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抑郁症患者的渡过之路   作者:茉莉深雪   简介:   楼照林暗恋了连星夜整个高中三年,却迟钝得连自己都没察觉。   他想,等高考结束,他或许可以问问连星夜想报考哪个专业,他想和连星夜去同一个学校。   然而高考出成绩的当天,伴随连星夜高中状元的喜报一同到来的,是连星夜的讣告。   连星夜从实验楼顶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他特意挑的深夜,还提前报了警。   尸体当晚就收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沉默、寡淡,连走的时候都这么安安静静。   彼时楼照林还美滋滋地捧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欣赏刚到手的连星夜的手机号。   他不知道,等他好不容易组织语言,扭扭捏捏地发出第一条消息的时候,连星夜正孤零零地站在楼顶吹风。   口袋的手机传来震动,连星夜愣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拿出来放在了楼顶,随后毫不犹豫地向空中迈开一步。   他没看是谁的消息,不是他不在意,只是他并不认为有谁会惦记着自己。   后来,楼照林才知道,连星夜得了抑郁症。   后来,楼照林意识到,原来自己喜欢他啊。   可他们连一句像样的招呼都没打过。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有幸能再见到连星夜,他一定要仔细抓紧连星夜的手,一字字告诉他:   “谁说没人惦记你?我不是人吗?   你不喜欢连星夜,我喜欢。   你不会爱连星夜,我来教你。”   还有,楼照林,别忘了对连星夜说一声:   “同学你好,我叫楼照林。”   “我喜欢你。”   这一回,我会努力拉住你的手。   抑郁症受×重生痴情攻   【注】1-31走向死亡,32会死一次,33开始由死向生,正式接受正确的医学治疗。   本篇包含大量真实病征描写,包括详细的自伤过程和极端心理独白,充斥着压抑、焦虑、惊恐、愧疚、自责、悲痛、无望等情绪。   包含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可能让人感到愤怒、无助、疲惫、折磨、窝囊、不理解、无病呻吟、烦躁憋屈、矫揉造作、反复无常等。   若引起不适,请保护身心健康,及时止损!   自己的身心健康最重要!留着把钱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看让自己开心的小说吧!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用勉强!这几块钱拿去充个游戏礼包都比来找罪受强呀!   ·   本文不接受任何剧情方面的质疑哦,因为大多数细节是我亲身经历的。   很多地方看起来可能有点魔幻,但确实是真实发生的,尤其是去医院看病那段。   其实真正的现实世界比小说更魔幻现实主义啦。   ·   此篇对作者意义非凡,并非一篇普普通通的网络快餐救赎文,而是一场真实挖掘和描写抑郁症患者行为内心的过程。   星夜宝贝对我而言不是小说角色,而是活在另一个次元的朋友,我正在帮他渡过难关。   若大家无法感同身受,证明大家没有遭遇过类似的伤害,身心是健康的,我感到很欣慰。   若有宝贝应激或者回忆起过往类似经历,我反而会感到很伤心。   ·   全篇主角们一直共同成长,前期可能有不成熟的地方,如有冒犯,都是作者能力有限,不是孩子们的错,所以恳请温柔以待。   对作者的写作水平可以随意评判,若有对主角不好的相关言论,会酌情删除,因为星夜宝贝看到会伤心的。我很抱歉。   然后如果不理解或者感到不适,真的不用特意告知我,我自然知晓抑郁症以真实的模样面向大众有多难,所以这篇算是很小众的文。   ·   但若是能以此为契机,能稍微增加对抑郁症的一点点了解和关注,这篇文的意义也就达到了。   需要强调的是,抑郁症是大脑病变,不是单纯的心理因素。   抑郁症患者想死是客观上的控制不住,是病魔的驱使,就像腿断了客观上会疼一样,不是主观的想不开或者心态不好,是需要药物针对大脑的器质进行治疗的。   所以请尽量不要以一个健康者的角度评判他们哦,太阳不懂星星的苦恼,不理解也没关系,安静的陪伴就是最好的良药。   ·   另外,抑郁症是一个反复的过程,每一次看似是希望,下一秒都可能是新的绝望。   如果抱着一口气治好的期待,或许会失望哦。   治疗的过程是无数次重头再来的循环,只能保证最终结局一定是好的,过程真的很坎坷。   如果感到内心受到了挫伤,觉得接受不了,请一定及时止损!!!   ·   以上,我深感愧疚,同时真心感谢你们。   无论是停留一秒还是一小时,都替孩子们感谢你们短暂的陪伴。感恩相遇。   仅此篇,献给自己,是自渡,献给这个世间,是渡人。   愿诸位没有病痛,洪福安康,得偿所愿。   愿全世界最美好的祝愿降临于您!   谢谢您,我爱你,尊重您,感谢您。   然后祝福您。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重生 成长 校园   主角 视角连星夜(受)、互动楼照林(攻)   一句话简介:暗恋抑郁症受的痴情攻重生了   立意: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我就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 第1章 死亡   普华市第一高级中学实验楼楼顶,连星夜正站在天台护栏上沐浴星空。   他马上就要去死了。   其实他没有想这么快就死的,他本来还想再坚持一下的。   但他已经坚持了太久了,他没力气了,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太累了。   身体第一次开始不对劲的时候,是他初中有次考试,数学第一道题送分题选错了答案。   老师说,全校只有两个人把这道题做错了,两个人都出自他们班。   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班主任突然疾步走进教室,喊了连星夜和另一个同学的名字。   他俩迷茫地站出来,看到他们的班主任涨红着一张脸,怒目圆睁地快步走过来,然后没有丝毫预兆地举起一只蒲扇大的巴掌,给他俩一人来了一巴掌。   全班一片死寂。   班主任质问:“知道你们哪里做错了吗?”   他们摇头。   于是班主任又给了他们一巴掌。   班主任随后斥责的语言,连星夜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估计就是拉低全班平均分之类的。   其实,现在回想这件事,他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触了,就像是从上帝视角看着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感觉很虚,很假,记忆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套子一样雾蒙蒙的。   有时他甚至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还是他只是从别的影视或者书籍中看到的一个故事,然后矫情地代入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也忘了自己在这个班里是怎么度过剩下的岁月的,从那一巴掌开始,之后所有的记忆都像是断了片一样,唯有那一巴掌的清脆响声,时不时就在他的左耳朵里发出持续尖锐的鸣叫,就像连接音响的话筒爆音了一样,每一次响起他的心跳都像要猝死一样狂跳不止,叨扰他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焦虑、失眠,身体时不时神经质地抽搐,有时好好的,突然就心跳加速,莫名其妙开始流泪。   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病了,他只觉得是自己心理素质不好,一次小小的失败就一直记到现在,甚至还为此失眠耳鸣,在跳楼之前都还要把这么小的事情拿出来反复咀嚼一下,不愿意放过他的老师,心眼儿怎么会这么小。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没觉得自己病了,医生开的药一点用也没有,他应该是装的,就像他爸妈说的那样,他只是为了偷懒,就是不想学习而已,但他确实太累了,所以他打算一会儿好好休息一下。   他没有恨他的老师,那个老师挺好的,教学水平很强,全校学生的家长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个老师手里去学习。   连星夜也很感激他,因为那个老师给他打下了非常好的英语基础。更何况,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全是那个老师造成的,泥石流的罪魁祸首也不可能只有一块石头,而且他自己也有问题,他的抗压能力太差了,还不够细心,是他错了。   他妈妈徐启芳是二中的老师,据说小的时候成绩很好,但初三换了一个恶毒的老师之后成绩就一落千丈,以至她之后只读了大专,教师报考也没被一中选上,只能去二中,她本人对一中的老师有一种天然的嫉恨,觉得全天下没有谁比她更会教育孩子,对学习成绩更是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并将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寄托在了连星夜的身上,那就是考一个好学校。   妈妈最常对他说的话就是:“星夜啊,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要知道感恩,要懂得报答,要给我们家争气,知道吗?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妈妈这辈子就靠你了!”   连星夜理解这种心理,因为他对成绩有着不亚于徐启芳的偏执,所以连星夜不怪她。   他的爸爸连文忠,从军队退伍后,就当上了他们街道的巡逻队队长,连文忠是那个年代非常典型的棍棒底下打出来的孝子,并且完美继承了连星夜爷爷的棍棒文化,在连星夜的身体上展现得酣畅淋漓。连星夜身上一半的伤是自己搞的,还有一半是他爸搞的。   连星夜后来思考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他爸爸从小被他爷爷打压,长大后被部队打压,出来后一下子解放了,并且在自己儿子感受到了他从未体验过的权威感,多么威风凛凛、冠冕堂皇。   也可以理解,所以连星夜也不怪他。   连星夜的同学们,总是说他装逼,说他不说话就是在假装深沉,不喜欢笑是在装酷,对谁都爱搭不理,冷血冷漠,像个怪物一样,一点同学情都没有,居然还在自己手上划口子,该不会是以为自己有那什么来着?就在小学生里特别流行的那个,对对,抑郁症?哈哈哈!多稀奇,现在谁还没有个玉玉症了!   连星夜当时听得难受、委屈,现在忽然觉得他们说的应该是对的,如果他有病,为什么吃药没有用呢?所以他其实没有病,就算有病,应该也是中二病吧。   就像那些日漫里的主角,中二病最喜欢站在楼顶吹凉风了。就像他现在一样。   所以,他也不怪他的同学们。   这么一想,好像谁都没有错。   既然谁都没有错,那就只有他错了。   他的朋友,Apollo,一个和他穿着相同校服的少年,正与他肩并肩地站夜风中微笑着看着他。   连星夜下意识牵动嘴角,也想对他的好朋友笑一下,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僵硬的颊肌像生锈的零件一下咔嚓咔嚓地抽搐了两下,然后难堪地收了回去。   但Apollo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就像连星夜不在意他没有脸和五官一样,Apollo不介意连星夜小小而可爱的笨拙。   他们会一起赴死。   连星夜记得自己和Apollo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当时他正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四肢和手指不受控地抽搐,心脏在突如其来的惊恐中猛一下跳动,又猝然收缩到极点,每一次剧烈而急促的心跳都让他有一种下一秒就会猝死的感觉,眼泪神经质地往外流淌,好像流不尽一样,好像要把他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流干、流透一样。   他想停止这种无意义的无病呻吟,但他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像困兽一样被禁锢在床上,嘶吼、哀嚎,痛哭流涕,他急切地渴望做点什么来释放这种无处发泄的痛苦。   Apollo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连星夜看到一个没有脸的人形站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便问:“你是谁?”   Apollo说:“我叫Apollo。连星夜,你看过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吗?人跟猪其实没什么两样,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每个人从生下来就被圈养在命运划分给他的猪圈里,喂肥了就随便丢到一个传送带上,这头猪自然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或者说,让自己舒服的位置,随波逐流地被传送着。在这个过程中,他会收听优美的音乐,享受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但只有命运知道,传送带的终点是屠宰场。   “你觉得猪能有自我吗?没有吧。那你觉得人有自我吗?其实大多数人也没有。你觉得猪死掉的时候有痛觉吗?是没有的。因为现在都讲究人道主义,猪都是被安乐死的。可能他前一秒还在跟着歌曲摇头晃脑、哼哼唧唧,下一秒,就被一道剧烈的电流刺穿了全身的皮肤,瞬间杀死了他们所有的脑细胞。他们就死了。   “当然,被电死的猪仍然需要放血,否则肉的质量会不好,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所以他们即使被开膛破肚、被四分五裂,也感觉不到痛了,不信,你可以试试。”   Apollo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把刀,缓缓朝连星夜走了过来。   连星夜眼睁睁看着Apollo没入他的身体,操控他的右手,举起刀,在左手臂上慢慢地划动。   连星夜看到自己的皮肤被划开了,里面鲜嫩的肉翻出来,艳红的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去。   他感觉不到痛,反而觉得无比地畅快,割开皮肤的感觉让他上瘾,血液的红和流动的动态都很迷人,他爱上了这种感觉。   随后他又在Apollo的引导下划了几下。   再后来,即使Apollo不在,连星夜自己也学会了用刀子在身上划。   他是一个会一举反三的聪明孩子,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指甲剪、订书机、卷笔刀等制造一些更隐蔽但让他舒服的伤口。   脚底是令人眩晕的高度,连星夜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出来,却没有丝毫的紧张恐惧,只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好像只要他往前踏一步就能拥抱他渴望许久的天堂。   他本来没想死的。只是。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他以为等上了大学就好了,身边都所有人也都这么说,上了大学就自由了。   于是他熬啊熬,终于熬到高考结束了。他想趁着三个月长假去旅游,他在旅游杂志上看到了很多漂亮的城市,每一个他都想去。   他还想去爬山、滑雪、坐滑轨,如果有条件的话,他还想尝试跳伞和滑翔机。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攻略。他这辈子还没有出过省,他打算先在省内转转,然后再把省周围玩一遍,接着一路向北,去神农架看金丝猴,去爬雪山,去泡温泉。   他满心欢喜又紧张期待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的妈妈。他没打算找家里额外要钱,他只是想求他妈妈,把他过去十八年的压岁钱还给他。妈妈之前承诺过的,如果他高考考得好,就把钱还他,随他怎么用。   妈妈说:“出去旅游?我们哪来的钱给你?压岁钱?那是等着留给你以后结婚买房子用的。高考是完了,但这不是结束,战争才刚刚开始,还不是松懈的时候,知道吗?上了大学才是真正拼搏的时候,是进入社会的前提,更要好好把握。开学前的这段时间,你就提前在家自己上上网课,提前学习一下,我给你手机下了一些学习软件,每天都会检查你的学习进度,别想着偷偷玩游戏,我会查你手机应用的使用时长的。等正式开学了,直接从起点上就比别人领先一步……”   连星夜已经听不到声音了,他的浑身开始像触电一样发抖,瞳孔忽大忽小,妈妈的脸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虚弱感如开了栅的猛兽般顷刻间扑倒他,在他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咆哮、撕扯。   他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去,但他内心还有一根线牵着,他觉得自己还能争取一下。   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报考专业的事情。   连星夜想读考古学,但他家里不同意。   家里想让他读会计或者经商,以后进一个好一点的国营企业当经理,成为一个在大公司坐办公室的白领,或者直接留在大学当老师,让他们家成为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   如果连星夜想报考考古,整个大学期间家里将不再给他一分钱,也就是说,从他高考结束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了。   其实,一边学习一边打工也不是不行,只是连星夜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   连星夜的理想和未来属于他的爸妈,爸妈想让他考什么专业他就要考什么专业,爸妈想让他做什么工作他就要做什么工作,等将来说不定想让他和谁结婚他就得和谁结婚,要他生几个孩子他就得生几个孩子。   连星夜是不能拥有理想、自我、未来的。他就是一块烂泥巴,谁都可以来打一巴掌,骂他几句,踩他几脚。他的爸妈操控他的人生,随心所欲地把他捏成圆的扁的,不喜欢了就砸烂,重新再捏一遍,直到捏出自己满意的形状为止。   死亡是连星夜唯一可以掌控在手里的东西。   如果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不能选择自己的学校和爱好,那就掌控自己的死亡吧。   唯独死亡。   他做任何事都习惯预演,所以昨天他背着他爸妈偷偷去了游乐园,体验了一下蹦极。   说实话,没什么感觉,除了跳下去那一瞬间生理性的失重感,肾上腺素的上升甚至还不如其他跳下去的人那一声声尖叫来得刺激。   连星夜看向Apollo:“可惜,直到要死了我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Apollo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不定等你死了你就知道了。”   连星夜低头看下去,底下一片黑乎乎,看得久了,甚至有一种前方是平地的错觉。   “你先下去帮我看看高度怎么样吧,有没有障碍物,能不能死透。”   要是这一下没摔死,到下次要死之前,就只能半生不死了。   Apollo听话地跳了下去。连星夜看到Apollo漆黑的身体和黑夜融为一体,然后张开怀抱,和黑夜一起迎接他。   “OKOK,我这就来了。”连星夜说,然后抬起一只脚。   就在这时,口袋的手机传来震动。   连星夜愣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拿出来放在了自己脚边的栏杆上。随后毫不犹豫地向空中迈开一步。就好像前面真的只是一块平地一样。   他没看是谁的消息,不是他不在意,只是他并不认为有谁会惦记着自己。   大概率是垃圾短信吧,没什么好看的。   连星夜短短一生从来没有体会过自由,却在此刻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   人们总是用飞翔作为自由的意向,这会不会也是自由的感觉呢?   咚!   首先落地的是脚骨,踝关节瞬间粉碎,即使不幸活下来,也不可能再走路了。   然后是盆骨、尾骨、腰椎、颈椎,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全部骨折,股骨、腿骨、手骨像纸片一样折叠起来。   连星夜的身体落在地上,像皮球一样高高弹了起来,落地,再弹起,再落地,终于静止了。   每一次落地和弹起,他的手臂和双腿都会被地面折叠一次。   他一只脚的脚底碰到了小腿,另一条腿好像碰到了自己的脖子,连星夜不太清楚,此时他的眼睛还睁着,但视野很扭曲,他估摸自己此时的形状可能有些诡异。   他看到有白色的锐器扎进了他的腰里,好像把他的肾脏穿破了,但他身上明明没有携带任何东西,连手机也放在楼顶上了。那这是什么?   然后,他发现那锐器的末端居然连接着他的皮肤,好像是从他的胸底下穿出来的。   连星夜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他断裂的肋骨。   他看到自己浑身的皮肉被断骨穿破,像花瓣一样翻卷着血红的嫩肉。胸膛也被穿破了。肠子从肚子里流了出来,看起来有点恶心。   此时他还没有死,他的意识还挺清醒。   他听到耳边不断有咔嚓咔嚓的声音,是他的骨头在一节节地持续碎掉。他还感觉自己的脑袋凉飕飕的,好像被谁开了瓢一样,有阴湿浑浊的液体从他的脑袋里粘稠地流了出来。   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生命力一点点从他的身体流入漫无边际的黑夜,但他一动不能动,只能像一块孤零零的泥巴一样摊在地上。   原来时间可以过得这么慢,沧海桑田和斗转星移都好像在他眼底走过一个轮回。   他怎么还没有死。   好疼啊,浑身上下哪哪都疼。   他后悔了,他应该脑袋朝下的。   又过了不知多久,警察来了,此时连星夜的血已经凉了。   他提前报了警,让人来收尸,就是怕第二天白天被无辜师生撞见,吓到别人。   从星空往下看,连星夜的尸体好像一盆栽种在地里的花。   身体是花盆,头是花,断骨是碎瓦片,血在周身一波一波地漫开,是花盆里漏出来的水。   连星夜的生命盛开了18岁的星空下,用尽了全力。   他死了。 第2章 原点   寂静的考场,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埋着头奋笔疾书,每一道从前后左右同学纸笔摩擦下发出的沙沙声都深深刺激着考生敏感的神经,好像自己只要停顿一秒,就会被其他人拉开一分似的。   而对高三学生来说,分数就是生命,少一分就好像要少活十年。于是,他们只能像驴子拉磨一样不停地写、不停地写,就算手腕酸得快断了也不敢停下来。更别说这场考的还是语文,不管会不会,先把卷子填满再说。   在这样紧张激烈的环境下,监考老师却坐在讲台前面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他们普华市第一高级中学,是市里教育资源最好、同时也是教育方针最严谨紧促的学校。   高一高二打好基础,高三稳抓实战,考试是家常便饭。   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只是学校的安排,各班老师私下的突击检测更是层出不穷,所以对本次高三开学第一回的月考,监考老师心态倒是挺佛。以后大场面可多了去了。   再说,考试的又不是他。   监考老师没有注意,第一排第一个座位坐着的连星夜已经很久没动笔了。   考试的座位的是按照高二期末考试全年级的顺序排的,连星夜是上学期期末的年级第一。   但这会儿,连星夜坐在座位上,却感觉自己好像溺水一样呼吸不畅,后背一片冷汗,最糟糕的是他写字的右手,已经抖了半个小时了,导致他作文的后半篇字迹一片稀烂,光是从字迹上都要被扣好些分数。   他不是惧怕考试,一开始明明好好的。开学第一场月考总会给学生下马威,连星夜虽谈不上信手拈来,但也绝不至于行文滞塞,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监考教室的时钟被特意调出了响儿,秒针的每一次走动都会发出“滴”“滴”的声音,这是他们学校的教学特色之一,旨在每时每刻地提醒学生时间流逝得有多快,所以要珍惜时间。   你们只能更快地书写、拼了命地写,不仅要超越你们周围的人,更要超越时间的追赶。   现在,这一道道的“滴滴”声都好像钻头钻在连星夜的心脏上,一点点磨着连星夜脆弱的神经。   胸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塞了连星夜萎缩的呼吸道,盛夏的蝉鸣应和着耳朵里尖锐的嗡鸣此起彼伏地撕扯着他的脑细胞。   连星夜听到剧烈的脉搏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被刀子搁得乱七八糟的手腕上,每一下都敲得他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有些不太正常,时不时会发疯,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犯病……怎么可以在他考试的时候!   连星夜急得渗出了眼泪,心里充满了对自己浓烈的恨意。他像溺水之人攀抓手边唯一的浮舟一样,打着哆嗦去抓眼前的笔,但他越是着急,笔越拿不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虫子一样丑陋恶心。   连星夜死死盯着眼前的字,通红的眼里充斥着愈加浓郁的痛恨和对自己无能的怒火。   如果现在他手边有一把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捅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真的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一刀又一刀地捅进去,再拔出来,让白花花的肉翻出来,或者干脆愤怒地砍断这只没用的手。   但现在手边没有刀,只有笔,他又没办法当着监考老师的面把笔捅进手腕里,他现在尚且还有理智,为了克制情绪,也为了保持冷静,他只能用力咬住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关节。   他咬着手,手还在他的牙齿间抖动,带着他的牙关一起颤抖,他只能更加用力,血腥味蔓延在舌尖,还没愈合的伤口又被他咬破了。   每次他在教室里当众犯病的时候他都会咬住自己的手指关节,伤口破了千百次,那块肉早就稀巴烂,已经变成死肉了。   就在连星夜恨不得干脆咬死自己的时候,他的后桌突然传来一声大叫,简直就像近在咫尺的大炮在他背后轰了一声似的。   连星夜差点儿吓得蹦起来,勉强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整个考场的同学也都被吓到了。监考老师的手机摔在了地上,他尴尬地捡起来,恼羞成怒地拍在桌子上,大步朝连星夜身后的方向走来。   连星夜努力回想了一下身后坐的谁。他现在反应还有点迟钝。   哦,楼照林,他们的年级第二,以他爸妈的话来说,是他高考最大的竞争对手。   楼照林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先是气壮山河地大叫一声,然后就开始扯着嗓子哭。   连星夜懒得回头,但楼照林太吵了,那哭声嗷嗷的,一声声地嚎在他的后脑勺上,像一汪汪汹涌澎湃的泪海一样冲刷进他的脑海里,把他满脑子的爱恨情仇、要死要活都冲没了。   连星夜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努力把没写完的作文写完。   监考老师已经走到了他身后,身上的气质从原本的气势汹汹转变为了小心翼翼。   “楼同学,你还好吗?如果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先休息一下……还能继续考试吗?”   就楼照林这个哭法,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生死离别。   “我没事,对不起,打扰大家考试了,我先交卷吧。”连星夜的身后传来起座声。   监考老师说:“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楼照林语气有些疑惑:“语文卷子有什么好检查的吗?”   监考老师梗了一下,带楼照林去讲台,收了他的试卷,敲敲桌面道:“离考试结束只剩最后十分钟了,没写完的同学抓紧时间,不要东张西望!”   同学们虽然好奇,但考试要紧,连忙重新埋下头,打算考完试再去找其他同学聊八卦。   连星夜也是埋头奋笔疾书的一员,可怜他好不容易又能写出字了,却察觉自己面前一直落着一道小山般的阴影,挡着他光了。   连星夜只好抬起头,只见楼照林双眼红彤彤地盯着自己,牙关紧咬着,紧握的双拳轻轻颤抖着,好像嘴巴一张就又能哇哇大哭似的,陡然撞上连星夜抬起的视线,眸光颤了颤,薄唇抿得更紧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了连星夜一眼,然后扭着脑袋恋恋不舍地出了教室,站在窗外,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星夜看。   连星夜:“?”   连星夜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对不起他了,那眼神,简直跟他是负心汉似的。   不管了,考试要紧。   ……   楼照林重生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有再次见到连星夜的一天。   前一秒,他还在参加连星夜的葬礼。   连星夜的妈妈在葬礼上哭得几度晕厥,连星夜的爸爸恨不得举着刀冲进学校砍了连星夜所有的老师同学,连星夜的外婆差点儿一头撞死在连星夜的棺材上,连星夜的爷爷当场心脏病发作送去了医院,也不知道最后怎么样了。   连星夜的家人坚持一致地认为,整个一中的老师同学都是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楼照林本来是进不来的。   他身为一个外人,一个……直到连星夜死了,才发现自己喜欢人家的同性同学,偷偷溜进了连星夜的葬礼,见证了那样一场悲惨的闹剧。   对于连星夜的家人,楼照林不了解,便不做评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是有怨恨的。   他坚信,世界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   所有的结局都是有迹可循的,没有任何一个有执行力、有计划的死亡是毫无缘由的。   在一个年轻的灵魂踌躇赴死的途中,每一片不经意的羽毛都深负罪孽,它们自诩轻盈,落在连星夜身上,却重如千斤,直到少年疲惫不堪的身躯被彻底压垮。   说不定,他自己也是其中一片。   他原本还想,等高考结束,他或许可以问问连星夜想报考哪个专业。   他想和连星夜去同一个学校。   他没想到,高考出成绩的当天,伴随连星夜高中状元的喜报一同到来的,是连星夜的讣告。   连星夜从教学楼顶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那个聪明的学霸,甚至特意挑的深夜走的,还提前报了警。   尸体当晚就收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让任何人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沉默、寡淡,在学校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和谁说一句话,一个亲近的朋友都没有,连走的时候都这么安安静静。   楼照林喜欢他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发,喜欢他疏离的气质和淡漠的眼神,喜欢他没有表情的脸和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态度。   他一直都以为连星夜是害羞腼腆,不敢与人交流,甚至觉得他故作高冷的样子中二又可爱。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喜爱,对连星夜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东西。   连星夜托着精疲力竭的身躯,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哪里还有力气跟无关紧要的人交谈嬉戏。   连星夜在赴死,楼照林却愚不可及地喜欢上了年轻灵魂一步步踏上死亡时绝望孤寂的身影。   连星夜深陷泥潭,楼照林却喜欢上了少年垂死挣扎时爆发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生命力。   他在向他求救,他还以为他在向他招手。   直到生命的气泡在空中颤颤巍巍、沉沉浮浮多年,终于不堪阳光的重量,啵一声破了,人们才恍然发觉,他的灵魂,什么时候竟然已经透明得快要消散了。   连星夜死去的夜晚,楼照林还美滋滋地捧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欣赏自己刚到手的手机号。   他不知道,等他好不容易组织语言,扭扭捏捏地发出第一条消息的时候,连星夜正孤零零地站在楼顶吹风。   甚至可能,发出消息的那一刻,就是连星夜跳下去的那一刻。   楼照林一想到这个可能,就近乎头晕目眩。   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否则命运怎么会这样惩罚他?   他们甚至连一句像样的招呼都没打过,可是连星夜再也没有给过他机会。   那个人一意孤行地以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喜欢他的人,于是他毫无牵挂地跳了下去。   但他怎么知道,有一个傻逼喜欢了他三年,那个傻逼却迟钝得连自己都没察觉。   真是有够傻逼的。   楼照林简直快要被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悲痛淹没了,他发了疯地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有幸能再见到连星夜,他一定要仔细抓紧连星夜的手,一字字告诉他:“谁说没人惦记你?我不是人吗?你不喜欢连星夜,我喜欢。你不会爱连星夜,我来教你。”   还有,楼照林,别忘了对连星夜认认真真地说一声:“同学你好,我叫楼照林。”   “我喜欢你。”   这一回,我会努力拉住你的手。 第3章 伤骨   最后,连星夜顶着窗外某位莫名其妙的同学火烧般的视线,踩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哆哆嗦嗦地画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勉强算是写完了。   连星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收了自己的笔袋和草稿纸,然后像融入大海的一滴水一样,伴随喧哗的人流无声无息地流出教室。   楼照林被人流挤到墙边,路过的同学好奇地打量他,还在议论他在考场的“壮举”,楼照林也不在意,看到连星夜出来,连忙像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一路跟着他往教室的方向走。   途中,吴向晓从隔壁考场跑出来,揽住了楼照林的肩膀,脑袋凑过来:“快快,学神救我,文言文的第一道选择题到底选哪个?”   “不知道。”楼照林推开碍事的脑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连星夜。   “你别敷衍我啊,这不才刚考完,怎么可能不知道?”   楼照林心想他刚从一年后穿过来,低头一看卷子已经写完了,都是上辈子的他做的,他题目都没过眼就去盯连星夜了,怎么可能知道。   吴向晓缠了半天没见楼照林有反应,忍不住顺着楼照林的视线望去:“你看什么呢?”   “看你嫂子。”   “我嫂——”吴向晓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咳咳,什么鬼?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楼照林眉头一竖:“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喜欢上人了,我以前喜欢过鬼吗?”   吴向晓张牙舞爪:“不是,你不是发誓要跟物理过一辈子吗?怎么突然变性了?”   “你妈的,”楼照林差点咬到舌头,“活该你语文考不好,那叫改性,傻逼。”   吴向晓整个人都赖在楼照林身上了,好兄弟难得开窍,他好奇死了:“你到底在看谁啊?前面有谁在啊?”   ……   连星夜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头痛欲裂,心脏一阵阵地悸动,根本无暇顾及四周。   属于考场的紧张氛围伴随下课铃声的余音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到来的孤寂和难过。   后背完全汗湿了,脸却烫度惊人,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连星夜只好将手插进口袋,这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但班上有一部分男同学似乎看不惯他这样,觉得他装逼。   连星夜对此无力解释,是物理上的无力。   他已经没有力气很久了,他的两条腿像湿润的面条一样柔软无力,每一步都好像在飘,好像他早就不是人了,而是一个幽灵,就连眼神都是飘忽没有焦距的,仔细去看,还能发现他漆黑的瞳仁在纤长的睫毛下惊恐地轻颤,好像身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扰到他。   身边的每一个同学都跟他近在咫尺,肩膀撞着肩膀、手臂擦着他的手臂而过,他不确定身边的同学能不能发现他的异常,他们那样亲密地挤在一起,这让连星夜充满安全感,好像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同时又让他充满恐惧,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伪装在正常人中的怪物,随时都可能被扒下人皮,将丑恶的一面暴露在阳光下。   ……   吴向晓翘着脑袋张望,嘶了一声:“那什么连星夜,怎么大夏天的还穿着长袖呢,该不会是怕晒黑吧?怎么娘们儿唧唧的,别说,穿长袖还挺好藏小抄的……嗷!”   楼照林突然一拳砸在了吴向晓的腹部。   吴向晓捂着肚子龇牙咧嘴:“靠!楼照林你神经病啊!突然打我干什么?”   楼照林冷漠道:“几把长嘴上了?怎么一股爹味儿呢?”   “?”吴向晓说,“你突然发什么神经?我说你什么了?”   楼照林眼见连星夜进了教室,不想搭理这个傻逼,跟着回了座位。   吴向晓坐在楼照林前桌,扭着头,倒是还想说什么,但一看楼照林不甚美好的脸色,也不想自找没趣,撇撇嘴,嘀咕“有毛病”,抓起饭卡出去吃饭了。   ……   连星夜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种全新的安全感包裹了他,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凭着本能拿出数学纠错本,开始复习下午的数学。   他的神经每时每刻都处于紧绷状态,脑神经像快要断的琴弦一样反复拉锯,颤颤巍巍,好像下一秒就会咔嚓断掉,但仍绷着,因为他还有没有做完的事,他还有作业,还要复习,还有太多任务没有完成。   他没有时间休息,就算累得想吐,眼珠子疼的快炸了,他也不允许自己休息,即使大脑偶尔放空一秒都会让他产生几近病态的愧疚感。愧疚多了,责备自己就成了一种本能,考试没考好,怪自己,今天的精神状态不好,怪自己,作业本写错了一个字,怪自己,到最后,连不小心掉到桌上一粒米,他都恨不得拿刀捅死自己。   连星夜沉浸在艰难汲取知识的痛苦中,他丝毫没有察觉,有个人从考场开始就一直在观察他。   楼照林觉得很荒谬,他上辈子暗恋了连星夜三年,在无数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光里,他的眼睛就已经牢牢地属于连星夜,但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他喜欢的人与其他人有多么的不同。   套在身上从不脱下来的长袖校服,隽永恒静的沉默和眼底长久不散的黑眼圈,永远带着红晕的眼尾和鼻头,每时每刻都在震颤的瞳仁和身体。   这么多细节,他怎么能忽略成这样?他果然是一个大傻逼。   “连星夜,出来吃饭。”徐启芳在窗外朝连星夜招了招手。   连星夜放下笔,走了出去,在阳台的栏杆上接过徐启芳的饭。   徐启芳询问道:“高三的第一次月考,感觉怎么样?难不难?”   “还好。”   “开学第一场统考肯定都比较难,不要因为刚开学就掉以轻心,早上刚考了语文吧,作文的题目是什么?”   “历久弥新。”   “不错,很适合写议论文,回去之后我给你找点这方面的资料,复盘一下自己的作文,下午的数学考试好好复习,继续努力。”   “嗯。”   连星夜像一个人工智能,一板一眼地回答徐启芳的每一个问题。   徐启芳是二中的老师,她秉持着学校食堂的东西肯定没有自家做的营养卫生的准则,即使当老师已经很辛苦了,她每天也会在教职工宿舍的食堂做好午饭和晚饭再送过来。   连星夜不想她这样,太累了,学校食堂没她说的那样不好,而且这样会显得他很娇气,每次班上的同学看到他妈妈辛辛苦苦带着保温桶过来找他时的眼神,都让连星夜感到无地自容。   他劝不了他妈妈,只能趁着同学不在,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   他极度恐惧于碰到同班同学,每次吃饭都吃得胆战心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味同嚼蜡的感觉很难受,连星夜硬逼着自己吃了一半,有点受不了了,轻声说:“妈妈,我吃不了了。”   徐启芳不满意:“这才吃了几口就吃不了?这么大人了还挑食?”   连星夜忍着喉咙里的恶心说:“不是挑食,就是不想吃了。”   “还有这么多没吃完就不想吃了?小的时候我是怎么教育你的?是不是让你珍惜粮食?战乱地区的孩子甚至吃不上饭,你却因为不想吃就要践踏妈妈的一番心意,你知不知道妈妈每天给你辛辛苦苦做饭有多么辛苦?有没有良心?”   连星夜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了,胃里也有些不舒服,他很想说“我不是都说了让你别送饭了吗?是你自己非要做的”,但他不想在学校跟妈妈吵架,最后只说:“对不起,我吃。”   徐启芳皱眉看着连星夜低垂的眼,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旁边忽然凑过来一个高挑的身影。   “阿姨,您是连星夜的妈妈吧?对连星夜也太好了吧,还特意给他送饭过来!”楼照林十分自来熟地打招呼。   徐启芳调整了表情:“是啊,我是连星夜的妈妈,特意在家里给他做好带来的,就是为了让他每天能吃好喝好,健健康康。”   然后她对连星夜说:“你看你,连你同学都知道你妈妈的好意,你这个白眼狼还不领情。”   连星夜听得不太舒服,喉咙一阵翻涌。   楼照林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骂人的冲动,咬着后槽牙,笑道:“阿姨,我看您做的饭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还没吃晚饭呢,能不能尝一下您的手艺啊?”   徐启芳愣了一下:“这……我这也没有多余的碗筷,而且星夜都吃了一半了。”   “没关系,都是同学,不讲究,”楼照林看向连星夜,“星夜,给我吃一口好不好?我要馋死了。”   说完,也没给连星夜回应的机会,一把夺过连星夜手里的碗筷,往自己嘴里扒了一大口。   他就没打算再给连星夜留,于是在放下碗筷的时候,碗里已经空了。   连星夜:“……”   徐启芳:“……”   徐启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表情很是空白了一会儿。   楼照林表现得很惭愧:“不好意思,阿姨做的饭太好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吃完了。”   徐启芳整理了一下语气:“没关系,同学你既然喜欢,以后有机会来家里吃啊。”   “好啊,有机会一定。”楼照林随口答应。   “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和星夜关系是不是关系很好啊?”徐启芳从来没有听连星夜在家里谈到自己和谁玩得好,生怕自己的儿子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带偏了。   楼照林适时表现出一丝不好意思:“我叫楼照林,不知道星夜有没有向阿姨您提起过我。”   徐启芳心情顿时更复杂了,这孩子,在他们家里的身份可是他们儿子最大的敌人,没想到居然在学校和星夜关系这么好。   “星夜是我们的年级第一,是我一直以来的学习榜样,更是我们全班同学的榜样,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育出像星夜这么优秀的人,现在看到阿姨您本人,我一下子就知道了,难怪星夜在学校这么厉害,原来都是阿姨您教得好。”   徐启芳嘴角止不住上翘:“星夜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啊,这么大人了,刚还挑食呢,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个死书,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真该跟楼同学你好好学学。”   做父母的没有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孩子的,徐启芳被夸得高兴,也就不计较连星夜没把饭吃完的事了,但中国的家长却又普遍吝啬于在他人面前夸奖自己的孩子,反而十分热衷于用贬低的方式展示自己的谦虚,甚至兴致勃勃地讲孩子的坏话,即使当着孩子本人的面。   楼照林抿唇,看了一眼从他出现就一句不言的连星夜一眼,声音冷淡了一分:“阿姨,我们下午还有考试,该回去复习了。”   “好好,阿姨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在学校也多互帮互助,共同进步。”   “嗯,我们会的,阿姨再见。”   徐启芳走了,连星夜忽然推开楼照林,跌跌撞撞地跑到男厕所,揪着胸前的校服吐了出来。   楼照林追了上来,扶着连星夜的后背,轻轻抚摸,急切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就突然吐了呢?感觉还好吗?”   连星夜吃得不多,这会儿吐了个干净,眼泪和口水一起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一边用手推开楼照林,一边强忍不适地摇头,狼狈至极。   掌心下的脊背单薄而削瘦,随着痛苦的呕吐上下起伏,像一片摇摇欲坠的震颤的山脊。   楼照林见他吐得差不多了,连忙递过去两张卫生纸。   连星夜漱了口,把卫生纸接过来,一张擦了湿润的嘴,一张擦了眼泪。   他的脸蛋泛着绯红,眼尾也红,嘴唇被揉搓出艳丽的色彩,整张脸都湿漉漉的,浓黑的睫毛挂着水,朝楼照林瞥来一眼,带着脆弱的余韵。   楼照林脑袋轰隆一下,有短暂的空白。   两辈子,这是连星夜第一次将目光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楼照林身上。   连星夜说:“谢谢。”   嗓音有些滞涩,好像长久不曾与人交流。   楼照林口舌干渴,伸手道:“没事,我扶你回教室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谢你。”连星夜下意识抬手阻挡。   楼照林余光扫过连星夜的手,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看向他的手指:“你的手……”   连星夜浑身一颤,猛地抽回手腕,呼吸急促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教室了。”   “你别走!”楼照林抓着连星夜腰间空荡荡的校服,一把将人拽了回来。   他没料到连星夜身子已经轻盈成这样,好像一片羽毛,轻飘飘被他带到怀里,然后顺势抵在了水池前。   庆幸现在同学都去吃饭了,厕所没什么人,不至于让他俩的八卦迅速传遍全校。   “楼照林!你发什么疯!”连星夜从未与人这么亲密地接触过,连他爸妈都没有,他一下子应激了,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眼神很慌,乱得像打结的线,瞳仁震颤的幅度比以往任何一次痛苦时都要剧烈,眼里熟门熟路地蒙上水雾,速度是那样快,他哑声说,“放开我!”   “对不起,但我不放,”楼照林紧张的呼吸喷薄在连星夜的耳根后面,坚持道,“除非你让我看看你的手。”   “手”这个字简直就是连星夜的逆鳞,话音落下,就像往连星夜的心脏里投了一颗小型地雷一样轰隆炸响,疼得近乎痉挛。   连星夜的眼泪簌簌落下,完全不受控,牙齿哆嗦的声音仿佛此时的温度瞬间坠入寒冬腊月。   他的手腕,那些丑陋扭曲的虫一样爬满手腕的恶心伤痕,每一道都是他不正常的证明,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是他绝对不能给任何人看的隐私,连他爸妈都不可以。   不可以……   连星夜一抽抽地哭起来,他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哀求:“放开我,求你了。”   楼照林完全傻眼了,他没想到连星夜的反应会这么大,顿时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第一次动手动脚不成功,还反而把老婆搞哭了也是够行的。   但事已至此……   楼照林咬牙抓起连星夜的手。   连星夜的手很苍白,和他身上的皮肤一样,像是从来没见过光,手指纤细柔软,只是被楼照林抓了两下,就已经泛起红,任何细微的伤痕都十分瞩目,更别说连星夜的每个手指骨关节几乎都没有一块好肉,全是白色的结节。   好像一块肉被反复啃咬、痊愈,再撕扯开,再痊愈,直到好好的皮肉被咬成里烂肉,上面的皮肤经过无数次的愈合,凝聚成了斑驳的色块。   尤其是食指关节,烂得最严重,此时正露着一点雪白的骨头,周围的皮肉满是新鲜的咬痕。   没别的解释,就是连星夜自己啃的。   楼照林忽然想起上辈子,每次换座位,他都会特意换到连星夜的斜角,一个最方便偷看对方的位置。   他悉知连星夜的一切小动作,每次遇到难题的时候,连星夜都喜欢啃自己的手指。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哦,当时他想,好可爱啊,居然喜欢啃自己的手,和刚长牙的小朋友一样。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嘴中的可爱,实际上沾满了浓烈的血腥。   小朋友可不会生生把自己的皮肤咬烂。   他喜欢的人在他的注视下融化了,血肉缓慢地溃烂,骨架一节节地坍塌,他却只顾着觊觎他表面剩下的一层美丽的皮囊。   楼照林,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楼照林眼眶缓缓红了,悲愤地看着他:“你怎么下嘴这么狠啊?不疼吗?”   连星夜愣了愣,盯着自己的手指有些恍惚,原来是要看这个……   “没那么严重,”连星夜手指缩起来,撇过脑袋说,内心悄然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急了,“你放开我吧。”   只是在常人可见的地方,就伤可见骨,那被长袖牢牢包裹的身体下面又该隐藏着多少伤。   楼照林不忍去想,只是想一下他就感觉自己的心快碎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连星夜的手指关节。   连星夜感觉触感冰冰凉凉,有点痒,忍不住缩了缩手指。   下一秒,一个更加温热柔软的东西落到了他的指节上。   连星夜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愣愣望着垂眸吻在自己手指上的少年。   湿热的呼吸想急促的鼓点一样撒落在连星夜敏感的指尖,连星夜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他干巴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几番深呼吸,最后用尽全力,满脸通红地将楼照林的脸推开了,甚至发出一道不小的“啪”声。   “你有病啊!”连星夜暴躁地怒骂道,红着眼睛逃出了厕所。   楼照林脸上残留着连星夜手指柔软的触感,他又站着缓了许久,直到厕所渐渐进了人,对他投来奇怪的目光,楼照林这才僵硬地走到水池边洗了一把脸。   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红彤彤的眼睛,他又仰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没忍住,还是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他恶狠狠地想,连星夜,你就跑吧,我迟早把你全身的伤都吻一遍,让你以后只要再想伤害自己,就羞耻得拿不起刀。 第4章 味觉   窗外的夏蝉还在发了疯似的鸣叫,连星夜皱着眉头揉了揉左耳,回到座位的瞬间,身体像烂泥一样瘫软下来,大脑持续传来钝痛,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脑神经上,让他喘不过气,他不得不每时每刻都按压太阳穴,试图阻断这种碍事的疼,这会影响他做题的速度,但他的头痛已经持续了太久,他觉得自己甚至有些麻木了。   与身体的痛苦相比,刚才在厕所发生的一个小小的冲突,实在算不了什么事儿。   楼照林充斥担忧的泛红的双眼在连星夜脑海中短暂浮现一瞬,很快被淹没在接踵而来的疼痛浪潮中,没留下半分痕迹。   至于楼照林为什么突然在考场大哭,回来后还要对他发疯,表现得好像很关心他,这些都不在连星夜的考虑范围内。   他的任务太重,要做的事太多,脑袋里装满了学习,根本没余力在乎别人,更别说,他已经足够痛苦了,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分得出精力去关心别人。   事实上,他完全没意识到楼照林在关心他,不是说他冷心冷肺,不知人情冷暖,而是他很久没有体会到来自家人以外的人的关心,以致他对这种象征温暖的情绪十分迟钝。   楼照林看到连星夜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很快沉浸学习中,内心十分幽怨。   一上午他一直告诫自己,连星夜是病人,他不能操之过急,不能激进,别惊扰到他,却不想自己连阵风儿都没在人家心里留下,他甚至怀疑连星夜到底有没有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吴向晓吃了饭回来,就看到楼照林跟个怨妇似的盯着连星夜看,他脑子不记事儿,半小时的时间足够之前与楼照林的龃龉烟消云散。   “我刚吃饭的时候都听说了,你早上考语文的时候是不是突然在考场爆哭啊?也没听你家里发生什么啊?难道是早上的语文太难了?但早上的语文有那么难吗?你知不知道你从考场出来就一直不对劲儿!”   “我刚摸到你嫂子手了。”   “啊?”吴向晓一愣,说,“啊?”   准确来说,是亲。不过这些亲密的小细节就不用告诉这个大傻逼了。   “我现在很害羞,但是你嫂子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完全没把我放在心上,我好伤心。”   吴向晓:“……”   吴向晓指着他的厚脸皮:“你丫居然还会害羞?不是,你没毛病吧?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很吓人啊!你赔我鸡皮疙瘩!”   楼照林撑着下巴,神色忧郁:“情窦初开是这样的,我也只是一个小小少年而已。”   “……”吴向晓恶了一下,伸手去摸楼照林的额头,“楼照林你没毛病吧?该不是被人夺舍了吧?”   “滚蛋,”楼照林淡淡地挥开吴向晓的手,“我不跟单身狗一般见识。”   “……你妈。”说得好像你现在追上了似的!吴向晓看在八卦的份上也不跟楼老狗一般见识:“话说回来,到底是何方仙女这么剽悍,能对你的攻势稳如老狗!”   虽然楼照林总是损他,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家发小的脸长得是真的好。   从小到大就是家喻户晓的睫毛精,鼻子又高又挺,双眼皮深眼窝,跟混血似的,是东亚地区不常有的深邃轮廓和凌厉棱角,明明是一个裆里长大的,也不知道楼照林的基因抽什么疯,腿长得比他命还长,初中就突破一米八大关了,这会儿眼见着他进教室还要伸手摸把门框,显摆显摆膀子长,看得他眼直抽抽。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美术课,美术老师特意把楼照林叫到讲台,在他脸上神采奕奕地比划他的T区多么立体完美,眉骨到山根再到嘴唇的链接多么流畅。   楼照林当时的表情,他能笑一辈子,不过这也导致他至今看到楼照林的脸时,脑子里都会时不时冒出个什么T区,在楼照林脸上画个T。   不是他吹,从他们教学楼掉下一块砖,砸到的十个女生里至少得有一个暗恋他发小。   楼照林对吴向晓的用词不予评价:“希望你在找对象之前可以好好进修一下语文素养,再要这么用词,找不到老婆别找我哭。”   “别说这个,我就吃了一顿饭的功夫,你咋进展这么快?而且那人到底是谁啊!什么时候带我瞧瞧呗?”   “考试加油。”   “靠!你这让我怎么还有心情复习!你丫成心的吧!”   ……   下午考完数学,楼照林把饭卡给吴向晓,让他帮自己带饭,特意嘱咐不要辣不要葱姜蒜香菜芹菜洋葱萝卜,其他的看着来,听得吴向晓当场就想把饭卡甩在楼照林脸上,直到楼照林包了吴向晓一顿饭,他才作罢。   没一会儿,徐启芳又来送饭了,这回楼照林直接跟着连星夜的后脚出去。   连星夜刚打开保温桶,还没有开始吃,就听到身后传来楼照林的声音:“阿姨,我们刚一起看题呢,思路打了岔儿,一会儿就难想了,要不让连星夜跟我一起吃吧,我让同学帮我带的饭,一会儿就送回来。”   楼照林上辈子就知道,连星夜的家人最看中他的学习,这会儿他这么说,徐启芳果然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   楼照林又夸了连星夜两句,趁着徐启芳红光满面的时候,顺势哄着徐启芳给连星夜再买一个保温桶,理由是,他们在等饭的时候通常会一起讨论难题,但徐启芳一来,思路就断了,总这么打岔儿也不好,正好买两个保温桶,中午和晚上徐启芳送完饭就走,徐启芳可以早点回学校,连星夜也能和他一起吃饭一边讨论难题。   徐启芳一想,也觉得这么做节约时间,笑着夸楼照林脑瓜子聪明,效率高,让连星夜跟楼照林好好学习,然后把饭留下就走了。   连星夜抱着保温桶,机械地往嘴里塞,随便嚼两下就往下吞咽,喉结滚动得很干涩,眉头也轻微皱起,脸色白得很难看,好像进食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只是为了活下去,完全感受不到食物的香味和美好口感。   楼照林看得眉头直皱,他从来没见过有人吃饭能吃得这么让人没有胃口,干脆把连星夜的饭夺过来,自己三两口吃了,说:“不想吃就不要硬塞,少吃几口又饿不死,等什么时候饿了再吃也不迟,或者你现在想吃什么?我们去买点你想吃的东西?”   连星夜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论调,难得将视线分给了身边的某人。   那清凌凌的目光落过来的瞬间,楼照林感觉自己头皮一麻,浑身的皮肤像被水浇了一遍似的犯哆嗦,酥酥的,怪舒服的。   他觉得自己多少是被上辈子连星夜整整三年的熟视无睹憋出了毛病,以至于现在连星夜一个眼神都能让他高潮。   连星夜没有回答,视线扫了眼一粒米都不剩的保温桶,疑惑道:“你很饿吗?”   楼照林笑了一声:“我是看你吃不下,帮你吃了,免得有剩饭,回去后还要被妈妈说,你真当我有吃别人剩饭的爱好啊?当然,吃你的剩饭我是无所谓。”   连星夜心头涌起一点细微的波动,感觉有点古怪,像一片柔软的云朵一样飘过来,软软地压在他不正常跳动的心脏上。   说不舒服也谈不上,只是他的精神长期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对自己身体里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十分敏感,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楼照林是在关心他吗?可是为什么?他们有这么熟吗?   “楼老狗,嗟,来食!”就在这时,吴向晓拎着大袋小袋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楼照林把饭卡收了回去,顺手撸了一把吴向晓的狗头:“好儿子,跪安吧。”   “不客气好儿子,”吴向晓跟他各论各的,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我跟连星夜一起。”   吴向晓一愣,脑袋一翘,这才发现楼照林旁边居然还有个人儿。   楼照林这好大儿长得太高,小山似的,把人连星夜挡了个严实,他现在才看到。   “不是,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居然还在一起吃饭?”   “我单方面跟连星夜熟,你有意见?”   “?”吴向晓心里腾地升起危机感,他父亲的地位怕是要不保,挤到楼照林身上说,“你这人怎么霸道啊,连星夜有说跟你一起吗?我也要跟你们一起!”   “离我远点!”楼照林嫌弃地把吴向晓推远了点,“热死了,别贴着我!”   “……”连星夜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楼照林打开自己的袋子,是一碗土豆烧肉,没辣没蒜但是有葱和姜。   楼照林看了吴向晓一眼。   吴向晓瞪回去:“你看我干嘛?谁家厨子做菜不放葱和姜啊?整个食堂哪找得出来你说的那一盘菜,你干脆自己做得了。”   楼照林只好作罢,掰开筷子,把葱和姜扒到一边,看连星夜:“要尝尝吗?”   连星夜摇了摇头,拎着自己的保温桶,想回教室。   楼照林长腿一伸,踩在了对面墙上,拦住了连星夜的去路。   “噗!”吴向晓看到楼照林一副耍流氓似的作态,差点儿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连星夜看了一眼横在自己腰前的长腿,平静地看向楼照林,眼珠黑漆漆的,目光清静如水。   楼照林身上的骨头又开始不对劲了,怎么就这么痒呢,他舔了一下牙尖,说:“尝一口吧,我都吃了你那么多回饭了。”   吴向晓抓狂道:“多少回饭啊?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又不知道?”   连星夜淡淡地看了楼照林一眼,扭头就打算从后门进去。   楼照林心里“艹”了一声,赶紧把另一条腿也伸出来,不小心把连星夜夹在了双腿中。   连星夜:“……”   楼照林:“……”   吴向晓:“?”   这个姿势太流氓了,楼照林没想调戏人家,但又不想放过他,双腿下意识往回收,人就被带到他的怀里,回过神时,他的双手已经顺势扣住了连星夜的腰,而连星夜的大腿也被他的大腿夹在跨间。   吴向晓彻底疯了:“楼照林你干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耍流氓啊!啊!”   连星夜的脸唰地红了,双手撑在楼照林的肩上推他,腰身却被扣得更紧。   那对宽大的手掌像铁钳一样钳住了连星夜的胯骨,掌心的热度透过校服布料源源不断地渗透进连星夜的皮肤,烫得连星夜止不住地颤抖。   “楼照林,你放开我!”连星夜的眼眶飞快泛起了红,胸膛起伏不定。   楼照林心想他怎么能混成这样,重生回来老婆跟他说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放开我”,他硬着头皮端起碗:“尝一口就放你进去。”   连星夜红着眼睛,呼吸急促地瞪着他。   楼照林把筷子递到连星夜嘴边,抵住了他的嘴唇:“张嘴。”   连星夜抿了一下唇,张口吃了。   楼照林却没就此放过他,问:“好吃吗?”   连星夜张了张嘴:“没什么味道。”   “总比你妈做的好吃吧,”楼照林语气平静地说,“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葱姜蒜香菜芹菜萝卜,总是把这些扒到一边,最后皱着眉头特别不情愿地吃完。”   连星夜眼里浮现一丝惊诧。   楼照林笑了笑,又夹起一块软糯的肉,碰了碰连星夜的嘴唇:“再吃一口?”   连星夜看着他,抿着唇不说话。   “乖,再吃一口,”楼照林说,“最后一口好不好?”   吴向晓人已经麻了。   连星夜深吸一口气,又吃掉了,结果吃完这一口,筷子又出现在嘴边。   连星夜:“……”   楼照林嘴里没一句真话,强行给连星夜喂了好几块肉,直到连星夜皱起眉头,脸色不太好看地撇过脸说:“我不想吃了。”   楼照林盯着连星夜的脸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不想吃了,这才放下筷子:“下了晚自习先别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你这吃太少了。”   连星夜也没答应:“可以放开我了吗?”   楼照林还想再跟连星夜亲近亲近,但也知道过犹不及,便松开腿。   连星夜跌跌撞撞地逃回教室。   楼照林淡定地回头,对上吴向晓痴呆的脸,挑眉抱臂道:“看了这么久,怎么样?好看吗?有什么感想?”   吴向晓嘴唇轻颤:“你……”   楼照林期待道:“嗯?”   “你……”吴向晓眉头皱了皱,龇牙咧嘴,感觉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最后气若游丝道,“……你想收新儿子了?”   “……”楼照林突然头好痛,觉得这人简直没救了,“你他妈注孤生吧。”   楼照林刚吃了连星夜妈妈送的饭,这会儿也不可能饿,现在手里这份本就是让吴向晓专门帮连星夜带的,连星夜能吃下几口,这份饭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收拾了一下打算扔了。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吴向晓咋咋呼呼的声音:“靠!厨房大叔今天手有点抖啊,这得加了多少盐?咸死我了!”   楼照林一顿,表情怪异地看向吴向晓:“今天的饭很咸吗?”   “咸啊,咸死了!早知道就不图方便跟你买一样的了!也不知道刚才连星夜怎么吃得下!”吴向晓一边喝水一边吐槽。   楼照林立刻打开饭碗,尝了一口,表情立刻不太好,他把饭扔了,又对吴向晓说:“这饭吃不了了,你别吃了,这回算我的锅,你去小卖部买点零食吧,钱算我的。”   吴向晓马上喜笑颜开:“那敢情好啊!晚上我们再一起去撸串呗!”   楼照林随口道:“再说吧。”   舌头上还残留着难以忍受的咸,楼照林口干舌燥,回教室喝了一大瓶水。   他看到连星夜的身影依然笔直,专注低垂着的眼眸上落下一缕漆黑的发,依然对他肆无忌惮的注视毫无所觉,宽大的袖口在桌面伴随书写的幅度摩擦时,偶尔能窥见连星夜的手腕在袖子里勾勒出的纤细形状,那么瘦,像是已经很久都没吃过一次饱饭了。   楼照林想起中午吃完饭,连星夜马上去厕所吐掉的事情,嘴唇紧紧抿起来。   他本来以为,连星夜吃不下饭,是因为吃的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他没想到,现在的连星夜,已经严重到失去了味觉。 第5章 悬吊   连星夜下午在考数学的时候,就看到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坐在讲台前面改试卷,所以当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后,语文课代表从办公室里抱着语文答题卡出来,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只是,当语文课代表经过他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对方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连星夜整个人坠入冰窖,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冒出来,打了一个哆嗦。   他的作文有一大半没写好,不只是字,他的思维在最后半个小时堪称一片乱麻,整个大脑都陷入了混沌,考试过后,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写了什么。他尽力没有让糟糕的情绪打搅到他下午的数学考试。   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班上一大半同学都凑到语文课代表那里七嘴八舌,试图询问自己的成绩。   语文课代表烦躁道:“待会班主任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好心提醒:“我劝你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可能不太好受。”   同学们一齐倒吸一口气。   五分钟的下课时间转瞬即逝,预备铃响起的刹那,连星夜又抖了一下,教室一片寂静,全班都屏息凝神地望着走廊。   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教室后面,与教室共同的那面墙是一块巨大的玻璃,让老师即使在办公室里也能随时查看教室里的情况,这是一中的又一大特色之一,但那种好像自己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犯般被时时刻刻盯着的感觉简直如芒刺背。   可他们明明只是学生。   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急促如鼓,连星夜的心脏也伴随鼓点极速下沉,在班主任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又猛地提起。   班主任朝语文课代表招了招手,语文课代表马上抱着整理好的答题卡小跑到讲台前,交还给班主任。   班主任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始念分数。   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原来语文课代表刚才是在按照成绩从高到低排列答题卡。   第一个被念到的……不是连星夜,全班同学的目光几乎都诧异地投向了连星夜。   那一瞬间,一只无形的大手蓦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楼照林的分数是第四个被念到的,他的阅读理解一直是他的短板,掉两分很正常,毕竟那些智障的问题连作者本人都回答不出来。   班主任每念出一个分数,都会针对这张答题卡上出现的问题进行当面教导。   比如,到楼照林时,他获得的就是一句不清不淡的:“阅读理解还要加强。”   只是这种当着全班同学面的“教导”,无疑是公开处刑,还要每个念到成绩的学生自己走到讲台前面去拿,对于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的学生来说,每一步都是极刑。   楼照林脸皮厚如城墙,倒是没什么感觉。   他很快拿了回来,心里挂念着连星夜。   上一辈子,他同样对这场高三开学的第一个下马威印象深刻。   当时……连星夜的作文没有写完,但在他们学校,即使是年级倒数第一,都知道用尽全力把卷子填满。   所以,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挨了一巴掌。   楼照林心脏一紧。   答题卡一张张减少,同学们的议论声也渐渐增大。   “怎么回事?还没到连星夜吗?”   “他考得这么差吗?不至于吧……”   连星夜耳边充斥同学们的议论声,他的听力不知何时变得极为敏锐,将周围任何一丝针对他的闲言碎语都尽收耳里,聚集成一台绞肉机。   他的骄傲在一点点粉碎。   班主任大声喊了几次安静,很快,他手里的答题卡已经见底了,只剩最后一张。   全班同学都知道,这是属于谁的。   “连星夜,过来。”班主任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连星夜的名字,没有起伏的声音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连星夜窒息地捕获。   连星夜安静地站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讲台。   他从来不知道这短短几米有这么长,时间被放得极慢,每一步都好像踩到刀尖上,脚底传来灼烧感,双腿酸软,好像泥人在行走,下一秒就能一头栽倒在地上,时间又好像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讲台上,明明是上一秒刚发生的事,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你知道自己这次考了多少分吗?”   连星夜摇头。   “才只过了一个暑假心就飘了,你自己看看你的作文写的什么东西!狗屁不通!字写得跟鬼一样,就这种东西,还好意思交上来!”   班主任举起一张巨人般的大手。   连星夜惊恐地瞪大眼睛。   他恍惚回到了初中的时候,同样是一只高高举起的大手,带着风落在他脸上,只是因为他写错了一道选择题,就让他瞬间从一个好好学生,变成了一个没有良心的坏学生。   “老师!打人是不对的!”楼照林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班主任的手顿了顿,看到连星夜苍白的脸上因恐惧瞪圆的眼睛,到底没落下去。   卷子是不同班的老师交叉改的,班主任犹记隔壁班的语文老师改到连星夜的卷子时,眼里的唏嘘和嗔怪,一边望向他,一边嘴中长吁短叹。   好像在遗憾,好好一个苗子,在他手里一个月就堕落了。这是对他教学能力的侮辱。   “你们都来欣赏一下连星夜同学的大作。”   班主任把连星夜的答题卡举起来,绕着教室走了一圈,展示给每一位同学。   同学们一边心惊肉跳,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去看,嘴中发出压抑的惊叹。   天之骄子从云端跌落尘埃是什么样子?   连星夜是把成绩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自尊比天高,小小的少年小小的世界,除了分数没别的东西,分数就是他的命,这是在杀人。   楼照林双眼赤红地紧握双拳,胸膛里仿佛有一锅烧开的水在沸腾。   他在心里大叫: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看把你们眼睛挖了!   但理智告诉他,这是在学校,老师就是权威的象征,没有学生能够挑战权威,否则只会让结果更糟糕。   一股莫大的哀伤和痛恨淹没了他,他恨自己只是一个学生,恨自己还没有独立,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他无法理解,作为一个老师,怎么忍心摧毁一个那么优秀的少年的自尊。   他们难道没有同理心吗?他们难道没有过小时候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心思敏感的少年来说有多残忍吗?这何尝不是一种虐杀?   楼照林杀人的心都有了。   班主任绕了一圈回到讲台。   “有些同学,刚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心就飘了,花着父母的钱,把学习当儿戏,学校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这样的态度,对得起父母的辛苦教育吗?对得起学校老师的辛勤栽培吗?”   班主任放下手,抓起桌上的答题卡,当着连星夜的面,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连星夜的心脏忽然传来剧痛,好像班主任撕碎的不是他的答题卡,而是他的心脏。   “以后谁再交上来这种东西,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种田得了,自习吧。”   班主任扫了一眼全班,甩手走了。   楼照林立刻冲上去,去牵连星夜的手,想把他拽回座位,一拉,没拉动,抬头,看到连星夜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没动,脸色纸一样白,微张着嘴,是受惊后人的本能反应,好像傻掉了。   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傻了呢。   他是被吓傻了。   楼照林咽下喉咙里的酸涩,拽拽他的手,轻声道:“连星夜,我们回座位好不好?”   连星夜看了一眼楼照林,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碎屑,终于动了。   他像一块生锈的铁,僵硬地蹲下来,将自己的答题卡一片片捡起来。   楼照林赶紧蹲下和他一起捡,完了再去拽,终于把连星夜送回座位。   连星夜的同桌尴尬得不敢抬头,楼照林却没立刻走,反而站在他面前说:“换个位子。”   连星夜的同桌愣了一秒,下意识抬眼看向楼照林,对上了楼照林红得快滴血的双眼。   他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再看,连忙收了自己的东西,跟楼照林换了位子。   自始至终连星夜都没什么反应。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痛苦回忆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他想起了初中落在脸上的巴掌,小学因为站不齐队伍被踹倒在地上的那一脚,幼儿园因为水太烫而哭,结果被爸爸强行按在开水里,烫烂了皮肤,至今胸口和后背都有乌灰的斑。   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扭曲黑暗,他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里,看向世界的眼前总像蒙着一层雾,明明跟大家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遥在天际,下一秒又仿佛坠落海里,刺骨的冰冷侵入他的骨髓,他好冷,骨架在打架,每根汗毛都冷得哆嗦,似乎有水漫到了他的鼻尖,他不能呼吸了,他会被溺死……   忽地,手背上传来一道温暖的触感,连星夜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光。   他陡然升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但他要忍住,这是在教室,不是他能发疯的地方。   他激烈地喘着气,用尽理智克制,恨不得把头往墙上砸,他大脑晕眩,身体好像在前后轻微地晃动,控制不住平衡,他好害怕旁边的同学会看出他的异常,他是个怪物,他好想把桌子里藏起来的美术刀拿出来捅进自己的身体里,在脖子上划线,扎进手腕里,把手指一根根切下来,剁碎,像剁菜一样,但他要忍住,他受不了了,他好难受,身体好疼,心脏也疼,好想哭,谁能救救他,他要死了,他好想死……   楼照林感觉到连星夜剧烈的颤抖,红着眼睛默默扣住连星夜的五指,将手握得更紧。   他像一根线,囚着连星夜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垂在岸上,吊着连星夜一口气。   接下来的整个晚自习,他们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过。 第6章 妈妈   晚自习结束连星夜就跑了,一看就没把下午楼照林说要带他出去吃东西的事情放在心上。   回到家,徐启方接过连星夜的书包,果然问起了今天的考试:“语文卷子发下来了吗?考得怎么样?”   连星夜不会撒谎,所以沉默了。   撕碎的答题卡被楼照林带回家了,说要帮他粘,他就没带回来。   徐启芳没多想:“还没改出来?一中老师的效率这么低?”   连星夜还是没做声。   “你妈跟你说话呢,哑巴了?”连文忠张口就是一顿训,不是他心情不好,只是他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开口就没一句好话。   连星夜说:“明天应该就能出来了。”   “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也不知道是接的谁的代。”连文忠念念叨叨。   连星夜听习惯了,已经麻木了,洗漱完后回了卧室记单词。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因素,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力似乎有些下降,昨天刚背完的单词,今天就不记得了,这让他很焦虑,只是这一点小小的任务就完不成,还有那么多复习任务怎么办?接下来一整年的考试怎么办?高考怎么办?   中途徐启方进来,给他送了水果。   连星夜其实不太想吃,但是不能辜负了妈妈的一番心意,还是勉强自己吃了。   他书桌前的灯是徐启芳特意安置的,据说对视力有帮助,徐启芳疲惫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温柔而亲昵,像一张柔软的温床。   连星夜望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我感觉头有点疼,突然就记不住单词了。”   徐启芳皱眉道:“又头疼?暑假不是带你检查过了吗?医生不是说没什么问题吗?”   刚吃完水果,连星夜却感觉嘴里发干:“但我真的很疼。”   “你老实跟妈妈说,是不是厌学了,不想记单词,所以才故意装的头疼?”   连星夜脑袋轰隆一声,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向徐启芳,眼睛忽然发酸:“妈妈,我从小到大有对你说过谎吗?从来都没有吧,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人吗?为了逃避学习装头疼?”   “哎你别多想,我就是顺嘴了,”徐启芳有点尴尬,但也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儿,“你好好复习,累了就去睡觉,别熬夜。”   徐启芳说完就出去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连星夜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又被很快擦去。   对徐启芳来说,那只是无心之语,但对连星夜来说,来自妈妈的不信任,一瞬间就能将他的心房击垮。   毕竟,他全天下最信任的就是他的妈妈啊。   眼泪掉完,连星夜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真的很不好,身为男孩子,因为妈妈的一句话就伤心掉眼泪,太矫情了。这是想证明什么呢?证明妈妈是错的吗?可妈妈也不是故意的,他怎么这么坏,揪着这一点小小的事不放呢?   过了五分钟,房门又被推开了。   徐启芳端着洗脚水进来,放到连星夜的书桌底下,说:“实在学不进就算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泡了脚就睡吧。”   连星夜低头看去。   徐启芳的脊背佝偻下来,像一只小虾米一样蜷缩在他脚边,双手皱巴巴,像虾米的壳,常年的洗衣服做饭侵蚀了她少女娇嫩的皮肤,腰上的赘肉却挤在衣衫下,浪一样层层叠叠,可他见过爸爸妈妈房间里的结婚照,穿着婚纱的妈妈腰肢那么纤细曼妙,像盈盈的柳树枝条。   小时候云一样高大又柔软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太。   是他的出生,夺走了妈妈的青春。   连星夜眼眶又热了起来,趁徐启芳没注意,悄悄抹了一把眼睛。   徐启芳用手舀起热水浇在连星夜的脚踝上,捏了捏他的小腿,嘀咕说:“你的腿是不是有点肿了啊?一按一个印儿。”   连星夜嗓音发干,咽下舌尖的哽咽:“估计是坐久了吧。”   “唉,也不能光顾着埋头学习,这样对颈椎不好,还是要劳逸结合,学一会儿就站起来四处走走,看看风景和绿色,保护眼睛。”   徐启芳见他泡得差不多,把毛巾搭在膝盖上,拿起连星夜的一只脚,要帮他擦。   连星夜忙说:“我自己来吧。”   徐启芳等他擦完,要把毛巾拿回来。   连星夜不给,弯腰想去端地上的洗脚水,徐启芳却挥开他的手,顺便把毛巾抢了回来,搭在臂弯。   “你别管这些,我来就行了,快趁着热乎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天亮,精神倍儿棒。”   连星夜的余光瞥见一抹纤细的白色在灯光下发出亮亮的光,随着徐启芳直起的腰,又消失在眼前,直到妈妈出了卧室,他才后知后觉,那是妈妈长出来的白发。   连星夜心脏彻底坍塌了,他把头藏在被子里嚎啕大哭,用牙齿啃咬自己的手指,无声地张大嘴巴,避免发出声音。   他全然被愧疚击垮了,他妈妈那么爱他,对他那么好,他到底还有什么抱怨呢,他有时候不太喜欢他妈妈对他说的一些话,甚至觉得自己是恨妈妈的,但妈妈一旦对他好一点,他马上就会反过来恨自己,恨自己不孝,恨自己是个白眼狼,居然会对自己的妈妈产生恨意,那可是他的妈妈啊。   他爱他的妈妈,要报答她,要爱护她,要听她的话,他愧疚于他的妈妈,他总是用不好的想法想妈妈,妈妈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妈妈最看重他的成绩,可他这次没考好,妈妈一定会很失望。   连星夜又开始陷入了新一轮愧疚和自责中,他像一个行走在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周而复始地沉浸在负面情绪里,一轮又一轮,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他把手插进喉咙里,哭得干呕,眼珠子酸涩疼痛得快要爆出来,他紧紧闭上眼睛,用手指去抠抓自己的眼眶,他觉得眼泪已经哭干了,但却还有没哭尽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恨不得把他血液里所有的水分流尽。   今天的任务又没有完成,妈妈让他好好睡觉他也睡不着,被妈妈用热水泡暖的脚底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冰凉,连星夜对此感到愧疚,他现在什么都没做,又没有学习又没有睡觉,这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他终于受不了了,受不了这种无止境的痛苦和无用的沉沦,他从床上爬起来,疯狂地扇自己的巴掌,一口气扇了十几下,耳朵里传来熟悉的嗡鸣,脸颊传来胀痛。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手在疯狂颤抖着,掌心麻痒,也红了,脑袋有短暂空白,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唯一清晰的只有黑暗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的心跳。   他深呼吸,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任由黑暗的巨物吞噬自己。   他忽然感觉很害怕,又睁开眼睛,明明是住了十几年的房子,眼前的黑暗却让他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一瞬间,他就不认识自己的家了。   他把身体藏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恍惚间,他看到眼前有什么黑色的条形物体在飘。   连星夜又陷入了惊恐,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是产生了幻觉,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只要闭上眼睛,就能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睡觉而已,只是睡觉,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可明明对其他所有人来说,都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对他来说怎么会这么难?   他裹着被子,痛苦地用头撞墙,一边撞一边在心里骂自己。   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睡不着?妈妈不是让你好好睡觉吗?你为什么不睡觉?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他是一个胆小鬼,他怕把自己撞傻了,不敢用力,但这样不上不下更让他痛苦,要是能一头直接撞死就好了,他怎么还不去死呢?   连星夜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这样癫狂的晚上每个星期几乎都会发生一次,反正累了就能睡着了吧。   ……   “连星夜!起床了!听到没有?”   连星夜浑浑噩噩地听到妈妈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很快如风暴一样席卷到面前,他的房门没有装锁,妈妈一推门就能进来,掀开他的被子,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没有丝毫隐私。   “发什么呆呢?睡懵了?别浪费时间,快点动起来动起来!”   徐启芳为了让连星夜清醒,嗓音很大,对着连星夜的耳朵喊,连星夜感觉自己身上的血像是要爆炸一样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太阳穴突突跳。   连星夜很想爬起来,但他的四肢僵硬,一动不能动,身体躺在床上,灵魂却好像浮在空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了。   徐启芳看在眼里,又不满了:“怎么一天比一天懒,这么大人了还学会赖床了,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快起来洗漱吃早餐!”   我不是偷懒,我是不能动了,妈妈,你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连星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手指动了动,朝向妈妈的方向,很想伸手去拉妈妈的手,求她将自己拉起来。   “爹俩一个两个都懒死了,快起来,不要让我一直喊,听到没有?”   他在向妈妈求救,可妈妈毫无所觉。   徐启芳连个衣角都没有让连星夜碰到,转身就去喊连星夜的爹起来吃早饭。   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的儿子每天生存得有多么痛苦,多么累,光是努力让自己睡着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又怎么会知道,她眼中人人羡慕的聪明懂事的孩子,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整天脑子里都想着死。   连文忠每天早上六点就要出去巡逻,徐启芳也要赶紧去学校抓早自习,一家子都起得很早。   客厅里响起连文忠的埋怨声,连星夜还没有起来,徐启芳的耐心告罄了。   “怎么还没有起来?这么不听话?我每天要比你们早起半小时伺候你们爹俩,给你们叠被子做早餐,你不能帮妈妈分担就算了,就不能体谅一下妈妈吗?是不是昨晚没有好好睡觉?是不是偷偷在被子里玩手机了?”   家长向来不吝啬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孩子。   他们总是在担惊受怕,怕孩子会变坏,然后在孩子变坏之前,用臆想出的结果,骂他是个坏孩子,骂得多了,孩子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坏孩子了。   连星夜终于缓过劲儿了,他像一个僵尸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嘴唇翕动,说:“我没有……”   徐启芳已经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并没有听到连星夜在说什么。   她对儿子的回答并不在意,她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就像昨晚那样。   连星夜的心脏泛起酸涩的疼痛,他昨晚明明已经告诉妈妈,不要误会他,可为什么妈妈还是不信任他呢?为什么妈妈不愿意听他说的话?   妈妈就是这样,永远都忙忙碌碌,给他物质上最好的一切,却不愿停下给他一个拥抱。   可他还是爱她,即使她一直伤他。 第7章 救我   糟糕透顶。   第二天的考试,连星夜根本完全听不到英语听力的内容,耳鸣的声音太吵了,他用手指堵住耳朵,但是没用,那声音在他脑袋里炸开,他恨不得把笔捅进太阳穴里搅一搅,让他的大脑安静下来。   昨晚的失眠耗光了他的全部精神,他的眼珠因痛哭而干涩胀痛,看不清字符,嘴角传来阵阵刺痛,是昨晚的自掴把自己的嘴角打破了。   他如坐针毡。   烦躁,焦虑,恐惧,紧张,疲惫,是他整场考试的精神写照。   阅读理解稍微好点,不用动脑筋,英语作文却又是一塌糊涂,逻辑思维一片混乱,他常使用单词组出一个句子,盯着那熟悉的字母,却陡然感到惊恐,仿佛那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他哆哆嗦嗦地从考场出来,身后的楼照林凑上来关心他,被他推开了,他根本听不清楼照林在说什么,脑子里吵吵嚷嚷,好像有一百种飞禽走兽在吵架。   午饭被楼照林调换了,楼照林把自己买的饭给了他吃,自己则把他妈妈送来的饭拿走了。   连星夜勉强吃了两口,就又想吐了。   下午的理科稍微好点,全靠答题的惯性,但也没时间检查,卡着铃声交了卷子。   他想,他完了,他废了。   掌心传来温暖的感觉,连星夜抬头,看到楼照林正牵着他的手,担忧地看着他。   或许是这触感太舒服,又或许是楼照林帮他粘了答题卡,在他心里是个好人,连星夜忍不住向他倾诉:“我没考好。”   楼照林紧紧握着连星夜的手,将自己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连星夜:“没关系,我知道你是身体不舒服才没考好的,是不是?”   连星夜嘴唇颤了颤:“你怎么知道?”   连我妈妈都不相信,你又怎么会知道?   楼照林笑了笑,眼眸里藏着连星夜看不懂的情绪:“我一直在看你,当然知道。”   看了你三年了,小傻瓜。   楼照林唉声叹气:“早知道我就把我的给你抄了。”   连星夜抿了抿唇,说:“我不抄,我要自己考。”   楼照林又乐了,觉得他家小学霸争强好胜的样子好可爱,余光瞥见连星夜的嘴角,笑容忽然僵在脸上:“你嘴角怎么了?”   连星夜眼神慌乱地撇到一边,本能地抬手挡住了嘴角:“没什么,不小心咬到了。”   楼照林不信,他上辈子……见过连星夜被扇巴掌后,肿胀的嘴角,明明和这一模一样。   他红着眼睛问:“你爸打你了?”   光问还不够,他还伸手去摸。   “没有,”连星夜挥开他的手,把头扭到另一边,“你别乱想,也别问了。”   楼照林单手擒住连星夜的两手,一只手捏过连星夜的下巴,盯着那刺眼的红肿出神。   “不是你爸打的,那是谁打的?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连星夜脸蛋涨红,摇晃脑袋,却挣扎不掉楼照林的手,只能憋屈地说:“没人打我。”   楼照林脱口道:“没人打你,你的嘴角怎么会破?总不能是你自……”   连星夜脸色唰一下白了。   楼照林闭上嘴。   怎么就不能是他自己呢,连星夜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连星夜瞳仁浮现惊恐,手臂开始颤抖,如同一只被攥住咽喉的小动物。   楼照林用力将连星夜抱进怀里,温暖的掌心抚上连星夜纤瘦的脊背。   少年的身体在他怀中轻轻颤抖,好像一株被风雨吹打的浮萍。   楼照林不禁收紧了手臂,感觉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干瘪的气球,而不是一个人。   他心爱的少年正在漏气,源源不断的生气从他的心脏里漏出来,他用手掌去捂,用怀抱用力挤压,乞求能减缓连星夜消散的速度。   求你了,连星夜,再给他点时间,他会用尽全力把你补好的,就像粘起那张被撕碎的答题卡一样,用爱去填补你所或缺的一切。   楼照林用手抚摸连星夜的后背,藏在连星夜身后的双眼隐隐泛红,低沉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别瞎想,我没别的意思,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一瞬间,连星夜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任何一点异常都逃不过楼照林的眼睛,他明明藏了这么久,谁都没有发现他的秘密,为什么总被楼照林抓住。   迟早有一天,他会被楼照林剥下人皮的。   楼照林感觉连星夜放松了点,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缓缓松开了双臂,他的头慢慢挪开,蹭过连星夜的耳畔,脸颊经过连星夜的脸畔时,微微偏了偏,嘴唇擦过了连星夜的脸。   连星夜脸上一麻,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过了自己的嘴角,很快离开。   楼照林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又拿手指去摸他的嘴角,然而这次什么话也没说。   他发过誓的,要把连星夜身上所有的伤都吻一遍,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要么就别被他发现,被他发现就别想逃掉。   连星夜莫名感到脸热,他的脸经常热,但那都是不正常的热度,让他感到焦虑,惊恐,难以入眠,但这次的热度不太一样,暖呼呼的,虽然仍然有点焦躁不安,但谈不上不舒服。   刚才那是什么?是他的错觉吗?还是楼照林的不小心?   那算是吻吗?不算吧?   连星夜脑袋里一片乱麻,对他的大脑来说却反而是难得短暂的轻松。   “你终于愿意看我了,”楼照林轻轻捧起连星夜的脸,嘴角噙着笑,嗓音柔软得好像划过肌肤的羽毛,“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很漂亮,以后也这样多多看我,好不好?”   连星夜整张脸都麻了,被楼照林捧着的那块皮肤火烧火燎般发烫,眼珠轻颤、乱飘,就是不敢看楼照林的眼睛,心率乱七八糟。   不对劲,楼照林这个人不太对劲,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说的话也不对劲。   他是不是有病,比自己还神经病。   “连星夜,出来吃饭了。”徐启芳的声音在走廊响起。   连星夜一把推开楼照林,从来没有哪一次吃饭像现在这么积极。   楼照林优哉游哉地跟上去。   徐启芳表情没有异常,应该是没看清教室里的情景,连星夜松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送完饭,徐启芳多问了两句:“英语作文的题目是什么?考得怎么样?”   连星夜身体有些僵硬,楼照林默默上前把他拉开,插话道:“阿姨,不瞒您说,考试的时候我就坐在连星夜的后面,但他的身体好像从昨天开始就不太舒服,一直捂着脑袋,答题也断断续续的,估计不是很顺利,如果没有发挥好,阿姨您千万别怪他,他不是故意的。”   “怎么回事?又头疼吗?”徐启芳皱着眉头揉了揉连星夜的脑袋,语气有些埋怨,但也含着担忧。   楼照林听出不对:“他经常头疼吗?”   “是啊,自从上高中就时不时喊头疼,我还特意带他去省医院做了检查,什么都没查出来,我看他就是戏多,一会儿胸闷一会儿胃疼,还说自己心悸耳鸣,说自己身上疼,浪费了我们那么多钱不说,还耽误了学习的时间,明明什么事都没有,我一个当老师的,请个假多难啊,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体谅妈妈。”   连星夜脑袋死死低垂,手指抠着指缝,破皮了也不停下。   这些都是他的隐私啊,妈妈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告诉别人呢?为什么每次都要当着别人的面贬低他呢?如果要说他的坏话,能不能不要让他听到啊,妈妈知道他听到这些有多难受吗?   楼照林听得心一直下沉,他知道连星夜有多好强,如果不是实在难受得受不了,他是绝对不会向大人求助的,他根本不是他妈妈嘴里那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他明明就懂事得过了头!   真正自私冷血的人都活儿得好好的!否则你以为他上辈子为什么会跳楼?   楼照林深吸一口气,在背后悄悄摸到连星夜的手,握进手里。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相信星夜不会无的放矢的,他肯定是真的难受,就是这回如果他没考好,你们千万别怪他,在我心里,连星夜永远都是我们的全校第一。”   他怕连星夜的家人像班主任那样打他,只能一遍遍地求他妈妈别怪他。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松开连星夜的手,等连星夜回了家,他就不能保护他了,为什么不能让他永远站在他身前呢,他想保护他一辈子。   这些大人没一个会养孩子的,把好好的孩子养得跳楼,他们全是杀人凶手!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连星夜带回家,自己养。   连星夜却在想,是啊,他这回的身体是真的难受得厉害,已经到影响考试的程度了,说不定真的能查出点什么呢?   说不定……以前查不出来,只是因为还不够严重?这次够严重了,应该能查出来了吧?   只要能查出来是他生病了,就能证明他没有在说谎,他是真的不舒服,不是厌学装病,只要有医生的证明,妈妈就会相信他了。   连星夜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希望自己真的得病过。   他已经被误解太久了。   ……   成绩第二天晚上就全部出来了,因为有楼照林的预防针,徐启芳倒是没对连星夜过多指责,却也少不了埋怨。   相比之下,连文忠怒发冲冠,对他来说,是男人,病了也能忍,不能忍就是娇气,生病了不是考不好的理由,当年在部队里,他可是忍着胃出血都坚持把十圈跑完了!更别说,他根本不觉得连星夜病了。   他这儿子长得娇滴滴的就算了,连性格都跟个女孩子一样,又作又矫情,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干什么?看着就来气。他看连星夜就是单纯的不求上进,在故意摆脸色给他们看,不懂爸妈的辛苦。   所以他给了连星夜一巴掌。   爸爸的手比连星夜自己的大很多,那是一双当过兵、握过抢的手,手掌有老茧,掌心厚实得像一块砖,拍在连星夜脸上,又像一座大山压过来,上面刻着四个字,名为“不思进取”。   连星夜的脑袋歪了歪,身子也跟着晃了晃,踉跄了一步,差点儿没站稳。   于是连文忠又给了他一脚,因为他的身子被打歪了,没站直。   连站都站不直,这叫“得意忘形”。   徐启芳又跟连文忠吵了起来,她并不支持连文忠的棍棒教育,怕把孩子打坏了。   连文忠很烦躁,不以为意道:“男孩子,打两下怎么了?哪有那么娇气?我还不是从小被我爸打到大,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我还要谢谢我爸小的时候多打我,锻炼我的意志力,连星夜也要谢谢我,谢谢我愿意打他,愿意教育他!我还觉得他打得少了呢!所以才总惹我们生气!”   连星夜心想,楼照林上次还以为是他爸爸打他的,原来那不是误会,而是预言啊。   但是没事了,他周日就能去做检查了,他一定能被诊断出有病的。   他心中满怀期待着,甚至一度忘了身上的疼痛。他好想吃药,满脑子都是吃药,他要吃医生开的药,每天当着他爸妈的面吃,告诉他们,他是真的病了。   想到那个场景,他居然兴奋得浑身颤栗。   ……   周日,徐启芳到底抽空带连星夜又去了一趟医院,她总归还是担心孩子的。   连星夜已经来了医院很多次,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检查做了一个遍,对检查步骤也很熟悉。   今天做的依然是脑检查,连星夜很久没有像此时这么充满干劲了,他急切地去医院,急切地做检查,急切地渴望着检查结果出来。   他兴奋极了,走起路来生龙活虎,脸上甚至泛起许久不见的健康的红晕,仿佛即将登上通往天堂的天梯。他希望自己是有病的,他要证明自己没说谎,可他这活泼的样子,实在不像生病的。   徐启芳感到怀疑。   毕竟在大众的眼里,生病,意味着瘦弱、残缺、苍白、虚弱。   他们不知道,有的病,病在大脑,是看不见的。   这是一种多么恶毒的偏见。   果然,当检查结果出来,徐启方对他露出了失望的眼神:“连星夜,该闹够了吧?你知道妈妈带你做了这么多检查,花了多少钱吗?钱不是你自己赚的,就不知道心疼是吧?就这么乱花妈妈的钱,你良心过得去吗?”   连负责检查的医生也摇头叹息,这又是一个想逃避学习而无理取闹地嚷嚷着头疼身上疼哪哪儿疼,跑到医院一检查什么事都没有,只会乱花家长的冤枉钱的孩子,耽误医生的时间不说,还侵占了医疗资源,这么大人了,个头长得比他还高,怎么就不懂得大人的辛苦呢?   连星夜难以置信地捧着检查结果,整个人呆呆傻傻,浑身凉意刺骨。   怎么会这样?他没有骗人啊,他真的感觉不舒服啊,为什么查不出来呢?为什么啊?   他的瞳孔剧烈颤抖着,恨不得抓着每个医生的衣领,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证明他有病,又想跪在每个医生面前,抓着他们的裤腿,哀求他们,求求你们给他开药吧,你们不是医生吗?你们不是白衣天使吗?救死扶伤不是你们的职责吗?现在他生病了,他好疼啊,他的胃好疼,他的心脏好疼,他手脚麻木,胸口憋闷,他的头好晕,一直耳鸣,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死了一样,他快疼死了,可你们为什么不给他开药呢?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他呢?他真的病了啊!他在喊救命,你们难道听不到吗?为什么不救救他呢?为什么没有人救他呢?谁来救救他啊!   “不是,妈妈,我没有在装,我真的生病了,我是真的头疼啊,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啊,你是我的妈妈,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连星夜第一次当着妈妈的面流泪。   徐启芳彻底失去耐心,她以一种,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儿子的眼神,冷漠地、疲倦地、烦躁地望着他,说:“都说了你没病没病!怎么总想着自己有病呢?我看你不是身体有病,是精神有病!脑子有病!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咒自己不好的,这不是精神病是什么?你不该来省医院,你该去精神病院!”   连星夜打了一个哆嗦,张着嘴,两眼昏黑地痴痴望着妈妈,不敢相信这种话居然是从他妈妈口里说出来的,这是在往他心口上捅刀子。他知道了,连妈妈也不愿意救他。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绝望吞噬了他。   徐启芳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连星夜折腾出来的筋疲力竭,吐出一口浊气:“别作了,妈妈累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徐启芳回去睡觉了,卧室门没关,徐启芳和连文忠对话的声音传出来。   连文忠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徐启芳语气很不耐烦:“你不都听到了吗?屁事儿没有。”   “我早就说没事了,你不听,又冤枉花了几百块钱是不是?还不如给我拿去买烟。”   “钱花都花了,现在说这些有屁用,”徐启芳又叹了一口气,“就当买个心安吧,希望他记点妈妈的好,别再折腾我了。”   “要我说,都是惯的,打两顿就好了。”   “你少说两句吧,烦死了,一天天的爷俩儿没一个省心的。”   ……   连星夜浑浑噩噩地回了房间,像一只惊恐的小动物一样躲进被子里,抱着腿蜷缩起来,牙齿打着颤。   关灯的瞬间,他看到满屋子都在飘人。   黑漆漆的人,模样古怪,奇形怪状,在空中扭曲着,趴在他桌子上,吊挂在天花板上,爬到他的床上,甚至还躺在他身边,伸出一条线状的手,试图触碰他。   连星夜捂着耳朵剧烈地发抖,他感到恐惧,惊慌,疼痛,想大叫,想报警,想喊救命,但嗓子被黑影掐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能抓着头发,无声地张大嘴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痛苦而迷茫,他真的没病吗?可他为什么会这么疼呢?他要相信自己还是医院的机器呢?是机器坏掉了吗?可其他的病人都检查得好好的,为什么轮到他就坏掉了呢?   如果机器没有问题,那就一定是他自己有问题吧。   机器不会说谎,是他在说谎。   妈妈说得对,他在骗人,他在作,他根本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的,因为他不想学习,他懒,所以幻想自己有病,就可以逃避责任了。   他望着满屋的黑影,精神恍惚地想,或许他真的有精神病吧。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去医院,不该无病呻吟,不该乱花父母的钱,不该耽误妈妈和医生的时间。他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被他耽误治疗的病人,对不起这个家,他给家里和这个社会添麻烦了,是他不乖了。   对不起,他错了。 第8章 巨兽   英语老师课上了一半,突然让大家把桌子上清空,撕一张英语纸出来。   全班顿时一片哀嚎,居然要听写,也太突然了吧。   英语老师拍拍桌子:“昨晚让你们回去记单词,是不是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儿?现在叫也晚了,动作都快点,别磨蹭,别想拖到下课啊,耽误的是你们自己的休息时间。”   连星夜回去记了,他以为自己记住了,冷静地拿出听写纸等着老师读出第一个中文,然而当老师的读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时,他居然觉得无比陌生。   昨天……他有记过这个单词吗?好像有,但他不记得了,记忆变得模模糊糊,不单单是一个单词,他甚至有些回忆不起来自己坐在书桌前的模样,他昨晚干了什么?他真的有背过单词吗?   又来了,当初身处考场的恐惧,再次化身成一个怪物吃掉了他的大脑。   眨眼老师已经念完了三个中文,他一个都写不出来,但老师不等人,他渴求老师慢点,他还没想起来上一个,但接着,下一个他也没听到。   他的手开始颤抖,紧张得忘了咽口水,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心脏却慌得快炸了。   老师走到了他身边,他惊慌地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听写纸,这是只有听写不出来的人才会做的心虚的动作,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狼狈和羞耻,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差生,一个会在听写时躲避老师的差生。   怎么会这样呢?可他,明明是年级第一啊。   他感觉英语老师的视线扫到了他,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糟糕的听写纸,他没办法抬头看英语老师的表情,老师在他手边徘徊,好像要离开了,但下一秒又走了回来,他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老师的衣服擦过他的手臂,他抖得更厉害,脑袋里嗡嗡作响,彻底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现在把单词本拿出来,和你的同桌用红笔交换着改。”   连星夜整个人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虚脱地靠在椅子上,浑身都汗湿了。   旁边的楼照林拿走了他的听写纸,然后就顿住了动作。   想也是啊,楼照林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不忍睹的听写纸吧?   他脸色苍白地拿出单词本,对着楼照林的听写纸翻了一遍,没什么意外地划了一个勾。   全对。   至于他自己的……   楼照林什么话也没说,也没看他,只是悄悄拿出黑笔,照着连星夜的字迹,帮他把没写出来的单词填了上去。   他像一个辛勤的修车匠,捧着连星夜破碎的零件,埋着头沉默地缝缝补补,恨不得将自己的喜欢也全部灌进去。   互相改完,组长把听写纸收了上去,也差不多下课了。   英语老师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讲台前翻了翻,特意把连星夜的那张找了出来。   “连星夜,你过来。”   全部都安静了。   楼照林立刻站了起来。   英语老师皱眉说:“我喊连星夜,你站起来干什么?”   楼照林说:“我要上厕所。”   英语老师眉头皱了皱,又说:“连星夜,还要我叫你多少遍?”   连星夜僵硬地走上去,如同奔赴刑场。   是啊,这个讲台,现在就是他的刑场,他的自尊和骄傲曾在这里被杀死。   “你确定这是你写的?”英语老师把他的听写纸拿到他面前。   楼照林立刻冲到连星夜面前:“对不起老师我错了,连星夜身体不舒服,没写出来,我怕他被您说,就偷偷帮他改了,他不知道。”   “你俩还真是有同桌情。”英语老师嗤笑了一声,看向连星夜,嗓音冷冷的,“自己的听力写不出来,让同桌偷偷改了,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自己被英雄救美了啊?”   同桌?   连星夜甚至都不知道楼照林是什么时候换到他身边的,他们哪有什么感情。   一个周末,就足以让楼照林先前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抑郁症太庞大了,像一只巨兽,少年的感情在病痛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只一瞬,就能用痛苦将所有的悸动和甜美撕得粉碎。   楼照林挥舞着名为爱的长矛,红着眼睛发了狂地戳刺巨兽的腿,却连一毫米都无法撼动。   连星夜站在巨兽的嘴里冷漠地往下看,未免觉得可笑。   他随时都能转身跳进去。   楼照林抓不住他。   “老师,都说了连星夜他不知道,您要怪就怪我,说他干什么。”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多什么嘴。”   “这次是我的责任,有什么话就当着我的面一起说好了。”   楼照林跟个柱子一样立在英语老师跟前,搬也搬不走,英语老师只好当看不见他。   “连星夜,自从高三开学以来,你就变了,你的心飘了,和过去两年天差地别,我不知道你最近是怎么回事,上次考试没考好,我只当你是生病了,没说什么,但这都过去多久了?又不是癌症,你别告诉我你一直没治好,一次两次能用身体不舒服当借口,三次四次,谁还信你?狼来了的故事不用我跟你讲吧。”   楼照林红着眼睛握紧拳头:“老师,连星夜他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们谁懂他的痛苦?你们凭什么给了他最动听的夸赞现在又要这样恶毒地责怪他?把人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好玩吗?   你们全是杀人犯,你们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上辈子连星夜身体里的流出来的血!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楼照林。”   衣服被轻轻扯了一下,楼照林回头,对上连星夜的视线,话音一下子梗在喉咙里。   连星夜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乞求的眼神,双眼湿润地、可怜地望着他,满眼写着——   楼照林,求你了,你别说了。   楼照林心脏疼得好像被拧住了。   他听到连星夜干涩地说:“对不起,老师,我知道错了。”   不要道歉啊,连星夜,你没错啊,全世界都错了,只有你没错。   “你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还给我交上来这种东西?”   这一刻,楼照林再次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   他为什么只是一个学生?为什么啊?有没有办法让他一瞬间长大?   他好想带着连星夜私奔,他要带着少年逃离这个囚笼般的世界,去到一个只有他们彼此存在的世界,那是一个绝对安全的世界,他会住进连星夜的心房里,化身护卫,把手大门,谁敢带着恶意靠近,他就将对方一枪击杀。   他会把所有利器藏起来,谁都不能再对连星夜造成任何一丝的伤害,包括连星夜自己。   但此时此刻,他用力攥着连星夜的手,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连星夜,你让我太失望了。”   “失望”两个字化作炮弹,在连星夜薄薄的灵魂上洞穿了一个窟窿。   之后,英语老师好像走了,楼照林好像把他牵了回去,他好像又上了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把他叫起来,让他背诵一篇文言文。   他背不出来,所以站了一节课。   他最近的记忆总是很模糊,像他每天晚上背的单词和文言文一样,扭曲成了线状,虫子似的在他的脑袋里面爬,耳朵里传来虫子嗡嗡啃食大脑的声音,它们把他过往的辉煌全部吃掉了。   以前的连星夜一直觉得,教室是比家更能给他安全感的地方。   耳边同学们的说话声偶尔可以遮过他耳朵里的蝉鸣声,少男少女带着青春的气息在他眼前跑来跑去,世界好像是彩色的。   教室里的夏天的风总是带着学生身上燥汗的味道,吹着他冰凉的皮肤上,让他恍惚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但不知怎么,今天连星夜却觉得坐立难安。   耳边不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人在笑,像虫子在咀嚼他的耳骨,嘎吱嘎吱,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警惕地望过去,两个女生躲过了他的视线,他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汗毛抖立,他意识到那些人在谈论自己。   他突然被脱光了衣服钉在讲台上,他惊恐地举起脑袋环视教室,无数只黑洞洞的眼睛从看不清脸的黑影里投射出来,对着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审判他锈掉的大脑。   他们说,他的大脑已经坏掉了,现在连一个简单的单词都记不住,他变成了一个废人。   不,不……   那是因为睡眠不足才记不住单词的,只要让他好好睡一觉,他马上就能恢复精神了,他没有学坏,他只是生病了,最近太累了,吃了药就能好了。   你说你生病了,那医生给你开的药呢?药在哪儿?你明明就没有生病,对不对?没有生病为什么要装病?是不是不想学习?   不对,他想学习的,他一直很乖,每次作业都好好完成,从来没有逃过课,他真的很听老师的话,他从小到大就是一个乖孩子。   你说你是乖孩子,那你为什么考得那么差?昨天的书背完了吗?一点都没背,是不是?今天老师默写了,你写出来了吗?你还记得文言文的第一句是什么吗?   第、第一句是……是……   是什么啊?你倒是说啊?   是……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说不出来呢?昨晚不是刚背过吗,为什么忽然记不清了?他的大脑怎么了?   连星夜,你堕落了。   不,他没有!他那么努力学习,每天连五个小时都睡不到,从小到大考了那么多第一,他不可能堕落!   遥远的天边好像传来一道呼唤声,连星夜听不清。   他满脑子只有那一道道压抑的斥责,每一道都是一只巨手,在掏他的内脏。   连星夜,你太让人失望了。   不,再给他一次机会吧,下次他一定会好好考的!请你不要这么说他!   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连星夜,你把妈妈变老了,现在连一点心都不能让她省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以后再也不多事了,再也不说自己疼了……   连星夜,你浪费家里那么多钱,就给你爸妈这么一个分数,你好意思吗?   连星夜,你到底在矫情个什么劲儿?你真的记不住吗?还是你不想努力?你又要把原因推卸给生病吗?你到底病在哪儿?你要脸吗?   连星夜,你对得起学校老师的期待吗?你对得起妈妈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吗?你对得起你爸妈吗?   连星夜害怕地捂住耳朵。   不……不要这么说他,他知道错了,他对不起爸妈,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所有人,所以求求你不要这么说他……他好难受……   他真的知道错了……   耳朵上突然覆上了一双宽厚的手掌,抵挡了脑海中所有的闲言碎语。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第9章 恶心   “没事了,没事了,你什么都听不到,什么声音都没有,现在放轻松,深呼吸……”楼照林低沉舒缓的嗓音取代了尖锐的斥责。   连星夜双眼缓缓聚焦在楼照林的脸上,闭上嘴巴用鼻子呼吸。   “没错,就是这样,慢慢吸气,呼气……是不是感觉好点了?来,喝点水。”   楼照林端起水喂了连星夜一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被楼照林用手抹去了。   他捧着连星夜的脸,轻声细语地说:“教室太闷了,我们出去透透气,好不好?”   连星夜疲倦地摇头:“马上要上课了。”   楼照林脱口道:“我们不上了。”   连星夜差点笑出来,但他笑不出来,他早就不会笑了:“老师会说我的。”   他的精神状况短时间内无法再遭受一顿新的批评了。   楼照林没话说了,他没有借口带连星夜随便逃课,除非他此时此刻马上把教室炸了。   预备铃很快响了,快节奏的高三生涯将时间的利用几乎压缩到了极致,不会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连星夜自然也无法例外。   楼照林脸色很难看,漆黑的双眼里淬着不知对谁的痛恨,像一把拉伸到极致的弓,脖颈的筋在连星夜的眼前跳动。   就当连星夜以为,楼照林就要把课桌掀翻的时候,楼照林忽然又像皮球一样瘪下来。   “如果不舒服,就握住我的手吧。”楼照林将自己的手摊开。   这是他此刻能给予连星夜的唯一的东西了,而且之前每次,他握住连星夜的手时,连星夜的状况好像都会好一点。   这是不是说明,他对连星夜的病情,稍微有那么一点治愈的效果?   然后下一刻连星夜的表现,无情地碾碎了他少年天真幼稚的幻想。   “你的手好像变冷了。”连星夜轻轻地抛下这么一句。   “怎么会,我的手都热得出汗了。”楼照林吞咽了一下。   “是吗,”连星夜静静望着他,漆黑的空洞的眼睛咀嚼着楼照林永远读不懂的痛楚,“但我怎么感觉,没之前那么暖和了。”   楼照林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连星夜心想,他多么残忍,因为自己过得不痛快,便要无情地打击他人的善意。   可是楼照林又懂什么呢?别人怎么会懂他到底有多痛呢?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和他牵个手,他就能好起来吧。   要是真这么容易,全世界的医生只用跟病人牵牵手就能治好他们了,还开什么药呢。   楼照林之前确实给予了他一点温暖,但那又怎样呢,温暖传递的速度,抵不上巨兽黑洞洞的血盆大口吞噬的速度,而且那温暖对比他身体的苦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谁会试图用一个小火苗点燃一片汪洋大海呢,是不是好好笑。   而他,现在连那微末的暖意,也已经感知不到了。他太冷了,这一点点施舍般的热度,温暖不了他。   “谢谢你,还是算了吧,没用的。”连星夜笑了笑,或许那根本算不上笑,然后松开了楼照林的手。   ……   楼照林以为这么久了,他和连星夜的关系是不是很亲近了。   但是没有。   楼照林以为他重生了一遍,对连星夜的想法是不是就很了解了。   但是没有。   楼照林以为他牵着连星夜的手,连星夜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但是没有。   他好像看到一只名为楼照林的蚂蚁哼哧哼哧地搬运一座名为抑郁症的大山,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多少搬动了一点,低头一看,连星夜早就从悬崖上跳了下来,在他面前摔得粉碎,连句遗言都没给他留。   不过也是,他算得了什么呢?   在连星夜心里,他的重要性甚至比不上一把刀。   连星夜的骨骼脆得像一捧水,落一片羽毛在上面都能让他泛起粉碎的涟漪,即使那片羽毛的本意,只是想亲一亲他。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使把两个人丢进同一个处境,他们的体感也截然不同。   这一刻,楼照林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些被他骂过的老师没什么两样。   他们都不懂连星夜。   ……   后来的一整节课,连星夜一直在流泪。   起先楼照林没有发现连星夜在流泪,他坐得那么端正,是全班最端正的,好似天塌下来也不会弯,楼照林也只见过他弯腰呕吐的样子。   直到楼照林发现,老师时不时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看向连星夜,他扭过头,才看到连星夜不知何时竟然在课堂上泪流满面了。   他哭得无声无息,连肩膀也没颤一下,眼泪就像丝绸一样流淌下来了,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眼神却空洞虚无,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多眼泪?他的眼睛疼不疼?他会不会把体内的水流干?他会不会就这样一直泪流到死?   如果痛苦能够转移就好了,楼照林想用快乐作为交换,然后替连星夜流一辈子泪。   连星夜听不到老师在说什么,他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泪人,他只知道哭。   他不小心对上了老师的视线,他的心脏应该感到刺痛的,但或许他让太多老师失望了,已经麻木了,只是默默低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等下了课,他低头一看,这才看清他一整节课都在做什么。   他的草稿本上,居然无意识地画着一个被悬吊在空中的被肢解的人。这个人呈一个“大”字被捆住四肢,脖子被绳子勒断了,只剩下一颗脑袋披头散发地吊在绳子上,一颗眼球掉在地上,另一颗眼球被一根弹簧一样的线连着,那根线是眼球里黏腻有韧性的人体组织。人的鼻子掉了,牙齿也被拔光了,绕着人的身体摆成了一个圈。人的手和腿也被砍断了,然后剁成一节一节。手,小臂,大臂,脚,小腿,大腿,像牙齿一样依次在身体周围齐刷刷摆开。手指也被剁成一根根,从拇指到小指,整齐划一地排列在脑袋旁边。人被横腰截断,两段横切面被他用红笔涂满了血。人的嘴里也都是血,每个断肢的横截面也都是血,还有很多零散的血分布在人的四周,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一样,竟散发着一种残忍的美感。   好恶心……好恶心……   连星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到厕所呕吐起来,心里升起对自己浓浓的厌恶。正常人会画这种东西吗?他果然是一个怪物。   本子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肉块一直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他好恶心,好想吐,内心又恍惚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对自己做点什么的冲动,他就要忍到极限了,从分数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忍耐,身体里的血液正叫嚣着喷薄而出,他几乎要爆体而亡了。   他从来不敢在学校那样,学校对他来说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他不想自己肮脏的血玷污了他神圣的殿堂,但此时此刻,他竟幻想自己拿着刀子在走廊奔跑,一边跑一边割自己的手,他要把自己的鲜血涂抹到学校的每一寸土地上。   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他面前,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是他唯一的朋友Apollo。   Apollo是一个没有脸的男孩,每当他不勇敢的时候,Apollo都会出现,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你还在等什么呢?”Apollo说,“如果你不敢,就交给我吧。”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梦幻,连星夜失去了一段记忆,是Apollo操控了他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买到美术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脚下这块还没竣工的教学楼后面的地上的,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刀子已经深深地没入了他的皮肤表层,像切西瓜一样划拉开,鲜血从裂口里争先恐后地渗出来,鲜红的颜色倒映在连星夜漆黑的眼珠里,连星夜觉得很漂亮,很好看,心情也变得舒畅极了。   他觉得自己的肉跟猪肉没什么两样,都是白花花的,尤其是刚解冻的,还流着水,黏在手上又腻歪又恶心,用水冲都冲不走那个味儿,刀子划拉时有种黏稠的阻力感,好像一种没有骨骼的动物在恬不知耻地吸吮冰冷的刀刃,他的肉出汗时就是那种感觉。   血很快凝固了一部分,变成了黑红色,不像刚出来是那么好看,连星夜便在伤口的旁边又多划了几条伤口,然后回到第一个伤口,对准那道细长的线插了进去,试图把伤口切得更深。   刀子有点歪,没完全对准刚开始的口子,他的皮被削掉了一点,没割断的皮肤组织牵着他的皮从他手腕里掉出来,在空气里颤颤巍巍地吊着。他好像看到了黄色的脂肪,渗着不同于血的恶心黏腻的体_液,像一群群居的蠕动的虫一样在他的肉里面流淌。   更恶心了。   他疯了一样地用刀子划自己的胳膊,从手腕往上一路到小臂,一口气划了十几道,像是要把之前的都补起来。他恍然不知道停下,整条胳膊都是血,腕关节已经完全看不到一块白皮,血沿着抖动的手指滴到地上,像洗完手后随意往地上掸了掸水一样自然而然。土地张着口,荤素不忌地吃掉了他腥臭的血。那块地先是红色,然后变成黑色,很快,血腥味吸引来蚂蚁,他看到蚂蚁爬上那块又黑又红的土,被没干的血粘在土上,走不掉,蚂蚁的身体于是也变得又黑又红。越来越多的蚂蚁爬上了他的血,密密麻麻的跗节与其他蚂蚁的跗节粘在一起,聚集成黑漆漆的一坨,在半空中、在浸透他的血的土上,细密黏腻地快速挥舞。他的胳膊上也沾满了又黑又红的血。   好舒服,疼痛会麻痹大脑,所有的痛苦都被遗忘在红色的血里,冰凉的刀贴着肉时的颤栗感让人上瘾,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死人,但是又好恶心,没有正常人会割自己的肉,他越是这样越证明他不正常,就越恶心。   好恶心……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想一刀把手直接砍掉。   就在连星夜因失血隐隐感到头晕时,有一道脚步声正在朝他迅速靠近,然而他听不到。   直到那双脚走到了墙后,与连星夜相隔只有一个拐角,熟悉的声音绕过了墙壁的阻隔,传到连星夜的耳朵里。   “连星夜,你在那里吗?”   连星夜猛然惊醒,差点没拿住刀。   “连星夜,是不是你?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阴魂不散?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清静?连这种时候都要打扰他!   连星夜浑身的血液倒流,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他现在这副样子、这副像怪物一样见不得人的样子,绝对不能被楼照林看到!   脚步声逼近,连星夜用力攥紧刀,嗓音沙哑地吼叫道:“你别过来!” 第10章 恐惧   连星夜跑去厕所的时候,楼照林本来想跟过去的,但是被推开了。之后徐启芳来送饭了,楼照林说连星夜去了厕所还没回来,徐启芳把饭交给了楼照林。再之后,去食堂吃饭的学生结伴回来了,连星夜还是没有回来。   楼照林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他冲出教室,开始满学校找人,思考学校的什么地方可以避开人群,终于在这块破破烂烂的施工地发现了一道落单的人影。   他朝那块墙靠近,刚走几步,就闻到空气里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一开始他没意识到那是血的味道,以为是雨水的阴湿味儿,或是附近人工湖飘来的咸腥的水汽。   直到他看到从墙后延伸出的抖动的影子。   那影子他上辈子追了三年,像追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这辈子在他眼皮底下无数次抖动。全校只有一个人会那样抖动。   是连星夜。   那古怪的腥味在他脑子里忽然有了答案,他的意识瞬间空白了。   他上辈子没见过连星夜的遗体,但他见过电视剧里受刑的犯人。   抑郁症患者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指责自己,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像审判一个犯人一样地审判自己,仿佛全世界的错都是他们造成的。   他们把自己塑造成十恶不赦的大魔头,然后毫不留情地对自己施加最严苛的刑罚,恨不得把十大酷刑在身上用一遍。   那么,连星夜正在做什么?对于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什么事是需要避开老师同学,一个人偷偷躲在没人的地方做的?   他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开口询问,快速朝墙后面逼近,却被一道嘶哑的吼声制止了:   “你别过来!”   楼照林脚步顿了顿,接着红着眼睛一步步朝墙后迈近。   “连星夜,你出来好不好?我们回教室吧,你还没有吃晚饭,刚才你妈妈来送饭了,但是你不在,我就帮你拿着了,今天我让吴向晓给你带了红烧肉,是学校新来的厨师做的,吴向晓昨天吃过了,说很好吃,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连星夜觉得好难受,他听到楼照林的声音就难受。他就像一个饥寒交迫的人遇到了一个腰缠万贯的人,非要跟他讨论山珍海味,可他根本尝不出味道啊,好不好吃对他有区别吗?   他一想到吃的就恶心,食物在他眼里早就变成了熏臭黏腻的呕吐物,再美味的食物到了他的嘴里都要吐出来,他的身体正在腐烂,连食物都无法在他令人作呕的胃里停留。   为什么要给他带饭?为什么要让他这种糟蹋粮食的人吃饭?为什么不能直接让他饿死!   连星夜手里颤抖的刀再次对准了伤痕累累的手腕,冰凉的刀刃贴上皮肤的瞬间,连星夜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双腿发软地靠在了墙上。   “我都说了你别过来你听不到吗?!”   楼照林的脚步却不愿意停下来,他在连星夜激烈的抗拒声里坚一步步逼近,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靠近,都好像是拿着一把刀,在往连星夜的身体里捅进去一点。   但他不能后退,他怎么敢后退?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连星夜伤害自己不管吗?!   “连星夜,不管你在做什么,现在能不能停一下,跟我回去好不好?马上……马上就要上晚自习了,你从来没有迟到过,今天也肯定不会迟到的,对不对,而且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再不回去,晚上可能就得熬夜了……”   楼照林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他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泪水糊了满脸。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恨不得直接跪在地上求连星夜,求他出来,求他跟他走。   连星夜也在流泪,他又泪失禁了,好像在用泪水洗脸,他好疲惫,累得快拿不动刀,又被楼照林的擅自闯入刺激得浑身发抖。   他的自尊早就粉碎了,现在楼照林却连最后一点身为人的尊严都不愿意留给他。   他现在像什么样子啊,浑身都是血,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样子,但他还算是个人吗?   他是一个潜藏在人类中的怪物,现在楼照林要把他揪出来了。   楼照林这是要害死他。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快走吧,别管我了行不行?你滚啊!你他妈给我滚啊!”   哀求变成了怒骂,楼照林仍没有停下。   连星夜的刀刃就快要没入皮肤了,楼照林的脚步在这一刻踏进了墙后。   连星夜猛地撞进了一个宽阔的拥抱里,一双炽热的手掌烙印在了他的脊背上,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抱过,他的后背传来蚀骨噬心的疼痛,像火在烧,楼照林掌心的温度像硫磺一样渗透进他骨骼的每一个缝隙里,融入他的血水里,沸腾的血液发出了痛苦的哀嚎,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皮肤被炙烤的滋滋声,他好痛啊,他错了,楼照林哪里温暖不了他,而是太过了,他承受不了这种温暖,他正被脱光了衣服绑在刑架上用火烧,他要被这种温暖烧死了。   少年的身躯在楼照林怀里疯狂抖动,像被风吹打的风筝,楼照林死死攥着断绳末端,不愿意放过他。   楼照林又怎么会知道连星夜的痛,他只知道自己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他,他拥有全世界最温暖的拥抱,于是他抱住了连星夜。   但他没想过,一株在阴湿的黑暗里默默苟生的植物骤然遭受阳光的直射,是会被晒死的。   连星夜悄然握住了刀的冰凉,像是在灼烧的日光里攥住了仅剩的一抹救命的荫蔽。   楼照林的手臂却在收紧,他终于能够抓住连星夜了,抓住那根断了的风筝线。他沉浸在救赎连星夜的美好夙愿中,却不知少年的骨骼正在他躯体的温暖中缓缓融化。   他像一个偷月亮的人,触碰不到月亮,只能在水里捞,他捧起了一汪水,水里是残缺的月亮的影子,他就好像将月亮也捧起来了似的。   于是,他虔诚而小心地亲吻月亮的影子。   “连星夜,我喜欢你。”楼照林在连星夜的耳畔深情告白。   掌心的刀刃却被猛然攥紧,血珠像珍珠一样一颗颗从连星夜的指缝里渗透出来。   月亮被他吻碎了。   “连星夜,我喜欢你三年了,从高一开始就一直喜欢你,但是我以前太蠢了,我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意,当我察觉到的时候,我的眼睛早就黏在你身上拿不下来了,世界上还是有人关心你喜欢你的,你从来都不是孤独一人,因为我一直在你的背后默默看着你,关注你——”   楼照林亲昵地吻在连星夜的发梢,缓缓松开拥抱,瞥到连星夜的掌心时,话音戛然而止。   连星夜掌心正紧紧地攥着刀刃,随着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往掌心的深处握了进去,血在他的拥抱里无声无息地坠落。   他在告白,连星夜却在他的告白声里自残。   “对不起,连星夜,你是接受不了男生吗?我没想逼你,你不用这样,只要是你不喜欢的我都不会强迫你……你把刀给我好不好?”   楼照林哭着朝连星夜伸出手,试探地碰了碰连星夜的手指。   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他鼻子里全是连星夜血的味道,血腥味太浓,每一次吞咽口水的时候都好像把血吞了进去,他的嘴里也充满了连星夜血的腥味,舌尖黏腻腥咸,他好像吃掉了连星夜的血。   两个人都在颤抖,两个人都在流泪。   连星夜的手臂脱了力,楼照林没费什么劲儿就把连星夜的刀拿走了。   刀上全是血,楼照林拿着刀的手在抖,他用卫生纸把刀包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去牵连星夜的手,连星夜没有拒绝,只是他在看到连星夜破破烂烂的手臂时,眼睛再度被酸涩侵蚀。   他要赶紧在晚自习之前去校医院买一些碘伏回来。   掌心里的手一片冰凉,楼照林感觉自己好像牵着一具尸体,连脉搏都几近于无。   他心头突然冒出恐惧,他觉得连星夜是不是已经死了,重生以来的一切都是他在做梦,他在梦里牵着连星夜的尸体行走。   他急切而惶恐地看向连星夜。   他对上了连星夜的眼睛,那双永远盛满泪水的漆黑的眼睛正大大地、惊恐地望着他,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楼照林少年的爱意对连星夜来说,何尝不是吃掉他人皮的怪物。   楼照林问他,他是接受不了男生吗?   不,他只是接受不了有人喜欢自己。   多么荒谬啊,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时候,竟然有人说喜欢他。   楼照林的心脏一片拔凉。   他幻想过连星夜听到他表白的样子,可能是害羞的,会脸红,可能难以置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然后躲避他,也可能是厌恶,觉得他喜欢男生是脑子有病。   事实证明,他全都猜错了。   谁能想到,一个人听到另一个人说喜欢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恐惧呢。   什么时候喜欢一个人,也成为了对那个人的伤害。   可他仅仅只是说了“喜欢”两个字。 第11章 同类   夜晚对连星夜来说总是很难熬,窗外的路灯很早就坏了,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以前是不怕黑的,有天突然就开始害怕了,他甚至害怕得不敢闭眼,睁大眼睛惊恐地盯着天花板,眼睛都不敢眨,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但他根本看不见天花板,入眼的只有黑。   无止境的黑将他牢牢地吸在床上无法动弹,黑色距离他太近了,好像黏在了他的眼珠上,化成了一种液体一样在空气里流动的粘稠冰冷的不明物质,渗进他的眼珠里,流进他的鼻腔,堵塞住他的呼吸,腐蚀掉他的内脏。   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都会化身审判官,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他用上帝视角审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说过的每一句话,然后开始反反复复地后悔和自责,他的某句话说错了,某个行为不太好,他又给别人添麻烦了,影响了别人的心情,之后说不定还会跟其他人说他的闲话,他一想到别人在脑子里怎么想他,他浑身的每一寸皮肤都难受,好像爬满了小虫子一样痒,让他想放声大叫,扇自己巴掌。   