎风闲说,“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后门消防楼梯有烟熏过的痕迹,墙面上一层灰蒙蒙的斑痕。姚知渝松了松领带,打火机点燃烟,抽过几口,手夹着烟,看青灰雾气漫上照明灯。
  “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姚知渝往下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去看黎风闲,眼睛有些发红。
  “你都知道了。”黎风闲说。
  “啊。”姚知渝笑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什么?我该知道么?”他手指掸掸烟灰,“说来听听,我知道了什么。”
  黎风闲没说话。好一会儿,他们就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各自沉默。等姚知渝把烟抽完,按灭在了下层垃圾桶,他反身上楼,“做到哪一步了?牵手了?亲了?”他停到黎风闲面前,一手抄兜,气息里若有似无地哼笑一声,“还是连床也上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黎风闲随意把手搭上防火门,“问完了么?”
  姚知渝没回答。等他拉开门,姚知渝忽然笑了,语调像是自嘲,“黎风闲,我让他跟你学唱戏,没让他跟你做这些事。你什么时候连基本原则都不要了?”他又翻开烟盒,拿出一支,两根手指掐着烟嘴,碾得它瘪了下去,“他就不算你的学生?和自己的学生搞到一起,这还是你黎风闲会做的事?”
  “知渝。”黎风闲轻声说,“我想我们现在不适合聊这个。”
  “那什么时候适合?”姚知渝勾起一边嘴角,冷笑道,“要不等你们官宣之后再聊?”
  “知渝。”黎风闲声音冷下来,“够了。”
  那支烟在姚知渝的摧残下很快变成一团游丝飞絮的废品。他深深出了一口气,手掌撑在栏杆上,问:“谁起的头?”
  黎风闲看着他,“我。”
  “你?”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姚知渝溘然笑出声来,“你啊,你怎么起的头?”下一瞬,他揪住黎风闲衣领,笑意随风消散,余下一片寒凉,“其他人我不管,爱玩男人玩女人我都不管,但黎风闲,你最好他妈别乱来。有多少记者在盯叶筝你知不知道?他要是个普通人也就算了,可他是吗?”浑身力气都用去占压怒气,姚知渝手上没多大劲,黎风闲轻轻一拨就拨开了。
  “我知道。”黎风闲靠回防火门上,“但我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
  黎风闲没有回他的话,只是说,“不会让记者知道的。”
  隔了很久,姚知渝向后捋了把头发,“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这才几个月?几个月就治好了你这里的问题?”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姚知渝又说,“这比印度神药都牛逼了。”
  “走了。”黎风闲直起身。
  “喂。”姚知渝喊住他,“你知道我们电影要拍几个月吧?你就不怕这几个月里,他移情别恋喜欢上了顾明益?”
  “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顾明益哪里差了?”
  “我会让他喜欢我。”黎风闲对着姚知渝笑了下,“只喜欢我。”
  姚知渝愣了会儿。等黎风闲走了,他才把烟丢进垃圾桶里。
  又站了良久。
  “神经。”他念道。


第93章 逆流(涉及攻身世,但慎买)
  晚上。
  第一场戏拍的是成年后的温别雨和周海初次见面的内容。剧组租了间老房子,全面改造成剧团废弃的练功房,也是温别雨经常独自练习的秘密基地。
  外面的工作人员还在搭景和调设备,叶筝坐房车里等开机,妆造都已经上好,微长的头发用发夹固定住,他手拿剧本做最后一点准备。
  开机时间据几个化妆师闲聊时提到过,是费怡自费请某个大师算出来的良辰吉日,一点都耽误不得,排除万难都要在这个晚上准点开机。
  时间一到,导演助理过来敲叶筝的门,“叶老师,你现在可以过来了。”
  “好。”
  摄影机、摇臂、控光板、补光灯、悬吊式麦克风,叶筝身上穿着件被道具师做旧了戏服,袖子上有几个破洞和油渍。
  确定好机位和景别,费怡走到监视器后,拿起对讲机,“AB机准备。”
  “Ok。”
  她朝场记点点头。
  场记过来拍下板子,镜头正式开始运作。
  绯红、柳绿,一件长戏服披上身,温别雨抬起手,对着镜子转了个圈。扬起的衣摆像是花,温别雨提步走到镜子前,手摸上镜面,那么仔细地,从眉间慢慢滑动,然后是眼睛、眼尾下的那两颗小痣,他好认真地看,在苍黄灰暗的光里,连目光都显得柔情蜜意,宛如一个诱惑者的眼光。缓缓的,温别雨用手掌托住自己的脸,睫毛眨了眨,双唇展开一个弧度,紧接着眉毛眼睛都弯起——
  他用他本身的面容笑了。
  很好看的笑,是不会晒伤也不会灼人的黄昏暖阳,是生命和诗歌的融合,是一切生动的、年轻的、美妙的代名词。
  几秒钟的安静和静止,风把夜晚刮出一层暗蓝,温别雨又上前一步,鼻尖将要贴上镜子,呵出的气在镜片上留下一圈水雾。突然,窗边传来骤急的脚步声,他警惕地转头,一道身影蓦地从窗外翻了进来。
  幽深的小屋里,温别雨心跳大动,后背紧紧靠牢镜子,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谁?!”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男生半边身匿在了阴影处,温别雨只看清了他大概的形迹——
  是个没穿上衣的男生,看起来年纪不大。
  男生这时候也在看他。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男生问,“你也是戏班的?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戏班?
  啊。对了,衣服!
  衣服是温别雨偷来的。他从速把戏服脱下,抓手上,扔不是,穿也不是……
  男生叼着根竹签,抬脚从背光的阴影里走到灯光下,他歪了歪脑袋,被夜风挑起的窗纱雾一样拂过他的脸,“你一个人吗?”
  “Cut!这条过。”
  第一场戏结束。道具组停掉风扇,窗纱又漏气般垂直下来。费怡紧盯着监视器,和对讲机说,“B机保一条,多拍一个Ok take。”
  “收到!”
  他们又换机位补拍了两个接近式镜头,这场戏才算正式结束。
  姚知渝大爷似的坐在露营椅上,表情不太好,一张脸臭了半天,助理有些不安地看他,小声问,“姚总不满意?”
  “谁不满意?”
  “您呀!”
  姚知渝卷起剧本敲在助理头上,“别乱说,我哪儿不满意了,我满意得很。”
  助理摸摸额头,傻笑道:“我也觉得挺好的,感觉他们都看懂了您的剧本。”
  “什么意思?”姚知渝侧视着他。
  “就是他们没有很那个嘛……”助理两根手指对了对,“没有那种男同性恋肉麻的感觉,一看就是纯友谊……”
  “滚。”姚知渝把杯里的碳酸饮料一口喝干,杯子跺桌上,“再乱说话你明儿就不用来上班了。”
  助理才不吃姚知渝这套,非要赖在他身边说:“我哪里说错了嘛,虽然网上的人老喜欢嗑周海和温别雨的CP,但——”
  “但个毛,闭嘴。”姚知渝扔掉纸杯,到费怡那边的小圆桌上捞了一瓶喝的。化妆师在前场给两位演员补妆,第二场戏开拍之前,费怡把叶筝单独叫了过来。
  姚知渝本来已经转开了的身子又扭回来。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费怡:“叶筝,做得不错。”
  “谢谢。”
  “下一场戏你可以把节奏再放慢点。不用着急,我们不是拍MV。”
  “好。”叶筝点头,“我明白了。”
  “嗯,你回去吧,准备第二场。”
  走前,叶筝又看了眼一边的姚知渝,见他没说话,才回到前场做准备。
  第一天的拍摄一直进行到凌晨四点、天约微亮,室外光线有了变化才停下。拍摄正式开启,叶筝不好再继续住在闲庭,往来太耗时了,剧组帮他们在棚子附近租了家酒店,一下工不用半小时就能回到住处,倒也便利。
  叶筝回房洗漱。手机有五、六条未读消息,都是他前助理小羊发过来的,说他已经面试成功,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国进修了。这一个月他没事做,可以临时进组来给叶筝当助理。
  正好缺个能帮忙的人,于是叶筝便答应了他,把酒店定位发给了小羊。
  小羊:okok!我早上就过来!
  小羊:有啥想吃的没!我给你做!
  叶筝:随便,你人能过来就好
  叶筝:不用着急,你忙完再来也不迟
  小羊:我没啥忙的!
  第二天的拍摄定在早上八点,也就是说他只有四小时可以休息。
  叶筝调好闹钟上床睡觉。总觉得过没多久,房门就咚咚咚响了。
  他眯懵着眼起身开门。
  小羊一手一个保温壶,用胳膊夹住叶筝两边的手,就这样抱着他,“叶筝!你怎么瘦了那么多?闲庭没给你饭吃啊!”
  “剧本需要。”他顺了顺小羊头发,“好了,进来吧,外面站着凉。”
  关上门,小羊把两个保温壶打开,餐具拿开水烫了,擦干,再递给叶筝。
  “好香啊……”叶筝端起其中一个保温壶,里面装的是艇仔粥,有牛肉、虾仁、鱿鱼,搅匀开,一口满满的全是肉。
  “好吃吗?”小羊翻出一个杯子,把另外一壶鱼汤倒出来。
  “好吃。”叶筝舀着粥说,“好久没吃过了。”
  “好吃就行。”小羊坐到叶筝床尾,用眼睛把叶筝从头到脚抻了个遍。不止瘦了,叶筝满身气性都不一样了,飘零、离乱、少言、冷涩,他无法给出一个精确的形容,像被泥沙重新雕塑过,眼睛鼻子还是他,但塑形出来胚子不再是他熟知的用料。
  像一片没有家的树叶。
  料必也是电影上的事,小羊不便过问,他默默等叶筝吃完保温壶里的粥。闹钟准点响起,叶筝按灭铃声,和小羊说:“现在要去剧组了。”
  酒店楼下有车在等他们,剧组的人都住同一栋酒店,他上车的时候顾明益也在,戴着个蒸汽眼罩在小憩。
  听见开门的声音,顾明益拉下眼罩,也很是困乏地同他打招呼,“早。”
  “早。”
  小羊跟在叶筝后面上车,他向顾明益介绍,“这是我助理小羊。”
  “噢。你好。”顾明益朝小羊伸手。
  “你好你好。”小羊微微哈着腰,用双手握住他,对他笑,“还请顾老师多照顾照顾我家叶筝。”
  “当然。”
  顾明益的助理是个女生,个子小小,总木着一张脸,“Mandy,”顾明益叫她,“你今天有空就带小羊熟悉一下剧组吧。”
  Mandy在车后排,腿上搭一块平板电脑,听见顾明益的安排也只是很浅地嗯了声,手指不停在平板上敲敲打打。
  到了剧组,Mandy带小羊进了房车,叶筝和顾明益坐在取景器旁,听费怡给他们讲戏。
  “现在这个阶段,温别雨对周海更多的是好奇,他能看出来周海和他不一样,是棵被栽培过的苗子,他没接触过这样的人,所以他不确定周海知道他只是个打杂的之后,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他。”
  叶筝靠在座椅上,两片刘海被夹起,一支粉刷在他脸上扑扑扫扫,由化妆师替他定妆。
  “至于周海,”费怡走到顾明益面前,“周海本身有很强的自尊心,他需要温别雨这样一个对他好奇又顺从,能给他提供情绪价值的……玩伴。”
  手里的分镜稿被她搁下,费怡拿出浸冰桶里的葡萄酒,小刀切开瓶口胶帽,“你们有想要即兴发挥的地方也可以试着做,我不要求你们完全跟着剧本走。”她从助理手中接过帕子,擦干瓶口,螺丝钻旋入木塞中心,向上发力。砰一声,很浓的红果香气飘溢出来。一瓶Grenache。
  红酒接进酒杯,费怡又说:“我希望你们能放松点,自由点,不用太过追求表演。我不太喜欢表现派的演员。”
  “你直接点名骂我就行。”顾明益浑不在意,“我又不玻璃心。”
  “不敢。”倒完酒,费怡将耳麦挂脖子上,“你可是莫朝导演亲自带出来的影帝,我一个十八线哪有资格点名骂你。”
  “不错嘛。”顾明益竖起拇指,感怀一笑,“普通话有进步,都学会阴阳怪气了。”
  纵目看他一眼,费怡抿了口酒,一张导演桌上什么都有,风油精、润唇膏、打火机、烟盒,她戴好耳麦,按下语音键,“A team准备好了吗?”
  通讯器沙沙两声,接道:“都好了。”
  “嗯。”她又转向叶筝和顾明益,“差不多我们就开始吧。”
  ·
  泽恩疗养院。
  今天是黎音生日,林振山和妻子袁溪挂念着这件事,说要到疗养院探望黎音。黎风闲提前到天虹剧团接二位老人家,到了疗养院后,他却没有下车。
  林振山拎了一袋他们自己做的包子,问黎风闲,“你不去吗?”
  “不去了。”黎风闲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后排,替两位开门,“她不想看见我。”
  林振山长长叹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径自下车,扶出老伴。近些年袁溪身子不好,腿脚尤甚的差,走路很慢。她一条腿先伸出来,左手搭住林振山,右手握着黎风闲,眼里似有泪光。她抬头去看四处的高墙、园林、亭台楼阁,风通过弧顶门廊,有药水的气味,顶楼上高矗的标志黯淡了日光,袁溪用手巾擦了擦眼角,声音抖颤,“风闲。”
  黎风闲俯下腰:“您说。”
  “是音音对不起你,但她也不想……”袁溪埋着头,眼泪滚下来,一滴一滴落在黎风闲手上。
  那般的沉重、焦炙、分崩离析,正如他之于黎音,也是由无数滴这样的泪铸建而成。
  把林氏夫妇送上了楼,黎风闲在他的车旁边看到另一道瘦骨嶙峋的背影。
  吴先秋吸着烟回头,粗糙、蜡黄,骨骼像撑不住他松垮的皮肤,在脸上堆出许多颓靡的皱痕。
  “风闲。”他叫他,“黎音最近还好吗?”
  “你来做什么?”黎风闲走到车边,钥匙解锁,车灯闪两下。
  “今天是黎音生日……我、我想来看看她。”
  “她不会见你。”黎风闲说。
  “我知道。”吴先秋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大概是想笑,但没能真正地笑开,“我只是这么想想。”
  “我还欠她一句对不起,再不说,可能没机会了。”把烟拧灭在手心,吴先秋掏了掏外衣口袋,拿出一张折得全是褶皱的纸张。两只手一点点摊开纸,露出左上角医院的名字。
  一张化验单。
  字迹打印得模糊,不知味、也不单调地绽开了。
  “今天早上刚拿到的。”吴先秋向天呼气,像是很费力,他终于笑出来,“可能是报应吧,肝癌,已经晚期了。”
  黎风闲靠车上,一直没说话。
  “你知道吧,人快死了,睡觉的时间变多了,一睡着总是会做梦,梦见黎音,梦见她第一次上台,梦见自己答应给她赞助,梦见她没有相信那三个人……”
  “说得太生分了吴先生。”黎风闲忽然看向吴先秋,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到那份化验单上,“什么叫那三个人。那是你的两位哥哥和弟弟,是你的血缘至亲。”
  “你!”不远处,袁溪失声大喊,“你怎么还敢过来!”她疾走两步,想朝这边过来,脚下却不小心绊了一下。
  “哎哟,你悠着点!”林振山紧忙拉住她的手臂。
  “你怎么敢的?!”袁溪这时候也顾不上仪态,撇开林振山的手,手提包挂在她小臂上啷当甩着,“你给我滚!滚!”她指着吴先秋,指尖有岌岌不可终日的战抖。
  黎风闲上前扶着她,沉声安抚,“您注意身体,我们先上车。”
  他揽住袁溪,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车旁。袁溪双目烁利,上车前,她到吴先秋面前站定,仰脸盯他,汹涌的恨意一刀一刀滚在他脸上。
  啪——
  她甩了吴先秋一耳光,“你怎么有脸来这里!如果当初不是你,音音也不会……也不会……”
  “好了好了,犯不着和这些人动气。”林振山牵过袁溪的手,在她手指上搓摩两下,“走吧。回家。”
  汽车驶离,开始加速,吴先秋的身影消失了。
  阳光哗然下照,将道路旁的树影拉得很长,他们穿行其中,有一闪一闪、梦一般荒唐的转景。
  袁溪小声的抽泣像一根芒刺扎进黎风闲心里。雨滴以每秒一百四十米的速度坠落。那么眼泪呢?
  在他迷茫又瘀滞的十岁生日,他无心偷听到林振山和袁溪的对话。他记得那是个晚上,和所有人一生中经历的,极其渺小而短暂的夜晚没什么不同。
  一扇不隔音的木门,他知晓了一个属于十六岁、少女黎音的故事。
  黎音原本是京城黎氏,也就是瑞溪集团家的千金,母亲黎正兮和闲庭的创始人结为连理后生下的她,也许是受到父亲影响,黎音从小就喜欢唱戏,且天赋远高于常人,到了十六岁,家里准备送黎音出国念书,却被她拒绝了。祖父祖母为此大动肝火,原本就不受黎家待见、门不当户不对的父亲也因此被迁怒。黎音有一把好嗓子,更有一身动人的傲骨,她为了专注学唱戏,放弃将来升读名校的机会,也正是如此,黎家一怒之下将她逐出家门,认为家里有一位戏子已经够可笑了,再来一位,那是让她们家族蒙羞。
  于是十六岁的黎音独自去到了闲庭。一个几乎运作不下去的剧团。
  想要筹资金、拉赞助,黎音跟着父亲到不同地方演出。都不是剧场,只是个有棚子的地方,夏季没空调,冬日没暖气,从淋漓的汗水到严寒中吐出白雾,半年时间,父女二人几乎跑遍了整个C国。颠沛流离的行程日复一日,她年迈的父亲很快就吃不消,不久后便在异乡的医院病逝。
  此后,闲庭就成了黎音的闲庭。
  处理好父亲后事,黎音在一个聚会上第一次听到了吴先秋的名字。一位前辈说这个人喜欢听曲儿,前不久刚投资了个小剧团。可那样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是黎音能接触到的人呢?她不知道吴先秋的电话,不知道吴先秋任何的联系方式,只凭着这个名字,她在一年之中最冷的那个夜晚,冒着大雪等在锦禾楼下。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在雪夜不顾危险,孤身拦下一辆黑色商务车。
  她对吴先秋说,她是闲庭的黎音,她想要锦禾的赞助。话没说完,她听见司机轻藐地笑了。
  吴先秋当然不同司机,他有良好的教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黎音,吴先秋说,商务上的洽谈,需要和他的秘书预约时间。
  雪真的太大了,大到要压垮一个女孩,但黎音感不到冷,她几乎要哭,像雨水忍住落地的一瞬,她忍住了那滴泪。
  之后吴先秋还是把黎音送回了闲庭。
  再之后便是很俗套的情节,黎音邀请吴先秋到闲庭看她们排的戏。
  朱钗凤冠,绮罗粉黛,唱的是长生殿,吴先秋一个人坐在台下,出生那样高贵的人,博闻又多识,去过最好的戏班,听过最隆重的大戏,却还是被她们这小小的堂会戏惊艳得说不出话。顺理成章的,吴先秋答应给他们投资,并且重点栽培黎音,带着她出国比赛、又参加了数不清的业内聚会。
  黎音也因此认识了吴先秋的家人,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是少爷作派,贵族子弟。有一天黎音照常到锦禾等吴先秋,不料想遇到刚从会议室出来的吴弘锡,他是吴先秋的哥哥,看黎音只身坐在会客室,他便请黎音到楼上的休息室休息。黎音起初是拒绝,是吴弘锡一再邀请,她才不得不应承——
  那是锦禾的当家之一,她开罪不起。
  吴弘锡的助理给她泡了一杯茶,喝下后,黎音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她发现自己身上没穿衣服,全身被清洗过,吴弘锡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起坐在她的床边抽烟,见她醒了,他手夹着烟摸上黎音的脸,似是兴起地问,你成年了没?
  报警。黎音打电话报警了。讯问她的警察要她仔细阐述自己是如何被侵犯、用了什么姿势、时长多久、有几个人、谁先谁后,黎音说她不记得了。警方又派人带她去指定医院验伤——采集体|液,检查身体,可最后出具的诊断书只能证明她有发生过性行为,却无法判断是否为强迫。
  走出医院,黎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等林振山和袁溪觉察出黎音的不对,已经是几个月后,黎音的RTS*症状逐一显明,冷漠、呆滞、行动迟缓。她断断续续回忆起那些人说的话,以一副不以为然的情态,他们说,你尽管去报警,你尽管让警察来抓我。
  金钱、权力、人脉,吴弘锡将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歪曲成一场双方自愿的交易。至于那些强|暴指控,则被他混淆为黎音事后反悔,想对他进行勒索,故意污蔑他的。
  袁溪带情感麻木的黎音到医院就诊,医生确认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以及,四个月的身孕。个人体质不同,孕期的黎音肚子并不明显。
  问了好久,黎音才愿意将这件事告诉林振山和袁溪二人。可她不愿意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无论夫妇二人如何劝说,她都不同意。也许那不是一个正确的抉择。只要当事人不同意,他们也无权叱责什么。
  头几年,黎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的孩子,仿佛他合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好景不长。黎风闲在成长过程中,长得越来越像黎音,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嘴巴呢?嘴巴像吗?黎音细细地看。好像有点不太像呢。
  灵魂上的压舱石就这么被打翻了,她被重浪狠狠击沉在了深渊。看着黎风闲的面容,黎音想起那句话,孩子是天使,是最天真、最无邪的存在。是这样吗?她问自己。
  如果是,她们又缘何会在这个孩子的面孔上,看见恶魔的基因。原来最亲爱的,也是最致命的。
  离开天虹,黎风闲回到闲庭的地下室。离家,再返家,似乎是生物的本能。地下室曾经有很多植物,天气好时,黎音会给它们浇水,饱满的露水在叶片上试图滴落,在他有拥有记事能力时,黎音时常抱他来这里,是个没有日光的秘密花园,黎音告诉他,叶子是植物的主要器官,它负责将阳光和二氧化碳转化为生长所需的能量。所以它很重要。叶子很重要。
  如今再看,哪有什么盆栽植物。四周被漆上新的水泥,伸手去摸,仍能摸到磨损和龟裂的痕迹,当初的美好再也不见。
  有人说,死亡是对死的终结。
  十岁的黎风闲暂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想说,妈妈你看,就算没有人保护我,我还是会边笑边哭地长大。他坐到地上,窗门紧闭,夏天的风吹不进来,却有一只手沉默地推了推他,于是时间哗一下向前跑去,像一条不能逆流的河。
  光影明明暗暗,无风无声的地下室幻变成整洁清净的居住房,沙发、柜台、电视机、能环视海景的落地窗,浅浅一片月光洒在地毯上,走出露台,黎风闲给架子上的绿植施肥,屋内的电视机放着音乐节目,突然,他听见了叶筝的歌。脱下手套看天,天上星光熠熠,他用手机拍下这一幕,没有犹豫,按下发送键,分享出去。
  黎风闲:今晚看见了星星。
  黎风闲:还听到了你的歌。


第94章 没谈
  白日之中,一缕游云都碰不着的蓝天,鸟儿成群结队地越过,羽翼被火炬般的烈阳描出一道细细的金边。
  “听过那么一个故事么,传说,一位父亲为了和儿子一起逃离迷宫,用羽毛和蜡做出了两对翅膀。”
  戏班后院里的一个夹角,阳光照不到的位置,周海躺在长椅上,手里转着根狗尾巴草,秆子直立,绒绒的刺毛膨松地张开,于风中摇曳。他捏下一撮纤毛,对准掌心吹掉,“父亲特别叮嘱儿子,叫他千万不能飞太高,一定要和太阳保持距离,这样翅膀上的蜡才不会被烤化……”
  “然后呢。”温别雨咚地放下洗衣服的盆子,有水溅出来,弄湿他的拖鞋,“你身上这件衣服要不要脱下来洗?”他问周海。
  “刚换的,不洗。”周海望着屋顶上的雨檐,两块铁片做的,不知道是太久没人管还是怎么,有半边已经塌了,澄净的日光从陷落的那条缝里漏下来。他竖起右腿,脚掌刚巧踩在光的中心。
  “然后他们就这样飞啊飞,飞出了迷宫,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儿子觉得自己终于能离开那座迷宫了,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一直向上飞,飞到了太阳附近……”
  温别雨蹲到地上,把穿过的内衣内裤都用水浸湿,搓洗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结果啪——蜡融掉了,儿子就这样掉进水里,死了。”扔下半截狗尾草,周海转过去看温别雨,顿时被他盆里堆积成山的衣物震得眼睛都大了一圈,“嚯,一次洗这么多?你这是攒了多久?”
  “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那是几个人的?”周海问。
  “不知道。没数过。”
  “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戏班里面的人啊?”周海翻过身,改成趴的动作,下巴搁木椅上,右手又捡起那条狗尾草,用草尖尖去撩温别雨的额发,“一个人不无聊吗?”
  “为什么要关心他们?”温别雨不明其意,手上机器一样不停地揉搓衣服,怄气地,“我只是个打杂的。”
  “哈。”看不见周海脸上是笑是讥,温别雨只听见这样的一声,接着便是另一句话,“所以你也不想搭理我对吗?”
  手指磨红了一片,指节泡在水下有轻微的变形扭曲,温别雨停了半秒,再拎起衣服拧干、抖开,迸飞出来的水丝撒了周海满脸,周海也没躲,还是那样侧着脸看他。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默契地没说话。
  鸟鸣、蛙声,金秋一切碎杂的、自然的响声,都变得有隙可乘,一分不落地收进了麦克风。
  取景器里,木椅、塑料盆,两个人的身影与背后一大片杂草横生的泥水路一同入镜,视角越摇越高,是压着砖块的铁皮房顶,是牵住房子两头的红色晾衣绳,是离地面很远、有两只雏鸟的鸟巢。
  “Cut!这条过。”费怡放下耳麦。
  一旁提心吊胆的助理终于敢把酒杯递上去。
  这场戏不算难,没有复杂的台词和动作走位,却一连NG了六次,每次不过半就会出娄子,不是叶筝台词情绪不到位就是眼神的质感太差劲。
  找个非科班出身、又没演戏经验的小白就是这么难搞呢。助理看了看天色,还好过了,要是再NG多两条,太阳移位,光线接不上,那他们还得等第二天继续这场戏。
  “Denis,换机位。”费怡在监视器后看回放,手里摇着酒杯,“顺便帮我把叶筝叫过来。”
  “是。”助理戴上耳机,对话筒说,“叶老师麻烦过来一下。”
  叶筝还蹲在小屋外的空地。秋天酷热的天气下,水面清凌凌地折射出几条斜红的光,眼睛验收着色彩,舌头好像尝到盐色的汗味,在扩音器里听见自己的名字,叶筝甩甩手上的水,撑着膝盖站起来,向后场走。
  “叶筝,你过来看看。”费怡把他叫到监视器后。
  方才拍摄的内容在没有后期加工剪辑的情况下放映出来。可能是蹲太久,叶筝有一点昏眩,他听见顾明益和他的台词从音箱里播出,
  “听过那么一个故事么……”
  “然后呢。”
  “刚换的,不洗。”
  “又不是我一个人……”
  到这里,费怡按下暂停键,说:“有些导演拍戏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一个镜头NG二、三十次——不要以为这是夸大了的数字,对我们来说,NG十次和NG三十次的意义差别不是很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拍的take越多,人就会越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拍这场戏、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找这样的演员、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来当导演。”呷一口酒,费怡坐到折椅上,两条腿交叠到一起,酒杯夹在指间,随便被她搭到一边的小圆桌上,“其实我给你们的指示和给摄影老师的指示完全一样。”
  “你必须明白一场戏的主旨是什么,这些台词、这些动作,是为了什么而发生。”费怡又从桌底下翻出一个纸杯,右脚勾过冰桶,抽出里面的一支酒,倒出半杯给叶筝,“来,喝了。”
  叶筝双手接过,杯壁浸渍着紫红色的液体,想了想,他还是说,“费导,我喝酒上脸,待会儿可能要麻烦Linda给我重新上妆。”
  “嗯。”费怡答应了。
  杯口到唇边,停住瞬秒,还没喝下去,叶筝发现那是一杯果汁,香味和费怡玻璃杯上挂着酒泪的红酒完全不一样。
  看到叶筝一口将黑加仑汁喝完,费怡又给他续上一杯,“拍戏其实就是要你把手里的果汁喝出喝红酒的感觉。能明白吗?”
  “明白。”
  “下一场戏是你的第一场大戏,陈杏来过来找周海,看到你俩在一块儿,她问周海你们认识吗?周海说刚认识,你说不认识。”费怡翻开剧本,将卡在衣领的笔取下来,“这里,”她在陈杏的名字下划了两杠,“陈杏问完这个问题后,你觉得温别雨应该要做什么样的表情?”
  “……皱眉?”
  “为什么皱眉?”
  “因为他不想和周海扯上关系。”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费怡对此不置可否,“其实你的一些微表情控制得很好,五官和肢体动作也很精准,你开过那么多场演唱会,你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在粉丝的镜头下显得更好看。”
  一段很不错、语带嘉许的开场白,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叶筝知道,费怡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文。
  “但电影和照片不一样,它不定格,不需要你表现得很漂亮,”费怡指了指在道轨旁调器材的摄影组,“把你拍得好看是他们的事,你只需要把最自然的反应做出来。”
  重新拿起酒杯,费怡向叶筝做出碰杯的动作,“所以,我们回到刚才那个问题。陈杏问完那句话之后,你应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叶筝用盛着果汁的纸杯轻轻撞上玻璃杯口,“不用做任何表情。”
  “皱眉也不用?”
  “不用。”
  费怡盯住他两秒,慢慢,把杯子贴到自己唇上,带一点玻璃的共鸣,说:“Cheers.”
  饰演陈杏的演员是位年近四十、长年被海外杂志评选为C国最有古典魅力的代表女星何香宜。
  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唇,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又是学民族舞长大,体态、身势,自有她的风韵和情调,一颦一笑都别有生姿。
  从房车下来,何香宜已经换好衣服,一件格纹棉布连衣裙,手、脚,都细得跟竹竿似,头发用一支檀木发簪高高盘起。
  “Faye。”她向费怡张开双臂,“拍戏辛苦了。”
  费怡把对讲机塞衣兜里,和她抱了一下,“香宜姐。”
  “第一次看你穿这么普通的衣服,还有点不习惯。”何香宜摸了摸费怡的发尾,笑叹一声,“不过长这么美,穿什么都好看。”
  “过奖了。”费怡带着她往前走,“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两位主演。”
  “好。”
  一路上工作人员都在跟何香宜打招呼,她笑眯眯地,一个一个应下来。
  院子里,叶筝和顾明益在配合工作人员做走位彩排,看到费怡和何香宜进来,他们和摄助说了声,便上前去迎接这位新加入的女演员。
  “明益,好久不见。”何香宜温吞细语,和顾明益握了握手,“上次和你合作你还在念初中,”她用右手在胸前比了个身高,“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顾明益笑了,“有那么久吗?看您还以为是昨天的事呢。”
  何香宜摇摇头,“老了。”她又去看叶筝,仍旧笑着,“你就是‘小雨’了吧。”
  用的是电影里的称呼。
  叶筝也做出同她握手的姿态,面对矮他许多的何香宜,叶筝微微弯下腰,“是的陈老师。”
  回握了下叶筝的手,何香宜头转向费怡,笑道:“那我们开始吧。”
  这场戏过得很顺。
  费怡提前收工放饭,下一场戏要等到深夜才开拍,现在相当是中场休息。
  小羊拿着保温杯上来,拧开,倒出一半温水进杯盖里,晾了晾,才给叶筝,“来,先喝点水。”
  西洋参蜂蜜水。叶筝边吹边喝,小羊摸摸袋子,把手机交回给叶筝,“昨晚有人给你发消息,我看你睡着了就没叫你。”
  “好。”
  进组之后叶筝基本没什么时间看手机。在片场就不说了,又要走戏又要彩排,忙得脚不沾地的。好不容易熬到下工,眼睛还能不能睁开都成问题,更别提去回消息了。
  这阵难得有几个小时休息时间,叶筝上了回酒店的车,点开手机消息栏。
  黎风闲:今晚看见了星星。
  黎风闲:还听到了你的歌。
  这么日常,有点不像是黎风闲会说的话。
  难道遇上什么事了?
  昨晚十一点发的消息,现在去问会不会太迟了?叶筝想了很久都想不到该怎么回。
  接送剧组员工的车停到了酒店门口,等其他人下车后,小羊拍了拍还在对着手机出神的叶筝,“到了,我们下车吧。”
  “嗯。”往车窗看去,花圃、喷泉、旋转门,酒店大堂旷阔而富丽的入口,叶筝握着手机下车,微风吹进了道旁的植树,黄叶掉落几片,在这略微的凉意中,叶筝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划亮手机,他回复黎风闲,
  叶筝:刚下班
  叶筝:怎么办呢
  叶筝:突然有点想猫了
  小羊走在叶筝左手边,看他莫名笑了,就鬼头鬼脑地往他身边凑,“咳。”他手掩唇咳嗽一声,试图引起叶筝注意,“你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
  “什么?”叶筝收起手机,又不笑了,挺较真地看着小羊,“谈恋爱?”
  “嘘!”小羊脖子一缩,拉住叶筝远离前台,“这么大声干嘛?心虚啊?”走到电梯口,小羊摁下按钮,又提防地盯着周围有没有人过来,“快点,别想骗我!”
  “没谈。”
  “这还叫没谈呢!”小羊又烦乱地拍了几下按钮,“你知不知道剧组附近有多少狗仔?就等着扒你或者顾明益的料呢。”
  “真没谈。”叶筝撸了把小羊的头发。
  “真的?”
  叮——
  电梯到站,叶筝打头进入梯厢,又转过来按住开门键,等小羊进来。“请吧,任晓洋先生。”叶筝说。
  “哼。”小羊钻进门,抱起双臂,“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
  “好了。”叶筝垂下手,站得很弛懈,背向扶手栏上一靠,“不是没谈,是还没谈上,行了吧。”


第95章 暧昧
  “你……”
  你了半天,像是没找到能接叶筝的话,小羊沉默下来,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一直到电梯门开,回到房间,都不再跟叶筝有交流,生闷气似的,一个人坐进沙发。
  “别气了。”叶筝打开冰箱,拿了瓶饮料放到小羊手边,“现在是你问我答时间,”他没坐下,双手撑住另一张沙发,弯身看住小羊,“坦白局,有问必答。”
  小羊移开了那瓶果汁,撩开窗帘,推窗,摸出一支烟点上,“什么时候的事?”他直入正题。呼出的雾气被外来的风一卷,带离客厅,“有几个人知道?”
  “就这段时间,有两三个人知道吧。”叶筝夹走他的烟,按进烟灰缸,“少抽点。”
  “具体是哪两三个人?给我说清楚。”
  “姚知渝、段燃……”
  “靠。”小羊听不下去了,“段燃也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你就不怕他告诉其他人?”
  “不会告诉其他人。”叶筝绕到小羊背后,双手捏按着他的肩膀,懒洋洋的,“你放心好了。”
  “你跟段燃很熟吗?你就知道他不会了?!我看星航出来的都没一个好东西。”小羊气在头上,手一撇,弄开了叶筝,“就他那张嘴,要是随便跟哪个人爆料,你明儿就能上头条信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了。”叶筝点点头,又说,“但他不会。”
  “你就知道他不会了?”小羊转过头,以一种瞪人的目光看他,“叶筝,他是什么人你清楚吗?你信得过他?”
  “我清楚。信得过。”
  很强势的笃定。把小羊接下来要问的话都堵了回去。
  “段燃……姚知渝,”念着这两个人名,小羊眉毛不耐烦地蹙成一团,“不对,姚知渝又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很熟吗?我这才走几个月……”他嗫嚅,“你怎么都跟这些人搞好关系了?”
  “他跟黎风闲熟。”叶筝绕到小羊对面那张沙发上坐下,“应该是看出来了。”
  “黎风闲?”又一个名字出现了……小羊在心里将这几个名字过了个遍,终于,他意识到什么,大脑嗡地宕机,“你你你——”他语无伦次地指着叶筝,“你和黎、黎风闲?”
  看着小羊乌洞洞放大的瞳孔,叶筝压住他又想去拿烟的手,“都说了是你问我答时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烟就别抽了。”
  “……”小羊面朝他,咬肌一松一合,“他是个男人。”他强调,“男的!下面带把!”
  “我知道。”
  “你知道还——”
  “性别不是问题。”叶筝说,“我喜欢他。男的也喜欢。”
  小羊:“……”
  “那他呢?”半晌,小羊绷着的气似乎是叹了出来,“他现在对你是什么态度?你不是说还没谈上吗?”
  好一阵,叶筝低头,笑了,“暧昧吧,时不时钓我一下,大概就这样,我也不知道算什么态度。”
  “妈的。”小羊骂出声,“什么东西?还敢钓你玩儿?不就仗着自己长得好看……”
  “小羊。”叶筝深重地叫住他,“我们没有在玩。我很认真。”
  挺诡妙的,一场明码实价的恳谈会议,小羊有一肚子问题还没来得及扯出来,就让叶筝这种决绝的、挚诚的自述给打败了。
  再多的话他也问不出口,妥协一般,小羊打开叶筝拿给他的那瓶果汁,对着瓶口慢吞吞地往嘴里喝。
  “我让酒店给你加了一张床。你也好好睡一觉吧,别再睡沙发了,你不是腰疼吗?”叶筝起身,看向窗外水烟弥朦的景色,底下有一面湖,湖水翠绿,水面被吹得皱皱的,四周无堤无桥,草岸都随着风来的方向摇摆。
  从倒影里,他看见自己站在水湄中央,脸上有笑,但笑得不怎么实在。如果不是他们谈论着“叶筝”的事,他几乎要以为那是另一个人。
  “加十张床都没用我跟你说,”小羊见底的水瓶砸桌上,“敢情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要是不来剧组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
  “你是最快知道的。”叶筝将小羊放桌边的烟盒扫进垃圾桶,指尖随意敲了敲,“刚来就被你发现了,羊先生,该夸你火眼金睛吗?”
  “开玩笑,我跟了你三年,什么时候见你对手机傻笑过了?”小羊还是有点生气,背对着叶筝,小声说,“跟我妹早恋一个德行,看一眼就知道了,当我傻么。”
  ·
  小猫被黎风闲接回了自己家。
  买了新猫窝和猫砂盆,纸箱拆开散在客厅。
  猫生路不熟的,它在箱子旁左看看右闻闻。
  叶筝:刚下班
  叶筝:怎么办呢
  叶筝:我突然有点想猫了
  收到叶筝消息,黎风闲用平板给四处探险的小猫录了段长视频。
  阳台请了师傅来安装防护栏。小猫亲人,看见装修工也想上去讨个摸摸。围栏还没完全加固好,怕有危险,黎风闲抱起乱跑的小猫进卧室。
  等家里所有的窗户都装好金刚网,师傅离开,黎风闲才打开房门。
  片刻后,叶筝引用了那条视频,给他发来回复,
  叶筝:火锅真可爱
  黎风闲:确定叫火锅了?
  叶筝:是啊,那天我们吃完火锅捡到的它
  叶筝:就叫火锅了,也算是个纪念
  火锅本猫似乎对这个名字没有太大异议,黎风闲叫它一声,它就喵地回应。
  大概是玩累了,火锅趴在黎风闲床上,挨着枕头躺下。看它不再到处乱跑,黎风闲抓住一边衣角,抬手将上衣脱了下来,衣服扔篮子里,穿上拖鞋进浴室洗澡。
  床边的平板电脑还亮着和叶筝的聊天界面。
  房间里看不到人,火锅又无聊了,尾巴一甩一甩,在床上转了圈,后爪不慎在平板电脑上踩了两脚。
  误触两个键,一通视频通话就这么拨了出去。
  接到黎风闲发来的视频邀请,叶筝愣了愣,以为自己看错了。拨了拨前额散下来的短发,分秒整理仪容的时间,他接通视频。
  没等叶筝管理好表情,手机屏幕里就出现一张圆滚滚灰溜溜毛茸茸的肚皮。
  然后那张肚皮挪了挪,换成一只黑色的肉垫踩在镜头上乱摸乱挠。
  “火锅。”叶筝叫它。
  “喵?”听到主人声音,火锅鼻头又凑到平板上嗅了嗅,爪子扒拉两下,没反应,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平板电脑上。
  视像转眼黑了下来。叶筝插上耳机,话筒对到嘴边,轻声道:“火锅,你挡镜头了火锅。”
  没动。
  “火锅,在新家还习惯吗?”
  还是没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机里听到有行步靠近的声音,接着影像旋转、抖动,画面里闪过床铺、地板和天花板,图景摆正时,叶筝被眼前实物吓得心口一跳——
  结实、流畅,过分标致的男性身体,水线在胸膛的沟壑中滑过,向下,一路延流到了腹部。
  因为误触而拨通的视频通话,叶筝目眩神摇,眼睛花了几瞬,无知无觉地屏息。
  昏昏然,他变成一具火炉,有炭火在心中隐燃,火星子找不到通气的出口,焰火都闷在其中,将他的耳垂、颈侧都烧得热烫。
  黎风闲却没有过分关注他的脸。将平板夹进支架,黎风闲背过身,从衣柜里拿出棉T换上。
  于是叶筝又一次看到他肩骨上的刺青,一弯月,与坠落下来的流星勾缠在一起。不再是梦中朦胧扑朔的显影,这次,他看得清楚,也看清了纹身旁的创疤。
  灯光鲜明地打在那半块瘢痕上,肉色增生,不是很粗,却是一道虚弱过、混乱过的铁证,证明它曾经抵抗过世界带来的痛处,代谢不掉的顽钝便以这样的形式永恒残留在一个人的身上。
  伴随那半面纹身,有种不可言状、接近残忍的美在里头。
  但很快,衣服套落下来,遮住黎风闲的后背。
  薄明的光雾中,叶筝眼睛宛若陷入了一种桎梏,动不了、移不开,被一根蛛丝强力地勾住了,他看见黎风闲走近了,躬身抱起床上的火锅,那件衣服不知怎的,领口开得特别大,猫一攀上他的脖子,衣领就被拽下一大截,颈线、锁骨,再往下,是黯影里柔韧的皮肤。
  叶筝抓了下自己的喉结,好烫,一种不受控制的紧张。
  笃笃——
  门打开。
  “要喝点茶么?我泡的毛尖。”小羊推门进来。攒着的气也消了,看叶筝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屋子里,还是放不下心,想进来看看——
  殊不知一进屋就看到这么劲爆惊悚的画面。
  叶筝手机里,一个看不见脸的男人正半|裸着上身,抱住一只黑猫。
  冲击力颇有些大,震得小羊双手发抖,热茶险些洒地上,哆哆嗦嗦搁下茶杯,瓷碟和杯底撞得叮铃响,“趁、趁热喝……”
  叶筝盖下手机,冷静道,“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再喝。”
  “好……好。”小羊同手同脚,僵硬地退出睡房。
  “不好意思,我助理进来了。”叶筝把手机翻过来。
  几秒钟的小插曲,黎风闲已经把领子整理如初,火锅趴到他臂弯上,尾巴卷起,缠住他的手腕。
  “你助理跟你住一起?”黎风闲问。
  “嗯,他临时过来帮忙,剧组没有另外给他安排房间。”
  “酒店是姚知渝他们家的。”黎风闲摸着猫尾,“需要房间可以跟他说。”
  “不用那么麻烦,他和我住一起也方便,另外加张床就可以了。”
  有数秒钟的静默,猫已经从黎风闲手上跳开。
  叶筝端起茶杯,对上黎风闲黑沉沉的双眸,听见他问,“拍戏辛苦吗?”
  “现在还行吧。”喝一口热茶,叶筝笑了笑,“刚熬完两个大夜。”
  对面大方又露骨地凝视他,好一会儿,再说:“你眼睛肿了。”
  “是吗?”叶筝放下茶杯,摸了摸自己的双眼,是有点水肿的感觉,“可能是睡太少。热敷一下就好了。”
  “现在这样是不是……有点难看。”叶筝问。
  “没有。”黎风闲把平板从支架上取下,距离缩窄,声音贴得更近,低哑,羽毛一样飘进叶筝耳朵,“这样也好看。”
  “你先休息吧。”他又听到黎风闲说话,“姚知渝说你们今晚还有戏。”
  “嗯。”叶筝仰躺到床上,高举着手机,“那,晚安?”
  “晚安。”
  ·
  “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偷偷练啊?”周海肩上披着条毛巾,又过去拎了拎温别雨那件戏服,手指从一个洞口传穿出来,“这都穿破洞了。”
  小房子里点了盏煤油灯,葫芦一样的形状,周海拿着戏服到灯旁边照看,“怎么还脏兮兮的,没洗过?”
  温别雨劈手抢回自己的衣服,藏到身后,退两步远离周海的视线范围,“你怎么又来了?”
  “想来就来了。”今晚月色很好,周海推开窗户,伏身向前,有些懒散的,两只手垂在窗外,兜起,接住风吹下来的落叶。
  “要不要我跟陈老师说,上课的时候多带你一个?”
  “不要。”温别雨低头,用掌根擦着衣服上的污迹,“我跟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周海转过身,手肘往后架在窗樘上,“你唱一次给陈杏听,我保证她会要你。”
  “不要。”温别雨执拗得很认真,脑袋向外偏转,不去看周海,“你快走吧。”
  “唉。”如他所说,周海扔掉手里的树叶朝外走。
  经过温别雨时,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融成一体,不再分为彼此,“走吧。”突然,周海拉住温别雨还在揉磨戏服面料的右手,“跟我去见陈杏。”
  不留给温别雨反悔的时间,周海拉着他就往门口去,“别担心。陈杏又不会吃人。”
  “Cut!”导演喊停。
  “再来一遍。三号机换俯角,来个全景,”费怡拿起对讲机,“记得把灯拍进去。”
  摄像机重新调整位置,化妆师上来帮两位演员补妆。
  后场门打开,这场戏开拍了半小时姚知渝才姗姗来迟,助理左手抱一摞文件,右手举着个小风扇急步跟在他身后,排场比一般演员明星都大,“老大,太太有事请你回家……”
  “不回。”姚知渝转过身,一把拿过助理手里的小风扇,找到底部开关摁灭,再将风扇抛还给他,“你就跟她说片场有事走不开。”
  “老大……”助理凄凄惨惨地喊他,“太太那边我真应付不过来了。”
  “那就别应付。”姚知渝坐到门边的椅子上,左右都是摄制组的人,制片主任开了罐下火凉茶给姚知渝,“怎么火气这么大?来,喝点清热解毒的。”
  “刚才那条怎么样?”姚知渝眼睛巡查一圈,最终还是落到叶筝身上,“过了?”他问。
  “过了呀。”制片主任大力拍着姚知渝,“你之前还担心他倆会尴尬,现在看,这不挺好。我都开始期待叶筝下个星期的戏了。”
  姚知渝内脏都要被拍出来,借着去拿饮料的动作,他躲开制片主任的魔掌。
  后排副导演张汶在这时候也发话了,“是啊,你之前不还担心叶筝会误会你的剧本吗?说什么,他问过你温别雨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周海。”张汶咯咯笑着,“现在不担心这个了吧。依我看啊,叶筝还分得挺清,演得很收敛了。”
  姚知渝:“……”是不担心这个,因为已经改成担心别的了。
  打开剧本,姚知渝找到夹在里面的时间表。按照统筹安排的日程,下个星期就会轮到温别雨的第二场大戏——
  一场由他主导情|欲戏。
  这场戏比较复杂,没有对白,没有对手,全看叶筝自己一个人的发挥。
  前期项目开会的时候讨论过很多次,考虑到叶筝以前从来没有拍过这类出格的内容,需要时间适应——
  那就三天。费怡大方给出一个期限。那场戏很重要,费怡不介意多耗点时间在上面。然而制片那边不这么想,三天代表什么?时间、金钱,人力物力,别的剧组三天都够拍好几场戏了,你想用三天拍一场戏?那不纯属浪费资源?
  双方僵持不下,又经过几轮商议,最后还是各退一步,改成两天。
  “三号机ok。”
  片场机位已经调整结束,叶筝和顾明益各就各位,化妆师退出来,摄影指导亲自掌镜,等场记和导演的指令。
  “第十三场三镜一次——Action!”
  镜头运转。
  “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偷偷练啊?”顾明益开门进来,走到椅子边,勾起那件褴褴褛褛的衣服,“这都穿破洞了。”
  又将衣服拿到有光的地方,“怎么还脏兮兮的,没洗过?”
  叶筝一把夺回那件捡回来的戏服,不冷不热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想来就来了。”
  摄像机升起,运作时有轻微的嗡震。景框中,顾明益站在有灯照的一面,与之相反,叶筝被阴霾掩盖着,煤油灯是他们的中心线,两道窄长的投影被他们拖在脚下,木板凳、三角桌,一件陈旧不堪的脏戏服,不属于道具组安插的自然风拂过衣摆,它哗一下展开,复又垂顺下来。
  灯苗在玻璃罐中扭动,带出的光斑形同人类的肺部,于狭隘的空间中收缩放大。整个房间都像在呼吸。
  制片主任悄悄在姚知渝旁边说话,“叶筝是不是把自己逼太狠了点儿,我看他下戏之后也都跟温别雨一个样儿,就算顾明益和他聊天他也有点反应迟钝,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么。”姚知渝一派平静地望着他,“入戏难道不是好事?”
  “好是好,我就是有点儿担心……他这样下去会不会抑郁。”挺了挺大肚腩,制片主任把别耳朵上的烟取下来,含嘴里,“到时候真有啥问题,他那些小粉丝不得冲了咱们啊?就跟当年顾明益拍《泷溪》一样,你有印象吧,他那些粉丝后援会在电影上映之后搞起了抵制,说剧组没拿演员当人看。啧啧,那闹得多难看。”
  听完,姚知渝把喝空了的铝罐捏扁,扔进对面墙角的垃圾桶里,哐一声——“丁辰。”
  “在,”助理立刻弯低身,“老大有什么吩咐?”
  “荣焕前几天不是说想来剧组找点写歌的灵感吗?”姚知渝神色如常地直视着监视器,“你给他回个消息,让他下周过来,就说……他偶像一个人在片场很无聊,需要人陪一陪。”
  “是。”
  “荣焕?”制片主任想了下,“唱歌那小子吗?好像有点印象……”
  “嗯。就你上次说他像条金毛的那个。”
  制片主任:“……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过一会儿,姚知渝又叫丁辰,“打个电话告诉黎风闲,下周一叶筝有场戏要唱《写真》,”他拿出一枚打火机磕桌上,“叫他记得过来监场。”


第96章 前兆
  持续了两三日的好天气终于被一场雨打破了。
  日暮时分,落下来的雨饱含闪光,在摄像镜头编排过的角度下,显出彩虹一样的杂色。
  温别雨抱着一把伞站在屋檐下,脸稍微上抬,睫毛扇下来时有一个细小的颤动,几道雨丝夹着风拍到他腮边,莹亮的痕迹在反光板的补板下,像一条迂曲而缓慢的汊流。
  监视镜头下,画面往左平移了点,照出一个黑蒙蒙的楼梯口,同一时间,温别雨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身体跟着向左转。
  只眨了下眼,一抹人影便穿过晦暗走了出来,近距离撞进温别雨的双眼。
  周海比温别雨高一点,微微一个俯视位,他看见了温别雨眸中那点灰白色、冷凝的高光。
  似乎是被这样的眼神牵引住了,周海的视线由上而下,经过温别雨的眼睛、鼻子、上嘴唇。暮色是一层铅色的纱,从天上降下来,隐隐绰绰,披罩着他们,整个背离着太阳的世界都暗了下来。
  天时地利造出来的美景,费怡没第一时间喊停,摄像师将镜头拉高拉远,把左上角那点潮乎乎的光亮框进去——
  一盏将灭未灭的马灯。
  片场里所有工作人员都默契般静下来,盯着大大小小好几个取景器,共同见证了这一幕。
  感觉那是神明的眼睛,正在展示某种风雨飘摇的险兆。
  “Hold on,”费怡按着耳麦下指示,“B机给个特写。”
  另一个镜头随之推近,机器的运转声响在顾明益耳侧,他很自然地做了个偏头的动作,带着取景框下的周海去看雨。
  “下雨了啊。”顾明益朝远方笑了下,“你怎么还不回去?”
  叶筝仍然是正向对着他站。
  顾明益侧了侧半边身,稀稀疏疏一阵碎雨,来得迅速而直率。
  摄像师立刻配合顾明益的动作手动调整焦距,焦点从他的侧颜过渡到叶筝的正脸。
  “谢谢。”叶筝撑开伞,踏前一步,走出屋檐,声音淹在伞幕张开的那一刻。
  但顾明益还是听到了,“谢我?”他问,“谢我什么?”
  “你跟陈……陈老师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所以明天你会来上课吗?”顾明益看着那张墨绿色的伞面,雨点被筛成了豆子,成串成串地滑落下来。
  “你希望我来吗?”大雨中,叶筝转过身,“周海,戏班里有一个闺门旦就够了。”
  “你不是不关心戏班吗?”又退进了楼梯口,顾明益椅上铁门,笑得有些劳累,“既然陈杏都点名要你了,你还担心这个做什么。”
  “周海……”像是下定决心,叶筝深吸一股气,提着伞走回屋檐下,“谢谢你,真的。”
  “Ok!Cut,这条过。”
  气氛解除。
  摄影指导不知道从哪捡到的一个扩音器,冲顾明益喊,“刚才那个侧身很棒!叶筝也是,临场发挥都没挡镜头!”
  叶筝笑了下,接过小羊递来的纸巾擦脸,“是顾老师带得好,我只是跟着他的走位站。”
  这一天的雨下得比任何时间都要凶猛,化妆师和场务把两位演员领上二楼补妆。
  一楼室内排好了道轨,荣欢一手一只扇子,给座椅上的姚知渝扇风。
  “这就是第一次演戏的实力吗?”他眼睛动也不动,直勾勾凝望着导演桌上的监视器,有种叹观止矣,“完全看不出来啊!”他越看越入神,扇面都快扇到姚知渝的脸上。
  “你拍苍蝇呢?”姚知渝推开荣焕的手,踢了脚旁边的小板凳,半是命令地说:“坐下。”
  “我坐着腿麻。”看了眼那凳子,分明是儿童款,椅背上还有那么大一双兔耳朵,荣焕挺委屈,“太矮了。”他坐上面跟蹲着没差,两条腿怎么放都不舒服。
  “你挡到后面的灯光老师了。”姚知渝又把那张兔子凳勾到自己脚边,“对自己身高有点数行不行?”快一米九的大个子往哪儿站都很打眼,关键是这人坐着也不老实,这动动那动动的,倒不至于添乱,就跟多了条有自主意识的尾巴一样,走哪都得拴着。
  栓紧。
  听姚知渝说自己挡到人了,荣焕即刻闪进边上的角落,和一堆大灯、电线站一块。
  灯光组组长看笑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晒得很黑,笑起来莫名憨厚,“姚总,对小孩儿别那么严厉嘛。第一次来片场就让他多玩玩。”
  “没事。”荣焕长臂一伸,把板凳挪到墙角下,安分守己地坐下了,“我坐这里就行。”
  灯光组组长拍拍姚知渝肩膀,戴上耳机走远了。
  “说吧,有什么想问。”姚知渝在翻手机信息,他给黎风闲发的消息还没回,不知道这人干嘛去了,来不来也没给个准话。
  “就是……”荣焕手肘顶在膝盖上,托着脸,食指挠了挠耳下,“一个镜头拍这么长,我看很少导演会这么做。”
  “知道费怡以前是干什么的吗?”姚知渝收起手机问他。
  “拍纪录片?”
  “嗯,她拍了五年纪录片。”姚知渝说,“拍纪录片永远不会有‘够了’的想法。费怡不喜欢给自己设限制,她不会考虑这一幕之后用不用得上、不会考虑这样做是不是浪费底片,她只在乎能不能把最真实的画面记录下来。至于剩下的事,就交给剩下去想。这是她的个人风格,不能用其他导演那套来衡量。”
  “我懂了。”荣焕又仰起脸,浅褐色的眼瞳转了转,“那个,我能去二楼吗?”
  “去呗。”姚知渝低头翻起了剧本,“记得过去跟副导演打声招呼。”
  “没问题!”一个原地弹射,荣焕跳起来,向姚知渝做了个敬礼的手势,“那我先过去那边了!”
  少了个黏黏糊糊叽叽喳喳的大活物,姚知渝耳根子清净不少。他抵着椅背往下出溜了一截,距离下一场戏开拍还有一个多小时,二楼放饭了,他不太吃得下,就想在这眯一会儿。
  从助理包里摸了个颈枕出来扣上,头昂着,眼睛还没闭上,肩骨就被人从后提住了,把他整个人往上拎了拎。“小心腰。”声音随即响起,“你不是腰肌劳损么?”
  “哟,这谁啊?”靠到头枕上,姚知渝右脚点地,转过椅子,“原来你还认识我啊?”他伸手把空气一拢,鼻子嗅了嗅,“还换香水了?”姚知渝哼笑出声,“要不要再骚点?危机感有这么重吗?”
  “好好说话。”黎风闲眉头轻蹙。
  “是谁先不搭理人……”
  这时楼上下来四、五个捧着盒饭的工作人员,隔老远在和黎风闲打招呼,“黎老师来了啊。”
  “嗯,刚到。”黎风闲对他们颔首。
  “要喝点什么吗?我去帮你拿?”
  “不用了,谢谢。”
  “黎老师今天穿得帅呀,”有人比划了个手势,“要不要来客串一把?”
  “那可请不起。把我卖了也请不起。”睡意被那么一搅,姚知渝也不困了,手指捻了捻黎风闲的黑色大衣,对那几个工作人员笑笑,“知道黎老师身上这件衣服值多少钱吗?”
  能混片场的个个都有眼力见儿,猜价钱这种游戏他们才不会掺和,说高了媚俗、说低了没品,怎么样都不合适,所以也没人认真去猜那件衣服值多少钱,都是你一句我一句打个诨就过去了。
  几个工作人员走后,姚知渝挑了根烟咬上,打火机滚出一簇火苗,“站远点儿,我要抽烟了。”
  点完烟,姚知渝又把风扇拽过来,摁住脑袋往边上一拧,啪——锁上摇头拉杆。
  呼出来的烟被吹向另一边,“消息不回电话不听,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姚知渝夹着烟,笑得挺欠揍,“这衣服几年也没见你穿过一次,怎么今天就突然开屏了?”
  “这几天很忙,艺术节的事情一直在开会。”黎风闲说,“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
  “嗯,然后电话也不接。”
  “我没存丁辰的电话。”黎风闲把手机给姚知渝看,“陌生号码我很少接。”
  一支烟的时间,姚知渝没说话,烟头被他吸到了底。他扔掉垃圾,起身,颈枕随手丢包里,向着对面那座楼一抬下巴,“去二楼。”
  楼梯两边挂着的都是拍摄道具,箱子衣袋散了满地,场务在逐一收拾。一栋三层楼高的小房子,推开二楼木门,饭香味熏得人食欲大开。
  都是花大价钱叫餐厅新鲜做好按时送过来的,和普通剧组订的预制快餐不一样,有肉有菜有糖水,还有全素的营养餐选。大部分剧组成员都愿意留在片场吃饭,所以一到饭点,二楼就挤得水泄不通。
  一进门,他们就看见岑末在选糖水。
  “绿豆沙还是芝麻糊?”她抓住路过的姚知渝,手捏成一个话筒,问,“二选一。”
  “芝麻糊吧。”
  “行,那就芝麻糊。”端起糖水碗,岑末坐到临时架起来的小餐桌旁,对着碗吹了吹,“黎老师也来了?”
  门口人来人往,黎风闲往里站了点,目光环眺一圈,道:“来看看叶筝下午那场戏。”
  “那你来对了,今天片场很热闹,”岑末喝一口糖水,“荣焕也来了,刚还缠着叶筝聊天呢。”她搁下碗回身,后桌空落落的,没人,“咦,去哪儿了,刚还在这……”
  “两个人都上洗手间去了。”有工作人员回她。
  “小学生吗,还一起上厕所。”或许是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怪好笑的,岑末摇了摇头,像是没眼看。
  “就是。”姚知渝也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我看叶筝也挺喜欢荣焕那孩子。人嘴甜,年纪小,又会撒娇,两个人还都是同行,沟通起来不缺话题,想不喜欢都难……”他扯扯嘴角,举目看向黎风闲,“你说是吧,风闲。”
  “当然。”黎风闲漫不经意地理着衣袖,“能在片场交朋友是好事。”
  “……”姚知渝烟瘾又犯了,想到这里人多,还有女士在场,他忍下来了,只拿大拇指顶住烟盒盖儿,脸还是一副无所容心的样子,“所以说啊,做人不要太自信。”
  岑末听他前言不对后语,“什么自信不自信?”她问。
  “没什么。”姚知渝托着底座把桌子往里腾了点,让过道空间开阔些。
  和岑末闲扯了几句,时间一过,饭点快将结束,各人又都陀螺似的忙起来。垃圾打包扔到楼下,折叠桌椅全给挪进杂物室,清理出一间练功房模样的小屋。房间四角都有固定机位,费怡拿着对讲机在人群中穿梭,到快开场,叶筝和荣焕才回到二楼。
  “叶筝。”姚知渝向他招手,“怎么现在才上来,刚去哪儿了?”
  “在房车。”叶筝看了眼他身边的黎风闲,“和荣焕聊了点事。”
  听到叶筝这么说,荣欢感觉自己被认可了,毫不避讳地揽住叶筝,跟他们强调,“我们在聊先行曲的事!”
  猛一个庞然大物抱上来,叶筝被他撞得人都晃了两步,他下意识曲起肘子,挡住后面靠上来的身体。
  荣焕正乐着,对这点无足轻重的抵挡毫无所觉,还在说方才的事,“和叶老师聊了很多,好像大脑都轻松了!”
  荣焕个子太高,叶筝一个一米八的人都得一只手扛住他搭下来的手臂,他把荣焕右手放下来,像在跟他打闹着玩,“你这肱二头肌都快把我勒死了。”
  “哪有!”荣焕撩起一边短袖,又往叶筝那边压了点,“我都没怎么练过,是你太瘦了好吧。”
  连晃了好几步,叶筝几乎要被掼到黎风闲身上,失重的一刻,腰上忽然拦来一只手,稳稳接住他趔趄的身形。那样的承托太过坚固,温暖得叫人留恋。周围的工作人员搬着器材东来西往,像形成了某种严密蔽体,让叶筝的一点心思可以藏匿其中不被人发现。他拿眼睛去瞟一旁的黎风闲,黑色大衣、一件浅色衬衫和长裤,颈部从中露出一点,前额光洁,一双眼仿佛很专心地看着正在说话的荣焕。
  灯光师在他们身后校光,等那些暗蓝色光膨胀过来,细窄的场所都变成了一个玻璃缸,他们是缸里的水生生物。摇动的光调过滤着每一个倒影,黎风闲只便是这样站着,也有一种不属于水底的明净。
  不知为何,横在他后腰的手又收紧了些,一种说不出的酥麻,热剌剌,叶筝想要站直的力气又被这一道力量给掐软了,全身骨节都松泛开,连毛孔都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荣焕还搂着他的肩,一点心眼儿都没有,在聊自己的锻炼心得。顺着他的话,叶筝想起那天视频通话里的黎风闲——
  有一身锻炼得很好的薄肌,带一种天然的野性和危险,藏在他的楚楚衣冠之下。
  “叶筝。”导演桌那边有人喊,“准备换衣服开始了。”
  “好。”
  腰间的劲道松开,叶筝被几个化妆师带着下楼。
  在小羊的陪同下,他进房车换好衣服,几个姑娘将他按椅子里上妆。粉刷沾了点胭脂,用点压的手法印在叶筝眼下,“费导说要有点微醺的feel,”Linda抖干净刷子上的余粉,“这样刚好,你看看。”
  助手给叶筝递上镜子。
  黑眼圈已经被遮瑕盖住,面上有一层很淡很薄的玫红色,和他本身的脸色融得刚好,不太看得出是妆后效果。
  “辛苦你了。”叶筝放下镜子,“那我先上去了。”
  “加油!”Linda笑着说。
  这场戏很重要。还没开场,费怡就把叶筝叫到一边讲戏,要他先放松下来。
  “电影是演给人看的,我本来不想清场,但考虑到你是第一次,明益建议我还是清场好一点。所以我只留了摄影和灯光。”费怡夹着两个高脚杯倒酒,一杯多一杯少,她将少的那杯递给叶筝,“要壮个胆吗?”
  “好。”叶筝接过酒杯,只有一口的量,谈不上壮胆,最多就是让他记住这种酒精的味道。
  闭上眼,叶筝仰头喝空。
  “嗯,”费怡向摄影指导打手势,“那就准备开始吧。”
  ·
  两个男生把温别雨送进这座楼。也不看方向,随便推开一道门就把他扔进去。
  抬一个醉鬼。
  抬一个不太老实、一直胡乱动弹、还穿着戏服的醉鬼。男生们耐心殆尽,把温别雨弄进屋就撒手不管了,门砰一声关上。
  徒留一屋寂寥。
  断续的雨声回荡在风中,温别雨扶着镜子起身,看清了这是一间练功房——
  但不是他常去、荒败的那间小屋。
  这是戏班平时用来上课练习的房间。
  被悉心打理过,地板、墙身,无一例外的纯白,厚密的树影映在上头,以重叠的方式,叠出一重墨染似的深沉。
  “轻绡,”温别雨手指抚上镜子,似念似唱,“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指尖一点点描摹出镜中人的廓影,酒气上脸了,唇红齿白,眼梢一抹没来得及写卸下朱砂。一件藕粉色的花褶子潦倒地披在身上,折枝花缀于一角,领边绣有回纹、梅花和蝴蝶。驻水的眼里有一片茫茫荡荡的倒影,透着点痴连和迷醉,“影儿呵……”旁若无物般,温别雨指法挑|逗,轻拢慢捻着那面镜子,像标记、像确认、像宣示他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欲|望。
  这一段用的是手持运镜,以伪纪录片的形式塑造出现场感,拍出来的画面散乱又不稳,摄影师控制焦点,跟在叶筝身边拉近又推远。
  另一间房,黎风闲第一次坐到监视器后,旁边是副导演张汶,费怡这场戏不在导演桌这边——
  她要亲自下场掌镜。
  其中一个显示器播放着出她拍出来的画面。
  叶筝的手摸上喉结,巧妙地,在他手指碰上脖子皮肤的同时,窗外忽然劈来一道闪电,很亮,之后是雷声、更大的雨声,这一隅像被浪卷过,轰隆隆,铺天盖地都在颤抖。
  像被雷鸣吓到,叶筝手一滑,垂搭到他敞开的衣领上。
  仍然是看向镜子,叶筝指法流利地挑开领子,右手持续地往下探,在戏服里游走出一片凸|起的弧度。一直深入到某个地方,他仿佛被刺激到,蹀躞着向前走了一步,手掌按上镜面,抓出淡淡的指痕。
  他将汗湿的额头贴上手背,不自觉低下头,目光涣散,有些许的失神。
  黎风闲带着耳机,收音器中传来叶筝的喘|息,那么的热烫软缠,像濒临窒息的前兆,快要呼吸不过来。
  屏幕里放大了叶筝的脸,镜头用诡幻的视角,从地面往上拍,黎风闲能看清叶筝充血泛红的嘴唇,有他自己咬出来的齿印,下唇红的、艳的、眼里有种初经人事的稚嫩与懵懂。树梢隔着窗纱轻轻摇晃,青灰色的光影在叶筝脸上跃动,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忍耐,抑或是贪恋,他咬住了自己的小指,一块皮肉被他黏绵地叼起来,视线往下,他捉住了镜头,像和镜头外的人对视。
  叶筝没有去看镜子,所以黎风闲猜他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出这样的神情,一张脸几乎要被欲|念驯服,四肢发软地往下坠,把自己坠成一滩泥,坠成一滩烧在了花瓣里的泥。
  耳麦放大了织物的摩擦声,一道响雷砰然落下,滂沱的雨水撞击着玻璃,快要把玻璃压破,淹没暴风雨里的那艘、无助的船只。
  终于,叶筝停下动作,整个人像被温水泡化在了地上,大腿有轻微的颤缩。
  按照剧本上的编排,这场戏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可监视器里的画面没有终止,镜头甚至向下移动,去拍叶筝曲起的腿,和腿|间半遮半掩的那一点风|光。
  这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剧情。
  黎风闲扯下耳麦,刚扔到桌上手就被姚知渝按住了。“别在这里发疯。”姚知渝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你要是现在冲过去,你俩今天都得完蛋。”
  感受到黎风闲攥住耳麦的手松了下劲,姚知渝才转回去看监视器,“说实话,这场戏烂透了,没喊NG就是想让他从头到尾过一遍,不然早Cut了。”
  费怡脱下斯坦尼康——
  摄像机主体加上镜头和各种承托设备,整个元件重达三十公斤。但她背依然挺直,扶起地上的叶筝,“我不是在拍黄|片,但你的表演显得我像是在拍小电影。”
  “对不起。”叶筝道歉。
  “我不需要你对不起。”费怡背着那么重一台机器走来走去,此时也出了身汗,助理给她拿了包纸巾,她分一张给叶筝。
  “温别雨不是同性恋,也没有异装癖,他只是喜欢那个穿着戏服、在舞台上很漂亮的自己。”费怡说,“你觉得他这场戏的欲|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温别雨刚从戏台上下来,又喝了点酒,”叶筝将纸巾沾额头上,“他唱杜丽娘的那个感觉还没消下去……”
  “所以你觉得他还沉浸在戏里,没从杜丽娘这个角色里走出来?”
  叶筝默认。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费怡又抽一张纸巾给他,“而另一个原因,是他忠于自己的欲|望,不会因为这件事感到羞耻,他很坦然就接受了、面对了,所以他内心不会有那么多挣扎……”
  “你有喜欢的人么?”费怡突然这样问。
  叶筝哑了片刻,没及时接上话。
  “那就是有。”费怡自顾自地点头,“很好,那你就试着代入去想象一下,如果你对你喜欢的人产生了欲|望,你们一起投入到这段欲|望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看叶筝欲言又止,费怡又说,“我是导演,我们是在讨论剧本,你不用在意我的性别,我也不会追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场戏的重点在于投入,温别雨很愿意投入进自己的欲|望世界里,因为他感觉他在和喜欢的人做这种事。能明白吗?”
  “嗯,我试试。”
  “好,那就再来一次。”