最后,楼照林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楼照林说,喜欢他。   连星夜双手痛苦地抓头发,疯了一样地撕扯头皮,往墙上砸脑袋。   楼照林到底喜欢他什么啊?他是不是在故意耍他玩儿?是不是跟人打赌了?怎么会有人喜欢他呢?为什么会喜欢他啊!为什么要喜欢他啊?是不是有病啊!   受不了,他好讨厌自己,好恶心,每次摸到自己的皮肤都好恶心,一想到衣服的布料包裹着身体的触感,就恶心得想吐。   楼照林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一直在哭,手抖得比他还厉害,他只好当着楼照林的面,自己用剪刀把那些烂了的肉挑掉了,否则愈合后会长成一种扭拧的肉条。   之后楼照林又把他抱住了,手掌不停地揉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一只手横在他脊背上,不停地蹭着他的发梢,在他耳畔哽咽低泣:   “连星夜,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别这样伤害自己,对自己好一点可以吗?我喜欢你啊,我想保护你,我不想让你疼,不想你受伤,如果你实在忍不住,你打我好不好?只要你不在自己的身体上弄出伤口,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楼照林的手像烙铁,在他的脊背上、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头发上、在他的脸上、在他苍白的手上、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上、在他孱弱无力的腰上,烙下了一个又一个烫痕。   睡前他站在镜子前,脱掉上衣,打量镜子里自己干瘦丑陋的身体。   他看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洞,黑色的血从洞里流出来,他浑身沾满了血。   楼照林太温暖,他的灵魂被烫伤了。   他用力背过双手去抠自己的后背,那里残留着楼照林手掌的温度,但他够不着。他又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楼照林曾抚摸过他的头。他用清洁球去刮胸前和腰上的皮肤,刮得鲜血淋漓,他要把楼照林留下的温度刮干净,这不是他应该有的。   连星夜猛地扇了自己十几下耳光,试图赶走脑海中楼照林的影像。   如果楼照林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肯定说不出那种话吧?   黑色无孔不入地和他的汗水融为一体,然后遍布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再从他的皮肤缝隙里像虫子一样钻进去,密密麻麻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在他的体内疯狂啃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咀嚼他的骨头,在他耳边发出咔嚓咔嚓的贪婪的进食声。   盛夏的九月,连星夜躲在被子里浑身发冷,后背却在一层层地冒冷汗。   他正在被比他更强大的怪物吞食,那怪物却不肯一口给他个痛快,非要一点一点地折磨他。   他的脑子也不愿意放过他,根本不听从他的指令,他的大脑早已背叛了他。   连星夜你发什么疯!天天都要这样发疯累不累啊,能不能好好睡觉啊?   只要睡过去了不就没事了?只要把眼睛闭上不就能睡着了?   但闭上眼睛也是黑,睁开眼睛也是黑,闭上眼睛的黑看久了,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根本没有闭上,他用手去抠自己的眼珠,确定自己的眼皮是不是完好无损,他分不清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的区别,都是一样令人恐惧的黑暗。   他不敢开灯,怕被妈妈发现,之后把头埋在被子里,打开了手机,焦虑地到处乱点,他不是真的想玩手机,他只是渴望一点光,觉得自己的手指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就无处安放,简直就像多动症一样,蜷缩着身子手舞足蹈。   他把每个软件依次打开又关上,每次刷了没几秒就退出去了,反复持续这个过程,对什么都没有兴致,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怕自己一放下手机,又要回到窒息的黑暗里。   他在搜索框里一条条地输入他的感受:   睡不着,难受,身上疼,想吐,头晕,肠胃不舒服,耳鸣,想死……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样,最后那个词语输入进去后,页面跳出了一片蓝色——   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总有人守护着你。   下面是心理咨询的电话号码。   一瞬间,连星夜动了拨打电话的念头,但他一想到要跟陌生人说话,马上就放弃了。   没人懂他的痛,即使他的爸妈都不懂,他还指望一个陌生人理解他吗?   他机械地往下翻,不知翻了多久,页面逐渐出现了一些隐秘的链接,那些链接来自各种社交平台,有微博、知乎、贴吧……   而这些言论无一不是同一个主题。   【好想死啊好难受啊吐到不停根本吃不下饭来个人一刀捅死我吧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但是我不想死啊好想死】   【我不想上学,直接去死好不好,从楼上跳下去,把脑浆爆在那些狗日的傻逼的脸上,嘻嘻嘻嘻,一想到他们吓傻的样子就好爽】   【今天遇到的小猫很可爱,但我还是想死】   ……   连星夜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手机屏幕幽冷的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眼睛缓慢而激动地瞪大。   他隐约察觉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进入自己的视野。   他点进了一个同城的帖子里,贴主用激进的语言讲述了自己的痛苦和怨恨,底下的跟帖纷纷附和,然后附上了自己相似的经历和感受。   他们大多是学生,话里话外充满了对学校和老师的憎恨,有的话连星夜不太认同,但他看到有个人发了自己割腕的照片。   一条惨白的胳膊上遍布一条条密集的划痕,那些划痕大多都不深,整齐地横在手臂上,大概有十几条,乍一看还挺唬人。   底下的回帖一下子热切起来。   【哟,自残啊兄弟,哈哈哈】   【怎么样?割得爽不爽?[怪笑脸]】   【我也一直想试试,但因为怕疼,就没敢,兄弟你牛逼啊[大拇指]】   气氛一下子被带动,接下来的回帖陆续又有好多人放上了自己割腕的照片。   放眼望去,全是白花花的手臂和一条条刺眼的划痕,手臂的粗细长度各不相同,划痕的数量和深度也不尽相同,整齐划一的自残图片像展览一样摆放在一起供人欣赏,刺激着人类的道德底线。   连星夜却兴奋得浑身颤栗。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同类,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跟他一样的人,他不是孤单的。   【别发了兄弟们,感觉我们这个贴马上就要被毙了[擦汗]】   【要不我们建个群吧,看ip都是同城,说不定以后可以线下出来一起玩儿】   【面对面割腕吗哈哈哈】   【建好了拉我】   【行啊,等我一会儿】   贴主丢了一个账号出来。   连星夜立刻复制下来,然后向这个账号发出了好友申请。   账号的主人显然也是一个熬夜老手,凌晨两点还没睡,很快通过了好友申请。   他也一定像自己一样睡不着吧。连星夜不由地对账号的主人产生一点亲切感。   然而他不知道,对面正在通宵打游戏的男生因为突然跳出来的消息提示而掉了怪,嘴里骂骂咧咧:“艹!哪个傻逼大半夜不睡觉,还要给我发消息!你妈死了!”   爱咋地咋地:【你谁啊???】   。:【你好,我是从贴吧来的,请问可以拉我进一下群吗?】   爱咋地咋地:【哦~那个啊~我们进群需要先给我审核一下,通过了才能进,你可以吧】   。:【怎么审核啊】   爱咋地咋地:【就,自那什么残的照片啊,你有的吧】   连星夜从来没有拍过这种东西,他不怎么玩手机,但听了【爱咋地咋地】的话,他还是对着他的手臂拍了一张。   这是昨天刚划的,伤口还很新,刚才洗澡的时候泡了水,现在已经胀起来了,肉像花卷一样翻出来,发着白,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旧伤,凝固的血痂配合苍白的皮肤,看着像把生化危机里的丧尸抠出来然后洗干净了,大晚上能把人吓死。   对面男生差点把手机甩出去,骂道:“艹,p得这么真,不是网图吧??”   他闭着眼睛保存图片,去百度用了一下图片搜索,找出来一堆相似的自残图。   他赶紧扫了一眼,忍着恶心把页面关了,心想这哥们儿技术挺牛逼啊,搞得跟真的似的。   爱咋地咋地:【可以了,我拉你】   连星夜进了一个名叫【明天就去死】的群,群里有二十来人。   机器人管家:【@。新人看公告!一周不发图就踢,记得发闪照,别把群搞死了】   爱咋地咋地:【@全体成员,新来的朋友@。大家欢迎[鼓掌][鼓掌][鼓掌]】   【欢迎新人!】   【新人爆照!】   【爆什么照就不用我们说了吧哈哈哈】   。:【大家晚上都不睡觉吗】   【说笑呢,只有正常人才会在这个点睡着吧哈哈哈】   【对啊我们都不正常~】   【睡得着的都拖出去斩了[刀][刀][刀]】   【别转移话题!爆照爆照![猥琐笑]】   连星夜还是有点忐忑,把之前发给群主过目的照片又发到群里。   【卧槽把我吓到了】   【好牛逼哈哈哈哈】   【吓醒了[菜狗]】   【目前见过最吊的[大拇指]】   没有人觉得他恶心,没有人觉得他有病,没有人觉得他是一个怪物。   连星夜脸上浮现出激动的薄红,他缓缓打出一行字。   。:群里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吗?   【是啊,大家都是因为不开心才进来的,那就一起做点开心的事情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们,我们都是孤独的,但是这个群不一样,群里都是同类,只有同类才能懂同类】   【以后有什么难受的,都可以说出来,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们会永远支持你】   【是啊,进了群就是一家人,比家人还亲,爸妈都不理解你,我们理解你】   连星夜想,他可能来到了天堂,他这个怪物居然也找到同伴了。   。:【谢谢你们[微笑]】   他将手机放在胸前,像是攥着一个宝贝,闭上眼睛,第一次在黑暗中感到安心。 第12章 欲望   楼照林被连星夜很干脆地拒绝了。   他在消防通道里偷偷帮连星夜处理了伤口,然后抱着他哭,一边哭一边说喜欢他,想保护他,求他以后不要伤害自己,忍不住了就打他。   耳畔传来连星夜轻轻的嗓音:“我不打你,不需要你的保护,也不喜欢你,伤不伤害自己是我自己的事,你没有资格管我。”   真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晚自习放学,楼照林嫌弃地拒绝了吴向晓的勾肩搭背,一个人默默跟在连星夜身后,看他披挂着月光的清冷的背影,恍惚间又回到了重生前。原来他在自己都不知晓自己的心意时,视线已默默追随了连星夜好几年。   他咬了一下腮帮子,握着拳头跟上去,厚着脸皮跟连星夜一起走,然而连星夜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估计都不知道身边多了一个人,就像他凭着自己的班级第一,悄悄找老班把座位换到了连星夜的身边,坐了好几天同桌,连星夜都没有察觉到一样。   盛夏九月的夜晚也是燥热难忍的,楼照林却手脚冰凉,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颤。   原来无视一个人,才是对一个人最狠的报复。   愤怒也好,厌恶也罢,即使是负面的,至少都产生了情绪波动。有情绪,就代表着在意。   连星夜的无视甚至不是故意的,而是真的看不见,听不见。不是不愿,是毫不在意。即使看见了,听见了,也到不了心里。好像他在连星夜面前无论怎么歇斯底里、用尽全力,都只是一个隐形人,弄出点风,吹过就散了,没有在连星夜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痕迹。甚至他觉得羞耻丢脸,像一个小丑,都只是他自己觉得而已,在连星夜心里,他连小丑都不是。   他好不容易让连星夜的目光投向自己一点,现在一朝回到解放前。他又把月亮弄丢了。   他真是难以忍受连星夜的忽视。从小到大,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永远是人群的焦点,无论谁见到他,都会喜欢他,称赞他,好像他只用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轻松松获得全世界的喜爱,好像他天生就该被所有人喜欢着。   只有连星夜……连星夜是唯一一个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的人。那人的眼里只有成绩,眼神永远无波无澜,像一场冷清的秋,所有人在他的眼里都只是一片片落叶,他在冬天把他们埋葬,远远甩在身后,等来年春天,他将独自登顶。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拼命学习的人,简直就是把成绩当成了自己的命。   一开始只是好奇,好奇这个人除了学习,还有没有其他在意的东西。   他将自己的一部分目光,投射在了连星夜的身上。   然后楼照林渐渐发现,这个人有些挑食,有很多不喜欢吃的蔬菜,还不喜欢吃水果,每次他妈妈过来送饭的时候,都像在吃断头饭,送过来的水果也会一直留到晚自习结束都发黄了,才不得不吃掉,也不知道皮肤怎么能那么光滑。不过即使连星夜不想吃,也没有直接扔掉,一板一眼的,好像在严格遵守自己的一套规则,意外的有些可爱。   他总是形影单只,体育课没人和他组队,只能在分完组后随便塞到一组里当隐形人,一节课下来,连球都摸不到,但他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显得有些开心,一个人坐在树荫下,从口袋里掏出迷你单词本小声地读。   楼照林假装在他身边靠着休息,听到连星夜的嗓音轻轻软软,像棉花,像云朵,跟他这张苍白冷淡的脸毫不匹配,一字一字柔软地挤压在楼照林的胸口,楼照林感到心痒痒。   哦对了,连星夜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但仔细观察,还是很容易分辨的。他开心时总是压不住嘴角,红润的嘴唇微微上翘,又很快察觉,于是努力下压,唇瓣抿起,唇肉挤在一起,显得很嫩很软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笑,反正楼照林从没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就算感到开心了,也会强行压下去,好像刻意不允许自己笑一样。   楼照林猜测,连星夜家里管得可能很严。   他还喜欢捡石头,体育课除了背单词,就是蹲在树底下抠泥巴,精挑细选好久才捡起一块石头,用卫生纸一丝不苟地包起来,藏在课桌深处,有时下课了还会从课桌里摸出来欣赏一下,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楼照林很好奇那些石头有什么特别,他像个背后灵一样尾随在连星夜身后,翘着脑袋,偷偷瞄,好像比其他的石头圆一点,有的又比其他的石头方一点,有五彩斑斓的,也有乌漆麻黑的,真有这么好看吗?   楼照林看不出来,于是猜测,比起活物,连星夜可能更喜欢死的东西。   但他总不能送死虫子或者死掉的动物尸体给连星夜吧?   至于他为什么想给连星夜送东西,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跟连星夜搞好关系吧。   可他为什么想跟连星夜搞好关系?可能是因为……连星夜的成绩好吧,大家都喜欢学习好的,他当然也不例外,他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既然要搞,就搞年级第一。   于是他偷偷去捡了一些枯树叶,放在了连星夜的桌子上。   他像一个给心上人送情书的青涩少年,紧张兮兮地等待连星夜的反应。   回到座位的连星夜看到桌上的烂叶子,疑惑地关上了窗,去教室后面拿了簸箕,看也不看地把叶子扫了进去。   于是楼照林懂了,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石头。   怎么办呢,他又不能变成石头。   等一下,他为什么想变成石头?楼照林摸不着头脑。   楼照林的成绩在全年级算不上顶尖,心情好的时候能考个年级第四第五,心情不好考个十几也不是没有可能,为此老班总是找他谈话,让他收心学习,高三如战场,学习不是玩乐,他是很聪明,但如果一直是这种懒懒散散的态度,迟早被人踩着往上爬。   楼照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面上乖乖巧巧地应着,心里不以为意。   他学习就是为了充实自己,又不是为了一个分数,够上他喜欢的大学就行了,年级第一留给连星夜就好,他又不是只有高考这一个出路。   他们家的教育主旨就是开心为大,好的心态才是一个人长寿的秘诀,要是因为上个高中就把自己的心态搞崩了,岂不是本末倒置。要不是他还没想好将来做什么,想着多份学历多条路子,他可能早跑国外私立玩儿去了,哪儿还会留在国内老老实实地高考。   在这一点上,他和连星夜完完全全就是两个相反的极端。   连星夜热爱学习,性子板正,心无旁骛到了一种要成仙的状态。楼照林一度觉得,如果这里是修仙世界,连星夜一定是名扬天下的天下第一门派掌门人的关门弟子,家人师长无一不严苛,天纵奇才就算了,自个儿还努力,一路稳打稳扎往上爬,将来必成大器,经典的寒门出贵子。   至于他?同为掌门人的关门弟子,出身也就还行,天赋应该跟连星夜差不多,努不努力看他心情,日常摸鱼耍宝,沉浸享乐,不把修炼当回事儿,除了师长交代的任务以外,从不给自己多找一点事儿做,好像让他勤奋一点他就要死了。   连星夜目标坚定,一往无前。他没有目标,所以每天躺尸,等着路过的师长鞭打他,顺便帮他翻个面。   这就是仙人和闲人的区别啊。   楼照林感慨。   说起来,他现在的分数应该够跟连星夜进同一个学校吧?以防万一,要不他听老班的,再多考几分?如果他考到年级第二,连星夜会注意到他吗?   他幻想了一下连星夜那冷冷淡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顿时浑身皮肤都麻了一下。   于是,为了吸引连星夜的注意,楼照林难得发力,考了回年级第二。   他妈妈虽然不怎么在意他的成绩,但自家孩子考得好,总归是值得开心的。唐兰茹问他,想要什么奖励,要不要周末带他去澳门赌场,这次考得好,外婆和他奶奶都很高兴,两边加起来估计有个一百来万,够他玩儿两天了,周五晚上没有晚自习,正好飞过去,周六的课就不上了,周日还能赶回来上个晚自习。   楼照林却满脑子都想着,这回连星夜能看到他了吗?   那天,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赶走了连星夜的同桌,自己坐到连星夜身边,拉着他偷偷说了一个晚自习的话。   “连星夜,恭喜你又考了年级第一,你真是太厉害了,阅读理解居然都能拿满分,我是真搞不懂这个东西有什么意义,文学作品的价值不就在于每个人读出来的东西都不相同吗,如果一定要把每一个字、乃至每个标点符号,都咬文嚼字地附加所谓的标准答案,那这到底是考题老师的阅读感受,还是学生的阅读感受?难道全世界的人都跟考题老师的阅读感受一样吗?要是按这种说法,作者本人的写作感受,难道不才是真正的标准答案吗?算了,不说这个气人的,应试教育就这样,跟你说个好消息,我家里听说我这次考了年级第二,特别高兴,给了我一些钱,我妈说周六要带我去澳门赌场玩儿,就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他口干舌燥说了半天,兴奋得脸都红了,已经开始畅想和连星夜住一个酒店房间,一起窝在地毯上看电影的美好画面,才等到连星夜回过神般,慢悠悠地转过脸。   “不好意思,同学,我刚才在做题,没听见你在说什么,”连星夜清浅的目光落在了楼照林陌生又好像有点眼熟的脸上,眼里的思索和疑惑丝毫不加掩饰,“还有,你是谁?”   他的同桌不是这个人吧?   楼照林一愣,下一秒满脸通红,捂着脸,兵荒马乱地逃走了。   他还以为他在连星夜眼前晃悠了这么久,连星夜多少对他有点印象,结果……人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啊,好羞耻,好想死。   从那以后,楼照林的成绩就基本维持在年级第二了,想着年级第二至少跟连星夜挨着,连星夜在校门口看排名的时候,余光总能瞥到自己的名字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记住了。他这招确实有用,连星夜的爸妈会问他年级第二第三都是谁,这些都是他高考的潜在对手,时间久了,连星夜也才终于记住了楼照林这个名字。只是楼照林的阅读理解依然不怎么样,偶尔往下掉个一两名,但总能坚强地苟在被连星夜看到名字的范围内。   观察连星夜的日子久了,这种行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成了楼照林高中生涯不可或缺乃至最重要的一部分,比高考还重要。   他甚至觉得,他来这个高中上学,就是为了遇见连星夜。   不知不觉间,楼照林的目标也从考察连星夜的喜好,变成了让连星夜注意到自己。   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连星夜的目光成了他的执念。   以前他对一切都可有可无,全看心情,但他环顾四周,看着自己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有自己的梦想,没有梦想也有短期目标,只有他的精神世界是贫瘠的,没有支柱的,整天像个咸鱼一样玩玩打打,有时候想找人玩儿都找不到人,即使把人约出来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烦恼,全世界好像只有他无忧无虑,时间久了,他不免也产生一些迷茫,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找点事做,但他学什么都很快,于是什么都三分热度,什么都学不久,也什么都热爱不起来。   直到遇到连星夜……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执着坚定的人,坚定到眼里只有那一件事,一旦认定,头破血流也在所不辞。   是一个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有着他身体里没有的东西。   人们总说,越是自己没有的东西,越容易被吸。他被他牢牢地吸引住了。   这样执拗顽固的人,对待一件事尚且死板,如果喜欢上一个人,一定也会即使遇到万般困难也坚定不移地选择对方吧,用自己的一生。   他得到过太多人的目光,唯独没有得到连星夜的。他得到过太多人的喜爱,唯独没有被连星夜喜欢过。他做过太多选择而后又放弃,却从未体验过被别人不管不顾一往无前选择的感受。   长这么大,楼照林第一次有了自己真正想得到的东西。   他第一次产生了欲望。   他想要得得到连星夜的目光,他想被连星夜坚定地选择,他想要……得到这个人。 第13章 死意   连星夜和楼照林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儿连迟钝如吴向晓都看出来了。   楼照林跟连星夜说话,连星夜也不理,给他东西也不吃,手也不许随便摸了,碰也碰不得。   一早上,吴向晓就在后桌看着他家发小跟个舔狗似的一直扒在人家身上舔,天都塌了。   “没事的连星夜,你不想吃就不吃,不想说话就不说话,但是你能不能看我一眼,你早上一眼都没看过我,我受不了了,求你了,看看我好不好?”楼照林揪着连星夜的袖子哀求。   连星夜知道冷暴力不对,是在践踏楼照林的心意,但他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既睡眠、味觉、记忆之后,他的语言功能也被恶魔收走了。他的喉咙被石头堵住了,胸里好闷,呼吸好难,他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好累,他还能做什么,楼照林的话让他想哭。   他不想看到楼照林的眼睛,那双眼睛总能穿透他的内心,直视他的丑恶,他无法接受。他从那双乌黑灿烂的眼睛里看到了正在腐败的自己,他才十八岁,却已然垂垂老矣,快要死了,而楼照林是一团朝气磅礴的火,正在靓丽的青春里熊熊燃烧。   别求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能不能别搭理我,别管我了行不行,我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你说你难受,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啊,离开我不就好了吗,滚远点啊你。   连星夜直愣愣地睁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落下眼泪,好像麻木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在逼你,你别有心理压力,我不说了好不好。”楼照林赶紧拿出湿纸巾帮他擦,他总是在哭,脸上都皴了,楼照林心里惦记着一会儿去校医院给他开一点维生素软膏擦擦。   连星夜最讨厌“对不起”三个字,明明别人没有做错,却因为他的过错,反过来对他道歉。   他该有多贱啊,总是站在道德制高点,总是哭哭啼啼,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一样。明明是他自己的错啊,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承担,是他自己情绪不好,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承受他的情绪啊。   他不想啊,他不想打扰到别人,他不想伤害别人,他不想烦别人。   他恐惧别人的关心,世界上没有人的善意是没有底线的,付出了必定要有所回报,倘若付出的善意得不到反馈,他们会觉得自己错付了,反过来责怪你不知好歹,冷心冷肺。   他太清楚人对他人有多么贪婪,他也曾贪图着他人的关心,那些关心他的人,也贪图着他的感恩戴德。这明明是一场双向的交易,但施加善意的人总会将自己的身价高高架起,好像自己是度化众生的神佛,俯视着脚底那些从未感受过爱的可怜巴巴捧着饭碗的乞丐,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足够他们跪下来磕头致谢。   他也曾是那些磕破头的人中的一员啊,可惜他现在累了,人们关心他,却根本不懂他,也就关心不到点上,他还反过来要消耗自己的精神去表达感谢,去安慰别人不要担心他。   多么荒谬啊,一个本该被关心的人,却反过来成了照顾别人情绪的那一方。   可人就是这样,是人就需要情绪反馈,但他现在给不了了,他没有力气了。   连星夜静静地哭着,隔着朦胧的泪雾看着楼照林纤长的手指在眼前跳动。   他仿佛感到硫酸腐蚀皮肤时灼烧的痛,油腻,热,泛着酸味,他的眼泪是硫酸,他的脸正在像腊一样融化。但这一切楼照林都不知道。   那么你呢?你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   趁着连星夜去厕所,吴向晓逮住想跟着一起去的楼照林,龇牙咧嘴地问:“你跟连星夜怎么回事啊,前段时间关系不是还可以吗,今天怎么就完全崩了。”   “我跟他表白被拒绝了。”   吴向晓愣了一下,哈哈笑说:“哈哈我刚才好像聋了,听到你说你跟连星夜表白了,你说搞不搞笑!”   楼照林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他如何以一己之力拿捏全班的智商洼地。   吴向晓磕巴了一下,舔了下嘴唇,嘴巴缓缓张开,手指抖抖抖地指着他:“你……你……”   楼照林淡定道:“想清楚再说话,别让我们这十几年的兄弟情白跑了。”   吴向晓能问的话一下子被毙了一大半。   好好好,十几年手足兄弟,比不上一个认识三年的老婆!也不是……没有道理。   等等……三年?   “你看上人家多久了?”   “三年啊,”楼照林顿了顿,“高一就喜欢上了。”只是那时候蠢,自己都不知道,不过这就不用告诉吴向晓了。   “三年,好好好,真能憋啊,你牛逼,一点不漏,真的牛,你就是当今憋王,憋中之憋!”   “滚,你才是王八。”楼照林心说要不是他重生了,他还得再憋一年,顿了顿,他舔了一下腮帮子,试探道,“怎么样,你有什么感想?”   虽说吴向晓傻里傻气的,但到底是两辈子的好哥们儿,他也不想闹掰。   吴向晓笑嘻嘻地擂了他一拳:“找男老婆,哥们儿真潮啊!”   楼照林嘴角了抽,算是回了笑,他觉得自己也是走投无路了,居然想着找吴向晓这个傻逼当感情顾问。   没想到吴向晓还真有话说。   “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表白的,能让人家连话都不想跟你说,但我想着,你喜欢人家是你自己的事吧,不一定非要人家的回应,哦哦我不是在咒你表白失败啊,你别误会,只是……怎么说呢,如果因为你喜欢人家,就一定要逼着人家喜欢你,那不就是纯粹的道德绑架吗?你到底是因为想跟人家在一起才喜欢人家,还是只是单纯地喜欢人家呢?   “就像很多人分手之后,闹着要把送给前任的礼物拿回来,其实也挺没道理的,当初送礼物是你自愿的,喜欢上这个人也是你自愿的,到头来不喜欢了,还要踩上一脚,觉得人家不配拿你的东西,就,逻辑挺奇怪的,你当初喜欢上人家的时候,也会觉得人家不配吗?   “话有点扯远了,我其实就想说,如果人家拒绝你了,你也别怪人家,因为你在表白之前就应该准备迎接这个结果,是你擅自喜欢人家并对人家抱有期待的,如果没有达到你的期待,你也没有权利指责人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   吴向晓看着楼照林一副沉默的样子,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咋……咋了啊哥们儿,你别这么看着我,怪害怕的。”   楼照林只是……被震撼到了,这是怎样一颗大智若愚的脑子。   “……谢了兄弟,你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要是成了请你吃饭。”   ……   很快,连星夜就发现,楼照林没再死缠着他不放了。   连星夜以为他放弃了,心中释怀,倒也没有遗憾。他很庆幸,他没有对楼照林抱有期待。   语文课的时候,老师随机抽查背诵,他被抽到了。他会背,但是张不开口。   没人知道,他现在不会说话了。   班主任冷哼道:“要是不想背,那你就这么一直站着吧。”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罚站,但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习惯在全班瞩目下站起。他低着头,看到草稿本上用红笔画出的杂乱无章的线条像血一样在他的视线里流淌。   他看不到身后,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那些目光像刺一样扎着他的背。他早已从神坛上坠落,从天之骄子成了他人茶前饭后的谈资。   一个人的脸皮到底有多厚,才能习惯被别人踩在身上的脚印呢。   连星夜手指不自觉地抽动,指尖是早已习惯的凉。   今天,楼照林没有牵他的手。   ……   晚上,徐启芳搬了把椅子坐在连星夜旁边,等他泡完脚,让他把腿搁在她的膝盖上,一边给连星夜捏腿,一边检查连星夜的数学作业。   “你外婆让咱们周末回去吃饭,你在学校的时候就多做点作业,周末好好陪陪你外婆,你外婆都好久没见你了,肯定想坏了。”   连星夜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徐启芳低着头,没看见:“你的腿怎么好像越来越肿了,要不去医院看看。”   连星夜又摇头。他全身上下病得最轻的应该就是腿了,他甚至觉得这算不上病,除了楼照林那种用复习时间跑去打篮球的,学生坐久了腿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水肿,尤其是脊椎,动一下就能咔嚓咔嚓响个不停,跟有声骨似的。可他身上的病只有腿上的看得见,所以妈妈也就只关心他的腿了。   人们无法凭臆想去判断一个人病了,只能通过这个人孱弱的身躯、苍白的脸色、还有肉眼可见的破损的肢体,这些外在的特征,得出这个人生病了的结论。   只有看得见的伤,才能算是伤。肉眼可见的伤痛总能轻易吸引别人的注意,能够让别人评判伤得多严重,才能让关心落到实处。然而人无法想象一种看不见的痛苦。看不见,就不知关心的举动该落到何处。无法给一种伤痛做评级,就不知该付出多少关心,只看那人笑着说没事,不用担心,久而久之,别人看他四肢健全,还有力气微笑,便真当他没事,再也无人关心,殊不知他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   这也是为什么连星夜执着于在医院检查出个结果,他渴望他的伤痛被人看见。然而他连一份生病的证明都拿不出。   “怎么跟你说半天话都不吱声儿?我跟你说周六去外婆家,你听到没啊。”徐启芳抬起头。   连星夜连忙又点点头。   徐启芳把水端起来,皱着眉头埋怨:“最近怎么总是默不吱声儿的,本来性格就内向,再不说话,别人还以为我们家养了个哑巴。”   连星夜喉结酸涩地滚动,张了张嘴,努力想发出声音,徐启芳已经推门出去了,嘴里还止不住地嘀咕:“跟妈妈说句话都不乐意,母子俩搞得跟敌人似的,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不是的,他不是不想说话,是说不出话。他不是不想理你,只是发不出声音。   妈妈,别这么说他,他不是白眼狼,更没有想过要伤害妈妈……   随着妈妈温暖的气息离去,房间里最后一丝人类的气息仿佛也被带走。   连星夜早就不是人了,是腐烂物,是泥巴,是臭了水,巨兽捂住了他的嘴,不允许他和这个世界说话,于是他就被世界抛弃了。   他胸里堵着一口气无处发泄,于是烦躁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想起妈妈,还有自己那越来越差劲的成绩,又愧疚得嚎啕大哭。他像有多动症一样疯疯癫癫地爬下床,在地上走来走去,一边磕了药一样前后摇摆着身体,胸膛起起伏伏地喘不过气,他将冰冷的身体贴着墙壁,像粘液一样沿着墙一寸一寸地攀行,他没穿鞋子,脚底板冒出汗,黏腻潮湿的汗水粘在地板上,每一次抬脚都好像陷进泥巴潭子里,触感很恶心。   寒冷像涨潮一样从脚底一波波地涌上头顶,他每次都会猛地打一个哆嗦,浑身的鸡皮疙瘩抖了抖,大腿的皮肤被汗水粘在短裤上,双腿活动时会有明显的撕扯感,好像一双腻歪的手掌抚摸他的大腿,皮肤传来刺痛的麻痒。   他伸手去抠,手抖着,行动凌乱混沌,明明像一块泥巴一样浑身无力,却在伤害自己时总能轻轻松松在皮肤上刮出血红的印子。他像脖子断了一样失力地垂着脑袋,黑暗里,他看不见大腿根上被自己挠出的几十道血红的指甲印,但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这让他感到安心。   于是他哆哆嗦嗦地摸到书桌边,哆哆嗦嗦地拉开抽屉,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订书机,然后摸着自己的腿根,不管不顾地往下按。   ……   黑夜总是那么漫长,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整晚没睡。   他花了一晚上欣赏腿上的书钉,然后就要把钉子抠出来了,否则肉会烂掉。   弄掉之前,他想起群里的要求,对着大腿拍了照,发到群里。   书钉不是那么容易抠,他指甲短,书钉钉得又深,与皮肤严丝合缝,连血都没有渗出来,他必须用三角尺的尖端去翘,把边上完好的皮肤翘得通红。书钉被翘开的一瞬间,血就像珠子一样一颗颗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像红彤彤的石榴籽,很可爱。   弄完后,他回到群里,看到他的照片引来了一波好评。   【6飞了,居然用订书机,真勇士!】   【我敲,我怎么没想到】   【万物皆可自残[狗头]】   这一波都是晚上没睡觉的。   群主,也就是拉连星夜进群的那个男生刚通宵打完游戏,就看到连星夜又发来新东西了,点开一看,居然是订书机。   牛逼,有创意,搞得还挺真,连皮肤都凹进去了,也不知道怎么粘的。   爱咋地咋地:【有拔掉书钉的照片吗,来一张看看】   他没在意地打着哈欠打字,心里嗤笑,这下你肯定没准备了吧。   然而下一秒,群里就又发来了新的照片。   连星夜还没止血,大腿神经多,血珠子流了满腿,从一个个孔洞里渗出来,沿着细长的两腿一直流到白皙的脚背,在雪白的皮肤上流下一道道鲜红的血水,透露着一种恐怖而诡异的美感。   爱咋地咋地:【卧槽,这么速度,我算是开了眼界】   【哈哈,好强,好像女的来了大姨妈】   【不是吧哥们儿,这么拼】   【是男的吧?有鸡儿吗?】   连星夜觉得这些人说话让人不太舒服,但他初来乍到,不好说别人什么,只能默默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是男的】   ……   夏天天亮得早,五点就有熹微的光。连星夜赶在妈妈来喊他起床之前,把伤口处理完了。   他们家住在一片老小区,绿化不错,清晨的屋外还带着昨晚的露水味,空气很好。   沿途卖早点的摊子飘来香气,煎饼的油炸声在耳边滋滋作响,越靠近学校,小摊越多,学生也越多,每个人都背着书包,咽着嘴里分泌出来的口水,买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一边跑,一边和同学抢着吃,朝气蓬勃的样子,看得小摊大叔直乐呵。   又是崭新的一天。除了连星夜,好像大家都过得很好。   连星夜一整晚没有睡,脑袋浑浑噩噩,走起路来脚底打飘。他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因为他昨天没睡觉,猝死在了家里,现在正在上学的是他的灵魂。   从昨晚他的胸口就憋着一股气,他眼珠通红地爬上楼梯,某一刻,初升的太阳光芒照进他的眼睛里,让他产生一瞬间的眩晕,他像纸片一样贴在栏杆上,扶住身体,睁开眼睛时,视线正对着五楼之下遥远而密集的人头。   一刹那,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就这么跳下去的冲动。   他睁大眼睛充满渴望地直直盯着底下,高空带来的本能眩晕感和恐惧感让他浑身颤栗,但他却觉得底下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好像唱着歌的塞壬从深渊伸出双手,暧昧地抚摸他的脸,牵引他的双手,将他往下拉。   他将下坠,下坠……坠到一个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他恍惚看到自己张开双臂,自由翱翔在空中的样子,好像一只小鸟。   就在这时,腰间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的身体猛地拉了回去。   他不受控制地后退,踉踉跄跄地撞在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上,好像还踩到了那人的脚。   对不起……   连星夜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连星夜,你还好吗?”楼照林红着眼睛抱着他,嗓音急切而颤抖,“你刚才是不是……”   是不是想跳下去?   连星夜读懂了楼照林未尽的话语。   他的脑袋里轰隆一声,某个堵塞很久的通道一下子打开了。   是的,他想跳下去。   虽然他总是想着死,但他从来没有真正采取过行动,即使是割腕,也更偏向于发泄,而不是求死。他当然知道割腕是死不了人的,除非他泡在温水里,找到自己的动脉。   但此时此刻,他第一次真正产生了想要自杀的念头。   楼照林看到了连星夜眼底的渴望,他浑身的血液倒流,手脚冰凉,不敢继续说下去。   “连星夜,我们回教室好不好?老班肯定就在门口站岗呢,去晚了他又要说。”他小心翼翼地牵起连星夜的手,把他往远离栏杆的方向带。   天知道他一到学校,就看到连星夜趴在栏杆上往下面看的样子,差点被吓死。   上辈子连星夜就是跳楼死的,他已经对所有有高度的东西产生心理阴影了,然而他们高三的教室安排在五楼,刚重生的时候,他真的很怕连星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跳下去了。   这么久过去,他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连星夜的手腕上,结果今天突然来这么一下,带给了楼照林超出预料的强大冲击。   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连星夜真的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   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一个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刺激,他的少年可能就没了。   楼照林一直害怕这辈子只是一场梦。他晚上做梦总是反反复复梦到上辈子的葬礼,有时候他独自坐在漆黑的灵堂里,怀里抱着连星夜的骨灰盒,有时候躺在热闹的大街上,怀里抱着连星夜冰凉的遗照,有时候又躺在连星夜的棺材里,和连星夜碎成块状的尸体睡在一起。每当这些梦出现时,他的灵魂就好像又穿越回了上辈子。   他沉浸在梦里,陪着上辈子的连星夜,怕他走的时候都孤零零的,不敢轻易睁眼。但他又渴望醒来,这辈子的连星夜还等着他去救。   醒来后,他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上辈子还是新的一生,分不清连星夜到底还活着没有。   他甚至想半夜给连星夜打电话,上辈子连星夜的电话号码刚到手,他就背得滚瓜烂熟。但他知道连星夜的失眠有多严重,怕连星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他一个电话吵醒了,最后也没敢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时间久了,他又想,有没有可能上辈子才是一场梦?一场为了让他拉连星夜一把的预知梦?   可连星夜死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日益根生在他的脑海深处,像阴冷的植物一样深深扎根,像藤蔓一样紧紧盘在他的骨骼上,带着血的荆棘穿刺着他的骨髓,每时每刻在他脑海中拉响警报,警醒着他上辈子的错过。   死者的照片是不能外传的,所以他第一次求了他爸妈,动了家里的关系。   家里以为他疯了,唐兰茹第一次哭了,为了一个可怜的孩子,也为自己的孩子:“你不会想看到那种照片的,那种照片……不太好看,你看了会做噩梦的,一辈子都忘不掉,一辈子都活在愧疚和痛苦中,但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承担这些,你有自己新的人生啊。”   “不,我要看,我必须看,这是我能见他的最后一面,我怎么可以不看。”   楼照林的眼泪已经在短短两天流干了,自连星夜自杀后,他再没有合过眼,最后发出的那条消息被他反反复复地看,他甚至魔怔了似的觉得是自己的消息害死了连星夜,如果他不在那时候打扰连星夜就好了。   警察找他询问的时候,他一度还想自首,说的话也疯疯癫癫,毫无逻辑。   面对警察探究和疑惑的目光,唐兰茹只能抹着眼泪解释:“他……喜欢那孩子。”   可惜那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了。   唐兰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疯下去,只好满足了楼照林的要求。   照片是警察现场拍的,那是晚上,整个学校空无一人。得亏是晚上,现场照片才没有被流传出去,但一想到,这是那孩子特意安排的,只是为了不吓到别人,他们就庆幸不起来了。   然而警察最清楚,除了现场的当事人,其他围观的、事后在网上看到流传出的影像的那些人只是单纯看热闹罢了,即使当时有被吓到,之后也很快会忘在脑后,胆子大的,甚至会以此作为谈资和笑话,四处传播,评头论足,把一个少年凄惨的死状当成鬼图,当成玩笑,吓唬别人,然后哄笑。   没有一个活人会为连星夜的好意抒发感谢,他们有的甚至会反过来责怪连星夜,死都死了,怎么不留张照片,给他们看看热闹。死人到底啥样啊,他们还没看过。跳楼又是什么样啊,他们有点好奇。   来送照片的警察很想问,连星夜,你到死都在考虑别人,有没有哪一刻为自己考虑过?如果当你知道,在你死后还有一个少年偷偷爱慕着你,你会不会感到后悔?   照片拿到手后,楼照林看了许久,警察怕他会吐出来,特意准备了垃圾桶放在旁边。   然而楼照林只是静静望着自己已经死去的心爱的少年,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流淌着温柔的神色,手指轻轻地抚摸过照片单薄的质感,像在爱抚少年被风吹散的飘逸的发梢。   半晌,他抬起脸,朝唐兰茹微微一笑,流着眼泪说:“妈妈,连星夜的身体……好像一朵开了的花啊。”   唐兰茹终于受不了地抱住了楼照林,哭得泣不成声。 第14章 救赎   原来他是真的想死啊……   连星夜被楼照林拉回教室后,还一直沉浸在刚才那一瞬间的战栗感。   那是一种无论他以往自残过多少次,都从未感受到的冲击和刺激,人皮面具下的怪物一下子暴露了丑陋的本性,展露出了贪婪的爪牙,像是终于找到你了真实的自我一样。   他回味着那种居高临下的体态,感觉到一种微妙的爽感和澎湃,甚至有些热血沸腾,恍惚间嘴里尝到了久违的甘甜的味道,让人上瘾。   他的胸口长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的灵魂正在急速下坠,心弦每时每秒都在紧绷,这一秒还完好无损,下一秒可能就撞到了底。他热情而激动地幻想着自己晃晃悠悠地站在栏杆的边缘,重心的不稳使他随时都可能被一阵微风吹下去,但他不会恐惧,只会更加兴奋。他会像小鸟一样张开双臂,看到脚底的人群在欢呼、在尖叫、在为他举行盛大的狂欢宴,宏大的管弦乐在耳边奏响,天上地上、地狱人间,都在歌颂他超脱的勇气。   人们说,那一瞬间像极了自由。   刺耳的铃声拉回了连星夜的思绪,他低头,这回本子上密密麻麻画满了长着翅膀的人,这些鸟人站在高空上,排着队一个一个往下跳,他们扑腾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于是一个一个地被摔死了,尸体摔成了碎块,地面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肉块,沾着血的羽毛在天上飞舞。碎块被一只只手捡了起来,有的捡起了一条胳膊,有的捡起了一条腿,有的捡起了一颗头,有的捡起了一个没有胳膊和腿、只有一颗头的身体躯干,然后依次串成肉串,架在火上烤。那个只有头的躯干被棍子纵向贯穿,失去了四肢的躯干成了一个人彘,脑袋上的眼睛被挖掉了,只剩两个黑漆漆的洞,在往外冒血,脑袋上的嘴巴张着,表情似哭似笑。做成的肉串除了四肢就是人彘,无数做成人彘的鸟人在火上烤着,身体上冒着浓烟,羽毛在空中飞,人体的油脂滴落在地上,滋滋地冒着气。   连星夜忍着恐惧和恶心混杂的颤栗感欣赏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藏在了抽屉的最深处,像是把自己不堪入目的内心世界也一起偷偷藏了起来。   他至今仍难以接受自己会画这种东西,但他忍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没有办法像在家里一样在学校发疯,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   他一边自我怀疑和厌弃,一边在本子上疯狂画着各种肢解的、血腥的、让人反胃的画面。   他还会写很多见不得人的话,他每天都做着无数的自我剖析和评判,他的内心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纠结、挣扎、痛苦、焦虑、不安,写出来的东西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尾,像在对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又或仅仅是疯言疯语。   他像画里那些被肢解的人一样,用语言的利刃把自己切成一块块,再一块块地拿起来,像在挑肉一样,称斤算两,放在鼻尖仔细端详,恨不得把一根汗毛都挑出来。   这里是他阴暗龌龊的内心世界的收容所,如果这个本子不小心被谁拿到,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问:Apollo,我真的可以获得一个答案吗?   他还那么小,没看过几本书,也没见识过多少人,他有很多想不通的事,应该是正常的吧?   Apollo说:想不通就不想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等你。   ……   楼照林真的被连星夜吓到了,一整天连厕所都不敢上,就怕他一个打眼儿,连星夜就会从天而降地横尸在他脚下。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有道理。   第二天,大课间跑操。在走廊站队的时候,楼照林突然看到连星夜偷偷溜出了队伍,往楼下的方向走。   上次连星夜突然消失就跑去割腕了,楼照林顿时心中警铃大作,悄悄跟了上去。   这人在他心里的信誉度为零,他不相信一个抑郁症患者背着人偷跑能有什么好事。要是能在连星夜的身上放一个定位器就好了,他必须随时随地得知连星夜的去向才能安心,保证他永远都能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他再也不想只能在警察拍摄的死者照片上见到连星夜的最后一面。   他决定了,不管连星夜打算做什么,他都会制止他,就算被再怎么被讨厌也没关系,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连星夜伤害自己。   他们教学楼和实验楼在四楼是通的,教学楼最高就是五层,也就是他们高三这一层,但实验楼有六层,顶上还有一个开放式天台,有时留校做实验的老师会在办公室洗漱,然后把换洗衣物晾在天台上,因为要放器械,实验楼每一层的高度也比普通的教室要高。   也就……比教学楼更适合跳楼。   此时,连星夜到了四楼,然后通过空中走廊去了实验楼,继续往楼上走去。   越走,楼照林的心就越凉,等他跟着连星夜推开了天台的门,他的腿都开始抖。   上辈子,连星夜就是从这个天台跳下去的。   连星夜为什么会现在跑上来?他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吗?   楼照林看过抑郁症相关资料,其中有的讲述了如何干预自杀,说自杀的人会提前踩点,他们会把自杀的过程在脑海中反复预演,确保自杀那一刻的成功,这个过程也是犹豫的过程。没有人能在面对死亡时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即使是决意奔赴死亡的人,也会在奔赴的路上不断纠结、踌躇、在人世间不舍地徘徊,这时候正是干预的好时机。   连星夜现在这是在踩点吗?   他……想死吗?   ……   连星夜其实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对昨天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的那一眼念念不忘,想试试更高的地方,会不会更刺激。   然而他还没靠近天台的边缘,就被身后一股大力拽得远远的。   就算他不回头,他都能猜到是谁。   胸口蹭地冲上一股热气,暴虐狂躁的热浪在他的四肢百骸里不断冲刷,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连星夜眼眸森然地转过头,果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又是楼照林。   又是他……怎么每一次都是他!   连星夜身体里的血突然炸了,像摇摇欲坠的山谷突然泄了洪,他用力将楼照林推倒在地,失控地吼叫:“滚!别碰我!”   楼照林立刻爬起来,张开双臂跑上去,再次将连星夜抱住,哽咽着哀求道:“连星夜,我求你了,我们回去上课好不好?天台上的太阳太大,太晒了,你会中暑的。”   连星夜眼里的泪水像血一样淌下来,他的眼泪总是和血一样多,怎么也流不尽,被炽热的烈日染上血一样的红:“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我叫你滚你听不到吗?聋了吗?!”   他疯狗一样挣扎,挣开楼照林的臂膀,再度把他推倒在地。   楼照林摔在地上,蹭了一屁股灰,他再一次爬起来,像牛皮糖一样不管不顾地再一次黏在了连星夜的身上。他的眼眶红了,并不粗壮的少年的手臂横在连星夜的胸前,浑身都在发抖。   “我喜欢你啊,连星夜,我喜欢你,你看看我好不好?你别看下面,看我就好,跟我回教室吧,求你了,连星夜,你别这样……”   “你喜欢我关我屁事!我不喜欢你!我叫你滚啊!滚啊!你听不懂吗?我讨厌你!”   连星夜声嘶力竭地吼叫,在楼照林的怀里对着他拳打脚踢,用头撞楼照林的下巴,用脚踩楼照林的脚,一次次地将楼照林打倒在地。他还用指甲去抓挠胸前的手臂,用拳头敲打,用牙齿咬,眨眼就将楼照林完好的手臂弄得鲜血淋漓,就像他给自己搞出的那些伤一样,像对待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楼照林却一次次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连星夜,一次次张开双臂抱住他,无论连星夜怎么打他,他都咬着牙关不松手,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松手。他满脸是泪,眼泪流到下巴上,蹭到了连星夜的脖子里,连星夜的眼泪则流到了他的手臂上,和他的血融在一起,他手臂上的血也蹭到了连星夜的下巴上,又伴随连星夜咬上手臂的牙,被连星夜舔到嘴里,楼照林判断那味道应该又腥又咸,但连星夜尝不出来。   两个人都伤痕累累,两个人都泪流满面,楼照林在地上滚得灰扑扑,又来抱连星夜,于是连星夜的身上也变得灰扑扑。两人的校服早在扭打中被揉得像腌菜一样凌乱不堪,他们气喘吁吁地抱在一起,汗水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泪水混着血蹭到彼此的身上,像两条水乳交融的水津津的鱼,在泥潭里疯了似的打滚,被烈日炙烤,最后在陆地上垂死挣扎,他们亲密无间,又针锋相对,像爱人,又像仇人。   连星夜哭累了,也挣扎累了,他哆哆嗦嗦地松开牙关,牙齿一直抖,脑袋哭得抽搐,楼照林的手臂上全是他的眼泪和口水,他的双手抓在楼照林的手臂数,随后无力地松了力量,任凭它们像断了一样软绵绵地垂在身体两侧,脖子也跟断了似的耷拉下来,脑袋撇到一边,脸颊的肉挤压在楼照林的手臂上,腿像面条一样软了下来,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瘫软下来。他不想管楼照林了,他没力气了,就这样吧。   楼照林也没劲儿了,便抱着连星夜顺着力道缓缓跌倒在地上,仰面朝上,让连星夜的头靠在自己的胸上,环着连星夜的手臂仍在发抖,却努力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又沿着连星夜的耳根轻轻摸到连星夜的脸,擦拭他眼角的泪,但他怎么擦都擦不掉,好像还越擦越多了。怎么可能擦得掉呢,连星夜的眼泪是流不完的。   “楼照林,我讨厌你……”   连星夜嘴唇颤抖地翕动,眼泪流着,噙着泪的双眼失神地望着虚空,眼神没有焦距。   “嗯,我喜欢你。”楼照林笑了笑,嗓音里藏着哽咽。   连星夜眼角又滚下一串泪珠,像坠下的一颗流星,在楼照林的指尖发烫。   他说:“我讨厌你。”   楼照林锲而不舍地为他拭泪,还是笑:“我知道,但我喜欢你。”   “我讨厌你。”   楼照林依然笑道:“我喜欢你。”   “……”   更多的流星坠落下来,在楼照林的掌心砸出一个个小窟窿,连星夜的嗓音很冷,和他抖动的身体一样冷:“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   楼照林将连星夜的双手拢到掌心,用自己汗涔涔的手掌捂着他冰凉的手背。   头顶那么大的太阳,却无法驱逐连星夜身体的一丝寒意。可能连星夜是一个冰淇淋吧,一旦试图温暖它,它就会融化。因为那寒冷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   “你有很多优点啊,或许你自己不觉得,但是在我的眼里,你很可爱,皮肤白白的,脸颊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你的头发很黑,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我很喜欢。你很爱干净,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洁,衣着一丝不苟,桌面也摆放得整整齐齐,这也是很可爱的一点。   “你的身高和我很适配,我抱着你的时候,能刚好把下巴搁在你的肩膀上,那样抱起来会很舒服,当然,如果你能再多吃一点,再长一点肉就好了。你的头脑很聪明,每天都好像在想很多事情,我怀疑那个经典的‘我不是我’的辩论你肯定很喜欢,还有什么橘子空间,平行宇宙啥的,肯定都在你的脑子里打架,但这让你充满了理性和思辨的能力,很性感,我也很喜欢。   “你还很善良,总是想着别人,却往往忽略了自己,同学、家长、老师、甚至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都在你的考虑范围内,就像我之前都那么烦你了,你都没对我发过什么脾气,还是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爆发,说明你是一个习惯性对别人很温柔的人。你总是怕打扰到别人,怕麻烦别人,怕做了错事被别人讨厌,所以对待他人总是小心翼翼,这不是什么错,这只是因为你太善良了,但我很心疼,所以我来喜欢你了,你负责考虑别人,我负责考虑你。”   楼照林下巴蹭蹭连星夜的发梢,又捏捏他的指尖,故作亲昵道:“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被我喜欢?”   一般人听到这种告白,一定会很感动吧。连星夜心想。但是很遗憾,他很冷静,甚至冷静到了一种冷血的程度。   “首先,不要给我下定义,不要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很善良,我很温柔,不要将任何褒义词施加在我身上,我不认为我是那样的人,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温柔善良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人。”   连星夜翻身躺到地上,楼照林立刻摸到他的手握住,连星夜挣开了,又被握住,这么来回了三四遍后,他不想又跟刚才那样莫名其妙与楼照林纠缠在一起,只好随便他了,楼照林却顺杆子往上爬地滑进五指,跟他五指相扣了。   他的手指枯瘦而干细,像枯树枝,像稻草,泛着凄惨的白,像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死尸的手,丑陋得令人作呕。而楼照林的手指修长有力,活动起来灵活而矫健,柔软的肌肤散发着融融的暖意,从皮肉到骨骼,从骨骼到血液,都酝酿着蓬勃的生机。这样截然不同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十根手指头彼此纠缠,一个来自人世间,一个来自阴曹地府,对比惨烈,到底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像是连骨血都融在一起似的怎么也分不开。   连星夜默了一会儿,继续说:   “其次,你脑海中的我,只是你的想象,不是真正的我,就像很多商品打广告,会设计很多漂亮的商品图,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拆开包装一看,根本不是那个样儿,也就是所谓的照骗。人也一样。一旦你真正开始了解我,你很快就会发现,真实的我和你想象中的我完全不一样。你现在对我的好,都是建立在你觉得我也很好的前提上,然而一旦你发现我没有那么好的时候,你会很失望,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我要承受你的失望,承受你指责和古怪的目光,而在被你发现之前,我要一直承受这种可能性带来的恐惧,恐惧你会发现我的不好,因为你对我的好随时都有可能收回。   “等到真相揭露的那一天,你会觉得你受到了欺骗,觉得货不对板。也可能会觉得是我变了,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即使不会恼羞成怒,也没有由爱生恨,但肯定会质疑,会厌恶,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于是将过失推卸在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身上,反过来指责那个人,觉得是那个人装,是那个人勾引了你,是那个人欺骗了你,是他没有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他漂亮的外表蒙蔽了你的眼睛,才让你犯了错。人总是很难承认自己犯了错,那么将过错推给其他人,变成了解决问题最简单的途径。   “我不想等你觉得自己犯了错的时候,再反过来被你指责,所以我一开始就不会承认你对我施加的那些美好定义,我不想听别人夸我,这让我感到很厌烦,因为你们嘴里的那些美好根本不是我!如果结局早已注定,那么干脆从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让你不要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最后,我不喜欢你,请你以后也别来纠缠我了,我不会答应你的,而且我劝你也别在我身上费太多心思,这些都是沉没成本,一旦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过多,你会越来越不甘心,越难以得到的就越想得到,到最后,你可能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一种没有得到的执念在催眠你跟个舔狗一样地追在我屁股后面舔,要知道舔狗可不是什么好词。   “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又会责怪我,怪我为什么这么无情,你明明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受你,无论最后我有没有答应你,那些浪费的时间和精力都回不来,会在你心里成为一根永远的刺,即使真的在一起了,也不会好过,要是没在一起,而你终于醒悟放弃了,你很可能还会反过来报复我,觉得我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耻辱,浪费了你的时间,你还可能通过贬低我来劝说自己的‘没有得到’并不可惜,而是迷途知返,及时止损。”   连星夜把感情当成了数学题,一丝不苟地求证解答,列出公式,算出数值,对比范围,最后一本正经地总结:“综上,我得出结论,为了避免以上种种的发生,我不会跟你在一起。”   楼照林心想,这个人怎么可能不善良呢?如果不善良的话,又怎么会苦口婆心地跟他说这么多话?一字一句,都是在替他考虑。要是真的不善良,就应该用最恶毒的话骂他,说他恶心,说他烦人,用舆论威胁他,把他像一条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赶走。   连星夜踉跄地站起,因为站得猛,眼前有整整长达十秒的黑暗,他只好站在原地:“要是听懂了的话,你就走吧,以后别管我了。”   楼照林趁着这个时间一股脑爬起来,急切地抓住连星夜的手,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证明给他看:“连星夜,随便给你下定义是我不对,对不起,那些你不喜欢的话我也不会再说了,但那些伤害你的事我不可能做的,我也没有对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虽然这句话很俗,但这真的是我的真心话,我确定我喜欢的是真实的你。”   连星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我,你一上来就说我有很多优点,这说明你下意识将喜欢一个人定义为了喜欢这个人的优点,而缺点并不在你潜意识的考虑的范围内,但是个人就有缺点,这让我怎么相信你所谓的喜欢的是真实的我。”   楼照林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哑口无言,两只眼睛愣愣睁着,像被人揍了两拳一样又红又肿。   原来他从第一句开始,就说错话了。   他之前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表白了,连星夜就会高兴啊?就应该立刻被治愈啊?   是啊,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这样吗?   你看啊,全世界都抛弃了你,全世界都不喜欢你,只有我喜欢你,关心你,在意你,现在我对你表白了,是全世界唯一喜欢你的人,你难道不应该感恩戴德地接受我?不应该立刻被感动和救赎,然后和我在一起?我都对你这么好了,是全世界对你最好的人,你要是还不愿意接受我,是不是不识抬举?是不是想白拿好处不付出?真以为世界上有免费的午餐吗?真以为有人会不求回报地对你好吗?你要是不情愿,有什么脸拿我给你的那些好处?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道德绑架,他喜欢连星夜,不代表连星夜一定要接受他,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自愿的,没有硬要对方偿还的道理,这跟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目的不是获得连星夜的爱,而是献出自己的爱。难道连星夜不愿意接受他,他就要放弃连星夜的生命了吗?   他喜欢连星夜啊,因为喜欢,所以才不忍心少年从此就这么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突然想明白了,他重来的这一生,究竟想带来怎样的结局。   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的位置放错了,他不是什么带着救赎任务的主角,连星夜也不是小说里那种随便施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恩泽,立刻感恩戴德地双手奉上真心的任务对象。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拯救连星夜,他是来爱连星夜的啊。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行为的出发点,都是爱他。   没有爱的救赎,算什么救赎,只是单方面的施舍罢了,跟丢给乞丐的残羹剩饭有什么区别。   “我想我说的已经够明白了,你也别再喜欢我了,我不值得你喜欢。”连星夜一根一根掰开楼照林的手指,像是将紧紧缠住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点点剪断。   楼照林立刻慌了神,他忽然有一种一旦今天他放了手,他就再也无法抓住连星夜的预感。   “连星夜,对不起,我刚才说错话了,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无论缺点还是优点我都喜欢,我夸你只是想让你开心,没想到你会那样想,是我考虑不周到,我跟你道歉……”   楼照林追上去牵连星夜的手,被连星夜烦躁地甩开了。连星夜的头又开始疼了,他的嘴唇在抖,胸口像灌了铅一样难受,胃里也隐隐作呕。他今天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好像把他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他开始后悔跟楼照林说那么多话了,每次他跟别人说了点什么后马上就会后悔,觉得自己多事,不说当事人怎么想,他自己都烦自己得要死,他有什么权利去评判他人的想法。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不想听你道歉!楼照林,你还没听明白我的话吗?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不行吗?你给不了我我想要的!”   “连星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楼照林直视连星夜躲闪的双眼,他的眼睛是一把开天辟地的斧头,少年埋藏在深处的隐秘渴望在他的眼里根本无处遁形,他断然,“你需要我来喜欢你,连星夜,你需要一个人来爱你。”   连星夜整个人悚然一僵,好像有一把刀子捅进了心窝里,眼前的世界有瞬间一片漆黑。   他觉得好好笑啊,嘴角还没牵动,眼泪已经一股股地流了出来,灼烧着他肿胀的脸。   他有这么可怜吗?谁来告诉他,他是不是真的很可怜啊?连楼照林都看出来他缺爱了,他的脸上是不是写着“求你来爱我吧”这几个字啊?他是不是应该捧着碗,跪下来,抱住每一个路过他的人的腿一个个地求,像乞讨一样,说,求你来爱我吧,求求来个人爱我吧,随便谁都好,谁都可以,只要能喜欢他就好,在这个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喜欢他……   连星夜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头晕目眩,他的眼睛好痛,喉咙好痛,脑袋也好痛,像是要炸掉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浑身赤_裸,他的衣服被人扒光了,他干瘦苍白的身体暴露出来,好丑,好恶心,好想吐,他感到羞耻,惊恐地搓着被校服包裹的手臂,像是要把身上的肮脏搓掉,他的脸颊又胀又红,像被人掌掴了一样。他没脸见人,他抬不起头。他抱着肚子哭得干呕,哭得喘不过气,只能痛苦地贴着墙壁弯下抖动的脊背,蜷缩在墙角里抽搐。他的肚子好痛,他把胃哭疼了。   楼照林一看到连星夜这么伤心,就忍不住跟着哭,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伤心的人,好像整个人都是泪水做的,戳一下就能伤心地掉下一滴泪来。   他跪在连星夜身前,抱住他的身体,像一床被太阳烤过的暖烘烘的棉被一样覆盖在连星夜冷飕飕的身躯上。   “连星夜,我不是医生,没有专业知识,或许不知道如何去治疗一个病人,但我却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幸福的环境里,是在爱里浸泡长大的,拥有全世界最多的爱,现在我把这些爱都送给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不起?那你真的是低估我了,我拥有的爱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得多,不信的话,你要不要试试看?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看是我的爱多,还是你的窟窿大。”   曾经他试图用手去堵住那个窟窿,但却只有源源不断的生气从少年的胸口泄露出来,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他应该用爱去堵啊。   楼照林捧起少年的手,仔细抓紧,一字字地告诉他:   “你不喜欢连星夜,我喜欢。你不会爱连星夜,我来教你怎么爱。”   这些话,他本应该在见到连星夜的第一面就告诉他,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   楼照林流着眼泪,嘴角却是笑着的,就像初次见面一样,开朗地打着招呼:“重新认识一下。”   他笑着说:“同学你好,我叫楼照林。”   两辈子加起来,他们居然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打个招呼。   他把林星夜的手捧起来,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少年的指尖,虔诚得好像在向上天祷告,嘴里是泪水咸涩的味道。   “我喜欢你。”   倘若真的有老天爷,请听听他的诉求吧,他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长命百岁,只求将他的爱务必传递给他喜爱的少年,拜托拜托。   没人知道,他曾试图去偷一轮月亮。他把月亮的影子藏在掌心,想要温暖它,却把它融化了,他把月亮的影子藏在水里,想要亲吻它,却把它吻碎了。   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爱你吧。   楼照林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偷瞄了连星夜一眼。   连星夜的头埋在腿弯,看不见表情,乌黑的发后,两块耸立的蝴蝶骨在校服下撑开翅膀。   掌心细瘦的指尖在颤抖,几息犹豫,却到底没有抽出来。   终于。   月亮垂眸,看了他一眼。 第15章 托举   连星夜想不通,像楼照林这样完美的人怎么会喜欢他。   是的,完美。   当他第一次将目光正式投放在这个高大英俊的少年身上时,他一眼就评断出,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人。   这是一个和他完全相反的人。楼照林拥有着拔群的身高和显眼的外貌,他的喉结突出,脖颈粗壮有力,喘息的时候会暴露青筋,嗓音是男人般的醇厚性感,无论是肩,手,腿,还是脊背的骨骼发育得都很健壮,总是张着嘴笑,露出健康整齐的大白牙,漂亮的双眼皮弯弯,很轻易就能惹人红了脸。他的性格和他的外貌一样,健康,开朗,流光溢彩,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把温暖辐射给每一株草木和鲜花,爱慕他的人成群结队,他像一个国王一样向大地自信地招手,于是全世界的向日葵都红着脸拥了上来。   他是那样挺拔而茁壮地生长着,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那么健康,他会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生发的草木在他四周缠绕,倚靠着他粗壮有力的躯干,偷偷爱慕着他不经意给予的荫蔽。但他会遇到另一棵树,一棵同样健康的树,有着不逊于他的健美和自信,他们彼此缠绕,在对方的身上掉下落叶,又在双方的心窝开一朵花,在漫漫光阴里向着太阳攀登,共哺一方土壤。   他不应该在意脚底的石缝里,藏着一株垂死挣扎的杂草,阳光从来落不到他的身上,过剩的雨水积聚在他腐烂的根茎里无法退潮,阴湿黏腻的土壤散发着臭气,吸引着虫子啃食他的生命。   这样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他呢。   楼照林从口袋里摸出一瓶维生素软膏,挤在手指上,另一手捏过连星夜的下巴,绕着他两只眼睛抹了两圈,又在他的脸颊、鼻孔、鼻子下面和嘴巴周围分别涂了涂,仔仔细细地抹开。   “今天比昨天有进步,只哭了两次,我们家星夜真棒。”   连星夜总是在哭,上课时,做题时,有时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掉下眼泪了,让红肿的眼睛更加充血发红,眼睛和脸颊早就皴了。   楼照林凑到连星夜鼻子前嗅了嗅,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舒服多了?”   连星夜吸了一口气,默默撇过脸:“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没有答应和你交往。”   楼照林勾着连星夜的手指:“没关系,我也不急这一时。”   言下之意是,早晚的事。   “……”   ……   自从那天连星夜爬上天台,疑似要跳楼后,楼照林就好像应了激,连上厕所也要跟着连星夜一起,吴向晓看他俩的眼神都不对了。   昨天他们进行了一场物理检测。连星夜曾是物理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如今却只成了物理老师嘴里一声痛心疾首的叹息。   当晚,连星夜用指甲剪剪开了他手臂上愈合的结痂。先用指甲剪的尖端挑开一点,然后夹着翘起来的痂壳,沿着细长的伤口像撕一个包装袋一样缓缓撕开,底下的肉是新长的,很嫩,刚被打开还回不过神,需要手指挤压一下,才立马冒出血来。这个过程很解压,还很有趣,最重要的是不会制造新的伤口,处理起来不会很麻烦。这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也不应该引人注意。   然而今天一早,他刚到教室,楼照林就盯着他的手臂看。   他不知道楼照林是怎么察觉到的,但他已经无所谓被他发现了。   然后,中午吃了饭,他被楼照林强行拽到了消防通道里,堵在了墙壁上。   “连星夜,给我看看你的手臂,可以吗?”   虽然是问句,但楼照林显然并不打算征求连星夜的同意。   他干燥的手指摸到连星夜冰凉的手,滑过连星夜的指缝,灵活地钻进校服袖口,沿着连星夜凹凸不平的手腕,就想往上摸去。   连星夜急忙喊道:“楼照林,你别乱摸!”   他用另一只手去推楼照林的胸口,却被攥住手腕压在了墙上,眼睛都急红了。   “看一眼,就一眼,好吗?”   楼照林嘴里哀求,宽大的手掌却已经攥住了连星夜的腕骨,然后沿着纤细的手臂向上一撸,强行将袖子推了上去。   苍白干瘦的手臂露了出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划痕,伤口有深有浅,一层层叠起来,下面的还没长好,上面的马上又有新的,愈合后便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肉条,像坑坑洼洼的山丘。有几道带着痂,痂下面翻着新鲜的嫩肉,有点发白,估计是泡了水,一看就是这两天新弄的。还有的痂被抠破了,干了的血变成暗红色凝固在上面。伤口愈合时会发痒,连星夜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抠。   楼照林眼眶一热,鼻子一下子酸了。   这一看就是没好好照顾伤口,伤口在水里泡发了,烂了又烂,旧伤还没好又搞出新的,说不定还故意把痂给抠了,只要长起来就抠,肉长了又烂,永远都好不了。   连星夜啊连星夜,你对自己是真狠啊。   楼照林的反应让连星夜感到不适应,他瑟缩地抽回手:“都说了没什么好看的……”   楼照林却握紧了他的手,抬起头,两眼通红地望着他说:“我可以亲一亲吗?”   连星夜一愣:“你说什么?”   楼照林忍不了了,不管不顾地低下头,呼吸急促地吻在连星夜的手臂上。   “唔……”   麻痒感从手臂像烟花一样炸开,噼里啪啦地传递到四肢百骸,连星夜浑身一颤,下意识用手抓住了楼照林的头发。   温软的嘴唇贴着皮肤张张合合,一寸寸地吻过溃烂的伤口,吻过敏感的血管。挺拔的鼻梁抵在他凸起的腕骨上,灼热的鼻息急促地喷薄下来,喉结伴随着啄吻的动作上下滚动。无数燃烧的火星子掉在了他的手臂上,把他的肉烫出一个个小窟窿,又疼又痒。   连星夜脊背一片酥麻,双腿瘫软在地,浑身的骨头都在抖,他再也受不了了,攥紧楼照林的头发一把将他的脑袋提起来。   “够了,楼照林!你是变态吗?!”   楼照林的脸露了出来,他紧咬着牙关,鼻头通红,纤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然后在连星夜的面前滚落下一滴滚烫的泪。   尚未完全合拢的嫩肉还带着铁锈味,被他尝进嘴里,刺激得他眼珠赤红。楼照林的喉结滚过苦涩的味道,这些全都是连星夜伤害自己的罪证。   “连星夜,你可以不要这样做吗?”楼照林扑过去抱住连星夜,将脸埋在他的脖子里,低低啜泣,“你这样让我好伤心,我好心疼……”   连星夜一下子红了眼睛,喉头梗塞。   是他想这样的吗?是他心理变态吗?难道他一生下来就是不正常的吗?   他也曾经有过正常人的生活啊,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住了一个怪物。   怪物偷偷喝他的血,啃他的骨,把原来那个光鲜亮丽的他吃掉了,换成了如今这个罪不可赦的他,他只剩下一张人皮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回到从前那样啊。   楼照林觉得不能再等了,连星夜没时间继续等下去了。上辈子连星夜直到高三下学期才开始吃药,他每天中午都会拿出几个维生素盒,依次吃一点。楼照林是在连星夜死后才知道,那里面装的其实是奥沙西泮和米氮平。   他不知道现在的连星夜有没有去看过医生,或者说,有没有考虑过去看医生。   如果连星夜有看病的意识倒还好,就怕他根本没这个概念。   说起来,连星夜他……该不会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吧?   他擦了擦通红的眼睛,把连星夜的袖子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道:“连星夜,你是不是生病了啊?”   连星夜心口猛地一疼,“生病”两个字让他有些应激,他曾因为这两个字遭了多少罪,如今他的罪行罄竹难书,那个罪名叫做“欺骗”。   他舌尖干涩:“为什么这么说?”   楼照林的答案却令人意外:“因为你总是不开心啊。”   连星夜觉得有些好笑,但更想哭。他有无数的眼泪被堵在眼睛里,从来不愁掉眼泪,只是他控制着自己不要每时每刻都在哭,这对别人来说会很烦,对他来说也很麻烦,会耽误他很多事。   “不开心就是生病了吗?”   楼照林却说:“如果有一种病的病症,就是不开心呢。”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   连星夜不知道楼照林到底有多健康,才能把不开心也当成一种病,这种天真懵懂的态度对他这个病入膏肓的人而言是一种残忍。   “你以为我没有怀疑过我病了吗?你以为我没有去医院检查过吗?”   接下来的话很难堪,连星夜站不稳了,沿着墙壁摇晃地向下滑去,身体蜷缩起来,是他一贯感到安全的姿势,嗓音轻微发颤。   “我去过啊,我全都去过啊,我的胸部总是有压迫感,心悸,心慌,呼吸不畅,我以为我有心血管疾病或者冠心病,或者血脂有问题,就去拍了心电图,抽了血,做了血流变学检查。我还总是失眠,头疼,头晕,眼胀,耳鸣,以为我有颅内病变,就去做了大脑多普勒检查。我总是手抖、走路不稳、身体发寒、肢体麻木,我还总是眩晕呕吐、胃痛、腹胀、肠胃不适,就去做了胃镜、超声、X射线、核磁共振,我觉得我全身上下全都是病,所以把能做的检查全都做了一遍,把我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检查了一遍,你猜结果怎么样?我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检查不出来,你说好不好笑?我妈说我一天到晚都在作,叫嚷着身上哪哪儿疼,浪费了家里那么多钱,结果医生说我健健康康,根本就没有病,原来我是在骗人,原来我是在装,我觉得好搞笑啊,他们居然说我很健康,我看起来像是健康的样子吗?我妈说我脑子有病,应该去精神病院,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我或许真的疯了……”   连星夜靠在墙上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拥进怀里,用掌心一下一下地抚摸他颤抖的脊背,眼眶酸热,喉咙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他不知道,一个人到底被误解得多深,才会拼尽全力去证实自己有病。   他更难以想象,原来连星夜真的连自己生的什么病都不清楚。   在这个不断抱有希望地去求证、被证伪、再求证、再被驳斥的过程,究竟有多么艰难?这个过程将遭遇多少质疑、嘲弄、和指责?   仅仅是前往诊断的路上,就要磨灭掉一个人全部的希望。   而可悲的是,这几乎是每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必经之路。又有多少人,还没来得及攀上希望的门槛,就已经死在了奔赴希望的路上。   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甚至有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一种病。   上辈子的连星夜又遭了多少罪,才终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连星夜,世界那么大,不是所有的病都能用仪器检测出来的,医生的水平有高有低,总会有不了解的病症,做检查不一定能确诊,但至少能做排除,你的躯体很健康,这是好事,花掉的钱也就不算冤枉,但还有一些病是机器检测不出来的,这是当今世界科技水平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甚至可以说是,诊断你病因的那个医生的专业水平有问题,总之绝对不是你的原因,你是病人,是受害者,你是最不应该被指责的人,也是最不应该感到自责的人。”   上辈子连星夜死后,楼照林看了很多有关抑郁症的资料,他知道,人们对抑郁症的最大误解就是以为抑郁症是“情绪病”“富贵病”,只是心情不好,容易“想不开”,“爱钻牛角尖”。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它是由于大脑发生功能性病变或器质性病变引起的,它不是简单的心理问题,它还包含痛苦的躯体疾病,根本不是所谓的靠自己意志力熬过去就好了,它需要医治,就像感冒了需要吃药一样,它也要吃药。   连星夜需要吃药,需要药物治疗。   连星夜需要看医生,一个专门治疗抑郁症的精神科医生。   连星夜的灵魂摔倒了,他曾无数次地试着把自己撑起来,他勇敢过,坚持过,努力过,他在地面翻滚,把自己弄得衣衫褴褛,他攀着岩壁爬行,把自己磕得鲜血淋漓,他这样拼尽全力,却一次又一次地跌了回去。他的耳边传来嘲笑声,老天好像在说,他只配趴在地上。   他爬不起来。   直到某天,他被一双温柔的大手高高托起了。   他惊诧地抬头,望见了一双充满爱意的琉璃球般纯挚透彻的双眼。   一道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话,说着他过去一年里最想听到的话:   “所以,连星夜,你听好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你从来都没有骗过人,你真的生病了,你生的病,叫做抑郁症。”   那个据说爱慕着他的少年托举他伤痕累累的灵魂,把他举到阳光下,举到轻凉的风里,让温暖包裹他,让清风吹拂他,一遍又一遍,认真而执着地告诉他:   “连星夜,你真的生病了,你没有骗人。”   你没有骗人。   你没有。 第16章 虾仁   连星夜第一次听说抑郁症的时候,是在小学。   当时空间里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割腕照,小学生们用铅笔在纤细的手腕上划出一道道划痕,拍下照片,覆上黑白滤镜,最后写一两句类似“人间不值得”“毁灭吧,这个世界”“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等似是而非的话。   大家觉得这样很酷,觉得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懂自己,自己就是这个世界最清醒的人。这是天才病,是一种潮流,只有善良可怜的人才会得,得了就能获得特殊待遇,所有人都会小心翼翼地照顾你的情绪,给你让步,关心你重视你,你以此获得优越感。你还能用这个当借口,随便偷懒,最好可以不用上学和考试,让家长和老师愧疚,觉得是他们没有关注到你,然后对你好。   连星夜不理解这种行为,也没有参与,但他身边的同学会假装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撸起袖子,露出手腕,对他状似惊恐难堪实则眼里写满兴奋和期待地说,自己得了抑郁症,然后让他替他们打扫卫生,给他们抄作业。   这些人很快被学校和家长发现了,他们删除了照片,被叫了家长,狠狠斥责。懵懂幼小的小连星夜见证了这一场荒谬而短暂的闹剧。   抑郁症,是一个人偷懒的借口。这是连星夜对抑郁症的第一印象。   他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学生,所以绝不可能得抑郁症。   直到他在初中的时候,他第一次将刀对准了自己。   他看着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想起了小学时的闹剧。   他求证:只有懒惰的人才会得抑郁症,他不是想偷懒,不是想要吸引大人的注意,没有不想上学和考试,所以他没有得抑郁症。   嗯,逻辑非常严密。   但他的失眠和耳鸣越来越严重,整天打不起精神,显得阴郁沉默,不爱笑,也不喜欢说话,经常性的一个月都不吭一点声,但女生们似乎很喜欢他这副模样,说他很酷。男生们则看不惯他,骂他装逼,假装深沉。   他被男同学们堵在厕所,脱掉了校服。   他伤痕累累的手腕露了出来,在厕所惨白的白炽灯下皮开肉绽。   那一瞬间,男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像怪物,像小丑,又像笑料。   “卧槽,他居然在手上划口子!”   “之前小学不是流行过一段时间,也是喜欢在手上划口子,然后说自己得了那个什么来着……”   “抑郁症吧,是叫做。”   “对对,玉玉嘛,懂得都懂,这年头,谁还没个玉玉症啊,哈哈哈!”   “咱们小学霸也玉玉啦?多稀奇!”   “小学霸,你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划一个给我们看看呗?”   一片哄笑。   不知道是谁丢了一把刀在连星夜的脚边。   连星夜默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捡起来,当真当着这群人的面在自己手臂上面无表情地划了起来。   他毫不手下留情,刀刀入肉,刀刃有点钝,他需要用比平时还要大的力气,才能磕磕绊绊地划来开一条口子。   血像红色的丝绸一样流淌下来,沿着连星夜细瘦的手臂滑落在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场面忽然一片死寂,那血滴在地板砖上的滴答声便在厕所的回声里显得额外清晰,混合着水龙头没拧紧的滴水声,在耳畔不断回响。   连星夜惨白的皮肤上全是血的红,像冰冷的蛇在爬,画面近乎诡异。   他可能不小心划破动脉了,一道雪像小喷泉一样滋了出来,溅在了对面男生的衣服上。   这群狂妄的孩子已经吓傻了。   “艹,他该不是有病吧?”   “真划啊?!”   “他是不是个疯子啊?神经了吧?”   他们骂骂咧咧,却被连星夜的样子吓得面如土色,推嚷地离开了厕所。   那之后,他有抑郁症的事情在班上传开了。很多人好奇地跑过来,想看他的伤口,问他,你真的会割腕吗?割起来爽不爽啊?你是不是每天都想死啊?有没有自杀过啊?你会不会跳楼啊?如果要跳的话,能不能在考试的时候跳啊,然后他们就能放假了,也算是在死前造福人类了,他们会给他烧纸钱的哈哈哈。   那段时间,是连星夜最受欢迎的日子。身边的每个人都好奇他会不会去死,观察这个抑郁症患者和正常人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很快他们就失望地发现,连星夜看起来真的很普通,而且完全没有要去死的样子。   他甚至还有心思写作业!肯定是装的!   他们说:   “假的吧,散了散了。”   “不跳早说嘛,浪费大家的感情。”   “嘁,不愧是逼王,真会装。”   按照大家的常识,只有中二病泛滥的小学生才会得抑郁症,他不是小学生,所以他绝不可能得了抑郁症。   连星夜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一直是。   但是楼照林说什么?他居然说他得了抑郁症?   他是想证实自己有病没错,但这个病不能是抑郁症!   他一直都这么勤奋听话,从小就是老师嘴里的好学生,大人嘴里隔壁家的小孩,他怎么可能抑郁了呢?   当天夜里,他一整晚没睡,赤红的两眼遍布血丝,打字的手指颤抖而冰凉,一刻不停地搜索着抑郁症相关的叙述。   “抑郁症症状”“抑郁症自测”“如何判断自己得了抑郁症”“抑郁症是心情不好吗”“抑郁症身上疼”“抑郁症的躯体化表现”“抑郁症发病是什么样子”“抑郁症患者的真实感受”“抑郁症是精神病吗”“抑郁症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抑郁症的家庭因素”“社会对抑郁症的看法”“社会对抑郁症的误解”“抑郁症会自杀吗”“只要是抑郁症就会自杀吗”“自残一定得了抑郁症吗”“想自杀怎么办”“喜欢自残怎么办”“得了抑郁症怎么办”“抑郁症挂哪科”“抑郁症需要吃药吗”“抑郁症吃什么药”“去哪里看抑郁症”“抑郁症推荐医生”“感觉自己是装的抑郁症”“抑郁症痊愈”“抑郁症自杀”“有抑郁症是自己痊愈的吗”“抑郁症不看医生能痊愈吗”“抑郁症患者的自救”……   连星夜并不愚蠢,一旦给了他线索,他就能靠自己求证出来。他对比了抑郁症的症状,与自己全都吻合,还做了心理健康自测,测试结果理所当然的非常难看。   现在,就算再怎么难以接受,他也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他可能……真的病了。   可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该去看医生吗?他需要吃药吗?   听说吃药会有副作用,可能会无法发声,无法行走,思维迟钝,记忆力衰退,甚至失去阅读能力,表达能力,判断能力等。   可他是要高考的人啊,思维和记忆对他来说该有多重要!没办法记东西,他怎么复习?怎么考试?怎么去高考?   如果不能考出一个好成绩,他还不如去死!   对,是楼照林搞错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抑郁症,他只是想多了,暂时的情绪不好,等他调整心态,重新振作起来,就能恢复正常了。   他会像以前一样,继续拿年级第一,他会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被人仰望,他会考上一个好大学,迎接属于自己的自由。   然而第二天上学,楼照林逮着跑操的空档,把他抓去小树林里,手牵着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指,小心地问道:“连星夜,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医生啊?”   连星夜顶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生病,我看什么医生。”   楼照林一愣:“你不是得了抑郁——”   “楼照林,你搞错了,”连星夜冷冷地打断了他,喉咙发声时有些滞塞,两只眼睛泛着红,皱着眉说,“我没有得病,不是说了吗,医生说我的身体好好的,我生什么病了。”   楼照林嘴唇翕动,昨天明明有进展,为什么今天连星夜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他知道连星夜有多聪明,他昨晚回去肯定搜了资料的,只要稍微对比一下,就知道连星夜的病征有多明显。   “连星夜,生病了就要去看医生,早点治疗才能早点好,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难受吗?”楼照林望着连星夜血红的眼睛和眼底的乌青,鼻子发酸,“我光是看着你,都难受得要死,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明明都那么痛苦了,为什么不愿意去看医生呢?”   “你知道的吧,看病是要吃药的,”连星夜嗓子梗塞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惊恐的事情,喃喃道,“我不能吃药啊,吃了药脑子就要坏掉了,我还要学习,还要背书,我怎么吃药啊,吃了药我还怎么上学啊?”   他感觉有点冷,脖子缩了缩,手指缓缓掐住了掌心的肉,嗓音在抖:“我的成绩本来就下降得厉害,再一吃药,记忆力再一下降,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让我拿什么去做题?你让我拿什么去高考?从小到大,我一直是第一名,高考也不能例外!我只能是第一!如果我只能随随便便考一个垃圾学校,我还不如直接去死!我不可能,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只考那么一点分……我只能是第一……”   他又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了,每次见到楼照林,他都像应激了一样,很容易崩溃,这个人总是能最轻易地挑动他隐藏在心底的隐秘,让他的丑陋无处遁形。   他太难受了,头好晕,眼睛好疼,昨晚一夜没睡,眼珠子好像要炸出来了,他用五指抠抓着眼眶,眉头紧锁,用力闭了闭眼,拇指挤压着太阳穴,额角渗出冷汗,脖颈在抽搐,呼吸凌乱不堪。   “好,好,我们暂时不说这个了,你先冷静一下,”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抱住,手掌抚摸他的后背,轻轻拍打,像在安抚一个婴孩,“来,把嘴巴闭紧,深呼吸,用鼻子慢慢吸气,不要急……对,然后屏住呼吸,坚持三秒,三,二,一……再慢慢把气吐出来,来,再来几次……”   这一套动作楼照林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连星夜身体抖动的幅度渐渐变小,呼吸也不再那么急,楼照林将他扶到树下坐着,抚摸他的后背:“感觉好一点了吗?嗯?”   连星夜喘了一会儿气,眼睛缓缓红了,蜷着腿,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的……”   “没事没事,我脸皮厚,你怎么骂我,我都不生气,真的。”   眼见连星夜的眼睛又湿了,楼照林连忙擦了擦他的眼角,用指肚将他的眼泪擦掉了,然后在连星夜的脸蛋上飞快亲了一口。   “我这么喜欢你,只会亲亲你,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说是不是?”   “……”   “好了,不想看医生就不看,我们先不说这个事了,”楼照林笑着捏捏连星夜的脸,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周末有安排吗?要不要去我家一起自习?我家厨师做饭特别好吃,都是清淡的口味,你肯定喜欢。”   “不了,”连星夜呼吸匀速了下来,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又有点难为情,不敢抬头看楼照林的脸,手指抠着裤腿缝,解释,“我要去外婆家。”   “好吧,那我下个星期再问你一次,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楼照林说着,拿出手机,舔了一下嘴唇,莫名有点紧张,“那我们交换一下电话号码吧,以后晚上要是睡不着,就打我电话,我唱歌给你听。”   连星夜刚才被楼照林照顾过,现在也撇不下脸拒绝,便把手机拿出来解了锁,丢给楼照林自己弄,小声说:“我是不会打的。”   “那我打给你,你一定要接哦。”楼照林在连星夜的另一半脸上也亲了一下,捧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那串让他朝思暮想两辈子的数字。   终于,他终于光明正大地拿到连星夜的手机号了!   “……”   ……   半夜连星夜睡到一半,突然心悸,然后惊醒。他看到满屋子的黑,再难以入睡。   他被扔到了一片寂静的海里,沉重的身体在不断下沉,冰冷的水灌到了他的胸腔里,冒到了他的嗓子眼儿里,四肢麻木冰凉,触摸的感觉消失了,呼吸也没有了,眼前一丝光线也无,时间消弥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但他只能睁着眼,他身体里的怪物不允许他睡觉,一旦他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怪物就会放出一条凶恶的黑狗,刨食他的胸和胃。   他会突然感到胸闷,嘴里返着胃酸,越吞咽就越想吐。眼睛睁得太久,也会想吐,眼球的神经连着大脑,大脑又连着脊髓,眼睛酸胀肿痛的同时后脑勺也会痛,中枢神经系统用疼痛报复他对自己身体的虐待和不作为。   早上起来,徐启芳责怪他精神不好,明知道要去外婆家,还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存心想让外婆担心是不是。   他不想让外婆担心,于是对着镜子练习笑。他笑得很难看,牙齿咧出来,脸颊肉僵硬地向上拉扯,眼角皱在一起,像死人在笑。   他立刻把嘴巴抿起来,这回不露牙齿,只牵动嘴角,还是很不自然,但至少能看。   外婆是全世界对他最好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他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不方便照顾他,他是在外婆家里长大的,全世界和外婆最亲。   每次到外婆家,外婆都会特意为他炒一盘他最喜欢的菜。   今天做的是爆炒虾仁,连星夜先给外婆夹了一个,然后给爸妈和外公依次都夹了一个。   徐启芳笑着说:“这孩子,还是跟外婆感情最深,好吃的永远第一个给外婆。”   外婆笑的脸上褶子都皱起来,却把虾仁扔回了林星夜的碗里:“我不吃,你吃就好。”   连星夜无奈,还想再夹:“外婆,我这还有一盘呢,你自己做的至少尝一下吧。”   外婆却捂着碗端起来,执拗道:“我不喜欢吃那些东西,你吃你的,别管我。”   连星夜没办法了,只好自己吃。   外婆见徐启芳尝了一个,马上问道:“味道是不是还可以?”   徐启芳吐了一点碎渣滓出来:“你做菜那肯定好吃啊,星夜从小就喜欢吃你做的。”   外婆马上高兴地笑开了,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粗粮饭,一边絮絮叨叨:“我们小时候该有多苦啊,不像你们,现在多享福,你们看我现在得了糖尿病,一点甜的都不能沾,每天就只能吃些粗粮,你们没吃过苦啊,这饭你们估计是吃不下去的,也就像我们这种吃惯了的人才觉得好吃,那个年代,能吃饱就不错了。”   连星夜听着外婆的话,吃着嘴里没有味道的虾仁,越发不是滋味。   他知道外婆做的肯定好吃,但他现在尝不出味道,他不想让外婆的辛苦白费,只能硬着头皮把一盘虾仁吃光了。   盘子最后还剩一点虾壳,里面有一点肉渣,外婆就把虾壳一个个挑起来,放到嘴里把汤汁和肉渣嗦干净了,然后吐出来,边嗦边说:“我这一辈子是享不了什么福的,你们享福,你们吃肉,我嗦个味儿就够了。”   连星夜顿时觉得自己吃下去的每一块肉都化成了一个愧疚,挤压着他酸涩的心脏,喉咙吞咽时还有残留的油腥,让他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他爱他的外婆,他好心疼她,他要考出好成绩让外婆骄傲,他要赚好多好多的钱让外婆享福,可他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配享受外婆给他的好,他能用什么去回报。   吃完饭,连文忠和外公去阳台抽烟了,徐启芳在厨房洗碗,外婆则把连星夜偷偷摸摸叫到房间里,拉开最底下的衣柜,从最深处摸出了一块布,手指仔细地拈着布角一点点打开后,里面有一撮一百的人民币,她抽了五张出来,塞到了连星夜的手里。   连星夜赶赶紧把双手背到背后:“外婆,我不要,我有钱。”   外婆强行把钱塞在了连星夜的口袋里:“你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钱,外婆给你你就拿着,你要是不想拿,就给你妈存到银行里去。”   连星夜又把钱从口袋掏出来,非要还回去:“我妈给我钱了,你留着自己用。”   外婆眉头一竖,佯装生气:“我们这些老人家能活多久,到最后钱不都是你们的,早给晚给都一样,你要是再还给我,我可就不高兴了!”   连星夜听得心里不舒服:“外婆,你别这么说。”   外婆语气缓了缓:“好好,外婆不说了,你拿着,听话。”   连星夜抿了一下唇,心里又酸又热,眼里隐隐晕出泪雾,他飞快眨了眨眼,憋了回去:“谢谢外婆。”   “我可是你外婆啊,谢什么谢啊,”外婆顿了顿,说,“今天的饭菜不合你胃口啊?”   连星夜一愣:“怎么突然这么说?”   外婆叹气道:“看你一副吃不下去的样子,吃个饭跟要你命似的。”   连星夜僵硬地笑了笑:“没有,外婆做的饭那么好吃,我怎么可能吃不下去,我不是都吃光了吗?”   外婆摸着连星夜的头,无奈道:“你呀,从小吃外婆做的饭长大的,我能看不出来你吃不吃得下吗?”   连星夜的鼻腔发酸,感觉眼泪一下子就冲到了眼眶边缘,快忍不住要哭了,这是家里第一个看出来他没有胃口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咬着唇牙,勉强笑了一下:“外婆,你别多想,我就是今天有点没胃口,可能是天气太热了。”   外婆哪里知道人病了居然还会失去味觉,她只会觉得迷茫,再怎么没有胃口,怎么会连外婆做的饭都不喜欢吃了呢。   “那等你下次来,外婆再做别的更好吃的给你吃。”外婆牵着连星夜的手,干巴巴的手指在连星夜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好像一片被时光的长流揉皱了的枯树叶在爱抚她心疼的小树,“钱你好好拿着,想吃什么自己买,吃点好吃的,就别还给你妈了,听说你最近成绩是不是有点下滑?”   连星夜顿觉没脸地低下头,扣着裤腿放的手指发着白,心口溢满愧疚:“最近状态不是很好,对不起,外婆,我真的有在努力学习,我不是有心要考那么差的。”   外婆却没指责他,只是心疼地用干瘦的手一下下地摸他的头发,浑浊的眼里满是疼爱,这是她的命根子,她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啊,又怎么可能忍心责怪他:“你呀,从小就争强好胜,非得拿个第一,不是第一就不稀罕,给自己压力太大了,能把脑子都给学坏了,稍微考差一点,就跟要你命似的,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放轻松,分数只是一时的,人一辈子还长着呢,能好好活着就行,我也不求你有多出人头地,就求你一生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不要自己给自己心里太大压力,开心最重要,知道吗?   “当然,我知道你的实力,相信你一定能成功,遇到困难了就跟外婆说,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来的,还有啊,别总是自己跟自己怄气,你别的倒好,就是容易想太多,闷在心里不说,这么聪明的孩子,要是把自己怄傻了怎么办?我跟谁哭去?不管你想做什么,不管你以后到哪里去,你都记住,外婆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抚摸自己头顶的掌心那么柔软,那么温柔,好像有魔法,轻轻在他头上一碰,他的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彻底泄了洪。   连星夜紧咬着牙,像溺水之人抓着浮舟一样抓着外婆枯槁的手,呼吸支离破碎,一抽抽地说:“外婆,我……好像……生病了。”   外婆被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拿出卫生纸给连星夜擦眼睛,掌心拍打连星夜的后背,嘴里叽哩哇啦地说:“我的乖乖哟,怎么还哭了呢?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啊?生病了就去看医生,该吃药吃药,没钱就找外婆要,别担心钱的事儿,外婆有的是钱。”   连星夜哭得两眼通红,吸着鼻子,努力压下汹涌的泪潮,抽抽噎噎地说:“外婆……如果……我去医院看医生,你会……支持我吗?”   外婆拍打他的手,心疼得眼睛都红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外婆不支持你,谁支持你啊?花钱看病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有病就得治,不治怎么能好?好了才能继续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是不是?你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啊,你倒是跟外婆说啊,别吓唬外婆啊……”   连星夜心跳骤然加快,一瞬间竟生出一股对面前的老人将一切全盘托出的冲动,他用力吞咽口水,把一次次濒临极限的眼泪压制下去,然而,当他隔着衣服碰到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默了默,最后到底也没说出口:“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最近感觉不太舒服,觉得自己生病了,所以才影响了成绩……”   “哎呀,你这孩子就是喜欢瞎操心,一次没考好不代表什么,下次还有机会是不是?别老是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身体健康最重要,要是觉得自己生病了,就去看看医生,当然,没病最好,别老是想着自己有病,没病也想出病来了。”   “嗯……”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徐启芳探头进来,好奇地张望:“妈,你们躲在屋子里说什么悄悄话呢,刚在外面喊你半天了,你都没听到。”   连星夜连忙撇过头,埋着下巴,卫生纸紧紧攥在手里,喉咙压抑着抽噎,怕被妈妈发现。   外婆挺了挺脊背,理直气壮地说:“跟星夜好久不见了,我们祖孙俩联络一下感情不行吗?”   “行行行,你俩关系最好了,有说不完的话。”徐启芳见她妈出来了,便跟着一起往外走,边走边说,“妈,你该不会又给他钱了吧?他手里有钱,你别老给他,留着自己用啊。”   “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钱?你们都不给他钱用,就只有我给,我的钱想给谁给谁,你别管。”   “是是,我管不了你,唉,你自己本来也没多少啊,心里只会惦记着孩子。”   “我一个半只脚入土的人,不惦记我孙子惦记谁,你们的钱以后不也都是他的……”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连星夜起身,把手里攥着的卫生纸扔了,又抽了两块擤了擤鼻涕,他估计自己脸上现在不太好看,想出门洗个脸,刚走到洗漱台,就听到隔壁厨房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外婆问:“听说星夜生病了啊?”   徐启芳语气不怎么好:“你听他瞎说,他哪儿生了什么病啊,生龙活虎的,好得很,他就是不想学习,想找借口偷懒,结果检查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还花了我们那么多钱,当我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真是的,不体谅一下大人就算了,成绩还越来越差,真不知道他最近都在想些什么,搞不懂他。”   “他就是高三压力太大了,一时心急,你顺着他一点,少说两句,就你这个嘴巴,没病也能被你说出病来,你也别光说孩子,你也有责任,给孩子那么大压力,再聪明的孩子也要被压垮了。”   “行行行,他不争气,都怪我喽,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压力,不愁吃不愁穿,比我们那一辈可幸福多了,我们那时候过年连件新衣服都没有,他可倒好,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只需要埋头学习,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管,全都由我们大人替他操心,他还觉得压力大,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压力岂不是更大,又要赚钱养家,又要顾着孩子吃穿,我小时候要是有他这个生活条件,哪儿用得着去二中当老师。”   “现在的小孩,是比以前娇气点,想法也比我们多,吃不了什么苦,唉,能怎么办呢,那可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们不心疼,谁能心疼呢,只要他们能享福,我们苦一点也不算什么。”   “还不是你惯他惯得最多……”   连星夜听不下去了。   他猛地钻进了卫生间,用脑袋往瓷砖上咚咚咚地撞,然后举起手狂扇自己巴掌,刚才极力憋住的眼泪再也撑不住地爆发出来,他的悲伤全都浸透在眼泪里,和泪水一起流出来。   妈妈和外婆的说话声在他耳畔不断回响。全世界最爱他的外婆,他以为最懂他的外婆,和他妈妈一起偷偷说着他的坏话,细数着他的罪过。   为什么他妈妈随便说两句,外婆就相信了呢?为什么外婆不反驳妈妈呢?外婆不是最喜欢他了吗?难道连外婆也觉得他是一个懒惰做作,喜欢说谎骗大人的孩子吗?   可是前一刻,外婆不是还握着他的手,说她永远是他最坚强的后盾吗?   原来到最后,连他最爱的外婆也不懂他。   他胃中一阵翻涌,揪着胸口的衣服直接对着瓷砖地板就呕吐起来,他吐得昏天黑地,鼻涕和眼泪一起流出来,外婆辛辛苦苦做的虾仁终究还是浪费了。他用花洒把呕吐物冲干净,打开排风扇和水龙头,用各种声音挡住自己的抽噎声。他掐住脖子,张大嘴巴,在厕所走来走去,手舞足蹈,踢打空气。他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去释放,去发泄,却什么都抓不住。   刀,尺子,笔,订书机……什么都没有,他现在还能做什么?他好想对自己做点什么……   他用指甲去抠手臂上的伤口,用牙齿去啃手指关节的骨头,一块块地咬手上的肉,姿态如癫如狂,如同一个在啃食自己的怪物。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地板砖上。   连星夜愣了愣,弯身捡起来,手指抖动地在上面划了几下,把屏幕解锁了。   一个群消息冒了出来。   爱咋地咋地:【@全体成员,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分享给大家~有需要的自取哦~】   连星夜眼神溃散地望着手机屏幕,半晌,机械地点进群里。   爱咋地咋地:【[链接]手把手教你如何在门把手上上吊】   【不愧是群主大大,真会玩儿[鼓掌]】   【勇敢的人先享受死亡[狗头]】   【哪个勇士来试一试啊?试完记得告诉我们爽不爽[抠鼻]】   连星夜木讷地盯着群消息看了半分钟,群里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在艾特别人,像是黑白无常在点兵点将一样,叫那些人去死。他也被艾特了,他的自残照片一向是群里最出众的,应当对死亡一马当先,做自杀的勇士,做自由的标杆。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初中,听到耳畔无数细小的声音嘻嘻哈哈,对着他推推嚷嚷。   无数只手拖拽着他,将他像犯人一样抵在栏杆上,按着他的头,指着脚底的地面。   他们问他: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连星夜耳朵里陡然一片哀鸣,他抱住吵闹疼痛的头,模糊的视野里,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滑动屏幕,找到群主的分享,流泪满面地点了进去。 第17章 窒息   死亡是一枚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实,引诱着痛苦绝望的人吞食,而后奔赴自由。   午夜,万籁寂静。全世界都安眠了,只有连星夜的房间里不断发出小老鼠般的簌簌声。   连星夜搭着凳子,从最顶层的柜子里,把装着棉被的布袋子掏了出来,打开布袋子,棉被用粗麻绳子紧紧捆着,勒得像一个粽子。   他咽了一口口水,把麻绳解开,挂在了房间的门把手上。   那个公众号他反复看了许多遍,将每个文字都转化成了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播放,主角则是他死掉的尸体。他甚至无需拿出手机复习,就能将绳子利落地挂好,仿佛做过无数次一样惯然。   这几乎是他近期记忆力最好的一次。   他刚才做梦了,梦到自己在杀人,一个人被他按在地上,像宰猪一样被刀捅死,血就像喷泉一样喷溅了出来,接着他开始砍那人的四肢,把他的腿手每一个关节一块块地剁下来,他把他肢解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里,他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在现实世界里画了太多这种东西,以致做梦都全是这种极端罪恶的事。   这个人一开始是没有脸的,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这个梦持续了很久,他感觉自己在梦里砍了这个人一整年、十年、一个世纪,不停地分解,不停地砍,满地都是血。他的梦偶尔会是彩色的,很不幸,这一回的梦是有颜色的。   他对血的红已经烂熟于心,那红成了他视网膜的一部分。他觉得,梦里的血看起来和他的血的红,有点像。   他想知道这个被砍的人是谁,他有点好奇,自己的潜意识里到底对谁如此仇,恨得要把这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他将自己爸妈的脸放了进去,不合适,又将老师同学的脸放了进去,还是很古怪,楼照林就更不可能了,他对他远谈不上恨。直到梦境快结束的那一刻,那个已经被砍成一滩肉泥的趴在地上软趴趴的人,突然回过头来了。   连星夜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哦,原来是他自己。   他醒了。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掏出麻绳,准备送自己去死。   人本能的求生欲是很难抵抗的,他没有办法自己把自己勒死,必须借助身体的重量。   他不能坐在地上,他的屁股需要悬空,双膝不能挨地,要让身体自然下坠,脖子受重力牵引挤压在绳子上,他有多重,他就有多大的力量弄死自己。   自缢的死因主要是绳索压迫颈部血管,导致脑部供氧不足,亦或者呼吸道堵塞窒息。所以只勒住下巴是不行的,要勒住气管,要勒在喉结那个地方。他把下巴搁在绳子上,根据高度反复调整绳子的长度,直到他的身体前倾时,感到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掐住,眼睑迸裂,浑身的血开始往他的脸上逆流,整个人开始像濒死的鱼一样挣扎起来,他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第一次他失败了,勒住脖子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呕吐感从喉咙管里喷射出来。他疯了一样地干呕,口水沿着舌头流出来,食物从不断痉挛的胃部往喉咙管上冒,如果真的到了嘴里,他会被呕吐物呛死。他从绳索里挣扎了出来。   一次的失败没有让他退缩,反而让他求死的决心更加旺盛,他急促地喘息两下,一刻不停地再次将脖子挂了上去。这回他将自己卡在了喉结的底下,眼前的世界迅速出现重影,眼珠像被挤爆了一样凸出来,他在心里默数着秒。   五秒的时候,他的皮肤像猪肉一样绷紧了,随后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麻痒、麻木、逐渐失去知觉,死神在他耳畔唱着尖锐的哀歌。   八秒的时候,他开始翻白眼,舌头控制不住地吐出来,无意识地流着口水,喉咙里发出像破风箱一样发出“嚯嚯”的垂死声。   十秒的时候,他青涩的脸庞已经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先是变成绀色,随后变得煞白。   温度在流逝,指尖缺氧发麻,世界彻底一片昏黑,五官好像裂开了,全部炸掉了,他失去了视觉,失去了听觉,失去了呼吸。   他快死了……   突然,脚边的手机开始震动。   他起来后怕被妈妈发现就没敢开灯,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放在了旁边。   而现在,手机的震动声将他猛然从死亡的临界线上硬生生拽了回来。   不能让手机继续响下去,会把他的爸妈给吵醒的!   他挣脱了绳子,身体骤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他竭尽全力地伸长手臂,在黑暗里摸索,终于在模糊的视野里抓住了那唯一的光亮,手指在屏幕上胡乱点了点。   下一秒。   楼照林低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带着一点颤动,像一首温暖的歌谣,瞬间平息了整个世界的哀痛。   “连星夜,我是楼照林,那个,你睡了吗?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你,只是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太害怕了,就没忍住……”   楼照林布满泪痕的脸在荧幕前闪烁,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刚才他又做梦了,他梦到自己在上课,老师把连星夜点起来回答问题,连星夜不会,只好站到下课。他像往常一样握住连星夜的手,默默数着下课的时间,然而渐渐的,掌心的手似乎越来越冷了,柔软的手指变得像僵尸一样冷硬,陡然好像握住了一个死人的手。   他惊恐地扭头,朝身旁看去,却看到连星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边上吊自杀了。   从始至终少年的脚都是悬空的,脖子套在绳子上,像一块摇摆的钟,而他一无所知,甚至还在把他往下拽。   楼照林惊醒了,抬起手,摸到了满脸的泪。   他没有骗连星夜,他太害怕了,他看着眼前的黑,第一次感受到了连星夜面对它时无法言说的恐惧,黑暗这个恶魔总能轻易将人心中最害怕的东西放到最大。   他什么都不怕,他就怕连星夜死。   他不管不顾地翻找出手机,播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直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整个人才脱力地软倒了床边的地毯上,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部汗湿了。   ……   连星夜像快要旱死的鱼一样握着喉咙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和口水糊了满脸,鬓发被冷汗沾湿,潮湿地黏在脸上,地上一片凌乱。   又是你……楼照林,又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他,为什么不让他去死……!   连星夜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视线一会儿涣散,一会儿迷茫,眼泪沿着汗水濡湿的痕迹缓缓流到鬓发里,打湿了他的耳朵。   他只是想死而已,有这么难吗?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打扰他?连星夜颤抖地抬起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楼照林听到手机对面传来的啜泣声,猛地直起脊背,语气微急:“怎么了?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连星夜,你还在吗?说句话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可以吗?宝贝?”   他的语气虽急,嗓音却低而温柔,仿佛托起了一个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带着一览无余的亲昵和关心,像一块珍宝,连星夜怎敢拥有。   连星夜掐着脖子的手更加用力,身体侧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缓缓蜷缩成一团,漆黑的眼珠空洞无神,惨白的脸透露着麻木和绝望。   楼照林的声音流淌进他的身体里,却带着另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血液里冲刷,戳刺着他敏感的神经,极限的低氧状态不仅没有让他一命呜呼,反而让他身体发热,呼吸急促,藏在潮湿的短发后的耳根悄然爬上一排绯红,身体变得好热。   “你要是不想说话,那听我说吧,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听完后,就要乖乖去睡觉哦。”   少年低沉清朗的歌声在黑暗里颤动,像拨动了辽远而又逼近的琴弦,碰撞着连星夜摇摇欲坠的破碎的灵魂。   “我那手指再笨拙再粗,也愿修补你肌肤。是你教会我,努力才能被爱慕,但当我到达终点,回头睹你,只得你沉重身影独自离去。若这记忆非爱情,连天都不会太高兴。   “莫非美丽,才得勾手发誓,莫非死亡,才值得被爱。我哭泣再轻,轻不过你脉搏声。牵你的手,抱你人潮中畅泳。我这幸运儿一生多幸运,转身再次拥你。若我此生可抱起这爱情,连天都替我高兴。   “给你自信,给你尊严,予你幸福,不怕流逝。让他们多漂亮,未及你矜贵。痛你的痛,哭你的泪,吻你伤痕,伤你所伤,你的美丽使我自卑都放低。在半空之中亲你,心也跳,命悬着,尚延着,予你再打漂亮一仗……”   少年低缓的歌声像一汪热气腾腾的泉水缓缓攀上连星夜的肩,细腻严密地包裹他每一寸冰冷破损的肌肤,托着他时而沉沦,时而浮起,他的身体在楼照林的嗓音里颤栗。   连星夜恍惚被拥进了一个炽热的怀里,少年有力的手臂揽着他的腰,强健快速的心跳像鼓锤一样敲打在他的胸口,源源不断的热气伴随滚烫的呼吸传递到连星夜的脉搏里,他被楼照林从身到心地全然包裹住了。   连星夜的灵魂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沉沦在濒死的愉悦里,一半在楼照林低沉温柔的嗓音里浮沉,就快要溺亡。   窒息的痛楚之下,一种隐秘的快乐像通了电地在连星夜的身体里逃窜,潮水般层层叠叠地拍打在他沸腾的血液和迸裂的神经上。   他把嘴唇咬得殷红湿润,单薄的脊背难耐地拱起,脚趾蜷缩起来,大腿光滑的肌肤汗涔涔地在地板上摩擦,短发覆盖的脖颈向下弯曲展露着一截脆弱的弧度和染上绯红的雪白的肌肤。   不对劲……他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对劲……   越是窒息,刺激越是强烈,他甚至幻想楼照林宽大厚实的掌心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与他掐着脖子的手一起带给他濒死的压迫感,他渴望被楼照林用手捂死。   楼照林唱完,默了一会儿,嗓音喑哑,呢喃一般在连星夜耳畔剖着一颗心倾诉:   “晚安,连星夜,我爱你……”   连星夜的身体猛地痉挛起来,大脑像被轰炸了一样刹然惨白,整个人像一条烂了的鱼一样水津津地躺在地板上,脸上一片殷红的潮湿。   空气一片死寂。   他的手明明没有碰其他的地方,可他却掐着自己的脖子……   他果然是一个变态。   他冰凉的手指抚摸着脖子上的勒痕,怪罪着楼照林的自作主张,满脸都是泪,满眼都是恶毒的痴狂和摧毁一切的偏执。   这个纯真善良的大男孩,一门心思地想阻碍他奔赴痛苦和死亡,然而如果他知道,自己刚才拿他那双漂亮修长的手幻想了什么,他还能对他说得出“我爱你”这三个字吗?他还能有胃口再对他唱着歌,哄他入睡吗? 第18章 闹剧   人的勇气就像气球,如果一鼓作气吹不起来,那便再而衰,三而竭,直到最后吹得精疲力竭,一口气也吹不动了,勇气也就耗尽了。   连星夜躺在地板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被妈妈尖锐的叫喊声喊醒,像一具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死尸一样咔嚓咔嚓地爬起来,浑身骨头酸痛,脸色苍白得像已经死了三天。   为了遮住脖子上的勒痕,他只好把准备穿的短袖收了起来,换了一件高领长袖,外面再套上校服,校服拉链拉到顶。这么热的天气穿成这样,任谁都会说他一句有病吧。   整理书包的时候,他看到了昨天从外婆家带回来的那500块钱,他想起了外婆苍老的脸上密布的皱纹,想起了那温柔抚摸着自己的一根根粗皱的像是树枝的手指,想起了那被风拉拽得越来越佝偻的影子和日渐萎缩的身体。   他突然就不敢死了,他的勇气耗光了。   对老人家来说,钱就是他们的命,孩子就是他们的宝,老人一辈子就这两样重要的东西。   如果没了命,他们不一定会死,但要是没了宝,他们却会没命。   连星夜从不怀疑外婆对自己的爱,也毫不怀疑,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的外婆一定会跟着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脏就酸得发痛,喉咙里一抽抽地哽咽。他把手指咬进嘴里,把指甲盖咬得满是划痕和渣滓,指肚咬得红肿淤血,他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一下下地捶打突如其来地钝痛的头,像在敲一只沉重死钝的腐朽的钟。   他捧着这轻飘飘的500块钱,却像是捧着外婆的命,庞大的责任如巨山般突然背负在他削瘦的脊梁上,掌心有千斤重,压得他少年孱弱抖动的身躯佝偻萎缩得如同一个耄耋老人。   他后悔了,他不该死的,他不敢死啊,他死了没关系,可他的外婆怎么办呢?外婆爱他爱到连命都给他,他就是这么报答外婆的吗?用他的尸体去偿还吗?   如果他昨天拿着那500块钱刚一回到家,晚上就去死了,外婆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她说错了话,害死了他?外婆的心里该有多自责?   他怎么能那么自私?他背负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还有他外婆的命,是他全家的命啊。   他死了,他自己倒是一劳永逸了,有没有想过被他抛弃在这世上的家人?他的家人该多痛?他的家人该怎么活?外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他们?难道要因为他的死,让他全家人一辈子活在他死亡的阴影和他人的闲话里吗?   他会害死他的外婆的。   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这都忍不了吗?只是考差了一点而已,就要死要活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能这么差呢?   家里人对他那么好,他还寻死觅活的,他对得起他的家人吗?对得起他们的付出吗?对得起他们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吗?他真的要当一个自私的白眼狼吗?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自杀的,他不该想死的,他突然感到一阵后怕,昨晚要是没有楼照林的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他的一家子是不是真的要被他毁了?   可是,外婆,他真的好痛苦啊,活着好累,如果他可以不用去死的话,你可以带给他一点点支持吗?哪怕只有一点点……外婆,他真的好爱好爱你,他真的真的好舍不得你,他还没有赚钱报答你,还没有带你去旅游吃好吃的,离开待了一辈子的土地,看好多漂亮的风景,去好多不同的城市,他怎么忍心抛弃你?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啊……   连星夜抱着沉重的身躯缓缓滑落到桌子底下,咬着指骨嘶哑不堪地无声呜咽着,胃里传来撕裂一样的痛,他像虾米一样缩起干瘦的脊背,额头咚地磕在地上,像是给外婆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他是一个不孝子,他是一个罪人。   “连星夜,喊你半天没出来,聋了吗?又犯病了是不是?”妈妈刺耳的叫声像是要撕掉他的耳朵,地震一般咚咚咚地敲了敲门,每敲一下连星夜的心脏就会震动一下,她没有进门,只是像打仗一样争分夺秒地穿刺连星夜碎成渣的心,随后毫无所觉地匆匆离去。   她还要照顾连星夜他爸,没那么多时间关心儿子的情绪。   半晌,在徐启芳冲进房里把连星夜强行拖出去之前,连星夜摇摇晃晃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了:“这就出来了……”   “你没事儿钻到桌子底下干嘛?”徐启芳端着碗筷,奇怪地瞄了他一眼。   “刚才不小心把笔掉下去了。”连星夜红着眼睛拉开椅子坐下,眼皮耷拉,纤薄的毛细血管托举着两瓣又重又沉的红。   以前他哭过之后,还担心妈妈会发现,但当他发现妈妈的目光已经许久没有认认真真投射在他的脸上后,他便从此打消了担忧,却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孤独酸涩的疼痛中。   徐启芳果然没多想,也没看他,自顾自地吃起早餐,边吃边念叨他,说他脑子有毛病,这么热穿这么多,不怕捂出痱子,说他最近越来越懒散了,每天喊他起床都像在打仗,要真是在战场,就他这种性子,早死了八百回了,说马上就要第二次月考了,这次一定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稀里糊涂,掉以轻心,也别想再用生病当借口,她不会信的。   为什么不相信呢?只要她愿意抬起头,看他一眼,看他眼里猩红的血丝,看看他身体上遍布的伤痕,她就能轻易知道,他病得有多重。   ……   连星夜昏昏沉沉地到了教室坐下,今天的他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串急促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口一路快马加鞭地来到他身边,楼照林一屁股坐在了连星夜身边的座位上,他像是跑来的,脸上汗涔涔,身上散发着一股子活人的热气,在连星夜的周身霸道地逸散开,他身上一下子沾上了楼照林的味道。   连星夜觉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往角落里缩了缩,楼照林俊俏漂亮的脸蛋却凑了过来,鼻尖都快怼到他脸上了,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   “早上好啊同桌,昨天晚上在那之后,睡得还好吗?我的歌声效果怎么样?”   连星夜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   楼照林嘴角笑意淡了淡:“……看来效果不怎么样。”但他依然还是笑着:“没关系,下次换一首歌继续唱给你听。”   少年温热的吐气不断喷洒在连星夜敏感的耳廓和脖子里,他的鬓角隐隐燥汗,让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昨晚被幻想中的楼照林抱住的感觉,他受不了地推开楼照林的脸,烦躁道:“你都是这么跟人打招呼的吗?”   楼照林眨了眨眼,凑得更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脸,”连星夜深吸一口气,脸颊被楼照林吹得滚烫,撇到一边说,“贴到我了。”   “那又怎么样,我就喜欢跟我喜欢的人贴在一起。”楼照林望着面前少年像水蜜桃一样润泽绯红的脸颊,细腻的皮肤甚至能窥见内部脆弱的玻璃结构一样透光的毛细血管,他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在水蜜桃上啃了一口。   连星夜惊吓地捂住脸,左右看了看,本来就涨红的脸这下红得堪称无药可救:“你疯了?这是在教室!”   这个人总是这么开朗自信,连喜欢一个同性别的男同学都能轻轻松松说出口,他的家庭该有多幸福。   “别怕,没人看见的,”楼照林假装没看见侧座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吴向晓,指尖轻轻碰了碰连星夜红肿的眼皮,心疼地问,“你的眼睛好肿啊,今早也哭过了吗?”   看吧,他每次都能被楼照林发现,他病得真的很明显吧,为什么妈妈就是看不到呢?   眼见这人贴得自己越来越近,连星夜像扒掉一块黏在身上的狗皮膏药一样,奋力把粘在脸上的某个大块头挤开:“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楼照林抬起手臂嗅了嗅,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在做戏:“怎么了?我身上很臭吗?因为太想快点见你了,就忍不住跑了一段路。”   连星夜默了一会儿,眉头皱起,一脸厌恶的样子:“不是,你太像个活人了,我不喜欢。”   楼照林大惊失色,连星夜果然还是更喜欢死的东西吧?如果他喜欢冰恋怎么办?   接下来,他纠结了半个早自习,要不要把自己做成僵尸,目光时不时瞥向连星夜,像是发呆时候的自然习惯,就像连星夜有事没事就啃自己的手一样,上一辈子他喜欢看着连星夜的背影,好在这一辈子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连星夜的脸。   当他不经意地扫过连星夜低垂的脖颈上被汗湿的高领打底衬衣,瞳孔骤然缩了缩。   连星夜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遮住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所以,这回连星夜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自己做了什么?昨晚他打电话的时候……连星夜在做什么?   ……   跑操的时候,楼照林老想趁机凑到连星夜身边再悄悄观察一下,却突然追上来的吴向晓打了一下屁股。   “艹,”楼照林一脚踢了回去,“谁准你打我屁股的?我屁股只有连星夜才能摸!”   吴向晓嘻嘻哈哈地躲开:“你俩真是有够黏糊的,他是没了你就会死还是怎么着?”   楼照林脚步顿了顿:“是啊,他的命被我握在手里,我要是松了手,他就没命了。”   “够了,我不要听,”吴向晓被麻了一下,搓了搓胳膊,忍不住吐苦水,“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说你要追老婆后,我跟你说句话有多难!每次都要趁连星夜去上厕所,搞得我好猥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偷情呢!”   楼照林恶心了一下:“想报复我,倒也不用这样自损八百。”   吴向晓表情猥琐地凑近,说小话:“所以你俩现在这是……?”   楼照林叹气:“别说了,小学霸特难追。”   吴向晓回忆着连星夜漂亮但冰冷的脸,愈发觉得自家兄弟是个勇士:“也是,不难摘怎么叫高岭之花呢,对了,正好学校最近请了两个心理医生过来,你要实在烦恼,要不去咨询一下感情问题?哈哈哈!就是不知道心理医生有没有教人怎么追人这个业务。”   楼照林一听到“心理医生”这四个字,立刻精神了:“心理医生?学校请这个干嘛?”   上辈子有这事儿吗?他怎么没什么印象?   “不知道,估计省里有指标吧,哎呀,学校总是喜欢做一些装模作样的事,难道你真指望他们能缓解学生的心理压力?装装样子罢了,而且就算有压力,谁会随便把自己的事儿说给陌生人听啊,还是学校请来的,指不定就被老师同学们知道了,还是不要对学校抱有太大期待了。”   楼照林却怀揣希望地想,连星夜一直不愿意去看病,这会不会是一次机会呢?   从小安逸幸福的生活环境,使他习惯性将事情往好的一方面想。万一连星夜跟学校的医生聊了一下之后,突然就想通了呢?万一学校和老师知道了连星夜的情况之后,终于懂得体谅他、关心他,不会再逼迫他了呢?万一他爸妈知道他病了之后,终于愿意带他去看医生了呢?   现在老师批评他,指责他,是因为不知道他生病了,大人们不理解他,是因为不了解抑郁症这个病,如果能找学校帮忙,向所有误解他的人解释清楚一切,是不是就能出现转机了呢?   在爱中长大的少年就是这样天真,以为只要解释了,别人就会懂了,只要你把真相剖出来给别人看了,别人就会信了。   殊不知你受的冤屈,除了你自己,没人会为你辩驳。   连星夜受的委屈,除了楼照林,没人在意。   ……   这天体育课,他们班和三班一起打篮球。   楼照林的视线捕捉到连星夜时,连星夜正独自坐在树下用迷你单词本背单词。   这一单元的单词连星夜已经反复背了一周,还是记不住,有些高一高二学过,如今看着却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尴尬与沉默。   他的刘海被微风拂开,白皙的额头露出来,细腻的汗雾像一块轻薄的面纱一样蒙在他漂亮的脸蛋上,泛着绸缎一样的光泽,低沉的头颅连接着一截向下弯曲的凸起的雪白脖颈,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楼照林回想起那天,他趁连星夜趴在桌子上午休,偷偷扒开了他后脖子的衣服领子。   那一块娇嫩脆弱的皮肤被捂得滚烫,一片红彤彤,衣领被汗水浸湿,楼照林的指尖沾上了一点黏腻的汗水。   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   所以说啊,连星夜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只勒脖子的前半截,重量主要集中在喉结那一块,也就十几秒,只需要两天,就能消散得不留一丝痕迹,后脖子更是一片光滑,没有任何异样。   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只是看起来。   除非连星夜亲口告诉他,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知道那晚连星夜究竟做了些什么。   连星夜身上的疑点总是那样多,每过一夜就会比昨天多一层腐败的气息,楼照林恨不得扒光他的衣服,把他里里外外检查一遍。   他总是赶不上连星夜伤害自己的速度。   楼照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把手里的篮球往吴向晓怀里一扔,大步流星地走到连星夜的面前,就这么站着不动了。   正低头记单词的连星夜忽然感到一片巨大的阴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与此同时,扑面而来了一股被太阳蒸发出的汗水咸湿的味道和属于活人的腾腾热气,很熟悉的气息。   “……”   他抬头,果然看到楼照林背对着光跟个门神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   连星夜说:“让让,挡我光了。”   楼照林却忽然一声不吭地撩起衣角,擦了擦头发上水津津的汗。   连星夜猝不及防直面楼照林光裸的肉,少年的腹部平坦紧致,因经常运动,隐隐显露出流畅的腹肌线条,楼照林站得近,连星夜的鼻尖都快要撞上去了。   他的脸腾一下涨红,猛地后撤,单词本滑落道地上,失声骂道:“你有病啊?特意跑过来对着我擦汗??”   楼照林其实更想直接把上衣脱了,扔连星夜脸上,让连星夜闻闻自己的味儿,但一方面连星夜可能会生气,一方面在学校里影响不好,就只退而求其次地撩了个衣角。   他伸长手臂撑在连星夜脸旁的树干上,高大的身体俯下,压低嗓音:“宝贝,看到没有?”   连星夜对这个称呼无言:“……什么?”   楼照林露牙一笑,一脸骄傲道:“你男人的腹肌。”   “……”   沉默。   连星夜抓起单词本,扭头就走。他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远处孤零零地抓着篮球的吴向晓眼睁睁看着楼照林调戏老婆不成,屁颠儿屁颠儿地追在人家小学霸屁股后面道歉。   他这哥们儿,是不是脑子有坑啊……   ……   “对不起啦,我就是看你无聊,突发奇想想调戏一下。”   “我错了,这不是调戏,是孔雀开屏,我是在求偶。”   “连星夜,你别生气了,我喜欢你嘛。”   连星夜冷着脸,抿着嘴唇,挥开楼照林不断伸过来的手,气冲冲地快步行走,失眠以来从未像此时这般健步如飞。   要说有多生气,其实也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他哪里配生别人的气,他只会自己跟自己怄气。   他就是……不好意思,他的脸太烫了,像被扇了一百个巴掌一样,感觉快要爆了,身体也燥得很不对劲儿,心尖一直泛着奇异的痒意,隐隐有点那晚被捂住口鼻的感觉前奏。   他不是一个扭捏的人,他得承认,楼照林的身体对他来说,是有性吸引力的,否则他也不会拿楼照林的手性窒息。   他没喜欢过人,男的女的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双,还真的是基,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楼照林肉的觊觎,算不算得上喜欢。但如果以楼照林那种少年初恋般清纯美好的标准来看,肯定算不上吧。他这种程度的喜欢,还挺龌龊的。   “楼照林,”连星夜突然止住脚步,猛地一回头,面无表情地说,“那天晚上,我幻想着你的手做了坏事。”   “啊?”正低头偷偷捡石头的楼照林差点没刹住车跟人撞上,“坏……坏事?”   连星夜至今仍不相信楼照林嘴中的爱,确切来说,是不相信他爱的长度。   他可以相信楼照林此时或许是爱他的,但这爱能持续多久呢?少年的心总是善变的,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喜欢,世上有多少痴男怨女年轻时爱得死去活来,到头来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与摩擦把爱消磨殆尽,走到了尽头,楼照林又怎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从一而终?   他跟楼照林正式相处才几天?他们很熟吗?楼照林对他了解有多少?少年被欲望裹挟的冲动而蒙昧的爱慕,能持续多久?当荷尔蒙耗尽的那一刻,还能剩下多少爱?否则又为什么有那么多年轻时的痴情人得到手后又出轨背叛?否则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渣上了床做了一次之后就没了兴趣?   楼照林又属于哪一种呢?他要等他把自己追到手后再腻吗?还是要上一次床呢?   他喜欢他的脸吗?喜欢他的身体吗?喜欢他的聪明吗?   当他不再漂亮,身体不再年轻,头脑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灵敏,他还能继续喜欢下去吗?   估计楼照林自己都没有答案吧,除非到生命的尽头,否则任何承诺,都是空口白话。   与其担惊受怕一辈子,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开始。   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愿将世间一切最坏的可能都放在自己的身上,连一个人给予他的爱,他都要用各种器皿和刻度去一寸寸丈量。   因为他不配拥有任何的好。   “楼照林,我说过的,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趁你现在还不了解我,换个人喜欢吧,不要等后悔了再去哭,你没有那么多眼泪。”   连星夜说完,淡然地扭过头,没再看楼照林一眼,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   楼照林愣了一会儿,连忙跟上,鼻尖紧张得冒汗,掌心在裤缝上摩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连星夜的脸问:“等一下,连星夜,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想的那样吗?不是吧?真是吗??   他舔了一下嘴唇,激动得有点打颤:“你想着我的手自_慰了?”   “……”   连星夜喉咙里溢出一声嗤笑:“你可以这么想吧。”   其实真相比这个更恶劣。   楼照林眼睛都兴奋红了,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满面红光地追问:“连星夜,你没开玩笑吧?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吗?你可以喜欢男生吗?你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啊?”   他像一只苦苦求食无果,却突然被从天而降的骨头砸晕的小狗,竖着耳朵,摇着尾巴,围着连星夜团团转,高兴得恨不得把连星夜从头到脚舔一遍,却又不敢随便碰,这是他的珍宝,然而他刚把人惹生气过。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急吼吼地摸出了一团卫生纸,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块心形的石头,只有五六公分,里面的矿物五颜六色,像是集齐了一个彩虹。   “连星夜,这个送给你!”楼照林眼巴巴地将心形石头虔诚地捧到连星夜面前,好像捧着的不是石头,而是他自己的心。   连星夜先看了一眼楼照林,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石头,半晌,还是拿到了手里。   “谢谢。”   他没问楼照林为什么要送自己石头,更没问楼照林怎么知道他喜欢石头。   如楼照林所说,他喜欢他三年了,那他平时的一点小习惯、小喜好,估计也逃不过楼照林的眼睛。   他只是突然有点好奇,这样一双深情执着地望着自己的双眼,这样恨不得把他骨头都盯穿的炙热滚烫的眼神,他以前到底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察觉?他是个死的吗?   哦,这么说其实也没错,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跟死的差别也不大。   “连星夜,你这么喜欢死的东西,以后想做一个法医吗?”   连星夜张了张口,本来想反驳,他没有喜欢死的东西,但转念一想,他也不喜欢活的……   算了,这么理解也行。   “我想学考古。”他说。   “哦,你喜欢石头,考古也是从土里面挖出石头一样的东西,异曲同工之妙。”楼照林恍然大悟,然后又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连星夜不是喜欢尸体,他不用担心人尸恋了。   今天连星夜意外的好说话,楼照林舔了一下嘴唇,忍不住故事重提:“连星夜,听说学校新来了几个心理医生。”   连星夜顿了顿,看起来没有反应:“哦。”   楼照林悄悄牵起连星夜的手:“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于是,他的手被甩开了。   连星夜的胸口突然有点麻,好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在扎一样,他的内心隐约渴望着什么,但不愿意给予。   楼照林知道,连星夜一定在纠结,心里可能有点害怕,但绝不是全无意愿,他从来都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人,他能走到今天,全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刻苦攀登出来的,他的身体里绝对有着远比自己所知的更为庞大坚强的能量。   他再度牵起连星夜的手,悄悄摩挲他纤细的手指和指骨上失去皮肤包裹的露出的白骨,心里一片细密的疼。   “连星夜,我没办法只靠自己来帮你,这件事情需要你自己主动踏出那一步,抑郁症的渡过之路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可以陪你,为你南征北战,击败你所害怕的一切,但最重要的,还是需要你自渡,这一步,你必须和我一起迈开。”   连星夜沉默不语。   楼照林攥住连星夜的双肩,掌心是硬邦邦的骨头,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他心中急切,恨不得把他摇醒:“连星夜,你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拖的时间越久,你的身体会越糟糕的,你需要去看医生,你需要获得治疗,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抵触,我们就先试一下,先尝试一下,要是不行就再想办法,好不好?”   楼照林的嗓音永远像歌谣一样动听,他夜晚令人安眠的歌声,他声声诉说的爱意,他卑微的眼神和苦苦的哀求,都是对他的诅咒,咒他陷入生与死的纠结,既放不下对生的爱恋,又松不开对死的渴望,咒他沉沦于爱的漩涡中,一旦无法脱身,他将万劫不复。   他现在还不能死,他的家人在等着他,他还有没做完的事,他还要去考大学,去学考古,赚很多钱回来报答外婆,他还想去旅游,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间的景色。   他已经在努力坚强了,外婆那么爱他,一定会鼓励他,支持他吧?如果外婆知道他一直活得这么辛苦,一定会很心疼他吧?他不是没有求生的意愿,只是偶然会在某一刻忍耐到极限,崩溃罢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再自杀,那么他是否可以伸出手,向这个世界呼救呢?他是否可以对这个世界再多一点点期待呢?   连星夜的情绪几番波动,沉闷的呼吸压抑着经久痛苦的挣扎和与死亡诱惑的抗争,身体绷成了一柄紧绷的弓弦,叫嚣着释放。   当下课铃声划破天际的那一刻,一道雪白的利箭猛地射出,他猝然惊醒,用沙哑的嗓音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我会考虑一下的。”   楼照林高兴得恨不得抱着连星夜啃几口,灿烂的笑容从眼睛咧到了耳后根,他终于牵着连星夜的手,与他一同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小少年有救了。   ……   又过了没多久,全校学生忽然收到一个通知,要求登录一个网址,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份测试题。   楼照林这才想起来,他上辈子好像确实做过一份什么测试,这东西对他来说很无聊,他闭着眼睛全选了最好的那一个,交上去之后,这件事便再没了下文,也被他远远抛在了脑后。   他突然明白,心理医生是过来干嘛的了。   与他的选择截然不同的另一边极端,是选项最坏的那一种。一旦选择了最坏的这一边,也就意味着,这个学生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楼照林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他不知道上辈子的连星夜选了什么,但既然这事没有下文,那估计没认真选。   那这一辈子呢?连星夜已经有了主动寻医的意愿,他会好好做题吗?如果他好好做了,学校会带他去看病吗?结果会与上辈子有所不同吗?   班主任在课前用极短的时间提了一嘴,显然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多重:“今天内填完,不要拖到截止时间,按实际情况填就行,几分钟就选完了,不要耽误学习时间,也不要瞎选,看清楚字再选,瞎选的就等着被叫家长吧。”   最后一句,听起来老师惯用的威胁,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不知是不是连星夜的错觉,他总觉得老师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朝他瞥了一眼。   连星夜当晚在班级群里收到了链接,他打开后惊讶地发现,这个题目居然跟他之前在网上做的抑郁症测试题很像,不过网上找到的题目肯定没有学校给的官方和详细。   整个世界被按下了休止符,耳畔除了雷霆般震动的心跳声,再也听不到其他,沸腾的血液让他的脸颊迅速升温涨红,指尖的温度第一次不是冰冷而是发烫,他在紧张,他在激动,他像一个即将登基的王一样热血沸腾。   他将第一次展露自己的真实。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认真真阅读每一个文字,按照自己最真实的情况作出选择。   他的家里人不愿意相信,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那么这一次,他也没有说谎,即使他正在亲自一层层地剥下人皮,把腐朽糜烂的内里暴露给大家看。   他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说只用做几分钟就能做完,但他却做了整整一个小时。   点击提交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把心剖了出来,血淋淋地捧向这个世界。   他用他的生命做筹码,等待着世界对自己的宣判。   ……   他赌输了。   当班主任浑身低气压地走进教室,把烦闷与嫌弃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一败涂地。   “连星夜,我怎么教你的?我是教你这样乱填的吗?”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班主任怒发冲冠地将写着连星夜名字的表格甩在了他的脸上。   “你的抑郁检测结果出来了,说是情况非常糟糕,你自己看看吧,全校一共才五个,我们班就有你这么一个,就是因为你乱填,校领导特意找我谈话了,你说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儿干,非要给我找事儿!”   连星夜从班主任进教室开始就一直处于一种天旋地转的状态,表格甩在脸上,像是在他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巴掌,整个世界上下颠倒,为什么啊,这是他的隐私啊,为什么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呢?为什么不能偷偷喊他呢?他的骨骼轰然坍塌了,他的肉极速腐烂,然后像渣滓一样一块块地掉下来,他的血像河一样淌下来,入目满是红和黑,血和肉,他忽然猛地捂住嘴,身体抽搐地干呕起来,他居然因为过于羞耻和惊恐甚至感到反胃。不,他不能吐出来,这里是教室,他至少不能当着全班人的面吐,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现在依照校领导的吩咐,我要把你的家长叫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连星夜像触电一样猛地惊醒,一股刺骨的寒意像蚂蚁一样陡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汗毛倒竖,浑身止不住地颤栗,近乎连滚带爬地朝班主任奔了过去。   “老师,求您了老师,我错了,我不应该乱填的,求您别叫我的家长好不好?”   他的脚步踉踉跄跄,身体摇摇晃晃,整个人在一瞬间汗得透湿,像被兜头泼了一盆水一样,恨不得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他爬到门口,又爬到走廊,追着班主任来到办公室,泪水早已流满了他整张惊恐的面孔,他几乎快要跪倒在地,他恨不得跪下来给班主任磕头,求他放过自己,求他饶恕自己的罪孽。   “我错了,老师,我真的知错了,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乱填的,求您不要叫我的家长过来,求您了,老师,求您了……”   班主任没想到说要叫个家长连星夜能这么大反应,搞得跟他在欺压人似的,他赶紧站起来走到门前,往门外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地把门关上了,回来无奈地说:“叫家长是学校的规定,不是我说算了就能算的,我昨天都说了,如果瞎填就要叫家长,你自己不听老师的话,那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件事情不用说了,我现在就给你家长打电话,让你家长现在来学校一趟,你们自己好好谈一下吧,正好,顺便谈谈你最近成绩下滑的事,你最近的态度实在不端正,马上就要第二次月考了,是该给你和你家里都敲个警钟,让你吃个教训。”   班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留情地打开了学生信息表,找到了徐启芳的电话号码,当着连星夜的面,拨打了出去。   “喂?班主任吗?请问有什么事吗?”   班主任目光嗔怪地瞥了连星夜一眼,像是在看什么喜欢惹麻烦的东西,开口道:“喂,请问是连星夜的家长吗?我是他的班主任……”   徐启芳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的那一瞬间,连星夜彻底被无尽的绝望和恐惧吞噬了。   ……   全班人都扭着头,透过透明的玻璃,望向与教室一墙之隔的班主任办公室。   看戏似的。   “怎么了?连星夜填什么了?”   “应该是昨天那个测试吧,卧槽,他该不会全选的是最严重的那一个吧?”   “笑死了,只有傻逼才会认真做吧?直接闭着眼睛选最好的那一个啊,这还要人教啊,不是常识吗?他真是傻逼啊?”   “不是,他干嘛要选最后一个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该不会以为自己真抑郁了吧?”   “啊?真当抑郁症是菜市场的菜啊,说抑郁就抑郁,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抑郁症啊,大多数都是装的,网上我一个键盘砸下去,十个人里九个抑郁,人皆抑郁哈哈哈。”   “他平时看起来挺正常的啊,还跟楼照林有说有笑的,前两天的体育课还在一起玩呢,抑郁症不是都没朋友的吗?应该就是想装逼吧,没想到真的要请家长了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他早该请家长了,成绩越来越烂,老班早就看不下去了,居然还想用抑郁症当借口,笑死,这回翻车了吧。”   “不是都说抑郁症喜欢拿刀子在手上割吗?把他袖子撩起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起来,他好像确实一年四季都穿长袖,从来没露过皮肤,卧槽,不会真的有吧……”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一声吼叫突然震慑了全班。   全班同学霎时噤若寒蝉地望向突然站起来的楼照林。   哦对,最近他俩关系好,楼照林肯定是想给连星夜出头的吧,可是他们又说错什么了?   一个男生不满地嘀咕:“吼什么吼啊,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楼照林蓦地举起屁股下的凳子,猛地朝讲台扔过去,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吓得全班人都抖了抖,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指着那个出声的男生的头,整个人像一头盛怒的狮子,紧绷的身体肌肉突突地跳动,充血的双眼如同地狱爬出来的修罗:“你他妈给老子再逼逼一句,老子直接把你头砸烂!”   吴向晓赶紧抱住楼照林的腰:“楼照林,你冷静点!办公室就在隔壁!”   那个男生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做声,心里却打嘀咕,神经病啊,他有说错什么吗?要真抑郁了,就把袖子撸起来给大家看啊,一边藏着掖着,一边又装模作样地把测试结果选得那么严重,不就是想吸引别人的注意吗?   “楼照林!”班主任打完电话,从办公室里匆匆走出来,怒火朝天地拍打讲台,“你突然发什么疯?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打架?你是不是也想被请家长?!”   “有本事你就请啊,谁怕啊!”楼照林已经疯了,他眼珠瞪得赤红充血,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颤抖发白,俊朗的面孔扭曲得像一个择人而食的野兽。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他为什么要劝连星夜相信学校,他为什么要让连星夜填那个见鬼的测试!这个学校根本就烂透了!   他太蠢了,他是个傻逼!是他亲手将连星夜推进深渊的,是他亲手杀死了连星夜的信任!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他的愚昧无知,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错了,他亲手害死了他心爱的少年!   楼照林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像一头走头无路的凶兽,眼泪从他混合着悔意和恨意的崩溃的双眼里砸下来,被他用手狠狠抹去。   “老子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你个为老不尊的东西有个屁的师德!成天就会打骂学生,欺压学生,打击学生的信心,残害学生的心理健康!你的眼里只有成绩,根本没有人性,成绩不好的学生在你的眼里就是垃圾,就是败类,就是社会的渣滓,学生在你眼里根本不是人,只是你攀登仕途的工具!你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你不配教书育人!你不配当老师!”   楼照林在全班同学震惊的目光下指着班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然后很快,他又将手指向了底下一个个惊魂未定的学生。   “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张着嘴巴说别人的闲话,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随便发表意见?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你们跟网上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键盘侠有什么区别?刀子不割在自己的身上就不知道疼是吧?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语言会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如果那人死了怎么办?那你们所有人全都是杀人凶手!有本事你们全都去偿命!”   “卧槽,楼照林疯了吧?”   “他该不会要杀人吧?”   “有必要闹成这样吗,多尴尬啊……”   楼照林走到一个男同学面前,那是一个经常在班上嚼连星夜舌根的嫉妒心很强的男生。   “你平时话不是挺多的吗?你不是最喜欢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吗?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说啊?怎么又哑巴了呢?”   那个男同学涨红了脸,惊恐而难堪地死死埋着头,吓得嘴唇都在抖。   楼照林又走到另一对嘴碎的同桌面前,他们刚才编排连星夜装逼,造谣他装病。   “你们跟连星夜很熟吗?不熟在那儿说什么说呢?喜欢聊八卦是吧?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来,站到讲台前面来,当着我的面聊,想聊什么聊什么,来啊!”   这对同桌尴尬得满面赤红,感觉自己像被当着人的面扇巴掌似的,羞愧地抬不起头。   楼照林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赤红的眼眶酸热涨痛,他望着这几十张熟悉的脸,却像从未见过他们的真实样貌般陌生,他恨不得指着全班每一个人的鼻子,一个个地质问他们:   “说啊,刚才不是话挺多的吗?怎么现在全都不说话了?全都哑巴了吗?”   全班人的头都深深埋下,有的假装自己在写作业,有的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有的撑着下巴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静默无声。   唯有班主任捂着胸口涨红着脸对着楼照林破口大骂的声音在教室不断回响,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红鼻子小丑。   如果此时是下课,同学们一定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奔涌出教室,逃离这个尴尬的气氛。   谁会想要被审判呢?谁会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呢?他们有错吗?他们明明没有错啊。   他们又不知道真实情况是怎么样,当然可能有偏差啊,这也不能怪他们啊,而且跟连星夜关系好的是楼照林,又不是他们,连星夜好不好,遇到了什么,心里怎么想,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指望他们一群学生跟老师对着干吗?就算他们说的话是有点过分,但他们又没有恶意,只是开个玩笑都不行吗?别那么小家子气嘛。   可一个玩笑是不是玩笑,要看被开玩笑的当事人觉得好不好笑啊。   连星夜觉得好笑吗?是挺好笑的,像一场盛大而荒诞的闹剧。   ……   这一天,楼照林懂得了一个道理。   每个人都活得那么匆忙,每个人都活得那么自私,没有人有心思为他人辩驳,没有人关心你是不是蒙受了冤屈。   于是,人们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信自己想信的,安稳地生活在一个约定俗成的圈子里。   你要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举着旗子,大肆宣扬真相至上,你就是不会看眼色,就是落大家的面子,你就是群众的敌人。   因为你不合群。   就像六子被胡万污蔑吃了两碗粉只给了一碗粉的钱,于是六子剖腹取粉,证明自己肚子里只装了一碗的粉。   然而当他奄奄一息地举着一碗从肚子里取出来的血肉模糊的粉,满脸癫狂与急切地端给围观群众看,喜悦于自己终于自证清白时,众人却如见到难以言喻的怪物一样,当即吓得作鸟兽散。   连星夜捧着一颗从肚子里刨出来的鲜血淋漓的心,望着教室里一颗颗莫不关己的低垂的头颅,满目迷茫。   在这个世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常态吧?任何人的喜悦与痛苦对他人来说都只是一场闹剧。闹剧笑笑就散了,又没发生在我身上,关我什么事?   什么?你说我误会你了?那又怎样?难道要我向你道歉吗?我还要上班,还要学习,我哪有时间管你是对是非?   做人呐,不要得理不饶人,日后好相见嘛,都是同学一场,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啊。   什么?你说真相?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除了你本人,谁会在意?   连星夜痛苦的真相,除了楼照林,谁会在意?   连星夜脱力地瘫坐在办公室地上,颤抖的手臂撑着面前的玻璃上,望着那边如一叶孤舟一般在暴雨风浪里为他出头的少年,压抑而无声地抽泣。 第19章 拳头   一场闹剧。   班主任暴跳如雷,全班人看戏,是压抑憋闷的高三生涯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戏。   被楼照林从办公室带走的时候,连星夜看到了那一双双望着自己的黑漆漆的眼珠。   大家应该都挺无聊的吧,否则那些望着他的眼睛怎么会那么饥渴、那么兴奋,好像这辈子没有闻过肉腥味的狗,终于看到被别的狗叼在嘴里的一块肉,吃不到,只能眼巴巴地流着口水。   他好像一个笑话啊。   他被楼照林带到了操场上坐下,楼照林抱着他哭,少年滚烫的胸膛贴着他,炽热的嘴唇吻在他的耳后根,凌乱的哭泣声和说话声慌不择路地喷薄在他的耳朵里。   “对不起,连星夜……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劝你去看学校的心理医生就好了,如果我有阻止你做那个该死的测试就好了,要不是因为我的胡言乱语,你就不会被学校发现了,这个傻逼学校根本不是个东西,他们根本就不打算好好帮你,我还跟个傻子一样,劝你相信学校,我真的该死,都是我害了你,对不起,连星夜……”   湿漉漉的眼泪滑进了连星夜的脖子里,和他的汗混在一起,让他有点痒。   他刚才在办公室里哭过了,这会儿却仍然有眼泪流出来,他哭的时候跟楼照林不一样,很少有发出声音的时候,他习惯夜晚哭,会尽量不被爸爸妈妈发现,上课的时候悄悄掉眼泪也会尽力不打扰到老师上课。   他总是习惯了不惊扰周身的一切。   所以,如果哪天他真的死了,他希望他一定是静悄悄的。   他不想打扰别人。   “别哭了,楼照林……”   连星夜抬起手,慢慢摸了摸楼照林毛茸茸的头发,感觉他好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大狗狗。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在向他道歉呢?他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呢?以前的楼照林有这么多眼泪吗?以前的楼照林是这样卑微可怜求而不得的样子吗?   不,不是的,从前的楼照林,是风,是浪,是开朗烂漫的山野,开遍了花,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宽阔的胸怀和迷人的芳香,只要他想,总有人将他喜爱的东西双手奉上,又为何一定要执着于一株腐烂的枯草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楼照林变得和他一样爱哭了呢?好像……就是从说他喜欢他开始。   原来是他把楼照林变成这样的,是他溃烂的病毒把楼照林传染了。   都说了不要靠近他了,都说了跟他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楼照林,你怎么就不听呢?现在好了,你也变成一个爱哭鬼了,你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啊?   “楼照林!”操场对面忽然传来了一声陌生的呼唤。   一对中年男女和班主任站在一起,正朝他们挥手,是楼照林的爸妈。   好奇怪啊,明明是他先被叫家长的,楼照林的爸妈却先到了。   楼照林就跟没听到似的,一直抱着连星夜不撒手,嘴里抽抽噎噎地啜泣着。   连星夜以为他没听到,只好拍拍他的背,提醒他:“你家里人是不是来了?”   楼照林把他抱得更紧,说话的时候嘴唇在他的脖子里蹭动,很痒,很热:“我不去,我不想丢下你。”   楼照林的活人感太强了,每次跟连星夜接触的时候,都让他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连星夜缩了一下脖子,把他推开:“你快过去吧,别让你爸妈等生气了。”   楼照林就像一个耍脾气的小孩一样:“那你跟我一起过去。”   连星夜觉得有点烦躁,从那对中年夫妻踏入学校开始,他就感觉一股莫名的痒意从脚底悄然爬上他的小腿,让他生出一种想把什么东西踹翻的冲动。他说不清这种感受是什么,但他不想跟楼照林吵架,便跟他好好讲道理:“楼照林,那是你的爸妈,不是我的,我过去多尴尬啊,还要听你被你爸妈训,你难道不觉得掉面子吗?”   “在你的面前我不需要面子,”楼照林又像一块年糕一样黏上来了,噘嘴嘟囔,“而且我的爸妈绝对不会训我的。”   连星夜的眼皮跳了跳,感觉那股痒意从小腿爬到了他的腰,好像有一只无形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手缓缓抚上了他的脊背,让他头皮发麻,让他想逃也逃不掉,这种感觉太古怪了。   他尽力压下心头的烦躁,好话不听,那就别怪他说话难听了。   “你难道要让我作为儿子被老师训斥的罪魁祸首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你爸妈的面前?如果我被迁怒怎么办?你是你爸妈亲生的,你不怕他们的训斥,能不能为我着想一下?我害怕行吗?”   上次连星夜语气这么不好,还是在天台上跟楼照林互殴的时候。   楼照林想也不想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幼稚了,你别生气,我去就是了,但是你要在这里等我哦,你答应我。”   虽然他真的不觉得他的爸妈会生气,但毕竟连星夜不了解,他也没办法解释更多,只能等他完好回来,再想办法解决连星夜这边的事了。   连星夜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教室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除了这儿,他也没什么地方能去。   “一会儿哭完了,把这个擦一擦,我回来要检查的。”楼照林把口袋里的维生素软膏塞进连星夜的手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   这会儿,班主任正在添油加醋地向楼照林的爸妈告状。   “……我教书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无法无天的学生!居然敢当众打老师!那么重的一个铁凳子,说扔就扔,他是不是想当杀人犯?砸到同学了怎么办?学校怎么做人?你们做父母的必须好好管教一下!不仅影响了班上其他同学的上课和学习,还不尊重师长为非作歹,影响太不好了!简直罪大恶极!”   “老师您消消气,我们等照林来了,再听听他怎么说吧。”唐兰茹和楼轻鸿对视一眼,把话含糊过去,老神在在得不像是被请家长的,倒像是来学校做客的。   班主任皱着眉,不满道:“还听他说什么?我不是都说了吗?他打老师——”   “老师,请问我什么时候打你了?”楼照林一来就听到班主任在那里血口喷人,气得恨不得给他一个真的,“你不要睁眼说瞎话,全班同学都是证人,而且教室里的监控可都录着呢。”   班主任脸涨红了一下,瞥了一眼楼轻鸿淡定的脸色,又有了底气似的,挺直腰杆:“我不过就是夸张了一点,你目无尊长是事实,砸凳子也是事实,那么大一个铁凳子都砸瘪了,讲台上甚至还有你砸出来的一个凹!你让老师们以后怎么上课?不承认错误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当着你父母的面跟老师顶嘴,简直无法无天!”   唐兰茹听得眼睛亮了亮,用胳膊肘戳了戳楼照林的手臂,低声道:“真的假的啊?这么劲儿呢你?还把地上砸了个洞?”   楼轻鸿尴尬地拽了老婆一下:“亲爱的,你矜持一点。”   唐兰茹有点难控制表情,揉了揉脸,把脸上的兴奋强压下去:“哎呀,这不是照林第一次被叫家长,有点激动……”   班主任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他看楼照林的爸妈半天不发火,有点着急:“楼先生,您看这事……?”   唐兰茹阴阳怪气:“哟,楼先生……”   楼轻鸿脸色僵硬,背过脸轻咳:“我不看,老婆,你做主。”   班主任有点尴尬,只好又看向唐兰茹:“那楼夫人,您看?”   “我姓唐。”唐兰茹心里骂骂咧咧,要不是在学校,她都想直接自称老娘。   班主任擦了擦汗:“不好意思,唐夫人——”   唐兰茹脸都黑了:“唐女士。”   班主任的汗哗啦啦往下落:“唐女士,您看这事儿怎么解决?”   唐兰茹不慌不忙道:“我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怎么处理?”   “?”班主任简直快要着急上火,他嘴巴都说干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   唐兰茹:“既然事情是楼照林做的,当然要听听当事人的讲述,不能只听一方之言,这样才公平嘛,照林,你讲一下怎么回事吧。”   楼照林平铺直叙道:“前几天,学校要求做一个心理测试,检查抑郁症的那种,我们班上的一个男同学被检查出来,结果班主任直接拿着他的检查结果到教室,把表甩在人家脸上,说那个同学闲着没事干乱瞎填,害他被校领导骂,还要请那个同学的家长,我太生气了,就把班主任骂了一顿,他以前还差点把那个同学打了,就因为那个同学考试没考好,不过被我制止了,我根本就没打老师,我扔凳子是因为班上的同学都因为那个同学的检测结果在说他坏话,我想让他们安静,只是方法确实有点极端,这一点我道歉,但我觉得我骂班主任的话没骂错!这一点我不道歉!”   班主任气得手抖:“您看看,您看看……他就这个态度!”   唐兰茹挑眉道:“班主任老师,听完事情的经过,好像是因为你先不尊重学生的隐私,照林才生气的。”   班主任愣了愣,终于回过点味儿来:“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想解决了吗?”   “当然不是。”   班主任正想得意,就听到唐兰茹优哉游哉地接着说:“椅子被砸扁了是吧?我们赔,哦对,讲台上还有一个洞,我们找工人帮您补起来吧,然后再让楼照林给同学们道个歉,确实不应该在教室里发脾气,影响学习。”   班主任咽下一口老血,不可思议道:“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您都不训斥他一下吗?”   唐兰茹脸色都变了。   妈的,老娘都想骂你,还训斥,他儿子做错了什么?   眼看老婆要爆发了,楼轻鸿赶紧上前一步,把唐兰茹拉到身后,打了一个圆场:“班主任您消消气,照林他呢是做错了,我们回去后会好好说他的,真是让您费了不少心。”   就这么不痛不痒地带过了。   班主任突然就知道楼照林为什么这么无法无天了,都是家里惯的!   “好,好,你们这么教育孩子是吧?就这么惯着孩子,让孩子在学校里随便辱骂师长,肆意妄为……算我今天开了眼!”   班主任面红耳赤地手抖了半天,想骂人又没办法当着家长的面骂,最后气结地走了。   唐兰茹本来以为来学校一趟能看看闯祸的楼照林狼狈的样子,结果居然受了一肚子气,不爽地吐槽道:“什么狗屁老师,没想到你的班主任竟然是这样的人,早知道就给你换个班了。”   “我不换班,”楼照林义正词严,“我喜欢的人在班上,我要守着他。”   唐兰茹愣了一下,缓缓捂住激动的脸:“我的天呐……”   不知何时,操场上熙熙攘攘地聚拢了来跑操的人,成群结队地挡住了楼照林的视线,挡住了连星夜形单影只的身影。   ……   普华市第二高级中学,徐启芳备课的时候,忽然接到了连星夜班主任的电话,说是连星夜在学校填了一个测试,被检测出抑郁症状,按学校的要求,要请家长面谈。   徐启芳的第一反应就是麻烦。   说什么抑郁,不就是不开心吗?居然还要请家长?这不是诚心给她找事儿吗?这孩子,简直越来越不懂事了!为了逃避学习无所不用其极!   她还要上课,没空去丢脸,便给连文忠打了电话,让他去学校帮忙看看。   连文忠好面子,更丢不起这个脸。即使是幼儿园,连星夜都没有被叫过家长,这是第一次!   而对连文忠来说,这第一次,更是从未遭受过的奇耻大辱!   连文忠一路火冒三丈地到了学校,然后才想起来,自己连儿子是哪个班的都不知道,只得又给徐启芳打了电话,随后他一边抽皮带,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到连星夜的班级前。   这个时间点是大课间,一些不想跑操的提前溜回了教室,教室里的人稀稀拉拉,一眼就能把脸看个遍。   连星夜没在。   “这混账东西跑哪儿去了?”连文忠在教室附近找了一圈,没找到,以为他去跑操了,就往操场走,没走几步,就看到连星夜一个人孤零零地混在跑操队伍里慢悠悠地闲逛。   ……   跑操的人来了,操场待不了了,连星夜只好先回教室,他正出神地走着,突然听到前方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方言:   “连星夜你麻痹的狗崽子!给老子站住!”   连星夜乍一下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的爸爸怎么可能找来学校呢?   他僵硬地抬起头,看到那个挺着肚腩、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正气势汹汹、脸红脖子粗地朝他径直走来,手里握着的皮带好像挥舞的镰刀。   一股恶寒陡然爬上连星夜的脊梁骨,心脏猛一下剧烈跳动,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脸色一下煞白得如同见了来索命的鬼。   他失声地张了张嘴,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十数年对父亲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在面对连文忠高举的拳头时,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愣怔,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往日那数次挨打的痛苦回忆中,身上所有挨过打的部位一起疼起来。   直到连文忠就快走到他眼前,粗壮的臂膀像阎王索命的铁索一样高高举起,遮天蔽日般地袭向他纤细的喉咙,他突然惊醒一般地惊恐地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朝教室奔跑。   “啊!”“啊!”“啊!!!”   他跌跌撞撞地跑,眼前一阵阵发黑,世界颠来倒去,脚下时而发软,几番跌倒又爬起,眼睛瞪得极大,眼泪惊恐地流下来,脸上不知从哪里蹭到了灰尘,浑身的骨头都在恐惧得抖动。   救命!谁来救救他!他爸爸会把他打死的!救命——   连文忠在身后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没想到儿子会逃跑,于是气急败坏,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脸因运动和盛怒涨成了猪肝色。   一路上的人都在看戏,指着这一个在后索命一个在前逃命的父子俩夸夸其谈,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   连星夜踉踉跄跄地逃到教室,急切而惊慌地去关教室的门,想把自己锁在教室里。   连文忠跟着连星夜一到前门就被砰地关在了门外,门板差点撞上了鼻子,此时他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致,肌肉像钢筋一样绷紧,脖子和额角的青筋高高拢起,呼吸又粗又急,盛装着滔天的怒火和凶狠,两只喷火的眼珠瞪得像铜铃,充满了大人的威慑力和恐惧感。   “艹你妈的!小兔崽子,给老子开门!胆儿肥了是不是?看老子逮着你不打死你!”   连文忠用砂锅一样大的铁拳一下一下地砸在前门上,不断发出惊天动地的“砰砰”声,引得隔壁班的老师都跑过来劝。   “不管孩子犯了什么错,都别动手啊!”   “就是说啊,这还是在学校,让别人看了多丢脸啊!”   连文忠已经失去理智了:“老子教训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关你们屁事!”   他用拳头砸门,用脚踹门,连星夜浑身颤抖得堵在门后,抖动的身体贴着冰凉的门,连文忠每一次砸踹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和翻山倒海的剧大震动,他的身体就随之猛地一颤,像一条不断被锅铲煎炒翻面的死鱼。   “求你们不要开门,求你们了……”连星夜害怕地搬来桌子和椅子堵在门口,对教室里寥寥无几的同学哭着哀求道。   “啊?后门不是还开着吗?”不知是谁郁闷地嘀咕了一句。   连星夜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那男生自知失言,尴尬地捂住嘴,被连星夜看得心里直突突,搞什么啊,干嘛跟看杀人犯似的看着他,他又不是故意的……   连文忠头也不回地转向后门,在教室里其他人的旁观下畅通无阻地走进来,脚步不停地朝连星夜快步跑来。   前门被桌子和凳子堵住了,反而一时间打不开了,连星夜吓得直接爬上桌子,竟然想从窗户翻出去,却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了后衣领,把他整个人摔回了地上。   “对不起,我错了!爸爸,求你绕了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一门心思搞学习,再也不瞎搞任何东西了,求您放过我吧!”   连星夜立刻惯性地缩起身子抱住头,惊恐的双眼里止不住地流泪。   然而他的哀求没有丝毫用处,沉重的拳头像雨点一样密集地落下来,砸在他后背上,砸在他肩膀上,砸在他捂着脑袋的手腕上,连星夜顿时觉得自己的手骨像断了一样疼痛,但他仍然紧紧捂着脑袋。   像徐启芳一样,他也怕他的爸爸把他的头打坏了,打傻了,变得不再聪明了。即使是在挨打的时候,他满脑子也只有学习,只有成绩。   只用拳头很容易劳累,连文忠很快像一头耕地耕累了的老牛一样粗着脖子喘着气,他甩了甩酸痛的手,抬起脚,一脚踹在连星夜的身上。   连星夜被踹倒了,肚子露了出来,于是他的肚子也挨了一脚,他像虾米一样弓起背,用双手护住肚子,但这样他就没办法护住头了,所以他的头上落下了拳头。   他手忙脚乱地护着头和肚子,脊背却又露了出来,连文忠终于有机会举起拿在手里半天没用到的皮带,狠狠抽在了连星夜瘦弱的脊背上。   连星夜像一条快要旱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翻滚起来,他被拳头打,被脚踹,被皮带抽,从头到脚都挨了打,从头到脚都在疼,从头到脚的骨头好像都被打断了,手指好像脱臼了,手腕好像被踹断了,手臂上没有愈合的刀口被抽得好痛。   他只有两只手,护不住全身,而且护着身体的手也会被打得很疼,有时手疼了,还会将手藏起来,让身体挨打,等身体疼得受不了了,再用手重新护住身体,但即使这样,他也很快就一动也动不了,他被打累了。   连星夜从来不知道,原来挨打也是会累的。   连文忠也很累,他涨红着一张褶皱的脸,粗着嗓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打疼了,就揉揉酸痛的手,脚下却不停,脚踹酸了,就甩甩酸痛的脚,手上的皮带却不停。   他很久没有这么大量地运动过,稍微打了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但他一看脚下一动不动缩成团的连星夜,就立马来了气。   明明是个男孩子,却一点血性都没有,只会缩在地上挨打,一直哭哭啼啼个不停,身板也长得那么瘦小,比女人还矫情。   连文忠越看越不满,越看越来气,手脚歇不了几秒,便又气喘吁吁地打起来,嘴里跟着骂骂咧咧,用方言说着难以听懂的脏话,简直恨不得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打死。   这个时间点很尴尬,没几个老师,隔壁来的两个男老师个头瘦小,年纪也轻,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没见过这种场面,哆哆嗦嗦地上来抱住连文忠的双臂,又被大力甩开,偶尔还会被波及,在脸上挨两拳,其中一个老师的眼镜被打飞了,摔在了地上,失去了同伴的另一个老师吓得再不敢上前,赶紧给同事打电话叫人。   周围的同学也吓傻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大人这样打小孩,终于有回过神的惊恐地喊道:   “老师去哪儿了?快去叫人啊!连星夜会被打死的!”   “卧槽你个逼,都被打成这样了,你怎么还录视频啊?你有没有心啊?”   “干嘛啊,我就看看,又不干什么……”   “喂喂喂?我的妈呀,我们班有人快被打死了,你别跑操了,快回来看!”   现场乱七八糟。   恐惧的,吓傻的,瑟瑟发抖的。   唏嘘的,看戏的,开了眼的。   兴奋的,厌恶的,莫不关己的。   连星夜吵闹的耳朵里混杂着连文忠粗重的喘气声、嘀嘀咕咕的议论声、惊恐的叫喊声、女生的哭声、老师紧张又胆怯的劝告声、还有那终年不曾休止的耳鸣声……   他会被爸爸打死吗?   蓦地,教室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喊:“楼照林!你干嘛去!”   下一秒,压在身上的重量被猛地掀开。   一只坚硬的拳头带着千斤重的力量狠狠砸在了连文忠的脸上,把连文忠的鼻子一下打歪了。   “我艹你妈!!!”   楼照林骑在连文忠身上,双眼赤红,森寒的面孔像疯了一样,恨不得往死里打一般一拳拳地砸在了连文忠脸上。 第20章 嫉妒   “你麻痹的谁啊!敢打老子——”连文忠像一块摆在砧板上的死肉一样,被楼照林压在身下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他的嘴角破了,鼻子歪了,眼睛肿了,脑袋被捶得一片眩晕,正讲话的时候挨了一记重拳,牙齿磕到了脸颊肉,嘴角渗出了血。   楼照林狰狞嘶吼的面孔像极了一头失去理智的凶兽,青筋突突爆起,牙齿咬得咯咯响,阴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狠厉的模样仿佛恨不得把连文忠的骨头咬碎,食他的肉,喝他的血,把他碎尸万段!   连文忠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的人,他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性格,因比儿子高,比儿子壮,天然有着身为父亲的威慑力和权威感,便能随心所欲地将儿子打倒在地。现在楼照林比他还高,比他还壮,力气比他还大,打儿子时好威风,现在被儿子的同学按在地上打时又多狼狈。   不久之前,他还像一个英勇神武的将军一样在他瘦小的儿子身上耀武扬威,施展着身为父亲的权威和力量,此时却像一块抹布一样破破烂烂地被按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揍得头破血流。   连星夜痴痴地望着。   他儿时曾在心里无数次地默默祈祷着,在他疼痛的时候,能有一个英雄从天而降,不管是奥特曼,还是蜘蛛侠,或者孙悟空,谁都好,只要能在他痛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救救他,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他会用生命鸣谢他一辈子。   现在,他的超级英雄降临了。   不是奥特曼,不是蜘蛛侠,也不是孙悟空。   是楼照林。   他不敢想象,在他无数个童年阴影里,高大威武,像山一样永不可战胜的父亲,就这样被楼照林轻易打败了。   他望着连文忠脸上喷溅的血水,突然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眼泪莫名夺眶而出了。   压在他身上十几年的山,一下子就倒了。   楼照林战胜了他的父亲,成为了他的英雄。   “楼照林你疯了吗?别打了!要出事的!你想去坐牢吗?!”唐兰茹和楼轻鸿一左一右地抱着楼照林的手臂,把疯了的儿子强行拖离连文忠的身体。   然而他们刚拖了几步,楼照林就手脚并用地爬了回去,再次骑跨在连文忠身上,见缝插针地往他脸上挥舞,他爸妈只好再度将他拖走,他的腿还在空中拼命踢蹬,看也不看地在连文忠身上胡乱死命地踩踹,踹一脚是一脚,他刚才可看到连文忠发了狠地踹连星夜,他要把连星夜挨的打全部原封不动地奉还!再附加百倍!   “疯子……他妈的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学校居然教出这样的疯子!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必须给我赔偿!我要让这个狗崽子进监狱!”连文忠捂着血流不止的脸叫嚷着撒泼。   楼照林气喘吁吁地被楼轻鸿按在怀里,高大健壮的身躯近乎一个成年男人,闻言双眼赤红地蹿出去一截,偷空又给了连文忠一脚。   唐兰茹感觉自己像按住了一个弹簧,烦躁地给了楼照林脑袋一巴掌:“楼照林你给老娘安分一点!再乱动把你裤子扒了!”   楼照林腿缩了缩,喘着气,红着眼,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连文忠:“是谁先动手的?还把我送监狱,笑死了,我这叫见义勇为!要坐牢也得你先坐!你殴打青少年!你千刀万剐!你他妈不配当父亲,你就是一坨狗屎,是一个人渣!简直畜生不如!”   连文忠从小到大除了他爸没被人这么骂过,更别说还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顿时气得火冒三丈,跟楼照林对骂起来。   眼见形势又快不受控制,唐兰茹冷静地看向楼照林,厉声说道:“楼照林!你同学现在还躺在地上,你就打算这么把他晾在那里吗?”   楼照林浑身一震,暴虐的内心和思绪缓缓恢复了一丝理智。   “照林啊,先把你同学带回去,他还有伤,需要赶紧治疗,这里我们来处理就好。”楼轻鸿也温声说。   楼照林眉头紧锁:“但是他爸爸……”   唐兰茹冷冷道:“你个小屁孩儿能不能不要逞强?要当英雄长大了随你当个够!你现在这个年纪遇到事情,就该是你父母出面的时候!你当我们当你爸妈好玩儿的吗?该掏钱时掏钱,该护犊子的时候护犊子,爸妈不就这点用吗?赶紧给我滚回去听到没有?别在这儿碍事碍脚的!”   连星夜突然有些口舌干渴,喉结吞咽时有种刀割的刺痛感。又来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痒意,已经沿着他的脊梁爬到了他的后脑勺,钻进了他的头皮里,让他浑身抖动不止,他感觉烦躁、燥热、麻痒、暴怒、甚至恐惧……他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惊恐而难堪地躲开唐兰茹好奇探查过来的视线,流着冷汗深深地低下头颅。   楼照林连忙麻溜儿地起身,拍拍屁股,小跑过去把连星夜扶起来,在连文忠暴怒的谩骂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沿路的同学恐惧、兴奋、好奇地望着他们,沿路的老师唏嘘、嗔怪、怜惜地望着他们。   楼照林对这些一概无视,他挺直腰杆,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连星夜,将少年的头不容置喙地按在自己的胸口,目不斜视地朝校外走,他的爸妈就是他底气的来源。   刚才事发的时候,班主任一直隐身在人群里不见人影,此时却装模作样地跑出来,一脸担忧地将骂骂咧咧的连文忠扶起。   办公室里,唐兰茹优雅地坐在楼轻鸿搬来的椅子上,在班主任开口和稀泥之前,不急不缓地掏出手机,堵住了他的嘴:“不好意思,我先请一下我的律师,详细的处理过程,就依照正常的法律程序来走吧。”   本打算撒泼威胁的连文忠,和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班主任,齐刷刷变了脸色。   ……   唐兰茹的司机收到指示,等在校外,见两个小少年互相搀扶在一起踉踉跄跄地出来了,赶紧上前帮了一手,把两人送进车。   楼照林家里条件好,住在一个离学校很近的高档小区,开车十分钟就到了。   连星夜第一次知道原来地下停车场可以直接坐电梯到楼里,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有的电梯是直接安装在人家里的。   这是一栋连星夜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的房子,房子里有的东西认识,有的东西甚至叫不出名字,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可能是传说中的空气净化器,他连脚步都放轻,连呼吸都怕脏了这里清甜的空气。连星夜第一次直观地面对他与楼照林有多么的不同。   他在梦里都梦不到这样漂亮的大房子,因为没见过,所以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而楼照林却习以为常地生活了十几年。   他们从来都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家里保姆提前得了消息,已经在客厅准备好了医疗箱。   楼照林一手提着医疗箱,一手拉着一脸恍惚的连星夜,又坐着电梯去了二楼他的房间。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连星夜看到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屋子,墙壁上贴满了电影海报,玻璃橱窗里摆满了整齐的玩具模型和奖状奖杯。床边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帘是清新而温柔的海蓝色,和楼照林本人的气质很像。落地窗外是一个半开放的阳台,阳台上居然还有摇椅。脚下铺着绒毛细腻的地毯,需要在门口脱鞋了才能进,一脚踩上去,好像陷在云朵里。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踩过这么柔软的东西,可能这里真的是天堂吧。   他自己的房间留给他的印象,好像只有无数个不眠的冰冷夜晚,和一盏为了拼命学习而彻夜点亮的台灯。   楼照林见连星夜盯着自己的脚愣神,顿时像一个炫耀自己心爱的玩具的小孩一样,微微翘着嘴角,一脸骄傲道:“怎么样?这个地毯踩着是不是很舒服?这是我爸妈去年结婚纪念日在澳大利亚旅游的时候带给我的纪念品,听说是用纯正的羊驼毛做的呢!”   楼照林嘴里的每一个词都让连星夜有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无论是结婚纪念日,还是在澳大利亚旅游,或者传说中的羊驼,都是他的意识里从来不会出现的东西。   “嗯,很舒服。”连星夜嗓音发干。   楼照林立刻开心地搬来坐垫,让连星夜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自己则并着双腿跪在一旁,医疗箱放在手边,红着脸手足无措地说:“那个……连星夜……你能不能脱一下衣服?我想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连星夜顿了一秒,转而面朝楼照林,缓缓抬起双臂,淡然地说:“你帮我脱吧。”   楼照林一愣:“什么?”   “帮我脱一下衣服,校服,上衣,裤子,都脱了吧,”连星夜语气古井无波,脸上的表情淡定得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只有悄悄蜷起的手指轻微颤抖,暴露出一丝紧张,“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身上的伤吗,让你看个够,想看吗?想看就脱吧。”   楼照林咽了一口口水,凑近连星夜,拉开了他的校服拉链。   “刺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响起的一瞬间,楼照林的腾地红了。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最心爱的少年正在他的卧室里,坐在他最喜欢的地毯上,整个人都陷入了他的气味中。虽然他的房间里也有空气净化器在不断将他的气味循环掉,但他才不管这些。   然而当校服外套脱下来,连星夜伤痕累累的手臂露出来时,楼照林躁动的心一下子冷却了。   他是禽兽吗?他的小少年刚挨了打,身上是各种新伤旧伤,他居然还能想东想西!   他再生不出一丝旖旎的想法,快速把连星夜打底的衬衣和裤子也脱了,这下连星夜全身只剩下一条内裤了。   因为常年吃不下饭,又不爱运动,连星夜的身形很清瘦,肋骨清晰可见,苍白的皮肤上遍布密密麻麻的青紫,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更可怕的伤,是大腿上刀痕,划痕,密密麻麻的孔印,有的大一点,瘪一点,并齐的两个相邻在一起,有的小一点,凌乱一点,没有规则地分布在各处,像是偶尔兴致来了,用针随手扎出来的,还有更多他分辨不出,无法形容的奇形怪状的伤痕,除了大腿,他的肚子,腰上,膝盖伤竟然也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疤印。   他根本想象不出来这些伤到底是用什么东西造成的,对于一个想要伤害自己的人来说,只是用嘴,就足够把自己咬下一块肉来。   他要怎么防啊,防不住的。   楼照林眼眶一下子漫上酸涩,他用掌心胡乱抹了一把脸,强忍泪意,红着眼睛咬着牙,打开医疗箱,拿出碘伏和药膏,用医用棉签小心翼翼地给连星夜擦拭伤痕。   连星夜的身体不自觉有些颤抖。   “对不起,我下手是不是有点重?我尽量轻一点,你也忍一忍,好不好?”楼照林的动作更轻更温柔,连呼吸都微不可察。   怎么会有人这么轻柔地对待他,简直就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连星夜身体抖动幅度增大,突然有点恶心。   衣服穿在身上很恶心,脱掉衣服露出丑陋的身体也很恶心,被人触碰的感觉很恶心,没有人爱抚和关怀的寂寞和空虚也很恶心。   连星夜总是在不断矛盾,渴望又厌恶,拥有又抛弃。   他从前也是有过朋友的,只是所有和他交往的人,最后都会以他太冷漠为由抛弃他,从此他就学会了,在被对方抛弃之前,他先抛弃别人就好了。没人知道,他从来没有被人孤立过,是他在孤立别人,他一直在以一己之力孤立全世界。   他确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他们没有说错。但凡是被他讨厌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即使是他自己。   因为讨厌自己的存在,他致力于从这个世界上将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迹抹去。于是从来不留下任何照片,从小到大每一次的毕业合照他都没有去拍,他讨厌自己阴沉沉的脸出现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笑脸中;毕业之后就把手机里所有的同学和老师全部删光,群也全部退掉,保证没有一个人能联系到他;写完的日记第二天就烧掉;在网上发过的帖子说过的话每周定时清除;在现实里说过的话在下一秒马上后悔得要死,因为就算在他人心里留下痕迹,他也难受得要命。   但楼照林和他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怎么也赶不走他,还任性至极地擅自将他装进心里,明明一无所知,还愚昧天真地抱着他说爱他。   是因为这个人的生命力旺盛得惊人吗?   组成他温暖躯体和健康灵魂的每一寸光阴都幸福完美得仿佛受到过上天的恩宠,每一次肢体的触碰,他都能感受到属于人体的温热肌肤填满了他冰冷的手心,血管里源源不断地渗透出属于生命的浓烈馥郁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氛,像引诱一个从未见过光的井底之蛙一样,引诱着垂死的他吻上去,玷污他纯洁的灵魂。   这是来自深渊的陷阱吗?   “连星夜,你的手能不能不要再摸了?”楼照林突然出声的喑哑嗓音拉回了连星夜的思绪。   连星夜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在无意识地抚摸楼照林的头发,他干瘦的手指插进楼照林的发丝里,指肚一寸寸地贴着楼照林的发根摸索下去,一路滑到了楼照林的后脖颈。   他默了默,不仅没有收回手,反而变本加厉地将手掌覆盖上去,用冰凉的掌心细细感受人体纤薄的皮肤之下沉重而急促的脉搏声,指尖像蛇一样贴着楼照林汗涔涔的皮肤缓慢挪动,不断在后脑勺的发茬和脊椎骨的凸起处来回碾压。   楼照林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的眼睛委屈地红了,这人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他,却非要他亲手给他脱衣服,现在还故意摸他,难道不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吗?   “连星夜,你再摸下去,我就……我就要亲你了!”一句毫无威慑力的威胁。   连星夜却望着满脸通红的楼照林,舔了一下嘴唇,忽然俯下身,在楼照林湿热的后脖颈上亲了一下,仿佛吻在了楼照林跳动的脉搏上。   柔软的触感像羽毛一样落在后脖子上,如同一滴油掉进热锅里,楼照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他猛地将连星夜扑倒在地毯上,涨红着一张青涩、害羞、又蠢蠢欲动的脸,嘟嚷道:   “是你非要那样的,我都警告过你了,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闭上眼睛,像英勇就义一样,埋头将自己的脸按在了连星夜的脸上。   下一秒,他俩的鼻子撞在了一起,嘴唇好像碰到了彼此的嘴唇。   楼照林头皮都炸开了,脑袋上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呼吸瞬间变得凌乱不堪。   他本能地张开嘴巴,去寻找连星夜的嘴巴,嘴唇在少年的嘴唇上胡乱磨蹭,像小狗一样又舔又咬,又像吃果冻一样,又吸又吮。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个初吻。   曾经扬言要将连星夜全身上下的每一个伤都吻一遍,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   看出来楼照林是第一次了。   连星夜嘴里溢出呜呜声,眯缝着眼睛,本能地舔掉嘴边快要流出来的唾液,不经意地舔到了楼照林的嘴唇。   楼照林顿时如同受到鼓励一样,欣喜若狂地捏过连星夜的下巴,也对着他伸出了舌头。   嘴中的异物感让连星夜有些不适,嘴巴没有办法闭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嘴角流下,又被楼照林热情地舔掉了。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楼照林吃掉了,耳畔充斥着巨大的水声、吞咽声、嘴唇的吧唧声,心脏在他的耳朵里咚咚咚地跳动,像在擂鼓,少年青涩的急喘和凌乱的鼻息不断喷涌在他的鼻腔,然后被他喘不过气地吞咽下去,他们互相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和气味,往日困扰他无数个昼夜的耳鸣声在这么多冗杂的声音中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好像真的融化掉了,楼照林太烫了,身体是烫的,嘴唇是烫的,呼吸是烫的,不自觉抚摸自己躯体的掌心更是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在他光溜溜的肌肤上不断留下属于楼照林的印迹。   那晚的幻想好像成了真,他真的融化在了楼照林炽热的怀抱里。   连星夜没穿衣服,皮肤是苍白的,涂了药酒的身体是光滑的,被楼照林的体温烘烤,一下子像熟了一样,发红发烫,药膏辛辣的气味如同被蒸发一般逸散在迅速升温的空气里,刺激着敏感的嗅觉,令人愈加目眩神迷。   连星夜似乎额外种爱楼照林的发,手指再度插进楼照林柔软的头发里,在他的头皮上不自觉地摩挲按揉,手指攥紧,将他脑袋往下按,让楼照林尽情夺走他的氧气和力气。   楼照林的手则沿着连星夜的下巴缓缓摸到了少年纤细的脖子,感受着少年小巧的喉结在与他接吻时不断上下滑动的幅度,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   连星夜的嘴里溢出一声闷哼,更为难耐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绯红从短发覆盖的耳后根一路红到了脖子下面的锁骨,浑身都脱了力。   好舒服……好热……   如果楼照林能再用力一点……掐着他脖子的手指收紧一些,最好将青筋爆起来,肌肉因用力鼓胀起来,像要掐死一个小动物一样,用力掐他的脖子就好了。   这样大而有力的一只手,一定能轻轻松松把他掐死。   连星夜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楼照林抚摸自己脖子的手,缓缓收紧五指,带动楼照林的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尝试教楼照林收紧。   楼照林是个笨学生,不仅没有理解连星夜的意图,反而毫不犹豫地攥紧了他的手,然后霸道地滑入五指,与他十指相扣。   不,他要的不是这个……他想让楼照林掐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他渴望窒息。   只是接吻,还远远不够。   眼见连星夜逐渐喘不过气,脸因缺氧涨得越来越红,抓着他头发的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好像快溺死了,却仍然用力按着他的头,像是在故意赌气似的,楼照林主动抬起了恋恋不舍的唇。   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接吻的时候居然不会换气,怎么这么可爱啊,楼照林心软得要死。   他呼吸紊乱地撑着身子,出神地盯着连星夜通红的脸看,楼照林的脸也同样涨红,抵着少年的鼻尖呼哧呼哧地喘气,一瞬不瞬注视着连星夜的双眼里盛满了甜蜜、激动、欢喜,还有毫不遮掩的爱意和情动,没忍住,又在少年红彤彤的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用脸像小狗一样在连星夜的脸上蹭来蹭去,接着又开始亲亲起来,亲了一下又一下,怎么亲也亲不够,连星夜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他好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得要命。   “够了,楼照林。”连星夜受不了地捂住楼照林的嘴巴,嘴唇一片狼藉,身体红得像一颗熟透了的柿子。   楼照林顺势用脸颊在他掌心蹭蹭,然后拉过毯子,把两个人包裹在一起,和连星夜一起侧躺在地毯上。他和连星夜的身高确实很适配,揽着少年的腰时,下巴能刚好搭在少年的肩窝里。   “再抱一会儿吧,就抱抱,不做别的。”   话虽这么说,他的嘴唇还是不自主地一直在连星夜的肩窝和发梢里蹭动,似吻非吻,滚烫的脸蛋贴在连星夜的侧颈,少年脉搏跳动的频率和血液流动的速度让他感到心安。   连星夜感觉有些痒,失去衣物的不安感让他只能将身体藏在楼照林的怀里,避无可避,只能尽量缩着脖子:“今天谢谢你,楼照林。”   “一点都不用谢,”楼照林埋在连星夜脖子里的嗓音闷闷的,“本来就是我害的你。”   连星夜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平静:“我爸本来就是那个样,就算没有你,他也会有别的理由打我的。”   楼照林眼眶一下湿了,他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在连星夜的脖子上:“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如果我们能从小一起长大,我就能从小开始保护你了。”   连星夜不由地顺着楼照林的话幻想起来。   如果他能从小遇到楼照林,楼照林会喜欢上小时候的他吗?他还会像今天一样保护他吗?   他恍惚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被打倒在过去的时光中,儿时的眼泪和血,一起被时光无情的河流冲刷走了。   那是一个没有楼照林的过去。   小时候的他已经死去了,没有人能救救那个小小的连星夜。   而长大的他,正在悄悄死去。   ……   楼照林身上沾满了料酒味,不得不去浴室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   连星夜原本的衣服也在地上滚脏了,楼照林便给他拿了一套没怎么穿过的衣服。   唐兰茹和楼轻鸿回来后,看到他俩如同情侣般的穿着,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八卦和窃笑。   于是趁连星夜没注意时,唐兰茹对着楼照林挤眉弄眼了一下,然后伸出两根大拇指,怼在一起扭动,做了一个激情热吻的动作。   楼照林面色有些怪异,一副想吐槽又说不了话的憋屈样,他悄悄指了连星夜一下,然后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爱心。   ok,唐兰茹懂了。她像一个得知八卦的雀跃的小鸟一样,拉着楼轻鸿去说悄悄话了。   楼照林没有骗连星夜,他家厨师做的饭菜真的很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和楼照林接吻了之后,嘴里也变得和楼照林一样甜了,连星夜隐约觉得自己能尝到饭菜的香味了,难得比平时多吃了两口。   桌上有一盘炸虾,一只的个头恨不得就半个巴掌那么大,连星夜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虾。   唐兰茹脸上泛着少女般的红,用公筷优雅地夹起炸虾,依次放到大家的碗里。   “来,我家亲爱的来一个,我的亲亲宝贝帅儿子来一个,最后这个最大最嫩的,当然是留给我们最可爱最漂亮的星夜小宝贝。”   连星夜默默垂下通红的脸,耳朵尖一片鲜艳的薄红,他这辈子从没被大人这么夸过,简直比刚才和楼照林亲嘴还要害羞。   唐兰茹一见连星夜的反应,顿时捂着嘴激动地捶打楼轻鸿的肩膀。   好萌,好可爱!不愧是他的儿子,有眼光!   楼照林顿时觉得食不下咽:“妈妈,你今天额外恶心。”   “谁准你这么说我老婆的?”楼轻鸿对着楼照林的嘴巴比了一把手枪,“击毙你的嘴。”   楼照林快要受不了了,额角狂跳,他好想把连星夜的眼睛捂上,简直没眼看。   吃个饭闹腾腾的,是连星夜的家里从未有过的光景。   连星夜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僵硬,那种熟悉的已经爬到他后脑勺的阴湿感再度袭来,缓缓流进他的喉咙里,让他胃中隐隐作痛,嘴里那一点点久违的甜味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泛滥的阴暗和卑劣。   在别人一家人最快乐幸福的时刻,他竟然在恶劣阴毒地想——   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儿子喜欢上了一个同性的男生,你们还笑得出来吗?   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儿子被他抢走了,你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对他这么温柔友好吗?   唐兰茹的目光往连星夜嘴唇上的红瞥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说:“你们现在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还是要多长长身体,看星夜小朋友,这么瘦,明显还在发育,楼照林,你别太过分,把人欺负过头了。”   连星夜满脸迷茫。   楼照林愣了愣,缓缓张大嘴巴,惊恐地扫了连星夜一眼,连忙捂住连星夜的耳朵,着急忙慌地说:“妈妈,你说什么呢,我还在追呢!”   虽然他刚跟连星夜亲了嘴,但连星夜分明还没有答应他的表白!   唐兰茹傻眼了,看楼照林那一副为爱疯魔的模样,他还以为早成了,顿时竖起眉头:“怎么回事啊你?有没有出息?看你爸,当初对我一见钟情,一周到手,一个月领证,多有效率,再看看你,个不争气的,都不想说你!”   楼轻鸿轻咳一声,淡定而骄傲地微抬下巴,抿了一口茶。   楼照林憋屈极了:“你别管我,我有我自己的节奏。”   而且哪有人当着人家的面说的,不想帮忙也别帮倒忙啊!   场面又吵闹起来。   连星夜愣了好久,后知后觉唐兰茹刚刚在说什么了。   他嘴巴微微张开,突然哑口无言。   他震撼无比。   或许是他太没见识吧,他想象不出来,原来有人可以幸福成这样。   真可笑,他竟然还阴暗地以为楼照林的父母可能会生气,还真是自己龌龊,便看谁都不幸。   他终于知道,那种如冷血动物一样攀爬在他身上如影随形的恶心黏腻的感觉、那种像小虫子一样爬满全身想去抓挠又怎么也抓不到的痒意是什么了。   是嫉妒。   楼照林父母的出现,让他的不堪和可悲暴露无遗。   他嫉妒楼照林拥有相爱而开明的父母,嫉妒他拥有的幸福,嫉妒他获得的爱。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家人爱着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对而已,但当他到了楼照林的家,以上帝视角窥见了楼照林成长过程的一小部分,才恍然大悟,真正的爱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他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从他见到楼照林的第一眼起,他就应该知道这人究竟过得有多幸福,从一株幼苗茁壮成长的模样足以看清那一方土壤的温暖与肥沃。   然而当他直面这种冲击,那种他从未有过的东西、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东西、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东西,对他人而言,仅仅是像呼吸一样的日常与触手可及,这样巨大的落差让他心里最后那一点点微弱的侥幸也被碾得粉碎。   楼照林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残忍,衬托着他的鄙陋,他的自卑,他的不幸。   但他本可以不用清醒的,本可以一辈子活在对父母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中。   是楼照林擅自叫醒了他。   光是抬头看一眼,他就能心碎。   他嫉妒着楼照林的幸福。 第21章 石头   连星夜以为妈妈再见到他时,肯定会骂他,然而徐启芳从屋外进来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星夜啊,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伤到哪儿了?疼不疼啊?”徐启芳红着眼睛上下摸索连星夜的脸颊和手臂,把他翻来覆去地看,满脸的焦急和关切。   连星夜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副样子,一下子愣住了。妈妈抚摸他脸的手触感好陌生,就像陌生人的手,触碰他皮肤的时候几乎让他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但是好温暖,他舍不得放开。   “这孩子,该不是被打傻了吧?”徐启芳见连星夜半天不吱声,眼睛蓦地湿了,咬牙切齿地咒骂道,“那个杀千刀的连文忠!我让他去看看孩子情况,没让他打孩子啊!就算孩子犯了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说打就打的啊!我的心头肉啊,连文忠这是在挖我的心啊!”   “妈妈,我没事。”连星夜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滚出来,鼻腔一片酸软。   “还说没事!没事你哭什么啊?是不是疼坏了啊?妈妈要心疼死了……”   “徐女士,我们先进来说吧。”唐兰茹轻轻扶着徐启芳的后背,带她到客厅坐下。   徐启芳一边抹眼泪一边满脸羞愧道:“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在场,孩子真要被连文忠那个王八蛋打废了!天大的事儿,不能回家再说吗?怎么能在学校说动手就动手呢?还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这让我们家星夜以后怎么有脸见同学啊,星夜还要上学的啊!”   连星夜身体僵了僵,脑子也懵了,脸上缓缓升起一片滚烫,下意识羞耻地低下头。   楼照林一家子脸色都变了变。楼照林悄悄握住了连星夜冰凉的手,他早就发现了,连星夜他妈妈说话总是有意无意地给连星夜难堪。   唐兰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上学的事之后再说吧,现在要紧的,是看看连先生打孩子的事情怎么解决。”   她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徐女士,如果您想申请法律援助,我们可以帮您推荐律师。”   果然,徐启芳一下子听到法律两个字,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这也太麻烦您了,哪有要请律师那么夸张啊,其实星夜他爸在家也不是经常这样的,今天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半会儿有点上头,才不小心下手重了一点。”   连星夜突然嗓音沙哑地说:“可是爸爸差点把我打死了。”   徐启芳连忙看了一眼唐兰茹和楼轻鸿的脸,脸上有点尴尬,下意识拍了一下连星夜的手背,反驳道:“怎么能这么说呢?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的亲爸爸,总不至于真的要把你打死的。”   唐兰茹和楼轻鸿都沉默了。   中国的家长普遍就是这个样儿,不管家长犯了多大的错,都不可能害孩子,就算闹出人命了也是自家的事儿,不能闹大,闹大了丢人。   上一辈的人总是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   那些即使被家暴,也死活不愿意离婚的妈妈也是如此,说是为了孩子,其实是为了自己脸上好看。离婚了像什么样?别人会怎么说?会不会以为是她水性杨花男人才跑的?会不会觉得她连一个男人都守不住?孩子怎么能没有父亲?那跟一个野孩子有什么区别?就算父亲打人又怎么样?哪个男人不动手?家庭总得有个顶梁柱啊,没有顶梁柱的家庭迟早得垮呀。   连星夜刚被妈妈捂热乎的心,一瞬间就凉了大半,胸口锥心刺骨,痛得麻木,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   妈妈总是能轻易将他送上天堂后的下一秒又立刻拉入地狱。   这是一种让孩子的心又暖又疼的魔法,世上只有妈妈拥有。   当时在学校,唐兰茹说是请律师,实际也是吓唬连文忠,这人一看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   连文忠的反应和徐启芳一模一样,听说要进局子,立刻不想算账了,打算小事化了,班主任也松了一口气。   人是自家孩子打的,唐兰茹和楼轻鸿到底给了一些钱,让连文忠去医院处理伤,之后让班主任联系了徐启芳。   徐启方听说连文忠居然在学校打孩子,急得马上请了假,恨不得提刀来砍连文忠,又听到连星夜被同学带走了,目前安然无恙,倒是连文忠被那个同学狠狠揍了一顿,现在在医院,她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羞耻,总之,她道了谢,又要了楼家的地址,现在着急忙慌地跑来接孩子回去了。   自家问题自家解决,怎么光让外人看笑话呢?她丢不起那个人。   连星夜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呆愣愣地望着徐启芳说:“妈妈,我不敢回去,要是我爸爸再继续打我怎么办?”   徐启芳脱口道:“有我在,看他敢打你!”   连星夜的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落不到实处:“可是你以前在的时候,他也会打我巴掌。”   “瞎说什么呢!”徐启芳连忙又看了在场,另外两个大人一眼,斥责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惹你爸生气了,不然你爸无缘无故打你做什么?这次不也是因为你乱做测试,你爸气过了头,才没收住力气。”   连星夜低着头,愣愣地睁着眼睛,也不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泪,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样呆呆地坐着,任凭妈妈用言语的刀子一下下地往他的心脏里捅。   楼照林此刻多么想冲过去把连星夜从他妈妈手里夺走,然后把连星夜轻轻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吻掉他的泪,然后用全世界最温柔最动听的爱语哄他,安抚他;或者用双手捂住连星夜的耳朵,吻住他的唇,让他除了自己的心跳再无法听到外界的一切纷扰。   但现在当着连星夜妈妈的面,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第一次卑鄙地痛恨,为什么世界上每个人都一定要有妈妈?如果大人不能做到像他的父母一样,那能不能不要去当父母?   如果当父母也有考试就好了。   如果连星夜是一个孤儿就好了,那样他就能把连星夜带回家,自己养了。   他被他的爸妈养得很好,那他也一样可以把连星夜养得很好很好,让连星夜心无阴霾,身无束缚,无病无痛,一辈子欢欣幸福。   唐兰茹看不下去了:“这样吧,星夜有没有关系好的亲戚,可以暂时借住一下?”   徐启芳这回没反驳了:“星夜他倒是和外婆关系好。”   唐兰茹立刻说:“那就让星夜去他外婆家住一段时间,怎么样?”   徐启芳想了想,有点为难:“可是外婆家离学校太远了,上学不方便,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可是特意为他上高中买的,就在学校对面,过个马路就到了,走路也就几分钟,上学也方便。”   楼照林突然插话:“不如把外婆接到家里来住吧,就不用连星夜来回上学了。”   徐启芳说:“可我们家只有两个卧室,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楼轻鸿也跟着劝:“现在的学区房应该都是三室两厅的结构,就算卧室只有两个,还有书房什么的,收拾一下也能住人。”   徐启芳踌躇:“那也太委屈妈了……”   “总比让孩子担惊受怕的好啊,”唐兰茹估摸着有戏,加大力道,“要是孩子他外婆知道他爸爸那样打他,肯定愿意住进来的。”   楼轻鸿一唱一和:“是啊,孩子外婆最心疼孩子,有外婆在,星夜也安心一点。”   有这一家老小一左一右地劝,徐启芳最终还是同意了。她家孩子在人家家里也耽搁了不少时间,她再次向唐兰茹和楼轻鸿道谢,提出要把连星夜带回家。   楼照林终于忍不住跑过来,一把抱住连星夜不松手,像一个不舍得跟朋友分别的小孩。   徐启芳刚要抬起来去牵连星夜的手顿时无处安放:“这……”   楼照林用乞求的目光看向爸妈。   唐兰茹心都碎了,柔声说:“星夜今天受到了惊吓,估计还没缓过神儿,要不先在我们家住一晚吧,有照林陪着,他的心也能安稳一点。”   徐启芳表情尴尬,下意识拒绝道:“这也太麻烦你们了……”   唐兰茹摸了摸连星夜毛茸茸的头顶,又安抚地拍拍儿子的背,脸上笑容温和从容,没有半分勉强:“没事,两个孩子关系好,我们也开心,而且星夜那么讨人喜欢,我们也想跟星夜多相处一会儿。”   “唉,他讨什么喜欢,孩子嘛,都是上辈子没还清的债,是我们欠他们的。”   唐兰茹难得搭不上话。   楼轻鸿笑容温雅:“孩子外婆最好明天就搬进来,今天就让星夜安心在我们家住下,我给他们请了明天上午的半天假,明天中午吃了饭,我亲自送他们上学,您就安心吧。”   徐启芳心里郁闷地想“这多耽误学习啊”,不过她确实需要一点时间跟连文忠还有她妈好好谈谈,嘴上便体面地说:“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改天我一定亲自上门道谢。”   “没事,毕竟是照林的朋友。”   徐启芳又转向连星夜,开口便是一顿习惯性的贬低和嗔怪:“星夜啊,你在朋友家里要乖乖听大人的话,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知道吗?唉,爷俩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唐兰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照林,你先带星夜回房间吧,我们大人之间再讲两句话。”   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扶起来,跟爸妈道别后上了二楼。   最后随着房门关闭而缓缓消散的,是徐启芳嘟嘟囔囔的埋怨声。   从始至终连星夜都垂着头,浑身僵硬地麻木地流眼泪,直到被楼照林牵回房间,躺在了一张松软温暖的床上,被楼照林健硕的手臂用力抱在怀里,脸埋进楼照林咚咚跳动的胸口,他冰凉的身子才终于缓缓恢复了知觉。   “楼照林,你说我妈妈爱我吗?”连星夜轻声问道。   楼照林回答不出来。   他要说“不爱”吗?未免过于残忍。   他要说“爱”吗?那为何一个母亲会任由自己的孩子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算了。”连星夜说。   他也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他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楼照林心脏骤然一疼,好像有一瞬间抓不住了连星夜似的,他急切而慌张地说:“我把我的爸妈给你好不好?你爸妈对你不好,我爸妈肯定能对你好,他们很喜欢你。”   连星夜轻轻地问:“可以给吗?”   楼照林手指攥紧,慌忙说:“只要你愿意,他们也可以是你的爸妈。”   连星夜没再说话,像是在思考,半晌,他轻轻地说:“我还想要你的地毯。”   楼照林忙不迭道:“那我送你。”   “我还想要你的空气净化器。”   “也送你。”   “我还想要你的房子。”   “都送你,全都送你,”楼照林像极了一个急于表明心意的傻乎乎的追求者,“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   连星夜鼻腔里泄出一声闷闷的笑,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楼照林拥有的一切他都没有,楼照林的一切他都想拥有。   连星夜埋头在楼照林胸口,悄无声息地攥紧了近在咫尺的一片衣物,像是饥肠辘辘的卑劣的乞丐贪婪地抓住了从未拥有的珍馐美馔。   “星夜,宝贝,我们睡觉吧,好不好?乖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都解决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人会打你了……”   楼照林一边哑着嗓子低喃,一边用手掌轻轻地拍打连星夜弓起的后背。   少年孱弱的身体像一株干枯的草,不安地蜷缩在他胸口的双手又好像婴孩的手,从未被珍贵对待过地长大,让他在其他少年青春烂漫的时候早早烂掉了。   楼照林的眼眶慢慢变得酸热,喉咙里发出的嗓音愈发沙哑,他捉着连星夜的手,用自己温暖宽大的手紧紧包裹少年冰凉的手,肌肉紧实的双腿夹着连星夜细瘦寒冷的腿,双脚蹭着连星夜冷冰冰的脚丫,呼出的热气喷薄在连星夜脖颈里。   此时的楼照林,就是连星夜寒冷无眠的夜里求而不得的温暖棉被,是浸泡着连星夜破碎的心脏与灵魂的一池温泉水,是专为连星夜精心搭建装饰的成长的温床。   他让自己全身心地将连星夜包裹住了。   他像歌唱一首献给宝贝的摇篮曲般低沉而缓慢地呢喃:   “你现在是安全的,你现在的身体很舒适,你用美味的食物填满了你的胃,你的胃里有香喷喷的米饭,肥瘦相间的红烧肉,鲜甜奶香的鱼汤,酥脆鲜嫩的炸虾,你的胃里暖烘烘的,让你非常舒服,你的身下是舒适的床垫,身上是蓬松的棉被,你的脑袋埋在松软的枕头里,让你好像枕在云朵里一样,脸颊的触感轻盈柔软,大脑轻飘飘的,整个世界都被放空,什么都不要再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连星夜流着泪的眼缓缓闭上,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躺在了云朵里,躺在了温床里,泡在了温泉水里,裹在了温暖的棉被里。   世界一片静悄悄。   好安宁。   他的耳畔从来没有这么安宁过,除了楼照林低沉动听的嗓音,再没有任何吵闹的声音。   “连星夜,我好爱你。”楼照林吻着他的头顶深情款款地说。   连星夜无法给出回应,垂着眼皮,安安静静地流着泪。   从未感受过爱的他说不出“爱”这个字。   楼照林静静等待连星夜的泪流完,小心地撑起身子,从床头抓来一把卫生纸,轻轻擦拭连星夜脸颊的泪痕和眼角残留的泪珠,随后不知从哪里摸了一瓶乳霜出来,在连星夜的眼皮、面颊、和鼻子底下轻柔地涂抹。指肚滑过连星夜红肿的眼皮和皴裂的眼角时,楼照林鼻子酸了酸,也想哭了。   他用残留在手指上的乳霜在自己的眼睛周围胡乱抹了一把,又在鼻子下面蹭了蹭,随后抱着连星夜,闻着他脸上散发的与自己鼻尖如出一辙的清甜香气,缓缓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   连星夜的呼吸变轻了,身子也暖了,应该是睡着了。   楼照林又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摩挲着连星夜干燥的眼皮和脸,松了一口气,安心地在连星夜肿胀的眼皮上亲了亲,轻轻闭上眼睛,这才真正入睡。   而本该睡着的连星夜却无声地睁开了眼睛,咬着手指关节,望着黑暗中安眠的少年俊朗纯真的面容,再度无声地落泪。   他以为楼照林的怀抱可以让他入睡,可是为什么他还是睡不着呢?   他以为拥有了楼照林的爱,他就能重新旺盛生长了,可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么空虚呢?   他的大脑仍然钝痛,他的眼睛仍然酸痛,他的耳边又开始吵闹,眼前的黑仍然让他心生无限的恐惧与寒冷,短暂的摇篮曲结束后,他的世界回归了深渊一般的麻木与无望。   如果楼照林此时醒来,发现本应该被哄入睡的他原来躲着他偷偷哭,会不会感到很失落?因为那个纯真温柔的少年是那样拼尽全力地在爱护他。   他清楚地知道,不是楼照林不够爱他,而是他从里到外已经烂透了,就像你无法给一个根都烂了的草浇肥来让它重新活过来一样。   如果楼照林也救不了他,他该怎么办啊?   他会死吗?   这一刻,死神在黑暗里悄然抚上连星夜湿润的面庞,从连星夜的身后阴湿黏腻地环住了他,他的脊背一片刺骨的寒凉。   连星夜害怕地缩进了楼照林的怀里,身体因寒冷打着哆嗦,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一叶孤舟一般紧紧握住了楼照林的一根手指,眼泪悄悄打湿了楼照林胸口的衣服。   ……   两个孩子上楼后,唐兰茹又拉着徐启芳说了一些不方便孩子听的话。   “徐女士,您有空就带星夜去医院看看吧,他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徐启芳愣了愣,接着急道:“他伤到哪儿了?我现在就带他去医院——”   “等一下,徐女士,”唐兰茹无言地拉住她,“不是身体的伤,他不是做了心理检测吗,我怀疑星夜可能得了抑郁症。”   “哎呀,原来是这个,”徐启芳放松下来,不以为意道,“都是他瞎填的,您别信,什么抑郁症啊,都是装的,他惯会骗人的,不久之前还装病,一直不想学习呢。”   唐兰茹听得心疼又心寒,但她不是连星夜的妈妈,只能尽力劝:“徐女士,抑郁症是病,是需要治疗的,我看星夜不像会骗人的孩子,您如果有时间,最好还是带他去医院诊断一下,拖得越久越严重,如果真到最后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后悔也来不及了。”   徐启芳吓了一跳,脸上迷茫又莫名:“有这么严重吗?”   唐兰茹表情很严肃:“是的,很严重,尤其是青少年,特别容易得,这就像感冒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患上了,但跟感冒不同,抑郁症很少能靠自己痊愈,您最好还是带他去靠谱的医院看看,有必要的话进行药物治疗。”   徐启芳不太理解,脸上的表情明显还在犹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回去再问问他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唐兰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寄希望于连星夜的妈妈能够早日重视起来。   ……   晚上连星夜没去晚自习,徐启芳特意又跑了一趟学校,找班主任要了今天的作业,然后去连星夜的座位,把他的书包收拾了,打算明天上午给连星夜送过去,让他在上学前先把作业补上。   高中生的课桌都码得像小山,连星夜的桌面倒是摆得很整洁,课本和作业按类别放置,挺方便找的。   徐启芳拿了桌上的几本书,然后去掏连星夜的书桌,课桌深,她别扭地猴着腰,摸到了几个硌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居然是石头,其中一块还是心形的。   “上个学,怎么还玩起石头来了,什么垃圾都往课桌里放,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徐启芳随手把石头放进口袋,又摸出来了一个薄薄的本子,从封面开始就打满了密密麻麻的草稿,她嘀咕,“这是草稿本吗?怎么塞在桌子最里面去了。”   她随手翻了前面两页,塞进了书包。   拿完书,徐启芳背起儿子沉重的书包,本就瘦小的身子一下子被压弯了半截,像一株经不住风雨的苍老的稻谷。   走到门口垃圾桶时,徐启芳的脚步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把那堆破破烂烂的石头摸出来,顺手扔了进去。   “噗通”“噗通”一阵轻响。   伴随一堆石头落地的声音,一颗心掉进了垃圾堆,沉到了底,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2章 尊严   楼照林早上起来,发现自己胸口上莫名出现了一大片濡湿。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火气旺,身体太热,衣服居然已经被烘得半干,只留下皱巴巴的湿痕,委婉地诉说着昨晚在他安眠时他所不知道的故事。   楼照林忍不住地想——   连星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呢?昨天晚上又做噩梦了吗?是哭着醒来的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睡着过呢?   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呢?   楼照林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从小到大真正做到了不愁吃不愁睡,这也是他身体这么健康强壮的很大一个原因,然而他却第一次如此厌烦自己的心大和茁壮的身体。   如果他能再坚持一会儿忍着不睡,是不是就能发现连星夜的异常了?如果他能在连星夜哭泣的时候第一时间醒来,是不是就能第一时间将连星夜抱进怀里亲吻和安抚了?   一个生病的人和一个健康的人的差别不仅仅是身体,还体现在了饮食起居、衣食住行等各种生活细微的方面上,更别说还有心理认知跟情绪波动上的不同。   楼照林衣襟上连星夜留下的这片泪,不过是冰山一角,却在此刻残酷地剖开了一个现实。   一个健康的人,真的能够长时间和一个生病的人生活在一起吗?   健康的人会不会被生病的人影响心态?也变得不再健康?   生病的人看到健康的人每天在自己眼前笑得幸福,是否是一种残忍和精神上的虐杀?   连星夜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起了床,而楼照林一觉睡到自然醒,这才后知后觉地摸到自己身边的被子里,早已一片冰凉。   楼照林突然觉得,自己健康的身体对连星夜来说,可能是一种罪过。   ……   早上徐启芳又来了一趟,特意给连星夜送来了昨天布置的作业,楼照林大开眼界,终于知道连星夜对成绩的执着来源何处。   楼照林的书桌就跟他这个人一样豪放不羁。   但家里保姆不会动他的东西,他爸妈更不会随便进他的房间,以至楼照林的草稿本每次只写了一个名字就会无缘无故地失踪。   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他的书桌将迎来它这一生唯二的主人。   楼照林干脆掏了一个空箱子出来,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扫到箱子里,勉强腾出来了两个人的座位。   “真好啊,我们在学校里当同桌,到我家里来还是继续当同桌。”楼照林的手臂跟连星夜的紧紧贴在一起,连星夜依然穿着长袖,但卧室里开了空调,他不会热。   “是不是有点太挤了?”连星夜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除了手臂,他们的大腿也互相碰撞在一起,楼照林的身体总是像火炉一样旺盛燃烧,隔着裤子都能感受到他不断攀升的体温。   其实楼照林的桌子没这么小,但他只清干净了桌面一小块,能趴着的也只有那么一小块。   连星夜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楼照林,觉得这个人可能心思不正。   “对,我就是故意的,”楼照林笑着搂过连星夜的腰,“人家喜欢你,想跟你贴贴嘛。”   连星夜一时无言。   这个热情的少年总是见缝插针地对他诉说着喜欢,直白又纯真,如果是高中之前的他,但凡是再早一些的他,再健康一点的他,一定不会像此时的他一样不为所动吧。   “好好做作业吧。”连星夜用笔杆敲了敲楼照林的胳膊。   楼照林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趁着连星夜发愣的时候,已经飞快摸出一个本子,装模作样地用笔划拉起来。   连星夜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拿出了英语试卷开始做阅读。   一旦开始学习,他总是很快进入状态。   他一目十行地扫视,把他觉得是重点的单词画出来,不认识的单词单独做记号。   速读结束,他望着面前几乎画满了整篇文章的记号,沉默地拿出了词典,然而当他翻找到第一个单词后,一时竟愣怔无言。   旁边赫然是用他的笔迹写的例句。原来这个单词他昨天已经翻过一遍了。   他挠了挠又开始吵闹的耳朵,下意识急躁地在抽屉里抓了抓,想摸一摸石头,用坚硬的触感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摸到空荡荡的大腿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学校,没有他的抽屉。   “你想抓什么?我的手可以吗?”楼照林笑嘻嘻地握住连星夜的手,喜爱地捏了捏。   连星夜吐出一口气,把字典放回去,指着试卷上另一个不认识的单词问楼照林:“这个单词读什么?”   楼照林扫了一眼,没有经过任何思索便自然而然地念了出来,音调委婉动听,如同录音磁带一样悦耳。   连星夜把含义和音标记下来,心中没有丝毫意外,他在学校听过楼照林读英语:“你的读音很标准。”   “因为我小学之前是在英国念的书呀,每年假期也会出国玩一段时间。”楼照林悄悄把下巴搁在了连星夜的肩膀上,看他纤细的手指写出的苍劲锋利的字迹。   跟连星夜漂亮清俊的外表不同,他的字劲儿劲儿的,看起来特别火辣。   都说见字如见人,这是不是说明,连星夜的内心其实是一个特别火热豪放的人?   楼照林乱七八糟地想。   “哦,难怪我小时候没有见过你。”连星夜又指了另一个单词,继续问他。   楼照林漫不经心地读出来,心里却在回味连星夜说那句话。   这话说得有意思,就好像如果他小时候没有出国,他们就一定会相遇一样。   连星夜屁股都快跟楼照林叠一起了,忍不住用腿撞了一下楼照林的腿,无语道:“你怎么不干脆坐我身上?”   屁大点儿地方,被楼照林搞得黏黏糊糊的,不像是想正经搞学习的。   楼照林的心思确实不在学习上,他一会儿用手臂撞撞连星夜的手臂,一边又用腿擦擦连星夜的腿,等连星夜无语地看过来了,就弯起漂亮的双眼皮,笑嘻嘻地喊他“同桌”,嗓音又甜又腻,充满了少年浓浓的爱意和直白的欢喜,这会儿更过分了,干脆把头枕在连星夜的肩窝,用手环住了连星夜的腰,故意朝他耳朵里吹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流氓架势。   “我太重了,还是你坐我身上吧。”   他用牙尖轻轻叼住连星夜的耳廓,嘴里咬着含糊不清的字眼,缠绵的呼吸里倾泻出一串轻薄湿软的吐息:   “Sweet, above thought I love thee.”(吾甜蜜之爱,吾爱汝已越于吾所有思虑之上。)   连星夜嗖地捂住麻痒的耳朵,扭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楼照林看。   楼照林一开始还挺着胸脯,故作勇猛,然而,他久违的羞耻心在连星夜明亮直白的注视下渐渐升了起来,高昂的头颅也悄然埋下,缓缓捂住了发烫的脸。   他刚才也是突然想起以前读的英语原著里有句情话,想装个逼而已,现在逼装完了,勇气也耗尽了,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多羞耻的事情,耳廓缓缓爬上了一片薄红,还在往脖子里蔓延,好像被对着耳朵吹气的不是连星夜而是他一样。   “别看了,”楼照林埋着脑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半截通红的耳根,郁闷又难为情地嘟囔,“就当你刚才聋了,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连星夜低头看过去,看到楼照林在本子上画了一群小爱心:“……”   他突然推开面前的作业本,迈开腿,跨坐了楼照林的身上,柔软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怎怎怎么了?”楼照林顿时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脸和脖子的红色又上升了一个度。   连星夜指肚摸了摸楼照林的嘴唇,凑上去亲了亲楼照林的嘴角,轻轻地说道:“我不想做作业了,我们来接吻吧。”   楼照林脑子轰隆一声炸开了,他老早就不想做作业了,马上激动地抱住连星夜的后腰,在他嘴巴上木马亲了一大口,脸红红地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你啊。”   连星夜鼻腔里泄出一声笑,觉得楼照林有点可爱,便挠了挠他的下巴:“行,算我的。”   楼照林高兴坏了,觉得这是他们关系进展的一大步,不免想好好表现,先凑上去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连星夜的嘴唇,见连星夜没拒绝,便大着胆子伸出了舌头,轻轻拨弄连星夜的唇缝。   楼照林总是能把接吻弄得黏糊糊的,像吃糖一样甜蜜又腻歪。   连星夜的嘴唇有点痒,不禁张口,用牙齿刮挠了一下,楼照林便趁机探了进去,和连星夜的搅和在一起,行动轨迹十分不得章法,好像一个新手上路的司机,四处磕磕碰碰,为非作歹。   楼照林揽在连星夜腰上的手不自觉地沿着连星夜的脊椎往上滑动,宽大的手掌摸到了连星夜纤细的后脖颈,五指向上推动,抵在连星夜的后脑勺上把他的脑袋往前按压,另一条手臂则整个横在连星夜的后背,他天生手长脚长,肌肉紧致的臂膀轻轻松松便将连星夜用力禁锢在了怀里,与自己咚咚直跳的胸口越贴越紧。   连星夜很快就失去了氧气,嘴唇像浸泡在水里的樱桃一样湿软红润,绯红又像被水化开的胭脂一样从嘴唇漫开,迅速扩散到脸颊,爬过纤薄脖颈里一道道跳动绷紧的青筋,随即悄然没入被短发覆盖的轻薄的耳后根。   烦躁的耳鸣声再度被融化在让人脸红心跳的交响曲中。   ……   连星夜第一次耳鸣的时候,是被初中老师打了两巴掌之后的当天夜里,那时他正在用学习机听网课,听着听着,莫名感觉心烦意乱,他停顿下来才意识到,空气里不知何时有一道轻微的破空声一直持续不断地作响。   那声音极微极细,仿佛被拉长的一条细线在空气里不断颤动,如果不是静心仔细倾听,根本察觉不到,然而从他意识到的那一刻起,就像在他的脑子里划了一刀,再也无法忽视,只能任由那刺耳的声音像利刃划破浪潮一样,在他脑海里越来越高调,越来越刺耳,扰得他不得安宁。   心脏也随之像一根抖动的线条一样上下波动起伏。   一开始是“咚,咚,咚”地跳。   很快变成了“咚咚,咚咚,咚咚”。   然后变成了“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猛烈快速如击鼓一样重击在他胸口,胸壁被心脏砸得甚至发麻,他从未觉得心脏这个器官这么醒目而恼人。   与此同时,那声音的频率更快,音调愈高,波长越来越纤细而绵长,愈发肆意挑逗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心跳,直到某一刻,他的心跳同那声音的波动频率达到惊人的一致,仿佛心电监护仪的频率终于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惊恐地捂住耳朵,抖着手用力拔掉了学习机的电源插头,心慌得大汗淋漓。   那时候他只单纯地以为,是充电器接触不良发出的声音。   直到现在,每当他耳鸣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在四周寻找插头电源,或者被电线连接的机器,他的潜意识仍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他会在做作业的时候突然跳起来,将房间里的所有插头拔一遍,或者在夜晚辗转难眠的时候突然捂着耳朵撑坐起来,摸黑把床头正充电的手机不断拔掉又插上,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反复做着相同的动作。   他盲目地坚信着,那声音是自己没有把插头插好的缘故,但他无论将电源切断多少次,把插座关闭又打开,或者不断寻找不同的电源插孔反复插试不同的插头,都无法让那刺耳的声音停歇哪怕半秒。他就好像陷入了某种强迫症,又好像某个正在做奇怪实验的科学怪人,急于想证明什么。   直面自己生病的事实,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他的身体问题是那样多,每一件的求证都让他费劲了心思,几近筋疲力尽。   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失去味觉,只是失去了胃口,刻意在厨房偷吃了盐,直接用勺子往嘴里舀了咽下去。他还偷吃了醋,倒在杯子里然后像喝酒一样一整杯喝下去。还有生抽,鸡精,味精,耗油,料酒……   那之后他拉了三天肚子。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胸闷只是空气不通畅,在寒冬腊月不愿意关窗,最后在大过年的时候烧得起不来床,被妈妈骂不吉利。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慌只是胆子小,特意报名了学校的元旦活动,在期末的时候当着全校人的面上台演话剧。   但他根本不会表演,也不会念台词,于是像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一样,画着夸张的妆容僵硬地站在台上,每当他开口的时候,台下所有人都会笑得人仰马翻。   可悲的是,即使他都这么努力了,他也没有因此获得勇气和健康,他的身体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内心变得一天比一天不安与恐惧。   他亲手一点点磨掉了自己的自信、开朗、和笑容,让自己变得凄惨和可怜,然后往自己空荡荡的身体里填进了惊慌、瑟缩、还有日夜流不尽的眼泪。   这么一想,一切居然都是他自找的。   ……   连星夜因窒息沁出眼泪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楼照林连忙松开了连星夜的唇,他呼吸尚且紊乱,但比连星夜肺活量好一点,此时还有余力一边喘气,一边温柔地吻掉连星夜的眼泪。   一个人要疼到什么程度,才在接吻的时候都忍不住流泪呢。   连星夜的额头抵在楼照林的胸口,手指攥着楼照林的衣服,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又一次濡湿了楼照林的衣服。   “好了好了,不想做作业就不做了,一会儿我帮你做了,好不好?”楼照林一下下地轻拍连星夜的后背,下巴搁在连星夜的肩窝,侧头吻在连星夜白皙的脖颈上。   连星夜缩着脖子,垂着眼皮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说“不是不想做作业”,还是在说“不用你帮我”,他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又去得快,便显得有些喜怒无常,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自己,也不知道楼照林是怎么忍下来的。   没有人会永远无条件地包容一个人,即使是亲生父母都做不到,再好的脾气,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等有一天,他把楼照林的爱与耐心耗尽了,他就会被抛弃了吧。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楼轻鸿的声音传了进来:   “照林,星夜,出来吃饭了。”   连星夜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从楼照林的身上翻下去,动作中踢翻了地毯上的书包,一个草稿本从书包里倒了出来,掉进了楼照林装杂物的箱子里,但他没注意。   “放心吧,我爸不会进来的,”楼照林按住连星夜乱动的大腿,清清嗓子回道,“来了。”   “那你们快点下来哦,饭菜已经端上桌了,一会儿要凉了。”楼轻鸿果然没有逗留,说完便直接下楼了。   楼照林捧着连星夜的脸亲了亲,快速拉他去卫生间洗了脸,擦了乳霜,这才慢吞吞地牵着连星夜下楼了。   连星夜觉得他们下来晚了,心里忐忑地坐到桌边,眼睛不住瞥向唐兰茹和楼轻鸿。他刚刚在楼上都说不用涂乳霜了,但楼照林不乐意,硬按着他涂了,纠缠之间又耽误了一点时间。   “哎哟,小年轻就是黏糊。”唐兰茹朝楼照林怪笑道。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楼照林夹了一筷子牛肉,把葱和蒜拨开,然后当着爸妈的面淡定地放进连星夜的碗里。   唐兰茹一脸姨母笑地望着他们,时不时撞撞身边楼轻鸿的手臂。   “这盘菜好像有点冷了,”楼轻鸿摸了摸其中一个盘子,喊道,“张妈,麻烦把这盘菜拿去让王叔再炒两下,弄热了就行。”   张妈应了声,过来把盘子拿走了。   连星夜羞愧地攥紧筷子:“对不起,都是我们下来晚了。”   楼轻鸿温声说:“没事,这哪怪得到你们,是我应该早点上去叫你们的。”   “你也别乱背锅,是我想让两个孩子多相处一下的,菜冷了热一下不就行了,多大事,不如直接开动,”唐兰茹是真的不在意,笑容温和地望向连星夜,“星夜啊,你可一定要试试这盘糖醋里脊,照林说你喜欢吃甜口,特意跑去找王叔给你点的,我就说,这孩子今早怎么往厨房里跑得那么殷勤呢,还特意嘱咐说不要放葱。”   连星夜愣了愣,扭头看向楼照林。   楼照林耳畔又泛起隐约的薄红,看得唐兰茹一阵稀奇,笑得不行。   “绝了,这我不得把你这个样子拍下来发给连星夜做纪念。”唐兰茹说着就要去摸手机。   “妈妈,别闹了,”楼照林含羞带怯地瞥了连星夜一眼,“我什么样子星夜没看过啊。”   “咳咳……”连星夜差点呛到。   “什么鬼,居然被你这个臭小子秀到了,”唐兰茹不甘示弱地夹起一筷子菜,递到楼轻鸿的嘴边,“亲爱的,来,我喂你吃,啊——”   楼轻鸿红着脸,手足无措又满脸无奈地张嘴吃掉了。   连星夜茫然又向往地望着他们。   即使亲眼看到,他也难以想象,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家庭像影视剧里演出来的一样和睦融融。   “你吃饭,别管他们,”楼照林埋头给连星夜夹菜,趁爸妈没注意,把最好吃的部分全夹给连星夜,“我爸妈特别幼稚。”   连星夜呆呆地攥着筷子,不动,也不说话。   楼照林顿了顿,抬头,看到连星夜望向自己爸妈的视线,再回想起连星夜的爸妈……   他轻轻握住连星夜的手,小声说:“你答应我的告白,我就把我的爸妈送你,怎么样?”   真是一个大孝子,亲生爸妈,说送就送。   连星夜觉得他说话的方式有点可爱,手指戳了戳楼照林的拿筷子的手,说:“吃饭吧。”   就是不回应楼照林的表白。   楼照林心中遗憾,但想到刚才那个让人血脉贲张的吻,就不禁燥得脸红。   只要他更加努力,让他和连星夜变成能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关系指日可待!   ……   吃完饭,连星夜回楼上整理书包,他把桌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还低头检查了地面,确认没有遗漏,这才背着书包下楼。   至于楼照林的书包……他压根儿从昨天就没带回来过。   楼轻鸿亲自开车送他们去了学校,然后给徐启芳打了电话,告知孩子已经安全送达。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哎呀,又叨扰了你们一晚上,楼先生,您看明天有没有空?明天正好周六,我亲自上门向你们道谢。”   “徐女士您太客气了,明天有空的,我们一定在家恭候您的光临……对了,星夜的外婆那边怎么样了?”   “孩子外婆早上已经搬过来了,书房的榻榻米清理了一下,能睡人,晚上星夜回去,就能见到他外婆了。”   “那就好……”楼轻鸿松了一口气,打算回去告诉唐兰茹这个好消息。   ……   踏进校门的那一瞬间,连星夜陡然感觉一股恶寒袭上了他的脊背,让他后背泛起一片痒。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楼照林见他脚步顿住,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然而在触碰他皮肤的一瞬间,他突然愣住了,连星夜的手冷得不正常。   “我没事,我们进去吧。”连星夜甩开了楼照林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很累,脚底打飘,像是踩在跷跷板上,后背一阵阵地发冷汗。   他这是怎么了?他在恐惧什么?还是又突然犯病了?   “你要是不愿意让我牵手,至少让我揽着你的肩膀,可以吗?”楼照林以为连星夜只是担心他们的关系被发现,便伸手抱住连星夜的肩膀,是一种强势得几乎把人抱在怀里的姿势,但至少不用连星夜自己多费力气走路。像连星夜现在这种精力状态,等走到班上能直接倒下。   连星夜推了两下楼照林的胸口,推不开,也不想在学校里跟他推推搡搡,就随便他了。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座位坐下,回到那个能让他安心的小天地。   然而当他们两个踩进教室的那一刻,全班都寂静了下来。   那一刻,连星夜感觉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开关一样一片黑暗,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连空气都变得阴湿滞塞,阴湿的触感像无数双无形的大手一样一寸寸缓慢地摸上他的脚踝,抓着他的双腿将他往冰冷而窒息的深潭里用力拖拽。   徐启芳哭哭啼啼的声音浮现在耳畔:   “……怎么能在学校说动手就动手呢?还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这让我们家星夜以后怎么有脸见同学啊,星夜还要上学的啊!”   同学……   是啊,他已经没有脸见同学了。   当时他爸爸举着皮带,从操场一直把他揍到教室,把他像一条狗一样揍得屁滚尿流,他根本就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然后,教室的门被关上了,他就像被关进笼子的狗一样,当着全校那么多师生的面,趴在地上被他爸爸又打又骂,完全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   他是怎么还有勇气踏进这个学校、踏进这个教室的?   连星夜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人格底线可以被一再贬低,贬低到这种程度。   初中的时候,他被老师当众扇巴掌,他以为自己已经受到了奇耻大辱,然而等到高中,他被班主任当众撕答题卡,又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已经碎得不能再碎,直到此刻,他直面这一双双见证了他人格和尊严被撕碎后丢到地上踩烂的无辜又好奇的眼睛,他终于感到恐惧了。   他恐惧于面对同学戏谑的视线,他控制不住地想象同学们在心里是怎么议论他的,他被爸爸殴打的照片和视频可能已经传遍了全校,他们会对着自己的脸高谈阔论,对着他像一个垃圾一样趴在地上的可怜姿态大肆评价,无论是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将把他的痛苦遭遇当成茶前饭后的谈资,即使时间让他们淡忘记忆,在未来的某天也有可能突然回想起来,然后将过去的他从记忆里翻找出来翻来覆去地鞭尸,他凄惨可怜的模样将一辈子留在人们猎奇的记忆里。   连星夜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身体僵直在门口,一步也走不动,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顺着他的脚踝爬到他的身上,把他整个人从上到下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啃食叮咬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钻进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里,让他浑身的每个细胞都抓耳挠腮地痒,蚀骨噬心地痒。   从事发之后开始,他就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去回忆那天的细节。   他以为自己没事的,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只要忍一忍就能过去,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他错了,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他的意志力不够坚定,他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他太在意他人的评价了,他一想到别人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议论他,在脑海中偏颇地臆想他和评价他,他就难受得恨不得直接去死。   直到直面事发地的这一瞬间,他才知道原来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这么大的阴影。   大到他只用站在这里,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他爸爸的每一个表情语言和动作、皮带举到空中的高度和弧度、抽打在身上的声音和节奏、趴在地上冰冷坚硬的触感、皮肤肿胀酸痛和骨头快要断裂的感觉、把他团团包围然后尽情投射在他身上的每一道戏谑唏嘘的目光……全都如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一样历历在目。   只要他站在这里,他就能看到昨天那个他正奄奄一息地趴在肮脏地面上被人们看猴儿似的津津乐道地围观起来。   明明只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他这两天怎么能过得这么安宁?他究竟是怎么有脸躺在楼照林家的床上睡得那么安稳的?他真的还有自尊吗?   一个人怎么能低贱和可怜成这样?他真的还算是一个人吗?   “连星夜……连星夜,我们先到座位上坐下好不好?”楼照林察觉到连星夜状态不对,连忙牵着他的手,把他往座位上带。   连星夜像踏入刑场一样,浑身僵硬地走回座位坐下,他如芒刺背,浑身燥痒难忍,他一意识到布料包裹在身上的汗津津的感觉他就恶心,他一想到皮肤滑溜溜的触感他就恶心,他一想到他居然是一个人他就恶心。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被人扒掉了,脸皮也被扒掉了,他没脸见人,他尊严都没了,他怎么有脸见人。   只是暴露在人群里就让他难以呼吸,即使坐在座位上什么都不用做,他都觉得自己坐在钉板上痛苦难耐,他甚至自卑得不敢抬头,他恐惧与任何人对上视线,即使以前在夜晚发病最严重的时候他都没有像此时这么恐惧过,他甚至害怕到不想上学了,他不敢再踏入学校了,这里是埋藏他噩梦的地方,只要身处这个环境里,他的噩梦就会不断循环播放,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厌学的念头。   连星夜浑身骤冷,汗毛一阵阵竖起,不停地打冷颤,不停地冒冷汗,他鲜明地察觉知觉从他的手脚如水一样流走,他好想大声尖叫,好想把桌子掀翻,好想抱着脑袋从教室里逃出去,但他的喉头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的心跳得好像要猝死了,他喘不过气了,他也可能会窒息而死。   他又一次被爸爸打倒在地了,无数的视线如万箭穿心一般贯穿着他,他抱着头,抖动地趴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嘴里不断呢喃着什么。   “连星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楼照林拍打着连星夜的后背,急切地低头,凑到连星夜的耳畔,听到他细微的低喃: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求你们了……谁都不要看我……”   楼照林猛地抬头,扫视四周,对上了无数因好奇而探查过来的视线,那些视线在撞上楼照林凶狠的目光时,纷纷尴尬地躲开,又忍不住偷偷往趴在桌上看不清表情的连星夜身上看。   楼照林深吸一口气,把课桌里所有的东西掏出来,终于找到了塞在最里面的校服外套。   他把外套抖开,掸了掸灰,然后轻盈地盖在了连星夜的头上,阻挡了整个世界的视线。   “好了,没事了,没人看你,有我在,你现在很安全,慢慢呼吸,让心脏平稳下来,我相信你可以,没事了,没事了……”   连星夜躲藏在由楼照林的外套搭建的阴暗的小小世界里,渐渐感觉到拍打在自己后背的掌心的温暖触感,还是温柔笼罩在自己身体上的少年特有的身体热度。   “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连星夜呼吸缓缓平静下来,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他却毫无知觉,他悄悄攥紧了楼照林的校服耷拉下来的一条袖子,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课桌里面,却意外的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的石头一块都没有了。   连星夜愣住了。   别的倒无所谓,只是里面有一块是楼照林送他的,那颗心形的石头……   连星夜拽下校服,露出一张泪痕遍布的脸,脸色苍白地说:“我的石头丢了。”   楼照林望着他的脸,一愣:“石头?是放在课桌里面了吗?现在找不到了吗?”   连星夜茫然无措得仿佛一个弄丢了朋友送给自己心爱礼物的孩子:“怎么办?我好像把你送我的心弄丢了。”   楼照林赶紧擦擦他的眼泪,摸摸他的脸,如果不是在学校,他一定抱着连星夜亲一亲:“没事没事,就是一块石头而已,只要你喜欢,一会儿下课我立刻出去给你捡,捡一块比之前那块更漂亮的送给你,好不好?”   可就算再捡一块更漂亮的,也不是当初那块了啊。   连星夜没把这话说出来,他觉得太矫情。   因为连楼照林都说,不过一块石头而已,丢了就丢了,他不会懂他在意的是什么。   事物的意义是当时身处的情景赋予的,即使往后有无数个替代品,也无法替代那个事物独自承载的回忆和念想。   “算了吧。”连星夜说。   楼照林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他可能说错话了,但不管他再如何追问,连星夜都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算了”。   若非心无期待,谁又能够轻易舍弃呢。   ……   上课的时候,连星夜第一次一整节一次头也没有抬,他终日笔挺的腰杆和高昂的头颅,终究还是被压弯了。   这近乎是一场对连星夜人格和尊严的致命的摧毁。   从这一刻起,他清晰地认知到,他再也无法重拾过去的自信了。   然而老天总热衷于给处于绝望中的人们施加以更大的绝望。   连星夜突然很想发泄,他感觉自己再不做点什么真的要疯了,赶紧把手伸到课桌的最里面去寻找那个草稿本,那个本子上画满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写满了见不得人的话,是他卑劣阴暗的内心世界的收容所。   但他没找到。课桌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曾经试想过,如果那个草稿本不小心被谁拿到,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吧,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第23章 暴露   石头和草稿本是同时不见的,很可能是被同一个人拿走的,而昨天刚好他妈妈来学校拿了他的书包,找书的时候不可避免会翻他的桌子,难道是被妈妈拿走了?但如果妈妈看到了草稿本上的东西,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连星夜想到这里,又急忙把书包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翻了一个遍。   没有……真的没有,石头可能真的是妈妈清走扔掉了,可草稿本到底去哪里了?难道是被他的同学偷走了?   连星夜一想到他在本子上画的那些东西和写的那些话可能被拍下照片传遍全校,他就吓得一阵阵地打冷颤,好不容易缓和的恐惧感又卷土重来。   那些东西不能见人啊,他会被当成怪物和神经病的!他已经失去了人格和尊严,难道连最后一层人皮也要给他剥下来吗?他就真的这么不配当一个人吗?   接下来的半天连星夜都跟失了魂似的,脑子里臆想了自己各种可怕的下场,对上学的恐惧感也越来越深。   他害怕明天他一到学校,就会面临同学老师们怪异嫌恶的目光,害怕他爸妈看到了本子上的东西后,会把他当成变态和神经病。   昨天布置的作业他没做,老师看在他事出有因,也没苛责,只让他今天把昨天的一起补起来,但他现在这种状态,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作业。明天的作业又交不上去,老师不可能一再宽容他,他也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可他能怎么办?他根本做不了作业,他连课都听不了了。   马上就要月考了,接下来还有无数堂课堂小测试等着他,他连笔都拿不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他拿什么做题,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对他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当他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在遭受凌迟,在学校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闻到教室里空气的味道都会眩晕呕吐,看到老师的脸就想杀人,他怎么上得了学,他真的再也不想上学了,他再也不想踏进这个学校了,让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吧,谁也不要管他,让他躺在床上死掉吧。   第二次月考越来越近,班主任的课前小作文也一天比一天长。   “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指望你们以后能做什么大事?你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等以后进了社会就知道高中是你们人生中最轻松最享福的时候!只用干学习这一件事,其他的有老师家长给你们包办,什么都不用操心,还不幸福?还不懂得感恩?你以为我们成天追在你们屁股后面催命似的催催催到底是为了谁?大人们永远比你们辛苦一百遍!只要你考出好成绩,就算是报答了学校和父母的恩情!想想你们的父母起早贪黑十几年都是为了谁!每次考试那么一点分,对得起你们的爸妈吗?父母赚那么点辛苦钱,全都花在你们的身上,就一点都不懂得感恩吗?别作践了父母的心血,别浪费了父母的血汗钱!”   连星夜死死地垂着头,脸上一会儿苍白得像死人,一会儿又肿胀得像被扇了巴掌,他羞愧得快要死掉,心虚得几乎反胃。   他像魔怔了一样,觉得那些话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说的,虽然他现在看不到班主任的表情,但他觉得班主任一定在盯着他看,一定是盯着他说的,他浑身针扎一样疼,他就是班主任嘴里那个作践父母心血的白眼狼。   果然他还是不要上学了,他已经不是学习的这块料了,继续待在学校只会浪费家里的钱。   连星夜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完这半天的,好像天地都翻转了一遍,终于等到了晚自习结束,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楼照林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抓住了他的手,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块圆滚滚的石头。   “连星夜,你看,这块石头是不是比之前那块还要漂亮?头上居然还有两个尖尖的小耳朵,好像一只小猫,是不是很可爱?”   楼照林的笑容总是很温暖,专注地望着他的明亮又深邃的大眼睛,好像全天下除了他谁都不在乎似的。   可人是社会动物啊,怎么可能不在乎别人?   尤其是像楼照林这种开朗活泼,喜欢热闹的,应该最喜欢扎在人堆里才对,他也天生应该属于人群的焦点。   连星夜垂着眸子,手指甲抠了抠石头的耳朵尖,语气淡淡的:“楼照林,算了吧,你以后还是别缠着我了,我觉得我可能上不了学了。”   “为什么?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吗?”楼照林慌忙牵住连星夜的手,脱口道,“我可以好好照顾你的,你不用担心麻烦我。”   “不是这个事,”连星夜感觉烦躁,他最痛恨别人对他好,因为他总是想着还,他更痛恨别人受到他的牵连,让他心怀愧疚,觉得自己怎么都还不起,而楼照林两个都占了,“楼照林,你难道没发现吗?自从你开始跟我混在一起之后,你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你以前不是有很多朋友吗?但自从你跟我待在一起之后,你身边能说得上话的还有几个人?   “除了吴向晓,我再也没看到你跟任何人说过话,甚至连吴向晓有时候找你玩,你都不搭理人家,以前你那些可以尽情娱乐的时间现在全都花费在我身上了,成天就只知道追在我屁股后面跑了,你还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吗?这样你真的开心吗?你知道你自己在我面前哭过多少次吗?你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哭过这么多眼泪吧?   “你跟我在一起只会伤心难过啊,人们都说要远离负能量和低气压的人,因为情绪是一种传染病,你跟我这种成天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人在一起,也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开心。”   连星夜又开始后悔了,前段时间他跟楼照林走得太近了,他被楼照林天真烂漫的柔情蜜意蒙蔽了双眼,忘了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幸好,现在纠错还不晚。   “不是的啊,不是这样的,我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啊,我都是发自内心笑的,真的!”楼照林着急忙慌地抓住连星夜的肩膀,他想不通啊,他不明白,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他们还亲亲密密地抱在一起接吻不是吗,明明进展那么顺利,怎么连星夜突然就不要他了呢,“连星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想,但你不是我,你也不能随便定义我,是不是?我说开心就是真的开心,我是不会骗你的!”   连星夜冷静地同他分析,在逻辑思辨上从未有人说得过他,这么多年以来他甚至能自己跟自己吵架:“好,就算你真的很开心,就算你现在图一时新鲜,还有活力跟我纠缠,可你有没有发现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耗在我的身上,你自己获得了什么?你什么都得不到,反而失去了你的朋友,你的圈子,你的地位,你有看看你的四周吗?从前那些人都是用什么眼神看你的,现在看你又是什么眼神?你还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跟朋友们好好打一场篮球了?又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周末和假期是怎么度过的吗?又是在哪里度过的?你有扳着手指头数一数自己还剩几个朋友吗?”   楼照林浑身僵硬地伸着手,他这时才发现,周围有好多人望着他们,那些人以前和他一起打过篮球,一起吃过饭,算是半个朋友,还有的告过白,暗恋过他。这些人曾经都是将他众星捧月的一份子,此时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耳畔不断传来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了?吵架了吗?”   “啊,楼照林对他那么好,为了他都不跟我们一起玩了,他怎么还那样吼楼照林啊。”   “早说他人很冷漠啦。”   “楼照林也太舔了吧,甚至为了他还得罪了老师,把班上的人骂了。”   “他现在被全班孤立了吧,好可怜,早说不要管连星夜不就好了……”   不……不是这样的啊!   他怎么可能被人孤立呢?是他不想跟那些人一起玩而已!那些人该骂他才骂的,跟连星夜有什么关系?他爱舔谁舔谁,关你们什么事?你们根本不知道连星夜有多好,凭什么说他冷漠?   “楼照林,为了我这样的人做到这种程度,真的值得吗?”   连星夜如叹息一般的质问却像一把利刃一样划破了楼照林纷扰的思维。   “值得啊,为了你,我付出什么都值得!”楼照林已经掉入了连星夜的逻辑陷阱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对连星夜来说,更是一切错误的铁证,“连星夜,可能你很难理解,但我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我做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我就是为了帮你而来的啊!”   连星夜嘴角勾了一下,似嘲讽,又似无奈,他通红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带着痛苦的决绝和无望,说出来的话清醒而冷漠,直白得像刀子,无情地刺向一切试图捧着心靠近他的人们。   “楼照林,我直说了吧,你这样让我压力很大,尤其是像什么‘你是为我而来’的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这么说了,一个是我不值得,第二个是你这样让我感觉你像没有自我一样,像你整个人就只是为了我而存在一样。   “但你应该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我刚失去了自己的尊严,难道你要让我亲手剥夺你的尊严吗?你觉得我下得了手吗?而且我真的是一个很容易愧疚的人,你越这样说,只会越让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根本没有可以还你的东西。”   “我不要你还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还我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楼照林急得磕磕绊绊,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攥住的风筝又要飞走了。   连星夜很温柔地望着他,现在看一个耍脾气的小孩:“你看,你根本听不明白我的意思,楼照林,我现在的状态并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状态,恋爱应该是健康平等的,而不是一方一直蒙昧地无条件地付出,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爱意消磨殆尽的,而在这之前,你还是趁早离开吧,别到最后让自己受伤了,得不偿失。”   说完,连星夜用力甩开楼照林的手,转过身的那一刻,他终于撑不住地掉下眼泪来,强忍着没用手去擦,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块长着猫耳的小石头,掌心硌得生疼。   他知道楼照林还在看他,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说他不在意楼照林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真的没有心,过往那么多温情的时刻也不是完全没有开心的时候,但他忍住没有回头看,他怕自己会不忍心,好在楼照林也没有冲上来纠缠。   他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落,但这样就是最好的吧,谁也不要来靠近他,他也别想再伤害谁,他希望楼照林是最后一个真心为他哭泣的陌生人,他不想再让谁为他伤心了。   而在连星夜的身后,楼照林感受着手上残留的温度,望着连星夜头也不回的冷漠背影,终于受不了地哇哇哭出来。   他跟连星夜才不一样,他想哭就放声哭,根本憋不住一点,眼见快要到手的老婆就这么乌拉拉地跑了,他哪顾得上什么面子,眼泪像两条小溪一样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他一边哭一边走,推开了司机要来拿他书包的手,非要跟自虐似的自己走回去,他看到被他踩在脚下孤苦伶仃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凄惨,顿时哭得更大声,整条街的行人都朝他古怪地望了过来,好好的一个帅小伙儿,哭得像个丢了心爱的宝物的孩子。   他就这么一路哭着走回了家,司机在路上就已经给唐兰茹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所以当楼照林到家的时候,唐兰茹和楼轻鸿毫无意外地看到了自家儿子肿得像馒头的眼睛和被眼泪打湿的惨兮兮的脸。   唐兰茹连忙把楼照林拉到沙发坐下,把他的书包取下来:“哎呀宝贝,怎么了这是?出生都没见你嚎得这么惨,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跟妈妈讲讲,妈妈给你做主,好不好?”   楼照林一看到妈妈的脸,但是觉得自己找到了主心骨,郁闷地抽泣道:“连星夜他突然说他不要我了,可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说着,他心里一委屈,又张着嘴嚎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宝贝,我对你的难过表示遗憾,不过我们先冷静下来,好好谈一下,好吗?”唐兰茹先牵着楼照林的手,温声安抚了他,见他哭得不再那么凶,这才进入了正题。   她略微思索一下,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问:“你说是为了他,可他有没有求着你为他做过什么?”   楼照林一边啜泣,一边怔怔地摇了摇头。   唐兰茹便笑着说:“没有吧,那就是你一厢情愿的意思了?”   楼照林张了张口,想反驳,但又说不出话。   楼轻鸿拿来了热毛巾,温柔地覆盖在了楼照林的眼睛上,坐到了楼照林的另一边,也加入了这场议讨会:“既然是你自己非要给他的,那你说,他有没有权利拒绝你呢?”   楼照林一边敷着眼睛,一边悲伤地点了点头。   唐兰茹叹息道:“是吧,你不能强行找别人要一些东西,也不能强行给别人一些东西,两件事从本质上来说没有区别,都是强迫别人,只不过前者是获得了一些东西,后者是失去了一些东西,所以人们会本能觉得获得了东西的人是白占了便宜,觉得只有失去了才算亏了,但这是强词夺理,如果你硬给别人一些别人不想要的东西,那获得的意义跟失去其实也没有区别。”   楼照林嘴巴一撇,又想哭了:“我给他爱他难道也不想要吗?”   “这就是关键的问题所在了,”唐兰茹温柔但直白地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没有一方可以无限付出的,就像欠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还一样,这不仅是为了被欠东西的人的公平,也是为了照顾欠东西的那个人的心理健康,如果不给他一个机会偿还,他会记一辈子的。感情也是有来有往的,你给了他爱,如果他没有办法还你,他心里会不会自责?会不会愧疚?那他不想要你的爱,便也理所当然了,你不能一味地只追着他付出,也得给他机会,让他为你做点什么,那个孩子一看就心思特别敏感,容易内疚,你对他毫无条件地付出,其实也是一种逼迫。”   楼照林傻傻地张了张嘴:“连星夜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唐兰茹微微一挑眉:“星夜这孩子,明明年纪这么小,没想到思想这么通透。”   楼轻鸿叹息道:“这种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思虑太多,总是考虑别人,不考虑自己,但凡他自私一点,说不定反而活得开心一点。”   楼照林后知后觉道:“爸爸妈妈,你们这是在说我幼稚吗?”   唐兰茹摸了摸自家傻大儿的狗头,目光怜爱而无奈:“你觉得自己不幼稚吗?像今天这种类似的话,星夜应该不是第一次跟你说了吧?”   楼照林突然想起那天在天台互殴时,连星夜的一番长篇大论,顿时心里微微一虚。   唐兰茹又开始吐槽了:“没想到你这么缺心眼儿的人,居然喜欢上了一个脑袋瓜那么复杂的,这就是缺什么补什么吗?”   “我也是会成长的啊,”楼照林用卫生纸擤了擤鼻涕,郁闷地垂着眼皮问,“如果我变得更成熟一点了,连星夜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唐兰茹回忆了一下连星夜之前来家里时看向楼照林的眼神,觉得那孩子对她儿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心意的,不过这话就不用跟楼照林说了,否则他尾巴又要翘起来了。   “那你就加油长大吧,”唐兰茹笑眯眯地顺了顺他粘在脸上的头发,“我得提醒你,那孩子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抑郁症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们之后可能还会遭遇很多事,如果你有坚持下去的决心,那我们会为你加油的。”   “我肯定会的,”楼照林顶着难得的两只大红眼睛,一本正经地宣誓,“妈妈,爸爸,我真的很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   唐兰茹和楼轻鸿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笑意:“那我们也不多说什么了,加油吧,不过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也要寻求大人的帮助,知道吗?”   楼照林哭了一场,又跟爸妈谈了心,顿时又重新充满了力量。   他上辈子……不对,他上上辈子肯定是一块黏在连星夜身上的狗皮膏药,他是绝对不会这么轻易被赶走的!   ……   连星夜一直走到马路对面才抬手去擦眼泪。   他跟楼照林不一样,哭得无声无息,如果不凑到面前看,没有人会发现这个昂首阔步的少年正在默默掉眼泪。   他家住得近,过条马路就到了,他不得不在进电梯之前把脸擦干净。   坐电梯上了楼,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家里的气氛很诡异。   连文忠难得不在客厅坐着看电视,卧室倒是房门紧闭,门是徐启芳开的,外婆像是刚从沙发上起身,估计先前在跟徐启芳说什么。   “星夜放学回来啦。”外婆迎上来说,脸上的笑容不太自然,但还是牵着连星夜的手,轻轻拍打道,“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赶紧让外婆看看,身上好些了吗?”   外婆说着,想脱掉连星夜的外套看看。   连星夜赶紧把手不着痕迹地抽回来,反手扶着外婆进了房间,把书包放下说:“外婆,你放心吧,我没事。”   “星夜别怕,你爸我已经说他了,以后有我在这个家里看着,他肯定不敢再打你了,”外婆心疼地摸了摸连星夜的脸,眼角有些濡湿,嘴里痛恨地咒骂道,“连文忠那个混账玩意儿,年轻时长得人模狗样,要不然你妈也看不上,没想到连自己亲儿子都打,真是个畜生啊,他是不是还想杀人?再要打,连我一起打了好了!”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嗓音拔高,眼睛往外瞟,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似的。   徐启芳在门口尴尬道:“妈,你小声点儿,这房子隔音不好,要是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外婆梗着脖子说:“让他们去听!那个狗日的敢打我孙子,我让他丢人现眼!”   “妈……”徐启芳从小就听她妈的话,也不敢反驳。   外婆赌气地撇过头,不看她:“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妈,跟星夜聊完了就早点睡吧,那我也不在这儿讨你们嫌了。”徐启芳憋屈地走了。   外婆见房门关了,立刻泪眼婆娑地捧着连星夜的脸左看右看,嘴里不住喃喃:“我的心肝宝贝哟,当时是不是吓坏了?快让外婆摸摸,哪儿被打坏了没?”   “没有,我真没事,你别担心了,”连星夜时隔两天终于见到了自己最亲的人,心头憋了许久的委屈彻底泛滥,顿时绷不住地流出了眼泪,近乎求救般哭诉,“外婆,我不想去上学了,能不能让我不要再上学了?”   “不想上就不上,等休息好了,我们时候想上再上,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外婆最见不得孙子可怜的模样,当即就心疼坏了,无论连星夜说什么都立马答应下来。   “不是的,外婆,我以后都不想上学了,待在学校里让我很难受,老师同学们的声音和目光都让我很难受,我感觉我学不下去了,硬要学下去也是浪费钱,不如就这么算了。”连星夜恨不得跪下来求她,在这个家里只有外婆愿意听他说话了,外婆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然而外婆的脸色却变了变,看连星夜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这傻孩子,又在瞎说什么?什么叫就这么算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辛辛苦苦学了十几年,不就为了高考那一瞬间?只差最后一步就走到终点了,你这时候退缩,家里花的钱不都白费了?”   连星夜突然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了,这些话他从学校听到家里,本以为外婆肯定会心疼他的,怎么也会说跟班主任一样的话呢,难道大人心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吗?   “可是我真的很难受,我坐在座位上感觉喘不过气,根本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作业也写不下去,我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高考。”   外婆不以为然,只当他小孩子脾气,便故意扳起脸来:“你呀,就是容易想太多,没吃过什么苦,一点小事就跟天大事一样,现在居然连学都不想上了,这像什么样子?哪有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上学的?不想上学,那你想干什么?就在家里躺着等父母养你吗?别人看了会怎么想?再怎么溺爱孩子也没有这种的,你让我们的脸往哪搁啊!”   “不是,我可以去工作啊,只要让我不要再去学校了,让我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   “你连个学历都没有,上哪工作去?现在连博士生都找不到工作,你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谁会要你?你爸妈那么辛苦把你养大,你就这点儿出息吗?你小的时候不是还说长大了要上清华北大吗?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梦想了吗?”   外婆用一种不争气的眼神看向连星夜,这种眼神,连星夜在这两个月内,从无数的老师眼里看到过,从他爸妈的眼里看到过,唯独从未在最爱他的外婆眼里看到,而现在,他终于在最后一个深爱着他的亲人的眼里也堕落了。   “星夜,你什么时候这么不懂事了?你不是一向最听外婆的话吗?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外婆就要生气了!”   连星夜感觉头脑空荡荡,像是被人用锤子用力砸了一下似的,充斥隐约期待的双眼渐渐变得呆滞无神,最后一次微弱的希望也泯灭了:“对不起,外婆,你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   “这就对了嘛,你从小最懂事了,肯定不会惹外婆生气的,对不对?今天这些话,我就当你是昏了头,瞎说的,我不放在心上,你也别再想东想西了,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保证以后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你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他的什么都不用你想,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只用专心学习就好了,这么简单的任务,你肯定能完成的,是不是?”   连星夜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喉咙干涩难言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这才是听外婆话的好孩子,外婆最喜欢你了,是不是?”外婆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连星夜的脸。   老人枯瘦粗糙的手指触碰皮肤的那一刻,连星夜却陡然惊恐地瑟缩了一下。   他头一次觉得外婆的手是那么冷,那么令人恐惧,明明温柔怜爱地抚摸着他,却在把他无知地推向地狱。   房门被关上,外婆出去了,但屋外很快传来了外婆跟徐启芳谈话的声音。   他们就站在连星夜的门口,压着嗓子,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似的,嘟嘟哝哝,唧唧歪歪,像一种令人烦躁反胃的虫子咀嚼腐烂死尸的声音,又像半夜老鼠在啃食垃圾的声音,让人抓耳挠腮,让人忍不住呕吐。   “怎么了这是?一出来就板着个脸。”   “你知道你儿子刚才说什么吗?他居然说他不想上学了!我差点都生气了!再怎么样也不能不上学啊?而且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就这么放不下呢?”   “连星夜他从小就心思重,是容易想不开,不然我也不用每天都跟他做心理功课啊,你现在知道我每天跟他交流有多难的吧?还总是说我不体谅他,他倒是体谅体谅我啊。”   “这孩子就是脑子轴,容易拐不过弯儿,居然还嚷嚷着要去上班,学都没上完,上什么班啊,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他以前成绩那么好,大家都等着他考清华北大呢,我连在哪个馆子里请客吃饭都想好了,怎么能说不上学就不上学呢,这不闹着玩儿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到了,最近闹得越来越厉害,我都累了,得亏你来了,他最听你的话了,妈,你可得把他好好看着,别让他成天玩物丧志,你都不知道,我去他学校给他拿作业的时候,居然从他抽屉里掏了一堆石头出来,不好好学习就算了,怎么还跟个乞丐一样,在地上到处捡烂石头,还跟宝贝似的藏起来,要不是我那会去学校发现了,都不知道他成天在学校不学习,净捡垃圾去了……”   连星夜彻底忍不了地一把推开房门,他就像一个胀到极点的气球,突然爆炸了,整个人就像一个愤怒的机关枪一样疯狂扫射:“妈妈,外婆,你们每次在说我坏话的时候能不能找一个我听不到的地方说?你们难道以为你们自己的声音很小吗?我又不是聋了!或者能不能直接当着我的面说,不用特意把嗓子压着,就跟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在说我坏话一样,听得我特别压抑,特别难受,你们知道吗?”   外婆和徐启芳的脸上都有些尴尬,又觉得被孩子说了一顿,落了面子,强行狡辩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外婆哪会说你坏话啊,不过就是跟你妈聊聊天而已,你别想太多了。”   “就是啊,你别跟有被害妄想症一样,觉得谁声音小一点就是在说你坏话,你以为谁有心思管你啊,快去睡觉,别明天又起不来床,晚上要是被我发现你偷玩手机,手机就别想要了。”   连星夜觉得自己快疯了,听了十几年的家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刺耳难听,只是发出声音就让他难受得浑身刺挠,恨不得把他们所有人的嘴巴用针线缝上:“妈妈,我有了手机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偷玩过手机?为什么你总是要臆想一些我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你总是要把自己的孩子想得那么坏?”   徐启芳挂不住脸面,脸上又黑又白,强词夺理道:“你要是没玩手机,你怎么成天起不来床?我又不是在瞎怪你,不就是猜一下,你别跟个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燃,我们是你家长,说你两句怎么了?说你你就听着,当个教训,注意以后不会犯就是了。”   外婆也劝他:“你妈就是为你好,担心你,才总是说你,你别跟你妈怄气,怎么说她也是你妈啊,乖,回去躺着,别再跑出来了。”   连星夜真的受不了了,他死死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强忍着内心暴虐疯狂的冲动勉强把门不出声地带上。   他一走,外面又开始说话了,根本没有人把他说的话听进去,又是那种细细小小的嚼舌根的声音,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语速更快,却再也听不清每一个字,只留连星夜无穷尽的令他烦躁发疯的猜想。   他又开始疯狂地幻想他们会在背后说他什么坏话,怎么用言语的刀子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地戳他的心窝子,编排他,挖苦他,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像是真的得了被害妄想症一样,只要听到那种细微的小小的讲话的声音,就都觉得那人是在讥诮他。隔着一扇门的言语像捂着一块布一样听不真切,越发像一锅浑浊粘稠的泥浆一样灌进连星夜的耳朵里。他疯了似的翻找耳机,癫狂地塞进耳朵里,把音量调到最大,随便点了一首歌播放,震耳欲聋的声音骤然响彻他的大脑,一瞬间几乎把他的耳膜穿破,他疼痛不已,却不愿意取下耳机。他怕一旦恢复听力,他就要再次陷入那股黏腻恶心的泥浆里。   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多少首歌,直到他的大脑疼得快要爆炸,喉咙里隐约渗出血腥味,再这么听下去真的会聋,他才冷汗涔涔地取下了耳机。   世界一刹那寂静得可怕。那诡异的音乐旋律仿佛还在耳畔不断回响。   他明天又要上学了,怎么办?他的作业一个字都没有动,数学老师说明天要随堂测试,他连一个最简单的公式都背不出来,以前学过的那么多知识好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漏了个精光,或许过往那些辉煌的记忆只是一场梦,他现在被打回原形了,没有怪物能永远披着人皮过活。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愚蠢的人,只是一直做着梦想变聪明的梦。   连星夜在地上神经兮兮地走来走去,一会儿抓着头发用脑袋砸墙,一会儿流着眼泪,用针在自己的肚子上面扎小洞,看着一颗颗圆滚滚的小血珠像淅淅沥沥的雨点一样冒出来,他心中升起一股舒快的爽感。   还有不到几个小时就要上学了,他必须做点什么阻止自己去学校。   什么样的人可以不用去上学?   对了,只要他生病了,病得起不来,不就不用去上学了吗?   他像一个突然找到解题方法的学子,立刻跑去了浴室,打开花洒,让冷水去浇自己的身体。   冰凉的水触碰皮肤的一瞬间,连星夜浑身的毛像炸了一样惊了惊,心跳都骤停了一秒。   脚背上传来沉重的湿感,他这才发现自己进来得恍惚,居然忘了把脚上的棉拖鞋换掉。   他赶紧关了花洒,像一个贼一样,把厚重的滴着水的棉拖鞋悄悄放到门外,从鞋子里流出来的水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汪小水滩,他又慌慌张张地把鞋子拿进来,放在厕所的角落沥干,然后拿拖把把外面拖了一下。   冲个凉冲得手忙脚乱,亏心事一旦多了,只会越做越错。   他站在冰凉的水下,冲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感觉外面的太阳都快升起来了,四肢麻木得已经完全没了知觉,手脚早就泡皱了,身上的皮肤冰得就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冻肉一样,心脏的跳动微弱得几乎没有触感,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冻死了,冻成了一个僵尸。   连星夜时时刻刻都在心惊胆战,怕他家里人突然起夜上厕所,发现他正在耍的小花招。   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让他很快站不稳得歪倒在地上,他打着哆嗦爬起来,浑身的血管被冷水泡得青紫,血液都快停止流动,牙齿不住地打颤。   连星夜抱着双臂,僵硬地挪回房间,打了一个喷嚏,他心中一喜,立刻期待地抬起手,触碰额头,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度。   怎么会这样?他都冲了这么久的凉水,还没有发烧吗?   他不信邪地拿体温计测量了一下,温度一切正常。   连星夜整个人几乎陷入了绝望中。   不是说人很容易生病吗?他现在冷得快死了,为什么还没有发烧?   他不敢上床,怕体温回暖,就这么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冰冷的双手交握在胸前,像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一样,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直到天蒙蒙亮,他又起来用温度计测了一次体温,依然一切正常。   隔壁房间很快传来了动静,徐启芳差不多要起床了。   连星夜内心惊恐又绝望,他瑟瑟发抖地穿上了衣服,笔直地躺在床上,想装病,又觉得这个程度还不够,便抓过垃圾桶放在床头,开始猛扣自己的嗓子眼,没一会儿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看着垃圾桶里的呕吐,连星夜却觉得还是不够,于是一直死命扣自己的嗓子,一直吐一直吐,吐到肚子里没有一点存货,胃酸和肠液都快要吐出来,还在吐,吐到他食道里的毛细血管好像裂开了,呕吐物内出现了血丝,他才终于看到希望一般亮起了眼睛。   “星夜,趴在床边上干什么呢?还不快起来上学?”徐启芳推开了连星夜的房门,往房间里扫了一眼,转身便要走。   连星夜慌忙叫住了徐启芳,浑身因寒冷打着哆嗦,心虚得不敢抬头:“妈妈,你等一下,我好像吐了……”   “怎么回事?晚上着凉了吗?”徐启芳这才走进房间,摸了摸连星夜的脸,吃了一惊,“我的天,你身上怎么这么凉?一会儿我给你冲一杯热奶喝,慢慢起来吧。”   都这样了怎么还叫他上学,连星夜着急地抓着徐启芳不让她走,惨白着脸,可怜巴巴地祈求:“妈妈,我今天可能去不了学校了,我刚才吐出来的东西里有一点血。”   徐启芳低头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呕吐物,脸上浮现担忧的神色:“哎呀,果然着凉了,晚上是不是又没好好盖肚子?我给你拿个体温计量一下吧,学还是要上的,也没到起不来的程度不是?你昨天都耽误了半天了,今天再不能耽误了,你先把衣服穿上吧。”   说着,她挣开连星夜的手,去桌子上拿了体温计过来,塞进连星夜的衣服。   “怎么了?刚刚是不是有谁吐了?”外婆听到动静,探头进来问。   连星夜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朝外婆嗓音干哑地哀求道:“外婆,我刚刚吐血了,我真的动不了了,能不能让我休息半天,求你们了。”   “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该不是你不想上学找的借口吧?”徐启芳一语中的。   连星夜这辈子第一次撒谎骗人,心慌得好像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浑身不停打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亦或两者皆有:“不是的,我是真的难受,我感觉头很晕,嗓子里一直有血腥味儿,就让我休息半天吧,就半天而已,求你们了。”   徐启芳拿起温度计看了看,犹疑道:“这也没烧啊?”她又摸了摸连星夜的脖子,冰得她一个激灵:“嘶,怎么身体这么冷?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外婆心疼地揉搓着连星夜冰凉的手:“就让他休息半天吧,这两天受了刺激,估计还没缓过来呢,不管怎么说,孩子的身体最重要。”   徐启芳没法了,就连星夜奄奄一息的样子,总不能把人硬拖去学校:“最多半天啊,下午你必须去学校了,再找什么借口都不行了。”   连星夜终于像是荣获了敕令一般,呼吸微弱地点了点头。他拼了命地作践自己的身体,就差拿刀子捅,到头来也不过换取了这么短短半天喘息的时间。   “你鞋子怎么湿成这样了?”徐启芳从浴室里把他湿透的鞋子拎了出来。   连星夜僵硬了一下,人一旦撒了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晚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踢到水桶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跟掉在水桶里似的,只要拿去晒晒了,”徐启芳揪着一点小事就能喋喋不休个不停,“好在现在天气热,干得快,要是在冬天,这不得给你重买一双,做事的时候小心点啊,别老毛毛躁躁的。”   外婆烧了水,倒了一个热水袋进来,捂在连星夜的肚子上:“用热水捂一捂吧,别大夏天的着凉了,那多搞笑啊。”   连星夜赶紧僵硬地猴着腰,抱住了热水袋,不让外婆摸自己的肚子。他昨晚刚在肚子上扎了几个孔,一摸就能摸到了。   外婆摸摸他的脸,笑他:“咱们家的小帅哥长大了,都知道害羞了,连外婆都不许碰了。”   连星夜心尖酸得快烂掉了,他喉咙干涩发痒地吞咽,里好像又涌上来了一点血腥味。为什么他的家里人总是要一边说着伤害他的话,一边又对他这么好。一边用刀子捅他,一边又温柔地往他嘴里塞着蜜糖,爱怜地抚摸他的头。   徐启芳和连文忠很快去上班了。   今天周六,徐启芳上午有半天课,下午倒是没事,不过之前说要上家里当面向唐兰茹和楼轻鸿道谢的,她打算一会儿下班后去超市买点东西提过去。   外婆坐在床尾,把连星夜冰凉的脚丫抱在怀里捂了一会儿,见他终于回暖了一点,又给他换了一个热水袋,捻好被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嘱咐的话,这才拎着布袋子,去菜市场买菜了。   她搬到这边来住后,老家的房子就只有外公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住了。虽说老头子的身子骨挺硬朗,也没什么病,但她还是不放心,打算每天趁连星夜去学校的时候,还是回去给老头子做做饭,晚上再过来睡,周末干脆让这一家三口跟她回去吃饭。   不过今早连星夜不上学,老头子就随便自己解决一下吧,她要给她的好孙儿买好吃的。   家里一下子只剩下连星夜一个人了,寂静得几乎诡异,但他却觉得,这个家从未像此刻这么宽敞舒适过,连世界都好像明亮了起来。   昨天一晚没睡,连星夜在难得的安宁里浑浑噩噩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楼照林给他发了消息。   【连星夜,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啊?身体不舒服吗?】   【[小狗水汪汪的大眼睛.gif]】   没想到他昨天说得那么过分,楼照林居然还惦记着他,简直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连星夜的回复很简略。   。:【生病了】   对面秒回,一看就完全没认真听讲。   【什么病?我能去看看你吗?】   【[小狗紧张兮兮.jpg]】   。:【不用了,我下午就回去了】   。:【我睡了,别再发消息了】   【等一下!最后一条】   【[小狗急得团团转.gif]】   连星夜本想直接放下手机不管他,但又好奇楼照林想发什么,静悄悄地等了一会儿,居然是一条语音。   “梦中的人儿啊,此刻你在想我吗?我亲爱的小朋友啊,你在找寻我吗?我让暖风给你送去个拥抱,睡吧,靠近我,呼……拥抱我,要快乐,呼……勿忘我,梦到我。”   是一首像风一样轻柔,又像梦一样甜美,又像拥抱一样温暖的歌。比他昨天听到的那些鬼哭狼嚎好听多了。   【虽然现在不是晚上,但还是晚安,我的小宝贝(/^-^(^^*)/)】   连星夜盯着最后这个颜文字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总觉得这个弯弯眼睛看起来好像楼照林。   楼照林的嗓音好动听,他却突然好想哭。   ……   楼家,张妈正在打扫楼照林的房间,看到他书桌旁有一个大箱子,里面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不是垃圾,便下楼去问唐兰茹。   “我也不清楚他的房间,我打个电话问一下他吧。”唐兰茹正瘫在沙发里画设计图,说着直接给楼照林打了电话。   “喂,妈妈?什么事啊?”   唐兰茹肩膀夹着手机,随口问道:“你房间是不是有个大箱子啊,张妈问你里面的东西还要不要,不要就清走了啊。”   楼照林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那堆在他桌上放了半个世纪的破烂本子和漏墨的笔,便说:“不要了,都是垃圾。”   唐兰茹放下手机,朝张妈温声说:“照林说都不要了,直接扔了就好。”   张妈:“好的,那我直接把它们搬下楼去扔掉吧。”   “嗯,辛苦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张妈正抱着箱子从楼照林的屋子里出来。   唐兰茹看了一眼监控屏,是徐启芳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连忙开了门锁。   徐启芳进来的时候,正好和抱着箱子走到门口的张妈撞上。   “哎呦,真不好意思。”张妈连忙扶着箱子让开了,箱子歪了歪,一个草稿本不小心从里面掉了出来。   徐启芳下意识蹲下身,帮忙捡起来,在张妈的道谢声中拿起来一看,顿时愣住了:“这不是星夜的本子吗?怎么在这儿?”   唐兰茹走了过来,看到本子的封面上果然写着连星夜的名字:“应该是昨天做作业的时候落下的吧,真是不好意思,也怪我们没仔细检查,差点当垃圾扔了,既然是星夜的,那您就顺便带回去吧。”   徐启芳无所谓道:“哎呀,不过就是一个烂本子,丢了就丢了,哪还用带回去那么麻烦。”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星夜的东西,说不定里面写了一些他还要用的东西呢,”唐兰茹笑着开了一个玩笑,“我上学那会儿,就总喜欢把每天布置的作业抄在草稿本上,扭头就找不到了,还要去问同桌。”   徐启芳也只好跟着笑笑,心中却不以为意。   不过一个草稿本,能写什么重要的东西……   徐启芳随手把本子翻开,瞄了一眼,却陡然如看到了什么极为惊恐骇人的东西一样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瞬间惨白了脸。 第24章 死寂   连星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很少在白天睡觉,因为很容易鬼压床,那种感觉很痛苦。   整个人像瘫痪了一样呆呆地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明明意识已经清醒了,身体却动不了,像是被一座大山压住了一样,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动弹;想睁开眼睛却使不上劲儿,眼皮沉重得好像挂了千斤顶;想大声呼喊,脖子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一样,呼吸困难得好像下一秒随时就会窒息而死;神经紧张,血压攀升,心律紊乱,肢体麻痹……   这种状态,他几乎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要经历一遍,但一旦他白天入睡,再次醒来时一定会像在死神的镰刀下滚了一遍似的,这种状态极其类似于濒死。入睡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清醒的过程却也是一种精神折磨。   连星夜昏昏沉沉地张着嘴喘气,眼皮一下下抬起又落下,不停翻白眼,刺目的光线随之在他的眼珠上浮起又沉下,终于在某一刻,他从死神的掌心挣脱出来,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   屋子依然寂静得像是灵堂。   连星夜酸麻无力的手撑在床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打算出去找水喝。   一踏出房门,他就看到徐启芳和连文忠一声不吭地坐在客厅里,也不开电视。一看连星夜出来了,徐启芳像是回了神,迅速把茶几上的一个本子藏了起来。   连星夜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手脚的温度缓缓流失,直觉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星夜啊,你……”徐启芳开口的那一瞬间嗓音意外的沙哑,眼睛竟也慢慢红了,连星夜这才发现,她的眼皮有点肿,像哭过了似的。   连星夜的心一再下沉,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立在门口,他从来没见过妈妈这副样子,就好像天塌下来了似的,突如其来的惊慌和恐惧让他的双腿像焊在地上一样一步也走不动。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外婆走过来牵起了连星夜的手,把他一步步带到餐桌前坐下。   连星夜瞥见了外婆湿红的眼眶,内心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到达了极点。   整个吃饭的过程,餐桌上就像死了人一样,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机械而呆板地往嘴里塞着米饭,只有不锈钢筷子撞击瓷碗时交错发出刺刺的声音。   在这个压抑的家里,任何一点极细微的声音都恐怖到了极点,连星夜也低着头,他的余光里全是筷子和碗,他突然觉得这个画面诡异得恐怖,筷子触碰碗的画面好恐怖,发出的声音也好恐怖,像死神在他耳边磨镰刀,他嘴里吃的好像不是饭,而是腐烂的死尸。   一顿饭吃得一家三代人都食不下咽。   吃完饭,连星夜如同一头待宰的羊羔,急迫地想要逃离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房子,却被外婆紧紧地攥着手,像囚着一个犯人一样按在沙发上不许走。   他眼睁睁看着徐启芳洗完碗,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然后面如土色地走到沙发旁边,从一个坐垫下面摸出了一个草稿本。   连星夜看到那个本子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像被猛地摔在了地面上一样,心脏整个骤停,脸色霎时煞白,连牙齿都惊恐得控制不住地打颤。   “星夜啊,你跟我们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画这种东西……”   妈妈哽咽的嗓音发出的那一刻,连星夜彻底崩溃地哭了出来:“妈妈,外婆……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们,但是我真的太难受了,我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整晚整晚地失眠,脑袋又疼又胀,根本学不进去,我太累了,我好想停下来,每时每刻都好像在犯错,无论做什么都觉得不对,我快要活不下去了,连呼吸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凌迟。”   “你胡说什么!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告诉外婆,你只是在骗外婆,只是觉得不开心,所以想发泄一下,对不起?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真心的,是不是?”外婆抓着连星夜的肩膀疯了似的晃动,老人家想不通啊,孩子长得身高腿长,活蹦乱跳的,怎么就突然想不开呢?怎么会在本子上画那种污脏恶心的东西呢?难道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是一个心理变态吗?   失控间,连星夜的校服被扯掉了一截,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慌地攥紧了衣服。   徐启芳脸色变了变,忽然上前抓住连星夜的手臂,把他的袖子用力撸了上去。   连星夜体无完肤的臂膀在全家人赤_裸裸的目光下展露无遗。   “别看!求你们,你们别看!”连星夜忽然像被脱光了衣服一样惊恐地尖叫起来,用校服重新把手臂藏起来,毛骨悚然地抱着身体发抖。   外婆抱着连星夜嘶声哭泣,颤抖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捶在连星夜同样抖动的脊背上,想打又下不去手,心脏像绞一样痛,那声声力竭的泣血般质问又像刀子剜在连星夜的心口。   “我的乖孙儿啊,我的心肝宝贝啊,你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是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吗?你是有多恨外婆啊,为什么要这样报复我们啊?你这是在挖我们的心啊,你就是想让外婆死啊……”   连星夜心脏疼得像刀绞一样喘不过气,不是的啊,他怎么会恨外婆,怎么会报复外婆,他最爱外婆的啊,是他对不起外婆,是他对不起他家里的所有人,他才是家里的罪人啊!   亲人的哭声和哀求声化成无数密密麻麻名为愧疚的的利剑扎进连星夜的身体里,连星夜眼前一会儿花白一会儿浑黑,世界天翻地覆,张大的嘴巴因悲痛到极点甚至发不出声音,脸上惨白得像在遭受凶案现场。   徐启芳受不了地抱住她妈妈几欲瘫软的苍老的身体,一边哭,一边把她往书房里拖:“妈,你身体不好,别哭了,我让星夜先回房里休息,你也在房里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又扭头泪流满面地朝儿子说:“星夜啊,你先回房间好不好?我们都冷静一下。”   连文忠难堪地抓住连星夜的手臂:“你先进房里,别留在外面。”   连星夜的世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哭声,来自他自己的,来自他外婆的,来自他妈妈的,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听不到。他像一块泥巴一样被他爸从沙发上抓起来,双腿直起来又软倒了下去,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浑身无力地扭头去看外婆,外婆被他妈妈扛在瘦小的身体上,也瘫软成了一块烂泥。母女两个都哭得喘不过气,外婆苍老的脸好像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半只脚都踏进了土里,而这一切都是他害的,是他要了外婆的命。   连星夜忽然疯了一样挣开连文忠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外婆的面前,扑通跪倒在地,用力磕了一个响头。   “外婆,我对不起你……”   嗓音发出的瞬间,辛辣的泪水从红肿的眼眶里汹涌而出,末尾的几个音节破碎成了含糊不清的啜泣,混着喉咙里咸湿的涕泪,一起被连星夜滚动的喉结咽了下去。   “外婆,我对不起你……”   连星夜一遍遍地恕罪,一遍遍地磕头。   咚咚咚咚,少年沉重的头颅载着对至亲之人此生最大的愧疚,用尽毕生之力重重磕在冰凉的地上,磕在他深爱的外婆的跟前。   连星夜亲缘观念淡泊,一辈子也没几个在意的亲人,一个是他的妈妈,另一个就是外婆。   硬要问他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谁,那那个人只能是他的外婆。   “外婆,我对不起你,外婆,我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外婆,我对不起你……”   眼泪很快在地上聚积成了一摊水,连星夜的视线浑浊不堪,他盯着鼻尖滴下来的像线一样剪不断的泪,好像痴了,机械而重复地不停在地上咚咚咚地磕着头,嘴里疯狂呢喃着“对不起”。   “啊!啊!!”外婆尖叫着挣脱了徐启芳的双臂,双腿无力地倒在连星夜面前,用力抱紧了自己可怜的孙子,晃着身体,流着泪,像一叶被风雨砸得狼狈不堪的破舟,“星夜啊!我的乖孙儿啊,你这是做什么啊?你有什么对不起外婆的啊?外婆需要你这样吗?啊?你是不是真的要让外婆心疼了才安心啊!”   徐启芳也跪倒在地上,抱着她的妈妈和儿子一起哭。   连文忠只好先把徐启芳拖起来,然后又去拽连星夜。   徐启芳一边哭,一边扶着连文忠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再次抱住了她的妈妈:“妈,地上凉,我们先起来,好不好?”   外婆牵着连星夜的手被徐启芳分开了,然后被徐启芳踉踉跄跄地扶进了书房。连星夜则被连文忠拖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连星夜的身体从床上滑下来,瘫倒在床边的地上,无法动弹了,就这么坐在地上,身体发了癫般抽搐着,眼泪一滚滚地掉出来,滑在脸上有一种辛辣灼烧的痛感。他哭得手脚麻木,四肢硬得像石头,手指像鸡爪一样僵直地抻着。   胃里一抽抽地疼,让他无法喘息,但他却没有办法捂住肚子,僵直的四肢让他整个人像木乃伊一样干巴巴地坐在地上,拼命弯曲手臂而后用手指戳住胃部的动作做得十分艰难,甚至有一种滑稽搞笑的感觉。   徐启芳过了一会儿进到房间,看见连星夜这副模样,停顿了片刻,随后把连星夜费力搬到床上,让他平躺下来,然后抓住连星夜僵直的手,一根根地掰着他木僵的手指,却像在掰一根根铁柱子,怎么也掰不开,怎么也掰不动。   连星夜喘不过气,张着嘴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像破了洞的窗户,他的胸口太痛了,他痛苦难忍地在床上翻转,滚动,蜷缩起窒息的胸腔。   “星夜啊,你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想死啊?”徐启芳把“死”字一说出口,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也想不明白啊,她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儿子,端茶倒水,揉肩洗脚,简直就像伺候一个菩萨,连星夜到底有什么不满的?到底有什么不舒心的?到底还想让她伺候到什么程度啊?   连星夜把抽搐的手臂和僵直的手指全部压在身下,喉咙里的字吐得磕磕巴巴,像是从嘴里挤出来一样艰难:“是啊,我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想着死,已经想死很久很久了。”   徐启芳哑然地张张嘴,说不出话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沉默而失望地离开了房间。   很快,屋外传来徐启芳和连文忠的吵架声。   连文忠正在指责徐启芳:“看看你养的一个好儿子!把家闹成这样!”   “说得好像儿子是我一个人养的似的!你自己难道没有责任吗?从小到大你有教过孩子什么吗?有管过孩子吗?全都是我在管!你整天除了喝酒睡觉到处闲混,还会干什么?你有管过这个家吗?前几天还把孩子打成那样,让别人看尽了我们家的笑话,有半点儿做爸爸的样子吗?我看孩子就是被你打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要不是你从小打他,把他脑袋打坏了,他的成绩会越来越差吗?他会无缘无故想死吗?”   “他一个男孩子,打他两下怎么了?又没有割他的肉!我从小被我爸打到大,也没像他这样要死要活的!他就是自己意志力不坚定,心眼儿比女人还小,老喜欢钻牛角尖儿,现在倒好,把自己给钻进去了!都是接的你的代!”   “儿子没接你的代,难道是我一个人生出来的啊?什么都怪我,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们爷俩,跟供菩萨一样供着你们,自己不吃不睡,头发都快掉光了,我连四十岁都不到啊,别人看了我都以为我四五十了!我把自己作贱成这样,都是为了谁啊!现在儿子想死,你就全都怪我是吧?全是我教的是吧?我教他好好学习,我教他报答爹妈,我有教过他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我有教过他去死吗?!”   连星夜的身体骤然像被除颤仪电击了一般弹动了一下,随后像死人一样僵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别吵了!再吵全都给我滚出去!全都给我去死好了!我们全家一起死,行不行啊?全都陪星夜一起跳楼,你们就开心了吧?”外婆的怒骂声打断了徐启芳和连文忠的争吵。   外面响起砰砰的门撞击墙面的声音,有人出门去了,又有人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外婆又走了进来,掀起被子,轻轻盖在连星夜的身上,拍拍他的后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星夜啊,不想上学就不上了,我让你妈给老师请个假,我们先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你什么时候想开了,想上学的时候再上,好不好啊?”   连星夜趴在床上像死尸一样不吭声,恍惚连呼吸都没有。   “别把头埋在床上,这样还怎么呼吸啊?”外婆揪心地扳着他的肩膀,给他翻了一个身,露出了他布满泪痕的苍白木然的脸,还想抬手去脱连星夜的校服外套。   连星夜手脚慌乱地抱住衣服,整个人不住地抖动起来。   外婆心疼得又掉了几滴眼泪,颤巍巍地收回了手:“好,好,外婆不看,你自己脱,然后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好不好?”   连星夜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外婆也没逼他说话,嘱咐完,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世界再次变得一片死寂。   连星夜大脑空空,双目无神,灵魂被抽离了身体,骨头被掏空了,浑身的血液都停流了一样麻木冰凉,抓不住一丝生气。   他突然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了。 第25章 星夜   说好的下午回学校,连星夜却连晚自习都没有去,他想,或许他以后都不会去了。   下午第一节课上课之前,楼照林发来询问的消息,连星夜当时正和外婆妈妈三个人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没有看到。   之后一直到晚上,楼照林陆续发来消息问他病得很有严重吗,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家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不得不说,楼照林在对于连星夜的事情上总是有一种超乎常理的敏锐,但这种被人看穿一切的感受,对连星夜来说只是一种羞耻和难堪。   。:【别发了,我把你屏蔽了】   。:【还有,我以后都不去上学了】   连星夜发完这两条,立刻把楼照林屏蔽了,但下一秒,楼照林就打来了电话。   连星夜点了拒听,毫不犹豫地拉黑掉,一旦他想拒绝和一个人交流,态度和行动力上绝对坚决到极点,所以他才总被人说冷漠。   他可以想象,那个纯真善良的少年在手机对面一定急得快要跳脚,但他此刻真的没有心情跟任何人解释他究竟是怎么暴露了一切,怎么跪在地上给外婆磕头,怎么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他把自己弄得太糟糕了,在楼照林充满活力的健康爽朗的笑容里好像一个乞丐,他还是不要跟楼照林说话的好。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再跟他有任何接触了,也不想每当看到他,就会回忆那些梦一样愉快的时光和少年充满浓情蜜意的纯真诚挚的眼神,还有少年所拥有的他一辈子都无法跻身的光鲜亮丽的一切。   楼照林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卑劣和难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而他的人生是这场大戏里无知又可怜的对照组。   人们常常抱怨老天爷,为什么只有自己过得这么苦?为什么有人生下来就能享福?   但倘若世上没了苦难,怎能凸显幸福?倘若世上没了丑陋,怎能对比美丽?假如世上没了像他这样被揍得落花流水的手下败将,又怎能衬得那些高居顶峰的人生赢家身披的斗篷是那么光彩照人、璀璨夺目?   没有对照的戏剧是一场无聊的催眠曲,失去差别的世界是一潭褪尽了色彩的死水。   承认吧,世界需要苦难,可谁又甘愿去承担受苦的角色呢?   接受吧,他就是那个被世界选中的不幸儿。   命运从未有公道可言。   你曾为自己的幽默和才智沾沾自喜,但世上总有比你更风趣更聪慧的人;你曾因自己的小姿小貌被人们众星捧月,但有天生丽质之人生来就被世界捧在掌心,荣为造物主的宠儿。   总有人站在你上头,当你呼哧呼哧爬完一个峰顶,像范进中举一样心花怒放,抬头,却看到那群天之骄子正站在云端俯视着你,笑得恣意。   有人生来就是一个笑话。   这也是嫉妒的来源。   可他唯独想不通,如果一个人的结局真的早已注定,那在他的人生彻底结束之前,那些苦苦挣扎的岁月和愚昧窘迫的过往,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向观众们展现这个人过得有多惨吗?救赎之路真的存在吗?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跟楼照林在一起的日子幸福又痛苦,像掺着玻璃渣的蜜糖,融化在舌尖上的滋味甜蜜得令人流泪,但每当他尝试咀嚼,他的唇舌就会被藏在里面的玻璃碎片割得鲜血淋漓,似是在嘲笑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这是他配享用的甜蜜吗?   连星夜总是有太多疑问,少年小小的脑袋瓜里装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困惑。他想不通啊,他钻进了牛角尖,出不去。他用他敏感细腻的心和聪颖伶俐的逻辑思维把自己困住了。   他抱着脑袋蜷缩在床上苦思冥想,如果思维也能杀死一个人就好了,那么他就能在不断撞得头破血流的思想之路上一点点把自己磋磨致死。   ……   晚上,外婆亲自端着晚饭进来,看着连星夜吃掉了。她收了碗,出去又进来,沉默地坐在连星夜的床边,手掌轻轻放在连星夜藏到被子里的手臂上,眼睛有些肿。   “乖孙儿啊,给外婆看看,好不好?外婆也不说你什么,就只看看。”   连星夜无言地垂着眼皮,沉默了半晌,微弱地点了点头。   外婆把连星夜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小心地撸起袖子,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再看那一道道皮开肉绽的刀口,就像割在她自己的身上。   外婆心疼地掉下泪来,又用皱巴巴的手背抹去了,她无知而茫然不解的眼神看得连星夜心脏一阵阵绞痛,连星夜只能死死埋着头,他愧对于外婆的爱。   “星夜啊,除了手臂上,你身上别的地方还有吗?”   连星夜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快要把自己的大腿抠烂了,他低着头不作声。   “外婆知道你不会说谎,你要是说不出口,就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好不好?”   喉头又一次涌上熟悉的哽咽,连星夜把酸涩用力吞咽下去,脑袋很轻微地点了点。   外婆再一次崩溃了,眼泪彻底止不住,她擦也没功夫擦,颤抖地攥紧连星夜的手,像是攥紧了自己的命根子,实在无法理解。   “乖孙儿啊,你跟外婆说说,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想啊?是家里对你不好吗?还是有哪里不满啊?你不喜欢外婆哪里,外婆改,好不好?只要你别再有那种极端的思想,无论想要什么,外婆都给你,好不好啊?啊?”   连星夜最听不得外婆的祈求声,就像她对不起他似的,可他才是那个真正对不起她的人啊。   “不是的,你们都对我很好,是我自己想不开,我成绩太差了,越来越学不进去,可你们还等着我考好大学,还等着请客吃饭,但我觉得我已经废了,我真的学不下去了,我连一个最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出来,我的脑子已经坏掉了。”   “傻孩子,不就是几次考试考差了一点吗?至于这么伤害自己吗?我们又不求你做出多大的事业,就求你一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我知道,你妈因为小时候的事儿,对成绩有执念,从小就在你耳边念,你别当回事儿,就自己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她那是因为你外公小时候没上成学,从小就在她耳边念,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现在有了你,又在你耳边念,你也别怪她,她也有自己的苦啊,做大人的都不容易,如果只是为了成绩,真的不值当,而且你这么聪明,以前成绩那么好,现在只是一时的下降,脑子这个东西哪会说坏就坏呢?是不是?我一直相信你一定可以战胜困难,重新回到巅峰的,你也要相信外婆,相信你自己,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连星夜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喘不过气,他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跟家人交流的,永远不听他说的话,永远要让他重复解释同一件事情,他说的话难道很难懂吗?他是不想学习吗?他是学不下去了啊,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听懂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意思呢?   他疲惫道:“外婆,你说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要我学习,还是要让我考出好成绩,可是我都说了,我不是不想学,我是没有学习的能力了,为什么非要让我学呢?就像你会让一个断了腿的人跑步吗?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外婆急道:“不是啊,外婆不是这个意思,外婆只是在给你加油打气,你从小就那么聪明,长大了肯定更聪明啊,怎么会傻掉呢?你现在只是因为一时想不开才会说傻话,做傻事儿,等你想通了,再回过头来看你做的这些事儿,肯定连你自己都笑话你自己。   “还有你爸爸,小时候是被你爷爷打到大的,被打习惯了,长大了就学去了,拳头就落你身上了,这是他的不对,我说了他的,他以后再不敢打你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大人嘛,总是拉不下面子,你也给你爸爸一点面子,心里知道就行了。他说话难听,你也别跟他犟,就当没听到,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亲爹啊,哪有亲爹不爱孩子的?这是大自然的常理,是父亲的天性,他只是不会表达罢了。你别把那些事儿放在心上,自然而然就想通了。   “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我相信他对你肯定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你肯定能靠自己挺过去的,是不是?你小时候不是总说长大了要赚大钱,好好孝敬外婆吗?这些话你都忘了吗?你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你的梦想的,对不对?你要相信自己,肯定能坚强起来的。”   连星夜快受不了了,他的心脏好痛,胸口好像在被用利刃翻绞,他好想把身体蜷缩起来深深藏起来,皮肤好像被撕开一样,外婆无知天真的言语是来自亲人残忍的手,撕扯着他的伤口。   坚强坚强坚强……   为什么一定要他坚强?如果他早能靠自己挺过去,他还用得着向家人求救吗?为什么要替他原谅他的爸爸?有没有影响是她说的算吗?心理阴影到底是在谁的心里?   为什么总是要自以为是地给他下定义?难道世界上有谁比他更能了解自己的情况吗?他都说了他已经不再聪明了,为什么一定要将那些赞美强行安置在他头上?那些都属于过去的他,而不是现在的他,可过去的那个他已经死了!那些话对他来说不再是赞美,而是刀子,每一次的夸奖都是在戳他的心!因为他知道他不配!   现在的他自卑又怯懦,越是听到那些赞美,越是觉得自己对比从前是那么卑贱可悲!   现在的他厌恶着过去的他,如果不是曾经有过辉煌,他此时至于被衬托得这么可怜吗?   为什么总是要活在过去,不愿意接受现实?接受他已经废掉了的这个现实,就这么让人难以接受吗?   “星夜啊,你真的别再想那些东西了,很多东西只要你不去想,就根本不存在,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啊!我到现在每天都还做噩梦,总是梦到在你小时候有一次走在路上把你弄丢了,当时我牵着你的手在上坡,光顾着跟人说话去了,慢慢地把你手放开了都没发现,直到那个人突然问我,你的孙子呢,我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马上回头去找,看到你一个人像个小鸭子似的歪歪扭扭地在坡底下走,就追在我屁股后面,我顿时浑身像脱了力一样松了一口气,恨不得直接坐在地上舒气。   “要是真把你搞丢了,几家子人都要怪我啊,你爸爸家里要怪我,你妈妈和外公要怪我,还有我自己,要把自己怄死!要是你真的不见了,我当时就直接不活了,找个车子撞死算了!星夜啊,你就是我的命根子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就是我们全家人的命啊!你要是真的死了,我直接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这个他小时候差点走丢的故事,连星夜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每一次的讲述都是在加深儿时的他内心对外婆的愧疚,每一次的诉说都好像在证明他的命对外婆有多重,重到只要他产生死亡这个念头,他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外婆。   连星夜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他失神地听着,双眼空洞而麻木,他被困在黑暗的刑场,四周是无尽的阴寒和孤寂,外婆嘴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刀子在割他的肉。他从来不知道,外婆的爱有一天对他来说会是一种凌迟。   连星夜流着泪的眼睛痴痴地转向外婆,眼里充斥着失落和无望,是对自己至亲之人都不理解自己的失落,是对自己随意被操控的人生连生死都无法掌握的无望:“外婆,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是在道德绑架吗?”   外婆竟开始胡搅蛮缠了:“什么道德绑架?外婆听不懂,外婆只知道你死了,外婆也不活了!你是死是活,自己看着办吧!看你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外婆的命!”   ……   外婆走之后没一会儿,徐启芳也进来了。   这个被婚姻蹉跎得佝偻苍老的女人,如今又被不听话的儿子折磨得近乎奄奄一息。   她作为连星夜的第一监护人,在连星夜出事的第一时间,首当其冲遭受周围所有人的指责。   她妈妈嘴上虽没说,但心里肯定是怪她的,怪她没好好看住孩子,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伤害自己;怪她从小对孩子太严苛,让孩子脑筋转不过弯儿来;怪她身为一个老师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居然教会了孩子自残,还想死。   反正谁都没有错,全是她的错了。只要孩子犯了错,就全是妈妈的错了。   连星夜就是徐启芳的责任,连星夜出了问题就是徐启芳的错。   但她也不怨连星夜,她身为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后又身为一个母亲,从来都生活在周围人的指责中,她已经被指责惯了。   没有人天生就是尖酸刻薄的,徐启芳的刻薄和严苛是她的爸爸妈妈赋予她的,是这个大环境赋予她的。   爸爸妈妈带着伤痛长大,然后又把这些伤痛代际传递给孩子,把那些好的坏的,错的对的,喜欢的不喜欢的,美好的缺陷的,一股脑地全都传递下去,然后又让遍体鳞伤的孩子继续传给他的孩子,就这么一代一代盲目又麻木地往下传。   这就是上一辈心心念念的传宗接代啊。   但这是社会的现实,没办法。   徐启芳也哭了,拉着连星夜的手,好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当妈妈的,好像总是很能说,揪着一点小事就一直说个不停,容易被老公嫌弃烦人,容易被孩子埋怨唠叨。   徐启芳作为一个老师,更是将婆婆妈妈这个充满性别歧视的成语发扬光大。   她拉着连星夜的手,翻来覆去地说家人怎么怎么爱他,家里怎么对他好,父母大人怎么怎么不容易,连星夜最后连妈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空气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就寂静下来了,耳边却还交错回荡着外婆和妈妈的哭泣声和对他自私冷漠的诉告声。   “星夜啊,你不能死啊,你背负的是我们全家人的命啊,你要是死了,我们一家子都不活了,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你爸爸妈妈,一家三代,全都别想活了啊!”   “星夜啊,你知道外婆最喜欢你了,总说你小时候多乖巧,多听话,没有人不喜欢你,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外婆考虑一下啊,你忍心就这么丢下外婆不管吗?”   连星夜蜷着身子,捂着耳朵,在泪水中听着耳畔那一声声萦绕不散的亲人的呼唤。   星夜啊,你不能死啊,做人不能像这么自私自利啊,你不能只为了自己着想啊……   星夜啊……星夜啊…… 第26章 纵容   夜里,连星夜又一次偷偷戴上了耳机。   当他在乐队伤感的旋律里听到那句“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时,整个人都像被活生生剖开了一样,咬着被子痛苦地哭泣。①   可谁都清楚,没有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没有一个世界能永远不天黑,没有一朵玫瑰能永远不凋谢,没有一个明天能重头活一遍。   星星万物不会听他的指挥,月亮也总是忙着圆缺,春天总是离他好远。   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但没有人能紧紧拥抱着他。他来自漆黑,又终将回归漆黑。①   昏昏沉沉的时候,有人开了门,悄悄地进了他的房间。   连星夜几乎瞬间醒了。他知道,那是妈妈。   随后,脸上落下了一只手。   妈妈的手做了一辈子的家务,少女白皙娇嫩的手皮变得乌黑干燥,掌心总是糙糙的。妈妈先是用手在他的脸上和眼睛摸了摸,似乎在看他有没有偷哭,摸到他脸上潮湿的眼泪,顿了顿,立刻就知道他没睡着了。   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悄悄地出去,又静悄悄地进来,带来了一只热毛巾,为连星夜擦了擦脸。她摸到了楼照林耳朵上的耳机,叹息地取了下来,放到了床头柜上。   耳机被摘下来的那一刻,妈妈的叹息声就在静默的深夜里悄然落进了连星夜的心里,像一颗石头砸起了涟漪,连星夜心脏微弱地一绞。   ……   连星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是被清晨屋外的动静吵醒的。   他的意识还不清醒,外婆和妈妈的说话声像飘在另一个宇宙里一样模糊不清,他敏感的神经本能地绷紧,劳累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十数年来在早晨被人从梦中惊醒的恐惧感,即使闭着眼睛也丝毫不安稳。   没一会儿,果然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却不是喊他起床,而是外婆端进来了早餐。   “乖孙啊,把早餐吃了再继续睡吧。”外婆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搀起连星夜的身子,想扶他起来。   连星夜像一条死鱼一样翻了一个面,把脸埋在枕头深处,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外婆,我就不吃了,让我继续睡吧。”   外婆继续扒他的肩膀:“乖,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连星夜痛苦不堪:“外婆,求你了,让我直接睡吧,我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差,醒了之后再睡就睡不着了,会难受一整天的。”   外婆喋喋不休:“不行,怎么能空着肚子睡觉呢?那多难受啊,乖,把早饭吃了再睡,你要是不想起来,我喂你好不好?”   外婆当真端起碗,夹了一个饺子,咬开一个小缝后,用嘴呼了呼气,又用嘴唇碰了碰,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到连星夜的嘴边。   “来,星夜啊,张嘴,乖——”   连星夜的嘴唇碰到了饺子的汤汁,沾上了一点咸滋滋的濡湿:“外婆,你别——”   他不得不艰难地撑着手臂,疲惫不已地坐了起来:“我自己吃就好。”   他总不至于让外婆真的在床上喂他,他又不是瘫痪了。   “这就对了,”外婆见他起来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搬了一个床桌过来,把碗架在连星夜的面前:“好好吃饭,等吃了饭,你想睡多久睡多久,胃里也舒服,是不是?”   连星夜耷着肿胀的眼皮,头痛欲裂地往嘴里机械地塞着饺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话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没什么份量,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等他吃完,外婆收了碗筷,连星夜重新钻回被子里,果然再也睡不着了。   他静静听着屋外的门不断开启又关上,直到外面再没有一丝动静,他才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爬起来。   外婆出去买菜了。明明是周末,爸爸妈妈却都不在家。   连星夜并不在意他们去哪里了,现在他只要跟家里人同处一室就感到尴尬,一个人反而能透得过气。   以往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在学习,但他现在不想学了。连星夜打开手机,看到妈妈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给他发了一些公众号,全是类似于《坚强是最好的出路,内心强大比什么都重要》或者《世界这么大,总该去看看》的心灵鸡汤,断断续续发了十几条,一直到早晨五点才结束,这意味着徐启芳昨天也一晚没睡。   连星夜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心疼又心酸,感恩又愧疚,近乎感到惶恐。   他没想过用死威胁家人,但死亡的威胁确实管用,家里人突然就开始无限地纵容他了,放任他的任何脾气和懒惰,碰也不敢碰他一下,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好像他是什么易碎品一样。   他忽然就理解那些小学生为什么都会用自残来吓唬大人了,伤害自己确实是一种最见效吸引别人的关注和关心的方法。   连星夜把这些鸡汤一个个看完了,心里却并没有感到好受一些,反而越来越堵,胸口也越来越烦躁,他突然意识到,脱离一个人身处环境和心理状态的鼓励只是空泛无用的喊口号,不找寻困境的源头,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徐启芳还在问他看完了吗,看完了之后有没有什么感想,有没有觉得人生有希望了一些?   完了,她也发表了一些自己的感想,显然对这些文章很满意。   【星夜啊,你现在还小,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你想想看,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得多,有的人天生就缺胳膊少腿的,还有人天生就出生在战乱国家,你看你,又没有身体缺陷,还生活在一个这么平安幸福的国家,有爹妈养着你,照顾你,你应该感到幸福才对,还有什么可抑郁的呢?你说是不是?】   连星夜焦虑地抓了抓头发,抓着手机在地上走来走去,喘着气咬着自己的手指,额上莫名又渗出了冷汗。   为什么要比较苦难啊?心理痛苦难道是什么可以量化的存在吗?每个人的苦都不一样,永远都有人比另一个人过得更惨,那个相比之下过得没有那么惨的人就不值得怜悯了吗?   连星夜随便敷衍了几句,感谢了妈妈,然后忍着反胃感退出了聊天框。   所以说,倘若无法感同身受,把嘴巴闭上就是最好的安慰了,如果无法关心到点子上,不如不关心,免得他还要假模假样地发表一下感谢。   这个世界上,除了同类,根本没有人理解他的痛苦。   想到这里,连星夜点进了聊天群,群里依然在热火朝天地抱怨着世界的不公。   看了没一会儿,连星夜本就状态不佳的情绪顿时被满满的负能量侵占了。   群文件里上传了很多自杀的方法,他随便点开一个,是教人怎么用塑料袋把自己捂死。   这个没什么操作难度,只需要用纸巾塞满口和鼻腔,然后把塑料袋捂在头上,尽量挤出里面的空气,用绳子把封口系在脖子上就行了。   东西都是家里很常见的,连星夜去厨房找了一个塑料袋,又从客厅拿了纸,回了房间,从柜子里掏出了系着绳子的棉絮,依然是上次勒过脖子的那根。   他把东西在桌上依次摆开,先把卫生纸塞在嘴巴和鼻子,很快就感到呼吸困难,他赶紧趁机把塑料袋套在头上,用绳子勉强绕了几圈。   连星夜也不是真的想死,至少不是此时此刻死在家里,尤其是他的外婆和妈妈昨天还跟他谈了那么久的心之后。   他只是心里不舒服,想给自己找点痛快,但他家里人现在知道他会自残,居然把他房间里所有尖锐的物品全都收走了,连一个卷笔刀都没有给他留下。如果他现在把自己弄伤,肯定会被家里人发现的,他需要采取一些不留痕迹的方式。   空气被塑料膜阻隔住了,鼻子和嘴里的卫生纸让他喘不过气,呼吸变得短促而慌乱,熟悉的窒息感很快弥散开来。   连星夜的脸憋得青紫,脸上的皮肤因痛苦止不住地抽搐,冰冷的麻痹感很快像水一样蔓延到他的四肢,双手因求生的本能在脸上的塑料袋上不住抓挠,在耳朵里发出呲啦的响声,如同黑白无常腰间摇晃的铃声。   绝望的濒死感让连星夜骨头都在战栗,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畅快,身体因为激动甚至有了不正常的反应。   他抱着头躺倒在地,缓缓蜷缩起来,大腿光滑的肌肤不断摩擦着地面,细白的脖颈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不停蠕动的单薄纤细的身体像水栖动物般柔软冰凉,衣服像被水打湿了一般汗津津。   就在连星夜快要昏厥的那一刻,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连星夜身体吓得弹动了一下,当即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袋子和绳子扯开,又把被口水打湿的卫生纸吐出来,和塑料袋一起团起来,扔进垃圾桶里,绳子则塞回棉被里。   门外的人又敲了两下。   连星夜快速用毛巾抹了一把脸,确认自己的脸勉强能见人,这才走到门口去开门。   然而当他打开门一看,外面却是一张他绝对不想见到的熟悉的脸。   连星夜脸色一变,反手就想关门,却被楼照林用腿卡住了门缝。   “连星夜!你等一下!”楼照林吃痛地咬着牙,焦急而恳切地望向连星夜,“我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你把我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我只能到你家来找你了。”   “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你快松开吧。”连星夜扫了一眼楼照林被门夹得死紧的腿,把着门的手下意识顿了顿,不禁泄了一点力。   楼照林趁机把门挤开,一溜烟儿钻了进来。   连星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房间跑,被楼照林追上来,抱进了怀里。   “楼照林!你放开我!”连星夜心头的火腾地冒了出来,红着脖子奋力挣扎起来,他很少发脾气,但楼照林总有办法让他轻易丢失平日的冷静自持,“你滚出去,你这是私闯民宅!”   “对不起,我不是在耍流氓,我只是想让你先冷静一下,”楼照林一边道歉,一边把连星夜压在床上,他们在这儿闹了这么大动静,屋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楼照林便问,“连星夜,你家里人都不在吗?”   连星夜脱口:“关你屁事!”   楼照林说:“那就是不在家的意思了。”   连星夜粗着脖子,瞪着他喘气。   楼照林被他这样看着好难受,就好像他是连星夜的什么仇人一样,他收紧双臂,把脸藏进连星夜的肩窝里,心脏酸涩地问:“连星夜,老师说你突然不来上学了,是不是家里把你关起来,不让你上学了?”   身上的少年跟他不是一个体重等级的,连星夜挣脱不开,只能梗着脖子吼道:“是我自己不想上学的!楼照林,我在家里好好的,你能不能别跑来碍事?”   楼照林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紧咬着眼中的泪,不让自己哭出来:“连星夜,你能不能不要推开我?能不能不要拒绝我?”   连星夜身心俱疲,他闭了闭眼睛,嗓音哑得好像掺了沙子:“我上次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有听懂吗?”   “我听懂了!”楼照林喘着粗气,着急忙慌地诉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是因为觉得没有什么能还我的,虽然我不需要你还我什么,但如果你非要给我什么,你就学着喜欢我一点就好了,别的我也不要什么。”   “可我根本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我不信!”楼照林一边吼叫,眼泪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你要是讨厌我,你干嘛还要跟我亲嘴!”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骗子!你这辈子尽骗我去了,我才不会相信你!”   连星夜一时无言,半晌,他说:“对不起,我不该亲你的,让你误会了。”   “你道什么歉?是我要亲你的!是我非要追你的!我误会个屁!”楼照林把连星夜都话全部反驳了一遍。   “可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啊,楼照林,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连星夜苍白的手背捂住眼睛,缓缓流出泪来,近乎恳求道,“你喜欢我哪儿,我改行不行?要是我改了,你是不是就能换个人喜欢了?”   楼照林牙齿都快咬碎了,还想说什么,目光落在连星夜脖子上极其微弱的勒痕上,脸色登时一变:“连星夜,我来之前,你正在做什么?”   连星夜身体一僵,竟觉得理所当然:“又被你发现了。”   “所以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又在偷偷伤害自己?如果我没有及时过来的话,你是不是就……”楼照林喉头哽咽了一下,几乎说不出来那个可怕的字眼,“是不是就要死掉了?”   连星夜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好啊,我全都告诉你。”   他抓起楼照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声音没什么起伏:“楼照林,你掐住我吧。”   “什么?”楼照林震惊又疑惑,把手背到了背后,“我为什么要掐你?我不要!”   “如果你想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还有那天你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你就把手放上来,否则你就直接滚吧,我也没有什么话能跟你说了。”连星夜脸上的表情堪称冷血,仿佛如果楼照林不照他说的那样做,他下一秒就会把这个人无情地踹出门外。   楼照林与连星夜决绝的目光僵持片刻,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终究还是轻轻把手放在了连星夜的脖子上。   连星夜红着眼睛把楼照林的手用力往下压,按压在自己的喉结软骨上:“我让你掐啊,听不懂人话吗?”   楼照林哭着吼道:“我就这么大力气!再大没有了!”   “你是不会吗?也对,你又不是变态,没有掐过人,那我教你啊。”连星夜冰凉的手指挪到楼照林的手背上,张开五指覆上楼照林的五指,然后带动楼照林的手指一起向内收紧。   少年的脖颈柔软而脆弱,温热的脉搏在掌心的皮肤下跳动。楼照林害怕得几乎手抖,手指僵硬地抻着,强撑着自己不要收缩,眼泪像珠子一样啪啪啪地往连星夜的脸上掉:“不行的……连星夜,我真的不能这么做,你会被我掐死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掐我啊?”连星夜嘴里溢出一声笑般的气音,他悄悄凑到楼照林的耳边,像是在跟他分享什么有趣的小秘密一样,嘴里吐出来温热的气体,小声说,“我就是想让你掐死我啊。”   楼照林的脊背上蓦地爬上一层凉意,他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表情近乎癫狂的少年,眼中充满了担忧和震惊:“……连星夜?”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连星夜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翘起嘴角,眼里却看不到一丝笑意,只有麻木和绝望,他终于把自己最后一层皮肉也剖开了给楼照林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晚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吗?”   他顿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中一点,发出的声音好像是从天际飘来的一样:“我当时正在自缢啊。”   连星夜用轻软的语调冷漠地讲述着自己失败的自杀过程:“我把绳子吊在门把手上,然后勒住自己的脖子,用自己的身体重量带动绳子收紧,但是很可惜,我还没成功,你的电话就打来了,所以我在你打电话的时候,又重新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我就这样在你的歌声中,一边幻想着你用手掐着我的脖子,一边缓缓收紧了我自己的手。而就在刚才,在你敲门之前,我正把卫生纸塞在鼻子和嘴巴里,把塑料袋套在头上,现在垃圾桶里还有我吐出来的卫生纸。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窒息吗?因为只有窒息才能让我兴奋,我就是一个心理变态,怎么样?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楼照林脑袋空白了一瞬,花了一点时间理解连星夜的意思,恍惚地低喃:“所以你才在每次接吻的时候都要把我的手往你的脖子上放……”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烫得厉害,不禁惶恐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之前每次跟你接吻的时候,你是不是都觉得很甜蜜啊?”连星夜泛着凉意的指尖抚摸着楼照林的脸,温柔的触感好像在调情,却无端让楼照林打了一个寒颤。   楼照林直觉接下来的话会让他受伤,可他却像被偷走了灵魂一样,红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少年冷漠癫狂的眼,咬着牙,静悄悄地流着泪。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正在偷走我的氧气,你的吻让我感到窒息,只有窒息才能让我兴奋起来,你该不会以为是自己吻技的功劳吧?我只想让你吻得更久更深一些,干脆把我肺里的所有氧气都吸走,让我窒息而死,要是能死在你的吻下就好了。”   楼照林的眼泪流得更凶,他好像一下子被连星夜传染成了一个泪人,眼泪比连星夜还多。   他望着少年空洞木然的眼,恍惚觉得连星夜可能已经被他掐死了,死在了他的吻里,此时他抱着的是他上辈子的幻觉,是大梦一场。   如果不是连星夜亲口告诉他,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在他甜蜜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少年却渴望着在他的爱意里死去。   本该属于少年间甜美动人的吻,好像一下子掺了砒霜,每一次唇瓣的紧密相依,都成了连星夜赴死的罪证。   他们即使连接吻的时候,都行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可他是那么渴望抓住少年的手。   为什么就是抓不住呢?   连星夜明知道这些话会伤害楼照林,却无法自拔地当起了刽子手。   这个少年太天真,也太纯粹了,他必须亲手用刀子剖开血淋淋的真相,把血肉模糊的尸块大咧咧地摆在他的面前,他才能懂。   而这刀子是双向的,一头插进楼照林心里的同时,另一头却也插进了他自己的身体里。   如果疼痛能让一个人退缩,他希望楼照林不要再爱他,他不值得。   连星夜身体像脱了水般湿了一片,向楼照林剖开内里耗尽了他的勇气,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楼照林从身上推开,彻底精疲力竭了。   “如果你不愿意掐死我,那你就滚蛋吧,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不,我死也不走!”楼照林忽的把连星夜扑倒在床上,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他没打算把连星夜怎么着,只是单纯被刺激得想盖个章,于是连星夜很轻松便挣脱开,期间不小心磕到了牙,两个人的嘴皮都冒了点血。   “楼照林!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听不懂人话吗?”连星夜烦躁得要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是赶不走这个人,打也打不走,踹也踹不走,用刀子捅都不走,可他真的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所有靠近他的人只会被他刺伤。   连星夜疯了一样捶打楼照林的肩膀,用双手去推楼照林的胸膛,在他身下鱼一样扑腾,咸湿的眼泪叫嚣着徒劳的悲痛。   “你滚啊,楼照林,我叫你滚啊……”   楼照林却紧紧捧着连星夜的脸,吻掉他嘴角的血迹,吻掉他眼角的泪,更多吻不尽的泪擦到他的脸上,他想,如果痛苦可以转移到另一个人的眼泪里就好了,他愿意替连星夜流泪。   “连星夜,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在什么时候,我永远都不可能伤害你。”   楼照林心如刀割地吻着悲痛欲绝的少年,几乎是把自己的爱融化了,嚼烂了,一字一字地渡进连星夜的嘴里:   “连星夜,你记住,楼照林这辈子永远不可能伤害连星夜,楼照林永远爱连星夜。” 第27章 热闹   楼照林的突然到来,并没有像童话里的魔法一样立刻将连星夜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在那之后,连星夜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去见人,也不玩手机,就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然后莫名其妙流下眼泪。   家里人心疼了两天,很快又看不顺连星夜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外婆把连星夜像泥巴一样扶起来,连星夜又像泥巴一样瘫软下去。   “你应该跟我们出去走走,晒晒太阳,看看外面的世界,成天窝在家里像什么样子?不上学就算了,难道连人都不见了吗?”   “我不想见人。”   外婆顿时像天塌下来了似的,嘴里像念经似的嘟囔着“天呐天呐”,满屋子拉着徐启芳滔滔不绝:“你晓得星夜刚才说什么吗?他居然说自己不想见人!一个走向社会的人说自己不想见人,这可怎么得了?长大以后工作了还要见更多的人,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见人啊?这不是跟社会脱节了吗?人怎么可能脱离社会呢?离了社会还怎么存活啊?”   徐启芳又开始习惯性地批判连星夜了:“我看他是懒病犯了,借口不出门罢了。”   “他这样下去怎么能行?难道真让他在家里躺到死吗?在床上躺多了没病也能躺出病来!”   徐启芳唉声叹气:“都劝了这么些天,反正我们是劝不动了,找人来劝劝他吧,他就是我上辈子欠下的债啊。”   连星夜在屋子里崩溃地捂住耳朵,发了疯的把头往墙上砸,瞪着眼珠张大嘴巴,牙齿咯咯咯地打颤,喉咙里发出喑哑难听的气音。   他已经跟他们说过很多次,不要在他的房间外面故作小声地议论他,无论是多小的声音他都听得到,他对人的说话声真的非常敏感。   但没有一个人记住他的话,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他们依然我行我素地每天像开检讨会似的,把他拉出来鞭挞,把他每个细小的行为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今天说了明天又说,明天说了后天又继续说,只要是关于他的,每次都像在说一件新的事情一样循环往复永不结束。   连星夜不想出去见人的理由很简单,他还要脸啊,他出去见到人怎么打招呼?人们要是问他怎么没去上学他该怎么回答?他一个本应该起早贪黑的高三学生窝在家里不去上学,信不信但凡踏出这个家门,周遭所有的邻居街坊都会像闻到腐烂物的苍蝇一样围上来?他会沦为整个小区的饭后谈资!   人们一定不理解,会说“哎呀,一个高中生居然窝在家里不去上学,是想当社会的蛀虫吗”“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堕落成这样,以前他的成绩多好啊,听说还要考清华北大呢”“现在的孩子都是惯的,没事找事儿”……   连星夜光是想象一下都窒息得想吐,这跟把他在大街上当众扒光了衣服有什么区别?就不能给他留一点最后的颜面吗?   他也不是没有告知过原因,可家里人就像听不懂一样,只是像卡顿的机子一样一遍遍地重复着让他出门,他的话就像被世界屏蔽了一样无法传递到家人的耳朵里。   家里没有一个人顾及他的脸面,没有一个人照顾他的感受,可能孩子在大人的心里根本不算是一个“完人”吧。   这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没有人听他说的话,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他无数次崩溃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世界抛弃了,成了一种透明的无知无觉又奇形怪状的空气漂浮物,所以才会被当成垃圾,才会被视作无物。但楼照林又确确实实听得到他,看得到他,触碰得到他。   只有楼照林……   多么荒谬啊,家中明明有三个大活人,每天除了楼照林到来的半个小时,他居然无法跟任何一个人仅仅是进行一场有来有往的正常对话。   ……   为了治疗连星夜的“懒病”,家里人病急乱投医地请了一堆所谓的救兵。   第一个到来的是班主任。   他班里出了家长追到学校殴打学生随后学生又辍学在家的事,还是他们的前年级第一,学校不可能不重视,就算徐启芳没提出来,班主任这两天也会上门家访的。   当着家长的面,班主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的语调像念诗似的,又柔又缓,说出来的话也都是戳大人心窝子的话。   “连星夜,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好孩子,会自己克服困难,心情要靠自己调整,你只是一时想不通,但雨过天晴后,终会出现彩虹,你看全班五六十个人,怎么就唯独你这么特殊呢?都是一样的学习压力,一样的学习环境,其他人都没得抑郁症,怎么就你抑郁了?是不是你想太多,给自己压力太大呢?你都十七八岁的人了,不能这么幼稚啊,多想想你爸妈,想想爱你的人,不要让他们担心,希望你能早点走出阴霾,回来上学,你现在就是想太多,等你回来上学,忙起来了,说不定自己就好了。”   连星夜回应他的是凉薄的冷言冷语:“我不想上学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你,我一看到你的脸就恶心,我听到你的声音就想吐,你当着班上那么多人的面要打我还骂我,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你现在又跑到我家来假惺惺地装给谁看呢?你有脸吗?”   “你——”班主任的脸色顿时像打翻了的调色盘一样十分精彩。   连文忠一拍桌子怒骂道:“连星夜!你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呢!老师好心来劝你,你倒还骂起人来了!老子就是这么教你的吗?眼里有没有一点尊师重道!你他妈现在就给老子滚回房间!有本事一辈子别出这个门!”   连星夜求之不得,面无表情地进了屋,砰地关上了门。如果好言好语没人听,他情愿当一个刻薄又恶毒的人。   “哎哟,老师您看这,真是不好意思,孩子现在就是心理有问题,逮着谁就跟疯狗一样地乱咬一通,您可别放在心上。”   “就是啊,他在家就这么个态度,跟我们说话也是一样的,跟刺猬一样,自从得了这个什么抑郁症,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们都快不认识他了,唉,星夜他小时候多乖啊,哪知道长大了变成这样,真是作孽啊。”   “唉,其实我也理解,现在的孩子学习压力是大,他从高三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作业也完成不了,上课也听不进去,考试的成绩更是越来越差,前段时间还说自己抑郁了,他自己心理出了问题,老师们也是没办法啊。”   徐启芳突然想起唐兰茹说过的话,着急忙慌地问道:“老师啊,这病真得看医生吗?不就是情绪不好,脑子转不过弯来吗?”   “我对这病也不了解,但既然是心理问题,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怎么说他也不听,听听专业人士说的,说不定就把他劝回来了呢?”   徐启芳沉吟道:“不管怎么说,都谢谢老师您抽空来这么一趟。”   “哪里的话,您也是当老师的,也理解我们的苦衷,我就不打扰了,不过星夜那孩子现在对我有一些误会,也听不进我说的话,你们不如叫一些他在班上玩得好的朋友,或者一些同龄孩子来劝劝他,同龄人之间肯定有共同话题的。”   徐启芳脸上有些尴尬:“我也不太清楚星夜他在班上有哪些玩得好的朋友,能不能麻烦老师您去问问?”   一个做妈妈的,居然连自己儿子有几个朋友都不知道,不知该该说荒唐还是可笑。   班主任客套地答应了下来。   ……   楼照林没想到班主任荒唐到了这种程度,他居然当着全班人的面,直接问,班上谁跟连星夜关系比较好,周末能抽空去他家劝劝他。   班上的讨论声顿时炸开了锅,有说连星夜是不是生病了的,有说连星夜是不是真的被他爸爸打残了,还有的想起连星夜做的那个测试,猜测他是不是真的得了抑郁症。   最后这个结论出来,天真的学生们嘴里说着无知而残忍的话:   “牛啊,居然连学都不用上了,早知道我也填严重一点了。”   “那你确实不用上学了,因为你也会被你爸打得上不了学,哈哈哈。”   “诶,如果我主动请缨去连星夜家,能不能去向他请教一下逃学的经验啊。”   “你可真是个人才,小心连星夜把你赶出去哈哈哈哈。”   楼照林突然蹭地站起来,屁股后面的凳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刺啦声。   全班霎时寂静了。   “老师,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全班人的面讲连星夜的私事?随意散播学生的隐私让你很有优越感吗?你是平时在班上长篇大论还没说够所以还要把学生的隐私拿出来给人谈笑吗?”楼照林狼一般锐利凶狠的眼神冷冷地盯着班主任。   班主任脸都黑了,把桌子拍得哐哐响,指着楼照林的鼻子唾沫横飞道:“你家你花钱把你送来上学,就是让你在课上顶撞老师的吗?”   楼照林冰冷的眸子如同某种冷血动物般直直射向班主任,让人不寒而栗:“老师,你记住,我就是连星夜在这个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你最好不要把连星夜的家庭地址告诉任何人,否则你就完了!”   班主任整张脸像气球一样涨红了,怒火中烧地朝楼照林砸去粉笔头,气得恨不得把教室的房顶掀翻:“居然还敢威胁老师?真是反了天了!给我滚出去!给我滚!”   楼照林还不想在教室里待了呢,在班主任发脾气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座位,顶着头上被砸出来的粉笔灰,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   他也没在外面乖乖罚站,而是晃晃悠悠地跑去了连星夜家里。   就算没有班主任发话,他也打算每天去找连星夜聊天。   连星夜一家不知道楼照林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偷偷来过,还以为是班主任找来的同学,连忙将楼照林请了进去,拉着他的手苦不堪言地絮叨。   “楼同学啊,你是星夜的朋友,可一定要好好劝劝他,一个高中生怎么能不上学呢?再怎么不想学习,也不能伤害自己啊,居然还说什么想直接去工作,他连个学历都没有,这个社会怎么可能要他?这不是闹着玩吗?这两天成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跟我们说话,也不出去走走,完全成了一个窝里蹲,在家里跟坐牢似的,也不怕在家里发霉了!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怎么亏待他呢,连个学都不让孩子上!他嫌我们老一辈的说话不好听,怎么说他也不听,你们同龄人有共同话题,你可一定要跟他好好讲讲道理,好好劝劝他啊,这样下去像什么样子啊!我们全家人因为他搞得鸡飞狗跳,吃个饭都没心思了!”   楼照林胸口像灌了水一样憋闷,额角的青筋都开始跳动,要竭尽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自己发脾气的冲动。这一家子真的无时无刻不在四处宣扬着连星夜的不是,对着什么陌生人都能把连星夜的隐私暴露无遗,似乎不在别人面前贬低和诽谤自己的孩子,就不会聊天似的。   他要忍住,这是在连星夜的家里,他总不能在人家家里闹起来。   楼照林深呼吸几下,咬着腮帮子,闷闷地嗯了一声,随后被徐启芳带到了连星夜的房门口。   当着人家家长的面,楼照林不方便说什么,只得先敲了敲门:“连星夜,我是楼照林,我来看你了,可以开一下门,让我进去吗?”   徐启芳殷勤地说道:“他房门没锁,你要是想进去,就直接打开。”   说着,她居然直接上手,想帮楼照林把房门打开。   楼照林赶紧抵住门把,内心觉得十分荒谬,一个成年的男孩子在家里居然连自己的私人空间都没有,他的声音都不禁冷了冷:“别,如果连星夜不想见我,还是不要强迫他了。徐阿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您能不能先避开一下?我想跟连星夜单独聊一聊。”   “好好,那你们小孩子之间好好聊聊,我们大人就不多嘴了。”徐启芳尴尬地笑了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但仍然坐在客厅里,和她妈妈彼此之间互相唉声叹气。这段时间,他们一家子都为连星夜操碎了心。   楼照林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声音比刚才小了一点:“连星夜,如果你不想说话,那我们传纸条好不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在路上买好的便贴纸和笔,抵在门上写写画画,完了撕下来,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   一门之隔,在楼照林看不到的屋内,连星夜自始至终都靠坐在门上,抱着膝盖,垂着头,听楼照林在距离他一米之外的门外喊他的名字。   小小的房门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将两个小小的少年分隔在两个世界,一头是生机勃勃、春暖花开的春天,一头是寒风萧瑟,只差一步便要迈入冬眠的秋天;一头光明璀璨,白炽灯的光打在楼照林高大的身体上,把他的影子拖长得像一个英雄;一头是寂静昏黑,浓稠的黑暗像冰冷的海水缓缓淹没连星夜的身体,来自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双人的手把他的身体往海底深处拖。   连星夜盯着脚边那张插进来的纸片,半晌,用纤细的手指悄然夹了起来。   【连星夜,我好爱你。今天我在路边捡到了一块特别好看的石头,长得像一只小狗,正好和之前那只小猫石头凑成一对,等什么时候再见到你了,一定要亲手送给你!】   楼照林的字很大,龙飞凤舞的,和他的性格一样不拘一格,小小的纸片写不了几个字,就得再拿一张,于是他不停地、一张张地写,一张张地往门缝里塞。   【连星夜,不知道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是不是又失眠到天亮,但下次你睡不着的时候,或许可以打开窗户,静静看太阳升起,然后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你身上,那种感觉或许会像我在用手抚摸你的脸,希望你能想到我】   【连星夜,我还是好喜欢你。今天吴向晓约我去打篮球,但是我没有心情,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你,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一起玩,我知道你上次说我没有自我,总是追在你屁股后面不跟其他人交流,但我想告诉你(写不完了=n=下张继续≥﹏≤)】   【(接上面!U。U)我现在就是不想跟其他人在一起,就只想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没有失去自我,反而找回了自我,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性子,喜欢谁不喜欢谁都表露在面上,以前是因为我没有追求,没什么想法,所以跟谁都玩在一起,但实际上跟谁一起玩都说不上有多开心,直到我认识了你(又写不完了╥n╥接下面)】   【(接上面!QoQ)认识了你以后我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爱你啊!跟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其他任何时候都比不上,没有什么比你对我来说更重要,全世界我最爱你(当然还有我爸妈,但这两个爱不一样,一个是爱情的爱一个是亲情的爱!不能比较^ω^)】   这道门是连星夜的化身,将怀揣着爱慕之心的少年阻隔在他冰冷的身躯之外,连星夜的眼泪从门缝里流出去,在楼照林的脚底化成一片悲痛的泪海。   楼照林踩在咸湿的泪海上,却不知连星夜的痛苦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踝。   抑郁症在颠覆连星夜的同时,也残忍地搓磨着他身边心爱的人。   连星夜疲惫不堪地闭了闭眼睛,从未觉得楼照林如此幼稚过。   “楼照林。”他沙哑地喊道。   屋外的楼照林一怔,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连星夜一直靠在他身后,因为他只隔着一扇门。   他们距离这般近,近到明明伸手就能将彼此拥入怀中,却又距离那么远,远到他竭尽全力也无法触碰连星夜分毫。   “楼照林,永远不要把自己存在的价值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你是为自己而存在的,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人,你这样说让我压力很大,我背负了太多人的生命,已经很累了,没有精力再多背负一个你,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不应该再说这种会让我愧疚的话,我会觉得我很对不起你,会觉得我的死亡对你们来说是一种伤害,你把我在心里放得越重,对我的伤害也越大。”   楼照林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不已,整个人木木呆呆地听着。他以为连星夜收到他的纸条会心情好一些。   是啊,正常人收到别人的倾情告白难道都不应该欢心雀跃吗?人们不总是幻想自己的另一半可以无条件爱着自己,将自己当成对方的全世界吗?现在他把连星夜奉为自己的全世界了,可为什么连星夜反而不高兴呢?难道真像他妈妈说的那样,是他太幼稚了吗?   “如果你是班主任派来劝我回去上学的,那你趁早回去吧,我是不会回去上学的。”   “什么狗屁班主任?”楼照林激动得差点没控制音量,引得徐启芳回头看来,才郁闷地抿了抿唇,压低嗓音,“我才不是他找来的,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   连星夜语速飞快,像是被人追赶似的,只怕再多跟楼照林说一句就会狠不下心:“那你以后别来了,你写的这些东西我不想看,也懒得看,我会全部扔掉的。”   门内传来明显的脚步,连星夜似乎离开了房门口。   这下楼照林没办法继续塞纸条了,只好落寞地收起了笔。   “连星夜,我明天还会继续来看你的。”   也不知连星夜听没听到,楼照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而在连星夜扑倒在床的瞬间,他便张着嘴巴把脸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他又一次亲手把楼照林推开了。   那天楼照林上次跑到他家里,把他按在床上一边亲他,一边说永远爱他,连星夜说不触动是假的。他至今仍不敢确信自己在楼照林心里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他仍然怀疑永恒的真爱是否会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是否真的有那么大的幸运?   那个少年太执着,不得到他的心,根本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得承认,楼照林真的做到了。连星夜现在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楼照林了。   不……或许不止一点点,是很喜欢很喜欢,光是让他回忆一下楼照林这个名字,他的心脏就会情不自禁地绞痛,像被扔到气泡水里一样又酸又麻。他又不是真的冷血,面对少年那样炽热真挚的情感,不可能不动容。   但他的喜欢很复杂,不像楼照林少年的爱意那么纯粹,而是掺杂了嫉妒、痛恨、自卑、愧疚、羞耻等等负面而酸涩的情绪。他嫉妒着楼照林的好,痛恨着他的天真善良,自卑于他的聪慧和康健,愧疚于他给予的爱,羞耻于他曾见证了自己丑陋的一切。   喜爱是一种脱离了自己掌控的情感,让人没有安全感,时刻渴望着对方的爱,又时刻恐惧着对方不再爱自己。他对楼照林说的话,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永远不要将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让自己的心悬吊在那个人的心上,随着那个人的情绪忽上忽下,双脚踩不到实地,像随时可能失重般惊恐和胆战心惊,像失去了自我一样没了自己的情绪,一门心思就惦记着那个人的好与坏了,回过头来,被别人抛弃了才发现,自己浑身竟一丝_不挂,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全都被人家拿了个遍,竟是连心都不剩了。   连星夜很害怕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的颜面,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只剩下自我了。他还拥有思考的能力,还有着对自由的向往,他不能让楼照林把自己最后拥有的东西也夺走。他真的太害怕了,楼照林的爱让他感到害怕。   他就是因为太过在意家人,他总是会被至亲之人伤害,他渴望着脱离家庭,又摆脱不掉血缘纽带的束缚。现在楼照林这个本该与他是陌生人的人,强势地闯进他的心里,叫嚷着要跟他建立起爱情的纽带,连星夜怎么敢?   他是一个小气鬼,还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气鬼,他被剥夺了太多的东西,剩下的没几个能拿出来送给楼照林的。   他不愿意和楼照林交换彼此的心,楼照林的心那么漂亮,他又怎么拿得出手?   ……   徐启芳见楼照林出来,立刻着急地迎上去,搓着衣服角问:“楼同学,你们聊得怎么样啊?星夜他有没有回心转意啊?”   楼照林是真心想救连星夜,好不容易能见连星夜的家长一面,赶紧趁机说:“徐阿姨,您还是赶紧带连星夜去医院看看吧,他的情况真的很不好,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的一些行为有些极端,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这样的,是病魔操控了他,抑郁症是病,病在大脑里,不是什么普通的心理问题,他需要去看医生,需要治疗,不是能一直拖下去的普通感冒,你们是他的家人,更应该支持他去看病,而不是像这样一味地把他关在家里,这样只会越来越糟糕,真的,徐阿姨,求你们带他去看病吧。”   徐启芳之前从唐兰茹嘴里也听过类似的话,现在再一次听到,不免产生了一些纠结。   连班主任都说了,既然他们劝不动,不如去让心理医生劝劝,徐启芳觉得有点道理。反正他们现在好话赖话都说尽了,连星夜也听不进,不如带他去医院看看,死马比活马医,也比在家里一直混着好啊。   不过在她纠结出个结果之前,徐启芳搬来的第二个救兵到了,是连星夜的大伯。   连文忠头上有一个哥哥,比他大十岁,以前当过干部,现在退下了,也低不下干部发号施令的高高在上的头颅。   大伯与爷爷一脉相承,和连文忠更是亲兄弟的臭味相投。   “抑郁症嘛,我当然晓得啊,”大伯是一个刚愎自负的人,什么都听说一点,但又什么都不了解,最喜欢晃着肚子里的半碗墨水,四处炫耀他广博的学识,“现在的人闲饭吃多了,又没事儿干,成天东想西想,可不就把脑子想出毛病来了吗?你看我们以前,过得那么苦,能把肚子填饱就不错了,哪有心思想别的。”   “是啊,现在的孩子就是想太多,身在福中不知福,什么奇奇怪怪的毛病都出来了,不就不开心吗,居然还搞出个名字来。”连星夜的一家子现在知道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个正经称呼了,叫抑郁症。   大伯挺着肚子,跗着掌,跟个弥勒佛一样,笑眯眯地总结道:“说白了,不就富贵病嘛,有钱人才得的,没钱的光想着填饱肚子去了,哪还有心思搞什么抑郁啊。”   外婆没上过学,大伯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解地嘟嚷:“我们家也没那么有钱啊,这孩子怎么还抑郁呢?”   连文忠说:“我看还是打得少了!”   “哎呦,也不能这么说,现在这个时代啊,跟以前不一样了,棍棒教育行不通了,还得照顾孩子的情绪,”大伯一锤定音道,“星夜他不是想去医院看病吗?正好我开车,把他带去省里的医院瞧瞧,总比他一直在家里闲着好啊。”   这么多天以来外婆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红润,心安道:“还是做大哥的体贴啊。”   家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夸赞大伯渊博的见识和顾家的心善,一家子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然而没一个人记得,三天前,他们还对着连星夜的“懒病”又哭又闹,发疯撒泼,几乎比连星夜这个抑郁症患者还要癫狂。   连星夜说自己得了抑郁症,没一个人听,没一个人信,因为他是一个孩子。   唐兰茹说连星夜得了抑郁症,徐启芳勉强听进去了,因为唐兰茹是一个大人。但徐启芳又没放在心上,毕竟唐兰茹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外人,和他们家非亲非故的。   班主任和大伯说连星夜得了抑郁症,连星夜家里终于听进去了,也信了,那可是孩子的老师和大伯啊,一方是传道解惑的师长,一方是家里的亲戚,他们说的话,有分量,要听,要信。   荒唐吗?连星夜夙夜不眠的苦苦哀求,在大人耳朵里,甚至比不上亲戚之间的一次随口的谈笑。   ……   大家庭的主心骨来了,连星夜的小家庭好像一下子安了心,连星夜去医院看病的日程就这么定下来了。   就像当初不相信连星夜得了病,对着他又打又骂却从没想过问问他的想法一样,此时勉强相信他生了病,又急吼吼地要把他拖去医院,却仍然没想过问问他愿不愿意。   孩子生没生病,是大人说了算,去不去医院看病,也是大人说了算。   至于孩子的想法?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想法?一个小孩子,没有社会经验,又没有独立自主的能力,能做什么主?不都是听大人的嘛。   大伯亲自找了医院,挂了号,请了假,就等着那天到了,把连星夜一家子带出去。   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然而连星夜却突然一改常态,不愿意去了。   徐启芳说:“星夜啊,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医院看病吗?现在大伯一家的特意请了假,说要把你带去医院,你怎么又不去了呢?你这不是闹着玩儿吗?让别人心里怎么想?你不能白白作贱人家的心意啊!”   外婆说:“乖孙啊,你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就算不愿意去看病,跟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啊,一直闷在家里,没病也会闷出病来啊。”   连星夜嗓音冷得像冰,直白又冷漠地说:“我不喜欢大伯,就算我要去医院,我也会自己去,不需要他带我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大伯一家子也是好心,特意跑来关心你,你怎么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呢?”   “就是啊,大人工作那么忙,还特意请了假说要送你去看病,你别不知好歹啊!”   连星夜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皮抠烂……不行,他不能当着家里人的面发神经:“是我逼他们来关心我的吗?是我求着他们送我去医院的吗?你们难道觉得大伯是真心关心我的吗?他只是喜欢出头露面罢了!他只是想借由把我送去医院这件事来展示自己宽阔的胸襟和对待亲戚大方善良的态度!他就是好面子,喜欢在亲戚面前耀武扬威!我就是一个工具人!我不相信他这种人会把我带去什么很好的地方,所以我绝对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   连星夜的堂姐,大伯唯一的闺女,比连星夜大十岁,如今奔三,却从未谈过恋爱。大伯为了逼堂姐结婚,假装发病住院,把过年都不愿意回家的堂姐骗了回来,结果要把她抓去相亲。堂姐不愿意相亲,扭头就要走,结果大伯爬到医院的窗台上,说只要堂姐敢踏出房门一步,他就直接从楼上跳下去,甚至还说出了“就算结了又离婚也得给他结”这种荒谬至极的话。   这样不把孩子当人的人,连星夜怎么敢信他?他看到大伯的脸就恶心,他替他的堂姐恨着大伯的无情。   徐启芳和外婆就像天塌了一样,用一种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连星夜的眼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孩子思想怎么能这么歹毒?别人好心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用这么恶毒的话骂你大伯呢?他可是你的大伯啊!不为你好,难道还能害了你不成?”   一家人因为连星夜的冷漠伤碎了心,他们想不通啊,小时候的连星夜多么活泼善良,怎么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这么恶毒的人呢?   于是,越来越多的救兵被家里搬来了。   接下来的每天,连星夜的家里都有无数的人进进出出,热热闹闹,恨不得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一张又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擅自打开了连星夜的房门,无论他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地上,无论他是在哭,还是在发呆,无论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只要是有人来了,连星夜就必须一遍又一遍地承受人们的嘘寒问暖,承受人们或真心或敷衍的关怀和爱护。   有连星夜的堂叔,堂姑,有连星夜的叔父,叔母,有连星夜的表叔,表姑……这些往日只能在过年才能看到的亲戚,此时却像闻到臭味儿的苍蝇一样全都蜂拥而至了。   这个平日漠不关心、互不联系的大家庭突然因为连星夜的抑郁症而万众一心了。   恍惚间连星夜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这些人是来参加他的葬礼的,否则怎么会这么热闹。   每一个到家里的人,首先都会坐在客厅里,和连星夜的一家子手牵着手,听他们诉苦。   “星夜几天没上学了啊?”“有一周了吧。”“一个高中生,怎么能不上学呢!学习才是学生的本分啊!”“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跟人交流,不得把自己关自闭了!”“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小时候多乖啊,谁知道长大成这样!”“叛逆期到了吧?你们啊,还是太惯着他了,打两顿就好了!”“孩子都是上辈子欠下的债啊,今生就是来讨债的!”“他生的那个病叫个什么来着?抑郁症?”“还真是稀奇,现在的人,不开心都算个病了。”“劝不动啊,怎么劝都劝不动,好好的家人,搞得跟仇人似的!”   这一波人走了,又换一波人来。   “听说星夜他生病了?”“哪儿的话啊,就是闲的,叫个什么抑郁症。”“我们这些落伍的老人家算是搞不懂现在孩子的心思了,好吃好喝跟供菩萨一样供着,还抑郁了。”“现在的孩子就是太自私,一点都不顾及家里人,心里只有他们自己。”“我们那个年代哪有什么抑郁症啊,我看就是玩手机玩的!”“小孩子又不愁吃穿,哪有什么压力?你们还是太溺爱了,让他吃点苦就不抑郁了。”“现在的孩子一个个娇生惯养,丢到我们那个年代估计活都活不下去!”   这些人嘴里说着是来看望连星夜的,却一直坐在客厅和连星夜的家里人讲八卦,讲的当然都是连星夜的八卦。从他小时候多么乖巧听话,多么聪明懂事,讲到现在多么叛逆冷漠,多么喜欢给大人惹麻烦;从他以前成绩多么优秀出众,讲到他现在有多么不爱学习,多么不听老师的话;从他小时候多么活泼开朗,讨人喜欢,讲到现在长大了成天板着个死人一样的脸,性子阴沉又不喜欢笑,像一家子怎么欠了他似的。   亲戚们一波又一波地来,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连星夜的抑郁症,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为什么不懂事,连星夜的家里人便一遍又一遍地诉苦,诉说着那让人无法理解的病,诉说着连星夜翻天覆地的变化,诉说着孩子的不再开朗与乖巧。   完了,连星夜一家子获得亲戚们的一句“这段时间可真是苦了你们了”。   于是他们便抹着眼泪回一句“就是啊,好好的一个家,被搞得鸡犬不宁的,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啊,孩子不懂大人的心啊”。   连星夜觉得自己应该是动物园里的一只猴,或者是地摊上的一个废旧品,也可能是垃圾场里被拾荒者挑挑拣拣的一个垃圾,反正怎么都不应该是一个人,因为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人会这么没有尊严地被一群人翻来覆去地评价和谈论呢?   外婆甚至掏出了连星夜的草稿本,打开来给亲戚看,一边红着眼睛说:“我们啊,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看看啊,好好的孩子,居然在本子上画这种东西!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写出来的话吗?说什么,好想死啊,不想活了啊,想把所有人都杀了,这也太吓人了啊!该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吧?”   亲戚们纷纷瞪大眼睛,没想到他们家还能拿出这么稀奇的东西,一个个好奇地探出身子想凑近些看。   连星夜的心脏像突然中了一枪一样,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尖叫着冲出房间,一把将自己的草稿本抢了回去,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恶魔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满脸无辜又讶异的外婆,眼里充斥着被背叛的难以置信和痛苦失望。   “外婆,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拿给他们看?这是什么见得了人的东西吗?还有你们说的那些事,那些不都是我的隐私吗?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吗?你为什么见一个人就要拉着那个人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你是没有别的话能说了吗?你有没有在乎一下我的感受?这些话是非说不可吗?我说了多少次如果一定要说我的闲话能不能不要被我听到?你们说的什么我在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我又不是聋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们在讨论我的什么,行不行啊?”   连星夜赤红的眼睛缓缓转向尴尬又无言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的亲戚们,这一张张丑陋的脸他一个都不认识。   “还有你们,能不能给我滚啊?这是我家,不是菜市场,是你们说闲话的地方吗?跑到人家家里,当着人家的面说他坏话,是让你们很兴奋还是怎么?我有没有病关你们屁事啊?你们给我钱吗?帮我治病吗?就跑来说说说,把嘴巴闭上就不能活了是不是?”   客厅鸦雀无声。   连星夜双腿软得几乎站不直,他的心脏痛得好像要烂掉了,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抽离感,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而是Apollo。那个看不见脸的男孩又一次擅自操控了他的身体,替他说了那些过分的话,伤了他家里人的心。   连星夜浑身抖动地扶着墙,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歪歪扭扭地回了房间,瘫了似的倒在床上,捂着胸口哭起来。   眼泪来得又凶又急,几乎一瞬间就让他呼吸过度,四肢飞快麻痹,手脚抽搐,手指一边抖动一边想要抓住喘不过气的胸口,但却因为僵直而无法弯曲,只能像僵尸一样直直地抻在空气里。   连星夜痛苦难忍地在床上扭曲、痉挛,身体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剧烈喘息,眼泪像流不尽一样疯狂往外冒,很快打湿了床单。   屋外,家里人把亲戚们请了出去。   “真是对不住啊,孩子受了点刺激,现在就是这么个脾气,你们别放在心上。”   “没事没事,我们也是来关心孩子的,没别的意思,你们回头好好劝劝他,让他好好休息,别想多了。”   屋外很快安静下来,过了没一会儿,似乎响起了外婆的抽泣声。   连星夜的心脏绞痛得更厉害,伤害家人比伤害他自己还要让他心痛,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外婆说那么过分的话,他现在就是一根刺,见了谁都要把对方扎得鲜血淋漓。他又开始陷入深深的愧疚中了,他后悔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后悔没有好好跟外婆讲道理,而是用他最厌恶的语言肆意发泄了一通。   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啊,尤其是他的家人。   连星夜手臂撑着身子,爬起又跌倒,再爬起又再次跌倒回去,他的身体酸软无力,过度呼吸让他的双腿麻痹,没办法站起来。他想立刻出去跟外婆道歉,跟外婆说对不起。   然而没等连星夜爬出房门,外婆抹着红彤彤的眼睛走了进来,坐到床边,抓起连星夜干举在空中的僵硬抻直的手。   “星夜啊,外婆不是那个意思,没想跟别人说你的闲话,只是因为他们都是亲戚,想着都是家里人,说两句也没什么,外婆也是不知道你的心思才说的,但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说了,是外婆的错啊,外婆做错了,外婆让你伤心了,都是外婆的不对啊,你别哭了,我的心肝宝贝,你哭了,外婆也心疼啊……”   外婆的眼泪像一只催泪_弹,让连星夜的眼泪流得更凶更猛,他本来快要控制住的呼吸又急促喘起来,四肢麻痹得更厉害,被外婆抓在手里的手指抻得几度痉挛,他像一个脑瘫儿一样扭曲着四肢在床上悲痛地翻滚,哭着道歉:“不是的,外婆,你别道歉,是我语言过激了,是我对不起你啊,你别哭了,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伤害你了。”   徐启芳也抹着眼睛走进来,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水,然后红着眼睛,对连星夜说:“以后有话好好说,别让你外婆伤心,这事就这么算了,以后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到我们家里来了,你非要在家待着,那就待着吧,我们也不劝你了。”   连星夜愣住了,大脑忽的一片空白,几乎连呼吸都止住了:“真的吗?我不用去医院了吗?”   徐启芳红肿低垂的眼皮下一双失望又无奈的眼睛,像是放弃了一切希望,也再也不咄咄逼人了:“你不想去就不去了,先这么待着吧,以后再说吧,如你所愿,就这样吧。”   随后,连星夜当真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了几天,没有吵闹的亲戚,没有肆意的评判,只有楼照林雷打不动的一天一张便利贴,塞进门里就走,也不多留,怕被连星夜讨厌。   连星夜是骗楼照林的,他没有把这些便利贴扔掉,而是和之前那块小猫石头一起藏在了枕头的棉絮里。   楼照林说得对,他这辈子没说过什么谎,仅有的那么两个,全都用来骗楼照林了。   在这个家里连星夜没有秘密,他的房门可以被任何人随意开启,他不敢把楼照林送他的东西放在抽屉里,他怕被家里人偷走。   倘若将来有一天,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他害怕的房子,他会将这些宝贝一起带走。   ……   最后一个请来的救兵,是连星夜的姑姑。   姑姑算是亲戚里跟连星夜关系最好的,从小就疼连星夜,给他的零花钱比连星夜自己爸妈给的还多,性格开朗热情,说话却温温柔柔,思想也开明,轻易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   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听说连星夜得了抑郁症,没有急着让他去上学的人,也是连星夜从小到大唯一一个能正常交流的大人。   “不想上就不上了,今年就先休息,什么事都等休息够了再说,你过去那么多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也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这或许也是一个放松机会,让自己的眼光落到其他地方,不要只盯着学习这一件事,大脑放松下来,心境也开阔起来,人的情绪最重要,心情好了,什么都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连星夜麻木的眼里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轻轻点了点头,这几乎是这么多天以来他从大人嘴里听到的最舒心的话。   姑姑轻轻拍打连星夜的被子,轻柔的嗓音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你有没有什么梦想?或者有没有什么一直想做,但是做不成的事?”   连星夜近乎恍惚地开口道:“我以前梦想考清华北大……”虽然现在看样子考不成了。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犹豫,望见姑姑鼓励的眼神,还是忍不住说了真心话:“我从小到大还没有出过省,还没见过别的城市,所以我还想出去旅游看看。”   姑姑像了一下子得了准信,连忙温柔地牵起连星夜的手,一点点地诱导他:“那正好,趁着这次休息,我们出去好好玩一玩,好不好?我们也不出去远了,就在省里到处转一转,正好十一月份月季开了,省里的华大盛产月季,有一整个月季园,里面的月季花是全国出了名的好看,每年都有很多人慕名去看,还有很多高中生去感受名校的学习氛围,虽然是不及你梦想的清华北大那么顶尖啦……姑姑知道的,你还是想学习的,想考出好成绩的,想上一个好大学的,不是故意不学习的,只是现在没有能力学好,是不是?”   连星夜瞬间哽咽了,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说他不好好学习的大人,他的心房一下子打开了,像是终于找到了知心人,憋了许久许久的心里话终于克制不住的倾诉出来:“嗯!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学习,我一直都很努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就是学不进去,我没有犯懒,也知道大人的不容易,但越着急就越急不上来,我甚至想过重读,如果再让我重读一遍高中,我肯定能很快爬上,但是我不敢跟他们说,我好不容易才爬到高三,就差临门一脚,怎么可能去重读。”   姑姑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那这样吧,不管你重不重读,我们先出去玩一玩,玩够了再回来继续学,实在不行我去帮你跟你家里说,让你重读,反正今年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放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情绪调整过来,这是最重要的,你要不喜欢大伯跟着,就由我来开车,好不好?我去请假,然后带着你跟你妈妈一起出去玩,去华大看月季,感受一下名校的学习氛围,说不定你的思维一下子就通了,又能好好学习了。”   姑姑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动听,好像他的抑郁症根本不存在,现在只是他心情不好,所以出去旅游放松一下就能马上好了一样。   连星夜真的心动了,这些天他听了太多人说的太多话,好的坏的,劝他的骂他的,家里人的陌生人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他的思维完全崩溃了,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抑郁症,到底有没有必要闹成现在这样?   他甚至后悔,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对家人坦诚,现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只要他继续忍着,痛了就放放血,崩溃了就掐掐脖子,谁都不说,谁也别告诉,让他一个人悄悄发疯,是不是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家里不会闹成一片,妈妈和外婆也不会整天为了他哭泣,他们家也不会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亲戚看笑话,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平和安逸。除了他的成绩可能差一点,会被爸爸妈妈骂。但这也不是不能忍受的。时间会让他的爸爸妈妈习惯他越来越烂的成绩,让他们渐渐接受自己的儿子真的沦为了一个凡人,他也会像一个天生的平庸者一样在社会里苟活,这一切不都比闹成现在这样要好得多吗?   连星夜被自己的美好假设迷惑了。或许他真的根本就没有病呢?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沦为了一个平庸的人,所以才会发疯发癫。只要他出去放松一下,看看外面的风景,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说不定就能看开了。   姑姑还在他的耳边畅想着外面美好的世界,他所痛苦的一切在姑姑嘴里突然变得那样美丽又惬意,仿佛只要他愿意踏出这一步,他就能变得和这个世界里任何一个平凡又幸福的人一样。   连星夜怀揣着美好的祈愿,恍惚地点了头。   他信了。   他真的信了。 第28章 看病   出发的那天天气很好,连星夜踏出楼房的那一刻,就被刺眼的阳光晃了眼睛。对于步入秋天的十一月份来说,这是很值得珍惜的天气,但对连星夜来说,却有点好过头了。   照在脸上的阳光的触感好陌生,脚下踩着的大地好陌生,房子外的空气也好陌生。连星夜忽然有一种飘忽感,感觉自己好像有一个世纪没出过门,早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就像突然把一个在冷寂的地洞里孤独生活了上百年的人拖到现代社会一样,那些由钢铁铸造的庞然大物和街道上轰鸣着横冲直撞的铁片怪物,都让这个可怜的原始人深感恐惧且无所适从。   姑姑允行了她的承诺,亲自开车等在了连星夜的家门口,见他们来了,立马下车,打开后备箱,帮徐启芳把行李放了进去。   “星夜,你先坐。”姑姑扭头招呼道。   连星夜便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然而当他抬头的那一刻才发现,副驾驶上原来一直坐着一个人。   他盯着这个人的后脑勺辨认了两秒,认出来了,居然是大伯。   他当即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向车前坐进来的姑姑。姑姑坐到驾驶座上,依然还是那副温柔可亲的笑脸,说:“你大伯他正好有事要去省里办一下,听说我们也要过去,就一起走了,免得还要开几辆车,一去一回要浪费不少油费呢。”   徐启芳坐到连星夜身旁:“星夜,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啊?见到大伯也不打个招呼?”   连星夜突然感觉左手有点抖,只能用右手抱住左手,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大伯。”   大伯笑着应了一声,从后视镜里望进连星夜呆傻的瞳孔里:“星夜啊,是我突然说要跟你们一起走的,你别怪你姑姑,她是我妹妹,当然只能听我的,你姑姑她一个女人,开那么久的车多累啊,正好我跟着,还能在路上跟她换一换,你也体谅一下,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连星夜也不可能真那么不懂事地非要把大伯赶走,这毕竟不是他的车。   他仍然不敢相信他的姑姑背叛了他,但这么一点小事儿,说背叛也太过了,显得他愈发小肚鸡肠,小家子气。连星夜心里觉得不舒服,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去了。   徐启芳顺了顺连星夜的头发,在他耳边悄悄地絮叨:“这回出来,你什么也别多想,就好好放松,知道吗?”   连星夜不想说话。   一路上,车里都静悄悄的,气氛压抑得近乎诡异,连星夜清楚,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没一会儿,这群人估计以为他睡着了,又开始当着他的面说闲话了。   徐启芳唉声叹气道:“真希望他这回回来后能收收心,别再折磨我们了。”   姑姑说:“这孩子也是挺可怜的,以前成绩那么好,突然下降,肯定也不甘心啊,心里堵久了也会闹出病来的。”   连星夜忽的睁开眼睛,沉默地从包里掏出了耳机,戴在了耳朵上,随便点了一首歌,再次闭上眼睛。   徐启芳和姑姑的表情都有些尴尬。徐启芳摸了摸连星夜冰凉的脸,从椅子缝里掏出来了一个小毯子,轻轻盖在了连星夜的身上,随后剩下的路上都没再说话了。但这些连星夜也无从得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连星夜被徐启芳从浑浑噩噩的梦境里喊醒了,说他们到了。   连星夜刚才梦到自己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漆漆的楼梯上一直爬一直爬,胸口像灌了铅一样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差点累死在爬不完的楼梯上。他又在大白天梦魇了。   现在醒来,连星夜的双腿就跟真的爬了楼梯一样酸软飘忽,脑子也不清醒。他被徐启芳牵着手走,直到听到周围轰轰闹闹的人声,他才陡然惊觉,自己居然被带进了医院大厅!   连星夜甩开徐启芳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她,突然就不走了:“不是说要去华大看月季吗?我们为什么会来医院?”   徐启芳哎呀一声,扫了一眼四周,脸上有点过不去,但还是好声哄着:“你别那么敏感,之前不是说你的腿有点肿吗?来都来了,就顺便来看看,看了就走,我们也不多留,听话。”   要是放在往常,徐启芳肯定就要说“你这么大人了,别在这儿耍小脾气,丢不丢人啊”这种话了,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改了性子,这让敏感的连星夜本能地警觉,觉得他们别有用心。   但姑姑也牵着他的手,好声好气地劝,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甚至周围已经有大人朝连星夜投来了嫌弃的视线。   连星夜脸上挂不住,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怀疑姑姑,抿着唇问:“真的就只是看腿吗?”   姑姑满眼真诚:“真的啊,不信的话,你跟我们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连星夜半信半疑地上了楼,挂了号。   真的只是单纯地看腿。医生让他把裤腿撸到了膝盖上,抱着他的腿又摸又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开了一些单子,让他去检查。   大伯说:“医生啊,我们大老远从别的城市过来的,您看看方不方便开个住院,孩子这两天检查也方便。”   “行吧,我们现在的床位也不吃紧,他这种情况,留下来再观察一下不是不行。”   连星夜不明白只是腿上有点浮肿,为什么还要住院,他甚至责怪起医生来,觉得医生的评判轻率又荒谬,十分离谱。但他被一群大人扛着,跑东跑西地做着检查,又是抽血看肾,又是拍片子,一整天下来精疲力尽,只好在医院睡下了。   医生嘴里所谓的床位不吃紧,就是在已经挤满了人的屋子里,又加了一张折叠床,甚至连块隔开床位的遮挡布都没给他留下,让他十分没有安全感。   连星夜像一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医院硬邦邦的床单上,被子也硬得像纸壳,跟他还真是天生一对。   医院的床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人们说这是消毒水的气味,但连星夜却觉得,这更像是生命的气味。   一床惨白的被子,不知盖过多少被病痛折磨过的人们的身体,它吸收了无数凄惨痛苦的哀嚎,见证了无数渺小的生命来了又走,如今这床被子又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成了被见证苦难的人之一。   大人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和其他大人迅速打成一片。   三个大人以连星夜的腿为谈资,和病房里的其他家属交换了自家病人的隐私,谈笑间便其乐融融了,留下一群病患麻木地垂下眼。   一个人一旦生病了,不只失去了自理能力,仿佛连尊严也一道失去了,也难怪很多老人宁愿死在家也不愿住院。   晚上,吃了饭,徐启芳在连星夜的床位旁边又加了一个床位,成了陪床。姑姑和大伯则去找附近酒店住了。   连星夜觉得自己不需要陪,让徐启芳也出去住酒店,但徐启芳说什么也不愿意,说他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在医院里多孤单啊。   连星夜觉得有点好笑,他在妈妈的心里好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觉得他不听话的时候就说你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觉得他做不了主的时候又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隔壁床的点滴声应和着耳朵里的鸣叫声响了一整晚,连星夜一夜无眠。   第二天白天,连星夜在梦魇的沉沦中被一片喧闹吵醒,他的主治医生领着一大群实习学生从屋外热热闹闹地闯进来,像蝗虫过境一样依次走过每个病床,把病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让实习生们来回折腾一顿后,便去往下一个病床,留下被打扰的病人满脸难堪地闭上眼睛,逃无可逃。   这一大群人很快来到了连星夜的床位。   主治医生说:“把裤子脱了,腿露出来。”   于是,连星夜当着一大群男男女女的医学生的面,脱了裤子,只穿着内裤,露出两条腿。   有女生发出了惊叹。   连星夜身体开始发抖,双手用力攥紧了腿下的床单,掐得手指骨的关节都白了。   徐启芳怜惜地摸了摸连星夜的手:“是不是有点冷啊?医生,麻烦快点吧。”   医生扫了他一眼,一语道出真谛:“男孩子还这么害羞,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   实习生们偷笑起来。   连星夜脸上惨白一片,他死死埋着头,无声地瞪大眼睛,身体僵硬得像木棍,感觉医生冰凉的大手像某种滑腻的冷血动物一样在他腿上摸来摸去,让他恶心。   医生掰着他的腿,一会儿折起来,一会儿抻直开,一会儿往左边侧过去,一会儿又往右边侧过去,就像在摆弄一块案板上白腻腻的肉,一边在连星夜肿胀的腿上按下一个个凹洞,一边对着他的腿指指点,身后那群一大早就被拖起起上班的实习生就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在本子百无聊赖地上写写画画。   完事后,医生指着连星夜大腿上斑斑驳驳的伤痕,竟是大咧咧地直接问:“你腿上的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徐启芳脸色变了变,拉过被子盖住了,估计也觉得没脸见人,眼神躲闪道:“哎呀,小孩子学习压力大,没事儿挠的。”   医生满眼不信:“光挠都挠成这样啊?有空带他去心理科看看吧。”   连星夜心脏骤然一缩,感觉自己像是被当着整个病房人的面打了十几巴掌似的,脸上突然传来火烧火燎的痛。   徐启芳一边弯腰谢着医生,一边将这一大群活阎王送走了,回来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背朝连星夜,站在他跟前,帮他挡着,好让他把裤子悄悄穿上。   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连星夜腿上的伤,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来普普通通看个腿,其他什么病也没有似的。   中午,姑姑和大伯带着中饭回来了。连星夜吃完,又做了一点零碎的检查。   期间,姑姑消失了一会儿,徐启芳只说她去上厕所了,等姑姑再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什么科室的叫号单,凑到徐启芳耳边说:“还有两个就到了,现在上去正好。”   于是,徐启芳牵着连星夜的手,站在连星夜的左边,姑姑扶着连星夜的肩膀,站在连星夜的右边,大伯则用自己肥胖高大的身体挡在连星夜的身后,一家子人像押送犯人一样将连星夜团团包围,押送到了楼上,广播里正好叫到了连星夜的名字,连星夜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这是看什么的科室,便被一家子连拖带拽地拉了进去。   这一群人表现得那么自然,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行云流水,直到连星夜被大伯按着肩膀坐在了诊室的凳子上,听到面前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医生用冷冰冰的口吻问道:“说说看吧,你是什么情况?”   连星夜才终于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哪里。   他一下子呆愣在那里,像是被人往脑袋上猛敲了一棍子似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随即,他用一种充满了被背叛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缓慢地挪向了姑姑,嘴唇翕动,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了一样,骤然说不出一个汉字,发不出一点声音。   困惑,愤怒,悲痛,失望……种种情绪在他的胃里撕扯,他想站起来咆哮、嘶吼,想把眼前的一切掀翻、撕烂,想冲到姑姑的面前掐住她的脖子狠狠质问她——   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要随意给他承诺又若无其事地毁掉?如果真的想带他来看病,为什么不能好好跟他商量?一定要用这种诱拐的方式把他骗过来吗?难道他是那种不听人劝不讲道理的野蛮人吗?   姑姑依然是那副温温柔柔的嘴脸,抚摸着连星夜的手那般柔软,真心疼爱着他,却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   “星夜啊,我就想着,来都来了,就顺便来看看,你不是一直都想解决一下心理问题吗?正好这趟过来了,把该解决的一切都解决了,也不枉大老远跑这么一趟,你说是不是?”   这一刻,连星夜突然醒悟了,原来姑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人,和其他的大人没有什么两样,就算伪装得再漂亮,也不可能真的与一个孩子的内心感同身受。   可是大人在变成大人之前,也是孩子啊?为什么没有大人能理解孩子的心呢?是只要长大了就会变吗?那他可以一辈子都不要长大吗?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说话啊。”医生脸上有些不耐。   家里人也一左一右地劝:   “星夜,快说话啊,你在家里不是一直叫嚷着难受,想来看病吗?现在你心心念念的医生就坐在你的面前,你倒是说啊!”   “星夜啊,心里有什么话说出来就舒服了,我们把你送来看医生,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吗?你不把问题说出来,医生又怎么帮你呢?”   “你都这么大人了,懂一点事啊,别还要跟个小孩子一样要人哄着啊。你看看,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在这里陪着你看病,几个大人成天围着你转,好生伺候你,连假都请了,你就这么白费我们的好心吗?”   医生把本子一推,笔往桌上一搁,抱着胸,皱着眉头看连星夜:“你到底能不能开口说话?哑巴了吗?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看病,你打算就在这里跟我一直耗着,浪费别人的时间吗?”   家里人的语气也更重了一些:   “听到没有?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别浪费别人的时间啊,医生还要跟别人看病呢,光跟你一个人耗着,你让别人怎么办啊?”   “你不要这么自私啊,想想别人啊,到底能不能开口说话啊?平时在家你话不是很多吗?到医院又跟我们犟起来了,又当哑巴了是不是?”   一只只大人的手推搡着连星夜,一只手推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敲敲他的脑袋,一只手又抓住他的手臂,他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一样被大人们的手颠来倒去,在他们的掌心里摇摇晃晃。   连星夜瞪大的眼里空洞无光,脸色白得像窗户纸,嘴唇怔怔张着,颤抖般微微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耳朵里突然有一万个人在说话,有一万个人在逼迫着他,他们用道德感绑架他,用莫须有的罪名谴责他,用他对陌生人的愧疚心压迫他。   他的四肢突然悬上了千斤重的铅块,把他的身体沉沉往下坠,坠入漫无边际的黑,他掉进了冰冷黏腻的泥潭里,黑色的水很快蔓延到了他的胸口,让他即使张大嘴巴也喘不上气。   医生盯着连星夜惨白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对身后的大人们说:“家长们出去一下,有的话孩子当着大人的面不方便说,留一个最亲近的在这里陪着就行。”   “我是孩子的妈妈,我陪着。”徐启芳立刻抓着连星夜的手说道。   大伯和姑姑出去了,门没关,他们依然站在门口,像门神一样看着门里的连星夜。   医生审视的目光再度转向连星夜,语气越发不耐:“给你五分钟时间,再不说话,你就跟你家里人一起出去吧。”   连星夜身体一颤,眼泪害怕地流出来,抽泣着说:“对不起,我说……我说……”   他被这个可怕的陌生人冷漠的语气吓到了,也被自己耽误别人时间的愧疚感击败了,他多么怕自己妨碍到别人,多么怕自己麻烦别人,此时此刻,他只要在这个凳子上多坐一秒,他就必须在这个地狱般压抑寒冷的屋子里多待一秒。   他错了,他其实没病,他不该让家里带他来医院的,都是他在说谎,都是他在骗人。   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听话,只要能让他早点逃离,只要能让他快点回家……   他好想回家,他不想待在医院里了,只要能让他早点回家,他以后会当一个乖乖听父母话的好孩子,会老老实实做一个不生病的正常人。   