第97章 亲吻
  一直到晚上,叶筝这条戏都没能过。
  摄影器材搬动又复位,费怡还是不急不忙,绕过一直想拉她谈话的制片和副导演,把那瓶还剩一半的酒递给叶筝。
  “再喝点就回去洗澡睡觉吧,我们明天再来,不急。”费怡边斟酒边说。
  一杯颜色鲜丽的葡萄酒,紫红色的酒液在灯光下呈现出瑰异的色彩。碰杯声很响,于是叶筝就稀里糊涂地和费怡喝上了酒。
  一瓶见底,红酒的后劲迟而缓地涌上来,小羊一个蹿步进门扶住叶筝,问他,“哎,你还行不行了?”
  “没事。”这支酒度数不高,叶筝还没醉上头,只是脸有点发热。被小羊嘟嘟囔囔弄下楼,雨似乎还没停,空气中全是潮湿悬浮的水分子,黏答答地附着在皮肤上,叶筝反应了很久才找回一点下了戏的真实感。
  小羊打开手里的折叠伞,这时他手机响了,铃声萦回在小道上。
  将伞塞给叶筝,小羊接起电话,“喂,妈?”
  电话那头声音很大,叶筝能从听筒里听见女人的哭啼声,“洋啊,你妹晕倒进医院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医院地址我发你手机上了。”
  小羊看一眼手表,又看了看叶筝。
  叶筝把伞晾肩膀上,推了小羊一把,和他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你自己一个人能回去吗?”小羊将电话拿开了点,“要不我叫Mandy姐过来接你?”
  “不用。你快走吧,记得照顾好妹妹。”手搡在小羊背上,叶筝又把雨伞还给他,“这里出去就有车回酒店,你别担心。”
  “这……”遽尔,小羊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某个位置。
  下工时间,有很多工作人员在叶筝背后来来去去,但他还是从中辨出了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似有所觉,叶筝绷紧了呼吸,没敢回头。
  拍戏的时候他没余裕多想,现在时间一过,他忽然意识到黎风闲刚才就在另一间房里看他“表演”。
  那原本就不是场光明正大的戏,难堪和羞耻并存,他不免回忆起戏中剧情,喝下去的酒又熬沸了起来,在胃囊里咕嘟咕嘟,煮得他整个人微醺。
  砰一下,黑色的伞面在他头顶撑开,遮住飘淋的大雨。伴随一阵微风,叶筝闻到了一种类似经过陈化的黑茶味,带一点香甜的木调。
  大概一步路的距离,那声音来到他身边,“我送他回去,你有事可以先走。”
  不等叶筝回话,小羊就托孤似的把叶筝托出去,“那麻烦黎老师了!”
  又听到黎风闲动了动,应该是个拿手机的动作,叶筝望向前方那条只亮了两盏灯、堆满杂物的小巷,小羊的背影渐渐隐灭其中,“其实我自己能回去,”叶筝说,“没多远。”
  “我送你。”黎风闲用手机电筒打光,照亮脚下泥泥淖淖的小路。
  顺着那点光,叶筝埋下头,跟只趋光的小飞虫一样,不闻不问,全由体内的生物性带领他向前走。
  这条巷子窄而深,只有一把双人伞的宽度,作为唯一便捷的出入口,常年都有工作人员在这边走动,因此听到后面有人跟上来,叶筝也没多疑。
  怕挡到后面赶时间的工作人员,叶筝往前走了两步,绕到黎风闲身前,想把过道让出一点位置。
  工作人员也如料般走上前,就要经过叶筝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叶筝这才转过脸看他,胸前挂着一张员工证,灯光组的,名字是什么他没看清,路灯被大雨冲得混沌,只见那人提着个大水壶,鞋尖用力转向他。
  也许是喝了酒,叶筝大脑有些沉滞,以为那人有事要找他,正要说话,倏忽间,垂在地上的照明也拐向那个人,白色的光亮从泥斑点点的鞋带移到那人脸上。
  黑夜雨幕能见度极低,叶筝只来得及看见那人戴了一副墨镜和口罩,下一秒,他被重力推到冷湿的货架上,背上突地一痛,那点光源在他眼中熄灭了。
  黎风闲一个箭步来到他身前,按住他的双手,把他整个人顶到货架上,面孔逼近咫尺,几乎要撞上叶筝鼻尖。
  如此近距离,叶筝看见那副平日被压抑着的坚冷外壳显出了一丝裂缝,眉心拧紧,有很轻的闷哼声,雨伞和什么重物一起哐当掉地,冷雨呼啦啦拍上叶筝脸颊,他被黎风闲牢牢地压在身下。
  直到凌乱的步法远离他们,叶筝终于清醒过来,眼角膜被雨水刺激得流出生理性的泪水,他心房突跳,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他想抽出一只手去探看情况,却被黎风闲按得死紧,后背遭货物架的横梁抵着,是痛还是什么,他已经分不清,他看见黎风闲垂下头,额头抵进他的肩窝。
  “放手!”反扣住黎风闲的手,叶筝将他铁铸般的力气一寸一寸生生掰开,吐息里带着血一样的腥甜,“你还好吗?”
  “还好。”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黎风闲不再和叶筝较劲,放开手。
  叶筝如愿摸上黎风闲的肩膀,那里已经被雨淋湿了,但汲进衣料里的温度仍是滚烫的。
  一个东西滚到叶筝脚边,他低头看,是个真空保温壶,盖子已经开开,里面有透明的水液往外流,一股股地冲入地上的泥水中。
  体内高速流动的血液将叶筝烧得崩腾、烧得神魂错乱,收回手,他捧起黎风闲湿淋淋的脸,手心像是握住了一抔炽盛的热度,拇指擦掉黎风闲眼睫上的水滴——
  那是带有温度的,电花一样抶进叶筝指腹。
  这一次,他真切地感觉到了痛。
  叶筝拿起保温壶检查了一遍,内里沾着两片茶叶,嗅了嗅,没其他异味,他又拿手去碰,把壶里残留的水渍摸了一圈,没有腐蚀或者烧焦的触感,应该是普通茶水。
  他想去摸电话叫救护车,手还没放下,就被黎风闲攫住了,按回他燠热的颊边。
  黎风闲将脸蹭进叶筝的掌心,声音虚晃,“你摸摸我。”
  “摸你有什么用!”叶筝从牙缝里逼出声,“摸你能治伤吗?你快放手,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回酒店。”黎风闲抬起眼,看进叶筝赤红的眼里,“我们回酒店。”他又把嘴唇贴上叶筝的手,炽热的气息呼在上面,“车就在外面,你刚才说的。”
  “我们直接回酒店。”黎风闲说。
  力量上的悬殊使叶筝处于下风,如果他有足够的气力,他才不会在这听黎风闲说这些有的没的。
  努力压平内心的躁乱,叶筝深呼吸,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
  “不想去,人太多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顺着指缝,叶筝将自己的手指强硬地嵌入黎风闲的指间,与他十指交扣,两个人的掌心被雨水打得湿滑。叶筝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这一处,他捡起地上的伞,就这样拉着黎风闲走出后巷。
  “先到车上看看,如果太严重我们就去医院,”叶筝说,“你没得选。”
  专车司机看见两个打着伞还一身湿的人,抽烟的手都骇住了。“这……怎么回事?”他从座位底下抽出两张毯子递过去,“快擦一擦,别感冒了。”
  “师傅,最近的医院在哪?”叶筝将毯子披在黎风闲头上,再去动手解他的衣服,分开领口,往他颈下的皮肤看。红彤彤的。幸好面积不大,而且外衣料子够厚,没有到脱皮阶段。
  “医院……我看看……”司机点开导航地图,“开车的话三十分钟能到。”他看向叶筝,似乎把他当成主事的人,问:“现在要过去吗?”
  “不去。”黎风闲说,“回酒店就行。”
  “这……”司机左右为难。
  “去医院。”叶筝点点窗框,还是那句,“你没得选。”
  前往医院的路上,叶筝还是放心不下,拿手机搜了下烫伤的急救,看看有没有什么应急处理可以现在就做。
  车上有一个安全药箱,但里面储备的用品并不多,叶筝找了两支无菌生理盐水出来,掰开盖子,问黎风闲,“衣服能脱吗?我给你冲一冲伤口。”
  黎风闲看着叶筝的左手,上面有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引起的颤栗,把两支生理盐水握得很紧。他脱掉自己的外套和衬衣,叶筝拉过毯子,盖到他身上,“你背对着我,”叶筝说,“如果有不舒服就跟我说。”
  后背有几处皮肤明显泛红。叶筝帮他冲洗完伤处,又从后座翻出一条备用的大毛巾给他遮挡上身。
  不久之后,车停在医院门口。
  叶筝给黎风闲挂了个急诊。基础检查做完,急诊医生按了按黎风闲背部,平淡地说句了不严重,便转身到电脑跟前开药。
  “这几天尽量减少衣服的摩擦,不要洗澡、也不要沾水,有需要就拿拧干的毛巾擦身体,记得避开患处……”嘱咐好注意事项,医生拿起内线电话叫护士,“四零一有位患者需要上药。”
  黎风闲坐在椅子上,拉了下叶筝的手。
  叶筝看他一眼,算是明白他的意思,然后轻声问医生,“药的话,我们自己回家涂可以吗?”
  “你们去跟护士说。”医生往药单上戳两个章,匆匆塞给叶筝,让他们走。
  “谢谢医生。”叶筝捏着单子,搀起黎风闲,起身跟着门外的护士走。
  进了治疗室,叶筝又把他们的诉求说了一次,希望可以把药膏带回去自己涂,就不麻烦医护人员了。
  护士大概也是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病人,什么千奇百怪的要求都听过,她折回去跟急诊医生确认患者伤情——
  不严重、没感染风险、患者有能力自行处理。
  有了这三句话,护士才回到治疗室,把药物和敷料交给叶筝,指导他如何上药、换药。
  “切记,一定不能沾水,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谢,辛苦您了。”叶筝连连和她道歉,“麻烦你多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行了,没事你们就回去吧。”
  从医院出来,雨已经停了。他们打车回酒店。
  叶筝住在酒店的二十八楼,他刷卡进电梯,抱着臂不说话,等电梯门一开,他又牵住黎风闲进房门。
  插卡取电,房屋内灯光亮起。
  药扔桌子上,叶筝进卧室拿了个药箱出来——
  比车上那个大了不止一倍。
  绷带、敷料、芦荟胶、碘伏,还有他刚才医生开的烫伤膏,他把要用的东西一一拣出,放茶几上,说:“毛巾扔了,坐过来。”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余光中,黎风闲裸|露的上身还是那么漂亮,宽肩窄腰,但叶筝没空去欣赏,他拆了两片消毒湿巾擦手,拉开椅子,示意黎风闲坐下。
  用棉签沾了点碘伏,叶筝小心翼翼地擦在那片皮肤上,他看不见黎风闲的表情,也就无从判断他下手是不是重了,只能尽量放轻动作,“那人是冲我来的,没想到受伤的是你。”他说,“明明可以拿伞去挡——”
  “来不及。”那样狭迫的环境,一把伞根本横不过来。但黎风闲不打算多解释。他握住叶筝去拿烫伤膏的手,拉到鼻端,再一次主动把自己的脸庞凑上去,“你喝了多少?”他问,“有酒的味道。”
  “别给我转移话题。”叶筝用另一只手拧开药膏,挤了一点到黎风闲背上,喷在他手腕上的热气忽然一抽。
  这是……疼了的意思?
  叶筝第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这样一片红肿的烫伤,他无法想象那一刻该多疼,他曾经在微博上刷到过一条医疗科普,说烧伤烫伤带来的疼痛是止痛泵都无法抑制的,疼痛级别可以达到最高的十级。
  他的痛觉感知向来都很迟钝,很多时候要由旁人提醒才知道自己受伤了。因此这一刻,叶筝难以代入黎风闲去感受这身上的伤痛。
  咽下堵在喉咙的气,叶筝弯下腰,对着伤处吹了吹,“是不是弄疼你了?”
  黎风闲没吭声。
  叶筝就这么站在一边,盯着他看。
  好一阵,黎风闲终于动了,呼吸节奏不平稳,“好吧。”他慢慢放开圈住叶筝的手,“是有点疼。”
  接着又补充,“但不是你弄的。”
  “有点?”叶筝问。
  “有点。”
  叶筝继续给黎风闲搽药。棉签滑过他肩胛骨上的刺青,想用聊天的方法去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这个纹身有什么意思?流星月亮……设计得挺好看。”
  “就是在我生日那晚,看到了流星。”
  “所以就纹上去了?”
  “嗯。”
  后背有渗出的汗水,叶筝拿干净的棉签一点一点沾掉,“那确实值得纪念。”
  “还剩一点,再忍忍吧,很快就好了。”叶筝涂完最后一处,又按护士说的那样,内层用消毒油性纱布包好,外层再用吸水敷料覆盖。
  做好包扎流程,叶筝将用过的棉签全都扔掉,回来时又把掉地上的毛巾拾起来,“今晚你就在我房间睡,明早我好帮你换药。”
  “我待会儿叫人来把床铺收拾一下。”叶筝找到自己的手机,给姚知渝和费怡发了条消息,说明今晚的事情。
  他打算回一趟片场,趁人还没完全走光,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捞了件外套穿上,叶筝戴好口罩往门口走,头也没回,“你先自己待着,我去找费导她们。”
  然而刚扶上门把,他的衣袖沉沉一坠,被人拉住了,一道闷热的体温笼罩下来。
  黎风闲左手覆上他的手背,小指和他勾缠,然后是无名指、中指……
  玄关处无比安静,只有两个人重合的呼吸声。
  手指一根根扣住叶筝的,“别走,”黎风闲说,“别过去。”
  周遭空气不断升温,因此也愈发的缺氧,叶筝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捏着,好不容易挥散掉的、熏熏然的酒后感又回来了。血管不断收窄、拧紧,在即将变成一团乱麻之前,他声音黯哑,“黎风闲,你知道我喜欢男人,”
  “还总这样对我好,和我对戏、约会、吃饭,甚至住同一家情|趣|酒|店,”叶筝转过身,拉下口罩,笑了,看黎风闲的眼里不知怎么起了片氲|湿的雾,他呼吸着他的呼吸,“现在又替我挡了一次伤,你知道这样对一个同性恋来说是什么意思吗?”
  他微微向前一探,把黎风闲的手按到自己的颈动脉上,“感觉到了吗?这里,在跳。”
  落地窗外风雨如磐,划落的闪电恰似一把妖异不详火,在漆夜中燃烧。像是沉醉到神妙的想象中,叶筝认为自己变成了锦织里、一条细弱的线头,被人捻住最要命的一点往外抽,一层一层抽掉他的皮囊、抽掉他的伪装、抽掉他长久以来被捆绑住的内心。
  欲|望是什么呢?有个声音在问叶筝。他盯着黎风闲眼底渐深的幽光,缄默的注视里传递出某种信号——
  一种不能就此打住的信号。
  还应该说些什么呢?叶筝思考不动了,他只是突然觉得,可能这就是爱了,在一个静谧的房间里,黎风闲站在他面前,而他有了想要亲吻他的冲动。
  极轻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来自遥远的地方,压过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一切又似乎都在加速变快,手机来讯的震动、明暗不定的雷电、雨水滑落的速度,波光之中,他如同一片流浪的树叶,在大海里浮潜,叶筝决意闭上眼,将自己交付给欲|望的本能。
  就在他做好准备的那一刻,搭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向后,一把按住了他的后颈,挟着经年沉积的风雪倾覆过来。
  他先一步吻住了他。


第98章 海底
  拊住叶筝后颈线的手很用力,他被欺身上来的力气压着往后退,脊背咣一下钉上门板,一条腿强势地卡进他的双膝之间,覆上来的嘴唇却柔软极了。
  微凉的触感厮磨着他的唇皮,又很轻地用上牙齿去咬,两具火热的身体紧紧相贴,一种销|魂的、赤|裸|裸的纠缠。
  呼吸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所有神智都飘飘然,如同灵魂出窍的状态。他仿佛延生出第三只眼,于虚空中看见自己正在和黎风闲接吻,他被禁锢在一个极窄的空间里,双手都被拘着,一如被捆住四肢,等待献祭的小动物——
  措手不及,又躲无可躲。
  感觉碾在自己唇上的力度增加了,叶筝奋力张开眼,视线早已洇得不成形,原本按在他颈骨上的手也换了个地方,从他凹陷的背沟线一路滑至他的腰窝。
  然后重重一掐。
  “唔……”叶筝发着抖抓紧了黎风闲的手臂,小腿肚一抽一抽地发软,他觉得黎风闲变了一个人似的,原始欲|望、兽性本能、占有欲、破坏欲,穿破了他精美缝合的皮层。赤露的胸膛抵上来,两道失衡的心跳响应着对方的召唤,扑通扑通,焚起的大火将要烧尽一切,在这熟烫的高温里,叶筝听见黎风闲的声音,潮汐般回流进他的耳朵。
  “嘴张开。”
  嘶哑沉着的一道命令,退无可退的一场困局,于是叶筝只能受命地仰起头,分开嘴。
  唇和舌毫无阻拦地吻在一起。
  似乎又尝到了那股酒的味道,湿漉漉的,带一丝甜,被他们分食着,如同情和欲的催化剂,在他们口腔里肆行无忌地扩散,叫人无条件赴死坠落。
  暧昧的亲吻声渐渐清晰,像一种巨大引力,将两朵承载着风雷电雨的云吸到一起,发出潮鸣一样、金色的颤动。
  就这样,他们吻了好久,吻到叶筝舌根都在发麻,调节机体功能的器官停止运转,在快要窒息的关头,他双手推了推黎风闲,偏过脸,逃命般大喘着气。
  “缓……先缓一缓……”叶筝说。
  “嗯。”黎风闲继续就着这样的姿势去亲叶筝的侧脸和下巴,嘴唇比方才热好多,叶筝又被那高热的气息烫到。
  “别走好不好?”黎风闲贴着他的耳廓问,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下他的耳垂,“你要让一个病患自己待在酒店里?”
  “你看我现在是能走的样子吗?”叶筝让黎风闲卡在他腿间的膝盖顶得站都站不稳。这么亲密的接触,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反应。当他是明知故问,叶筝却也老老实实给出了答案,“我不走。”他左手环过黎风闲的肩,另一只手抚着黎风闲的脸,拇指压着他作乱的下唇,微微拉开一点距离,“轻一点,”叶筝半哑着说,“明天还要拍戏,被他们看见会很麻烦。”
  “嗯。”黎风闲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嘴唇浅浅分开。
  手指头忽然传来一阵湿热的触感,叶筝傻愣愣地盯着黎风闲,柔软的舌尖水涔涔地裹上来,伴着搅动的水声,搭在叶筝侧腰的右手一点一点向下移,扯出他衣服的下摆。
  黎风闲挑起眼看他,深黑色的眼瞳由下而上地擒住他,迎着光,叶筝很容易看清那里面蕴着的意思,他想没有男人会不懂。意识到这是什么,一阵电流打入身体那样,叶筝自觉体内的血细胞在无限膨胀、簸动,堆积出许多荒谬的、乖舛的妄念。
  那道电流推着它们一并往下。
  这感觉真挺糟糕的,叶筝想,还什么都没做,只是舔他两下他就忍不住了。
  数秒后,很轻的金属搭扣声响在越渐猖狂的暴雨里,冷凉的手指握上来,叶筝像被人猛然推进一片海里,只瞬间便沉入海底。
  咸涩的海水漫涌上来,堵住他的口鼻,呼吸不过来之际,有人渡过来一口气,溽热的吻落下来,是勾人心魂的人鱼,还是扼人性命的水鬼……
  无所谓。
  都无所谓了。
  玄关灯光敞亮,叶筝不敢睁眼,脸埋在黎风闲侧颈,眼泪滑落的一刻,他还是没忍住咬上了黎风闲的肩头,像被抽掉链条的水塞,全身力气都泄了个一干二净。
  黎风闲捞过他的腰,将人腾空抱起。
  一步步绕过客厅、沙发、和茶几,进到卧室,里面亮着一盏柔暖的夜灯。黎风闲将他放到大床中央,弹簧床褥承受着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陷进去许多,“刚才吓到你了吗?”黎风闲跪在床沿,抽了两张纸擦干手指,他拨开叶筝的额发,露出他俊美耐看的眉眼,手掌顺势掌住叶筝下颌骨的那道弧线,拇指擦过他湿湿红红的唇瓣。
  “没有。”叶筝摇摇头,他也伸手去摸黎风闲的头发,像摸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的软毛,“我高兴都来不及。”他笑笑,攀住黎风闲的腰,手一下一下抚|弄他光裸的后背,“所以现在能告诉我了么?”他一条腿曲起,手肘撑着床垫,半抬起身,眯着眼,“有外人在会不会很影响你的睡眠?”
  黎风闲压住他那条拱起的腿,身体往下退了一点,抓住叶筝的脚踝。那上面有两个圆形、手术过的疤点,属于温别雨的红绳铃铛忘了脱下来,在凄暗的夜里,一动便是袅袅娜娜的颤音。
  “叶筝。”黎风闲稍微压低身子,昏黝的倒影斜映上墙,他用指腹摩挲着那两道凸起的手术疤,与叶筝对视,“我不正常。”他说,“我有病,要吃药,要定期做心理咨询……”
  “所以呢?”叶筝挺|身去吻黎风闲的嘴角,“你还没回答我,有外人在会很影响你的睡眠吗?”
  四处都是凄暗的夜色,黎风闲看着他,那么亮的一双眼,萤火一样,从灵魂深处燃烧出来,里面陈旧的春光被拆封一般翩然而至,“会”,黎风闲说,“但你不是外人。”他单手解开系在叶筝脚腕处的绳子,随手一抛,铃铛沉闷坠地,被敦实的地毯接住。
  做完这动作,叶筝拉住他的手,带到夜灯最光亮的地方,去看他手背上鳞鳞的疮痕。
  “黎风闲,”叶筝五指与他交扣,扣得很紧,硌得骨头都生疼,他睫羽垂着,说,“你别后悔。”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抬手关闭总控开关,夜灯退潮般熄掉,黎风闲另一只手摸进叶筝后心和衣服之间的缝隙,声线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叶筝,你别后悔。”
  “好,我不后悔。”后背若有若无的触碰逼得叶筝松开手,他转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手往下探,拉链有点卡涩的、一节节解开。
  “别乱动。”黎风闲捉住他的手,用叶筝说过的话提醒他,“你明天还要拍戏。”
  “可你硬|了。”叶筝说。
  “又不是第一次。”黎风闲亲了下叶筝额头,然后从他身上起来,“我去卫生间。”
  “又不是第一次。”叶筝饶有兴会地复述着这句话,他抬手牵住黎风闲的小指,不让他走,“什么意思?”
  “你还对谁硬|过?”
  这话问出口其实挺奇怪的,又不是十五、十六岁青春期的小男孩,一个男人、成熟的男人、前面活了三十年的男人,总不能指望他在没遇上自己之前清心寡欲那么多年吧。
  但叶筝还是控制不住心跳变快,有一把不知所措的、乱套的鼓锤在胡乱敲击着他,藉由窗外那点雾蒙蒙的光,他看见黎风闲笑了一下,像是有几分的无奈。
  蜷了蜷手指,叶筝捏住被子的一角,大脑已经先一步构思出黎风闲可能会给出的答案——
  一种成年人之间依违两可,你知我知的模糊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筝能听到夜风流动的气味,明明窗户都关紧了的,他的目光还是随着那样的味道而移动,着魔一样凝视着黎风闲。
  那么暗的环境里,他却没有放过他脸上分毫的表情。
  毫无预兆的,他的一边耳朵被黎风闲用手掌拢住,沙沙的风声盖过来,隔了一层膜似的,迷蒙中,他的听力集中到另一只耳朵上——
  他听见黎风闲开口了。
  “在你睡着的时候,”紧热的呼吸贴下来,唇|肉与唇|肉短暂相触,又分离,黎风闲静静注视他几秒,揉着他暖融融的耳骨轻声说,“我硬|过很多次。”
  轰——
  叶筝大脑烧焦了,勾住黎风闲的手骤然撒开,干涸的脑中出现好几次他睡醒之后看见黎风闲的画面——
  在情|趣|酒店里、在闲庭顶楼的玻璃房里,黎风闲总是那样深邃地看着他……
  “你……”叶筝惊讶于他的直白,又难为情地吞咽着喉间的赤热,“你……”
  “现在知道了吧。”黎风闲帮他盖好被子,平淡道,“我不正常。”
  “我想过很多很多次,”他侧坐在床边,指节刮了刮叶筝上下滚动的喉结,又流连地摸,把那处摸透了一样,“连什么姿势,你会有什么反应,我都想——”
  “别说了!”叶筝听不下去了,他捂住黎风闲的嘴,周身血液有如火焰聚缩在胸间,“再说下去今晚都别想睡了。”
  “嗯。”拉下叶筝的手,黎风闲答应他,“不说了。你累了就睡吧,我自己能解决。”
  这句话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又或许是紧绷了一天的情绪蓦然松下,积累多日疲怠一起反刍,听着浴室潺潺湲湲的淋浴声,叶筝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叶筝被一阵敲门声敲醒了。刚从床铺上起来,大门咔哒打开。卧室门还关着,可他还是依稀听见姚知渝的声音。
  “叶筝呢?”姚知渝问。
  “还在睡觉。”
  外面似乎因为黎风闲的这个答案而安静下来。
  又过了许久,姚知渝才哼出一声笑,有些倦淡的,“今天剧组停工,下午会有警察过来,你们吃完饭就下来会议室吧,费怡有事问你们。”
  姚知渝也没多留,交代完事情就走了。
  叶筝洗簌之后开门出来,桌子上多了一个塑料袋,应该是姚知渝带来的,里面有两碗粥和两份肠粉。
  这……是知道他们昨晚待一块儿了?
  黎风闲拆着外卖,“想吃哪份?”他问叶筝。
  “我都行,你选吧。”叶筝到他对面坐下。黎风闲已经穿回了他的衬衫,领扣扣到最顶端,周周正正、平平整整。
  怪异的,叶筝还是联想到了很多事情,一种来自荷尔蒙的吸引。他赶紧低下头去掰筷子,两根竹签擦了擦,夹起一块肠粉放入口中。
  吃完早饭,叶筝和黎风闲搭电梯到楼下的会议室,剧组临时租的,里面就费怡和两位穿西装的律师。
  长桌上三四台电脑同时开着,播放不同角度的监控画面。看叶筝到了,费怡招呼他过来,详细问了问昨晚在巷子里发生的事。
  “是这样的,”费怡端着烟灰缸起身,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在你们走的时候,灯光组所有人都还在二楼开会,其他几个小组、包括我和姚知渝都能作证,所以那人戴的应该是假证。”
  “至于他是怎么混进来的,”烟燃起来,一团雾似的裹住费怡,“只能说剧组本身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进|出的人太多了,要冒充工作人员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作为导演,对于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还是要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特别是风闲,没想到会让你受伤。”
  “不是你的错。”黎风闲说,“找到昨晚的那个人了吗?”
  费怡点头,弹掉一截烟灰,“找到了,监控拍到他上了一辆面包车,连司机一块抓了,警方说晚点有结果会通知我们。”
  下午,警察把两位犯人带到案发现场还原事件经过,叶筝和黎风闲也到附近的警局配合做了笔录。
  等所有流程都办理完,太阳已经落山了。剧组专车把他们接回酒店。
  回到大堂,正是按电梯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叶老师!”
  刚转身,一道巨大的人影撞了过来。“叶老师!”荣焕不知道从哪冲出来,带着股冲击力抱住叶筝,“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去医院检查了吗?医生怎么说?”
  “我没事。”拍了拍荣焕的手臂,叶筝被他勒得有点紧,“你别激动。”
  “吓死我了,昨晚我听费导说有变态跟踪你们!”荣焕小狗巡回似的,围着叶筝转了一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妈呀,我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你看我这黑眼圈!”
  还真有两个沉甸甸的熊猫眼。
  想到自己昨晚睡得又香又甜,叶筝心里蛮惭愧,他尴尬地笑笑,“还好昨晚有黎老师在。”他悄悄拽了下黎风闲的衣服,将人攥过来,“要不是他,我可能就毁容了。”
  “毁容?!”两个字,荣焕听得眼睛都直了,“我操!真是疯了吧?这必须得坐牢!坐他个十年八年!”
  “叶老师言重了。”黎风闲看了叶筝一眼,说:“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电梯到达一楼,门打开,荣焕一路拱着叶筝进轿厢,相当的自来熟,“叶老师你住几楼呀?黎老师呢?你们都住几楼?”
  “二十八。”叶筝说。
  荣焕按亮二十八层的按钮,又转头去看黎风闲,“黎老师呢?”
  “我也二十八。”他神色不变。
  “真巧!我们居然都才二十八!”荣焕还在慨叹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缘分,“你们住几号房?”他又问。
  “二八零三。”叶筝维持微笑。
  “诶,这么近?那黎老师住几号房?”
  黎风闲:“二八零四。”
  “哦哦,”荣焕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我就在你们隔壁,我住二八零二。”
  电梯到二十八楼停下,荣焕又贴着叶筝的肩膀走,黎风闲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长长一条走廊,没有监控,也没有第四个人。荣焕还在叽叽喳喳说着昨晚的事情。趁他不注意,叶筝一只手向后,手背轻轻撞上黎风闲的,接着是中指和无名指的相扣,指尖泛着一点浅淡的暖。
  “我到啦!”经过二八零二号房,荣焕停下脚步,似是认真地问,“叶老师,我今晚能过来找你玩吗?”
  拉着叶筝的手一顿,随后一根手指揉开他半阖的掌心,顺着掌纹轻轻挠了两下。
  叶筝被黎风闲挠得有点痒,想抽回手,却没能成功,于是那点浅淡的暖慢慢被他的紧张蒸得潮热,一点汗湿的淋漓,让他们的手心贴得更近。
  “叶老师?Hello?”荣焕歪了下头,右手在他眼前上下晃动,“你没事吧?”
  手心又被人勾了下,叶筝这才清醒过来,还好荣焕不是一个懂得看眼色的人,他对荣焕露出一个脸不红气不喘的笑,“没事,但我今晚没空,改天再说可以吗?”
  “好啊,那你有空了记得找我!”荣焕刷卡开门,正要回头,黎风闲斯斯然放开叶筝的手。
  荣焕还是那样单纯地看着他们,“那叶老师、黎老师,晚安!”


第99章 浮靡
  送走了荣焕,叶筝刷开自己住的那扇门。他旁边就是二八零四,没记错的话,那原本是姚知渝住的房间。
  看来黎风闲和姚知渝私底下换了房。
  推开门,叶筝看黎风闲还站在廊道,望着二八零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叶筝转过身,背抵住门,右手自遣似的转着那张白色的房卡,“你要进来吗?”
  收回视线,黎风闲轻轻一点头,跟着叶筝回屋。
  这一层都是高级套房,每一间房都分隔出客厅、卧室和餐饮三个区域,自带一个开放式的厨房。之前小羊为了能在这里做饭,从家里带了不少调味料和佐料过来,姜葱蒜各种酱醋油盐都整齐码放在水槽边。
  冰箱里有小羊妈妈包的饺子和云吞,都是素馅儿的,考虑到黎风闲还带着伤,得吃清淡点,叶筝烧了锅水把饺子全下下去了。
  黎风闲就在吧台后面看他煮饺子。几分钟时间,饺子全浮上来了,叶筝用勺背将它们搅开,又盖锅闷了半分钟才盛出来。他给自己那碗加了一圈醋,黎风闲那碗则干干净净,一点调料都没有。
  看上去也太寡了点儿。
  叶筝倒掉锅里的水,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问:“要不我给你煎个蛋?”
  “不用了,就这样吧。”黎风闲拿起吧台的杯子喝水。
  “还是煎一个吧。我想吃了。”叶筝翻出架子上的平底锅,搁电磁炉上烧热。
  等叶筝弄好鸡蛋,晾桌上的饺子也不烫了,正是能入口的温度。
  坐高脚椅上,叶筝舀起饺子吹了吹,眼睛不知道怎么跟中邪了似的,一直往黎风闲脸上瞄。
  他们在闲庭不是没有面对面吃过饭,非要算,其实他们同桌吃饭的时间一点儿也不少,每周都有那么好几次。
  那会叶筝也会像现在这样偷偷去看黎风闲,再用夹菜和盛汤的时机磊磊落落地览上几眼,饱一饱眼福,但大多数时候都保持在一个很克制的范围之内,不会显得越界和冒犯。
  可今天不一样。
  大约是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了,一切都变得不那么可控,仅仅是身处同一个空间、吃同一道菜,都能让叶筝油然生出一种莫大的满足。如果说他的表达能力限制了什么,那一定是他爱上黎风闲的感觉。
  说来也挺奇怪的,在大多数仓促又单调的生活里,人可以表现得无情又健忘。大约是活在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圈子里,巧言令色往往都包装着一个锋利的概念,因此爱的背后也都附藏着条件——
  比如某男星和某影后的婚姻其实是一场资源交换;某某歌手看似尽心尽意策划的婚礼不过是一场炒作。
  这让叶筝想起段燃以前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全世界都会背叛你,唯独银行账户里的存款不会。”
  或许是见证过太多不纯然的爱,叶筝忽然很想知道黎风闲为什么会喜欢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又看中了他身上的哪一点?
  “叶筝。”像是听到了他内心的想法,黎风闲放下勺子,叫他一声,“有问题可以说出来。”
  “呃……”这里没有镜子,所以叶筝大概率不知道自己脸上的颜色都够他开一家染坊了。不过黎风闲都这样说了,就当是他的求知欲在作怪,他也学着黎风闲那样放下餐具,缓缓一个吸气,感觉胸口有些发胀,才问出那句话来,“虽然听起来可能有点矫情,但……就是、那个……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问完之后的几秒钟,叶筝完全不敢去看黎风闲,他煞有介事地翻过吧台上的水杯,拿茶壶慢慢悠悠地往里倒水,到水快满出来的时候,黎风闲说话了。
  “很久以前。”
  很久是多久?叶筝还想这么接着问下一句,可很不巧,他电话响了,来电显示:费怡。
  叶筝只能中断这个话题,接起电话。
  “费导?”
  “你现在有空吗?”费怡问。
  “有,怎么了?”
  “下来会议室,有些剧本上的事情要通知你们。”
  “好。我这就下来。”
  挂断电话,叶筝从椅子上下来,对黎风闲说,“费怡有事找我。”
  “你去吧。”黎风闲将空碗都叠到一起。
  重新穿上外套,叶筝拿起手机绕过吧台,临走前他看了眼黎风闲独自收拾碗筷的背影,又没忍住折了两步回去,拉过黎风闲的手臂。
  黎风闲还端着碗,“漏了什么……”
  话没能说完,叶筝亲在了他的唇角。
  很轻一下。叶筝抓了抓发烫的脖子,手插回外套兜里,不是很熟练地撂下一句“等我回来。”
  下楼到达会议室,叶筝刚敲开门,费怡就看了过来,随手一指,“坐吧。”
  长桌上还有半份没吃完的外卖,看费怡还在处理电脑上的文件,叶筝也不敢出声打扰她,就在一边安静地坐下了。
  没几分钟,会议室里又来人了,顾明益、岑末、几个灯光助理,还有殿后的姚知渝。等所有人都找好位置坐好了,费怡才抬头去看他们。“是这样的,明、后两天的戏我们重新调了下时间,”她起身到打印机旁拿出修改过的日程通告,递给就近的叶筝,“剧本也有一点小改动,主要是温别雨和简昔年的对手戏。”
  叶筝把那叠通告往下传,传到岑末手里的时候,她夹着笔晃了晃,似乎有些意外,“我和叶筝的对手戏吗?我记得我俩的戏一共没几场吧?有什么要改的?”
  姚知渝从文件夹里拿出两页纸,“新改的在这儿。”
  岑末蛾眉轻蹙,接过那两张纸来看,半晌,她没好气地笑一声,“这有什么改的必要吗?就两三句台词?台词也过不了审啊?”
  “上面说影响不好。”姚知渝平淡道。
  “行吧。”甩下新编的剧本,岑末脸上露出几分讥讽,“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
  看完这份新编的剧本,叶筝倒是很能理解岑末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原作里的简昔年是个敢作敢为、大大咧咧的富家千金,本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现在台词一改,属于简昔年的那份豪爽就没那么直观了。
  “好了。”费怡点了点遥控器,幕布上投影出一份资料,“因为昨晚的事儿,我们对进出片场的工作人员有了新的安排……”
  这会一开就是三个多小时,散场时都快十点半了,个个都在捶腰捏背的,姚知渝点开外卖软件,敲敲桌子,“我请大家吃宵夜吧。”
  听闻此话,几个灯光组的年轻人领头鼓掌,“谢谢姚总!”
  “姚总大气!”
  “好吧,”顾明益也跟着拿出手机,“那我请大家喝点啤酒。”
  “你们好吃好玩,”岑末挎起链条包,指指自己的眼周,“我要回去睡美容觉了。拜拜。”
  想到屋里还有个人,叶筝也无心留下和他们一块儿宵夜,他替岑末拉开会议室大门,向众人交代一声有事要做,便和岑末一起离开。
  进了电梯,岑末按下三十层的数字。怕被狗仔拍到,他们男女都是分开楼层住的。大概是真的累极了,岑末挨着厢壁呵欠连天,“困死了,”她说,“明天一早还有我的戏。”
  叶筝笑笑,“辛苦,听说你今天还去了P市站台?”
  “是啊,”岑末勾了勾她的链条包,“就这牌子,一个快闪活动,人老板专程从意大利飞过来,不去也不行。”她眨眨眼,像是强行打起精神,又问,“对了,你和黎老师没事吧?”
  “他受了点伤,我没事。”叶筝说。
  “怪吓人的,剧组里居然闹这种事,”岑末打了个寒颤,“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会是星航搞的鬼吧?”
  “谁知道。”叶筝盯着数字显示屏。
  抵达二十八楼,电梯开门,岑末和他挥了挥手当说再见。
  回到房间,叶筝脱下鞋子往卧室里走,外套随便卷了卷扔尾凳上。电动窗帘拉了一半,玻璃上有淡淡的水印,模糊扭曲了这一室的光景。黎风闲在窗边接电话,灯开得非常暗,叶筝自觉地放轻动作,拿起毛巾和睡衣进卫生间洗澡。待他洗完出来,吹干头发,黎风闲也挂了电话。
  打开抽屉,叶筝把昨晚买的烫伤膏拿出来,“我帮你换药?”
  “好。”
  黎风闲脱掉衣服,到床边坐下,叶筝轻力撕开黏他背上的敷料和纱布,那些囊状的水泡里面蓄满了组织液,像是随时都会撑破那块膜。如果这些水泡长在叶筝自己身上,他应该会一个一个把它们挑破,不过昨晚的急诊医生说了,直径小的水泡没必要去戳它,过个五六天自然就会消下去。
  回想起昨晚的经历,叶筝还是觉得心里发憷,沾碘伏的手都有点不稳,“黎风闲,”他抿了一下嘴唇,“以后不要这样了。”
  “不要让自己受伤。”叶筝说。
  “可我也不想让你受伤。”黎风闲转过身来,深深的、眼里有一种看不透的情绪。
  叶筝将他按了回去,继续拆纱布、上敷料,好一会儿,事情都做完了,他才说,“那人是冲着我来的。要担也不应该由你来担。”他弯身去扔纱布,正要把桌子上的棉签清理一下,腰上突然环来一只手,将他往后一带,摔到床上。叶筝一点防备都没有,手里还拿着两根用过的棉签,甚至来不及叫出声就倒在了柔滑的被褥中间。
  “你干嘛?”感觉到黎风闲压上来,又开始亲他的脖子,叶筝用另一只没拿棉签的手紧了紧衣服领口。
  “想亲你。”黎风闲在他耳畔说。
  “你……”耳朵又不争气地鸣起了鼓,揪领口上的手好像也没多严防死守,黎风闲轻轻一拉就松开了。叶筝觉得自己挺没原则的,至少在黎风闲面前是这样。“……别留印子,”他转过脸,棉签随手扔地上,手搭到黎风闲脑后,认命道,“别留在脖子上。”
  于是第二天,叶筝为他的狂妄感到后悔。
  印子确实没留在脖子上,刷牙时,叶筝对着镜子撩开了浴袍,嗯,身上也挺干净的,就算剧组临时起意让他脱件衣服也不会露一丁点的馅儿。
  吐掉嘴里的泡沫,又用凉水洗了把脸,叶筝才敢低下头去看他的大腿。
  两边腿|肉有被手指掐过的淤痕,这还不是最荒诞的——
  他的腿心,越往中心靠的地方才是重灾区,几乎全是深深浅浅的吻|痕。
  先是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惘然——
  昨晚换的那条睡裤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睡裤里面那条也不见了,总之他醒来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浴袍,底下空空如也,带子也跟没系差不多——
  好几秒后,几帧浑沦、浮靡的画面直冲上脑——
  接着他又避无可避地想起许多细节,想起他的腿是怎么被抬起、折高,想起那张好看的脸是怎么一点一点地亲他、咬他,要不是他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想到那人的嗓子也很金贵,不该用来做这些事……那他可能今天连床都下不了。
  “醒了?”黎风闲打开卫生间的顶灯,“怎么不开灯?”
  叶筝慌手慌脚地把浴袍重新裹好,“忘了。”
  黎风闲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将手里叠好的衣服递给他,“穿上吧,别感冒了。”
  昨晚没羞完的劲儿这会又冒出头来,叶筝一把抓过他的衣服,将黎风闲推出了卫生间,“我要换衣服了!”
  啪地甩上门,叶筝翻了翻他的那叠衣物,衣服裤子都有了,但最重要的那件还是没有。
  叶筝往脸上泼了点水,又将门重新拉开一道缝,胳膊伸出去,语气有点恼 ,“还有呢!”
  手里这才被人不慌不忙地塞进一团布料。
  ·
  叶筝准时回到片场,因为有了那晚的事情,进出那栋房子的工作人员明显少了许多。
  上回那场戏还没过,今天还得接着拍。
  遗憾的是今天是个大晴天,和那日的天气对不上,需要道具组接水管来安排一场“人工降雨”。
  上到二楼,叶筝听见费怡正在安排清场的事宜。
  “A team B team全撤到二号房,对,张汶,你过来一下,”费怡拿着对讲机,指挥几个人把监视器搬走,“这边的东西全都不要,就留两台手持。”
  叶筝小心避过地上的电线,走到费怡身边问,“费导,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有。”费怡也刚巧缺个跑腿,“你帮我把姚知渝叫过来,他在天台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好。”
  走楼梯上了天台,到处都乌烟瘴气的。拍戏租来的老房子,不知道经手了多少个剧组,一直没人打理,顶楼上放着很多建筑废料和破水管,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好找。叶筝只能隔着相当一段的距离叫了声蹲在地上的姚知渝,“姚编,费导有事找你。”
  “哦。”姚知渝掐灭了烟,看了眼叶筝,问:“怎么是你?她助理呢?”
  “可能有事在忙吧。”
  姚知渝越过一地的脏乱回到室内。两个人安然无话,并排下楼。
  这种围绕在两个人之间、不妙的凝寂让叶筝心头打鼓。姚知渝从来就不是个少话的人,但这几天见了他总是莫名的安静,自从那天在KTV出来以后就这样了。快要到二楼的时候,叶筝捻了下手指,回过身问姚知渝,“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姚知渝静静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叶筝低声道,“但我不希望和你有什么隔阂……”他又努力笑了笑,“如果心里有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姚知渝扬了下眉毛,靠到栏杆上,似是对他的这番话感到吃惊,“我还以为你能忍着不问,或者让黎风闲来问我呢。”
  “我不会。”叶筝说,“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好吧。”姚知渝也笑了下,“其实我对你没什么意见。”他摁着一个塑料打火机玩儿,“我也不歧视同性恋,我只是觉得,你居然能让我那无性恋的哥们儿谈上情说上爱了,还挺有意思。”
  叶筝:“……”
  行吧。
  “黎风闲吧,”姚知渝望天长叹,“我和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朋友,还真没见他对谁有过意思。他这人有很多话只对他那心理咨询师说,所以实际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点了点自己胸口,“尤其是这里的事。”
  走下几层楼梯,姚知渝收起打火机,站到叶筝旁边,“我也算他半个娘家人了,别的话我不会多说,更不会来拆散你们。”
  他拍拍叶筝肩膀,“我只想说,谈恋爱嘛,讲究的就是一个‘谈’字,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楼梯口有结伴的工作人员经过,姚知渝也不再和叶筝多聊,摆摆手就拐下了楼。
  听完这话,叶筝怔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跨了几步下去跟上姚知渝。
  “姚知渝。”叶筝叫他的全名,而不是那样规矩地叫他姚编、或者姚总。
  “嗯?”姚知渝转身看他。
  “谢谢你。”叶筝说。


第100章 这样
  开拍前十五分钟,费怡让叶筝在标好记号的地点走位。因为拍摄过程需要用到长运动镜头和低机位仰拍,费怡多花了点时间和叶筝熟悉运镜。
  等摄组将不必要的脚架、道轨清空之后,这场戏正式投入摄制。
  摄像机红灯转动。
  手摇镜头近身追踪着叶筝,光和影子两位一体,不断绞缠分裂。灯光师挑着的光源加装了柔光箱,伞形灯罩投射出来的光柔软旖旎,而固定在另一侧的面板灯也添加了一层橙红的滤色片——
  这让本身就有潜影般、昏沉的环境更显缱绻。
  片场所用的显示器不如大荧幕那般清晰,记录下来的画面有轻微的摇晃,带一点律动,如同一只鼓着肚皮的金鱼。
  姚知渝拄着脸,坐在监视器后,没带耳机的半边耳朵听到背后有响动,伴着几声很狗腿的,“黎老师好。”、“黎老师您坐我的椅子吧”,他灭掉手里的烟,把耳机摘下来,斜黎风闲一眼,“来了?”
  “嗯。”黎风闲在他旁边坐下,接过丁辰递上来的耳机,“谢谢。”
  “嘿嘿,不客气。”丁辰笑得殷勤。
  “出息。”姚知渝手一伸,掐了丁辰一把,“你要不给他当助理算了?”
  “不嘛,”丁辰干脆抱住姚知渝的手,仿佛在撒一种很新奇的娇,“黎老师又不给我开工资。”
  两个人一唱一和,逗得后排几个姑娘哈哈直笑。
  他们这一桌比较随便,坐的都是造型师、摄助和场务,没有监戏职责,聊聊天扯扯皮也没什么大影响。真正盯戏的人都在另一桌,有张副导演、美指、灯光和制片把关。
  带上耳机,黎风闲听见费怡喊停的声音,“叶筝,还是那个问题,你不够投入。”戴着几十斤重的设备,她气不带喘的,“想想我上次跟你说的话。”
  “能给我两分钟时间吗?”监控画面里,叶筝扶住了费怡,“两分钟就好。”
  “Ok。”
  “这不行啊,还没开窍。”姚知渝敲了敲手机,姿态很放松,“要不把顾明益叫下来?他挺有拍这类戏的经验。”
  “哎哟,真的吗?”一个后勤女生在笑,“那有好戏看了。”
  “真的。再NG三次估计费怡也要去喊顾明益了。”姚知渝往黎风闲那边看,有一种春风拂面的亲切,“你觉得呢,黎老师?”
  “你们决定就好。”黎风闲措置裕如,“我不懂电影。”
  “那再等等吧。”回答完,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姚知渝朝黎风闲翻了下眼睛,用口型骂他,
  装。
  场内休息调整结束,“第二十场一镜六次!”场记打板,手持的A镜开始运作。
  “……眉梢青未了,箇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叶筝对于唱戏部分的情绪和技巧掌握得越来越熟练,姚知渝一个从出生就开始听戏的人也找不出几个可以挑刺的地方。专业程度虽然比不上黎风闲,但看他那样子,姚知渝知道他是满意的。要有意见他这边早叫停了。
  道具组准备的雨水很逼真,泼洒一般从楼顶浇下来,把曲斜的柳叶枝条都砸得恍恍荡荡。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叶筝右手抵上镜子,鞋底摩擦着上了蜡的地板,吱一声——
  阖上眼,他想象自己走进了一个濡湿的梦,没有镜头、没有导演、没有戏外观影的人,他告诫自己要走深一点,走得再深一点,让雨变成浪,推着他往最不透亮、最昏聩的地方走去。
  磅礴的雨声、很重的两记闷雷,鼻间有一股微甜的香水味,手,对了,还有一只手,冷而有力地抓住他,赐予他,又慰|藉他。脚下的浪头越来越大,打在他腿上、膝上,最后冲腾上腰,浮晃着、涌沓着,脚上的铃铛如空谷之音低回地钻进他的耳道,是种子发芽的声音,之后是生长,盛放,以及枯萎。
  房间四下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窗纱吹起又回落,像一张漂亮翻动的大旗。窗棱夹角留有一道空隙,能看见外面水雾重重的天色,整个秋天的树梢都被人工降雨给坠低了、压矮了,金黄色的叶面水光闪烁,是一笔渗进天空和暴雨的颜料。叶筝软坐在地,看着那样的景色,一滴泪隐然滑落,没由来掉落的盐分,在他脸上凝结、蒸发,周而复始。
  没人喊Cut,但导演桌的各位都把耳机摘了下来,长吁短气的,“终于过了。”张汶说,“Alice,给我来瓶可乐吧。”
  脱下设备,费怡把斯坦尼康交还给摄助,她向后打了个手势,阻止那几想上来帮叶筝补妆的造型师,“你们等会儿再过来。”
  “好吧。”Linda又把粉饼塞回袋子里。
  房门打开,尖冷的风灌进屋,把叶筝身上的汗吹成了针,从额角到脸颊、到颈项,外露的皮肤被刺得发麻,水一滴滴地淌进衣领。
  叶筝似醉似梦地找回自己的视线,灯罩已经被工作人员撤下了,刺目的白光下,他隐隐看见一个轮廓从屋外走进来,走出他的梦境,一路来到他面前,为他挡住那一道眩目的光。
  用手背擦干脸,叶筝问:“你……怎么过来了。”
  黎风闲向他伸手,“先起来。”
  在眩目的光下、尖冷的风中、他空了好几拍的心跳里,叶筝握住黎风闲的手,借力站起身。
  费怡这才转过来看他一眼,卷走助理拿着的分镜稿,说:“休息十五分钟。”
  叶筝将黎风闲带回了房车。
  沿路见到不少工作人员,尽管没人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妥,但叶筝的肾上腺素还是遏制不住地激升,心脏亢进地敲在他额头的血管里,咚咚,咚咚。
  房车是艺人休息的地方,都停在片场空地,拿钥匙打开车门,叶筝跨步进去。
  里面有一张单人小床和简单饮食的地方。叶筝翻出杯子接水喝,他快渴死了,一杯水还不解渴,正想接第二杯,杯子放饮水机下,在按出水键,下颌忽然被人用手拗了过去,唇瓣柔热地含|住他的。
  门只是掩着,没有锁,叶筝能清楚听见工作人员的交谈——
  晚上吃什么,几点能下工,我架子呢、我架子去哪儿了。
  黑灯瞎火的一间房,他被黎风闲压在洗手台上,一个环抱搂住他,那么用力,撞得杯子里的水都晃了出来,打湿叶筝右手。房车不断有人经过,嬉笑带闹的,影子从门底下的缝隙中穿进来,又闪出去,光影若明若昧地移动着,叶筝微微仰头,他用干净的那只手按住黎风闲的胳膊,耳畔是密密啄啄的水声,滚翻上来的热意几乎要扑了天。
  这太刺激了点,门随时都有可能被推开,但他们还是乱糟糟地亲在了一起,还有点意犹未尽的,谁都舍不得先放开。
  “诶,叶筝呢?”不远的地方有人问。
  “上了房车,和黎老师一起呢。”
  “哦哦好,谢谢啊。”
  那脚步鼓点一样靠近他们,一步两步,走下台阶,然后是一段沙沙的砂石路,叶筝身体后撤着,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却换来更加要命的钳制。
  叶筝睁大眼,那人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到能听见他手上钥匙串晃啷晃啷的声音!
  笃笃——
  那人敲了敲车门,“叶老师在吗?”
  黑色的人影就停在他们车门前。
  大概是没等到回应,那人接着再敲了两下门,带得钥匙串又晃了两声。
  “叶老师?”
  这一声叫得叶筝全身神经乱跳,他手一抖,立边上的水杯被他推倒了,咣一下滚到地上。
  “嗯?”外面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动静,语速变快了,“叶老师?叶老师你没事吧?”
  那人不知是着急还是什么,手已经摸上了锁,有两下很清晰试锁的声音。
  完了。叶筝只来得及闭上眼,就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黎风闲咬了他一下,松开怀抱往后退一步,椅在餐桌,慢条斯理地拿出手机看消息。
  来的人是其中一个场务,寸头学生脸,看起来年纪不大,他看了看双手撑在桌上喘气的叶筝,又看到叶筝脚边哗啦啦滚着水的杯子。这、这一看就是吵架现场——
  人证物证俱全。
  一个看起来挺淡定,其实手都绷出了青筋,另一个红着脸大喘气什么的……根本不能细想。
  但两个人无论谁他都得罪不起,手上任务又不能丢,他只能佯装开朗地笑笑,“那个,叶老师,有件衣服需要你来试一下……”
  “好,我等会儿过来。”叶筝拾起杯子,重新搁到饮水机底下。
  “那……叶老师、黎老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场务直接一个甩身溜没影了。
  终于,又一杯水见了底,叶筝拿纸拭去桌上的水渍,“黎风闲。”把纸团扔进垃圾箱,叶筝转过身去捏黎风闲的脸,“我要被你吓死了。”
  黎风闲任他扯着脸,眼睛垂下来,露出月牙一样的双眼皮褶,眼睑处有点薄薄的红,叶筝看了一会儿就放手了,又觉得老天真挺会做人的,能让一张脸结合的那么好看,而这份好看甚至独属于他。
  “说吧,什么事。”叶筝退回饮水台。
  “我晚上要走了。”黎风闲抬手拿掉叶筝脸上的一根睫毛。
  “那……有事你就走吧。”叶筝也摸了下唇上花掉的妆,“我这几天戏都排挺满,你要留下来我也没时间陪你。”
  有几秒的沉默,然后黎风闲问,“就这样?”
  怎么会这么黏人呢。叶筝想笑,又凑上去亲他一口,“就这样吧,我也要去工作了。”


第101章 墓园
  河岸边。
  “你过年回家吗?”温别雨问。
  “现在问过年是不是有点早?”周海笑笑。
  “早吗?”像是在仔细思索这个问题。片刻后,温别雨认真给予结论——
  “也就两个多月。不算早吧。”
  落霞之下,河堤边的蒲草都焦黄了,两个捉鱼的小孩拿着捞网在奔跑玩闹,水光粼粼地闪在他们脸上,带着脚下稀零的几根草一块漾起来。
  周海走到一个光线极佳的位置停下,放目望向对岸的两个大烟囱,回问温别雨,“你呢,你过年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被风吹得一哆嗦,温别雨双手塞进袄子里取暖,“可能就留在戏班吧。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那多没意思。”周海扭头去看温别雨,半张脸浸在秋阳里,透出一点淡橘色的光,“要不,你跟我回家过年吧。”
  一阵风经过,温别雨略有些长的发丝跟着摇荡,画面定格在他略显惊讶的脸上。
  十一月下旬,气温已经开始冷了,服装助理带一张保暖毯上来裹住叶筝,领着他往挡风棚后面走,“这里风大,叶老师小心吹感冒了。”
  “谢谢。”穿过两个临时拉起来的活动帐篷,叶筝站到导演桌旁边看回放。
  这场戏他们拍得比较紧,有好几个特写镜头,又要保证光线和日照弧度的一致,于是他和顾明益在河边站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吃的旱风都快把喉咙刮冒血了。
  导演能把他们叫来看回放证明这条戏已经过了。熬过最难熬的时刻,叶筝这才找到一瓶水来喝,听费怡和制片主任讲说接下来的行程。
  “是这样的,到了U市之后,会有赤崖的随行摄影师跟组,他们打算给《幻觉》的摄制过程出个幕后纪录片。”制片主任分了两张纸给叶筝,“这是拍摄时间的安排,不会二十四小时跟拍,你可以放心,主要是拍一些片场的原生态,太私人的内容也不会放进去。”
  “好。”叶筝接过来看。
  费怡又说:“之后是闵岭村那边的戏,我们已经和村子里的人沟通过了,会腾出几间房子给我们,但卫生条件可能不太好……”
  过两天他们要飞U市取景,一条不算太偏僻的农村,叫闵岭村,剧组已经和车队联系上了,部分工作人员明早就会启程出发。制片主任看叶筝孤身寡人的,就问他需不需要安排个助理过去。
  “刚毕业的小伙子,挺老实的。”制片主任点上烟,“正好你那助理不是出去读书了嘛,多一个人帮忙也好。”
  都这样说了,叶筝也不好多作推辞。他们要在U市待半个多月,又是农村地方,多一个人帮忙没什么不好,而且叶筝知道,制片主任那样安排,不是因为体贴,是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到时候拖慢剧组进度,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好啊,那麻烦你们了。”放下水瓶,叶筝笑着答应。
  制片主任手脚很快,马上将那人的联系方式推给他,“晚点我让他给你打个电话。”
  手机叮咚收到消息,叶筝拿出来看,好大一个聊天框,全是那助理的个人资料,姓名出生身高体重,哪所大学毕业、有什么个人技能、工作经验如何如何,几乎是一张很完整的履历表。
  “那就谢谢陈哥了。”叶筝说。
  小羊是前两周走的,叶筝亲自送他去机场,小羊全程叨唠个不停,要他多吃点饭、注意休息,都是些老生常谈,不觉烦似的,小羊真给他列了个表,掏出来整整三张A4纸,双面打印,用信封装着,写的全是注意事项,连哪件衣服不能用洗衣机洗都标出来了。
  叶筝掂了掂那几张纸,有种无计可施的好笑,“你是我的助理,不是保姆。”
  “保姆就保姆吧,我认了。”小羊吸吸鼻子,声音越来越小,“给你当保姆也没什么不好的,谁家保姆有我这么高的工资……”
  国际机场,游客往来如梭,叶筝陪着小羊到安检口,拿护照的时候小羊已经哭没声儿了。那么壮的一个男人,哭得跟个漏水的管子一样,途人投过来好几种不同的眼神,好奇、惊疑、探察,但小羊好像全然感觉不到,他说,他其实不难过,一点都不难过,明明是件开心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哭了。
  他还说,叶筝,我假期一定会回来找你,一定会。
  队伍即将排到他们,叶筝拉下口罩,向小羊伸手,痛快地拥抱住他。
  送别也许是一件难事,叶筝只能告诉自己,尽可能完好无恙地完成它,不然小羊上了飞机也还是会放心不下他。
  之后的拍摄行程不算紧迫,但叶筝还是提前一天飞抵了U市。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回来,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竟然变得这样陌生。街景翻新、高楼丛立,经年阔别,小时候经常光顾的那家街边小店变成了一家连锁超市,要不是有导航提醒,他都要认不出这条街了。
  黑色的SUV上,司机掌着方向盘,问叶筝,“还需要买点什么吗?”
  “不用,够了。”看着邻座上放着的白菊花和两瓶矿泉水,叶筝用手指勾了下花瓣,有刚才店员喷上的水,冷冷润润的。
  “叶先生,晚上我大概几点来接你呢?”司机又问。
  “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叶筝就行。”
  司机是剧组给他新安排的助理,名字叫全风,身材只有二分之一个小羊那么宽,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圆框眼镜,瘦瘦矮矮,有点孱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晚上你就不用来接我了,”叶筝说,“我自己叫车。”
  “这……”全风支吾。
  “没事,我回自己家,明天不会迟到的。”叶筝对他笑道,“我已经跟费导说过了。”
  “那好吧。”全风一张脸板得认真,像是怕冷落叶筝,又继续找话,“您家是在U市吗?”
  “是啊。”叶筝盯着窗外,“但很久没回家了。”
  笼统几公里的路,也不是高峰时期,开起来很快,车停在一座公共墓园的对面。
  叶筝抱起花扎和两瓶水下车。
  这地方倒是没怎么变,空气里还是有一股熏得人作呕的泥土味。两边树木行列整齐地排着,风一片片带过树叶,让它们响起来像贝壳。
  走上三层阶梯,叶筝停到一块墓碑前,拧开一瓶矿泉水,把花枝插进去。开得很灿烂的两束花,逗了下花瓣,叶筝将它们放到水泥地上。
  周围打扫得很干净,没有杂草和碎石,他又抽出一张纸仔细擦拭墓碑上的遗照。那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笑得很有感染力,是从一张生活照里截取下来的,照片里的男人手持一台现在看起来很古老的相机,正对着镜头开怀大笑,背后是一重重的云海——
  在一个无垠的悬崖边拍下来的照片。
  他父亲曾经是一位很出色的摄影师,为了本职工作,涉足过不少危险地带,而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喜欢组建乐队、喜欢周游列国、喜欢极限运动,在那个年代被冠为疯子一样的存在。
  “爸,我算不算继承了你想当歌手的遗志呢。”叶筝打开另一瓶水,浇了一半到地上,冲照片上的男人笑了下,“我听别人说水是有记忆的,所以你可不能不记得我。”
  他曲下右膝,一条腿跪在地上,将墓碑两侧都重新拭擦一遍,“爸,我其实过得挺好的,”叶筝说,“你多照顾照顾我姐和我妈……”
  和叶远山说话的间隙,叶筝感觉到一种午寐般的平静,抬头看,前面是一列缩小的山脉棱线,黄昏溶进了天空和山巅之间,像一抹亮橘色的火光。
  聊着聊着,叶筝居然忘了时间。直到听见后面有行人走路的声音,叶筝才想起要让道。
  直起身的那一刻,脚底像踩进了棉花团,腿麻得不行,大概是蹲太久,身体一个打晃,恰时撞到经过路人。
  他转身道歉,“对不……”
  同时与那人对上眼,嘴只来得及张到一半,便再也发不出声。
  还是段燃先反应过来,勾下墨镜来看他,“这么巧?”
  “要是在别的地方巧也就算了。”看到段燃夹着和自己的同款白菊花,叶筝想了想,还是挑着词问他,“你……也来这边?”
  “嗯。”段燃摘下墨镜揣兜里,走到叶筝的右手边,和他相隔两个位置,“我哥在这儿。”摆下那捆菊花,段燃开始清理地上的碎草。
  叶筝给他拿了张纸巾,低头时不小心看到墓碑上的信息。
  梁煜,二十四岁。
  一个过分年轻的年纪。
  和段燃有限的接触里,叶筝从未听他主动提起过自己的家人,更别说一个和他不同姓的哥哥。
  八卦记者总爱写段燃的出身,高知父母、定居海外,一家人幸福美满,能扒的都给扒出来了。狗仔从来不是什么有职业道德的人,要是段燃有一个这样的哥哥,想必早已被搬出来当杂谈。
  可叶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报道。
  接过叶筝递过来的纸,段燃擦了擦被杂草割红了的指缝,“不是亲哥。但他们一家人养大了我。”
  “段燃。”像是明白到什么,叶筝侧过头去看段燃。
  段燃对他笑,没一点苦涩和即将揭露秘密的隐秘,他笑得心照不宣、那么的洒脱,“我的名字、背景、学历,全是假的。”
  “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段燃将拔下来的草和纸团揉到一起,然后笑容一点一点落下来,压平他的唇角。或者是感觉到叶筝的不自然,段燃转头看回墓碑上的照片,就这样注视着上面的人,说:“别紧张,我不会在这里和你玩交换秘密的游戏。”
  “所以你叫什么?”隔好久,叶筝问他,“真名叫什么?”
  段燃沉默须臾,又很淡地笑了笑,不知是真是假地说,“真名太土了,不告诉你。”
  “梁二狗?”
  “是土,不是村……”
  “有区别吗?”
  “当然有。”段燃说,“不用故意逗我开心,你不适合做这样的事儿。不过隔这么远都能碰见……”拉了下手上的皮筋,啪一声回弹,段燃抬头,指指地看向叶筝,“说明咱俩还是有点缘分在身。”
  时间在这种时候总是过得很缓慢,叶筝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观察段燃——
  观察他瘦了许多的身形、观察他手背上的两道针口、观察他连日积攒下来的黑眼圈。
  段燃似乎有意遮掩这些痕迹,所以他穿了件肥厚的羽绒服、所以他说没两句话就会不自觉地去扯袖子、所以他就算是天入夜了也要带一副墨镜。
  这时,叶筝手机响,是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家。
  “快了,刚才遇上了个朋友,多聊了两句。”叶筝道。
  “什么朋友呀?”叶母问他,“要不带回来一起吃饭吧,我做了好几个菜呢。”
  叶筝看了段燃一眼,“我问问他吧。”他小臂碰了下段燃,“我妈问你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哦?”段燃将羽绒服拉链拉到顶,“我去是不是不太好啊?”
  “没什么不好的,就我和我妈两个人,她做了好几个菜,我俩吃不完。”叶筝往下走了两步,看段燃没跟上来,又回头问,“你来不来?我叫的车到了。”
  “就你们母子是吧。”段燃视线落到远处,的确有一辆车停泊在门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他笑着跟上叶筝,一手勾过他的脖子,“让你见识见识我的食量。”
  叶筝一家人住在一座新建成没多久的公寓区,四百平的大平层,叶筝去年给母亲买的房子。本来叶母和叶笛死活不愿意搬家,后来住址不知怎么泄露了,总有粉丝半夜蹲守在她们家楼下,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有人找上家门来了。也是那一次之后,叶母和叶笛才答应搬来一个安保、隐私都比较好的地方居住。
  把段燃带到家,叶母正好做完最后一道菜,蒜蓉炒菜心,搁餐桌的最边上。
  “阿姨好。”段燃脱掉口罩,向叶母伸出右手,“我叫段燃,是叶筝的朋友。”
  “啊,我知道你,段先生,我看过你演的电视剧。”叶母在围裙上反复揩手,把油渍都蹭揩干净了才轻轻握上段燃的手指,“诶,怎么这么瘦……”
  “没办法,在拍电影呢,电影里就是个瘦子。”段燃露出一个全天下父母都很受用的、乖驯灵俏的笑,“你放心阿姨,待会儿保证把饭吃完!吃不完我今晚就不回去了。”
  “好,好。”叶母拍拍他的手,“您先坐着吧,哎……这手真凉……”目光一转,叶母把叶筝叫过来,“叶筝,去倒杯热一点的水过来。”
  “知道了。”叶筝预言到他妈一定会说这话,已经在走往饮水机的路上了。
  “那你们先聊,我去把汤倒出来。”叶母笑呵呵地回到厨房。
  桌上已经有四五个菜,段燃过去转了一圈,把每道菜都看了个遍,“都是你们这儿的特色菜啊,看起来好好吃。”
  “给。”叶筝把斟好的温水塞给段燃暖手。
  “这是不是叫什么……咕噜肉?”段燃瞄着其中一道菜,金红色的酱汁裹满肉块,配上切好的黄绿色彩椒,“跟那个糖醋肉差不多,都是酸甜口。”
  “嗯。但这里面有菠萝。”
  叶母做的都是很地道的菜式,椒盐猪扒、蒜香排骨、白灼虾,还有一条清蒸的东星斑。
  这菜其实三个人吃都多了,段燃吃完第一碗饭就有点扒不动了,奈何盛情实在是难却,叶母又给他盛上一碗老火汤,“清热解毒,多喝点。”
  “谢谢阿姨。”段燃双手接过汤碗,边沿还略烫手,“我自己来就行。”
  叶筝也把汤匙放进段燃碗里,“这个好喝,多喝点。”
  两个人都面容和善地盯着他看,段燃感觉有什么不对——
  主要是叶筝不对,他就从来没怎么对自己做过这样的表情。
  怪。太怪了。
  段燃直觉有诈,但还是一勺汤喝了下去。
  一点苦,又有一点甜,味道是有些难以言表的奇妙,可又不会让人觉得难喝。
  “……这,是什么汤呀?”段燃问。
  “生熟地煲龙骨,还加了土茯苓。”叶母说,“清热去湿,对身体对皮肤都有益。”
  “这么说我可得喝多两碗了。”段燃拿勺子搅了搅汤水。
  “喝太多也不行,小心胃不舒服。”叶母起身把碗碟收好,突然,大门响起指纹解锁的声音。
  “姐?”叶筝望过去,“不是说今晚没空吗?”
  “是没空,和同事调班了。”叶笛咵咵甩掉鞋子,套上自己的拖鞋,提着打包盒朝餐桌这边走,“你难得回来一次,我要是不在……”走近了才发现桌边还有一个人,叶笛声音卡了下,“这位是?”
  不知道是不是喝汤喝太急,段燃被呛了一口,喉咙发出反射性的咳嗽,叶筝拍着他的背,把纸巾盒扔他面前,“你喝慢点。”
  “没、没事。”段燃拿纸擦嘴,气顺过来后,他退开椅子,站起来,看向叶笛,一副失礼抱歉的神情,头垂下来,说:“不好意思,我叫段燃,是叶筝的朋友,今天打扰你们了。”
  手端端正正停在空中,叶笛放下打包盒,也用上她公式化的笑容,“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叶筝以前的队友。”
  双手交握又立刻分离。
  叶笛把头发撩到耳后,转身去拆打包盒,“正好,我买了点pancake,都来尝尝吧,当饭后甜点。”
  “买这么多哪吃得完呀。”叶母嘴上这样说,却还是进厨房拿瓷碟和叉子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这一桌子菜谁做的?”叶笛笑哼哼把塑料袋都去掉,又对段燃说,“段燃啊,你想吃哪个味道?有抹茶和……芒果。”
  段燃:“抹茶吧谢谢。”
  四个人又把叶笛打包回来的食物分吃完。解决饭后甜点的主力军是叶笛,其余三人是真吃不下,肚子都撑圆了。段燃坐着都感觉食物下不了胃,他索性起来,自告奋勇,“我来洗碗吧。”
  “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就算是叶筝的朋友,叶母也不敢让这种身份的大明星进厨房给他们洗碗,“我来洗就好。”
  “阿姨,您做菜辛苦了嘛,洗碗这种事一会儿就好了,又不麻烦。”说着,段燃上手去收碟筷。
  “没事,”叶母按住他的手,“东西放着就行了。”
  “阿姨……”
  “都别抢了。”看他们没完,演电视剧似的,叶筝只得截断他们,“我来洗吧。”他看向段燃,“麻烦你陪我妈聊聊天了。”
  把餐具都收拾进厨房,叶筝戴上围裙,放水洗碗。之前他就说过想给家里买台洗碗机,但他母亲坚决拥护手洗的效能,认为洗碗机洗不干净,搞不好还会越洗越脏,大几千块买台这样的机器,她觉得没必要。叶筝说不过她,家中的大小事务,他甚少有说过叶母的时候,洗碗机一事便就此作废。
  洗完碗,叶筝出到客厅,发现就他妈和叶笛两个人,段燃貌似已经走了。
  “他人呢?走了?”叶筝问。
  “接了个电话,应该是有什么事吧,急急忙忙就走了。”叶笛解释。
  “还想多跟他聊一聊呢,”叶母也觉得可惜,“我就上了个洗手间回来,人不见了。”她叹气,“像他这样的人一定很忙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有的。”叶筝到沙发坐下,捏捏叶母肩头,“下次有空我再叫他来。别唉声叹气的,长皱纹。”他指头点点叶母的眼角。
  “好吧,那我先去洗澡了。”叶母轻拍着叶筝手背,“你和你姐好好聊聊。”
  叶母离开后,叶笛把自己摊进沙发,手臂搭着沙发边缘,手腕悬空,吊着手伸了个懒腰,“你那那个电影要拍到什么时候?”叶笛问。
  “还有几个月吧。”叶筝将地上的猫玩具一一捡回箱子里,“他们不着急。”
  “不着急好啊,至少轻松一点。”叶笛翻过身,从沙发缝里摸到遥控器,打开电视。
  一档关于玉石的纪录片。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去看电视上的画面。叶笛手在口袋里掏了掏,还没掏出个什么东西来,叶筝先叫她,“姐,别抽了。”
  “我是不想抽。”叶笛扯了下笑,“你知道妈昨晚问我什么了吗?”
  “问什么?”
  “问我你以后结婚是不是也要跟别的明星一样——隐婚。”
  叶筝肩膀僵了僵。
  “这事儿我可不管你,你得自己跟妈说。”叶笛转过遥控器,对着电视换台,手指笃笃笃摁得很快,像是想平抑下来什么。
  “我知道。”叶筝拿走她手里的遥控器,“好了,再按下去遥控器都要被你按坏了。”
  电视最终停留在一档经济类的访谈节目上,叶笛手机响两声,她划开屏保,不知道是不是误触了什么键,扩音器播放出一条语音。
  “笛子我跟你说,你弟跟黎风闲真是绝配!简直是一见钟情干|柴|烈|火天作之合!而且我用塔罗占过——”
  声音很大,吓得叶笛手机直接摔地上了,女生抑扬顿挫的声线霎时断开。还好沙发和地面没隔多高,手机又有保护壳,捡起来吹吹灰,什么事都没有。
  叶筝:“……”
  “先说好啊,我可不嗑你们那CP,”叶笛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没那么变态,还去嗑亲弟弟的CP。是莉莉在嗑。”
  “莉莉姐真是……”莉莉是叶笛的闺蜜,两个人小学时候就认识了,叶筝小时候也经常和莉莉一起玩,对她印象还是很不错,是个外向活泼的女生。
  “真是什么?”久久未等到下文,叶笛瞪他,“话别只说一半!”
  “真是……慧眼如炬,行了吧。”叶筝笑了声,“我不会说莉莉姐坏话的,你放心。”
  叶笛毛这才顺下来,继续点开莉莉的语音,但这次是贴到耳边听的,叶筝不知道莉莉说了什么。
  又和叶笛聊了聊工作上的事,叶筝一看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妈估计都睡下了,叶笛又是经常加班的状态,他明天也要早起,就各回各屋睡觉去了。
  很少在这边住,叶筝房间里东西不多,就一张床和基础的日用品,其他什么都没有。
  洗完澡躺平,叶筝把手机放枕头边,快要睡着的时候,嗡响两下。
  黎风闲:你到家了吗?
  黎风闲:我刚开完会。
  叶筝迷糊地抱起手机,回他:到家了。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秒,他刚巧接到了黎风闲拨来的电话。