求你们了,让他回家吧,他只想回家……   医生问了什么,连星夜也听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好像一直在哭,他妈妈一直在帮他擦眼泪,因为极度恐惧和紧张,他的声音在抖,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自己出现了幻听幻觉,一会儿又说可能只是错觉,一会儿在凳子上坐立难安地扭着屁股,一会儿又像木僵了似的一动不动。妈妈好像还把他的袖子撸了起来,红着眼睛给医生看,说他在本子上画的那些恐怖的画,写的那些要死要活的话。   医生淡漠地扫了一眼,随后摆了摆手,让徐启芳不用给她看这些,自己则目不斜视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五分钟便解决了一切。   徐启芳不放心地问:“医生啊,我家孩子还好吗?他该不是心理变态吧?”   “现在的青少年思想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你看看外面那些看病的,十有八九全都是像你们这种十六七岁的小孩子,高中生最多了,你们做大人的,好好关心注意一下就行,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给他开一些药,回去先吃着,平时多做有氧运动,多吃蔬菜水果,保证睡眠质量,孩子的自我修复能力很强的,好好吃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你就安心吧。”   医生把单子递给徐启芳,嗔怪地看了连星夜一眼,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子:“你看你不是会说话吗?早这么听话了,也没人说你不是?我还能提前五分钟帮你解决。”   连星夜的眼泪被徐启芳擦干净了,木然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医生。”   医生露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笑容,甚至还拍了拍连星夜的肩膀:“就知道你肯定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回去后好好吃药,不要再做让家里人伤心和担心的事情,知道吗?”   连星夜木讷地盯着医生虚情假意的笑,眼里的光缓缓消散了,心中那一抹埋藏在深处的微弱希望终于“咔嚓”破碎了。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他再也不会麻烦任何人了,再也不会嚷嚷着自己有病了。   他没病,他正常得很,没听到连医生都说他没什么大问题吗?   他就是想太多,心思重,吃了安眠药,睡两觉就好了,哪里用得着要死要活,他就是压力太大了,发泄不出来,才会做这些傻事,跑跑步就好了,只要他不犯懒,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他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放下,学会接纳一切,学会善良,学会开朗,学会跟人好好交流,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   从今往后,他会好好做一个正常人的。 第29章 正常   一进一出短短十分钟,连星夜却像丢了魂儿似的,整个人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见他们出来,姑姑和大伯紧张地把两人围起来,问东问西。徐启芳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好像终于了却了心中的一桩大事,把医生的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哎呀,能有什么事儿?我们想多了!回去该吃吃该睡睡,自己就想通了!现在的高中生都这样,矫情!一来医院就好了。小孩子嘛,还是怕医生的,让医生吓唬吓唬就啥病也没有了!”   大伯马上说:“我早就说了嘛,他就是自己钻牛角尖,想开了就好了。”   徐启芳激动得嘴都合不上:“是说啊,在家里闹得要死要活,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来检查,早点听听医生的劝。”   姑姑也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爸妈他们都担心死了,这下过年回去也轻松些了。”   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或许吧,毕竟医生都发话了,说连星夜很正常,说他和学校的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没有什么不同,说他好得很啊。   连星夜好像给自己洗脑了似的,一遍遍地在心里复述医生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我很好,我没事,我很正常,我很健康,只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只要吃了药就能好好睡觉了,只要吃了药,他又能好好上学了。   于是,连星夜就像一个饿了几百年的人第一次闻到肉香味一样,满脑子都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   连星夜几乎是推着徐启芳,迫不及待地跑去楼下拿到药,马上就用医院的饮用水吃掉了,仿佛他现在吃了,下一秒就能睡着似的。   家里人看到他这么积极,深感欣慰,又带着他去办理了退院手续。   最后,连星夜腿部的水肿只得到了一个久坐后血液不循环、经脉不通畅、以及营养不均衡的结论,医生给他开了一些中药,让他回去多吃补肝肾的蔬菜水果,多吃坚果。   出院后,徐启芳立刻去买了一个罐子,当天晚上就在酒店给连星夜熬了中药。   这是连星夜第一次喝中药,非常难喝,嘴里又甘又苦,又甜又咸,还带着一股子像是下水道烂了的臭鱼的腥味,光是闻着就令人作呕。   他一点都不想喝这种东西,而且他觉得自己的腿根本没有什么事,根本不需要喝。   他至今无法理解医生这样大费周章的用意,就好像只要去了医院,不管有没有什么事,都必须给你做点检查开点药,否则就让你白来了一趟似的。   徐启芳也是这么说的,买都买了,不喝岂不是浪费,便哄着连星夜喝了。她买罐子的时候还特意买了蜜饯,等连星夜喝完,就在他的嘴里塞了好几颗,压压苦味。   睡前,徐启芳又给连星夜按了脚,看着他吃了西药,然后拿了几瓶新买的维生素出来,开了盖后倒进干净的纸杯里,用小塑料袋封好,再把那些西药依次倒进维生素瓶子里,用笔在角落里悄悄写上不引人注意的标记,一天几片,早晚几次,多久开始减量……然后拿着瓶子一一给连星夜辨认清楚。   连星夜沉默地记下了,他没有问“为什么不直接用原瓶装”,还能为什么?在学校里大咧咧地食用精神类药物多丢脸啊,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误以为他是精神病怎么办?学校要是不允许他再上学了怎么办?   今天是连星夜第一次吃药,他怀揣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闭上眼睛,但其实并没有期望一下子就能见效。他以为自己又会彻夜难眠,实际上却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他晕乎乎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天堂。   他究竟有多久没有一口气睡这么久了?究竟有多久没有在半夜反复苏醒哭泣发疯了?   他再也不用为睁开眼睛仍是漫无边际的黑而心惊胆战,再也不用忍受失眠的痛苦,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醒来便是晴朗的白天。   连星夜躺在床上突然喜极而泣了,他的嘴角似哭似笑,想要翘起,又因许久不曾笑过而难看地僵硬在脸皮上,只能像震颤的蝶翼一样微微颤抖着。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正常人了!   徐启芳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好声好气地问他怎么了。   连星夜抓着徐启芳的手臂,激动得近乎手舞足蹈:“妈妈,我睡着了,我真的睡着了,我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以前我一直失眠,一直睡不着,那我昨天居然睡着了!吃药真的有用,我早就应该吃药的,我早就应该来看医生的!”   徐启芳也高兴道:“早说你没什么事了吧?你看,一吃就见效,说明问题不大,吃完药后睡得是不是特别安稳?睡得好了,精神也好,等回到家,妈妈再让外婆给你做好吃的补补身体。”   “嗯……”连星夜哭着点了点头,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充满希望过。   他好像突然进入了到了另一个状态,过往的痛苦回忆都像是被罩进了一个半透明的磨砂罩子里一样模糊不清,他的意识脱离了身体,像浮游生物一样游离在空气里,以上帝视角冷漠地观看着罩子里如胶片一样播放的他过往的一切。   他如梦似幻,甚至觉得茫然,忽然就不理解他过去那些极端的行为了,突然想不起来他到底为什么痛了,他连自己是怎么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的都好像忘却了。   哦,对了,他是来看病的。   但他其实根本没病啊?还看什么病?果然他之前太小题大做了,居然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儿闹了家里那么久,他只是睡眠质量不好而已,开点安眠药就行了。只要能让他好好睡过去,他一定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平凡人的。   ……   为了庆祝连星夜的好转,一家子决定在这个城市多待半天,到处转一转。当初本来也说好了要带连星夜散心的。这下,被众人抛在脑后的华大又被重新放在了大家的目光下。   姑姑把车子停在了酒店里,又特意叫了一个当地的司机,带他们去华大看月季。   华大是国内的名校,整个学校特别大,中间有马路,学生上课还得坐校内公交,不是当地人还真容易迷路。   一家子在车上和司机有说有笑,仿佛当真是来旅游的。   司机问:“你们真是赶上巧了,这两天学校在办月季展,正是月季开得最好的时候,你们是从哪个地方来的啊?”   徐启芳温声道:“普华市来的,就在隔壁,也不远,孩子的姑姑和大伯开车送来的。”   司机感慨:“真好啊,这么大一家子陪着,你们的家庭氛围肯定很好吧?还特意趁着周末带孩子来参观名校,也是准备高考了吧?”   大伯满面红光道:“是啊,也是说趁高考前带孩子来不同的学校看看,多点选择,也不一定上这个学校呢。”   司机当即就羡慕道:“哎哟,你们家孩子的成绩肯定数一数二吧。”   大伯连开口就来:“还行吧,在学校能排个一二名。”   司机立刻十分上道地开始拍马屁。   连星夜听着大伯对着一个陌生人天花乱坠的吹嘘,突然觉得车里闷得有些喘不过气,尴尬得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   什么特意趁周末来参观名校?他明明是辍学来看病的!什么看看不同的学校多点选择?说得好像他现在能考得上去似的,大伯还真有脸说得出口!他的成绩早就回不去了,他已经沦为一个平凡人了,为什么他的家里人还要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呢?   连星夜脑袋开始隐隐作痛,却不同于以往的钝痛,而是一种如刀子在割神经般撕裂的痛。   他皱着眉,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忍着胃里的呕吐感说:“妈妈,能不能停一下车,我想下去转转,我感觉有点想吐。”   徐启芳关心道:“怎么突然晕车了?那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下吧。”   连星夜一只手急迫地握在了门把手上,掌心下被捂住的脸庞已经变得苍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吐出来:“不用了,我想自己一个人下去转转,你们别跟着我了。”   徐启芳看他实在不舒服,只好说:“那我让司机带我们再往前面走走,你一会儿到前面来找我们。”   连星夜答应下来,司机一停车,他就忙不迭冲下车门,蹲在路边,捂着肚子不停干呕,直到车子的声音在他身后远去,他才白着脸,缓缓直起身体,眼里浮现迷茫的神色。   他真的已经正常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吗?可他的身体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苦呢?   不,一切的痛都只是由于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就像现在这样,他痛恨大伯利用他满足自己虚伪的虚荣心,也对那些不再属于他的辉煌过去而感到自卑和难堪,所以才会恶心头晕。   连星夜给自己的“不正常”找了一个完美的解释,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正常”。   他甚至僵硬地掀起脸皮,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脸,昨天睡得那么好,他应该感到感恩才对,他应该笑一笑才对。是啊,笑一笑,正常人都是会笑的,他是一个正常人,他也应该学会笑。   连星夜,你看啊,今天的太阳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是温暖的,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小鸟很可爱,月季也很漂亮,世界这么美好,你为什么感觉不到呢?为什么不笑一下呢?   眼前的湖水清澈得像一块玻璃,仿佛踩上去都不会掉下去似的,连星夜盯着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光,恍惚间好像跟做梦似的,心情从未如此飘飘然过,内心莫名激动和澎湃,脚底下好像快要飞起来。   远处好像飘来了熟悉而飘渺的呼唤声,连星夜听不清,他满脑子都是那微微荡漾的亮晶晶的涟漪,好像被无形的漩涡吸住了似的,甚至无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好像真的打算直接这么踩上那块玻璃一样……   “连星夜!”   突然,一股大力撞上了他的后背,将他激动地扑倒在了草地上。   地上的草木香和身后少年身体散发的热烘烘的暖香一起扑到他的鼻腔里,腰上是一对像铁钳一样紧紧箍着他的结实的手臂。   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打碎了,整个世界都像破开的浪花一样生机勃勃地荡漾起来了。   “连星夜,没想到我真的找到你了!我运气也太好了吧!”楼照林激动不已地抱着连星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让两个人的身上头发上都沾满了草,一边开朗地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有些太激动了!我把你扶起来吧!”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少年,却见连星夜微微张着嘴唇,直愣愣地望着他,目光一瞬不瞬,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傻掉了。   “怎么了嘛,是不是没想到会突然在这里见到我啊?”楼照林忍不住捏了捏连星夜灰扑扑的脸蛋,又用自己同样脏兮兮的爪子在连星夜头上呼了呼,给他掸下了杂草和树枝,视线飘来飘去,脸上莫名其妙挂起红晕,“不是,连星夜,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有多可爱吗?傻乎乎的,你……你如果要一直这样看着我,我会想亲你的!”   连星夜鼻腔忽然隐隐发酸,嘴唇翕动,嗓音也哑了:“楼照林?你怎么会跑到华大来……”   “因为我有魔法啊,”楼照林笑嘻嘻地抱着连星夜插科打诨,“无论你跑去哪里我都知道,然后永远追着你,像改正带一样黏着你!不过我跟改正带不一样,你抠都抠不掉!”   连星夜忽然猛地扑进楼照林的怀里,滚烫的眼泪流进他的肩窝里,一边抽泣,一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楼照林,楼照林……”   他好像有一个世纪都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了,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干涩和生疏,却让他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就心酸得落泪。上一次看到这张温柔又动人的脸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楼照林突然闯进他家,说爱他的那天。但在那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出过门,也再也没有看过楼照林的面庞了,即使他与自己仅一门之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一个星期吗?还是两个星期?好像也没有这么久,但却又像已经过了一辈子似的,那期间经历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又像梦一样飘渺虚无。这些天医院冰冷坚硬的床铺,医生冷漠直白的视线,夜晚永不停歇的令人惊恐发疯的点滴声,那些反反复复的愤怒、悲痛、寂寞、恐惧,在楼照林温暖的怀抱和笑容里全都不堪一击了。   他太胆小了,也太害怕了,来医院的这两天对他来说就像地狱一样,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极度的没有安全感的状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进楼照林的怀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个目前为止唯一能给予他安全感的人身上获取温暖,他终究无法靠自己坚强。   什么自我什么骄傲他都不想理会了,他只想急不可待地逃离这个恐怖的城市,只想让楼照林带他离开。   直到此时此刻连星夜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如此想念着少年的一切,即使那些幸福和温暖对他来说就像掺着砒霜的糖糕,他也吃得甘之如饴。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懦夫。   楼照林感受着不断在怀里蹭动的温软纤瘦的少年人的身体,脑子里嗡嗡响,满脑子都是——天呐,连星夜这是在撒娇吗?   他又甜蜜又心疼,满脸通红地拍拍连星夜的后背,声音轻得跟羽毛似的:“怎么了宝贝?是谁这么坏啊,害你哭,我帮你打死他!”   连星夜哽咽道:“是你。”   楼照林傻眼了:“啊?”   “因为我好想你……”连星夜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似的没有安全感地缩在楼照林怀里,低低啜泣的声音听得楼照林心都碎了,嘴里直白的爱语更是让楼照林从头到脚红了个透,“楼照林,我好想你……”   “你……你说真的?”楼照林手足无措地挥了挥空气,把连星夜搀扶起来,“我们别躺在地上了,先起来再说,好不好?”   楼照林抱着连星夜坐在树下,盯着天空呆了两秒,啊一声,回过神,又害羞又欣喜,又激动又担忧,脸上表情不免有些古怪。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卫生纸,捧起连星夜湿漉漉的脸,一边轻轻给他擦眼睛,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连星夜,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这么诚实了?”他没好意思把黏人说出口。   连星夜乖乖抬着头,下巴像小动物一样搁在楼照林的掌心,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去看病了,医生给我开了药,昨天我吃了药之后,有史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真的特别开心。”   “那太好了,你以后乖乖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一定会好起来的!”楼照林把用完的卫生纸藏进口袋,试探地在连星夜脸上亲了一下。   连星夜脸上泛起红,睫毛微微颤了颤,却没有推开他。   楼照林顿时激动不已,抱着连星夜就想继续亲下去,连星夜却还有话没问完,红着脸,捂着他的嘴巴说:“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跑过来的?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是啊,我让我妈给我请个假,然后找她要了一个司机,把我送来的,”楼照林郁闷地抱着连星夜蹭了蹭,撒娇似的,“连星夜,你去看病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那天我跑到你家去找你,还是你外婆告诉我,你跑到省里来了。”   连星夜拨弄着楼照林环在胸前的手,把自己的手掌覆上去,居然比自己大了一圈,少年连手都如此让他心动:“那你是怎么找到华大来的?”   楼照林顺势与连星夜十指相扣,举到嘴前亲了亲,瞥见连星夜爬上红的耳尖,这才心满意足地解释:“我去医院周边的酒店,一个个问他们的前台,有没有见过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住的酒店,又听说你们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就找了一个当地的司机,给了他钱,让他帮我在群里打听一下你的消息,于是找到了帮你们开车的那个司机,又给了他钱,问到了你们来了华大。听司机说在路边把你放下了,我就沿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连星夜听明白了,总结一下就是钞能力。他顿了顿,突然问:“你有我的照片?”   “啊。”楼照林脸上一僵,缓缓心虚地挪开眼珠。   连星夜摊开一只手:“我要看。”   楼照林跟个受训的小狗似的,噘着嘴巴不情不愿地交出手机。   连星夜却又把手机还了回去:“你打开。”   楼照林只交出一只手,却不动。连星夜只好亲自抓起楼照林的右手大拇指,自给自足地按在了手机上,打开了相册。   连星夜根本不需要翻找,因为这个人居然专门建了一个叫《老婆》的相册,里面放的全是他的照片,有他跑操的,有他走在路上的,有他上体育课时坐在树下背单词的,有他中午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有他望着窗外发呆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居然有上千张,追溯到第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竟然是高一开学的第一天。   当时学校还没发校服,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刘海比现在长一点,脸也更嫩一些,后座的同学在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过去的那一瞬间,就被楼照林拍下来了。   那时他的精神状况还没有那么糟糕,甚至还会笑,那微微弯起的笑眼看起来无比陌生,简直就像一个和他长得相似的陌生人。   他自己都没有自己的照片,早就忘了自己以前长什么样子。   原来两年前的他长这个样子吗?——这是连星夜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而他的第二个念头就是——原来楼照林真的喜欢了他三年啊……   “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删啊,这些可是我珍藏了三年的宝贝!”楼照林见他越看越沉默,心里也越来越惶恐。   连星夜其实没打算删,但他仍蹙起眉,一副为难的表现:“可你拍得太丑了。”   “虽然我喜欢你,但是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说我喜欢的人丑!”   “……”   连星夜站起来,摸了摸楼照林的头,把手机丢了回去,扭头便走道:“以后有机会,一起去拍大头贴吧。”   这是他以前绝对说不出的话,他连一张自拍都没有,又怎会愿意将自己的照片留给别人。   但现在,他觉得,或许可以给自己和楼照林一次机会。即使是在那些混沌难堪的过往,他也是渴望爱的,如今他将回归平凡,也应该拥有正常人爱的能力。   他想试着去爱一个人,试着去爱楼照林。   楼照林愣了愣,忽然像一只大型犬一样从连星夜的身后猛地扑上去,抱起连星夜的腰,脱缰似的往前一口气跑了十几米。   “连星夜,我好爱你!”   “……知道啦,你放我下来!”   ……   连星夜给徐启芳发了消息,说在华大遇到楼照林了,要跟他一起去吃饭,不用等他了。   两人一起看了月季,然后在学校的食堂吃了晚饭,之后手牵着手在操场散步,夕阳落山的那一瞬间,楼照林在连星夜的唇上偷了一个吻。   那吻带着月季香,连星夜看到黄昏下少年红扑扑的脸,觉得自己好像被天使亲吻了。   楼照林可能真的有魔法,又不知从哪来弄来一张校园卡,带着连星夜溜进了华大的图书馆。   他们各自借了书,找空位坐下,手边放着楼照林从自助机里买的两杯咖啡。   楼照林即使在大学图书馆,也要跟连星夜坐同桌,和他腿碰腿,胳膊挤着胳膊。   连星夜拿了一本旅游杂志,一边看,一边还在手机备忘录上记着笔记。   楼照林凑到他耳边,喷薄的热情夹着隐隐的兴奋,充满少年美好的期愿:“连星夜,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城市啊?毕业之后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毕业旅行?”   连星夜揉了揉麻痒的耳朵,小声回道:“我去哪里都可以。”因为他哪里都没有去过,去哪里都一样。只要能离开他出生的那个城市,离得远远的,最好谁都找不到,即使是天涯海角,他也愿意去。   楼照林想了想,又心潮澎湃地问:“那你有想去做的事,或者有没有喜欢的运动啊?”   连星夜没怎么思考:“爬山,滑雪,跳伞,蹦极之类的吧。”   楼照林忽然想到连星夜逼他掐自己脖子那次说的话:“啊,你果然喜欢刺激的……”   这可怎么办,以后他们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也要那么刺激吗?可他想温柔对待连星夜啊。   连星夜眼睁睁看着楼照林的脸越来越红,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楼照林拍了拍脸,让自己醒醒,心神荡漾地为连星夜勾画着他们未来的快乐旅行:“那我带去你神农架滑雪好不好?我滑雪可厉害了,到时候把你公主抱着从坡上滑下去。”   连星夜幻想了一下楼照林高大的身体包裹在滑雪服里的帅气模样,不免有些期待,语气轻快地说:“好啊,到时候你教我。”   少年随口而言的梦想那么平凡朴素,怎知他上辈子的生命永远终止在了18岁,一个都没有实现。   ……   楼照林选书时看封面好看,随便借了,现在打开后才发现全是文言文,还是繁体。   他一个理科生,看得头昏脑胀,没一会儿就阵亡了,干脆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盯着连星夜的脸发呆,一边看还一边笑,笑得特别傻。   连星夜被他看得没心思看书,想了想,悄悄放下一只手,在桌子底下勾了勾楼照林的手指。   楼照林愣了愣,然后惊呆了,脸蛋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刚才接吻时都没像这么害羞,但却将连星夜的手指牢牢勾紧了。   交缠在一起的轻轻摇晃的两根手指,青涩又甜蜜,如同少年永恒的誓言。   这一切都美好得像梦一样,连星夜无法自拔地幻想,如果他们真的考上了同一个大学,这便是他们每天的日常吧。   然而连星夜想到自己的成绩,心脏又悄然攥紧了一点。楼照林一定会考得很好很好,去一个他绝对考不上的学校,余生也会到达一个他一生都追不上的高度。   正想着,面前突然走来了一个女生,那女生的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拿出了手机:“同学,请问你是哪个专业的?方便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   楼照林:“……”   连星夜:“……”   楼照林挠了挠头:“对不起啊,姐姐,我是高中生。”   姐姐傻眼了,然后惊呆了,现在的高中生吃得真好!   女生的脸更红了,眼睛也更亮了:“高中生好啊,高中生也没关系,姐姐等你长大!弟弟你有心仪的学校吗?是今年高考吧?要不要考虑来我们学校啊?我们学校食堂的饭可好吃了!”   “还是对不起啊,”楼照林露牙一笑,脸颊带着薄红,往连星夜的方向大咧咧一指,“我正在追他呢。”   连星夜脸腾地红了,用力埋下头,像是想把书吃了。   女生张张嘴,震惊地看了看连星夜,又看了看楼照林,连忙红着脸说:“真是抱歉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临走时,她朝楼照林做了一个打气的手势,捂着嘴笑:“弟弟啊,祝你早日成功哦。”   楼照林笑着道了谢,回过头,却看到连星夜垂着眼皮,神色淡淡,嘴角的笑意落了下来,不免若有所思起来。   连星夜在手机键盘上百无聊赖地点着,打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字符。   他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楼照林有多受欢迎,只是直面别人热情大方的搭讪,愈发显得他阴沉冷漠不讨喜,和楼照林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说是吃醋,倒也没到那个程度。或许只是他自己的自卑心作祟吧。   忽的,楼照林往连星夜身后瞥了一眼,瞪大眼睛,压抑着激动的嗓音说:“哇靠,连星夜,我看到了一个超级大美人进了图书馆。”   “嗯?哪里?”连星夜下意识想回头,却被楼照林制止了。   楼照林捂着嘴巴,大惊小怪道:“等一下,你先别回头,他就坐在我们身后,现在好多人都在看他,你得慢慢转头,偷偷看一眼。”   连星夜虽然感觉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慢慢扭过头。   “对,就是这样,慢慢看过去……”   然后,连星夜的视线对上了镜中的自己。   一瞬间,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整个人愣愣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这个人居然这么幼稚,随即忍不住捂嘴笑了出来。   楼照林心里哇了一声,这是连星夜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吧,愈发努力地长吁短叹,像一只疯狂吸引人类注意的小狗:“唉,也不知道这个超级大美人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呢,身高189,体重84,名叫楼照林的男生会不会喜欢呢?连星夜,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啊?嗯?”   楼照林故意凑到连星夜脸前说话,像是要把自己的俊脸怼到连星夜眼皮底下。   连星夜把脸死死埋在臂弯里,肩膀耸动,像是在笑,勾得楼照林愈发抓心挠肝,一边用低低的嗓音撒娇,一边掰着他的肩膀,想看他的脸。   连星夜被晃得晕乎乎,像一叶被浪轻轻推动的小舟。今天一整天都过得像做梦一样,或许他早就死了,此时是天堂也说不定。   这个想法刚落下,连星夜的脑袋就传来一阵刺痛,眼前似乎黑了一瞬。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随即若无其事地推开了楼照林凑近的脸,抖着手,摸了摸楼照林的头。   一无所知的少年仍抱着他笑得甜蜜,如同能幸福一辈子。   ……   当天回去,连星夜肚子疼了一晚上。 第30章 嗜睡   连星夜没想到药物的副作用来得这么快。   吃药的第二天,他就开始腹泻,肚痛,头晕呕吐,随即而来的就是心悸心慌,发抖震颤,四肢麻痹,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双腿发软,脚底跟打飘似的,像是要栽倒在地上,严重时甚至连楼梯都上不了,必须像瘫痪了一样扶着扶手一点点地挪动。但他们的教室在五楼,还没有电梯,连星夜不得不每天尽量再早到十几分钟,专门花在上楼梯上。   除此之外,他面部和背部的肌肉也有些不同寻常地痉挛扭曲,经常感到坐立难,有时甚至会控制不住流口水,脖颈僵直,连吞咽都感到困难。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脑瘫儿,或者像一个傻子,他必须时时刻刻在口袋里准备好纸巾,才能确保自己不会不小心把衣领打湿。   味觉倒是回来了一点,但他分不清是不是药物的作用,因为他第一次尝到甜味的时候,是在楼照林家里吃饭的时候,如今吃了西药,嘴巴里却越发甘苦作呕,尤其是早晚喝了中药后,那种恶心呕吐的感觉就会到达极点。   每天喝中药都像是一种折磨,他觉得他喝的不是中药,而是谁的呕吐物,是下水道的臭水,是垃圾池沥出来的泔水。他每一次喝药,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吐出来,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又比想象中要顽强,永远都把自己吊在临界点上,却又一次都没有吐出来过。   他宁愿自己没有恢复味觉,也好比现在每天捏着鼻子一边干呕一边受罪。   徐启芳依然会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端水给连星夜泡脚,然后给他按腿。因为医生嘱咐的要多吃补肝肾的东西,徐启芳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芝麻球的做法,特意买了芝麻和坚果,把它们磨碎了混上蜂蜜,捏成一个半个巴掌那么大的球,用密封袋储存起来,每天早晚都让连星夜吃一颗。   说实话,徐启芳当老师已经很累了,连星夜不理解她为什么还要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他根本不喜欢吃坚果和芝麻。但徐启芳只说爱他,说她是他的妈妈,对他好是应该的,说她辛辛苦苦费神费力做了这么好的东西,不能浪费钱,不能浪费粮食,也不能浪费她的心意。   可能别的孩子会喜欢吃吧,但他不喜欢。他每天都吃得很痛苦,嘴里的滋味很甜,芝麻和坚果也很香,但他就是不喜欢,怎么办呢?是他的错吗?可人难道不能拥有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吗?   大人总嫌弃孩子挑食,可他们自己做饭时也不会做自己不喜欢吃的食物。实际上,没有任何一种蔬菜的营养是无可替代的。这个不喜欢,那就找相同营养的自己喜欢的替补不就行了?   连星夜小时候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自己不听话,硬逼着自己吃。但他越是被楼照林带着吃了好吃的东西,越是纠结难忍了。   在楼照林家里吃饭的时候,他就从来没见过楼照林的爸爸妈妈给楼照林夹任何他不喜欢吃的东西。   他后来才知道,楼照林一家三口口味迥异,家里的厨师通常要分别做三个人的口味,吃饭的时候就各吃各的,想尝点新鲜的时候,就在别人的盘子里伸两下筷子。等连星夜来做客了,厨师就得做四个人的口味了。   可在连星夜家里,他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就是外婆的一句“不管好不好吃,塞在嘴巴里一口气吞了就行了”“你尝都没尝怎么知道不好吃?”“这都是外婆的心意啊,你不能浪费我的心啊”,仿佛吃饭只是一种责任,而不是一种享受。但想到外婆那个年代,连饭都吃不饱,又谈何挑剔,便又无法对外婆产生任何苛责之心了。外婆没错,只是时代变了。   ……   药物的副作用比连星夜想象的还要可怕,但连星夜的身体却没有丝毫不适应,因为在吃药之前,他每天好像也是这么度过的。这些不适感和他过去似乎没什么两样,所以……他现在所痛苦的一切真的是药物的副作用吗?还是说,自始至终他根本就没有好过?   吃药第一天那种破开云层窥见太阳的希望感仿佛一场镜花水月,那真的不是他的幻觉,不是他做的一场梦吗?   不……医生不是确诊了,他没什么事吗?这些肯定是药的副作用,肯定是他心理有问题,他第一次吃药,太紧张了,所以将不适感放大了。   他太惶恐不安了,根本无法区分他的不适感究竟是病症还是药物的副作用,而为了让自己受尽了委屈和苦痛终于得到的诊断不白费,他干脆将一切不是全都归咎于药物的副作用。   连星夜不愿意相信药物没用,你看,他现在每天都睡得那么沉,那么香,一天睡不到十个小时根本醒不来,这个药一定是想让他把过去失去的睡眠全都补起来,这就是药效的证据。   然而连星夜的家里人却似乎有别的见解。   连星夜从医院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家里确实其乐融融,外婆每天都喜气洋洋,在家里给他做很多好吃的,心疼又高兴,觉得他过去受苦了。徐启芳收敛了脾气,虽然有时说话还是不好听,但那更类似于一种说话习惯,至少没再像以前扎连星夜心窝子一般尖酸刻薄了。连文忠则彻底成了一个隐形人,只在吃饭的时候出现,偶尔能看到他在阳台上抽烟,其他时候都不见人影。   连星夜每天吃好睡好,照常上学放学,甚至连脸都变圆了一点,家里人越发肯定他什么事都没有,过去的一切只是他钻了牛角尖,现在孩子已经想开了,健健康康了,他们家也终于回归了正常的运转秩序,成了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于是很快,家里又开始不满连星夜一天到晚都在睡觉了,说他每天都睡得像一头死猪,说他不劳而获,说他懒惰,说他只会享清福。你看看他那张脸,从医院回来就越长越肥,你就知道他每天吃得有多好、睡得有多饱了,真是越养越像一头猪。   发胖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连星夜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发现自己的脸圆了,小肚子凸起来了,手臂和大腿上有赘肉了,而那时他也不过只吃了一个星期的药。   他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好,所以这可能也是药的副作用,听说中药就是容易发胖,有些西药的副作用也会长胖。实际上,他的体重其实并没有增长很多,毕竟他每天吃的实在不多,可他却仍像一个气球一样飞快鼓起来了——这些中药西药在他的皮肤里吹满了气,让他膨胀,变成了一头小猪。   仿佛每天都能增长一斤肉似的,他的一天比一天圆润,看在他人的眼里,也就仿佛一天过得比一天好似的。   人们不仅对疾病有歧视,对健康也有。好像生病的人都是干瘦虚弱的,只有健康享福的人才会又圆又胖,每天都在睡觉,每天都在长肉。   外婆放了心,又搬回去了。连星夜每天又只能吃徐启芳做的难吃的饭了,他真的觉得自己不如吃食堂,可无论他说了多少次,徐启芳就是不愿意,觉得食堂不干净又浪费钱。   干不干净连星夜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吃了不会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每次吃饭的时候都像是在上刑。他开始想念外婆做的饭菜了。   好在楼照林也很嫌弃他妈妈做的饭,每天都偷偷带他去食堂开小灶。其实一开始楼照林还会跟他互换食物,但后来连楼照林也受不了,他的嘴只会比连星夜更刁。   连星夜很佩服这个大少爷能忍受这么久,但一想到是靠他对自己的爱支撑着,连星夜又说不出话了。   ……   人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连星夜的家人,连星夜他自己,还有楼照林,其实都一样。毕竟日子总是要向前看,人不能一辈子困在过去,也就不会再有人像盯一个犯人一样,死盯着连星夜的一切。   即使是楼照林。   那天他只是去买了一个早餐,那天他只是离开了短短十分钟……   那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早晨,教室里却突然像炸开了锅,尖叫声连成了一片。   楼照林直直冲上讲台,满脸震惊又焦急地把连星夜拽了下来。   连星夜回过神,望见了班上同学们一个个望向自己的惊恐又排斥的眼睛,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里居然毫无所觉地握着一把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正拿着刀,直愣愣地站在讲台上。如果楼照林不及时过来,他可能会把刀直接捅进自己的身体里。   楼照林牵着连星夜走回座位,一路上同学们纷纷相让,望着他的眼神像怪物,像杀人魔。   “连星夜,来,把刀给我……”楼照林小心翼翼地拿走了连星夜手里的刀,像是扔一个烫手山芋一样,一股子扔到抽屉里,牵着连星夜的手细声细气地问,“连星夜,你刚才站在讲台上做什么啊?怎么不好好在位置上等我回来?”   连星夜已经恢复了理智,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到讲台上去的,但他确信,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任何自伤的想法:“没什么,你别想多了,我就是准备帮老师削个粉笔。”   他想了想,又补充:“或许只是睡多了,脑子有点晕乎罢了。”   “真的吗?可你刚才的样子,可不像是要削粉笔的样子。”而是仿佛要……捅向自己。   楼照林打了一个寒颤,嘴唇微张,最后那个猜测怎么也说不出口。   “真的,你别瞎想,我现在已经在好好吃药了,早就没事了,我向你保证,我刚才真的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连星夜满眼诚恳地望着楼照林的眼睛,“你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楼照林沉默地望着他。   连星夜顿了顿,疑惑地皱了皱眉:“难道真的有吗?”可他为什么想不起来?   楼照林诉苦道:“我之前每次说喜欢你,你都说讨厌我啊,可你明明就很喜欢我!”   连星夜下意识问:“哪次?”   楼照林懵了,难道连星夜真忘了吗?   “就是你没来上学,我就去你家找你,刚好你家里人都不在的那次,我当时在你房间里说喜欢你,但你说你讨厌我,不过那也不是你第一次说讨厌我了……你想不起来了吗?”   连星夜蹙眉回忆了一下,很迟缓地才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但具体说了什么话,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他从吃药开始就总是记不太清事:“哦,我想起来了,不好意思,最近大脑有点迟钝,总是容易忘事,可能是睡迷糊了吧。”   “没关系,你以前确实睡得太少了,现在好不容易能好好睡觉,多睡睡也挺好的。”   楼照林其实还是有些担心,连星夜有时昨天刚说的话,第二天就想不起来了,怎么看都不像只是睡迷糊能解释的。但他在网上查了,有些药确实会影响记忆力,这是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他总不能让连星夜不吃了。   然而楼照林理解,不代表所有人都理解。   上课的时候,连星夜又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数学老师在他周边晃来晃去,又是跺脚又是咳嗽,连星夜就跟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数学老师气得把讲台的桌子拍得哐哐响,就差指着连星夜的鼻子骂了:“有些人啊,拿着父母的钱,来学校不是上课的,而是来睡觉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睡神转世!”   教室里传来哄笑声,却吵不醒昏昏沉沉的连星夜。   他后来好像被老师叫起来罚站了,但他即使站着,也还是晕晕乎乎地靠在墙上,脑袋一点一点地小鸡啄米。   老师让他滚出去,他直接就滚了,坐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上,又靠着柱子睡过去了。   他并不关心老师被他气成了什么样,自从开始吃药后,他就变得无比嗜睡,但高中生的睡眠时间太少了,他每天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迷幻的状态,恨不得抓紧一切机会倒头就睡,再加上他发胖肿胀的脸,当真睡得像一头死猪。   那天他被老师赶出教室之后,他就被同学们赋予了一个睡神的称号,这还是楼照林和班上的一个男生打起来了之后他才知道的。   因为他上课睡,下课睡,甚至连月考的时候都睡过去了,他被家里骂,被老师训,被同学们嫌弃,什么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甘居人后,无所作为,束手就毙,自暴自弃,消极怠工,得过且过等等等等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每天都像生活在一个成语大全里一样,恨不得把全天下的负面成语都安在他头上,在家被一个当老师的妈妈念,在学校又被他自己的老师念,成天跟念经似的念念念,干脆像紧箍咒一样把他念死算了。   连星夜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羞耻心,甘愿沦为一个平凡人了……不,他彻底成了一个碌碌无为的坏学生了。   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回答不出来也不害羞,被赶出教室也不脸红,同学们的目光被他视若无物,事实上,他每天脑子晕得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成天都像活在梦里一样……对了,这句话也经常被老师念叨,说“看看你们一个个一天到晚都活在梦里一样,对未来一点规划都没有,长大的全是社会的蛀虫”。   如果真能一辈子活在梦里,似乎也不错。   只要睡着了,就感觉不到肚子痛了,也不用听家长老师的念叨了。就一直这么睡到死。   但他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   这天周末,他刚睡醒,就听到徐启芳一边在他房里拖地,一边把桌椅撞得哐当响。   “睡睡睡,一天到晚除了吃就知道睡,跟头死猪一样,不好好做作业就算了,也不知道出去活动活动,就只知道成天躺在床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养了一头猪!越吃越胖,越睡越肥,脸肿得跟个猪一样,怎么还有脸睡得下去!干脆睡死你得了!”   从医院回来还不到半个月,妈妈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尖酸刻薄的妈妈了。   连星夜沉默地听完,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穿鞋,在徐启芳叫嚷声中推门出去了。   楼照林很惊喜连星夜会主动来找他,连忙把连星夜拉进家里,扭头喊道:“爸爸妈妈,我带连星夜去我房间玩,没事别喊我们!”   唐兰茹一边笑着打趣,一边说她才没有兴趣打扰小情侣谈恋爱。   连星夜一进到楼照林的房间,就跟浑身没了骨头似的摊在了楼照林毛茸茸的地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楼照林的房间比他的家更能带给他安全感,成了令他安心的避风港。   楼照林发现了,这个人很不喜欢睡床,老是喜欢躺在地上,他只好把空调打开了,调了一个舒适的温度,然后在连星夜身边躺下,手臂亲昵地环着少年的腰,在他脸上开心地亲了亲:“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了啊?”   连星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半真半假地说:“我妈让我不要成天躺在家里睡懒觉,让我出来活动活动,我就来找你活动了。”   “也对,你睡饱了,就应该来找我玩,不过我还有作业没做完……算了,做个鬼的作业啊,陪你要紧。”   楼照林说着,就激动地凑上来,想亲连星夜的嘴巴,却被连星夜捂住了嘴。   “不行,你得先把作业做完。”连星夜皱着眉头说,人也清醒了一点。如果他早知道楼照林没做完作业,他就不过来了。   楼照林急坏了,像小狗一样在连星夜的脖子里滚来滚去,抱着他的腰撒娇:“那点东西我早就会了,就算不做也没关系的,一点也不影响我考试,还是来跟我一起玩吧。”也不知道他嘴里的“玩”是要玩什么,总之一听就不正经。   “不行,你必须把作业做了,”连星夜的态度很坚决,他自己的成绩已经废了,不可能再耽误楼照林的,干脆站起来说,“你要是不好好做作业的话,我就直接回去了,免得待在这里打扰你。”   “别别,你别走啊!我做就是了!”楼照林连忙抓住连星夜的手,在他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坐回了书桌前,愤愤不平地拍开一张试卷,后悔得要死,“靠,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看来我以后每次找你之前,都得亲自把你的作业先检查一遍。”   “……”   ……   为了早点跟连星夜亲近,楼照林几乎用光了这辈子的专注力,紧赶慢赶,赶在两个小时内把作业做完了,他觉得自己上辈子高考都没有现在这么专心过。   “连星夜,我做完了,我们来一起——”楼照林兴奋地扭过头,下一秒却陡然噤了声。   连星夜已经在地毯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没有安全感,双手蜷在胸前,整个人缩成一团,毯子藏住了小半张脸,像一只蜗居的寄居蟹,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稳住一辈子的只属于自己的房子。   楼照林放下笔,悄悄走过去。抱起连星夜的那一瞬间,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连星夜似乎重了好多,但这话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了。   然而就在他把连星夜放在床上的那一刻,却突然被连星夜抱住了脖子,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楼照林怕把他压坏了,赶紧撑起来,顺势躺在了连星夜的身旁,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连星夜的腰上,将他轻轻地搂进怀里。   连星夜今天已经睡了太多,并不怎么困,楼照林的手绕过他的腿弯时他就醒了,知道自己是被楼照林抱上床的,问道:“楼照林,我是不是长胖了很多啊?”   楼照林一点不带犹豫的:“没有,是你以前太瘦了,现在这样刚刚好。”   连星夜拉过楼照林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面,小声说:“可是我连小肚子都有了。”   楼照林掌心摸到柔软光滑的皮肤,脸一下子红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有小肚子才健康啊,才能保护你的肾脏。”   “可是你就没有啊。”连星夜就跟拧巴了似的,非要跟楼照林做对比。   楼照林当即做下决定:“那我以后多吃一点,就也有了。”   连星夜默了一秒:“那还是不要有了,现在这样帅一些。”他很喜欢楼照林的脸,并不希望他有任何改变。   连星夜在楼照林怀里翻来覆去一会儿,又忽然面朝楼照林,摸摸自己的脸,焦虑道:“我的脸也圆了,是不是变丑了?”   楼照林凑上去亲了一口,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喜爱和情意:“哪有,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连星夜缓缓遮住他的双眼,挡住了那炽热到让他无所适从的爱意,摇摇头:“你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你的话不可信。”   他以前从没在乎过自己的外貌,也不想变得像现在一样矫情,他怕楼照林会嫌自己烦。但他现在决心站在楼照林身边了,就不得不面对他人对比和审视的目光。   楼照林的样貌太出众了,他现在已经丢掉了自己的聪慧,仅剩一张还看得过去的脸,要是连这一点小小的优点都失去了,他还怎么有脸跟楼照林并排走在一起?他不怕自己成为一个笑话,但他怕楼照林丢脸。他怕自己配不上。   “连星夜,你不要去管别人怎么想,你只需要管我怎么想,而我的想法就是,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看的,最可爱的,”楼照林担心连星夜想东想西,说着吻上连星夜的嘴唇,脖子很快爬上了绯红,用低沉的气音说,“不信的话,你就亲亲我,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反应。”   连星夜盯着楼照林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随后捏着楼照林的下巴,大拇指蹭过楼照林的唇肉,张开嘴,缓缓吻了上去。   楼照林早发现了,少年平时看着害羞,面对欲望却意外的诚实。他的睡衣扣子很快被连星夜扒开了,少年柔软的手摸上了他的腹肌。   可能是受到刚才小肚子的刺激,连星夜今天对楼照林的腹部和腰尤为执着。但这可不是什么能随便碰的地方,碰多了容易出问题。   楼照林很快憋红了脸,见连星夜也从脖子到耳后根红了一片,便轻轻拨了拨他的侧发,在他耳侧亲吻一下,撑着手臂想要起身。   连星夜却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重新按在了身上:“别走,让我帮你吧。”   少年灼热而凌乱的吐息带着潮湿的水汽喷薄在耳朵里,无异于一颗小行星在楼照林的脑子里炸烟花。楼照林浑身的血腾地沸腾了,小心翼翼地一再确认:“那个……你真的愿意吗?可你都还没答应我的表白……”   连星夜愣了愣,没想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楼照林还惦记着表白的事,但他从不做没有保证的承诺,敷衍道:“再说吧,先解决正事。”   说完,他直接上了手,再不给楼照林拒绝的机会。楼照林彻底没话说了,只能呼吸急促地和连星夜抱在一起,红着脸哼哼。   他们之前已经亲了很多次,却是第一次触碰彼此。   楼照林激动得要死,顺顺利利结束了,反观连星夜,却总像差那么一口气。楼照林不免有些怀疑自我,他的手法有这么烂吗?   连星夜却知道原因不在楼照林的身上,是他自己早已习惯了窒息,不到濒死的那一刻,甚至得不到快乐。   他默了一会儿,突然抓起楼照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没什么起伏地说:“你掐一下我的脖子吧,不然我出不来。”   楼照林瞪大眼睛,满脸的拒绝:“我不要,我说了的,我这辈子死都不会伤害你。”   连星夜好言解释:“这不是伤害,你又不可能真的把我掐死,就当是一种情趣吧,有的人是有这种做法的。”   “我不要,这也太危险了,”楼照林眼睛都急红了,撒娇似的蹭蹭他的脸,“真的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吗?连星夜,我不信你非得这样!”   “算了,既然你不愿意,那我自己来。”连星夜干脆自己掐住了脖子,只一秒,眼睛就肿胀起来,脸皮一片麻痹,像绳子一样绷紧了。   楼照林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疯到当着自己的面掐自己的脖子,整个人都惊呆了,眼睛一下子红了,手忙脚乱地扒开连星夜的手,心疼地摸摸连星夜掐红的脖子,望着连星夜的眼神又委屈又心痛,牙齿都快咬碎了:   “连星夜,求你了,你能不能别这样?我只想温柔对待你啊,你相信我,即使不用这种极端的做法,我也能让你舒服。”   他说着,居然低下头去。   连星夜吓了一跳,连忙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提溜起来,急了:“楼照林,你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连星夜,我喜欢你,也很情愿,真的没有一点勉强,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好不好?”楼照林的眼睛那么赤诚与热忱,几乎在恳求。   连星夜说不出拒绝的话,眼睁睁看着楼照林从他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一路吻了下去。   某刻,连星夜的手指抓紧了楼照林的头发,脚趾头都蜷缩起来,随后喘着气,愣愣地流下了眼泪,心头又酸又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再度被楼照林温暖的怀抱环绕,脑袋静静靠在楼照林的胸前,听他为自己心动的心跳。   楼照林轻轻拨开连星夜汗湿的额发,亲吻在连星夜的额头上,语气像是在哄:“你看,也不是非得窒息,是不是?宝贝,答应我,以后自己在家里也不要这样了,如果有需要,就来找我,我会帮你的,就像今天这样,也很舒服,而且很安全,我们都很开心,对不对?”   楼照林的温柔像一道宽阔的河床,连星夜想溺死在里面。   许久后,连星夜轻轻应了一声,像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鱼,掉进了名为楼照林的河水里。 第31章 朋友   天气越来越冷了,连星夜清醒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他不知道别人吃了药后是不是跟他一样嗜睡,他想在网上搜一下这个药的名字,但盒子早就被妈妈扔了,装着药的维生素瓶子上只写了一天几次,他懒得找妈妈问,就这么算了。   不过他搜了一些别的药,发现每个人吃药后的反应都不一样,但世界那么大,总有人能找到和自己相似处境的人。只是看着评论下那一句句整齐划一的“我也是”,连星夜就情不自禁地替那个被评论的人高兴。   人的一生好像总是在寻求他人的认同:父母的,老师的,同学的,朋友的,同事的……好像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别人嘴里的一声夸赞。人又一直寻找着自己与他人的相似之处:身边的,网络上的,朋友圈的,陌生人的……好像一旦自己跟他人不一样,就会被逐出这个世界。   似乎人活着就是为了和他人产生链接,就像外婆絮叨过的那样——人离了社会还怎么活啊。仿佛一个人一旦和他人的链接断了,这个人也会像失了根的草一样,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枯萎掉了。   连星夜逐渐记不清今天是星期几,需不需要上学:他总是会在周末突然被生物钟叫醒,然后浑浑噩噩地穿衣服,独自跑到学校,看到紧闭的大门,才懵懵地反应过来——啊,回来今天不用上学啊,然后像企鹅一样一步一步歪歪扭扭地走回家,如果不想回家,就去找楼照林。楼照林通常还在睡觉,穿着睡衣就风风火火地从楼上跑下来抱着他,然后将他拐到楼上一起继续睡懒觉。   他还失去了对时间跨度的概念,时常分不清上午下午,白天黑夜,因为教室里永远都是亮堂堂的,不管他什么时候从桌子上爬起来,明亮的光总是将他照得无处遁形。他好像一天24小时都在吃饭,每当他一觉睡醒,就会听到楼照林在喊他去吃饭,也不知道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   偶尔会听楼照林谈及一些发生过的事,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楼照林却告诉他,那是今天早上才经历过的事,连星夜就会恍然大悟,原来现在已经到晚上了。   他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好像从医院回来那天开始,他就一直活得像做梦一样。有时做的是美梦,梦里有楼照林拽着他的手,在阳光下自由地奔跑,望着他笑,为他手舞足蹈地勾画着他们的未来。有时做的是噩梦,梦里有无数看不清脸的人在用听不清的话指责他,训斥他,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驱逐走,说他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有时他睡着了,会突然感觉身边好像有人在呼喊他。他会迷迷糊糊地醒来,大脑一片混沌,看到房间里好像有人,又好像没有。有时他走在路上,会突然走神,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在他的头顶看他,他甚至能清醒地用上帝视角看自己的身体像木僵了一样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即使有车子向他闯了过去,他也不知道避开,好几次都差点被撞了,司机骂他不长眼睛,但他却隐隐期待着自己真的能直接被撞死。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是人间还是地狱。   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他一直用头砸墙,像永动机一样一直砸一直砸,但他使不上劲儿,梦里似乎没有氧气,他每一次竭力的喘息都好像在窒息的濒临点上挣扎,明明已经拼尽了全力,但脑袋触碰墙的那一瞬间却像被无形的诅咒抽走了力量一样,只能软绵绵地撞在墙上,让他心里万分憋屈,也因无法发泄而狰狞痛苦,于是他便痛哭流涕,嘶吼咆哮,继续疯了一样把头往墙上砸,他很想去死,但身体深处好像藏着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一样一直阻碍着他。   这场梦每次都会因窒息而醒,他就像跑了马拉松一样躺在床上大汗淋漓,沙哑的喉咙急促地喘息,像濒死的鱼在疯狂汲取着氧气。   但昨天,他好像听到那个一直妨碍他去死的东西的声音了。   是楼照林在呼唤着他,说:连星夜,求求你不要去死,我喜欢你,我爱你,求求你为我停留一下吧,求你也喜欢我,求你也爱我吧。   但连星夜却像失心疯了一样,满脑子只有——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   整个世界都好像化作了死亡的催化剂,无论他看到,都只能联想到死亡。   看到天空好蓝,他心里只有想死;看到路边的小猫好可爱,他心里只有想死;看到楼照林红着脸亲吻他,问他今天喜不喜欢他,他一边微笑着说“我喜欢你”,一边心里只想死。   这也是吃药的副作用吗?连星夜浑身抖得像要快散架。   他的脑子被死神掏空了,除了死亡,似乎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但他面上却表现得越来越平常,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至还会笑了。他终于学会了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笑着,楼照林夸他笑得很好看。   从医院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自伤过了,除了那整晚都在砸墙的梦。但没有人能窥见一个人的梦,于是,没有任何人知道,连星夜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梦里死一遍。   当一个正常人真的好幸福,少年用自己精妙绝伦的伪装,骗过了整个世界,包括他自己。   他想,或许他就快要好了。   但有一天早上起床,连星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好陌生,这是谁啊?这个长着圆圆脸蛋、皮肤却苍白得像鬼一样、双眼空洞无神得跟个骷髅一样的人,究竟是谁啊?他认识这个人吗?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他家里?出现在他的镜子里?   他是真的感到了疑惑,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对自我的认知。但在下一秒,他又认清了这个人的真面目——   原来这是他自己。   那一刻,连星夜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惧感从他的脚底蹭地冲上了他的大脑,像是把他的骨血都洗劫了一空似的,他摇摇欲坠,惊恐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他仍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洗脸刷牙,听着徐启芳的唠叨,背着空荡荡的书包,摇摇晃晃地去上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在教室的,他不过眨了一下眼,周围就像过节一样热闹起来了。   教室里的桌子摆成了一个∪型,呈现一种半包围的形态,口朝着讲台,中间空出来的地面上有同学在表演节目。   连星夜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元旦了,同学们正在进行元旦演出。楼照林坐在他旁边,对着他兴奋地讨论刚才那个相声有多搞笑。   他的周围明明有好多人,有楼照林,他们在嬉笑吵闹,把他包围在热气腾腾的人群里,但他却感到一种痛彻心扉的孤独。他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一样,无形的罩子把他与人们和世界阻隔开了,他吸收不到一点快乐的气氛。   连星夜感觉好闷,借口上厕所,走了出去。   他打开了手机,看到每个群里都在发红包,每个人都在互相祝福,说元旦快乐,只有一个群的气氛不同。   那个群即使在欢欣鼓舞的节假日,也高歌着痛苦和死亡。   群里正在讨论一个热门新闻,有一个小孩在车里跟大人闹了矛盾,直接开车跳了下去,当场就摔死了。   【原来跳车也会死吗?】   【啧,一看你物理就没学好,跳下去了还有惯性啊,人会以车子的速度在地上拖,这是活生生被拖死了吧】   【哈哈,等着看吧,肯定又有傻逼家长要说那些动作片里的跳车镜头教坏了自己的孩子】   【楼上预言家刀了,评论底下已经有家长出警了[抠鼻]】   【那家大人后悔死了吧】   【后悔有屁用,人都死了,大人啊,总是要等孩子没了才知道反省自己,活该喽】   【羡慕啊,死了真轻松,我什么时候也才能鼓起勇气去死啊】   爱咋地咋地:【@全体成员,让我们恭喜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可怜的小灵魂获得了自由】   【[鼓掌][鼓掌][鼓掌]】   这个话题很快结束了讨论,他们又说:   【傻逼学校在搞元旦活动,傻逼死了,同学也是一群傻逼】   【[照片][照片][照片]】   【笑死,是不是全国的班级表演都会统一把桌子摆成一个U啊,我们也是这样】   【[照片]】   【你们都报名了节目吗?】   【傻逼才报名】   【好无聊,不知道这群傻逼在笑什么,我都要睡着了】   【我已经打算跑了】   爱咋地咋地:【话说,咱们都是同城吧?说不定还有同校呢,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一起跑了,顺便面个基,出去玩一玩?】   【行啊,也认识这么久了,我没意见】   爱咋地咋地:【行,那我丢个地址,你们能来的就来,不能来的以后还有机会】   连星夜眼皮跳了一下,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见面的渴望。   他还是太孤独了,也太迷茫了,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妄想找人诉说。那些隐秘的感受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楼照林也不能,只有他的同类才能懂,只有和他相同处境的人才能读懂他词不达意的混乱言语。   他太渴望拥有朋友了,而这群人跟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或许能称得上朋友吧?   连星夜正看着那串地址出神,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即,楼照林热烘烘的身体靠了上来,亲密地搂上他的肩膀:“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啊?”   “里面有点闷,出来透透气,”连星夜不着痕迹地熄灭手机,看着楼照林,问,“楼照林,你觉得我真的好起来了吗?我一直在睡觉,一天比一天快,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脑袋也越来越恍惚,记忆力也越来越差,即使这样,你也觉得我比以前要好一些了吗?”   抑郁症患者在治疗过程中经常会自我怀疑,觉得看不到希望,没有安全感,楼照林以为连星夜也是这样,便鼓励道:“当然啊,虽然你睡得越来越多,但每次你醒来的时候,精神都比以前要好了,记忆力差是吃药的副作用,等你以后停药了,是会恢复的,而且你已经很久没有再伤害自己了,每天也在好好吃饭,还恢复了味觉,不是吗?这些都是你越来越好的证明,只要你坚持下去,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总有一天一定能好起来的!说不定等过完年,再见到我的时候,你就已经完全好了呢?说不定那个时候你已经拥有了一副全新的面貌,再回想今天,你一定会感激这个人在努力坚持的自己的!”   连星夜脑子有些混沌了,其实他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好,但周围所有人都说他好,楼照林也说他就快好了,那他或许确实快好了吧。   可为什么他总感觉身体像空了一样,有什么看不到的非常重要的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流出去,让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脑子里叫嚣着死亡的声音也一天比一天吵闹。   连星夜不知道,那是生命力流逝的感觉。   最终,连星夜朝楼照林笑了笑,缓缓点头,认可了他所有的话:“对,我会好起来的。”   楼照林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亲,揽着连星夜的肩膀说:“那我们快进去吧,外面冷,待久了会着凉的。”   连星夜没有动,突然说:“我想出去见一些朋友,你能不能在学校里等我?”   楼照林一愣:“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网上认识的,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现在正在外面聚会,我想趁这个机会出去见个面。”   楼照林二话不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连星夜却不愿意,他的朋友们很特殊,他总不能随随便便带一个“外人”过去:“可能不太方便吧,你就在学校等我好了,我会在你们结束之前回来的。”   楼照林不放心他一个人,执着道:“那我让司机送你过去吧。”   “好吧。”连星夜也不想一直拒绝。   楼照林很快跟他们家里的司机联系上了,他把连星夜送到学校门口,又当着他的面,一起坐上了车。   连星夜一愣:“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送你啊,”楼照林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呼了呼热气,露牙一笑,“我得亲眼看着你走进去才放心。”   连星夜没理由拒绝,只好点了头。然而当他到了ktv门口,却见楼照林也下了车,帮他打开了车门,牵着他的手就要一起走进去。   “等一下,”连星夜把他拽停,傻呼呼地问,“你不回去吗?”   “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你就让我待在你隔壁吧,求你了,星夜……”楼照林环着连星夜的腰就开始旁若无人地撒娇,周边发传单的小哥都好奇地瞅了过来。   连星夜登时脸红了,赶忙把他拉了进去,站在大厅问:“可你一个人不会无聊吗?”   “不会啊,我也很久没唱过歌了,一会儿录几首给你欣赏一下。”楼照林笑容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连星夜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了。   楼照林欢呼了一声,他就知道,连星夜肯定还是心软的。   连星夜跟楼照林说了房间号,楼照林就在离得近的位置又开了一间,他还想亲自把连星夜送进房里,但连星夜觉得别扭,说什么也不愿意。   最终,反而是连星夜目送楼照林进了屋子,这才走到了约好的房间门前,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推开了门。   ……   “哇,这又是谁来了啊?”一群人立刻好奇地看了回来。   连星夜舔了一下嘴唇,心脏咚咚跳动,不太自然地理了理衣摆:“你们好,我的昵称是一个句号,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印象。”   “卧槽,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句号君啊?”   “怎么也不在群里提前说一下啊?”一个人立刻低头跟群友们分享。   另一群人当即笑着把连星夜拉下来坐下。   大家都太热情了,连星夜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疑惑:“我怎么了吗?”   “你在我群里可是大佬啊,不知道吗?群里好多人都对你很好奇呢,”一个像猴子一样瘦小的男生伸出一只手,笑得有点怪异,“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群主,你叫我程白就好了。”   “好的,我叫连星夜。”连星夜说。   话落,对面有个男生眼神莫名地看了连星夜一眼。   大家互相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一个男生笑了起来:“不是,这种痛失网名的羞耻感是怎么回事啊?群主大大,我还是叫你群主吧。”   “随你们吧,都是一家人,不讲究这些,顺口就好。”   “哈哈,对,在座的都是家人。”   程白似乎对连星夜尤为感兴趣,跟别人聊了两句,又扭头朝连星夜看来:“兄弟,这段时间你怎么没发图了啊?忘了我们的群规了吗?一周内不发可要踢人哦。”   “哎呀,群主大大,你也太严肃了,句号君可是大佬啊,别这么不讲人情嘛。”   连星夜顿了顿,嗓子有点发干:“对不起,我这段时间……确实忘了。”   程白:“兄弟,我是看在你跟群友们的关系的份儿上,才一直没把你踢出去的,你这样一直不发,违反了我们的群规,我们总不能一点惩罚都没有吧?那对别人来说都不公平,是吧?”   连星夜羞愧得脸都红了,揪着衣角,正想问惩罚什么,就听他旁边一个男生突然对对面一个男生说:“喂,我说你,干嘛老一声不吭地盯着人家看,总不能是看上了吧?”   那男生一边说着,一边朝连星夜挤眉弄眼。   连星夜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被对面盯着看了半天了。   “滚你妈的,老子喜欢女的,”对面那男生咒骂了一顿,嘴里嘀嘀咕咕,“不是,我怎么老觉得那名字那么熟呢?”他问连星夜:“兄弟,你哪个学校的啊?”   “普华市第一高级中学。”连星夜说。   “一中啊……一中。”那男生皱着眉头嘟囔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被爸爸举着皮带从操场一路抽回教室的人啊!”   连星夜脑袋轰隆一声,整个人突然像被炮弹射中了一样,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什么什么?这又是什么瓜?”   “兄弟,前段时间没看群消息吧?各个学校群里都传遍了,就句号君他爸,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冲到学校来,把他按在地上打,全班人围观呢,还有别的班的同学老师,场面特别刺激!对了,我这还有视频呢,你要不要看看?”那人说着,兴奋地掏出手机。   连星夜整个人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身体在疯狂下坠,下坠,脚底没了实感,周围是没有空气的,他不能呼吸,胸口上长着一座黑色的山崖,山崖上流淌着黑色的水,水蔓延到了他的鼻腔,他喘不过气。   程白看了一眼连星夜惨白的脸,把那男生的手机拍了下去:“行了行了,哪有人当着人家面说的,不给人家点面子吗?”   “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会见到正主,一时间有点激动,”那男生像是才想起来连星夜在现场似的,咧嘴笑着收起手机,凑到另一个男生耳边偷偷说,“一会儿等我们聚完了再发你啊。”   程白凑撞了一下连星夜的手臂,把他出神的魂儿招回来:“兄弟,你的图都是怎么p的啊?”   “对哦,我也想知道!”   “这样吧,你要是教我们怎么p,我们就不让群主把你踢出去了,怎么样?”   连星夜耳朵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响,他的手有点抖,抬起来搓了搓耳朵:“什么p图?”   程白大咧咧道:“就你每次发的图啊,跟真的似的,p得还挺好的,就想让你教教我们啊。”   连星夜的手抖得更厉害,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屁股挨不到座位,他的脑浆在上下翻腾,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似乎正在他面前残忍地徐徐展开。   “我没p啊,”连星夜只是发出声音,就感觉嗓子像撕裂一样沙哑疼痛,他问道,“难道你们都是p的吗?”那声音如同不是自己发出来似的。   “啊?你在说什么啊?不是p的,难道还能是真的?”   一群人都懵了。   “什么鬼?难不成你是真的?”   “卧槽,真的假的?都是真的啊?”   “我就说,他爸爸无缘无故干嘛打他,这下不就能解释通了嘛!”   程白其实一直有在怀疑,此刻听到连星夜亲口承认,眼睛登时亮了,眼珠一转,突然又有了新的主意:“既然你是真的,那你能不能把袖子撸起来给我们看一下啊?我还没见过真的呢!”   “对啊,你真的特别勇敢,做了我们一直不敢做的事,我就是怕疼,才不敢上手的,给我们看一下真的呗,让我们参考参考哈哈哈。”   “这下不是大佬,而是前辈了哈哈,走在我们所有人的前方!”   “看你发了那么多,做这个真的会很爽吗?会比doi还爽吗?”   “你太猥琐了哈哈哈,人家还只是一个纯情高中生呢!”   连星夜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的噩梦好像成了真,无数看不清的脸围着他叽叽喳喳,无数双手推搡着他的身体,攥着他的手腕,抓着他的领子,扒着他的袖子。   这是一群吃人的人,比怪物还要恐怖,他们想脱掉他的衣服,扒掉他的人皮,用他的伤口嘲笑他的痛苦,用他的痛苦孕育他们的快乐,用他们的好奇心杀死一个人。而在几分钟前,他还把他们当成朋友。   连星夜浑身像地震一样抖动起来,骨头叫嚣着倒塌,血液从脚底往头顶倒流,尖锐的鸣叫像是要把他的脑袋都掀开,惊恐得像一头等待宰杀的猪。   下一秒,他的面前居然被扔来一把水果刀。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连星夜连灵魂都开始战栗。他仿佛看到时间的长流在这一刻倒回到了多年前,他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在那个被男同学们包围的男厕所里,好像也有这么一把刀被扔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然后,他们说——   “这样吧,你要是不愿意脱,那你当着我们的面划一下给我们看看,也是一样的。”程白嘴角翘起一个恶劣的笑,像是在捉弄,又像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小学霸,你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划一个给我们看看呗?”   砰的一声,心脏好像炸开了,血肉横飞。   明明身处于不同的时空,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样貌和声音却仿佛有了重叠。都是一样丑陋肮脏的嘴脸,都是一样顽劣恶心的声音。   气氛被这把扔出来的刀一下子推到了顶点。   整个包厢都开始叫嚷着:   “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就像哄着人喝一瓶平平无奇的酒,又像是推着一个脸红耳赤的人表演一场丢脸难堪的节目。   在手臂上划一刀,在这群人的嘴里成了当众喝酒或表演节目一样的寻常玩闹。   连星夜的胃里突然一阵猛烈的翻涌,他猛地捂住嘴巴,脸色苍白地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说完,他把面前凑过来的人全部推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有人不满的声音:“别啊,不是想逃跑吧?”   “什么玩意儿啊,哄我们的吧。”   “一会儿等他回来了,干脆直接把他外套扒了吧。”   砰的一声,房门阻隔了一切噪音。   连星夜一边干呕,一边发着冷颤。他的身体突然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浑身拔凉,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他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断用双手搓着手臂,婴儿学步般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到楼照林的包厢前,颤抖地敲了敲门。   楼照林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连星夜便撑不住地栽倒了进去,跪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   “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楼照林扶着连星夜的后背,想拉他起来。   连星夜一边流着生理性眼泪,一边掐着脖子摇头,他跪在地上一直吐,一直吐,感觉脑袋变得特别大,眼睛也充血凸了出来,眼前什么都看不清,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像要把内脏和肠子全都吐出来。   楼照林手忙脚乱地递来水,又递来纸,抱着连星夜的后背,毫不嫌弃地擦着他嘴角的污秽。   “好了好了,没事了,放松一点,无论遇到什么,都告诉我,我帮你解决,好不好?不是还有我吗?我会保护你的。”   “报警……”连星夜浑身抖动,喃喃地说出两个字。   “什么?”楼照林赶紧低下头,把耳朵焦急地凑到连星夜的嘴边,“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马上帮你去弄!”   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碾碎。   少年死死埋着头,看不见表情,只露出一截汗湿的脖子,细得像一根震颤的麻绳。   “楼照林,帮我报警。”   连星夜像犯人一样跪在地上,迟钝而麻木地瞪大眼珠,看见自己的眼泪像珠子一样一颗一颗无声无息地砸在地上。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   他还是被世界抛弃了。 第32章 归零   聚会的人现场就被抓了,因为是未成年,也没有造成实际的人身伤亡,只喊来家长批评教育了一顿,签了保证书,遣散了群,就把他们放回去了。   连星夜对这个处理结果没什么不满意的,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能把这些人都杀了吗?群是他自己加的,照片是他自己要发的,这个面也是他主动要见的,后果是得自己承担的。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太容易轻信别人,就跟路边那被雨淋湿的小流浪狗似的,但凡有人显露出一点点善意,就恨不得从窝里把自己珍藏的骨头全都拿出来给他,哪晓得他一颗战战兢兢奉上的真心,对那个人来说,连个垃圾都不如。   他又错了。   ……   连星夜最讨厌逢年过节的时候,鞭炮声让他觉得特别荒凉,因为这些热闹都不属于他,只会让他觉得吵闹。但有次,他家边死了人,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也像过年一样人来人往,也像过年一样放鞭炮,那些哭声听起来就像笑声一样滑稽,让他恍惚以为这是在过年。   所以,死亡和过年到底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死了也会这么热闹吗?这场热闹会专属于他。   但他其实更希望能安静一点地走,他不喜欢太吵,因为他的耳朵里总是很吵,他活着就已经够吵了,不想死了都得不到清静。   连星夜一个人蹲在奶奶家的花坛里挖石头。   他从小就很喜欢奶奶家的花坛,里面有一种像串串一样红艳艳的花,花蜜特别甜,他总是和亲戚家的小孩一起偷偷把花拔光,花柱是长长的一条,抽出来后,嘴对着柱头就能把里面的花蜜像吸吸管一样吸光。不过偶尔抽出来会看到里面爬着蚂蚁,这意味着蚂蚁已经抢先一步了。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栽着串串花的花盆越来越少,直到某天回去,一盆也不见了。   他依然保留着偷吃花蜜的习惯,有时在公园里看到串串花,偶尔会手贱地拔一两根,但无论是哪里的串串花,却都没有奶奶家的甜,他似乎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味道了。   连星夜把捡好的石头用卫生纸包起来,打算拿到卫生间清洗干净。走到客厅时,徐启芳正在跟亲戚们聊天,见连星夜回来了,她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来,眼睛一扫连星夜脏兮兮的手,刻薄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吐出来了。   “又在到处捡垃圾,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养了一个小乞丐,大过年的,也不嫌晦气!”   “哎呀,小孩子嘛,有点玩性是正常的,不过捡两块石头,随他去了。”   “都十七八岁了,快成年了,还小啊?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成天就知道吃了睡,成绩一天比一天差,真是白养这么多年了。”   一群人嗓门儿又大又亮,生怕在卫生间里的连星夜听不见似的。   连星夜把洗好的石头装进口袋里,一出来就又被徐启芳叫过去了:“连星夜,看到伯伯伯母们也不知道打个招呼,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啊?”   连星夜只好说:“伯伯,伯母们好。”   “哎呀,没事没事,才几个月没见,星夜又长高了啊,现在的孩子吃得就是好,个头蹭蹭蹭地往上蹿,”这人之前去连星夜家“看望”过连星夜,但连星夜一点都不记得,这人上下打量连星夜一下,说,“好像比之前在家里见到的那次胖了点。”   连文忠像是一下子找到的话茬,横了连星夜一眼说:“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不长成一头猪才怪!之前还说什么抑郁了,我看他挺好的,根本没病,就是自己作的,连饭都吃得下,比我们还健康,我们有时还累得吃不下饭呢。”   “哪儿能这么说?孩子用脑多,是该多补充一些营养。”   “成绩再差,也比我家那小子听话啊,成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一有钱就往网吧里跑,哪有半点学生的样子,不过他这点倒好,没说什么死了活了的,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   “所以说啊,有时候想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平平安安才是真啊,我看星夜现在这状态就挺好的,活得开心。”   亲戚们七嘴八舌,分不清是恭维还是嘲讽。   连文忠往常过年总是没话聊,现在终于能以儿子的病为谈资,像他大哥一样高谈阔论起来。   “我觉得他就是被我打好的!”连文忠说得面红耳赤,脑袋抬得越来越高,嗓门越来越大,一副大将军般自豪的模样,四处宣传自己的棍棒教育,“你们看他之前要死要活的,自从被我打了一顿,再也没闹腾了,现在还不得乖乖听话,看吧,还是我的拳头有用吧?要我说啊,现在的孩子就是太娇生惯养了,打几顿就好了!”   “不不,孩子哪儿能这么打啊,家里就这么一块心头肉,要是打坏了怎么办?我看啊,还是作业太少,闲的,等大了找个班上上就好了。”   现在的人们当牛马当惯了,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社会的零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小受到吃苦耐劳的教训,长大了也只会吃苦,不会享福,苦吃多了,本来有福气的命,也硬生生被自己逼成了一个苦命。   连星夜听不下去了,道了别后,就进到屋子里去了。   厨房里的奶奶走出来看了他一眼,转回去洗了手,偷偷回到房里,拿了一包什么东西藏在衣服里,然后进了连星夜所在的房间。   连星夜见奶奶来了,马上放下手机喊了一声。   奶奶应了下来,赶忙凑上去,往连星夜口袋里塞了一个东西,像间谍交换情报似的,紧张兮兮地说:“你把这个偷偷藏着,别被其他小孩子看到了。”   连星夜下意识摸了一把,是红包,里面也不知道装着多少钱,脸色当即变了,连忙要把红包还回去:“奶奶,这太多了,还是留着你跟爷爷日常用吧。”   奶奶把他的手推开,梗着脖子训斥道:“给你你就拿着,我们这群老人家钱留着有什么用?早晚都是要给你们的,就当提前给了。”   连星夜推拒不掉,只好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奶奶。”   奶奶牵着连星夜的手,一下下地拍打,苦口婆心道:“星夜啊,你爸爸那个人我也晓得,跟你大伯一样,说话不好听,你就当没听到,有空多去看看你外婆,在家里好好听你妈妈的话,你妈妈她不容易啊,一个老师,在学校要操多少心,回来还要替你操心,你以后别再那样了,你妈妈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你要为你妈妈着想一下啊。   “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之后,所有人全都来怪你妈妈啊,你爸爸,你大伯,你爷爷,还有一堆亲戚,都说是她没把你教好,白当了十几年老师,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这样,连我都忍不住对她有怨言,但回头一想,又觉得她一个女人怪可怜的,你妈妈辛辛苦苦养了你十几年,你也得爱护你的妈妈啊,你心里得惦记着她啊。”   连星夜心脏从奶奶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不住下沉,整个人沉到了海里,那黑色的水又漫到他的鼻子了,胸膛里积满了水,他手脚冰凉,嘴里的声音都在发颤:“奶奶,你是怎么知道的?”   奶奶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从口袋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手帕,抹了抹眼泪说:“那天你妈妈拿着一个本子,突然哭着跑到家里来,说你活不下去了,想死,想自杀,就把本子拿给我们看,看你写的那些伤人心的话啊,你妈妈嫁进来这么多年,我就从来没见过她哭过,那可是你妈妈第一次哭啊,她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来找自己的爹妈救助啊。   “你爸爸当时就指着你妈妈的鼻子骂,骂她把你教成这样,怪她没把你养好,才让你寻死觅活的,我们这些做爹妈的听着,心里真是不得过啊,就跟那刀子割肉一样疼,好在你现在好好的,以后再不能像这样不懂事了,让你妈妈伤心,知道吗?你就是你妈妈的责任,你妈妈养不好你,她哪有脸活啊。”   连星夜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他麻木痴呆地听着,整个人像冻僵了一样,热气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去,像一个漏气的气球,心脏缓缓变得干瘪,木僵了。后来奶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知道,当他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双手的指缝已经被自己抠烂了。   他有意克制自己不要回想那段时光,每当他控制不住想起来时,他浑身的每一寸皮肤就像爬满了虫子,密密麻麻地做痒,他会抓狂的用双手挠自己的头,像是要把头骨掀开似的。   那段记忆太痛了,他选择忘掉。   但奶奶的这些话,让他无法自拔地又掉入了回忆的漩涡里。   记忆中好像是有那么一天,那是他刚出事的第二天,不是什么周六周末,但家里人却一个都不在家,当时他并不在意他们去哪儿了,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楼照林也是那天来的。   但现在他知道了,原来那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妈妈又拿着他的草稿本满天下宣传着他的发疯和神经病了。   他一方面体谅妈妈的无助悲伤,一方面又可怜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只有他自己把自己的脸面看得那么重,而在大人的心里,小孩子根本没有什么隐私和尊严可言。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就丢了八百回的脸了。他不想去想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他的不正常,到底有多少无关紧要的人看过他那些隐秘的图画和文字。他看得再重的东西,在其他人的嘴里不过一场谈笑。他早就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笑话了。   他又克制不住地想,他让好多人哭了,他的妈妈,他的外婆,他的奶奶,还有楼照林,这些从来不掉一滴眼泪的人,仅仅因为和他有关系,就整天以泪洗面。   如果他的存在是一件伤害别人的事,那他为什么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楼照林又开始在他的脑袋里呼喊他了,那个纯真热忱的少年,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说着爱他,哀求他留下来。   楼照林的爱正在和死神做拉锯战,连星夜的灵魂被拽成了一条痛苦的绳索,双方都叫嚣着让他投入自己的怀抱。   唯有连星夜被拉扯其中,苦不堪言。   如果他真的忍不住放弃了,希望楼照林不要怪他,他太痛了。但在这之前,他想好好跟他心爱的小少年道个别。   ……   这天晚上,连星夜突然收到楼照林的消息,让他出来。   连星夜穿好羽绒服,跑到楼下,却找不到楼照林的人。他正疑惑地拿出手机,打算给楼照林发个消息,一个熊抱突然从他的背后撞到了他的身上,把他冲得往前踉跄了好几下。   楼照林在连星夜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牵起他的手,然后就被吓了一跳:“你的手怎么又这么凉啊?不是才刚从家里出来吗?”   连星夜双手捧着楼照林的脸说:“那你给我暖暖。”   楼照林被冻得一个激灵,故意龇牙咧嘴地缩了缩脖子。   “对不起。”连星夜感到愧疚,当即想把手收回来,下一秒,却被楼照林笑嘻嘻地抱进怀里不放了。   连星夜怕把他冻着,便说:“松开吧,我的手太冷了。”   “不松,”楼照林异常倔强,甚至把自己的羽绒服掀起来一点,把连星夜的手塞进他的毛衣里面,“我身体热,能把你暖和起来的。”   “那也不能把你冻着啊,”连星夜说起话来总是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意味深长,“而且我天生体寒,就算在被子里睡一晚上都还是凉的,就算有很多很多的热量都不一定能温暖起来。”   “我不怕冷啊,”楼照林的笑容依然自信又天真,“你要是不信的话,就把手给我,看看我能不能温暖你。”   之后一整段路,连星夜的手就没有从楼照林的衣服里拿出来过,等到了商场,连星夜的手就像在被炉子烘过一样一样暖烘烘的,手上沾满了楼照林身上的热乎气。   楼照林用脑袋拱了拱连星夜的头,硬要挤着连星夜走:“怎么样,我就说了,我可以把你暖和起来吧?”   连星夜没有告诉楼照林,可是他的脚,他的脸,他的身体都还是凉的,他早就从骨子里凉透了,只是微微笑着道:“嗯,你很厉害。”   楼照林便骄傲地笑起来了。连星夜很喜欢他的笑,少年天生就应该像这样自信张扬地笑,而不应该总是抱着他流泪。   楼照林是来商场买烟花的,但来都来了,他就先把连星夜拉去买零食。   “我不喜欢吃零食。”连星夜说。   “我不信,没有小孩子会不喜欢吃零食,”楼照林一边往推车里放零食,一边随口道,“你嘴中的不喜欢,其实是大人的不允许,很多人在成年后会疯狂给自己买汉堡买奶茶,就像为了弥补什么似的,疯狂吃吃喝喝,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上了大学后会突然长胖,但吃多了,却觉得味道也就那样,那是因为你想尝到的味道,不是汉堡奶茶的味道,而是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时,第一次看到汉堡奶茶,满怀着对新鲜事物的期待和美味食物的幻想,甚至还有爸爸妈妈会实现自己愿望的爱,那种独属于童年的味道。然而,一旦在那一刻没有获得满足,那种失落和执念就会记一辈子,即使长大了,自己有钱了,无论吃多少汉堡和奶茶,都无法填上童年的缺憾。”   楼照林说着,回头一笑道:“所以,趁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来帮你实现吧。”   连星夜呐呐张口,无法言语,过了许久,才干巴巴地说:“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什么傻话呢,”楼照林轻轻敲了一下连星夜的额头,又心疼地凑上去亲了亲,“你在我心里一辈子都是小孩子,就像我妈妈在我爸爸心里也一辈子都是小孩子一样。”   连星夜呆呆地摸着自己的额头,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零食,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好。   楼照林看出了他的窘迫,便说:“如果你没有想吃的,那我就先拿我喜欢吃的,你尝过了,就有自己喜欢的了。”   最后楼照林装了一整个小推车的零食,完全兴奋过了头。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羞红了脸,凑到连星夜的耳边,悄咪咪地说:“连星夜,你看我们这样一起推着小车子逛商场的样子,像不像一对新婚夫妻?”   连星夜顺势在楼照林脸上亲了一下,嘴上挂着笑,温声道:“你拿太多了,我吃不完的。”   楼照林觉得他喜欢的人傻乎乎的,稀奇地摸了摸连星夜的脑袋瓜:“吃不完明天吃啊,又不是要你一口气吃完。”   连星夜该怎么告诉他,或许他明天就吃不到了呢。他说不出口,只是笑。   不知怎么,他们走到了一片家居城。   “哇,是床!”楼照林一看到床就迈不动步子了,干脆像没骨头似的一头倒在了床上。   连星夜连忙看了一眼旁边的销售员,拽了拽楼照林,脸上很不好意思:“你这样随便躺上去别人会说的吧?要不还是下来吧?”   楼照林忽的握住连星夜的手,把他一起拽倒下来,甚至抱在怀里打了一个滚,然后抬起一张俊俏的小脸,朝销售员撒娇:“姐姐,可以借我躺一下吗?我走了好多路,好累啊。”   年轻的销售员受不了他这种小奶狗,当即捧着心红着脸说:“没关系啊,这些家具摆在外面就是给你们试用的,要是觉得舒服,以后要记得推荐给家里的大人哦。”   楼照林展开一张又甜又帅的笑脸,真情实意地说:“谢谢姐姐,你人这么好,明年的业绩一定会跟坐火箭一样蹭蹭蹭地直冲云霄!”   销售员心都快化了,跑去旁边找同事的时候嘴角还死活下不去。   “天呐,现在的小男生嘴都这么甜吗?他们还是高中生吧?”   “但凡我年轻个十岁,我就要去要联系方式了。”   最开始的那个销售员望着那两个在床上黏黏糊糊打滚的男生,一边满眼冒红心,一边在心里默默想,那你们还是别想了,那两个小朋友一看就是小情侣啊。   ……   “连星夜,我好喜欢你,我好想跟你一起过一辈子。”楼照林跟做贼似的左右瞅了瞅,然后偷偷在连星夜的鼻子上亲了一下。   连星夜却在楼照林震惊的目光下,大咧咧地亲在了楼照林的嘴巴上,完全不顾一旁传来的销售员压抑的惊呼。   他一脸淡定道:“如果我们没有一辈子怎么办啊?”   楼照林以为他是在怕他们以后分手,眼珠转了转,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那我们现在就来过一辈子吧。”   “什么意思?”   “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楼照林却故左右而言他,“我赌我可以用五分钟带你过一辈子。”   “输了怎么办?”   “输了……输了我就让你打我一下。”   连星夜哭笑不得:“我干嘛要打你啊。”   楼照林眉梢一挑:“反正要是你输了,你就把你的一辈子给我,怎么样?”   “好啊,”连星夜有点好奇,“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楼照林也没解释,只是笑着把摸不着头脑的连星夜拉去了隔壁的母婴用品店。   “三,二,一……计时开始!”   楼照林按了一下手机倒计时,高大的身体在一个摇篮旁边蹲成了一个球,张开嘴巴,假装嚎哭道:“哇哇,我出生了!”   连星夜差点把口水喷出来,红着脸上去拍了他一下:“你干嘛啊,羞不羞啊!”   楼照林伸出两只手:“别说别的,你的竹马要出生了,快来接一下啊?”   连星夜脸都红透了,完全不敢去看旁边的销售员的眼神,赶紧过去把楼照林拽了起来,嘴里嘀咕着:“你要这么说,那我差不多也要出生了,我怎么接你啊?”   楼照林一想,也有道理:“好吧,那我自己生出来。”   他从摇篮旁边跳出来,却仍然蹲在地上,不愿意起来:“好了,现在我们两个都出生了,要开始学走路了。”   连星夜扭着头不看他:“你别想在地上爬,我不认识你。”   “好好,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小天才,区区走路不在话下,所以我们很快就学会了,”楼照林怕连星夜真的转头就走了,赶紧站起来,快速说,“然后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小娃娃,喜欢啃东西,所以整天都抱着对方的脸和嘴巴啃,所以我们从一出生就为对方献出了初吻。”   他说着,捧起连星夜的脸,飞快亲了两下,又把自己的脸又凑到连星夜嘴边,指着自己的脸说:“快快,亲两口,半分钟已经没了!”   连星夜觉得他好幼稚,可又好开心,就在他的脸上也亲了两下。   楼照林心满意足地摸摸脸,赶鸭子似的快速说:“现在我们已经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爸爸妈妈把我们送到学校门口,周围所有的小朋友全都在嚎啕大哭,舍不得离开爸爸妈妈,我们只牵着对方的手,不哭也不闹,我们只想跟对方黏在一起,一点也不在乎爸爸妈妈在不在身边,爸爸妈妈觉得很心酸哈哈哈。”   楼照林一边笑着,一边牵着连星夜的手,飞快跑到了一个货架前,把一个拆了封的专门用来试玩的玩具塞进连星夜的手里,按在地上推了推,又牵着他快速跑到一个儿童沙盘旁边,用五秒钟飞快堆了一个沙丘,然后又让连星夜一拳头给砸瘪了。   连星夜笑得快晕过去了,擦着眼泪说:“你是在玩过家家吗?”   楼照林飞快看了一眼手机,赶紧牵着连星夜的手跑起来:“快快,已经快一分钟了,我们幼儿园已经毕业了,快跟我来!”   他们像赶着投胎似的,紧赶慢赶地跑到母婴区旁边的学习区,分别挑选了一个书包,然后又默契地送给了对方,背在肩膀上意思了一下,就算是上完学了,然后在柜台莫名其妙的注视下飞快把书包取下来,还了回去。   “现在我们七岁了,该上小学了……好吧,小学太简单了,没什么好上的,直接上初中吧,初中我们第一次学了生物,懂了生理知识,班上正处于青春躁动期的男同学拿到了好东西,趁大人不在家,把其他男生叫到家里,偷偷看不好的东西,然后做起了坏事,我们当然也去看了,然后就那个啥了,但却在脑海中想到了彼此的脸,然后我们开始疑惑,纠结,自从那天之后,我们看彼此的眼光就不一样了,关系变得若即若离,却仍然像黏黏胶一样分不开,反而有一种酸涩的甜蜜,中间可能会产生一点误会,比如误会对方有了喜欢的女生之类的,不过我们都是行动派,撑不过一个星期就忍不住说开了,然后我们就顺利成了男男朋友,背着大人偷偷谈恋爱了,还总是一起悄悄做坏事。   “接着我们又一起上了高中,虽然高中的学习压力很大,但我们一直在一起,以后也想永远在一起,我们都把彼此放进了自己未来的规划里,一起努力学习,化爱情的力量为学习的动力,最终考进了同一个大学,然后用自己暑假打工赚的钱,在校外租了一个小屋子,成了我们第一个共同的家,然后在我们的家里做了只有大人才能做的事。”   故事进展到这里,他们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家具楼。楼照林那个装满零食的小推车还放在床边,被善良的销售员暂时看着。   楼照林跑得快要喘不过气,飞快朝销售员姐姐道了谢,然后又抱着连星夜滚在了床上,打了两个滚,就算是在他们的新家完事了。   连星夜仰躺在床上笑得不能呼吸。   楼照林继续说:“总之我们完事后,第二天早上是我先醒的,但是我没有马上起床,而是一直盯着你的脸看,一直把你看醒,在你迷迷糊糊的时候,给了你一个早安吻……”   这回没等楼照林说完,连星夜主动凑上去在楼照林嘴巴上亲了一下。   楼照林一愣,舔了一下嘴巴:“诶,好吧,没想到你一直醒着,原来你是在装睡!还抢先一步给了我一个早安吻!”   连星夜痴痴地笑着,把楼照林拉了起来。   楼照林进了厨房,把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摸了一遍,碰得哐当响,然后端着一盘空气,走到了客厅,放在了餐桌上。   连星夜坐在椅子上,假装面前用来装饰的盘子里有热腾腾的早餐,和楼照林一起用三秒飞快吃完了一顿饭,然后手牵着手一起去上学了。   “我们很快顺顺利利毕业了,期间我们一起读完了本科,又读完了硕博,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自己创了业,有了自己的公司,你——”   连星夜把话接上:“我报考了考古专业,毕业后就跟着导师留在了研究所里。”   “对,你学了考古,成了一个大忙人,成天在飞机上飞来飞去,一会儿跑到这个墓里,一会跑到那个墓里,经常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你人,还总是做一些保密的工作,想联系你都联系不到,我过得实在是太凄惨了,但我们每一次见面都干柴烈火,充满了思念,我们从来不吵架——”   连星夜纠正他:“我们偶尔也会吵架,但我们不到一天,就会立刻找对方道歉,床头吵架床尾和,没有什么是上个床解决不了的。”   楼照林听得脸都红了,不知道连星夜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让人害羞的话:“可是我们会因为什么吵架呢?”   “因为……我太忙了,没陪你?”   “啊,这听起来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你都那么忙了,我怎么还能让你照顾我的坏脾气,换一个换一个,”楼照林花了一秒想了想,快速问,“连星夜,你喜欢吃甜月饼还是喜欢吃咸月饼?”   连星夜毫不犹豫道:“甜的。”   楼照林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什么?你居然喜欢吃甜的?你这个邪派,咸月饼赛高!”   他说完,赶紧把脸凑到连星夜面前,抓着他的手:“快,打我一下。”   连星夜却笑着在楼照林脸上亲了一下。   楼照林嘴角的笑都快翘到耳后根了:“诶,好吧,这场架只吵了短短两秒,然后就终结在了连星夜的爱心之吻里,总之,我们就在吵吵闹闹中很快到了晚年……对了,你喜欢小孩子吗?”   “不是很喜欢。”   楼照林果断说:“好,我们一辈子没有一个小孩,但我们拥有彼此,所以我们一点也不孤独,我们两个老头子每天手牵着手一起去江边晒太阳,看太阳升起,又看太阳落下,周围有好多小孩子围着我们叽叽喳喳,问我们俩是好朋友吗,我们就回答,我们是彼此的爱人,那个时候已经不存在歧视了,即使是同性情侣,也能像异性情侣一样得到祝福。”   楼照林拉着连星夜的手,坐在了一个摇摇椅上,连星夜跨坐在楼照林身上,一边晃啊晃,一边听楼照林构建着他们的老年生活,时光好像随着摇椅晃动的频率一起流逝过去。   连星夜的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一条波光粼粼的江水,太阳在他眼前升起又落下,而他皱巴巴的手牵着他这辈子最心爱的人。   “我们在六十岁的时候成功拿到了结婚证,结了婚,还举办了婚礼。有很多孤儿院长大的小朋友来参加了婚礼,因为我们一辈子都没有孩子,所以我们经常会去孤儿院帮忙,资助了一个又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健康长大,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   “时光的最后,我们某天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好像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于是,我们没有跟任何人告别,悄悄把钱全都捐了,只带走了一部分足够生活的钱,去了一个风景优美,温度适宜的喜欢的小城市,那里绿化很好,有山有水,生活的大多都是来养老的老人,生活节奏很慢,人们都很朴实善良。”   “我们照常每天看着日出日落,在每天醒来时和睡觉之前给对方一个吻,直到某一天早上,我们之间突然有一个人再也睁不开眼睛了……”讲到这里,楼照林拉着连星夜的手,重新躺回了床上。   “我们会给那个人最后一个吻,”楼照林像真的在与连星夜告别一般,亲了亲连星夜的嘴角,“然后闭上眼睛,躺在他的身旁,握紧他的手,和他一起去往另一个世界,即使死亡都无法将我们分开,我们就这样,幸福美满,又转瞬即逝地过了一辈子。”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楼照林按掉了手机上的计时器,紧张地呼出一口气,喜悦又骄傲地举到连星夜面前,炫耀道:“你看,刚好五分钟,现在你的一辈子归我了——”   楼照林看到连星夜的眼睛,话语一顿,赶紧把脸凑到连星夜的耳侧蹭了蹭,着急地抱抱他:“你怎么哭了啊?是我哪里说的你不喜欢吗?”   连星夜摇着头,哽咽道:“不,我就是……太幸福了,这一辈子太幸福了。”幸福到他流泪。   他觉得自己在楼照林的幻想里,已经度过了一生,似乎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连星夜用卫生纸擦干净了眼泪,把装零食的小推车拿了回来,朝楼照林笑:“不是说好了要去买烟花的吗?”   “对对,差点忘了,”楼照林笑着牵起他的手,小朋友似的摇摇晃晃,兴奋得恨不得蹦起来,“走吧,我们去买烟花,然后去江边一边吃零食一边放烟花,想想就美滋滋。”   他们带着两大包零食和一大袋烟花晃晃悠悠地走出商场,一路朝江边前行。   楼照林本想打个车,但连星夜想跟他一起再待久一点,没有同意,楼照林便主动承担起了劳动主力军,把最重的烟花和零食拎在了自己手里,留给连星夜一袋最轻的。   路过一个空寂的公园时,楼照林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跳进雪地里打了一个滚。   连星夜笑他:“楼照林,你上辈子是一只小狗吗?怎么跑到哪里都要打滚?”   他刚走过去,就被楼照林措不及防地抓住了手腕,往下一拽。连星夜便也倒在了地上,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人形的坑洞。   “你肯定没有像这样在雪地里打过滚吧?”楼照林侧过脸来看他,戳了戳他的脸,“是不是很自由,很开心?”   连星夜痴痴地望着天上一朵朵飘下来的洁白的雪,像一个个逐渐放大的小精灵一样,洒落在他的脸上,鼻子上,睫毛和额头上,好轻,就像楼照林的手指在触碰他的脸一样温柔。   楼照林甚至张着嘴巴,接了几朵雪花,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连星夜,你把手打开,然后跟我一样,上下挥动,一会儿等你起来,你就会看到地上有一个长翅膀的鸟人哈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双手挥动,还不住用手戳戳连星夜,让他和自己一起挥。   连星夜只好也幼稚地张开双臂,像一只自由的小鸟一样,拼命地、用力地挥动翅膀。   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天际响起烟花炸开的声音,空气如雪般安宁。   “哎呀,差不多该起来了,虽然躺在地上很开心,但也不能待久了,会把羽绒服打湿的,而且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楼照林伸出一只手,把连星夜拉了起来,脸上被雪浇得通红,眼睛亮得像星星,“等我们毕业了,就去北方看雪吧,你不是说想去神农架滑雪吗?那里的雪花又大又蓬松,像棉花糖一样,是真正的鹅毛大雪,打起滚来更舒服,你肯定会喜欢。”   他笑着往地上一指:“你看。”   连星夜低头看过去,听到少年烂漫的声音在耳畔傻傻地笑:“两只自由的小鸟。”   地上,两个长着翅膀的少年像连体婴儿一样连在一起,并翅飞翔着。   ……   江边,楼照林为连星夜点燃了烟花。他买的是市面上最大最漂亮的一种,直冲云霄的声音特别响亮,一听就很贵。在天际炸开的那一瞬间,整个城市都被这场浪漫的火树银花惊艳了。   江边还有很多人在放烟花,但谁的都比不上楼照林的这一朵。当所有人都仰头朝天际看去的那一刻,他们在烟花下旁若无人地接吻。   回去的路上,他们手牵着手,谁都舍不得就这么松开。   连星夜揪了揪楼照林噘得高高的嘴巴,不舍地说:“拍个照再走吧。”   于是,楼照林立刻喜不自胜地掏出手机,在地图上搜索了最近的自助拍照机,赶忙牵着连星夜的手跑了过去。   小屋子里放了一些装饰用的道具,楼照林在连星夜的头上戴了一对猫耳朵,连星夜则给楼照林戴上了一对狗耳朵。   两个人脸贴着脸,望着镜头笑。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嘴,总之,两人莫名其妙吻在了一起。最后照片出来,除了第一张,后面全都是接吻照。   楼照林脸有些红,觉得自己精虫上脑,一点都不纯洁:“要不重拍一遍吧。”   “不用了,我觉得这张就很好。”   照片一套自动打印两份,楼照林想跟连星夜一人一张,连星夜却把两张都给他:“你都自己拿着吧。”   “不一人一张吗?”   “你拿着吧,”连星夜心想,他带着恐怕有些麻烦,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这样我下次就有理由再来找你拿了。”   “还是你聪明。”楼照林傻笑道,果然心甘情愿地把照片收了起来。   徐启芳已经给连星夜打了好几个电话,问他在哪里。连文忠借了他大伯的车,准备开车过来接他回去。   连星夜说了地址,挂了电话,即使再不舍得离开,也不得不走了。   他问楼照林:“你怎么回去?”   楼照林的嘴巴噘得比山还高:“我让司机来接我,就快到了。”   连星夜莫名松了一口气,说:“那我先看着你上车吧。”   刚说完,楼照林的电话就响了,说是车已经到了,就在前面的路边上等着。   “……”楼照林脸垮得像一摊饼。   连星夜觉得他这副样子有点好笑,摸了摸他的头:“快去吧,别让司机叔叔等久了。”   楼照林在连星夜脸上亲了又亲,被连星夜推了十几次,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把手里的零食一股脑地全都塞到连星夜怀里,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往路边走。   连星夜望着楼照林的背影,忽然喊道:“楼照林。”   楼照林回头,看到连星夜小跑过来,猛地亲在了他的嘴唇上。连星夜的呼吸很急,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颤,说:“楼照林,我爱你。”   楼照林一愣,接着便用力将少年抱进怀里,按着他的后脑勺深吻起来。   “怎么办啊,我不想放你走了。”楼照林黏糊糊地亲着连星夜的嘴巴,像耍赖的小狗一样在连星夜的脖子里不停蹭动,“连星夜,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可不行,人总是要回家的。”连星夜的声音轻轻的,像飘在天上,又像融在雪里。   他的身体破了一个好大的洞,楼照林的爱意源源不断地填进去,又源源不断地漏出来。   他已经没有能力装下楼照林的爱了。   连星夜不断摩挲楼照林的脸,摸他的眉毛和眼睛,摸他的鼻子和嘴角,死死盯着他,像是要用尽全力把他的模样刻在自己的心里:“快回家去吧,你的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你。”   司机见楼照林半天没来,已经下了车,打算过来找了,远远便在喊楼照林的名字。   连星夜松开他的手,将他向远处推去,推进光里:“快去吧,回家去吧。”   司机这才看清楼照林的身影,却仍然没看见藏在黑暗里的连星夜。司机朝楼照林招手,喊他回家。   “那我们明天再见!”楼照林擅自许下未来的诺言,“我明天也来找你玩!到家了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司机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连星夜在阴影里笑着挥挥手,也不管楼照林看没看见。   楼照林看见了,只有他看见了。   得到了连星夜的允诺,楼照林这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在车里仍透着车窗,一路扭着头朝路边的连星夜看去,直到连星夜的身影在后车窗里越来越小,彻底看不清了,楼照林这才不舍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想了想,楼照林又忍不住说:“刘叔,麻烦转一圈再回来。”他还是想多看连星夜一会儿。   司机摸不着头脑:“唐女士和楼先生还在家里等你呢。”   “没事,我也不下车,就是想让你转一圈再回来,求你了。”楼照林含糊道。   司机没办法,只好以最小的半径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远远的,连星夜的身影又重新出现楼照林眼前,楼照林这才高兴起来。   他让司机把车暂时停在不远处,自己则趴在车窗上,心满意足地望着连星夜的身影,笑得像一个痴汉。   司机莫名其妙,顺着楼照林的目光看去,这才了然。哦,原来是不舍得跟小男朋友分开。   ……   连星夜拎着零食袋,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车就来了。徐启芳降下车窗,让他上车。   连星夜一进车里就打了一个喷嚏,车里好浓的烟味,连文忠在车里抽了烟。   徐启芳却开口就训:“让你大晚上的跑出去疯吧,这下感冒了吧。”   连星夜没有多做解释。   徐启芳扫了一眼连星夜放进车里的零食,眉头一皱:“好好的饭不吃,花这么多钱,就知道买这些垃圾食品,本来就越长越肥,再吃真成了一头猪。”   连星夜依然没有反应,车里很快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连星夜忽然说:“妈妈,我大学想报考考古专业。”   “考古?不就是挖几个石头,能赚几个钱?能有什么未来?要我说啊,还是当会计好,稳稳当当地坐办公室,去国营企业当经理,去大城市当经理,那才有面子,要么就去考公,现在行业动荡,还是当公务员最安稳,吃国家的饭,拿国家的钱,再要么,我看当老师也挺好的,你也别来当什么高中老师了,去当大学老师,又轻松又有社会地位,等我们走亲戚的时候,别人一问,你们家小孩做什么工作的呀,我一回答,是个大学教授呢,这多长脸啊!”   徐启芳说着说着,语气一变:“你要是非要去考什么古,那你整个大学都别想要家里的一分钱了!我看你拿什么去考古!”   她嘀咕:“真是的,在家里捡捡石头就算了,都考上大学了还想挖石头,思想怎么就这么幼稚呢。”   连星夜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我那些压岁钱可以拿去旅游吗?”   “旅游?你想的倒挺美!那些钱都是留给你以后结婚买房子用的,你别想拿去随便霍霍。”   连星夜嗓子有点发干,就舔了一下嘴唇,说:“可你之前不是说,等我高考完了就把钱还给我吗?”   “我是说你要考得好!就你现在这个成绩,能考几个分数?还有脸找我拿钱?”   连星夜又说不出话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可我不想结婚啊。”   “连星夜,你发什么神经呢?你才多大点,就说不想结婚?现代人哪有不结婚的,你自己跟自己过一辈子啊?等你老了怎么办?谁给你养老送终?到时候死在家里了都不知道。”   连星夜幻想着楼照林在家居城里为他勾画的一辈子,喃喃低语:“可我就算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   徐启芳有些不耐烦了,从刚才开始这孩子就一直在说胡话:“你有病还是你老婆有病?怎么就不能有孩子呢?你要是敢告诉我,你要跟你姐一样一辈子不婚不育,你爸第一个不同意!”   一直没说话的连文忠终于开口了:“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是不是你姐?好的不学尽学坏的,老子就是这么教你的?教你长大了不结婚,不生孩子?你以后别跟你姐联系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混了三十年,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破事儿,难怪没有男人要,丢不丢人啊!”   “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愿,跟我姐没有关系,”连星夜听得握紧了拳头,脑袋里嗡嗡响,又舔了一下嘴唇,发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竭尽全力向这个世界抛出了最后一个炸弹,“我喜欢男生。”   连文忠猛地一刹车,所有人都因惯性往前倒了一下。   世界都仿佛寂静了一秒。   连文忠的吼声像是要把车顶掀开:“你他妈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连星夜脑袋轰鸣了一声,他本能地搓了搓耳朵,干巴巴地说:“爸爸妈妈,我喜欢男生,所以不会结婚的,就算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   “艹你妈的,老子真是给你脸了,让你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是不是?老子看你是又欠打了!”连文忠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一样像冲到后座扇连星夜的脸,却被安全带束缚在驾驶座上动弹不得。   他当即解开安全带,居然想直接从驾驶座爬到后座打连星夜。   徐启芳连忙拍打连文忠的后背,脸上狰狞得也恨得把连星夜抽死,但尚且还有理智:“这里不能随便停车!交警要来了!要打回去再打!”   “艹他妈的……”连文忠疯狂咒骂,气得头晕眼花,又没处撒气,只能疯狂踩油门,以一种恨不得把人吃了的眼神死死盯着后视镜里连星夜的脸,咬牙切齿地问,“你他妈改不改?”   “如果我不敢,会怎么样呢?”   连文忠毫不犹豫道:“不改就把你关进精神病院!用电电你,把你电好为止!我看你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电一下不长记性!”   连星夜轻轻笑起来,竟然对这个回答没有丝毫意外:“如果我从精神病院出来了,还是改不了呢?”   “那你就去死啊!”连文忠在车里咆哮,像一头野兽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大声叫嚷着让儿子去死,“就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好啊。”一道轻轻的嗓音落下。   下一秒,一阵刺骨的寒风陡然冲进车里,把徐启芳和连文忠两个人都冻得一个激灵。   第一反应是莫名其妙,哪里来的风。   但紧接着,徐启芳呆呆地扭头,看到身旁的车门居然是开的,而原本坐在她旁边的儿子,竟然原地消失了。   她脑子被冷风吹得发懵,浑身的血液却陡然倒流,直冲大脑。   她僵硬地回头,透过打开的车门,看到一个人形的东西被他们远远抛在车后,在地上不断翻滚、扭曲,像是还在飞驰似的,在雪里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   楼照林目送连星夜上车后,这才让司机不远不近地跟在连星夜的车屁股后面。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两张心爱的大头贴,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也看不腻,脸上止不住地傻笑。   第一张是他俩脸贴脸拍的。照片里的两个小少年都笑得好傻,但是好甜,那样亲密,任谁看了都知道他俩是小情侣,楼照林甚至觉得他们有夫妻相,一个是小猫一个是小狗,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后他看着看着,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连星夜的脸上,他心里甜得要命,觉得他的眼光怎么能这么好啊,这么可爱的小少年都被他追到手里了,别人不得羡慕死。   连星夜今天主动亲了他好多次,还亲口说了爱他,这是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意思吧?   他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想着少年临走时红扑扑的脸蛋和红润的嘴唇,那在耳畔诉说爱意的声音那么甜美,是他全世界听过最美的声音。   他好想快点毕业啊,等毕业了,他一定要搬出去自己住,还要怂恿连星夜和他同居。   就像他在家具城里幻想的那样,他们会拥有一栋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房子,共同构建一个小小的家,再也不受任何约束,自由自在地拥抱、亲吻,与相爱。   如果连星夜喜欢小动物,他们还可以一起养一两只小猫小狗,不过他俩估计都有些忙,大多数时间可能还得让保姆照顾,那些小动物就只能跟留守儿童一样待在家里了,这么一想,又有点可怜……算了,只有他们两个也挺好的,过一辈子的二人世界。   楼照林一边傻笑着欣赏照片,一边在脑海中幸福地构想着自己与心爱少年的美好未来。   因为太开心,太幸福了,他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连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歪歪扭扭地滚了过去都没有发现。   于是,他便听到司机疑惑的低喃:“前面好像有人跳车了。”   “嗯?”楼照林愣了一下。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跳车的那个人和他的小少年联系起来,毕竟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那么甜蜜、那么幸福。   但他还是下意识回过头,看向窗外,地上有一条长长的血印,和车轮子不断滚过的脏污的雪混在一起,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很恶心。   接着,前面的那辆车停下来了,徐启芳哭着冲下车,一边在雪里踉踉跄跄地奔跑,一边呼喊着连星夜的名字。   连星夜……?   他们为什么要喊连星夜的名字?连星夜不是正好好地坐在车上,准备回家吗?   他们终于互通了心意,亲吻了彼此,约好了明天再见的,连星夜的爸妈现在应该好好地把连星夜送回家,为什么要突然下车?   就好像……就好像,那个跳车的人是连星夜一样。   那从余光里滚过去的东西,在这一刻突然在楼照林的脑子里变得无比形象。   那东西好像穿着连星夜的羽绒服,身形和连星夜差不多大,长着和连星夜一样的脸……   那是……那是他的爱人。   一刹那,世界颠倒,时钟停摆,满天的大雪静止在天际。   楼照林哑然张张嘴,根本发不出声音。   “停车……”他的嗓音骤然变得极为沙哑,如恶鬼低喃一般,把司机吓了一跳。   “停车……停车……”楼照林喃喃。   司机赶紧把车停了,愕然地望向车后。   楼照林手抖得找不到门把手,试了几次也没把门打开,最后是司机把门弹开的。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楼照林猛地跌了出去,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倒在雪里。但很快,他就撑着身子,摇摆着站起来,只是他没走两步,又双腿发软地跌了回去。   他没有力气了,脑袋一片空白,整个身体都剧烈地发抖,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本能地用双手抓着雪地,往前拼命爬行了两下——向着少年的方向。   司机赶紧下车,把楼照林扶了起来。   楼照林抬起头,看到那处已经围了一群人,好多车停下来围观,交警正在一边打电话,一边指挥现场秩序。   地上有血,好多好多的血,红色的血在白色的雪上,他忽然分不清红与白了。   他看到有一只手从人群的脚边露出来,纤细的手腕弯曲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上面有一条条细长的刀痕。   楼照林的牙齿猛地打起寒颤,他突然有了力气,疯了一样大叫着冲了上去,扒开人群,一头栽在少年的面前。   身边,徐启芳像一头被夺走了孩子的暴怒的母狮子一样手脚并用地殴打着连文忠,怪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连文忠一言不发地跪在雪里,任由徐启芳又踹又打,傻了一样摊着一双宽大的手掌,这双手曾经无数次地落在连星夜脸上、身上,此刻却连碰都不敢触碰连星夜一下。   楼照林跪在地上疯狂地哭,疯狂地叫,交警赶紧上来拽他,拽不动,司机也上来一起拽,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把他从现场拖走,但他疯狂挣脱,很快爬了回去。   地上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形物体,不,或许都称不上是一个人。   连星夜的四肢扭曲了,手指折起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到身后,脑袋也是歪的,上面破了一个洞,正在一股股地往外冒血。衣服被雪污沾得脏兮兮的,像一个小乞丐。   记忆里,好像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人扭曲着身子出现在他的上一辈,像一盆摔碎的花。   两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的身体在楼照林混沌的大脑里不断重叠,楼照林瞳孔一会儿聚焦一会儿溃散,他忽然有些不认识地上的人了。   这真的是连星夜吗?这是他认识的那个连星夜吗?会不会只是一个穿着相同衣服、长着相同样貌的另一个人?   那人的脸上全是血和泥巴,楼照林看不清,他想凑近看看,想捧起那人的脸,仔细描摹一下那人的眉眼,但他的手一直在抖,根本伸不出,他不敢触碰那个人,地上躺着的好像是一只悄悄停留在人间的蝴蝶,一旦碰了,就会马上被惊扰走似的。   楼照林开始抱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腿,指着地上的人,一遍遍地问:“那是连星夜吗?他是不是连星夜?”   路人害怕地踹开他,生怕自己被一个神经病缠上了,一边走远一边嘀咕:“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人,哪知道他是不是。”   楼照林便只好抱着另一个人的腿,又开始一遍遍地重复问:“他是连星夜吗?那个人是不是连星夜啊?”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徐启芳只顾着哭,并不回答他。连文忠已经呆掉了,也不能回答他。   只有司机心疼地抱着他,红着眼睛说:“是连星夜,真的是他……”   楼照林猛地一震,像回过神似的,突然开始哭着大吼大叫:“救护车呢?救护车为什么还没有来?!”   交警焦急地打着电话,一遍遍地催:“已经打过电话了,救护车在路上了!”   但楼照林仍张大嘴巴,魔怔了一样不住喃喃着救护车,救护车……仿佛这是什么玄妙的咒语,或是什么能让连星夜起死回生的仙法。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凡胎肉身,不会魔法,没有神力,除了喊救护车,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连星夜其实并没有失去意识,他的脸像一块融化的年糕一样紧贴着冰冷的雪,难以置信地听着楼照林在他身旁嘶吼的哭声,却没有办法扭头看楼照林一眼。   他想不明白啊,他明明亲眼看到楼照林上了车,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啊?   楼照林现在应该待在温暖的家里,和爸爸妈妈们幸福地看着电视,聊着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跪在寒冷的雪地里,对着一个快要死的人哭泣。   他死都不想楼照林直面他的死亡,那成为楼照林一生的心理阴影的。为什么不能让少年好好回家?为什么老天要这样作弄这么善良的少年?   为什么不能让楼照林天真幸福一辈子啊,为什么要喜欢上他啊,为什么要遇见他……   连星夜缓缓流下眼泪,湿热的液体融化了他脸上的雪。   不,不……你快回去啊,你不要再看了,他现在的样子很丑,你看了会做噩梦的,快回家啊,楼照林,回家去啊……   他的手指轻微地抽搐起来,好想捂住楼照林的眼睛,好想把楼照林推回家。   “他的手指还在动,他还没有死!”楼照林惊喜地望向四周,下一秒又开始哭,“救护车为什么还没有到!求求你们了,谁来救救他啊,救救他啊!”   他哭得满脸是泪,哭得撕心裂肺,他恨不得跪下来给交警磕头,求他救救连星夜。   “连星夜,你再坚持一下,求你了,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   连星夜,你赌输了啊!不是说好了把一辈子赔给我的吗?不是说好了明天再见的吗?你还没有实现你的诺言,你不能死!   “连星夜,你不能死!”楼照林嘶声力竭地吼道。   连星夜感觉一抹温热碰到了自己的指尖,好像是楼照林的手指,又好像是楼照林的眼泪。   在这场漫长的死亡与爱的拉锯战中,疾病终究还是大获全胜。   朦胧的余光里,连星夜看到Apollo站在死亡的边界线上朝他缓缓招手,他如同被吸引住似的,从肉身里悄无声息地漂浮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意识彻底溃散的那一刻,连星夜在心里对着上天磕头祈求——   求求了,让楼照林幸福吧,让他再也不要流泪了,让他忘了他吧。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下辈子,希望楼照林再也不要遇见他。 第33章 悔恨   今天的热搜第一是某明星换了一种发色,被营销号吹嘘为美神降临,第二是某某电影宣发,第三是某女子嫁人三年生了五个孩子,第四是某初中女生辍学卖小卡一年赚了十万,第五是某个女明星关注了某个男明星……第十是某高中生因与父母吵架当街跳车。   前面关于明星的微博,发出一小时便有数万点赞,数千评论,“三年生五”和“未成年辍学暴富”的社会新闻也十分夺人眼球,直到高中生跳车的新闻,人们才意兴阑珊。   【这才过了几天,又来一个】   【现在的高中生都不流行跳楼了,改流行跳车了吗?】   【学习压力太大了吧……听说还是独生子,唉……父母该有多心痛啊……】   【现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作业多一点就要死要活,我们那个年代想学习还没办法上学呢,一点都不珍惜现在的环境】   【?楼上都瞎了吗?不是说是跟父母吵架才跳的吗?关学习什么事?不管什么只要跟未成年有关的就都是学校的错是吧?父母就永远一点错都没有???】   【那也是孩子心理太脆弱啊,不过被爹妈说了两句就要去死,爹妈辛辛苦苦养你十几年,就养出个最后因自杀上社会新闻的人?就这么报答父母的?自己倒是一劳永逸了,留下自己的爹妈被亲戚指着脊梁骨骂,还要被不认识的网友骂,这就是现在孩子的良心啊,唉,真不知道生孩子有什么用,还不如拿这些钱去做慈善,给来世的自己积点德】   【一看就是父母的问题啊,现在的大人都只管生不管养,把孩子当学习的机器,这下可不就活该了吗?自己把自己的孩子给逼死了!死了才知道爱孩子了,后悔有什么用!】   【那些骂人爹妈的都是怎么想的啊??你们自己没有爹妈吗???人家爹妈死了孩子已经够心痛了,非要逼得人家一家人全都死光了你们才高兴吗??有没有点同理心啊???】   【虽然但是,人还没死呢……据说在急诊】   【emmm被爸妈说了几句就要去死,会不会太脆弱了点啊……巨婴吗……】   【可能有抑郁症吧?我猜】   【只要自杀就是抑郁……谁不是在辛辛苦苦活着啊……也没见我抑郁啊……不理解这种轻视生命的行为】   朋友圈里,现场死亡的照片和视频正在到处疯传。   【卧槽,原来跳车也会死人】   【怎么还有码啊?哪里存的盗版视频,看看这水印,都盘成包浆了!还看个屁啊!】   【谁有无_码,有偿】   【点击就看高清无_码现场直拍,记得下载,且看且珍惜,一会儿就要被举报了】   【艹!一打开就吓我一跳!谁这么猛啊,怼脸拍!】   【看不清长相啊,血肉模糊的,都是血】   【小哥皮肤好白啊,露出来的手指在雪里都白得发光,慕了】   【这又白又黑的是什么鬼啊……不会是脑浆跟泥巴混在一起了吧……呕,好恶心,晚上要做噩梦了】   【截屏做鬼图刚好哈哈哈】   班级群里,学生们正在嘻嘻哈哈地发红包,显摆自己今年收到的压岁钱。   【你们看热搜了没,又有人跳车了,这回还是在咱们普华市呢[抠鼻]】   【卧槽,事发地不就在我家旁边吗?下个楼就到了!第一次距离上电视这么近!早知道当时我就出来凑凑热闹了!】   【会不会就是我们学校的啊?】   【你怎么不干脆说是我们班的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要不现在点个名?谁不出现就代表谁要死了哈哈哈哈】   【都打算死了,怎么不等开学再死啊,来我们学校跳楼啊,我们还能放个假】   【靠,莫非你真的是一个天才哈哈哈】   【别光说啊,谁有视频或者照片发出来看看啊!】   【我也想看】   【+1】   【一群伸手党!顺便蹲一个!】   【加我好友,我朋友圈都传疯了】   【来了老大!】   【艹,好恶心,这是人吗?身子怎么扭得跟麻花似的,好像那个橡皮人……】   【好多血啊,这绝对会死吧……】   【不死也会瘫痪吧,腿都扭到脖子上了】   【感觉长得有点好看诶,存下来吓唬人去哈哈哈哈】   【感觉今天看了那个要吃不下饭了……】   【话说,语文寒假作业是啥来着?老师布置了几个作文?】   【你没事吧,寒假都过去一半了,你现在才问作业?】   【谁的数学作业做完了,借我抄抄!】   人们的话题总是像川流不息的河一样,一个浪打过去,另一个浪紧接着便到来,那先前流淌过去的水不会在任何人的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闲话家常通常便是如此,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大多都事不关己,别人的故事存在与自己嘴中的目的,也不过是为谈资加码,方便和别人聊天时有话说,显得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十分见多识广,再适时加上一两句自己的独到见解,一下便成为了人群焦点。   但这也不能怪谁,每个人都是他人生命中的一个看客,别人的人生过得再惊心动魄、再荡气回肠,在自己眼中,也不过一场热闹的戏剧。同理,你的人生在别人的眼中,又为何不是一场同样滑稽的演出?   如果世界是由无数场戏剧组成,那么每个人都站在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舞台上,你没办法跑去别人的舞台上耍刀弄枪、装腔作势,也不能把别人从他自己的舞台上赶下去。   当你看向台下,觉得每个人都是观众,都在看你的笑话,殊不知那些人的脚下也都踩着一个舞台,他望着你的时候,你也望着他。他做你的观众时,你也是他的观众。你觉得他在笑你,他也觉得你在嘲讽他的难堪和卑微。   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好笑。   人们的心里永远只惦记着自己的感受,因为没有人会比你自己更爱护你的内心,没有人会比你自己更懂你的痛苦和挣扎。   于是,一些善良的人们会心生怜悯。   【他年纪还那么小,人生才刚起步,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忍一忍就过去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   【一定要用伤害自己的方法惩罚别人吗?为什么不能更爱护自己一些呢?】   【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真的值得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能找家人朋友多聊聊天吗?一定要把自己逼上绝境吗?为什么不想想家人朋友,想想自己爱的人,他们该有多伤心啊,你忍心让他们流泪吗】   你喜欢这样的关心吗?你渴望陌生人们无知的关怀吗?你终于用死亡获得了此前怎么也求而不得的怜悯,心里觉得怎么样?开心吗?   你还想哭吗?或是依然不得不向善良的人们露出微笑呢?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对不起,是我自己不够坚强。   ——我没事啊,真的,不用担心我了,谢谢你的好意,你也要注意自己……   倘若无法触及他人的内心,又何必像施舍般丢出那微不足道的关怀。如果关怀无法剜去那人痛苦的根源,再多的关心也不过化作愧疚和自责的刀刃,再度捅向自己。   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除了你自己,谁都救不了你。   ……   连星夜不是想证明什么,也没有想要惩罚谁。上一个医生并没有给他明确的诊断,他到跳车的那一刻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那他此时又为什么会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   是太痛苦了吗?但他已经忍了那么久,继续忍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是太累了吗?可他已经睡了太长时间,不想再睡下去了,也早就睡腻了。   是家里人对他不好吗?可他的家人们给他吃给他穿给他大房子住,让他不至于像个乞丐一样在外面流浪,送他上学,接受良好的教育,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文盲,他的生活条件比孤儿院里无父无母的孩子不知要好多少,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呢?他有的已经足够多了啊。   是他太孤独了吗?有楼照林陪伴他,难道还不够吗?他是小婴儿吗?还需要几个人陪?   这么算下来,什么都能成为理由,但又好像什么都站不住脚。   人活着都不需要理由,为什么非得给死也找一个理由呢?   或许没什么理由吧,他只是想死了,就这么简单。   徐启芳,那个光鲜亮丽的高中老师,不知道有多注意自己的形象,此刻竟然蓬头垢面地跪在地上给医生磕头,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儿子。   “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妈妈对你太严格了,总是逼你做不喜欢的事,说你不喜欢听的话,妈妈想通了,只要你好好活着,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不想上学就不学了,反正有家里养着,家里又不是养不活你一个,你想去旅游就旅游,没钱妈妈给,你想去喜欢谁就喜欢谁,我也不管你了,从此以后你就自由自在地活着,只要你愿意活下来,无论让妈妈做什么,妈妈都愿意……儿子啊,星夜,我的儿子啊……你说句话啊,你答应妈妈啊,妈妈真的知道错了啊,你不要再这样惩罚妈妈了,妈妈不能没有你啊,你就是妈妈的命啊……”   徐启芳哭得那么惨,那么撕心裂肺,每一声都恨不得把嗓子喊破,或许已经破了,她的嗓音沙哑得像砂纸在声带上磨擦,又尖锐刺耳得像在磨菜刀,整个人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恨不得把自己哭晕过去。   她哭一会儿,就扯着嗓子喊儿子的名字,喊了一会儿,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对着连文忠不断拳打脚踢,几乎是挂在连文忠身上,如果不这样,她甚至会软倒在地,她全身的力气全都来打连文忠了。她的头发被折腾散了,领口也挣扎歪了,手被打疼了,仍不停下。她从事故现场一路打到警车里,从警察又一路打到医院,等连星夜人都推进急诊室去了,仍不停下。   “都是你害死我的儿子!就是你这个杀千刀的让我儿子去死的!现在好了,我儿子真的去死了!你赔我啊!你赔我儿子啊!我看你拿什么赔我的儿子啊!我的星夜啊,那么听话,那么乖巧的星夜,我全世界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儿子要是真没了,你就给我去死!给我儿子偿命!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畜生!”   连文忠从事故发生后就一直痴傻傻的,无法理解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气话,儿子怎么会真的跳下去?   他不愿承认是自己杀了儿子,当老子的,说儿子两句怎么了?   他儿子不愿意结婚生孩子,想搞同性恋,想当变态,这是违背天理道德的啊,他替老天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廉耻的狗崽子,有什么错?   连文忠怕丢脸啊,他把脸面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现在儿子要让他出糗,他当然要想办法把儿子搬回正道啊,他丢不起那个人!   他没错啊,他没错!   但他又恐惧着,他怕儿子真的死了,那他就更没脸见人了,他没脸见丈母娘,他的爹妈从小就疼连星夜,也会气死的,徐启芳说不定还会跟他离婚!他会朋友看笑话的!   连文忠回过神来一拳挥开了一直纠缠着自己不放的徐启芳,把她痛痛快快地打倒在地,居高临下地骂道:   “滚开!都是老子害死他的,你以为自己就没有害死他吗?是老子不愿意给他钱吗?是老子不允许他出去旅游吗?都是你!要不是你一直在他耳边念什么要当公务员,当教授,他会忍不下去吗?都是你逼的!他就是被你逼死的!”   “不……不……星夜不是我害死的,我没有让他死啊!是你让他去死的!都是你啊!你就是一个杀人凶手!”徐启芳声嘶力竭地尖叫。   医院的保安立马上来把两人分来了,徐启芳还在朝连文忠脸上吐唾沫,她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老成了一个狼狈的老太婆,谁看了不会以为她下一秒就会归于尘土,那披头散发、如癫如狂的模样像一个泼妇。   连星夜觉得爽吗?看着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亲生父母因悔恨而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他开心吗?有没有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啊?   你看啊,你好好活着的时候,没一个人听你说话,没一个人愿意看你一眼。   现在你快死了,所有人都来爱你了。你再也不用道歉了,因为他们只会向你道歉。你再也不怕没有人关心了,因为他们只会胆战心惊你什么会死去。   此时此刻,连星夜的命好像突然成了全天下最宝贵的东西。   这迟来的爱啊……   连星夜只是疑惑不解。   为什么人们永远都在失去中后悔?永远要把利刃捅向活着的人?为什么永远都要等一个人死了才能怀念那个人的好?   死亡会洗掉一个人所有的罪孽。无论你生前是一个抢劫犯,还是一个叫花子,无论你是一个万人嫌,还是一个社会的蛀虫。   只要你死了,你的形象就会在所有人眼里瞬间美化,像是附上了一层奇特的滤镜,只有死亡才能赋予。戴上这种滤镜后,人们将只会想起你的好,再想不起你的任何坏。人们只会想起你优秀的品质,即使没有也会为你杜撰。你的自私冷漠成了不会与人交流的腼腆害羞,你的小偷小摸成了求生的无奈之举,你的粗鲁蛮横成了爱在心口难开。人们突然变得无限宽容了,恨不得包容你所有的缺点,毕竟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为什么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比草还贱,死了却能被高高捧上白月光的殿堂?   连星夜此刻还没死,却已获得了如死去之人一般无限的宽容。   徐启芳甚至甘愿他去喜欢一个男生,这句话如果昨天告诉他,他绝对死都不会相信。   不过转念一想,人都快死了,还管他喜欢的是人是鬼,是男是女?   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所有的不可一世在它的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竟能轻易扭转一个人的贯彻一生的信念和长久以来的准则。   连星夜觉得父母的争执如此荒唐,他们直到此时此刻都在彼此推卸责任,谁也不愿意担任他死亡的原因。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没有担当、贪生怕死的生物。   真正让连星夜感到心痛的,是另一个人的哭声。   那哭声就在他胸口,朝他破开的心脏里哭,往里面掉眼泪。   眼泪又辛又咸,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好疼。   连星夜不会怜惜自己,他只是怜惜那个善良的少年。   那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男孩,直到他濒死的这一刻,他也仍然深爱着他。   楼照林目睹了他的自杀,他不敢想象楼照林心里该有多愧疚,该有多痛!   前一刻他们还在拥抱接吻,许诺着对彼此的未来,下一秒,他就当着楼照林的面跳下了车。   楼照林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或者做错了什么事?抑或是不小心给了连星夜什么压力或刺激?   但是不是啊,你什么错都没有,错的是他!   楼照林是死亡的手下败将,没能成功从死神手里救下他,但这不是楼照林的错啊!   是他太软弱了,是他不够坚强,他不想继续面对这个世界了,他选择了逃避。请你千万不要把责任怪罪在自己的身上啊……   他不敢去看楼照林的脸,他不敢面对楼照林的眼泪。楼照林的每一滴泪不会化作生的绳索,拽他上岸,只会变成愧疚的利刃,一步步将他推向死亡。   不……他不能再沉浸在这种永无止境的愧疚中了!活着只会让他感到愧疚!   不要哭了!!!为什么他到死都还在让别人哭泣?!他真的活得这么失败吗?他留给所有人的就只有痛吗?   为什么还要让他活着面临这些?为什么不能让他解脱?!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   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救他了,不要管他了,直接让他死掉就好了!让他去死啊!!!   连星夜好痛啊,他心痛,身体也痛,他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他的身体好变扭,手臂歪歪扭扭,就像把手背到背后挠不到痒一样扭曲,他的骨头好像跟皮肉分开了,血也和骨头分开了,他的肢体失去了知觉,突然找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了。有什么热乎乎的浆糊一样的东西一直从他的脑子里流出去,又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一直从空气里钻到他的脑子里。他觉得好冷好冷,即使在雪里打滚也没有这么冷,寒风一直往他耳朵里吹,吹进了他的头盖骨里,然后从他脑袋上的洞里透出来,呼呼地响,他的灵魂被吹走了。   他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身体一直在动,不知道被人拖去了哪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似乎感觉不到痛了,下一秒又觉得眼前一片亮堂堂,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眼前飘满了白色的雪花,入目除了白只有白。   连星夜用尽全力瞪大眼睛,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他到底死了没有?   主刀医生骤然对上连星夜明亮的双眼,手里动作不停,却默默瞥了一眼麻醉医生。   麻醉医生人都麻了,正要给他补一针,就听到连星夜自强不息地低喃:“……这是哪里?”   主刀医生毫不犹豫道:“停尸间。”   连星夜用力瞪圆眼睛,他不信,嘴唇翕动,还想张口,又听到主刀医生淡淡道:“尸体是不会说话的。”   连星夜立马闭上嘴,眼中还是怀疑。   主刀医生啧一声,心想这回的小孩儿不太好糊弄啊,淡定地对麻醉医生说:“尸体诈尸了,麻烦补一刀。”   麻醉医生毫不留情地往连星夜的锁骨下静脉里补了一针。   连星夜心中一轻,这回总算如愿以偿地“死”去了。   对不起,他的家人,他不太喜欢这个世界,所以还是打算先走了。   他再也不用听别人肆意评判他了,他再也不用为了成为一个好学生拼上性命了,他再也不用对任何人感到愧疚了。他将不再焦虑,不再迷茫,不再悲痛,不再恐惧。他将感受不到伤害,也再没有人能伤害他,一切的负面情绪、一切的压抑伤痛和卑劣难堪的过往,都将随着他生命的离去一起远走。   原谅他的怯懦,这是他最后能鼓起勇气做的事了,也是唯一一件他能为自己做的事了。如果你们真的爱他,请为他高兴吧,因为他是这么自由。在那个没有人类的世界,他将摒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他会是风、是雨、是云、是夜空里的一颗星星,无论他是什么,都将不会是一个人。他再也不想当一个人类了。当人类太痛了。   再见,楼照林,换一个人喜欢吧,时间会治愈一切,你一定会走出悲痛,去往一个没有他的全新的世界,那才是属于你的幸福未来。 第34章 伴星   唐兰茹和楼轻鸿赶到时,楼照林正一个人傻愣愣地坐在急诊室外面的椅子上发呆,他好像被连星夜传染了,也变成了一个抑郁症病人,两眼空洞无光,嘴巴张开一个缝,发着颤,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他以前没这么多眼泪的,他像是在履行自己的诺言,在替连星夜流泪。   从车上跳下来多痛啊,车开得那么快,身体在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仍然会保持车行驶的速度继续往前冲刺,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名为惯性的绳索紧紧锢住了身体,挣脱不开,只能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地上像一辆车一样拖拽。   露在外面的皮肤会被划破,衣服会被泥泞和雪打湿,湿掉的泥巴和雪会钻进衣服里,从脖子和袖口灌进去,还可能灌进嘴巴里,即使想张口呼救也张不开嘴,因为整个人都会在地上像一株风滚草一样翻滚,手腕和脚踝会被折断,脖子会扭到,头会撞到路沿,皮开肉绽,没一会儿整个人就鲜血淋漓。   但直到此时,人仍然没有停下翻滚,摩擦力正在和惯性做恶劣的拔河比赛,而中间被拉拽的绳索是少年的身躯,直到惯性精疲力竭,摩擦力大获全胜,为少年留下遍体伤痕的杰作,这才带着胜利者般的骄傲拍拍屁股走人。   楼照林好像变成了一个卡带的相机,那歪歪扭扭的人形东西在他余光里不断滚过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演他当时的无知和罪孽。   连星夜迎接死亡的那一刻,他在干什么?   哦,他正傻乎乎地抱着他俩的大头贴,构想着他俩的美好未来。   这样的事……上辈子也发生过,连星夜正从天台上跳下去的那一刻,他正美滋滋地给连星夜发出了第一条消息,准备迎接他俩爱情的开始。   为什么啊……为什么连星夜总是在他最幸福的那一刻抛弃他?为什么他总是对连星夜的死亡后知后觉?他真的很愚蠢吗?   楼照林双手抖动,缓缓捂住脸,肩膀震颤得像快要倒塌的高楼。   他无法自拔地想,那天晚上,连星夜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答应他的邀约?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陪着他玩“五分钟度过一生”的过家家呢?   当他在烟火下亲吻少年的时候,连星夜在想什么?在想着待会儿就去死吗?当他像一个傻瓜一样手舞足蹈的勾画着他们的未来时,连星夜又在想什么?在想他已经没有未来了吗?   那晚连星夜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细小的举动,在楼照林的眼中突然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意义。他想,连星夜一定给予过他暗示,一定悄悄对他求救过,可他沉浸在幸福的假象中,丝毫没有发觉。   是他的错,是他被快乐蒙蔽了双眼,殊不知感到幸福的只有他一个。   他又犯了和上辈子同样的错,他将连星夜的求救误以为了招手,他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笑嘻嘻地推了他一把,让他快点向前走,却不知道往前迈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自诩爱他,却对他的呼救视若无睹。是他亲手将连星夜推向了死亡。   是因为他吗?上辈子连星夜明明在高考之后才跳的楼,为什么会突然提前整整半年?   是因为他吗?是他害死了连星夜吗?原来他才是连星夜死亡的催化剂……   他是有多么幼稚、天真、狂妄、无知,才会以为光靠自己……靠自己的爱,就能推翻抑郁症这座大山,就能拯救连星夜?   他的爱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东西吗?他真以为爱能改变一切吗?他以为这是什么歌颂伟大爱情的动画片吗?为什么非得人要死的那一刻,才能醒悟过来,他自始至终都那么渺小,蝼蚁撼山有多可笑!不自量力至极!   即使上天让他重生了,他跟上辈子比起来也没有丝毫长进。即使连星夜已经用死亡警告过他一次,他也依然轻蔑着一切,自我傲慢着,甚至狂妄地以为自己是连星夜的超级英雄,觉得自己重生回来就是为了拯救连星夜的。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吗?一定要用心爱之人的死亡在脸上狠狠扇一个血淋淋的巴掌他才能清醒吗?莫非他以为错过了这一次,他还会有第三次重生吗?他是什么上帝的宠儿吗?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傲慢不只会毁掉一个人,还会毁掉他心爱的人。   可如果要惩罚他的狂妄无知,为什么一定要用心爱人的死来惩罚他?是谁的错,就让谁去承担啊!为什么一定要让连星夜去死啊!为什么他不去死啊!老天你有本事就让他去偿命啊?!   唐兰茹和楼轻鸿赶到的时候,楼照林已经陷入了自我否定和厌弃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他像入了魔一样,撑着脑袋,垂着头,嘴里不住低语:“是我害死了他,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唐兰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踉跄地跑过去,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照林……照林!听我说,星夜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尽全力救他了,到目前为止你都做得很好,不是你太弱小,只是你的敌人太强大,你们两个谁都没有错,他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你们都足够坚强了,都是病魔的错,你不需要将所有的责任怪罪在自己的身上,那没有道理,星夜也绝对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楼照林在妈妈温柔的怀抱里痛哭流涕,嘴中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可我没有失败的机会了啊……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我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这里是现实,不是游戏,没有存档,我不能无限次地重来,老天爷已经大发善心地给了我一次机会了,是我自己没有把握好,如果连这次也错过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几乎疯了一般地想,说不定……说不定他真的会跟着一起走。   这些话他不敢说出口,他不敢让妈妈知道。   他只是一个人,偏执地、疯狂地想——   星夜一个人走,一定很孤独吧,他已经习惯了和他一起放学,一起走,没有他在旁边像黏黏胶一样缠着,肯定会不习惯的,果然,还得让他陪着才行。   星夜是在雪里离开的,走的时候肯定很冷,他的身体很暖和,他会牵着连星夜的手,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他的肚子最暖和了,星夜很快就会温暖起来,就算他们一起到了天上,他也再也不会冷了。   不……也不一定会去天上,星夜最喜欢自由了,他可能会变成风,也可能会变成雨,连他都猜不到星夜会想要变成什么,当然,如果最后能去天上就最好了,星夜的眼睛那么明亮,他一定会变成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他会成为连星夜的一颗卫星,永生永世地守护着他……   上辈子他就不小心让星夜一个人背着他偷偷跑掉了,这辈子他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走的……   “楼照林……楼照林!你醒醒!”唐兰茹见儿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慌忙将他摇醒,对着他几乎吼道,“星夜还活着,他还没有死!你们还有机会,不是吗?”   楼照林身体颤动了一下,望着自己的双手,重复着低喃:“连星夜还活着……”   楼轻鸿蹲在他面前,用力拍打他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对,他正在急诊室,医生会救活他的,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等他醒来,你还想和他见面,还有话想对他说,还有问题想问他,不是吗?你难道想让他看到你这副样子吗?”   “不想……”楼照林又流下眼泪,他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哑着嗓子啜泣道,“我不想让他躺在病床上,还在为我担心。”   唐兰茹把他的脸捧起来,用大拇指抹掉了他的眼泪,轻柔的话语里充满了力量:“那就振作起来,楼照林,你们还没有结束,你不能在这里倒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打理自己,好好想想等他醒来后,你想跟他说什么话,好好想想你们的未来到底该怎么样。”   “我可以先在这里等医生出来吗?”楼照林颤抖地抓住妈妈的手,像一个迷路了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一样,“我不可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的,如果等不到医生出来,我回去也睡不着的,还不如让我在这里陪着他,可以吗?”   唐兰茹心疼地摸了摸楼照林的头,语气温柔但不容置喙:“当然可以,不过爸爸妈妈会陪在你身边,帮助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如果你又控制不住乱想了,就跟我们聊聊天,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说说你们平时都是怎么相处的,讲讲你们遇到的有趣的故事,好吗?”   “嗯……”楼照林抽噎地点点头。   楼轻鸿站起身,坐到楼照林身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给予他源源不断的温暖:“我们一起等星夜撑下来,重新回到人间。”   ……   连星夜被推进急诊室后不久,一个护士就拿着病危通知书过来,让徐启芳和连文忠签字。   薄薄的一张纸就像一个导火索,让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徐启芳又炸了,又开始像疯婆子一样对着连文忠拳打脚踢了,嘴里不住尖叫、谩骂。   连文忠的字签得歪歪扭扭,烦躁地把徐启芳掀开,忌讳着这是在外面,没敢动手:“你他妈给老子冷静一点!非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徐启芳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周围有好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眼神嫌弃又怜悯,就像在看一个失了智的疯子。她悻悻地缩起脖子,抖着手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   几个警察在这时走过来问:“两位是孩子的家长吗?”   徐启芳连忙点头哈腰:“对对,我们是孩子的爸爸妈妈。”   “现在方便接受一下询问吗?”   “方便,方便……”   他们一行人去空旷的地方坐下,警察询问了孩子的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的基本情况,然后问:“可以说一下事发的地点时间和现场的具体人员吗?”   徐启芳红着眼睛说:“就是今天晚上,大概九点多的时候,在平安大道上,孩子他爸开车接孩子回家,这孩子平时大门不出一个,今天突然说要跟同学出去玩,玩了一晚上才愿意回来,我们接他上了车,就跟平时一样聊天啊,聊着聊着不知道突然怎么了,就跳下去了!”   警察的语言很犀利:“您的意思是,孩子有可能是在出去跟同学玩的时候受了刺激,所以才会突然跳车?”   “我可没这么说!”徐启芳心一慌,心虚地揪住了衣摆,眼珠咕噜噜乱转。   警察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话音突然一转:“听说您在医院里一直叫嚷着连文忠先生是伤害您孩子的凶手。”   连文忠立刻吼道:“她放她妈的屁!那可是我儿子!我怎么会害死我儿子!”   警察快速看向连文忠:“您为什么会叫儿子去死?”   连文忠急得口不择言:“那个狗崽子不愿意结婚生孩子,还他妈要跟男人搞在一起,做老子的教训一下他天经地义!”   “连文忠!”徐启芳怒吼道,“你他妈非得把什么事都往外说吗?不嫌丢人吗?”   连文忠呐呐闭上嘴,憋红了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舌了。   警察对视一眼,问到这里,孩子跳车的原因似乎很明了了,又是性取向的原因。不过仅仅是吵架,还不足以让一个人放弃生的希望。   “他有留下遗书之类的吗?”   “我们不知道……我们还没有回家过。”   警察立刻收拾东西,果断道:“留一个人在医院,另一个人回去看看。”   病危通知书是连文忠签的,连文忠便主动留了下来。徐启芳带警察回去,把家里翻天覆地地找了一遍。   实际上,属于连星夜的空间除了一个小小卧房,也没别的什么地方。而他的房间永远那么干净整洁,连一个玩具都没有,除了成堆的笔和修正带,就是墙角用绳子捆起来的一摞摞的码得几乎有成人高的试卷和习题册。   书桌对着墙,整个墙面都是一片巨大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学习资料,每一本都用索引做满了笔记,人在看书和做作业的时候只能面对着墙,就像坐牢一样,一做就是一天24个小时。   警察走进连星夜的房间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时期那种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恐惧感。   他们几乎瞬间对连星夜的死有了同理心。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长大,就算不死,也会活不下去。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徐启芳把连星夜的书全都翻了出来,两手空空地摊开,难以置信地呢喃,“他居然什么都没有留下……”   世界上居然有人在死前连一句话都不想留。是因为没有想说话的人吗?还是说,该说的生前都已经说完了,既然没人听,那也不需要在死后继续重复了?   警察看到徐启芳甚至想把那些卷子拆开,连忙劝道:“遗书通常会留在很显眼的地方,如果找不到,那或许确实没有。”   他在卧室里走了一圈,狭窄的屋子连个落脚地都很少,一个成年男人跨了两步便走完,又问:“孩子最近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吗?或者以前生过什么病吗?”   徐启芳下意识否认:“没有啊,他每天能吃能睡,睡得比谁都多,都比原先长胖了一点,哪有什么病啊,自从放假后,就整天笑嘻嘻的,拿了不少压岁钱,还总是跟同学出去玩,根本一点异常都没有!哪知道今天受了什么刺激,好好的突然就……”   说到这里,她眼睛一红,又开始捂着脸低低啜泣起来。   另一个警察拿起了桌上的维生素盒:“这里面装的什么?”   徐启芳低泣的声音一顿,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棒槌似的,盯着那个小瓶子,嘴唇颤抖地说:“药……是药。”   她像是终于回想起了什么,浑身都开始剧烈地发抖:“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有病,我们家十一月份的时候带他去省医院看过的,这是医生给他开的药。”   “为什么装在维生素瓶子里?”   徐启芳理所当然道:“他这药是要在学校吃的,总不能当着同学们的面吃啊,要是被别人看了,以为他是神经病怎么办?”   “这是神经方面的药?”警察飞快抓住信息的重点,皱眉问,“开的药单还有吗?”   “药……药单当时就扔了……”徐启芳忽然觉得有些站不稳,软着腿坐到床上,摸摸索索地掏出手机,“不过网上应该还能查。”   她的手指解了三次锁才打开手机,在医院小程序上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开的药,递给警察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她本能地察觉到,一个她不愿接受的事实,或许马上就要残忍地展现在她面前了。   警察扫了一眼她的手机,立刻说:“这是抗抑郁的药。”   警察用一种复杂又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你的儿子得了抑郁症,你自己不知道吗?”   “……抑郁?”徐启芳脑子嗡嗡响,突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她脸皮抽搐,张开干涩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如同被敲烂的铁在地上拖拽般刺耳难听,“我……我知道啊!抑郁症嘛,孩子的班主任也这么说,可……可是抑郁不就是心情不好吗?怎么会死人呢?对了,孩子的精神好像确实有一些问题,总是在本子上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总是写一些想死啊想自杀之类的话,我把本子拿出来给你们看看!那个本子呢?被他放到哪儿去了?怎么找不到了?”   徐启芳像魔怔了一样,又开始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翻来覆去地找,轻易就拉开了连星夜的每一个抽屉,翻开了他的每一个笔记本,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完全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她又想把那个已经传遍了的本子拿给新来的陌生人看了,好像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展示自己的茫然和无辜,才能证明她儿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他自己脑子有问题,思想不端正,而她是如此的可怜与惹人同情,居然摊上这么一个儿子。   警察望着徐启芳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彻底没话说了。   多荒谬啊,他们几个陌生人,进来这个家还不到半个小时,就确定了孩子的抑郁症。而这个当妈妈的,跟孩子一起生活十几年,直到孩子躺在急诊室的此时此刻,仍无法相信孩子病了。   这是一场由无知造成的彻头彻尾的悲剧。   ……   当晚,徐启芳又回到医院了。警察以防万一,也找楼照林谈了话。   楼照林觉得来问话的警察有点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愕然地想起,这个警察就是上辈子给他送照片的警察。这人两辈子都见证了连星夜的自杀。   “你们今天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我们去了商场,我给他买了好多零食,在家具城里跟他度过了一辈子,还买了烟花,在江边放了烟花,之后还拍了大头贴,临走时,他第一次说爱我了,我追了他很久,这是他第一次回应我,我以为我们要开启我们的未来了,我真的很开心,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   楼照林说着,又不禁捂住脸流下眼泪,发出的呜咽声如同一个受了伤的小兽。当时的他又怎会知道,原来幸福快乐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忽的抓住警察的手,用一种决绝的偏执的眼神望着他,喃喃:“如果我知道他会跳下去,我一定不会让他回家的,我会直接把他带回我家……或者我不让他坐车,我们一起走回去,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可以走回去……如果我知道他会去死,我一定不会松开他的手的!”   警察哑然。他无法说出口,一个人如果下定决心去死,就算他今天没死,明天也会死的。   唐兰茹心疼地抱住楼照林的脑袋,让他轻轻靠在自己肩上,一下下地拍打他颤抖的肩膀。   问话到这里,除了继续伤少年的心,也问不出什么了,警察明天会调查沿路监控,走访商场的销售员,确认楼照林的话是否属实。   ……   主刀医生直到天蒙蒙亮,才从急诊室疲惫地走出来,因为碎骨头有点多,清理起来花了一点时间,而且一次还清不干净,之后可能还得做多次手术,以后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当然,只要人还活着,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主刀医生说:“幸好当时车刚开起来,速度不算太快,幸好冬天衣服穿的多,幸好地上的雪是新下的,还没有凝成冰,给了一些缓冲,好歹救回来了。”   说到这里,连医生自己都忍不住感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幸好加起来,才能正好救一个人的命?然而更多的人,却连一个幸好都没有。   生命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每个人都只有一次,可没有重来的机会。   而楼照林这个荣获重生机会的幸运儿,此刻只想冲到外面雪地上给老天爷狠狠磕一个响头!   感谢这场大雪救了他的爱人!感谢老天爷的怜悯!无论是可怜他,还是可怜连星夜,活下来了就好……只要活下来了就好……   医生揉了揉眉心,接着说:“只是患者的求生意愿很微弱,我们能做的也只是维持他基本的生理体征,想要病人快点好起来,还是需要你们亲人进行引导——”   这时,从连星夜家里回来的一个警察悄悄凑到医生耳旁,对他说了一些什么话。   医生望着这对夫妻的眼神缓缓变了,嗓音也冷了下来:“不过你们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听说孩子就是因为家长才自杀的,为了避免前期出什么意外,我的建议是你们尽量少和他见面,即使见面也少说话,主要是怕你们刺激到他,毕竟人是我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   徐启芳和连文忠的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两个人都从头到脚写满了无地自容。身为孩子的亲生父母,居然被医生说最好不要看望!这爹妈当的到底有多失败啊?   楼照林当即站出来问:“请问我可以进去陪他吗?”   医生看了他一眼:“你是他的同学吗?和他的关系怎么样?最好还是让和他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或亲戚来一下。”   楼照林毫不犹豫地说:“我是这个世界上跟他关系最好的人。”   他顿了顿,直截了当地承认:“我是他的男朋友。”   他已经听说了,连星夜是因为出柜,才被连文忠骂去死的,那他这个出柜对象,没道理还要躲在一个病人身后藏着掖着。   “你说什么?!”徐启芳和连文忠两个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医生眉梢一挑,心里“哟”了一声,面上漫不经心地点头道:“男朋友可以。”   连文忠居然当着警察的面就想冲上来打人:“艹你妈的!原来就是你这个狗日的勾引了老子的儿子,就是你把老子的儿子教坏了是不是?”   楼轻鸿赶紧把楼照林护在身后。警察上来把连文忠拽住了,对他口头警告了一次。   徐启芳尴尬又复杂地望着楼照林,这个满脸写着担忧的孩子不知道,她在几小时前,还想把责任推卸给他。   唐兰茹冷脸道:“连先生,请自重,您是想在法院见吗?”   连文忠眼睛瞪得像铜铃,隔空指着楼照林的鼻子怒骂:“你儿子他妈的喜欢男人!你难道不生气吗?你想让你家里绝后吗?!”   唐兰茹一脸无所谓道:“我家又没有皇位要他继承,他想喜欢谁喜欢谁,只要不作奸犯科,违法犯罪,我都支持,而且同性恋在2001年就从中国的精神病分类目录中删除了,连先生,请问您是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吗?”   翻译一下就是——你他妈没上过学吗?   连文忠还真他妈没上过学,一下子被梗得说不出话,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狰狞得像一头盛怒的老牛。   警察厉声说:“连先生,三次口头警告了,不要让我们对你进行强制措施!”   医生的声音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麻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医院有医护人员看着,不会有事的。”   “走吧,我们先回家吧,”唐兰茹摸了摸楼照林的头,牵起他冻得冰凉的手,楼照林从小就火气旺,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手脚冰凉过,她内心酸涩,“星夜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我们先回家休息,明天再送你来看望他,好吗?”   楼照林乖乖点头,甚至礼貌地对徐启芳和连文忠告了别。   唐兰茹微微有些诧异,她本来还怕儿子会跟这家人打起来。这个曾经一腔热血、埋头猛冲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徐启芳脸上愈发尴尬,缩着双手,往旁边让了让,眼神忍不住偷瞄了唐兰茹一眼。   唐兰茹对上徐启芳的视线,朝她冷淡地点了点头。她实在不理解,星夜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怎么会被这家人养成这样?   徐启芳慌忙收回视线,他想起曾经唐兰茹对自己说过的话了。唐兰茹提醒过她,让她小心抑郁症,让她带连星夜去看病,否则出事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结果她现在真的后悔了。   徐启芳至今仍无法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一种心情不好就会去死的病?而她作为一个母亲,面对另一个把儿子养得如此优秀的母亲时,又不可自拔地感到难堪和丢脸。   她根本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只跟他儿子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女人,竟然比她这个亲生母亲还要理解她的儿子。   ……   主刀医生把警察叫到一边,讲了一下目前的情况,顿了顿,犹豫道:“那孩子的手腕完全没有一块好肉,腿上,腰上,甚至还有胸前,全是锐器造成的伤,有刀伤,有针孔,甚至还有自己的咬痕和掐痕,背上也有烫伤,不过看样子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是抑郁症,”警察红着眼睛说,“我们去他家看过了,在吃抗抑郁的药,基本可以判定是自杀了,不过等孩子醒来后,还得找他问问。”   “听说孩子的妈妈还是一个老师……”医生没说下去了。   此时,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被这家人养成这样?   ……   当晚,楼照林又一次梦到上辈子了。   他以为自己睡不着的。他回到家后,整个人都恍如隔世。今天经历的一切,比他两辈子加起来还要漫长。他在黑暗中痴傻傻地独自坐了很久很久,大脑一片空白,梦游似的,直到站起来时差点摔倒,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开灯。   但他又的的确确睡着了,还做梦了,他好像是哭着睡着的,他把自己哭晕过去了。   这回的梦里,他不在葬礼上,也不在灵堂上,更没有躺在连星夜的棺材里,而是走在一个风景宜人的小镇上,手里牵着一个人的手。   他的胸口充满了愉悦的感觉,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虽然他看不清身旁那个人的脸,但他确信,他深爱着这个人。   他们手牵着手,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路过水光潋滟的河流,踏入锣鼓喧天的盛典。他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跳上舞台,在耀眼的舞台上为他心爱的人高唱一首歌,整个市集的少女们都朝他倾慕地望了过来,但他满心满眼里只有站在台下的那一个人。   梦里的他好像忘了什么,但他依然过得那么幸福,那便代表,被遗忘的东西并不重要吧。   他和他的爱人那么相爱,很快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然后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偶尔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有的问题甚至幼稚到类似于喜欢吃甜月饼还是咸月饼。但每次吵不过一天,他们就会立刻找对方道歉。每次去道歉时,他们都会撞到正要来道歉的对方,他们会一起愣住,然后相视一笑,抱着对方在床上打滚。   他们就这样吵吵闹闹到了老年,他们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他们则搬到了一个风景宜人的小镇里,那是楼照林曾为他的爱人高歌过的地方,他们依然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每天手牵着手,一起去江边看日出日落,坐在摇椅上慢慢地摇,或者在外面随便溜达一天,然后手牵着手回家。   他的一生过得好快,好像短短五分钟就过完了。   不过在很偶尔的时候,楼照林会望着漫天的白雪出神,又或是对着街边的大头贴机器流泪。   可上辈子的他,从未在雪里拥抱过某个人,也从未在拍照的那一刻与某人接吻。   他的脑海中会突然浮现一个名字——   连星夜。   连星夜……这是谁?   时光已过去半多个世纪,他的人生中走过了太多太多的人,他不需要每一个人都记住。   这人可能是他以前的同学,也可能是在国外旅游时偶尔遇到的华人,还可能仅仅是一个搭讪过的路人,亦或是……他年少的恋人。   不,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恋人,那只是一场青涩懵懂的暗恋,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曾知晓。   年少的时光那样短暂,不过一场冬雪,不过一片烟火,不过相机按下的那一瞬间。与漫漫人生路相比,就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一样不起眼。   时间会告诉他一个道理,原来,从来没有人没了谁就会活不下去。这个人没了,他可以换另一个人去爱,就像父母没了孩子,他们也会选择再生一个。没有谁是真正无可替代的。   即使他人生中没了谁,他可能会在一开始难过一段时间,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他从来都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会很快走出来,用越来越多的快乐和幸福覆盖悲伤疼痛的回忆,直到他垂垂老矣时,回看那些悲痛的记忆,却连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伤心,都恍惚不记得了。   即使他曾经失去了谁,他依然可以把自己照料得很好,他依然可以过得很幸福。   即使没有连星夜……   不!他不能没有连星夜!   楼照林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手里仍攥着那两张大头贴。   他看到这两张大头贴就害怕,一看就忍不住想起那从余光里滚过去的人形,想起那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少年,他甚至干呕了,却仍不愿意把照片扔掉,只因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那么幸福,那么甜蜜,一点也看不出来要寻死的样子。   没有什么狗屁即使!没有什么狗屁忘记!他死都不会忘记连星夜的名字!   他只会牵连星夜的手,只会和连星夜争吵吃甜月饼还是咸月饼,只会和连星夜一起在床上抱着打滚,只会和连星夜一起去江边看日出日落,只会和连星夜一起坐在摇椅上慢慢老去。   这些都是属于他和连星夜的!是他和连星夜的五分钟一辈子,他不允许被第二个人抢走!   他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给他重生的机会了,一定是上辈子的他牵错了人的手,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特意把他送回来陪连星夜一起。   如果这辈子连星夜一定要走,那就带他一起走吧,无论连星夜想去往哪个世界,他会陪他一起离去的。   他不想做连星夜的卫星了,卫星的轨道太不安全,他可能会被其他引力抢走,他们还是成为彼此的伴星吧。   他们会追随对方的引力互相围绕旋转,花费亿万年的时光,构建仅属于彼此的双星系统。他们会散发出炽热的光和热,成为整个夜空最亮的存在,连太阳都无法匹敌他们的光辉。他们会是整个星系最受星星羡慕的神仙眷侣,他们距离那样近,近到几乎要融为一体,近到他们围绕彼此的旋转仿佛成为了自转。   他们在浩渺的夜空里尽情跳着双人舞,时光不会磨灭掉他们对彼此的爱,只会让他们愈发炙热与明亮。他们唯有引力,没有斥力,他们就是整个宇宙中最浪漫的存在。随着一天又一天的旋转,一亿又一亿的光年过去,他们会越来越贴近彼此,甚至渐渐融进对方的身体。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彻底融为一体。   地上的人类可能会在某天发现他们,然后他们就会惊讶地感叹,天上竟然存在如此密不可分的两颗星星,即使他们用世界上最精密的天文望远镜仔细观察他们,也无法将他们区分开。   或许他们原本就是同一颗星星吧。 第35章 蛊毒   全麻的感觉是很舒服的,人就像死了一样睡着了,是连星夜这辈子睡过最舒服的一觉,于是当连星夜意识缓缓苏醒的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整个人有一种空灵的感觉,像成了一个灵魂飘在天上。   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刚才他在一个时空隧道里穿越了很久,似乎他变成了一只小鸟,在忘川河畔飞翔,他甚至看到了很多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而当他睁开眼睛,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到达了另一个世界。   连星夜如梦似幻般地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为什么他死了都还在吊点滴。   耳畔心电监测仪的滴滴声像催命一样避无可避地钻进他的耳朵里,死人是不需要监测心跳的,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还活着。   连星夜的第一个感觉,是遭到了深深的背叛,心率一下子极速上涨,把医生都叫了进来。   他盯着主治医生的眼睛,依稀记得,自己在断片的某个时刻见过这双眼睛。   连星夜干裂的嘴唇微张,喉结滚动,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几个颤巍巍的字眼:“你骗我……”   明明说好的是停尸间,为什么会在病房?   主治医生一点不在意病人死活,眉梢一挑,大咧咧地承认道:“对,我就骗你,怎么了?有本事你现在跳起来打我啊?”   “……”连星夜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医生,眼珠子都瞪圆了。   医生用棉签沾了一点水,在连星夜的嘴唇上不怎么温柔地抹了一遍,说:“安分点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   连星夜却陡然激动起来,喉咙发出沙哑难听的嗬嗬声,似乎真想跳起来打他:“我没有让你救!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医生觉得他精神挺好,还有力气跟人吵架,稍微松了口气,面上却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说:“这是你能说了算的事儿吗?拜托,我是医生,救你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工作,我不救你我拿什么赚钱?你要把遗产给我继承吗?拿不到工资不说,怕不是还得被告上法庭,你这是要我坐牢啊!”   “……”连星夜觉得这人说的竟然该死的有道理,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这世上很少有能让他都说不出话的人,这个狐狸一样狡猾的医生算一个。   医生忍不住勾了一下唇,帮他把睫毛上一捋汗湿的额发捋开,语气温和了一点:“要喊人过来看看你吗?”他心里感慨,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孩子,孩子就应该被人关心啊。   连星夜毫不犹豫道:“不要。”   医生眼神戏谑:“你男朋友也不要吗?”   连星夜愣了一下,“楼照林”这个名字就像是种在他心里的一个蛊,只是稍微想起来,就会疼得他心脏绞痛,心酸得忍不住落下泪。   医生当他默认了:“那就这么说好了,让你男朋友来看看你,如果他知道,他是你醒来之后第一个看望你的人,肯定会高兴的。”   说完,也不等连星夜回应,便愉快地出去准备做病人醒来的后续工作了。   一旦知道楼照林马上要来看望自己,连星夜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紧张焦虑的状态,要不是身体动不了,他都恨不得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在迎接死亡的那一刻,已经在心里向楼照林告过别了,人怎能如此言而无信,说好一辈子再也不见,却又苦苦扒着人间不走。   他知道医生这么做的目的,他是一个从自杀边缘抢救回来的人,这样的人在苏醒后会有极其强烈的排他性和死致,很可能会因为接受不了活着的事实马上二次自杀。   如果他不想让他的男朋友过来后,只能看到他的尸体,他必须暂时活着。   ……   再度见到连星夜时,楼照林要用尽自己这辈子最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马上扑上去拥抱他。   他的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根本控制不住,他本来不打算哭的,他在接到医生的看望通知时,就在路上计划好了,重新见到连星夜后他开口第一句要说什么话,用什么表情,做什么动作,但最重要的一点,是绝对不能哭,他不想让连星夜担心他。   但一看见连星夜的脸,楼照林的脑子就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表情动作全都想不起来了。   “连星夜……”明明不过隔了一天,楼照林却感觉自己好像有两辈子没呼唤过这个名字了。   这三个字说出口,就像是刀子在他喉咙里划了一刀似的,楼照林的嗓音立刻变得沙哑无比。   他坐到连星夜身旁,用小拇指轻轻勾了一下连星夜的手指,就像当时,连星夜鲜血淋淋地躺在雪地上时,楼照林做过的那样。   然而如今,连星夜从头到脚都缠满了雪一样白的绷带,静悄悄地躺在雪一样白的床单上,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雪一样的白。   恍惚间,楼照林似乎仍跪在漫天大雪里痛哭流涕,他面前躺在雪里不动的,是他即将死去的年少的爱人。   “医生说,我是第一个来看望你的人,我好开心。”   楼照林的眼泪流得更多,这两天他整个人都成了水做的,眼泪一直流不完。以前连星夜一直哭时他还感到困惑,现在他终于承认了,一个人的眼泪原来真的可以这么多。   连星夜的手指颤了颤,想要缩回去,却没有力气,只能麻木地瞪着眼珠望他。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五十岁,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他的脸没有变化,变的是他的灵魂。少年年轻的灵魂萎缩掉了,再也没有从前的天真烂漫了,和被他抛弃的灵魂一起永远埋葬在那场大雪中。   连星夜不知道,楼照林在梦里,已经悄悄用五分钟度过了上辈子未完的一生。这是一个已经经历过两辈子的人了。   他不想见到楼照林的脸,也不想再看到楼照林的眼泪了,他活着的时候已经看得太多了。   连星夜跳下去时扭到了脖子,此时下巴下面固着一个颈托,想扭头,却做不到,只好沉默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楼照林心脏一阵绞痛,他是那样深爱着少年的双眼,少年的眼睛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看过的最明亮、最沉静的东西,他上下两辈子没什么渴望的东西,唯一渴望的就是少年注视自己的目光。   而如今,连星夜将那目光残忍地收回去了。   “连星夜,其实我之前一直以为,无论你有多痛苦,有多绝望,只要我一直喜欢你,好好爱着你,无论是花费时间、精力、还是金钱,只要我付出我的一切,就一定可以拯救你,让你不再痛苦,最好你也能爱上我,让我成为你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执念,这样我们就都能成为彼此的唯一了,我是不是很自私,很贪心?”   楼照林多想捧着连星夜的脸,对着他紧闭的双眼大声哀求,求他睁开眼睛,求他看看他,但他怎能如此残忍地逼迫一个将死之人,他爱他。   他爱他痛苦的灵魂,想将他解救出来;爱他残破的身躯,想用手指修补他的伤口;爱他哭泣的眼睛,想吻掉他一生的泪。   他从心到身地爱着他,即使连星夜像一个木乃伊一样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得像电影里的鬼,他也只会想要冲上去紧紧拥抱他,亲吻他,他永远不会放弃他。   “但是我错了,我太幼稚了,也太无知,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我为我们的未来手舞足蹈地做着打算时,你却一直被心头死亡的念头吊着才能勉强在我面前露出微笑,我自诩爱着你,却连你的求救都看不到,多可怕啊,身旁的爱人满脑子想着死,我却一点都意识不到,还嘻嘻哈哈地拉着一个将死之人到处玩闹,甚至逼得他在死之前都还要说爱我,而这一切,却要让你用死亡向我说明。”   楼照林双手虚握着连星夜的手指,哭得腰也佝偻下来,当真像一个老头子了。他的额头枕在手背上,脊背震颤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化作实质冲出他的身体,那是他的悲痛,他太痛了。   “连星夜,我是不是很愚蠢啊?”   “不……不是这样的!”连星夜着急地睁开眼睛,喉咙里发出沙哑急促的声音。   他死前最担心的是还是发生了,他让楼照林感到自责了。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的少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往后楼照林每一次感到幸福快乐的时候,都可能会担心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想,其他人都是装的。他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带给别人幸福,长久以往,他会失去快乐的能力,而这一切都是他导致的罪孽。   他到死都没有放过他最爱的人,到死都要把痛苦留给别人。   连星夜的麻醉还没好全,他艰难地、急迫地发出声音,像在用嗓子挤,竭尽全力地解释:   “我没有勉强,楼照林,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很快乐……只是那快乐不纯粹,可能包含着焦虑、疼痛、恐惧……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你知道的,有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就流眼泪,但那不是我想哭,可能也并没有那么悲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我就是流泪了,连今天的云没有昨天的白我都可能流泪,可这不代表我就不快乐。   “你从来都没有逼迫过我,是我自愿接受你的爱的,你那么好,没有人能拒绝你的爱,就算是我也不能,可是我胸口的洞太大了,即使你的爱再多,它们也会漏出来,我根本装不了你的爱,一分一毫都装不下,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已经失去爱的能力了。”   连星夜的眼神逐渐变得恍惚,他望着面前这个他深爱着的少年,心里是那么那么爱,甚至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   但他那么虚弱,连喘一口气都艰难,他没有能力去触碰楼照林了,他像一个僵尸,像一个木乃伊,就是不像一个人。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在他跳下去的那一刻,十八岁的连星夜就已经死了,死在那场永远回不去的大雪里。   连星夜嘴唇微微翕动,不像在说话,而是从灵魂里在发出微弱呐喊:   “我依然深爱着你,其实到死的那一刻,我也依然深爱着你,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深爱的人,比我的家人还要爱,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匹敌,甚至超过了我自己的生命,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可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我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早就死掉了,可你还那么健康,你的一生还那么长,你得替我活下去……”   “连星夜,没有谁能替谁活下去!人死了就是死了,你是你,我是我,别人的人生永远不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就是要自己活!你的命就是要自己活!”楼照林几乎在喊,但实际上,他仍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躺在床上的人像一个纸片,他怕是轻轻一碰就碎了,怎么敢对他大声说话。即使连星夜说出的话让他暴躁至极,恨不得抓着连星夜的肩膀狠狠摇晃。   连星夜激动得头晕目眩,心脏痉挛得快要炸开了,他又喘不上气了,呼吸的声音撕磨刺耳得像拖拉机。   他瞪大了眼珠,用尽全力地吼,语调却怪异得像失去指挥的乐队,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折磨着人脆弱的耳朵:   “可我不想活了!你为什么听不懂!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你现在听懂了吗?你听不听得懂死这个字?我想死啊!你根本不知道我脑子里每天装的是什么,你只看得到我在笑,但不知道我的心里在流血,我不知道你到底把我幻想得有多美好,但我说过了,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每天都在想什么!我每天都在脑子里想着分尸啊,肢解啊,把人剁碎了放在锅里煮啊,或者吊起来用刀子一块块把肉割下来,把鼻子舌头眼珠子什么的全都挖出来,我甚至还会幻想,我突然冲到厨房拿出一把刀,把我全家人都杀了,全都剁碎了,把他们全部肢解掉,最后一刀捅进我自己的身体里!我无时无刻不想把自己砍死,或者掉进一个绞肉机里,从脚开始一点一点把我的身体搅碎,当我的腰以下全部碎掉的时候,我的大脑还清醒,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碾碎!我就是一个变态!我是一个神经病!非要我说到这种程度吗?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意识到我们根本不一样?!”   连星夜完全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以一种自毁般的决绝,把自己从来不敢面向他人的内心血淋淋地挖出来,丢到楼照林面前,说,这就是你要的心,看吧,喜欢吗?这么肮脏卑劣,连下水道的老鼠都不如,你还想要吗?   剖析自己实在是一件令人恶心至极的事情,就像被当众脱光了衣服一样惊恐不安,穿过皮肉和骨骼,触碰到的属于自己的灵魂是那么丑陋和难堪,连星夜好想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以前从来不会哭的,都是因为喜欢我,你也学会哭了,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会对你产生愧疚,我越爱你,看到你这个样子,就会越愧疚,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让我愧疚?让我为你心疼?”   楼照林像一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想要触碰又不敢下手,只能傻傻地把手举在连星夜头顶,语无伦次地抽泣道:“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对不起……是我太狭隘了,连星夜,我不知道这样会给你造成压力……但即使你这样说,我也还是爱着你,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见证了你许许多多的不同面,就算还有好多好多面我没见过,我也会照单全收!不信的话,你就用你的一生展示给我看看啊?在你担心的事情发生之前,你凭什么擅自做下我一定会抛弃你的决定呢?”   连星夜哑然了许久,他不知道该说楼照林天真,还是该懊恼,自己又让楼照林伤心了。似乎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只会伤害别人。   “楼照林,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再愧疚了,我好累啊,”连星夜空洞的眼神虚虚地盯着天花板上雪白的灯,他恍惚又和楼照林躺在了雪地上,有雪花落下来,那是转瞬即逝的自由,他呆滞地流下眼泪,“我好像一生都在愧疚,我好像永远都在对不起所有人,我对不起我的爸妈,对不起我的外婆,对不起我的学校,对不起这个社会,我最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你本来应该是一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却因为跟我扯上了关系,现在跑到医院来,对着一个要死的人嚎啕大哭。我让你们所有人都伤心难过,自己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   楼照林着急忙慌地盖住连星夜的手,像捂着连星夜的心口,不让里面的生气泄露出来:“连星夜,不要再为别人着想了,连我也别想了,你得自私一点,只有自私才能活下去,你的心里装了太多人了,可一个人的心那么小,怎么装得下呢,光是装下自己,就已经很吃力了。就算是你的亲人又怎么样,如果你在他们那里受到了伤害,那就逃走,那就远离,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不要害怕别人说你冷血,先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你看我,除非是我自己认同的,否则谁的话都不听,谁说我都不管用,所以我爸妈才放养我……”   “楼照林,我们分手吧。”连星夜忽然打断了楼照林的滔滔不绝,他用力望着楼照林,眼睛忽然亮得惊人,像是在做他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以一种赴死般的态度坚决道,“我不知道你对外是怎么宣称我们的关系的,但既然你说我是你的男朋友,那么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了,我很抱歉,我又让你流泪了,但希望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世界上永远不缺爱你的人,你也没必要在我这里自讨苦吃,你应该获得幸福,是那种不会让你流泪,不会让你灵魂变得苍老的幸福,真正的爱是不会让人流泪的,如果你痛苦的时间多于快乐的时间,这又算得上什么爱,去寻求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爱吧,一个会滋养你灵魂,给你安全感,让你变成一个无拘无束的小孩子的爱,把你的爱留给一个真正值得的人吧,我很抱歉,我没有办法给你那样的爱,但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希望这场大雪过后,你再也不会感到心痛……”   连星夜抓狂地嘶吼起来,他突然好想用双手抓乱自己的头发,撕扯自己的头皮,好想张嘴啃咬什么东西,他像痉挛一样抖动起来,喉咙里甚至发出丧尸一样嘶哑恐怖的嚯声。   他眼珠因暴虐而突出,竭力抖动着唇瓣,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说:   “你看啊,即使对你说出分手这样的话,我也仍然在愧疚,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夫,我为了躲避伤害,选择离开……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你是上天的宠儿,你是一个大少爷,你是一个被命运偏爱的人,你生来就不知道人间疾苦,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你有聪明的大脑,优秀的外貌,优沃的生活环境,还有一对开明又爱你的父母,我为什么要跟你这样的人讲述我的悲痛?你是没有人管你,可以随随便便决定自己的未来,但你以为全天下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自由吗?我期望你能理解我什么?如果不是设身处地地存在于同一个环境里,根本没有人可以真正理解另一个人!”   不……不……他不想指责楼照林,楼照林有什么错啊,为什么要在这里看他发疯啊?   他不能仅仅因为楼照林过得比他好,他就嫉妒他,伤害他,难道非得把楼照林变得像他一样凄惨,他心里才痛快吗?他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吗?   连星夜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他又开始愧疚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好像只是在反反复复地愧疚,反反复复地道歉:“对不起……楼照林,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你的,我不想跟你吵架的,也不想用语言伤害你,我是最懂得语言力量的人了,可我为什么要用我厌恶的东西来伤害我爱的人?你什么都没做错啊,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人,错的一直都是我,可为什么你总是要替我承受那些痛啊……”   楼照林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他,他滚烫的手掌虚虚拖着连星夜单薄的后背,他根本不敢用力,双臂克制地抖动着,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拥抱,一个让两颗受伤的星星在宇宙般浩瀚的阻力下都要狠狠撞进彼此身体里的拥抱。   “连星夜,你没错,我也没错,我们谁都没错,不要再自责了,你说的都是实话,你没有伤害我,我也一点都没有感到受伤,我脸皮很厚的,你的声音这么软,哪算得上伤害啊?我什么都没听到,就听到你说你爱我,我多么高兴你还爱着我啊。   “还有,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每个人对爱的定义都不一样,你凭什么替我定义我对你的爱?有谁规定过爱就只能让人微笑而不能让人哭泣吗?就算别人的爱再正常、再健康,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不想要,我就是不喜欢!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对爱的定义是什么,只要不是你给我的,对我来说那都不算爱!我都不要!   “连星夜,我承认,命运就是不公的,有的人生来就拥有别人一生都无法匹及的一切,还有的人天生就倒霉透顶,好像生下来就是遭受磨难的,恨不得把全世界所有最艰难的苦都吃一遍,连星夜,你的运气好像不太好,你前半生遇到的都是一些糟糕的人,你生下来就拥有糟糕的父母,在学校里遇到糟糕的老师和同学,即使是在网上遇到的陌生人,也是一群人渣,你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了,但你又这么坚强,你居然靠自己的能量活到这么大,你真的太厉害了,太棒了!”   楼照林颤抖地捧起连星夜的脸,在他的额头上落下湿漉漉的泪。   嘴唇触碰皮肤的那一刻,如同流星带着炽热的火焰砸在连星夜身上,连星夜浑身战栗,灵魂都快要被烫伤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坚强,感谢你以前那么痛苦都没有放弃,感谢你苦苦支撑了这么久,但好在,你现在再也不用一个人撑下去了,因为你有我了。如你所说,我是一个被老天爷眷顾的幸运儿,我生来就拥有了太多别人没有的东西,但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你。而你过去那么多年,从未被幸运女神眷顾,或许是因为你此生所有的幸运全都花在了让我爱上你上。可能这就是老天爷的目的呢?老天爷看不惯我活得那么滋润,所以让我这个从未吃过苦难的人,到你身上碰碰壁,吃一吃爱情的苦。从今往后,我的幸运就是你的,所有我拥有的也都将是你拥有的,我们就是一体的,我生来就是老天爷派来帮你渡过劫难的。   “所以,请给我一点信任吧。如果你撑不下去了,那就交给我吧,我会帮你撑下去。在我这里,你不需要感到任何愧疚,你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我只会感谢你。你讨厌这个世界,但是没关系,我会为你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你喜欢的世界。你不喜欢你自己,也没有关系,我会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一样教养,一点一点教会你怎么爱自己。   “你爸妈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他们不会养孩子,但是我的爸妈很会养啊,你看,他们是不是把我养得很好?他们手把手教了我18年,现在我学会了,我也会把你养得很好很好的。我会让你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流泪,再也不会受到任何约束,你想去哪里玩我都会带你去,你想做什么事我都陪你做,我还会赚很多很多钱,就算你生病了也没关系,我会把你治好的。我会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让你当我的一辈子小孩子,我不需要有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一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教你这件事的,因为全世界再也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楼照林的语言太甜蜜了,甜到腻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吸引人的话语,仿佛要分解掉一个癌症病人身体里所有的病毒般令人难以抗拒。   他吻着连星夜的额头,说:“逃跑吧,连星夜,跟我一起逃离这个世界,逃离你的父母,逃离你的家,只要你愿意把你的手交给我,我会带你走的,我会把你从你父母手里抢过来,然后带你去往一切你想去往的地方。”   ——跟我一起逃跑吧。   这几乎是连星夜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连星夜张着口无声地流泪,浑身上下都被烫伤了,他被一颗绚烂至极的星星吞噬了,甚至想吃掉他胸口的洞。   如果身体装不下爱了,那就被爱从身到心地淹没吧。就算漏出来了又怎么样,还有更多更多的爱会渗进去,像是要把他的血肉都融化掉。   连星夜浑身麻痹,动弹不得,如同一个只剩下躯壳的提线木偶一样,只能任由楼照林随意摆弄四肢。   那些渗透进他身体的洞里的爱,都带着一种名叫“楼照林”的蛊毒,明知道生的希望有多么痛苦,但他仍不可自拔地咬上了这无与伦比的甜美诱饵。   “连星夜,你上次赌输了,你忘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要找你算账。”楼照林抵着连星夜的额头,咬牙切齿地哭着,恨不得把每个字眼放在嘴里嚼碎了,恶狠狠地塞进连星夜血肉里,“连星夜,你早就把一辈子输给我了,就算你真的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眼前。”   ——因为我要为你捡遗骨啊。   楼照林双眼赤红地垂下头,吻在了连星夜朦胧的泪眼上,让他无法窥见自己眸里无法自拔的偏执和执念。   如果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救起你,那么我会替你拾起骸骨,然后抱着你的骨头,和你一起去天上当星星。   这就是我为你种下的蛊。 第36章 春使   徐启芳一进病房就开始哭,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一夜之间白了头,变成了一个苍老的老太婆。而他才十几岁的儿子,浑身缠得像一个木乃伊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让人分不清是死了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最为悲痛,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这辈子要受这种苦。   “妈妈错了,妈妈再也不逼你上学了,你想学就学,不学妈妈养你,妈妈养得起你,但是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惩罚你妈妈啊?”   连文忠像一个高大的木桩一样一言不发地立在旁边,即使熬得眼下青黑,也绝对不会像儿子低一次头,说一次“对不起”。   连星夜的目光木然地扫过爸爸妈妈憔悴凄惨的脸,心中并没有丝毫畅快,只有浓浓的疲惫和麻木。徐启芳事到如今,居然仍觉得他是因为不想上学才自杀的,他甚至有些想笑。   他第一次对家人产生了失望的情绪。   他不需要妈妈的“对不起”,他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年,哪里受得住妈妈的一声对不起。   儿子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中的光缓缓消散了,徐启芳身为母亲的直觉感到自己快要失去她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了,慌里慌张地抓住连星夜的手,下意识用责怪掩饰自己的懦弱和逃避: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啊?有什么不满的不能好好跟妈妈说啊?你总是这样,只看着我们不说话,我们哪里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怎么就不能想想家人呢?”   埋怨的话一说口,就如泄了洪的水一样停不下来了。   “你不是最爱你外婆了吗?就算不为你爸妈想想,怎么不为你外婆想想?你知道你外婆年纪有多大了吗?她都六十多岁了,还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你知不知道外婆听到你的消息,当场就晕过去了,我们怕她出意外,还特意以体检的借口把她骗来医院再告诉她的,你知道她现在可能就躺在你隔壁病房吗?”   连星夜心脏瞬间绞痛了一下,外婆是他最爱的亲人,徐启芳心知肚明,所以才潜意识选择了用外婆来刺激他。   他忽然产生了深深的迷茫,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母亲,开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用刀子割孩子的肉。   “如果你真没了,你信不信你外婆昨天就跟你一起走了!你这一跳,死的不是你一个,还有你外婆,还有我们全家!你怎么这么自私?你要害死你外婆啊!”   连星夜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恐怖的画面——   他最爱的外婆,此时此刻可能就躺在他隔壁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面上奄奄一息,半条腿已经跨进了棺材。   是他亲手把外婆推下去的,是他亲手把外婆害死的。   他不只要一个人死,他还要带走他爱的人。   连星夜的呼吸忽然急促,眼珠暴出来,无声地张着口,流下泪,胸膛里发出如同困兽般哀恸的低吟,整个人像中了邪一样可怖。   徐启芳吓坏了,赶紧哭着跑出去喊医生。   医生差点被气死了,好不容易稳定连星夜的情绪,哄他入睡,出去就对着连星夜的爸妈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都说了让你们不要刺激他不要刺激他,他可是你们的亲生儿子,一个刚从自杀边缘拽回来的孩子,你们是想害死他吗?”   徐启芳无辜又茫然,擦着泪啜泣:“我们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啊,就是求他好好活着,为他外婆着想一下……”   医生差点别过气去,闭着眼睛摆摆手,不想跟这家人说话了。   楼照林收到连星夜情况恶化的消息,立刻从家里赶了过来。   此时又只剩徐启芳一个人在场了,连文忠又理所当然地隐身了。好像做父亲的,只需要适时露个面,就算是完成义务了,而将孩子抚养成人的责任永远只在妈妈一个人身上。   “我在努力救他,可你们——”楼照林指着徐启芳愧疚而难堪的脸,赤红的眼珠里充满暴怒的戾气,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把这群害人精生吞活剥了,“你们称呼为连星夜的家人,却想把他往死里推!”   徐启芳像被碰了逆鳞一样爆炸了,用尖锐的嗓音地驳斥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可是他的亲生父母,怎么会害他?!”   楼照林通红的眼睛晕着泪,冷笑道:“不会害他是吧?那么请问现在躺在病房里奄奄一息的那个孩子是谁?”   他心疼啊,他心疼得要死,他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少年,就因为爸妈进去说了两句,还不到两分钟,就差点又没了。   “那么请问他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有谁一生下来就会拿刀子在身上划吗?别说你们没有发现,你们跟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怎么就这么眼瞎,一次都没发现呢?因为你们根本从来都没有好好看看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听他说话!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跟你说话吗?因为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啊!   “那么大一个家,家里那么多亲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听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痛苦,你觉得荒谬吗?你作为连星夜的妈妈,你曾听到过他的求救声吗?你一定听到过吧,那一声声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呼喊出的妈妈,那一次次向你伸出的求救的双手,但你只以为他在耍脾气,甚至还可能责怪他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是你亲手推开了他向你伸出的求救的手,是你亲自忽略了他的呼声。换做是你,你活得下去吗?”   徐启芳赤红着脸,哑口无言,通红的眼眶里晕染着滚动的泪光。连星夜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刀痕还历历在目,她甚至无法做出任何狡辩,即使她仍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   她的心里反复只有一句话——她可是连星夜的亲妈啊,怎么会害死他呢?   楼照林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握紧的双拳青筋在手背上浮现,脸色冷得像一把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固执而无知的父母,直到孩子死亡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死从来都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你们只看到他从车上跳了下去,却看不到他在跳下去之前,曾经无数次拿刀在手腕上比划,无数次地拿绳子在脖子上绕圈,无数次地预演自己从楼上跳下去!你们也看不到你们在他身上划下的无形的伤口,你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语气,都是在一点点吞噬他的生命!因为你们的忽视,因为你们的看不见,因为你们的听不见,他才死的。他是一点一点死的,被你们一点一点推下车的!”   你们就是一群害人精,一群杀人凶手!   徐启芳忽然双腿一软,瘫软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摇头晃脑地喃喃着:“不……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害死她的儿子,她可是妈妈啊,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怎么会不心疼孩子呢……   楼照林望着地上这个如疯了一般可怜又可恨的女人,不想去思考她是否心有悔改。伤害已经造成,就像揉碎了一张纸,再如何修补,也无法抚平纸上的褶皱。   人的心也一样,皱了就是皱了,你还妄想用曾经刺破过它的手指抹去伤痛的痕迹,不觉得十分的厚颜无耻吗?   “你们就是他的伤害源,他只有远离你们,才能好起来,只要他一天不离开你们,他就一天只能受到伤害,永远也好不起来,自杀不是他的罪过,而是你们的罪孽,你们有什么脸指责他怯懦?你们甚至连自己犯下的错都不敢承认,弱懦的到底是谁?”楼照林眼中的怒火如同被薄冰覆盖,冷冽而愤怒,让人心底生寒,“还有,徐女士,请不要再在连星夜的面前说对不起了,你的对不起只会让他愧疚。”   还有他自己也是,从此以后,这个三个字会成为他绝对的禁词。所有的“对不起”,都会被他替换为“我爱你”,他将从此不会给自己任何向连星夜道歉的机会。   楼照林眼神锋利得如刀刃,说出来的话堪称杀人诛心:“如果你真的对不起他,就把他交给我来照顾,你照顾不好他,你们只用出钱就够了,我会做好一切。”   他缓缓抬步踏向房间,临近门时,忽然微微一顿,转身淡漠地扫了徐启芳一眼,毫不留情地给了她最后一个致命的打击:“徐女士,或许你根本不知道怎样去抚养一个孩子。”   这话跟骂她枉为人母有什么区别?   徐启芳捂着嘴痛苦难言地流着泪,身体抖动得像洒落的枯叶,一边无助而难忍地摇着头,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   她就连星夜这么一个儿子啊,连她都不为连星夜好,还有谁能为连星夜好啊?连亲生母亲都不对孩子好,难道还指望他一个陌生人对连星夜好吗?   她才是连星夜的妈妈呀!她是连星夜的亲妈啊!   ……   楼照林亲自给连星夜找了一个心理医生。   这个心理医生是国内最顶尖的那一批,已经在精神科耕耘了几十年,针对抑郁症的治疗更是颇有经验。把这么一位老专家请来,唐兰茹可谓花费了好一顿功夫。   期间,徐启芳又来看望了连星夜几次。   连星夜估计徐启芳上次看到他当众发疯受了刺激,每次来话都不多,给他喂喂水果,擦擦脸就走,如同一个低眉顺眼的仆人,好像到医院来只是为了交个钱,然后在他面前露个面,证明他还有妈妈,而不是一个没有家人的野孩子。   后来连星夜才知道,原来那天楼照林偷偷把他妈骂了一顿。   他并不会责怪楼照林,也不想在他亲生母亲和他的爱人之间评判出一个对错出来。   他只知道,他已经对徐启芳失望透顶了。   连星夜仍然爱她,但那爱是一种慢性毒药,只会蚕食他的灵魂,反噬在他的身躯上,让他在自己的身体上制造更多用以发泄痛苦的伤口。   或许未来他长大了,某天他会释怀徐启芳对他的伤害,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力气去修补他们千疮百孔的母子之情了,现在这样彼此当做陌生人,反而会让他轻松一点。   之后,外婆也来看望他了。   连星夜根本无法去看外婆的脸,只用一眼,外婆那充斥悲痛的浑浊的泪眼,和抖动得几乎要散架的枯瘦的身体,就能瞬间击碎连星夜的心。   他根本无法控制愧疚之心,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外婆,这种由至亲之人生成的自责感是那么庞大,那是由整整十八年的岁月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浩瀚江海,连星夜奄奄一息的破烂灵魂根本无法抵御。   外婆又在念叨什么他是她的命根子,她没了他不能活,她要陪他一起去死的话了。   连星夜当即就承受不住地发了疯,差点儿把外婆又吓过去。   他突然不理解,他的亲人这样一波一波地来看望他的目的是什么了。   想让他不再去死吗?想让他好起来吗?   可他的模样似乎一次比一次恐怖,身体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死亡。   如果探望一个病人需要带着爱和关怀,需要带着生的希冀,那么他的家人只带来了一次一次将他推入痛苦深渊的愚蠢无知的双手。   他们一边推着他,一边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同时又用亲情和道德捆绑着他,将他悬挂在刀山火海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此刻,他只想逃。   让楼照林带着他逃吧。   楼照林说得对,亲人又怎么样?倘若他受到了伤害,他为什么不能像一个趋利避害的小动物一样逃跑?   他怕极了来自家人掺着砒霜的爱。   可要从一个家庭里抢走他们的亲人,并不是容易的事。   连星夜不知道楼照林有什么办法,但他希望他能成功。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终于有机会逃脱那个令他痛苦压抑的家了,他会主动向楼照林伸出双臂,让楼照林抱起他,然后亲口在楼照林耳边说——   请带我走吧。   ……   一开始连星夜听到要看病,心里是恐惧的。   当初在省里看心理医生的经历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那道冰凉、淡漠、高高在上的眼神刺伤了少年敏感的内心。他不会就此偏见地认为全天下的心理医生都是那副模样,但他的运气不太好,总是会遇到坏人。   “什么狗屁医生?我要去投诉她!”楼照林听了连星夜的遭遇后,眼睛都红了,当即把拳头捏得嘎吱响,心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只恨不能立刻瞬移到医院,把那人暴揍一顿,“身为一个医生,怎么能对一个病人说这种话呢?一点医德都没有!她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   原来他的小少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遭受过那么多苦,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坏人真的这么多。   而命运是这么不公,总是想方设法地欺负连星夜,试图置他的爱人于死地。   好在坚持下来了……好在现在还不晚。   从今往后,他将亲自为连星夜保驾护航,连星夜将遇到很多很多的好人,收获来自全新世界满满的欢迎与爱。   楼照林现在还没法拥抱连星夜,只能虚虚将头抵在连星夜的额头上,摸摸他的耳根,亲吻他的眉眼,轻柔的嗓音几乎是在哄:   “连星夜,你相信我,这回的医生是我亲自筛选的,让我妈特意去请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教授了,她一生致力于精神与脑科疾病,可以说是国内抑郁症方面的开山鼻祖,救治过无数和你一样的病人,你可以信任她。”   楼照林不是医生,他只能给连星夜爱,照顾他的身体,却无法治愈他的大脑。   他的小少年是如此脆弱不堪,他花了两辈子才好不容易抓住他,但他一个人还不够。   他需要一个全世界最强大、也最温柔的医生来帮他挽留他的爱人。   连星夜并没有犹豫很久,他终究在楼照林声声入耳的温言软语中缓缓点了头。   他不会因为一句话就信任一个陌生人,他只是信任楼照林而已。   正式会面那天,天气很好,楼照林特意拉开了窗帘,让冬日的暖光照射进来,随后走到一脸紧张的连星夜身旁,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又捏了捏他的小指头,安抚道:“没事的,我事前跟她简单聊过你的情况,她心里有底,不用害怕有什么不能说的,就当是我帮你找了一个树洞,你尽情倾泻一下自己的情绪,放松放松,好吗?”   连星夜觉得他有点没道德:“你这么说人家老教授,她会生气的。”   “她不会的,她的外号就是树洞奶奶哦,”楼照林嘴角翘起一个神秘的笑,又凑上去,在连星夜的脸上亲了亲,悄悄说,“你一会儿见到她就知道了,相信我,你会喜欢她的。”   连星夜很快就知道楼照林为什么那么说了。   楼照林拉窗帘的技术有点厉害,阳光正好以一个斜角倾斜到门口,在门槛上撒落一片灿金。   一只优雅精致的小皮靴率先迈入阳光,踩碎了一地暖阳,如同一只不经意闯入光里的小燕。   “哎呀,冬雪融化了,路上有点滑,差点儿迟到了呢。”   耳边仿佛响起破冰的声音,那是一种深埋在冰层之下,叫嚣着破土而出的种子,终于颤巍巍地冒出脑袋,迎接春天的歌声。   连星夜听到春的使者在他耳畔歌唱,歌唱着春天的到来,歌唱着苏醒的万物,歌唱着年轻的孩童们美丽幸福的未来。   “我的小乖乖,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燕仙子取下厚重的帽子和围巾,将它们规规整整地搭在椅背上,随后拉过椅子,坐到连星夜面前,少女般手拖着下巴,歪着头,朝连星夜微微一笑道:   “好啦,我们来说说看吧,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的小乖乖都受什么委屈啦?”   连星夜一个字都还没说,嘴巴颤了颤,鼻腔一热,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第37章 仙子   连星夜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个陌生人说过这么久的话了。   他一开始很紧张,说话磕磕绊绊,经常词不达意,这时候他会羞愧得脸红,但燕仙子只是给他递去一杯热水,然后耐心地引导他,那种引导很微妙,很委婉,不会让人觉得是在逼迫,而是像一个朋友一样自然地聊天。   燕仙子不会让他一口气说太多话,而是每隔半分钟左右,就适时发出一声轻柔的回应,可能只是一声微笑着轻轻发出的“嗯”,或者歪歪头目露好奇地问一句短短的“然后呢”,但那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羞辱了,或者被当成笑话,而是单纯地渴望倾听你的故事,渴望听到后续发展。   那专注地望着你的明亮的双眼,就是在明确地告诉你,她正在听你说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有在认真听。   这无疑给了连星夜巨大的鼓励,他甚至觉得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暖流,流进了他的胸膛里,在他的心头涌动,他被一股来自陌生年迈者庞大的慈爱和温情全然包裹住了。   燕仙子分明没有说一个字,他却能感到一双皱巴巴的年迈的手,透过了他疲惫的肉身,温柔地触碰到了他的灵魂,然后摸摸他的头,轻柔地喊一声“小乖乖”。   连星夜根本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他一边说,一边哭,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抽泣哽咽。这时燕仙子又会心疼地让他停下来缓一缓,用手顺一顺他的后背,在他耳畔轻声问他“可以继续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给了连星夜一个强烈的信号,那就是她绝对不会逼迫他。如果他愿意说,她也愿意听,如果他不想说,她也会尊重他。   燕仙子的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微笑着静静望着你,温柔的眉眼像一张温床,让人无法自拔地渴望躺在上面生根发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慈爱。   连星夜简直恨不得把他从出生开始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生平以来,连星夜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倾听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这种美好甚至快要超过他对死亡的渴望。   他甚至觉得燕仙子就是他的神明,是楼照林帮他找来渡劫的神仙仙子,他真的感觉她是来救他的,他简直想为燕仙子供奉牌位。   其实很多抑郁症患者想要的很简单,不过是有人可以倾听他,可以看到他,也不需要额外为他付出什么,只是看到他的疾病,看到他的情绪就好。   仅仅是看看他就好。   连星夜一直说了两个小时,才渐渐有些挤不出来了。他连一些楼照林都不知道的儿时私密都跟燕仙子说了,堪称事无巨细。   而燕仙子在耐心听连星夜说完后,只是静静走上前,轻轻抱住连星夜,摸摸他的头,微红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心疼,低叹道:“小乖乖,这么多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连星夜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被一种温暖又磅礴的力量狠狠击中了,嘴唇颤了颤,忍不住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哇一声哭了起来。   “哎呦,怎么又哭啦?眼泪这么多呀,快来擦擦,可把奶奶给心疼坏了。”燕仙子连忙抓了一把湿纸巾,温柔地给连星夜擦了擦。   连星夜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用一种懵懂渴望的、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神,湿漉漉地望着燕仙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我以后可以叫您奶奶吗?”   燕仙子被他看得心都碎了,连忙安抚地摸摸他的后背,嗓音开朗活泼:“当然呀,你就是我的小乖乖呀。”   连星夜又抽泣起来,扑进燕仙子怀里,嗓音沙哑地喊着“奶奶”。   燕仙子抱着他哄了好半天,直到连星夜自己觉得害羞了,不哭了,燕仙子才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握住他的手,郑重道:“乖乖,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好吗?”   连星夜哽咽着,用力点头。   燕仙子嗓音依然温柔轻缓,但每一个吐字都加重了一点,有意让连星夜听清。   “我现在要明确告诉你,你得了抑郁症,中度偏重,但你不需要感到害怕,这并不是绝症,并非无药可救,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病,就和感冒发烧一样,生活中随处可见。但很多人对抑郁症有误解,分不清疾病和抑郁情绪,以为抑郁症就是想不开,心情不好,爱钻牛角尖,但不是这样的。抑郁症病在脑袋里,是由大脑发生功能性病变或器质性病变导致的,可惜现代医疗还不先进,无法通过机器检测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无法治愈。   “这是我要让你铭记的第一点,你生病了,需要治疗,需要吃药,你过往的那些所有反常的心理和行为,都是你脑袋中的病变造成的。”   燕仙子望着连星夜的眼睛,一字一字,缓慢而坚定地说:“你是病了,不是错了,知道了吗?”   连星夜心中的震撼难以言喻,整个人像呆傻掉了,嘴巴呐呐张着,连回应都忘了。   ——他是病了,不是错了。   过往十八年,他曾受到过多少来自亲人的、老师的指责?曾多少次被指着鼻子骂——   你错了,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这样?都怪你!你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犯错?你为什么总是犯错?   于是他身上的负罪感越来越重,他背负的罪孽越来越多,只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他都会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想,就算是他的同桌对他说话的声音冷淡了一点,他也会想,是不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无意中给别人造成了误会和打扰?或者他是不是又麻烦别人了?别人是不是又嫌他烦了?   怎么会有一个仙子一样温柔的人,抱着他,对他这么郑重其事地说——“你没错”呢?   这简直是他儿时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   此时此刻,连星夜终于了悟,原来一直以来的正常都是他装的。   是啊,他从来都没有好过,是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生病的现实,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责怪周围人对他的误解和忽视,痛恨着那些人的偏颇和浅薄,可到头来,连他本人都从未正视过自己的病痛。   原来他没有疯,没有变成神经病,原来他只是生病了啊,原来他真的有抑郁症啊。   连星夜缓缓捂着嘴,哑然张口,无声地低泣起来,人在悲痛到极点反而无法发出声音,他在为过去那些被他误解的自己而流泪,他浑身都像泄了力一样,久久积压在胸口的旷日持久的挣扎和苦痛,在被确诊的这一刻,仿佛瞬间消弥了。   如释重负,莫过于此。   他甚至笑出了声,像一个痴傻的疯子,又像精神有了问题,突然痴痴笑起来。   他终于为过去那些不寻常的思想和行为找到理由了,他就像一个在迷宫里打转的蚂蚁,终于找到出口了。   不是他思想狭隘,不是他心眼小,他没有在故意矫情,没有在装逼,他是有原因的,他没有无病呻吟,他是真的生病了啊!   连星夜高兴得恨不得高举喇叭宣告全世界,他要冲到医院外面,抓住每一个路人的衣领,抱住每一个陌生人的腿,呼喊——   你们全都来听听啊,听听医生说的话,听听他的病!   他只是生病了!   他病了啊!   燕仙子望着又哭又笑的少年,心头涌起酸涩的叹息。   抑郁症病人似乎一生都在学着怎样去伪装成一个正常人,而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最可怕也是最可悲的误解,那便是,觉得你看起来还好。   燕仙子温柔地抚摸连星夜的后背,给他一点安静的缓冲时间。   等连星夜稍微冷静一点,燕仙子这才重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缓声继续说道:   “就像一场小小的感冒,可能只是吹了一下冷风,就不小心被病毒侵染了,但只会让你感到有点不舒服,不会危及生命,所以大多数人会选择放任不管。那么结果有两种,一种是自然而然好了,没事了。但也有可能越来越严重,转变为了发烧,高烧又会烧坏器脏和大脑。所以你看,一个小小的感冒,也可能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抑郁症其实也一样,一开始可能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苗头,但如果我们能早早警惕起来,就能早早抓住它,早早消灭它。但是我很遗憾,国内各大高校对抑郁症的普及还是太少了,很多人都得不到及时的医治。”   燕仙子摸了摸连星夜的头,语气怜爱:“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向现代医学求助,我很高兴你可以找到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高兴。”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朝连星夜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怎么样,遇到我开心吗?”   “开心……”连星夜啜泣地点头,用力地,狠狠点头,“我特别开心。”   燕仙子笑起来:“那太好了,看来接下来我们两个的工作可以进展得很顺利了,今天你已经说了很多话,应该好好休息,消化情绪,下回再见面,我俩的角色可能要颠倒一下,该轮到你听我唠叨了哦。   “我会给你开一些药,那些药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但是你不要害怕,因为它们是来好心救你的,它们在你的体内和敌人做战斗,它们正在为你而战,如果你有精力的话,或许可以为它们加加油,它们会很高兴的。但也可能它们的战斗太激烈了,甚至损耗了你的身体和精神,让你不仅没有好起来,反而比以前更糟糕,那么你一定要即使告诉我,我会帮你换药,根据你的身体为你调整治疗方案。   “这是一个我们共同探索的过程,可能会很漫长,需要一个月,两个月,甚至长达一年,而在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的期间,你的病情可能会反复,甚至会加重,你可能会受到药物副作用和抑郁症病症的双重折磨,但我希望你能撑过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不同种类的药,总能遇到契合你的战士,相信我,我会为你找到它,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战斗,需要我们一起努力。   “最后我要跟你强调最重要的一点,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足量足疗程’是治疗抑郁症的用药圭臬,大多数抗抑郁的药起效至少需要两周时间,很多人一开始没看到药效,反而饱受副作用的折磨,就会觉得吃药没用,甚至越吃越遭,于是擅自停药,或者减药,这对抑郁症的治疗来说是非常致命的,会让我们此前付出的所有努力和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那对医生和病人来说都是很遗憾的,很可能通向希望的大门就在前方一步之遥,只要再那么坚持一点点,我们便能大获全胜了。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一定一定不要擅自停药,一定一定要好好吃药,老老实实吃药,每天每天都要按时吃药,最重要的话要反复重复无数遍。如果觉得受不了了,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会帮你调整的,但不管怎么样都不要自己乱做主张,这是我交给你的唯一任务,你可以完成吗?”   连星夜全程像一个乖乖上课的小朋友一样,挺直脊背,一字一字认真听完,然后面对燕仙子信任的目光,红着眼眶用力点头:“嗯!我全都记住了!”   燕仙子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站起来,像一个邀约的战士一样,向连星夜伸出一只手:“好,从现在开始,把你放心交给我吧,我从医五十年,就是为了今天站在这里,把你从深渊里拽出来。”   连星夜从来不知道如此温柔的嗓音也能如此铿锵有力,每一个字眼都像锤在心口的石头上,一点一点把心头的大山粉碎。那条曾经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里剖食他内脏和灵魂的大狗似乎发出了哀嚎,在面前这个慈爱温和的老人面前,竟像一个幼儿一样不堪一击。   他听到有一个仙子站在春天的档口,沐浴着阳光,笑着向他发出胜利的邀约:“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战斗,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但是我们一定可以胜利的,对不对?”   连星夜胸膛里突然盈满了磅礴的力量,他的身体从内而外地灼烧起来,脑浆在沸腾,恨不得变成烟花,在太阳上面炸开。   他急切地、几乎颤抖地握住燕仙子的手,用力点头,眼睛亮得似乎要穿透太阳。   “对!我们会的!”   从今天开始,燕仙子是他的朋友,是战友,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是将他从深渊中解救出来的神明。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连星夜也无法用言语讲述,那天初见燕仙子时,那种灵魂都震撼得颤栗的超脱的感觉。   那一刻,他真的遇见了他的救世主。   ……   燕仙子笑着最后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嘱咐他好好休息,然后便推门出去了。   楼照林立刻上前,把手机递过去:“这是连星夜之前吃的药,还有药的用量,我找他妈妈要过来了。”   燕仙子低头看了看,眉头登时一皱。   楼照林心头一紧,赶紧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是治精神分裂的药啊!”   “什么?!”   “喹硫平,100mg以下可以改善睡眠质量和缓解焦虑,150到200mg是抗抑郁的,但这都开到300了,根本就是治疗精神分裂的!”燕仙子素来温和慈祥的眉眼都染上了怒意,深吸一口气,把手机还了回去,“那孩子逻辑思维正常,言语和行为也一切正常,根本就没有精神分裂症!怎么能乱开药呢?这不是害人吗!到底是谁开的?”   楼照林嘴唇抖了抖,眼眶一下子红了,把那个人的名字说了。   “那竟然还是一个省医院,现在还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当医生了!一点医德都没有!这不是存心要把人小孩子害死吗?”燕仙子气得当即掏出手机,给院长打电话告状去了。   楼照林仍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心头翻江倒海。   他简直不敢想象那段时间连星夜有多痛苦,那可是药啊,不是什么糖豆!是药啊!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给连星夜吃了……   而他当时忙着谈情说爱,不仅听不到连星夜的求救,甚至还劝他好好吃药,好好听一个杀人犯的话,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楼照林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手掌里呜呜哭了起来,心脏传来的悔恨和钝痛快让他窒息。   但凡他那时候多问几句是什么药,但凡他多查一点资料、再多留意一下,但凡他早一点去医院找连星夜,说不定还能陪他一起……他曾经竟然差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楼照林的腿都麻了,楼照林这才精神恍惚地扶着墙,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面容,然后勾起嘴角,面带微笑,踏进了连星夜的病房。   “连星夜,和燕教授聊得怎么样?”   “很好,特别好,她特别温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连星夜漆黑的眼珠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手舞足蹈地抓住楼照林,眼睛忽然慢慢红了,晕着水光,哽咽道,“燕教授说我得了抑郁症,你听到了吗?我没有疯,我没有得精神病,我是抑郁症,只要好好吃药就会好了,原来我只是生病了啊……”   “看来你和燕教授相处得很好啊,”楼照林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嘴唇颤了颤,悄悄擦了一下眼角沁出来泪,尽量轻松道,“连星夜,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我刚刚问了燕教授,她说你之前吃的那些药是治疗精神分裂的,之前那个医生给你开错药了,所以你才会总是头疼,但幸好燕教授及时发现了,她会给你好好开新药的。”   楼照林像是想到什么,噗嗤一笑,跟说笑话似的讲给连星夜听:“你没看见,刚才燕教授特别生气地给院长打电话,估计告状去了,那个没有医德的医生肯定会倒霉的。”   连星夜愣愣地听完,半晌,淡淡地“哦”了一声,心中却并没有觉得多爽快,只默默想,他过去的运气好像确实差了一点。   不过好在,不会再有小少年像他一样在心头蒙上阴影了,希望大家以后都要好好的。   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燕仙子的离开并没有带走暖冬的光。   光从门槛上爬到了床角,楼照林半个身子浸在光里,像一个王子一样闪闪发光,另一半和连星夜一起匿在阴影里。   连星夜像是被光吸引了一样倾身向前,摊开手掌,接住楼照林背后的光。   楼照林误以为他想拥抱,便连忙轻轻地环住了连星夜的脊背,他现在还不敢用力,怕不小心伤到了连星夜的胳膊,只能这样虚拢着。   楼照林的后背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连星夜盯着面前跃动的光影,好像看到了一群金色的小精灵在初春的芽尖上跳舞,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嗅到了阳光和春天的味道。   那也是楼照林身上一直以来的味道。   “如果尸检能查出抑郁症就好了,”连星夜忽然在楼照林耳畔发出轻轻的感慨,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但他确实也是一个已经死了一遍的人,“这样那些抑郁症患者,就不用到死亡的那一刻,都还要遭受人们的误解了。”   楼照林鼻腔忽然剧烈地发酸,他用力咬住腮帮子,喉结飞快滚动,把眼泪吞了回去。   他没有对连星夜的话做任何回应,只是想着过往他的那些忽视,他的那些幼稚与天真,只是想着连星夜吃错的药,压抑着心口的痛,苍白而愧疚地说:   “我爱你。”   ——对不起。 第38章 潴留   药效是立竿见影的,连星夜久违地又尝到了那种一觉睡到自然醒的舒爽感了。   自从事故之后他就停药了,刚开始因为麻醉和身体虚弱,几乎是以昏迷状态强制入睡,但等他意识逐渐清明之后,很快他又陷入了那种混沌迷乱的梦魇和头晕里。   但好在他又开始吃药了。   和他当初第一次吃药一样,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恍如隔世一般。   但他没再像当初那般欣喜若狂了,现在的他已经知道,这只是刚开始的甜头。   副作用的到来,基本没有给连星夜任何喘息的机会。   只舒服睡了两天,连星夜就发现自己的视力有些模糊了,他没经历过这种副作用,起初没放在心上,以为自己是睡太多,把眼睛睡肿了,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一天擦了十几次眼睛,还是楼照林在他又一次伸手去擦眼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脸捏过去,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眼睛痛吗?”   连星夜这才恍然意识到,哦,原来这也可能是副作用的一种。   楼照林当即用手机联系了燕仙子,他现在对一切和连星夜相关的大事小事都胆战心惊。   燕仙子告诉他,副作用是因人而异的,别看用药说明上写了近乎上百个副作用,但并不意味着每一个都会实现。事实上,这些副作用也是从成千上万不同的用药人身上得出的。   也就是说,但凡有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了某种异常,也会被忠实地记载下来。   “药物的副作用和抑郁症都很痛苦,但若是前者相比后者要轻一点,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两害相权取其轻”,话糙理不糙。   或许和连星夜习惯自残有关,和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焦虑等精神摧残相比,连星夜反而更能接受身体上的痛苦。   头痛、胸闷、震颤、胃寒……依然存在,但耳鸣、胃痛、肩颈痛、心悸、呕吐……却被赶跑了。同时又到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副作用,比如内热,口渴、咳嗽、腹胀、嘴巴发苦,喉管堵塞,骨头发痒发麻……   连星夜一开始是不太敢打扰燕仙子的,他怕燕仙子觉得他不够坚强,怕打扰到她。十八年的性格养成让他习惯了懂事。要让一个小孩子懂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他提出任何要求,不要让他惹任何麻烦,连星夜也便学会了隐忍。   但楼照林每天都会坚持问他今天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跟昨天比起来有没有哪里不一样,他会如实告诉楼照林,然后楼照林就当着他的面,把这些转述给了燕仙子。   连星夜感到有些羞耻,燕仙子应该知道他和楼照林的关系。因为他的闭口不谈,他们三个人之间反而有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多此一举的行为。   燕仙子会亲自给连星夜打电话,对照楼照林的反馈,温声细语地问他更多的细节。   当连星夜说出,他在吃了药之后心跳过速,气短窒息之后,燕仙子立刻替他把某一种药减了一半的量,这些难受的作用果然消失了。   燕仙子一句话也没劝他,只是用真实的药效向连星夜展示了自己过硬的专业水平,用实力在连星夜的心里建立了自己值得信赖的形象。   从那以后,连星夜再也不敢对燕仙子有任何隐瞒了。   ……   高三学生假期很短,说是有一个月,但要是算上打着补习的口号实际和提前开学没什么两样的那十几天,真正留给人过年的时间也就十天。   连星夜是过年期间出的事故,当时没几天就该去上学了,但楼照林把补习旷了。   而眨眼又半个月过去,竟然快开学了。   楼照林几乎没怎么思考,便果断去找唐兰茹帮他申请在家自学。   高三每天不是在考试,就是在做题,其他的时间全在讲卷子。   考试的目的是锻炼心态,每一场考试都在模拟高考,免得在正儿八经要上战场的时候露怯。   只有把高考当成唯一希望的人,才会把高考看得那么重,重到只要想到自己有考不好的可能就会心生胆怯和恐惧,所以才需要无数次的提前演练。   楼照林从来都不止高考这一条路,也从没把高考放在心上,他觉得全世界没有比他心态更好的人了。   更何况,他上辈子都考过一次了。   悄悄说个秘密,他重生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记得的所有题目全都写下来,他甚至记得大多数选择题的答案顺序,考试的时候直接默背都行,但他做的本来就是对的,所以重做一遍也不是不行,语文作文倒是能提前酝酿一下。   总之,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需要考试。   至于做题……他在家自己也能做,干嘛非要跑去学校做?学校又没有连星夜。   讲卷子就更无所谓了,大多数题目看到答案就能懂,没答案的,他就让他妈妈去帮他找一个大学教授来问问,还能线上一对一连麦讨论呢。   上学太浪费时间了,他要照顾连星夜,上个鬼的学,他不上了!   要是普通家长听儿子说不想上学了,肯定要暴揍一顿拖去学校,就像连星夜家里一样。然而唐兰茹听完了儿子缜密而详尽的理由,竟然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这对班主任来说都是天方夜谭,班主任劝了唐兰茹很久,唐兰茹烦不胜烦,干脆直接越过班主任,去向校领导请示了。   于是,高三开学,连星夜他们班发现,班上从前的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齐齐辍学了。   谁也不知道楼照林这个年级第一有什么放弃上学的理由,同时,谁也没有人把新闻里跳车的那个少年跟连星夜联系起来。   还有人跑来问吴向晓,觉得他跟楼照林关系最好,说不定知道什么内幕。早已被楼照林遗忘在天涯海角的吴向晓该怎么告诉这群人,自从过年之后,楼照林整个人就完全断联了!   他回想起上学期时,连星夜那些不太正常的状态,还有他那令人糟心的爸爸,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楼照林那厮,该不会跑到人家里把连星夜的家人全都暴揍了一顿,然后带着他老婆私奔了吧……   ……   连星夜的父母是典型的中国父母,他的思想也是典型的中国孩子的思想。   当他听说楼照林居然不去上学后,唯一一个站出来阻止。   唯一一个……   连星夜再度对楼照林的家庭大开眼界。   怎么会有中国家长允许孩子不去上学?学习怎么办?高考怎么办?这简直是玄幻故事!   楼照林就把他说服他妈的那一套拿出来又对着连星夜说了一遍。   上学是为了什么?去考试和做题吗?楼照林不需要考试,卷子和习题能在家里做。遇到不会的题目怎么办?跟大学教授连麦啊!一对一不比在学校里跟一群人听一些他早八百年前就会了的东西效率高?   连星夜是一个极其讲究因果逻辑的人,对此竟无言以对。   直到楼照林当着连星夜的面,按高考的标准时间,做了学校发下来的高考模拟试卷,并且拿到了一个近乎满分的分数,证明他即使在寒假玩了一整个月,也依然不会影响他高考的发挥,连星夜这才勉强放过了他。   不过连星夜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想要待在他的病房里,必须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好复习,要像在学校上课一样,不许做别的。   ……   这天,连星夜说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都没出来。   就算是上大号,腿也该麻了吧?   楼照林担忧地放下卷子,走到卫生间门前敲了敲门:“连星夜,你还好吗?便秘了吗?要不要给你拿点药过来?”   “不……不用,我这就出来了。”连星夜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慌乱,里面窸窸窣窣一阵,随后响起冲水声。   门很快打开了,连星夜的手不自然地放在裤腰带上,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嘴唇微抿,脸色苍白,眼神看起来很凌乱。   楼照林赶紧上来扶住他,一边小心地带着他往床边走:“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吗?”   “不是……”连星夜下意识否认,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白了白,又生硬地改口道,“是……稍微有一点腹胀,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   连星夜在床上躺下来,马上闭上眼睛,像是不愿意面对什么似的,把被子拉到下巴,额头上冒着一点燥汗,沾湿了他的额发。   楼照林用手指轻轻帮他捋了捋,然后又去打了一盆温水过来,给他擦擦脸,好让他脸上舒服一点,擦完脸还得给他涂一点面霜,尤其是眼眶周围和鼻子底下要多涂一点,虽然最近连星夜哭得少了,但天气还很严寒,眼睛和鼻子周围总是比其他皮肤要容易皴。   倒水的时候,楼照林察觉到有点不对,如果上了大号,怎么厕所里一点臭味都没有?   他心里升起一点疑惑,直觉连星夜刚才可能不是在上厕所,或者不只是在上厕所,但既然他不愿意告诉他,那可能不是什么好开口的事。   楼照林只好暂时将担忧压下,只是在随后的学习过程中,他多分了一丝精力留意连星夜。   ……   尿潴留。   连星夜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副作用。   他明明感觉自己的膀胱里有尿,他也产生了尿意,可就是排不出来,怎么也排不出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在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只是中午睡了一觉,起来就这样了。   刚才他在厕所里辗转了半个小时,当他意识到他尿不出来的时候,他急坏了,他用手去按压腹部,尝试着吹口哨,甚至还用手去碰了,恨不得挤出来,但就是出不来。   他焦急又迷茫,急得汗都出来了,就听到楼照林在外面喊他的名字,那一刻他甚至想哭。   楼照林问他怎么了?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说他忽然不会上厕所了吗?   连星夜的自尊心那么强,面对他健康英俊的少年爱人,更说不出这种粗俗又鄙陋的话。   他立刻躲进了被子里,闭上眼睛,打算好好休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只是太紧张了,等他再酝酿一下,一会儿再去试试,说不定就通畅了。   这么一躺,又是半个小时过去。   连星夜的额头燥汗更多,紧咬着牙根,嘴唇都白了,他在床上辗转不安,一会儿左翻一会儿右翻,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了肚子,夹住了双腿。   越来越多了……他感觉快要憋不住了。   连星夜一把掀开被子,猴着腰,跌跌撞撞地再度跑进了卫生间。   还是不行……为什么还是不行?   连星夜的膀胱内已经胀满了尿液,腹部胀痛难忍,他憋着气,用尽了全力,脸都红了,却也只能挤出一点点,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下腹部的疼痛,他感觉自己的膀胱快要炸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连星夜苍白的嘴唇哆嗦起来,急得在厕所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冲一下马桶,一会儿又跑到洗漱台前洗洗手,心里又惊慌又委屈。   他急哭了。   他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因为尿不出来而哭。   可他已经18岁了,他是一个成年人了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连星夜惶恐不安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没带手机,但他好怕自己会把膀胱憋坏了,或者干脆尿失禁。   他怕自己现在不在厕所里尿出来,一会儿会直接尿在床上,那样他真的不如去死了。   连星夜一边默默掉眼泪,甚至像一个女孩子一样蹲了下来,但即使这样,他也尿不出来。   他把脸埋在双手里,不愿意面对自己。   “连星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需要我帮忙吗?”楼照林隐约听到了里面的啜泣声,赶紧跑到门口敲门问。   “不用……”连星夜压不住哽咽,他的嗓音颤抖得太厉害了,一出声就露馅儿。   这回楼照林不用仔细听,也能听出连星夜的哭声了。他一下子着急了,一边敲门,一边急切地询问道:“连星夜,开一下门好吗?不管你遇到什么,还有我在,是不是?我会帮你的,不是说好了要相信我的吗?不要一个人面对,不要把我推开,求你了,让我陪你吧,好不好?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里面,开门吧,连星夜……”   门忽的打开了。   连星夜抱着头,蹲在地上,手在颤抖。   楼照林赶紧抓着他的肩膀,一边把他的身体往上托举,一边轻声细语道:“你现在的腿还没有完全好,尽量不要蹲下,来,我们先站起来,去床边坐下来再说,好不好?”   “不,”连星夜抓住楼照林的手臂,头依然死死埋着,嗓音干涩,“我还没上完厕所。”   楼照林当即说:“那我们先去上厕所,然后再回去休息,好不好?”   连星夜忽然沉默不语。   楼照林嗓音放得更缓更柔,问:“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可以跟我说说吗?”   连星夜抓紧他的手臂,埋着头,哭着摇头。他说不出口……   好在楼照林也不逼迫他,自从出了那个没有医德的医生事件后,楼照林每次拿到连星夜的药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注意事项和副作用全都背下来。此时他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觉得他可能找到了连星夜不语的原因。   他舔了一下嘴唇,尽量放低声音,不带任何语气地轻轻地问道:“是……尿不出来吗?”   连星夜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看来是猜对了。   楼照林牵着他的手,回到厕所,悄悄脱掉了他的裤子,一边低声道:“没关系,这只是药物的副作用,你的身体很健康,没什么问题,我来帮你吧,说不定会好一点呢?”   连星夜腿都哆嗦起来,眼泪流得更凶,用力推拒着楼照林的手臂:“不要……”   他再怎么不要脸,也绝对不可能让楼照林给他把尿!   “相信我,不是说好了,以后由我来照顾你的身体,你只需要把一切交给我就好了吗?”   楼照林从连星夜的身后将他整个环住,然后伸出手,触碰到了一片柔软纤薄的皮肤,他没有多做停顿,试着往下微微按压,便触及了连星夜下腹部充满尿液的膀胱。   滚烫的掌心落在这隐秘而敏感的皮肤上的那一刻,连星夜浑身一颤,随后整个人像一只红透了的小虾米一样佝偻起身子,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抠着楼照林的手臂,单薄的脊背疯狂发抖。   “没事的,没事的,放轻松,慢慢来……”   楼照林侧头在连星夜的耳根安抚地吻了吻,心疼地呢喃着低沉柔缓的话语,掌心却没有丝毫留情,一边打着圈,一边用力往下按压。   连星夜咬紧了牙关,浑身剧烈抖动,只一个劲儿地摇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耳边终于响起了水声,半晌,楼照林按下了冲水马桶。   连星夜整个人像泄了力一样,软倒在楼照林怀里,小动物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楼照林一手把着他的腰,一手帮他擦干净,提了裤子,连星夜摊在楼照林的臂弯,像团面糊一直往地上掉,楼照林干脆把他抱了起来,出了厕所,好生生地放在床上,脱了鞋,轻手轻脚地盖上被子。   “对不起……”连星夜隔着泪雾,哭着对楼照林模糊的人影说,他甚至不敢看楼照林的脸。   楼照林连忙抱住他,亲亲他的脸,帮他不停擦着眼泪:“没事没事,你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要道歉呢?这是药的副作用,不是你想这样的,是不是?你没有错,你什么错都没有。”   他心疼地亲吻连星夜红肿的泪眼,吻他抖动不止的睫毛,含着心头的酸楚,一遍一遍,缓慢而坚定地告诉他:“还有我陪着你呢,你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我会陪你一辈子的,以后会好起来的,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第39章 睡觉   不久后,连星夜又漏尿了。   那天晚上,他梦魇了,梦到自己满天下焦虑地找厕所,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此时却恨不得找一个路人问问,但当他抬起头时,他感到了四周人们望着他的怪异稀奇的眼神。   其实梦里的人是看不清脸的,甚至连脑袋都看不清,只是一堆人形的虚影,但连星夜就是知道那些人在看他。   他不知道这些人看他的原因,但他立刻羞耻地发抖起来,随后,他忽然感到他的大腿四周凉飕飕的,就跟漏风似的,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梦里的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穿裤子。   他竟然就这么光着屁股,满大街到处跑。   连星夜尖叫地冲出人群,心脏狂跳,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变态,他犯了流氓罪,立刻跳到河里企图自杀,他感到窒息,当时就喘不过气,同时水的触感又加重了他想要上厕所的冲动。   他保持了这种强烈的窒息感,在梦中疯狂扑腾双臂挣扎起来,下一秒,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家里。   梦总是稀奇古怪的,没有逻辑,连星夜不做他想,马上冲进厕所,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了。   那种痛快的舒爽感让连星夜头皮发麻,但只过了没几秒,他的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极具的惊恐的不对劲感,他觉得他不应该上厕所,他不应该此时此刻,在这里上厕所……   因为……因为他好像在做梦……   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下一刻,连星夜立刻睁开了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立马把手伸到下面。   摸到裤子上那片濡湿的那瞬间,连星夜整个人都僵住了,但紧接着,他又无法自拔地生出了浓浓的庆幸。   幸好……幸好他醒得及时,漏得不多,没有把床打湿,他真的无法想象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还尿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那他或许真的会羞愤到跳河自杀。   连星夜已经憋得太狠了,稍微动一下都会忍不住漏出来,他死命夹着双腿,以一个别扭至极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蹭下床。   每个人小时候应该都做过不穿裤子在街上到处跑,或者到处找厕所的梦,而结果往往就是尿床。   可连星夜已经18岁了啊,怎么还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尿呢?   连星夜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但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一定不要把楼照林吵醒了。   楼照林在他病床旁搭了一架折叠床,这段时间一直睡在他旁边,现在也还睡着。   连星夜恨不得直接冲进厕所里,但他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根本无法奔跑。   然而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好不容易进到厕所后,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他根本上不出来。   ……   楼照林其实在连星夜摸着穿鞋子,然后又摸墙往厕所蹭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但他怕自己在黑暗中忽然出声会吓到连星夜,所以才一直没敢做声。   他以前的睡眠质量很好,除非上厕所,否则晚上从来不起夜,连一个身都不翻。就像当初连星夜在他卧室里,躺在他怀里,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哭了一整晚,他都毫无所觉一样。   但自从住进这个病房后,楼照林的全副精力和专注力全都奉献给了连星夜,他学会了像一个合格的陪床家属一样,在病人有需要的时候,永远第一时间赶到他的身边,无论那是白天,还是一个本该沉入梦乡的夜晚。   楼照林悄悄下了床,走到厕所前,他已经很轻很轻地在喊了,但仍然不小心吓到了连星夜。   “连星夜……”   连星夜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开始发抖。因为他把裤子打湿了,所以他现在没穿裤子。   楼照林在黑暗里并不能看清连星夜,但当他走过去,触碰到连星夜后,才发现他的下面居然光溜溜的。   他一下子愣住了。   “楼照林……”连星夜轻轻喊了他一声,发出声音的刹那,立时带了哭腔,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无错又迷茫道,“我……我不小心……”   楼照林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立刻温柔地抱住了他,安抚地顺顺他的后背,却只摸到了一片薄薄的睡衣,他连忙说:“你穿这么少会着凉的,你把热水放出来,我帮你擦一下身子。”   连星夜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做,立刻摸着黑去找花洒。   楼照林在黑暗中扶住他,轻声问:“我可以开一下灯吗?你这样会摔倒。”   连星夜沉默了一会儿,浴室的回应里飘出他轻颤的嗓音,像是在哀求:“可以不开吗?”   “好,那就不开,”楼照林立刻应下,然后才思索了一下,想到一个解决办法,“那这样,我不看你,我先出去,然后你自己把灯打开,把衣服都脱掉,记得把暖气也打开,等你把热水放出来了,我再进来,好不好?”   这样至少不会被他看到只穿着上衣光着屁股的凄惨模样。   连星夜点头同意了。   而当楼照林出去后,连星夜才想起来,他还没开灯,楼照林应该看不到他点头才对。   他知道楼照林会给他充足的时间,但他仍然有些着急地开了灯和暖气,紧张地放出热水。   事实上,楼照林贴心地等连星夜用水蒸气把整个浴室变得雾气腾腾,几乎看不清,这才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而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悄悄检查了连星夜的床,没有弄坏,情况不算太糟糕。   ……   浴室里一片白茫茫,或许可以欺骗自己可能真的看不清什么,连星夜因此获得了一点安全感。   擦身子这件事通常是护工在做,楼照林本来想亲自替连星夜做,他不想把连星夜的身体交给陌生人。但连星夜不同意,觉得太耽误楼照林的时间了,而且要真这么做了,楼照林就真的成了他的一个保姆了,他不想委屈他。   幸好楼照林有钱,特意从医院之外,聘请了一个更加专业,也更加温柔的护工。   这件事他没告诉连星夜,怕他有负担,但楼照林转念一想,连星夜那么聪明,或许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他们总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心照不宣。   连星夜的身体比以前又胖了一点,这是吃药的副作用,只有楼照林知道,这看似健康无常的年轻躯体底下,有着怎样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   尽管连星夜再三强调,他和楼照林在一起是真的很快乐,很幸福,但楼照林知道,过往的岁月里,连星夜痛苦的日子,绝对要远远超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即使楼照林陪在他身边。   他们曾经有过亲密的举动,也互相看过对方的身体,但实际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上辈子的楼照林怎敢想象,他们居然真的有一天会一天24小时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仿佛真的成了一对密不可分的伴星。   连星夜像一个小婴儿一样,紧张地缩着身子,垂着脑袋,露出的脖颈红了一片,光溜溜地坐在小塑料凳子上,浑身都不自在。   楼照林只觉得他可爱,又觉得好心疼,心里生不出一点旖旎心思,细致入微地帮连星夜擦干净了身体,随后用毛巾包起来,拦腰一横便将连星夜抱了起来,迅速回到房间,塞进被子里,按着他涂了乳霜。   折腾完后,连星夜立刻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蜗牛一样缩进被子里,拱起来的被褥微微抖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偷偷哭了。   楼照林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拍打面前白色的小山,嘴中说着安抚的话:“没事没事,脏了洗洗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也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情,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对不对?”   被子里传来少年闷闷的声音,好在没有想象中的哭声:“对不起,这么晚还把你吵醒了。”   楼照林立刻说:“没关系,我很会睡觉的,一会儿躺下去,一下子就又睡着了,你就算把我吵醒一百遍都没关系。”   他轻俯上身,轻轻环住面前的小山丘,像是抱着一个巨大的面团子一样蹭了蹭,嘴里说着哄小孩一样温柔至极的话:“乖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等你明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你就会看到我在亲你,明天也是我爱你的一天,这样一看,明天是不是也还是挺值得期待的?”   连星夜眼眶酸热难忍,几乎要被楼照林温柔至极的话语击溃了,他的心溃不成军。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天使,那他的名字一定是楼照林。   楼照林在连星夜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脖子,哄他:“好了,乖,你先睡,我回去收拾一下。”   说完,他就起身,像是要回去浴室里。   连星夜连忙伸长手臂抓住他:“你别洗!”   楼照林一愣,随即一笑:“好,我不洗,我直接扔掉,明天再给你买一些新的。”   连星夜还是担心他离开,犟着说:“那你陪我一起睡,哪儿都不许去。”   而这话听到楼照林的耳朵里,就是在撒娇。楼照林的心脏一下子塌软下来,听话地在连星夜的身旁躺下:“好好,我陪你。”   他伸长手臂,拍拍连星夜的被子,连星夜却伸出手,抓住了楼照林的手,楼照林一下子被甜得嘴角都翘起来,忍不住晃动手臂。   他们像两个幼稚的小朋友一样,连睡觉之前都要手牵着手才能睡着。   但楼照林怕连星夜着凉,只牵了一小会儿,就恋恋不舍地捏捏他的手指头,让连星夜把手塞了回去,用被子好好盖好。   如果不是够不着,他真想把连星夜的每一个手指头都亲一亲,再把手还给他。   “连星夜,我爱你。”楼照林少年的嗓音甜得像在蜜罐里泡了一遍似的,任谁听了都会忍不住被里面青涩真挚的爱意惹红了脸。   连星夜心一跳,忍不住把通红的脸往被子里缩了缩,觉得自己刚才被楼照林捏过的手指尖在发烫:“你怎么动不动就说爱呀什么的啊……”   “因为我就是很爱很爱你呀,得每天都跟你说很多遍才行,免得你把我忘了。”   楼照林在黑暗中望着病床的被子里只冒出的一点点黑色的脑袋尖,觉得连星夜简直可爱到他头秃。   “我才不会忘记你。”连星夜闷闷道。   楼照林一顿,忽然道:“你等一下。”   黑暗中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连星夜好奇地等着。   没一会儿,一抹光亮了起来,楼照林把手机打开了,又打开了录音设备,眸子亮得完全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满目期待地问道:“你能不能对着手机再说一遍啊?我得给你录下来,免得你回头不认账!”   连星夜觉得他好幼稚,但嘴角却情不自禁地翘起来,清咳两声,微微放大的声音,一字一字朝着楼照林耳朵的方向说:“我说,连星夜会永远爱楼照林,连星夜永远不会忘记楼照林的。”   楼照林简直高兴坏了,按下停止,又立刻点击播放,把手机放在耳边,把这么短短两秒钟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不停地听。   “连星夜会永远爱楼照林……”   “连星夜永远不会忘记楼照林……”   寂静的黑暗里飘荡着少年直白的爱语,连接着两颗只为彼此环绕的小小的星辰。   连星夜羞耻得脸都红了,嘟囔:“我说你够了啊,还睡不睡觉了?”   一直听他自己的声音也太尴尬了吧?而且他的声音怎么在录音器里是这种样子啊?好奇怪,好想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出来……   “睡!我这就乖乖睡觉!”   楼照林狠了狠心,把手机一放,眼睛一闭,开始睡觉。   然而,半晌。   好不容易平息心情的连星夜忽然听到黑暗里飘来少年羞涩的轻轻嗓音:   “连星夜,完蛋了,我感觉我今晚估计睡不着了,我收回刚才的话,如果明天早上你比我先醒了,那你就来亲我吧。”   “……”   好吧,现在连星夜估计也睡不着了。 第40章 放手   自从那个夜晚过后,连星夜再面对楼照林的帮助时,虽然依然会感到羞耻和难堪,但至少再也没有像之前那么抵触了。   期间,连星夜减了一些药,又加了一些药,不知道是不是治疗方案一直在变动的原因,药物的副作用也时常在发生变化。   尿潴留并没有持续很久,就随着相应药物的减量而逐渐离去。但还没等连星夜松口气,他的视线模糊又开始加重了。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是因为他上厕所时对不准。   连星夜不知道别人生病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总是尴尬又丢脸,他连忙用花洒冲了地面,想把喷头放回去的时候,却怎么也插不进去,还差点砸了自己的脑袋。   没有谁会想体验一下失去视觉的感觉,但他也不是完全看不清东西,只是整个人像被丢进了一场大雾里一样,伸出手,却连自己手指的远近都辨别不出来。他丧失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这段时间连星夜已经开始复健了,医生建议他下床走动,活动关节,可他的双腿无力,腿就像生锈了一样,一步也迈不开,他只能扶着墙壁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动,而他蒙着雾的眼睛,让他的脚踩在地上时高低不平,一步踏出去,都分不清自己的腿抬了多高,甚至会左右两腿互相打架。   视线到地面的距离感让连星夜很陌生,他一会儿觉得自己高得像一个巨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矮得几乎要贴到地面。   楼照林完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活动,每次都会扶着他的手臂,像搬一座大山一样,耐心地帮他一点一点搬动双腿。   连星夜走起路来自己都要把自己急死,真不知道楼照林这个向来健步如飞、生龙活虎的少年郎是怎么耐得住性子,陪他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耗的。   遇到楼梯坎儿的时候,楼照林都会主动在连星夜面前半蹲下来,让连星夜趴到他背上,然后把连星夜背过去。   每次看到少年树一样茁壮宽厚的后背,在他面前心甘情愿地佝偻下腰时,连星夜的内心都忍不住升起一股想哭的冲动,难以用言语诉说心头的酸涩和疼痛。   原来爱会让一个人骄傲地抬起头颅,也会让一个人甘愿折下腰。   楼照林就这么每天背着他年轻的爱人,兢兢业业地上上下下,踏遍了医院小小的后院。   他想,如果等他们老了,他也能这样背着他年迈的爱人,继续踏遍更多的风景和山河就好了。   ……   头晕和头痛是时不时就会出现的,症状有时强烈,像一把钝柄在敲击大脑,有时又像尖锐的针刺一样绵延不绝。连星夜分不清这是抑郁症的症状,还是药物的副作用,亦或者两者都有。   放在以往,连星夜甚至能一边忍着令人心烦意乱的头痛,一边面无表情地上课。   但现在有楼照林在身边了,有楼照林关切而温柔的嗓音问他,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是头疼晕吗?要不要我来帮你揉一揉?   连星夜整个人也像融化成了楼照林爱意里的一摊水,越活越受不了委屈了。   他只是轻轻皱一下眉头,嘴都没张,楼照林就立刻知道他又头疼了。   楼照林会马上放下手里的笔纸,爬上病床,把床摇高,靠着床背,然后让连星夜躺在自己的大腿上,阖上双眼,自己则伸出两只手,用适宜的力道,缓慢而漫长地按揉连星夜的太阳穴。   那种感觉舒服得连星夜快要融化,几乎每次他都撑不了十分钟,就会晕乎乎地睡过去。   如果楼照林上辈子是一张床,那么连星夜想做躺在床上的棉被,一辈子都睡在楼照林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   ……   相比这些近乎精神摧残的痛,震颤反而显得没有那么突出。   连星夜某天吃饭时,忽然发现自己拿不起来筷子了,就算勉强拿起来,也夹不了菜,不是使不上劲,而是控制不住地震颤,就像一个发动机一样抖个不停,饭菜全都洒在身上了。   楼照林赶紧上前把连星夜手里的筷子和碗收走了,然后给他清干净了衣物。   连星夜垂着微颤的眸子,揪着新换上的衣服一角,一声“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就被楼照林抢走了话语权。   “饭菜这种东西,就是要情侣之间互相喂着吃才香嘛,不过我吃饭已经够香了,所以我不需要你喂,还是我来喂你吧。”   楼照林笑着端起碗,用勺子舀一点饭,然后用筷子夹起一点菜,放到饭上。有饭有菜,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口的大小,这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连星夜嘴边。   “来,张嘴,啊——”   一瞬间,连星夜仿佛回到了高三第一次月考之后,楼照林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用自己的大长腿把他堵在走廊外面,喂他吃饭。   当时他以为自己遇到了流氓,哪里知道流氓后来会成为他的天使。   连星夜心头一阵发软,张开嘴,乖乖吃了。   他想,如今楼照林的投喂技术比那时进步了好多,那时候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他嘴里塞肉,都不知道给他喂一口饭,均衡一下。   连星夜在吃药之前也会手抖,他还记得高三第一次月考时,他因手抖写不了字,急得差点在考场哭出来。但他还没哭,他身后的楼照林倒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了。   “对了,高三第一次月考的时候,你为什么会突然哭成那样啊?”连星夜随口问道。   楼照林一顿,眉梢微微一挑,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你想知道吗?”   “是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吗?”   “是一个惊天大秘密。”楼照林没觉得重生这事有什么不能说的,主要是就算他说了,也得看听的人信不信啊。   他眼珠一转,觉得这倒是可以当成一个饵子吊着连星夜,便装腔作势道:“告诉你也可以,燕教授什么时候宣布你可以停药了,什么时候我再告诉你。”   连星夜嘴巴往下一撇,有那么一点失落,但也没太失落:“好吧,居然还卖关子。”   楼照林想了想,忽然凑上去,轻轻撞了一下连星夜的肩膀,笑嘻嘻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连星夜吐槽:“你秘密好多。”   楼照林眉尾一扬,大咧咧道:“我知道这次高考的语文作文是什么。”   连星夜无言以对:“这还不如告诉我,这次高考你会是省状元来得让人信任。”   这要是押得中,都能去买彩票了。   没想楼照林诧异地望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这次打算考状元?”   “……”   半晌,连星夜终于忍不住道出了自己心里长久以来的感慨:“楼照林,你脸皮真的好厚。”   楼照林丝毫不引以为耻:“不然怎么能追到你呢?”   他凑上去贴着连星夜的胳膊,用脑袋撒娇似的拱他的头,眨巴着眼睛说:“连星夜,你都不好奇语文高考作文到底是什么吗?”   连星夜顺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只好顺着他的话问:“好吧,那请问这位楼大预言家,今年的语文高考作文题目是什么呢?”   楼照林笑眯眯地说了一个主题,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不像是乱猜的。   连星夜听了,但也没放在心上。   每年有多少卖书的想破脑袋猜测高考作文,凡是打着押题口号的教材书都会被为高考疯魔的中国家长和学生们一洗而空,但凡能蒙对一次,未来这款教材书的销售量都不用愁了。   楼照林也不是非得连星夜相信他,继续一口一口地给连星夜喂饭,一边随口聊着天,满脸的甜蜜。打诨打科之间,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   药物治疗期间,心理治疗也同时进行着。   楼照林发现了,治疗连星夜的过程中最大的阻碍不是药物的副作用,而是连星夜的家里人。   每次连星夜的状态好好的,就因为他家里人来了一趟,他的精神就要垮一垮。   治病还得治本,不把连星夜生病的根源铲除掉,连星夜即使暂时好了,也会一辈子反复发作。楼照林想了想,干脆搬救兵去了。   除根这种事,还得让专业人士出马。   于是,燕仙子再次来到医院时,不仅带了新的药,还特意安排了一场家庭咨询。   徐启芳,连星夜,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尴尬。   燕仙子问连星夜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爱你的妈妈吗?”   连星夜毫不犹豫地说了“爱”。   徐启芳诧异地看向他,当即眼眶一热,抹了抹眼睛。   但紧接着,燕仙子的第二个问题是:“那么你恨你的妈妈吗?”   连星夜却沉默了。   徐启芳心底一沉,当即不满地看向燕仙子:“医生,怎么能问小孩子这种问题呢?我可是孩子的妈妈啊!他怎么会恨我呢?”   燕仙子严肃道:“我正在和连星夜说话,请不要打扰我们。”   她又温柔地转向连星夜,抛下了一句震惊连星夜一辈子的话:“连星夜,你得承认,你恨你的妈妈,但这和你的爱并不冲突。”   她的嗓音缓慢而有力,拥有让人仔细聆听的力量:“因为她伤害了你,所以你恨她,因为她也是一个人,她有不好的地方,你厌恶她的那些不好,但这并不妨碍你爱着她的那些好。”   连星夜嘴唇微张,愣愣地望着燕仙子,几乎不能言语。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来不敢想,他也会恨妈妈这件事。   他从小就被徐启芳念叨,大人们把他辛辛苦苦养大有多么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心血和金钱,所以他更要努力,听大人的话,要懂得知恩图报,长大了好好孝顺家人们。   一字一句都是“偿还”两个字。   从小到大,家里人的一言一行,都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身上现在的这些东西都不是白给的,是家人赐予他的恩情,他长大了都是要还的,如果还不起,就是没良心,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可现在燕仙子竟然告诉他,他应该恨他的妈妈?他也有恨的权利吗?   徐启芳皱起眉头,正要嘀咕“她可是孩子的妈妈呀,怎么会伤害孩子”,就见燕仙子又扭头看来,直接换了一个话题:“如果让你向第一次见面的人介绍一下你的儿子,你会怎么做?”   徐启芳一顿,当即滔滔不绝起来:“那我肯定得说,我儿子又懂事又听话,脑袋瓜还聪明,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是全校第一,长得也俊俏帅气,做婴儿的时候抱出去就特别有面子,谁看到不夸一句漂亮。”   她语音一顿,瞄了低眉顺眼、不发一言的连星夜一眼,心头不知从哪里冒了火,忽然盯着他话锋一转道:“只是最近不那么听话了,总是跟家里闹别扭,成绩也下降了很多,整个人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越来越懒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不动弹,跟个菩萨一样在家里供着,还越长越胖了,让他去动一下就跟要他命似的。”   燕仙子忽然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止住了徐启芳的口若悬河,转而走到垂着头轻微发抖的连星夜面前,轻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如果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停下来。”   连星夜摇了摇头,忽然抬起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墙角某个地方,颤抖地举起手,往那一指,说:“那里有个人。”   徐启芳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冒了起来,飞快往背后看了看,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她蹭地站起来,眼中交杂着惊恐愤怒,口不择言道:“连星夜!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燕仙子锐利的目光看了徐启芳一眼,徐启芳登时像被捏住了脖颈的鸡一样哑了火,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到底不再闹腾,呐呐坐了回去。   随后,燕仙子顺着连星夜手指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像当真那里有一个人一样,语气自然地询问:“你认识他吗?”   连星夜忍不住将双腿蜷缩起来,这是一个让他有安全感的姿势:“认识,他叫Apollo,应该是来找我的。”   燕仙子放缓了嗓音,尽量不惊扰到连星夜:“他想伤害你吗?还是来保护你的?”   只有两个选择,连星夜却难以抉择。   如果按照常人的评判标准,Apollo应该是来害他的,因为他总是教唆他死亡。   但如果以连星夜自己的标准来看,他更愿意把Apollo当做朋友。   燕仙子一看连星夜纠结的表现,就瞬间懂了。她以往遇到过类似这种的例子。   很多抑郁症患者会出现幻听幻视,总觉得房子里有人,总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还有人会幻想出一个对象,那可能是病患内心某个形象的潜意识投射。可能是病患自己,也可能是他向往的家人,或是爱人,或是生命中某个已经不在的很重要的人,甚至还可能是很多种不同形象柔杂起来的复杂综合体。   当患者面临无法抉择的情况,或者遇到重大精神刺激时,患者的求生本能会选择逃避,不愿意面对,于是便会将这个幻想对象推出来,帮他做抉择,帮他承受痛苦的精神折磨,甚至帮他做出一些病患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比如自残,或者自杀。   很多病患会觉得自己被控制了,身体是自己动的,甚至在自残之后,才会惊恐于自己身体上突然出现的伤口,这是一种解离状态,是身体的本能自我保护机制。   而此时连星夜受到刺激的原因,毫无疑问,是他的亲生母亲。   徐启芳竟是对连星夜的精神世界摧残至极,让连星夜仅仅是听徐启芳说了一句话,就会再次出现自从吃药后已经消失许久的幻觉。   而即使如此,连星夜也毫不犹豫地说爱她。   燕仙子心中叹了一口气,无数次感慨家庭对一个孩子成长的重要性。   她问徐启芳:“徐女士,您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对连星夜造成了伤害吗?”   “什么?”徐启芳望着连星夜写满木然惊恐的脸,面上一虚,但仍梗着脖子说,“我说的不都是实话吗?怎么就成对他的伤害了?”   燕仙子冷声道:“徐女士,如果您认为这并不是伤害,那如果我现在告诉您,您从前明明是一个温柔善良,慈爱开明的母亲,没有孩子不喜欢您,外面的其他孩子见到您甚至想喊您妈妈,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您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冷漠多舌的泼妇,成天只会苛责别人,把自己的错全部推在别人的身上,连亲生儿子都离您远去,这样说,您会高兴吗?”   徐启芳脸上又黑又白,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丢在地上踩,脸皮都抽搐起来,尖锐的嗓音拔高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呢?这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燕仙子叹息:“我只是用您刚才对连星夜说话的方式,又对您重复了一遍而已。”   徐启芳突然像熄了火的枪一样,一肚子弹药无处宣泄,竟然哑口无言。   她……她平时说话有这么难听吗?不都是连星夜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才听不得她一个当妈妈的说他两句吗?她是为了连星夜好才说他,才管教他的啊,当妈妈的,哪有不管教孩子的啊?!   燕仙子用复杂的目光看了徐启芳一眼,不知是痛心还是哀叹:“您看,连您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一句话,但您却用这样的说话方式,对连星夜持续了整整18年的伤害,长到您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语气,而您的孩子也习惯了这样的伤害。人很难意识到自己的错,但一旦别人在自己身上做了和自己相同的事,却能立刻敏锐地感受到疼痛。   “我曾见过很多像您这样的家长,你们都是因为自己成长的家庭环境就是那样,所以你们完全复制了原生家庭的模式。您没有从自己的父母身上得到尊重,于是您也不会尊重自己的孩子,您从小听着自己父母的责骂长大,于是您成为了妈妈,也学着责骂自己的孩子。   “可您曾经也是一个孩子,也曾疑惑过自己的父母怎么会那样伤害自己。这本该是一件让您讨厌的事,但当您成为母亲后,您却把您身上曾经受到的伤害,全部在您孩子的身上又重新上演了一遍,您将您最讨厌的那些事一件不落地、根深蒂固地延续了下来,这就是代际相传。   “因为您是带着伤痛长大的,所以您的孩子也带着伤痛长大了,可您那时候的生存环境本身很艰难,人能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了,相比外在环境的痛苦,家庭带来的精神上的痛苦,反而并不引人注意。在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您将那些全然吸收了,您的心理原因导致了教育问题,而您的心理原因,又是上一辈的教育问题导致的。这是一个很令人唏嘘而痛心的现象。   “但如今的社会环境不一样了,大家丰衣足食,不再受到生存的压迫,人类自然而然就会追求精神层面的富裕,这是一种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并不意味着现在的人就是比以前的人会享福,或者吃不了苦。而人类在满足了肉身的温饱问题后,也自然而然会开始对内探索自我,开始在精神层面有更高的追求,这并不意味着现在的人就是比以前的人矫情,或者想得多,而是人类的一种天性,一种生来便有的天赋。那么现在的孩子,便也无法再像你们当初那样,忍受你们的精神折磨了,因为他们的思想已经到达了人类更高的层面,已经不再只停留在肉身的温饱上了。   “这也是人类和动物不同的地方。动物无论什么时候都只会思考吃喝,即使它已经拥有了充足的食物,他也不会去想今天我快不快乐,有没有实现自我的价值,但是人类会去想这些。你们是因为身处不同的时代,追求才不同。您觉得没有好成绩,就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养不活自己,所以才把成绩看得比命还重要。然而,一旦将成绩和工作当做衡量人生价值的唯一标准,思想就狭隘了,精神将一辈子得不到富裕,更别说这个标准还是您的个人标准,不是连星夜的。”   燕仙子用最温和的嗓音,说着最犀利和直白的语言,将徐启芳从内到外地剖析了一个遍。   徐启芳作为一个高中老师,不至于听不懂。正是因为听懂了,戳到她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痛处了,才会满眼痴愣,脸色煞白,却说不出话一句驳斥的话。   燕仙子轻叹了一声,那叹息那样恐惧,像是在感慨着徐启芳扭曲的心态,如一个巴掌般重重扇在徐启芳脸上,让她的脸立时火辣辣地发热。   “徐女士,您只是因为自己无能,所以才会渴望从自己的儿子身上坐享其成,您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您的内心也早就生病了。或许,您才是那个真正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人。”   徐启芳听到那个年迈的女人如灵魂的审判官一样,对她判处终身罪孽:“徐启芳女士,即使是为了连星夜的生命安全着想,也是时候该学会放手了。”   这话跟直接告诉她,只要跟她生活在一起,她迟早有一天会害死她儿子有什么区别?   徐启芳混沌的大脑砰地爆炸了,她猛地冲到连星夜身旁,将他死死抱住,整个人就像被夺走了心口的一坨肉,张大嘴巴状若癫狂地咆哮起来,五官都几乎扭曲了:“不行!我不同意!你是我们家的谁啊?你不过一个外人,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要抢走我儿子?我不放!我死都不放!” 第41章 离去   连星夜从来没有见过徐启芳这副如癫如狂的可怖模样,紧锢着他的双臂因用力而发颤,他的大臂被勒得发麻。他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徐启芳的儿子,而是徐启芳身上的一块肉,谁要是敢割了她的肉,她就把谁生吞活剥了。   燕仙子矍铄的双眼沉静地望着徐启芳,拔高音量道:“徐启芳女士,请冷静下来,连星夜快要喘不过气了。”   徐启芳手臂微微一顿,低头看到了连星夜苍白的脸,连忙泄去了一点力,但仍像一个护崽的母狮一样,抱紧连星夜,凶狠而警惕地望着燕仙子。   燕仙子却没在看她,而是将温和的视线转向连星夜,问道:“连星夜,你承认你身上受的伤,有一部分来源于妈妈吗?”   连星夜默了一秒,垂着疲惫的眼皮,颓然地点了一下头。   徐启芳难以置信地望向怀中满脸麻木和倦意的儿子,呐呐张张口,如同遭受了莫大的背叛和羞辱,嗓音都在发颤:“连星夜,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妈呢?妈妈是哪里对你不好吗?”   燕仙子有力的嗓音如一股强劲的绳索,时刻牵动着现场每一个人的心:“但你却从来没有怨过她,对吗?”   “对,”连星夜根本不需要犹豫,顿了顿,垂下眼皮,还是说了下去,“即使她伤害了我,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从来没有把她和其他妈妈做比较,没有觉得如果她不是我的妈妈就好,她就是我的妈妈,如果我是从别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就不是我了,只有妈妈生出来的我,才是我。”   “星夜啊……我的乖儿子啊……”徐启芳忽然抱着连星夜,嚎啕大哭起来,滚烫的眼泪砸进连星夜的肩窝里,连星夜却突然觉得内心无比疲惫。   他真的累了,也受够了和亲生母亲无休止的纠缠和互相伤害,如果再不趁这个机会跟妈妈把话说清楚,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勇气说出口。   连星夜深吸一口气,漆黑的眼睛决绝地望向徐启芳,眼里倒影着妈妈的眼泪,说出来的话是在同时剜自己和妈妈两个人的心窝子。   “妈妈,我必须要告诉你,你那些话语从小就对我的精神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摧残,你为我创造的生活环境,塑造了我的人格和个性。因为你的暴躁和大惊小怪,我成了一个敏感而神经衰弱的人,别人的声音只要大一点,我就会觉得他是在骂我,在跟我吵架,会控制不住害怕,会发抖,所以我才不喜欢跟陌生人交流,你们却说我怕生,说我内向,胆子小,实际上我只是害怕被伤害罢了。   “因为你的刻薄苛刻,和对成绩近乎扭曲的偏执,让我也成了一个对自己严苛到极点,不做到极致和完美,就绝不善罢甘休的人,我受到你的耳濡目染,也对分数产生了完全不亚于你的偏执的追求,好像我的生命除了学习就没有别的事。我变成了一个极致的完美主义,我不能接受我身上的一点不完美,那样会让我觉得我是一个残次品,我不能允许自己犯一点错,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很愚蠢,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你对我从小到大的道德绑架,让我从小就怀揣着报恩的念头长大,我觉得我从来没有把你们真正当成普普通通的家人,而是把你们当成了恩人,一群给了我生命,然后又给了我食物和房子,让我能够生存下去的恩人。所以一旦我做的有哪点不符合你们的要求,我就会特别特别愧疚,觉得对不起你们,没脸吃你们做的饭,没脸住在你们家,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徐启芳难以置信自己养了18年的儿子怎么会说出这么生疏的话:“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是你妈妈啊,我们是你的家人,给你吃给你住是天经地义,哪还真要你还啊?什么叫我们家?那也是你家啊!我们总是说你要孝顺,那只是为了让你惦记我们,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这是在往你妈妈心口插刀子啊!”   “妈妈,你听我说完,好吗?”连星夜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没有力气了,身体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缓慢瘪下来,脸上肉眼可见变得颓废萧索,眼神空洞而无力,“我清楚地认知到,我的这些思想是不对的,是极端的,偏执的,是在钻牛角尖,会给自己造成巨大的精神内耗和崩溃,但我的人格已经养成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敏感又矫情,我的脑子每天就是会想很多东西,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想改都改不了。   “那些错误的信条已经成了组成我这个人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改,那就不是我了,我就会变成另一个我,从精神到大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就是你赐予我的一切啊,妈妈。”   连星夜充满血丝的乌黑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徐启芳,像来自生命的审判之火一样灼烧着徐启芳的心,让她的内心惶恐不安,让她的罪孽无处遁形。   她亲眼看到儿子剖开自己,把他腐朽破烂的灵魂挖出来,双手奉上,说,妈妈,看吧,这就是你养大的孩子,一个继承了你所有的痛,汲取了你所有的卑劣和鄙陋的孩子。   她的儿子用自己的生命告诉她——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养出什么样的孩子。   “这就是你把我养这么大,教会我的东西。爸爸的拳头落在我身上,会留下伤疤,这种伤害是看得见的,所以你才知道他伤害了我。但你的刀扎在我的灵魂上,你伤害的是我的精神,精神受伤不会留下伤疤,但会反噬到我的肉身上,让我崩溃,让我痛苦,我为了摆脱这种痛苦,于是开始自残,尝试自杀。所以现在你知道,你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了吗?”   连星夜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一点一点亲手斩断让他苦不堪言的血缘纽带。   他忽然想起了燕仙子之前跟他说过的一段话——   “越是温柔包容,能照顾身边所有人情绪的人,反而是受到心理挫伤最大的人,他们才是最需要被温柔包容和照顾情绪的人。那么你知道真正心理强大的人是什么样的吗?是人们最讨厌的那种,冷漠自私,从来不顾及他人的情绪,完完全全的利己主义的人。因为他们从不将他人放在心上,反而不会受到伤害。   “我不是在歌颂冷漠自私,这不是道德上来讲的美好的品质,而且凡事有利有弊,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同时,也将爱一同拒之门外。但此时的你,反而需要学习自私,学会怎么只为自己考虑。你是一个病人,你的心现在千疮百孔,连一个小小的自己都装不下,又怎能让一个病人去腾出位置装下别人?从现在开始,你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学会忽视掉外界的一切来自他人的情绪,任何需要你给予情绪反馈的人,我都希望你能离他们远远的。你为他人着想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而战了。”   于是,连星夜哭着哀求,眼泪化作世间最苦的痛,一声声砸进徐启芳的心里。   “妈妈,求您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再做你们的附庸品了,从今往后,我试试只想为自己而活。”   徐启芳在这一刻,陡然感觉自己肚子上那根和连星夜一直牵连的线,突然断掉了。   那就是吊着她命的线,比她命还重要,是她一直以来存活的希望啊!   徐启芳双腿发软地跌倒在地,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在病床上,浑身颤抖地抱着连星夜的下半身,哭得像一个迷路了的小孩子。   “星夜啊,我的儿子,妈妈错了,妈妈这回真的知道错了,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活得这么痛苦啊,我以后再也不逼你了,再也不说你的不是了,你不能离开妈妈啊,你是妈妈的命啊,还有外婆,难道你不要你的外婆了吗?我们离了你可怎么活啊!你知道吗?如果世界上突然有一个选择题,说只能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人活下来,那么我和你外婆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我们是这么深爱着你啊,一点都不夸张,我们是在用生命在爱着你,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连星夜从未觉得如此疲惫过,他颓然地闭了闭眼睛,不想再看她,只是用干涩的嗓音麻木而无力地说:“妈妈,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是真的一句都没听进去吗?为什么还要用你的命来绑架我?让我感到愧疚,就这么让你开心吗?”   一对亲生母子,此时竟像敌人一样,在这里互相撕咬彼此,斗得遍体鳞伤。   连星夜想,徐启芳宁愿给他生命,却不愿意给他一个正常的爱。不对,是不愿意吗?或许只是因为不会吧。   徐启芳光顾着给,却不管他要不要,硬要给一个人不想要的东西,也是一种自私。   他不要徐启芳的命,因为那同时也会要了他的命。他何德何能,要背负一个人的命呢?   他们明明彼此相爱,却没有爱的能力,因为他们都病了,病入膏肓。   “妈妈,你的爱只能感动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首先是你自己,是一个名叫‘徐启芳’的人,然后才是一个母亲,是我的妈妈,你的爱太沉重,不会让我更爱你,只会让我感到自责和负担,而我担不起。”   徐启芳的脖子像是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捆住了,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这些道理她真的不懂吗?难道她从出生就是一个母亲吗?难道她从前没有过自我吗?   徐启芳曾经或许懂过,但她同样遭受了原生家庭的毒害,她在亲人的爱中失去了自我。   就像连星夜刚才说的,她听懂了,但她改不过来啊,孩子已经成了她人格的一部分,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人生价值所在。徐启芳根本想象不出来失去孩子的生活,她早就丧失了她作为一个人的独立人格了。   燕仙子温和平静的嗓音打破了现场尴尬僵持的气氛:“徐女士,或许情况并没有您想的那么糟糕,能早点把话说开,对你们双方的精神修复都有好处。家庭是一个庞大的系统,爸爸妈妈就是底层的程序,而孩子只是家庭对外的表现。家庭的其他成员是输入的条件,而孩子就是输出的结果。如果孩子生病了,那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根出现了问题。生病的从来不是孩子一个人,而是组成这个系统当中的每一个人。您想啊,连根都病了,还指望上面能开出健康漂亮的花朵吗?   “国外曾经做过一个很奇妙的实验,有一个人一直说自己背上痛,但用遍了各种医疗器械都检查不出来原因,于是一个心理医生提出,让一群实验者来扮演这个人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然后让这群扮演者,按照这个病人家属对待病人的方式,来对待扮演病人的实验者。神奇的现象发生了,这个扮演病人的实验者居然也说自己的背后痛了。这意味着,病因根本就不出在病人身上,而出在他的家庭成员身上。”   “所以,想要快点好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远离让自己痛苦的根源,逃离让自己生病的环境。现在的连星夜,必须砍掉坏了的根,才能好好活下去。”   徐启芳浑身痛得如刀割,她像一个被丢弃的乞丐一样,一副凄惨至极的模样,流着眼泪质问连星夜:“所以,你就不要妈妈了?你想去找你那个男朋友吗?让他的妈妈做你的妈妈吗?”   这一刻,连星夜突然理解了燕仙子在曾经的诊疗过程中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得接受,你的妈妈并不像你期望的那么爱你这个事实。   这不代表他的妈妈并不爱他,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纯粹的爱。真正的爱不应该带来伤痛,不应该让一个人生出对死的渴望,而是应该带来生的希望。   他的家人们虽然爱他,但他们的爱都是带有目的性,总想着从他身上获得些什么,打着为他好的口号,实际上只想把他变成他们期望的样子。就像在捏一个泥人一样,搓圆捏扁全凭自己的喜好,却从未把他当成一个拥有自己人格的独立的人看待。   一旦他无法达成他们的期望,他们就会恼羞成怒地指责他,进而无意识地摧毁他。   连星夜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帮这个可怜的女人擦掉眼泪,眼里对母亲最后一丝期待也终于消弭了。   他露出一抹释怀的笑,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未如此轻快过:“不,你永远是我的妈妈,我的亲妈妈,这是事实,任谁来了都不会改变。”   只不过从此以后,他会把徐启芳当成一个陌生人一样来看待,或许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和平的相处方式。   徐启芳流着泪,痴愣愣地望着他,忽然觉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离她而去了。   ……   徐启芳的情绪不太好,燕仙子亲自把徐启芳送了出去,门一关,徐启芳离开转身抓住燕仙子的双手哭着哀求道:“医生,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以后会改的,连星夜想要什么要的妈妈,我就成为什么样的妈妈,真的不能劝劝星夜吗?”   敢情刚才说了那么多,徐启芳是真的一句都没听进去啊,燕仙子在心中叹息,只得把话再说直白一点:“星夜他现在还在生病,即使您想要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也最好等他病好了再谈,他的大脑此时很虚弱,并不是一个可以直面伤害的状态,对受害者来说,看到加害者的每一秒,都是在加重他受到的伤害。”   这话简直跟直接说徐启芳是杀人犯也没什么区别了。   徐启芳双眼泛起可怜的红,哑然抖动的嘴唇干涩得像枯树叶,看起来十分让人于心不忍。   燕仙子心里也不禁软了软,正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徐启芳,就看到徐启芳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瞅着她,抖着嘴唇低喃:“医生啊,那他喜欢男孩子这件事……有什么法子能改改吗?”   “……”   “一个人想要改变果然很难。”燕仙子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突然感慨道。   徐启芳没听明白她的话中话:“这是他改不了的意思吗?”   燕仙子的声音冷下来,望着徐启芳的眼神也终于淡了:“连星夜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做任何改变,同性恋也不是病,不需要医生来救治。”   她顿了顿,低叹:“这话,你就别对连星夜再说一遍了,如果您不想让连星夜对您更加失望的话。”   她没说的是,或许现在的连星夜,已经不会再对徐启芳失望了。   ……   连星夜正式出院的那天,徐启芳终于勉强接受儿子必须远离她,才能痊愈这个事实了。令连星夜意外的是,相比徐启芳的执拗,外婆的态度反而更开明一些。   外婆一边用手指抹着眼泪,一边抓着连星夜的手,说着肺腑之言:“我虽然不理解你,但我最疼你,如果非要让我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和孙子喜欢一个男孩子之间选一个,我当然是只要孙子好好活着……管他喜欢妖还是魔,只要能让我的好孙儿好好活下来,我给你去抓一只都行。”   连星夜不禁噗嗤一笑,接着,又忍不住眼眶酸热地扑进外婆怀里:“外婆,谢谢你……”   外婆拍着连星夜的后背,哽咽道:“我的乖孙儿啊,你真是受苦了啊,要是真谢谢我,就好好活着,以后别再做那些傻事了,知道了吗?”   连星夜啜泣地点头。他是真的没想到,外婆为了他,竟然愿意背弃老一辈顽固的思想。   在这个压抑痛苦的家里,只有外婆是真正无条件爱他的。   外婆抱着连星夜好好疼了疼,擦了擦眼睛,又道:“燕教授都跟我说了,说了你跟你妈妈说的那些话,说了你跟你妈之间的那些事,你们俩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也不想在你俩之间评判出个对错,但如果你跟你妈待在一起难受了,让你觉得活不下去了,那你就走吧,去你喜欢的地方。   “至于你爸爸……你爸爸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接受,我让他来看看你,他都不肯,我也懒得管他了,你以后就当没他这个爸!”   连星夜诧异地看向外婆,不久前,外婆可还拉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什么“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总不能害你”这种话。外婆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家里果然出了什么事吧?   外婆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一想起那个杀千刀的,就气得心脏疼。   那个畜生,居然在连星夜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说什么“他要是喜欢一个男的,那还不如直接就这么死了算了,免得活下来了还要丢人现眼”这样千刀万剐的话!   之前连文忠差点把连星夜打得半死,外婆就已经对他心生不满了,这次连星夜真的离死只差一步了,外婆终于认清了连文忠的真面目,对他这个当爹的彻底心死了,连亲家母那边都拿连文忠没办法。   都说虎毒不食子,这畜生已经恶毒到连亲生儿子都能生吞活剥了,连让孩子死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据说连星夜跳车,就是连文忠叫的!   外婆此时已经认定了连文忠就是想要杀害他亲孙子的杀人凶手。连星夜小时候甚至还被连文忠拿开水烫过呢,至今背后还有疤!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他们一家都错了,她也错了啊,燕教授跟她说了之后,她才知道她过去那些话给连星夜带来了多大的精神压力。   连星夜现在躺在病床上,他们全家人一个都逃不掉!她的乖孙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辈子生在他们家,受这么多苦。   外婆心痛地啜泣起来,抱着连星夜一直哭,嘴中不止呢喃着:“对不起啊,我的乖孙,外婆对不起你啊……”   “不要说对不起,外婆,说我爱你吧,”连星夜摸摸外婆湿漉漉的眼睛,在她皱巴巴的脸上亲了亲,道别道,“我爱你啊,外婆。”   就像楼照林那样,请不要再对他道歉了,请尽情地说爱他吧。   连星夜如今看够了亲人们的眼泪,终于知道自己内心一直以来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了。   他只是渴望被具体地、明确地爱着啊。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第42章 新家   连星夜打算明年复读了,这对以前的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做下的决定。   燕仙子告诉他,他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就像一根橡皮筋,你一直拉着不松手,迟早有一天就会崩断。但他不是一下子崩断的,弹力会在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点一点减少,没有人知道极限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这种感觉不亚于凌迟。   一次性的橡皮筋,用一次就扔掉,因为一天的时间已经耗尽了它的弹力。但如果你每天只用几分钟,它却又能撑很久。   人生就像一根一次性的橡皮筋,每个人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你不可能只活一天。人之所以为未来做打算,就是为了尽量把弹力平均分布在人生的每一段时间里,而不至于一下子把生命力在某一刻全部耗掉。   将每一天都过得有弹性,每一个人生阶段都留给自己喘息的时间,这样才能长久生存下去。   “就当是给自己的心灵放个假,你此前的人生活得太敏感了,这不能说是你的缺点,你敏感细腻的内心,让你对他人的情绪极度敏锐,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思虑着他人的想法,感同身受地体验着他人的痛苦和难过,总是能轻易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置上,替他人设身处地地着想。   “我曾让你对自己做一个评价,你却说自己冷漠自私。可在我的眼里,你却大爱到了连路边的蚂蚁死了都要思考一下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踩了它一脚。你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的思绪,来自你的,来自你亲人的,甚至还有来自陌生人的。你不仅要想着你的大脑,你还要想着同学亲人的大脑,想着陌生人的大脑。你把自己活成了成千上万个人,但你的大脑只有一个,你根本装不下成千上万的,所以才会精神耗竭。实际上,你只是你,你只需要永远把自己摆在首位就够了。”   ……   楼照林来接他的那天,天气已经回暖了。连星夜脱下了厚重的羽绒服,换上了薄一点的加绒外套。他的腿现在有点跛,只能靠拐杖支撑。   医生嘱咐他回去好好复健,男孩子这个年纪还在长骨头,他的腿会像从前那样能跑能跳的,就算他想去滑雪,想去冲浪,想去跳伞,都没有问题,只要他不从车上或者楼上跳下去。   “走吧,”医生像赶苍蝇似的,拧着眉头,嫌弃地朝连星夜挥手,“除了每个月过来复查的时间,我不想再在医院看到你。”   这无疑是一位医生对病人最好的祝福——再也不遇见你。   连星夜很感谢这位医生,他不仅修复了自己损坏的身体,也在某些时刻给予了他精神支持。   “谢谢您救了我。”连星夜把拐杖轻轻搁在墙边,立正站直,并拢双手,对着医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医生连忙将连星夜扶了起来,翘起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医生一辈子最想听的也不过是患者的一声“谢谢”。   他轻咳一声,假装严肃道:“你要是真想谢谢我,就好好养伤,争取下次过来复查的时候,已经好了个七八九十了。”   楼照林也向医生道了谢,然后搀扶着连星夜离开了医院。连星夜先回家了一趟,他要把自己的东西带走。   他实在没什么东西好带的,这个房子是为了给他上高中特意买的,他从初中毕业就开始在这里住,现在三年过去,他要离开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却连一个行李箱都塞不满。   在清理房间的时候,连星夜一开始让楼照林帮了一会儿忙,等快整理完了,又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把他支开了,他有一点隐私要处理。   等只剩下连星夜一个人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枕头掏空了。   棉花里面藏着石头,便签纸,草稿本,还有一张……黄色的符纸。   连星夜愣了一下,把那张符纸拿了起来。   粗糙的纸面上用红色的墨水写满了看不懂的鬼画符,他用手机识图搜了一下,也辨别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连星夜把楼照林写给他的便签纸藏进去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东西……   连星夜不知道这是谁给他塞进去的,但一旦碰了他的枕头,就意味着,他藏在枕头里的东西早就被人看到了。   他的内心顿时变得惶恐不安,他之所以藏在枕头里,就是不想被家里发现,可实际上,家里或许早就知道了?   连星夜怀揣着乱糟糟的思绪,把他的东西收了起来,打算回头找个机会把草稿本烧了,至于这个来历不明的符纸……连星夜不敢当着徐启芳的面问,一直到坐上了楼照林家里的车,他才掏出手机,点开了徐启芳的聊天框。   。:【妈妈,我在我的枕头里面发现了一个符纸】   连星夜发完消息,屏息地盯着屏幕等待,根本没精力去做别的事情。幸好徐启芳的回复很快。   【那是你外婆给你求的,当时你不是跟我们去医院了吗,外婆趁你不在家,偷偷跑到山上的庙里,找道士帮你求了一张平安符,悄悄塞在了你的枕头里,还特意嘱咐我,放进去了以后就再也别动它,不许随便打开看,虽然你外婆没有告诉你,但是那段时间,她心里比我们其他所有人都要担心你】   连星夜呐呐地望着这行字,大脑就像被炮轰了一样,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找到思考的能力。   也就是说,外婆早就知道他和楼照林……   但是那段时间他的状态不好,所以外婆一直藏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甚至还特意嘱咐徐启芳不要动他的枕头,估计是怕徐启方发现了他藏起来的秘密。   他本来就奇怪,外婆见他喜欢一个男孩子,怎么会一点劝告都没有,原来外婆在心里早就做了漫长的自我消化,她肯定很难过,很纠结,很不理解,但她只是等待,等连星夜哪一天发现了枕头里的秘密,主动来找她。   然而谁也没想到,他在那不久就跳车了。   连星夜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赶紧给外婆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嘴唇张了张,却一时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外婆,”最终,连星夜低低喊了一声,声音发出口的那一刻,鼻子陡然酸了,他吞咽了一下,嗓音沙哑,“我看到枕头里的东西了。”   “啊……”外婆愣了一下,对着电话沉默了片刻,然后传出一声浑浊的叹息,“唉,他们都说我封建迷信,说求这个没用,我其实也不是很信,但就想着,只要是个法子,就都试一下,说不定有用呢,结果就算我给你求了这个,你最后也还是……果然呐,还是他们说的对,说是什么平安符,最后也没什么用啊。”   连星夜立刻哽咽地否认:“不,外婆,说不定如果没有你的保佑,我就抢救不回来了呢?”   “呸呸呸,别再说什么死了活了的,你现在平安就好,以后都要平平安安的啊……”外婆的嗓音也沙哑起来,似乎在抽泣。   连星夜擦了擦眼睛,旁边的楼照林连忙递了一张卫生纸过来,他抬手接过来,按在眼睛上,压着嗓子说:“外婆,我会把这个平安符一直放在我的枕头里的,即使我自己在外面,也会像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样,以后我看到枕头,就都会想起你。”   “好,好……既然你非要出去,那就跟你那个同学好好的,要是在外面住不惯,就回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们永远都在等你回家。”   连星夜不敢随便应答,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想回家,反而正在逃离家的路上。   他不知道未来有一天,他会不会释怀掉如今的一切,能够用一个全新的、健康的自己,直面那个让他恐惧的家。   但此时此刻,请让他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吧。   ……   楼照林家里不止一套房子,只是想着楼照林上学方便一点,一家人才搬到了距离学校最近的一栋房子里。   现在他俩都不用上学了,楼照林就随便挑了一栋自己喜欢,把他家里属于他的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地搬了进去,从橱柜里的玩具到墙上的电影海报,从床上的枕头到脚下的地毯,从阳台上的摇椅到墙角的空气净化器,要不是窗帘跟新卧室的窗户不适配,他连窗帘都想薅走。唐兰茹说他干脆直接把整个房子搬空算了。   最后,他还真把他房间搬空了。   于是,等连星夜满怀紧张地踏进楼照林的新房子里时,却发现这个屋子哪里都陌生,只有楼照林的房间,竟然跟过去的一模一样,除了窗帘的颜色,从小清新的海蓝色,变成了更加小清新的嫩绿色,其他的小细节完全没变化。   阳台上的摇椅,柜子摆放的位置,海报粘贴的排版……全都没有变,就连空气净化器都还是原来的那个。   楼照林从身后缓缓将连星夜抱住,亲了亲他的脖子,笑的时候,会有湿热的气体喷在连星夜的耳朵里,有点苏:“怎么样?喜欢吗?”   连星夜揉了一下麻痒的耳朵,顺势把手伸到后面,挠了一下楼照林的脖子:“你这是在问我喜欢你的卧室吗?”   楼照林咯咯笑起来,抱着连星夜摇摇晃晃地倒在床上,把连星夜捣乱的手抓起来,挪到胸口上握着:“你就是很喜欢啊,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赖在我的卧室里不出来。”   连星夜趴在他的身上,翘着脑袋,看他线条流畅的下巴,这人居然连这么刁钻的角度都这么好看:“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吗?”   楼照林觉得连星夜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的模样好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猫咪,忍不住在他头发上亲了亲,摸着他的后背,笑容温柔:“因为我房间布置得好看?”   连星夜轻轻摇了摇头,抓过楼照林的手指,把自己的掌心贴合上去,软软说道:“因为里面都是你的气息啊。”   楼照林愣了一下。   “无论是地毯,还是懒人沙发,亦或是你的床和枕头,全部都是你的味道,”连星夜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楼照林的手指里,十指相扣,然后抬起嘴巴,在楼照林的下巴上亲了一口,说出来的话简直要人命,“这让我有一种被你的身体或者怀抱包裹的感觉,让我很有安全感。”   此时此刻,楼照林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蛋了,这才只是刚开始,他的心脏就有点受不了了,以后他真的不会猝死吗?   “连星夜,我想亲你。”楼照林喉结滚动,忽然嗓音沙哑地说道。   连星夜撑起双臂,把楼照林环在胸前,低头吻上了他的唇,气息交缠中,呼出来的热气全都喷在楼照林的鼻腔里:“以后不要用说的,想做直接做,我们两个单独搬过来,不就是为了方便做这个的吗?”   楼照林的心脏顿时怦怦跳,眼睛比夜空里的星辰还要亮,他抬手按下了连星夜的头,自己则张开嘴,让两个人的嘴唇彻底贴合在一起。   唇齿相依之间,楼照林低喃的低沉嗓音在连星夜耳畔响起:“现在这也是你的卧室了,是你的家了,连星夜,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回应他的是,连星夜搂在楼照林脖子上缓缓收紧的双臂。   ……   这一吻起来,两个人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在医院里不方便,他们的亲密举动一直止步于在嘴唇上蜻蜓点水地贴一下。   而他们两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少年,是一对心意相通的年轻情侣,只能看不能吃,把两个人都憋坏了,现在美味佳肴摆在面前,两个人顿时敞开了肚皮,恨不得立刻饱餐一顿。   房间里充斥着暧昧的亲吻声,空气里充斥着炽热的不安分因子,叫嚣着一种更加放肆和出格的欲望。   “不行,我有点受不了了,”楼照林从脖子到耳后根红了一个透,这样下去要没完没了了,他喘着粗气,把连星夜轻轻推开,用仅剩的理智坚定地说道,“你还是先去洗澡吧,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今天这么累,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   连星夜却抱着楼照林的胸膛不撒手,歪着头问道:“你不帮我洗吗?”   楼照林懵了一下,在脑子里面翻译了一下这句话,然后心脏就飞快跳起来,他觉得自己跟连星夜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快要猝死了:“你想让我帮你吗?”   连星夜用一种富含深意的眼神望着楼照林,话里有话道:“我的腿现在还有点不方便,如果你能帮帮我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楼照林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已经通红的脸上又红了两分,其实他也那什么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收紧了放置在连星夜腰上的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那确实没办法了,只好一起洗了。”   连星夜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双手自然而然地搂住楼照林的脖子,吻着他的耳根。   楼照林把连星夜抱起来,玩闹似的在他嘴唇上回了一吻,先把他带到浴室轻轻放好,把暖气和热水打开,然后出去拿了两个人的睡衣,放在门外,这才进来脱了衣服。   他们用的浴缸很大,装下两个成年人都绰绰有余。浴室里很快升起缭绕的水蒸气,两个人的脸都被热水和热气蒸得红彤彤。   楼照林松开连星夜的唇,抵着他的额头,摸了摸他,红着脸问:“连星夜,你现在还是必须要窒息,才能那个吗?”   “不知道,已经很久没试过了,”连星夜靠在楼照林的肩头喘气,漂亮的眸子晕着水蒙蒙的雾气,“但每次跟你接吻到窒息的时候,确实会让我更兴奋,不知道是你的缘故,还是单纯的因为呼吸不畅。”   连星夜在楼照林脖子上轻轻咬了一下,随即又舔了舔,嘴唇擦着他的皮肤,一路湿漉漉地挪到楼照林的耳廓,对着里面轻轻吐息:“那你要试试吗?只靠接吻让我出来?”   楼照林呼吸愈发粗壮,赤红的脖颈上青筋都凸起来,面红耳赤得快要爆炸了,被吻得红艳艳的嘴唇里却说着羞涩的话:“我的吻技可能没有那么好,如果你对我失望了怎么办?”   “好不好,我应该比你更清楚吧,”连星夜不在意地笑了笑,抚摸着他的侧脸,嘴唇挪到他的嘴角上,轻轻蹭了蹭,“没关系,我们以后多练习就是了。”   楼照林只稍稍侧了一下头,便轻而易举地吻上了连星夜的唇,手掌捏住了连星夜脖颈后一块细腻的皮肉,情不自禁地缓缓揉捏。   ……   最后楼照林到底没成功,是用手帮的。   楼照林换了干净的水,兢兢业业地给连星夜洗身子,连星夜微微张着唇缓了缓,白皙的脸上带着透破皮肤的薄红,他往水里扫了一眼,忽然推推楼照林,让他坐到浴缸上面去。   “你要干嘛啊?”楼照林一脸懵逼,但还是乖乖从水里出来了。   连星夜没说话,只是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摸着楼照林的腹肌,缓缓凑了上去。   楼照林惊叫了一声,扑通掉进水里,溅了连星夜一脸的水。   “不好意思啊,”楼照林赶紧拿来毛巾帮连星夜擦了擦脸,嘴唇张了又张,脸上又羞又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是,你不用那样,我又不是为了要你做什么才一起住的……”   连星夜歪头道:“为什么?你之前不是也对我那样了?”   “我对你,跟你对我,那肯定不一样啊!”楼照林着急得手舞足蹈,说,“我知道你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我怎么对待你的,你就想用一样的方式回报我,是吧?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想和你一起住,仅仅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没想过要你为我做什么,你也不需要做什么。”   连星夜眉毛微微蹙起,沉思起来,半晌,他认真地望着楼照林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自己也想了一下,我并不排斥。”   他倾身撑在楼照林面前,换了一种更直白的语言:“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   楼照林脑袋轰隆隆响,一直在炸烟花,忽然有些不会说话了。   他没想到连星夜也可以这么喜欢他,他真的特别开心,恨不得跳进江里游两圈,但现在的连星夜对他来说是一个病人,他怎么能对一个病人做那种事?那也太禽兽了!   楼照林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儿,脸颊赤红地在连星夜嘴唇上亲了亲,下巴搁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腰,噘着嘴巴说:“反正,等你的腿完就好了再那啥吧,要是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   连星夜不知道就是口一下能怎么受伤,但他又不能对楼照林用强的,只好答应下来,退而求其次地用手了。   两个人在浴室里闹腾了一个多小时,浴缸里的水换了四五道,最后出来的时候,连星夜已经被蒸得快要晕过去了,浑身疲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还是楼照林抱他出去的。   卧室里开了暖风,床上也铺了电热毯,温度调到了最高。连星夜从浴室里出来的那一刻还有点冷,躲进被子里没有五分钟,就开始冒汗了。   他觉得楼照林太夸张了,他虽然怕冷,但也不至于把他烤熟吧。   连星夜又热又晕,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伸手在床边摩挲了一下,赶紧把电热毯关了,又用脚踹开被子敞了敞风,这才稍微好点。   楼照林把浴室清理干净后,很快回来,掀开被子一起躺了进去。他们俩睡的自然是一张床,但楼照林准备了两床被子,这样暖和一些。结果他刚一上床,怀里就滚进来一个人。   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抱住,把四周的被子角都捻好,亲亲他的额头。连星夜的身上和脸上都擦了乳霜,从头到脚都香香的,和他的身上散发着同样的味道,他忍不住欢喜地埋进连星夜肩窝里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不在自己的被子里睡呀?”   他当然很开心连星夜这么黏他,但还是连星夜的身体健康更重要。   连星夜从他的怀里探出一颗头,他已经有些困了,眼皮沉重地掀开问:“你为什么要跟我分开睡?”   楼照林说:“这样暖和一些啊,要是两个人一起睡,晚上翻个身,后背就都露出来了,会漏风的,晚上说不定就被冻醒了。”   “那你就把我抱紧一点啊,”连星夜热得眼晕脑胀,整个人跟泡发了似的,声音也像被浴室里的热气蒸化了一样,又轻又软,说出来的话像是在撒娇,“那你就习惯我待在你怀里的温度和触感,一旦我离开你,你就会不自在,然后把我找回去不就行了。”   楼照林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连星夜,在他的耳根热乎乎地蹭了蹭,又吸了吸,这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脸,打算起身道:“那我去找一床更大的被子回来,以后我们一起盖。”   “今天就先这样吧,”连星夜在被子里环住楼照林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眼皮沉得彻底抬不起来了,微弱的声音像是在呢喃,“屋子里面有空调,就算手露在外面也不会冷,而且如果我冷了,肯定会主动寻找热源的,就能自己钻到你怀里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最后一个音符吐出的那一刻,连星夜的意识就彻底陷入了混沌的状态。这还是第一次,他睡得比楼照林还快。   楼照林的心脏软得发麻,很想亲一亲他,但又怕吵醒他,最后也只是压抑着激动,满心欢喜和怜惜地在连星夜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楼照林嘴唇贴着连星夜的耳根,嗅他香喷喷的发梢,用气音在他耳畔近乎无声地说:   “欢迎回家,连星夜。” 第43章 平庸   连星夜把石头摆在了楼照林的透明橱柜里,和楼照林的玩具模型、奖杯奖状摆在一起,他还特意把那个小猫石头和小狗石头挑了出来,单独挨在一起。草稿本他悄悄烧了,便签纸和符纸又塞回了枕头里,一个装满了楼照林的爱,一个装满了外婆的爱。这是两个全世界最爱他的人,也是他全世界最爱的两个人。他想每天都枕着他们的爱陷入沉眠。   只有他和楼照林两个人的日子,十分惬意而自由。楼照林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专门请了厨子和家政,告知了厨子他俩的忌口和喜好。专车会把他前一晚提前订购的生鲜在当天早晨送到门口。   厨子早中晚各来一次,做完饭就走,他家有自动洗碗机,他俩都不需要洗碗。家政每隔两天会来一次,通常会趁早上连星夜还在睡觉的时候就打扫完。   家里还有烘干机,洗完的衣服马上就能烘得热乎乎,然后喷上衣物香氛喷雾。就连内衣裤和袜子,也有专门的小型的内衣衣机。家政从来不需要碰他们的私人衣物,楼照林只需要每天在他俩换下脏衣服后,把衣服分类放进不同的洗衣机里就好了,唯一勉强算得上劳动的,估计也就是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喷上香氛,然后折叠放进衣柜里,再喷上除螨喷雾了。   连星夜到楼照林家这么久,连厨子和家政的脸都没见过。他第一次见到烘干机,也是第一次听说内衣洗衣机这种东西。他从来不知道洗完衣服还要喷上衣物香氛喷雾,难怪楼照林的身上总是香喷喷的,闻起来清爽又干净。   他最喜欢的羊驼地毯每天都有专门清洁地毯的扫地机器人打扫,连床底都不放过,保证他的双脚踩在地毯上时每时每刻都是柔软干净的。   被褥和枕头每个星期都会晒一次,晒被子的时候,他就不能待在床上了。楼照林专门为他买了一个床一样大的懒人沙发,放在阳台上,上面堆着鹅黄色的毛茸茸的毯子,还有一个像棉花糖一样柔软芬香的靠枕,是一个糖果的形状。   连星夜闭着眼睛,大脑迷糊地深陷在舒适得能要人命的懒人沙发里,身上铺着毯子,脊背枕着靠枕,在暖烘烘的阳光里融化成了一摊饼。   不知道为什么,楼照林总是喜欢让他晒太阳,他感觉楼照林好像把他当成了一盆会光合作用的植物来养。不过生物书里讲过,阳光能促进神经递质的合成分泌,比如血清素,而血清素能让人感到愉悦和放松。他有没有变得更开心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向往一切温暖的事物,就像他喜欢着楼照林一样。   连星夜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就算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他甚至觉得他此时此刻就算死在了这舒服得连骨头都能融化的梦里,也毫不遗憾。   之后即使楼照林没在晒被子,连星夜也会在吃完午饭之后,主动裹着毯子缩进阳台上的懒人沙发里,有时他也会蜷在摇椅里,当时在楼照林家里的时候,他就经常在摇椅里缩着背书。不过他的大脑现在很脆弱,晃一下就头晕,所以还是回懒人沙发里安全地躺着吧。   一天,他醒过来,发现自己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楼照林塞进来一只哇啦哇啦。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天色逐渐变得黑沉沉,天空变得无比稀薄,像一层被橘红色的夕阳浸透了的油纸,吸足了饱满的酡红色。   连星夜白皙的脸蛋也被一下午的阳光烤成了酡红色,刚睡醒,脑袋还迷糊,整个人像喝醉酒似的,看到楼照林从屋里走出来,便掀起纤薄的眼皮,轻轻呢喃,沙哑有点哑:“你今天的学习任务完成啦?”   那一瞬间,楼照林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他至今不敢相信,他上辈子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同居生活,居然真的这么实现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是真的能就这么和连星夜过一辈子就好了……   “嗯,太阳落山了,被褥已经收上来了,出来抱你进去。”楼照林缓缓走上去,俯身将连星夜裹着毯子一起抱了起来,走进房里,轻轻放在床上。   连星夜慢吞吞地从毯子里钻出来,然后又拱进被子里,被阳光烘烤过的被褥比懒人沙发还要舒服,他像一块融化的黄油一样,被夹在上下两层充满了阳光暖烘烘香气的面包片里,举起怀里的哇啦哇啦好奇地问道:“这是哪来的?”   “唐女士前两天从日本参加的动漫展之后带回来的,”楼照林在说俏皮话时,就喜欢喊他妈为唐女士,他斜靠在被子上,一只手臂把身体撑起来,笑着和连星夜说话,“她还带了好多ip的玩偶回来,你要是有兴趣,我带你回去看看?”   连星夜不置可否,他现在还不太想见到除了楼照林和燕仙子以外的任何人,即使是一向对他十分友好的唐女士和楼叔叔。   “没事,不想出门就算了,我给你看照片也一样,”楼照林说话像土匪一样,动不动就想去自己家里打劫一番,“你要是有看上的,就跟我说,我就回去给你抢回来!”   连星夜笑:“你小心唐女士会打你。”   楼照林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戳连星夜怀里的毛绒玩具,轻轻说:“不过你不觉得,这一只有点像你吗?”   “哇啦哇啦?”连星夜的眼珠也像巴拉巴拉一样瞪成了小豆眼,“像我?”   “是啊,你就像哇啦哇啦一样,总是以灵魂的状态漂浮在这个世界上,让我总有一种抓不住你的感觉。”总感觉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楼照林顿了顿,又勾起嘴角,把这个话题很快掠了过去:“但是哇啦哇啦很可爱很治愈啊,你在我眼里也是一样,好了,差不多该下去吃晚饭了,你要我抱你下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连星夜像水豚一样缓慢地爬起来,垂下的眼皮掩去了眼底的一抹暗色。   他知道,即使他俩现在住在了一起,但只要他一天没有停药,楼照林就会一天处在神经极度紧张的状态。这个刚成年的小少年,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宽心和从容。   他很想给楼照林一些保证,就像楼照林每天晚上都会在他耳边诉说,他有多爱他,今天他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一天,明天也会继续在一起。   楼照林知道他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总是会想方设法给予他安全感。无论是生活中的每一个小细节,还是他的随便一句话,亦或是他每一个细微的小举动,都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他爱他。   可谁又来给楼照林安全感呢?他当然也可以说爱他,但楼照林真正想要的,是他的永远不要离去。而这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几乎是一个无法许下的承诺。   他的状态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好了,这是因为他的身体越来越健康了,但那看不见的灵魂的破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马上修复好的。   那天关于哇啦哇啦的讨论,就像楼照林一次小小的失言,他们之后谁也没再提及。不过连星夜默默将哇啦哇啦摆在了阳台的懒人沙发里,决定以后每天中午都抱着它睡。   ……   吃完晚饭,楼照林照例扶着连星夜在院子里复健。连星夜被楼照林照顾得很好,每天的复健时间都远远超过医生要求的最少时间,不过再多就适得其反了。医生说他恢复得比预想中还要快很多,继续保持下去的话,说不定要不了两个月就能离开拐杖了。   这一片别墅区的占地很大,每一栋别墅之间相隔很远,不用担心会有人打扰。   最开始连星夜走得慢,把自家的院子走完,就要花十几分钟,走个三四圈,就基本到了一次锻炼的极限。但随着他身体的恢复,他走一圈渐渐只需要十分钟,五分钟……   于是,楼照林怕他腻了,又特意找了一片幽静的小竹林,开始每天带他去那边走路。   那边离住宅区远,通常没什么人,他们安安静静地享受了几天,结果今天这片秘密基地似乎也被别人发现了。   当楼照林看到迎面而来一群雍容华贵、七嘴八舌的老年妇女时,他是想转身就走的。   但他们走不快,那群人一下就涌了过来,把他们包围住了。   “你们是新搬过来的吗?住哪一栋啊?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们?”   一下子提了三个问题,楼照林摆起营业式的假笑,只回答了一个:“对,刚搬过来不久。”   老太太们一听楼照林应了声,再看这俩孩子面相也挺好说话,一下子来了劲儿,接着抛出了一堆问题。   “不过这附近没什么学校吧,你们怎么搬来这么远?”   “看你们的年纪应该跟我孙女差不多,还没高考吧?”   “是今年的考生吗?”   “我在家自学,今年就考,”楼照林快速答了两句,又说,“不好意思,天气有点凉,我们可能得先回家了。”   连星夜从这群人出现后,就一直垂着头,缩在楼照林身后,很怕人的样子。   楼照林心里急着带他回家,可这群老太太把他的路给堵死了,这会儿,也像完全听不懂他的拒绝似的,愈加热切起来。   “天气冷,就是更要多转转啊!动起来了不就暖和了吗?”   “你们是兄弟吗?关系可真好啊。”   “是因为弟弟腿断了,所以哥哥才辍学,在家里照顾弟弟吗?”   “你们的父母是怎么回事啊?就算弟弟不能上学了,也不能把哥哥也给耽误了啊!找个保姆照顾不就行了?哪有孩子不上学的啊!”   “我正好认识一个特别好的家教,你要不要帮你弟弟请一个啊?就算腿坏了,也不耽误脑子学习啊!你啊,最好还是上上学,光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人是社会动物,不跟人交流怎么能行呢?”   “是啊,就算是像现在这样,跟我们这群老太婆说说话,交流交流,也好啊,小心把你一个好好的正常人也给憋坏了!”   这群人压根就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上来先一顿猜测,然后自顾自地关心,打着善良的旗号就开始管东管西、多嘴多舌了。   这些话是那么熟悉,连星夜仿佛有一个世纪都没听到过了,自从搬来楼照林家,他确实不曾居安思危。楼照林给予了他太大的安全感,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一样,一下子把所有外界的伤害全都屏蔽掉了。   楼照林把他养得太娇了,以至于他再次面临一点点闲话,就呼吸急促,心悸胸闷,又像要死了一样满脸惨白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反应这么大,就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忘记这些话,他以为自己的心态比以前要好一些了,实际上一直有一些东西深埋在他的心底。正是因为在意,所以才会难受。   楼照林连忙捂住连星夜的耳朵,将他轻轻护在怀里,看向这群人的眼神再无一丝善意,嘴角嘲讽地勾起,阴阳怪气:“你们是我爹妈吗?给我钱吗?这么替我操心。”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呢?有没有礼貌啊?我们好心关心你,你还骂起人来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到底谁家的孩子啊,一点教养都没有!”   “空调吹多了得病,闲事管多了要命,你们是自己家里没小孩吗?手伸这么长,怎么不干脆去竞选美国总统啊?”楼照林淡淡扫过众人黑了的脸,嘴角溢出一声轻蔑的气音,“还有,就算我不上学,今年的省状元也只会是我的。”   说完,他也不管这群人炸了的谩骂,连忙将连星夜抱了起来,拐杖夹在嘎吱窝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直到渐渐看不到那群人的影子,楼照林才气喘吁吁地把连星夜放了下来,连星夜却转身抱住了楼照林的脖子,小声说:“我们以后还是就在院子里散步吧。”   楼照林顿了一下,吐出一口气,缓缓抚上连星夜的后脑勺,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亲:“好,我们以后不出去了。”   这件事情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却像是一根细小的针尖,在两个人幸福的薄膜上,轻轻戳开了一个小孔。   连星夜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洗澡,他的身子总是很冷,要在水里泡很久才能泡暖,暖和之后正好容易睡下去。   现在距离洗澡睡觉的时间还早,他们在房里开着空调,裹着毯子,坐在地毯上看电影。   连星夜靠在楼照林的肩头,望着屏幕,思绪却一直在游走,他忽然问道:“楼照林,你晚上还复习吗?”   “嗯?”楼照林眼睛还看着平板,现在电影正进行到一个精彩部分,下意识道,“不了吧,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连星夜就没再说话了,半晌,他却又轻轻地出声说:“要不再做一张卷子吧?”   楼照林愣了一下,状似轻松地搂过了连星夜的肩膀,揉了揉他的头发,开玩笑说:“你是在担心我在外面到处吹牛逼,到时候会翻车吗?”   连星夜有理有据:“高考是不管怎么准备,都不可能准备充分的,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我觉得我的担忧是有必要的。”   楼照林果断关了平板,收起来说:“那我就再去写一张吧,写完拿给你对答案,好不好?”   然后,他就见连星夜莫名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了一声好。   楼照林便也笑起来。   只要能让连星夜开心,就算让他做一个晚上的卷子,他也心甘情愿。   楼照林把连星夜抱到了床上,在他的背后放了一个靠枕,把平板塞到他手里,把刚才没看完的电影点了出来,自己则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然而他刚把卷子打开,还没拿笔,怀里忽然钻进来一个人来。   楼照林低头望着蜷缩在他怀里的少年,忽然觉得这种情景,他好像在短视频里看到过。不过别人怀里钻进来的通常是小猫咪,只有他是一只哇啦哇啦。   “我想看着你学习,”连星夜先悄悄解释了一句,顿了顿,抿着嘴唇,小心地问,“我这样不会打扰你吧?”   “怎么会?”楼照林连忙往后靠了靠,好让连星夜能坐上更多的位置,脸上的笑意不禁荡漾起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在学习工作的时候还能抱着自己的爱人更幸福的事,“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想在你面前好好表现,效率更高。”   楼照林说的没错,他的脑速从未像此刻一样转得这么快,简直跟抹了油一样,他觉得就算是上辈子高考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拼命。   连星夜像一只小猫一样,安安静静地缩在楼照林身前,看着他一题只在草稿纸上随便随便画了几个意味不明的数字,就果断得出的选项。   他越看越沉默。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做题的时候,好像每次都必须在草稿本上把每一个公式都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摆出来,把数字一个个往里放,连最基础的两位数乘一位数,他都要完整写出来,否则他不放心,就算只是加减号他都怕出错。   他有像楼照林这样,这么丝滑过吗?   连公式都不用写,直接扫一眼,在心里随便算一算,然后就出来了?   为什么他看不懂楼照林的草稿?为什么楼照林的草稿纸上什么都不写?他都不需要公式计算一下的吗?   “这里,”连星夜指在一道选择题上,手指有点抖,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嗓子问,“你是怎么选出来的?”   “啊,”楼照林用笔尖点了点,说出了他的思路,“这里的话,先看题干,已知数字就这么几个,如果放在公式里,肯定不会得出超过50的答案啊,所以就把A和C排除了,然后……”   “你怎么知道不会超过50?”   “就是,公式都是有运算规律的,否则怎么叫做公式呢?你不需要完全把答案算出来,只用看一下要计算的数字,就能大概知道结果在一个什么范围内了……”   连星夜语速突然变得很快:“你为什么不用计算就能判断出一个范围?题干里给出来的数字根本不完整,你甚至不能完全代入公式里,你凭什么求出这个范围?”   楼照林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抓耳挠腮了好半天,才勉强干巴巴地说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的回答:“大概是直觉吧?”   直……觉?   做题靠直觉……吗?   他以前没见过楼照林做题,他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要列出公式,要一步步求解。   他根本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的答案,根本不需要计算出来,原来有的选择题,只要扫一眼就能凭直觉选出来。   这是可能的吗?   或许也不是没可能吧?   世界上不是有那么一种人,天生就对数字或图形什么的很敏感,公式这种东西也不过是人们求出的规律。因为不能每次做题时,都把公式的由来也写一遍啊。   但会不会有的人,每次在看见这些数字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公式的得出方法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呢?   就好比人们跑不快,所以发明了交通工具。但要是有人天生就能跑得比车还快呢?那他还有乘坐交通工具的必要吗?   或许他在不想走路的时候,会偷个懒。就像楼照林在不想动脑子的时候,也列个公式一样。   所以,像楼照林这样的天才,根本就不需要公式吧?   毕竟公式也不过是给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的一种做题的捷径啊!   连星夜的灵魂开始战栗起来,他突然直面了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人类大脑的庞大冲击。   如果学习是这么简单的事,那么他过去整整十八年,都在为什么拼命啊?他是怎么会为了一个对别人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的事,把他的家搞得分崩离析,把自己搞进医院,把自己搞得差点死掉的啊?   对比是这么惨烈,惨烈到令人羞愧的程度。   连星夜的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崩坏了,他突然不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有什么意义?   不……不要比较不要比较不要比较!!!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世界上总有人比你更聪明、更优秀,比较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他不是早就懂这个道理了吗?为什么还是钻入了同一个牛角尖里?   他不想比较他不想比较他不想比较……   可是楼照林距离他那么近,近到他只需要伸一下手,就能触碰到。   为什么这种高高在上的人会喜欢他?既然你生来就应该站在云端,那为什么还要让他看见?   那曾经只冒了一个头,就被接踵而来的痛苦和苦难打压在心底的嫉妒之情,趁着此刻楼照林亲自为他提供的优渥安宁的环境,于内心最深处再次悄然滋生。   连星夜眼神逐渐变得恍惚,突然抛出了一个他他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楼照林,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嗯?”楼照林回答了,“因为你是第一个从来不拿正眼看我的人。”   他顿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说出来有点自恋,但以前从来没有人会像你一样,那么不在意我,根本就把我当成了一个隐形人,你的眼里除了学习,根本放不下其他任何东西,我就很好奇,你还有没有除了学习之外的别的喜好,就开始暗搓搓地观察你,这么看着看着,就莫名其妙开始渴望获得你的视线,想让你的眼里除了学习,还能放下一个我。”   楼照林俯身在连星夜头顶亲了亲,他看不到连星夜的表情,于是,便不知此刻连星夜空洞的眼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连星夜听到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匹敌的天才在他耳畔激动地歌颂着他的努力:“连星夜,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努力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那么拼命学习的人,而我跟你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有为什么东西拼过命,我很向往你的这种执着,你的身体里有着我没有的东西。”   楼照林幸福地将连星夜拥在怀中,亲吻他的发梢,最后一句话连星夜却如何都听不进去:   “所以我要谢谢你,你让我找到了我执着的东西,那就是你,因为你,我也算是体验了一把为一个人或一件事拼命的感觉了。”   连星夜满脑子都在质问——什么样的人才需要努力?当然是没有天赋的人。   他或许比普通人要聪明一点点,但那远远算不上天赋,他从小到大的第一名,他至今为止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是靠他一步一个脚印,都是靠他的努力,一点一点争取来的。   人们看到他的好分数,只夸他聪明,却不知他背地里付出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泪。   从前,他一直以此为荣,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努力该有的回报。   在遇到楼照林之前,他确实一直以此为荣。   然而世界上有一部分人,生来就得天独厚,拥有其他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幸运。   天才总是带着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和残忍。   楼照林,你又是否知道,在你口中我拼了命想要获得的东西,对你而言,却像呼吸一样信手拈来,而你,却对此满不在意。   你只顾着将一个平庸的我抱在怀里,爱抚与亲吻,我却在你这个天才的爱中,无地自容。   这天,连星夜自搬进新家后,第一次失眠了。 第44章 木僵   连星夜又看到满屋子都在飘人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恐惧过黑暗了,因为每天晚上都有楼照林陪着他睡觉。而当楼照林成为了他恐惧的源头,他又该何去何从?   他们已经习惯了必须有彼此身体的温度才能安睡。楼照林起夜上厕所时,连星夜会醒来。而当连星夜半夜从楼照林怀中滚出去后,楼照林也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本能地抓住逃离的连星夜,将他的身体重新拥进臂弯。   此时,轻轻搭在他腰间的少年的手臂,依然那么温暖而带给他安全感,但他一想到如此优秀的少年竟然深爱着一个碌碌无为的他,他的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就写满了“我不配”。   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   密密麻麻的字眼布满了他的全身,他的脸消失了,他的身体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又一个蚂蚁一样大小的字眼啃食着他的躯体,组合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连星夜惊恐不安地流着冷汗,心脏像是被一柄长矛捅刺一样,一阵一阵地心悸。被阳光炙烤过的被褥明明这么暖和,他却冷得牙齿打颤,手脚冰凉得像是身处寒冬腊月。   他本来就不够有天赋,他要花费比常人多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艰难地稳住自己的成绩。   但在刚才,楼照林是怎么说的?   因为想吸引他的注意,所以有史以来第一次用心学习了,还考了年级第二,于是,他终于愿意将目光放在他这个“敌人”身上了,从此以后他就决定一直考第二了。   楼照林用了“决定”两个字。   怎么会有人能随随便便决定自己的成绩呢?就好像,学习这件事情对他而言,跟通关打游戏没什么区别一样。   他的心是那样敏感又脆弱,人家不经意吐出的一个字眼也能戳痛他。   原来他一直以来的年级第一,都是楼照林让给他的。正是因为楼照林对学习从来不上心,永远不愿意揣测出题人的意图,阅读理解总是乱做一通,他才有机会长期稳居第一。   这对连星夜卑微的自尊心来说,几乎是毁灭般的真相。他拼尽全力乃至用生命死死捍卫的珍宝——他的成绩,对楼照林来说怎么就这么一文不值呢?   他这样卑劣渺小得跟灰尘没什么区别的人跟楼照林在一起,真的不是在耽误人家吗?   如果不是他,楼照林现在应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边偷偷玩手机,一边和吴向晓嘻嘻哈哈,或者一边打哈欠,一边百无聊赖地刷着他早就会了的习题。   楼照林会是自由的,开朗的,呼朋引伴的,被众星捧月的。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搂着一个浑身写满了丑陋的字眼的,连一个人形都看不清的人安眠呢?这跟抱着一具尸体睡觉有什么区别?楼照林为什么睡得着?连他自己都睡不着!   虽然楼照林说他根本不需要上学,但“需不需要”和“能不能”,根本就是两码事!楼照林不需要上学,他当然可以选择不上学,可他现在为了照顾他,楼照林却连选择上学的权利都没有了。   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不想提分手,他不想放开楼照林的温暖,也不想离开楼照林给他缔造的安全屋,他已经被外面的世界伤害怕了,他再也不想出门了。   可和楼照林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都将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平庸和卑微,这么漂亮舒适的大房子,怎么会住着一个不劳而获的他。   黑暗里漂浮的人变得扭曲狰狞,蠕动到了他的耳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   愚蠢的你,不熬夜,不刷题,不背公式,就做不出题目;脑筋僵硬生锈的你,公式的由来根本不重要,只要死记硬背就好了;记忆力烂到极致的你,一首古诗要反复抄写十几遍,才不至于写错字;一点语言天赋都没有的你,英语单词不用谐音联想,就根本记不住;才华和修养都极度匮乏的你,好词好句根本无法信手拈来,要背无数的经典素材,记无数的生僻字,才能勉强写出一篇如同模板一样乏味无趣、毫无灵魂和个性的标准三段式作文。   这样的你,到底是有什么脸,躺在一个天才的怀中,享受着他一心一意的爱,享受着他用金钱为你堆砌的一切享福和快活啊?   要不还是死了算了吧。   连星夜默默流着泪,张大嘴巴,咀嚼着自己僵硬的手指皮肉和骨头,感受着自卑像黑色的水一样从他心里渗透出来,然后又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每一寸皮肤,再次窃取了他生的勇气。   老天爷怎么会这么残忍,过去那么多年他拼了命地努力,都不告诉他,直到他竭尽全力的这一刻,才告诉他,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没有天赋的人。   如果他早就认命了,他又何苦那么拼命?   如果他早已知晓他是一个平庸无能的人,他又何苦为了成为一个天赋异禀的人上人,而拼尽了全力,到头来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有那么一点天赋。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早告诉他了,他不早就放弃了吗?非得等到现在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他根本接受不了自己会一辈子没出息!!!   要么努力爬到巅峰,要么从出生就老老实实趴在泥里,一辈子都不要抬头!   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先爬上去,然后又摔下来?老天爷就这么喜欢看他的笑话吗?!   只是一个小小的高中而已,他就已经把自己学得恨不得死掉,往后还有大学,硕士,博士,毕业了还要进入社会,社会的名利场更是厮杀得体无完肤,谁是等闲之辈,谁是芸芸众生,谁是天之骄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多少自诩天资聪颖的状元郎,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名牌大学后,正准备大显身手一番,才发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状元,他在一百个人里或许不错,但在一千个人里呢?在一万个人里呢?   到那时候,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天之骄子,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得天独厚,他还学得下去吗?他真的学得会吗?他比得过人家吗?只会被瞬间打回原形罢了!   他的记忆力一直在衰退,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不记得了,过去背书的经历太痛苦了,他为了逃避痛苦,已经整整半年没有碰过书了。   他那渺小又可悲的胆量还敢拿起课本看一眼吗?他这双早就烂了的手还拿得动一只轻轻的笔吗?他生锈的脑子还有能力背出一篇小小的古诗吗?   他的学习能力真的有他从小以为的那么强大吗?还是说,一直以来都只是他在骄傲自满?是他这个井底之蛙在贻笑大方?像楼照林那样真正的天才看了他,不会觉得他像一个小丑吗?!   许久不见的来自深渊的怪物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啃食在少年弯曲的脊背上,让他发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哀嚎。   如果做不到最好、做不到极致、达不到完美的要求,那还不如去死!   如果不能拿出成绩来,不能成为一个永远的第一名,不能永远都站在别人的头顶上,那还不如去死!   如果你要一辈子都像一个蛀虫一样地活着,只会吃睡享福,什么成就都拿不出来,什么贡献都做不出来,那你的人生价值在哪里?你活着有什么意义?你还不如直接去死!!!   你到底怎么有脸现在还好生生地躺在这么舒适的大床上睡大觉的?你是怎么有脸住这么漂亮的大房子的?你是怎么每天对着一个天才颐指气使、指手画脚的啊?连星夜,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这些都是你配享有的东西吗?你不配啊,你连活着都不配!你连呼吸都是在浪费空气!你去死!去死!去死啊!!!   ……   于是,第二天,楼照林突然发现连星夜起不来床了。   一开始他以为连星夜只是平常的赖床,毕竟连星夜已经很久没有失眠过了,他根本想不到连星夜昨天一晚没睡。   楼照林叫起连星夜的方式很温柔,通常会亲吻他,呼唤他的名字,把他吵醒,有时也会轻轻吻连星夜的眼睛,嘴唇抿着他的睫毛,往上微微地提,一边嘴中低喃着:“连星夜,睁开眼睛看看我吧,现在已经到早上了,你该睁开眼睛了哦,厨子已经来做饭了,等你洗漱完了,我们也差不多可以下去吃早餐了,如果你再不起来的话,我就把早餐端上来,在床上喂你了哦。”   通常有最后这句话威胁,连星夜就算再怎么不想动弹,也会慢吞吞地爬起来。   当初在医院喂喂就算了,他现在手脚健全,他的自尊心并不允许楼照林向伺候一个瘫痪的人一样在床上伺候他。   可今天跟往常似乎不太一样,即使楼照林都这么威胁了,连星夜也只是艰难地张口嘴巴急促地喘了喘气,睫毛飞快地抖动,眼皮重得像压了一座大山,怎么也抬不起来。他被莫名的恐惧占据了大脑,有人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在濒死的绝望中沉沦。   “怎么了?梦魇了吗?”楼照林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连忙爬过去,手掌一下一下顺着连星夜起伏不定的胸膛,一只手不停在连星夜的手指、手掌、小臂上面揉捏,压下心头的焦急,尽量用柔和冷静的嗓音鼓励他,“连星夜,努力呼吸,慢一点,重一点,每口气都吸足,对……试着动一动手指和脚趾,用力挣一挣,想象自己在揍人,然后试着睁开眼睛……”   连星夜像一条死鱼一样不停翻着白眼,张着口沉重地汲取氧气,扭动四肢不断挣扎,仿佛在跟看不到的妖魔扭打、争斗,过了许久,才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皮,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连额头都汗湿了。   楼照林心疼地捋了捋他的额发,摸到他肿胀的眼皮时,微微顿了顿,连星夜昨晚……是不是又哭过了?因为什么?那群人说的话吗?   为什么他又没有发现?!   楼照林攥了一下拳头,后又松开,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他柔声问道:“好一点了吗?我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连星夜只是呆呆摇头,喘着气,像一只雏鸟一样抓着楼照林的手臂不放手。   楼照林轻轻抚摸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嗓音更柔更轻:“那要起来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浴室洗漱一下?”   “不要……”连星夜眉头皱起,喉咙里溢出一声沙哑的痛吟,竟缓缓流下泪来,“我的身上好痛啊,楼照林,我好痛啊……”   连星夜突如其来的痛呼声让楼照林心都碎成了一地,楼照林连忙上前抱住他,亲吻他的脸庞问道:“哪里痛啊?要去医院看看吗?我们现在就起来穿衣服,去医院,好吗?”   连星夜突然大力挣扎起来,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疯狂扑腾,吼叫道:“不去,我没病!我就是疼!我不去医院!”   楼照林隐约意识了原因,赶紧哄:“好好,我们不去医院,我帮你按按吧,好不好?我按按说不定会好一点呢?哪里痛啊?”   连星夜隔着一层泪雾,用绝望的眼神痴痴地望着楼照林,哭着向他诉苦:“胳膊……我的胳膊好痛啊,楼照林,痛得抬不起来了。”   “我知道了,我帮你按按,好吗?”楼照林温柔地回应他,双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不急不缓地揉捏道,“是这里痛吗?还是这里?”   连星夜只一个劲儿地流着泪点头,无论楼照林问他哪里,他都只是点头,好像哪里都疼。   楼照林便耐心地将他两条胳膊从首到尾依次按了一遍,问道:“好一点了吗?”   “不……没好,”连星夜空洞的双眼里不停地流出眼泪,像火星子砸在楼照林的心头,烙出一颗颗豆大的疼,连星夜虚弱地哀呼,“我的腿也好痛啊。”   “那我帮你把腿也按按吧。”楼照林温柔地回应他,又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按揉了一遍连星夜的双腿,然后问道,“现在好点了吗?”   好不了……他根本一点都不好!   连星夜突然崩溃地大叫起来:“我的后背也好痛,胸前也好痛,脖子也好痛,从头到脚到处都痛,连一根手指头都好痛!我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一块好的地方!我浑身上下全都坏掉了!”   他叫着,又哭起来,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小动物一样无助地抓着楼照林的手臂,用一种充斥着恐惧和惊慌的眼神用力望着楼照林,布满血丝的眼珠像是要蹦出来,战战兢兢地问道:“楼照林,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楼照林心一痛,面上却依然温柔而耐心地给他解释:“没有,你的身体很健康,你是因为躯体化了,才会疼的,是你的大脑紊乱了你的感觉神经,不代表你的肢体真的出了毛病。”   “我帮你顺一顺你的后背吧,”楼照林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把连星夜面对面抱进怀里,一只手从连星夜的衣摆下伸进去,从上往下一遍一遍轻柔而缓慢地顺着连星夜的后背。   他每一下掌心都彻底贴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连星夜耳廓,嗓音温柔得连星夜想哭:“是不是顺一顺就好多啦?还有哪里不舒服,我都帮你摸一摸,按一按,好不好?”   连星夜这会儿又安静下来,情绪来去得飞快又毫无章法,简直就像一个神经病一样。   他沉默地掉着眼泪,双手攥紧了楼照林胸口的衣襟,把那一小块布料抓的一团糟,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虽说不要,但楼照林还是给他捏了捏手指,按揉了后脖颈和头皮,连连星夜的双脚都抓到腹肌上,仔仔细细地按了一遍。   连星夜的双脚凉得像冰块,楼照林干脆把他的脚放到自己的衣服里,捂在自己滚烫的腹肌上,用了好久好久才勉强传出去一点热乎气。楼照林干脆把电热毯打开了,等被子里暖和起来了,才把连星夜的脚塞了回去。   随后,楼照林吻了吻连星夜的眼睛,去浴室端了脸盆和牙刷过来,先把毛巾打湿,用热水帮连星夜擦了擦脸,把眼泪擦掉,然后把毛巾放下了下来,转而拿起了牙刷,挤上牙膏,一言不发地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少年刷起牙来。   连星夜嘴巴张不开,湿热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给他兢兢业业刷牙的少年,不理解这个人为什么在伺候一个跟瘫子一样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人时,眼里都是带着柔情爱意的。   楼照林给他刷完牙,把装着温水的牙刷杯递到连星夜的嘴边,手掌托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头微微抬起来,温声说:“来,漱一下口。”   连星夜艰难地张了口,抿了水,他的脸皮肌肉好像一下子锈掉了,仅仅是张嘴的动作都做得如此艰难,舌头逐渐开始发麻,才过一会儿,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把水在嘴里缓慢地转了几圈,挣扎地撑着手臂,试图爬起来。   楼照林连忙将他的肩膀按了回去,把另一块毛巾放在了他的嘴角,轻声道:“没关系,不用起来,吐到毛巾上就好,我会帮你接住的。”   连星夜眼眶又隐隐红了,他不想往楼照林的手里吐水,一点都不想!但他起不来,他的四肢完全麻痹了,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简直就像真的瘫痪了一样,但他的身体分明健健康康,就算去医院检查,也绝对查不出任何问题。   那么他现在为什么会像一个皇帝一样享福地躺在床上,任由楼照林伺候自己呢?   连星夜僵硬地抿紧了嘴唇,而越用力,嘴唇反而越闭不紧,他感觉已经有水渗了出来,濡湿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开始发抖。   “吐吧,没事的,”楼照林把毛巾往前又递了递,将连星夜的唇缝轻轻挤开一个缝隙,鼓励他道,“不会流在床上的,相信我,好吗?”   连星夜根本听不得楼照林这么温柔的嗓音,嘴唇微微翕动,口中充满泡沫的漱口水就混着他的口水一起沿着他的下嘴唇流了出来,被楼照林一点不漏地接住了。   楼照林把毛巾在水盆里涮了涮,又给他抿了一口热水,再次把拧干的毛巾抵在他嘴边,眼神充满了无限的包容和支持:“好棒好棒,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连星夜愣愣地张开口,口里的泡沫和他眼睛里的泪水一起流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连嘴巴都闭不拢,只能流口水的傻子。   可楼照林望着他的眼神,却分明像极了在看他的爱人。   “呜……”连星夜嘴中发出像小兽一样可怜的呜咽声,浑身开始激烈地震颤,像神经紊乱了一样,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躯体。   楼照林用力将他抱进怀里,用另一块干净的毛巾不停给他擦眼睛,擦鼻涕,在他耳畔轻轻地诉说着动听的爱语。   “连星夜,你好棒,你好坚强,你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宝贝……”   “连星夜,我爱你……”   “我爱你……”   连星夜就像一台抽了疯的机器一样,在楼照林结实的臂弯里震颤不止。   他想,他一定是坏掉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楼照林还能对着他这副丑陋恐怖的模样,说爱他,楼照林就不觉得倒胃口吗?他宁愿看到楼照林的惊异、恐惧、甚至是厌恶的目光,都好过现在他还用这样充满了爱意的眼神深情款款地望着他,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连星夜流完泪后,就像一台机器的最后一滴燃油也耗尽了,从胸口到脚蔓延的震颤般的寒冷让他躯体麻痹,全身肌肉都绷紧,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被钉在了床上。   楼照林又换了干净的水,给他洗了脸,涂了水乳,多余的一点擦在了他的手背上。   “好香啊,”楼照林轻轻执起连星夜的手,放在鼻尖嗅了嗅,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然后笑着举到连星夜的鼻子旁边,就像连星夜还是个正常人似的,对着他絮絮叨叨,“你闻闻,是不是很香?这是我昨天新买的,唐女士倾情推荐,说补水的效果特别好,正好拿给你先试试,我先把旧的那一瓶用完,回头等你的测评。”   连星夜眼睛转也不转一下,一瞬不瞬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双眼溃散,无法聚焦,面部表情像是凝固了一样,彻底失去了对外界刺激的一切反应,仿佛一个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没有灵魂的偶人。   他现在就是一个植物人,有意识,但意识仅限于活着,不能言语,也不能动,连思维也一并冻住了。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连星夜究竟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抑郁症患者眼中的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   楼照林把连星夜的手举到他鼻子旁边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他闻到了,就把他的手又塞回到被子里,给他开了温度适宜的空调,然后把他的被子角一一捻好。   “什么也不用想,好好休息吧,眼睛累了就闭一会儿,”楼照林俯身在连星夜的额头上落下一吻,随即起身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对他没有丝毫隐瞒,“我先去跟燕教授打个电话,然后把早餐给你端上来,要乖哦。”   楼照林握着手机,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拢上了房门,他的背影看起来如巨人般高大,又像一个超级英雄一样可靠,此时他就是能撑起连星夜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的唯一支柱。   他一边给燕仙子打电话,一边往楼梯口的方向走,结果刚下了两步楼梯,他就双腿发软地跌在了楼梯上。他只好扶着栏杆,浑身脱力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他的手在抖,但仍紧紧攥着手机不松手,仿佛攥着什么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楼照林彻底绷不住地哭了出来。他用手掌捂着眼睛,像一个失了魂的小孩子一样呜呜喊道:   “燕教授……” 第45章 重度   “怎么了宝贝?遇到什么事了?慢慢来,不要害怕,还有我在呢。”   燕仙子温暖的嗓音像一只裹着春风的手,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又触手可及地轻轻抚在了楼照林的头上,让他焦急惶恐的内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楼照林调整了呼吸,用手背抹掉了眼泪,深吸一口气,抽噎地说:“连星夜的躯体化今天突然加重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了,手脚木僵,说话困难,身体有震颤、发寒、疼痛的反应,现在连我对他说话都没什么回应了,就像……就像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燕仙子的嗓音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给予着楼照林莫大的支持和支撑:“楼照林,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我首先要告诉你,他已经到了重度的阶段,现在呈木僵的症状,所以才会不言不语,不思不动,但这并非是无法治疗的,他不是真的成了植物人,只是一种类似植物人的状态。打个比方,就像手机电量快耗尽了,进入省电模式一样。   “抑郁的本质是一种对耗竭的自我调整,因为他的内心实在是太痛苦了,这种痛苦会让他走向灭亡,身体为了保护他,所以才让他被迫罢工,让他进入了低电量模式,想让他休息一下,这是他的身体在挽救他,是他不愿离去的身体在和想要他离去的思想作斗争。   “不过,也可能是他认为自己有罪,而对自己进行的一种自我惩罚,惩罚的方式就是像木头人一样,不许动,不许说话,也不许思考。但这对他来说或许不是一件坏事,因为他在剥夺了自己生机的同时,也没有机会寻死了。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用担心他会伤害自己,你只需要好好照顾他,药还是给他吃,这种状态不会一直持续,我会再给他开一些药,用邮政给你送过去,今天就可以给他吃了,相信我,他会好起来的,好吗?”   楼照林一下子安下心来,点着头,喉咙梗塞地说:“嗯,好的,谢谢燕教授……”   燕仙子等了两秒,这才轻声问道:“你们遇到什么事了吗?”   “昨天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群老太太……”楼照林尽量一字不落地说了那些老太太们说过的话,他现在实在是太迷茫了,他根本不知道连星夜突然加重的原因,他甚至觉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举动,都说不定刺激到了连星夜,他只能尽全力事无巨细地把他们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然后我们回去后,连星夜突然让我做一张卷子,还要看着我做,做题的时候,他忽然指着一道题目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当时没有用公式,也没有打草稿,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了大概是直觉,晚上他失眠了,还哭了,今早起来就再也没有动过了。”   说到这里,楼照林的嗓音再度哽咽起来,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愧疚:“燕教授,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啊?”   他是真的有些惶恐和迷茫了,他承认以前的他太幼稚了,也太天真了,所以才差点错过了他两辈子的求而不得,可他现在已经改了啊。   他以为他已经在成长了,他以为自己正在成熟了,可为什么都努力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丝毫的好转,甚至看不到一点希望呢?每次在他以为快要好的时候,老天爷就会立刻在他头上落一把刀子,把天真无知的他打回原形,进度条已经在向生行走了,不是吗?可为什么连星夜还是想要寻死呢?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楼照林,这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也把星夜照顾得很好,我反而要表扬你,你们两个孩子都很棒,但我必须要告诉你,抑郁症的治疗是一个反复的过程,我无法向你保证他停药之后一辈子都不会复发,我曾见过有些人在年少时患过抑郁症,随后健康平安地度过了大半辈子,就当他以为他会这么安全地离开人世时,却在晚年时间突然复发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却是无法预防的。   “我们这些亲人朋友能做到的,就只有时时刻刻关照他们,而他们也要时时刻刻保护自己,永远不要放松警惕。但也不需要那么紧绷,就当是预防一场感冒药一样,只需要稍微留意,在发现苗头的时候就将它灭掉,并不需要害怕,就像没有人会害怕一场感冒会要人命一样,他们都只是常见的疾病罢了,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抑郁症患者的痛苦是一个循环,每当看似好了一点,那可能只是一个循环的结束,那一点微妙的好转,也可能意味着下一个痛苦的开始。但这不代表他就一点都没有好,在一个新的循环的开始就能抓住它,制止它,这是好事,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战胜它的机会。   “如今你们已经跨过了第一道坎,知道向现代医学求助,向我这个专业医生求助,不是吗?要知道世界上还有更多的人,连求医之门都没有入,便耽搁在了路上,那是令人悲痛的。所以你们已经很棒了,对不对?我希望你们能信任我,而我也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我会带着你们一起走出这个循环的,好吗?”   楼照林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不停用手掌抹着眼泪,内心交织着惶恐、担忧、焦虑,却又止不住地温暖和期待着希望的到来,最后,他还是被燕仙子充满力量的话语击中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抵不过他对连星夜的爱,抵不过他对燕仙子的信任,和对自己坚持的信心。   “嗯,我相信您,相信星夜,也相信自己,我们一定会一起走出来的。”   燕仙子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楼照林,星夜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他身体的耐药性不太好,反应很大,药物一直在调整,但我们毕竟相隔两地,我不能时时刻刻关注他的病情,所以我给你们的建议,是他最好还是来住院,就住在我这边。我可以给你们两个单独安排一个房间,你就陪着他一起,这样我也能每时每刻关注他的情况,随时为他调整治疗方案。   “而且有我每天陪他聊天,他应该会舒服一点,你不用担心这里会有人打扰他,像他们这样的病人,通常都不太会主动打扰别人,反而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病,会生出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感觉,会让他们觉得像是找到了同类,偶尔互相说两句话,对他们心情的改善也有帮助。   “人是一种渴望交流的动物,即使他们的思维功能和社会功能因为疾病受到了影响,他们也依然需要吸收外界的关怀和照顾,你们可以先考虑一下,等连星夜好一点了,能说话了,问问他的意愿,愿意的话,我立刻帮你们安排房间,你们随时可以住过来。”   “好,我听明白了,等他清醒过来了,我会问问他的,”楼照林吸了吸鼻子,手依然有点轻微的抖动,他握紧拳头,哭红的眼睛里透露着坚定和决心,“我会尽量保持冷静的,现在他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如果我再不能冷静下来的话,就真的没有人可以照顾他了。”   燕仙子内心微微叹息,不禁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说实话,楼照林,我真的很少能见到像你这样坚持的人,照顾抑郁症患者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个人的情绪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人的情感是需要交互的,没有人可以永远无限地吸收他人的负能量。   “我见过太多抑郁症患者的亲人和爱人曾经也下过决心永远不会放弃他们,但这真的比想象中还要难得多。他们也是人,他们也会有伤心消极的时候,但他们可以安慰抑郁症患者,谁又来给予他们支持和能量?没有。他们不可能指望一个抑郁症患者,在自己生病的情况下还要照顾他们的情绪。   “他们不仅要消化他们爱人源源不断溢出的负能量,每时每刻照顾他们的情绪,还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心健康,可抑郁症患者的负面情绪,真的是一个无底洞,你根本想象不到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把他们撑起来,这是一件世界上最艰苦的事情,是一件看不到尽头的事,一旦决定了,就真的要耗上一辈子。但许诺是简单的,真正做到是凤毛麟角的。连和一个身心健全的普通人都难以做到一辈子,更何况是和一个病人。   “人们难道能责怪那些放弃的人们,说他们不够坚定,说他们不够坚持,说他们不够爱那些病人们吗?不能。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指责他们,因为他们也已经足够勇敢了,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但他们的爱在抑郁症的面前太渺小了,不是因为他们不够爱,而是他们的敌人太庞大,虽然无奈,但那些健康的人们也需要活着,人们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是天性,也是现实,谁也无可指摘。”   “楼照林,我不会对你说,请你永远记住你许下的诺言,请你一辈子坚持下去,永远都不要放弃这样的话,我只会对你说,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请把自己放在首位,如果某天,你想放弃了,我不会怪你,这个世界不会怪你,我想星夜也不会怪你,那么,请你也一定不要怪你自己。星夜真的很爱你,他会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包括你的离去。   “但此时此刻,我仍要感谢你的坚持,感谢你对星夜的爱。虽然这件事情很艰难,但并不是没有人做到过。有人放弃,自然也有人成功,而那些互相扶持着走出黑暗的人们,直到如今仍像一对正常的爱人一样幸福地生活着,我真心地为他们感到欣慰,所以我想,或许你们会又一次带给我奇迹的见证呢?”   谁也不知道这场盛大的浩劫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或许就像燕仙子说的那样,需要楼照林耗上一辈子。但这对楼照林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他两辈子也就这么一件执着的事,一辈子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很难,但对他来说,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他从前不知道坚定为何物,现在一旦认准了连星夜这个人,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这是他唯一能对连星夜做下的最决绝,也是最赤诚的诺言。   ……   楼照林打完电话,就发现厨子给他留了言,说早餐已经做好了。他没急着下去拿,打算先回房间看一下连星夜。   走到房间门口时,楼照林顿住了脚步,轻咳了嗓子,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那么沙哑,又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的鼻音不那么重,然后试着悄悄喊了喊连星夜的名字,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随即抹了一把脸,试着掀起嘴角,露出笑容,确定自己没有一丝破绽,这才缓慢推开房门。   连星夜已经够痛苦了,他不能将自己的悲伤也带给他。   然而楼照林一进房间,就看到连星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被子蒙住了整个头,床上的被子只显现出一个像蛹一样蜷缩弯曲的人形,似乎是听到了他进来的声音,蚕茧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尽管连星夜把自己藏了起来,但他至少有把身体挪到被子里的力气了。   楼照林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欣慰,毫无所觉地走上去,轻轻抱住了那只硕大的蚕茧。而当他隔着被子触碰连星夜身体的那一刻,被子忽然抖动得更加剧烈,就像地震了一样,似乎恨不得把楼照林直接抖下去。   “连星夜,我刚刚给燕教授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现在已经到重度了,但是不用担心,她会立刻给你开新药过来的,我们晚上就吃掉,明天早上就会好了,其实她更建议你住院,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愿,但你现在似乎没办法回答我,等你有力气了,我再问你一遍,好吗?”   楼照林对着一个不言不语的人不厌其烦地说明了情况,也不需要回答,垂头在被子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又起身轻轻拍了拍。   “那我就先下去把早餐拿上来哦,你乖乖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连星夜在被子里缩着腿,抱着头,眼睛惊恐而呆滞地睁大,突出的眼珠布满了血丝,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张大,似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又像在悄无声息地嚎啕大哭。   他感受到身上压下来的沉重的重量离开了他颤抖的身体,随后传来脚步声,房门被关上了。   他知道楼照林下去给他拿早餐了,但他却在心里疯狂乞求着楼照林再也不要上来,他甚至在心里幻想出一个自己,跪在地上疯狂对老天爷磕头,一边磕,一边在嘴里不断喃喃自语。   求求你了,不要上来,不要再进来了,不要掀开他的被子,真的求求了……   连星夜用力夹住了双腿,感受着被子里传来的不正常的潮湿,像水草一样黏腻难受地缠在他冰凉的大腿上,又被电热毯烘出腥臭味,充盈在整个被子里。   他浑身上下都被恶臭熏满了,楼照林在他的脸和手上擦的香味一点也闻不到了,他的臭气掩盖了楼照林给予他的香气。他躺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和臭味混为一体,整个人跟排泄物没什么区别,他好脏。   连星夜过往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失禁了。   这四个字一浮现在脑海中,就像一道恶心的诅咒一样,像寄生虫一样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游走不止,侵蚀着他成人的自尊,疯狂掠夺着他如一片在空中飘摇的薄纸般摇摇欲坠的心神。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是故意的!他错了,求求了,但他真的控制不住,他想起来的,但他动不了,他根本起不来,他想找手机给楼照林打电话,想张开嘴巴大声呼救,可他一个都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愿意以死谢罪,他罪不可赦,罪大恶极,他应该被千刀万剐,被天打雷劈,他罪孽深重,他死有余辜!他愿意为他的罪孽而死,他死不足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尿出来的,或许他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就能等到楼照林回来了……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即使楼照林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说不出一个字,说不定还会当着楼照林的面失禁。   连星夜无声无息地流下泪,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面对楼照林啊?他觉得自己恶心无比,简直就像一块掉进的泔水里的抹布,令人作呕!好想把自己丢掉,好想去死……他到底为什么会躺在这么舒适漂亮的大床上,又亲自用自己的肮脏玷污它,他玷污了楼照林给予他的一切,他是一个罪人……此刻的他似乎退化成了一个智障,只有婴儿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可婴儿尚且会嚎啕大哭,向外界求助,他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连一个婴儿都不如。   连星夜在这一刻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如果他此刻有力气,或许会直接拿起刀子,捅进自己的咽喉里。可现在,他只能像一个即将被问斩的犯人一样,被迫压的闸刀下不能动弹,只能如同一根绷紧的弦,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脆弱的神经逐渐绷到极致,随时等待闸刀落下来的那一刻。   门很快被再次打开,楼照林端着早餐走到了床边,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轻轻喊连星夜起来。   “如果现在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要不要试着坐起来,吃点东西呀?”楼照林缓缓推了推耸动的被子,被子里的人除了愈加激烈的颤抖,却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楼照林也没失望,只温柔道:“不想起来也没事,那我把你被子掀开一点,至少把你的头露出来,我给你喂一点吃的,这样你才有力气继续睡觉,好不好?”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连星夜在被子里歇斯底里地尖叫,可楼照林听不到。   楼照林知道连星夜不会回应他,于是,只是温柔又不容置喙地伸出手,抓住了被子的边缘,缓缓往上掀开。   连星夜内心的惊恐在这一刻达到了他身体能够承受的极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开始绞痛起来,连呼吸都凝滞了,整个天地一片黑暗。   不……不要!!!   当被子被掀开的那一刻,连星夜清晰地听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呲”地一声崩断了。   一道尖啸像利箭一样穿透了连星夜的耳膜,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巨大的尖锐嗡鸣,耳朵里甚至感觉渗出了血来。   连星夜极致惊恐地抱着头,竭尽全力夹紧的双腿像被人当街扒光了裤子,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脸面霎时被撕得稀烂。 第46章 怪物   被子被掀开的下一秒,便有臭味从打开的被子缝里溢散出来。   楼照林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把电热毯关了,然后赶紧把连星夜颤抖不已的身体抱了起来,他怕连星夜触电。   他心里恼恨,连星夜从早上醒来还没有上过厕所,他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如果他早一点意识到,或者从一开始就应该在房间里打电话,就能第一时间发现了。   要是他不在的时候,连星夜触电了怎么办?他会活生生被电热毯烧死的!   想到这里,楼照林浑身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劫后余生地抱紧了怀中的少年,赶紧去浴室打开暖气和热水,随后把连星夜轻轻放进了浴缸里,为他脱去了湿衣服。   连星夜又陷入了又痴又呆的状态,瞪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珠,愣愣地张着唇,掉着眼泪,他的眼泪也像失禁了一样,流动不息。惊恐达到了内心能承载的极限后,似乎也只剩下了木僵这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   楼照林不停用热毛巾舀起水,温柔而小心地擦拭连星夜的身体,仿佛刚才根本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只红着眼睛一个劲儿的庆幸:“幸好……幸好你没事,刚才太危险了,你差点就触电了,我不应该离开你的,还好你没事,太好了……”   楼照林嘀嘀咕咕着,眼眶越来越红,忍不住用力将连星夜抱进了怀里,把自己的衣服打湿了也不在意,嘴中不停地低喃“幸好,幸好”……   连星夜的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块木头,四肢是僵直的树干,连眼珠也像定住了一样,转也不转动一下,只有眼泪不停地流出来。   他不理解,一个人真的可以爱另一个人到这种程度吗?   即使那个人作为一个成年人,却像一个婴儿一样在床上尿了满身,打湿了被子和床垫,也能毫不嫌弃地把那个人抱在怀里,浑身沾满了对方尿液的骚臭味,也仅仅只是毫不在意地温柔笑着说爱他。   这实在是让人震撼又恐惧的情感,连星夜不敢想象,这种全世界都趋之若鹜、都将为之疯狂而一生都求不来的感情,怎么就偏偏那么幸运地降临在他身上?他到底何德何能?!   每当连星夜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一样不能动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或许早就死了。   他死在了那心灰意冷的一跳中,死在了那场永不止息的大雪中。   此时的他只是来生的一场梦,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活在梦里,对着他上辈子心爱的少年各种不要脸地臆想。   因为如果此刻真的是现实,那样至高无上的楼照林,怎会爱上一个如此一文不值的他?   连星夜的大脑混沌又清醒,他好像总是在昏昏欲睡,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像活在梦里一样,但他的思维又那样活跃,活跃到让他失眠,让他身处焦虑无法自拔。   当一个人真的下定决心舍命去拯救另一个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人时,便也有了坠下悬崖的可能。他的身体太沉了,背负了太多,脚下有无数魔鬼的肢体缠着他,把他往下坠,他会把楼照林一起拉下去的。   只要楼照林松开手……只需要松手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让他自己掉下去,也不过是让一切回到原点而已。   他的命本来就不该由楼照林背负,楼照林也才和他一样大啊,楼照林也还只是一个孩子,那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沉重,也太不公平了。   可连星夜又如此清楚地认知到,他是那般迫切地需求着楼照林的存在。   他需要楼照林的爱,需要他的陪伴,需要他庞大的金钱支撑和无私的时间奉献。他根本无法靠自己爬出悬崖,他需要楼照林拽住他的手。   连星夜没那么无私,他胆小又怯懦,根本无法向楼照林张开口,说:“你松手吧,让我一个人掉下去吧,你自己回去吧。”   他是一个懦夫,他说不出口!   他曾以为楼照林真的可以救他,时至今日楼照林也仍紧紧攥着他的手,从未放开过。   可他却没想过,活下来的代价,就是像一个寄生虫一样,寄附在楼照林的血肉里,喝着他的心头血,吃着他的心头肉,贪婪地蚕食着他的温暖和能量。他不需要劳动,不需要学习,不需要做任何事,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只需要每天像一头猪一样吃吃喝喝、把自己养的又傻又胖就够了。他突然分不清自己跟一个米虫有什么区别。   楼照林在他此生最脆弱的时候,住进了他的心里,从今往后,他的全副思绪都被“楼照林”三个字给占领了。他终于体验到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渴望一个人的感受,好像一个有分离焦虑症的小动物,一旦主人不在旁边陪着,就会像一朵缓缓枯萎的花一样,就算施再多肥也活不下去。楼照林就是他唯一的养分。   看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楼照林给予他的一切。他安安心心地住着楼照林给他的大房子,睡在楼照林舒适的床上,整天躺在楼照林的怀里,像一个没有自主活动能力的残废一样,被他抱来抱去,现在又像一个控制不住自己膀胱的小婴儿,失禁了还要楼照林抱他来浴室里洗澡。他的生活被楼照林填满,完完全全离不开他,好像离了他就会死。   如果一个人只靠思想就能杀死自己就好了,他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让自己瞬间爆体而亡,让他的脑袋爆炸,永远抛弃这个世界。   此时连星夜的脑袋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写满了死字,另一半则写满了楼照林的名字。   从什么时候开始,楼照林几乎成为了他生存的唯一希望呢?   他终究还是变成了他曾经最担心的模样,他彻底失去了自我,成了一个没有爱滋养就不能活下去的米虫,一门心思惦记着楼照林,他将自己的全副希望寄托在了楼照林的身上,他的全身心都被这个强势闯入他内心的少年掠夺走了,连命都要寄生在楼照林的躯体里才能活下去。   无牵无挂的日子是那么潇洒,轻易就能蚕食掉一个人的尊严。   从像一个小婴儿一样被把尿,到现在干脆直接尿在了床上,也不过过去短短数月。   看来他的接受能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否则他现在就应该羞愤到直接死掉,而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厚着脸皮安安稳稳地坐在楼照林怀里被他服侍着洗澡。   他明明毫无尊严,却又渴求的尊严,人不能既要又要,要么干脆死掉,要么就不要让自己沦为像案板上一块任人宰割的猪肉一样啊。   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人,有什么脸活着?   ……   楼照林帮连星夜洗完澡,涂了身体乳,穿好衣服,又抱着他出去,暂时把他塞进了阳台的懒人沙发里,在他怀里塞上一个哇啦哇啦,给他裹好毯子,亲亲他的脸,让连星夜先晒晒太阳,自己则进到房里,把床头柜上冷了的早餐拿到下面厨房加热了一下。   等楼照林端着热乎乎的早餐,再次回到阳台时,就发现连星夜又在哭了。   连星夜现在变成了一个木偶,明明一切自主行动的能力都消失了,却唯独会哭,真是奇怪。   楼照林只好走过去轻轻将连星夜揽在怀里,和他一起挤在狭小的懒人沙发里,不停顺着连星夜的后背说:“没事没事,我知道你很愧疚,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给我添麻烦了,又或者觉得自己这么大了,有些丢脸,是不是?我无法让你不要愧疚,也无法告诉你不要在意,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我不能感同身受,也就没有权利阻止你悲伤和自责,否则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既然你是给我惹的麻烦,我这个苦主都还没惩罚你,你怎么就先惩罚起自己来了呢?你自己说,你这样对我是不是不太公平?即使你再怎么狼狈,我还是爱你呀,所以没关系啦,尽管把你的身体交给我照顾就好,外在一切需要操心的都由我包揽了,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的内心就好了,我们分工合作,好吗?”   连星夜宁愿楼照林把他斥责一顿,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对他无止境的温柔和包容,接纳着他的一切愚蠢和无能。   就好像,就算他是地上的一棵杂草,楼照林也会长成他身旁的一棵参天大树,为他尽情遮风挡雨,却又特意稀疏一片枝头,让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自己却像秃了一样,就算被小鸟嫌弃丑陋也不在意,他还要往他的土壤里掉果子,让自己成为他的肥料,只期待着他在疲惫不堪的时候能悄悄依偎在他的身上。   他这株焉头巴脑的小小草,将寄生在楼照林这棵参天大树茁壮成长的躯干上。   ……   今天的早餐是海鲜粥,粥里加了好多东西,但连星夜除了鱼肉和虾,其他的连是什么都尝不出来。他不想去想这一碗粥值多少钱,他现在连嘴巴都张不开。   楼照林每次只能舀起小小半勺,放到嘴边吹一吹,用嘴唇轻轻碰一碰,确定不烫了,才用大拇指捻开他的唇瓣,把他的牙齿打开,把勺子塞进去。可连星夜连一个简简单单的吸吮的动作都做不到,楼照林几乎是直接拖着他的下巴,把粥灌进他的喉咙里的。   这些肉都炖化了,触碰嘴唇的那一刻,就像流水一样,沿着连星夜的喉管一路滑到了他的胃里,让他连吞咽的动作都不需要做。   可连星夜仍然会像一个痴呆儿一样,把食物从嘴角里漏出来,楼照林必须时时刻刻把毛巾接在他的下巴下面,才能让他不至于吃个饭,都把汤汁洒满全身,弄脏衣服。   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了十几分钟,粥也才只减少了一小半,剩下的大半都凉透了。楼照林不得不端着粥,下去又热了一遍。   最后,一碗粥吃了大半个钟头,楼照林来回热了三遍,才终于好不容易地把整碗粥都装进了连星夜的肚子里。   “今天早上是不是还没吃药啊?”楼照林帮连星夜擦了擦嘴巴,又换了干净的纸巾,擦掉了他眼角的泪。   现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连加绒外套都不需要穿了,但连星夜的脸还是像冬天一样皴裂,因为他老是在哭,辛辣刺痛的眼泪把连星夜娇嫩的脸皮腐蚀掉了。   楼照林每次为他擦脸的时候,都轻得不能再轻,他怕把连星夜擦疼了。   连星夜仍旧不言不语地呆愣着,注意力无法击中,眼神是溃散空洞的,好像掉进了一个时空漩涡里,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了。   楼照林听说自闭症患者眼中的世界和正常人不一样,不知道抑郁症患者会不会也有共通之处呢?   或许,他们都是来自星星的孩子吧。   “在燕教授送新药过来之前,我们先把之前的吃一点,好不好?”楼照林抱着连星夜就像抱着一个不会说话的洋娃娃。   小孩子跟洋娃娃说话,是不需要回应的,自娱自乐也能玩很久,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喜欢它而已。   楼照林俯身亲了亲连星夜的脸,然后端着空碗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带着连星夜的药回来了,同时手里还拿着今早刚给连星夜擦过的新买的乳霜,在连星夜哭肿的眼皮上和流了鼻涕的鼻子周围涂了涂。   涂完后,楼照林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连星夜的鼻尖,夸赞他:“好香啊。”   破破烂烂的洋娃娃不会说话,被楼照林温柔地从污秽中打捞出来,洗洗涮涮,涂涂抹抹,又变成香喷喷的了。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星夜每天要吃的药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四五种,到后来的七八种,有的减去了,又有得加量了。发展至今,已经叠加到了十几种,早晚都不一样。   联合用药对一个医生的专业水平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燕仙子的用药风格相比其他医生算得上温和,但依然让连星夜痛苦难耐。   药吃多了,是会让人麻木而疲惫的。连星夜有时会觉得自己光吃药就能吃饱了,他每天吃的药品种类,加起来比他一周吃掉的菜品都多。   连星夜嗓子的肌肉萎缩掉了,连吞咽都很困难,现在却有整整九颗药等待他吞下去。   楼照林一开始打算一颗一颗地喂他,但当他给连星夜喂下的第一颗药后,连星夜却一下子呛到了,药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下不去,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脸和眼角瞬间通红,那种震天动地的劲儿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   楼照林赶紧拍打他的后背,自责地想,自己又做错事情了。   最后药从连星夜的嗓子眼儿里又吐了出来,掉到了楼照林装水的杯子里。   他根本吞不下这么大的药片。   楼照林清楚自己又没照顾好连星夜,内心愧疚无比,捧着连星夜的脸轻轻亲了很久,低喃般地说爱他,最后,他用钢勺把所有药片一点一点磨碎了,融进了温水里,然后一勺一勺喂给连星夜喝掉了。   早上刚喝了粥,现在又喝了一大杯水的后果,就是连星夜不停地想要上厕所。   楼照林为了判断他上厕所的时间,在给连星夜喂粥的同时,也给自己灌下了一大碗粥。在给连星夜喝了一大杯水后,也用同一个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于是,楼照林就能用自己的身体为连星夜当闹钟,每当他自己想上厕所了,就知道连星夜也有需要了。一整个早上,他俩都狼狈地在阳台和厕所之间来回跑。   连星夜根本无法想象,楼照林可以为他做到这种程度。他以为自己会被楼照林的爱感动得痛哭流涕,但实际上,每当他上厕所的时候,他满脑子只有那被他尿坏了的床垫和被褥。   他在脑子里疯狂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可是他就是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他死都忘不掉!   他的自尊心也像床垫一样打湿了,从此以后都留下了一块永远洗不掉的污渍,每当他控制不住回忆的时候,那令人作呕的臭味就仿佛在他鼻尖萦绕不散,让他一生都难以释怀。   ……   窗户全部打开通风,空气净化器的功率拉到最满,被子里的棉絮和床垫都打湿了,楼照林打算不要了。只是他家的床垫是特别定制的,现在要再买一个现货可能有点困难,而且再过不久他就要高考了,到时候他可能要带着连星夜一起去他大学附近住,楼照林干侧直接给唐女士发了一个消息,让她从家里客房里给他寄一个床垫过来。   唐兰茹也没问他原因,当即就给他下了一单同城快送,说是下午就能到。   好在被子还有多的,只是放太久了,有一股霉味,楼照林趁着下午太阳好,赶紧把被子抱在外面晒了晒,晚上好盖。   电热毯也不要了,卷起来后直接用塑料袋装好,和家庭垃圾一起丢到了别墅外面的垃圾桶里,然后当场重新网购了一个,十分钟内就从别墅区内部的快递超市出发送达了。   把这些都处理完后,楼照林给物业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帮忙叫一个货车过来,他打算把坏了的床垫和被褥直接拖走丢掉。   当货车到他家里来拖床垫的时候,连星夜正躺在二楼阳台的懒人沙发里,自上而下地俯瞰着那两个工人把明显带着一大块污渍和散发着浓浓尿骚味的床垫扛到了车上。   连星夜的身心都剧烈颤抖起来。   他根本不敢想象,那两个工人心里此时此刻会怎么想?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床垫是一个身体健康、肢体健全的成年人弄坏的。   他突然感到十分恐惧,他知道有的人会去废品回收站捡丢弃的家具,拿回去二次使用。   这个床垫一看就价值不菲,要是有人带回去洗洗再用,怎么办?要是被二手家具厂的人捡回去了,清洗后二次贩卖,怎么办?如果有陌生人每晚都毫不知情地躺在残留着他尿液的床垫上睡觉,怎么办?还有那一大床棉絮和褥子,虽然脏了一块,但剩下的棉花都是完好的,要是有人跑去把它们掏空了,把那些不知道有没有沾着他尿骚味的棉花拿去填充新的棉被,卖给无数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们,怎么办?   连星夜实在是太惊恐了,可能是因为他的想象比世界末日还恐怖,等楼照林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甚至急得说出了话。   “烧掉……”连星夜嘴唇蠕动。   “嗯?你想说什么?”楼照林赶紧蹲下来,把耳朵凑到连星夜嘴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抚他,“慢慢来,不着急,我听着呢。”   连星夜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嚯嚯声,连说话都磕巴起来,口齿不清道:“把它们烧掉……”   楼照林马上懂了连星夜的意思,当着连星夜的面给刚刚走掉的货车打电话。   连星夜却还不满意,甚至朝楼照林竭尽全力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臂,瞪大眼珠磕磕绊绊地说:“你亲眼……看着他们烧!”   楼照林反手握住他的手,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微笑,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好,我让他们加我微信,烧的时候必须跟我视频,我们一起亲眼看着他们烧,好不好?”   连星夜总算放了心。   下午,唐兰茹寄的床垫到了,楼照林刚铺好床垫,工人就发来了视频通话。连星夜通过现场直播,亲眼看着那群工人把坏掉的床垫和被褥烧掉了。   恐惧和担忧随着跳动的火星,一起从连星夜漆黑的眸子里烧去了,与此同时,好像还有什么别的情感,一同燃成灰烬了。   晚上,燕仙子寄的药也到了。楼照林收了晒好的被子,又拿了药,故技重施地磨成了粉,泡在热水里喂给连星夜吃了。   洗完澡后,连星夜突然死活不愿意跟楼照林一起睡觉了。他表情麻木空洞,苍白的脸上是两只又圆又大直勾勾盯着人的漆黑的眼珠,就像木偶人脸上嵌进去的没有光泽的玻璃珠,令人毛骨悚然。   “要是我尿到你身上了怎么办?你连这个都不介意吗?”连星夜的思维变得迟缓了,要慢慢思考很久,才能将语言连贯起来,就像一台生锈的打字机一样,吐字磕磕巴巴。   楼照林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毫不在意地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无所谓地一笑:“那我一会儿比你多喝一杯水,晚上比你早一步憋醒,然后和你一起起来上厕所,怎么样?”   