第102章 回家
  “你开完会了?”叶筝坐起来,背靠床头,将矮桌上的电子钟拿过来看,“都快十一点了。”
  “事情有点多。”大概是刚散会,黎风闲还在会议室里,声音听着有些空敞,“打扰到你休息了吗?”
  “没。”叶筝眼睛望向窗户,上弦如钩,繁星多得稀奇。
  这段时间他一直待在剧组,黎风闲也忙着带闲庭排艺术节的戏,两人半个月都未必能见上一次面。除开拍摄时间,叶筝就只有在接黎风闲电话的时候最精神。
  “没就好。”黎风闲说,“刚才我收到律师发来的消息,说上次跟踪你的那个人供出了主谋。”
  听到这个消息,叶筝下意识抓过被子,屏住呼吸,“谁?”
  “一个非法组织的成员,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指使,还需要时间调查。”
  怎么还跟黑|帮扯上关系了,叶筝心叹,这日子可不好过啊。“黎风闲,你也要小心一点。”叶筝攥了把头发,有些烦躁地往后倒。
  “我没事。你明早还有戏,早点睡吧,”走出了那个空阔的环境,黎风闲声线低下来,缓而细地擦过话筒,“别乱想。”
  叶筝缩进被子里,一个安全闭锁、不见光的堡垒,只有他和黎风闲两个人,“黎风闲,”叶筝阖上眼,轻呼他的名字,“能不能不要挂电话?”
  “好。”
  “我睡着了也不要挂。”
  “嗯,我知道。”
  后面又聊了些什么,叶筝已经没印象了,他就记得他听见车门开合的响度,然后是隔音很好的车厢,把黎风闲的嗓音包装得十分有安全感,他就这样昏昏默默地睡过去了。
  次日醒来,手机还挂着语音通话,六小时零五分,机身微微发烫。叶筝翻身起床,将手机贴到耳朵,想听听那边的人是不是也睡着了。他穿好拖鞋,正要去卫生间,门上忽然咚咚两声。
  “起床了,”隔着门板,叶笛的声音传进来,“妈给你煮了粥。”
  “马上。”叶筝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用手捂住话筒。
  “快点啊,别赖床。”
  “没赖床……”
  等叶笛走远了,他才放下手,拎着手机一路进浴室,搁架子上放好。
  将牙刷和杯子拿到面盆里冲洗,叶筝含一口水,吐掉,挤牙膏的时候,电话那边有人说话了,“醒了?”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叶筝问。
  “没有,我比你早醒半小时。”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把你吵醒了。”
  洗漱好,叶筝把手机拿下来,有点不舍地说,“我要出去吃早饭了……晚点下了戏再找你。”
  “叶筝!”门外又是叶笛的敲门声,“快点!还要叫你几次呢?”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来。”
  粥是用砂锅熬的,加了蟹黄和虾肉,一整锅绵滑鲜香,叶筝吃了两大碗才出门。
  叫的车等在楼下,叶筝到拍摄地点时正好九点半,场务带他到村子里借宿的地方,一座小二楼自建房,随行跟拍幕后纪录片的摄影师也跟着进屋,家具都像上个世纪留下来的,墙上贴着八九十年代流行歌手的海报。
  把屋子里外都拍了个遍,摄影师刚坐下,想点一支烟,楼下就有女生惊叫,“啊啊啊啊蟑螂!!这么大是不是会飞!”大概蟑螂是真的起飞了,尖叫声此起彼伏,摄影师又扛起摄像机出门搜集素材去了。
  在闵岭村的戏份比较轻松,都是周海带温别雨到处闲逛的日常,然后两个人一起砍柴、烧饭,然后在周海母亲留给他的房子里度过除夕夜。
  晚饭过后,周海听到楼下有烟火噼啪爆裂的声响,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束彩色烟花直线上升,砰的一下,花火炸开,银线从云层缺口处飞落下来。
  恍惚中,周海先是看到了一朵直冲天际,球形、炫丽的蒲公英,然后才是楼下捂住耳朵,回头对他笑的温别雨。
  焰火余光吞食了黑夜,温别雨脸上出现了好几种颜色,金黄的、暗红的、靛蓝的,重叠成一团,融解后又流了出去。
  周海推开窗,问:“哪来的烟花?这么好看。”
  “隔壁何伯给的。他家老多了。”温别雨仰起头,眼睛净润,朝楼上喊,“周海,你要不要下来?还有一个!我们一起点!”
  周海笑了下,摇头,“你点就行,我看着。”
  “那多没意思,你快下来!”温别雨不依不饶,“马上就要到新年了,你快点,现在下楼还赶得上。”
  “下面几户人都在放烟花呢,看见没?”温别雨又说,“咱不能输给他们!”
  似乎是拿他没办法,周海扯出个笑来,挺无奈地,“行吧,那我下来。”他放下窗帘,转身下楼去了。
  院子里只有温别雨和一条白色的狗,狗趴在屋子门口,也不捣乱,看见周海它便立起身,尾巴摇得欢畅极了。
  “来了。”周海两手塞兜里,呵着白气走到温别雨边上,“你点。”
  “我点了一个了。”温别雨却将火柴盒往前一递,“这次你来。”
  “真让我来?”周海问。
  “嗯,你来。”
  周海拿出双手,接过火柴盒,磕出一支,向着盒子侧面一划,黄光冒起。他弯下腰,把火柴凑近引线,温别雨已经跑开了,和那条小白狗蹲在一起。
  “点好了就过来,小心炸到你!”温别雨提前堵住耳朵。
  周海对着火柴棍子一吹,火灭了。见他慢手慢脚的,温别雨又过去拽了周海一把,两个人刚站回门檐下,烟花拖着长音升空,光芒碎裂成片,像冬夜里、一场温暖而明媚的细雨。
  “好,这条过!”费怡拿着扩音器,“再补两个单人镜头,B机准备。”
  在村子里待了三周,终于把剧本里的戏拍得七七八八,他们可以赶在圣诞节之前回I市。
  这会儿看进度还行,费怡也不急于一时,决定给全剧组放了三天假。
  从平安夜放到二十六号,二十七号再开工。
  一看有时间,叶筝就从薛淼那里打探了一下黎风闲的行程。
  薛淼倒也不瞒他,直接回消息说:
  我们最近都在闲庭排艺术节的戏,你要来找老师可以等晚上六七点左右。
  叶筝给她回了个Ok的符号,便开车前往闲庭。
  到的时候正好是六点半,不早也不晚,叶筝拿过副驾上的纸袋进屋。
  闲庭的人也习惯在这儿见到叶筝,倒没什么惊喜感,都很寻常地和他打招呼。
  “叶老师!这里这里!”白晏在二楼看见他,身上的戏服还没脱下来,扬手把袖子带得老高,“嗨,你是来找黎老师——噢不对,你是来找我们过平安夜的么?”
  “是啊,给你们点了圣诞大餐,等会外卖到了就有得吃了。”叶筝走上二楼。
  “这么客气呀!”白晏把水袖拆下来叠好,冲叶筝笑笑,“那我可得好好吃了,不能辜负您的心意。”
  看叶筝过来,薛淼也和他点头问好,“老师还在练功房。”说完这话她就拉着白晏下楼了,丝毫不顾及白晏给她使的眼色。
  抬起手,敲门三下,叶筝推开练功房的大门。黎风闲背对着他,在整理桌上的曲谱。以为是薛淼有事回来了,黎风闲没立刻转身,只是稍微偏了偏脸,问:“怎么了?”
  叶筝把纸袋放到桌子上,长身倚过去,拉住了黎风闲的袖子,“来看看黎老师忙不忙。”
  听到这称呼,黎风闲手上一顿,曲谱停在空中。“什么时候过来的?”黎风闲重新将曲谱放下,看一眼门口,“今天不用拍戏?”
  “费导给我们放假呢。”叶筝还是拎着黎风闲的袖子,两只手将他别在上面的扣子取下来,放纸袋边上,再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丝绒盒,打开,里面盛着两枚墨玉造型的袖扣。
  将袖口合拢对齐,叶筝拿起袖扣,针头穿进扣眼。
  “什么时候买的?”黎风闲边看他动作边问。
  “在你生日的时候就订好了……”叶筝又依样去处理黎风闲的另一只手,“但想到你可能不会想过生日,就把它留到了现在,当圣诞礼物。”
  “好了。”叶筝垂头,长发扫过面庞,微微笑着,“我觉得还挺好看。”
  黎风闲抬手拨开叶筝微长的头发,手掌顺住发丝向下,覆住他的下颚线,轻轻的一个力道,将他的脸抬平。
  一双眼便这样回望着黎风闲。从对方的眼中,叶筝看见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有他不自知的温顺、孱弱,拇指轻轻摁过他干燥的唇瓣,他就张开嘴,亟待亲吻的样子。
  “今晚回家?”黎风闲轻声问他。
  “回你家?”叶筝听着自己加重了的呼吸声。
  “都可以。”
  叶筝含着气声笑了笑,“这样听起来显得我好着急。”
  “是我着急。”黎风闲亲上他的唇,“那就回我家。”
  ·
  下楼的时候,闲庭的人还在吃叶筝点来的圣诞大餐,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离开。
  这趟“回家”意味着什么,叶筝心里明白,车是黎风闲在开,他就侧头去看窗外倒退的街景。一条悬索式的吊桥,两边亮起了灯,底下是一道江河,纸一样薄的月光浮游在水面上,万家灯火、星星点点,走完这一条桥,车提了速,叶筝左手握上安全带,手掌心一点点洇出汗来,身体仿佛在为可预见的未来而感到紧张。
  车开抵黎风闲家楼下时,叶筝松开安全带,环扫了一圈附近,尽是些很眼熟的景色,也都能看见那棵号称有百年历史的大榕树——
  这地方竟然里他家没多远,也就了两条街的距离。
  下车前,叶筝把卡在下颌的口罩拉上来,遮住下半张脸。他平时都不怕被狗仔跟,有时候心情好还愿意发发福利,露张脸给他们回去交差,但这会儿……
  这会儿可能是知道晚点即将发生什么,心头涨鼓出熊熊烈焰,本能地想要回避掉周围的人与视线。
  电梯就在二十米之外。叶筝安静地跟在黎风闲身后,头低着,避免去看任何人,一直到进入电梯,黎风闲站在他前方,一身白色长袖衬衫,衣料质感看上去颇好,在灯照下有微润的丝绒光,抬手去按楼层时,肩胛骨一起一伏,留给叶筝一个挺拔而凌人的背影。
  在这份专注而细致的凝视里,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电梯应声而开,仍是黎风闲带路,走到一扇门前,用指纹开锁,滴滴两声,门推开成一个可以迎客的弧度。
  黎风闲撑着门,让叶筝先进屋。灯光和通风循环系统随之开启,叶筝下意识去打量这间房子——
  很规矩、也很单调的设计,该有的全都有,但总给人一种很冷的感觉。
  客厅有一大面的落地窗,高层位置,没有可以阻碍视线的其他建筑物,几乎可以看尽整座城市。叶筝对着窗边指了个位置,“那里就是我住的地方。”
  “是么,那很近。”黎风闲站到他旁边。
  “是很近。”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黎风闲解下纽扣,往餐厅方向走。
  “有点。”想了两秒,叶筝还是实话实说,毕竟拍戏这么久,他也有点想黎风闲的手艺了。在闲庭里做的那份炝锅面可是让他回味了许久。
  家里食材不多,很大一部分都是冻冰箱里的,谈不上新鲜,黎风闲开了罐奶油,切一点红洋葱、奶酪和培根,倒锅里煎香,小火煮开以后,再把意大利面加进去拌抄。叶筝闻着香味就过来了,拉开吧台椅子,坐好,看黎风闲单手起锅,把意面分进碟子里。
  正是眼前这一幕,叶筝有种被填满的感觉,凌空的心脏像有了承托,空气中有种微妙的不同,无形的静电噼啪流过四肢,一种灵魂根部涌现出的暖意,是他从前没有感会过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撞击着,是生存、是生活,只要是和黎风闲在一起,叶筝都能赋予它们不同的定义。
  黎风闲将瓶装胡椒粉和餐碟一起端上桌,“要下多少自己加。”
  换作平时,叶筝吃饭的速度很快,入口、咀嚼、吞咽,像一台被设定好参数的机器,重复做着程序化的事情,基本没有闲心去品尝食物。可现在不一样。桌上的餐食是黎风闲给他做的,他只想把味蕾上所触及的每一个味道都记载下来,化成一道道可视的数据,能反复地调取、阅览。
  吃完饭,叶筝在客厅陪火锅玩逗猫棒,一段时间没见,火锅长大了很多,已经具备一只成猫的雏形了,跑起来猫毛乱飞。黎风闲到卧室衣柜里找出睡衣和全新的毛巾给叶筝,“要洗澡两边卫生间都可以去洗。”
  “好。”叶筝放下逗猫棒,从地上起来,接过毛巾和衣服,转身进了卫生间。
  调好水温,叶筝拿起花洒将自己从头到脚都冲湿,沐浴乳是淡淡的果香,他挤了一泵在手上,搓起泡沫,把身体上的每一处都清洗干净。
  洗好之后,叶筝擦着头发换上睡衣,码数大小合身,穿起来刚好能盖住大腿|根。踩上拖鞋出门,黎风闲也从另一间浴室里洗漱好,火锅绕在他脚边,想要伸爪去勾他腰间的浴巾。
  叶筝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右手拢起发尾,腿间凉飕飕的,他又并了并腿,问:“那……我晚上睡哪儿?”
  屋子里灯光微暗,一件宽大的白T罩着叶筝清瘦的身形,衣服下摆刚好延伸到耻骨下方,袒出来的两条腿又长又直,骨肉亭匀,没受过光似的,腿|间挤出一条紧实的肉|缝,那地方很白,透着润泽的光,像包覆住什么有弹性的东西在里头。
  刚填饱的食欲此刻又感到了饿,黎风闲垂着眼,携同某种来势汹汹、涨大了的情绪,一起走近叶筝。他将脸贴上去,和叶筝面与面,手抚住他的脖颈,去嗅他的额发、眼梢,都是很熟悉的气味。紧跟着,他双手向下,一手穿过叶筝肩下,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将叶筝打横抱起,进入卧室。
  “今晚就睡我床上。”黎风闲把他重重地按进床垫,声音喑哑,“可以么?”
  “都进你家了……”叶筝竖起右腿,膝盖蹭在黎风闲腰侧,“还能说不吗?”
  “当然。”黎风闲抓住他作乱的那条腿,“只要你想,你永远都有对我说不的权利。”他又俯低身,沐浴后的一身潮气压过来,在叶筝耳边说,“不要勉强自己,叶筝,我希望你做任何事都是开心的。”
  “黎风闲,”叶筝看着他,双臂交搂在他颈后,语气忽地放得很软,“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片刻后,黎风闲手指擦过叶筝眼角,他的睫毛垂落下来,顶灯刚好打在那里,有微微的湿意在上面,像一把打湿的鹊羽,散开来,扫在黎风闲的指背,“可能这样的话你听过很多遍,但我还是想说,叶筝,你对我很重要。”
  这句话像个火折子,引线延烧着起爆,叶筝听见咕噜噜烧煮的声音,在他身体里,在他心脏里。尽管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对黎风闲来说,他会是“很重要”的那一个——
  但这一刻,他觉得黎风闲看见了他的全部,渺小、恐惧、不自信、缠祟多忧,每个人心底都有的那片荒漠,居然能够因为一句话而变得波光嫩绿,他想,被爱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如此鲜活,不必费劲心力去索引心动一刹的证据,过往那些不美好的记忆,也都烟消云散,被眼下的境况彻底取代开来。
  牵过黎风闲撑在他枕侧的手,叶筝用嘴唇吻他的手背,然后引导着向下,往睡衣更隐密的空间探去。他抬起一点腰,让那只宽大的手掌可以轻松掌托住他的尾骨,几个呼吸后,他又捉住黎风闲的指尖,心旌摇摇地,用一种强作的镇定,去触摸他的地方。
  很快,他听见黎风闲粗重的气息,那张不动声色,却也漂亮的脸,此时却因为他而泛上一层薄红。
  轻微的涩痛让叶筝躬起身子,他把额头抵上黎风闲的锁骨,即使刚才已经简单准备过了,可那种奇怪的触觉依然不可避。
  “叶筝,不要忍着。”黎风闲掰正他的脸,手指沿着汗湿脸侧滑至耳后,继而插|入他还未完全吹干的头发里,“说出来,”他亲着叶筝有些乏累的眼皮,“都说出来。”
  “说什么,”叶筝仰着头吸气,像水里换气的鱼,带一点笑,“你想听什么……”男人在床上可以说的无非都是那几句,叶筝要脸,但也没那么要脸,他伸手去解黎风闲的浴巾,手指微挑,用上了黎风闲之前碰他的那一套手法,炙热的喘|息呼出来,喉管缩紧,于是他的话音也变得好紧,“我爱你。”
  他说,“我爱你。”


第103章 融雪
  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杳然无声,琼花飘飘洒洒,鹅毛似的,被夜风吹向窗户,在窗台边积成又软又薄的一滩。窗内,叶筝右手被捉着,按在落地窗上,该是很冷的,他却感到炭火一样的热。
  频密的吻疾风暴雨般落在他的后颈,耳侧是另一个人的喘|息,低沉、哑涩,那样的性|感,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叶筝。叶筝。叶筝。
  身体里的那点难忍好像被抚平了,睁着泪湿的双眼,叶筝看见又一片雪花被吹落,从好远的地方飘过来,恰好落在他的掌心。
  两条腿已经支不住力,指腹在玻璃窗上按抹出暧昧的滑痕,胸膛骤急地涨落,嗓子像是被身后的动作反复碾平蹂|躏,只能够发出很浅很浅的气音,“黎……风闲……”叶筝双膝软得快要往下跪,从发梢到骨髓都注满了黎风闲的味道,黎风闲及时捞住他的腰,强迫自己停下来,去听叶筝的话,“怎么了?”黎风闲问。
  “回床上……”叶筝背过身,眼前升起白茫茫的雾,“让我看着你……”他用手捧住黎风闲的脸,抬首去亲他餍红了的眼尾。
  下一刻,叶筝便双脚离地,拦在他腰上的手发了力,将他抱起。
  一阵天翻地覆。
  被放倒在大床上的时候,叶筝感觉自己是被凶猛的浪潮推到了岸上,注定要等黎风闲来和他接吻,给他氧气,给他第二次的生命,把他空零零的灵魂接回肉|体。
  他们鼻尖抵着鼻尖在换气,两个人蓬勃的呼吸似是要将所有气味都掠夺一空。未干的汗水滑过黎风闲的眉骨,叶筝拭掉那滴汗,视线往下,看进他的眼底,那里有蓄势待发的欲|火,将他的影子密不透风地裹紧了、缠实了。满足、情动、失控,收敛了所有温柔的黎风闲,那么的特别。而他是授予他特别的那个人。
  无需做人潮中最皎洁的那轮月、也无需要过于的惊艳和完美,他想,他永远都会为黎风闲的另一面而感到沉沦,就像人们偏爱一切飘摇的、敏感的、脆弱的那样,只有占有了一切美好的反义词,才等于彻底占有了他这个人。
  咔哒,大脑里忽然响起磁带带基抽长的声音,他想起第一次在闲庭的练功房里看见了黎风闲——
  那天天气很好,黎风闲背光站着,在离他好远的地方,像高山冷雪。
  十五分钟后来这里上课。这是宿舍钥匙,三楼三零一号房。别分心。明晚我来教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猫好像生病了。就这样答应我,好吗。我首先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因为你对我很重要。但我还是想说,叶筝,你对我很重要。
  浮云一样的记忆倒流而上,一滴水从雪山上溶解,化进叶筝的唇角,将他润湿。
  “在想什么?”黎风闲轻轻捏着他的下巴,“不要分心。”
  “在想你。”叶筝伸手去触黎风闲的脸,“想我第一次在闲庭见你……唔……”手却被黎风闲抓住,拉着往下,压在了肚子上,带一种责罚的劲道。
  “干什么?”叶筝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
  黎风闲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只是直起了上身,看着扣按在叶筝小腹上的那只手,“你太瘦了。”他又一个轻微的动作,“感觉到了吗?”
  整张脸都遭热火烫了一回,叶筝想抽回手,可他拿不出多余的力气了,软绵绵的一下,更像是欲拒还迎。
  ……
  叶筝断断续续、醒来又睡去好几回,从床上到窗边,到浴缸,到又折返回床上,本来还想模模糊糊再睡一下,但火锅不知怎么进来了,跳到他腿边的毯子上,踩奶一样松着爪子。
  被子、枕头,全都凌乱地堆在一起。
  抹了把头发,发丝上黏腻感已经被清洗过了,身上的衣服也是新换的,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叶筝扶着腰坐起来,拿遥控器打开电动窗帘,外面天还是黑的。
  “喵。”火锅趴在毛毯上,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看着叶筝。
  叶筝揉揉它的脑袋,另一只手在身周摸索了一阵,拿到手机,摁开屏幕看。
  晚上八点,二十五号。
  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就这样厮混了一整天。叶筝找到拖鞋想要下床,门却推开了,黎风闲端着托盘进来,打开贴墙的落地灯,又把灯光的照明度调到最暗,给叶筝适应光线的时间。
  “吃点东西吧。”黎风闲把托盘放到床边,一碗瘦肉粥、一碟青菜和一杯鲜榨的橙汁。
  “我……”嗓子变了调,仿佛是在提醒叶筝昨晚发生了什么,他的耳根又开始发热了,“我不是很饿。”他别开眼,不再去看黎风闲,专心拿勺子舀粥。
  “不饿也吃点。”黎风闲拿下手腕上的发绳,双手攒起叶筝及肩的头发,替他扎起来,“吃完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吧……”叶筝脑袋又低了点,“我自己来就行。”
  “好吧。”黎风闲也不勉强他,将药膏放到床头柜上,“涂薄薄一层就可以,不用太多,一天三次。”
  “……知道了。”
  “我有个视频会要开,”黎风闲摸着他的头发说,“就在隔壁书房。你吃完东西就放在这里就行,想睡就睡会儿,我晚点过来。”
  “嗯。”叶筝端起碗,喝一口粥。
  “那我先过去了。”黎风闲吻住他的额头。
  是体力消耗得太多么。叶筝吃完饭涂好药,一沾上床就又想睡觉了。半夜感觉身侧的床褥往下一陷,他便向那边靠了点,直到后背挨上了黎风闲的体温,他才安心地进入梦乡。
  三天假期,叶筝几乎没有离开过黎风闲的卧室,吃饭喝水都在床上。休息得差不多,他也要回组继续拍摄工程。
  黎风闲开车把他送到剧组门口。
  叶筝一下车就看见姚知渝朝他们走来,手里还卷着本剧本,“哟,这谁啊,”姚知渝敲了敲车门,“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
  降下车窗,黎风闲说:“我约了林副主席。”
  “这样啊。”姚知渝一手搭在叶筝肩上,眼神向后一撇,声音掩掩抑抑的,“……有狗仔在跟,你俩注意点。”
  叶筝:“没事。拍不了什么。”
  黎风闲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走吧,拜。”姚知渝照样揽着叶筝,对他挥了挥手。
  黎风闲走后,姚知渝把叶筝带去导演桌。
  前面正在拍周海和简昔年的戏份,整条街上都是群演,卖水果的、卖报纸的、摆摊的,简昔年就像误入凡间的仙女,站在戏班门口,一条收腰束腹抹胸连衣裙,外搭斜纹软呢镶边外套,和满街的裤衫唐装完全不一样,人人都在回头看这位女孩,除了周海。
  “周海!”简昔年踏着高跟鞋追前几步,“周海!你跑什么!”
  “简小姐。”周海停下步调,转身,“我有事情要办。”
  “跟我说两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简昔年盯着他,一步步向前,“周海,你就那么不想看见我。”她把手套摘下来,扔周海身上,“好啊,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姚知渝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拿起导演桌上的平板电脑,“之后的剧情就是和温别雨的遗传病有关了。”点开屏幕画面,他将平板电脑递给叶筝看,“我知道你自己也做过功课,温别雨得的是HD*,最开始的症状为运动障碍,你可以看看这段纪录片,里面有患者发病时候的记录。”
  “好。”叶筝接过平板电脑。
  “你尽量去模仿他们的行为,”姚知渝说,“表情动作大一点也没关系。”他拍拍叶筝的后背,“就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会有黑粉截你的丑图。”
  “没关系,”叶筝笑笑,“至少证明黑粉也来看我的电影了。”
  刚拿到剧本那会儿叶筝就上网查过这项疾病。一种非常罕见的神经退行性疾病,遗传率高达百分之五十,而温别雨的病就是通过他母亲遗传给他的。HD患者前期会出现肌肉挛缩的症状,尤其是手脚、面部、舌头,因为患者身上发生的不自主抽搐以及扭转动作——
  类似舞蹈样的律动,故命名为舞蹈症。
  除开运动障碍,HD患者还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精神行为异常,譬如强迫、妄想、易怒。
  要拍这样的戏,叶筝不能再有“偶像包袱”,不能去想镜头下的自己够不够好看。演戏不同开演唱会,演戏的时候他就是温别雨,而不是叶筝。所以他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形象。
  “接下来的戏可能没那么好过。”姚知渝披上披肩,“费怡是个很追求写实的导演,她能一遍遍去磨你,一天不够就两天,两天不够就三天,直到你演得够真为止。”
  “听上去很恐怖。”
  “那是,你没见过费怡发火吧。”姚知渝打了个抖,又把披肩卷紧了一点,“她真要发火,贞子来了都能被她吓得活过来。”
  叶筝今天的戏都排在了晚上,下午他就在看姚知渝给他的纪录片,入夜后,剧组给其他人放饭,Linda就过来找他上妆。
  “你留长发其实蛮好看的嘛……”Linda啧了声,用梳子尾巴勾起叶筝的一撮头发,晃晃定型喷雾给他喷上,“你前公司真是一点审美都没有,白瞎了这么好的一张脸。”
  “有你这句话,”叶筝对着镜子笑了一下,“我这头发可得多留一会儿了。”
  旁边的服装师正在给叶筝熨衣服,听见他们对话,她也转过来瞅一眼,“放了三天假果然不一样啊,容光焕发了不止一点。”服装师按了两下蒸汽熨斗,气孔噗愣愣喷着水汽。
  叶筝脸上的笑陡时一滞,“……可能是吃得饱睡得好吧。”
  “我靠我靠!”挤满人的化妆间,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张决开记招回应抄袭的事了!”
  “早不招晚不招,现在招个毛啊他?”Linda抬着叶筝的脸左右看了看,“叶筝你别听他的,就一缩头乌龟,估计是缩不下去了才开的记招。”
  “抱歉啊叶老师……”半晌冷静下来,那女孩似乎也明白不应该在片场说这些,特别是叶筝还在这里,“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激动了,抱歉抱歉……”
  “没关系。”叶筝没当回事,“正好我也想听听张决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就是念稿呗——对不起,占用公共资源了——”另一个人拿着手机路过。
  做好造型,叶筝也找到自己的手机,点进微博。张决刚召开记者发布会就上了实时热搜第一名,直播间的弹幕可以说是血雨腥风。
  @:腿毛们喜欢张决哥哥送给你们的圣诞礼物吗?
  @:不是说病休一段时间吗?这么快就病好啦?
  @:#绝症CP宇宙第一般配#
  @:这么多人不抄为什么就抄叶筝?谁看了不说一句这就是爱情[心]
  @:叶筝有新老公了?没关系啊,张决还是可以做他的野老公,在见不得光这方面张决很有经验,怎么样,考虑一下?
  @:抄袭是不对,但退一万步讲……
  @:这记招是开给谁看的?叶筝,哈喽,让我看见你的双手好吗?@叶筝
  @:不关心抄没抄,歌好听不就行了?
  张决一身素白的衣服,头发也染黑了,和以往任何一次外露的形象都不一样,面目煞白得像一张纸。他对着观众席弯腰、深深地鞠躬,然后拿起桌边的麦克风,“我知道一直以来,有很多人都在猜测我和叶筝的关系到底如何。”张决目视着镜头,吞咽一下,嘴唇抿紧又放开,“实际上我和叶筝的确有点小误会,包括这次所谓的抄袭……”
  弹幕更是轰一声炸开。
  @:我日,霸凌实锤了吧?
  @:打起来打起来!
  @:建议别开记招了,直接线下对线行不行?
  @:这都能说成是小误会啊?意思是让网友为你们的误会卖单咯?
  @:别忘了段燃可是点赞了那条Vlog的,那张决是不是跟段燃也有点小误会啊?
  之后张决在说什么,叶筝已经没有耐心去听,他退出直播间,手肘抵在扶手上,两根手指撑着太阳穴,这次张决是死也要拉他下水,说是回应抄袭风波的发布会,实际上又在翻那些陈年老账。
  化妆间这时没有人敢说话,还在看直播的人也都把音量降到了最低。
  还是Linda先拍拍叶筝的肩膀,问他,“你还好吗?要不要把人都清出去,让你一个人休息休息?”
  “没事,不用麻烦。”叶筝站起来,正巧导演助理也过来了,敲敲门,“叶老师,准备一下,马上到您了。”
  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叶筝维持得体的微笑,“好,我这就来。”
  “《幻觉》第六十六场一镜一次。”
  “Action。”
  “起来喝杯牛奶再睡吧。”周海握着搪瓷杯,到温别雨床边坐下。
  “你喝……”温别雨推了推他的手,“明天就是考核了……”
  “演杜丽娘的名额只有一个。”周海放下杯子,温热的牛奶在杯中浅浅地晃,“你一点都不紧张吗?”
  “嗯……”温别雨翻了个身去看周海,眼睛倦乏得像是撑不开,“你紧张吗?”
  “我不紧张。”周海说。
  “那我也不紧张。”
  “不紧张就把牛奶喝了吧,好睡一点。”周海帮他拉好被子,“我先走了。”
  “嗯,明天见。”
  “明天见。”
  手持摄像跟上周海出门的动作,长而深的过道上,晾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大开大合写着牡丹亭三个大字。看见这条横幅,周海脚步顿了顿,左手将一张包装纸捻得破碎。
  “Cut!”费怡喊停,“再来一条,叶筝情绪不对。”
  “Cut,再来。”
  “再来。”
  “不对,再来。”
  魔咒似的,这场戏连续十条没过。费怡将对讲机夹到衣领上,脱下耳机,往叶筝坐着的床边走。“哎你……”副导演张汶想拉她一下,但没拉住。
  走进布置好的房间,费怡说,“其他人都出去。”她又瞥了眼正在补妆的顾明益,“你也出去。”
  把这一带都清空之后,费怡扔下剧本,“叶筝,我知道今晚张决的事很影响你的心情。”费怡的脸色始终未变,和平日近乎相似的平静、淡然,“但如果你把这样的心情带进片场,再来一百条你还是会过不了。”
  “我给你半小时整理一下。”费怡转了一下腕表,“半小时后如果还是这样,我们今天就不拍了。”


第104章 狗仔
  费怡走前,把走道上的摄影师和场务都支退了。偌大的一层楼,只剩下叶筝一个人和满地黑咕隆咚的设备。
  四周寂然无声,摄像机闪烁的红灯也都关闭了,黑魆的镜头却还保持着方才拍摄的角度,专注地聚焦在叶筝身上。
  放口袋里的手机夸张地震动,来电、短信、各种八卦新闻狂轰滥炸,不用看也知道,都是来问他和张决怎么回事的。
  叶筝拿出手机,长按侧键,关掉电源,画面唰地一暗,那无穷尽的震感终于消歇下来。再次揣好手机,叶筝起身到卫生间里放水洗脸。
  冰似的冷水拍到脸上,神经猛然紧缩,僵麻地拧在一起,痛得他后槽牙都忍不住泛酸。站到镜子面前,叶筝倾下腰,继续这样反复地往脸上扑水,自虐一般,冷的、疼的,直到他再也分不清水体的温度,整张脸都被冻痹了,他才肯抬起头,对上镜中的自己——
  额头面部局部发红,水珠一滴滴地往下巴颏上挂,属于温别雨的妆造已经被洗劫一空,露出底下那张,神似他母亲的脸。
  他在家中的相册里见过叶母年轻时的照片,一位不折不扣的英气大美女,面部骨骼感强,蓄一头短发,仿佛八九十年代港式电影里、张扬时髦的女明星。
  之前在星航,应公司要求,他始终保留脸部有肉的状态,看上去更幼态一点。现在瘦下来,一张脸的轮廓深邃分明,在卫生间的灯影下,雕刻出一种危险的幽然。
  这一刻叶筝也无可否认,他确实很像温别雨,他用这张脸展出一个笑,睫毛举起来,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整齐的上齿——
  一霎间,他脸上的阴晦全不见了,是个很明艳的笑。这是他出道前经纪人让他们咬筷子练出来的,如今用在镜头里正好,连费怡都夸他这样的笑很好。
  特别好。
  洗手盆旁边的窗户留了一道通风用的缝儿。冷风呼呼地送进来,刀一般刮着叶筝的脸。
  抹了抹脸上的水渍,叶筝把笑容收起来,靠着墙侧,发呆一样看着楼下雪片儿飘飞的街灯。
  又站了斯须,有两个人互相说着话,走到了街灯下方。叶筝在一楼位置,离地面不远,所以还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啧,今晚又要加班……有烟么,来一根儿。”
  “去去去,抽不死你。”
  哒一声,砂轮擦响,烟霭翻升着融进雪里。
  “你说费怡选角儿是不是出了点问题?选谁不好选个唱歌的?演得好不好全看状态,这不,又撞上状态不好的时候了,唉……”
  “你第一天认识Faye么?她选人一直只看感觉,感觉对了就对了,才不管你会不会演戏。”
  “瞎搞,怪不得她爸那么反对她来当导演,就是怕她在圈里栽跟头。”
  “她爸……她爸这几年也不行了,票房一部比一部差,上部片子要不是有顾明益给他撑票房,估计看的人更少了。”
  “她爸年轻的时候至少得过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所以Faye才想靠这部片子冲奖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知道才说她选错人了,你都想冲奖了,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找个会演戏的演员呢?那拍起来多舒服。”
  “这种片子太难找人了,投资也不多,班底又是咱们这么一个班底,谁敢来演啊……而且叶筝也没你说得那么差吧?我觉得他还可以啊,听话听教,有些镜头还挺灵的,我倒是能理解Faye为什么会选他来演温别雨。”
  “为什么?”
  “眼睛。他的眼睛太像温别雨了。”
  “……滚,你是不是被你女儿给荼毒了,咋一开口就是粉丝的味儿?”
  “你记错了吧,我女儿是张决铁粉,可讨厌叶筝了。”
  “哈哈哈,这样么。诶,你说张决今天这事儿是不是……”
  谈话声渐渐离去,叶筝头抵着瓷砖墙,向天花板长出一口气。
  这样的话传出去难免要遭人声讨,可事实的确如此,费怡会找上他来演《幻觉》,不是因为他有多好的演技或者实力,只是单纯因为他很“像”温别雨。
  这种像是很浅层的个人感觉,一种不具象的、主观的、虚幻的体现,也是他能握在手中,唯一的筹码。
  不能再被张决搅乱计划了。他想。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工作人相率回到自己的岗位上,门外叮铃咚咙移动着器材,叶筝从卫生间里出去,正巧撞上在和灯光师沟通布光的费怡。
  兴是也在雪地里走了一遭,费怡发尾和肩上都落了细细一层雪,“这里色温调一下你看可以么?刚才拍出来的画面有点偏黄了。”她右手指了下椅子边的控光配件,“再上个格栅吧,控制好范围,把光聚拢一点。”
  “可以,”灯光组组长挥挥手,让手下的人去拿格栅,“你站过来我这边看,”他拉过费怡,“如果300X换成冷光……”
  刚要走到摄影机下,地上横乱错综的电线忽然绷直了一条,有人在拐角扯线,没注意这边,不小心绊到了费怡。
  叶筝手快扶住她的胳膊,“没事吧?”她问费怡。
  “没事。”费怡攥着脚本,用指骨敲了敲叶筝手背,“你来得正好,我们在调光,待会开拍的时候你往左边坐点,不然顾明益的影子会挡到你。等他回来之后你们两个再走一次戏吧。”
  “好。”
  回到拍摄用的那间屋子,化妆师过来给叶筝重新上妆。他闭上眼,坐在床的一角,缄默着,听周缘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A1机准备。摇臂升起来看看。”
  “那个谁,再弄点牛奶过来,这都浮尘了。”
  “转接环上紧一点啊。”
  “Alice,测光表给我。”
  “诶,黎老师……”
  “黎老师你怎么来了!这边坐这边坐。”
  “刚好顺路,来看看。”黎风闲说。
  听到黎风闲声音时,叶筝搁大腿上、规正的双手,不自已地贴着裤子布料蹭动了一下。化妆刷正压着他的眼皮定妆,他无法第一时间睁眼。紧跟着,叶筝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很近,一个咫尺的距离,房屋里供着暖,那阵气味被烘成一道和畅的暖流,顺沿着呼吸进到了叶筝的身体。心脏仿佛被这道暖流安抚下来,沉而有力地跳动着。
  “好了,可以睁眼了。”刷头轻悠悠地移开,化妆师收好工具,离开房间。
  叶筝眨眨眼睛,抬起脸,望见黎风闲。
  怎么能是顺路呢,无论是回闲庭还是回他家,和片场都是三个不同的方向。明明早上才见过,现在竟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黎老师是来监场的吗?”叶筝笑了笑,伸手揩了把黎风闲的羊绒大衣,上面有一粒粒的雪印子,茸毛一样,化在他指尖。
  “听姚知渝说,”黎风闲低下头,“你们今天会拍到很晚?”
  “比原先计划的时间晚一点吧。”叶筝脑袋靠在墙上,“但愿不会拍到半夜。”
  房间里人多口杂,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笃笃。
  门口传来两下粗暴、不是很礼貌的敲门声,“快出来。”姚知渝单手拎着个礼袋,透视窗里是一瓶绑有丝带的红酒,他两根手指往上提了提那袋子,“你这瓶酒只够收买费怡一分钟。”
  黎风闲:“好。”
  以为他是在应自己,姚知渝咂了下嘴,想这人动作怎么这么慢,正想去催他快点,就见黎风闲伸手,很自然地轻拍了下叶筝的头顶,说:“好好拍。”
  姚知渝:“……”
  摄像师也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开玩笑似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一圈,“黎老师和叶老师关系真好啊。”
  “可不是嘛呵呵。”姚知渝歪了歪头,往黎风闲身上削了一眼,“出来吧,他们马上要开始了。”
  黎风闲又看了看叶筝,然后点点头,跟着姚知渝出门。
  廊道上。
  姚知渝面上还在笑,应付着几个和他问好的工作人员,声音却无动于衷,在黎风闲身侧说:“你有病吗?剧组这么多人,嫌叶筝今天的麻烦不够多是吧?”
  “我做什么了吗?”黎风闲问。
  “做什么?你还有脸问做什么了?片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有谁拍照了你打算怎么办?告诉记者你闲着没事做,就喜欢摸你兄弟的头?”姚知渝扫了眼走廊,两边杂物都清干净了,腾出一条摄制用的过道。
  绕到导演桌后坐下,姚知渝又拉了把折叠椅过来,丢给黎风闲,“别给剧组惹事儿啊我警告你。”他把红酒放长桌上,插好耳机,对讲机别上衣领,半分钟都要过去了,站边上的黎风闲还是没有动作,手稳稳握着那把椅子,没开,也没挪走。
  姚知渝侧眸去看他,也就是这个时候,黎风闲忽然抬起手,表情有些复杂,将手悬到了姚知渝头上。
  “我靠!”姚知渝见鬼一样,两只手抱着头,椅子吱一声往后退,“别摸我,我早上才洗的头!”
  又坚持了一秒不到的时间,黎风闲轻轻叹气,收回手,展开椅子,在姚知渝旁边坐下,“我也才洗了手。”他淡淡地说,手还在大衣上擦了擦。
  “滚。”姚知渝塞上耳机,向黎风闲竖了个中指,懒得再理他。
  前场。
  场记在擦改板子上Scene和Take的次数,随即,镜头前出现修改好的场记板,“《幻觉》第六十六场一镜十五次。”
  “Action!”
  像是在沉沉的梦里醒过来,温别雨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下晃。
  “起来喝杯牛奶再睡吧。”
  意识到来者是谁,温别雨脸偏了偏,慢腾腾地撑起身,推开周海的手,“你喝……”
  “演杜丽娘的名额只有一个。”杯子轻磕到桌面上,接着,还是那把近似温和的嗓,问他,“你一点都不紧张吗?”
  对周海的话反应了好一阵,温别雨缓而慢地思考着,“嗯……你紧张吗?”
  “我不紧张。”
  “那我也不紧张。”
  “好起来了,好起来了。”这场戏顺利结束,后排的场务抽纸擦汗,“妈呀,给我紧张得,汗都出来了。”
  “都说了,不是咱叶老师有问题,”一人哼哼地笑,“要怪就怪张决吧,故意搞人心态呢不是。”
  “说起这事儿,告诉你们一个小道消息,张决因为抄袭那事被《声梦》节目组退货了,还要赔钱,估计心里憋屈着呢。”又一人说。
  休息时间,场务在一边溜达来溜达去,捧着手机在刷微博,“哎,你们说叶筝和张决到底啥关系啊,怎么突然从相亲相爱变得要死要活了。”
  “咳。”姚知渝点点桌子,“要聊八卦出去聊啊。”
  “那算了。外边儿多冷呐。”场务抱着手臂搓了搓。
  今晚还有一场戏要拍,屋子里要另外布景,导演桌这边的人也都帮忙去了。姚知渝摁亮自己的手机,电量标红,快没电了,这里又没充电器,左右看了看,他铳了下黎风闲的手臂,说:“手机借我用用,我给我爸打个电话。”
  黎风闲把手机给姚知渝。倒也大方,不遮不掩的,上面还有他刚才刷微博点进去看的超话。
  当前最热,排行第一的 #决筝#
  “你受虐狂吧你?还逛别人的CP超话?好看不?”姚知渝滑了两下黎风闲浏览的长微博——
  一篇由CP超话主持人写的,数百字的脱粉小作文。
  内容发布没多久,评论区有上千条留言,更让姚知渝诧异的是,其中几条热赞旁边的大拇指是红色的。
  黎风闲用小号都给她们点赞了。
  @:摸摸lz,反正我也被张决恶心到了,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姐妹们,这简直就是裤裆藏雷啊!正主亲自下场杀CP粉,真有你的,@张决 ,红利你都吃完了,歌你也抄上了,现在还要卖惨倒打一耙,哥,你生活真的好丰富。
  @:越看越觉得霸凌这件事很假……有没有能get的……嗯……像炒作……
  @:狗急跳墙了吧,哈 哈,谁是狗,我不敢说
  @:早不说误会晚不说误会,专挑这个节骨眼说,你敢正面回应抄袭的事吗?@星航娱乐 @张决
  姚知渝感觉额头里的筋要都要爆出来了,“你无不无聊?”切出超话社区,他拿手机正儿八经给家里打了通电话,又因为相亲的事挨他爸一顿骂后,姚知渝将手机还给黎风闲,有些怄气地躺椅子上。
  “兄弟,”姚知渝说,“没想到有一天你都谈恋爱了,我还单着……”等附近的人都散开了,他又说悄悄话似的,同黎风闲小声说,“喂,我算你们的半个红娘吧?所以你能不能告诉红娘,这几个月不到的时间,你怎么就认定真心了……”像被这样的问题震撼到,姚知渝顿了顿,又抓了把耳朵,“我草,真他妈恐怖,我居然沦落到要问你这种问题……”
  “几个月的时间?”黎风闲点亮手机屏幕,上面是火锅睡得四脚朝天的照片。他看着这张照片,很轻地说,“不是几个月的时间。”
  这似乎把姚知渝也说懊恼住了,“啊?什么意思?”
  黎风闲没再回答他,前面过来两个道具师收拾装备,姚知渝也不方便继续追问。
  下半夜的戏又拍了两个多小时,费怡看完最后一次回放,确认画面没问题之后就让人下工。
  叶筝卸完妆出来,制片主任正在给他们安排车辆回酒店,剧组配备的专车的已经等在楼下,他的新助理全风给他倒来一杯温水,问:“叶老师,我们现在回去吗?”
  “回去吧。”叶筝握着纸杯,借饮水的动作,视线越过杯口,放到导演桌那头。黎风闲站在两个导演旁边,露着半张脸,低头听她们说话,架在桌后的大灯勾勒出一个虚实不明的侧影。
  不受控制地,叶筝想多看两眼,他把这杯水喝得又慢又缓,就在一杯快要空底时,黎风闲转过脸,抬头,彻底与叶筝对上目光。
  那分明是很松缓的一眼,叶筝却感觉整个世界都缠绕着缩小了,空间只够他们两个人呼吸生存,周遭一切退潮一样散去,片场变成一间冷调的卧室,落地灯、软被褥,空气里有黏腻的果香和腥涩的气息,他很轻易就分辨出黎风闲看他和看别人时,不一样的眼神。
  “叶老师?”耳边有人在叫他,是全风,手里拿着他的羽绒服,“车已经到楼下了,先把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嗯。”叶筝收回视点,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礼了,他扔掉纸杯,向全风笑笑,双手接过那件衣服,“麻烦你了,我们走吧。”
  外面还在下雪,似雨非雨的雪花寥寂地落下来,云间月色皑皑,呼出的气成串地扬升起来。
  车就停在路边,一辆银灰色的商务车,全风上前拉开车门,把包往座位上一甩,侧站在门边,谨慎地往后看了几眼。
  叶筝矮身进车,坐进最里面的位置,见全风还掌着门,他又探头过去问:“怎么了?”
  “有狗仔。”全风说。
  “不管他们。”
  全风这才上车,关门,车开出好一段距离,但他还是时不时会往后看,防范心似乎很强。
  回到酒店,叶筝躺倒在床,手机有好几十条未读消息,他挑了其中几条回复,剩下的就由着它继续呆在未读状态。无庸置疑,今天的娱乐新闻头条全是张决,其中有几个所谓的吃瓜营销号和星航有长期合作,发的内容也极具针对性——
  都是冲着叶筝来的。
  “MAP宫斗剧之——绝症综艺名场面2.0”
  “完整复盘抓马天团MAP的成团和解散之路”
  “炸裂!作死暴雷第一名!盘点绝症CP如何一路病入膏肓。”
  标题虽然没带叶筝的名字,可只要点进去看,内容就都是围绕他队内“霸凌”的争议,又将那几张真伪莫辨,疑似他和张决有肢体冲突的截图放出来,配上一两段文字,阐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得还挺像模像样,难怪那么多人信了。
  退出软件,叶筝脱掉上衣,准备去洗澡,放床上的手机又叮咚响了。他拿起来看,是封电子邮件。
  他邮箱已经很久没收到过邮件了,叶筝边向卫生间走边点进去看,里面赫然是四张照片。
  抓拍得很模糊,两盏车尾灯邈邈亮着,车牌号一览无遗——
  几个数字号码仿佛蜕化成一支利剑,猛然刺向叶筝的瞳孔。眼窝霍地有一种强烈的锐痛感,他将拇指牢牢压上屏幕,又往后翻了翻,剩余的材料分别是他从黎风闲车上下来,以及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公寓电梯照片。


第105章 注定
  邮件上没有多余的话,只在末尾处附上了一个电话号码。
  叶筝把那串电话号码复制到手机里存好。尽管这几张照片只拍到他和黎风闲一起回家的画面,证明不了什么,就算放出去也不会有热度,最多骂他两句,说他不要脸,“倒贴”黎风闲,想吃戏曲圈的红利——
  毕竟是国家扶持的非遗项目,普通明星想蹭都未必蹭得上。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被拍,他倒无所谓,可娱乐圈水深,他不想将黎风闲牵扯进来,尤其是把他们两个的名字捆绑到一块,曝光在公众之下。
  将手机接好充电线,叶筝一个澡洗得心不在焉,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这件事跟黎风闲说一说比较好。
  洗完澡出来,叶筝坐在床边,擦头的毛巾挂椅背上,他拿过手机,给黎风闲发消息。
  叶筝:睡了吗?
  黎风闲:刚洗完澡,准备睡了。
  叶筝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大脑正在组织语言,黎风闲又发来一条消息。
  黎风闲:要我给你打电话吗?
  叶筝在剧组的时候一直这样,他们习惯会在睡前通一通电话,有时候聊聊片场里的事情,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连着电话就睡着了,到起床的时候再说一句早上好。除非手机没电,不然谁都不会先挂电话。
  叶筝想了下,回他一个“好”字。
  铃声应时响起。叶筝接起电话,听见黎风闲的声音,音色依然好听,或许是刚洗过澡的原因,嗓子有种被温水润饰过的暖,低声细语地喊他的名字。
  “叶筝。”
  叶筝把枕头竖起来,靠到床头上,腿伸进被子里盖好,“你明天早上还要开会吗?”
  “不用了,但明天我要开始排戏,可能去不了片场。”黎风闲说。
  当听到“我”、“排戏”这两个字眼时,叶筝刚被折磨得虚弱的神经弹指间复活过来,说出口的话很急,像直接从心里窜游出来那样,他问:“你要在艺术节上台了吗?”
  “嗯。”黎风闲仿佛笑了一声,有点薄薄的气声擦过,“你怎么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啊!”叶筝也跟着笑了,“我都没亲眼看过你上台的样子,之前都是看的录像。”
  “艺术节对演出的戏折子有要求,每个剧团都要排两场戏,一场戏由薛淼上,另一场就是我。”
  “艺术节在五月份吧,”叶筝和他约定,“到时候我一定要来看你。”
  “好。”
  “对了……”记起来正事,叶筝停了下,说:“前几天去你家,被狗仔拍到了。”
  黎风闲:“你怎么知道?”
  “我收到邮件了。”叶筝将照片和邮件里的细节都跟黎风闲说了,包括上面留有的电话号码。
  “不用管他。”了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黎风闲像是挺不在意,要叶筝不要多想。
  “我只是担心会连累你……”叶筝说。
  “连累?”
  “是啊。”叶筝头仰后,垫到枕头上,看着顶上贴墙的壁灯,“你也知道,现在网上的人基本都在骂我,要是你也……”后面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叶筝。”黎风闲说,“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没有、也不会连累我。”
  倾斜的灯影逐渐在叶筝眼里汇集成一个明锐的点,一种生理性的反应和刺激,他合上眼,那个光点依然存在,像根植在了他的角膜里。
  这一刻,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告诉黎风闲,狗仔不会那么心慈手软,他们要流量、要钱,为了这两样东西可以倾尽一切下作恶浊的手段,随随便便将一个人往最糟劣的深潭里推。再比如,和他这个有“霸凌”前科的人沾上关系,就算你什么都没做,也会被轻易猜测成一个共犯。
  他舍不得黎风闲这样的人被狗仔描述成一粒陷于泥涅中的白沙。为了不让黎风闲听出异状,叶筝语气松快,“我只是随口说说,不过两张照片嘛,也没拍到什么有用的……不聊这个了,”顺势转开话题,叶筝问起了艺术节的事情,“对了,闲庭这次打算演哪两齣戏?”
  听出他硬倔地想要岔开这件事,黎风闲也顺随叶筝的意思,回答这个问题,“《西厢记》和《蝴蝶梦》。”
  “那你是唱《西厢记》吗?”叶筝记得自己看过薛淼唱的《蝴蝶梦》,袖中一抹红帕飞来,实在叫人难以忘怀。
  “对,我也有一段时间没上台了,所以要提前排练。”黎风闲说。
  “说起艺术节,”叶筝后背蹭着枕头往下滑了一截,他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手机调成外放模式,放在枕边,“那会儿我在文艺汇演后台晕倒,是不是挺丢人的……听我助理说我还吐你身上了……”
  电话那边也静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叶筝会提起这件事,“生病了,很正常。”黎风闲说,“吐完你就睡着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有段时间我老做梦,梦见自己在酒店,外面下着大暴雨,然后有个男人背对我坐着,肩胛骨上有个纹身……”说到这,叶筝也觉得好笑,“我就真以为是个梦。没想到是高烧烧傻了,”感怀一样,他轻声道,“原来我在那时候就见过你。”
  “如果不是我助理想起来要跟我说,”叶筝又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通话里沉默片刻,黎风闲很平缓地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
  “所以你还会告诉我吗?”叶筝侧过身,对上手机里的通话时间,数字一分一秒地增长着,“关于那天的事,你是怎么带我回酒店的。”
  黎风闲有一会儿没说话,空气安静数秒,他把盘在他脚边呼呼大睡的火锅抱到了床上。卧房灯开得很暗,在叶筝举出这样的问题之后,黎风闲难免会想起那日的场景。于是一个清晰连贯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构建延伸。
  文艺汇演当天,距离闲庭演出之后的半小时,黎风闲从休息间卸妆出来,时间他计算得刚刚好,后台直播显示叶筝的表演已经结束,下一轮要上台的单位是一组由大学生组成的交响乐团。
  整个后台过道都塞满了人,助理推着移动衣架东来西去,不断有高高低低的乐器在调音,全程肉竹嘈杂,走到半路时,一个挂着对讲机的女生忽然逆着人流跑起来,她一手扶着麦克风,擦过黎风闲身边时,有股很淡古龙水味,嘴里急促地在喊,“叶筝晕倒了,他助理呢?你有他助理电话吗?打一下,赶紧的。对,在C出口。”
  旁边就是闲庭的休息间,听见工作人员的话,黎风闲收回门把上的手,径直走向前,在一堆用以装乐器箱子里穿行而过,心跳响个不停,拨开熙来攘往的人群,他在一个出口的门边见到靠坐在墙角的叶筝。
  从舞台上带下来的妆容都盖不住叶筝发白的脸色,额发被横流的汗水浸脏,眼睛半阖着,像是睡着了,上半身一套白色西装,领带被随意抓开,是条力尽筋疲的弧形,松松地圈在他的领口。
  围在出口附近的几个大学生想将他扶起来,但都是女孩子,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是好,另外后排的几个男生也在往这边走。
  “诶,那是谁?”一个男生问。
  “不知道啊,应该是刚才从台上下来的那个吧,叫叶什么来着……是个唱歌的。”另一个男生回他。
  “他是晕了吗?”
  “好像是,要不要先把他扶起来?”
  “扶起来吧,在地上挡着路。”
  其中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走向前,想将叶筝从地上架起,但黎风闲动作比他快,掏出口袋里的车钥匙,越过好几个人,直接拦腰把叶筝抱了起来。边上几个闻风而动的大学生正在掏手机,想把过程拍下来,一抬头,却见黎风闲很淡地看了他们一眼。
  “麻烦让一让。”
  他声音平直,似乎连要阻止的意味都不曾有,但几个想要拍照的人都顿住了,拿着手机惘然失措,还是一个短发女生率先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小提琴,替他推开C出口的大门。
  怀中人体温高得可怕,隔着两层衣料都能感觉到的热意。门外就是停车场,黎风闲解锁车门,把叶筝放到后座,手腕忽然被人很轻地拉住,叶筝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喉咙干哑得听不出原声,燥热的温度似乎连他的思维逻辑也一并烧得稀里糊涂,“……别、别去医院……有记者……回家……”叶筝头顶着另一侧的车门,两条长腿歪下来,像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睡姿,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松开手,说:“直接回家……小羊……”
  黎风闲回到驾驶座,后视镜里的那人还坚持着不去医院,口中一直在重复“不要去医院”这句话。
  左手搭上方向盘,黎风闲只好将车里的导航从最近的医院改成酒店。
  车驶出大会堂,黎风闲戴上蓝牙耳机,给姚知渝拨了通电话。
  “喂?”应当是还在睡梦中,姚知渝气很冲地说,“有事儿?”
  “凤凰湾的酒店,帮我准备一间房和医生。”黎风闲说。
  “啊?”那边像是清醒了一点,“你要酒店干嘛?”姚知渝愣了下,又说:“不对,你要医生干嘛?”
  “有人晕倒了。”
  “晕了去医院啊,去酒店干嘛?”
  “不方便去医院。”
  “谁啊?闲庭的人吗?”
  黎风闲又望了一眼后视镜,“能安排吗?我还有十五分钟就到。”
  “行吧,我给酒店那边打个电话……凤凰湾是吧。”
  “是,麻烦你了。”
  “嗐。人没事吧?”
  “发高烧,还是叫个医生来看好一点。”
  “行,我知道了。”
  车停到酒店门口时,叶筝手机疯了似的响,黎风闲绕到后座,拿出他的电话。来电显示:小羊。
  和刚才喊的名字一样。黎风闲接起电话,那边呼脸就是一顿急骂:“我的娘啊!你终于接电话了!你人呢?工作人员说你晕倒了,我又他妈找不到你!叶筝你要吓死我吗?你——”
  “你好。”黎风闲不得已打断他,“叶筝刚才在后台晕倒了,我把他送到了附近的酒店。”
  “……”电话里静了许久,而后是一个深深的抽气,他听见那位叫小羊的男士问,“哪家酒店?我现在过来。”
  “凤凰湾瑶台酒店。”
  “行,我一会儿到。”
  姚知渝大概是把黎风闲的手机号和车牌号都发给了酒店,他一下车就有酒店的接待人员过来带路,还贴心地准备了轮椅、毛巾和口罩,他将口罩戴到了叶筝脸上,然后把他抱下车,放到轮椅上,一路乘电梯进楼上的商务套房,黎风闲谢绝了酒店工作人员的帮忙,对他们说,医生来了的话,可以直接打内线电话通知他。
  经过姚知渝的吩咐,酒店工作人员也没多问,只答应黎风闲好,随后便关门离开。
  没有人扶着,叶筝歪栽在轮椅上,黎风闲想过去抱他,手刚碰到叶筝的腰,叶筝突然推了黎风闲一把,抬手捂住嘴巴,喉管抽搐两下,绝望地吐了出来。
  尽管他已经有了推开黎风闲的动作,可喷溅出来的呕吐物还是沾上了黎风闲的衣服。没有可以更换的衣物,黎风闲只好把自己的上衣脱了,扔到卫生间的水池里,再出来把叶筝身上的西装外套脱掉,搀着他从轮椅转移到床上。
  十分钟后,医生来了,替叶筝检查体温,又开了退烧药喂给他。途中叶筝好像醒了一次,还下床走了两步路,在窗边梦游一样站了一小会儿,有些痛苦的,之后又自己回到床上,沉呼呼地睡着了。
  听完黎风闲的讲述,叶筝头都大了,“这么丢人吗?”他摸摸耳朵,烫的,有什么从皮肤内里烧了出来一样,“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还以为是做梦,梦见了……一个男人。”
  “没什么丢人的。”黎风闲说,“谁都有生病的时候。”
  “唉,你说,这就是缘分吗……”叶筝感觉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鼓缩着,带几分的不可置信,“居然那时候就见过了……”
  “又或者有一个更浪漫一点的说法。”叶筝道。
  “是什么?”
  “叫,命中注定。”


第106章 插曲
  “陈老师就是偏心吧。”
  “我看也是,怎么可能放着周海不选选他啊……”
  “算了算了,到时候丢脸的又不是我。”
  人声擦过楼梯弯角。
  晨曦自雾里破茧而出,系在窗棂上的白条应风鼓动。温别雨到梯级边坐下,手向后反撑着身体,砖是冷的,蛇虺一样吸食他掌心的纹路。直到言谈消失在楼道里,他缓缓把腿伸直,后脚跟磕在台阶边缘,眼低着,盯住下层的花墙看,那里有透射进来的光锥。
  疲乏地,温别雨一个人坐了良久,像历经了无数个白日与夜晚,要起身时,眼前折光忽然缭乱起来,脚下滑软不踏实,失足感穿刺进他的大脑。顺着惯力,温别雨一连栽了好几级,头猛地撼上花墙。
  十分诡奇的,五感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嗅觉,他闻到了墙下、低迷潮湿的霉斑味,然后才是触觉,脑侧、骨裂般的钝痛,自肌理和筋骨间流出。
  在地上躺了几秒,牙关里吐出气,温别雨扶着墙站起来,手摸上要处,那里已经迅速鼓起一个包,按着软软韧韧。他又转动了一下手脚,所幸,无酸无痛,没有伤及肢体。
  头上的包贴个发片观众就看不出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天色隐隐,温别雨捂住头转身。几级之上的距离,站了一个人,就在他方才坐的地方。
  晚照在那人脸部回转、分歧,一句话在昼光之中渐渐形成,“头怎么了?”
  “没怎么。”温别雨放下手,“对了周海,陈老师她……”
  “一次演出机会而已。”没让温别雨把话说完,周海走下楼梯,一步步踏过温别雨斜敞在地的暗影,把他踩深了,叠厚了,“陈老师既然选了你,你就好好演。”
  好长一段时间,温别雨都没有再说话,他仰头,屏息,眼盈着水,也许是痛出来的,视线看向周海脖子上的脉络,微微地笑了,“我知道。”他说,“我会的。”
  “Cut,这条咳咳、咳,过。”
  暖风机呼碌碌摇着头,费怡抽过桌上的纸巾,捂住嘴咳嗽。
  “哎,叫你去看医生你又不去,咋这么倔呢?”副导演轻拍她的背,另只手弹开保温瓶的杯盖,把温水倒进红酒杯里,“来,喝点暖的。”
  费怡接过水杯嘬了口,“帮我把顾明益叫过来,然后换咳咳咳景……”
  “知道了知道了,”张汶揪住她散开的围巾打圈,“换景换衣服,然后检查道轨,两台H机换摇臂。”给费怡全须全尾包严实了,张汶这才戴上耳麦,扶正麦克风,“咱就说,剧组里这么多人,你放着不使唤干嘛呢?您就在这儿好生歇着吧。”
  水杯放回导演桌,费怡点下遥控,复习第一场戏的镜头。监视器上,叶筝滑擦着脚往下滚,花墙底下有绿色的软垫做缓冲,他整个人摔在了垫子上,但也因为有了这张垫子,镜头需要后期做剪辑拼合,不然有可能会穿帮。
  鼠标又点两下,轮到同一场戏,第二次的镜头,叶筝主动提出撤掉垫子后,一场连贯完整的“摔滚”戏。固定机位取了正面的镜头,不用放大也能看清楚,叶筝右肩这下是牢牢实实撞在了花墙上。可他好像没有痛感,接着戏就演下去了,没有喊停,眼圈浅浅发红,有恰到好处的泪液。
  这场表演弥补了多机位切换时的断裂感。
  “叶老师真够拼。”摄影指导抱着暖手宝,嘴角斜出半只烟,“这摔下来还能站直说台词,要我就直接摔懵了。”
  “你就说这镜头好不好吧。”灯光组组长搭着他的肩,“不用替身,真摔,还是全正面。”
  “好是好。但……那可是大明星的脸啊,”摄影指导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道,“要是不小心摔破相了……唉,他也是真的敢。”
  “怎么?”张汶看着他俩笑,“演员演得好你们还那么多话说?”
  “我这不是关心叶老师的身体吗?”摄影指导说,“刚拍完我机子都不要了,第一时间去看他,还好什么事都没有。”
  张汶笑意不减,“哦,原来是找来Faye邀功呢?”
  “不不不,哪儿敢呀,”摄影指导直摆手,“我有个屁的功,这场戏有功的明显是叶老师嘛。”
  导演桌后,费怡看了两遍回放,哒的一声,手边放来一杯泡好的感冒药,装在一个瓷杯里,深棕色的药液腾升着白烟。
  “诶,明益,你来了。”张汶拿过对讲机朝外走,“你劝劝Faye吧,我先过去看看下一场的布景。”
  费怡端过药杯,吹了吹烟,用热气润嗓子,“你别劝我,今天咳咳……”
  咳得厉害,费怡握着药杯的手一直在颤,顾明益圈住她的手腕,稳了稳,“好了,我知道,今天就剩一场戏,早拍完早下班。”
  “叶、咳,叶筝那边怎么样了?”费怡问。
  “没事,开拍前动作指导和他沟通过很多次,摔下来的时候用肩膀承了力,不会伤着头。”
  “不疼,你们别担心。”前场,叶筝脑袋被姚知渝制住,全风从急救箱里拿出冰袋,啪地捏破液体包,上下摇了摇,开始制冷后他轻轻拨开叶筝的衣领,将冰袋贴上叶筝肩膀。
  “嘶——我自己来就行。”一群人围着他,叶筝想动,却还是让姚知渝给按在椅子上,“先坐好。”姚知渝手摁住他,“休息半小时,医生就在门口,待会儿让他来给你做检查。”
  “真没事,”叶筝说,“有冰袋就够了。”
  “还是检查一下吧叶老师,”有人说,“不然我们也不放心啊。”
  “丁辰。”姚知渝叫他的助理。
  “诶,小的在。”丁辰从人群中穿出来,微微躬身,“老大有什么吩咐?”
  “去把医生带进来。”
  “喳。”丁辰从兜里摸出员工证挂上,撒着丫子往大门方向去了。
  群聚在这儿的工作人员不少,看奇珍异兽似的参观着叶筝,姚知渝扬手散开人群,“都休息去吧,让叶筝透透气。”
  “那叶老师也好好休息。”
  “待会儿见叶老师,我给您带杯咖啡回来。”
  等人走得差不多,丁辰领着医生回来,剧组的顾问医生,一身出海钓鱼的打扮,两鬓微微有些花白。叶筝不是第一次见这位医生,早前姚知渝就专程邀请过这位医生来给他做有关舞蹈症方面的科普,是个很赶潮流、有些黑色幽默的胖大叔。
  “彭主任。”姚知渝和医生握手,“辛苦您过来一趟了。”
  “辛苦啥啊辛苦,应该的。”彭医生放下医疗箱,“你就跟你姐和风闲一样,叫我老彭就行。我嘛,也没当主任好多年了。”
  听到某个名字,叶筝腰背挺直了点,全风以为是冰袋压得他不舒服,于是把冰袋抽出来,询问道:“是疼吗?”
  “没有。”叶筝笑笑,“就是坐累了。”
  全风点头,不疑有他。
  “那就麻烦老彭帮他检查检查了,”姚知渝拿起桌边的热茶壶倒水,“尤其是右边肩膀和手臂。”
  “好咧,那个,叶老师,先把外套脱一下。”彭医生打开医疗箱,给双手做清洁消毒。
  叶筝顺随地脱下羽绒服,内里就一件造型师安排的薄毛衣,门口风大,全风就站在他面前给他挡风。
  “手能动吗?抬高我看看。”彭医生很轻地按着叶筝的肩头,指挥他用右手做不同动作。
  “好,手垂下,然后顺时针划一圈。”
  “再反过来,逆时针。”
  “肩膀耸起……对,就这样。”
  斜角位置,姚知渝打开手机录像功能,录了一段叶筝提线木偶一样、反复举手放手的影片,一键分享到黎风闲的微信上。
  黎风闲:他怎么了?
  姚知渝靠出了声,回他:平时不见你回消息回这么快
  姚知渝:事先声明啊,这是他自己要求的,我们劝也劝了,拦也拦了……
  黎风闲:伤到什么地方了?
  赶好彭医生做完检查,取下手套,姚知渝摁灭手机,把备好的温水递上去,“彭……老彭,喝杯水吧。”又问,“他肩膀还好吗?”
  “没大碍,就是有点红|肿,拿冰袋多敷一会儿就好了。”彭医生喝完水,手套和纸杯一起扔垃圾箱里,“那我先回去了,”他提起医疗箱就要走,“有事再给我打电话。当然,没事最好。”
  姚知渝:“好。”
  “我送您出去吧。”全风伸手要去接彭医生的医疗箱,但被对方谢却了。“我自己来就行。”彭医生说。
  叶筝套回自己的羽绒服,左手刚伸进袖管里,手机就有消息响。似有所感,叶筝转头去看姚知渝,冲他一抬眉,“你通风报信了?”
  “不敢不报啊。”姚知渝举起双手,“这可是金主爸爸的命令。”
  叶筝看了他两秒,像在踅摸,“金主?什么意思?”
  “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姚知渝偏过头,扶着前额,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望天,就是没有正眼去看叶筝。
  “你不说我就自己问他。”叶筝往口袋里摸手机。
  “唉别别。”姚知渝看了眼片场后方的门,全风还没回来,工作人员放风的放风,也不在这边,他按下叶筝想要拿手机的胳膊,“就……他给《幻觉》投资了。这事儿吧,他不让我们告诉你。”
  “我们?”叶筝往椅背上靠了靠,“意思是你们都知道,除了我?”
  “你这重点抓得……”姚知渝词穷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时的叶筝。一种让他感到锋利的柔和。特别是不笑的时候,眼睛没什么情绪地懒垂着,浑身都透出股不好糊弄、寡冷的劲儿。
  “所以之前点名要我写插曲的投资人,也是他?”叶筝问。
  “……对。”
  联想起剧组工作人员对黎风闲的态度,客气、恭敬、嘘寒问暖,是该有不同的——
  不是对一个戏内指导,而是对一个投资方谨小慎微、敬如上宾的礼数。也许是剧组员工平日里对谁都挺有礼貌,他一时没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也很正常,叶筝心里道。
  放下暖手用的水杯,叶筝打开手机,黎风闲给他发来两条信息,问他是不是受伤了。
  看叶筝对着手机半天没动作,姚知渝感觉他立这儿跟电灯泡似的,正好水壶没水,他把插头一拔,捧起水壶溜之大吉,到后场接水去了。
  电话里的消息停留在一句“你还好吗”上。
  叶筝点进聊天框,开始输入:就撞了一下,没事。
  黎风闲:没事就好。
  黎风闲:不要让自己受伤。
  叶筝笑了:这不是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叶筝:活学活用?
  黎风闲:我是认真的。
  叶筝:那你能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黎风闲:能
  信息接收得很快,昭示着发送方没有犹豫的立场,似乎只要是叶筝想要,他就能解答一切疑问。从未有过的,叶筝能在一个字上体认到力量,好像随便那么一揭,谜底就藏在这个字的下面。不需要较劲、不需要试探、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过独木桥。那是港湾胀满的一个弧面,情意、宽容、守护,使他的心脏在水里面蓬勃而兴奋地翻动。
  还是直接点吧,毕竟这才是沟通之间最有效率的方法。叶筝这样想,手指打出一行字问黎风闲。
  叶筝:是不是你点名让我给幻觉写插曲?
  过了半分钟,对面才回他,还是那样简洁易懂的答复。
  黎风闲:是。
  在今晚之前,叶筝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敬业的人,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两者的情绪不能互通,但现在,他有一种超乎所有的欲望,想跨越这一切去到黎风闲身边,吻他,拥抱他,肌肤相贴,在他形状柔好的唇耳间,告诉他,谢谢。
  下戏之后,叶筝把车开往黎风闲住的地方。有了上次被狗仔跟拍的经验,他问姚知渝借了一辆车。身为姚知渝刚考完驾照不久的产物,这辆车足够的大众化、在一堆车流里毫不起眼,用来避狗仔正合适。
  临了,姚知渝还负责任地提醒他,明天一大早就有他的戏。
  但叶筝一刻钟都不想待在酒店。作为交换,他的那辆轿跑就留给姚知渝开了。至于姚知渝的车技到底怎样,他一点也不关心,刮了蹭了也没关系。他现在只想去见黎风闲。
  在公寓楼下停好车,叶筝大步走进电梯,还没见到人呢,他就感知到自己的脉息正跟随数字楼层跳升,到一个快要溃散的阈值时,电梯门开。
  上次来黎风闲家的时候录了指纹,叶筝将拇指压上感应器,滴滴两声,推开大门,煦暖的温度覆裹上来,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不一样,暖气蒸得人醺然。他脱下鞋子和外套,火锅从猫窝钻出来,尾巴弯成问号一样,左右摇了摇。大概是听到门外有响动,黎风闲从房间里出来,刚带上门,叶筝就抱了上来。
  头软绒地埋到他肩上,颈项弯出一道伶俜的曲线,是雏鸟归家、满是安全感的姿势,两只手环在黎风闲腰间,一个很有力道的拥抱,连体温都足以切实地传递过来。黎风闲接住他,一身料峭入怀,手掌盖住叶筝的后颈,轻轻揉捏着,“累了吗?”他问。
  叶筝摇头,披着雪的发丝钻进了黎风闲衣领,“不累,”叶筝声音很闷,“就是想你了。”
  “手给我看看,撞到哪了?”黎风闲手往下滑,很轻地碰了碰叶筝的肩膀。
  “就一点瘀青。”叶筝这才松开手,脸抬起来,将衣服拉开给黎风闲看。
  说是一点,其实肩头那块全青了,黎风闲挑开他的领口仔细察看,没肿、没破皮,加上彭医生检查过,应该是真没伤着。不过看上去仍是有些惊险。
  “我不是来找你验伤的。”叶筝将领子整理好,“投资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下意识地,黎风闲想说没必要,换任何一个人来问,他都会回答,没必要。如果不是叶筝。
  “本来打算拍完再告诉你。”黎风闲说。
  见叶筝没有应答,黎风闲又解释,“比起拍电影,你不是更想写歌……”正说着,脖子突然被人勾住,细软的唇吻上了他。
  只是最简单的唇瓣相接,呼吸也还是乱掉了,由生理组成的化学反应,叶筝伸手按住黎风闲的后脑,着了力的,压向自己,让他们胸口贴着胸口,“黎风闲,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
  “有。”黎风闲侧过头,去亲叶筝的脸,“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他攥住叶筝的手,摸他手指上的骨节,“我不想吓到你……或者让你不开心。”
  叶筝笑起来,“你这说得,”他用鼻尖蹭了蹭黎风闲,“我胆子没那么小,也没那么容易不开心。”
  “嗯。”
  “那我先去洗澡了。”叶筝说。
  “好。”
  进到浴室,关上门,叶筝拿出手机,又是两声轻震,屏幕上弹出两封未读的邮件。
  ‘我知道你是同性恋,你和黎风闲在一起了。’
  ‘不想被曝光就在这个时间地点来见我。’


第107章 爱人
  这两天叶筝没再收到狗仔发来的邮件。
  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叶筝把车停在路边,熄火,解开安全带下车。
  寒风袭面,未融的积雪被靴低碾碎成沙,半夜时间,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几棵赤|裸的树木萧飒地挨着冻,叶筝几乎能听见枝丫冷得发颤的声音。
  将垂下来的围巾重新搭到肩上,窄仄的单行道,只有一家旅馆亮着灯。
  白闪闪的招牌被碎雪打湿了,上面有磨蚀和修葺过的印迹。
  原来这条街上还有这样的一家旅馆,开了好些年月了,但叶筝从来没有留意过。往常他回星航总部总会路过这地方,到今日才算是有时间停下来看。
  又看一眼腕表时间,差不多要到两点了,叶筝走进旅馆,大厅里有一股铁锈般的陈旧气息,前台未吃完的外卖摊桌子上,人不知道去哪了。不过这种地方也不在乎访客的身份,是个人都能随便上楼。
  照着狗仔邮件里给的房间号,叶筝来到二楼二零七。
  抬腕敲门,等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房内没人应答。
  门上确实挂着二零七的号码牌,叶筝又敲了三下门,这次没让他等多久,里面有缓慢的动响,门缝里,链条淅淅索索——
  里面的人在装防盗链。
  这狗仔的防范意识倒是挺重。
  少刻之后,门打开成防盗链牵拉着的最大范围,羸瘦的男人站在门后,脸上一大面口罩,露出双警戒的三角眼。
  他用这双眼上下剐量着叶筝,接着手一抬,解开防盗链,让出一点位置,“进来吧。”男人说。
  叶筝松了松围巾进屋。
  房间不知道多久没住过人,破得跟下油锅炸了一遍似的,床铺、枕头都没有动过的迹象。灯只开了临窗那一盏,茶几上有几罐啤酒、几张照片和一台笔记本电脑,灰白色的烟气缭腾,男人将烟头拧进烟灰缸里,朝叶筝伸手,“手机。”
  “你们做这行的,都这么小心吗?”叶筝笑了下,在狗仔的注目中,他拿出手机,快捷关机。
  关掉的手机就是块砖,叶筝把它扔茶几上,也没去看那几张照片,转身坐进沙发椅,两条长腿闲适地交叠,问:“怎么称呼?”
  “姓韩。”
  “好吧,韩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狗仔看了他一会儿,眉心里有一条深深的印痕,“我以为我在邮件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将台上的笔记本电脑转向叶筝,手指敲击空格键,灰暗的屏幕亮起来,一条影片开始播放。
  画面不算高清,无声,噪点很多,挺标准的偷拍视角。录制的前几秒镜头一直在抖,然后长|炮架到车窗上,焦距放大,再放大,直到将那两个沉默的像素点都框入镜中。
  晦色单薄的停车场,出入口的指示灯像某种黝暗的警示,两个人却都没能够注意。
  影子交相投到地上,拉长、涟动,如同低伏的猎捕者,隐于另一个世界的镜湖之中。
  那天的记忆与屏幕上的资料无限重合。叶筝走在黎风闲前面,不远,一个触手能即的间距,按下电梯,他便手揣进兜里,脸向上抬,去看显示屏里的数字。
  黎风闲站在他身后,将他的背影挡了半边,随即,电梯到闸,两个人一同进入梯箱。叶筝靠到角落里,头倚着厢壁,下半张脸挂了个黑色口罩,目光仿佛在看按键板上的楼层。
  电梯门闭合前,画面慢了下来,是后期处理过的慢放,每个细微的举动都被拆解成一帧帧的图片。黎风闲脸上没有任何遮挡物,因此他的面目完全暴露在镜头之下,冷眉、俊脸,模糊的成像中,细发轻轻在动,一道沉着严冷的颜色,一个奥秘莫测的深窟,在这样昏蒙的影像里,这张脸依然完美到教人难以挑剔。
  欣赏完狗仔带来的杰作,叶筝虚虚地支着下巴,无可厚非的样子,“我去朋友家里过个夜,能说明什么?你不会连我交什么朋友都要管吧?这不合适,韩先生。”
  “如果是其他人,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狗仔走到叶筝面前,试图用一个傲然睨视、占上风的姿态发话,“可我知道你喜欢男人,叶筝,”他又着重强调,“你喜欢男人。”
  “哦。”叶筝还是那样对他笑,怡颜悦色的,“你有证据吗?”
  “你觉得呢?”狗仔冷嘲道。
  “我觉得你是有的,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直接约我出来见面。”叶筝视线又转回到电脑上,一分多钟的影片正在重复播放着。没新意、够无聊。
  “所以大家也别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你的底牌不是这个。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吧,我没时间在这和你玩猜谜游戏。”叶筝探手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按下去,背贴向沙发椅,像一种等待。
  这时候,男人转过身,去摸电视柜上的烟盒,他把口罩解下来,咬住烟,哒一声,打火机燃亮,凑到烟尾,蚕丝一样的烟圈在灯罩下翳然飘升。
  对着烟嘴缓缓吸了一口,男人两根手指夹住烟身,到茶几另一侧的沙发椅上坐下。
  他把烟搁在烟灰缸的缺口里,烟烬随着时间,拖出好长一截,烟雾之中,他看向叶筝的眼睛,“明城中学,七班。”
  狗仔将压在笔记本电脑下面的照片抽出来,一张过了胶的班级照,“还记得我吗?”看好戏那样,男人笑了笑,把照片推到叶筝面前,自我介绍,“我叫韩乔。”
  好半晌,叶筝都没有反应,放在他们中间的那支烟还在烧,直到烟灰断裂,叶筝才拿起那张照片,眼睛睁大了一点,是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原来是你,我都没认出来,不好意思啊。”
  他又把照片翻了一面看,后面是空白的,“没想到毕业以后还能遇到,真是有缘。”叶筝放下照片,像随手放下什么不足挂齿的东西,“韩乔,”他点点头,“我记得你。”
  立刻的,韩乔握在桌下的左手又加了点力,指甲嵌进掌心,深深地擖着那块肉。
  今晚之前,他拟定过无数个他们会面时应有的画面——
  惊讶、气恨、献疑。
  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才对,才符合他们之间的身份——狗仔和艺人——砝码与天秤。
  而不是现在这般,一潭死水,甚至叶筝还很有意兴地观察着那张旧照片。
  韩乔又拿起桌上的烟深深吸了一口,胸膛起伏,他也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轻松一点,于是团成拳的左掌松开,手指规律地敲着大腿,“我知道你喜欢男人……”他追忆起旧事,“是因为毕业那天,你和我表白了。”
  叶筝还是在看照片。半长的头发稍垂下来,披散肩头,片刻后,他偏了偏头,额前掉下来一绺碎发,他把那绺长发抓到耳后,抬起头,灯座的色光飘在他鼻前,眉目让斜落下来的阴影磋得凌厉,仅仅是和他对上视线,韩乔就感觉自己的心脏绷得狂跳,周身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僵直。
  这太陌生了,无论是十几岁的叶筝,还是电视上的叶筝,都没有展露过这样的一面,阴冷、漠然,不是强作出来的伪装,那是他骨子里就带的。
  韩乔干这行这么多年,阅人无数,也和不少明星做过交易,圈内很常见的“生意”手段,可能在外人看来并不怎么高明,但大多数艺人都会为自身的名誉作出考量,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他见得多了去,好些个信誓旦旦说要将他告上法庭的,最后也都半途而废,灰溜溜地选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对待他不能说有多客气,但多少都有几分顾忌——
  毕竟自己尾巴就被别人抓在手里,特别是年轻一点,走偶像路线、需要靠粉丝吃饭的,没有哪个跟今天的叶筝一样,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看他就像在看一团灾害苍生的垃圾。
  臼齿紧紧抵到一块,韩乔挫着牙根,道:“五百万。”
  空气有一霎的安静。
  窗外又飘起了雪,韩乔仿佛能听见碎雪撞上玻璃的声音,像蛇,冰冷滑凉地攀进他的耳道。
  他的听觉提前预知了危险。
  无可忍受地,韩乔站了起来,返身去拿烟盒,被汗打湿的手掌将纸盒捏得扁平,烟挤出烟丝,簇簇地往下掉。
  “叶筝,”他又点上一根烟,“五百万对你来说,也就动动手指的事。”
  叶筝没说话。
  烟将要燃到尽头,这时,叶筝终于动了,他也跟着站起来,身高优势,他只能微低下头,去看韩乔,“我要是不想给,你是不是打算开直播爆料?”
  韩乔手一抖,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晃眼间,烟就烧到了尾。他用夹着烟的手挠了挠头皮,之后又撑到叶筝肩膀上,长风衣、高领羊毛衫、马丁靴,连颈上的围巾都是奢牌,脸也和当年不一样了,褪去婴儿肥,是个成熟的男人。
  手在叶筝肩上拍了两下,韩乔笑了,有些吃力地,他说:“叶筝,我们钱货两清不好吗?让我回去交差,你也好有个清净。”
  过了不久,叶筝也笑了,相当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韩乔以为他想明白了,于是回到桌前,将照片堆叠好。
  可就在他准备把笔记本电脑塞进背包时,他听见叶筝说:“你这是勒索,我能告你。”
  多陈套的一句话。韩乔实在是听得太多遍,愤怒的、委屈的,他刚还觉得叶筝是个聪明人,怎么现在也和那些人一样。
  “叶筝,大家同学一场,我也不想闹得那么难看。”韩乔说,“要不给你一周时间,你回去再好好想想?”
  “没必要。”叶筝掸了掸落他肩上的烟灰,“你也知道,我黑料不少,多这一条不多,我也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今天之所以会来见你,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到我的朋友,我觉得挺不好意思。至于你……”他看向韩乔,平而直的视线里,似乎有一丝笑,“其实我不太关心你会怎么做。”他语气平淡,“我只是想告诉你,别招惹黎风闲。”
  “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叶筝说。
  韩乔还想说什么,却听叶筝忽然向着空气说了句,“录音收到了吗?我要走了。这里好冷。”
  啪一下,电脑脱手坠到沙发上,不等韩乔作回应,叶筝拿回自己的手机,长按开机,“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他冲韩乔微微一笑,“哦对了,如果你要开直播的话,链接可以发我邮箱上。”
  外面的雪又大起来。
  叶筝回到车上,将夹在衣领内侧的小型录音器拿出来关掉。挂上蓝牙耳机,他发动车子回家。
  凌晨的马路连只鸟儿都没有,一路开得很顺,叶筝边听歌边开车,没几分钟,他接到黎风闲打来的电话。
  “录音已经发给法务部了,”黎风闲说,“剩下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好。”叶筝松松地靠着椅背,将车载音响调低,耳机里有脆击键盘的声音,也有纸页揭动、翻转的声音。
  车内太干燥,叶筝抿了下干裂的唇,无名指浅浅地抠着方向盘,“黎风闲……”他放缓呼吸,“你……没什么事要问我吗?”
  “你想让我问你什么事?”电话那边的背景音都停了下来,只余干爽的人声。
  “我和韩乔……”
  “你和韩乔表过白。”黎风闲平静地替他接话,“是这件事吗?”
  “嗯。”黑历史被揭露出来,还是青春期年少无知的蠢事,叶筝有口难言,强忍住难堪,他尽量让自己冷静,“那时候高中不懂事,喜欢过他一阵……我们是同班同学,不知道怎么,脑子一热就、就跟他表白了……”
  对面那头还是岑寂。
  “然后……他还骂我来着……说我恶心,问我有没有那种……病。嗯,就这样,没别的了……”
  “黎风闲?”
  “喂?”
  “生气啦?”
  “别生气,我来找你好不好。”
  “刚才那间房好冷……”
  搜索枯肠,肚子里的救兵快搬完了,叶筝在想,要不要问问火锅在干嘛?也许毛绒绒能发挥它巨大的安慰力,让黎风闲的心情好上那么一点。
  一点就够了。只要能坚持到他去黎风闲家。
  “那个,你看看火锅——”
  “叶筝。”黎风闲低声叫他的名字。
  “嗯,我在。”
  “难过吗?”黎风闲问。
  叶筝“啊”了声,“什么难过?”
  “他骂你的时候。”
  简单的几个字,叶筝却好像隔了很久才听明白这句话。
  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水流,水里有种让人着迷的暗香,喉咙和鼻子都被水包围了,于是多余的水分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前方绿灯转红,叶筝用手背擦了把脸,但那上面很干净,他没有流眼泪,只是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好像怎么拨转也没能把那线湿条条的路灯拨亮。
  “难过啊。”叶筝说。
  当然的。
  被羞辱、被谩骂,少年时那点天真的侥幸,极大的希望和极大的痛苦都在一瞬间。
  “怎么不难过。”
  然而谁又在乎他难不难过呢。
  很多年里,他都无法记起韩乔的样貌,可那天的好天气,那天风里、吐司的味道,那天穿在身上、被手洗得柔软的校服,统统以针、墨和血的方式,降与他黥面的刑罚。还有耳边,那些刻毒的词句,无论轮换过多少四季,他都能一字不差地回想起来。
  是证据。也是代价。为他少时的不智。
  到这,叶筝没再往下说。两句话应该够了,同时他也很讶异,他耿耿于怀这么久的事情,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地浓缩成两句话。
  红灯倒计时结束。车继续前行,导航已经改成去黎风闲家的地址,“黎风闲,”叶筝又问,“我能来找你吗?”
  “来吧。”像鼓励、像怂恿、也像夜深尽头,神明对信众的诱|惑,“叶筝,难过就忘了他。”
  “忘了,早忘了。”叶筝想哭,却笑了,“要不是今天,我都想不起来韩乔长什么样,毕业之后也没联系过,我都不知道他居然当娱记去了。”
  “所以他长什么样?”黎风闲顺着他的话问。
  “嗯,怎么形容呢,让我想想……”似乎是真的有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叶筝说,“啊,很路人的长相,没什么记忆点,哦对了,他还比我矮……以前怎么没发现……”
  “反正没你好看。”叶筝打方向盘,把车拐进小区里,“没你好看的人一般我都记不住。”
  “那能让你记住的人应该没几个。”黎风闲说。
  怔了几秒,叶筝噗地笑开了,“黎风闲,你在这方面还挺自信的嘛。”他拿起手机下车,摔上车门,打开后备箱,那里面有一束玫瑰,提前准备好的,中间放着张手写的卡片。
  他抱起花束,雪梨纸在他怀里簌簌地响,把卡片的另一面翻过来,上面有黑色墨水笔写的一句话——
  赠
  全世界,我最漂亮的爱人。


第108章 炸号
  叶筝算是明白,为什么电影总喜欢拍主角抱着花奔向恋人的情节——
  那是对主人公甜蜜、欢愉又忐忑的内心、最忠实的诠释。花不再是寻常的一朵花,而是一种媒介,让他们陷入某个茧壳般的结界里,轻盈、粘着,就像一颗心,只有携花者与收花人能涉进的空间。
  花苞被缠裹在薄薄的扎纸里,等主人公奔跑起来,花和叶颠来簸去,多像一只犹豫着走出森林、却被圈禁住双翼的蜂鸟,系在它身上的绳段是一个灵魂向另一个灵魂发出的召唤。凡是无法测知的未来,都指向了相同的答案。
  他们说爱啊,爱。
  地下停车库。叶筝从一排排感应灯下跑过,进到电梯,冰面一样的四块镜子,他对着箱壁理好头发,托在臂弯的玫瑰馨香盈袖——
  厄瓜多尔生产的,个头比一般玫瑰大些,茎|干细而长直,外层两张淡粉色包装纸,配上衬叶,和店家网站上的宣传图几乎一样。
  他买的不多,就十朵,其他款式需要预订,便不纳入考虑范畴之中。赶在见韩乔之前,他到花店取了花,放进后备箱里,闷了几个小时,花香好像更浓郁了,隔着口罩都能嗅到,带有冬雪里独有的沁凉,如霏如雾般,堵塞着整个轿厢。
  整理好仪表,叶筝瞵着显示屏,在心中默数每一层数字的跃升。他从未觉得去往高层的路途有这般漫长。
  电梯在指定楼层停下后,叶筝向着棕色大门走,手放到指纹识别器上,嘀的一声,门自动解锁。
  客厅没亮灯,但投影仪开着,蓝的、黄的屏幕光,穿过观叶植物,梦一样的色调,在墙壁上慢慢晃动,像藻类生物随波逐流,有海的呼吸在里面。
  叶筝摘下口罩,换上拖鞋,抱着花束一步一步朝里走。屋里烧足了暖气,扑出来一阵茶香,案桌上有烧煮着的茶水。
  “喵!”茶几下,火锅跐溜着扑出来,两只手扒住叶筝裤腿,尾巴竖成了天线,“喵喵。”是要人抱的意思。每次都来这一招。叶筝看了看怀里这一大捧玫瑰,正想找个地方放,浴室门开了。
  来自投影器的光源很勉强能照顾到黎风闲。白色的浴袍都成了灰灰的暗色,领口开得松落,上身还没完全擦干,有水往下滴,滑过沟壑分明的腹肌,最后埋入系带边缘。
  黎风闲过来把猫抱走。俯腰时浴袍下的风光半遮半露,一点想要掩藏的意思都没有。从这角度,叶筝可以看见他的胸膛,看见他的腰部,以及以下,两条窄紧的人鱼线。那样诱人、有力,属于男人的性|感,叶筝能想象到抚|摸上去的质感,每一寸肌理都暖热、坚实,起伏时带来节奏,都化了形,活火一样,绷成弦,穿流在叶筝睫间,如同两极之间天生的吸引力。
  照流程来说,应该是先送花的。
  然后才是亲吻,和更亲密的事。
  可事态显然不在叶筝的掌控中。视觉上的撩动调动着他的所有,呼吸、心跳、体温,有什么在他身体里滂湃地流动。等黎风闲将猫放到椅子上,叶筝向前半步,叩住黎风闲的下巴,扳正他的脸,和他面对面,用眼睛很近地看——
  鼻梁上的小痣、颜色淡褐的虹膜,还有红红的下眼睑。投影机正播放着一辑海洋纪录片,折射出来水光在黎风闲趋近完美的面容上游动。
  无须任何助力,叶筝感到一种冲动,在他的胸坎里,促动着他的手指向下,揪住黎风闲浴袍的衣领,拉近了,项间有沐浴乳的香气,橙花味,留香持久的一款。
  “好香。”叶筝把脸送上去,嘴唇碰到黎风闲的喉结,上面有微湿的凉意,一个清晰的滑动后,叶筝腰上忽然受力,黎风闲右手掐住他的腰,往前一压,两个人顺着力的贯势倒在了沙发上。
  玫瑰花还夹在身体中间,发出疲弱的摩擦声。然而谁都没听见这声近乎嘶哑的抗议。叶筝趴在黎风闲身上,大衣已经被剥下一层,黎风闲一只手捏住他的脸,要他张嘴,齿关便驯服地分开,以唇舌建立起一条隐秘而热烈的路线,激发出一连串销|魂的电流。
  他们吻得凶狠,麻痹的、眩晕的,叶筝被迫抱紧了黎风闲,脑袋忘乎所以地,滋长出一个梦,比今夜星光稍亮一点,浸入皮肤窜流成血,张弛之间,理智逐一破裂、逐一溃散,直到再也承载不住,叶筝才把自己撑起来,磕磕撞撞地,按住黎风闲右手,半是喘|息地说:“你今天怎么……”
  像是没听明白叶筝的话,黎风闲继续揉着叶筝的大腿,从夜雾一样的光里看他,轻声问:“嗯?”
  还能嗯什么。叶筝咬住声音,动了动腰,往黎风闲腰胯上蹭。从打响这场擂台开始,黎风闲就一直不紧不慢地摸他,先是腰,然后是下腹、大腿,要把一处摸|软了、摸热了,才会换到另一处继续,不给他个痛快。
  “所以你还是生气了。”叶筝说。
  “没生气。”黎风闲从下摆撩起他的衣服,手掌贴住叶筝的椎骨,一节一节地滑过去。
  “你有。”叶筝反握住他的手,拉到前面,“你之前不这样。”
  手心里多了把火烫的温度,黎风闲指节摩挲两下,感受到叶筝陡地变沉的呼吸,他又不动了,松开手,去擦叶筝眼角因为情|欲刺激而留下的水痕,“之前都是我让着你,”黎风闲说,“我不想你害怕。”
  “今天就舍得让我害怕了?”叶筝玩笑般地问。
  “没,只是今天有点……”黎风闲拢着他的脸,“是我过分了,抱歉。”
  听见这话,叶筝满不在意地笑了声,没有怔愣的空余,他伏下|身,手环搂住黎风闲的脖子,脸搁到他肩头上,“黎风闲,你太看不起我了吧,男人床上这点事……不都是情趣么,我怎么可能害怕。我只是怕你生气,如果你生气了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哄。”
  把膝盖挤进黎风闲腿间,叶筝手摸索着去拿那束已经压变形了的花,过没多久,他手上多出一根丝带,作装饰捆花用的,有两根手指粗。
  将丝带解开来,叶筝说:“不管你今天生没生气,我都先认个错,要不是我跟韩乔那点事……他也不会抓到我的把柄,然后把你也扯进来。”
  说罢,叶筝把丝带的一头圈在自己手腕上,“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用来赔罪,就买了一束花,”叶筝挪了下腿,将花拿出来,碎枝败叶的,已经没法看了,“但花也变成这样了……”他抬起脸,笑挂在嘴边,“将就一下吧,现在只能肉|偿了。”
  黎风闲垂眸,看叶筝牙齿咬着丝带的另一端,迟拙地往自己手上捆。他呼出的气都有点不顺了,极深极缓的。
  第一次做这种事,叶筝还是不大能掌握技巧,绑了两圈后,丝带还是松松垮垮,随便一挣就能挣开,于是他只得把两手并起,递到黎风闲面前,“别光看着啊,搭把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叶筝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棕色的绑带,缠绞在两只腕上,只要往两端收紧,再绕一圈,打个结,就能将叶筝牢牢地捆束起来。黎风闲想这一天想过很久了。可叶筝不知道、或者说忘了更切合一点,忘了他曾经用这双手,给一位浑浑噩噩、失意的青年送过一块蛋糕,还有一张拍立得。这双手很漂亮,漂亮到让人一眼就记住了,适合用来演奏乐器,吉他或者钢琴,而不是为一些无关重要的事情赔罪。
  “你过两天还有戏。”黎风闲拉住丝带,把它一圈圈解下来,扔地上,“会留印子。”
  “留印子用遮瑕遮一遮就好了。”叶筝把瘪了的花也扔一边去了,凑上去吻黎风闲,“机不可失啊……”
  “失了也可以再来。”黎风闲身形一动,揽住叶筝用力一翻,两个人的位置陡地调换,沙发咯吱咯吱地响,他把叶筝按进沙发里,单膝跨过他的身体,跪在另一侧,去解浴袍上的系带。
  夜与夜,黑暗的深海中,众生暧昧地纠缠。
  ·
  第二天难得没戏。叶筝睡到下午才醒,他下意识去摸沙发上的毯子,干的、软的,已经换过一张了。还好。昨晚那条被他弄得脏兮兮,估计洗了也没法用……
  就不该在车上喝那两杯浓缩咖啡。
  揉了下腰,叶筝拿过手机,未读信息和未接电话塞爆了整个通知栏。剧组的、他姐的、还有远在异国的小羊的。最新一条消息还是几秒钟前,段燃发过来的一条论坛链接。
  叶筝披着外套坐起来。论坛标题依旧直白。
  【热:劲爆,狗仔@卖瓜的韩某人 开直播了,说要爆顶流的瓜】
  这次好像来真的,刚开播三分钟就有七百万观众了,火炎焱燚
  1L:又是顶流,哪来那么多顶流,在狗仔眼里是头猪都能当顶流了
  4L:再探再报
  17L:我去,看见没,桌子上有一摞照片……
  19L:视|奸了一下微博广场,各家大粉已经开始全自动辟谣了,SOS
  99L:押五毛给MAP吧
  107L:草,楼上押对了,还真是我们宝藏男团MAP
  298L:又是叶筝??
  339L:夜会同性密友……
  696L:我没听错吧,归爱巢??叶筝真是基佬啊?
  697L:空降摔断腿,我站还有人不知道叶筝是基佬吗?
  912L:这照片码了跟没码一样
  1616L:只有绝症CP粉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1677L:你放屁,能活到现在的绝症粉早就刀枪不入了。
  2698L:不是,狗仔怎么突然开始忆往昔了?
  3421L:说叶筝暗恋他……啊啊啊啊真就看图说故事,一张毕业照就能给你编这么长一段,那我也可以说顾明益暗恋我了
  3617L:真有人信这个吗?感觉在炒一种很新的CP。
  3998L:爆了一个全世界都知道的料,没意思。
  4426L:信这个的小心电信诈骗吧。
  5142L:连弹幕都在嘲讽狗仔自作多情
  5682L:散了散了,我好友圈的黑子都不信这个,黑子宁愿信叶筝苦恋张决多年爱而不得决心要毁了他
  8261L:换个爆料对象我勉强会信一下,但叶筝……
  叶筝:“……”
  直播是中午十二点开的,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半,骤一掠,整个微博热搜榜前排都是他的名字,然后以“高中”、“暗恋”、“同性密友”组成的关联词。大概是叶筝“前科累累”,在团时又是卖腐、炒CP的常客,无论粉丝还是路人,对这样的八卦已经免疫了,甚至有人说,比起叶筝是同性恋,似乎爆料他是直男更能令人心碎。
  类似的发言有很多,无从辨认是粉是黑,抑或是各家提前准备好的水军。尽管有一小撮人想要去扒这位“同性密友”的身份,但帖子刚发出去,还没等来更多的回复呢,就被系统删了个干净。
  叶筝开着微博小号点进黎风闲的主页。他已经好久没发过原创微博了,最近一条转发还是两周前,关于文化艺术节的官方宣传。
  这条微博的评论区倒是热闹。
  有让闲庭加油的,也有猜测他是不是那位传说中,被打码的同性密友。
  @:某二字男明星的粉丝都滚行不行
  @:接朋友回家过个夜怎么了?你不会没朋友吧?
  @:无语,小粉丝还是多读书少上网吧,别追星追傻了
  这时候手机又有提示音,段燃给他发消息。
  段燃:这届网友真是把自己忽悠进去了
  段燃:都觉得是你的卖腐老套路,八成又在炒CP
  段燃:该说不说,星航的大营销救了你一命
  叶筝:……
  叶筝:羡慕吗?
  段燃:还真有点
  段燃:谁家地下情被拍到都没人信啊
  又和段燃扯了点没营养的话,叶筝给手机充上电,到厨房找吃的。
  微波炉里放着一碟清淡的小菜和一碗粥,用保鲜膜盖着。加热好,叶筝把饭菜端到料理台上。台中央原本摆设用的塑料花被换掉了,花瓶里多了两枝鲜丽的玫瑰,叶筝拿手拈了一下花瓣,有些微的水汽,该当是被人照料过了。
  吃完饭,叶筝手机又响,这次来电的人是他前经纪人。
  那边倒不是来找他叙旧闲聊,也没过问他今天的事情,经纪人还是那套官架子,公事公办地通知他,以前留在星航的粉丝信件全部寄回给他了,让他记得签收。
  也不等叶筝回话,电话就这么中断了。
  粉丝信件……印象里是有那么一部分留在了星航的储物间,都是粉丝直接邮寄到星航总部,被公司职员收起来了,他甚至没机会接触。另外一部分则是线下收到的,比如签售活动、送机接机,粉丝当面把信件交给他,他就会带回自己家里,有空就拆几封来看。
  躺回沙发,叶筝给他姐和小羊回了信息,让他们不用担心。火锅以为他又要睡觉,一蹦就蹦到他腿边,拿舌头舔他的手,叶筝摸了摸它脑袋,再打开微博,发现微博上热搜居然全被撤了,前后也就一小时不到,他试着去搜寻韩乔的微博账号,却意外发现,韩乔那个近千万关注的爆料号,居然直接炸没了。


第109章 合同
  “要找律师看看么?”会议室禁烟,黎青越夹着支未点燃的香烟,把合同文件推到黎风闲面前。
  “不用。”黎风闲翻到最后一页,执笔,在盖章旁边签名,“剩下的事电话联系。”他盖上笔帽,“我先走了。”
  “别着急啊。”黎青越拆下领带,扣子解开两粒,陷在皮椅里,“你都没参观过新瑞溪吧,我带你走走?”
  黎风闲看着他,没说话。
  “哦,我忘了,老瑞溪你应该也没参观过。”领带往桌上一扔,黎青越看了眼手表,再起身,手往黎风闲肩上拍了一把,“来都来了,还有时间,带你逛逛吧。”
  “没必要。”黎风闲说。
  “还是有的。”黎青越笑意更深了点,他将合同文件抛给门口的助理,左手摸出打火机,滑燃,烟点起,“没了那几个老东西的瑞溪,还是有值得参观的地方。”烟只抽了一口,黎青越把它揿灭在烟灰盅里,“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出门,拐过一列的会议室,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黎青越拧开|房门,一大面彩霞倾流到了他脚边。“随便坐吧。”脱下外衣,黎青越做了个请的手势,“想喝什么茶?”
  “随便。”
  “那我就真随便了。”
  一间极简风格的茶室。墙壁、地板,都选用了大地色,中间一张原木做的方桌,椅子上放有几块亚麻质感的坐垫,手作工艺品更是随处可见——
  既不漂亮、也不精致,有部分石塑黏土都已经开裂了,像件没人要的次品。破损、裂痕、凹凸,方方面面都不尽如人意,但它们却被很好地安放在了这里,予以它们瑕疵、沧桑的权利。
  黎风闲找了个位置坐下,才看见房门后还挂着副书法字——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相当生嫩的笔触
  黎青越从柜架上端来一套茶具,“这是我自己做的,用的老岩泥,去年在湾省出差的时候跟一个老师傅学了两手。”
  助理叩门进来,把烧好的热水壶呈上桌。黎青越用这壶水冲了一杯茶,放到黎风闲面前,“招待人这种事儿,说实话,很少做,也不知道步骤对不对。”他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擎到嘴边吹了吹,“尝尝吧,挺香的。”
  黎风闲也跟着拿起茶杯。
  “你觉得这里的装修怎么样?”似乎是随便找的话题,黎青越目光在茶室里流连,最终在那幅书法字上停留了几秒,带着笑去问黎风闲,“还行吧?”
  “还行。”
  “很多人都以为这种装修风格起源于日本,侘寂嘛,很典型的日式美学。”黎青越搁下茶杯,捏着杯口转了一圈,“但其实‘侘’这个概念是由我国传出去的,住茅屋、吃粗米,修禅的茶士们想出了以茶道的形式将禅中所悟付诸实行。通俗点说,就是让人接受不完美。那句话怎么讲来着,少欲者不求不什么……”他一拍脑袋,“哎,后面的我给忘了。”
  “少欲者不求不取,知足者得少不悔恨。**”黎风闲说。
  “诶对,你们文化人就是不一样。”黎青越笑笑,“不像我,想装一下都装不来。”
  “侘寂。”黎风闲靠到椅背上,转去看窗外云景,很轻地,他笑了下,“跟你一点都不搭。”
  “做生意的,谁敢说自己少欲、知足。”黎青越摘下眼镜,低头用手帕去擦,“我爸临死前,只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瑞溪不能落到‘那些人’手里,是‘那些人’赶走了黎音,让她在外面受苦。”
  “我爸这辈子没什么惦记的,就一个黎音姐,但到他死之前,黎音姐都不肯再见他。”戴回眼镜,黎青越打开搁板上的木匣子,取出一盘香,置在金属支架上。
  火柴划燃,点亮,一缕青烟升起,黎青越吹灭了那支火柴,又说:“我敢请你来这里坐,也是有原因的。”
  黎风闲收回视线,看向他,不带任何情绪。
  “现在瑞溪,只听我一个人的话。”黎青越说。
  “我知道。姚知渝跟我说了。”黎风闲手一扬,扑散了那缕烟,“他说你架空了整个黎家,把黎家主事人都气进了医院。”
  “知渝那小子真是……”黎青越拾回笑容,“不过他也没说错,黎舜翔是进了医院,但与其说是被我气进去的,倒不如说是躲进去了。”他按着长桌站直,走到落地窗旁,面朝外面盛大的日落说,“要不是黎家倒台了,我猜你也不会答应跟我合作,对吗?”
  “对。”
  “风闲。”对上玻璃窗里、黎风闲的眼睛,黎青越轻叹一声气,“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和黎音姐很像。”
  “对闲庭,你们都到了一种偏执的状态。这样很不好。”黎青越说,“压力太大了。”
  “这次合作,是以我个人名义答应你的,和闲庭没关系。”黎风闲站起来,“这些东西,还是留着招待更适合的人吧。”
  将要离开,黎青越忽然回头,叫住他,“风闲,你真打算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是。”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黎风闲殊无表情,“这原因够吗?”
  ““够,当然够。”黎青越无所谓地笑了笑,“千金难买你愿意。”他走上前,替黎风闲开门,手还是熟稔地撑在他背上,像一个长辈,“走吧,我送你下楼。”
  ·
  放了一天假,叶筝回到剧组,费怡好像咳得比之前更严重了,口罩挂脸上,头发随意地扎了一把,墨绿色的外套上又加了件灰色毛衣,那大小一看就不是费怡能穿的,领子宽大,像男装。
  他和费怡打了声招呼就进化妆室准备换妆造。Linda拿了两块遮瑕膏过来,跟叶筝耳语,“你昨天不在真是错过了一个亿。”
  “什么意思?”
  “费导和顾明益吵架啦。”Linda低声道。
  “怎么突然吵架了?”叶筝有些惊奇。两个脾气都看起来不错的人竟然会在片场吵架。
  “不知道呀。”Linda耸肩,“但是嘛,费导能有什么问题呢,锅应该在顾明益身上。”
  “……”叶筝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反应,于是只好闭嘴,让Linda快速给他上妆。
  化妆室最是能聊八卦的地方,可今天出奇的安静,没一会顾明益也到了,只和众人说了句“早”,助理跟在他后面,肃着脸,跟他核对接下来的行程。
  顾明益全程没说话,只是点头或者摇头,正要过去给他做造型的化妆师咽咽嗓子,求助似的看向Linda。
  Linda把化妆师拎到自己这边,将粉扑散粉换到她手里,自己和她位置一调,着手料理顾明益去了。
  叶筝还差个定妆就能收尾,化妆师两指套上粉扑,刚从盒子里取粉,门就被砰砰两下敲响。
  费怡握着对讲机站在门口,声音沙哑,“等会走戏走全,走戏不清场。”她扭头去看叶筝,仿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有问题没?”费怡问。
  气氛太不对劲了,叶筝只能对她笑一下,力图缓解尴尬,“没。”
  十分钟后,前场布置好,叶筝和顾明益正式开始走戏。“第七十一场准备。”音箱里传来副导演张汶的声音,“倒数三、二、一。”
  “周海!”叶筝拉住正要出门的顾明益,“我有话跟你说。”
  “没空。”顾明益抽回自己手臂,“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戏班里其余人都鱼贯似的出门,叶筝还是抓着顾明益的袖子不放,“师父叫我们一起排戏,她待会儿要来检查。”走到顾明益面前,叶筝用身躯挡住门口泻进来的日光,向顾明益无声地笑,“这你也没空吗?”
  手放回身体两侧,顾明益看着他,肩膀垂下来,等了几秒,再说台词,“排什么戏?”
  “山桃红,还记得吗?你陪我练过几次。”
  “师父什么时候来?”顾明益问。
  “应该很快。”叶筝跟上角色|情绪,说:“我们先试一遍,可以吗?”
  黎风闲到的时候,前场正好走到温别雨唱戏的部分。导演助理给黎风闲递来一份剧本,薄薄一张纸,只有这一场戏的分量。
  “来这么早?”姚知渝拎着一瓶水过来,“这场戏又要抓长镜头,估计没那么快拍完。”
  “我知道。”
  旁边就是卫生间,怕挡到人,姚知渝退开两步,挨着后面的柱子站,“昨天狗仔那事儿,黎青越给你开了什么条件?”他目光从上往下地打量黎风闲。
  “你可以去问他。”黎风闲说。
  “嗑,早问过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姚知渝打开瓶盖,喝空瓶底那半点水,像是噎了一下,他说:“他让我猜。”
  空瓶子丢进垃圾桶,姚知渝长手一抬,搭住黎风闲,“这老狐狸、奸商,得宰你一顿狠的吧。”
  “他让我帮他们改三份剧本。”片刻后,黎风闲平静道。
  姚知渝张张嘴,好半天,才说,“我操,这你不得猝死啊?三份你要改到猴年马月?”
  “还好。”
  “还好?”姚知渝差点喷了,“没记错的话你还要排艺术节的戏吧,闲庭自己手里还有几分剧本要改,加上你答应他的那些,我算算啊……”他真的掐起手指认真算,“兄弟,你怕不是嫌命长。”
  “没那么夸张。”黎风闲说。
  “啧。你说瑞溪好好的怎么就搞起纯艺术了,这政|策就非蹭不可吗?”姚知渝勾了把椅子过来,“我寻思瑞溪也不缺这点名气啊。”
  “国家级的项目,瑞溪不抢过来自己做,难道留给别人?”
  “嘶——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啊。”姚知渝蹬着椅子滚到黎风闲身边,悠悠骂了句,“靠。难怪我爸不让我和黎青越玩,这人心真黑。”
  黎风闲看他一眼,说:“叔叔有这样的担心也很正常。”
  “喂。”手掌撑了把扶手,姚知渝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黎风闲不再说话,继续看前场的排练。
  “Cut!”
  第一遍走戏结束,张汶把两位主演都叫到导演桌旁。
  “叶筝待会儿多注意一下三号机,就门口后面那台机子,不要完全背对它,可以留一点点侧面。至于明益你……”张汶翻着小本子,在空页上记了几笔,“你没什么问题,就按刚才那样演就可以了。”
  “咱们尽量争取一条过啊。”张汶合起本子,又举高扩音器,朝后面的场务喊,“王哥,ok了,准备清场!”
  “你们休息两分钟吧,我去检查一下机子。”张汶抄起桌上的分镜稿,跨过一地插排,走向两位摄影师。
  这边张汶一走,导演桌就只留了费怡一个人。总调度用的对讲机还在她手里,她按着通话键,一边看监视器,一边和对面的人沟通。
  “嗯,光心往左移,对,咳咳,就这里,刚好,不要动了。”
  “帘子后面的那个灯,嗯,灯直接不要了,关了。”
  “六号点那个位置,在地上画个记号吧,我怕他们看看不清。咳咳——”
  咳嗽来得惊天动地。费怡摸过口袋里的喉糖,拉下口罩,剥一粒含嘴里,再把口罩按回去,“顾明益,”她把纸包装揉吧揉吧扔掉,然后从椅子里起开,“你过来,坐下。”
  “哦。”顾明益应言,坐到她刚才的位置上。
  “叶筝你来这边看。”她右手放到顾明益领边,另一只手掰过顾明益的脸,把他掰成一个偏头的姿势,“你念‘秀才,去怎的?’的时候,手要贴着他的锁骨往上摸。不用急,这句话你念多长时间,就摸多长时间。之后手指定在这个地方,”费怡用拇指顶着顾明益的喉心,“用点力,像在逼他回应。”
  “好,我明白了。”
  费怡后退两步,说:“你先试一次。”
  依循费怡的指示,叶筝和顾明益又把这段台词过了一遍。
  “哪里去?”叶筝低声念对白。
  顾明益接,“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秀才,”叶筝右掌压上顾明益的衣领,头低下,“去怎的?”
  “Ok,这里,”费怡截住叶筝的手,“你眼神收一点,因为外面的自然光会照进来,光是动的,你就要静,不然会跟背景打架。”
  叶筝点头,“好。”
  “那就这样吧。”费怡捂着口罩咳了两声,“你们过去准备,应该快开始了。”
  回到前场,灯光在做最后一轮校准,顾明益的助理带了两个暖宝宝过来,她给叶筝分一个,“叶老师。”Mandy说,“拿着暖暖手吧。”
  “谢谢。”
  顾明益这时也转过头来,对叶筝微微地笑,“叶老师,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啊……您说。”
  “拍完这场戏费导会给你一张新的通告表。”
  叶筝露出一点疑惑,“新的通告表,然后呢?”
  “然后帮我拦住她,别让她偷偷溜了。”最后几个字顾明益咬挺重,却分毫不影响他脸上的笑。
  “这样啊……”叶筝抛起又接住手里的暖宝宝,“所以这是来收买我?”
  “……你就说行不行吧?”
  “帮你不是不行,”叶筝把暖宝宝揣衣兜里,“但费导总归是个女孩子,至少我得知道原因吧。”
  对视几秒,两个人都沉默了。还是顾明益先揽住叶筝,问他:“知道我为什么会接这部电影吗?”
  在脑海里思量一番,叶筝答:“因为你暗恋费怡。”
  顾明益顿时笑不动了,“谁告诉你的?”
  叶筝:“姚知渝。”这队友卖得毫无芥蒂。
  “好吧。”顾明益松开手,倒没有要秋后算账的意思,“费怡咳嗽咳好几天了,一直拖着不肯去看医生,今晚我和Mandy打算带她去医院看看。”
  “也好。”
  “各单位准备。”
  “第七十一场,A2镜,一次!Action——”
  监视器里,温别雨身披戏服,右手紧紧拽住周海,“周海,我有话要跟你说!”
  “没空,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师父叫我们一起排戏,她待会儿要来检查。”
  周海没有立刻回答他。
  窗纱被风扬起,仿佛是雪白的浪末,涛涛地涌进来,一两秒的时间,周海还是那样盯着温别雨,冷寂、绝情,如同在看一粒尘、一道风,一个陌生人。
  周围一切都静止了,除了这面活动着的窗纱。
  等风偃过后,温别雨终于肯抬头,看进周海双眼。一个笑逐渐在他面上呈现出来,昼光穿织在温别雨的眉间,他上前一步,那道光又顺延弧线,滑进了他的眼睫,最终抵达眼底。
  水影温和地吸收着它,像雪融在初雪之中。
  “这你也没空吗?”温别雨问。
  练功房一片寂静。大概是妥协,周海说:“排什么戏?”
  “山桃红,还记得吗?你陪我练过几次。”
  “师父什么时候来?”
  “应该很快……”温别雨小心翼翼地,“我们先试一遍,可以吗?”
  镜头外,提示灯亮起,一个Pass的信号,饰演陈杏的女演员从右下角推门入镜,步态绰约,行至二人中间,面容却有几分僝僽,“来吧小雨,”她按了按心口,对温别雨说,“看看你练得怎么样了。”
  “是,师父。”温别雨站到练功房中央,水袖抖开,一个上台前的准备动作。
  “周海。”陈杏又叫周海的名字,“你来唱柳梦梅吧。听小雨说你学过这一段。”
  “我不太会。”周海垂下眼,手在腿上拂了一把。
  “没关系,这支曲主要是看小雨,”陈杏向他招手,“你来搭个戏就成。”
  空气安静片晌,周海移开了视线,走到温别雨旁边,像平常那般,对温别雨笑了笑,说:“开始么。”
  哒、哒、哒。檀板响,
  周海起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这场戏拍了三条才过。后续还要补几个温别雨的单人镜头,叶筝喝了杯水就又站到镜头前面了。
  现在没顾明益什么事,他晃悠晃悠走到监视器下,给黎风闲带了杯热巧克力,“黎老师,下场戏多有冒犯,希望你不要介意。”
  姚知渝抱着手臂瞅他俩,笑得贱嗖嗖,“明益,你这么说他听不懂。”
  “能听懂能听懂。”顾明益又凑近了点,在黎风闲耳边小声说,“剧本是姚总写的,可不关我事啊,我只是个打工的。”
  “顾明益——”外场,费怡拿着喇叭在喊人,“过来!”
  顾明益假笑两声,应她,“来了。”
  个人镜头补完,紧接着就是第七十二场戏。
  陈杏走后,温别雨把门反锁,要求周海继续陪他练山桃红。
  周海不乐意配合,就坐在椅子上,发愣一样望向镜子。
  再之后的剧情,黎风闲记忆深刻,他在闲庭陪叶筝对过这场戏,在一个停电的夜晚,两个人都喝了点酒,雾蒙蒙的,靠得很近,也许是十五厘米、十厘米?还是更近的距离?
  借着剧本上的要求,他们靠近得顺理成章、心安理得,也都可以说服彼此,这只是一场戏。无关其他。
  那时候他还觉得,原来快乐和难过是这样的接近,它们甚至可以同时并存。
  所幸是,他有着经年忍受疼痛的经验,在好几个可以吻上去的瞬间,他都一一吞忍了下来。
  仅有一次的生命火花里,他想,他可以做得更好,直到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叶筝。


第110章 信件
  “第七十二场,B7镜,一次!”
  摄像机向前推动,顾明益绕过一地道轨,进到了摄影框中,他要接着上一场戏的动作,从场中央走到角落的藤椅旁。
  有些负气地,他坐下,四条椅腿被压得吱呀乱叫。“还要练什么?”他看向叶筝,皱眉,“叫老四陪你练。他唱过很多场柳梦梅。”
  叶筝在原地停了两秒,给足摄影师拉镜头的时间,随之他也走向那张藤椅,拖着件比他大一码的戏服,两条水袖垂順地往下坠,“周海,”他语气里有一种生硬的认定,“你不是也会唱吗?”
  “我只会那两句,其他的唱不了。”
  “只会两句也够了。”叶筝说,“再陪我练一次,可以吗?”
  台词做了修改,和第一版的剧本有些出入,但整场戏的内容大体维持不变。下一秒,温别雨抬起一边膝盖,跪在周海懒懒分着的两腿中间,突发奇想似的,温别雨忽然偻下背,靠近周海,“哪里去?”他念白,是牡丹亭里,杜丽娘对柳梦梅说的话。
  周海没所谓地笑了下,却没接词。
  于是温别雨又重复那句“哪里去”。
  后场。姚知渝掰过监视器的脑袋,画面转向自己这边,“唉,我说,要不你就别看了?折磨自己干嘛呢?”他手指戳了两下黎风闲端着的纸杯,“看你这样儿,都快把羡慕嫉妒恨写脸上了。”
  空气结结实实沉寂了几秒。黎风闲淡淡看他一眼,又抬手,把监视器转正,“你们请我来做指导,连实拍画面都不让我看?”
  “我这不是怕你看得心肌梗死嘛。”姚知渝往两边一摊手,“这场戏后面还有三个镜头要分开拍,知道啥意思不?”
  黎风闲还是那样看他。
  “意思是他们还得把这姿势摆上大半个小时。”姚知渝说。
  收音用的话筒就悬在两位主演头上,婉转细腻的念白,忽微忽厉的呼吸,还有环境里自带的风声,勾勾缠缠,从耳机播放出来,就像有两个人在黎风闲耳边对话,就算不去看画面中的一举一动,他也能从气息中精准分辨出叶筝的情绪。
  羡慕、嫉妒。是该有的,不可规避的独占欲在捣鬼。绝大多数时候,人都会被这样的欲望所影响,这是一个必然的阶段,喝空了的纸杯被他捏得很紧,热巧克力应该是甜的,但此刻,他无法回忆起甜是种什么样的味道。
  他舌根只尝到了酸,还有苦。监视器里一帧帧的图形,那么美好、旖旎,却锋利得像刀,烁亮的刀尖对准了他。黎风闲难以抑制地想,其实叶筝不需要站到镜头下、不需要被更多的人看见、不需要假装去接受其他人、更不需要去做受人崇拜的完美模样。
  自私就自私吧。哪有爱是不自私的。手背上愈合过的疮疤竟然又犯起了麻痒,医生告诉他,这是皮肤生长时,无可抗拒的重塑期,忍忍吧,医生说,再忍忍,很快就会好起来。真的好起来了吗?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唾弃这种念头。他想叶筝自由,又不想他太自由。
  与此同时,二号机位给了周海和温别雨一个特写镜头,一束光从窗帘的罅隙间錾入,在他们即将碰上的鼻尖中闪闪发光,一朵很漂亮的金花,沐浴着两张脸。
  “砰。”纸杯彻底变形,唱戏的部分已经结束了,黎风闲扔掉杯子,对姚知渝说,“我上个卫生间。”
  “唉,我说你……”
  声音被他抛在身后。监视器里的影像终于等来了终止,导演喊Cut,叶筝放开顾明益,很利落地抽回腿,转头问费怡,“这条过了吗?”
  费怡还在看回放,沉吟两秒,举起手,向他们比了个Ok。
  “过了,但还要补镜头啊。”张汶很麻利地接替费怡的位置,“顾老师先来吧。”
  顾明益点头:“好。”
  “那我出去透透气。”叶筝说。
  走到楼梯的另一边,叶筝推门进卫生间,很闷很窄的一个空间,黎风闲站在水池前,脸和手都有水漉漉的透明珠子,叶筝也不催他,背抵到门上,手向后摸住门锁,哒一声,把门锁上。
  锁头转动的声音无限放大,明明是个反锁的动作,却像将牢笼里的家伙放了出来。
  叶筝走到黎风闲面前,按住他的手背,一个吻迎上去。脸上还带着妆,叶筝不敢亲得太过分,就只是唇贴着唇研磨,没一会,那只被他压着的手抽了出来,掌心覆上他的后颈,轻轻按揉。
  门外场记的打板声很响,像道春雷,叶筝呼吸乱了一下,有点站不住,那声音太近了,一墙之隔,周海还在大声念温别雨的名字,也是这个时候,黎风闲捏了一把他的腰,将他托起来,放到台面上。
  斜阳乘人不备,从他们身影中变幻,微醺似的投在墙上。金光清澈。
  又亲了一会,“好了。”叶筝抬手去碰黎风闲薄红的耳根,“我要回去了。不然全风该找过来了。”
  黎风闲额头往他肩上一靠,“我这样……是不是显得很小气。”
  “小气就小气,”叶筝从台上下来,在黎风闲耳边说,“我就喜欢你小气。”
  大概是两位主演都抱负着强烈的、要一条过的意志力,原本预计需要拍两个小时的戏竟然提前收工了。叶筝回到化妆室卸妆,费怡敲门进来,用近乎失声的嗓子和他说,“这是下下周的通告,有两场戏要押后拍,到时候你可以休息咳——两天。”
  “好。”叶筝收下通告,从镜子里看向费怡,口罩遮住她的脸,露出的眼睛却都一副病相。
  “费导,你要去医院看看吗?”叶筝问,“病好几天了。”
  费怡摇头,“小感冒,过几天就好了。”她指指大门,说:“通告的事麻烦你跟顾明益说一声,我有事,就先咳咳走了。”
  “诶费导。”想起顾明益先前托他做的事情,叶筝找了个理由留下费怡,“那个,通告有多的吗?”他笑笑,挺纯良的模样,他惯会做这种欺骗性的表情,“我好分一张给顾老师。”叶筝说。
  费怡愣了下,像是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我叫助理拿给你吧。”她向门口走了两步,俨然不想多留的意思。
  再找借口估计费怡就要起疑了。眼看费怡又要开溜,叶筝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心想,兄弟,只能帮你帮到这儿了。
  可费怡溜得再快,也没想到会在拐角路上碰见顾明益的助理。
  当晚,费怡还是被顾明益的助理接去看医生了。制片主任和副导演也陪着一块去医院。好在病得不算严重,输完液医生就让出院了。
  休息一晚。第二天费怡准时出现在了片场,制片主任想劝她多歇两天,但被张汶搭着肩膊按了下来。
  “好了,别说了,说了她也不会听。你这话我都不知道跟她说了多少遍。”张汶掐了把制片主任手臂上的肉,“不过Faye经常锻炼,又是射箭又是赛艇,身体素质比咱们好多了。信我的,她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不然导演倒了,电影还怎么拍?”
  “我知道,但是……”看了下还在前场和美术指导对接的费怡,制片主任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又是一声吁叹。
  “行了,开工吧。”张汶招手叫来两个场务,将本子递给他们,吩咐道,“把走位贴纸标好,我们十五分钟后开始。”
  拍摄地方依然是那栋老楼房。防盗网锈蚀、木地板发霉,外露的晾衣绳下吊着几双鞋——
  厚底的、绣花的,枝枝缠绕交错,朝天一样飘动着。摄像师给了这幅景象一个慢镜头的过渡,随后窗户被人推开,一根木杆子伸出来,将那一双双花红柳绿勾回了屋。
  剧本进度已经差不多过半,温别雨即将要以杜丽娘的身份进行第一次的公演,然而临上台之前,他的胃里像是进了一只活蹦乱跳虾,虾头上的刺扎穿了他的黏膜层,剧痛伴随着反胃感汹涌而至,面妆只上了一半,他猛地扔下胭脂起身,也顾不上带翻的椅子,一股脑冲进厕所,弯下腰,紧扶着洗手盆,胃部急剧地挛缩着——
  猛烈的呕吐持续了一分钟,心肝脾肺肾都快要被挤出喉管,和他搭戏演柳梦梅的老四吓得从门前蹦起来。
  “师父!小雨吐了!”老四朝走道大喊。
  世界闪过一片白光,温别雨贴着洗手台,脱力地滑到地上,妆容全被眼泪水打湿了,胭脂和眼线混合出红黑色的泪渍,在他脸上错综横流,他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灼痛感却迟迟没有消退下去。
  他一手按着胃心,一手撑起自己,呼吸里全是酸水的味道,笃笃笃一群人跑到他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敢碰他,他只能依着墙站,用墙身粗糙的摩擦力稳住自己,“老四——”眼睛里全是婆娑的泪,他看不清人,只能喊出一个人名,下一刻,抽痛再度拧紧了他的胃,看他又鼓起嘴,想要吐的样子,站在最前方的两个人都往后缩了一步。
  温别雨又反身抱住洗手盆,干呕一阵一阵,他已经吐不出东西了,耳朵在嗡鸣,外面的雨水噼噼啪啪,离窗户好近,那些雨好像下进了他的身体里,所以冰冷、湿重,提不起一点力。
  “小雨。”忽然,有只手在他腋下穿过,从后架住他快要跌倒的身体。
  声音好熟悉,像谁呢?温别雨甩甩头,想不起来了。
  “怎么回事?”陈杏最后一个赶到,其他戏班里的人自动散开两边。
  望见温别雨这副寓家脸色,陈杏从周海手里接过温别雨萎顿力倦的胳膊,她搀住他,对周海说,“去换衣服,等会儿你来唱杜丽娘。”
  “我……”周海垂下眼。
  “我什么我,快去!”
  这两周叶筝可以说是住在了片场,吃的睡的,鲜少有可以离开的时候,拍完他揭穿周海给他下药的那场戏后,叶筝终于等来了两天假期。
  精力消耗太多,他回家立刻把这段时间缺的觉都补回来。再睁眼时,顶灯黑压压,人貌似还晕乎着,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卧室,手臂一展,两边都空溜溜的,什么也没摸到——
  没有火锅,也没有黎风闲。
  这一动,不知道是扯着什么地方了,他竟然感到浑身都散架了一样,又躺了好一会,他才想起,应该是和“周海”吵架的时候推撞到了,在片场还没感觉,这会他按了按后背,也许是挫到了,有点肌肉性的酸痛。
  拍开房灯,叶筝趿上拖鞋下床,到厨房倒了杯水喝。黎风闲这几天和他一样忙,每天只能在晚上十一点过后通半小时电话,比灰姑娘都还珍惜这点相处的时间。喝完水,趁现在才九点半,叶筝又拿起拆箱刀,回到客厅,去拆那三件由星航寄过来的快递。
  粉丝寄来的信件,在星航储物室放久了,总有股霉味,叶筝一次性将快递箱里的东西倒出来,信件堆成山,又跟山体滑坡一样,往各个方向滑开来。
  粉色信封最多,其次是嫩黄和翠绿,叶筝将它们一封封捡起来,信件上有各种笔迹的“叶筝收”,圆润的、方正的,他就这么椅着沙发坐,用开信刀挑开封口。
  拆到不知道第几封,放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叶筝滑动接听,听见黎风闲的声音。
  “睡醒了?”
  “嗯。”叶筝把拆开的信纸塞回信封中,“星航给我寄了好几个大快递,都没时间拆。”
  “什么快递?”黎风闲问。
  “粉丝寄到公司总部的信,都被星航员工给收起来了。”
  电话那边忽然沉默下来,一种古怪的氛围,不常出现在他和黎风闲之间,叶筝很敏锐地注意到了,“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黎风闲像是把通话接到蓝牙耳机上,故有了方才那一刹的沉默,“收到的信多吗?”
  “多啊,积了三年呢。”
  “你今晚就在家里拆信?”
  “差不多吧,没事做,又睡不着,”叶筝眼睛眨一下,问:“你要过来吗?”
  “好。”
  半小时后,黎风闲到了叶筝家。
  客厅里不见有人,那一地的信件已经被叶筝分类好了——
  拆封过的都被他放进装书用的收纳箱里,没拆的就还在快递箱内。
  黎风闲捡起掉地上的毛毯,上面还有人体盖过的余温。他把毛毯搭在手上,然后走到打开的快递箱前,密密层层的信封中,有个正红色的角露了出来,在一众淡色的颜料里,显得那么的昭然,如同一双眼在凝视着他。
  穿过风雪、穿过四季、穿过省略掉的种种,他将那封信抽了出来,信封上仍是写着收件人的名字。
  叶筝。
  那样谙熟的两个字,来自某个夜晚。他的笔下。


第111章 信纸
  光线均匀的台灯、吸饱墨汁的钢笔、一张张压花信纸。夜风中有蝉唱在嘒嘒。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电影的开头,一把好听的男声在念独白,他问某个人,你还站在那里等我吗?*
  像日没时刻,一场犹豫的梅雨,有海和浪咸涩的味道。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黎风闲仍未找到落笔的方式,他只是想,为何又听见了心房突突的声音。那种超出宇宙计算的心跳又来了,是用弹弓发射|出去的石头,一遍接一遍地冲撞着他的胸骨,那片无法点亮的阴影带、风暴与狂潮的核心,无法抵抗地,透出了一条裂缝。
  叶筝。还是叶筝,他又开始写这两个字,和之前废掉的十七张手稿一样,一个无趣又俗气的开场白,却蕴藏魔法般的魄力,叫他立即想到叶筝的眼睛。
  所以他又想,他一定要告诉叶筝,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拖鞋啪嗒啪嗒,黎风闲回过神,把信件放回原来的地方。
  叶筝端了碗洗好的葡萄从厨房出来,水珠沿着碗边一颗颗往下掉,扫开餐桌上的杂物,叶筝放下葡萄,朝黎风闲伸手,“衣服要挂起来么?”
  “好。”黎风闲将毛毯搭到沙发扶手上。他脱下外套,交予叶筝。
  叶筝抱着衣服,打开玄关壁橱,把大衣挂进去。又拨了一把,和他的两件衣服靠到一起。
  桌上还有几封用拆信刀压着的信,黎风闲看了一眼,问:“公司寄给你的信……还继续拆吗?”
  “先不拆了。刚才拆了二十几封,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叶筝过来,将桌子收拾一番,拆信刀套上保护壳,扔进布艺筐篮里,“反正信在这里,又不会跑了,慢慢拆总能拆完。”
  于是那份正红色的信封又被叶筝拨拉进了厚墩墩信海里,黎风闲看它一点点沉着、陷着,像一棵植物,沥涝在了田地里。
  最后那三个快递箱让叶筝给搬到了客厅的一角。他拍了拍手上灰尘,关掉大灯,只留四周照墙的反灯槽。
  “看电影吗?”叶筝拉开电视柜下的抽屉,盘腿坐到地上,开始选里面的碟片,“有科幻片、动作片、警匪片……”脸上忽然贴来清凉湿润的触感,靠他嘴角很近,叶筝侧了下头,张口咬住果肉,脆爽饱满的一颗。
  “好甜,”叶筝说,“还是我妈会挑。”
  黎风闲又喂了一粒给他,“……阿姨过来了?”
  “嗯,昨天的机票。说想过来看看。我本来是要留她住这儿的,但她不想,非要在外面住酒店。”大概是选择困难,叶筝就抽奖一样,往抽屉里随便抓了一张光碟出来。
  一看片名,《极恶凶灵》
  叶筝把影碟举到黎风闲面前,“看这个吗?去年出的恐怖片。”
  这种从下往上的仰视很难让人拒绝。“我都可以。”黎风闲目光平静。
  “那就这个了。”
  蓝光珍藏版的画质,配上客厅全套专业级别的音响设备,老套的鬼故事竟也有了可以鉴赏的空间。剧情还是老三样,一群热爱冒险、喜欢作死的大学生;一个死不瞑目、长发飘飘的女鬼,最后再搭一位爱打哑谜的老人。叶筝坐在沙发边,腿缩起,好几次都要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快阖过去的时候,黎风闲从后捞住他,有些许的用力,叶筝转头去看黎风闲,眼睛却张不开,下一秒,他感到有吻落在他的耳廓,“还看吗?”黎风闲问。
  “不看了……”叶筝拧过身,左手抱住黎风闲脖子,右手下探,撩开那件黑色毛衣。
  动作还未过半,黎风闲就捉住了他的手腕。叶筝莫可奈何地睁眼,又让黎风闲给往前带了一下,整个上半身都挨到黎风闲身上。
  “累了就去睡。”黎风闲低低地看着他,一双眼里有水潋的光。
  叶筝这下真是说什么也不动了。手软趴趴地放下来,所有重心都交付给黎风闲那样,他塌下腰,耳朵贴向黎风闲的心口。强而有力的跳动声中,他紧紧搂住他,“你陪我睡。”
  “你要在沙发睡?”
  “回房睡。”叶筝又用头发去蹭他,“抱我。”
  关掉电视,黎风闲把叶筝抱回卧室里。叶筝背一沾床就钻进了被子,他手往另外半边的枕头上拍,“快来睡。”
  “我洗个澡。”黎风闲脱掉上衣进了浴室。
  冲完澡出来,他又从挂壁橱里的大衣口袋中摸出一个便携式小药瓶,然后接一杯水回卧室。
  没开灯,黎风闲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小柜子自带的人体感应灯亮起,藉着光,他坐到床边,打开瓶盖,倒出一粒药丸。“黎风闲。”身后,叶筝在叫他,不再是含糊欲睡的语调,是一种存在于清醒状态下的话声。
  “还没睡?”黎风闲将要去拿水杯,肩上却垫来一点重量,叶筝自后方环抱住他,在嗅他洗发水的气味,又对着他的侧颈一点点吻,再是舔,还有咬,都很轻,不会留下印子。勒在腰上的手又收紧半寸,他听见叶筝说,“我们做吧。”
  这种语境下的做,其实只有一个含义。
  但黎风闲还是问:“做什么?”
  “做|爱。”叶筝攫住他的手,说:“我看报道说,做|爱可以助眠。”
  “对你确实助眠。”
  “喂。”
  被他揽得厉害,黎风闲只得将药丸放回瓶子里,拍拍叶筝手背,“好了,睡觉。”
  叶筝松了点力,可还是那样圈住黎风闲的腰不放,像是很正经地商量,“那我也可以让你助眠。”
  “不可以。”黎风闲扣住他的手掌,反客为主,将叶筝掀到床上。按照过往经验,他们接下来会进行一些水到渠成的工作,脱衣服、亲吻、抚|摸,情事中的探索、开发,男人生来就对这方面拥有无穷尽的嗜欲,但今晚,他们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黑和白,目光被毛玻璃滤过一遍似的。不多时,叶筝呼气,卷起自己的衣角,拉到第七对肋骨的位置,停下,食指指腹在那片皮肤上摩擦。
  跟随他的动作,黎风闲视线向下,过分羸白的肤色在浓夜的映托中,有玉一样的质感。
  “这里,我以前车祸留过一条疤。一开始可能只有这么点,但后来人长大了,疤也长大了。”叶筝在他的胸腹上竖着比划了一个长度,“出道之前,公司让做了除疤手术,修复了有个四、五次,总算把那条疤给磨掉了,现在一点痕迹都见不着。”
  顺着叶筝手指的走势,黎风闲也将指尖覆了上去,滑过一根根嶙峋的骨,好长,他想,怎么会这么长?是被什么割伤了吗?玻璃还是其他零件?那真是个很惊险的创口,有穿破内脏的威力。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叶筝笑了下,“在电视上看到游乐园的广告,就去闹我爸,要他带我去玩,不带我去我就一直烦他。”
  时间、因果、人物,黎风闲不难猜到这条伤疤的脉络和走向,他把叶筝抱起来,右手贴上叶筝后背,捋着他,平声打断叶筝还想往下说的话,“可以了,不用说了。”
  睡衣布料单薄,眼泪一滴就穿,有横亘多年的温度,落到黎风闲肩上时,他却感觉到冷,这场雨下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急湍。大概是源于心底的恐惧,他将叶筝抱得很紧,像抱一片随时都会消失的云,而他只能做那面仰望着的海。对世间所有一切都无能为力。
  “没事。”叶筝顺了顺他的发尾,“你就当我在说梦话吧。”就这样枕着脸,叶筝继续说,“那天是周末,我妈要上班,我姐作业没写完,就我和我爸去了。那天天气还可以,去游乐园的人很多,游客、情侣、秋游的高中生,总之哪哪都是人,一个摩天轮排了快一个小时,然后上去转了十五分钟就下来了。”
  抬起脸,叶筝退开半分,去看黎风闲,以一种黎风闲从没见过的神色——
  整张脸都被眼泪浸湿,他却在笑,笑得温柔、挚切。太鲜活。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笑。
  他擦掉叶筝颊边的泪,仿佛小心擦着一颗宝石。
  “后来我和我爸又排了半小时的旋转木马……本来以为可以骑马,结果被分到了一辆马车里面。”叶筝垂下眼,很轻地摇头,“我上车就哭了,我说我要骑马,不要坐马车,可能是看我哭得不大声,也不扰民,我爸就乐了,直接掏相机拍了我一堆丑照。”
  “其实车祸之后,”叶筝点了下自己额角,“那天的事我很多都记不清了,就记得玩了摩天轮和旋转木马。差不多六点,我姐打电话催我们回家,说小区水管爆了,家里没水,反正玩得也差不多了,我爸就带我打车回家。”
  “肇事车辆是酒驾。”叶筝抿着笑,略费力地,他说:“我爸第一时间把我护到了身下,所以消防员赶到现场的时候,我意识还是清醒的,我甚至记得我爸最后和我说的那句话。”泪光又簌簌滚下来,“他说,叶筝,别睡,很快就不疼了……”
  这一瞬间好漫长。呼吸之间,有受困和怃然的气息。黎风闲两只手捧住叶筝的脸,细致地端量他,究竟是藏了多深的情绪,才能在一副被压抑到了极致的躯体里迸发出来?
  无力、还是无力,黎风闲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说,他只能替叶筝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眼泪,酸痛透过泪液一路灼烧着他的心脏,直到那双眼再也流不出什么。
  叶筝握住黎风闲的手,“我以前还觉得,我一定不会再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
  下一刻,叶筝又轻飘飘地拨开黎风闲的手。他从枕头下抽出一个正红色的信封,拿上手时,纸张有细弱的窸窣声,是火焰烧到最后,那一点干枯的嘶鸣。
  “黎风闲,我已经什么都告诉你了。”叶筝将信封递到黎风闲面前,深注着他,问:“那你呢?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第112章 干花
  一个信封、几张信纸,再展开,信纸里夹着几片干花。黎风闲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做他计划以外的事情——
  他要在叶筝面前亲手打开这封信。
  仿佛向他打开一切与自己有关的命运、喜悦、痛苦。打开的过程里,他又看到了那样一个夜晚,无人的街道、偏僻的花店,一首柔缓的歌曲,空气中有混杂的花香、顽固的、不被分解,风乍然荡过来,叶声沙沙、沙沙。
  这时,床头灯亮起来,于是那寥寥几行的字便无可回避地坦露出来,一笔一画都深刻、工整。
  【叶筝,
  今天是个雨天,偶然路过一家花店,店里正在播你的新歌。突然想到,茉莉花的香气很适合这首歌,所以我买了一束花,将它们风干送给你。
  2XXX.07.29】
  【叶筝,
  今天天气很好,新闻报道说晚上会有火流星坠落,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同时看见它。如果看见了,请你一定要向它许愿。
  2XXX.09.20】
  【叶筝,
  台风来了。凌晨三点,岭南下起了特大暴雨,来到你家乡的第一晚,难得做了一个梦,梦里又一次和你擦身而过,幸好,那只是梦。近日气温反复,务必多注意身体。愿你好眠。
  2XXX.10.02】
  没有寄信人的名字,没有迫切的情词,又好像不是信,是谁送来的一片落花、一只流萤。
  “不止这一封吧。”叶筝又从枕下摸出两个信封,同样的红、同样的字迹,光是信纸加起来都差不多有十张,发件日期由他出道那年起,一直到MAP解散之前,横跨三年。信封上有珠光细闪,在眼泪淌下之际,叶筝用衣袖抹了把脸,没让它们滴到信纸上。
  “黎风闲。”他又拆开一封信,里面是一张公演门票,
  2XXX年全国艺术节 闲庭 《牡丹亭》上本
  中心大会堂
  2XXX/02/14
  “你一早就认识我了是吗?”指腹一点点抚着那张门票的边缘,叶筝轻轻滚动喉头,“三年,或者更早之前?”他问。
  晴天、阴天、黎明、傍晚,涵盖了一个人所能经历的全部气候,那些字一个个写在纸上,孤独的、畸零的,他们错过的那几年,黎风闲都是怎么过的呢?一个人写信的时候,又会想些什么呢?
  无言良久,叶筝望着那几张信纸,铁画银钩的一页字,他好像再也无法抟心揖志地去阅读,他曾经问过黎风闲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也许答案就在这些字的后面。
  突然地,叶筝想去看看黎风闲的心,想亲口听他说那些年与月,是否为他痛苦过、快乐过,就在他准备开口的那一刻,身侧床垫一轻,黎风闲起身了。
  “去哪?”叶筝两褶眼皮肿胀得浑沉,视线失焦一样,被一片漶漫的雾挡着,他只能看个大概。
  “去拿两条毛巾。”黎风闲说,“你眼睛好红。”
  叶筝这才转过头,有点不太聚焦地看着一处,说话声带着些哽,“快点回来。”
  过没一会儿,黎风闲拿着个小盆进门,盆子里接了点冷水和冰块,一条毛巾泡在里面,他将盆放到床尾凳上,毛巾拧干,叠两叠,敷到叶筝眼睛上。
  又这样反复敷了两三回,叶筝脸也擦干净了,他不再流眼泪,面颊发烫一样的温度紧随着降下去。把盆里的水倒掉,黎风闲回到床边,端着叶筝的脸仔细看——
  眼睛里的红丝少了点,水肿也没那么厉害了。他停下动作,侧坐到床边,将床头灯调到最暗。
  “Nīnamu,”黎风闲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海旁的这家餐厅。”
  “Nīnamu……”叶筝跟着他念,声音哑得只剩下尾调,刚平复下去的泪水又有了决堤之势,他捏着那张门票,很卖劲地,手都在抖,呼吸进身体里的仿佛不是氧气,而是冰川、是岩浆,是一切让他窒息,要吞灭他整个人的灾害,他已经分不清是冷是热,两种温差矛盾得要将他撕成两半。齿尖咬着舌头,叶筝让自己抬头,伸手,去触摸黎风闲的脸,指端碰到他的眼尾、脸侧,最后是颌边,他埋下脸,头靠到黎风闲颈窝,说:“对不起……”
  黎风闲握住他的手腕,拇指在他的脉搏处揉磨,感受到里面激浪般的回流,“没什么对不起。”他说,“那时候我过得很糟,状态非常差,吃药也没用,失眠、胃痛、头痛,几乎每天都这样。那天我带黎音复完诊,刚好有时间,姚知渝就让我陪他弟弟去音乐节。趁时间还早,我就随便找了家餐厅等他弟弟放学。当时胃口不好,进餐厅之后就只点了咖啡喝,喝了个两三杯左右,一个服务生来了,给我送了碟蛋糕,还和我说,‘只喝咖啡伤胃’。”
  叶筝没说话,黎风闲便继续道:“其实那天是我生日,也是我长这么大,吃到的第一块生日蛋糕。”
  “因为黎音的事,我从来不过生日,所以和生日有关的仪式,我都没经历过。”
  叶筝拉开一点位置,去看黎风闲,“抱歉,我不知道……”
  “不用抱歉。”黎风闲没有放开他的手,还是那样牵着,手指与手指交缠,“送完蛋糕以后,你还问我,蛋糕会不会太甜。可那时候我味觉也出了点问题,根本尝不出味道,所以只能骗你说,刚刚好。”
  “……那你,现在还能尝得出味道吗?”叶筝像是想到什么,“你吃辣也是因为……”
  “嗯,有时候除了辣,我不太能吃出其他味道。”黎风闲说,“那晚我从餐厅出来,就带了姚知涏去音乐节。比赛开场之前,我又见到了你。”黎风闲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拍立得。
  暗灯下,曝光不足的相片有种海一样的底色,衰微的、神秘的,构图类似某种破损的玻璃,或者是出现了刮痕的釉面,有目力可见的不完美。
  看到这张拍立得,叶筝一时愣住了,又过了几秒才接过来看。大概是被保存得很用心,有一张封膜套着,隔了这么多年,相纸的变色也不明显,空白地方有他随手记录下的日期,0921。
  时间在这一刻显了形,咖啡、蛋糕、雨水,黏稠的一滴一滴,还有那夜的风,经过了许多辗转波折,才在今夜,终于抵达叶筝胸口。
  “那时候闲庭快坚持不下去了。”他又听见黎风闲说,“如果不是那天遇见了你,听了你的歌,我可能连闲庭也放弃了……所以叶筝,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
  “你是我想要成为的方向。”
  等黎风闲说完这句话,叶筝再也忍不住,欺身向前,嘴唇贴上去,阖眼间,他尝到了泪渍的味道,让他不断回想起这些年间发生的事,那些黎风闲不在他身边,却要独自经历着回忆的这些年,原来是这么沉、这么重,压得他心脏都要停跳。
  因此那些被推挤到变形的脏腑,都化作一团迷雾,竭尽所能地蚕食叶筝的理智。他拽着黎风闲的睡衣,去扯、去扒,发泄一样,像是要把错失的几年全都宣露出来,那些迟来的爱、迟来的吻,一一都要弥补回来。
  这个吻持续了多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概念,他们几近贪婪地索取着对方,用尽一切技巧,去吸吮、去舔舐,贪得无厌地,要所有狂风骤雨都为之停歇。
  还是黎风闲先反应过来,他轻拍着叶筝后背,叶筝却更劲峭地按住他的后颈往下压,“别推开我,”喘气声里有微末的颤抖,叶筝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瞒了我这么久,作为惩罚,今晚你全部得听我的,我说停你才能停,知道了吗?”
  ·
  后半夜,叶筝嗓音已经干到说不出话,但他还是伏在黎风闲肩上,一遍遍地用身体去确认他的存在。临近沸点的水只差那么一刻,叶筝忽然挣扎着要动,“我……要上厕所。”黎风闲只好抱起叶筝,托着他的腰离开床铺,去往主卫。
  到这个时候叶筝已经很难分辨自己的神识,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浴室有水声响,不久后,叶筝感觉自己被放进了一池温水里,筒灯局部亮起,他一手攀着浴缸边缘,小臂绷得很实,“随便……就行了。”他又想去躲,腿刚抬起来,就被黎风闲抓住了,“不洗干净你明天会不舒服。”黎风闲说。
  叶筝抓了把水,将自己的头发往后拨,照灯在他眼睛里晕成一朵模糊的花,缓了一会儿还是没缓过来,叶筝干脆全身放松,浸在水里,洇湿的视线又转到黎风闲身上,睡衣的扣子被他揪掉了好几颗,线头还冒冒失失地挂着,没遮住的胸腹上有他留下的吻痕,再一寸寸向下看,是耐力极好的腰腹,他把头晾到浴缸枕上,还想多欣赏几秒钟,就让黎风闲从水里捞出来。
  一件浴袍披过来,将他裹住。
  “能自己走吗?”黎风闲问。
  “不能。”叶筝环住他的肩,想也不想地,“我腿软。”
  黎风闲又把他抱到洗手台上。用毛巾一点点擦干叶筝身上的水,浴袍带子给他系好,再拿过吹风机,替他吹头发。
  叶筝就这么贴着他坐,被麻痹掉的思绪逐渐复原过来,“黎风闲,”叶筝说,“你来看过我的……我们的演唱会吗?”
  “看过。”
  叶筝笑了下,“看过几次?”
  “三次。”
  “所以你后背的纹身,纹的是那晚的流星和月亮?”
  “流星是那晚的,但你才是那个月亮。”
  闻言,叶筝滞了下,然后又抬起黎风闲的脸,很轻地,他又笑了,“你怎么这么可爱呢?”他低下头,和黎风闲额头相抵,一下下吻在他鼻梁,“那你小时候的事,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黎风闲揉着他的头发,“你应该都猜到了。”
  “但我还是想听你说。”叶筝道,“当然,如果你没准备好……也不用勉强自己。”
  关掉吹风,吵嚷的噪声安静下来。黎风闲把袖子拉高,左手手背、前臂内侧,都敞露在灯源下,一道道幼细的疤,在皮肤上显得那么的支离破碎。
  “这些都是我自己弄上去的。”黎风闲说,“那时候大概十二三岁,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后来就跟上瘾一样,怎么戒也戒不断。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好像喜欢上了这种痛的感觉。”
  叶筝握着他的手腕,鼻间似乎有浅薄的血腥味,他想到了闲庭那个阴晦无光的地下室,那一盒盒装在玻璃缸里的刀片。血迹、伤口、难以愈合的创疤,黎风闲一个人坐在那里,像只受伤、落难了的小兽,连个路过,能给予他拥抱的人都没有。
  “别哭。”黎风闲另一只手摸着叶筝的发梢,“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流点血——”
  “不准乱说。”叶筝手指挶紧了,他一把拉过黎风闲,拥住他,喉道里发出的声线都变了样,“流血也不行。”
  感受着叶筝的体温,黎风闲闭上眼,胸腔有微微的鸣震,“以后都不会了。”
  再难过的,以后都不会有了。


第113章 闭关
  休息两天,叶筝重回片场,给整个剧组都订了下午茶,市内一家很出名的泡芙专卖店,另外还有好几箱的奶茶和咖啡,全堆在剧组的长餐桌上,摆出了自助餐一样的阵势。
  今天的拍摄场地主要是在房子二楼的楼梯间,木扶栏、水泥地,摄影机架得很高,墙角又有灯光组安装的LED灯和光影窗花,原本能供两个人同时上下的楼道现在只能够让一个人通行,悬在两边的插座电线没来得及收,路过这块地儿的人都得打着腰走。
  “叶老师、顾老师,麻烦上来一下。”副导演卷起摄制台本,扶着窗框,从一楼窗户往下喊人。
  “来了,马上。”叶筝张声回答。他和顾明益还在底下对台词,听见张汶找人的声音,双双把咖啡往桌上一放,进屋上楼去了。
  待会儿要拍的是一场冲突戏,温别雨知道周海彻底取代他成为杜丽娘代表戏班登台之后,情绪失控,推了周海一把,将人从二楼楼梯推了下去。和上一次的小打小闹不一样,这回温别雨是狠了心要这么做,他看见周海穿着原本属于他的表演戏服,昔日二人友好的相处时光便在他脑海中飞速倒带,最终停留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幕,这让他难以自抑地想要泄恨——
  原来周海一直都在骗他,什么知己、什么兄弟情深,一切都是周海做的局,他只是需要一个在外人面前充当“好人”的面具,这样的他能获益更多,也能得到更多。
  这场戏顾明益要做一个向后摔的动作,难度系数大,所以他们刚一上楼就被张汶带着去见武术指导了。场内工作人员还在按指示铺防护垫,叶筝和顾明益靠边站,听武指给他们编排动作。
  “叶筝你说完第二句‘你凭什么’之后,不用等,可以直接去推明益,因为整场戏的情绪爆发都比较突然,不需要有任何征兆或者预示,越突然越好,”武术指导拿着设计好的台本往上走,然后站到一个被贴了红色记号的位置,“而且你推他的时候不能完全收着力,还是要给点劲的,你就站在这个地方不要动,明益摔了之后你也不要有位移,继续站在原地就好。”
  “好。”叶筝点头。
  “明益你的话,你先上来,对,就是这个地方,在叶筝推你的时候,你要把重心放到下盘,再借着重力往后倒……”
  这一幕有一定的危险要素在里头,武术指导又和他们排练了大半个小时才正式投入拍摄工作。
  下午四点三十分,日辉稀薄,还剩最后一点残霞,周海扮好相,从二楼练功房出来,刚下两层楼梯,后方的温别雨忽然叫住他。
  这时他已经有一周没见过温别雨了。
  但他并不关心。他马上就要上台了。
  “周海。”温别雨背向暮景,瘦削身影隐没在余照里,面貌黝黯得看不清。
  周海回过身,而后顿了顿,理了下发片,对温别雨笑脸相迎,“怎么了小雨?”
  “你凭什么……”喃喃地,温别雨带着晦暝的影迹,一步一摇地走向周海,他牵起嘴角,垂视对方,像在笑,手扫过周海戏服上的对襟,不等周海领悟到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温别雨颈上暴起青筋,急袭一样,力气极大地搡向周海。
  “你凭什么!”
  “Cut。”费怡叫停他们,“叶筝,再生气一点,现在这样还不够。”感冒康复之后,她声音清朗不少,“再来一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这场戏一直在NG和重来之间往复循环。太阳下山了就改用补光灯打造落日的效果。拍到后半夜,不是费怡不满意就是叶筝不满意,张汶想,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趁一次NG的空当,她和助理说了两句话,又示意其他人先去休息,给费怡和叶筝空出一点喘气的机会。
  结果这边刚停下来,费怡便把叶筝叫走了,张汶坐在监视器后看回放,夹烟的手托着下巴,注意到旁边有人过来,她敲下空格键暂停播放,烟也掐进烟灰缸里。
  “顾老师,您也辛苦了。”张汶说,“这一晚上的,耳朵都听起茧了吧。”
  “还好,”顾明益晃了晃桌子上的鼠标,把电脑屏幕亮度调高,“两个有完美主义的工作狂,你还没习惯么?”
  张汶笑了,“这都进组快四个月了,说谁不习惯呢。”她从桌底下拿出一只用塑料袋装着的一次性杯子,给顾明益倒了杯蜂蜜水,“来点不?润润嗓子。”
  “谢了。”顾明益接过杯子,喝两口,又说:“看样子今晚是拍不完了。”
  “拍不完就拍不完,我们进度还可以,”张汶躺进椅子里,降下声量,“你看隔壁莫导的烟雾情报,拍了七个多月还没拍完。”她又啧啧两声,“不过他们剧组事儿真挺多,两个男主轮流进医院,流年不利啊。”
  顾明益边听边往前面看,这会儿见费怡和叶筝聊完了,他叩了下桌沿,提醒张汶,“费导过来了。”
  “哦。”张汶立刻收住话题,接着看她的回放去了。
  大概是经过刚才的商议,费怡回来之后就宣布收工,这场戏留到明天再拍。
  一得令,现场所有工作人员都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叶筝到房车上卸妆换衣服,再跟大部队一起回酒店,临睡之前,全风来找过他一次,说后勤给他们熬了点滋润的糖水,川贝炖雪梨,他用保温壶盛了上来。
  叶筝洗干净手,将糖水喝完,又给黎风闲发了条消息,再睡觉。
  翌日回到剧组,叶筝又和顾明益走了一次戏,感觉状态还算不错,费怡也趁热打铁,让摄像和灯光赶紧就位。打板声一响,各人都看向摄像机的焦点中心——
  楼梯间,顾明益面向叶筝,对他露出个笑,问:“怎么了小雨?”
  叶筝这次没去看顾明益,他换了种表演方法,只是慢慢往前走,用梦呓一样的语声念道:“你凭什么……”——这是第一次——两步之后,他站定在顾明益面前,仍是没看他,但手刚一抬起,叶筝脸上的表情就敛住了,他着力扥住顾明益的衣襟,在第二次爆发式大喊“你凭什么”的时候,他终于抬眸,手臂狠狠一揎,一鼓而下地,将人推了下楼。
  “Cut,Cut,过了。”费怡从座位上起来,拿过对讲机,对另一边的人下指示,“去看看明益有没有受伤。”
  没用替身、没有多余的防具,顾明益这一摔摔趴在了软垫上,导演桌那边一喊过,周围的工作人员立刻把他扶起来,叶筝也跟过去确认他的情况。
  “没事,这么厚一张垫子呢……”顾明益笑笑,还带蹦跶两下,“看,就说没事吧。”
  “顾老师先歇会儿吧。”场务搬了把折叠椅过来,“要喝点什么?我给你拿。”
  “水就行,谢谢。”顾明益也不客气,瞅准椅子就是一坐,还给一旁的叶筝指了个位置,“叶老师,你后边儿也有坐的地方。”
  像是有一两秒钟的走神,叶筝对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全风过来给他递温水,他才松下来,靠到墙上,朝顾明益说:“刚刚……不好意思啊,好像太用力了。”
  “没事儿。”顾明益说,“还没你上次摔得厉害。”
  “上次是我自己摔的,这回是我推你,”叶筝摇头,“不一样。”
  “如果叶老师觉得不好意思,就帮我带一周的咖啡吧?怎么样?”
  “好。”叶筝摸着脖子,“别说一周,一个月都行。”是他自己擅自改戏,把原来要“拂他前襟”的动作给跳了,杀了顾明益一个出其不意。足够突然、但也足够大力,人大小咖位都比他高,他没和顾明益商量过就这样做,实在不太礼貌,如果再不补偿点什么,叶筝实在良心难安。
  这一个月的咖啡额度很快就喝完。
  叶筝每天都是酒店片场两头跑,连抽空回家看看的时间都没有。电影拍到现在,剩下的每一场戏都很重要,细节要一遍一遍去抓,特别是温别雨发病期间,他的神情、他的肢体控制,永远都要有一个度,只有找准了这个度,才能更贴近现实生活里的舞蹈症病人。
  除夕之前,费怡给叶筝放了十天假——
  但这十天时间里,叶筝不能回家,不能离开剧组,也严令禁止外来人士探班。费怡想要叶筝保持好温别雨的情绪,为了不让外界事情干扰到他,叶筝的手机都交由剧组保管。
  他只能待在剧组安排的房子里,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看剧本、学习舞蹈症患者的日常……然后到十二点睡觉,以此类推。这几天里,叶筝没有和任何外人交流过,连全风都只是把买好的饭菜放到房子门口,至于叶筝想不想吃、什么时候吃,一概没人管。
  到了第十天,剧组重新开机,闭关成效也得以显现。镜头下,叶筝完全换了个人一样,站着时,他的眼神毫无生气,有时候甚至会发飘、闪躲;坐着时,两条腿偶尔会不知觉地晃动、摇摆,连剧组的顾问医生都称赞这样的表演非常“写实”。
  今天要拍周海出院——被温别雨带到戏班外一家破毁的小房屋里“囚禁”的戏码——
  这家小房屋是在影视城里搭的内景,用几块薄板建起来,没有窗户,墙上涂满发霉的黑点和蜘蛛网,天花水泥脱落,钢筋外露,屋里就一张纸皮搭的床和一把木椅子,另外还有个印着囍字的痰盂。
  开拍前,叶筝还是习惯性地和顾明益对词、走戏,但顾明益明显感觉出他们戏外的交流变少了,除了和摄影师确认走位那几分钟,叶筝很少再和其他人说话,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发呆。
  处于这种高压环境下的叶筝,所达到的预期简直超出费怡估量。今晚这场戏是周海摔伤头部、记忆力受损后,第一次和温别雨静下心来谈话。
  很典型的一场文戏。布景也就一张床、一把椅子,周海坐在床沿,头上扎满绷带,言明自己再也无法背诵戏文,上台唱戏更是痴人说梦,他问温别雨这样是不是满意了、是不是把仇报回来了,温别雨却一个字都没有回应他。两人又沉默许久。
  沉默在影视情节里有诸多的喻义。选择沉默的一方可以是愤怒、可以是愧疚、可以是怨恨、悲哀、不安,或者更多更多,因为缺少台词补白,演员通常需要运用额外的方式来传递情绪,而最常见的做法就是调整眼神——
  一种无需言语,却又胜过言语的表演技巧。
  这场沉默的戏份要求一镜到底,因此周海和温别雨之间的眼神戏路不能断,一断整场戏就垮了。
  “温别雨,你听到周海问你是不是满意了的时候,你先看着他,这里的看不需要太坚定,你就像平时看物品那样去看他,然后听到他说下一句台词,问你是不是把仇报回来了——你才给个实一点的凝注,一定要先凝视,再注视,”费怡将剧本上标好的便利贴粘到叶筝手上,“你要把整个眼神转化的路线走出来,也就是说先聚拢,再去细看。”
  导演特地找了个隐僻的角落和两位主演讲戏。三个人都带着做满笔记的台本,费怡站中间,和叶筝沟通完,她又转向顾明益,“周海这里,他看起来是比较温和的,好像不计较、也好像接受了自己脑袋受伤的事实,你要做的就是在温别雨看你的时候,不要回避他的眼神,反而要轻松一点去面对他。”费怡又把另一张便利贴粘到顾明益手背,“镜头是从你这边开始拍,前三秒是定镜,所以你调子一定要定好,这场戏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就看你的了。你和温别雨是两种不一样的心境,你要稳,要笑,要完完全全的不在意,而不是看起来不在意。”
  顾明益拿起便利贴看,上面画了镜头的动线,从左、到右,再平移,叶筝那张也一样,只是摄像机运动的路线有所不同——
  周海和温别雨是对坐着的,是以他们视角下的镜头会往不一样的方向走。
  棚内有张汶大喊ok了的声音,费怡塞口袋里的对讲机也凑巧有电流声进,摄助说他们那边也准备好了。
  “那就过去吧,先试两条。”费怡踮着脚,朝“小房子”里的张汶一扬手,“今天就这一场戏,你们可以慢慢来。”她把落下来的围巾重新裹好,先行走进内场。
  黎风闲来到剧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半夜了,这场戏还没拍完,费怡不让除摄像灯光以外的人进摄影棚,姚知渝只能把黎风闲“请”到叶筝的房车里。
  天窗上有水蒙蒙的一层雪水,姚知渝翻过桌上的杯具,用烧好的沸水烫了遍,再往里注入温水。
  骨瓷杯底磕上茶碟,带着脆声放到黎风闲面前。
  黎风闲只是看着那杯水,没说话。
  静了不知道多久,姚知渝把窗帘全部拉拢,手反撑上洗手台,给自己找了粒糖吃,“拍戏嘛,工作需要,又不是故意不理你,您就别气了哈。”
  “我没气。”黎风闲说,“我只是想知道他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休息好。”
  一问到状态这个词,姚知渝嘴里糖也吃不出味儿来了,叶筝现在的状态说好吧,黑眼圈、瘦身板,看起来和“好”这个字没什么关系;说他状态不好吧,他和温别雨又空前的相称,一场场戏拍下来应时对景,和顾明益放到一起也不会被压戏……
  手搭在水台上半天没挪地儿,眼瞅黎风闲面色越来越沉,姚知渝长长地出了口气,“就……非要说的话,不是很好。”
  “这么说吧,叶筝没有拍电影的经验,他要演好这部戏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温别雨。”他把烟盒摸出来,叼上一支,刚要打火,又想到这车是叶筝的,在别人车里抽烟不太好,于是打火机又被他收回裤袋里,“他现在入戏时间越来越长,出戏时间越来越慢,你要问我他状态怎么样,我只能说很不好、非常不好。前些日子费怡又让他闭关了十天,”姚知渝捏下烟,“那十天他是怎么过的,我没问,也没敢问。但他一出来整个剧组都知道,这温别雨成了。你能理解吗?”
  黎风闲还是没吭声,可看起来好像对他说的话听得极为认真。姚知渝现在真是完满理解了什么叫坐立不安,鞋底屁股都长了针似的,“不过关于闭关这事儿,我还是得帮费怡澄清一下。”
  黎风闲视线从水杯上转开,看向他。
  “不是剧组强制要求叶筝这么做的。我们和他好好聊过,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才答应下来,要是他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勉强他。”姚知渝憋着股气把话说完,扛着的肩膀塌下来,“我们看了下进度,如果没有突发意外,下个月月底就能杀青……”
  “你就再忍忍吧。”姚知渝说。
  房车外逐渐有热闹的人声,应该是剧组下工了,姚知渝扔掉烟,拧门想走,叶筝就穿着件长身羽绒进来了。手里捧着个杯子,热气白茫茫地往上蒸,视线被侵湿,叶筝差点撞到人,怔了下,才看清楚面前那张脸,“姚……编,你怎么来了?”
  姚知渝往后递了个眼色,“风闲来了。”外边风冷,他手揣兜里,看了叶筝一眼,“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叶筝说:“我没事。”
  “没事就行。那我走了。”姚知渝也没多说什么,门一开就下车,走前还顺便把门带得死死的。
  房车里有取暖器,叶筝把杯子放下,脱掉羽绒服,挂门背后,脊背弯下去,拍了拍衣服上的雪丝儿。
  太瘦了,棉质衣料上都能透出骨峰的形状,黎风闲走到叶筝旁边,拿过遥控器,关掉天窗的遮光板,搂住他一把就能被环住的腰,“转过来,看着我。”
  顶灯只有微微的亮,叶筝还是那样,头低着,一手拉住羽绒服的袖管,用纸巾去搌上面的水印子。
  “我刚卸了妆。”叶筝说,“黑眼圈很重,不好看。”
  黎风闲却依旧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身来。叶筝便不再动,手垂着,尖瘦的下颌线埋在阴影里,嘴唇发干发白,眉眼在灯光下显出一种病弱的疲色。拨开前额漏下来的发丝,整张脸似乎都能被黎风闲用手掌遮盖住。
  伸手将叶筝眉间的皱痕抚平,黎风闲看着他,好一会终于说话,“没好好吃饭?”
  “胃口不好。”进了房车这么久,叶筝好像现在才感到放松一点。他也抱住黎风闲,想从他身上汲取温度那样,依靠住他,“别担心,没事的。”叶筝摸着他的后背,“这几天都没找你,我——”
  “叶筝。”黎风闲低下头,吻他一下,“如果这是你的工作,你希望这么做,我不会反对你。”他双手穿过叶筝腰际,用一种接近觳觫的力度,把他揽得更紧,“但至少,你要让我陪着你。”
  叶筝抬起头,迎接他的,是比刚才要深入许多的吻。他的手指在黎风闲背上游移,那些他触摸到的,好像不止是衣物布料,还有下面的骨骼、血和肉,仿佛这一瞬间,用这一个吻,他们粘合成了相同的人。
  患得患失、敏感脆弱,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刚进入闭关的那两天,叶筝烦躁到了顶点,没有手机、没有可以和外界联系的方式、没有人来看他,他就这么躺着,剧本都读不进去,文字不再有记录事件的意义,他无法从那样的一个个字里,获得信息、获得喻义,一个陌生狭仄的空间,车声、狗叫、不知道哪户人家外放的黄梅戏,只要是进了耳朵的声音都能让他分神。
  到第三天,他才记起要吃点东西,把全风送到门口的菜和肉都熬成粥。肚子里有食物了,人也精神点,叶筝再拿出剧本看,开始不断不断地模拟温别雨的思维、生活。
  神经高度绷紧到了一定程度,时间的界限会变得模糊,要不是费怡来接他“出关”,叶筝都不知道原来十天限期已经到了。手机归还到他的手里,可他已经没有想要开机的欲望,走出门的那一刻,他甚至听到有个声音在很远的地方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叶筝想了很久。
  回到拍摄场所,Linda边给他遮黑眼圈边摇头叹气,姚知渝看到他也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当然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叶筝想,他们当然是这样,因为他都快认不出镜中人原来是自己了。
  两颊浅浅凹陷下去,头发垂顺地贴在鬓边,眼睛无论是望着谁,都给人一种心不在焉,像在恍神的错觉。
  但叶筝知道,这样是最好的,他不能再停下来。于是当他带着这样的状态坐进摄影棚里时,很微妙地,他感觉不到摄影机的存在了,有一张膜在外层裹住了他,两堵墙冰山一样夹住他,也许是他多观察了一样东西几秒,四周居然戚戚然向他坍缩,所有的人、灯具、器械、临时搭建的房屋,都成了一张过曝的底片,到处都泛着怅然的白。
  还好,现在那层膜被撕开了,有风和雪进来——这真是个解救。
  “今晚不能留下来陪你。”叶筝还亲在他的唇上,“影视城太多人了,被拍到,你会很麻烦……”
  “我不怕麻烦。”黎风闲按着他的后腰,“现在也不会再有韩乔那样的人来威胁你。”
  “我知道。”叶筝说,“但外面还有粉丝呢。”他摸摸黎风闲的脸,拇指还在他下頷位置逗了两下,像逗一只猫,“到时候粉丝把照片发到网上,水军又有机会来带剧组的节奏了。”
  黎风闲偏过脸,轻轻咬了下叶筝的指节,说:“姚知渝说你们下个月月底就能杀青。”
  “差不多吧。”叶筝压住他的下唇,又一个吻印上去。
  “这部电影杀青之后,搬过来和我住。”黎风闲看着他。
  “好。”叶筝笑笑,“但我东西有点多,你可得准备准备了。”


第114章 买号
  新年当天,剧组在I市郊区拍摄外景。
  栅栏围墙、有草地,有花坛,院子的小门正对着一条河,夜里间,河面像被敲碎了一块,月亮从里头钻出来,水缓慢地流,河底世界便如镜片般,微微颤动起来。
  费怡和摄影指导在河边待了十来分钟。这次出外景带的器材不多,人员编制小、机动性快,这边厢刚说要给河段取几个景物镜头,另一边的摄影组立马扛着两台机器和打光灯出来了。
  荒山野岭的,有人在河上游偷偷放烟花,只有粉黄两种颜色,很艳俗,一束又一束炸得噼啪响,抬头看,却也是奇花灿放的一夜。
  看完烟花,叶筝回到院子里,制片主任正代表剧组发红包,场务、服装、道具,人人有份,喝彩声好不热闹,都在说谢谢陈哥。红包是长方形的一封,面上有大吉大利四个字,叶筝一进门就被制片主任搂住肩,一份红包直接塞他口袋里,“新年快乐,叶老师,这几个月辛苦了。”制片主任喝了点酒,脸都是红的,揽着叶筝的手拍了拍,“再坚持坚持,要不了多久您就能解放了。”他又把叶筝带到桌边,一张最简易的露营折叠桌,能坐六到八人那种,桌上火锅咕噜地滚,鸳鸯锅,菜、肉、酒都备好了,院墙边儿还挺有氛围地拉了一串LED灯带,大概是找灯光组借的,明照下,热气濛濛地往人身上扑。
  制片主任按着叶筝坐到桌边,又让场务去请顾明益和岑末回来,没几分钟,这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制片主任分和副导演负责热场子。
  他们这堆人凑一起能聊什么,横竖不就是片场里的那些事儿。
  “戏班起火的那场戏,你们知道吧,当时是老陈给消防写的申请书,前后弄了得有一个多月,光是审核都走了好几轮。”张汶捏着酒杯,笑一笑,“陈哥,这杯我敬你,这段时间你也忙坏了。”
  “诶诶。”制片主任也向她举杯,“应该的应该的,说起忙,哪儿比得上你和费导。”他左右一看,没见着费怡,又问身边的人,“费导呢,不是让你去找人么?”
  “费导回车里休息去了。”那人回他。
  “哎,又不吃饭。”制片主任把杯子一搁,“这哪行啊!”
  “您就别操心在这个了,”张汶说,“Faye车上有吃的,一荤一素一汤,还有营养师做监管,保证健康。”
  “那就好。”制片主任这才重新握起筷子,将面前一碟肥牛全下到锅里,翻腾的汤底一下就把肉片给卷了进去,“工作归工作嘛,饭还是要吃的,不然把胃熬出问题,那才是真的麻烦。”
  “是啊,”有人插嘴,“前几年我听一个同行说,他们剧组有个男生,二十多岁吧,就是把胃给熬出问题了,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是那啥了……”
  “那啥是啥?”一人问。
  “不懂就别问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过年的,聊点喜庆的好事儿不行吗。”张汶从冰桶里拿出一瓶啤酒,瓶口卡上桌沿,手掌往下一磕,盖子哒地落地,“先庆祝一下咱们剧组顺利迈入倒数阶段!”她站起来,给桌上空着的杯子都满上,泡沫柔柔密密地堆在杯口,“来!”张汶端起酒杯,“干杯!”
  珰——金黄色的酒液映出美丽重叠的影子。
  推杯换盏间,桌上食物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喝上头的人自觉离席到外头吹风去了。这一桌子很快就剩下岑末、顾明益和叶筝三个人,有工作在身,他们都没怎么碰酒,怕隔天水肿,影响上镜状态。
  岑末靠椅子上刷手机,看对面的叶筝一直没吭声,碗碟也是比脸还干净,估摸他一整晚都这样干坐着,发愣似的,她用肘骨抵了下旁边的顾明益,小声问:“他怎么回事?”
  “被角色影响情绪了。”顾明益开了瓶果汁,“他天天待在片场里,也没什么能让他放松的机会。”
  岑末敲屏幕的手指一顿,看向顾明益,“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顾明益又拿了支新的果汁给岑末,“你喝不?”
  “谢了。”岑末接过来,拧开瓶盖,清甜的苹果汁饮上一口,“你拍那么多电影,应该挺有这方面的心得吧?”临末,她又补上一句,“我猜。”
  “心得就是等戏拍完,回归现实生活,和家人朋友多相处一段时间,慢慢就走出来了。”顾明益撑着大腿起身,给叶筝那小半杯没喝完的橙汁续上,“当然,也会有走不出来的时候,真到那地步,就只能去看医生了。”
  液体灌注的声响从清脆到闷沉。
  叶筝看着那杯快满到顶的橙汁,瓶子里最后一滴倒尽,空掉的塑料瓶被顾明益咣地扔进垃圾箱。拿过杯子,叶筝向两个人笑一下,“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你这哪像没事?”岑末将手机放到一边,“要是你粉丝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都要怀疑剧组是不是虐待你了。”
  “没那么夸张。”叶筝摸了把自己的脸。
  “你这个身高,配你现在这个体重,就是一竹竿。”岑末说,“台风来了你都得躲远点。”
  “要不要把费导的营养顾问介绍给你?”顾明益坐回位置,“我感觉你挺需要。”
  “那就谢谢顾老师了。”叶筝笑容转浅,眼睫都仿如不堪重负那样,垂下来。
  顾明益把营养师的名片推给叶筝。消息提示音还没来得及响起,一则视频通话切了进来,叶筝扫了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
  “叶老师!新年快乐!”视频里,一片暗调的环境,荣焕声音被风搅过一样,呼哧呼哧的,碎成不平均的小气流,“听说你们在剧组吃火锅,怎么样?好吃吗?”
  “还不错。”说着话,叶筝又看了看对面的两个人,给了他们一个询问的眼神。
  得到允许后,他转过身,将手机举高,把后方的顾明益和岑末一同带入画面,“你要过来吗?”
  “哇!岑老师!顾老师!晚上好!”荣焕语气惊喜,“你们这边好热闹啊!我还听见了放烟花的声音!”那边镜头终于不再乱晃,手机像固定了在自拍杆上,荣焕提着杆子往前走,“要不是我在拍杂志,我现在就飞的过来!”他又偏过一点身,给叶筝他们展示拍摄背景——
  是一片海滩。岸边上还有一只独木舟,挂着气球和白纱,几个工作人员围着船身装点布置,“零下十几度的外景,我们都快冻死了。”荣焕又将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衣装,白色羽绒服下面是件连身的长袍,质地很薄,看起来不怎么保暖,“等你们拍完电影,杀青宴那天我一定过来!”荣焕说。
  “那可说好了啊。”岑末笑笑。
  “必须的,不来我就自罚十杯!”
  “自罚十杯没用啊。”岑末指尖点了点玻璃杯,“不来的话,就罚你给我写首歌。”
  “岑老师,你确定这是惩罚,不是奖励?”荣焕眼睛都瞪大了,“完了,您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那天该不该来了。”
  “你这样以后被岑老师卖了还得替她数钱。”顾明益瞥一眼屏幕,拿起果汁,品酒似的在摇杯。
  “能帮岑老师数钱那也是我的荣幸!”荣焕差点蹦起来。
  “对嘛,这话我爱听。”岑末轻声细语地,像在看一只摇尾的小狗。
  “那顾老师和叶老师呢?”荣焕捂着脸,带点亦真亦假的羞赧,“你们要不要惩罚我点什么?”
  顾明益手一顿,又挺无奈地看向叶筝,“荣焕,你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变态了。”
  叶筝也笑了,“再这样下去,看来你是不打算来我们的杀青宴了。”
  四个人又没事一样聊了会儿天,话头转着转着,不知道怎么就落到了游戏上面。他们四个又都有打游戏的习惯,聊起这个自然手痒,话还没几句就都打开了登录界面,视频通话也转成了游戏内自带的语音系统。
  叶筝本来打算登陆自己的小号——老是用顾明益的号也不大方便,他就另外注册了个新号,装备什么的,都扔给代练升级去了。这会儿准备上号,却听顾明益说:“你怎么上的小号?”
  “嗯,总用你的号感觉太麻烦你了。”
  “噢?”顾明益无声一笑,“看来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叶筝脸上露出不解。
  “我那情侣id的小号,被黎老师买了。”顾明益说,“打包买的,一对儿。”
  “哦哟哟。”岑末立马掩着一边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黎老师什么?我刚在调耳机,没听清,”荣焕问,“黎老师也来吗?正好我们四等一。”
  顾明益眉头一动,“叶老师,你说呢?”
  叶筝转过脸,故意不去看对面那两道玩味的视线,“……我问问。”他低声说。
  岑末侧了顾明益一眼,“看来让叶老师快速出戏的方法也是有的。”
  顾明益也没二话,把新组队的人放进来,“谁说不是呢。”
  ·
  时间不早,他们开了两盘就没继续玩了。战绩倒是意外的还可以,荣焕还有点余兴未尽的意思,可惜没等他回味出个什么操作来,他就被工作人员叫走,接着做他的拍摄工作去了。
  院子这边。岑末大概也是玩累了,她一个人先回房车上休息。顾明益和叶筝把碗碟收进厨房,出来时,叶筝又问了顾明益一句,“号……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顾明益站住,回头看叶筝,“这应该不是什么秘密吧。”他回忆了一下,“不过黎老师出手有够大方的。”
  叶筝眼一眯,盯了他半晌,然后拿毛巾擦干手,“不说就算了,不过今晚还是谢谢顾老师带我们玩游戏了。”
  “不用谢。”顾明益拎起没喝完的半瓶饮料,听见他用上了“我们”这个词,又心觉好笑,“带情侣上分,都这样。”
  叶筝:“……”
  两人就地解散。
  叶筝回到房车上躺下,手机里还连着刚才玩的游戏,两个穿着同款时装、毛茸茸的小家伙正手拉着手挂机。其他人都下线了,语音频道里只留下他和黎风闲。叶筝戴上耳机,麦克风亮起绿灯,“你今晚怎么有时间打游戏?”
  “新年,给他们放假了。”隔着手机,黎风闲的声音变得低了些,带一点磁性,“你们今天拍摄顺利吗?”
  “挺顺利,”叶筝说,“要不了多久就能杀青了。”
  那边安静了一阵,游戏里一身蓝色公主裙的毛团子忽然解除了牵手互动,头上仍是那个叫“我五岁半啦”的id,小团子走到叶筝面前,往他脸上亲了一下。
  下一刻,两个萝莉号又抱到了一起。
  “杀青那场戏,”黎风闲说,“我到时候会请假过来陪你。”
  叶筝把游戏调成截图模式,眼睛望着那两个紧紧相拥的角色账号,心脏有些麻涨,“没事,我一个人也可以。”
  “叶筝,”黎风闲叫他全名,言语间那么的固执、那么的坚明,“那场戏的剧本我看了。”
  窗外,灿亮的烟火给夜幕扬起一阵粉橘色的雾霭。叶筝枕着枕头,看过去,有一瞬间,他疑心自己的魂魄是不是也被炸到天上去——
  经过云、经过月亮,无惧寒冬,得以听到这个夜里,最温暖的一句话。
  他听见黎风闲说:“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经历那些事。”


第115章 暖手
  临近杀青,叶筝的个人镜头多了起来。
  大都是近景和特写,环境空间被虚化,整场戏的刻画重点集中在人物面部表情上。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费怡都要耗上好半天时间和叶筝慢慢磨——
  不是她不满意叶筝的表现,而是当这些细微局部的画面作用到大银幕时,它通常有多于一种的表达方式。
  例如演员想要演绎出欢愉的情绪,他应该先抬起嘴角,还是先抽调眼睛里的“光”——
  这背后甚至关系到如何打灯、如何运镜。费怡要做的便是从这无数个可能之中,抓取最优解的一幕来构成她的作品。
  今天的拍摄地点定在戏棚后的化妆间。
  温别雨坐到梳妆镜前,手上一盒调和好的胭脂,乐团人员搬着乐器来来往往,镜子里擦过一道又一道人影,模糊得像一片遥远苍茫的乌云。
  “老四——阿庭呢?你看见阿庭没?”
  “应该在箱位上,我去叫她。”
  脚步声愈发靠近。
  温别雨用手指沾取胭脂,抹上眼窝,却因为手部无意识的发抖,脂粉不小心错出去一截,蹭到了面中。一个狼狈又滑稽的花脸。
  “阿庭,阿庭?”那声音还在坚持不懈地呼喊。
  面对镜子,温别雨无声地笑出来,掷掉手中的胭脂盒。深红色的粉末轻烟般迷漫开。
  “阿庭?”忽地,温别雨身旁的布幕被人掀开了。
  老四扮好相进来,勒头带高高吊起他的眉毛,眼睑向上拉开,眼珠更多地显露出来,不用做多余的表情,眼睛就一副直瞪瞪的模样,“你……”老四看着温别雨,手中湖蓝色的点翠掉到地上,“你怎么在这儿?阿庭呢?”
  “阿庭家里出事了,来不了。”温别雨站起来,回首去看老四,“今天我替阿庭上台。”他走到老四身边,捡起地上的点翠,拿掌腹擦了一把,然后别到自己的发片上。
  “小雨。”老四倏然沉下脸,伸手掐住温别雨的胳膊,“周海那事儿是不是你干的?还有阿庭,你把阿庭弄哪儿去了!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温别雨吃痛,向后退了一步,“我没有……我没有……”
  “温别雨。”老四松开他,又看了他两圈,声音竟然宽和下来,“你现在生病了,师父让你歇一段时间,你……”
  “我没病!”温别雨五指插|进头发,抓了把,发网被他用力扯下,发丝披泻开来,“我没病!”他流下一行泪,重复道,“我没病!”
  大约是听到内间传来争吵声,乐团指挥和路过的鼓手拨开帘幕,合力将情绪不稳的温别雨按在了椅子上。
  长镜头还在继续,斯坦尼康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发挥出它的最大优势——
  灵活。
  移动拍摄期间,斯坦尼康所带来的描述性和戏剧性都远大于固定机位,它可以使整个场面的空间位移以及空间变化都更具有真实感。
  张汶盯着大监上的画面,温别雨棱棱的脊梁,透过洗得变形的内衣,贴压在椅背上,像一根灰白的空枝,但又那么的坚|挺。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扣住他的手,摄像机从温别雨后背逆时针转至正面,梳妆桌上的红色台灯虚浮地衬在他背后,照得温别雨的侧脸昏昧又辉煌。
  这时候,镜头推近了,张汶能看清温别雨眼里的光,纯净、一颗星子似的,跟随身侧人影的变动而闪灭。
  光在场外看着,张汶都能感受到热血沸腾的滋味——
  费怡真的拍出来了!被挤压的情绪、暖色下的膨胀以及冷色下的收缩感。
  这一幕的色彩结构、颜色明度与纯度,都维持在一个绝佳的平衡点上。仿佛石窟里的壁画,一种敦煌色系的美学。不需要花俏的背景,也没有经过后期调色,却能让人看见这样多层次的变化。
  一喊Cut,张汶就拽掉耳机,拿起对讲机兴奋地同费怡讲,“Faye,你快来看回放!”
  费怡身上还穿着斯坦尼康,摄影助理上来帮她把承重背心脱掉,几十斤的器材卸下来,呼吸都通畅不少,“等会儿过来。”大冷天的,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我去换件衣服先。”
  “那大家先休息半小时。”张汶高声道,“半小时后我们拍下一场,拍完今天就可以收工了。”
  上场戏没顾明益和岑末什么事,可他们提前到了。两个人坐在监视器后,看张汶反复拖动进度条,检查镜头有没有穿帮。
  等叶筝过来,岑末和顾明益给他鼓掌。没什么默契的掌声,稀稀拉拉,对不上频率,但诚意满分。鼓完掌,岑末扔给叶筝一瓶饮料。苹果汁。叶筝拿在手里看了看,包装还是那个熟悉的包装,但上面的代言人已经换了,换成一个最近流量挺火热的一线小花。
  感叹似的,叶筝说:“这不是我们以前代言的那个牌子么。”
  “是呀。”岑末也给顾明益拿了一瓶,“那广告可搞笑了,五秒钟的镜头,我们NG了一下午。”她还学上了那个导演的调调,眉头皱成腻烦的表情,“哎,这么简单的动作你们都拍不好,哎……你俩以后可千万不要转行当演员,哎。”
  顾明益被她逗乐了,“你一‘哎’我就知道是谁了。”
  “不会吧,顾老师,你也被他‘哎’过吗?”岑末震惊,“你这咖位,不应该啊。”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那时候我还小,十来岁,拍的第一套广告。”顾明益说,“他也说我没天赋,让我趁早回去当个素人,好好读书算了。”
  岑末一把捂住额头,“不知道他看我们仨演这部电影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可能觉得天都塌了,娱乐圈迟早要完。”
  “叶筝,你过来。”费怡换完衣服出来,一套黑色卫衣加运动裤,发型有点乱,大概是不想花时间打理,用鸭舌帽压着就算了。
  “好。”应完她,叶筝喝一口果汁,瓶子放桌上,对顾明益和岑末说,“那我先过去了,晚点聊。”
  “拜,加油哦。”岑末和他挥手。
  费怡将叶筝领到搭好的戏棚上——
  一个临时搭建的流动外景,由竹、杉构成梁柱及框架。*
  “接下来要拍的这场戏会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温别雨代替阿庭上台唱《幽媾》,你把宜春令这支曲唱完就可以了,不需要做其他表演。”她和叶筝走到一台摄像机前,这里已经放好待会儿演出要用的道具——
  一张桌子、一个烛台、一张杜丽娘的画像
  “第二部分是温别雨唱完宜春令之后,他看到了台下准备离场的周海和简昔年。”费怡从兜里拿出一张贴纸,半蹲在地上,把贴纸贴到他们正站着的位置,“到时候你就从这里开始向前跑,跑快一点,因为你很想追上他们两个,怕晚了他们就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办法见面。”
  做完记号,费怡又带着叶筝往前走,到台边时,费怡站住身,将手里的剧本和对讲机交给助理,“这时候的温别雨已经不在乎会不会毁掉演出,他只想追上周海和简昔年,所以他选择从台子上跳下去。”她垂眼去看台下,工作人员还在搬防护垫,闻声,他们又抬头向费怡打招呼。
  费怡冲他们点点头,继续和叶筝讲戏,“但等等开拍的时候,比起跳,你需要做一个摔下去的动作。”
  叶筝跟过来看了下戏棚的高度,三米左右,底下还有两层防护垫,不算高。
  “至于怎么摔,我会示范一次给你看。”下面的防护垫已经铺好,费怡退到台子边缘,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和叶筝说:“希望你等会儿摔的时候不要犹豫,因为那时候的温别雨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着急。”说完,她摆摆手,让下方的工作人员退到两边。
  接着,她用一个绊脚的姿势摔了下去。那模样看起来几乎能以假乱真。
  “费导!”叶筝赶紧跟上。
  台下,费怡自己撑着软垫站起来,“没事,我没事。”
  叶筝也跟着跳下去。垫子沉厚,不会过分绵软,能起到一个很好的防震缓冲功能,但想起费怡方才摔下来的姿势,叶筝仍然是心有余悸,“费导,”叶筝望着她,“其实你演技也很好。”
  助理将费怡的剧本和对讲机交还给她,耳机线在脖子后绕一圈,费怡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居然朝他笑了下,“演员可以没演技,但导演不可以没有。”
  正式开拍前五分钟,黎风闲开车来到片场。今天戏里的道具全是闲庭外借给剧组的,老胡对这些砌末戏箱一直宝贝得紧,说什么都要来现场督工,黎风闲只好载他一块过来。
  “老胡!这边!”姚知渝提着个纸袋,奉命到门口接他们。
  “知渝啊,好久不见。”老胡上前,捉着姚知渝的手,拍了拍,“这么冷你就别下来了。”
  “我不下来你们进不去,现在出入都管得严。”姚知渝把纸袋交给老胡,“这是您最喜欢的毛尖。”
  “有心了。”
  姚知渝给他们在导演桌后留了座位,一进场,正巧听见费怡喊“Action”。
  “斜阳外,芳香涯,再无人有伶仃的爹妈。”温别雨一身白蓝色渐变褶衣,头戴轻纱,手捏兰花掌,翻手,提腕,作遮脸,“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
  这是老胡第一次来拍摄现场,到处都是黑不溜秋的摄影机和收音工具,他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最后还是姚知渝搭着他的肩,给他指了个固定机位的监视器,“您可以看这里,拍的是全景正面。”
  “唱得不错嘛,这个顿挫、连断,一听就是风闲教出来的。”老胡端着下巴,问:“他学了几个月?”
  “有半年了吧。”姚知渝说。
  老胡嗯了声,算是认可,“半年那的确学得很快了。”
  “要不然风闲怎么会答应教他呢,”姚知渝瞟一眼黎风闲,笑了下,“孺子可教也。”
  黎风闲戴着耳机,像是没听见他们说话。
  戏棚上。
  “无他,待和你剪烛临风,西窗闲话。  ”温别雨伸出兰花指,捻起老四戏服上的水袖,牵着他走了一段圆场。
  宜春令唱完,费怡叫停拍摄。
  叶筝正了下头纱,走到台侧,看费怡和黎风闲在研究刚才的那场戏。他没打扰他们,退到一边站着,Linda上来帮他把头面理好,又塞给他一个暖手宝,“你这暖手宝充好电了,要不要去后台坐坐?这外面也太冷了点。”
  “不用。”叶筝说,“这条估计没过,还得再唱一次。”
  台下的人沟通完,费怡拿起无线扩音器,不出意外地,“叶筝,这条要再来一次。”她想把麦克风转交给黎风闲,但黎风闲没接,他和费怡说了两句什么,然后兀自上台,来到叶筝身边。
  “黎老师。”叶筝很客套地喊他。
  这阵来了风,凛冽地向叶筝脸上打来,冰锥一样,刺得他眼睛都疼。正想抬手遮一遮,黎风闲往边上走了两步,替他挡住这阵风。挨近的香气,犹如某种开在冬天里的花。叶筝水袖往上掂了两下,握在掌心的暖手宝向上亮出,“你要吗?”
  黎风闲低头看着他的手,片刻后,右手覆上去,温暖的热度传至他指间。
  叶筝以为他是要去拿暖手宝,想松手时,两个人的手指无意地撞了一下。像被猫咪的尾巴卷过,叶筝缩了缩指尖。就在这时,黎风闲的指节突然越过那个暖手宝,扣进了叶筝指缝。
  叶筝心里一个激灵,下意识去看周围的人。一颗心还在狂跳,黎风闲就漫不经心地抽回手,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拿走了那个暖手宝。
  “那就谢谢叶老师了。”黎风闲说。
  “刚刚那场戏……是不是最后那句没断好?”叶筝抖了抖水袖,把发烫的指根藏进去。
  “嗯。”黎风闲捏着暖手宝,目光稍抬,去看叶筝的脸,“还有‘没包弹风藏叶里花’这句,你唱得有点飘,字要咬实一点。”又给叶筝演示了一下这句的唱法,黎风闲回到台下。
  “那我们再来一条。”费怡按下对讲机。
  演员到位后,场记前来打板,“第九十七场,A6镜,第二次——”
  “Action.”


第116章 大雪
  “小雨!”
  “小雨。”
  “温别雨。”
  “……”
  犹若从睡梦中醒来,有些怔然地,温别雨张开双目,凝视着房顶。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鼻尖有浓烈的消毒水味,他活动着酸涩的眼球,往下看,站在他前面的,是一张张带有口罩、麻木枯瘁的脸。白大褂、蓝手套,手里拿一个注射器,弹两下,挤出一点药水。
  针头在光的干涉下变得凛然。
  视线穿过人群,他看到一张病床推了进来,轮子滚在乳白色的地砖上,一次左转,病床停到他的身侧。这时他才分辨出病床上躺的是个男人,六、七十岁,只露出一张脸,四肢和身躯都被约束带捆绑着,两只眼睛愣瞪,嘴巴一开一合,沫子溅得四处都是。
  他在说什么呢。
  不知道。
  好安静。
  烈日从窗逢里透进来,河一样流经他的身体,温别雨偏过头,看着那条河从他的上臂滑至肘关节,再是下臂、手腕——
  要不是那条黑色环带拦截住了它,想必这条河可以流得更远、更畅快。
  “唰——”大脑自动补全了声音,阳光被人抹杀,窗帘合上。屏绝掉热力之后,温别雨感觉到了冷,一阵萧然的凉意袭上心头,于是记忆便成碎片般,在脑海中失序地迴旋、跃动——
  “戏班不需要你了。”
  “抱歉,小雨……”
  “温别雨!周海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很多人在和温别雨说话,漫天暴雪,总不会停的样子。
  “你妈是病死的,死之前,她像个疯子,那是她亏心事做多了的报应。她活该。”
  “小雨,你来替周海唱杜丽娘。”
  “温别雨?他哪里都比不上周海。我看陈杏是昏了头才会收他当徒弟。”
  “你就是个打杂的,好好干你的活儿去吧。”
  “小时候你就爱喝牛奶,你妈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给你煮一碗。”
  天地缩成一张木床的大小,四周漆黑异常,他坐在床若上,捧着一碗牛奶,暖的,有糖霜一样的颜色。
  “温别雨!我知道你想抢周海的角色!”锵然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我告诉你,有我简昔年在,你休想欺负周海!”
  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温别雨寻索着声源,慢慢地回过身。奇怪,周边的黑暗突然不见了,他又站到了一个院子里,脚下是水泥地,面前有一座两层高的楼房,抬头上看,周海在二楼窗边对他说,“你点就行,我看着。”
  于是烟花点燃,直升云霄,他颤抖着手,紧捏一根火柴,火光在风里搖弋,明明隔了那么远,他却能清楚看见周海的表情——
  他在笑。
  和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相差无几。
  “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就来许个愿。”
  “从现在开始,你就和我一样,该叫陈老师师父了。”
  “下雨了啊,你怎么还不回去?”
  “所以你也不想搭理我对吗?”
  “你也是戏班的?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长长的风舌刮过来,火柴上的红焰飘散了、熄灭了,原来烫人的火也是这么的脆弱,和那枚承载着生日愿望的蜡烛一样,终将沦为愚不可及的废品。
  “叮铃”,那根火柴化作一枚钱币,从他手中滚落,他想起周海曾经说过,死亡是有重量的,和两枚硬币差不多,落在地上会发出碎冰一样的轻响。
  是真的啊。
  他还说,春天快到了,那时候后院里的花一定很漂亮。
  为什么?
  他扭头看他。
  因为牡丹是国花,花之富贵者也,一定很漂亮,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牡丹呢。
  猝地,一只手拉住了他,将温别雨从院子里拉到一条烦嚣的街道上。报摊、电话亭、当铺,满街都是人,一片冰淩凌的雪吹到他唇角。太冷了。想抬手去擦,却让那人抓得更紧。
  走快点!那边有卖红薯的!
  小雨,快走!你闻不见吗?好香。
  猛向前栽了几步,温别雨没能跟上他的速度。慢点。他嘴型开合,慢点。
  但那人好像听不见。仍拽着他小跑。
  转过街角,一辆车子在马路边发动引擎,他们被迫停下脚步,等待这辆汽车离开。
  在巷道里起步总是缓慢的,司机几乎是蜗牛拖壳搬挪动着车子。
  透过车窗,温别雨瞧见了那个红薯摊。一个铁桶似的炉子,摊主用手掰开一个冒热气、红皮黄心的红薯,递给摊位前的母女。
  你想吃几个?我们买两个好不好?
  那声音与摊主的吆喝重叠。
  好。好。他点头。
  那股力量一路引领着他到红薯摊,刚才那对母女还没走。小女孩儿扎两条辫子,红袄子配毛线帽,一双小圆眼呆头呆脑地盯着他看,十足好奇的模样。
  顷刻后,他听见小女孩说话了。
  妈妈,他是什么人……
  母亲立马抱起小女孩,和温别雨对视,眉眼间皆是恼色,她抬手护住女孩的脑袋,骂道,你干什么呢你?!
  瞬间,女人的声音大了起来,疯子、神经病、臭乞丐。呛骂声轰得他一阵脑晕,温别雨转过头,发现他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头发垢腻,穿着的衣服也好怪异,一双袖子长得出奇,几乎要拖到地上。
  整条长街上的人都看向这个男人,成百、成千只手指着他,还是那几个词,疯子、神经病、臭乞丐。
  真可怜。
  小雨!这边!
  那个嗓音又喊他,在远处,温别雨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马路对面的人。
  小雨,快过来!
  他向他挥手。背后是大片如花似锦的霞色,夕阳零碎地烫在那人的发丝上,像一捧从天上流落的金水。
  不是买红薯吗?怎么又走了?真不讲道理。
  走到路边,温别雨看了看行车道,一辆车子高速前行,他准备等这辆车过了以后再走。这天气实在太冷,他想,等等他要告诉周海,这种天气不适宜出门。
  恶心,滚远点!怎么又是这个人,好吓人呐。天,他想做什么?别过去,他有病。妈妈,他身上的衣服怎么跟件袍子一样?不是袍子,是唱戏穿的,估计是从哪个地方偷回来的。这都几年了,他怎么还没死?是癫痫吗?不知道。总之就是有病。听说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啊,那真是个疯子,离他远点。他站在哪里做什么?
  温别雨又听到有人说,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是瞭亮,全身便就光明。*
  车辆快要开到他面前。再等等,再等等吧,马上就能过去了。马上就能去找周海了。
  纷纷扰扰的步调自他身旁经过,他昂首看天,雪还在下,下进枯枝里,下在牌匾上,下到他拙涩又不敢流泪的眼中。
  小雨,你再不过来我就走了!
  那人站在日落的拐角,对他笑着说,我真要走了。小雨,你太慢了!他动身启步,与身边的行人错身,向街的另一个方向走。那样的沉默、坚定,融入世界。
  快走呀!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一个声音在温别雨的脑海中响起。然后,一双手搡在他背上,那个乞丐朝着温别雨冲了过来,猛力将他推到马路中央。
  “啊——看车!!”
  刹车声杂着小孩的啼哭覆盖过整个冬日黄昏。
  天上明净无云,像一块布,两三只鸟拍着翅膀飞过,大概是要回到它们自己的巢里去了。
  好安静。
  望着天,他居然看到了时光倒流的景象,那些碎片再一次出现了,来回梭巡、拼接,他也像那几只鸟一样,让往事随风,一切一切,都回到了那个夜色醉人的秋天。
  他回头,一道身影从窗外翻进来。这次没等对方开口,他先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怎么可能。我是来和道别的。
  哦,好,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两枚硬币从他口袋里滚了出来。
  “小姐,前面好像有车撞死人了。”司机说。
  “晦气。”简昔年撇过脸,挽着周海的手又紧了几分。
  车在这里停了好久,她不敢往外看,怕见着什么不好的东西。她打算和周海说说话,一抬眼,却看到周海正注视着窗外。
  顺着周海的视线看去——这下她不想看也看见了,两个警察用担架抬起一个盖了白布的人,那人的两只脚露在外面,被鲜血染红。
  简昔年微微皱眉,“你看这个做什么!不觉得……“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措辞,“不觉得恶心吗?”最终,她选择这样问。
  周海目光从那人脚腕系着的红绳上收回。
  他没有说话。
  道路恢复畅顺,汽车朝着无尽的远方开去。
  “叶筝!”
  “叶筝!”
  “恭喜杀青!”
  “辛苦叶老师了……刚才那个镜头太棒了!”
  雪还未停,叶筝坐在路肩上,恍惚地望着刚才“撞车”的地方,道具血浆洒在地上,烟尘中依稀有火的气味,他脸是湿的,一条条水痕扒在面颊。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车祸现场遗留下来的血迹,一样的红,一样的刹车、鸣笛。
  一样有好多人在和他讲话。
  大雨打在他身上。
  “叶筝,别睡,很快就不疼了……”
  “爸爸呢?”他站在重症病房外,竭力拉住医生的外袍,“我要见我爸爸!我爸爸怎么了?”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好安静。
  长廊里有泪水淌到地上的响声。冷气从半开的门缝中一股一股往外溢,随着护士关门之势,像人的呼吸被裁断。他终于不觉得冷了。
  可是爸爸,到底要怎么样才会不疼呢?
  此刻还能象征他是个活人的东西,便是疼痛。大概是场面太过的静穆,叶筝产生了幻听一样的精神错觉,一个温蔼的男声在他耳边逐字逐句念道:“叶筝,走,我们明天就去游乐园。”
  不要。叶筝拼命摇头嗫嚅,“不要,不要,爸爸,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叶筝。”
  惶惶地眨了下眼,四面白墙随之崩碎。医生、病房、无人的长凳,幻影般消散了。一把黑伞撑在叶筝头顶,他还坐在沥青路上,摄像机、道轨、悬吊式麦克风,所有拍摄器材啊全都被清走了,路中心的血迹被一道身量挡着。
  黎风闲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来,头上沾着粉雪,眼眶有些红,没了平时的冷静从容。叶筝抱住双膝,左胸痛得厉害,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不出声地看着黎风闲。他戴的假发套做得很脏很乱,戏服也在血泊里滚过一遭,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应该和真乞丐差不到哪去。
  可黎风闲还是向他伸手了。严霜一样的手掌抚上他的后颈,然后往前一按。
  身体朝着黎风闲向前倾去,叶筝落到一个柔暖的怀抱中。闭了闭眼,叶筝听见自己发出哑涩的声线,“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经历这些事。”
  他们挤在同一把伞下,湿雪在他们边上积了浅浅一层,叶筝手指在衣服上擦了下,回抱住黎风闲。那一年的大雨还是落了下来,在叶筝眼里反复凝聚又降落,也许他们今天看到的这场雪,正是来自那一年,他掉过的眼泪。
  结束了。叶筝想。
  眼皮一点一点歇落,筋疲力尽地,他止住了眼泪,就这样靠在黎风闲怀里睡着了。好像再也不会冷了。


第117章 杀青
  叶筝的房车就停在片场门口。黎风闲脱掉叶筝血糊糊的戏服和头套,抱起他,一路不见有人,畅通无阻地回到车上。现场所有工作人员都被姚知渝叫走了,说是订了蛋糕和小吃犒劳他们。人群淡去后的拍摄地点,显得分外孤寂萧索。浅灰色的天空,大雪纷飞个没完,人世间落得分明的黑与白。
  开启车内供暖循环系统,黎风闲将叶筝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转身到厨房区域用温水拧了一条毛巾,一点点把叶筝脸上的污渍擦干净。
  为了配合电影后期温别雨枯瘦病态的身材,叶筝每天只吃一餐,这点摄入量对于一个成年男性来说是远不足以维持健康,黑眼圈、胡茬全冒出来了,叶筝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
  黎风闲坐到床边,在被子底下握住叶筝冰冰凉凉的左手,从大拇指起,一根一根地摸过去,他手刚冲过温水,有适当的暖,像要是用自己手上的温度去捂暖叶筝。
  等外头天彻底黑下来,黎风闲手机振动,有人在闲庭大群里说话了。
  白白白晏:特大消息姐妹们,老师居然在闲庭有排练的时候请假了
  白白白晏:这可是N年第一次见啊,值得载入史册
  白白白晏:以前他发烧生病都不请假
  白白白晏:今天什么情况?
  周萍:……
  周萍:晏子……现在撤回还来得及
  白白白晏:我擦……
  【白白白晏 已撤回一条消息】
  【白白白晏 已撤回一条消息】
  仍旧牵着叶筝的手,黎风闲单手点开聊天栏,输入道:今天有点私事要处理。
  周萍:蜡烛.gif
  白白白晏: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看完群消息,外面传来叩门声,两短一长,是姚知渝标志性的习惯。黎风闲掖了掖叶筝被角,起身开门。
  “杀青宴七点开始。”姚知渝被冻得精神不济,手里拿着半根灭了的烟,往房车里瞥一眼,“你叫叶筝起床收拾收拾,外面都是记者,他不来不行。”
  “知道了。”
  大概是听到开关门的声音,黎风闲回床边时,叶筝已经醒了,满眼都是没睡够的疲困。黎风闲给他倒了一杯水,用手试了下杯壁温度,再给叶筝,“姚知渝说杀青宴快开始了。”
  “嗯,八点。”他拿起手机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准备,来得及。”白天强撑了十几个小时,叶筝现在打不起一点劲来,整个人又饿又累,只想倒头接着睡。但杀青宴在即,除了演员和工作人员,酒店楼下还有记者在等,要是主演缺一个,那明天的娱乐头条可就有戏看了。
  爬起床,打开衣柜,叶筝拿出一套提前熨好的衬衫西装,刚刮完胡子,换好衣服,Linda就提着化妆箱过来替他做造型。
  “嗨,叶老师、黎老师,休息得怎么样?”Linda在房车上看见黎风闲也没有过多的惊愕,倒是跟在她后面的全风和另一位助理有几分的茫然,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和黎风闲打招呼。
  黎风闲到沙发上坐下,空出点位置给进来的人。
  涂粉底、上散粉、吹头发,很正规也很板滞的上妆流程,“你现在的身份是演员,”Linda解释,“要符合电影主题,所以不能像以前你们化的舞台妆那样,给你整个全包眼线大烟熏什么的。”她从箱子里抽出一面化妆镜,交给叶筝,“喏,你看看,我没有要敷衍你的意思啊,顾明益的妆也这样。”
  叶筝对她笑一下,“我明白。”
  “那就大功告成啦。”遮瑕、粉饼全扔回化妆箱里,两边搭扣一扣,Linda拎着化妆箱下车了。
  刚进来的人又急如风火地走了,杀青宴之前最忙的总是各路助理和化妆师。叶筝站到全身镜面前,黑色西装外套,里面一件丝质V领内搭,脖子上的细款银项链正好垂在锁骨边,让灯一照,如同一条发亮的小溪。
  妆造做好他们就不能再有亲密行为,容易弄皱衣服,叶筝只能干站着,问黎风闲,“今天有没有吓到你?”他放低声,“那会儿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还在拍戏……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有点。”黎风闲拉过他的手,“但你还是从梦里走出来了。”
  “没有你,我可能没那么快可以走出来。”他揉着黎风闲的掌心,“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和你说句谢谢。谢谢你请假来陪我了。”
  “那作为感谢礼物,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和我住?”
  “下周吧,我回去把东西打包一下,”他又俯下|身,在黎风闲手背上亲了一下,“还有你写的那几封信,我得想个办法裱起来,然后放在你家里,每天睡醒和睡前都要看一次。”
  提起那几封信,黎风闲已经足够坦然,“如果你只是想看那几封信,我可以天天给你写。”
  “那不一样。”叶筝摇头,
  “有什么不一样?”黎风闲问。
  “那可是‘粉丝’寄来的信,”叶筝轻笑,按住他的肩说,“但你现在是我亲过睡过的男朋友。”
  “叶老师……黎老师,”门外有全风的声音,“我们要出发去酒店了。”
  “来了。”叶筝看了黎风闲两秒,耳根下面有一点不易觉察的红,他又捏了把黎风闲的手,然后过去给全风开门,附赠一个身心舒畅的笑,“走吧。”他回头,很模式化地问,“黎老师要跟我们一辆车吗?”
  “不用。”黎风闲目光在他臀|线上一掠而过,“我和制片主任他们一辆车。”
  “这样。那我们先走了,晚点见,黎老师。”叶筝将最后三个字念得缠缠粘粘。
  叶筝跟着剧组大部队一同前往宴会厅。守在酒店楼下的媒体都被安排到了大门两侧,第一辆车到的是他,按照电影海报上的名字顺序入场,随后才是顾明益和岑末。
  也许太久没面对过带闪光灯的镜头,叶筝眼睛被刺得有点发酸,等顾明益和岑末下车后,三个人简单站成一排,女生在中间,好让记者给他们拍照。
  应付完记者,上到宴会厅,岑末助理立刻给她送来一件外套,她抖索着穿上,高跟鞋踩得地上笃笃响,“赞助商真是的……这么冷的天让我穿露背装。”
  主创团队这时候也上楼了,张汶费怡和姚知渝各捧着一束花,“这几个月,你们都辛苦了,”张汶上来把花递给叶筝,“今天大家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咱不搞酒桌的那一套啊,总之想喝喝,不想喝就不喝,最重要的是开心。”
  岑末和顾明益也接过费怡和姚知渝准备的花,正式开饭前,张汶又指挥在场的工作人员以及后勤们站好,和三位主演来了张大合照才解散。
  叶筝和费怡他们一桌,张汶是个多话的人,他一坐下,张汶就关切地慰问他的身体和情绪状况,“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倒了杯茶,“不止是你,还有顾明益和岑末,我们剧组还是包售后的,不会扔着你们不管。”
  “这么有人情味儿的剧组我还是第一次待。”岑末小口喝着水,“真有点舍不得。”
  “可不是嘛,”有人笑道,“以后我还跟费导张导的组,刀山火海我都来。”
  “那我不开工资你来不来?”张汶忍不住打趣。
  “这……可以先赊着。”
  大家又哈哈地笑作一团。


第118章 搬家
  吃过几轮热菜,大家都聊嗨了。朝夕相处几个月,各自有各自的小圈子,饭一吃饱,便商酌着要去另外半边场子喝酒唱歌。
  人一散,席位就空出来不少。放眼望去,全场当数叶筝这一桌坐得最为齐整,一个人都没走。
  张汶剥着虾,也没抬头去看谁,只是问:“三位主演接下来有什么工作安排?”
  两位男士都看向岑末,示意她先说。
  “我嘛,下个月要录一档旅游综艺。”岑末吃得差不多了,摘下手套塞碗里,很放松地靠向椅子,“和公司的一个新人一起当飞行嘉宾。”
  “去哪儿录?”张汶又问。
  “K市。”
  “K市好啊,风景都漂亮。”
  “还行吧。”岑末似乎不大想继续聊她那旅游综艺。她拢紧外套领子,问左边的顾明益,“顾老师呢,杀青之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顾明益说,“可能先休息一段时间,连拍两部电影太累了。”
  “那确实。”岑末点头,“好像都没见你休息过。”
  “主要是状态不太好,经不住折腾。”顾明益把住茶壶提手,给面前的空杯子续茶,“十七八岁的时候连跑三个剧组都不觉得累。现在不行了。”
  “顾老师真是辛苦,我记得您上部戏拍完没多久就进咱们剧组了。”一人咔咔啃着蟹腿,“是该找时间给自己好好放个假,充一下电。”
  “说谁不是呢。”另一人笑,“不过顾老师一休息,不知道有多少剧组要心碎了。”
  又随便聊了几句,兜兜转转,问题还是落到了叶筝头上。他暂时没接到《幻觉》以外的工作事项,没有经纪人,没有工作室,空白期说来就来。但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遮掩。
  放下汤碗,叶筝直说:“我接下来也就帮电影写写插曲。”他朝向众人,淡笑,“如果各位有什么工作忙不过来,都可以介绍给我。”
  “既然叶老师这样说了,”啃蟹腿的人接话,“那我能加个叶老师的微信不?到时候方便联系。”
  “去你的!”旁边的人拿肩膀撞他,“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嘿嘿……”
  “叶筝,插曲的事儿不着急。”张汶抽掉塑料手套,把面前一摞的虾壳全拨进碟子里,“电影后期还没开始做,你可以慢慢写……”
  正说着,宴会厅后排忽然有人小声惊呼。
  顺着声音来源回头,厅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黑衣黑裤黑墨镜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蛋糕盒,像是很习惯成为人群焦点那样,他面上有一点笑,身姿笔挺,大步踏入宴会厅,就径向叶筝这桌走来。
  “这……这是段燃吗?”岑末似乎来精神了,她本能地看向叶筝,“你们关系这么好?还给你送蛋糕来了?”
  “应该不是来给我送的。”叶筝这会儿也有点莫名。他和段燃从来不做这种面子上的工程,更别说亲自来给他送杀青蛋糕,要是段燃真这么山水迢迢给他弄一个蛋糕过来——他都要怀疑段燃是不是撞坏脑子了。
  “谢谢,谢谢。”段燃人气实在是高,出现在这种场合,那么几步路的距离,都被好几拨人拦下来要签名,男的女的通杀,水性笔、马克笔,段燃一一接过,签在餐巾上、手机壳背面、或者干脆是手掌心,没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只是提醒他们,“拍照可以,但麻烦大家不要上传。”
  等围着他的人群散去后,段燃取下墨镜,走到费怡旁边,蛋糕盒放圆桌上,他露着近乎满分的笑容,“费导,张副导,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抽掉纸盒上的丝带,提起上盖,里面装的是一个草莓蛋糕,蛋糕中央有一个坐在监视器背后的女孩,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捏出来的,做得精致漂亮,那女孩的衣服装扮、发型以及模样,更是和费怡十分相似。
  费怡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蛋糕,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桌上八九双眼睛也跟着钉在那蛋糕上。
  所有人都安静了。
  段燃翻了翻裤兜,抄出一张折皱了的小纸条,对着上面的字念道:“我谨代表《烟雾情报》剧组全体成员,恭贺《幻觉》圆满杀青。祝你们未来一路顺风,前程似锦,票房大卖。”
  “……”
  这话一出,桌上气氛愈发的空滞。
  没人回应段燃,他也不觉得尴尬,还拿手机给蛋糕拍了好几张照,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一刻不断地响。
  最后还是张汶先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招呼侍应多拿一副干净的碗筷和杯子过来。“段老师,你们也太客气了,来,这边坐。”她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向段燃举杯,那些不愧不怍的酒桌话张口就来,“这杯,我敬你,辛苦你大老远跑这一趟了。”一口灌进喉咙里,她又斟上第二杯,“这杯嘛,这杯我敬莫导。莫导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酒浆装满一个杯子,她带着笑,抬手就要重复方才的动作,却被周边几个人按住了。
  段燃也拦住她,将酒瓶拿远了点,“张副导,我只是来送个蛋糕,没必要这样。”
  “汶姐。”岑末说,“是谁说今天不搞酒桌的那套?”
  “要的要的,”张汶笑笑,“总不能让段老师白跑一趟。”
  “喝什么喝,都不准喝!”费怡夺过张汶手里的酒杯,往玻璃转盘上一磕,铛——,酒汁洒出,弄湿她的手背,全无所觉似的,她冷目注视着段燃,“莫朝让你来的?”
  段燃眉棱轻动,“是。”
  “蛋糕你拿回去。”费怡扯过两张纸巾,擦着手上的酒液,“我们不要。”
  “既然给你们送过来了,就没有拿回去的说法。”段燃展开墨镜镜腿,雨滴形的镜片扣回脸上,“至于这个蛋糕怎么处理,你们可以自己决定。”
  费怡脸色愈渐地黑下去。
  “段燃。”叶筝叫住他,“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好啊,”段燃下巴一抬,“去哪儿说?还是就在这儿说?”
  叶筝转身,“去外面说。”走前,他看了眼顾明益,顾明益点点头,拍了把他的肩,叶筝才带着段燃往后场走。
  宴会厅四处都是人,要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只有角落里的卫生间。一开门,定时喷香器呲地喷出一股香气,马鞭草和柠檬的味道,清新、带点酸。叶筝靠在洗手台,古罗马式的装饰风格,浮雕一样的壁灯下,卫生间空旷得叫人心绪不宁。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对站着,好一会儿,叶筝终于说话,“楼下全是记者,你怎么上来的?”
  “走后门。”段燃手插裤袋里,走向一面镜子,左右端详自己的脸,“只要你们的人不说,没人会知道我今天来过。”
  “你来做什么?”叶筝问。
  “送蛋糕啊。”段燃转头看他,“还能做什么?”
  “段燃。”叶筝短短地叹气,“我没问你这些废话。”
  “我真是个跑腿。”段燃拿出手机,也学着叶筝那样靠到洗手台上,“你别不信。我和莫朝的聊天记录还在。”
  几秒后,叶筝手机响,段燃转发了一段聊天记录给他。
  mz:段燃,你今天有没有时间?
  冬天:有,怎么了?
  mz:我订了个蛋糕给幻觉他们剧组,你有时间就帮我送过去。
  冬天:行。
  叶筝捏着手机,像在想事情。
  “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挑衅你们?下战书?还是蹭你们杀青的热度?”段燃似笑非笑,“我可没打你们剧组主意。”他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司机还在楼下等着。”往前几步,刚碰上门把,段燃又回头,“哦对了,待会帮我跟张副导道个歉,她那杯酒我先欠着,改天一定加倍奉还。”
  说完,他拉开大门,离开卫生间。
  回到宴会厅,段燃送来的蛋糕已经被人切成好几块,盘底上就剩一点奶油。中间那个女孩儿让人给挖了出来,此时正蹲在费怡的空碗里,和她面面相看。
  蛋糕的边边角角也分进了不同人的餐碟里,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蛋糕只是普通一块用来祝贺他们的蛋糕,吃下去也无妨,不必小心翼翼,那么的介怀。
  散场时,有些人已经醉得不知日月,被服务生连扶带搀地弄回酒店房里。几个主演则连同主创成员一起到楼下接受媒体记者的采访,但记者已经不如来时那般的热情——
  天寒地冻地守了几个小时,再高涨的兴致也被冷麻木了。草草问了几个问题:
  和剧组成员相处得如何,还会考虑再次合作吗, 有没有什么花絮可以分享一下……
  便先后离场。
  采访结束,叶筝回房收拾行李。除了那群醉鬼,大多数人都在今晚退房。毕竟酒店再怎么高级都比不过自家的狗窝舒服。拖着大箱小箱下楼时,全风还跟在叶筝身后,帮他拿着两个没装什么东西的背包,轻飘飘的,甚至都瘪下去了。
  进了停车场,全风将那两个背包放到车后座,“叶老师,”关上车门,他绕到车尾,“如果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随时联系我。”
  两件大行李已经装好了,叶筝阖起后备箱,拍拍手上灰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这个给你。”他拉过全风的一只手,把红包放进他手中,“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不,不用给我红包,你平时对我够好了。”全风要将红包推回去,可叶筝没接。叶筝后退一步,斜斜地椅向车身,抱住双臂,看全风揣住那封红包,脚后跟失措地挫着地面,“叶老师……”全风红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出来的,“这我真不能收。”他说。
  “昨晚我问过制片主任了。”片刻后,叶筝开口。
  “啊?”全风面露疑惑。
  “制片主任说你暂时没有工作。”
  全风愣了下,然后低下头,“嗯,现在不好找工作。不过你也不用给我红包,”他补道,“工作慢慢找总能找到……”
  叶筝打量着他,轻轻笑了,“如果我说,这是你的开工红包呢?”
  全风猛地抬眼,几乎是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全职助理。”叶筝指指那封红包,“愿意的话,这就是你的开工红包。不愿意那就……”
  “愿意的!”脱口而出的几个字,有些变形、有些走调,全风察觉到了,他静了静,强压住激动,“愿意的,谢谢叶老师。”攥住红包的指节都泛了白,他又说,“我一定会好好工作!”
  “那就这么说好了。”叶筝坐进驾驶室,“这段时间你先放假吧,有事我会联系你。”左手搭上方向盘,发动车子前,他又瞧了那红包一眼。
  全风这才忙慌地把红包塞进外衣里兜。
  ·
  一旦从忙碌的生活中脱离出来,通常会有那么一段不应期,像陷在空虚里,对周围一切产生不真实感。
  生物时钟没调节过来,叶筝早晨五点就醒了,天还黑着,在床上左翻右滚好一阵,仍然睡不着。他甚至下意识点开了剧组群,去看统筹有没有更新演员排班表,半晌目光一滑,看见群里刷了好几页的假期快乐——
  这时他终于清醒过来,原来电影早已杀青。
  叶筝用手压了压心脏,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属于温别雨的某一部分留在了他身体里,痛的感觉好真实,真实到让人感受到他还活着,他的血液还在叶筝体内循环,闭锁式,以所有脊椎动物都拥有的那样,流经他的动脉、静脉,以及微血管。
  这使叶筝有时候会做出一些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情,比如拒绝去看手机消息、拒绝进食、拒绝睡眠。
  前两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一个人坐在窗前,熄掉灯,看外面飞琼抛散,落到窗台上积成粉、积成面,积成一条雪白的封锁线。
  本该很无聊的一件事,他却能坚持一整个晚上,以至有一刻,他想推开窗户,让风和雪把他的卧室变成一个冰窟。天马行空又无厘头,可他就是想这样做,大概可以总结为思维清晰,但身体不太听人使唤。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要用他的形骸,挖出一个新的温别雨。
  只有在和黎风闲通电话的那段时间里,他可以短暂地做回自己,做回叶筝。但电话一挂,那样跼蹐的不适感又卷土重来。
  于是在这个不见天光的清晨里,叶筝用力压着心脏,对发生在他身上的状况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他想起顾明益前不久和他说过的话,绝大多数新人演员在拍摄完悲剧收尾的电影或电视剧,都会遇上类似的毛病——
  提不起劲,不想和人来往,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如果干预得早,可能一两个月就能走出来了,要是放着不管,它就会渐渐加剧成为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严重的话,就和他当初拍完《泷溪》一样,进入一个解离状态,必须借助药物才能回归正常生活。这就是所谓的入戏后遗症。
  叶筝一咬牙,忍住头痛翻身起床,点开微信,找到那家相熟的studio,给人老板留了个言。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到厨房烧了壶水,定好的闹铃恰时响起,上面还有他备注好的标签:搬家。
  已经周一了……
  他答应黎风闲今天搬过去。
  用热水兑了点凉水喝,叶筝挽高袖子,拖出立在沙发边的行李箱,摊开地上。
  真正收拾起来,叶筝发现其实没什么需要带的,黎风闲家里什么都有,装几件日常穿的衣服、鞋子袜子之类就够了。简单掇弄出两箱行李,叶筝又将那三个星航寄过来的快递箱挪到桌前——
  他迫切需要去做一些能够证明他是叶筝的事情。
  坐在沙发上,他开始拆粉丝寄给他的信。
  到了晌午,叶筝接到黎风闲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他家楼下了,开的是姚知渝那辆车。
  信纸收回信封里,叶筝夹着手机起身,拽了下睡衣领口,“等我五分钟,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不急。”
  换好衣服,叶筝拖着两个行李下楼。姚知渝那辆车他也开过几次,虽然不是什么豪车名车,没有吸睛的标志,但他找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放置完行李,叶筝上了副驾,杯托上架着杯暖豆浆,他双手捧过,尝了一口,微甜,“怎么想起要买豆浆?”他和黎风闲都不是爱好喝甜饮的人,且这家豆浆店开得很远,现磨、不做外卖,怎么也不可能是顺路买过来的。叶筝知道这家店,从黎风闲家里出发,至少要开半小时车程。
  他特地绕了半小时的路来给他买一杯豆浆。
  “喝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黎风闲说。
  叶筝低下眼眸,有一些迟疑,“……顾明益和你说了?”
  黎风闲看他一眼,“你心情好不好,我能感觉得出来,不用别人告诉我。”
  “可能刚拍完戏有点不习惯,”叶筝望着车中央的后视镜,在看黎风闲的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叶筝。”车开出停车位,等交通灯的间隙,黎风闲说,“不开心就不开心,不需要装成没事的样子,也不要瞒着我。”
  “我没瞒着你。”缓缓地,叶筝笑了笑,“只是有点不习惯,真的。”
  “叶筝。”黎风闲还是那样叫他的名字,很好听,从这样的嗓子里唤出来,亲昵有、怜惜有、无奈也有,“你撒谎的时候声音会提起来。”
  叶筝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但又觉得这样的事无须再作解释,解释太过赤|裸,像某种狡辩,他能感知到黎风闲的情绪,黎风闲自然也能感知到他的。
  两家离得很近,几分钟的路程,叶筝咬着杯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到黎风闲家楼下时,叶筝推门下车,和黎风闲一人拖一只行李箱搭电梯上楼。
  黎风闲家里全备好了双人份的东西,叶筝脱掉外套,换上拖鞋,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帽间,黎风闲在旁边给他递衣架,火锅大概也是觉得有趣,尾巴一翘,在里面上蹿下跳,还叼了条领带玩儿。
  整顿好衣衫,叶筝到厨房吧台坐下,手指叩着大理石桌面,微微歪一点头,看黎风闲从冰箱里拿出食材。
  人总有点奇奇怪怪的小癖好,比如他钟爱看黎风闲做饭。那真是道很适合做梦的素材,一件黑色上衣,肩线挺括,袖子折到手肘处,前臂线条紧实,骨节分明的大手执着一把小刀给苹果削皮,光从侧窗照进来,空气像一碰就碎的晶莹流离,沸水在叶筝耳边咕嘟嘟,要将什么煮化了一样。
  没有喧哗、没有噪声,只有叶筝的心跳,像一朵花对太阳的忠诚,那样微弱、遥远的火,仍能传遍全身,成为支撑他的养分。叶筝忽然想,如果他要吃药,那黎风闲一定是最适配他的抑制剂。
  “三文鱼烩饭、烤蔬菜盘、苹果水,”黎风闲转头看背后一眼,“还有什么想吃的?”
  “够了。”叶筝笑说,“我吃不了那么多。”
  “要回房睡一会儿吗?做好了我叫你?”
  “不睡。”叶筝撑着脸,“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会很无聊。”
  “不会。”叶筝目光几乎是蚂蚁啃噬一般,一点一点啄过黎风闲的后颈、肩背、腰部,再到两条大长腿,把滋味一一尝遍后,他问:“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无聊吗?”
  黎风闲似是顿了顿,“不无聊。”他答。
  “那不就是了。”叶筝另一只手撸着跳到他腿上的火锅,“还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写信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你想知道?”
  “嗯。”
  黎风闲放下小刀,苹果丰沛的汁水流了他一手,“想过很多,但一定不是普通粉丝应该有的想法。”
  叶筝心一跳,抵在耳后的手指立刻感觉到那里的温度变烫了,“……比如呢?”
  “比如想亲你、摸你,和你做……很多事。”
  叶筝闷笑一声,“你知道这在粉圈里叫什么吗?”
  “什么?”
  “梦男。”
  黎风闲点头,也没有要否认的意思,“听说过。”他到水槽里洗手,一阵泠泠水声,结束后,他说:“但那时候我确实没想过要和你在一起。”下一秒,他又纠正自己,“不敢想。”
  叶筝这一刻才感觉到,在某些地方,黎风闲远比他更直白,仿佛真是一个有问必答的机器,再细小的石头投进湖里,他都会有回响,哪怕只有玻璃珠一样的大小。
  吃过午餐,叶筝收到那家studio发来的消息,老板说录音室近期都没人来租,如果叶筝有需要,明天早上就可以过去。
  没事做,叶筝在客厅陪火锅玩了会儿扔毛线球,意外发现火锅不知道什么时候解锁了巡回功能,居然知道把毛线球叼回来,放到叶筝面前,伏下身,等待他第二次扔远。
  “你真是一只小狗猫。”叶筝搓搓它脑袋,又将毛线球抛远。
  如此来回几个回合,黎风闲洗完碗,叶筝一把抱起火锅到他面前,炫耀般,“它好聪明!知道将毛线球捡回来!”
  一人一猫,又当着黎风闲的面演示了一下你抛我捡的小游戏,这次毛线球扔得够远,砸到一间客房的门上,还没等毛线球落地,火锅蓄力跳起来,精准地咬住了,然后半跑半跳地回到叶筝身边,毛线球放他脚侧。
  “它前段时间就知道捡东西了。”黎风闲看了看那间刚被砸过的客房,“有一次瓶盖掉到地上,它都知道捡回来。”
  “真乖。”叶筝蹲下来,摸了摸火锅的后背。
  “喵。”
  也许是跑累了,火锅咚地一下躺地板上,打了个滚儿就不动了。叶筝撑了把大腿站起来,偏头问黎风闲,“今天算是我正式入住你家了,不带我参观一下么。”前几次他来这里过夜,体力都消耗光了,醒了之后也没什么精力逛逛这屋子。
  一梯一户的大平层,比他住的地方还要大一点,双阳台设计,做了四个房间,一套主卧——叶筝经常待的地方——一个书房,还有两间客房。叶筝曾经路过某间客房好几次,但门关着,他就没推开去看,也不知道里面的布局是什么,趁现在这个机会,他想让黎风闲亲自带他熟悉熟悉这个“新家”。
  可黎风闲没动,他看着叶筝,有什么情绪一闪即逝,“叶筝,先答应我一件事。”
  “嗯?”叶筝抬头,“你说。”
  “不要害怕。”好认真的,黎风闲直直凝住他,一双眼漆黑、沉峻。
  “也不要离开我。”


第119章 手铐
  “怎么搞得这么严肃?”叶筝笑了,“我以为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才让我搬进来的。”
  “是做好心理准备了。”黎风闲抓住叶筝的手,“但还是会紧张。”
  “你放心,我不走……要不给你加加油?”叶筝凑过身,覆上黎风闲的唇,是一个吻。
  软融的触感相贴,很浅很淡一下,叶筝撤开些许,眼光单纯又坦直,“这样够吗?”他问黎风闲。
  “不够。”不够的,当然不够,怎么会够,黎风闲一把扣住叶筝的腰,手掌按在他脑后,更深、更久地,毫不掩饰他对他的意图。
  “好啦。”叶筝手背抵在黎风闲胸口,无力地推了推,“先办正事。”
  黎风闲带着叶筝把房子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走遍。从入户玄关开始,简约的现代风格,整体布景强调线条和几何形状,然后两人转入主卧,窗帘打开,一大面采光舒适的玻璃窗,床头选用深色木纹,毛玻璃和古铜色系的金属搭配,两个枕头平整地放置好,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小型加湿器——叶筝上回来的时候还没有。
  卫浴的洗手台上有许多全新未拆封的洁面和护肤用品,叶筝随手拿起一瓶卸妆水看,是他惯常在用的那个品牌,就连牙膏、须后水这种大差不差的东西也是和叶筝家里自己用的一模一样。至于牙刷、漱口杯,和黎风闲的应当是情侣款,只有颜色上的差异。
  离开卧室,旁边的就是书房。
  书桌、工作台、组合式储物柜,还有一大面贴墙的书架,窗台上铺了一张毛毯,毯子上有一个猫窝和几个火锅的旧玩具——也是它的阿贝贝。书架边上有两张沙发和小圆桌,一个类似读书角的空间。叶筝仔细地看书架上的书籍,多是文学历史类,也有不少心理学相关,一列列扫过去,在最底层的一角,有几本套着透明保护壳的杂志,叶筝抽出一本来看,翻开贴了标签的那一页,没忍住笑出声。
  “……原来我还说过这样的话。”叶筝手指摩挲着杂志内文,平滑油润的一张双铜纸,是MAP发行第二张专辑后接受的概念采访。那张专辑走的是鬼怪神话风,因此主持人发问的内容也围绕着这部分展开。
  例如问MAP的五个人,假如你们要去鬼屋玩,但只能带一个队友去,你们会带谁?
  段燃选了许谦,原因是许谦胆子小,和他一起玩一定很有节目效果。
  而许谦选的是姜季宇,他说姜季宇是他们五个人里面胆子最大的,有他在自己就不会那么害怕。
  姜季宇也反向选择了许谦,理由是他在出道前曾经和许谦玩过一次鬼屋,印象非常深刻,所以愿意和许谦再玩一次。
  剩下的就是张决和叶筝。他们两个互选对方。叶筝给出的原因是张决是队伍里的大哥,有他在会很有安全感。张决则表示他对叶筝被鬼吓的反应很感兴趣,想亲眼看一次。
  叶筝将这一页杂志转给黎风闲看,“其他人说的都是真的,只有我和张决那一段有台本。”他又解释,“几乎所有采访都这样,不管线上线下,但凡涉及我和张决两个人的问题,星航都会提前和我们对台词……所以那些都不是真心话。”
  黎风闲抽走杂志,合上,按到一边的桌子上。他当然知道那不是真心话,对于叶筝,他有种直觉一样的洞察力,从生物本性中演化出来,“无关人等的事,我都不在乎。”黎风闲说。
  “是吗?”叶筝走近两步,看住黎风闲的眼睛,“真不在乎?”
  “嗯。”
  “那你干嘛把后面那页弄走了?”叶筝瞄了那杂志一眼,像是在笑,“没记错的话,后面应该是我和张决的双人——”
  “叶筝。”黎风闲打断他,“不要提其他人的名字。”
  “行行行。”叶筝这回是真笑了,“不提就不提。”他靠向黎风闲,眨了一下眼,“你要是看见某个人觉得不高兴了,那么我就高兴了。”
  黎风闲沉默地盯着他,半晌,不以为忤地,“是有一点不高兴。”
  “这就对了。”奖励似的,叶筝在黎风闲脸上落下一个吻,他拿起桌上的杂志,放回原位,“走吧,还有两间客卧没去。”
  第一间客卧是带书桌的布局,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还用软帘隔出了一个休闲区。房间里除了几件床上用品外什么摆设也没有,黎风闲说之前没人在他家留过宿,所以客卧从来没有住人。
  来到客卧后的另一个房间——房门关着。黎风闲将门推开一线,从后面往里看,叶筝只能见到一片空洞洞的黯黑,似乎一点光也没有漏进来。
  揿开灯光,黎风闲把门打得更开,好让叶筝进来。
  看着房内的展览架,叶筝怔怔然,仿佛是来到一片新大陆——这根本不是客卧,更像一个神秘的工作室,左右两边都放有不少模型原件,动物类、家具类,工作台上堆叠着很多纸板,然后是各种颜色的涂料、喷漆和彩色粉笔,“你会做微缩模型?”叶筝绕到一个架子前,半弯下|身,视线对上某个已经完成了的作品——
  残埂般的小房间,四面墙上贴满发黄发霉的报纸,一条楼梯褊狭、窄巴,唯一一扇窗户被木板钉死。叶筝立即认出了这个地方,闲庭的地下室,连下面的桌椅和橱柜都做出来了。这种高度逼真的工艺让叶筝感到呼吸困难,废旧的桌椅旁还有一床铺在地上的被子,一只纯白的鸽子蹲在被褥上睡觉。
  “鸽子叫小白。”黎风闲走过来,“我小时候养过它一段时间,它翅膀受伤了。”他又将模型底板拉出来一点,“想看的话可以拿到桌子那边去看。”
  “不用,我就在这里看就可以了。”再往左移,也是一个个已经做好的模型,有闲庭的练功房、卫生间、厨房,叶筝还在其中一个模型里找到了形似开关的按钮,他问黎风闲,“这个按下去会发光吗?”
  “会。”黎风闲说,“你可以试试。”
  指甲扣动控制键,哒,那个花园似的景观里随即亮起一串灯,有着安详的宁静,“好好看!”叶筝拿出手机,“我能给它拍张照吗?”
  “随意。”黎风闲靠在一侧看他,那串小灯星星一样沉在叶筝眸心,璀璨、闪耀。
  拍完这边架子上的作品,叶筝又到另一个展览架上继续参观。
  和方才的家居、观景,偏写实的类别不一样,这边架子上的模型更有艺术和幻想性,仅是第一件,叶筝就惊讶地瞪大眼,“这是用鱼缸做的吗?”
  “是。”
  倒过来的玻璃缸下,是另一个属于水生动物的世界,水车、水池、鱼类、虾和蟹,用透明丝线悬吊,制造出浮空的效果。
  再往里走一点,架子上的东西用一大块红布盖着。叶筝捏了捏红布的一角,又问,“这个能拿下来吗?”
  黎风闲深深地看着他,然后伸手,将那块布子扯了下来。
  有五六个半完成微缩模型藏在下面,只消一眼,叶筝便认出了那些模型中的主角是谁。
  此时他再去看黎风闲,那双眼已如利剑一样刺得他耳鸣目眩,像森林里的兽类,要侵占、要狩猎,要对他撕咬啃食,里面潜伏着深火般的暗欲。
  黎风闲用这样的一双眼和叶筝对视,“叶筝,你在害怕。”一个陈述句,他走前两步,牵起叶筝的手,拉到唇边,指尖有微微的发凉,“我说过我不正常。”
  他低下头,一点点去吻叶筝的手指,从指腹到指根,很轻地咬了下,“我不想伤害你,但我又忍不住去想……一直会想……”最后,他将叶筝的手心按在自己颊边,有些讨好地,蹭了蹭,“就算吃了药也会想。”
  “我不是害怕……”叶筝动动手指,去摸黎风闲的脸,“我、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又回头去看架子上模型——
  红黑色的房屋,铁架床,叶筝看见自己的双手被手铐铐在床头,身上有锁链锁着,床头柜上放了个烛台,红光幽幽,刚才在地下室的那只小白鸽也出现了,困在一个缸子里,翅膀展开,一副欲要飞翔的样子。
  或许是用来当参照物,架子上还放了副正常大小的手铐,在照灯下,反出一道冷冽银光。
  那里还有数个差不多主题的场景,都是他被“囚禁”起来的画面,如果把那些布景的色调和材质换一换,其实不难看出,那都是黎风闲的主卧,而他就被绑在了黎风闲经常睡的那张床上。


第120章 开心
  看久了,叶筝总感觉那具模型是有生命力的,得以代替他的肉|身,完成某种献祭般的艺术。即便他对微缩模型的了解仅停留于费时、费力、费心思这三个阶段上,但也知道打磨这样一件作品,所求的不过是精神上的满足。
  叶筝看着那样一座囚笼,藏在柔暗的灯光下,像沉于废墟、无人问津的宝藏。两面竖立的墙做旧做锈、床边小小的锁扣散发出银凉凉的光弧,相比起其他感受,叶筝只觉得美,每一个小物件都有它的形状与颜色,也都有它的怨恨和痛苦,仿佛还原了黎风闲当刻的心情——
  为一个人而感到烦恼。
  也许是被这份独属于爱的证明冲击了头脑,叶筝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可以说。他只想继续欣赏,用他的眼睛、心脏和情不自禁,将它们一笔一划都印刻下来,像对待一件美好的事物那样,记录下它的全貌,满心满目都是它,一粒沙都容不下。
  好一会,叶筝望回黎风闲,在一间不算明亮的屋子里,嘴唇略有些张开,是濡润过的色泽,“这些……你都做了多久?”
  “断断续续做了好几年。”黎风闲握着叶筝的手又收拢几分,“不用担心,我不会这样对你,”他向叶筝承诺,“这都是我睡不着觉乱想的。”
  “那手铐……”按在黎风闲脸上的手下滑了一点,经过颌角、下巴尖,再是喉心,叶筝曲起指骨,在黎风闲颈间刮蹭了一下,“也是你睡不着觉下单买的?”
  “嗯。”犹如早有准备,黎风闲从衣兜里摸出一串叮铃响的钥匙,冷金属在手心里捂了一阵,才捉住叶筝的手,拿下来,交给他,“这是这间房和手铐的钥匙,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把门锁了,或者把这里的东西全扔了。”他向前了一点,鼻尖嗅过叶筝侧发,贴着他的耳下说,“只要你开心,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叶筝垂目看去,铁圈上,挂着一大一小两枚钥匙,那不应该有多大重量,薄薄两片,掂在手里却显得过于滞重,就像全世界都缩纳进了这两枚钥匙里,四海八荒,沃野千里,那都是黎风闲的所有物,此时正随着这一串钥匙,流放到了叶筝手中——
  黎风闲将他的天地都交付给了叶筝掌管。
  叶筝紧紧搦住那串钥匙,好用力,他能感受到凹凸的纹路是如何硌进他的掌纹,要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亦或是变成这个宇宙无可质疑的规律,不论是何种形态,那都是叶筝对永恒的定义。
  “黎风闲。”叶筝伸手拿过架子上的手铐,链条声哗啦作响,锁环半展着,他攀住黎风闲的脖子,膝盖穿过黎风闲两腿之间,将他推到后方的置物架上,咣一声,叶筝擒过他的右手,咔嚓一下将黎风闲铐到托架的侧柱上。
  勾了下手铐中间的灰色链子,叶筝垂下眼睫,贴近黎风闲,“你就没想过,这东西……”他手掌挨着黎风闲腰侧,掀开衣服下摆,有些放荡地,探进去,“有一天会用到你自己身上?”
  再抬眼,他看见黎风闲仍然自持的表情,脸上并无多余的神色,“叶筝,你生气了。”少间,黎风闲说。
  “我没生气。”像是恶作剧得逞,叶筝视线上抬,全程凝视着黎风闲的眼睛,指尖搅开他睡裤的抽绳,拉下些许,覆握上的同时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你的自由,你的世界里也应该要有你自己,而不是只有叶筝。”房间里的亮度虽然不够,但当叶筝手往下时,他还是发现黎风闲的目光变了变,热意上涌,还有一丝很难品鉴出的忍耐。
  “如果你把所有东西都交给我来决定,”叶筝笑了笑,顺道把旁边椅子上的遥控拿过掉,关掉顶灯,“你就会知道,我其实不是一个多好的人。”他说,“我会让你觉得难受,让你觉得……不那么痛快。”
  “叶筝……”
  “嘘。”叶筝靠到黎风闲颈边,“你可以继续这样爱我,但在爱我之前,你要先学会爱自己。”
  说罢,叶筝单膝跪下去,窗帘一点也不透光,好黑,他听着耳畔的水啧声,几乎是立即,他想到了黎风闲在这里做模型的画面,乱中有序的工作台、锋利又冰凉的工具,他会带着黑手套仔细地给材料板上色,切割,组装,一个完全密封的私人空间,他可以任意地做梦,或者发泄。
  可不等叶筝有更深入的举措,黎风闲另只能动的手就卡住他的下巴,要他往后退,“够了。”
  叶筝没回话——也回不了话,他拘着黎风闲那只手,拉开,摁到一旁,成年男人的力气,黎风闲单手自然拗不过他。
  大概是视觉上的丢失让黎风闲的听觉和嗅觉都变得更为敏锐,好似走进了一个充满迷雾的森林,藻腥的空气、滴沥的水声,出口明明就在不远处,却断断续续、绕来绕去,始终无法冲破那点障目般的雾团。他的手和叶筝交握在一起,发满了汗,分不清是谁先开始的,他们总是要绷紧了劲才能扣住对方。
  毫无疑义,叶筝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叶筝说会让他难受、让他不痛快,他当真这样做了。
  等到结束,叶筝呛咳了一声,有什么黏滞在他喉间,喉头滑了好几下才舒服些。
  扶着黎风闲的要起身,他用钥匙打开手铐,可能是跪得太久,单边腿都麻了,手铐一解开,整个人就歪靠在黎风闲怀里,“感觉怎么样?”嗓音又低又哑,这一声连叶筝自己都没预料到,顿了顿,他再说,“喜欢吗?”
  “不喜欢。”黎风闲抱起叶筝,绕过工作台,向大门走,“没有下次了。”
  “你不是说只要我开心,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头埋在黎风闲肩窝,叶筝小声哼笑,“怎么说话不算数?”
  “这件事除外。”黎风闲说。
  门还关着,叶筝拧开房门,一扇金黄色的辉光倾了进来。眼睛还未从黑暗的环境中适应过来,叶筝偏了偏头,闭上眼,几秒钟过去,他后背着陆,抵上柔软的床单,脸上还有一点黏糊的触感,叶筝想抬手去擦,被黎风闲拦住了,“我去拿条毛巾过来。”
  黎风闲去浴室洗了条毛巾出来,调亮床头灯,一点点给叶筝擦干净脸,和暖的热气往上一熨,他的面庞很快就有了血色。毛巾扔回水池里,黎风闲打开水龙头,洗手,回来时还是坐到床边,拇指轻抚过叶筝的双唇,“嘴张开我看看。”
  “干什么?”
  “听话。”
  于是叶筝便听话了,嘴顺从地张开。黎风闲手指伸进去,压住叶筝的舌根,片晌,他说:“有一点红。”指节退出来,用纸巾抹掉上面的水渍,黎风闲扳正叶筝想要转到一边去的脸,“下次不要这么做了。”
  “看我心情吧。”叶筝抓住黎风闲的手,齿尖在他无名指上咬了咬,留下一圈牙印,“不是你说的么,只要我开心。”
  黎风闲无言许久,似乎是在思索该当如何跟叶筝解释这件事,他开心固然是好,但也不能过分地罔顾自己。没等黎风闲想好怎么开口,叶筝头挪过了一点,枕在黎风闲腿上,灯色化水一样融进他的双眼,“如果你不想这样,那我们定一个规矩好不好?”
  “什么规矩?”黎风闲问。
  “不能只顾对方开不开心,自己的情绪也一样重要。”
  黎风闲想了想,确认这不会损害到叶筝的利益,再点头,答应下来,“好。”
  “拉钩?”叶筝向他举起尾指。
  “拉钩。”
  两根尾指锁钩一样勾到一起。
  ·
  晚上,叶筝又被黎风闲喂饱了胃,三菜一汤,熬的是清补的瘦肉汤,黎风闲照着食谱做,像是把投喂叶筝当成一件很使命感的事情。
  叶筝喜欢喝汤,所以黎风闲保存了很多款汤水的做法,时不时研究一下,再备好几款煲汤常用的材料,以便不时之需。
  吃完饭,叶筝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打游戏,结算界面刚弹出来,他就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祁悦:师兄,我转了你一笔钱,你记得查收一下!
  紧跟着,祁悦又发来两张电子门票,是一齣舞台剧,名字叫《夜雨下的蓝色灯笼》,演出地点在中心大会堂,门票标记的位置处于二楼包间,隐私度非常好。
  祁悦:如果师兄有空的话可以带朋友一起来!
  祁悦:这是我第一次演舞台剧,如果你能来就最好了,来不了也没关系。
  祁悦:我还是想亲口再和你说一次谢谢,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到现在都还在星航……
  祁悦:总之,钱我一定会还给你!
  背上忽然披来一件外套,然后是另一个人紧热的环抱,黎风闲从后抱住叶筝,呼吸濡润地落在他的颈弯,“祁悦。”他念出叶筝手机上的备注,“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叶筝放松身体向后靠,点开祁悦发过来的电子门票,放大给黎风闲看,“下周日晚上八点,你有没有时间?”
  “你想去看?”
  “反正没事做……而且这个题材好像挺有意思,悬疑类。”
  “那就一起去。”黎风闲说,“她正好给你发了两张门票。”
  叶筝侧过脸,亲了下黎风闲,还是说:“祁悦以前是星航的艺人,我在公司见过她一次,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就借钱给她,帮她解约了。”
  “我知道。”黎风闲听懂了他的暗示,没有追问“一些事”到底是指什么,“我在姚知渝的生日宴上见过她。”
  “所以你知道是我帮她解的约?”叶筝眉毛轻微地挑了下。
  黎风闲闷了一声,“姚知渝能查到。”
  心里都明白祁悦遭遇了什么,后续的事情,他们不再多作议论。叶筝拉过黎风闲的手,揣到他腰间,“其实这次想去看舞台剧,和祁悦没有任何关系,换谁来演都一样。”他停了一瞬,再说,“我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一个人待着很容易乱想,总觉得电影的事还没完结。”
  “我陪你。”黎风闲搂紧他,“你白天不想自己在家,可以跟我一起去闲庭。”
  “白天我得去studio写歌。”叶筝捏住黎风闲的指尖,缓悠地把玩着,“钱还是要赚的,总不能真等你来养我。”
  “我养得起。”黎风闲说。
  “知道了知道了。”叶筝转过身,双手托住黎风闲的脸,笑道:“我妈要是知道我在家当米虫,肯定会一巴掌扇过来。”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什么,头微微仰起,很专注地看着黎风闲,“下个月……你陪我回家好不好?”
  “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
  “不是这边的家。”叶筝说,“是去见见我妈和我姐。”


第121章 直播
  转天清早,叶筝在闹铃响前醒了过来,拿起手机一看,六点三十分,还能再躺半个小时。
  手机放回床头柜上充电,叶筝缩回被窝里,轻轻转了个身,和黎风闲面与面,手横到他腰上,脸靠过去,闻到一阵淡暖的香气,和他自己身上的一样,来自某款相同的沐浴露。
  人睡着的时候怎么可以这么安静、这么的毫无防备。明明展露着弱点,一呼一吸却有牵绊另一人的力量,仿佛要叶筝再贴近点,去感受他的心跳。
  一个阖眼就能吻上的距离,叶筝忽然停住了,他不想吵醒黎风闲。正要退开,一条手臂伸过来,托住他的臀|部,往上一捧,两个人的下|身紧紧贴合到一起。
  “你怎么学坏了?”大抵刚醒,叶筝声音还有些哑,“装睡。”
  “没装。”黎风闲手向下,“确实是刚醒。”
  在床上胡闹了一会儿,叶筝掀开被子,抽过纸巾擦手,“等会儿我要去录音室写歌,”他说,“晚上我来接你下班?”
  “好。”
  洗漱完,叶筝戴了条羊毛围巾,半张脸都被遮住,头发低低地束着,全身被衣物包裹得很柔软。黎风闲把他送到门口,替他理好外套领子,然后揪住衣领,吻上他的额头,叮嘱他,“路上小心。”
  “你也是。”
  保险起见,叶筝开的还是姚知渝那辆车,省得又被狗仔拍。作为交换条件,他将车库里的所有车都借给姚知渝,爱怎么开怎么开,总不能让姚知渝平白无故干吃亏。
  到达录音室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了。
  录音室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光头,脸侧有一道疤,坐在混音台前玩手机,二郎腿翘得老高,手上一大串镯子和挂链。屋内音响被老板接来玩俄罗斯方块了,嘀嘀嘟嘟的游戏声好不欢腾。
  叶筝在门后站了一阵,等游戏失败的音乐响起,再抬手敲门。
  听到声音,老板动作微顿,转过椅子,一张满是戾气的脸对上叶筝。
  叶筝拉下口罩进门,大衣解开两粒扣子,就在这时,老板起身,像是再也憋不住那样,展开一个笑,“你头发怎么长了这么多?差点没认出来。”他摸过口袋里的钥匙,抛给叶筝,“这是大门钥匙,电脑密码什么的,你应该都知道。”
  “嗯。”叶筝收好钥匙,将带来的早餐放桌子上,“冰美式,牛油果吐司,一个水煮蛋。”
  “给我买的?”老板搓着手上前,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叶筝眉梢轻挑,“怎么?你换口味了?”
  “没没没。”老板打开纸袋,捏起一块三明治往嘴里送,“唔——还是这个味道!”他又从纸袋里拿出一张餐巾,“这家店好像都倒闭得差不多了,哎,生意难做啊。”
  一份三明治吃完,老板到卫生间洗了把手,回来时叶筝已经将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搁合成器旁边,在插电线。
  老板拆了张消毒湿巾擦桌子,和叶筝聊天,“我之前听说锦禾想要签你过去,你怎么没答应?”
  “不想去。”叶筝坐到椅子上调试设备,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
  “锦禾你都不想去?”老板望着叶筝的背影,猜测道:“你该不会是想自己开工作室吧?”
  “有想过。”叶筝肘骨搭扶手上,回身去看老板,“但现阶段开工作室,风险还是太高了,过几年再说。”
  “那你是怎么想的?”老板问,“锦禾好歹是家大公司,再怎么样也不会亏待你,和星航那种草台班子不一样。”
  “锦禾签我过去,还是要走老路子。”
  “我懂了,”老板捶了把手,“锦禾出来的主要还是偶像,但你想转型,走歌手路线?”
  叶筝转回工作台前,背对着他,略一点头。
  “行吧,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老板把垃圾塞进纸袋,拿过立在伞架里的伞,踢开大门,鞋尖顶着门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咯,有事给我打电话。”
  叶筝扬手挥了挥,然后戴上耳机,开始工作。
  此后的几天,叶筝都泡在录音室里,手机静音,不看消息,也不回消息,只设了一个晚间闹铃,提醒自己是时候离开studio,去接黎风闲下班。
  闲庭这段时间都在市中心排练,从录音室开车过去,避开高峰期,大约要二十分钟。车驶进地下车库,下班繁忙时间,总是有很多人出入大楼,叶筝进去不太方便,就找了个地方泊好车,坐车里等黎风闲。
  有时候黎风闲会和闲庭的几个学生一起下楼,那些人叶筝都见过,薛淼、白晏、周萍,还有两三个男生,隔着车门遥遥看见驾驶位上的叶筝——
  尽管他已经包得很严实,帽子围巾加墨镜,但还是被认出来了。
  有黎风闲在,他们不敢拿叶筝开涮,就这么远远地向车里的人一点头,当打招呼,再各自上车回家。
  周日当天,叶筝习惯性地按掉录音室里的闹铃,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时,才看到手机上有黎风闲发来的消息,让他工作完了回家吃饭,吃完饭再一起去看舞台剧。
  锁好studio大门,叶筝给黎风闲回了个猫咪打滚的gif,接着便驱车回家。
  一进屋换好拖鞋,火锅就喵呜喵呜地绕着叶筝打转,他俯身抱起猫,径直去往饭厅。
  “喵!”看到地上有两个毛线球,火锅半路就不让抱了,从叶筝臂弯跳到地面,叼着毛线球满屋子疯跑。
  拍了拍身上猫毛,叶筝蹑手蹑脚靠近厨房。在饭菜的飘香里,黎风闲穿了件薄款睡衣,布料舒展盖住他的身体,头发简单地弄了弄,还泛着一点湿气。
  看他拿着筷子在打鸡蛋,叶筝前走一步,从后抱住黎风闲,“好香。”下巴抵在黎风闲肩上,迎面涌来食物带着热气的香。对方打鸡蛋的手势却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暂停半分。叶筝说:“胃口都要被你养刁了。”
  “你这么瘦,是该多吃点好的补回来。”
  “辛苦你了大厨。”叶筝手放开,拉高自己的袖子,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黎风闲将蛋液倒进锅里,“有。”
  “请吩咐。”
  “去柜子里拿两个碗。”黎风闲说。
  “好的。”担心添乱,叶筝宛如机器人接收到信号那样,只照着命令办事。他走到橱柜前,取出两只碗,再问下一步的安排,“然后呢?”
  “然后打开电饭锅,盛两碗饭出来。”
  “什么嘛,”叶筝笑了,“你都做得差不多了?”
  炉灶上腾着白烟,黎风闲单手起锅,将炒好的菜倒进碟子里,端上岛台,用隔热垫垫着。
  叶筝装好饭,又拿了两个人用的餐具,到岛台边坐下,待黎风闲上好菜,在他对面落座,他再把筷子分过去。
  吊灯灯色融暖,在长桌上散出一大片晕黄,人、菜式、碗筷,都像上了一层柔光效果。这让叶筝想起他小时候,他的父母在餐桌上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股市、房地产、谁家闺女马上要结婚了、谁家熊孩子又在学校惹事被叫家长了,那时候他也困恼过,为什么平日里话不多的两个人,一到了吃饭时间,那些闷憋着的话匣子一下全打开了。从天文地理到哲学人生,他们无话不谈,就算是遇到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也能随意搭上几句话。
  许多年后的这一秒,这个困恼他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释,叶筝好像明白过来,原来面对喜欢的人,想要分享的欲望是如此的难以阻挡,再小的事情都想说给对面的人听,想用这些细微末节来填补他们没有见面的空隙,仿佛这样,就能在另一人的生命里,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痕迹——
  出门忘带手机充电线了。录音室楼下的奶茶店买一送一。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想你了。电梯里有两个小姑娘在聊新综艺。想你了。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想你了。
  黎风闲吃着饭,听叶筝说他今天遇到的事情,不时接一两句话,再给他夹菜,添饭,舀汤,几乎不会有冷场时间。
  吃过饭,碗碟放洗碗机里,又给火锅开了个罐头,他们一起出门到大会堂看舞台剧。
  入场前,叶筝拿到两张工作人员发的海报——
  海报主体是一盏蓝色灯笼,金鱼形状,悬在一户人的家门上,大标题写着“海莲话剧团·现代悬疑剧《夜雨下的蓝色灯笼》”
  进了二楼的私用包间,叶筝脱下外套,搭椅背上,坐的位置正好对着舞台中央,现在公演还没开始,两块大红幕布仍拉着,从上往下看,观众席坐的人并不太多。
  十来分钟后,舞台剧正式开演。两侧红布收起,会堂灯光熄灭,舞台侧灯打开,一个编两条辫子的女生,穿着校服,站在衣柜旁,静静看着手里的一封信。
  “小兰,你在看什么?”女人从舞台后方走出来,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
  女生貌似愣了一下,手中信件跌落在地,她忘了要去捡,只是后退半步,唤了声“妈”。饰演母亲的女人过来拾起那封信,翻开来看,气息有一丝明显的颤抖。
  “你从什么地方找到的?”母亲问。
  “……姐姐的衣柜。”
  女人将信捏皱,下一秒,啪——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到小兰脸上。女人厉声质问:“谁让你动你姐的东西!!”
  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全剧以姐姐的遗书为发展主轴,进而引出姐姐的死其实另有隐情。
  为时三个小时的演出,剧情高|潮迭起,酣畅淋漓,好几次快要揭露真相,叶筝都会去牵黎风闲的手,但没想到那只是一颗烟雾弹,随之抛出的是另一个更震撼人心的线索。
  到了故事后半段,叶筝牵着黎风闲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直到最后一幕,饰演小兰的女生一个人坐在路灯底下,红蓝两束灯光交替着切换,远方有太阳初升,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她一手捂住腹部,缓缓合上了眼。
  开放式结局,留给观众很多可以遐想的空间。
  楼下的观众差不多退场完毕,叶筝拿起那两份海报,拍了张照发给祁悦。
  叶筝:舞台剧很好看
  叶筝:谢谢你的票
  祁悦那边没有立时回复他的消息。
  等他们快走出大厅,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疾走的声音。“师兄!”音量不大,但追得很紧,叶筝停下来,转头,看到还没卸妆的祁悦。
  “你怎么出来了?”他扫了眼祁悦的装扮,披头散发,嘴唇青黑,薄脸煞白,当然,最让人注目的还是她身上那件宽松拖地的白袍——
  这是她方才扮演尸体用的装束。
  此刻,尸体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过道中间,引得保安屡屡往这边看。
  “我、我……我……”应该是跑了一路,祁悦气还没喘匀,说不出话似的,她只能抬起袖子,亮出手里执着的透明包装袋,开口用红白丝带扎着,“这是我烤的曲奇!请你……”她又瞄了眼叶筝旁边的男人,“……请你们吃!”
  叶筝双手接过,“谢谢。”
  祁悦挠挠脸,“那我不打扰你们啦。”
  正要和叶筝他们道别,祁悦电话铃声响了,她拿出手机,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难看得连妆容都盖不住。似乎是错觉一样,周围的工作人员也纷纷在翻找自己的手机,叽叽咕咕悄声细语地讨论着什么。
  叶筝放口袋里的手机也震了一下,他解锁来看,是段燃发给他的一条直播链接。刚点进去,祁悦就把手机递到叶筝面前,几分惶恐地问他,“这是不是……星航的天台?”
  直播页面加载出来,叶筝的手机画面和祁悦相同,都是一个瘦骨伶仃的男生坐在天台边缘,户外风很大,吹得他发丝翻动,这么冷一个冬天,男生却只着单衣,举起手机对向自己,浅浅地笑着,像是和观众闲聊,“大家晚上好呀,感谢你们来看我的直播。”
  祁悦认得直播视频里的人,她抖着手,不再迟疑,直接拨通了报警电话。
  直播还在继续,男生一双眼都被冷风冻红了,他吸吸鼻子,抿了一下唇,嗓音听起来清甜有活力,“我今天开直播,是想实名举报星航娱乐有限公司。”


第122章 消息
  “上个月二十九号,晚上七点,星航娱乐有限公司的经纪人张麟盛带我出席一个饭局,说是和几个老板吃吃饭,聊聊天,饭局结束后会给我二十万报酬。”
  “……经纪人还告诉我,我马上就出道了,要多积攒一点人脉,以后谈工作也会更方便。”
  “我信了,所以我跟他一起去了饭局。”
  “但我没想到,所谓的饭局,其实是要我在酒店套房里陪几个老板……”
  “他们强|奸了我。”
  男生拉下自己的衣襟,寒风中,皓白的皮肤上有一道醒目开裂的伤口,“后来我晕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酒店的另一间房了。”他视线向下,也在看那处伤,片刻后,手指摁上去,将结起的痂块撕下来,“他们告诉我,不要想着报警,要是我愿意听话,还能再给我二十万。”
  抬起眼,男生笑了,像在忍痛,“我不知道那几个老板是谁,我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我不是第一个,或许在我之前,还有很多个和我经历过同样事情的人。”
  “所以今天——”
  到此,直播中断,整个直播间都被平台管理员以违规为由,下架封锁。
  车厢恢复安静。
  很快,导航女声提示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找了个位置停车,车门一解锁,祁悦抱着手机跨下车,头向上昂,逆着风寻找那个坐在天台边缘的男生,“我看见他了!!”祁悦脱掉高跟鞋,赤脚跑了一段路,却被两名警察拦了下来,“小姐,你现在不可以过去。”
  “我是他朋友!”祁悦说,“我可以劝他下来!”
  “抱歉小姐,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已经安排谈判专家上去了,请您少安毋躁。”
  “祁悦。”叶筝从车上拿了张干净的毯子出来,递给祁悦,“这里交给警察,我们先回车上等。”
  “我……”她的眼睛好像长在了天台边缘,半秒钟也不肯挪开,“我要在这里看着他。”她接过毯子,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一身薄衫——她连衣服都没换就跟着叶筝他们出来了。站在零度的天气里,四肢有如失去知觉。
  “我要看着他安全下来。”祁悦脊背挺直,一棵杉木那样,“师兄,”她把毯子披到背上,“今天又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你钱包钥匙都没带,你待会打算怎么回去?”叶筝问。
  “我……”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件事,祁悦想了想,说:“没事,这里离大会堂没多远,我可以走回去。”
  叶筝没再回话,在警戒线后站了一会儿,前头警员的对讲机忽然响了,沙沙的不太听得清,但叶筝还是捕捉到几个字眼。
  安全、下来、没事。
  祁悦应该也听到了,看着那个芝麻大小的人影回到围栏里,她长长地呼一口气,梗着的肩背松懈下来,这时终于转身去看叶筝,“对不起,”她低着头,“除了谢谢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了。”
  “上车吧。”叶筝道,“我们先送你回去。”
  “嗯。”
  将祁悦送回大会堂后,叶筝打开微博,热搜榜单已经被刚才的直播内容占满了。各大营销号的评论区也闹得甚嚣尘上。
  @:直播跳楼?演的吧?
  @:演没演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没长眼啊?
  @:怎么又是星航,这破公司什么时候倒闭……
  @:遇上这种事为什么不直接报警?搞个直播搁这儿博眼球呢?直播间里都被各种跑车飞船刷屏了,这波卖惨估计能赚不少,别被这种戏精骗了。
  @:又受害者有罪了呗,真不知道每天在和些什么妖魔鬼怪一起上网,恶心。
  看了眼时间,叶筝给段燃回了条消息。
  叶筝:人没事
  叶筝:已经下来了
  段燃:没事就好
  段燃:刚睡醒就刷到这条直播链接,差点没给我吓死
  段燃:这人你没见过吧?在你走了之后星航新签回来的练习生,好像才十六十七岁
  叶筝:没见过
  段燃:……不聊了,我这边的时装秀马上要开始了
  锁上手机,叶筝看向窗外,零零散散几辆车,一弯淡白的月挂在天边,空气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压得很实很紧,人类需要的氧气无法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流动。
  回到家,叶筝随意冲了个澡就爬上床待着。手机在枕头上一震一震的,又收到许多消息。
  被挤到最顶上的,是一则新闻提示。
  ——星航娱乐发表声明,表示清者自清,愿意接受警方调查。
  他近期都没怎么关注过星航的报道,此番一搜,发现星航竟然也变天了,好几位即将出道的练习生顶着高额解约费离巢。这事细想便显得有些古怪,星航开给他们的解约费并非普通人家能够负担得起,这一下走了七八个人,莫非个个都是富家子弟?
  撇去这件事不说,从前和他是同事兼队友的许谦和姜季宇,也已经开始和星航走解约流程。
  现下还留在公司、知名度比较高的艺人,就剩张决一个。可张决现在也混得一天不如一天,自从抄袭风波出现后,他先是被踢出《声梦挑战》导师组,再是要给Qtv赔偿名誉损失费,而他出演的电视剧遭遇抵制,收视不佳,还有制作成员匿名爆料,说张决在片场耍大牌,得罪了女演员和导演,想要二次合作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
  人气风评持续暴跌,多个代言、赞助品牌,都在合同到期后不再和张决续约。如今的张决,或者说整个星航,都是在苟延残喘、垂死挣扎。
  然而一直有人在星航背后给他供氧。
  假如没人切断这条氧气链,说不定时移世易,时过境迁,哪天星航又可以翻身再来。只要钱足够多,在这个世道,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叶筝曾经想过要为自己正名、要替姐姐解释,无奈连个愿意见他的记者都没有,几番波折见到一个,那人也没答应他的要求,只是好心提醒他,让他别白费功夫了,星航早就打点好上头,那些澄清、那些证据,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公众面前。起初叶筝还不相信,撞了几次南墙之后,惊悟星航原来真的可以不择手段到这个地步。
  那时候的星航意志非常坚定,决心要堵完叶筝所有的退路,他甚至连直播都开不成——
  只要他的那张脸、抑或声音出现在平台里,超管就能马上封掉他的直播间。他自然也试过换其他人的直播账号来,他姐的、小羊的,无一有用。
  浴室水声渐渐停下。叶筝沉默地动了动手指,找到电话通讯录,给其中一个联系人发了条消息。
  松开手,掌心上有一道被手机边缘硌出来的印记。
  看着那道浅凹下去的痕迹,叶筝发起了呆,少时过后,身边贴来微热的体温,黎风闲靠到床头,将他揽到怀里,手掌覆在他的颈后,轻轻揉着。
  他没说话,他在等叶筝先说,他只做他缄默的庇护,给他此时需要的安全感。
  “黎风闲。”过了好漫长的时间,叶筝微仰起一点脸,眼睛清凌凌的。
  明知道那是个祈求的眼神,黎风闲还是心软得不能自已,“怎么了?”黎风闲问。
  叶筝就这么挨着他的胸口,和他讲起了星航的事。
  讲他初到星航、当练习生的生活;讲他出道之后,每天精疲力竭的行程;讲他和张决、段燃、许谦以及姜季宇的相处过程,他说,星航给他开了个太好的头,但又在结尾收场时,毫不犹豫给了他最要命的一枪。
  “如果你想现在澄清,”黎风闲把叶筝掉落到脸侧的头发架到耳后,“我可以联系黎青越,瑞溪有办法帮你澄清,上次狗仔那事,就是黎青越帮忙做的。”
  瑞溪。那真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是什么星航、锦禾能够攀得上的,如果瑞溪愿意帮忙,星航做再多的手脚也没用。
  收在黎风闲后背的手勒紧了点,在黎风闲要去拿手机时,叶筝摇摇头,按下他,“瑞溪就算答应了,也是有条件的。”他直直看进黎风闲的眼睛,“你不是不愿意和黎家扯上关系吗?”
  “叶筝,这不一样。”黎风闲坐直了一点,“瑞溪开给我的条件,不是什么完成不了的事。”他又说,“他们不会让我吃亏。”
  “可我想自己试试。”叶筝手指一蜷,卷住黎风闲睡衣的一角,“这是我和星航之间的事。”
  “叶筝。”
  “让我试试。”
  十多秒,又或者更长的时间,黎风闲手心拢住叶筝的脸,看他一点一点笑了,是个成功、胜利,有庆祝意味的笑。黎风闲垂眼,说:“那你有什么打算?”
  叶筝点开手机,把不久前发出去的信息翻出来给黎风闲看。
  “我打算先见一见这个人。”叶筝说。


第123章 背后
  【热:星航到底怎么个事,新发的公告你们看了吗?】
  说是练习生不满被公司开除,恶意造谣报复他们。
  1L:差点就信了
  5L:这可能是星航最red日子了,星航精股们好好珍惜
  8L:正常人都和星航解约了,留下来的什么成分自己心里有数
  31L:你们想骂张决就直接点草
  34L:有人急了
  55L:张决还有粉?
  68L:怎么没有,上周那个我最喜爱歌手的投票,张决还排第二呢,和第一名的段燃就差三千票
  92L:话说张决还留在星航干嘛?星航是他爹?
  137L:92楼说对了,星航还真是张决他爹,张决现在是想跑也没法跑,总不能背刺亲爹吧
  213L:说不定背刺亲爹还好一点,留着是想和亲爹烂一块儿吗?
  229L:张决是不想跑吗?明显是跑不了……
  230L:怎么又让小粉丝卖上惨了
  234L:悄咪咪给你们爆个料,星航经纪人和时尚圈那个藤本宙关系很好,所以直播那事儿不一定是假的。
  237L:藤本宙?那不是个死.恋.童.癖吗?
  315L:这真是近墨者黑了,还好叶筝和段燃都跑路了
  316L:楼上笑死谁,叶筝是被星航炒鱿鱼的,怎么又开始洗地是自己跑路了?别以为星航凉了张决塌了叶筝以前的事就不算数。
  317L:谁来上一上张决大粉拉的表啊,地图是不是有人上过藤本宙的杂志?
  431L:卧槽,不敢细想
  论坛刷到底,似乎已经和标题内容没什么关系了,网友们全在挖坟MAP以前的时尚资源,试图找出有谁曾经接触过藤本宙。也许一下午都没事做,段燃给叶筝发了好几条论坛链接,叶筝挑了一两个来看,深刻见证了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等他刷新一下页面,论坛帖子忽然显示不见了——
  再退出去看,发现所有带星航标题的帖子都被管理员删除了。
  看来星航最近还挺忙,连论坛里的帖子都要管。
  关掉网页,距离约好见面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叶筝去休息区倒杯水,回来时录音室门铃正好响了,他看一眼挂钟,四点半,不早不晚,来得倒是准时。
  打开门,一道乌压压的人影站在门外,头上一顶棒球帽,眼圈一周更是黑得吓人,一大面口罩也没能遮住这人脸上的倦容,他微垂着头俯视叶筝,还是那样的眼神,嫌恶、厌恨。
  叶筝给他让开进门的空间,“进来吧,就我一个人。”
  录音室面积不大,扫视一圈环境后,那人撞开叶筝肩膀往里走。好似对这地方也十分熟悉,他到会客室坐下,摘掉帽子和口罩,一张脸胡子拉碴,在灯影下尤其颓唐。
  “要喝点什么?”在饮水机上取出一个纸杯,叶筝转过去看他,“咖啡、茶还是水?”
  那人没说话。看了叶筝一会儿,他移开眼,往沙发背上一靠,嗓音沉喑,“别说废话。”
  “那就水吧。”叶筝接了半杯温水,放在他手边。那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拿正眼看他,哪怕今日落魄了,不再得意了,有些习惯仍然改变不了。
  “张决,”叶筝叫他名字,“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商量?”仿佛听到什么无稽之事,张决笑了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商量?”
  没理会他的话,叶筝拿起手机,从文件夹里找出一段音频,点击播放。他将手机放到桌上,推至张决面前。
  喇叭里先是发出窸窸的噪音,接着是门页开合,以及一阵杂沓的脚步。很快,张决听到一把熟悉的声嗓,项背下意识挺直了。
  “闹完脾气没有?”是经纪人在说话,“那部电视剧不是已经给你了吗?Manchi的代言你也拿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几秒钟的安静后,张决听见他自己的声音,那么的燥急,带一点诘问,“我只有一个问题,叶筝什么时候退团?”
  “公司之后会雪藏他。”经纪人低叹,“雪藏和退团有什么区别?你一定要这么计较吗?”静了一息,经纪人又说,“还有,下次做事别这么冲动了,你以为随便找个狗仔拍拍照就能拉他下马?没公司帮你,你觉得你一个人可以搞定他?”
  录音播到这里,张决霍地站起来,震声压过手机里的音频,“叶筝!”
  “所以现在有资格和你商量了吗?”叶筝不急不缓地看他,介于审视与冷眼之间的模样。
  “你——”被叶筝这副表情气得肺疼,张决哆嗦着手,视线瞥过那台外放录音的手机,一股怒火冲上胸膛,他抄起手机,一把砸到墙上。
  手机顿时碎成一堆残片。
  隔着茶几,张决倾身捽住叶筝衣领,恨恨地盯着他,“真有意思,录音捏了这么久,怎么现在想起要和我‘商量’了?”他呼出来的气都在抖,目光冷锐得像要把叶筝身上的肉剜下一层,“找个记者放出去不是更好吗?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在逼你退团。”
  叶筝扭住张决的手,撇开,“找记者有什么用?星航总有办法拦下来。”他正了下衣襟,脸上不见有什么表情,“就算真流出去了,星航也可以说是AI生成的,单靠一段录音证明不了什么。到时候连唯一的筹码都没有了,我还怎么来找你商量。”
  “所以呢?”张决舌头顶了顶上颚,冷冷笑一声,“你找我有什么事?”
  “星航和藤本宙有交易。”叶筝说。
  张决直认不讳,“有交易,所以呢?哪个时尚杂志的封面不是靠饭局谈下来的?”
  “除了藤本宙,另外几个老板是谁?”叶筝问。
  “不会吧叶筝?你真信了那个练习生的话?”张决坐回沙发,长臂一展,搭住背托,“你猜他为什么不报警?不就是为了骗骗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人。”
  “如果只靠经纪人和张董事长,星航没有能力处理那么多的事情。”叶筝垂下双目去看他,“无论是我的事,还是最近的事,背后都有人在帮星航。”
  “叶筝,”张决抬高下巴,主意不改,“不如你把录音放出去吧,我无所谓,真的,反正现在都这样了,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你真的无所谓吗?”叶筝还是那样看他,“你连你最瞧不起的网剧都接了,你要是真的无所谓,大可以等风头过去,再——”
  “说完了吗?说完我就走了。”张决看看手表,刚要动身,他又听到叶筝说,“你要是真的无所谓,你今天不会来见我。”
  “你现在和星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星航倒了,你也没有活路。”叶筝走到他面前,语气平静,“但如果你选择帮我,你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我为什么要帮你?”张决嗤一声,“你有本事就把录音放出去。”
  “星航撑不了多久了,”叶筝说,“真到那个时候,你觉得星航还拦得住我吗?”
  “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张决戴上口罩,敛下眼,他还想说什么,但录音室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原先还站在他对面的叶筝立刻挪步外走。顺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张决见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叶筝到男人跟前站住,抬手,将他脖子上的围巾取下,两人靠得极近,下一刻,叶筝的举动更是让张决的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叶筝仰面亲了那个男人。
  借着一点错位,张决看请了男人的脸,眉目冰雪一样幽寂,被长黑色风衣一衬,气质清俊出俗,完全不像现实生活里能见到的活人。呆了似的多看了几秒,等张决反应过来要转开视线,那男人却突然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两道目光骤不及防相撞。张决猛一下记起这个人的名字。黎风闲。
  黎风闲……张决在心中多唸了一次这个人名,仿若想到了什么,他拿出手机搜索起这三个字。
  按着浏览器推送的关联词一个一个点过去,果然,某个权威度颇高的新闻网站曾经提到过黎风闲的姐姐黎音是瑞溪集团的千金。
  这么说,黎风闲和瑞溪集团关系匪浅。
  难怪叶筝现在有胆子来找他“商量”,原来是傍上了瑞溪。
  收起手机再抬头,张决发现黎风闲还是那么看着他,双眼里不带一丝温度。
  没多久,叶筝回到会客室,将玻璃门掩上,久违地,张决在叶筝脸上看到了笑,但这个笑没能维持到他说话的那一刻。
  “张决。”叶筝收起多余的情绪,冷淡道,“你还可以回去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周遭空气宛如凝固了一般。不多时,张决起身拉开玻璃门,拎着帽子离开录音室。
  大门砰地合上。
  叶筝到休息区后面拿出扫把和簸箕,将会客室里碎成块的旧手机清理干净。黎风闲带了一个保温壶进来,放茶几上,又看了眼地上的残渣碎屑,问:“有没有受伤?”
  “没有。”叶筝指指角落里亮着红灯的摄像头,“他也就敢拿手机出气了。”
  黎风闲翻开保温壶的杯盖,倒出一小杯冰糖雪梨水,“练习生开直播把事情闹开了,现在不是有钱就能摆平这件事。”
  “我是怕星航背后的人势力大……”扫把靠墙立着,叶筝走到沙发边,刚要坐下,就被黎风闲拽着手,拉到他腿上。
  他圈住叶筝的腰,“别坐那里。”
  叶筝怔住了,往边上那张沙发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黎风闲是什么意思——
  刚才他想坐的位置是先前张决坐过的地方。
  叶筝笑了,端起桌上晾着糖水的杯盖,喝一口,用裹着甜意的唇去亲黎风闲。
  把唇片都弄柔润了,黎风闲摸了摸叶筝的腰侧,“你前队友和经纪人的录音,是什么时候录的?”
  “公司雪藏我之前。”叶筝掏出手机,在相册里找到一张图片给黎风闲看。
  “钥匙扣?”吊坠呈水蓝色,外形像个蘑菇,做工不能说有多出色,甚至能看到贴钻掉落的痕迹。黎风闲又把这张图放大来看,确信这是个质量堪忧的小商品。
  “这是段燃给我的,”叶筝说,“他说他在路边摊买的,是个可以录音的小玩意。”看着那张照片,叶筝回忆起当时的情况,“本来我也没指望这东西能有多大用处,随便打开玩了一下就放包里了。因为那天有节目要录,我们几个人的东西都放休息室里,到了午饭时间,经纪人和张决吵架了,他们两个人进了休息室,门锁着,不让其他人进来……”他顿了顿,“没想到这玩意还真录到他们的对话。”
  “你想公开录音吗?”黎风闲问。
  叶筝摇摇头,“在最难过的那段时间里我也有想过要把录音公开,但星航的手段实在是……”他苦笑一声,“我连替我姐澄清都做不到,如果贸然把内容公开了,我不知道星航会做出什么事来,还不如主动投降,让他们觉得我手里一点把柄也没有……”叶筝手指按在那张图片上,吊坠他已经归还给段燃了,可恍然间,他的指尖好像还是触到一片冰凉的坚硬,和那个吊坠一模一样的质感,“其实不难想象,如果我把录音放出去了,星航会制造一个更大、更严重的事故来按我头上,再把这件事说成是我心里有怨气,故意造谣污蔑他们,到时候张决就成受害者了。”
  黎风闲沉默几许,揽得叶筝更紧了点,“那你今天把录音的事告诉他……”
  “当了几年队友,他什么脾气我还是知道的,我没想过他会帮我,但他一定会自作聪明,把今天的事告诉经纪人和他爸,要是他爸处理不了,那么他们一定会找背后的人帮忙。”
  “你想把星航后面的人引出来?”
  叶筝嗯了声,“这几天练习生直播的事引得大众都在关注星航,警察也在调查他们,星航这时候经不起更多的打击了,特别是今天你来了,张决肯定会认为你在后面帮我,星航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着去招惹瑞溪。”说着,他低下头,沉下视线去看地毯,“……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毕竟还是利用了瑞溪的名气。”
  “黎青越欠我一个人情。”黎风闲贴着叶筝耳下的皮肤,低声道,“这当是扯平了。”
  “那你的人情有点不值钱。”叶筝转过身,背对着暗黄色的灯光,他的脸完完全全露出来。大概这段时间养回来了一点,脸型不再瘦得脱相,五官显得比之前更精致些,有越发外露的英俊,棱角与锋芒都那么的相宜。
  叶筝还想过来吻他,但又在快碰上的那一秒,别过头,在黎风闲耳畔说,“我好困。”
  “困就回家睡觉。”黎风闲抓着他的大腿,朝上一托,抱起叶筝的同时自己也站直。
  “喂,放我下来。”叶筝一只手微微扶着黎风闲的肩膀,眼见黎风闲真要抱着他去开门,他只好挑起黎风闲下巴,把适才没完成的吻补上。等两个人都亲满足了,黎风闲才将他放回地面。
  回到家,叶筝关掉手机,很利索地睡了一觉。再起床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搓了搓肚子,看向旁边正在用笔记本电脑回邮件的黎风闲,“我饿了。”
  黎风闲摘下眼镜,手在他头顶揉了下,“想吃什么?”
  “现在煮很麻烦吧。”叶筝坐起来,给手机开机,“要不泡个面算了?”
  “不麻烦。”黎风闲合上电脑,“吃泡面不健康。”
  “那你下面……你下个面条给我吃?”
  “好。”
  火锅从床边的猫窝里伸出两只爪子,跟着黎风闲下床的步伐一点一点将自己挪出猫窝,“喵。”它用脑袋蹭蹭黎风闲裤腿。
  一到晚上,叶筝收到的信息就特别多,有祁悦的、有律师的,还有他姐叶笛的。逐个逐个回复过去,叶筝手机又弹出一个窗口,这次是新闻提要。
  ——星航练习生事件再度升级!
  还没来得及点进去看,一则通话插|了进来,是叶筝没见过的号码。他一般不会接没有备注的电话,但今天不一样,他拇指一滑,接通了来电。
  “喂。”他先开口。
  电话另一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等了几秒,再出声,“是我。”
  “哦,是你。”叶筝椅着床头,“张决都告诉你了?”
  “你找张决没意思,他什么都不懂,你要想好好商量,可以直接来找我。”
  “可张决今天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叶筝顺了把被子,“我已经不想跟你们好好商量了。”
  那边缓缓一个吐息,随后笑了,“那你想怎么样?”
  “反正我有我的办法,你们管不着。”
  “叶筝,你也就糊弄糊弄张决。”
  叶筝没把这句话当回事,“既然你那么有把握,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来找我?不会是出自前经纪人的关心吧?”
  “你要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我只是想劝你,不要做无谓的事情。”经纪人还在说话,叶筝没怎么用心去听,看见黎风闲抱着猫进房,他干脆把手机转成扩音模式。
  猫跳到叶筝床上,电话里忽然有另一个人在说话,低、沉、哑、浑重,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声线,带一种刮耳的难听,“麟盛,把电话挂了。”
  叶筝刚想把电话按掉,腕上却蓦地一紧,被一道力量攫住了。他抬首,只见黎风闲面色沉肃,接过他的手机,下颌线绷得格外峻刻,连说话的语调都是叶筝从没感受过的。
  “吴弘锡。”黎风闲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是你在帮星航做事?”


第124章 通报
  吴弘锡,有了这个名字,叶筝可以查到的资料就多了很多。
  譬如他能查到,这人以前是锦禾的股东之一,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和他的弟弟吴先秋闹翻了,双方反目成仇,最后还被公司解除了股东资格。
  又譬如他能查到,吴弘锡年轻时曾服刑过七个月——消息来源于一份报道,据相关人士透露,吴弘锡因家庭琐事与妻子发生争执,争执过程中致使妻子受轻伤,被法院判处故意伤害罪成。
  叶筝一边卷着面条,一边去看平板电脑上的新闻,正要翻页,搁桌上的平板忽然被黎风闲收走了。
  “好好吃饭。”黎风闲说。
  吴弘锡,吴先秋,再结合黎风闲刚刚在电话里的态度,叶筝不难猜出这人的身份,事件还可能和黎音有关,叶筝不敢问得太详细,只是很浅显,象征性地说,“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星航背后的大老板。”
  黎风闲不置可否,“他之前一直待在国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嗯。”拿起佐餐饮料喝了一口,叶筝说,“我已经把这个人的照片发给律师了,律师说他晚点会去问问那个练习生,看看他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如果真的是他……”
  “如果真的是他,这次他就逃不掉了。”黎风闲锁上平寓家板电脑。
  这次他就逃不掉了。
  拌着碗里的面,叶筝想起之前在疗养院听到那两个护理员说的话,心像是被人拧了一下。
  一碗面吃完,叶筝洗好碗筷,回到客厅。
  刚拿起手机,电话铃就响了。现在他一听到来电铃声就有种心跳加速的不安,不知道拨电话的人带着何种目的而来,是威胁、是谈判,还是他焦虑过头的自我恐吓。
  直到看见来电显示:祁悦
  叶筝松了口气。
  他接起电话,“祁悦?”
  “师兄。”像在一个很宽敞的环境里,祁悦说话带一点回音,“你上次介绍给小乔的那个律师……”她在这里停住了,背景里有拖拉重物的吱呀声,几声呼息擦过话筒,祁悦再开口时,语速有些快,仿佛憋着一股气,生怕自己会反悔,“你能把那个律师的名片推给我吗?”
  “名片我可以推给你。”叶筝推开阳台大门,冷风不住地往他口鼻里钻,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滞重,“祁悦,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之前是我太害怕了……没钱,又不认识可以帮我的人,家里人也不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连报警都不敢……”淆乱的杂响中,祁悦哽咽的哭声却是那么的清晰,“但我现在想清楚了,我不能让那些人逍遥法外,我要和小乔一起把那些人告上法庭。”她抽了下鼻子,“现在网上的人都在骂小乔开直播自导自演,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被人当成一场闹剧……我不能让星航得逞。”
  “师兄,我恨那些人。”祁悦说,“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叶筝沉默地把着围栏,被寒天冻过的栏杆,掌心压上去,有种类似于火灼一样的感觉。“祁悦,你决定好了吗?”叶筝问。
  “决定好了。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之后的舆论会变成什么样,对我好还是不好,我都决定好了。”
  “祁悦——”电话里,叶筝听到有另一个女孩喊她。
  “诶,”祁悦把手机拿远了点,“怎么了?”
  女孩问:“宵夜,一起不?啊……你在打电话啊?不好意思,我没看到……”
  “没事,我马上就来。”祁悦又把手机接回耳边,对叶筝说,“师兄,我现在在话剧团过得很开心,也认识了很多很好的朋友,所以我想,我应该有勇气去面对那些事。”
  电话断了。叶筝站在阳台,看着底下迷宫似的、弯曲的街道,车辆缩拢成两个小小的光点,按照各自的轨迹前行,好像谁和谁的生命线都不能完整重叠。
  栏杆那一块被他捂暖了,月光下,他摊开右手,虎口位有一道横着的红印子,他低头研究自己的掌心,上面错杂的纹路好似一次次分裂造成的结果,有千万层细纹在里头,他又将手机换到这只手握着,墨黑色的屏幕倒映出他的脸。
  不一会儿,肩上覆来一件外套,内衬被烘得温暖又干燥,盖上来的那一刻,叶筝转过头,看黎风闲端一杯热水,侧靠在扶栏上。
  夜色在此时化作一团蓝雾,和杯子里的轻烟撞到一起,盈盈绕绕,教人不经意就放松下来。
  黎风闲拿走叶筝的手机,把水杯塞进他手里,杯壁的温度熨上来,不久前被冻过的地方正战战惶惶汲取着热度。叶筝不自觉握紧了瓷杯,水汽扑上他的鼻头,扭曲了光的轴线。
  片刻后,叶筝先说话,“我好像什么都帮不了他们……”他很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消沉,但嘴角仍然无力地往下撇,“只能联系一下律师,或者打几个电话……再多的,我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叶筝,你已经尽力在帮他们了。”黎风闲目不转视地看着叶筝,“没必要自责。”
  最高层的阳台,视野里一片灯火璀璨,整座城市都在脚下邃密地展开,叶筝单臂撑着护栏,头低下来,“刚出道那会儿,我觉得圈子里的路也没那么难走,钱、名气、地位,很多人一辈子都追求不到的东西,我好像很轻松就拿到了。”
  “出道半年,我写的三首歌全爆了,然后演唱会、签售活动,一场接一场开,虽然累了点,但这点小事真算不了什么。”沉缓地吐了口长气,叶筝看回远处的夜幕——好难得,天上居然有几颗星星,他就这么盯着其中最亮的那一颗,继续说,“那时候的星航从来没有强迫我们做过什么,可到了第二年,星航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一些公司的决策,或者艺人的行程通告,都不再透明化。”
  杯子里的水已经放温了,叶筝拿来润了润嗓子,“比如有时候经纪人只告诉你要去一个酒会,但在出发前,你连这个酒会是谁办的、有什么用意都不知道,虽然说都是些正经场合,但作为公司艺人,你没有说不的权利。”
  “等到第三年的时候,星航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星航了。一开始我真的……真的没想过会这样……”到这里,叶筝突然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也许是想说,他曾经真心实意感激过星航,但这份感激放到今时今日来看,却成了一道嘲笑他天真无知的实证。
  夜里,毫无征兆地起风了,头发被吹拂至叶筝眼前。原该是很冷的一阵风,但黎风闲一步靠了过来,拉着叶筝的手,将他抱入怀中。
  “那是星航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黎风闲捋着他的发丝,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我只是没想到,在我走之后,星航还干了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事……”叶筝闭上眼,头埋进黎风闲颈间,清寒微涩的气息包围着他,“甚至还和吴……吴弘锡扯上关系。”
  “他们会给你打电话,证明你的激将法有用。人越急越容易乱,”黎风闲说,“再等等吧,给点时间给律师和警方。”
  “嗯。”叶筝闷着脸点点头。
  之后的几天,叶筝都在全力支援祁悦和那位叫小乔的练习生,任何需要到他的地方他都绝不推辞,需要出钱他就给钱,需要出力他就给力,有时候连吃饭都开着视频会议。有了律师和警方的帮忙,星航单方面发表的公告已经不再能安抚观众和粉丝的情绪。
  又十天过去,警方正式发表通报,指星航练习生直播举报一事内容属实,涉案疑犯目前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通报出来的这一天,各大营销号都在社交媒体上转发相关报道,热搜榜上全是红色的爆字。
  叶筝电话也被打爆了,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全都在往这个号上拨。后来实在受不了,他一键关机,还自己一个清净。
  从前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的记者媒体们,这一天都跟约好了似的,热热络络给他发消息,企图从他身上找到可以大书特书的内容。等到晚上,叶筝收到律师发给他的邮件,说藤本宙目前已经被警方控制,并且警方在他住处搜寻到大量色|情录像带,当中涉及未成年人,证据确凿,他没有抵赖的机会。至于吴弘锡,也因为涉嫌参与违法行为,被列为嫌疑人处理——
  当初就是他指使非法组织成员向叶筝泼沸水。
  现在两个人都在互相指责对方才是主谋。
  叶筝给他回了句辛苦了。
  退出邮箱界面,叶筝点开文件夹,看着里面仅存的一段录音,标题是一长串日期,那一个个小数字,他都能倒着背出来。想了会儿,他还是将那段录音拖进了垃圾桶。
  他和张决到底不是一路人。
  压在心上的要事又少了一件。叶筝打开很久没登录过的QQ,想用QQ联系一下他姐,告诉她不用担心太多。
  刚编辑好内容发送出去,好友上线的提示音响了,叶筝切出去看,没有备注信息的一个人,可他还是认出这是谁了。
  叶筝几乎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加的这个人。
  半晌,他给这人弹了个表情包过去。
  冬天:?
  冬天:你怎么也上QQ了
  叶筝:不敢开手机,微信也不想上
  冬天:巧了这不是,我半小时电话起码响了二十次
  冬天:飞行模式on
  叶筝:你昵称为什么叫冬天?微信也是这个
  冬天:你这人……你不关心关心星航死活,跑来关心我的昵称
  叶筝:所以为什么叫冬天?
  冬天:……算命的说我八字火气太旺了,要降降火
  和段燃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刚要下线,又一个头像框亮起。他姐回他消息了。
  叶笛:你真快把我吓死了,电话电话不接,微信微信不回!
  叶笛:我差点就去订机票了!
  叶筝:……你放心,就是老有人给我打电话,所以关机了
  叶笛:没事就好。
  叶笛:妈最近又在念叨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叶筝:下周吧
  叶笛:下周什么时候,给我说清楚。
  叶筝:星期天
  叶筝:到时候我再带一个人回来……
  叶笛:你这是在给我打预防针?
  叶笛:随你,晚点我会跟妈说你要带个朋友回家,至于是什么类型的朋友,你自己跟妈解释
  关掉电脑,叶筝摸下床,到隔壁书房找黎风闲。他踮着脚走到黎风闲背后,伸手,蒙住他的眼睛,问:“你下周末有空吗?”
  “周末我都有空。”黎风闲说。
  “那……你陪我回家?”说完,扫在手心的睫毛颤了颤,叶筝被他弄得痒痒的,就放下手,撑住黎风闲肩膀,“我已经跟我姐说了。”
  “说了什么?”
  “说我会带一个人回家。”叶筝把黎风闲的转椅转过来,弯腰,在他唇上撞了个吻,“我姐知道我的性取向,”又牵住黎风闲的手,握了握,“我妈也不是什么很古板的人,所以……”
  话没说完,叶筝就被黎风闲掐着下巴吻住了,和他的蜻蜓点水不一样,这个吻好沉好缓,又在退出来时带着几分凶狠,咬了咬叶筝湿肿的下唇。
  黎风闲按住叶筝的后脑,这样近的距离,他能看清叶筝眼底那点笑意,像漆黑林子里的一点光亮,这让黎风闲想起了那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于是他很轻易就能在这扇窗户里看见他自己。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妈是个颜控。”叶筝跨坐到他身上,圈住他的脖子,“到时候你打扮得漂亮点,保准我妈喜欢你。”
  黎风闲手掌沿着叶筝脊骨向下,探开睡衣下摆,在他最敏感的地方掐了把,微微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那处,叶筝腰一下软了,整个人趴在他身前,胸膛贴上胸膛,叶筝本能地阖了下眼,微微潮润的气息擦过他的耳廓,“叶筝,”黎风闲说,“我不是小姑娘,再打扮也不可能有多漂亮。”
  “这么没自信吗?”叶筝抬起脸,用一根手指勾了勾黎风闲侧脸,露出个像是调戏的笑,他又往前坐了点,故意朝那部位蹭了蹭,“还有,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小姑娘。”
  黎风闲看他的目光似乎变深了点。
  “好啦。”叶筝从椅子上起来,“那你继续工作吧,我就不打扰你了。”他转身就走,留给黎风闲一个无情的背影。


第125章 家长
  短短一周时间,各家媒体都争相在做一手消息的发布者。有些记者甚至联系上了从前和星航合作过的摄影师、造型师和杂志主编等,搜罗出来的料一大筐,但内容上却差别不大,都是说星航经纪人傲慢少礼,优越感爆棚,更有人爆料说,MAP队伍中有明显的阶级层次,上位者经常打压下位者,为了抢资源、争代言,不惜造谣同队队友,乃至于联合公司雪藏对方。
  言辞中虽然没有直接指明某个人,但熟悉MAP的粉丝们很快就能分辨出谁是谁。
  @:我就说叶筝才是被霸凌的那个吧,你们以前没人信
  @:蹭热度的来了?之前不见这人帮叶筝伸冤,现在星航一倒台就冒出来了,别是棵墙头草。
  @:先观望一下,感觉现在满世界都是瓜,也不知道谁真谁假。
  @:既然这里这么多人,那就都来看看这段视频吧——是演唱会负责后台管理的临时工发的,早在叶筝被造谣那天她就帮忙辟谣了,但视频一直被限流,后来还被举报下架了。这是我们问临时工拿到的原视频[链接],可以证明所谓的“演唱会后台霸凌视频”,从头到尾都是张决有预谋的炒作和陷害,这一年来我们用尽各种方法想替叶筝澄清,但每次帖子发出去没多久,就会被平台删除或者隐藏,直到今天,真相终于可以大白。
  机场候机室。
  叶筝坐在角落,点进那条澄清视频。
  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临时工拍到一段张决和狗仔在后楼梯聊天的画面,偏巧这位狗仔在圈内颇有知名度,让人一眼就认出他来——
  就是当初爆料叶筝在后台与张决发生“争执”的那位。
  视频全长五分钟,张决和狗仔聊完天,便朝着后台休息室走去,而狗仔则带着相机跟在张决身后,等张决一进休息室,他就把相机拿出来,从门缝里偷拍。
  视频播到一半,右下角还很贴心地出现了一行小白字——
  “提示:此处可以放大音量”
  于是叶筝把手机音量拉到最大,大概是休息室大门留了一条缝给狗仔,里面的对话也跟着泄了点出来。
  “你姐就是个鸡。”
  “幸亏叶远山死得早,不然活着也要被你们姐弟俩气死。”
  视频弹幕也在这一刻暴增。
  【张决粉还有什么想说?不会连自家哥哥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吧?】
  【我草,好贱啊,怎么还拿别人家人说事……】
  【我看懂了,这是故意在激叶筝】
  【完了,绝症,我的赛博案底】
  【说实话,换我来,当场就把张决暴揍一顿】
  【说话这么脏,还要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这种人好可怕……】
  后面发生了什么,叶筝不用看也知道,没有谁比他这个亲历者更清楚了。退出播放,叶筝打开微博,粉丝做的图文澄清已经登上趋势榜,好像星航布下的结界终于被摧毁,他们有了到水面呼吸的权利。
  事件引爆之后,祁悦和那位叫小乔的星航练习生,也在社交平台上公开感谢了律师给予他们的支持,这两条微博迅速攀升至热门前二,他往下划了划,又有一条很新鲜的微博挤进前排。
  @是洋不是羊:testing[图片]
  这个微博id叶筝知道,还在他的关注列表里,他的前助理小羊发了一张配图,是叶筝和叶笛小时候的照片,两个半大的孩子坐在椅子上换滑冰鞋,拍摄角度正好能拍到叶笛右颈上的胎记,加上这个类似嘲讽一样的文案,testing,评论区自然也是疯了似的。
  @:……这完全是亲姐弟
  @:当初有份人肉的是不是该滚出来道歉,误伤了多少人?!
  @:和姐姐逛个街就被说成是疑似恋爱,你们狗仔要不要再low点?
  没多会儿,叶筝收到小羊发来的消息。
  小羊:我问过叶笛姐了,她说可以发我才发的
  叶筝:这个时间还没睡?你那边应该凌晨三点了?
  小羊:哪睡得着啊,我还要和黑粉们大战三百回合!
  小羊:这次微博终于没有被限流了,好感动,谁懂。
  不知道是不是手机看久了,叶筝有点头晕,他靠到沙发上小憩了一阵,感觉额头被人碰了一下,睁开眼,黎风闲站在他前面——
  他们今天是分开出发的,叶筝先回家收拾了点东西,和黎风闲约好在机场会合。
  所以直到见面的这一刻,叶筝都不知道黎风闲今天会穿什么样的衣服,此时一看,叶筝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番。白衣黑裤,尖领长款外套,戴一副细框眼镜,头发也是抓过的,眉眼都露出来,身上没有古龙水的味道,只有一阵很淡很干爽的衣物香。
  完全是父母最爱的隔壁家的孩子。
  他到叶筝旁边坐下,问他:“你笑什么?”
  “笑你怎么戴眼镜了。”叶筝伸手,捏住镜片中间的鼻桥,将黎风闲的眼镜拿下来,架到自己鼻梁上。很轻微的一点度数,叶筝转过头去看黎风闲,“嘴上说着不打扮,身体还是挺诚实。”
  “我没说不打扮,我只是说,不可能比小姑娘漂亮。”黎风闲目光也看向叶筝,随即把那副眼镜拿回来,“戴久了小心头晕。”
  叶筝晃晃脑袋,“好像是有点。”
  叶筝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三小时的飞行时间,叶筝感觉像睡了三天三夜。身体酸软无力,气流的颠簸更是差点让他吐出来。张开眼,弥蒙的视线没能第一时间对上焦,机舱照明散得像一团云雾,“黎……”刚吐出一个音节,叶筝就知道自己不对劲了,喉咙又干又痛,唇舌火烧似的,他动了动,想坐起来,手却被人握着,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发满了汗。
  艰难地偏过头,他见到黎风闲敛着眉在看他,“你发烧了。”黎风闲把他的手塞回毯子下,拿过小桌板上的水杯和药片,送到叶筝嘴边,“先把退烧药吃了。”他说,“还有半小时下飞机,下了飞机再去医院看看。”
  叶筝看着那圆圆的药片,反应迟缓地接过来,吃进嘴里。黎风闲将温水喂给他,他吞得很急,久旱逢甘雨那样,两口就把水喝空了。
  大约是知道这边有病人需要照顾,空乘很快又过来给他们添了两杯水。
  叶筝难受地哼了两声,脑子昏昏沉沉,耳朵里进了蜜蜂一样,模糊的说话声,飞机降落的提示音,探热器滴滴的响动,全都在他耳内混作一团。
  之后是怎么下飞机、又是怎么上车去的医院,叶筝一概没有印象。他像被扔进了一个深渊里,又让一捲浪潮拍上沙滩,眼前亦真亦幻,闪过很多颜色。一切都在快倍速的时间里飞速流逝,仿佛一条线被扯到了尽头,咔一下,断开——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叶笛算好飞机落地的时间给叶筝打了通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不是他弟弟,而是另一个男人。
  离机场最近的医院就是她们这家,本来已经到了交班时间,但叶笛制服都懒得换,拜托了一下同事问到叶筝的房间号,挎着小包就跑下楼,一路奔向住院部。
  推门走进病房时,叶笛还有几声气喘,两绺头发从发髻上掉了出来,沿路她都在担心叶筝的身体,全然忘了病房里还会有另一个人在——
  于是她在看见黎风闲的那一刹,不可抑地愣了几秒。
  黎风闲站起来,把叶筝扎着针的那只手放回被单下,对还有些不在状况的叶笛说,“你好,我叫黎风闲,是叶筝的朋友。”
  听到黎风闲的声音,叶笛回过神来,“啊,你好。”她冲黎风闲笑了笑——一个非常职业化的微笑,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我这弟弟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她走到叶筝床边,小包放旁边椅子上,“给黎先生添麻烦了。”
  她探了探叶筝的脸,又检查了一下输液滴速,确认没问题后,她才抬眼,认真审量起了黎风闲。
  早在几年前她就知道她弟弟的性取向了,为了求证这件事,她当面问过叶筝是不是,叶筝也就诚实地回答了,是。
  可知道是一回事,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她闺蜜虽然有给她科普过黎风闲的来历——她自己也在网上搜过,但一切文字上的诠释都不如目视来得震撼。
  真就那么大一个男人,坐在叶筝病床前,还牵住了他的手。
  “叶小姐,喝杯水吧。”黎风闲拿出一个纸杯,用热水壶倒了半杯温水给她。
  “谢谢。”叶笛微笑坐下,将接过来的水杯放到一边,“黎先生,是这样的,叶筝妈妈待会儿也会来医院……”
  声未着地,病房门再度被推开。叶笛扭头,看见叶母站在门口,“妈。”她即刻起身,扶住门前的叶母,“……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不是说还要半小时嘛?”
  “来早了你还不乐意?”叶母把买来的水果交给叶笛,“去把这几个橘子洗一洗。”
  叶笛张开嘴,但很快又闭上了。她感受到来自于母亲的血脉压制。回头瞧了眼黎风闲,叶笛对叶母低语:“这是叶筝的朋友,姓黎。”
  “我知道。”叶母又瞥她一眼,“洗完橘子,你去把衣服换了再回来。”
  “妈……”
  叶母不再理她,朝房内走了几步,然后门一关,将叶笛拦在门外。
  病房很大,是间套房,配备浴室、电视机,和一个会客区域,叶母到病床前坐下,握了把叶筝的手,说:“黎先生,辛苦你照顾我们家儿子了。”
  “不辛苦。您叫我风闲就行。”黎风闲说。
  “叶筝他底子差,很容易就感冒发烧,小时候这样,长大了还这样……”叶母叹一声,“真是不好意思,本来还想请你到家里吃饭的,结果……”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唔。”这时,叶筝动了下,像在睡梦中极不安稳,发出小声的低|吟。叶母连忙拍拍他的背,哄孩子一样,“睡吧,乖。”等叶筝呼吸平复下来,她用口型对黎风闲说,“我们先出去,让他睡。”
  黎风闲点头,跟着叶母一道出门。
  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叶母轻轻合上房门,看一眼表,问黎风闲,“风闲,你吃饭没?”
  “还没。”
  “那我请你吃饭,”叶母垂下手,挽着手提包,“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中餐厅。”
  “不用麻烦……”
  叶母笑了,“地主之谊,还是要的。”她目光落到黎风闲身上,“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照顾叶筝,也让我这个当妈的,好好多谢一下你。”
  餐厅就在医院对面。
  叶母要了一间包厢,服务生引着他们上二楼,把两份菜单交给叶母,“需要点菜的话可以按铃。”
  “谢谢。”
  一张大圆桌,叶母坐到靠门的那边,翻开桌上的茶杯碗筷,正要去提茶壶,却听黎风闲说,“我来吧。”
  “那麻烦你了。”叶母道。
  黎风闲将两人要用的碗筷都烫洗一遍,倒空了的壶子揭开顶盖放到桌边,再依次把杯碟放回叶母跟前。
  叶母看着他的斟茶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并拢,敲了敲桌面。一杯茶倒到八分满,叶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副眼镜戴上,翻看起菜单,“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没有。”
  “那我点几个招牌菜吧。”叶母按下服务铃。半分钟后,服务生敲门进来,叶母指着菜单上的示意图点了三菜一汤。
  点完菜,阖起菜单,叶母视线又转向前方,“说起来,几年前我也有听过你的戏,唱的还是我最喜欢的琴挑。”端起茶杯吹了吹,叶母眯细眼睛,喝一口茶汤,“现在叶筝真是出息了,居然交到你这样一表人才的朋友。”
  “叶太太谬赞了。”黎风闲声音沉静。
  “既然是叶筝朋友,你直接叫我阿姨就好。”叶母轻搁了杯子,笑说,“其实叶筝他性格随我,都是比较闷的人,不爱和人交流……但他长这么大了,在家时间又不多,总不好一见面就唠叨他,免得他嫌我谮气。”
  黎风闲安静地听着。
  “最近网上啊,都闹翻天了。”叶母脸色沉下去一点,“去年刚出事那阵,我们也给叶筝打过电话,但他什么都不肯讲。那会我就有点后悔让他出道了,还不如当个普通人,起码自由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就去哪,是吧……不至于上朋友家过个夜,都要被拎出来当八卦。”
  听到这,黎风闲右手微微紧了下。
  叶母看着他,恢复了一些笑,“你也知道,做娱乐新闻的,有时候就爱起一些很夸张的标题,吸引人嘛,好好的朋友被他们说得跟什么似的……哎……希望你也不要介意,别被这些事影响到你和叶筝之间的关系。”
  “不介意的。”黎风闲说。
  叶母顿了顿,又冁然一笑,“不介意就好,不介意就好。”
  没一会儿,服务生进来上菜。叶母柔声介绍,“这里的梅菜扣肉你一定要试试,真正的肥而不腻。”
  饭菜上齐,两个人开始动筷。叶母也收了话,专注地吃着食物。但沉默下来的气氛没能让黎风闲怠懈半分,自第一眼见到叶母,他就想起叶筝那双善于观察的眼睛——那太有神、太有力量,有一种很危险的魅力在里面。只要和这样的一双眼对上,他精心伪造出来的皮囊便会无条件失效。
  菜式分量不多,两个人刚好吃完,黎风闲假借去上卫生间,下楼把账结了,再回包厢,叶母拿着餐巾轻压嘴角,对他说了声谢谢。
  离开餐厅,慢步走回医院,叶母在一处红绿灯前停住,“风闲,”她望着医院大门,忽然开口,“你是叶筝的男朋友对吗?”
  一辆救护车开着警灯急驰而过,冷蓝的光照在叶母脸上,模糊了她的表情。
  没有犹豫,黎风闲回答她,“对。”
  “那今晚我就不上去了。”叶母说,“辛苦你多照顾一下叶筝。”
  马路对面就有出租车停车点,红灯转绿,叶母走到出租车前,拉开车门,转头向黎风闲笑一笑,“我明天再过来。”她笑得有些累乏,黎风闲目送她坐进出租车,在路边站了几分钟,才回病房。
  病床边,叶笛戴着半边耳机在看电视剧。听到有人开门,她将手机一盖,扯下耳机线,看到只有黎风闲一个人进来,她小声问,“我妈呢?”
  “阿姨回去了。”黎风闲把买回来的粥和碗放桌上。
  “哦。”叶笛瞄了瞄他的样子,眉头稍稍聚起,“我妈……知道了?”
  黎风闲愣了下,然后点头。
  “哎,我就知道。”叶笛已经换回常服,长长的马尾一甩,她把充电器塞回包包里,耳机随手一卷揣进衣兜,“那我先走了,叶筝醒了的话让他给我发消息。”
  “好。”黎风闲说,“我送你。”
  “不用。”叶笛扬了扬手机,“我男朋友就在楼下等我。”
  后半夜,叶筝烧退了,人也就跟着醒了。黎风闲守在他旁边,看他一动,又轻力按住他的肩头,“先测一下|体温。”
  “应该没事了,我头都不晕了。”话是这么说,但叶筝还是乖乖躺着,侧过头,让耳温枪探热。
  “37.3。”黎风闲把耳套取下来,扔进垃圾桶,换一个新的上去,“还有点低烧。”
  “睡得我好累啊。”叶筝抻了下手臂,输液针已经拔掉,手背上就剩一块创可贴。输液输太久,他前臂有点发麻,蜷了蜷手,叶筝竖好枕头坐起来。
  黎风闲找了件外套给他披上,“饿不饿?”
  很应景地,叶筝肚子咕了一声。
  “我去把粥热了。”黎风闲说。
  病房里设有微波炉,瘦肉粥倒进碗里,加热好,用勺子拌了拌,黎风闲端过碗回床边。
  叶筝靠在床上看手机,粥的咸香飘过来,肚子好像又瘪了点,他想伸手去拿碗和调羹,但黎风闲没给他,“还有点烫,”黎风闲说,“再放会儿。”
  “吹一吹就好了。”叶筝是真饿了,他拉拉黎风闲袖子,“你给我吹一吹。”
  并不是撒娇的语调,可黎风闲还是心软了,他舀了一勺粥,吹吹,然后递到叶筝面前。他不敢让叶筝吃太快,怕胃会不舒服,就照着自己的节奏一点点把粥喂给叶筝。
  “我姐是不是来了?”叶筝问,“我刚看到她发给我的消息了。”
  “嗯。”黎风闲放下空碗,抽了张面纸给叶筝擦嘴,“你妈妈也过来了。”
  叶筝眼一抬,心紧张地提着,“我妈她……没说什么吧?”
  黎风闲:“没。”
  “没就好。”叶筝拍拍胸口,又问:“她和我姐一起走的?”
  “没一起,阿姨先走,然后才是你姐姐。”
  “搞什么呢她们……”叶筝心里一思忖,又觉得这事有点奇怪。拿起手机,仔细翻了遍微信,叶母确实没给他发消息——这完全不像是她的作风。半信半疑的,叶筝又看了眼黎风闲,“我妈真的没说什么?”
  数秒后,黎风闲神色有变,叶筝了然地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脸,“懂了,我妈知道了。”


第126章 去吧
  高烧太费体力,叶筝喝过粥以后又睡着了,没多余的脑力去思考他母亲和黎风闲的事情。
  睡意正浓,朦胧中,叶筝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脸往枕头里偏了偏,扯起被子遮住半边耳朵,想蒙头继续睡。不曾想那道声音越来越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际在喊,“叶筝……醒醒!起床了!”
  下意识地,叶筝卷住被子,背过身,朝床里头缩了缩,仿若这样就能远离那追命一样的呼喊。
  “……叶筝,你再不起来别怪我不客气了……”
  很耳熟的一把嗓子,似乎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叶筝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又把自己包得更紧了点。
  “喂!起床啦!”闷脑袋上的被子忽然被人一掀,像被抢了壳的蜗牛,叶筝昏昏默默,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脸上遭什么凉丝丝的东西挨了一下,又冷又硬,按在他的腮骨上,半张脸都冻麻了。
  猛地来这么一招,叶筝想睡也睡不成了,他眼睛睁开半条缝,捂着侧脸,见叶笛手里拿着个小铁勺,又想往他额头按,他抬手挡了下,“姐……”叶筝口齿不清地咕哝,“你这么早就来了?”
  “早?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早。”叶笛拉高袖子,到水池边洗了洗那柄小铁勺,“妈给你熬了点猪骨粥。”甩干勺子上的水,用纸擦干,叶笛回到床边,拧开餐桌上的保温壶,小勺往里搅和两圈,“来,趁热吃了。”
  叶筝坐起来,捧过保温壶,吃了两口热粥,视线朝门口一晃,还未开口说话,叶笛就悠悠然瞥他一眼,“他下楼给你买牙膏牙刷去了。人守了你一个晚上,又是给你擦身,又是给你换衣服,大概一晚上都没睡过。”
  叶筝捏着勺柄,好一会,才动了动,“妈……昨晚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你觉得呢?”叶笛问。
  叶筝摇头,“我不知道。”
  叶笛搬了把椅子到他床跟前坐下,看叶筝心神恍惚的样子,微微一声叹气,“昨晚妈回去之后一直没睡觉,就在客厅翻咱俩小时候的相册。”她手很轻地在叶筝被单上拍了把,像安慰,“我觉得吧,妈心里肯定也是清楚的,你从来没带过什么朋友回家,这次突然说要带一个人回来,她猜也猜到怎么回事了。”
  叶筝还是低着头,没说话。
  “叶筝,从小到大,你想做什么,妈都很支持你,你说想出道,她也点头答应了。”叶笛耐心地,又带点严肃,“你既然都已经把他带回来了,就找个时间,好好跟妈聊聊,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二十多岁的人,有自己的主见很正常,而且……性取向这种东西,不是说一句不同意就能扭转过来。”她撑在床边,看了叶筝两秒,“其实我觉得妈也不是不喜欢他,妈要是真看他不顺眼,估计一句话都不会和他多说,更不会和他一起出去吃饭。”
  听到最后这句话,叶筝愣了愣,反应了半晌才转过头去看叶笛,“真的?”
  “骗你干嘛?”叶笛靠回椅背上,长发一拨,“不过你也别开心得太早,说不定……”说到一半,对上叶筝明显含笑的双眼,叶笛忽然有种噎住了的感觉。
  “说不定什么?”叶筝问。
  面对着这副模样的叶筝,叶笛再也说不出打击他的话,便改口,“没,没什么。”
  吃完粥,有护士进来帮叶筝量体温、测血压,过会儿医生也到这里查房。叶筝已经完全退烧,他给叶筝开了两张抽血的单子,如果报告指标没问题,那么下午就可以出院。
  “姐,你今天不是休息吗?”叶筝穿上外套,用纸杯接了一杯温水,到洗手间里漱口,“你就不用在这陪我了。”
  “你能行么?”叶笛不太放心。
  “能行,烧都退了。”
  看了看手机时间,叶笛正想说多陪他半个小时,外面门突然响了。回过身,见是黎风闲,叶笛也不多嘴了,她收好桌上的保温壶和餐具,向黎风闲点了点头,提起袋子,叩响卫生间大门,“那我先走了。”
  叶筝:“嗯,路上注意安全。”
  叶笛走后,黎风闲陪着叶筝去做检查。
  化验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又拿着报告见了医生,确认身体无恙后,叶筝办理了出院手续。
  下午四点,叶筝背起背包,在医院楼下的停车点打了辆车,和黎风闲一起坐进后排。
  车内播着吵闹的音乐,看有乘客上车,司机调小了外放音量,“去哪?”
  叶筝报了个墓园的地址。
  二十分钟车程,车停在公墓外面,叶筝抱着背包下车,绕过地上林林杂杂的碎石,走到父亲的墓碑前。黎风闲跟在他身后,始终落两步的距离,当叶筝半跪在石碑前翻找背包的时候,他伸手稳了下叶筝的肩头。
  叶筝从包里拿出一叠用橡皮筋捆好了的相片,“爸,”他把相片放到地上,站起身,“这是我去年拍的,特地带来给你看看……不过应该还是没什么进步。”
  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太阳光直照到石碑上,把上面刻着的字晒得又硬又亮,叶筝看向父亲的照片,右手往外,寻到黎风闲的手,轻轻握住,“这次我还把我男朋友带回来了。”他抿着唇,静静立着,在树木摇晃不定的光线之中,嘴角慢慢展成一条线,然后翘了翘,“我先带他来看看你,晚点再回家见妈妈。”叶筝说,“你会支持我们的吧。”他很淡地笑了下,“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黎风闲看着地上那一叠相片,有夕阳、有云彩、有月亮——全是关于天空的照片。想起什么来,他摸过口袋里的钱夹,展开,从里面拿出一张拍立得——
  相纸被他保存得很好,用一张封膜套着,在日光下反射出闪眼的光。他将拍立得塞到那叠相片的最底层,然后站到叶筝旁边,重新牵住他的手。
  回家之前,叶筝给叶笛去了通电话,说他们可能还有四十五分钟才能到家。叶笛说好,让他们上楼之前记得在超市买两罐啤酒,叶母做菜要用到。
  回程的路上,叶筝一直捏着手机玩,一会儿摁锁屏,一会儿调静音开关,都是完全没意义的动作,但他心中紧张,手上闲不下来,总想找点事情做,就揪着手机一顿弄。黎风闲看他一眼,手覆过去,在他掌背上按了按,“再玩手机要坏了。”
  “啊……哦。”叶筝停下来,盯着他们短暂交叠又分开了的双手。虽然回家之前他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会在自己坦白之前先一步让母亲发现,这种让家长戳破恋情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到楼下超市的时候,叶筝推了辆小推车,除了叶笛叮嘱的啤酒,他还另外买了几款饮料,全是叶笛爱喝的。一并结账上了楼,叶筝在家门前,按响门铃。
  “回来了?”叶笛揭下脸上的面膜,出来迎接他们,“拖鞋在鞋柜里。”她用指肚揉着眼周,示意他们两个自己换鞋。
  叶筝拉开鞋柜,从里面取出两双拖鞋,其中一双还有塑料封包着,他拆开包装,把拖鞋放到黎风闲面前。
  “我先把啤酒拿进厨房。”叶筝踢掉脚上的运动鞋,趿上拖鞋,拎着袋子往厨房走。
  “妈。”厨房有菜刀碰着砧板的声音,唰唰的,十分规整,叶筝把啤酒拿出来放到料理台上,剩下的果汁茶饮装冰箱里。
  叶母切着萝卜丝,头也没抬,“你和风闲先在外面坐坐,饭一会儿就好了。”
  “妈……”叶筝到水槽里洗了把手,小心地看着叶母,“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叶母放下菜刀,又把灶台上炖着的汤转小火,“家里不是有客人吗,你在厨房待着做什么?”
  “好吧。”看叶母一个人处理得过来,叶筝擦掉手上的水,拐出厨房去找叶笛。
  “哎呀,黎先生,这怎么好意思……”叶笛坐沙发上,腿边趴着一只圆滚滚的大肥猫,或许是刚敷完面膜,脸上容光焕发、晶莹剔透,连带着笑也甜美几分。她抬起左手,腕骨上方搭着一块表,表盘呈水滴形,有钻石镶饰,她用两只手指拈住表带,往灯具下一照,整只手表都散发出锃亮的光,矜贵又优雅。
  “不知道叶小姐喜欢什么,擅自做的主意,还请叶小姐见谅。”黎风闲拿着个方形的礼品盒,看到叶筝过来,他往边上让了点。
  “姐。”叶筝到叶笛旁边坐下,两只手伸过去,“我帮你带上好不好?”
  “好。”叶笛便悬着手不动了,由得叶筝解开表扣,替她戴上。
  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叶笛拿出手机,把手拗了好几个造型,又让叶筝给她拍几张照发朋友圈。
  这边试戴完手表,那边叶母已经开始准备上菜。叶筝和叶笛都到厨房里帮忙,连那只叫笨笨的三花猫也一扭一扭地过去围观。
  等菜上全,叶笛摘下叶母的围裙,将她按到座位上,“妈,您辛苦了,您就先坐着,歇一会儿。”
  “不行,还有汤……”叶母欲要起来。
  “哎哎哎,行了行了,汤叶筝在舀,您别着急。”
  片刻,叶筝端着一大碗奶白色的鱼汤出来,桌子上五菜一汤,叶笛坐到叶母边上,叶筝和黎风闲在他们对面就座。
  “都吃饭吧。”叶母拿起筷子,对黎风闲笑道,“风闲也别客气,多吃点。”
  “谢谢阿姨。”黎风闲说。
  用餐间,叶母问了一下叶筝的近况,工作如何、拍戏辛不辛苦、有没有好好吃饭,叶筝全部都答上了,聊到拍摄期间的事情,叶笛也好奇地多问了几句。
  “你们剧组有没有那种耍大牌的,和导演吵架的,又或者故意NG,让人一直挨耳光,或者淋一个小时雨的?”
  “姐。”叶筝给叶笛夹了块肉,笑了一声,“少刷点论坛。”又说,“我们剧组气氛很好,没什么可以八卦。”
  之后叶笛又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黎风闲身上引,“听说我弟弟跟您学了半年昆曲,要带一个没有底子的新学生,应该很不容易吧,也真是辛苦您了。”大概是聊得起兴,叶笛饭都没怎么吃,碗筷也早早搁下,最后还是让叶母给瞪了眼,才拾起筷子继续吃饭。
  一顿晚饭吃完,大概是看出叶母有话想要和叶筝说,叶笛主动请缨去当洗碗员。四人份的餐碟还是有点多,黎风闲也和叶笛一起收拾厨房,留出时间给他们母子二人。
  “妈。”叶筝跟着叶母进书房,合上门,他把转椅推到叶母左侧,“你坐。”
  叶母扶住椅背,很平静地看着叶筝,“身体好点没?”
  “好很多了。”叶筝捻了捻手指,“就是小感冒,没什么要紧事。”
  叶母点点头,越过椅子,走向一旁的陈列柜。
  柜子里放了很多奖牌和奖杯,有他的,有叶笛的,也有他父亲叶远山的。
  在叶筝的记忆中,叶母时常打理这个陈列柜。他记得他有一次放学回家,叶母正拿着抹布擦拭奖杯上的灰尘,十二三岁,抽条长个的年纪,他发现自己不再需要仰视母亲,也是那时候,他发现母亲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所不能,她肩脊瘦削,要踮脚才能拉开最顶层的玻璃柜。
  此时的他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穿越遥远的岁月,与幼年的自己一同注视着母亲的背影。
  “叶筝,你还记得你爸爸以前的乐队叫什么名字吗?”叶母滑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块奖牌,拳头大小,金属做的。
  “记得,叫‘颠倒世界’。”
  叶母将那块奖牌交给叶筝,“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吗?”
  叶筝接过奖牌,沉默下来。
  “其实是瞎取的,当时他在图书馆,随便翻了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诗叫颠倒世界*,他想,这名字挺好的,够帅,就决定叫这个了。”叶母侧过头,把拉了一半的窗帘全部打开,窗户推出去,外面树影幢幢,黑咕隆咚的,叶母椅着桌沿,朝向那一片黑暗说,“你外公外婆以前很不喜欢你爸,觉得他没一份正经工作,整天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事,那个年代的老人,很难理解什么叫摄影师,也不懂什么是乐队,就觉得他啊,经常到处乱跑,是个不顾家的人。”叶母垂下视线,声音变得很轻,“那时候,他们非常反对我和远山在一起,一心希望我能和一个老师结婚。”
  叶筝不言不语地站在门边,他拿起那块奖牌来看,顶端系着蓝白色的缎带,正面镌有一排小字,“奇森杂志摄影大赛——自然风景组 冠军”
  “那时候为了远山,我和你外公外婆吵过很多次架,他们怕远山带坏了我,又怕我真的为了远山而和他们断绝关系——当时邻居家的女儿就是这样,为了一个男人,和家里不再来往,”叶母盯着无名指上的戒环,须臾,她伸出手,把那枚银色的戒指转了一圈。
  年月太久,戒指下面的皮肤已经被印上了一条戒痕,淡白色,扎根在了血肉里,“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谈恋爱也会这么累,这么辛苦,会为了一件小事哭得睡不着,所以我甚至想过,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就当我们没缘分……”
  “妈……”叶筝往前几步,想要去抽两张纸给叶母擦眼泪,却被叶母拦住了。
  “你听我说完。”叶母按住他的手,“……后来远山为了和我在一起,他选择退出乐队,放弃了很多他憧憬的事情,唯独摄影,他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他和我的父母说,请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很好的家。”叶母很少对叶筝这么说过话,她探出手,摸着叶筝的脸,忽然笑了笑,“他真的做到了。”
  叶筝握住母亲的手腕,也跟着她笑一笑,但他不知道,这个笑实在过分的勉强,落在一个母亲眼里,更像是带着痛。
  “可能很多人认为,坚持远比放弃难。”叶母粗糙的指腹抚过叶筝眼角,她不得不那么仔细地察看着叶筝,“但是叶筝,妈妈清楚,让一个心里有希望的人去放弃一件喜欢的事,是真的太难、太难了。”她隐约瞧见叶筝神情上的变化,像一阵风过,云开月明,她和书桌上、叶远山的照片,一齐被收聚在这样一双亮光的眼里。
  仿佛让她从这一个冬天,回到了那些年。
  有人告诉她,其实竹蜻蜓从旋飞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坠落,世间上所有的运动都可以被计算,所以爱也一样,倘若爱上一个不合适的人,那么最终的结尾也同样可以被预见。
  那时候叶远山是怎么回应的——恍然间,叶母竟然记起了年轻时的叶远山,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以及他面对这句话时,吊儿郎当的站姿。
  是不是只要把所有事都说成是命运安排,我们就不用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说完,叶远山拉着她的手,跑出了那间沉抑的教室。楼上的音乐室里有人在吹直笛,Amazing Grace,偶尔有一两个音走调了,她跟在叶远山身后,穿过汹汹的人潮,窗口外的金色叶片簌簌地在动,如同藏了一整个秋天在里面。他们朝着走廊尽头奔跑,像追逐一个永远不会成真的梦。在阳光中,秋风里,视野所见的一切都在轻轻晃荡着,唯有她身前的那道身影是坚定的。他边跑边说话,但是她什么都没听见,只注意到他那件被风拱起的白色校服。
  像在飞。
  窗帘轻轻摆动,一片残叶飞落窗边,整个房间都灌满了风的气息,叶母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好像是十八岁时候的自己,那样沾沾自喜、又忍不住羞怯,“去吧叶筝,”她说,“去爱你喜欢的人。”


第127章 好看
  那晚,叶母没有留下叶筝和黎风闲过夜,黎风闲带来的礼物她收下了,是一套首饰。她把叶筝和黎风闲送到家门口,再三叮咛他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回到I市,叶筝又过上了泡录音室写歌的日子。
  又如此这般地过了一个月,他将写好的插曲demo发给了费怡。导演团队很快给了叶筝反馈,又按他们的要求,对原曲进行了一些细节上的优化,最终版本出来的那天,他接到了张汶打来的电话。
  “叶筝!你真的,太牛了,我们整个音乐组都在夸你。”她按捺不住,像是要隔着手机给叶筝一个大大的拥抱,“那个火柴划燃的转场音效,太天才了我靠,配上电影的粗剪,看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是真觉得咱们这次的电影有了,”张汶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跟剪辑的事情,”她啧了声,“早知道就把你、岑末和顾明益一起叫上了,昨天那段跳接加蒙太奇真该给你们看看。”
  “你这么一说我就更好奇了。”叶筝耸起一边肩膀夹着电话,关掉桌上的均衡器和动态处理器,电脑拔线收回背包里。
  “按现在的进度看,要不了三个月就能剪完了,刚好能赶上报名W国际电影节。”
  叶筝走出录音室,到大门前蹲下,抽出钥匙锁门,“真是辛苦你们了。”
  “要是能入围,这点辛苦算什么。”张汶笑一声,再是打火机嚓燃的声音,“而且我有预感,你这首插曲一定会火。”她呼着气道。
  “那就承你吉言了。”钥匙在叶筝手中叮铃响,锁好门,他拉上口罩,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无间断地夸赞他,一点也不吝啬用词,听得叶筝耳朵发烫。
  直到张汶那边有人叫她,她才余兴未尽地和叶筝说了再见。
  还是往常那样,叶筝离开录音室后,开车去了闲庭。不过这次他没有待在停车场等黎风闲,而是乘电梯上楼,找到闲庭位于市中心的办公区,揿响门铃。
  等了大概半分钟,门锁嗒一声开了,白晏过来接他进屋。“嘘。”她在唇前竖了根手指示意叶筝安静,然后领着他进了一间练功房。
  和伏秋别墅处的练功房不一样,这间房的墙面和天花板都铺满了吸音材料,门也是防震隔音用的,一进屋几乎就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叶筝转身关门,忽然笛声一响——不是音响里外放的音乐,是真有乐手在吹笛子,那绵延的脆响快要顶破房檐,直撩得门把手也在哐哐震。没防备地,叶筝被吓得打了个抖,脑子都像被这声响吹懵了好几秒。
  这时白晏已经溜到后场了,她向叶筝招招手,“快来。”
  叶筝这才跟上她。
  “这是最后一次彩排了。”白晏带着叶筝到后排坐下,“明天我们就要去艺术节了,”她眼睛骨碌一转,问叶筝,“叶老师你会一起去吗?”
  “去。”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和黎风闲的关系在闲庭来说算是半公开了,毕竟说是普通朋友也没人信——哪有普通朋友天天来接你下班——见多了,估计闲庭的人也习惯了。
  听他回答得干脆,白晏“噢”了两声,背刚要往椅子上靠,一双手从后面绞住了她的脖子。“白晏!”一声娇滴滴的叫喊,“你又在这儿摸鱼!”
  椅子后排,周萍把脑袋贴上来,也不管白晏张嘴要咬她的胳膊,她对叶筝笑了笑,“叶老师,晚上好呀!”
  “晚上好。”
  “你是来接老师下班的吗?”周萍身子朝前一倾,去看腕上的手表,“不过今晚可能没那么早喔。”
  “没事,我可以等。”叶筝把帽子口罩摘下来,“你们要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那就谢谢叶老师了!”周萍一点儿也不客气,手还那么松松地箍着白晏,晃了她两把。
  今晚彩排的是西厢记。在白晏和周萍下单点外卖的时候,黎风闲回来了。身上一件藕粉色褶子,外搭镶边素斗篷,头饰妆容都没做,只素着一张脸,顶上照灯打下来,在暖色的调子里,整个人的轮廓像一截柔软的棱线。他抬手松了下斗篷绑带,下颚微微仰起,露出分明的喉结。
  “风闲。”不久,又一人进屋,一袭蓝衣,头戴改良唐巾,他左手一把道具琴,右手一把小团扇,绕到前场的桌子边,放好这两样东西,再扭头去看黎风闲,“我们现在开始还是……?”
  “现在开始吧。”黎风闲说。
  “那我去把‘红娘’叫过来。”
  后场。
  怕叶筝看不懂,白晏给他解释,“他们今晚排的是《听琴》。待会儿张珙先上场,备好琴,等收到红娘的暗号之后就可以开始弹琴了。这时候崔莺莺听到有琴声响,就准备去找人,红娘和张珙是一伙儿的,所以她故意把崔莺莺往张珙的方向引……再之后就是两个人隔着琴声推拉的戏码。”
  周萍在一边补充,“这场戏其实很难。天净沙这一段有舞蹈性比较强的身段,崔莺莺又有从下场门到上场门的大调度,里面还有好几次情绪的转换——都是没台词,全靠眼神、表情和台步来表达。”她坐到白晏后面,下巴骄矜地一抬,笑眯眯地看着叶筝,“不过老师来演自然是没问题的。”
  几分钟后,乐声起,周萍摸到墙边去关灯,只留前场的两盏。
  张珙坐在用纸板隔开的“园门”外。另一边,崔莺莺登场,台步跟随音乐的节奏时快时慢。
  白晏低声同叶筝说,“这支曲叫鹌鹑过紫花,崔莺莺刚经历完崔夫人的悔婚,和张珙夫妻变兄妹,所以她这会儿又是烦躁又不安。”
  饰演红娘的女生和崔莺莺闲话两句后,轻咳了一声,此时正在园门外的张珙接收到信号,动手抚琴。
  听到琴声,崔莺莺视线一转,望向别院,刚想走近去听,又警觉红娘还在身旁,于是她定住台步,故意往门的另一个方向走。
  一场戏看完,叶筝仍有点怔神,传统戏曲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不需要每个唱词都听得懂,但却能从演员的手眼身法步里感受到角色的心思。大抵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这样的一场表演。
  美、情。
  彩排结束后,黎风闲把方才的录像看了一遍,两位有份登台的演员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一起看电脑上的回放。最后三个人又对了一次动线,确定好最终的表演方案,黎风闲才让众愈沿人解散。
  去卫生间换好衣服出来,黎风闲把脱下来的戏服交给负责道具管理的老胡。
  “团扇多带一把吧。”老胡在指挥几个年轻人收拾道具和布景,“哦,还有大帐子,小心点别扯烂了。”下完命令,老胡转去看黎风闲,还是早上那身衣服,五月份,天气已经回暖,黎风闲穿一件棉麻衬衫,高挑轻薄的身架,能把所有服饰都撑得很好看。老胡拿着一份盘点清单拿来扇风,“你现在回家?”
  “等你。”黎风闲朝老胡的右腿看了一眼,“你腿不舒服,我们送你回去。”
  “别别别,我这儿还有事做呢。”老胡摆摆手,“不麻烦你们。”他大拇指朝外一指,“那谁……叶筝等你挺久了,你们就先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黎风闲没动,老胡又推了他一把,“我真没事,到时候在楼下打个车就回去了。”
  “老胡!”白晏从练功房出来,看两个人堵走廊上,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薛淼今天开车过来的,晚点我们送你回去,”她拍拍老胡肩膀,“就这么决定了。”
  “哎……这怎么好意思。”
  “怎么就不好意思了?顺路的事儿。”白晏带上练功房的门,“老师你就放心吧,”她看向黎风闲,“老胡就交给我们了。”
  黎风闲点点头,“那你们注意安全。”
  “好咧。”
  第二天的航班定在下午。叶筝没有买头等舱的票,他和闲庭所有人一起坐经济舱,行李交给托运。他和黎风闲坐在最后一排,脖子上套着个颈枕,飞机一起飞他就来了睡意,没多会便靠着黎风闲睡着了。
  他们前面坐的是周萍和白晏,两个女生举着手机在自拍,黎风闲放下小桌板,用平板查看艺术节官方发给他注意事项,里面有提及他们的食宿和交通安排。
  飞机降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艺术节官方派了两名助理过来接待他们。出了机场,又有专车直接接送闲庭的人前往酒店,叶筝一路上都戴着口罩和帽子,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惹得助理多看了他几眼。
  回到酒店,叶筝洗了个澡,这才清醒不少。他拿毛巾擦干头发,坐到沙发上,问黎风闲,“你们几点吃饭?”
  “你想几点吃就几点吃,不用管他们。”黎风闲说。
  “那行。”叶筝翻了翻茶几上的菜单,叫了份酒店的送餐服务。吃饱喝足,他趴到床上玩手机。黎风闲从进了酒店的那刻起电话就没停过,一会儿是艺术节那边的人找他,一会儿是文娱会的视频会议,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时间都差不多到九点了。
  黎风闲走到床边,摸了摸叶筝头发,“想不想出去看看?”
  叶筝翻身起来,“走吧,你不是还没吃饭么。”
  他们先到酒店楼下的西餐厅吃了点东西,然后打车去了艺术节所举行的地方。
  到了之后叶筝才发现这地方比他想象中热闹许多。
  入口两边是各色各样的小摊位,有玩游戏的,也有卖冰糖葫芦、豆腐脑和龙须糖的。来这里的有年轻情侣,也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似乎进了这里,他们也成了大千世界中的一介凡人。
  叶筝刚想去一个摊位看看,前方的大舞台上忽然迸发出一阵欢呼,抬头看,一条火鞭甩了出来,长长的红光划破黑夜,配上锣鼓的引子声,那条火鞭快速地旋转起来,凝成一个个火圈,四周细碎的火花雨一样炸开,操纵着火鞭的人甚至还能做出踢腿、翻滚等高难度的动作。
  “是风火流星。”黎风闲说。
  “太厉害了……”叶筝半天没找到更准确的形容词来。
  火在这一霎成为了艺术,那么的闪亮、旺炽。
  等台上的动作慢下来,叶筝终于看清那条鞭子——
  其实是条普通的绳子,但绳子两头各拴着一个铁笼,铁笼里点燃了炭火。所以当这条绳子甩起来的时候,焰火会跟着溅开,一团火转得哄哄乱发,在舞蹈、在碰撞、在缠斗,风迎接着风,火舔食着火,如永恒般生生不息。
  一个节目表演完,又换下一组人员上场。
  叶筝他们站得远,只能看见几个人戴着白色、毛绒,像是鹤一样的动物头套。台上有人唱歌,叶筝依稀听见“白鹤”两个字,他们每唱一句,那些“白鹤”便会做出类似啄食、嬉戏的动作来。
  看完几轮表演,叶筝还有点恋恋不舍的意思,在广场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跟着人流往外走。
  “过来,别走丢了。”黎风闲向他伸手。
  “几岁的人了,还走丢。”叶筝笑着嘟囔了一句,过去牵住黎风闲的手,“早知道就带个相机出来了,手机拍出来的画质也太糊了点。”进入人群中央,声音变得躁动起来,很多人在说话,叶筝往黎风闲身边贴了两步,蹭过去问他,“你刚才有没有拍到什么好看的?”
  黎风闲把手机给他,“自己看。”
  叶筝解锁他的手机,点开相册,脸刷的一下就热了起来。“你拍我做什么?”往上一翻几乎全是他的照片,还有几张是他在飞机上睡着时候拍的,“你真是……”一时语塞,叶筝将手机还给黎风闲。
  “那你刚才拍台上的表演做什么?”黎风闲问。
  “好看啊,”叶筝理所应当地,“好看不就拍下来了。”
  黎风闲点头,“好看,所以我也拍下来了。”
  两人漫步回到酒店。
  到大堂时,电梯恰时打开,里面出来一群吵闹的男男女女,个个都喝多了似的,面色绯红,走起路来东摇西晃。黎风闲把叶筝拉到他身后,自己挡在前面,等那群男女走远了再进电梯。
  轿厢里一阵浓烈的酒味,叶筝皱了皱眉,按下关门键——
  厢门快要合上,电梯又被外面的人摁停了,两扇门再度弹开。
  “不好意思。”一位短发女士踩着高跟鞋进来,她脸上架着副墨镜,在看到电梯里的人时脚步一顿。
  电梯门在她身后徐徐合上。女人摘下墨镜,看着黎风闲,一双眼莫名的疾利,被这样的眼盯着,很有一番冷风卷枯枝的意境。叶筝拍完了一部电影,也算对眼神戏有些许的了解,像这样快狠准的眼刀子,绝非一旦一夕就能练成。
  但当这双眼转到叶筝脸上时,又如同秋月化进了春水,一下子软了开来。她向叶筝微微一点头,再转回去看黎风闲,“没想到在这儿撞上了。”
  女人摁下最顶层的数字键,双手环抱胸前,“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闲庭要出两场戏,林副主席说了,我一定要上一场。”黎风闲说。
  女人挑起嘴角看他,手指往叶筝方向点了点,“不介绍一下吗?”
  黎风闲回视着她,“我男朋友。”
  “这样啊……”女人拉长了音,然后身体一侧,朝着叶筝伸出右手,“你好,我叫姚瑶,是姚知渝的姐姐。”
  “经常听两个弟弟提到你。”她又说,“上次我还收到了你写的to签,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有印象的。姚小姐你好。”叶筝和她握手。
  “要不要上去喝一杯?”姚瑶又看向黎风闲,“一年难得见一次。”
  “我明天要上台,就不喝了。”
  “那叶先生——”
  “他也不喝。”黎风闲打断她,“他和我一起。”
  姚瑶顿了顿,随后对着黎风闲白眼一翻,“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就顺口问一句么。”她又小声嘀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同担拒否呢。”
  叶筝:“……”
  电梯到达叶筝和黎风闲住的楼层,姚瑶向他们挥挥手,“明天再约你们吃饭吧。”


第128章 自由
  回了房,叶筝坐到换鞋凳上,弓腰去解鞋带,“你和姚瑶……”在这里停了半天,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直截地问。关于姚瑶和闲庭之间的传言,叶筝听过不少,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故事,用词无非也是那几个——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白眼狼”
  但从刚才的对话来看,姚瑶和黎风闲似乎并无什么嫌隙,还能开开玩笑,或者一起约个饭。叶筝不确定这么问是不是正确的。两条鞋带都被他松开,双脚穿进一次性拖鞋,刚直起身,黎风闲帮他把运动鞋收进鞋柜里。他们距离很近,叶筝一转头就能看见黎风闲耳侧那一片白得发亮的皮肤,以及他几乎没有伪饰的表情。
  “是我让姚瑶离开的闲庭。”黎风闲说。
  听到这答案,叶筝全身顿了一刻。在方才短暂的静默里,他想过许多种姚瑶离开的可能,万不得已有、道不同不相為謀也有,却唯独没有往这一个可能性上去思考——
  姚瑶并不是自愿离开的。
  抬头看着黎风闲的神情,叶筝终究还是把那句“为什么”问了出口。
  黎风闲垂下目光,与他相望,“她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评奖。但评奖有评奖的规则,参评演员必须在首都舞台上有公演的剧目。当时的闲庭太乱了,我没有办法向她保证公演的事情。”他说,“我总不能那么自私,要她为了那点交情而放弃自己的理想,继续留在闲庭。”
  叶筝抬手揽住黎风闲的腰,脸埋在他身前——每当黎风闲提到闲庭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都有种没入骨髓的无力感。
  “本来我打算出公告说明这件事,但姚瑶不同意。”黎风闲手按在叶筝背上,“她说如果要她走,那么闲庭一个字都不能说,就让所有人都认为是她主动离开的闲庭,到最后,连姚知渝他们都不知道姚瑶为什么会走。”
  “所以那段时间,”叶筝抓着黎风闲衣摆,“所有决定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那时候的管理层基本已经放弃闲庭了。”黎风闲拍拍叶筝的头顶,“不过他们放弃了闲庭也好,至少剩下的决策,都不需要经过他们同意。”他把叶筝拉开了一点,看着他已经捂红了的鼻头说,“好了,去洗个澡,洗完澡早点睡觉。”
  “嗯。”
  闲庭的两场戏都排到了第二天下午。
  要上台的人都在后场做准备。叶筝自己一个人留在休息室帮忙看管行李。门没关实,他听见走廊上有几个工作人员在说上一组表演的剧团出现了掭头事故,演员的发网没勒紧,一个空翻后盔头脱落,被台下的观众喊倒好了。
  休息室里有转播剧场画面的电视机,闲庭上场后,叶筝全程都寸步不离守着那台电视。
  主持人简单介绍了两句剧团背景,然后轮到黎风闲和那名饰演张珙的男演员登台。
  台上,崔莺莺凝目看向远方,起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这一段没什么剧情交代,大段写景内容,唱的是情感抒发,台上的人也没多余的动作,有几句完全是站桩唱的。可越是这样的桥段越难把这场戏“唱好”,故事内容、人物性格,都要在唱念中表现出来,而念白时又是静场,没有音乐,这就非常考验演员的台词功底,同时,演员的眼神要有力,再用眼神带动身段,仿佛真能看到那样一片天、这样一块地。
  “晓来谁染霜林醉。”
  一束光打下来,黎风闲启口轻圆,行腔有如一湾偷跑到柳树下的河水,水面上起了几道皱,风一过,有喃喃的流水声。
  “总是离人泪。”
  尾调低下来,眉心微蹙,一双落寞的眼撇向地面,抬袖半遮脸。
  一场《惜别》,崔莺莺到长亭送别张珙,唱得人心头微颤。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数百年的传统文化,不再有时间隔阂,昆曲的古法便完完整整呈现出来。
  也许对于传统昆剧来说,属于它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可此刻锣鼓一敲,笛声运起,这四方舞台之上,竟像是回到了那个蓬勃典盛的时期。故事里的崔莺莺,她的灵魂,透过那些唱词,一字一句地向观众揭示开来。
  等到黎风闲他们下台了,叶筝还站在电视跟前,下一个剧团演的是《夜奔》,传统武生戏,扮演林冲的演员身姿挺拔、面貌威武,跨腿、片腿转接鹞子翻身,念白洪亮苍劲,那小小的音响似乎都被他那把嗓子震得发抖。
  休息室这会儿只留了叶筝一个人,黎风闲回来的时候,他关掉电视,两步上前紧紧抱住他,鼻息间有很浓的脂粉味,珠翠耳饰也没摘,硬巴巴地蹭着叶筝的脸庞,“唱得太好了。”叶筝搂在黎风闲颈后的手收紧了很多,“可惜不能encore。”
  “你想听,随时都可以唱给你听。”黎风闲反手摸住门锁,轻轻转了一下。他妆容还没卸,唇上涂着赤色口红,眉眼艳丽地吊起,他一手抬起叶筝下巴,另一手扣住叶筝的手臂,吻上他略微张开的唇。
  叶筝被他推着往后倒,跌进沙发里,整副身体都仰在靠背上,承受着这强硬又缱绻的亲吻。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黎风闲还圈禁着叶筝,拇指擦过他被口红染花了的唇角,沉沉地盯着他,“好漂亮……”他又在叶筝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将他的脸弄得更脏了些。
  “好了,等会儿助理就该找过来了。”叶筝抽过茶几上的纸巾,往自己脸上用力搓了两把。
  黎风闲让开身,到梳妆台上拿了包卸妆湿巾,拆出一张来给叶筝擦脸。将叶筝面上的口红抹干净后,黎风闲脱下戏服,坐到椅子上,头面一把一把地卸下来,放进绒布里包好。叶筝走到他背后,替他解开发网和绑带。
  卸完妆换好衣服,闲庭的人也进来把道具整理好,被发网勒过的头发乱蓬蓬,叶筝将自己的帽子扣在了黎风闲头上,收到工作人员的通知,他们再把道具运回车上。
  回到酒店的时候,差不多晚上六点,黎风闲接到姚瑶的电话,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黎风闲说看叶筝的意思。
  叶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吃饭地点定在一家很有名的景观餐厅。高层、露天位,有一大面海景。来之前姚瑶就已经告诉他们餐厅被她包场了,没其他人在。
  叶筝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露台最中央的姚瑶,一条墨绿色修身旗袍,手腕上戴着副镯子,两条流苏式的耳环闪着银光。
  叶筝跟在黎风闲身后入座,姚瑶对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怎么会。”叶筝解下口罩,“既然是姚小姐的邀请,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姚瑶笑得更开心了,“叫我名字就行,不用那么见外。”
  点了餐,姚瑶又跟他们聊了下这次艺术节的安排,当中又涉及好几个陌生的名字,估计是艺术节的官方人员,叶筝听不太懂,就安静地吃着餐食。他倒不介意这些,只要想到这些事都和黎风闲的工作有关,他就能津津有味地听上个半天。
  大概也是顾及到叶筝,那些单调乏味的工作话题并没有聊太久。侍应上来给他们倒酒,姚瑶便想起什么似的,拿过另一张空椅上的礼盒,“这是我在G国拍的,一瓶红酒,你带回去尝尝,就当是一份见面礼。”她把礼盒推到叶筝面前,“我也分不清酒的好坏,听人说这个不错就拍下来了。”
  叶筝看到礼盒上的酒标——产自某个顶级葡萄酒酒庄。他一个不常研究红酒的人都听说过。拍卖级别的红酒,这份“见面礼”实在贵重过头,叶筝有点不好意思收,虽然说他也有为姚瑶准备一份礼物,但和这瓶酒的价格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我……”他刚要说话,黎风闲就收下了那个礼盒,“谢谢。”黎风闲说,“上次那饼茶叶,阿姨喜欢吗?”
  “老喜欢了。”姚瑶切着碟子里的牛排,“逢年过节都要拿到亲戚面前炫一炫。”她又朝叶筝解释,“上次风闲送了我妈一饼茶叶当生日礼物,”放下刀叉,她往前湊身,压低声音和叶筝说,“那茶叶……可贵了。”
  黎风闲看了他们一眼,手机忽尔一震,他起身到露台的角落,接起电话。
  “风闲啊,你现在有时间没?”
  “刘护士?”黎风闲看着楼层底下的车水马龙,问:“有什么事吗?”
  “黎音她……现在情况有点不太好。”刘护士说,“你要是方便的话就来见一见她。”
  不过几秒钟,露台上来了风,吹得周边的花卉香气更盛,也把桌边两人的谈笑声吹到黎风闲耳边。“医生做过评估了吗?”他没有告知对方此时的他身在异地,只是问,“现在适合见面?”
  “医生说可以。”刘护士叹了声气,“风闲,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吧,她现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黎风闲回到餐桌旁,叶筝见他面色有变,收起脸上的笑,小声问他,“怎么了?”
  黎风闲低头看他,“你想留在这边玩吗?”
  叶筝立时读懂了他的意思,“你要回去了?”
  “黎音那边……出了点事。”黎风闲说,“泽恩给我打电话了。”
  “我陪你一起。”叶筝拉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走?现在吗?”
  黎风闲点头,“现在。”
  “走吧走吧。”姚瑶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七七八八,她拿起手机唤醒屏幕,“我帮你们叫司机。”
  “姚……瑶,”叶筝对姚瑶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对不起,今天扫你兴了,改天我再请你吃饭,”他也摸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加个好友?方便以后约时间。”
  “不用这么客气。”姚瑶加上叶筝好友,挽起手提包,“走吧,我们一起下楼。”
  司机就等在餐厅楼下,和姚瑶道了别,他们先回了一趟酒店收拾东西,然后直接坐车前往机场。
  机票买的是八点半的航班,回到I市已经将近凌晨。
  叶筝不是第一次去疗养院,进门便是一个极大的花园,亭台轩榭,树木一棵挨着一棵,留下中间一块草坪空地。
  到了接待处核对身份,很快就有护工过来带他们上楼。电梯一开,一个中年女人从长椅上起来,白衣白裤白鞋,几乎要和背后的墙壁混为一体。
  “风闲。”女人向他们走过来,又在见到叶筝时停了下来,“这位是……”
  “我家里人。”黎风闲平静道。
  女人似是怔了下,少顷后再向叶筝笑笑,介绍自己说,“你好,我姓刘,是这里的护士长。”她转过身,走在两人前面,“黎小姐现在还没睡呢。”
  敲了敲门,刘护士把门推开一小道缝,“黎小姐,风闲他们来了。”
  房内没有声音。但门锁上熄着的灯转成了绿色。
  刘护士于是把房门推得再开一点,“这是黎小姐同意了的意思,”她指指门锁上的绿灯,“探访按钮就设在床头,如果她不同意有人进来,这盏灯会变成红色。”
  黎风闲扶上门把手,进门前,他又看了一眼叶筝。
  “你去吧。”叶筝退到走廊的长椅边,“我在这里等你。”
  一间宽绰的病房,窗帘开着,能看见外面的小树林,枝头上一片片新鲜的嫩叶,被水涤过似的,肥泽盈润。黎音就站在窗边,头发修剪过,发尾在颈侧微微翘起,条纹睡衣很松地皱着,袖管下一双孱羸的手,让一块枯老的皮裹着,顶出好几层折痕。
  也是这样的一双手,曾经在舞台上执扇理鬓,云手翻动,腕花一绕,像蝴蝶飞出峡谷,连指骨都凸得好生俏媚。
  走到桌边,黎风闲把摊在上面的报纸翻过来,纸张边缘已经被捏破了好几个洞,吴弘锡事件开庭的消息印在其中一个方格里。将报纸折好放到一边,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半小时过去,像是看够了窗外的夜景,黎音回到床边,坐下,背对着黎风闲,手里捏了一个遥控器反复按动。
  遥控器里应该没有装电池,黎音按了半天都不见有什么变化。
  “明天文化中心的比赛……”忽然,黎音说话了,“你准备好了吗?”
  “要好好唱啊。”黎音放下遥控器,回过头来看黎风闲,眼角处有一点水光,“天虹他们的人也会过来,你不能输给他们。”她又把头转回去,低斜着,盯住被子的一角,轻声道,“不然林叔叔和袁阿姨又要问我要人了……我可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说着,她掀开被子,躺到床上,侧着身,面向墙壁,两肩抖瑟不停,有几声强忍着的呜咽。
  黎风闲立即拉开门走了出去。
  刘护士就在门口,看他这么快出来,也是有些意外。黎风闲把房内的事情转告给刘护士听,刘护士让他先在这里等一等,她进去看看。
  叶筝坐在长椅上,手掌拄着膝盖,看向那扇开了又合的白色房门,“黎音姐她怎么了?”
  “她现在记忆混乱,”黎风闲站到墙边,“还在问我十几年前的比赛。”
  “那她……”
  “这个病目前没有根治的方法。”黎风闲看着门锁上红色的指示灯,“只能按照医生给的方案去尽可能地延缓病情。”
  十来分钟后,刘护士出来了,“黎小姐已经睡下了。”她展开攥住的手心,里面有一条细细的银链,“她说她不要这条项链了,你看……怎么处理?”
  “给我吧。”黎风闲伸手去接。
  “辛苦你们大晚上跑一趟了。”项链交到黎风闲手里,刘护士说,“黎小姐今儿早晨不肯吃饭,下午见医生的时候又不肯吃药,她一直说要见你,还问我们……”她抬眼看了看黎风闲,像在犹豫该不该往下说。
  “问你们什么。”
  “问我们,你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都没接话。可能是感觉到廊道上的气氛有点压抑,刘护士转而说了些轻松的话题,“哎……前段时间黎小姐心情好,还会给我们唱两支曲呢,”她笑了一声,挺欣慰的样子,“你们是不知道呀,黎小姐每次唱曲儿都有好多人来听,连送快递的小伙子都舍不得走了。”
  听刘护士说完黎音的近况,黎风闲和叶筝离开了疗养院。
  回到家,黎风闲将那条项链放进一个饰品盒里,叶筝两手撑在桌沿,引颈去看盒子里的东西。戒指、手镯、耳环,还有两条红木手串,“这全是黎音姐的?”叶筝问。
  “嗯。”盖上盒子,黎风闲将它推到抽屉最里面的位置,“要是哪天她又想起这些首饰,至少还能拿回去给她看。”
  书桌前的玻璃窗上有黏丝丝的雨水滑下来,暮春的风夹杂着牛毛细雨一阵阵拍过来,离远了听,是海浪的声音。
  深夜,叶筝听着这样的声响睡着了。
  ·
  两个月后,叶筝收到费怡的消息,说电影的精剪已经出来了,约他有空一起到剪辑室看看。
  时间就定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叶筝算好了出门时间,但没想到雷阵雨来得又猛又急,天雨路滑,又是交通事故多发的地带,他在路上堵了有四十来分钟才赶到的剪辑室。
  这时电影已经开始播了。
  贴着墙,叶筝走到最后排坐下。
  屏幕上正好是一段空镜头,冷蓝的色调,是个阴天,风斜吹着雨丝,房檐边缘有水珠滴落,小道上水流横溢,排水沟哗啦啦地冲荡着浮萍,不是连贯的画面,是分散式,跳跃的,在人物还未出现之前,有啪嗒啪嗒的跑步声,镜头跟随他的节奏晃动,从涟漪层层的水井里切换到一双跑动着的布鞋上。
  黑色的鞋子趟过一片泥地,溅起的污迹打湿了裤腿。
  “小雨。”
  一道呼喊冲破了雨帘。那双腿也在这一瞬间顿住。
  温别雨抬高伞幕,阴影从他的脸庞褪去,他看见了那个叫他名字的人,站在屋檐下,汗衫水淋淋的。
  剪辑室四下无光,音响还原出了雨声和虫鸣,叶筝呼吸一口空气,仿佛嗅到了潮湿的泥土和草叶味。
  平实的画面在这一刻拥有了心跳。
  剪辑出来的电影成片有将近三小时时长,一帧帧影像拼接到一起,成了一杯让人酩酊的酒。
  放映结束,所有在剪辑室里的人都忘了要说话。良久,不知道谁的电话铃响了,众人这才松一口气,打开灯,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张汶靠房门上,目光还盯着那块已经黑下去的荧幕,感叹一声,“终于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将机缘幻化成宿命*……”她一掌拍在费怡肩头,“走了宝贝儿,吃饭去。”
  “你们先下去吧。”费怡看了眼其他人,过几秒,她走到叶筝边上,“叶筝,”她说,“赤崖的人想见见你。”
  “见我?”叶筝有些奇怪,“见我做什么?”
  费怡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先走了。”张汶推开门,招呼其他人一起出去,“岑末和顾明益已经到餐厅那边了。”
  等剪辑室的人走空了,一个西装领带的男人敲门进来。“叶先生你好,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叶筝,“不知道叶先生有没有意向签约我们赤崖旗下的唱片公司。”
  接过文件来看,是一份合同,甲方署名为繁音娱乐,叶筝看着标题上那几个规正的黑色字体,感觉自己还没从刚才的那场大醉里抽身出来。
  或许是看他愣住了,男人开始口头介绍他们的唱片公司。一套叙述非常流畅,几几年成立的、主要发展方向是什么、总共出品了多少张唱片。
  “……像叶先生这种创作型的歌手,我们会给予足够的自由空间……”
  “……关于唱片的制作,营销和发行,我们也会绝对尊重叶先生的意见……”
  “……至于演唱会和世界巡回演出……”
  最后,男人说,“叶先生不用着急给我们答复,你可以慢慢考虑。”他看了看手机时间,对费怡微微一笑,“听说你们晚上还要一起吃饭,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费怡:“再见。”
  男人走后,叶筝把那份合同文件收进背包里——这几个月他收到的签约文件实在太多,有大型娱乐公司,也有小型独立工作室。一个一个看下来,他都没有特别心仪谁。
  在星航待了三年,叶筝太清楚一家娱乐公司到底是怎么运营的,如果要他走回老路,那他必然是一万个不愿意。他想要自由度。
  直到今天,只有赤崖这一家公司愿意和他谈自由。


第129章 陪你
  之后一段时间,叶筝又和繁音唱片的负责人见了几次面。负责人很健谈,还亲自和他解释合同上的条文,没什么高层人员的大款味儿。
  最终签约的那天,负责人在餐厅给叶筝举行了欢迎仪式,公司旗下所属的艺人都到场了,虽然一共也没几个人,但叶筝还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叶老师!”荣焕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赶来的,一路气喘汗流,他捧着一大束花挤进门,左闪右避绕开两个正要上菜的服务生。“叶老师!以后咱们就是同门了!”他把鲜花塞进叶筝怀里,匀着呼吸,对其他人浅浅鞠躬,“我刚在录节目,所以迟到了。”拿起桌上的酒瓶和酒杯,荣焕给自己斟满,然后转向负责人,“先敬齐哥一杯,我——”
  “你个小孩儿喝什么喝。”负责人一摆手,打断他,“来了就坐下吧,马上要上菜了。”
  荣焕笑嘿嘿地坐到叶筝边上,“前几天经纪人还和我卖关子呢,你签约的事可是吊了我好几天胃口。”
  叶筝看他这么高兴,也忍不住笑了,“先把汗擦擦,小心感冒了。”
  “得嘞!”做了个敬礼的手势,荣焕扯了两张纸巾去擦汗。
  这顿饭吃得清闲,没讨论工作上的事情。负责人对这里的菜式颇有研究,时不时点评两句,在他的介绍下,桌上食物基本都被扫空了,快结束的时候,服务生又过来给他们上了几份甜品。
  这会儿桌上的人已经开始聊自己家里养的宠物——
  负责人猫狗双全,荣焕有一只比格犬,一位女歌手养了条黑白相间的加州王蛇。
  叶筝也把火锅的照片拿给其他人看了。
  “黑猫白爪,踏雪寻梅啊。”负责人靠到椅背上,擎着茶,幽幽地啜,“这种花色的猫应该很活泼?”
  “是挺活泼。经常在家……跳来跳去。”说到这个字,叶筝不期然地笑了,家——那本应该是黎风闲的住处,但现在已经变成他们的家。这样的一个字仿佛天生就带有温度,和人的体温很相近,是一所归处,是予以他庇护的空间。只消这么一想,叶筝就有不能自制、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好在他这一笑并不突兀,都以为是宠物家长显摆自家孩子的自豪感。
  “踏雪寻梅也是奶牛猫的一种,活泼也正常。”荣焕叼着个塑料叉子刷微博,一个下滑更新,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他嘴巴张开了一点,叉子掉到大腿上。
  叶筝刚要收回手机,机身却嗡嗡震个不停,他拿过来看,全是剧组群里的消息。
  还没点开剧组群,旁边的荣焕猛一下站起身,对着手机骂了句我靠。
  一桌人全停了筷在看他。
  “是什么喜事吗,这么激动。”负责人搁下茶杯。
  “特大喜报啊!”荣焕捧着手机,声音越说越高,“《幻觉》入围W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了!”
  “那叶老师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呀。”桌子另一头的女歌手笑说,“恭喜恭喜。”
  手机消息还在乱弹,叶筝有一刻甚至在想,这小小的电子设备是不是快要被未读消息给挤爆了。心脏也跟着接收信息的频率而狂跳起来,全身血液都在往这一个肌肉器官上奔涌。
  他不是没有想过——
  畅想、妄想,在他看完全片精剪的时候就有过。
  电影的后半段,温别雨因病而产生的幻觉与现实交错,他以为自己囚禁了周海,也以为周海原谅了他,剪辑师通过各种手法,定格、加速、叠印,创建了一条独特的叙述轨迹,它没有秩序,没有接缝的地方,对应的正是片名——《幻觉》。
  那时候他就在思考,如果能入围电影节,评委们看到这一幕幕的画面,该会是何种心情。
  “真该今晚就发通告,让其他人瞧瞧,咱们签回来了一个艺术家,真正的歌影事业两开花。”负责人带头鼓掌。
  在祝贺声和酒杯的碰响中,负责人一只手撑在了叶筝背上,带着他起身,旁边的人给他递上那束花,百合和向日葵混搭,芬芳的味道拥上来。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成了喧嚣世界的最中心,灯、酒水、餐厅前方的一整面鱼缸,都变得好远,电话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一直到晚饭散场,他的手机仍然有新进的消息。
  走出饭店大门,有几片黄叶落了下来,风把它们刮得干硬,在地上蹭出簌簌的声响。
  又是一个秋天,时间过得这样快。或许是今晚的天气太好了,好得不够真实,叶筝在餐厅门口站住了。
  “叶老师?”荣焕看他没动,就用手背碰碰叶筝小臂,“你怎么回去?要我送你吗?”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叶筝今天没开车出来。
  “我送你吧。”荣焕手指上勾着串车钥匙,在叶筝面前甩了甩,“上个礼拜新提的车,还没载过人呢。”
  叶筝手机又响了声。这次的提示音和之前的都不一样,他解锁手机,看到黎风闲发来的消息。
  黎风闲:看对面。
  叶筝抬起头,马路边停了辆车进来。夜色里,流线型车身上有暗光滑过。他发了个表情包过去,再压平嘴角,对荣焕说,“不用了,我有人来接。”
  前面的人听叶筝这么说,眉毛撩得几丈高,“叶老师有情况啊。”他转过身,视线往叶筝手机上一点,“不把嫂子介绍一下?咱们公司又没有禁爱令。”
  “诶,就你八卦。”另一人敲了下他脑袋,“人家跟你很熟吗?就问问问。”
  “以后总能熟的嘛……”他捂住脑袋,对叶筝咧着笑,“叶老师,你就当我刚才放了个屁吧。”
  那人嫌弃地捏住鼻子,“你文明点行不?”
  “干嘛?大俗即大雅。”
  “行了行了,都回家吧。”负责人左右看了看有没有别的人注意他们,“叶筝,你有人来接就先走吧,别管他们了。”
  “好。”叶筝抱着花,向其他人挥手,“那我先走了。”说完,他又特地转头,看荣焕还在那转车钥匙,垂眉耷眼的,“荣焕,”他小声叫他,又把花往上提了下,“谢谢你的花。”
  “嗯。不用谢。”荣焕盯着脚下的地毯,鞋尖在上面碾了下。大概是感觉到叶筝还在看他,他又仰起脸,笑了笑,“你快走吧,别让人等太久了。”
  还真是个小孩。一点情绪都藏不了。叶筝蜷了蜷手指,忽然觉得这捧花变重了。
  拉开车门,淡雅的车载香氛飘出来,叶筝把花束放到后座,自己坐进副驾,系上安全带。
  黎风闲辨着路况打方向盘,“幻觉入围W国际电影节了。”
  叶筝看向空旷笔直的马路,“我知道。”
  “姚知渝说你没回消息,还以为你不知道。”
  “消息太多了,回不过来。”叶筝靠到座椅上,掏出手机,点进微博。
  毫不意外,热搜榜上全是幻觉和他的名字,当中还夹杂着几个同样标着沸的词条。
  #段燃
  #烟雾情报入围第九十三届W国际电影节
  #段燃 叶筝
  叶筝这才发现,今年入选W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电影一共有两部,除了《幻觉》,另一部是莫朝执导的《烟雾情报》。
  最先公布这则消息的电影区博主已经收到几十万条留言。
  @:谁来甩我两耳光,我是不是在做梦
  @:感觉有人要陪跑了……
  @:幻觉导演是谁?这么牛,第一次拍电影就入围了
  @:我们地图真是出息了,一下子出了两个电影咖,这次真的要飞升了
  @:有没有人知道几号走红毯啊,不关心能不能拿奖,只关心红毯能不能艳压
  @:能不能展望一个最佳男演员奖……@段燃
  @:球球你们别乱奶了,要是把我儿奶死了我特么跟你们拼了
  @:@段燃 ,@叶筝 ,我们北极圈也要有自己的顶峰相见,邀您20XX年12月7号共证奇迹。
  @:某个被网剧除名的人看到这消息估计牙齿都咬碎了
  二十分钟时间,叶筝把能回的消息全回了。回到家,他洗了个澡就往床上扑,手机扔床头柜上充电,火锅坐在床边歪了歪头,看叶筝直挺挺地趴在那,又跳到他背上,“喵。”
  他就这么栽着,快睡着的时候,腰被人箍住,翻面饼一样将他翻过来。黎风闲拉过一边的被子,盖到他身上,“怎么趴着睡?”
  “……不知道。”叶筝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他干脆翻了个身,按住黎风闲胸口,将他压到身下。
  覆下来的阴影遮罩住黎风闲,叶筝伸手去摸他头发,刚吹过的,软绒服帖。再往下看,是他的眼睛,颜色很深,像黑色的雪。叶筝弯曲起手指,缓缓抚过他的眉心、鼻梁,上面有一颗很淡的痣,他张开手,捧住黎风闲的脸,从他的额头开始,一点点往下吻,最后找到他的嘴唇。
  应该是进步了的,毕竟他们经常接吻,再差劲的学生也能套进量变引起质变的公式里。从唇上到锁骨,叶筝扯开黎风闲的衣服,手再要向下时,黎风闲按住他的腰,坐了起来。
  灯是泛黄的暖,一切都在柔光中进行,叶筝分开腿,紧紧贴着黎风闲,手里拢着炙人的温度。叶筝想把头枕到黎风闲肩上,却让他掐住了下颏,黑沉的眸色对上他泪蒙蒙的眼,叶筝像被烫到了,手也慢下来。
  黎风闲瞥了眼他们,又看回叶筝,“怎么停了?”
  叶筝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转,向上向下都逃不开黎风闲。两边颌骨被捏得有点痛,事实上黎风闲很少会让他觉得痛,这一下的力道,他感觉自己的眼泪水都要被挤出来了。“继续。”他听见黎风闲低声说。
  于是叶筝不得不继续刚才的动作。
  “黎风闲……”他从嗓子里压出点气音,“我之后可能会很忙……”
  “所以?”
  “所以我想多陪陪你。”
  黎风闲松开他,他知道叶筝快不行了,说话都在抖。拉开他的手腕,黎风闲将他压到床上,架起他两条腿,“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陪我?”
  “不是……”
  像没听见叶筝的话,黎风闲在他耳根处落下一个吻,“可明明是你更想要。”
  没有调笑,也不粗俗,理智客观的陈述语气,叶筝却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亢奋。
  “那让我也陪陪你。”黎风闲架起他的腰身,不怎么费力地,看着叶筝几近失神的脸,“叶筝,还记不记得之前说过的话。”
  “……什么?”这时候叶筝满脑子都被别的东西填满了,根本想不起来之前是哪个之前。
  “不能只顾对方开不开心。”黎风闲帮他回忆。
  快说不出话来,叶筝只能点点头。
  黎风闲托住叶筝的后颈,要他看向自己,“我现在很开心,那你呢,你要怎么样才能开心一点。”
  如果叶筝还有神识,他应该很快就能分辨出这是一句诡辩,存在逻辑上的漏洞,可他现在全身都绷紧了,思维不如平常缜密,他模模糊糊捉到几个字眼,开心,要怎么样才能开心。“要……要……”他动了动,去捉黎风闲的手,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那阵亢奋又上来了,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喜好,他扭过脸,试探地开口,“能不能……多说点话,像刚才那样。”
  说出来以后,又像羞臊,叶筝抬起手臂横在眼上,他还是那样别着脸,但很快,黎风闲应了他的话,一道轻细的声音划过他耳旁。
  这话说完,叶筝就知道今天的自己是真有些不正常——他居然觉得黎风闲说脏字也好性感。用手肘撑起上身,他刚要去吻黎风闲,整个人就被一股狠力翻了过去,腰臀被抬高,他们很少用这个姿势,叶筝一回身,屁|股就被扇了一下。
  力道不大,然而叶筝跟受不了似的,叫了出声,用来支撑身体的力量全被抽干了。他趴进枕头里,黎风闲按着他的后脑,用了点力,“再叫。”
  “……嗯……”叶筝半张脸埋着,断断续续吐了两个音节。
  “大声点。”黎风闲抵住他。
  “……”迷迷昏昏地,叶筝又重复了一次,“老公。”
  结束之后,叶筝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他自诩体能不算差,也有按时锻炼,但现在还是只能被抱进浴室。
  冲洗干净,他又被抱到洗手台上,黎风闲拿着一条毛巾给他擦头发,手指揩过他潮红的眼角,“哭这么厉害,”黎风闲说,“下次别再逗我了。”
  “我没逗你啊。”叶筝盯着他,“我是认真的。”他又向前,还想那样甜丝丝地叫黎风闲,但双唇还没分开,黎风闲就捏住了他嘴。
  “留着下次再叫,我怕你明天起不来。”
  说不出话,叶筝只好笑了笑。
  头发擦得半干,黎风闲又去拿了吹风机过来。插上插头,他说:“你说你之后会很忙。”
  “嗯。”叶筝拉好浴袍,一件件事掰着数出来,“要准备新专辑,还要飞W国参加电影节,回来又要跑宣传,而且繁音那边说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就会给我安排演唱会……所以,”他抬了抬眼皮,“我是真的怕我没时间陪你。”
  吹风机还未启动,浴室里一点噪声都没有。叶筝举起双臂,搭到黎风闲肩膀,“比起工作,还是你比较重要……”
  “叶筝。”黎风闲揉上他的头间。
  “怎么了?”叶筝把腿也勾到他腰上。
  “如果你很忙,那就换我来陪你。”黎风闲说。


第130章 出发
  W国际电影节在Q国南方的一个岛屿上举行。
  叶筝晚上十点从家里出发,拖着两个行李箱下楼,赤崖派来接他的专车等在楼下,刚走到车边,全风推开副驾车门,帮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这次他们包机直飞Q国,十多个小时的航程,没有人在飞机上睡觉,个个兴奋得跟小学生秋游似的。服装师和化妆师更没有休息时间,忙着商量艺人们一会儿落地的穿搭——
  每年都这样,电影节开场之前,会有大批海外媒体驻守机场,拍摄演员们下机后的状态。是憔悴、是抖擞,都会在高清镜头下见真章。
  “叶老师。”岑末敷了张面膜,嘴没完全张开,说话混混糊糊,“你这段时间有和段燃见过面吗?”
  “没。”翻手机的动作一顿,叶筝隔了条走道去看岑末,“怎么突然这么问?”
  岑末按着眼眶,整张脸被白色面膜纸覆盖住,理应看不见她的表情才对,但叶筝莫名觉得她在皱眉。
  “……我今天在美容院见到他了。”岑末停了很久才说,“他瘦了好多,是那种……很不健康的瘦。”
  因为这句话,叶筝立刻想到几日前的一则八卦新闻。有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照片,标题为“在某医院偶遇段燃”。
  涉及个人隐私,很多段燃粉丝看见这个帖子后,都在评论区劝博主删帖。可能也就过了几分钟,凭着博主的ip所在地和医院墙上的装饰,网友们很快锁定了这家位于P市、全国综合排名第一的医院。
  当天夜晚,叶筝发消息问了段燃近况。可段燃还是那个样,没句正经话,隔着屏幕他都能想象出段燃是怎么回他的消息。
  玩世不恭不以为意,带点笑,跟逗小猫小狗差不多。
  面部神情叶筝也许还能设想出来,但段燃的身材,他只记得瘦——上一次和段燃见面,还是在《幻觉》的杀青宴上。那时段燃已经很瘦了,下巴发尖,脸上挂不住一点肉,但人看起来尚算精神。事后,叶筝有问过段燃是不是工作太忙,没按时吃饭。那会儿段燃怎么回他来着……
  接了新戏,需要减肥。
  叶筝又问他,什么角色需要这么个减法。
  段燃说,一个快死的人。
  电影拍成什么样了叶筝不清楚,这种受协议保护的问题,叶筝一般不会主动去问。可他怎么想也还是觉得太过了,他拍《幻觉》那阵就减过重,手脚发软、食欲不振、抵抗力差,过度节食引起的后遗症能有的他全有了。而段燃减得比他还厉害,长时间处于这样不健康的状态下,身体明显负荷不过来,生病是早晚的事。
  “要我说,段燃真是太拼了点。”摘了面膜,岑末拍着脸上精华,“他出道到现在就没休息过吧。电视剧、电影、演唱会,还有好几档综艺,铁打的也熬不住……”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服装师拿着两条裙子过来,问岑末想要挑哪条。
  话题就此中断。
  叶筝收回视线。靠窗的座位,一转头就能看见外面连缀的云团。一眨眼,又像是才睁眼,叶筝以为自己做了场旷日持久的梦。他有幸目击到了日出的一瞬,太阳拖着几道光束,从云层边缘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朝阳的金光照进了云壁,显出一层深色的阴影,使它们看起来像山,被一尊宽容的神眺望着。叶筝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这些云其实是段燃。抓不住,扭不下来,远看是半透明、毛茸茸的,一旦距离近了,却越发觉得他像一块坚硬的固体。
  飞机降落前一小时,叶筝换上赞助商提供的休闲服,灯芯绒长裤、纯黑衬衣、深蓝色开襟毛衣,头发他在一周前剪短了,化妆师用发蜡帮他抓了抓,有恰如其分的凌乱。
  下了飞机,他们一行人在保镖的护送下上了水上巴士。担心他们会晕船,剧组助理给每个人都发了晕车贴。抵达广场后,他们换乘接驳船前往另一座私人小岛。入住的酒店就在这座岛上。
  来的路上,叶筝、岑末和顾明益分到同一艘船上,另外还有两位工作人员陪同,给他们说明之后几天的行程计划——
  头两天自由活动,想去哪去哪,不需要和剧组报备。到了第三天,早上七点,会有造型师过来给他们准备妆发,等到下午,再跟主创团队一起出席电影节的开幕典礼暨红毯仪式。
  他们的电影排在第四天晚上六点放映。首映结束,国内媒体给他们准备了一场连线采访,需要三位主演露个面,简单回答一些问题。
  最后来到七号夜晚,电影节的重头戏,颁奖典礼。无论得奖与否,典礼结束之后他们都有一场庆功宴要参加——
  这场庆功宴的举办地点有点特殊,工作人员解释,《烟雾情报》也挑在这个地方给导演办生日派对,不过他们一个在二楼,一个在三楼,分开两个宴会厅,不会聚到一起。
  “这么巧?”岑末拨了拨被风吹散的头发,回头笑道,“上次杀青段燃还过来送蛋糕了,咱们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一下?给莫导也送一个?”
  工作人员点头,说:“费导已经安排助理去订蛋糕了。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三位跟费导一起过去送蛋糕。”
  “噢?费导亲自带队啊?”岑末扬了扬唇,转去看旁边的顾明益。
  “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顾明益举着手机录风景,似乎对这个安排没什么太大反应。
  工作人员接着说:“费导说不勉强你们,如果不想去,说一声就可以了。”
  “我无所谓,就听费导的吧。”岑末耸肩。
  “我也听费导的。”顾明益说。
  既然是剧组商量好的,叶筝也没有意见,他冲工作人员笑了笑,“那就听费导安排。”
  回到酒店,叶筝给黎风闲发了条消息。
  叶筝:我到了
  叶筝:[图片].jpg
  叶筝:住的一楼,能看见整个花园
  算上时差,C国那边应该快入夜了,于是叶筝又问:吃饭了吗?
  刚要锁屏,去卫生间卸妆,叶筝手机响了,拨进来一则视频通话。他步子一拐,找了个背光的位置接电话。
  屏幕对面的人像在一个暗处,光线不是很够,叶筝把手机亮度调到最高也补足不了很多,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你在哪?”叶筝问,“怎么不开灯。”
  “在过隧道。”手机画面晃了晃,叶筝隐约看见车窗外的暗景。
  能腾出手打视频,开车的人自然不是黎风闲。叶筝又把手机音量拉大,“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嗯。”
  “去哪?”
  “机场。”
  “机场?”叶筝站直了点,甚至下意识望向门口,“你……”他心里有个答案,以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直觉形式闪现出来。
  “我来陪你。”黎风闲说。
  “什么时候到?”叶筝将书桌上的外套捞起,“我来接你。”那一刻,他大脑仿佛故障了,不记得从C国到Q国是要坐飞机的,不记得他们最快也要十几个小时候以后才能见面,他只想现在就去机场,或者说,现在就去黎风闲身边。
  三两步走到玄关,收好房卡,手搭上门把时,叶筝听见黎风闲叫他名字。
  “叶筝。”
  “怎么了?”门把还没压下去,叶筝低着头,看到自己脚上穿的居然还是拖鞋。他只好松开手,去鞋柜把鞋子拿出来,“你带的衣服够吗?这边有点冷,看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还会下雨,不过你也可以穿我的衣服,我还带了暖贴……”
  “叶筝。”黎风闲又喊他。
  “怎么了?”叶筝看回前置摄像头。
  “不用来接我。”黎风闲放慢声音,带些安抚的意味,“你好好在酒店休息,吃点东西,睡一觉,睡醒我就到了。”
  “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勉强恢复了一点理性,叶筝坐到矮凳上,抠着其中一根椅腿,没再一个劲地往外冲。
  “睡不着也要睡。费怡说你在飞机上没睡过。”黎风闲声音又轻了许多,一句话,像贴在叶筝耳边说,“乖。”
  乖。叶筝对这样的一个字毫无抵挡能力。他全身软下来,像是成了黎风闲手中的一只机械玩偶,要他到床上去就到床上去,要他关灯就关灯,黎风闲给出的每一道指令都决定了他下一步的行动。直到挂了电话叶筝才发现,自己已经顺从黎风闲的意思,躺上了床。
  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连窗帘也拉好了,房间里只剩一盏贴心留下的小夜灯。
  虽然躺到了床上,但叶筝这会儿确实不怎么困,他又打开床头灯,蜷着身玩了阵手机。
  剧组群这时热闹得很,有约人出去野餐的,也有问要不要一起做SPA的。
  原本叶筝对逛景点没多大兴致,可黎风闲要来,他又有了出去玩的心。毕竟他们在C国很少有能一起外出的机会,现在来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国家,自然想多到外面走走。
  有了这个打算,叶筝打开手机备忘录,结合网上的旅游推荐,整理出了一份路线图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筝终于靠着做攻略,酝酿出了一丝睡意,他把手机放到另一个枕头上,被子一卷,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迷迷糊糊听到有门铃响,叶筝翻身坐起来,揉了把脸,下床开门。
  “先生,客房服务。”
  见来的人不是黎风闲,叶筝快支棱起的眼皮又半闭了下去。站门口的服务生笑着跟他问好,告诉他,他点的意大利面已经送到了。
  叶筝看了看那辆小推车。他少说睡了八、九个小时,中间哪有机会叫客房服务。
  可能是看出了叶筝的犹豫,服务生又说,是一位姓黎的先生点的。
  叶筝这才把门全部打开。
  对流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整个房间涨满了会让人心情变好的花香。
  吃完饭,叶筝又给黎风闲发了两条消息。
  闲得太无聊,叶筝到户外逛了一圈,回来时刚好在长廊上碰到姚知渝。
  游完泳下来,头发还在滴水,脖子上搭了条速干毛巾,姚知渝看一眼叶筝,拽过毛巾擦了擦脸,“费怡他们在烧烤,你去不去?”
  “去吧。”反正一个人待着也是待着,叶筝便和姚知渝一起去找费怡了。
  来烧烤的人并不多,但岑末和顾明益都在,看见叶筝他们到了,又多拿两份餐碟出来。
  “随便坐呀。”岑末把刀叉分给他们,“顾老师烤的肉可好吃了。”
  顾明益端了盘烤好的海鲜过来,扇贝大虾鱿鱼,两面刷着酱料,“怎么一来就听见岑老师在捧杀我。”
  “这不叫捧杀,这叫实话实说。”岑末带上手套,捡了条章鱼腿来吃,“唔……太对了,就是这个味儿。”
  边吃边聊着话,时间很快就到后半夜。清理好桌面,各人都回房睡觉去了。
  叶筝一进屋就瘫倒在沙发上,像个漏气的气球,还没适应这边的时差,精神不太能集中起来。打了半小时游戏,他又把自己挪到床上,抱着电脑靠向床头,开始选电影看。
  连续播了两部紧张刺激的恐怖片,叶筝眼睛一整晚没合起来过。正要自动播放第三部,房门上传来读卡的滴滴声。
  气球立马打满了气。叶筝将电脑一合,扔到床上,几乎是跑着下床。门开的瞬间,叶筝见到黎风闲拖着只行李箱,手上还拿了枝花,粉色的、百合。他抓过黎风闲的手,把他拉进房,用力抱住他,“你真的来了。”
  “嗯。”行李箱立到墙边,黎风闲搂住叶筝的腰,另一只手揉揉叶筝脑袋,“你没睡么。”
  “睡不着。”叶筝说,“可能是白天睡太多了。”
  两个人抱了好一会儿,叶筝翻过手机给黎风闲看,上面是他做的旅游功课,“晚点要不要出去玩?”
  “好。”
  ·
  主岛上各个方向都有水的气息。穿过数不尽的巷道和桥梁,叶筝带着黎风闲左转,右拐,按照手机地图给的指示,进入了一条窄街。
  窄街尽头是堵墙。一个死胡同。
  右侧画满涂鸦的木板上贴有路标,但这和导航给出的路名并不一样——显而易见地,他们走错路了。
  甩甩手机,叶筝退出地图,又重新进入,箭头还是指向面前的这堵砖块砌成的墙壁。看来导航是没用了。叶筝收起手机,一把拉过黎风闲的手,手指勾上去,将他的手扣实,“走。我们先回去看钟楼。”
  牵着手走了一路,叶筝回到广场附近,已经是日落时刻。一整颗圆鼓鼓的太阳坠在运河边,天色橘蓝交错,两种颜色调和一起,分不清哪一道才是天空的界线。
  排了十分钟队,叶筝和黎风闲上了钟楼顶层。站在窗沿向下瞰,一排排红瓦屋顶像在云雾中燃烧,轧了层金光边饰。叶筝靠到墙上,目光一点点往回收,最后还是忍不住撇过头,去看他们那双交互牵着的手。
  黎风闲的手比他大一点,覆上来时,轻轻盖住他的掌心,手中的纹理仿佛沿着空隙伸展,在无数条岔路中与他相逢,形成连理。
  从钟楼下来,他们又在河边的景观餐厅吃了晚餐。水面上偶尔有几艘船经过,船夫站在船尾撑船,水声一高一低,被桨叶翻动的水光在夜空下遥遥地亮起来。饭后,叶筝又和黎风闲在主岛上散步,临街有几家卖小物件和面具的店铺,装修得古灵精怪,叶筝空着手进去,满着两大袋出来。衣服、首饰、各样的玻璃制品,逛完这一列商铺,两个人都提了好几个袋子。
  走着走着,他们又进了一条无尾巷。
  四周没有灯。两边矮墙下积着水,把天上的月光倒化在里头。黎风闲正要往回走,手腕却被人扯住。一道呼吸贴近咫尺,在他唇上落下个轻柔的吻。
  巷子外还有游客打卡拍照的声音。
  听到脚步声渐近,叶筝手一抬,环上黎风闲后背,纸袋顺着重力滑至肘弯。两个人的肩膀抵到一块,叶筝压着黎风闲走了几步,将他推到墙角边缘,一个完全凄暗的角落。路面水迹被两双鞋踩得裂碎,纠缠着的湿润却像受到某种鼓舞和刺激,让他们搅磨得更深、更不舍。
  直到那几个游客走远,叶筝还沉湎在这个吻里出不去。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来,吹开了叶筝额前的头发,他这才退开一点,低下头,把手里捏变形了的口罩塑回原来的模样。
  “胆子这么大。”黎风闲按了下叶筝红肿的嘴角。
  “来都来了,不得留下点深刻的印象么。”叶筝戴回口罩,手伸出来,朝向黎风闲,“走吧,差不多该回去了。”


第131章 典礼
  开幕式当天,叶筝早早被剧组拎了起来做造型。服装师、化妆师拖着大包小包来到他房间,助理全风跟在一群女士后面,手上提了一整套熨好的西装套装——炭灰色格伦格纹设计,叶筝换上后,连服装师都没忍住多打量了几眼。“这风格真是太衬你了,”她理着叶筝的领子,想了想,又拿起一个黑色领结,“看起来就很贵气。”
  “过奖了。是你们衣服选得好。”叶筝微微弯下身,方便服装师替他系领结。
  Linda在旁边收拾她的瓶瓶罐罐,整个行李箱装满了化妆品,拉上拉链,她将箱子竖起来,把手一提,回过身看叶筝,“叶老师,笑一个来看看。”
  叶筝偏着头,唇形动了动,带出一个笑,“怎么?这样可以吗?”
  “Perfect.”Linda打了个ok的手势,“记住这个感觉,保证你就是全红毯最靓的仔。”
  下午,叶筝跟着剧组成员坐船前往另一座小岛出席开幕仪式。
  两辆加长轿车停在港口接他们。岑末穿一条高定真丝礼服,复古红色、后背镂空,搭配十二厘米高跟鞋,两条腿在寒风中瑟瑟。下船的路不好走,叶筝停下来等她,递出自己的胳膊,让岑末扶着。
  大概是气温太冷,岑末打了个颤,小声吐槽,“我的天……这是来挑战人体极限的吧?冻死我了。”
  上了岸,她又转头去看费怡。和她一样,费怡也穿了条长裙,雪纺和蕾丝材质,看起来同样不怎么御寒。司机替他们拉开车门,等费怡过来,岑末拉住她的手,两个人一起钻进后座。
  叶筝和顾明益坐到侧座,椅子还没焐热,就听到岑末问:“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大小眼?”她将脸转向费怡,手指指向右眼,“这里是不是肿了?”
  费怡看着她,歪了歪头,“没有,哪里肿了?”
  “上眼皮,”岑末又从包包里翻出一面小圆镜,左转转右看看的,“我怎么老觉得有点肿呢?”
  “真没肿,也没有大小眼。”顾明益说,“是你太紧张了。”
  岑末放下镜子,眼睛眨巴,“真的?”
  “真的。”叶筝跟在一边说,“你和费导的状态都很好。”
  通往会场的路只有一条。两侧架有围栏和路锥,从黑色车窗看过去,一路繁花盛开,密集的镜头绽放在太阳底下。欢呼声、交谈声,好似蒙上一层雾,在车厢中昏茫不清。
  进入红毯区域,车速明显慢了不少,除了顾明益还有心情玩腕上的表,其余人都默默做着深呼吸,几秒钟的时间无限拉长。
  更近了。聚在这里的媒体记者全扛着摄像机,闪光灯连成一片白色的火,要从路的另一头滔滔不竭地烧过来。终于,车停下来,场内保镖拉开车门,噪声失去最后一道屏障,像破闸的水,悍然灌入叶筝耳中。
  调整出一个笑容,叶筝领头下车,昂首阔步,凛风拍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快门声呼天抢地,他保持微笑,候在车门边,等岑末迈腿下来,他伸手给她搭住。
  很快,顾明益和费怡也下了车,四个人站成一排,工作人员和保镖护在两边,为他们带路。
  数百台的相机向日葵一样围着《幻觉》剧组转。他们中途停了两次让附近的摄影师拍照,而后再无任何休止,顺利把红毯走完。
  身上没带手机,所以他们不知道,这短短三分钟的红毯环节,直播间的弹幕刷出了千万人的气势。
  @:岑姐穿的是超季高定……全球首穿……就问这待遇还有谁
  @:男神旁边还是男神,女神旁边也是女神,这对我的眼睛很好
  @:我去,叶筝这一身也很有来头啊,这次是真升咖了。
  @:以后走红毯的记住按照这种标准来
  @:玛德,卡成PPT都没有崩图,这几张脸真tm抗打
  @:导演姐姐,我是你的梦女……
  @:@叶筝,答应我下次走慢点好吗,还想多看几秒
  @:导演这颜值、这身材……出道的话妥妥流量小花
  @:谁给叶筝抓的头发!出来!加工资!
  红毯结束,和《幻觉》有关的热搜词条迅速霸占了整个文娱榜。
  #幻觉 红毯
  #幻觉 新闻图
  几张无修直出的新闻图挂在实时阅读量第一的位置,评论区难得和谐,都是在夸、在舔屏。叶筝拿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此时国内正是凌晨时分,但微博评论区仍然热闹非凡。
  返程路上,叶筝打开微博小号,刚刷出来的就是一个营销号,配文带着几分语焉不详。
  “来自一位Q国留学生的偶遇——”
  视频一加载出来,叶筝往下滑的手顿住了。
  画质还算高清,拍摄背景里有Q国机场门口的一处路标,叶筝认出来了,画面经过放大再对焦,能看见一个男人被捧着花的小女孩拦住了,小女孩从花束中分出一支粉色百合,踮着脚,略显吃力地,将花举到男人面前。
  视频只有二十秒不到的时间,把男人的正脸和身材都拍进去了,在人流如织的机场里显得那么出挑。
  男人一手交钱,一手收花,然后拉着行李箱往另一头走,留给拍摄者一道修颀的背影。
  @:Q国?草,别吓我
  @:姐妹们,我好像磕到真的了
  @:谁来告诉我黎老师为什么会在Q国,@叶筝 ,你有什么头猪吗?
  @:黎老师长得也太神了……女娲的艺术品
  @:Po主好会拍,简直是文艺片里才会有的画面
  @:别大惊小怪好吗,幻觉整个剧组都在Q国,黎老师是指导,去和他们会合有什么问题?
  好在这段视频没有造成大规模的传播。没多久,营销号和原博主相继隐藏了这段视频,也不再更新后续消息,吃不到新瓜,网友们到此也就散了。
  叶筝往后几天都在跟剧组一起行动。
  《幻觉》的首映活动是在一个能容纳千人的剧场里举行。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叶筝也是第一次在大银幕上观看自己出演的电影。
  开场是几个空镜头的快速切换,绿叶、河水、一扇发霉的木门,背景里有一把水磨似的嗓子在清唱。
  “有一个曾同笑,待想象生描着,再消详邈入其中妙,则女孩家怕漏泄风情稿。”
  那是叶筝自己的声音。
  一桶水被人从井中扯上来,哗啦地,倒入盆中,日光在水面上流动。一只手搅进去,把光揉碎了。波纹倾动间,《幻觉》的片名浮了出来。
  或许是坐进了观众席,叶筝没觉出什么紧张。将近三小时的片长,叶筝脑子里幻灯片一样闪过许多画面,强光、照明器、一排排摄影轨道。灯灭了,眼睛里还有灯泡的形状;雨停了,耳朵里的余音依然沥沥。
  直到片尾曲和幕后演职表弹出,一阵雷动的掌声响起,叶筝还坐在椅子上,数秒钟的怔忪,费怡拉着他起身。剧场内灯光大亮,叶筝这才看清楚,全场的人都站起来了。“走吧。”费怡低声说。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叶筝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麦克风,走到台前。
  追光灯从顶层扫过来,有人为他们呐喊狂呼,远的、近的,融合成一种震动,直抵叶筝心头。忽然,叶筝感受到人群里的一簇视线,和众多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不一样,比欣赏多了几分认真、又比好奇多了几分熟悉——
  他抬起头。
  能在这种人头济济的场合里一眼望到黎风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没有坐到一起,甚至在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黎风闲会来。但叶筝没有将这归功于天时地利人和,或是极低概率的运气和巧合。他知道黎风闲在看他。确切说,是感觉到了。
  叶筝没有移开眼,他一直在看黎风闲,从发丝到双手,没有放过任何一部分。世界如同消失。
  观影后有半小时的交流环节,工作人员站在台边给主创成员翻译观众的提问。主要负责回答的人还是费怡。叶筝只需要给她调调麦克风就够了。
  电影首映之后,一些海外影评网站陆续有人上传自己的观后感。其中被人提到最多次的,便是片中出现的‘Chinese musical drama’,并且不止一个人发出相同的感喟——虽然听不懂在唱什么,但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下来了。
  也有人问是不是请了两个专业的戏曲演员来拍电影,怎么看上去这么专业。
  几乎是同一时间,国内某著名影评人也更新了他的个人博客。标题直接暴力——
  【华语电影又一次的巅峰,《幻觉》艳而不俗、哀而不伤】
  文章刚一发表,就引来不少粉粉黑黑,有唱衰的,也有看好的,热度经久不衰。
  十二月七日。
  Q国一改数日前的晴天,下了场连绵的阴雨。
  从红毯到进入典礼会场的一小段路,各家摄像机都安装了防水套件,黑色伞顶一座座小山似的聚到一起。
  下午六点,《幻觉》的主创团队齐齐亮相红毯。
  岑末换了条低胸鱼尾裙,长发盘成一个髻,用蓝宝石簪子固定,成熟冷艳的大女人风格。
  费怡的打扮则跟第一天完全不同,她穿一套纯白西装,头发系成一条高马尾,所有碎发都用发蜡抹到脑后,一张鹅蛋形的脸干干净净,以淡妆示人。
  相较之下,男演员的服装就简单很多,深色西装、白衬衫,配一个领结足以。
  岑末挽着叶筝入场,此时的大厅已经坐满了人。找到贴有《幻觉》名牌的座椅,他们停在走廊边,让费怡先进,再是副导演、编剧、摄影和剪辑。三位主演坐到第二排。正好这时《烟雾情报》的主创团队也到了,他们的座位排在《幻觉》后面,叶筝又和领头的莫朝握手问好,往后扫了眼,段燃落在队伍的最末尾,中间隔了太多人,段燃和他们剧组的女演员聊天,只在叶筝看过来时,揣着兜,对他笑了一笑。
  今年入选主竞赛单元的电影一共有二十部。主持人用一段风趣幽默的开场白介绍了本年度所有入围的影片,又与台下一众艺人导演们寒暄一番后,主持人请上了第一位颁奖嘉宾,率先揭晓今晚的第一个奖项——最佳剧本。
  颁奖嘉宾拿着信封上台,他把麦克风拉高了一点,侧对观众,用一个绅士的笑容挑开火漆,“让我们恭喜《看不见的娜拉》奥斯汀·马丁内斯。”
  乐声奏响,获奖编剧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他转过身,向所有人飞吻,又和前方剧组的男演员拥抱,大概是高兴过头,他还抱着男演员转了个圈。颁奖嘉宾在台上调侃他,“奥斯汀,你再不上来领奖,奖杯我就要拿走了哦。”
  听到这话,获奖编剧又立即放下男演员,跨着大步冲上台,“太疯狂了!这真是太疯狂了!”他捧起奖杯,开始发表得奖感言,“感谢评委,感谢导演,感谢所有的演员,是你们的付出让我拿到了这个奖。”
  致辞完毕,掌声响彻整个会堂。
  主持人拿起麦克风,宣布第二轮的颁奖嘉宾进场。
  场外弹幕也在这一瞬多了起来。
  @:最佳男演员要来了,我靠,好紧张
  @:颁奖嘉宾是鼬叔诶,真正的大满贯影帝,好有排面
  @:押一个科林老爷子……快九十岁了还在拍电影,而且演技在线,这奖不给他真是没天理
  @:我也看好科林
  @:前几天吹幻觉吹得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不敢刷了,是怕拿不到奖丢人吗?
  @:要放VCR了
  @:我曹,紫血的男演员看起来好小,成年了吗?
  @:VCR是剧组自己选的吗?幻觉这段看着好高级,台词也好有意思
  @:幻觉能不能明天就上映,不要逼我跪下来求你!
  典礼厅上点亮的小灯像一粒粒星星,叶筝仰起头,注意到它们竟然会变色,从暖黄换转成暗紫,然后又围聚到一起,摔开一条金光四溢的道路。
  屏幕里播放着叶筝的特写,他反坐在一把木椅上,白油彩、红胭脂,双手紧紧环住椅背,下巴抵在椅头边缘,镜头是一个侧拍,他弯起的后背将戏服撑成一幅好看的画,飞鸟栖在枝头上,“周海,”他向前伸出手,朝对面的人说,“猜猜我手里有什么。”
  “什么。”
  “是羽毛。”他张开手心,里面空无一物。
  周海问:“羽毛呢?”
  “飞走了。”他笑了,缓缓闭目,在薄暮的拂照下,又重复一遍,“飞走了。”
  影片右下角写有叶筝的名字。
  片名《幻觉》。
  最后一段影像播放完,颁奖嘉宾从幕后上场,晃了晃手中信封,“最佳男演员是——”他手指往前一点,“恭喜,斐恩·科林。”
  @:哦嚯,这下真是飞走了,到手的影帝飞走了
  @:毫无悬念只能说
  @:还是打不过国外的电影啊
  @:来点奇迹看看吧!烟雾情报加油啊
  @:奇迹个鬼,最佳影片肯定是紫血啊,不是紫血我把头拧下来
  @:莫朝能不能再拿一次最佳导演!
  看到头发斑白的男演员上台领奖,叶筝莫名松了一口气,他抬手鼓掌,才发现食指指侧已经被他抠破了一层皮。
  台上,主持人目送科林离开,他环视一圈底下入围的剧组,“各位,是不是很紧张?”
  厅内一阵哄笑,有摇头的,也有点头的。
  “那么马上有请苏菲娅来为我们颁发最佳导演奖。”
  一位女士款步来到台前,粉色抹胸长裙,主持人替她理了下拖地的裙尾,站好后,她低头拆开信封,然后和主持人对视一眼,露出个夸张的表情,“我敢打赌,这一定是个巨大的惊喜——”
  “让我们恭喜莫朝,《烟雾情报》,这也是莫朝第二次荣获W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
  荧幕上出现莫朝的脸,他站起身,扣上西装外套,迎着掌声和星光走向颁奖台。
  紧接着,最佳女演员奖颁发给了一位瑞士女艺人。至此,剩下的便只有评审团大奖和最佳影片两个奖项。
  “这是今晚倒数第二个奖——评审团大奖。”颁奖嘉宾宣读获奖电影之前,荧幕上又一次放映入围电影的片段。
  最后,所有电影的名字缩成一小排,整齐列在荧幕右侧。
  “我很荣幸向大家宣布,评审团大奖的得主是——”
  “《烟雾情报》!”
  《幻觉》和《烟雾情报》是前后座,两个剧组的位置很相近,一个又一个获奖者和叶筝擦肩而过。莫朝这次主动上前拥抱费怡,段燃也起立走到叶筝身边,按住他的手臂,斜过身在他耳侧说,“信不信,大奖是你们的。”说完,他又去跟左边的岑末和顾明益握手,笑得八风不动。
  @:啊,怎么是银奖,我还以为烟雾情报能拿金奖呢
  @:让我们恭喜幻觉获得第九十三届W国际电影节最佳陪跑奖
  @:说陪跑的,你正主入围了吗?
  @:我有一个预感,但我不敢说……
  @:楼上,我懂你
  @:紫血可以开香槟了
  评审团大奖交到莫朝手里,他左手一个最佳导演,右手一个评审团大奖,掌声过后,典礼厅安静下来。
  “很感谢大家对我,以及对《烟雾情报》的支持。”莫朝说,“这部电影之所以能成为一部电影,是因为我遇上了一群很优秀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如果没有团队的配合,那也就没有今天的《烟雾情报》。谢谢,谢谢大家。”
  等台上的人下来,主持人请出最后一位颁奖嘉宾。
  “嗨,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颁奖嘉宾两指夹着信封,放到唇边亲吻一下,“现在是最后一个奖项的颁发时间。”他撮口,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它来了,最佳影片是——”
  叶筝双手交握,拇指不自知地揉着另一只手。音响里传来颁奖嘉宾的呼吸声,很轻的一次吐息,仿佛连场内的射灯都跟着摇晃两下,把叶筝的心吹得寂静、空荡。嘉宾张开口,是风的音调,飒飒作响,从水道穿行,掠过无数座桥梁和小岛,和鸣出最低沉的韵调。
  动脉里似乎住进了一只小鸟,振翅欲飞,在叶筝的血管里支应着风的号召。
  他捂了捂被汗浸湿的脖子,再抬眼时,那些变幻着的光影全都倾斜指向他们这一边。
  “最佳影片获奖者是——”
  “《幻觉》!”


第132章 礼物
  130
  “拿奖了拿奖了!”岑末飞快擦了下眼角,先是和顾明益抱了下,又转过来拉叶筝胳膊,“快快,要上台了,记住表情管理,smile.”
  耳鸣过后,叶筝终于听见持续而轰动的掌声。
  费怡从座位上起来,转播镜头给了她一个大特写。
  @:我擦我擦,幻觉牛逼!
  @:刚才说拧头的那个呢?头在哪儿?让我看看。
  @:导演!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女神
  @:啊啊啊啊啊儿子,终于熬出头了儿子!
  @:华语电影史上第一次吧,金奖银奖都拿了
  @:我怎么感觉莫朝比刚才自己拿奖还开心呢
  费怡带领整个剧组上台领奖,演员和副导演自觉退到她身后,费怡捧着奖座,站到立麦面前,“很幸运能够站到这个舞台上。”她转过身,向着三位主演微微弯身点头,“首先,我要感谢赤崖,感谢剧组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台前还是幕后,很感谢他们的付出。”她看了看手里的奖座,露出个不卑不亢的笑来,“然后我还想借这个机会对我的母亲……还有父亲说,我做到了。我父亲曾经很反对我当导演,他觉得我神经粗、经常毛手毛脚的,注定当不来导演。但现在,但现在我想说,这一次我赢了,我真的做到了。”随后,她又将奖座递给叶筝,示意他上前发言。
  “谢谢费导。”叶筝双手接过奖座,全身血液都往心脏涌,他望向正前方的镜头,“要感谢的人可能很多,”他笑道,“希望大家不要嫌我烦。”
  “感谢顾老师和岑老师,感谢每一位和我对过戏的演员,感谢费导和张副导,感谢服、化、道具组的所有工作人员,感谢摄影师和摄影助理,还有,”叶筝停下来,站在这样煊华的明光中,竟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平静和沉稳,“还有,我要感谢我的戏曲指导,黎风闲黎老师,感谢他愿意陪我拍曲,感谢他愿意花时间带我走台步、练嗓子,感谢他让我更好地成为了温别雨。”他垂下眼,又说了声谢谢。
  接着,《幻觉》剧组被主持人安排到舞台中央合照。如梦似幻的一刻,镁光灯把今夜沉绵的雨水都烤透了。
  离场时,岛上的雨停了。剧组坐车前往庆功宴的地点,那个金灿灿的奖座传遍每一个人手里,冰凉的小狮子被一双双或柔或韧的掌心煨出了热度。岑末坐在副驾,右手托住奖座,招呼后排的叶筝和顾明益一起自拍。
  “看镜头!”她高高举起手机,“三、二、一,笑——”
  叶筝撑着椅背,笑了一晚上,他现在随时都能换上最完美的笑容。
  拍好照,岑末上下滑动,检查了一下照片,“很好,很完美,P都不用P。”
  叶筝松了领结,掏出手机,提示音滴滴两声,岑末已经把照片发上微博,还@了他和顾明益,配文是一个猪头表情。
  给照片点完赞,叶筝打开微信置顶,上面有一个小小红圈。
  黎风闲:庆功宴见。
  叶筝打字回他:庆功宴见
  一辆辆黑色商务车停在酒店门口。
  上了二楼宴会厅,岑末的助理拿了人字拖给她换上。十多厘米高的战靴被收进一个塑料袋里。换好鞋,岑末直奔香槟塔去了,留下两位男主演在门口吹冷气。
  叶筝脱下礼服外套,领结随便扔到一张椅子上,刚想去拿杯饮料解渴,就听见身侧的顾明益说,“哎,黎老师,这边呢。”
  叶筝头往回一转。黎风闲过来了,一身衬衫西裤,他从侍应的托盘里端了杯苹果汁,放到叶筝旁边的桌子上。“坐会儿再喝,有点冷。”他说。
  顾明益这会儿也不当电灯泡了,捞起外套往另一桌走。
  叶筝捏着杯子转了一圈,手指将杯壁的水雾抹得一塌糊涂,“你看直播了吗?”问完,他又觉得有点呆——怎么可能没看呢。
  黎风闲手抄进外衣兜里,“看了。恭喜你。”他拿出一个方形、黑色的丝绒盒,“这是送你的礼物。”
  当着叶筝的面,黎风闲打开了丝绒盒,里面装着一条手链,银色、搭扣上坠着个音符一样的配饰。叶筝盯着那个方形小盒子看,眼神认真得过分,好一会儿,他伸出左手,对黎风闲说:“帮我带上吧。”
  链条带一点幽冷,覆上手腕,像被冷水沁湿。
  叶筝摸了摸上面那个八分音符,戴在手上,窄窄一条,却好似系牢了什么。
  “谢谢。”叶筝敞开手,一个迎接的姿势,“来抱一个。”
  视线从叶筝手腕转移到他的脸上,黎风闲望着他,周围有工作人员在走动,偶尔向他们扔来一瞥,叶筝却一点要避嫌的想法都没有,手又往前抻了点,“来嘛,抱一个。”
  不再等待,黎风闲拉住叶筝的手,将他带到自己的怀抱,“叶筝。”黎风闲说,“你最该谢谢你自己。”
  “这种话说出来太自恋了。”叶筝埋着头,手揽到黎风闲背上,“我说不出口。”
  一刻钟后,费怡把三位主演叫到门口。服务生推来一个小推车,上面放着个三层高的蛋糕,比当初段燃带来的那个大了足足两圈,最顶层竖了个用黑白巧克力做的场记板。
  费怡推着推车进电梯,四个人一起上楼。
  “是不是该说两句祝贺的话?”岑末一边理头发一边问,“‘恭喜你们拿到了评审团大奖’?这样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就跟第一名和第二名说,恭喜你拿到亚军一样……”
  顾明益靠着箱壁,眼睛微抬,“费导,你觉得呢?”
  “什么都不用说。”费怡瞅一眼电子屏,“蛋糕送完我们就走。”
  叮一声响,电梯门开,礼仪小姐替他们推开包厢大门。
  好巧不巧,正撞上几位演员和莫朝敬酒,见他们推着一大个蛋糕进来,又嗖地围上来。
  “哇。好漂亮的蛋糕……”女演员忙点开手机,“先让我拍个照。”
  “哎呀,这不是费导嘛,快坐快坐,”又一个演员上来,“我们这儿有大龙虾呢,要不要拿几个下去吃?”
  “不用谢谢。”费怡松开手柄,“我们这就走,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来都来了,多坐会儿嘛。”
  “就是,Faye来来来,坐我这边。”
  “不用了,”费怡摇摇头,还是说,“他们还在下面等我。”
  莫朝放下酒杯,用餐巾擦了把手,往前走,“我向大家介绍一下。”他环住费怡肩膀,眼里有一种矍铄的笃定,“这是《幻觉》的导演费怡……”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他拍拍费怡肩头。见费怡点了点头,他笑得更精神了,“也是我的女儿。”莫朝说,“幻觉的首映我也看了,最佳影片这个奖——实至名归。”
  这话刚一出口,叶筝就愣住了,右手边的岑末更是直接失去表情管理。
  “Faye终于肯点头认你这个爸爸了,”《烟雾情报》的副导演向他们举杯,“老莫,这生日过得开心吧。”
  “去你的。”莫朝手一挥,“我女儿就是我女儿,还什么认不认的,别挑拨离间啊警告你。”
  副导哈哈大笑,“Faye那时候是怎么说的,说她无论如何都要当导演,还要拿个最佳影片给你看,气死你。嘿,就问你气死没?”
  “这……我的妈耶,”好半晌,岑末侧头去看顾明益,见他一脸的平静,当即明白过来,“我去,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顾明益眉尾一扬,“这是我老丈人,我能不知道吗?”
  “哦……啊?!”猛一下,岑末眼睛瞪得老圆,“你你你老老老丈人?你和费费费导?”
  顾明益把左手从兜里抽出来,伸到岑末面前,无名指上赫然多了枚戒指。
  “你……”岑末差点被闪瞎,“你……这啥时候的事?颁奖典礼那会儿我还记得还没有啊。”
  “就刚才。”顾明益转了转戒指,“你忙着喝香槟去了。”
  “好家伙。”岑末搓着手臂,“你这算什么,双喜临门?”
  顾明益笑笑没说话。
  费怡没在这边久留,送完蛋糕,她又带着岑末他们离开。
  走出宴会厅,叶筝看了眼走廊上的指示牌,“我上个洗手间再回来,”他指指要去的方向,“你们先下去吧。不用等我。”
  “嗯。”费怡没多想,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去按电梯。
  段燃喜欢在卫生间躲清闲的习惯还是没改。他背靠洗手台,西装外套随意挽手里,拿着手机敲打什么,听到有人进来,也没有要抬头的打算,还是那么站着。
  叶筝一步一步往里走,皎白瓷砖在灯饰的映照下,反着晶莹冰冷的光,段燃站在这些光里面,像泡进了一池清水,面颊阴影清瘦而明显。
  叶筝到水盆前停下,段燃这时候说话了,“郁金香的味道。”
  “什么郁金香?”叶筝解开袖扣,两颗宝蓝色的晶石滚上洗手台。
  “这里的香薰味是郁金香。”手指长按在手机屏幕上,段燃睫毛扫下来,笑道,“第一次见有厕所用郁金香味儿的香薰。”
  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叶筝撑着水台笑了声,“C国的厕所不够你闻?现在跑来研究Q国的厕所了。”
  “确实,没准儿还能出本书,介绍介绍不同国家的厕所文化。”段燃顺着叶筝的话瞎扯,眼睛却还是在看手机,“到时候给你留本亲笔签名的。”
  叶筝接了捧水洗脸,粉底放水,妆容愣是一点没花,他扯了两张纸擦手,往段燃身上扫了眼,“莫导说他们要在这边玩几天,你呢?也留在这边?”
  “不留。我明早就走了。”
  “回国?”
  “不回。”段燃把手机亮给叶筝看,“我要去非洲。”
  上面是一张订好的机票,明天中午十二点起飞。
  “亚的斯亚贝巴……”叶筝轻皱起眉,“你去非洲干什么?看动物大迁徙?”
  “我也没想好去做什么。”段燃面对着墙上的画框,眼神有一点泛散,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再说吧。”
  “去多久?”叶筝又问。
  “不知道。”说到这里,段燃自己都乐笑了,他终于昂起头,一张白透的脸仰向天花板,“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
  叶筝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就这么看着段燃笑,等段燃笑够了,神色一点一点淡下来,才问:“你一个人去?”
  “嗯。”段燃偏过头,手往叶筝肩膀上捶了把,“怎么,又怕我骗你?”
  本来没往这处想,可段燃话音里的某个字貌似提醒了叶筝。“你电影不拍了?”声音不大,叶筝语气称得上沉静,“减肥减到这个样子,然后转头就跑去非洲旅行?”他盯着段燃,“还有,星航那几个练习生的违约金是你付的吧?段燃,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啊。”段燃锁上手机,收回来,黑色屏幕浅浅框住他的面容,“就当是做善事,以后……以后……”段燃忽然低下头,手机像是没拿稳,啪地摔到地上。叶筝听见他剧烈喘了声气,半秒不到的时间,段燃右手按住胃部,一口气跑向隔间。
  叶筝想去扶他一把,却被段燃轻易甩开了。
  门板撞出嗡嗡余震,叶筝只能站在外面敲门,“段燃!”
  回应他的只有让人喉咙发紧的呕吐声。叶筝快步出门找到酒店的服务生,让他帮忙联系司机,送段燃到医院。
  服务生见叶筝面色不虞,便兢兢翼翼摸出手机,一刻也不敢耽误,说他现在就去找人。
  再回到洗手间,隔间门已经开了,段燃佝偻着身,在洗手台用水漱口。大概是吐过一场,段燃脸色比先前更白,惨白,连嘴唇都没有颜色。叶筝目光挪到前面,走进刚才段燃吐过的那个隔间,手抵着门朝里看,秽物已经冲干净了,叶筝又走前几步,踩开角落的垃圾桶。
  桶盖一翻,几张染血的纸巾铺在最上层。
  从隔间里退出来,叶筝拉过段燃的手,他手里捏着团浸湿的手纸。叶筝将段燃的袖子翻过来,白色的布料上溅着零星血迹,外沿已经晕开了——看来是被他用那团湿纸巾擦过,变成淡淡的粉色。
  “你胃怎么了?”叶筝收紧了手,捏着段燃袖子不放。
  “吃错东西了,肠胃炎。”段燃似乎没有力气再和叶筝拉扯,手半吊在空中,“怎么大惊小怪的。”
  门口这时有脚步声靠近,叶筝以为是叫的司机到了,他没回头,目光还钉在段燃脸上,“肠胃炎也要去医院。明天的机票取消了,”他说,“你现在这样还怎么去非洲?”
  段燃看向叶筝身后,竟还能忍痛笑了下,“游总,您怎么来了?”
  叶筝这才转身。
  来的人很多,有刚才的服务生,也有推着轮椅的保镖,游深西装笔挺,走在最前面,仿佛没看见叶筝,直接越过他,把段燃抱到轮椅上。
  保镖给段燃盖上毯子,立时推着他离开。
  粘稠的水滴下来,有如落进了空寂的地下溶洞,太安静,没人说话,也没一丝多余的杂音。
  游深捡起段燃掉地上的手机,刚站直,一道黑影拢过来,叶筝直直地挡在他面前。
  守在门口的两个外籍保镖即刻迈步上来,叶筝余光瞥过他们腰间——配了枪的。
  游深对保镖抬手,止住他们想要上前的动作。他看了看门的位置,将段燃的手机收入口袋,“叶先生有话要说?”
  “段燃生的什么病?”叶筝看着他,直入重点。
  “这就不劳叶先生操心了。”说完话,游深领着几个外籍保镖出了卫生间。
  回到二楼宴会厅,姚知渝端着杯红酒走过来,胳膊下挟着几张纸,“去哪儿呢,找你半天了。”
  “去了趟卫生间。”叶筝勉强笑了笑,“怎么了?”
  “明天回国之后会有个小型发布会要去,”姚知渝抖抖那两张纸,“这是他们的提问稿,刚拿到的,你可以看看,”他又喝一口酒,“赤崖那边特别强调了,如果有人问你和黎风闲的关系,你一律说普通朋友、不是很熟、很少联系——总之糊弄过去,别让记者把话题带跑了。”
  叶筝收下那几张纸,点头,“知道了。”
  姚知渝拍拍他,“行,那就这样吧。”
  拿着那几张纸回到座位,叶筝给自己倒了杯水,纸压在水杯下,他点开手机,给段燃发了条消息。
  叶筝:好点了就给我打电话,有事问你。
  然而一直到叶筝回国,段燃都没再回他消息,叶筝尝试着拨过去,却收到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
  回国后的行程很满,叶筝没法二十四小时守着手机,又给段燃发了一条微信,他把手机塞进背包,准备接下来要出席的发布会。
  发布会在机场酒店的会议室举行。叶筝收过主持人送上来的花束,对着一个又一个镜头微笑。
  还是微笑。
  记者们占满了整个采访区,主演和主创成员一入座,场内顿时开始骚动。工作人员按照分配好的次序,逐一给媒体递麦。
  最初几家报社提问的问题都是围绕导演展开,得奖了有什么心情、有什么话想对观众或者演员说、以后有什么打算、为什么想做导演、拍摄这部电影有什么契机之类的。
  越往后,能问的问题都问得差不多了,记者们便开始八卦演员们的私生活。
  过了十多轮的提问后,麦克风传到一个体态肥硕的男人手里,他站起来,精准面向叶筝,“前段时间有网友在Q国机场偶遇黎风闲,想问问叶筝,这次在Q国有和黎风闲见面吗?”
  叶筝拿起麦克风,对那名记者笑了,“当然见面了,他是我们的戏曲指导,不止我,他和我们剧组所有人都见面了。”
  那记者还没放弃,又问,“那么叶筝,你平时私下会跟黎风闲联系吗?你们关系怎么样?”
  “平时工作忙,私下很少联系,但关系嘛……”他盯着那记者,浅笑道,“我们剧组的关系都很好。”
  记者握着麦克风,似乎还想接着问什么,但主持人及时打断他,“还请各位多多关注我们的电影,别忘了今天是《幻觉》的发布会哦。”
  最后一个收尾的问题回到费怡身上。
  “费导,这次你拿到了最佳影片奖,对整个华语电影圈来说都是意外,对此,你有什么话想说呢?”
  费怡打开麦克风,表情平和镇定,“对我来说不是意外就可以了。”
  发布会散场,叶筝上了保姆车回家。采访内容很快上传到互联网,这段时间《幻觉》的讨论度非常高,年轻女导演、最佳影片、三位当红流量,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聊半天。
  @:又来,叶筝能不能别倒贴黎老师了……
  @:听到没,私下很少联系,都散了吧
  @:有些人磕CP磕坏脑子了,真就同框即上床
  @:男明星要炒CP能不能别贴着黎老师炒……圈内那么多的男的不够你们拉郎?
  @:看电影预告感觉叶筝和顾明益蛮有化学反应,怎么一到线下就这么淡淡的、死死的……想嗑都无从下口,白瞎这么帅的两张脸,真服了你们
  @:ls还看不出来吗?这就是基佬和直男的区别,基佬只能和另一个基佬在线下产生化学反应
  @:叶筝那话明显就是打太极啊,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打太极
  回到家,叶筝把行李箱推到一边,小声地喵了两声。身处Q国那段时间,黎风闲找了个钟点工上门喂猫铲屎和打扫卫生,钟点工每天都会录视频给他们看,猫粮碗是加满的,不用担心火锅会饿肚子。
  “喵。”火锅从猫爬架上下来,一边走一边伸懒腰,用脑袋撞了撞叶筝小腿。叶筝抱起猫猛吸了一口,两只猫爪扒在他耳朵上,鼻子对鼻子碰了下,叶筝这才放开火锅,到厨房给它开了个罐头。
  黎风闲没有跟他坐同一辆保姆车回来,闲庭那边有事,黎风闲先回了趟闲庭。现在家里没人,叶筝洗了个澡,把行李箱里的伴手礼拿出来。清点好礼物,桌上手机忽然震起来,他摁开屏幕,是几条未读消息。
  叶笛:我和妈买了明天的机票过来
  叶笛:有空出来吃顿饭
  叶笛:叫上黎老师
  叶筝回了个“没问题”过去。
  闲庭年末接到了一份新工作——为电视台的少儿频道录制一档教学节目。定的曲目是《惊梦》里的皂罗袍。今天电视台的人来闲庭和他们洽谈细节,主要是讲解电视节目的流程安排和拍摄要求,电视台那边也很明确地说了,他们希望薛淼和黎风闲可以担任这次节目的主讲老师。
  “这是两位的合同。”电视台代表打开文件夹,“一共是五期节目,每期半小时,一天就能录完,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
  需要签名的地方已经贴上标签纸,薛淼拿起笔,翻了翻合同,视线往边上瞄了眼。
  黎风闲垂目看着那几页合同纸,食指轻轻敲点,钢笔还是压在文件夹上面,没有动过的迹象,于是薛淼也放下笔,双手规矩地搭到腿上,一个温文、好脾气的笑。
  “……请问两位的意思是……”电视台代表擦了擦额前隐汗,“啊……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问我。”他又礼貌一笑,为眼下场景找补,“又或者你们要找律师审核一下合同也是可以的。”
  会客室里既不闷也不热,但代表的一杯水还是喝空了,就在他第三次碰到那个空纸杯时,黎风闲提笔了。他将合同文件打开至最后一页,抬眼去看代表,“电视台是怎么想到要策划这么一档节目?”
  代表被他这一眼看得凉津津的,汗水浸到骨头缝里,他立马发了个抖,但还是极具专业素养地回答说:“是这样的,最近《幻觉》不是拿到最佳影片奖嘛,”他手向上指,“……他们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多多推广一下昆曲,毕竟也是我国国粹,几百年的历史文化,教给小孩子最好不过了,你说是吧?”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漫长到椅子上都冒出针尖儿了,代表坐得屁股生疼,明明是间开阔的会议室,暖咖色系,坐北朝南,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刻,他却还是觉得冷。视线在房间里晃了圈,再回到中间时,黎风闲已经签完那份合同。
  代表立即从椅子上蹦起来,拿口袋巾拭净双手,右手向前一伸,满脸堆笑,“谢谢黎老师的信任,祝我们合作愉快。”大概是察觉到黎风闲的抗拒,代表也不为难,正准备收回手,黎风闲上前和他握了一握。
  “合作愉快。”
  回到家,叶筝告诉黎风闲叶母和叶笛明天要来I市,他已经订好了晚饭要去的餐厅。
  黎风闲又问了叶母和叶笛落脚的地方,是市中心一家星级酒店,距离饭店有个三十分钟的路程。
  隔天夜晚,黎风闲开车带着叶筝到酒店接她们。停车位几乎全满了,黎风闲只能把车倒进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怕她们找不见人,叶筝又下了车,斜靠着车门,给她们当人形路标。
  叶笛每次出门都要花好大的功夫,选耳环、挑口红、搭裙子,叶筝算算时间,估计还有个五六分钟才能把人等下来,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支棒棒糖,黎风闲刚在车上塞给他的。拆了包装,叶筝拉下口罩,叼着糖刷手机。没一会儿,背后的车窗突然降下来一点。
  “叶筝。”他听到黎风闲叫他。
  “嗯?”叶筝转过身,手撑着车沿,弯下腰来,“怎么?”
  黎风闲勾住他的脖子,帮他把蹭皱了的衣领理直。“好了。”黎风闲问,“糖好吃吗?”
  “还行,甜的,但又不是太甜。”叶筝咬碎嘴里的糖果,糖棍取下来,口罩拉回原来的位置,遮住下半张脸,“可惜这里是公众场合,不然就让你尝尝了。”
  又等了两三分钟,叶母和叶笛找到他们,叶笛果然一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黑色连衣裙、小羊皮链条包,耳垂上两颗钻石耳环,那是叶筝以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黎风闲下车,绕到后排拉开车门。
  “麻烦黎老师专程跑一趟了。”叶笛扶着叶母坐进后座。
  “不麻烦,应该的。”黎风闲手护在车顶,等她们都坐好了,再轻阖上车门。
  叶筝包了家中式餐厅,这顿晚饭吃得惬心,叶母问了他们在Q国游玩的经历,黎风闲拿了几张照片给她看。叶筝也凑过去,见到照片上的自己,傻乎乎蹲在地上,歪着头和一只鸽子对望,看起来不怎么聪明。
  “这……这太蠢了。”叶筝一把盖住屏幕,“都不准看。”
  叶母打开他的手,又对黎风闲呵呵地笑,“风闲,你把这张图发我,我用叶筝小时候的照片和你交换。”
  “好的阿姨。”黎风闲点击左下角发送照片。
  “妈!”叶筝往叶母碗里夹了两筷子菜,“先吃饭,菜都凉了。”
  “欸,发个信息,要不了两秒钟。”两声叮咚的信息提示音,叶母将照片保存进相册,重新执上筷子,“吃饭吧,你们几个都多吃点。”
  吃过饭,黎风闲和叶筝送叶笛叶母回酒店。方才在餐桌上一直没看手机,叶筝这时候拿出来,居然有二十多条未读短信。
  有助理全风发给他的,也有繁音唱片大群@的,叶筝点进群里,拉到最顶,@他的是一条视频链接。
  发布时间,四十五分钟前。
  一个很刁的视角,拍到他和黎风闲在酒店停车场等人的画面。
  @:哈 哈,薛定谔的很少联系
  @:这座机画质你们是怎么认出来谁是谁?
  @:i叶i黎出来握个手吧
  @:多少是有点暧昧了,确定这是普通朋友?
  @:我草,我是路人,我先嗑为敬
  @:粉丝呢?快点出来吵架!别都不说话啊!
  @:道德在哪?底线在哪?超话链接又在哪?
  看完视频,唱片公司的经纪人给叶筝打了通电话,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不要做任何回应。
  繁音大群里起哄的人很多,基本上每个人都出来看热闹了,连高层负责人都发了个狗头表情。
  一键屏蔽掉群消息,叶筝转过去看黎风闲,“我妈给你发了什么照片?”
  “你猜。”
  “我妈手机里可多我小时候的丑照了,各种哭鼻子耍赖的。”叶筝靠回座椅,抱着肘骨想了几秒,“是不是在游泳池哭得稀里哗啦那张?”
  “不是。”黎风闲看一眼后视镜,“再猜猜。”
  “第一天上幼儿园那张?我记得那张还是我爸拍的,也是哭得满脸鼻涕。”
  “不是。”
  “那是什么?”叶筝放弃思考,“可能性太多了,猜不出来。”
  “手机在口袋里。”黎风闲往右打方向盘,“你可以拿出来看。”
  叶筝也不客气,直接伸手去掏黎风闲的手机。费了点劲找出来,他解锁黎风闲的手机,点开他和叶母的聊天记录。
  照片刷出来的时候,叶筝眼眶立刻就热了。他手指滑过屏幕,滑过他那张笑得很有生机的脸,最后停顿在他父亲的面容上。“啊……”叶筝笑起来,“我记得这张,我第一次骑自行车,”照片中,小男孩坐在一辆黑色四轮自行车上,年轻的男人托起小男孩的脸,替他调整头盔的松紧带,“其实四个轮的根本不会摔,但我爸还是全程跟着我……可能是怕我撞树上吧。”
  车停到家楼下。叶筝还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
  “到了。”黎风闲解开安全带。
  “哦。”叶筝把手机还给他,也揿开自己的安全带,“我觉得……我妈可能是想给你介绍我爸。”他说,“我爸是个特别好的人,我妈总是这样说。”
  “我知道。”黎风闲看着他,点头,“我会记住的。”
  新年过后,叶筝第一张个人EP正式发行,里面收录了五首新歌。同时,这五首新歌空降各大音乐排行榜,实时收听人数突破现有纪录,创下历史新高。
  @:叶筝还是太全面了……《负无极》那段军鼓接rap听得我一个原地弹射
  @:五首歌,五种不一样的风格,难怪EP名字叫Undefined
  @:@繁音唱片,妈妈,我的演唱会呢?快抬上来
  @:都说MAP限制了叶筝的发挥,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给MAP写歌还要兼顾队友能不能唱这个问题,分Part不和谐甚至还要挨队友粉骂,谁看了不说一句叶筝惨
  @:老铁们,我emo了,已经单曲循环《明日多云有雨》一整天了,这正常吗?
  @:这昆曲没白学啊!都来给我听《醉扶归》,中间那段戏腔真的太有feel了。
  @:《十二小时特别行动》完全是我上班的精神状态……啊啊啊补药偷窥我的生活
  接下来的几个月,叶筝又跟随《幻觉》剧组出席了好几个国际A类电影节。截至最近一次,《幻觉》已经连续斩获四个最佳影片奖,庆功宴都不知道摆了多少次。
  回国的航班上,岑末开着阅读灯在读她的新剧本,一番主演,女一号,演的是位单亲妈妈。电影阵容前些日子刚官宣完,张汶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就扭过头来问岑末,“你们导演是不是老彭?”
  “是。”岑末翻过制作组的名单给她看,“这个剧本是导演自编自导的。”
  “那挺好啊。加油!”张汶比了个数字三,“老彭可是带了三个影后出来,下一个就是你了。”
  岑末被逗笑了,“那就承你吉言。”
  几个人又聊了会儿天,叶筝这才知悉顾明益接了部好莱坞电影,年底就要飞国外接受武术训练。
  “武术训练?”岑末惊了下,“你接了个武打片吗?”
  “差不多吧。”顾明益没多透露,估计还在保密阶段,“像我这种没底子的,导演说至少要训练三个月。”
  “三个月?”岑末抱拳,“小的佩服。这就是国际巨星的实力吗?”
  “我算哪门子国际巨星。”顾明益勾起个笑,朝叶筝坐的位置一抬下巴,“现在叶老师才是国际巨星,那首《负无极》都火到欧美地区了。”
  叶筝:“……”
  “你俩都是国际巨星,别谦虚了。”岑末一碗水端平,“年底的颁奖典礼还能见到你们吗?听说叶老师马上要开巡演了,也是个大忙人。”
  “巡演会和颁奖典礼错开。”叶筝从背包里拿出一叠演唱会门票,“这是留给你们的贵宾区,有空可以过来玩。”他把门票发给岑末和顾明益,又特地绕到前排,给费怡、张汶和Linda她们一人两张。
  “第一站就是P市的大场子啊。现在外面一票难求呢,都炒到几万块一张了。”岑末将门票小心翼翼收进文件夹里,“我可得好好收起来。”
  “放心吧叶老师。”顾明益扬扬手里的票,“到时候再忙都会来看你的。”
  叶筝笑了,“那就约好了。”


第133章 完结
  演唱会前夕,叶筝收到了一张非洲寄来的明信片。背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
  祝 演唱会顺利。
  段燃换手机号码了,其他的联系方式也联系不上他,微博久久不更新,叶筝不知道他过得如何,只是隔那么几个月能收到一次段燃的明信片。没人知道段燃干什么去了,但这段时间他似乎游遍了整个非洲。
  叶筝把明信片收进一个盒子里。
  演唱会第一站定在P市。黎风闲在机场接了叶笛叶母,司机听说他们要去P市体育馆,立刻龇着个大牙笑,“是去看叶筝对不?我女儿今天也去了。”
  体育馆周边的大厦广告全被粉丝承包下来,走到哪儿都能看见叶筝的演唱宣传预告,间歇还有几张《幻觉》的电影海报,底下一大排金色字体,罗列了《幻觉》拿到的所有奖项——一周前,《幻觉》正式宣布了定档日期,会在半个月之后的除夕夜上映。
  对于叶筝粉丝来说,年末就是他们最忙的日子。
  “就在这里下车你们看成么?”司机食指往前头一点,“那边进不去,你们走路过去也就两分钟。”
  “行。”叶母说,“就在这边下车吧。”
  最近气温骤降,室外有点飘雪,黎风闲打着伞下车,走到叶母和叶笛边上,替她们遮一遮这路上的雪粒。
  “好多人啊……”还未到场馆门口,叶笛就看见好几条蛇一样蜿蜒的队伍,她握着叶母的手,激动地晃了两下,“叶筝真是火了!”
  叶母会心地笑。
  会场门外的空地有不少粉丝在发放手幅和免费暖贴,叶笛也排队领到了三份应援礼包,拆开来看,每一份里面都有两个暖宝宝,两块巧克力,和一张叶筝的个人小卡。
  叶笛把小卡亮出来,又去问叶母和黎风闲,“你们抽到哪张卡?我这张是MVlook的,穿得像个骑士长。”
  “我看看。”叶母打开应援包,找到里面的小卡,“哎呀,我这张是穿校服的,还真像个高中生。”
  “黎老师呢?”叶笛接着去看黎风闲的。
  黎风闲将小卡翻过来,一个很居家的造型,穿了套浅紫色睡衣,手里拿着个啃了口的苹果,背景是一个类似厨房的地方,叶筝微微偏着头,对镜头笑。
  “这张也好看诶。”叶笛说,“而且你这个好像是隐藏款,我看后援会说了,有一套睡衣的隐藏款。”
  两边来往的人太多了,个个都埋首研究小卡,有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路过他们,见到黎风闲手上拿了张隐藏款,登时跳了起来,“我去,快看,听说全场只有五张的隐藏款!”
  “我擦,真的假的!”大概是不敢相信,另一个女生还揉了揉眼,“还真是!这什么终极大欧皇……服啦!”女生觑了黎风闲一眼,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她收敛了话音,拉着同伴的手走近黎风闲,大眼睛真诚又无辜,“叔叔,”女生指指他手上的小卡,“这张小卡能借我拍个照嘛?保证不会放到网上,就自己收藏。”
  黎风闲托着那张小卡转了个方向,“拍吧。”
  “谢谢叔叔!”女生拿出手机,又用肩膀撞了下同伴,低声道,“快拍!愣着干嘛呢。”
  临近六点,演唱会场馆开始安排观众入场。这会儿排起队来比之前看的还要壮观。经过安检,黎风闲他们拿着门票入场,VIP席位,第一层的最前排,叶笛刚找到位置坐下,就掏出手机对着场馆一顿拍,“全是人啊……”每一层都坐满了人,绿色荧光棒亮起,像一池春水,她望着湖水流过,一批又一批,粼光闪闪,平展如镜。
  光是入场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上万人的场馆,灯灭那一刻,尖叫声差点掀翻棚顶。
  “不好意思……麻烦借过……”这时前排又有人进来,戴一顶毛绒猫耳帽,对了对座位号码,猫耳帽坐在了黎风闲旁边。她拉下口罩,换了口气,头刚一撇,就看到了低着头在按手机的黎风闲。
  “这么巧?”姚瑶摘了帽子,“你也坐这儿?”
  黎风闲还在发消息,眼都不抬,“不然?”
  “……”姚瑶嗤了声,“我晚点就跟叶筝举报你,说你入场了还在玩手机。”
  “举报没用。”黎风闲说。
  “怎么没用?”
  黎风闲看她,语气平淡,“因为我在和他发消息。”
  “……牛。”姚瑶额角一抖,“这嫂子瘾是让你给过明白了。”
  黎风闲收好手机,没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舞台,一盏追光灯忽然噔——地打亮,两块大荧幕往左右分开,粉丝一浪接一浪地高呼叶筝的名字。
  现场导播给了叶筝一个近距离特写,他垂眼立在阶梯上,戴着耳麦,一套白色西装,领口和袖子都缀满钻石。
  一把紫色电吉他斜挂在身前,六根细弦闪着不一样的颜色。
  “太帅了!”姚瑶大声喊道,“叶筝,妈妈爱你!快用《负无极》炸场子!”
  开场鼓声越敲越重,暴风疾雨般砸向台下。压着鼓点最后两个节奏,叶筝左手揉弦,右手一扫,电吉他的Riff几乎成了所有呼噪的伴奏,镭射激光和喷发出的烟雾交替流变,一段滑音Vibrato扫荡全场。
  荧光棒挥动的频率跟随乐声沸腾起来,待特效散去,叶筝终于抬头,一个很有劲道的眼神,带点冷、带点酷,背灯勾描出他那副很漂亮的身材,抬手间,一条黑色双扣腰封展露出来,两条腰际线紧窄柔韧。叶筝把电吉他取下扔到一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紧接着,他扶住麦克风,喉结隐晦地动了动,开口唱了今晚第一首歌。
  “我就说《负无极》是亲儿子!拿来开场太爽了!”
  “我草,这唱功又进化了啊!”
  “新编曲好牛!听起来和原版两模两样!”
  “老公……完全是老公神……好A……”
  “耳夹、腰封、腿环,这是我花一千多进场就能看的吗?!”
  粉丝高扯着嗓应援,黎风闲直直望向台上的人,各色照灯的涌动下,叶筝半垂着脸,朝他们这边的观众席看了一眼。不停腾闪飘摇的光雾间,黎风闲忽然想起叶筝对他说过的话。
  “大多数时候站在台上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很多粉丝以为的对视吧,大概都是美丽的误会。”
  美丽的误会。可又有多少人会为这样的误会着迷。每个向上仰望的人,所求不过是能换来一次等同的回视。
  开场五首歌唱完,叶筝回后台换衣服,舞台屏幕上播放起演唱会彩排期间的花絮。
  “大家好。”画面里,叶筝手持摄影机,对着一面全身镜自拍,“今天是十二月十七号,星期……星期……稍等我一会儿。”他另一只手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星期四。对。今天是星期四,”他把手机塞回兜里,“怕大家无聊,所以我来带大家参观一下演唱会后台。”
  镜头移到后侧紧闭的房门上,叶筝拿着摄像机往前走,左手拧开把手,一团乌漆墨黑的箱子堆在门口两侧,叶筝往其中一个箱子上敲了两下,很沉的笃笃声,实心儿的,“这是演唱会要用的道具。”他就站在摄影装置后面,声音收录进设备里,再经过现场音响放大,一种非常清亮的音色,“到时候工作人员会把这几个箱子搭成一个楼梯——噢,好像不小心剧透了。”他笑了一声,“不过这应该没关系吧,”视频抖了抖,一只筋骨分明的手伸出来,摁亮了走道旁的光管。
  “后台像个迷宫一样。实不相瞒,我在这儿迷过好几次路了……”这时,镜头截获到了一个挂着名牌的工作人员,“铭哥,”叶筝手一招,“看我!”
  工作人员停住脚,迷茫地转过头来。
  “在录花絮呢。”叶筝说,“能采访你两个问题不?”
  工作人员左右看了看,又指着自己,“我吗?”
  “对,别看了,就是你。”叶筝带着摄像机上下晃动,一个点头的动作,“就两个问题,很快的。”
  “好吧。”工作人员向摄像机走来,腼腆地笑笑,“想问什么?”
  叶筝拿起后台椅子上的一瓶可乐,假装是话筒,举到工作人员嘴边,“想问问你最期待演唱会上的哪首歌?”
  “每一首都很期待。”工作人员想也不想地说。
  “不行,一定要选一首。”叶筝又把“话筒”提前了两分,“就选你最喜欢的歌。”
  “那就《拥抱你像风》吧。”
  “为什么?”叶筝问。
  “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呀!”
  叶筝:“……”
  现场观众也安静下来,然而仅仅两秒,场内爆发出一阵鼓荡的喧嚷。在这片狂热中,一架平台三角钢琴从场中央升起,叶筝换了件暗红的丝绸衬衫,领子边系了圈黑色带子。他抬手按响琴键,前奏一出,全场的嘶叫变得更大了。
  “妈啊,终于可以听到《像风》的现场版了!”
  “怎么办,我好想哭……”
  “好久没见到叶筝弹钢琴了!救命!又美又帅……钢琴……男人最好的医美……”
  唱词出来的时候,再大的喊叫都止息了。琴声温暖纯净,叶筝贴着话筒睁开眼,细碎的闪光照过来,他缓慢调整视线的对焦,像在处理一台相机,快门、光圈、焦距,所有性能微调完毕,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数万条荧光色的鱼群汇拢到了一起,穿过玻璃水箱,起伏翻涌的节拍像浪,从远处一点一点晃到他的眼前。
  第一节副歌唱完,叶筝拿下麦克风站起来,观众这才注意到他椅子另一边放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玫瑰花。叶筝提起篮子走到舞台边缘,向台下观众席抛去一支支扎着丝带的玫瑰。
  “我去!我收到花了!”姚瑶两指捏着玫瑰根部,在黎风闲面前变魔术似的画圈,“看,多香的花啊。唉,可惜有些人只能看看咯。”
  “诶?我也收到花了。”隔了一个位置,叶笛也拎着支玫瑰,她把花枝贴到右脸脸庞,对叶母说,“妈,帮我拍张照!纪念一下我的小红手。”
  玫瑰数量有限,派完花,这首歌差不多来到尾声,延展台两边的观众看叶筝要走,有人大叫一声,“篮子!篮子也扔下来行不行!”
  “这个?”叶筝扬起手中花篮,眉毛轻挑,“这个不行。这是问道具老师借的,待会儿得还回去,要是弄不见了,道具老师可得找我算账。”
  观众区响起一阵笑。
  “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叶筝再次正视前排观众,“希望大家可以玩得开心!”
  “好!!!”
  随着最后一首歌落幕,叶筝站到舞台中央,摘下耳返,微仰着脸,握紧麦克风,声音有一丝的哑,“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愿意支持我。”砰的一声,金色亮片在场馆上空炸开,像被摇晃过的水晶球,彩带不断碎落到地上,整个宽大的会场幻出一场如真似假的冬日花火。
  台下有人力竭声嘶地喊出一句“不想结束”。
  叶筝听见了。他闭了闭眼,缓一口气说:“这不是结束,这是新的开始。”他抬起手,接住几条飘飘洒洒的彩带,他将这些彩带翻过来,特写镜头给到他的手心,“这里有我想对大家说的话。”
  于是伸手去抓彩带的人更疯狂了。
  “谢谢繁音唱片,谢谢我们的乐手和伴奏老师。”退场前,叶筝让所有工作人员一起上台,他们手牵着手,站成好几排,“三、二、一——”叶筝举高手臂,对着台下深深鞠躬,“谢谢。”
  场内灯光大亮,有粉丝一边擦眼泪一边读字条上的字,前排保安守在过道上,指挥观众离场,“请大家往两边出口离开,不要停留,不要挤,不要推撞,记住带好随身物品——”
  叶笛搀着叶母起来,看黎风闲还盯着已经没人了的舞台,她又拿玫瑰拍拍黎风闲肩头,“走啦黎老师。”
  “抱歉。”黎风闲回过神,把手里的彩带塞进口袋,站起身,“小心脚下。”
  “走吧。”叶笛说,“叶筝说他派了车在C出口接我们。”
  外面大雪漫天,场馆两边的道路铺满了各种脚印,叶笛裹紧围巾,想拿手机联系司机,手在包包里掏了半天,表情突然一僵,“糟了……手机好像丢场馆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叶母又把她的手提包接过来仔细翻找,“真不见了。”她说,“赶紧回去拿吧。”
  叶笛头一转,马上要往回走,黎风闲却快她一步,“我去拿。”
  “那麻烦黎老师了,”叶笛泄气似的,重重捶了下自己手背,“手机壳是定制的,蓝白色,上面有我和笨笨的照片。”
  “好。”黎风闲点头,回身走进场馆入口。
  返回体育馆的路上异常顺利,只有两个保安问他要做什么,他把丢手机的事告诉了保安,保安也没多话,直接就放行了。
  半小时前还人声鼎沸的会场,此时静寥得不像话。走道上只亮着一两盏指示灯,黎风闲打开手机电筒,穿过两层楼梯,找到他们刚才坐的位置。
  果然,一台手机掉在座位的夹缝中,黎风闲捡起它,翻过来看,蓝白色手机壳,上面印着一个女生和猫咪的合影。寻回丢失的物件,黎风闲正要离开,电筒光蓦地扫过他原来的座位,深蓝色的椅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信封。信封正面写着他的名字。
  黎风闲。
  是叶筝的笔迹。
  他看了眼阒无一人的体育馆,拾过那个粉红色的信封。
  没有封口。黎风闲拆开里面的信纸,摊开来,一张用蓝色马克笔手绘而成的地图,简笔火柴人旁边有一个涂黑了的原点,上面写着“你在此”。一条笔直的线条指向前方,顺着路线看过去,是后台的一处入口,上面挂了个非请勿进的牌子。
  拿着地图的手用了点力,黎风闲强迫自己转身——他还带着叶笛的手机,不能让叶笛和叶母在外面等太久。然而此刻,他的电话震了震,拿出来看,来电显示居然是叶笛。
  他深深吸气,站在原地,接通语音。
  “黎老师。”叶笛说话带笑,还有一点的孩子气,“我和妈已经上车啦,你就不用出来找我们了。那台旧手机你先帮我收着吧,有空了再还我,拜拜!”
  没有给黎风闲留任何反应的机会,叶笛果断挂了电话。
  周围恢复安静。黎风闲又看向那张地图,脚步毅然一转,朝后台的方向走。门没锁,像是故意等他过来一样,又按照地图规划的路线前进,在一条岔路口向右转,走了约半分钟,昏暗的通道里,放满了各种乐器和衣箱,工作人员不知道去哪了,每走一步路,黎风闲甚至能听见自己鞋底的回声。正如叶筝所说那样,后台完全是个迷宫,黎风闲左转右转好几次,总算是找到那扇标着终点的蓝色大门。
  他敲敲门,里面无人回应,他这才把地图翻到后面。
  ——不用敲门,可以直接进
  黎风闲推开门,房内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没猜错的话,这是叶筝的休息室,背包、裤子、外套,全堆在沙发一侧,房间中心的桌子上有一个淡紫色的纸箱,纸箱上面贴着“黎风闲收”几个大字。
  黎风闲把纸箱拉出来,揭开盖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信封。
  打开最顶层的一封,一股花香飘散出来。
  【黎风闲,
  今天雨停了。我收到了你的花,茉莉,白色的。我写歌那时候联想到的画面也是白色的,你说这算不算一种巧合?谢谢你的花,希望你以后听到这首歌,也能回想起茉莉花的香味。
  2XXX.07.30】
  他又往下拆开一封。
  【黎风闲,
  谢谢你的提醒,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就要错过今晚的火流星了。原来流星也可以是红色的,发光的残痕像一条小尾巴,实在是太震撼,也太可爱了。我会对着流星许愿,至于愿望是什么……见到你的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你。
  2XXX.09.21】
  【黎风闲,
  台风结束了。能看见天上的彩虹吗?我仔细数过上面的颜色,真的有七种。等你这场梦醒来,我会出现在你面前,因为我需要你,想见到你、拥抱你、亲吻你。近日天气无常,南方又进入漫长的雨季,还好,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这次,我一定会比任何人都先发现你,然后找到你。
  2XXX.10.03】
  他一直拆,一直拆,拆到最后,里面是一张演唱会门票。
  2XXX/12/22
  区段 111
  行 16
  座号 15
  于是黎风闲又沿着地图的指引返回场馆,他上了两层楼梯,走到111区段,在16行15号的位置坐下。来到这里他才发现,这个座位是全场的最中心,正对舞台中央。仿佛有了某种感知,黎风闲手心发烫,他紧紧盯着前方的舞台,几秒钟后,场内所有的指示灯一一熄灭,四下沉入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黎风闲就这么望着、等着,连眨眼都觉得靡费。
  “这是今晚的特别表演。”片刻后,音箱里传来叶筝的声音,一束探照灯乍然照亮整个舞台。
  叶筝抱着把吉他,坐在木椅上,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不再是表演服,是他日常穿的卫衣牛仔裤,他将立麦的话筒拉到唇边,视线对准台下唯一的观众,“这首歌没有收录进任何一张CD,也从来没有在线下公开表演过。”叶筝笑了一笑,声音似乎有些干涩,“这首歌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他将吉他往腿上架了点,更换着坐姿,睫毛垂下来,右手拨弦。
  一首慢情歌,黎风闲听得认真,叶筝每唱一句,他都会把歌词记下来,再在心里复述一遍。没有五光十色的舞台特效,没有伴奏,没有和音,重叠的光影里,黎风闲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雨夜,叶筝带着一把吉他,目光穿过浩瀚的烟雨,与他遥遥相望。
  往事如同融冰,一笔一划都化成透明状,黎风闲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上面有曾经伤损又愈合的疤痕,以及握着那张独属于他的门票时、微微颤动的幸福。
  “黎风闲。”唱完这首歌,叶筝从椅子上下来,吉他横放在椅面,他双手握着话筒,直视前方,“上次你在庆功宴送了我一条手链,所以今天,我也要还你一件礼物。”他在卫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通体印花的绒面四方盒,可能是太过紧张,他掀了两次都没能掀起盒子的顶盖,最终,他攥着盒盖边缘,定了定,再向上打开。
  一枚银色戒指嵌在盒子中间。
  叶筝清清嗓子,“不过送礼物之前,还是循例要走个仪式。”他放下麦克风,台边走来一个男人,叶筝的助理全风,整张脸都被玫瑰花遮住了,他把花束递给叶筝,那么大一束花,用黑色衬纸包裹,叶筝只能用两只手夹着。还没等他找好能单膝下跪的姿势,黎风闲已经从座位上起身。
  他大步跨过梯级下楼,从舞台侧边赶上去,就在叶筝膝盖快要沉下去的一刻,他拉住叶筝手臂。
  “叶筝。”黎风闲胸口起伏得厉害,“你想做什么?”
  “求婚啊。”叶筝转头,玫瑰花快戳到他下巴,他抬起脸,夹着花的手腕转了转,示意黎风闲看他手里的盒子,“玫瑰戒指都准备好了。”
  花太重了,叶筝有点捧不住,他先将花放到地上,甩甩胳膊,再去拉黎风闲左手,“我十岁第一次参加校内歌唱比赛,十二岁第一次用吉他弹了首小星星,十三岁代表我们班参加联校的才艺表演,十五岁第一次尝试写歌,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十七岁报名上了个编曲班,十八岁第一次把写好的歌上传到音乐平台,一周累积了三十七个听众。十九岁参加了海滨音乐节,拿了单人组冠军。”
  “也是这一年。”叶筝低垂着目光,从盒中取出戒环,“我遇见了你。”他咽动一下喉头,缓缓抬起眼,“今年,我二十六岁,希望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叶筝顿了顿,看进黎风闲发红的眼眶,“黎风闲,我想和你结婚。”他紧咬每个字,坚定地、决然地,一字一句问道,“你愿不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
  黎风闲看着他,没让叶筝等太久,他伸手将他抱住,“我愿意,”他嗅着叶筝发尾,一遍遍吻他的耳际,声音又沉又哑,“叶筝,你才是我求来的礼物。”
  砰——
  身后有礼花拉动的巨响。
  黎风闲回过身去看,舞台后方窜出来好几道人影,一张张全是他熟悉的脸孔。
  姚知渝扛了台带风扇的泡泡机,出口嘟噜噜地冒着彩色气泡。像是嫌泡泡飞得不够远,姚瑶又拿扇子使劲扑了两下,把泡泡全扇到叶筝和黎风闲那边。
  “老师——祝你和师娘新婚快乐!”刷拉一下,白晏和薛淼齐齐拉出一副对联,红底金字,左边“天作之合”、右边“永结同心”。
  “那么接下来有请新人交换戒指。”姚知渝抽出插裤袋里的麦克风,往自己手上点了下,“记得都带左手无名指啊……”
  等他说完,叶筝牵起黎风闲的左手,把戒指套进无名指,逐渐往上推,戒圈完美卡进他的指根。戴好一只手,叶筝又将另外那枚戒指放到黎风闲掌心。大概是不想错过最神圣的瞬间,叶筝牢牢盯着那枚戒指,看它穿进自己的无名指,看它一点一点越过指甲、擦过指骨,看它落进那个代表婚姻和承诺的位置。
  戒指刚推到底,黎风闲用额头抵住叶筝,气息混进他们的呼吸里,“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叶筝攀住他的脸,在他唇边啄了一下,“收到就好,虽然迟到了……”
  “没有迟到。”黎风闲捏着他的下巴吻回去,“没有迟到。”
  “噫——”一边的观众们集体转过头。
  黎风闲收紧臂弯,将叶筝压向自己胸膛,“叶筝,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嗯。”双手揽住黎风闲的腰,叶筝侧过耳朵,听着他的心跳,轻轻说,“这也是我准备得最开心的礼物。”
  “我想送你的东西有很多,”叶筝说,“想知道我对着火流星许了什么愿么?”
  黎风闲扣住他的手心,十根手指交缠到一起。
  “我说。”叶筝凑到黎风闲耳边,低声道,“我希望黎风闲,美梦成真、得偿所愿。”
  舞台的帷幕落了下来,他们于黑暗中紧紧相拥,仿佛一切都刚刚好,所有故事都熠熠生辉。
  ·
  许多年后,叶筝把那首求婚前唱的歌刻进了CD里,全世界只此一张。
  黎风闲收到CD的时候,唱片里夹着一张贺卡,是叶筝的手写字:
  赠你热爱
  赠你情长
  赠你风情万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