连星夜只是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楼照林看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轻飘飘的嗓音轻颤道:“楼照林,我好害怕啊……”   楼照林一顿,连忙将他拢进怀里,低声询问道:“怎么了?害怕什么?”   连星夜的眼睛越瞪越大,两只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他看到了无数扭曲的黑色人形怪物在楼照林的身边徘徊,他害怕地缩起脖子,发出来的嗓音阴森森的:“楼照林,你知道吗?今天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会邋遢成什么样子,我本来应该感动得涕泗横流,应该更加爱你,但我却觉得好疲惫啊,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管,谁也不想见,连你都不想见,连你跟我说话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我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连爱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楼照林心一跳,干哑地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间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连星夜打了一个哆嗦,抱住双臂,害怕地躲进楼照林的怀里:“多恐怖啊,我忽然感知不到你的爱了,我以前从来都不会怀疑我爱你,但我现在开始怀疑了,我甚至分辨不出来我是否还爱着你,你知道吗?这是一件比死亡还要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你那么爱我,我怎么能不爱你呢?我怎么能感受不到你的爱呢?”   连星夜越说越快,好像每个字都不需要经过大脑,语调上下飘忽,起伏不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兴趣爱好好像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我想起我的那些石头,想起我死都要去学的考古,忽然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了,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每天躺着发呆,就这么静静等死好了,我甚至连思考都不想思考,我只觉得好累,累得要死,可我根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累?   “好恐怖啊,楼照林,如果一个人的身体无时无刻不架在火焰上烤,被刀子割,内心除了绝望只剩下绝望,感知不到任何快乐,也感受不到正常人的追求和欲望,对未来毫无希望,连情感都无法感知,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全都感觉不到,不是说我不懂,是我感觉不到!你明白吗?   “我懂什么是亲情、友情、爱情,我也可以客观分析出你很爱我,但我的大脑现在就像一台冰冷的机器一样,我只会客观分析了,我失去主观情感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眼泪到底在为什么而流,你说你爱我,我却无法为之高兴,我只觉得很累。连动物都有情感,我却没有了。”   连星夜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他用一种近乎吃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楼照林的脸,癫狂的模样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楼照林,你觉得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吗?还是说,只是一个长着人脸,穿着人骨头、却没有人的心的怪物?”   楼照林流着泪,心如刀割地望着他,只沉默地凑上去,如献祭一般,在连星夜颤抖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连星夜,我们去住院吧,好不好?”   楼照林用力将面前如没有灵魂的娃娃一样呆滞又痴傻的爱人拥入怀中,不停吻着连星夜的脖子,亲吻他僵硬的下巴和苍白麻木的脸,吻掉他空洞的眼珠里像陨落的星辰一样缓缓滚出的湿咸的泪。   “是怪物也没关系,你现在没有心,那我就把我的心暂时寄存在你那里,我们一起去把你的心找回来,一定会找回来的,到时候,你要记得还我哦。”   就算是无底洞也没关系,他对连星夜可是有着两辈子的爱呢,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拥有两辈子的人了吧?那全世界都别想找出第二个比他更爱连星夜的人了。   他的爱那么那么多,多到上辈子溢出来,这辈子只会越来越多。他楼照林这棵树,两辈子就吊在连星夜这一颗星星上了,有本事,就把他的爱全都拿走吧。   如果连星夜要一生去填满,他就许他一生永不离去,爱他两辈子至死不渝。 第47章 住院   决定住院后,楼照林立刻给了燕仙子回复,然后主动联系了徐启芳。徐启芳听说连星夜的病加重了,当即就跑过来看望连星夜。当时连星夜正处于木僵状态,呆滞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就像枯竭了的井底,没有一丝生机,瞳孔像褪了色的黑珍珠,再没了往日的炯炯光芒,跟一个死人的眼睛也没什么区别,整个人就如同一个不知归处的游魂,怎么也抓不住。   徐启芳吓傻了,连站也站不稳,抱着连星夜的双腿一直哭,一会儿喊他的名字,一会儿又说妈妈对不起你,可连星夜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也不看她一眼,更别提喊她一声妈妈。   楼照林抿了一下嘴唇,低声说:“徐女士,连星夜他现在感觉不到情感了,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所以……”   “所以……”徐启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不言不语的儿子,泪流满面道,“他连我这个妈妈都认不出来了吗?”   “不是,他是有意识的,只是无法感知喜怒哀乐,无法感知情感。”楼照林解释道。   但不管楼照林说多少,徐启芳都听不进了。她已经一门心思认定了,得了这个病的人连爸爸妈妈都认不出来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病?能把一个人的魂都勾没了!这真的是一种疾病,而不是一种诅咒吗?可她到底造了什么孽,非得是她的儿子得这种病呢?全天下那么多人好好的,怎么就偏偏是她的儿子呢?   徐启芳终于愿意直面这种疾病的可怕了,连星夜完全就是一个植物人的状态,她曾经在医院见过那些照顾植物人的护工,端屎端尿,擦身子换衣服,一年到头就做这种苦活累活,也不知道是在伺候一个死人还是活人。植物人的家属更是看不到一个头,时间久了连这个人到底是死是活都分辨不出,有时还真的不如直接死了,让双方都解脱。   这段时间楼照林就是这样在照顾连星夜吗?像在照顾一个植物人一样照顾他的儿子?   徐启芳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头皮发麻。   她仍然不理解,怎么会有男的喜欢男的,但一对正常夫妻都做不到像他这种程度,那么是男的女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直视楼照林对连星夜的爱的这一刻,突然就想通了。   就这样吧,连星夜爱喜欢谁喜欢谁,她现在对连星夜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他活着。上不上学无所谓,工不工作也无所谓,就算在家里当一个菩萨供着,只要他活着,什么都随他去了。   有家属的支持,住院会方便很多。徐启芳并没有逗留。她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外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后,又陪着跟个木头人一样的连星夜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受不了了。   徐启芳根本接受不了这么恐怖的病,她脆弱的内心一下子遭受了巨大的冲击,无法面对一个像活死人一样的儿子。她选择放手了,选择将难题丢给了楼照林。   人们总是更愿意坐享其成的,既然有一个有钱有势,又一门心思爱着他儿子的人,愿意主动担过这个责任,她为什么不放手?   她只盼着,楼照林真的能把连星夜治好,还他一个健健康康,能蹦能跳的儿子。   ……   正式入院的那一天,是连星夜有史以来状态最差的一天。   燕仙子所在的精神卫生中心距离他们的出发地实在不近,楼照林买了双人头等舱,带连星夜坐飞机过去的。   连星夜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更是从来没有去过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和兴奋。他仍然能思考,虽然很迟钝,但确实有意识,只是没有情绪而已。他以前是那般伤春悲秋,连一只小蚂蚁死掉了也要掉一滴眼泪出来的人,现在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在机场里看到有小朋友因为第一次坐飞机而吓哭了,内心无比羡慕。他也好想像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他现在却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怪物,连自己爱着谁都不知道。   只有楼照林还像对待一个无病无痛的正常人一样对待他,就像他们不是去住院,而是去旅游的一样。少年英俊的脸庞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撞撞连星夜的手臂,指着飞机窗户,在侧光下回头惊喜地望向连星夜的那一刻,简直如初恋般让人心动:“连星夜,看啊,外面的云好漂亮。”   连星夜漠然地凝视着那一片云朵,混沌空虚的神情却像迷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跟他隔着一层迷雾,他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到了医院之后,连星夜也无法行走,全程都是被楼照林抱着的。楼照林把他抱上车,又把他抱下车,把他抱到病区,办理完手续,就把他抱去了房间。他不知道周围人是怎么看他的,也看不到周围人的眼睛,因为楼照林一直把他的头按在他的肩窝里,不让他抬头。   但在医院附近下车的那一刻,连星夜就听到了路边传来刺耳的哭声,等到了医院,更是充满了病人的哭嚎和家属们的怒吼。   有的是被家人硬生生拖来的,正在大呼小叫自己没有病,试图逃跑。   有的是一个人来的,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偷偷摸摸地取号,静悄悄地等待,等叫到号时,就悄无声息地溜进去问诊,全程如同一个飘在空气里的幽灵,丝毫不引人注意。   有的只有十几岁,看着也不过是还在上初中的小孩子。有的已经四五十岁了,整个人颓废得像一个叫花子。   连星夜余光里看到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好像突然躁狂爆发了,被一群保安像压犯人一样死死按在凳子上,保安们急切地呼喊着急诊医生,那女孩被按着,还在死不认输地疯狂挣扎尖叫,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人形,好像一个快要变身的怪物,她的父母在一旁又哭又骂。大厅里那些原本还哭哭啼啼的,拉拉扯扯的,躲躲藏藏的人们全都好奇地张望了过去,有的人甚至痴痴傻傻地发出了笑声。   连星夜突然觉得整个精神卫生中心全都是精神病,吵吵闹闹,没有一个正常人,治安巡逻们满屋子抓精神病,面色又狂躁又疲惫,他们就像在跟一群神经病玩躲猫猫一样,又滑稽又心酸。   现在他也要来住院了,他也要变成这群疯子中的一员了。   ……   楼照林一直把连星夜抱到床位才放下。   连星夜在吃药后又长胖了不少,他的体重着实算不上轻。他并没有特意称过体重,但越来越松塌的肉,越来越突出的小肚腩,和越来越紧的裤子腿,都在彰显着一个现实,他长胖了。   最明显的变化是,楼照林抱他的模样一天比一天吃力了。   当时连星夜的腿还没好,却因楼照林吃力的模样大受打击,内心惶恐又自卑:“要不以后我还是自己走吧?”   可当时楼照林是怎么回答的呢?   “抱不动你,是我能力的问题,不是你体重的问题。”   第二天,楼照林就开始每天早起锻炼了,他网购了全套的健身器材,单独腾了一个房间出来作为健身房,尤其在负重锻炼上额外刻苦,每天都至少锻炼六个小时。   从那以后,楼照林抱起连星夜时,反而越来越轻松了。   他就是这样赤诚纯真的一个人,永远不会在连星夜的身上找问题,时刻都在伴随着连星夜的变化改变自己。他是那样努力追逐着连星夜枯萎的速度。   连星夜是一株弯曲的植物,他就是一根固定连星夜的笔直的木杆。   连星夜是一摊怎么都扶不起的烂泥,他就是那永远蹲在泥巴地里,兢兢业业地堆小人儿的小孩子,就算把自己浑身弄得脏兮兮,也要给自己堆出一个心爱的小朋友出来。   曾经有无数人或无意、或有意地试图撑起连星夜,他的亲朋好友,他的同学师长,但有的人愤怒,有的人埋怨,有的人不理解,最后他们都悻悻离去了,就连他的妈妈,也在怪物的恐吓下丢下了他一个人。   只剩最后一个人了,只剩楼照林,还在苦苦支撑着他。他就像泥巴一样软趴趴,怎么扶也扶不起来,但楼照林偏一头撞上了南墙,就是要死命地撑啊撑,撑啊撑,压完了自己的腰,消磨了自己少年的天真,流尽了自己一生的泪。   可是烂泥天生就扶不起来的啊,除非他自己愿意起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   虽然刚到精神卫生中心时的观感不太好,但实际上真的住下来后,却没想象中那么不堪。   连星夜从来不敢跟别人传递负能量,就算不舒服也要说还好,不开心也要强颜欢笑,他怕惹别人烦,然后被骂,被误解,被抛弃。没有人会愿意一直听一个人诉苦,这很惹人厌,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活得这么辛苦,其他人都活得比你好一样。你向他诉苦,他又向谁诉苦?   但是在医院不一样,倾听他的情绪是医生的职责,这让他不会觉得自己在打扰别人,别人也只是拿着工资在做事而已。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连星夜没那么大的压力。   人是需要倾诉的,虽然医院里都是陌生人,但他们都是专业的医生,每天见了太多像他这样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医生们的专业性和稳定性都很好,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没有任何人会拿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他便也从一开始的警惕和焦躁,转而渐渐放松下来,即使面对陌生人也变得毫无波澜了。   其实很多孩子在家里又打又闹,看起来就像一个熊孩子,但一旦住进了医院,却又乖巧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这种孩子的家长,通常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情绪极其容易失控。家长情绪失控了,就会发泄在孩子的身上,而家长对孩子来说就像山一样高大,可以试想一下,一座大山突然在面前地震了,那是多么恐怖的画面。   孩子除了哭闹,什么也做不到,这是对威胁生命的反抗。同时他们也吸收了家长宣泄出来的负面情绪,家长对着他们发泄,他们又能对着谁发泄?唯有哭。   可他们越哭,家长越失控,孩子就越害怕,闹得也越厉害,家长打骂得也就越狠。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而这样的场景,几乎发生在中国的每一个家庭里,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徐启芳总是想不通,他的儿子怎么会生这种恐怖的病呢?可在燕仙子看来,连星夜从小到大的整个成长环境,遇到的所有的人,都是将他推向病魔的罪魁祸首。他根本就是在一个病毒滋生的温床里长大的,生病不是偶尔,而是必定。   燕仙子履行了她的承诺,特意给了他俩开了一间房,让他们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   病房里有很浓的紫外线消毒的味道,让连星夜仿佛回到了当初因为摔断了腿,只能成天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日子,可他现在腿好了,依然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因为他的心也坏了。   虽然味道不太好闻,但环境很干净,有独卫和小阳台,还有空调和电视。   楼照林一进来就打开了空调,生怕把他冻到了似的。   连星夜不怎么看电视,但带他们到房里来的护士告诉他们,电视是有时限的,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可以开放。   除此之外,房间的各个角落里,竟然布满了各种温馨小提示,床边有防跌倒,进浴室之前也有防跌倒,床头还有一个紧急呼救按钮,按钮上居然贴着一个粉色小爱心的贴画,床头柜上还有一个专门放卫生纸的凹槽,卫生纸的包装上竟然印着“宝贝别哭,笑一笑吧”。   可以感受到,医院真的用尽了全力,在挽救每一个入住病人的生命,就连这么小的细节处都不放过。   连星夜忽然想起,他们在进入病区之前做的检查。燕仙子的这个精卫管得很严,凡是踏入病区的人,无论是入住的病人还是陪护的家属,都不允许携带任何危险物品。   当然,这里的“危险物品”,是指对患者而言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   像刀子、剪刀、针等尖锐物品,是理所当然不能带的,钥匙也不能带;火柴、打火机、充电宝等易燃易爆类的物品不能带;酒精、咖啡、可乐、茶等刺激性饮料不能带;各种带皮的干果和带骨头的食物也不能带;漱口杯、梳子、饭盒、勺子只能是塑料的,不能是玻璃和金属的,容易碎的硬塑料也不行,必须是抗摔的软塑料;洗发水和沐浴露可以带,但洗衣服不能用洗衣粉或洗衣液,只能用肥皂;一切衣服都不能有拉链、帽子、和绳子;鞋子只能是平底的,不能有鞋跟,也不能有任何装饰,更不能有鞋带。   大多数都很好理解,容易让人一时间愣住的就是皮带、鞋带和长筒袜也不能带,毛巾和围巾这种就更不用说了。难怪楼照林今早特意给他找出一双不用系鞋带的帆布鞋,裤子也穿的是不用系皮带、也没有抽绳的扣扣子的裤子。在过安检的时候,有个探视家属因为穿了带钢圈的内衣被拦下了,十分尴尬。   不过转念一想,估计是怕有人像他之前那样上吊吧。   期间,连星夜还碰到了一个熟人,之前在大厅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也住进来了。她死活想把一个吧唧带进去,说这个吧唧是她的老公,她的家长们很尴尬,一边骂她,一边把她的吧唧一把抢过来,狠狠摔在了地上。女孩嚎啕大哭起来,护士们纷纷温声安慰她,告诉她金属不能带进去。只有她的家长还在脸红脖子粗地骂她脑子有病,成天不跟人交流,把一堆破铜烂铁当宝贝似的护着,这些东西能吃饭吗?这些东西能赚钱吗?这些东西能给她养老吗?   连星夜静静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伤心。   他目睹了一场相爱之人被迫拆散的画面。   最终,他们抱着两个脸盆,脸盆里面是几块巴掌大小的小方毛巾,还有一堆抗衰的塑料生活用品,通关入住了。   第一天,护士拿了一套病服过来,连星夜产生了强烈的抵触,他觉得自己一旦穿了,就证明他真的成了一个怪物,他将和人类区分开了。   最后是楼照林哄着连星夜穿上的,他只说了一句话:“不穿的话,护士们不方便工作。”   连星夜便无话可说了。他不想这么大了还被别人说不懂事。   第一天的时间几乎是在燕仙子的问诊和聊天中度过的。期间,连星夜几度解离又木僵,问诊进行得很艰难,中间被迫终止了数次,但好在楼照林在一旁补充,燕仙子详细记下了连星夜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准备回去调整新的治疗方案。   临走时,燕仙子支开了楼照林,拉着连星夜跟他单独说了一点话:“连星夜,你是不是有点害怕吃药啊?”   连星夜愣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每次吃药前都要做的心理准备,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原来他是排斥吃药的,只是他习惯了忍耐而已。   连星夜说话的磕巴越来越严重了,大脑就像一台生锈的处理器,说一句话要想半天,整个人都傻掉了。但燕仙子很有耐心,每次都静静等待连星夜一字一字慢慢说完,从不催促他,这让连星夜觉得和燕仙子说话很有安全感。   “我怕把我的脑子吃坏了……”虽然连星夜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自从我开始吃药,我的记忆力就越来越差,连一个字都看不进。”   连星夜说完一句,疲惫地张了张嘴,语调开始不安地抖动,如同凹凸不平的泥地:“我不能再傻下去了,我明年还要复学的,要高考的,我不能接受自己一辈子成为一个傻子。”   燕仙子温声解释道:“连星夜,我现在要告诉你,吃药是不会把你吃傻的,你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你的记忆力只是暂时衰退,这是为了保护你的生命,让你的大脑暂时休息,不去记太多事情,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任务,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吃药治病,我向你保证,等你以后停药了,你原先有多聪明,往后就还是有多聪明,好不好?”   记忆力的衰退是很恐怖的,当一个人忘掉的东西越来越多,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也不过只剩一个空壳。   连星夜内心的恐惧没办法靠燕仙子的几句话就消退,他不是不信任燕仙子,但凡事都有一个万一啊,他天生就倒霉透顶,万一他就是那唯一一个恢复不过来的倒霉儿怎么办?   燕仙子知道他一时间想不通,默了一会儿,又柔声说:“连星夜,其实我想向你推荐无抽搐电休克治疗,通俗来说,就是电击,但是你不用害怕,我们是正规医院,采用的都是合法合规的正规疗法,不是像杨永信那种残害人生命的。”   “不……我不做!”连星夜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他瞪大眼珠,双手挥舞抖动,急促而粗重地呼吸,语无伦次道,“我听说过MECT的,做了之后会失忆,对不对?我不能失忆,我这个人就是由记忆组成的,如果我失去了我过往的经历,那我还能算是我吗?燕奶奶,您一定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吧,当这艘船上所有的木头都被替换掉了,那它们还能算是同一个物体吗?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啊,那太恐怖了……”   燕仙子知道他这种状况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当务之急就是稳住他的情绪,其他的之后再说:“宝贝,乖乖,来,我们先冷静下来,没关系,我也只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是不是?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如果你不想做,那我们就不做,我帮你开药,给你找新的治疗方法,好不好?世界上的办法那么多,我们总能找到的。”   燕仙子连忙把楼照林叫进来,让他把连星夜扶到床上休息,等连星夜稳定下来后,摸了摸连星夜的头,轻声道:“我让楼照林出去跟我说两句话,好吗?”   连星夜知道燕仙子是想让楼照林劝他,但他没有权利阻止,只木讷地目送他们出门。   楼照林只出去了几分钟,很快进来,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只是出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似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连星夜一直等他开口劝他去做电击,去积极接受治疗,可楼照林就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再也没有提起过。   连星夜觉得他们一定在酝酿什么阴谋,但他唯一确信的是,只要他不松口,他们肯定不会像他家里人那样,把他打晕后直接拖去电击。   这件事只好默默压在了心底。   ……   晚上九点,护士拿着药单进来,给连星夜喂了一片阿普唑仑。   住院之后,楼照林就不用每天数着药亲自给连星夜喂了,护士们每天都会带着新的治疗方案定时定点地过来送药。   吃完药之后,连星夜开始疲乏头晕,脑袋里很想想一些事情,想想电击,想想燕仙子跟他说过的那么多话,他却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的嘴里特别渴,简直快要喷火,口渴得睡不着。   楼照林不敢给他喂水喝,怕他喝了水之后,一整晚都要起夜上厕所,就更睡不着了,但光渴着也不是个事儿,楼照林只好用小勺子,每次就舀一点点水,让他润润喉咙。   这种小鸡啄米的喝水方式,对于连星夜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烧着了,他就像一株干枯的草,他要被渴死了!   十二点,连星夜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了整整三个小时,楼照林只好喊来护士,又为连星夜加了一片阿普唑仑,随后连星夜没再折腾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了,还是觉得太晚了,怕麻烦别人。楼照林觉得大概率是后者,因为他也没有睡,所以他知道连星夜还是没有睡着。   今天是住院的第一天,楼照林怕出意外,根本不敢睡。   他们是分床睡的,医院的床实在没有家里的舒服,连星夜觉得是床的原因才睡不着,即使吃了药也没有用,连星夜的大脑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以为自己睡了,但睁开眼睛,却发现头顶的钟才只走动了十几分钟。   他从来不知道时间这么难熬……   不,他以前不是很熟悉这种感觉吗?在他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那么多年,他都彻夜不眠地熬过来了。   一定是楼照林把他养娇了吧,在楼照林家的日子过得太奢靡,不过只是一晚不睡,他居然都有些忍受不了了。   连星夜不知道楼照林没有睡,他怕吵醒他,即使翻身也非常轻,几乎没有声音。   身旁没了熟悉的体温,连星夜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想到白天入院时见到的那些被巡逻保安们追捕的疯子们,突然感到恐惧。他好怕自己也变成那样疯癫的样子,也要被一群人像按一头待宰的猪一样按在地上。   连星夜不禁瑟瑟发抖地躲在被子里,用近乎是气音的声音,轻颤着喊道:“楼照林……”   他没想得到回应的,只是想单纯地喊一下楼照林的名字而已。   但下一秒,楼照林却马上翻身起来,小跑到床边,像小狗一样蹲在他床头,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怎么了?想要什么?”   原来这个人根本自始至终就没有睡下过。   连星夜整个人就像瘫软的泥巴一样,再也支撑不住,他害怕地伸出双手,颤抖的双臂像两根被风吹皱的柳枝条,上面布满斑驳的伤痕。   “楼照林,抱抱我好不好?”   楼照林立刻张开双臂抱住连星夜,一边翻身上床,一边用一只手掀开被子,和他躺在一起。   连星夜感到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揽住了自己的腰,他被按在了一个炽热的胸口,鼻腔里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气味。   他的眉心落下一枚热乎乎的吻,楼照林动听的嗓音说着让他充满安全感的话:“好了好了,我抱着你睡,乖乖闭上眼睛,安心睡吧,有我陪着你呢……”   被熟悉的体温包裹了,连星夜终于舍得闭上眼睛了,但他仍然睡不着,外面的世界好吵。   护士每隔一小时就要巡一次房,远处的房间传来哭声,那哭声很熟悉,有点像那个女孩。   于是,不断有护士经过他的门前,前往走廊尽头的房间,当那道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哭声更响亮了。   走廊外面一直有急促的脚步声,药片在瓶子里撞击的声音,电梯的门铃不断叮叮作响,反复开启又关闭。连星夜的心脏,也跟着那不断开启的电梯门忽上忽下,一下下地心悸。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他还有人爱,在晚上害怕得睡不着的时候,还能躲进楼照林的怀里。可那个女孩的身边,却没有一个能够陪伴她的人,唯一能够陪伴她的男朋友,也被医院列入了“危险物品”的黑名单,不允许踏入病区陪护。那个女孩儿就这样作为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被迫和她的爱人分别了。   他想,那个女孩的爱人要是知道女孩在没有他的夜晚,一个人在精神病院里彻夜恸哭,该有多心痛啊。   下一秒,连星夜的双耳覆上一双温暖宽大的手掌,楼照林垂眸亲吻连星夜的头发:“如果睡不着的话,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紧接着,楼照林低缓温柔的嗓音在连星夜的耳畔轻轻唱起了歌谣。   “昨日鲜衣怒马陌上白衣少年,今天眉宇苍苍看不清你的脸,梦中再照面已不会地转天旋,醒来一肩夕阳零落的碎片……”①   楼照林唱完这段,默了一会儿,开玩笑似的笑了笑:“这段好像有点儿不太吉利,我直接从副歌开始吧。”   他一边蹭吻着连星夜的发梢,一边用低沉的嗓音呢喃般地轻唱道:“你是我的一缕执念,缠住我的发,藕断丝连,我以为自己,已成熟好几遍,我以为自己,已开始冬眠。”①   连星夜感觉自己的一缕头发被楼照林的指尖勾住了,不断缠绕,像一缕执念一般将他们两人都紧紧缠住了,似要纠缠一生一世。   “你是我的一缕执念,跋山涉水也跟着我蔓延,我已为了你,参透了枯木禅,我已为了你,去看了远山……”①   连星夜的双眼早已变成了一口枯败的井,他以为自己流不出眼泪了,但他的心却在此刻悄声落泪。   他用力绞紧胸口的衣襟,感觉里面空荡荡。   好像有什么此生他最为珍贵的东西,被他不小心弄丢了。   对不起,我说了要永远爱你的,但我现在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找不到那颗爱你的心了。   楼照林,对不起…… 第48章 中度   医院里的日常作息规律得和高中生没什么区别,很多刚进来住院的不太习惯,觉得管得太严,像在坐牢,连星夜却没有丝毫不适,甚至觉得比高中生活轻松多了。至少他不需要每天早上5:00就爬起来,也不需要做作业一直做到晚上12点。   一日三餐的时间是固定的,吃药的时间也是固定的。吃饭是需要在食堂统一吃的,每个人拿着自己入院时带进来的塑料碗,排队去打餐。医院里的食堂味道意外的还不错,可能考虑到病患们的饮食健康,大多都很清淡,不过吃完饭后需要自己去洗碗,洗碗池的旁边就有洗洁精。当然,有的病人不想出房间,也可以喊护工帮忙打饭。   连星夜并不经常去食堂,他在刚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大多数时候都不能动,只能让楼照林去帮忙打饭回来,吃完饭还要回食堂洗碗。即使连星夜说不了话,楼照林也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但很偶尔的时间,连星夜的嘴巴和手都稍微能动了,楼照林便会去找医院借一个轮椅,推着他去食堂吃饭。   连星夜在去食堂之前,以为会很冷清,结果里面的人比他想象中要多。但转念一想,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楼照林陪伴自己。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旦生了这种病,注定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将孤身一人,所以比起向四周寻求帮助,更多人更习惯于自力更生。   吃饭的场景通常是有点滑稽的,每个人生了什么病几乎一目了然。抑郁症患者们大多数比较安静,要么恍惚要么麻木,四周总是洋溢着一种悲伤的氛围,经常一边吃一边掉眼泪。躁狂症患者会抓着人说话,他们说起话来像机关枪,语速又快又急,话题从不间断,言语完全跟不上思维的速度,仿佛永远处在情绪极度高涨的状态。   然而很有趣的是,躁狂症患者通常很喜欢抓着抑郁症患者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起来比较冷淡,像一个合格的聆听者,尽管对方从来不给任何反应。   于是,食堂现场经常会出现一个兴奋至极的人对着另一个默默数着米饭掉眼泪的人手无足蹈的奇妙场面,双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连星夜也曾差点被一个躁狂症患者抓着说过话,不过对方刚试图靠近,就被楼照林恭恭敬敬地请走了,其实连星夜还挺好奇那人想说什么的。   除此之外,连星夜还见过强迫症,恐惧症,妄想症,人格障碍,精神分裂等。他有一次路过一个强迫症的座位,看见那个人正在试图把自己碗里所有的米全部挑出来,一粒一粒摆放整齐,再一粒一粒吃掉。   他还发现很多人和他一样手抖,但其他人并没有楼照林可以喂他们吃饭,所以他们经常会把饭菜洒在桌子上。不过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于是会把一片卫生纸或者小方帕塞在衣领下垫着,大腿上也会摆上一张纸接着。   只有没有自主行动能力的婴儿和老人才会在吃饭的时候穿围兜、垫口水巾。婴儿初入人间,尚且不知道什么叫自尊。老人却要在用一生学会自尊后,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又重新学着像婴儿一样放下自己的自尊。   人的一生好像总是在拼命拿起什么东西,但人生教会我们放下的,又是相同的东西。   连星夜在看到别人手背上密集的针孔后,才知道每天早上护士是要抽血检查的,为的是确保病人有在好好吃药。曾经有人为了逃脱吃药,当着护士的面把药藏在舌头下,喝了水,等人走了又把药吐了出来。不过连星夜有楼照林看着,能保证他每一片药都咽进了肚子里,便省去了抽血这一步骤。即使是一点小小的疼痛,楼照林都舍不得让连星夜承受。   主治医生每天早上都会来查房,但跟连星夜以前遇到的住院查房不一样,通常只会有燕仙子一个人过来,像好朋友聊天一样说说话,问问他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早上的早餐好不好吃,有没有什么需要向食堂提出改进的,想不想去阳台晒太阳,昨天吃了药后有没有特别的感受,还是像之前那样震颤吗,然后问问他的想法,燕仙子会很直接地问他想不想死。   连星夜一开始还会犹豫,但时间久了,他也麻木了,已经能毫不犹豫地说:“想。”   燕仙子也不会劝他,只温柔道:“只要不是真的付出行动,想一想也没关系。”   然后,她又说了一句和楼照林曾经说过的类似的话:“尽管把身体交给我们照顾吧,内心世界想怎么隐藏起来都无所谓,这一块是你自己的任务,我们已经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如果你期望它长大的话,那就偶尔为它浇浇水吧。”   连星夜知道燕仙子在说什么。上次提过的MECT的事没那么简单过去,无论是燕仙子,还是楼照林,都在等待他的一个答复。   ……   这天,楼照林搬了一个折叠床到阳台,把连星夜抱上去晒太阳。   连星夜这才发现,阳台的窗户全都安置了防护网,估计是为了防止病人跳下去。   “今天食堂的水果很新鲜,我就用饭盒捎了一点回来。”楼照林趿着拖鞋,大马金刀地坐在连星夜身旁的小塑料凳上剥橙子,两条大长腿看起来很憋屈。因为没有刀,他只能用牙齿把厚实的橙子皮咬开,然后徒手把橙子一块块地撕碎。   楼照林两手沾满了橘黄色的汁水,空气里充斥着橙子的淡淡清香。他用毛巾简单擦了擦手,拿起一块撕开的橙子,比划了一下,又撕得更碎了一点,这才轻轻放置到连星夜嘴边,道:“来,张嘴,吃点橙子吧。”   连星夜唇瓣只微微张开一点缝儿,楼照林便熟稔地用手指抵开他的牙齿,塞了进去。   楼照林看到他习惯性地往下咽,忍不住笑了一下,捏捏他的嘴巴说:“这是橙子,不能直接吞的,试着嚼一嚼吧?”   连星夜嘴唇开始缓慢地蠕动,楼照林觉得有些慢,便托着他沉重的下巴,帮他上下阿巴阿巴地开合。   楼照林忍不住笑起来:“连星夜,你现在好像一个木偶人哦。”   连星夜忽然咔擦咔擦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楼照林又趁机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橙子,笑着问道:“在想什么?”   连星夜望着少年洋溢着蓬勃生命力的笑容,嘴唇微微翕动:“好想死……”   “嗯?说什么?”楼照林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橙子,一边咀嚼,一边俯身凑近到连星夜的耳畔。   于是,楼照林便听到连星夜一串念咒般阴恻恻的呢喃:“我好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   楼照林口中有橙子清香,朝连星夜的侧脸毫不犹豫地呼出一口长气:“我好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连星夜整个鼻腔都被楼照林嘴里的橙子香气和身体里散发的活人气充盈了。   楼照林似乎已经习惯了与连星夜夜以继日的木头人游戏,他本来话就不少,这会儿更是学会了对着一个无法回应他的人自说自话。   连星夜有时看着他仿佛永远消耗不掉的乐观阳光的状态,都觉得他或许也有病,否则一个身心健康的正常人,怎么会跟他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同床共枕这么久?他是有恋尸癖吗?   他一直知道,楼照林只是看起来坚强,在他偶尔有精力留神楼照林时,总会轻易窥见他红肿的眼皮和眼底淡淡的青黑。这个善良的少年永远只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背地里躲着他不知哭过多少次。   楼照林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连星夜其实早就发现了,每次楼照林在进他屋子之前,都会悄悄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   楼照林忘了,连星夜可是一个伪装高手啊,他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骗过了整个世界所有人。他又不是没见过楼照林真正开朗活泼的样子,现在的楼照林强颜欢笑得太明显了,根本比不过他的伪装。   在连星夜哭不出眼泪的日子里,楼照林已经偷偷替他把眼泪哭完了。而在连星夜整夜因药物嗜睡昏沉的日子里,楼照林却成为了他从前彻夜难眠的模样。   连星夜突然有些不忍心自私下去了,他突然想拽过楼照林的衣领,对着他的耳朵拼尽全力地怒吼:“你放手吧,让我一个人去死吧!我不要你了!楼照林,我要一个人去死了!我打算抛下你了,你自己一个人活着吧!”   但当他竭尽全力张口嘴巴,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楼照林,你是不是快高考了?”   病人不允许玩手机,每天对时间的概念仅限于当天的24小时,经常连今天是星期几,是几月几号都不知道,但楼照林有时候会偷偷把自己的手机给他玩。他没什么重要的日子要记,只是在某天突然发现,日子已经渐渐到五月底了,而六月初,是全国统一高考的日子。   这是连星夜刻在DNA里的数字,他觉得自己就算有天把自己的名字忘了,都不可能把高考的日期忘掉。   “是啊,”楼照林一边吃着橙子,一边又在畅想未来了,在他的思维模式里,他的未来好像总有连星夜的一席之地,“等我高考完了,你就陪我一起去上大学吧,你学高中的内容,我就先替你感受一下大学生活,帮你踩个雷,等你明年考上了,我就可以当你学长了哈哈哈。”   笔对病人来说是危险物品,楼照林每天只能在平板上刷题,连星夜之前偷偷瞄过两眼,然后就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连一个最基础的题目都看不懂了。当天晚上他突然开始呕吐和震颤,差点因为胸闷,窒息昏厥。   从那天之后,楼照林再也不敢当着连星夜的面做题了。   连星夜望着在阳光下依然光彩夺目的少年,只觉得自己被两颗太阳照射到了,浑身上下都要被烤化了,对比之下是那样惨烈,如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此时他的大脑全然被负面情绪侵占了——   如果我明年也没有好起来呢?如果我后年也没有好起来呢?如果我一辈子都好不起来了呢?如果就算好了,我也再也无法学习了呢?如果我根本考不上你的大学呢?你难道要辍学陪我吗?如果我一辈子就在医院里浑浑噩噩到死呢?你不要你的未来了吗?你要浪费你做人的一生,跟我这个活死人耗到死吗?   然而此时的楼照林是那样充满希望,他根本不忍心说出一句打击他的话。   他想,他还是把楼照林耽误了。   ……   新的治疗方案副作用很大,连星夜曾经经受过的那些痛苦反应,在同一时间全都接踵而来。   连星夜在连续吐了一周,晕了一周后,以为自己终于能靠吃药把自己吃死,结果某天早上他一觉醒来,竟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他靠着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甚至还尝试蹦了两下,他的双腿有力气了,他能自己走路了,尝试握住双手的时候,也没有颤抖了。   楼照林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连星夜一个人站在地上,愣愣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发呆。楼照林一下子愣住了,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连星夜傻傻地抬头望向楼照林,眼里充斥着入院一个月以来从未见过的光彩,嗓音不可思议地轻颤:“楼照林,我恢复力气了,我是不是快好了?”   楼照林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把连星夜转着圈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一大早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撞得晕晕乎乎,用力揉着眼睛,嘴中不住呢喃:“我该不是还没睡醒吧?我怎么看到你站起来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吗?会不会太勉强了?”   “没有,楼照林,我真的好了,”连星夜心怦怦跳,他好像有一辈子没有这么踏实地用双脚踏在地面上了,脚底板的触感是这么陌生,手也好像不是他的一样,全身上下的零件都好像换了一遍一样,他的头脑几乎眩晕,喃喃道,“我能走路了,我能说话了……”   楼照林用力抱了一下连星夜:“太好了,连星夜,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告诉燕教授!”   说完,楼照林激动不已地捧起连星夜的脸,响亮地亲了两口,然后一溜烟儿地冲出门,连鞋都没来得及换。门外很快响起护士制止他奔跑的惊呼声。   连星夜迷茫无错地站了一会儿,无意识地在地上走动,又停了下来。   他真的好了吗?他现在能走能动了,应该算好了吧?   床头柜上摆着楼照林的平板,连星夜像是受到无形的牵引一样,走过去,用密码解开,然后打开了楼照林的刷题软件。   下一秒,平板扑通掉在床上。   连星夜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整个人瞬间升到天堂,又在下一刻立即坠入地狱。   不……他没好,这些字他还是不认识。   为什么……既然要治好他,就从脑袋到身体都一起治好啊?让他能走能跳能说话了,却唯独留下一颗愚蠢的大脑,这算什么事儿啊?老天爷逗他很好玩儿吗?   他苦苦支撑那么久,就是为了用一颗本来就不怎么聪明的头脑,换取这破烂不堪的身体吗?   那他宁愿一辈子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好过变成一个白痴,一个傻子,死皮赖脸地活着!   连星夜忽然呜咽一声,发了狂一样,崩溃地冲向阳台。   ……   楼照林一路急走进燕仙子的办公室,进门的时候差点把鞋都跑掉,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燕仙子的手,欢喜道:“燕教授,连星夜他突然能站起来了!还能说话了!”   燕仙子一愣,也笑起来:“能动了,就证明从重度转向中度了,这是好事,证明药是有用的。”   说着,她脸色又严肃了一点:“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就能掉以轻心了。很多人会误会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自杀危险最大,但实际上不是的,真正的重度患者反而不会自杀。这就要说到,自杀分三个步骤,自杀意念,自杀企图,自杀实施。重症患者失去了自主行动能力,根本做不到自杀的实施,也就达不到自杀的客观条件,有的连思维能力都失去了,大脑每天一片空白,连自杀意念和企图都没有。而轻度患者可能产生自杀意图,但不会去实施。所以,轻度向中度恶化,和重度向中度好转的阶段,是两个最危险的阶段。   “连星夜之前就是中度患者,他既拥有自杀意图和企图,也有行动能力,所以他才曾经多次尝试自杀。而现在,药物起效了,连星夜又一次由重度转向中度了,能动弹了,这是因为药物首先治疗的是最容易解决的身体问题,自杀意念的消除,至少要等一周之后才开始起效,所以这个关口要更加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有些抑郁症患者的家属,会把患者锁在屋子里,把所有危险物品全部藏起来,阳台也全部封掉,像在囚禁一个犯人一样,对患者而言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从保护他生命的角度出发,这种做法其实也无可厚非。   “抑郁症患者的自杀可能不像普通人那样精打细算,因为他们在过往无数痛苦的日子里已经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演练,不需要再经过任何思想斗争,所以往往只发生在一念之间。我们无法阻止他大脑的思想,但我们可以从外在破坏他们自杀的条件,这也是来住院的原因之一。对抑郁症患者来说,在没有比医院更安全的地方了。”   燕仙子欣慰地拍了拍楼照林的手:“谢谢你今天过来带给我这个好消息,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回报,我给他减一点药量,楼照林,这段时间可能得好好辛苦一下你了。”   楼照林脑子听得嗡嗡响,突然惊慌地松开燕仙子的手,快速说:“对不起,燕教授,我现在可能得赶紧回去看着连星夜了。”   说完,他也不等燕仙子回应,又马不停蹄地狂奔回去。   还记得当初他也以为连星夜已经好转了,结果连星夜做什么了呢?他跳车自杀了。   想到这里,楼照林心跳飞快,险些因双腿发软,跌倒在地,他踉跄了两下后,又赶紧稳住步子,更急更快地朝回赶去,后背一瞬间就汗湿了。   自从差点因为他的大意和连星夜在那个雪夜错过,楼照林对连星夜一切细枝末节的专注度就到达了极致。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有必要的。   当他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就看到通向阳台的门被打开了,连星夜正一屁股坐在阳台的地上嚎啕大哭,他几乎有一个月没掉过眼泪了,此时一哭,根本停不下来,好像要把过去一个月没哭过的全都一口气补回来一样。   楼照林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他要被吓死了,幸好……幸好连星夜还好好的。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连鞋都踩掉了一只,随即扑通跪在地上,一把将连星夜抱进怀里,双臂用力收紧,一直在抖,手指都隐隐发麻。   “封死了,竟然封死了……”连星夜难以置信地喃喃,随后像一个没有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大哭大闹,用手脚捶打地面,在楼照林怀里伤心至极地哇哇大叫,“为什么阳台被封死了啊!为什么啊!该死的防护网!到底是谁发明的啊?!”   楼照林却在连星夜背后双手合十,不住感恩医院,感恩上天。感谢医院的防护网保了他宝贝的一条命,感谢发明防护网的这个人,他一定会为你多烧一点纸钱的! 第49章 自我   连星夜一次跳窗没成功,马上就再而衰三而竭了,再也自杀不动了。   他坐在地上哭了很久,被楼照林抱上床了还在哭。楼照林给他来回擦了三次脸,因为怕他的皮肤会皴,不停把面霜糊在他的眼睛周围,就像在用散沙填补一道破了洞的堤坝,尽管下一秒就被连星夜用泪水冲掉了,楼照林也觉得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   之后,燕仙子也来看望了一下连星夜。连星夜的病情好转了,说明又可以沟通了,燕仙子像完全看不到连星夜的悲伤似的,反而笑着恭喜他:“恭喜你,星夜,你已经从重度转为中度了,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成果。”   连星夜阴沉沉的眸子像蒙了一层灰一样没有一丝光气:“可我的大脑还是一样愚蠢。”   “那是因为你还在吃药啊,”燕仙子适时停顿了一下,故作思考道,“如果你想减药,倒是有一个办法。”   连星夜一下住了嘴,他才不会上当,他知道燕仙子想说什么。   “你还说你蠢呢,我看你聪明得很,根本骗不了你,”燕仙子叹息道,“好吧,就是你想的那样啦,MECT,其实,你并不需要那么排斥它,你说,你是害怕失忆,害怕变得不像自己,才不想做的,是不是?但做了MECT之后,你的记忆还是会恢复的,快的话几个星期就恢复了,慢一点的话可能需要半年,但基本都会恢复的,很少有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一辈子都想不起来的现象。   “你以忒休斯之船打比方,我回去后也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就算你觉得自己很倒霉,真的把一些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那并不代表着你就不是你了,人的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每分每秒都有新的思想产生,那你能说这个人每分每秒都在变成一个新的人吗?下一秒的他,就永远都不算是上一秒的他吗?人之所以是三维动物,就是因为人会受到时间的影响,但你就是你。   “其实,‘我’其实只是一个定义,只要能区别于自己跟其他人,那么就是‘我’的存在就有了证明。所以,你改变了也还是你,就算你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你从身体到灵魂全都换了一遍,但只要你能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分开,那你就还是你,当一个新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可呢?   “而且你说,你所有经历过的事情最后组成在一起才是你,但你从出生开始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记得,对吧?那些发生过的事,改变的是你当时的思想,影响的是你当时的人格塑造,那么也就意味着,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的思想和人格已经改变结束了,就算你记不记得那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你拿一个瓶子装水,你已经把里面的水喝完了,你是否把瓶子扔掉,又有什么关系呢?”   连星夜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一时间竟陷入了漫长的沉思。就连在一旁旁听的楼照林都听傻了眼,觉得自己要长脑子了。为什么这些人每时每刻都会想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脑袋真的受得了吗?   燕仙子耐心地等待了连星夜一会儿,让他慢慢消化一下,然后才缓缓道:“我现在就告诉你MECT的用途,你并不需要那么排斥它,就像你的书桌上堆了太多书,让你无法精准找出你需要的那一本,你是不是会定时清理桌面?现在也是同一个道理,你的大脑里装了太多杂念,它们影响了你的情绪,从而影响了你的身体健康,我们现在就要对你的大脑进行清理,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记忆就被当做垃圾一样扔掉了,他们只是暂时被收在了一个仓库里,等你需要的时候,再把他们找出来就是了。记忆也一样,人有的时候并不需要什么都记住,那样会疯的。   “或许,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次脑肿瘤切割手术,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脑袋里长了一颗良性肿瘤,现在需要立刻切掉,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MECT的作用也相同,它是针对抑郁症患者进行的一场情绪肿瘤切割手术,然而有些坏情绪是寄生在记忆里存在的,所以我们在切割坏情绪的时候,不可避免会触碰到一些记忆,但我们在手术后可以把肿瘤扔掉,把记忆找回来。   “当好的坏的混在一起分不清的时候,我们不如先把他们一起舍弃,再慢慢把好的捡回来,虽然有点笨拙,但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是吧?我之所以说是良性肿瘤,那是因为抑郁症并不是无药可救的,它不是癌症,没有恶化到晚期的说法。目前的医疗水平有限,MECT是我能帮你拿出的最好的治疗方案了,我不想逼迫你做选择,但如果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废话,我也希望你能愿意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好不好?”   燕仙子从来不会说什么“我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话,她永远只会将道理一一摆在连星夜的面前,然后把选择权交给他。   “嗯……”连星夜垂着红肿的眼皮,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燕仙子总能把任何话语都说得那般动听,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大脑动荡的浩劫,而是一次记忆的短途旅行。   “好,你愿意考虑我就很开心了,那我明早再来看你,”燕仙子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和他道完别,然后又朝楼照林招了招手,她有些话要对楼照林说。   “可是连星夜……”楼照林犹豫道,他现在可完全不敢放心把连星夜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燕仙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没事的,你先跟我出来。”   楼照林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到了外面走廊,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星夜的房门。   燕仙子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虽然我让你时刻注意,但也不用这么紧绷吧?”   楼照林吓了一跳,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是被吓怕了,他的前科可不是一次两次啊,我就怕一个没留意,他就又……”   楼照林缓缓闭上嘴,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燕仙子脸上的表情却不如楼照林那么紧张,安抚地捏了捏楼照林的手臂道:“你啊,又不是他身上的一个监控器,你也是人,要睡觉,也要休息,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盯着他啊,安心吧,星夜短时间内不会再次杀的,自杀冲动通常都会再而衰,三而竭,一次没成功之后,就会遭受很沉重的打击,没那么快再次打起精神的。   “曾经有一位病患家属,故意把刀具换成了玩具魔术刀,还装模作样地藏了起来,患者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往脖子上一抹,结果发现根本就是一个塑料,一下子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觉得自己被骗了,但之后确实安分了一段时间,因为那个劲儿已经过了,没自杀的念头了。虽然这个做法有点没道德,但也不失为一种打击患者自杀冲动的方法。   “现在连星夜已经过了那个劲儿了,刚刚又跟我聊了那么多,现在满脑子肯定都是什么忒休斯之船啊MECT啊自我啊哲学啊什么的,根本没有功夫想别的,更别说想死了,他连这些哲学问题都想不完呢。”   说着,燕仙子忍不住狡黠地笑了一下,觉得连星夜绞尽脑汁纠结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楼照林一下子被说服了,他可谓是连星夜牌哲学思想的最大受害者,曾经还一度被连星夜训得嚎啕大哭,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连星夜对思考的执着了。   连星夜似乎永远都无法停止思虑,恨不得把整个宇宙都装进他小小的脑袋,好像只要让他不动脑子,他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在认识连星夜之前,楼照林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脑袋怎么能想这么多事情,所以说,他真的从不担心连星夜会变傻,就算他自己晚年变成老年痴呆了,连星夜都不可能傻掉。   在楼照林心里,连星夜就是一个可爱鬼,是一个哲学家,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也是他全世界最值得骄傲的爱人。   ……   晚上连星夜洗澡的时候,楼照林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日常报平安。   听说连星夜已经由重度转为中度了,唐兰茹和楼轻鸿都向楼照林表达了恭喜,还让他帮他们向连星夜转达一下祝福。   至于徐启芳那边,燕仙子会负责转告的,就不是楼照林该操心的事了。   楼照林犹豫了一下,觉得光靠自己没办法想明白,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过……在连星夜转重度之前,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事。”   他没说详细的事,就大概说了一下,他们遇到了一群多舌的老太太,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回去后他又抱着连星夜做了一张卷子,当时他没意识到连星夜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好像就有点异常了。   讲完,手机那头静了一会儿,唐兰茹好像跟楼轻鸿小声探讨了什么。随后,唐兰茹的声音再次在手机里响起,却正经了一点:“我其实一直有些担心一件事情,但是没机会跟你说,现在倒觉得是一个机会。”   “什么啊,别说得这么吓人好不好?我心脏不太好,”楼照林莫名有点心惊胆战,忍不住把手掌在裤腿上擦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跟连星夜有关吗?”   唐兰茹吐槽:“你满脑子就是你爱人,和你爸爸一个样儿,就是个恋爱脑。”也不知道她是在夸人,还是在炫耀。   楼照林只听得到“爱人”这个词,忍不住把嘴角翘了又翘,差点笑出声。   “好啦,说正经的,”唐兰茹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不过声音还是温柔的,“其实我一直有些担心,你跟星夜相处会不会有些过于亲密了,人跟人之间是需要边界感的,你知道吗?边界不是隔阂,而是让彼此都舒服。尤其是家长和孩子之间,格外需要边界,有的家长控制欲太强,连孩子的一个日记本都要翻看,这对一个完人的人格形成是极为不利的。”   楼照林一下子就想到,他之前去连星夜家里找他的时候还震惊过,连星夜的房间居然连个门锁都没有,徐启芳甚至还想直接当着他的面开连星夜的门。连星夜在以前的家里,根本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唐兰茹斟酌着语气:“但是你们现在的相处状态,完全没有边界感,你在星夜精神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   楼照林委屈巴巴地打断她:“妈妈,你怎么能这么形容我?”   唐兰茹:“……行,你在星夜最脆弱的时候伸出援手,可以了吧?”   楼照林满意了:“你继续说吧。”   “你像照顾你的孩子一样照顾他,把他当成了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婴儿,让他从身到心地依赖你,这其实是一种不太健康的爱情模式,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势均力敌的,只有寄生关系才会说一方完全依赖于另一方,没了对方就会死去,你可以照顾他的身体,但你不能妄想填满他的心。   “人一生不能只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他的内心不能一辈子只装你一个人,他还要装下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我就不说你们会分开这种可能性了,说了你肯定要反驳我,说什么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我就说,要是有一天你不小心不在了,你要让他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吗?他的家人对他控制欲那么强,所以他才跟你逃走了,你希望看到他有一天也从你身边逃走吗?”   楼照林感觉自己快被说哭了,他是全世界最爱连星夜的人,他爸妈凭什么这么说他,简直跟在咒他似的,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还是忍不住呜咽道:“……他那么爱我,为什么会逃走?我没有控制他,我才不是他家里那样的变态!我很尊重他的!”   唐兰茹心中轻轻嘶了一声,遭了,该不会是把儿子说哭了吧,她有点尴尬,她觉得自己已经尽量温柔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你要教他建立起独立的人格,建立起一个即使你从此以后不在他身边陪伴,他也能靠自己坚强地独立生活下去的人格,他的家人不是合格的家人,没有教会他,但既然你现在成为了他的家人,那你就得教会他,你不能让他成为一个像寄生在你身上的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的米虫。”   楼照林牙关咬得死紧,一只手来回不停擦着眼睛,把眼睛擦得通红,声音都在抖:“妈妈,我不想跟你吵架,但你根本不懂!连星夜现在生病了,根本没有独立自主的能力,他必须寄生在我身上生长,他必须借助我健康的身体把自己喂养得健康,必须吸收我身上散发的光和热才能让自己变得温暖,他现在就是一个屏蔽掉外界所有信息的状态,必须借着我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借着我的耳朵去听外界的声音,他需要我的金钱支助,我的身体支撑,我的精神支持,他从身到心地需要我,我根本没办法松开他一点!”   唐兰茹主动缓了语气:“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你们是特殊情况,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好不起来啊,我是怕他好了之后,一下子转变不过来你们之间相处的状态,到时候你们两个都尴尬,是不是?”   楼照林默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垂着眼皮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思考的。”   连星夜听到外边没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颗头,小声问:“跟妈妈吵架啦?”   楼照林下意识想上去抱起连星夜,连星夜却尴尬地挥开了楼照林的手。他现在已经能自己走路了,不需要楼照林再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他抱来抱去了。   楼照林伸出的双臂微微一顿,心烦意乱地收了回来。   连星夜爬上床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歪头看他。楼照林连忙小狗似的爬上去,一溜烟儿地钻进连星夜的怀里,抱着连星夜的腰,把脸埋进连星夜柔软的肚皮里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先向连星夜转达了他爸妈的祝贺,然后郁闷地向连星夜诉苦:“我妈妈说她觉得我对你的掌控太强了,对你不好。”   他希望连星夜能跟他站在同一战线上,却没想连星夜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其实我觉得你妈妈说的有道理,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楼照林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他,满眼“居然连你也背叛我”。   连星夜只一下下地抚摸楼照林的头发,嗓音很轻,像在耳畔呢喃的夜语:“你任由我堕落在你为我创造的伊甸园里,让我趴在你身上吸血,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寄生虫。”   楼照林着急忙慌地爬起来,望着连星夜的眼睛说:“但你现在是病人啊,你暂时没有独立自主的能力,必须依靠我,我也愿意让你依靠,这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连星夜摸摸他的头,安抚他道:“这个道理我也懂,但人的习惯是很可怕的,我怕我沉浸在享受中,改变了人格,迷失了自我,你看,我第一次尿潴留时,你稍微碰一下我,我这个人就要死要活的,当时我还在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我真的失禁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没想到后来真的一语成谶了,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死,所以说,人的承受能力是无限的,同样,人的底线也是无限的,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你的尊严能被自己踩到什么程度。”   楼照林彻底正襟危坐起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跟连星夜聊聊:“你说你害怕失去自我,可自我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受外界影响的啊,你想,一个小婴儿难道从出生开始就有自我吗?如果没有别人教他,他知道什么是尊严,什么是羞耻吗?所以说,你现在所注重的一切,其实也都是这个社会教你的道理。包括我现在说的这么多话,其实也包含了我看过的书,我听到的别人说的话,也都是从其他人的头脑中吸收过来的。但那些书,那些人们口中说出的话,又是从其他人的头脑中吸收来的。这何尝不是一种人传人传人。   “甚至于,所谓的人格,所谓作为一个人类的尊严,也都是人类自己赋予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于这个自然界的。那么我是否可以说,人从出生就没有自我,人从出生就没有人格,无论是自我还是人格,都是这个人从后天成长的环境和社会当中吸收而来的,周围的人们告诉你什么叫尊严,你便学会了什么叫尊严,大家告诉你要做一个善良开朗的人,你才学着对其他人露出微笑,学着见到人要打招呼,所以你觉得自己的自尊被踩在了脚下,也只是你觉得而已。也就是说,整个世界根本找不出一个生来就有自我的人,就算是整个地球第一个确定为人类的人,他们的习性也是从其他的动物那里学来的,动物的习性又是被大自然教会的,所以,大自然才能称作为全世界唯一独立自主的人格吧?   “我之所以活得无忧无虑,就是因为我想通了这一点,我是按照我自己的那一套道理活着的,除了一定要遵守的法律法规,其他的谁也管不了我,那么我就可以说,我为自己塑造的人格就是可以随意改变的,我也绝对不会轻易定义什么自我,也就不要给自己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话又说回来,这种随心所欲的状态又何尝不是我的自我。而你的自我和人格也随时都有可能因社会伦理和道德的评判标准的变化而改变,自然也可以随时由你心念一动而改变,所谓,我思故我在。很多东西只要不存在你的心中,那么它对于你而言就是不存在的,即使它客观存在。但所谓的客观,也是因为它被其他人看到了,认证了而已。   “就好像有聋哑人天生听不到声音,他根本不知道声音是什么,但因为这个世界上其他人听得到声音,所以他才知道,哦,原来我跟别人不一样。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声音这种东西存在。但假设世界上有一个东西,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看得见,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那么我们还能说它客观存在吗?”   连星夜呆愣了很久,脸上忽然飞快爬上兴奋的薄红,接过的话茬快速说:“再打个比方,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东西,只有一个人看得见它,只有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其他谁都看不到,那么我们还能说它客观存在吗?再再打个比方,如果宇宙中存在另一种生物,他们并不知道地球的存在,那么对他们来说,整个地球是不是就不是客观存在的呢?所以外星人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客观存在的啊。”   最后一句话落下,两个人都沉默了。   连星夜忽然有些懵逼,他们到底是怎么从楼照林是否把他照顾得太过了,一直扯到外星人身上。   “啊啊啊啊……”楼照林受不了地抱住脑袋,崩溃地在床上翻滚,一会儿拱到连星夜的怀里,一会儿又拱到被子里藏起来,哇哇大叫,“我们为什么要大晚上讨论这么烧脑的事情啊?头好痒,要长脑子了!”   他蹭地爬起来,握住连星夜的双肩,轻轻摇晃道:“连星夜,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不会思考这么多的,什么自我什么人格啊,除了你,还有谁会一天到晚想这些啊!都是你把我带坏了!”   他脑子好痛,他天生就不适合动脑子!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好吗?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啊!   连星夜脑子还在嗡嗡响,被楼照林晃悠地更晕了:“别说了,我觉得今天我们两个谁都别想睡觉了。”   最后,他俩确实谁都没睡着,但并不是因为脑袋里装了太多东西。   连星夜跟楼照林探讨完哲学后,一开始兴奋得翻来覆去,被楼照林按在胸口不许动,也止不住他越跳越快的心脏。随着血液循环的加速,他的手脚开始发热,脸蛋一直在充血,眼球都隐隐作痛,但过了没一会儿,连星夜身体的温度又很快流窜走了,他清晰地感到温暖像流水一样从他的血液里渗透出去了,寒冷逐渐像冰冷的蛇一样漫上他的胸口,他的手脚渐渐变得冰凉,心率也减缓了,脸蛋的红晕很快退下去,转而变成了冰凉的苍白,他的身体竟然像冰块一样冷了。   楼照林正睡得晕乎,突然被冻醒了,他连忙睁开眼睛,摸了摸连星夜的身上,然后就被吓了一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了?”   连星夜牙齿咯咯咯地打着颤,不住往楼照林的怀里钻,嗓音抖动地说:“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刺激,然后自主神经失调了。”   抑郁症总是会有奇奇怪怪的躯体反应,就算有人把自己冻死了,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楼照林赶紧爬起来打开了空调,直接把温度调到最高,然后重新钻到被子里,把连星夜紧紧扣在怀里。楼照林心想,要是有电热毯就好了,但是带不进医院来。   现在天气的温度已经快变成夏天了,开暖气时再不是一件让人好受的事,有的人甚至已经从仓库里掏出了电扇。半小时后,整个屋子已经像桑拿房一样火热了,楼照林汗都渗了出来,连星夜却依然冻得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一块腊肉。   连星夜脖子缩成了一个蜗牛,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打着哆嗦说:“不行,自主神经失调是由内而外的寒冷,不是靠外界就能暖和的。”   楼照林急得头上疯狂冒汗,恨不得在床上团团转,想了想,忽然坐起身,一口气把自己的上衣和裤子都脱了,连短裤都不穿,然后红着脸重新钻进了被子。   连星夜感到一双强健有力的双臂像藤蔓一样紧紧箍住了他的身体,紧接着,一对劲瘦火热的大腿也用力夹紧了他,连星夜的脸完全和楼照林炽热的胸口贴合了,耳畔楼照林的心跳重得像是要砸穿连星夜的耳膜,连星夜整个人都被楼照林像火炉一样滚烫的健壮身躯包裹住了,他又觉得楼照林像一床被太阳烤得热乎乎的棉被,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躺在里面一辈子安眠。   楼照林不断顺着连星夜的手背,呼吸急促地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连星夜的嗓子在楼照林怀中有些闷:“稍微好一点,不过还是好冷。”   楼照林绞尽脑汁道:“如果害羞的话,会好一点吗?害羞会产生多巴胺吧。”   “不知道,我不怎么害羞。”   “那我们亲一亲吧,说不定亲了嘴,就热乎起来了呢?”楼照林说着,双手在黑暗里摸索到连星夜的嘴唇,然后尽量对准地吻了上去。   他们从一开始就吻得很热烈,楼照林的体温几乎在一瞬间又拔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温度。他宽大的手掌用力扣紧了连星夜的后脑勺,一边缓慢地用五指揉搓连星夜的头皮,一边不住地侧头辗转,追随着连星夜的气息,放任自己性感低沉的气音从交缠的齿缝里溢出来。   连星夜从头皮沿着脊椎一路麻到尾椎骨,浑身的骨头都被楼照林哼哼软了,整个人都像化开了似的,被楼照林健康而高大的身躯牢牢压制在床上,连一丝一毫都无法挣动。他不知道,自己无意识流泻出的轻吟同样深深刺激着楼照林。   两个人很快都像喝醉了酒一样,眸子里晕染了一片朦胧的醺醉。寂静的夜里充斥着令人面红心跳的亲吻声,让人难以入眠。   连星夜被楼照林抱着亲了一会儿,感觉到楼照林越来越不对劲,自己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他摸到自己的胸口,解开了一个扣子,咬着楼照林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我应该也把衣服脱掉,否则害羞不起来。”   楼照林的鼻音一下子变得更为粗重,把手伸到被子里,掰过连星夜的腿,摸摸索索地脱掉了连星夜的裤子。   这回两个人彻底赤诚相待了。   “我们已经亲了太多次嘴了,我已经不会害羞了,”连星夜吐息之间,炽热的鼻息全部喷洒在楼照林的唇瓣上,在楼照林被咬得水光淋漓的嘴唇上激起一片麻痒,“所以……”   楼照林用牙齿刮了一下发痒的嘴唇,一边蹭着连星夜的唇,气息紊乱地重复道:“所以?”   连星夜到现在还没出汗,身上却沾了一点楼照林的汗,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沾染上了楼照林的气味,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的皮肤都泛起了薄红,他暗示般地捏捏楼照林的后脖颈,轻轻歪着头说:“或许可以试试亲亲别的地方?”   楼照林倒吸了一口气,随即顶着满头蒸腾的热气,松开了连星夜的嘴唇,一路吻了下去。 第50章 破窗   医院里并不禁止患者们互相交流,有些患者们彼此熟悉了,甚至会互相串门,只是连星夜之前一直躺着不能动,从来没有在吃饭的时间外出过门。如今他能下床行走了,楼照林主动询问他要不要到院子里去转转。连星夜看了一眼窗外晴朗的天空,莫名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燕仙子的时候,想了想,没有拒绝。   春的使者带来了生的希望,但却没有在离开的时候,把死亡一起带走。连星夜接受正式治疗的日子,四舍五入一下也快半年了。   这半年期间,连星夜曾由中度转重度,又由重度转中度,曾仿佛看到过希望,又迎来过更多的绝望,吃过多少粒米,就想过多少次去死。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看得到头,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连星夜已经不知道自己经历过多少次循环,他想,既然抑郁症是一种医学上的疾病,那么为什么抑郁症患者的自杀不能算作是一种自然病死呢?   “你还是不想去做MECT吗?”楼照林牵着连星夜的手,一路走得很慢。   他们似乎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并肩一起走路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以前放学的时候,不过楼照林已经知道了,那个时候的连星夜看似轻松惬意,其实都是装的。   楼照林下去后又查了一点资料,他不着痕迹地劝道:“我听说做这个的,每个人忘掉的东西不一样,有的人专门忘课本知识,有的人专门忘情感类的,要是能借这个机会,把自己讨厌的人都忘掉,感觉还挺不错的。”   连星夜停下脚步,捡起了一块地上的石头,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你难道就不怕,我做了MECT之后,连你也忘记了吗?”   “正好我还嫌之前没发挥好呢,要是你真把我忘了,我就重新追你一遍呗,”楼照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湿纸巾,撕了一片出来,自然地抓过连星夜的手,擦拭干净,顺势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望着他笑了笑,“而且,我还保存着你说爱我的证据呢,你可不能抵赖哦。”   连星夜顿了一下,花了几秒才想起来,他曾经在意乱情迷的时候,似乎在楼照林的手里留下了十分羞耻的把柄,这还真是色令智昏。   “楼照林,你生来就具有超强的学习能力,这是你与生而来的天赋,学习对你来说不是一件任务,而是一件像呼吸一样顺其自然的事情,就像你可以吃任何你喜欢吃的菜一样,你也可以学任何你想学的东西,那么你也可以像放弃一道不喜欢的菜一样,放弃任何不想学的,你是绝对自由的,但是对我而言不一样。”   每一次的自我剖析对连星夜来说都是一个很恶心的过程,燕仙子说得对,万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人的变化尤其大,他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天真烂漫过,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对于学习,我做不到像你那么轻松,你没有体会过那种眼睁睁望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愚蠢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很绝望,而我的自尊心不会允许我一辈子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你昨晚对于自我的论调很有趣,以你的观点来看,所谓的自尊心也是人为附加的,那些坦然享受着自己平庸生活的人们,就是一种认命,而这种认命,就是早早把自己放低,没有期待,或者在无数次惨败后,终于看开了。”   连星夜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看向楼照林,好像裹挟着众多复杂的感情,又好像在看他一辈子抵达不到的梦。   “但是我看不开啊,楼照林,我是一个很难改变的人,不像你可以随心所欲的变化,我就是认不了命啊。”   楼照林把连星夜按到一个石墩上坐下,自己在另一个时段上坐下来,随手在脚边挑了两根狗尾巴草,一边编织,一边跟他说话。   “我确实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要说自己蠢,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你总是有很多让我惊奇的想法,虽然我很想让你不要活得那么累,但我知道你有多争强好胜,而我也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上你的,所以我不会劝你放弃。   “但其实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现实的自己,一个是理想的自己,当现实的自己没有达成理想的那个样子时,就会感到焦虑,感到求而不得,然而大多数人不会因为达不到理想,就活不下去,你当然可以继续争强好胜一辈子,但你现在是因为生病了,才会一直有极端的想法,甚至付诸行动,生命本来生来就应该向生的,就连一只小蚂蚁都知道面临死亡的威胁时要逃跑,然而一个生命竟然会主动迎向死亡,除了他生病了,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连星夜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晚春也带不走他身上不断弥散出的死亡气息:“我也不是没有勇气继续学习,我就是怕,怕我一辈子好不了,怕我就算好了也再也回不去从前的聪明了……”   楼照林忽然扭身,抓着连星夜的肩膀恨不得狠狠晃一晃:“连星夜,你不要总是顾虑一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啊,要学会分别真实的和想象的啊!不要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世界吧,看看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吗?很多你担忧的事情都是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啊!都不是现实!   “你肯定听说过多元宇宙理论吧?假如每秒都在产生一个全新的宇宙,就说明我们的结局从来都不是注定的,而是有无数种可能的,在真正的结局到来之前,成功与失败都只是可能,那你为什么要一直想着失败的可能,而不想一想成功的可能呢?不要总是那么悲观啊!”   连星夜黯淡的眸光里迸射出了一点倔强不服的光芒:“既然有无数个平行宇宙,那也意味着有无数个我们,每一个我们都有不同的结局,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此时身处的这个平行宇宙指向的结局,不是注定失败的呢?”   楼照林快要抓狂了,精挑细选的两根狗尾巴草都捏碎了,只好扔掉换了两根。   “因为平行宇宙本身也在不断创造属于它的平行宇宙啊,就算此时此刻,他所指向的未来是失败的,那你就创造一个新的平行宇宙啊,让那个新的平行宇宙去指向成功啊,所谓的要找寻属于自己的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条新的路,也是一个新的平行宇宙,在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一切都是来得及改变的!”   连星夜倔强得像一头驴,因为互相都说服不了对方,嘴巴都噘了起来:“你太乐观了,我不理解你。”   “你太悲观了,我也不理解你,”楼照林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快晕了,“悲观主义是很常见的东西,但你现在悲观得不正常,已经威胁到你的生命了,这是你脑子里的病在作祟。”   连星夜黯淡无光的眼眸里是早已破碎的星辰银河:“如果我说我想去死,你会支持我吗?”   楼照林下意识脱口:“怎么可能?”   连星夜嘴角勾起嘲讽的笑:“那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了,你并不能完全理解我。”   楼照林又马上改口:“那我改主意了,我支持你了。”就是得带上他一起而已。   “没你这么赖皮的,”连星夜无奈道,双眼看向虚空一点,飘渺的嗓音像是从宇宙深处传来的死亡挽歌,“你是正常人,我不正常,我是一颗渺小的黯淡星,你却是永恒炙热灼烧的太阳,我们之间隔着亿万光年,你不懂我对黑暗的依恋,我也无法感受燃烧生命炽热活着的滋味,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楼照林把编制好的一串狗尾巴草塞在连星夜的手里,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了点连星夜的小脑袋瓜,根本舍不得用一点力气:“你不是知道吗?你现在生病了呀,你的大脑发生了病变,而你的思维和情绪都来源于你的大脑,也就是说,你现在做出的一切主张,认定的一切言论,内心的一切欲望,包括你所有的坏情绪,全都源于你的病,而不是一个健康清醒的你。就像人睡懵了,或者喝醉了,思维都僵化了,说出来的东西能当真吗?”   连星夜低头往手里一看,楼照林给他编了一只小兔子。   楼照林充满生命力的灼亮旺盛的眸光紧紧照射着连星夜皱巴巴的灵魂,似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之火烧尽连星夜整个混沌污浊的世界。   “你真的觉得你此时在生病的状态下坚持的一切是你真实的想法吗?病痛替你抹杀了一切和希望相关的思绪,留给你的只有压抑、痛苦、悲伤、焦虑、无望等一切负面情绪,你的大脑现在除了这些,根本没有其他的选项可以选择。这并不是你主观想死的,而是你脑袋里的病魔在推着你走向死亡,等你回头病好了,变得健康了,你觉得你的想法还会跟现在一样吗?”   他缓缓走上前,捧起连星夜的脸,盯着连星夜震颤的瞳仁,在他嘴角落下一颗带着晚春交织着离别与新始的矛盾韵味的吻。   “连星夜,你现在真的是以清醒的状态做下的决定吗?”   连星夜脑袋里如同有一道惊雷炸响,耳朵里一片嗡鸣,决绝的心脏一下子被炸得七零八落。   楼照林这句话,简直就是直接否定了他一直以来所有的坚决和执拗,思维是要依托于大脑存在的,但当他的大脑都生病了的时候,病魔削减了他所有的选择,只丢给了他死一条路,那么他在这种狭隘的情况下,做出的唯一选择,真的能算是他自己自主做出的决定吗?   楼照林轻轻将连星夜揽进怀中,顺了顺他僵硬地后背,随后在他侧耳亲吻了一下,脸上绽开一个夏日般明媚阳光的笑。   夏天明明才刚冒出来一个小尖尖,连星夜却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烈日照耀到身上容光焕发般的盛大和振奋,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充盈着这么庞大能量的阳光照到了,这回不会再无错迷茫地逃避和躲藏了。   在连星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楼照林像太阳一样一刻也不曾止息地散发的光和热。黑暗是让人无望的,但最黑暗的地方却也是最靠近光的地方。因为即使是一丝极为微弱的光芒,也能成为轻易照亮整个黑暗的救赎。   春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现在,挽留连星夜的大任交接到了楼照林的手里,他将为连星夜带来夏的蓬勃和繁华。   楼照林温暖的怀抱环抱着连星夜,一边拍打连星夜的后背,一边轻轻晃动,温馨安稳的气息仿佛回到了妈妈的子宫里,那几乎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甜美安心的时刻。   “连星夜,其实我很感谢你愿意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展开给我看,我知道大多数抑郁症患者都更倾向于把自己封闭起来,因为外界的太多不理解已经把他们伤害得太深了,这是他们的自我保护机制,也是对病痛的一种沉默的反抗,但死亡从来都不是你们真正想要看到的,而是病魔给你们的唯一选择。   “相反,世界上并没有人比你们更懂得活下来是多么珍贵的事情,如果有人在你们面前说他想去死,你们一定会劝他活下来,但你们却选择自己独身走向死亡,这是不公平的。死亡或许是破解目前困境的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但它带来的只有毁灭,连同你和你所爱的一切全都是一起消失掉,这是令人绝望而悲伤的结局。”   门铃响了,我本来想装作听不见,可他敲了很久,掷地有声。①   我想,无所谓,爱的人会破窗。①   终于,蜗居于自己小小世界一角的连星夜听到耳畔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   他的超级英雄破窗而来,从天而降,大咧咧地指向太阳,大言不惭地说要带他飞翔。   “连星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精神世界很美丽,我愿意与你在其中畅游一生,亲吻你的灵魂,然后在里面种满鲜花。”   连星夜脑袋里的小宇宙开始爆炸,星辰银河在尘雾中破碎又重组,无数璀璨的微小粒子散落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仿佛在为死亡举办一场最绚烂的葬礼。   他看到平行世界中的每一个楼照林都拉着每一个连星夜的手,对他诉说着爱的誓言,随后在新的宇宙诞生到初始,在他耳畔奏响盛大的光的乐章。   斗转星移,群星陨落。   唯有名为楼照林的恒星,亘古隽永地屹立于连星夜的浩淼宇宙中,活像一个钉子户,偏要当他布满死星和黑洞的暗夜里唯一炽热的太阳。   连星夜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呐呐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震颤着,心脏却在狂放而热烈地跳动着,似要冲破宇宙和次元的界限,抵达楼照林叙说的永远。   就在气氛莫名凝滞的这一刻,一道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停止的时间。   “你们好,请问这个是怎么编的呀,可以教一下我吗?”   连星夜抬头望过去,微微一愣,竟然是那个之前在安检时见过的躁狂发作的女孩。   女孩自来熟地蹲下来,指了指连星夜手里的小兔子,朝连星夜歪头露出询问的表情。   连星夜回过神来,悄悄紧张地攥紧了衣角,他已经好久没跟陌生人说过话了,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发出的声音有点僵硬,又有点古怪:“不好意思,我也不会,这是他做的。”   他抬手指了一下楼照林。女孩就立马殷勤地望向楼照林。   “没事,我来教你吧,”楼照林立马接过连星夜的话茬,指了一下身旁的另一个石墩,开朗一笑道,“你别蹲着,坐着啊。”   “没事,蹲着好跟他聊天嘛,”女孩毫不掩饰自己对连星夜的兴趣,双手撑在膝盖上,自下而上地仰视连星夜,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我叫杜易水,你叫什么呀?”   “我叫连星夜,他叫楼照林。”   “哇,你们的名字真好听,连绵不绝的星辰组成的夜空,和映照着树林的高楼。”   楼照林笑着道了谢,回她道:“你的名字也很大气啊,杜易水,渡易水,《渡易水歌》又叫《荆轲歌》,易水就是荆轲啊,象征着刚毅,忠诚,勇敢,爱国的精神。”   “你真有文化,成绩肯定很好。”杜易水惊叹地瞪大眼珠。   连星夜好奇地望着杜易水,真正面对面交流起来才发现,这个女孩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面那样癫狂可怖的模样。   杜易水在脚边拔了两株狗尾巴草,举起来问楼照林:“这么长的可以吗?”   楼照林看了一眼说:“可以了。”他又捡了几根新的,说:“那我编一点,你编一点,有看不懂的就喊停。”   杜易水点了点头,一边跟着楼照林学,一边扭头问连星夜:“我是双相,你是什么病啊?”   连星夜心想精神病院的打招呼方式真独特,上来先交流一下病情,他说:“我是抑郁症。”   “哦,那我有一半跟你一样,四舍五入就是姐弟了,”杜易水十分自来熟,“对了,你应该比我小吧,我19岁了,你呢?”   “我今年18,”连星夜每次说到自己都要顺便带一下楼照林,“他跟我一样大,我们都在上高三。”   “高三啊,那岂不是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真吓人,一年一度的全国大战又要爆发了,不过你们心态倒是好,看着一点都不紧张,”杜易水感慨道,话音一转,又撇了撇嘴说,“我去年就辍学了,本来打算今年复读的,不过看现在这种情况,说不定又要泡汤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上大学。”   “可你的状态看起来很好啊。”连星夜漆黑的眼珠单纯地望着杜易水,感觉杜易水看起来比他像个正常人多了,如果不是他目睹了杜易水的躁狂发作的全过程,他的第一印象会以为杜易水是过来看病的家属,即使杜易水身上也穿着和他一样的病号服。   “对吧?燕奶奶也这么说,”杜易水抬手捂着嘴,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悄悄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只要离开家里,我的状态都挺好的,除了有时候话多一点,振奋得几天几夜不睡觉以外,我又不杀人不放火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像关一个疯子一样把我关起来,恨不得把我在精神病院关一辈子,可我又不害人,又不会把他们杀了,真搞不懂。”   杜易水说着,还耸了一下肩膀,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对于别人家里的事,连星夜也不好做评判,但也不想就这么把话题揭过去。   “如果你家里不让你上学,那你要不要在家里自己学啊,”连星夜思忖了一下,又指了一下楼照林,“他现在就是自学,之后直接去高考就行了,我觉得你也可以试一试。”   杜易水眼珠转了转,有点焦躁地拍着大腿,节奏有些紊乱,看得出来,这是她思考的习惯。   “这倒也是一个主意,只要高考完了,就能去上大学了,不管是什么大学,只要能让我离开那个糟心的家,都是好大学,回头我就跟他们闹一闹吧。”   一件即将翻天覆地的事,被杜易水说得风清云淡的。   连星夜忽然觉得杜易水的个性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充满了江湖气。   跟杜易水短暂交流的几分钟里,杜易水已经完全颠覆了她在连星夜心里最初的形象。   杜易水跃动的眼珠在连星夜和楼照林之前来回转了一圈,突然说:“你们是情侣吧,我刚看你们俩亲嘴了。”   连星夜咳嗽了两声,用手臂撞了一下一直在偷笑的楼照林。   杜易水望着他俩自然的小动作,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真好啊,还有人陪着。”   连星夜看到杜易水眼底的落寞,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不着痕迹地问道:“你老公叫什么名字啊?”   “嗯?”杜易水瞪圆了眼睛,她一个牡丹哪儿来的老公啊!   连星夜捂着嘴轻咳道:“我当时不小心看到你的吧唧了。”   “哦,你说那个啊,”杜易水恍然大悟,又忍不住翘起嘴角,心里又开心又不好意思,脸上终于挂起了少女般的娇羞,不住惊叹,“你居然说他是我老公,天呐,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舒心的话。”   杜易水随后激动地跟连星夜讲述了自己与她老公之间的相识相爱的过程。简单来说,就是杜易水在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曾经一个人拿着手里所有的钱,跑到了外地,租了半个月房子。她的朋友们受了她父母的“贿赂”,全部叛变,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对她的父母通风报信。她就在这众叛亲离,用最孤立无援的时刻,遇到了他。   “当上天赐给你荒野时,意味着,他要你成为高飞的鹰②,”杜易水虚无的双眼像是陷入了一种幸福又痛苦的回忆里,“当时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从此,我就永远记在了心里。”   楼照林真情实感地敬佩道:“他是一个内核很强大的人呢。”   杜易水脸上扬起骄傲的笑容:“是啊,喜欢他的人都这么说。”   这会儿,杜易水已经成功学着楼照林编织出了两个小兔子,她把小兔子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欣赏,很喜欢的样子。   但下一秒,她就把小兔子一人一只地分别塞进了连星夜和楼照林的手里:“送你们。”   楼照林一愣:“啊?可这是你自己编的。”   连星夜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杜易水无所谓地笑了笑:“就当是我给你们见面礼啦。”   连星夜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脸:“可是我们没有什么东西能送你……”   “你们已经送了啊,”杜易水爽朗一笑,又随便捡了一根狗尾巴草,举在空中旋绕,“你们不是送了我编兔子的方法吗?授人以渔,我学会了以后,就让自己想编多少个就编多少个了。”   连星夜只好难为情地收下了,心里打定主意回头一定要给杜易水准备一个大惊喜。   杜易水低头把玩着狗尾巴草,聊天般地随口起了一个话题:“其实吧,我之前一直觉得,我生病了,是因为我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相信,每个有类似病情的人,都一定这么想过,但我前两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连星夜接话:“什么?”   杜易水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扭过头来,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说,人真的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吗?”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连星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但他这段时间刚好跟楼照林探讨了自我意识的诞生,刚刚还思考了意识和疾病的关系,这会儿沉吟了许久,才斟酌地开口。   “大众的意识里,情绪是一种心理状态,但当我生病之后,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意识,还是情绪,都要寄托在大脑里,都和人身体的感触,外在的行为,此时的生理状态息息相关,所以我现在更倾向于,情绪是一种生理表现。”   杜易水眼睛一亮,就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懂她的意思:“对,就好比我们跟喜欢的人亲嘴,自然会产生愉悦害羞的情绪,跟讨厌的人亲嘴,就会产生厌恶恶心的情绪,而思想不一样,思想虽然也会受到外界影响,但你躺在床上,怎么天马行空地幻想都无所谓,可情绪一定要寄托在一件事物上。”   楼照林瞄了一眼连星夜,说:“如果你躺在床上,没有任何理由,莫名其妙就开始哭,开始悲伤和恐惧,那就是生病了,没别的原因,那就得赶紧去治病!”   连星夜下意识挠了一下脖子,总觉得楼照林无时无刻不在见缝插针地蛐蛐他。   杜易水眼睛亮亮的,越说越激动:“我其实一直觉得,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有的人说,你看我就能控制啊,你让我不要生气,我马上停止打人,你让我不要伤心,我马上就不哭了,但这只是制止了打人这个行为,克制住了流泪的表情,内心的怒火和悲伤还是没有消散。”   连星夜万分赞同,把头点了又点:“就像考试的时候特别紧张,越在心里默念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反而越紧张一样。”   楼照林总结了一下:“所以,情绪是大脑的一种生理功能,那意志当然不能控制大脑的功能产生变化,自然也就不能控制情绪了。”   “就是说啊,”杜易水腿已经蹲麻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抓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来回打转,“所以所谓情绪稳定的人,要么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情绪,要么就是他们有特殊的办法,可以把情绪消除掉。”   “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会每时每刻产生新的负面情绪,这是生理上无法控制的。”连星夜舔了一下嘴唇,心跳有点快。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通畅明亮过,就好像一道堵塞了许久的管道突然打通了一样,喃喃道:“懂得了这一点后,至少我们以后不会再逼迫自己,也不会再责怪自己,觉得是我们自己的错。”   杜易水冥思苦想:“可那些人是怎么把情绪消除掉的呢?”   “那什么,”楼照林乖乖举起右手,主动请缨道,“我个人觉得,我的情绪还算稳定,我来说一下我的办法吧。”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语言,慢慢讲述:“每次我觉得我的情绪要上来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想象成一道水流,当水从水龙头流出来的时候,难道你会试图把它塞回去吗?当然不会,你只会想让它快点流进下水道,情绪也一样,只能疏,不能堵,也就是要运用到所谓的时间大法。   “时间之所以可以治愈一切,就是因为人不可能永远都困在一种情绪中,情绪是会随着时间自然衰减的,另外,负面情绪永远都不可能通过暗示衰减,就好比我说,现在你们不要在脑海中想象一头大象,在我说下这句话的下一刻,大象已经在你们脑海中形成了。”   连星夜和杜易水齐刷刷捂住头,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   楼照林笑了一下:“对吧,所以越在心里说不要紧张反而越紧张,比如运动员的教练们,他们大多都受过心理培训,就清晰知道这一点,专业的教练在运动员上场之前绝对不会问他们你们紧不紧张,或者暗示他们不要紧张。”   杜易水把两根狗尾巴草缠在一起,意外编成了一条可以互相拉动的活塞,她握住根茎向两头拉扯,中间的狗尾巴却堵在了一起,相反,等她反方向推去时,两条缠在一起的狗尾巴却自然而然的分开来。   她不停地把两个狗尾巴草抽出来又推进去,完全抽上了瘾:“照你这么说,如果伤心了,只要哭出来的就好了,如果愤怒了,只要揍个人就好了。”   连星夜总觉得这种行为模式有点耳熟,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现在流行的发疯文学吗?   “这确实是方法的一种,”楼照林对杜易水的话表示了认可,思忖了一下,补充道,“或者我们用更大的情绪覆盖它,因为人的脑袋没办法同时想很多事情,当你把它抛在脑后,回过头来再想起时,情绪已经随着时间冲淡了,比如你不小心亲了你讨厌的人之后,你马上去找你喜欢的人亲一下,你的恶心就瞬间没有了。”   杜易水做了一个怪脸:“真是一个通俗易懂的例子。”   楼照林忽然凑到连星夜耳畔,当着杜易水的面跟他悄悄咬耳朵:“所以,以后你情绪不好了,就在心里喊喊我的名字,想想爱我,或者来找我,让我用爱把你覆盖起来。”   连星夜瞄了一眼一脸看呆了的杜易水,脸蹭地红了,连忙把楼照林推开,嘀咕道:“别在这儿说这个。”   远处,护士在喊杜易水的名字。   杜易水只好站起来,拍拍屁股,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舍:“我差不多该回去吃药了,护士刚才跟我说别出来太久。”   她把手里的活塞也塞进连星夜手里:“今天跟你们聊天很开心,然后这个也送你。”   连星夜下意识抽了一下,两条狗尾巴草马上堵住,他又连忙向里推了一下,这才成功把堵在一起的狗尾巴草疏开。   临走时,杜易水最后朝连星夜挤了挤眼睛,意味深长道:“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被病魔一叶障目了,除了死亡看不到别的,却不知道希望之路就在我们后方,我们只需要回一下头,就能很轻松解决很多问题了,不是吗?”   直到杜易水离开,连星夜也跟着楼照林回到了病房里,他还在玩手里的狗尾巴草。   他把那两条狗尾巴草来回拉动,每一次撞上了南墙,就会回缩,但缩到根茎的末端,不敢再向前一步,于是只能原路返回。   每一遍的拉动都是一次循环,于是两边的路都好似看不到尽头,都好似走不通。   但实际上,只要在到达根茎时,再继续往里推动一毫米,两条狗尾巴草就轻松分开了。   可被一叶障目的人们,总误以为跳下去后就是悬崖,宁愿扭头回去撞南墙,也不愿鼓起勇气向前再迈开一步。   连星夜一边不停抽动着狗尾巴草,一边自言自语般低喃道:“我刚才想了一下,如果我现在要死,首先必须逃离医院,远离你,然后我得找一个没有人的河,但前提是我不会碰上别人,这在天网密布的现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我踏出医院的那一刻,警报声可能就要响起了。   “就算我不逃离医院,就在医院里死,我也首先要找一根绳子才能上吊,花洒的管子太短,缠不住脖子,毛巾也才巴掌大,还是方的,根本没办法系在一起,看来吊死不行,或者去偷一些药吃?护士们对药看管得很严,药不离身,根本偷不过来,直接往墙上撞死吗?如果一口气没有撞死,马上就会被救回来的,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撞傻,这么一想,死也太麻烦了。”   连星夜顿了一下,突然说:“楼照林,我不想死了,我想去做MECT。”   “什么?”话音跳转太快,楼照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连星夜利索地把两根狗尾巴草抽出来,用时连一秒都不到。它们从此自由了。   看吧,摆脱困境就是这么简单。   连星夜把分分合合了一辈子的狗尾巴草随手丢了,让它俩去垃圾桶里双宿双飞了,抬头看向楼照林,脸上的表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似乎只是在说自己想吃什么:   “我说,我愿意去做MECT了。”   看吧,主动向前迈出一步,也就这么简单。   只是往下是悬崖,还是花海,就要等结局揭晓了之后才知道了。 第51章 电击   连星夜这边过了关,倒是在他家里人那边又卡住了。   外婆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听说连星夜要被送去电击,连燕仙子的解释都没听完就说不同意。   她夺过了徐启芳的手机,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她横飞的唾沫:“我就知道,你们精神病院没有一个好的!就是要把人像疯子一样关着,然后跟杨永信似的把好好的人活生生电死!”   她甚至嚷嚷着要连星夜出院,要徐启芳立刻去把他的外孙接回来自己养。燕仙子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电话也被她擅自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徐启芳又重新打了过来。   徐启芳反应没外婆那么激烈,刚才那一会儿时间也在网上查了资料,知道MECT是精神科现代常见的一种科学物理疗法,但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要用电电人的,心中不免对未知事物感到恐惧。   “要是把孩子给电傻了怎么办啊?”徐启芳的担心倒是跟连星夜如出一辙。   燕仙子便耐心地给她讲了很多,把自己跟连星夜说过的那一套又说了一遍,反复强调了他们这个治疗方案很科学很安全,结果当徐启芳听说要失忆的时候,又更加犹豫了,她怕儿子把自己给忘了。   而连文忠更离谱了,竟然对着他们的手机喊电一电好,说不定电了就不喜欢男的了。   随后手机对面传来两代人的争吵,电话很快又被挂断了。   思想工作不是一遍就能做通的,燕仙子只好又找了连星夜,让他帮忙劝一下家里。   之前怕连星夜应激,治疗期间几乎没让他跟家里正面说过话,这会儿他的状态好了一些,便在燕仙子的看护下,用楼照林的手机,亲自给徐启芳打去了电话。   徐启芳乍一接通,还以为是楼照林打来的,然而手机对面默了几秒,接着便传来了一声熟悉而微弱的“妈妈”。   徐启芳几个月没听到连星夜的声音,猛一下没反应过来,下一秒,顿时泪流满面。   连星夜默默等了一会儿,说:“妈妈,让我去做MECT吧。”   徐启芳近乎抽噎地咆哮:“你要是被电傻了怎么办?你要是把妈妈忘了怎么办?”   第一个问题连星夜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担心,只是他想通了,他不想再让一些没有发生的事情占据他此时的大脑了,要是真傻了,他就让楼照林养他一辈子吧。   至于第二个问题。   连星夜清淡的嗓音不夹杂一丝情绪,也便显得冷漠而不近人情:“妈妈,你宁愿我去死,也不愿意我忘了你吗?”   徐启芳的胸口顿时像灌满了冷水,嗓子被水淹住了,几乎无法喘气,她哑然很久,才用沙哑的嗓音小心翼翼地问:“做了这个之后,你就不会想去死了吗?”   “对。”连星夜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坚定得就好像他做了这个之后马上就会好一样。他不需要跟他家里解释太多,他只需要说服他们。   徐启芳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传来一声漫长的叹息,像是终于放弃了一切挣扎:“好,妈妈同意你去做了,你外婆那边我去做思想工作。”   “好,谢谢妈妈。”连星夜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公事公办,语气从接通电话开始就没有一丝起伏。   徐启芳不舍得这么快挂电话,下次讲话又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她又陷入了沉默。   连星夜等不了那么久,便说:“如果没有别的事要说的话,那我挂了。”   “等一下,”徐启芳连忙叫住他,手机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声,随即徐启芳嗓子艰难而干涩地问道,“他……对你还好吗?”   这个“他”不言而喻。   连星夜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嗓音不自觉软了下来,露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微笑。   “嗯,他对我很好,我们很相爱。”   在提及自己爱人的时候,连星夜的嗓音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任谁听了,都知道他自从离了家后,过得有多好。   徐启芳差点还想追问,难道他对你比家里人对你还好吗,但这是自取其辱,连星夜对两边的态度是那么明显,徐启芳彻底听不下去了,难堪而心痛地快速道别,挂了电话。   可能有的人们天生就不适合当家人吧,就像大学里被迫同居四年的室友,根本没得选。一旦剪断了血缘纽带,他们也不过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陌生人。   然而血缘就是这样一种流氓又赖皮的东西,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永远无法否认,他们一辈子都是你的亲人。   是亲人,但将不再是家人。   ……   去做MECT的日子定下来之后,连星夜才发现那天正好跟高考撞了。也就是说,连星夜被全麻推进去的时候,楼照林正坐在高考考场上奋战。   连星夜第一反应就是想找燕仙子改日子,他怕楼照林会在考场惦记着自己,影响发挥。   楼照林一边给连星夜剪脚趾甲,一边摇了摇头说:“不用改了,我觉得这天挺好的,等我从战场凯旋,你也将迎来新生,多好啊。”   他剪完,抱着连星夜的脚背亲了一下,吓得连星夜差点儿一脚把他踹开。   连星夜脚背一片麻痒,蜷着脚趾头,瞪了楼照林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亲啊?多脏啊!”   “不脏,不是刚洗过吗?”楼照林笑嘻嘻地坐到连星夜身旁,靠在他肩膀上,打开手机给他看他买的票,“我已经买好票了,返程的日子也给你,到时候你一定要来门口接我哦。”   连星夜遗憾道:“那我可能记不住,到时候得先写下来。”   “没关系,燕教授说了,在进去之前会让你把想记住的事情写下来的。”   说到忘记,连星夜就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怕我做完MECT就忘了,想在这之前赶紧给杜易水送一个礼物。”   “那你想好送什么了吗?”   “嗯,没有太想好,但她之前不是想带吧唧进来吗?吧唧是铁,所以带不进来,我就想有没有跟她老公相关的能带进来的。”   楼照林恍然大悟:“难怪你那天还要特意问一下她老公的名字,原来那会儿就有预谋了。”他陪连星夜一起想了一会儿,提议道:“要不然送棉花娃娃吧?”   连星夜对二次元方面完全不了解:“棉花娃娃是什么?”   “等一下,我找给你看,”楼照林立刻打开小红书随便搜了一个,拿给连星夜看,“你应该不太清楚,现在很流行棉花娃娃的,二次元人物也会被做成娃娃的样子,有的人当自己孩子养,不养真小孩儿,就养不会哭不会闹的棉花娃娃,还有的当自己的老公或者老婆,有的人还会自己去买或者自己画图纸,做私生,私生就是找厂子给自己定制,有的有原型有的没原型,没原型的就是自己的oc,oc就是原创角色,自己做人设,做世界观,就跟写小说似的。不过杜易水的老公是乙游男主吧,那就是有原型的,要尊重设定。”   连星夜听得脑子有点晕,不过大致了解了:“那我们能给她定制一个吗?就是专门请人根据属性画图纸,找厂子给她私生一个。”既然是要送别人礼物,连星夜第一反应就是送独一无二的。   然而楼照林遗憾道:“这可能有点来不及,一个厂子做一个娃娃通常要几个月的时间,因为期间要反复重新打样,实在太丑了,甚至还要修稿之类的,要来回跟画师和厂家沟通,还要来回邮寄,周期太长了,可能你出院了一个娃娃都没生下来。”   楼照林停顿了一下,舔了一下说干了的嘴唇,道:“其实我的建议是,我们可以去找娃妈买开了团的。”   连星夜一脸迷茫地望着楼照林,又有他听不懂的词了。   楼照林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连星夜呆呆的样子好可爱,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双手环抱在连星夜的肩膀上,和他脸贴着脸说话。   “娃妈就是,有的人嫌私生太贵,约完稿后就会开团,跟喜欢这个稿件的同好们一起在厂子里批量定制,到了一定数量就有阶梯价,就能便宜一点,当然这也成了一个产业链,有人会专门开热门角色的棉花娃娃赚钱,我们可以搜一下没有瓜的娃妈和店铺,在闲鱼上收一个别人买了不草要出的……草就是喜欢的意思,种草了就是看上了,不草了,就是没兴趣了……或者在店铺里买一个现在就能发货的厂娃也行,也就是现成的。”   连星夜深吸一口气,大概听明白了,揉捏着楼照林的耳朵玩,歪头问:“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你觉得哪一种比较好?”   楼照林思考了一下,斟酌道:“大多数人会选择在娃妈手里买,因为娃妈是对角色有爱的,本身就是同担,角色属性的还原会比厂娃好一点。”   连星夜听完后,立刻一锤定音:“那我们就去闲鱼上收一个娃妈生的吧。”   “好呀,”有了连星夜的应允,楼照林当即抱着他,打开手机,但没点开闲鱼,反而先打开了小红书,给他一点一点解释清楚,“我们可以先在小红书上面搜一下热门的娃娃有哪些,然后搜一下娃妈有没有雷,她们对这方面很重视的,再就是最好找单推的娃妈出的娃娃,不然容易买完了之后又爆雷。”   连星夜脑袋越来越晕了,觉得这规矩比他做的数学题还复杂,敬重地点头道:“好严谨。”   楼照林笑着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双腿不自觉在被子里夹住了连星夜的腰,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像恶龙圈宝藏似的:“那我也出一半的钱吧,当时她给我们一人送了一个礼物,就当我俩一起还她的。”   主意是楼照林出的,连星夜自然同意。   最后,他们花了一个小时,在各种请求推荐娃娃的帖子里谨慎地考量了各方建议,最终确定了一个广受好评的20cm的娃,连星夜和楼照林以圈外人的眼光看了,也觉得这个娃和那个游戏角色长得莫名的神似,明明是两个不同次元,但就能让人一眼觉得这俩是一个人,真是神奇。   娃妈是铁血单推,已经开了几次团,目前为止一点雷都没有,而且还是无盈利,两个人都放下了心,只是由于这个娃很受欢迎,网上求娃的特别多,闲鱼上都是h价,而娃妈特意强调了不要h收,不要助长黄牛粉牛的气焰。   连星夜和楼照林也不是没钱买,但就是觉得这种嘴中说着喜欢,却拿自己喜欢的角色赚自己同担钱的行为很恶心。   可惜娃妈的群很早就满了,不能进去找原价出的,最后,他们干脆发了一个帖子,大致说,他们在精神卫生中心认识了一位同龄病友,那个女孩很喜欢这个男主,并以他为精神支柱,但是女孩住院时,男主的吧唧被家人摔烂了,所以他们就想一起出钱给女孩原价收一个棉花娃娃送给她。   帖子是用楼照林的号发的,他的号活人气息很强,一看就是私人生活号,没什么关注。他们本打算,实在收不到,就换一种娃,没想到帖子发出去一天之内直接爆火了。   质疑声音自然是有的,说他们引流养号,还有的私信骂他们。   连星夜现在受不了一点刺激,私信是楼照林在看,他心脏大,直接拉黑了所有骂人的,然后把剩下的人加了。   有的是骗子,但也有真的好心人,双方加了好友后,都十分谨慎小心。楼照林经过了连星夜的同意,把他的病例厚厚厚码,拍了照,还发了病房一些象征明显的角落的实时动态,这才获得了对面的信任。对方也发了自己买娃订单和个人账号的录屏,那人是一个圈子大手,号子的粉丝有大几千,全是点赞几千的同人创作,一看就是一个铁血单推。她喜欢养多胞胎,一样的娃通常有好几只,正好能原价出他们一个。她还主动提出再卖他们一套衣服,免得孩子得光着身子送出去。   连星夜和楼照林说了很久的感谢,在闲鱼上拍了订单,填了地址,当天就发货了。   为了让杜易水早点拿到礼物,他们走的最快的顺丰,第二天就到了。   寄到精卫的快递得现场拆,拆了过了安检才能拿进去,棉花娃娃不属于危险物品,可以带。   对面显然是一个非常细心的女孩,给娃娃梳好了头发,穿好了衣服,还打好了腮红,用气柱纸包了厚厚一层,拿出来都不需要怎么rua,一看就很用心在养,给娃简单梳梳被压塌的头发就很完美了。   让连星夜和楼照林意外的,是那个女孩还写了两封信,分别给连星夜和杜易水。给杜易水的那封连星夜没拆,打算和娃娃一起送出去。   回去后,连星夜把给自己的那封拆了。   【陌生人,你好呀,很开心能为你们献上我的微薄之力,你是一个很善良的宝宝,即使自己身处病痛,也会在看到他人陷入苦难时情不自禁地伸出援手,我没有经历过你们的那种痛,也就无法轻飘飘地说出“请你们坚强”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但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段话,那些话曾经给了我力量,所以也想将那种力量传递给你——   【人总是会对未来的自己抱有期待,又对过去的自己嗤之以鼻,于是,人们便很难承认曾经的自己也是自己,而未来的自己反而只是此刻的一个幻想。要完全理解自己接纳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人终其一生都在学着如何爱自己,人们总说一句话,你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指望别人会爱你吗?那是因为,你的自尊心是不会允许你把一个自己都讨厌的人献给你爱的人的,即使那个人是你自己。不完美也没关系,不是只有完美才值得被爱,或许你不知道,你眼中的世界很美丽,而我们眼中看到的你,也同样美丽,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你也是其中之一哦。   【以上,献给永远美丽的你,我们和你,都永远爱着你】   连星夜靠在楼照林肩头,一字一字认认真真看了很久很久,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眶微微红了,他才把脸藏进楼照林的肩窝里蹭了蹭。   楼照林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悄悄抬手揉了揉连星夜的头发,在他耳朵上亲了亲。   最后,连星夜把这封来自陌生人的信交给了楼照林放置,他怕自己放忘了。   他想,或许他过去的运气确实太差了,世界好像真的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糟糕。   ……   楼照林离开的前一天,陪连星夜一起来到了杜易水的病房门前。连星夜入院以来第一次主动敲响了他人的房门,感觉简直比以前考试的时候还要紧张。   虽然他们只短暂交流过一次,但杜易水说她很开心,他也很开心,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朋友。   这两个字对连星夜来说十分陌生,却又让人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暖流,那是一种区别于亲情和爱情之外的独特情感。   不需要身体的亲密无间,只需要在偶尔点头之交时,轻轻和对方的灵魂拥抱一下。   连星夜背在背后的双手紧张得冒了汗,手指越收越紧,很怕自己会不小心把娃娃弄掉。   接着,病房门被打开,杜易水惊喜的脸露出了出来:“你们是过来找我玩的吗?”   楼照林轻轻把手搭在了连星夜的肩膀上,捏了捏他僵硬的肢体,笑着说:“杜易水,你看我们带谁来看你了?”   连星夜连忙把藏在背后的娃娃拿了出来,结果居然是背对着人家的,他心头微微一尬,赶紧把娃娃翻了一个面,面朝杜易水。   他不知道杜易水把娃娃当儿子还是当老公,怕说错话,就只愣愣举着,不吱声。   杜易水眼珠猛地瞪大,嘴巴张口,双颊飞快爬上激动的薄红,下一秒便忍不住捂着嘴巴发出了压抑的尖叫:“啊啊啊!宝宝!是宝宝啊啊啊啊啊啊!”   她兴奋得疯狂跺脚,挥舞双手,像一个扑棱蛾子一样团团转,像摸又不敢摸,惊喜不定地盯着连星夜问:“是我吗?是送给我的吗?”   连星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啊,快接过去啊。”既然喊的宝宝,那她或许是把娃娃当成孩子的吧?   杜易水尖叫着把娃娃抱进怀里,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她张着嘴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在娃娃脸上猛地亲了亲,又不住呢喃:“真的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啊,宝宝,我好想你……”   连星夜微微一愣,又觉得她或许是把娃娃当老公的。他望着杜易水幸福得涕泗横流的模样,内心也不禁替她开心。相爱之人终于又重逢了。   “对了,”楼照林想起什么,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出去,“这里还有一封信,是那个好心把娃娃出给我们的女生写给你的,我们没有拆,你拿去看吧。”   “谢谢,谢谢你们,呜呜呜呜……”杜易水赶紧接过来,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一点形象也没有。   楼照林想笑又不敢笑,牵起连星夜的手,跟杜易水道别道:“那我们先走啦,你跟你老公好好叙叙旧吧,我们就不打扰啦。”   连星夜忽然扭头道:“差点忘了说,明天我要去做MECT。”他挠了挠头:“杜易水,要是我不小心把你忘了,你别生气啊。”   杜易水愣了一下:“哦,那个我也做过,安心啦,忘了就重新认识一遍呗,不过通常都会想起来的。”她想到什么,突然噗嗤一笑:“话说,要是我们两个同时做了,然后两个失忆人士面面相觑,场面会不会很搞笑啊?”   连星夜想象了一下他和杜易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互相问一遍“你是谁”的画面,还真忍不住笑了出来。   “安心啦,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杜易水朝连星夜挤了挤眼睛,开玩笑似的,“而且做多了我还觉得挺上瘾的,甚至还想再做哈哈哈,反正等你做了之后就知道了。”   她又吸了吸鼻子,又抹了一下眼睛,正经了一点说:“那就祝你顺利哦。”   连星夜真情实意地说:“谢谢你。”   楼照林忽然举手道:“我明天高考,能也要一个祝福吗?”   “什么?!”杜易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从来没见过这么心大的人,“你们家不是离这儿挺远的吗?那你怎么还不回去?”   楼照林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下午的飞机,晚上就能到了,不着急。”   杜易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大佬从容不迫气场的冲击,沉默了好久,才哑然道:“那我祝你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这个祝福够大了吧?”   楼照林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没问题,回头就拿个状元给你们看。”   杜易水手指虚虚指着楼照林,用怀疑的眼神看向连星夜问:“他真的假的?”   连星夜笑而不语。他之前也以为楼照林是在开玩笑,但时间久了,他发现楼照林是真的觉得自己是板上钉钉儿的状元。虽然不知道这股底气从何而来,但自信是好事,不能打击。   杜易水顿时觉得这两个人深不可测,眼珠子都瞪圆了:“真的啊?我真的要信了啊?”   “等着看吧。”楼照林笑嘻嘻地揽着连星夜的肩,朝杜易水潇洒地挥了挥手。   ……   做MECT的头一晚,连星夜洗了头,停了一些药,然后入院以来第一次一个人睡了一觉。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失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连星夜被禁了食,测量了体温脉搏和血压,称了体重,燕仙子抽空过来看望了他一下,给他送了本子和笔,让他把重要的事情记下来。   连星夜写下的第一句话,是“连星夜永远爱楼照林,连星夜永远不要忘记楼照林”,然后他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他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写一点数学公式,但转念一想,他现在记得的本来也不多,明年总是要重学一遍的,现在记不记也没什么关系。   连星夜以为自己很怕忘记以前的事,但真当即将忘记的这一刻,他又觉得那些事没什么好记住的。   连星夜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写下了很多他和楼照林相处的经历,如果非要让他一定记住什么,他只是想记住和楼照林相关的一切。   随后,连星夜又写下了杜易水的名字,以及他们相识的经历。他还把自己各个平台的账号和密码写了下来,还写了一些自己一直想看,但是没有机会看的电影和书。   最后,他写下了楼照林返程的日子,叮嘱自己到时候一定要去门口接他回来。   过了一会儿,护士走过来敲了门,然后把连星夜带出去了。   到了地方之后,连星夜先拿号,叫到号了就自己走进去。   踏进治疗室的一瞬间,扑面而来了一股凉飕飕的气息,连星夜在那一刻想起了停尸房。   治疗室内有四个医生,一位主治,一位麻醉医生,两位助手,还有一个患者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做治疗,像一具尸体。   连星夜有一点害怕。   一位助手医生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情绪,走过来很温柔地安慰了他,问了他名字和年龄,然后让他躺在了一张空余的床车上,在他的额头和后脑上贴上了电极片,肢体扣上了固定带,头上被围了一个东西,然后立刻给他打了滞留针。   耳边机器运作的嘟嘟声有规律地响着,那个躺在床上的患者的手脚突然开始触电般痉挛抽搐起来,连星夜下意识蜷起脚趾头,感觉自己已经开始疼了起来。   连星夜目睹那个患者一共遭受了长达几十秒的电击,随后,手术医生淡定的嗓音说:“把人推出去,下一个。”   连星夜的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里,他知道轮到自己了。   随后,连星夜被推到了主机位,四位看不清脸的医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耳边机器的嘟嘟声听得更清晰了,好像还会变调,莫名有一点好听,让连星夜有一种拿手机录下来的冲动。   连星夜惶恐不安地咽着唾沫,麻醉医生又问了他一遍名字和体重,他话音刚落下,麻醉医生就趁他不注意,给他推了肌松药和麻醉药。   推麻药的第一瞬间是疼的,他的右手臂立刻一片冰凉,有什么不属于他身体一部分的东西被强行挤压进了血管,让他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感。   连星夜能够清晰感受到药物在他体内迅速从局部游走到全身,就像有一股凉气在他身体里窜了一遍,口腔里一下子涌上一股麻味,肢体被抽走了力似的酸痛,发热,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股橙子味儿。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一,二,三……   伴随绵长的疼痛和不安的惶恐,连星夜两眼一闭,完全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在彻底晕过去的那一刻,他想象着自己像刚才那个人一样,在床上无助地抽搐。   接下来的整个过程都是没有意识的,连星夜觉得自己只是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到苏醒室了。   但他这个时候还不是清醒的,他好像听到了耳边有很多人在叽叽哇哇地说话,他左边是一个中年男人在哭着喊妈妈,右边是一个男孩一直喊医生好帅,想嫁给他,还有一个女孩在大喊谁和谁给她往死里do……虽然他一个都听不清。   一个医生走过来,好像在问他问题。   连星夜呆呆蠢蠢地说:“我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宝宝。”   周围的医生都笑了,连星夜很迷茫,不知道这些人在笑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连星夜又睡过去了,医生悄悄把聪明宝宝推回了病房。 第52章 忘却   酸,浑身的肌肉酸痛,就好像昨天晚上连夜爬了一座泰山一样,脑袋也晕得快炸了。   连星夜虚脱地躺在病床上,眯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他刚才是去跑了一场马拉松吗?   正愣着,屋外忽然进来了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护士把器械在床头柜上摆好,医生走过来,把床摇起来,然后把连星夜扶起来,一边平常地说明道:“治疗后需要监测患者的呼吸,体温,脉搏,血压,吞咽功能,先给你量一下血压和脉搏,一会吃饭就不去食堂了,想吃什么跟工作人员说,让他帮你打饭,然后会有护士来看着你吃饭,不过午饭只能吃面食类的半流体,能选择的范围也不大,确定没什么大碍了等晚饭了才能吃别的,但是这会儿你可以先喝一点酸奶。”   医生快速给连星夜量完血压,然后递了一盒酸奶给他,让他现场插上管子喝一口。   连星夜正觉得恶心和口干,连忙一口气喝了好几口。   医生点点头,又快速扒开他的眼皮用灯照了一下他的眼睛,满意道:“意识恢复得不错。”   他让护士把东西都收起来,询问道:“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肌肉好酸,头好晕,没力气了,嘴里很干,还有点恶心,”连星夜愣愣吸着酸奶,现在脑子还是懵的,问道,“医生,请问我刚才干什么了?”   “你做了一次MECT,不记得也没事儿,看一下你治疗前写的本子,然后慢慢想一想,燕教授应该有让你把重要的事记下来,”医生拿过护士的记录本看了一眼,然后对连星夜说,“肌肉酸的话就去洗一个热水澡,会舒服一点,头疼的话,我会给你开一点百服灵,这个也能缓解一下肌肉酸痛。你恢复挺好的,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好好休息,下一次治疗在周三,一个星期要做三次,今天你先适应一下,本子还是继续写,之后可能会忘记更多事,但也别太害怕,疗程全部后半年之内差不多都能想起来的。”   连星夜听得晕乎乎,还有点莫名其妙,下意识点头道:“好的,谢谢医生……”   “安心休息吧,聪明宝宝。”医生把他的床摇了下去,然后带着一脸窃笑的护士,轻声离开了房间。   聪明宝宝?这是在说他吗?   连星夜挠了挠头,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记事本,他顺手拿了起来,翻开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字迹。   第一句话就是——   连星夜永远爱楼照林,连星夜永远不要忘记楼照林。   连星夜微微一愣,然后下意识翘起了嘴角。   “楼照林……”   他在嘴里反复咀嚼这个名字:“楼照林楼照林楼照林……”   连星夜叹息,他怎么可能忘记啊,这人早就和他的灵魂融为了一体,除非他魂飞烟灭,他这辈子都别想把这三个字从脑海中除去了。   记事本后面写的,大都是他和楼照林从前的相处经历,他一个都没有忘记,就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或许他跟楼照林在一起这么久后,也沾上了他的运气,成为了唯一一个没有失忆的幸运儿呢?   然而当他看到了杜易水的名字后,他就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这是谁?   这是连星夜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   第一个他不记得的人出现了,连星夜打起了一点精神,认真读了后面的文字,写的是他和杜易水相识的经历,但连星夜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看这些内容就像在看小说,就好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完全没有一点代入感。   也是,他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字的都不知道。还有他早上是怎么进治疗室的,楼照林又是什么不在的,他全都一无所知。   说起来,他做MECT这么大的事,楼照林居然没有陪着他吗?楼照林干嘛去了?   等一下,今天是几号来着?   连星夜连本子都没看完,就想立刻穿上拖鞋冲出去找人问问时间,他刚一开门,就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哎哟!”那个女孩叫了一下,捂着胸口缓了缓,嗔怪道,“连星夜,你突然开门吓死我了!”   她又不禁扬起笑脸:“不过真巧啊,我一听说你醒了就来找你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连星夜默了两秒,摸摸鼻子:“你是谁?”   现场霎时一片诡异的寂静。   杜易水的笑容肉眼可见地缓缓收起来,然后怒了:“靠,我就知道!”   连星夜有些尴尬,突然想起本子上写下的那个名字,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是杜易水吗?”   “好,不错,还知道把我记下来,也算不是完全没良心!”杜易水话锋一转,“那你知道楼照林是谁吗?”   连星夜毫不犹豫:“我男朋友。”   杜易水觉得自己就是在自取其辱:“好,挺好的,男朋友倒是没忘,连星夜,你等着吧,等我下次去做MECT,我也要来问你,你是谁!”   连星夜心想精神病院里的人报复别人的手段可真特别,你把我忘了,我就也把你忘掉,冤冤相忘何时了。   既然杜易水来找他了,连星夜干脆就带着她回了房间,问了她楼照林干嘛去了。   杜易水往平地上扔了一道惊雷:“你没写在本子上吗?今天是高考的日子啊。”   “什么?!”连星夜惊了,“我为什么要在今天去做MECT?这不是打扰他吗?”   杜易水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虽然我觉得你之前也这么急过一次,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你说服的,但你要不再看一眼本子吧?我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应该不会没记。”   连星夜这才想起来自己本子还没看完,赶紧打开记事本往后翻,这才发现,自己果然写下了楼照林返程的日子,就在明天晚上。   高考一共两天,明天下午结束,楼照林坐晚上七点的航班回来,九点才落地,再快也要十点多才能回来精卫。   他们院睡得早,九点就得上床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溜出去接楼照林回来。算了,还是不要为难值班护士了,连星夜决定一会儿跟杜易水聊完了,就去找燕仙子通融一下。   随后,杜易水又用自己的口吻把他俩相识的经历讲述了一遍,但忘了就是忘了,就算日后可能会想起来,此时的杜易水对连星夜来说也只是一个陌生人。不过他俩天生挺同频的,连星夜就当是重新交了一个朋友,聊了一会儿很快又熟络起来。连星夜还从杜易水口中得知,自己送了他一个棉花娃娃。   连星夜满脸单纯:“棉花娃娃是什么?”   杜易水:“……”   连星夜抠了抠泛红的脸:“对不起,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可能问过楼照林的,但是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再给你科普一遍!”杜易水舔了一下干咳的嘴唇,说得嘴发烧,她这么喜欢说话的人,都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连星夜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就起来用一次性塑料杯给她倒了一杯水。   杜易水一口闷了,总算活了过来,她在连星夜屋子里打量了一圈,随口问道:“我送你们的那两只兔子呢?”   连星夜刚才听她讲了他俩认识的经历,知道杜易水之前送了他俩一人一只狗尾巴草兔子。   好笑的是,在送兔子的当时,他们仨还一起探讨了情绪的诞生和疏通,但连星夜把这个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然后在此时此刻,对这个话题再次产生了兴趣。   杜易水只好又单独跟他探讨了一遍,连星夜于是再度被狠狠惊艳到,脑袋里的管道又被疏通了一遍。   杜易水望着如同一片白纸一般反复震惊惊艳的连星夜,觉得自己现在不止嘴巴累,心也累。   “扯远了,所以我的狗尾巴草呢?虽然我不觉得你现在还记得……”   连星夜按照自己的行为模式想了想,直白地猜测道:“都放这么久了,肯定都蔫儿了,估计是扔了吧。”   杜易水疲惫的心脏又微微一梗:“虽然极大可能是事实,但可真伤人心啊!”   连星夜这就开始点礼物了:“那你下次送点别的不会枯萎的东西吧。”   “你也挺不客气的,”杜易水嘴中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却一直在笑,甚至已经开始讨论起了要送什么,“那等将来我出院了,我就给你们用钩针勾两个兔子吧,不对,都出院了,也不一定是兔子,你们喜欢什么动物,跟我说,我给你俩勾两个,不对,也不一定是动物,我干脆给你俩一人勾一个人吧,正好我在入院之前收藏了一个新的素体,特别萌,还没试,等我出院了就回去去学,给你俩一人做一个小人儿本体,下次有机会在外面遇到了,再送给你们。”   “你就这么确定我们会再相遇吗?”   “我觉得我们还挺有缘分的啊,怎么就不会相遇呢?”杜易水似乎总是很乐观,某些时候给连星夜的感觉,很像楼照林。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有相似之处,连星夜才会喜欢和杜易水做朋友的吧。这么看来他口味还挺统一的,喜欢的都是同一类的人。   连星夜以前从不期许未来,他现在,他忽然对未来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待了。   于是,他在阳光的照耀下,露出了一抹很小的微笑:“好啊,那我也浅浅期待一下吧。”   ……   晚上,连星夜又是一个人睡的。他莫名有点振奋,辗转反侧半天睡不着,忍不住趁护士查完房,偷偷跑去敲杜易水的门。   杜易水比他还振奋,一看连星夜来找她玩了,当即抓着连星夜的手,说要带他去坐飞机,他俩一起飞去普华市找楼照林。   连星夜大晚上的脑子本来就糊糊,这会儿被杜易水激情澎湃地一演讲,当场就激动地答应下来。不过他俩都没有手机,得先去值班室把连星夜的手机偷回来。   结果他们刚走到值班室的门口,就跟从里面走出来值班的护士撞了一个正着,还把人家吓得差点犯心脏病。   杜易水当场假装自己在梦游,两条胳膊一举就开始扭头往回走。连星夜惊呆了,这人就这么抛下自己不管了?   护士的瞌睡都吓醒了,又莫名带着一股见怪不怪的佛系气息,走过来,柔声问道:“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呀?”   连星夜脸一下子红透了,人也清醒了,觉得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了,羞愧地说:“对不起。”   护士顿时心软了,语气更轻,跟在哄小孩儿似的:“你姐姐人都走啦,快回去睡觉,乖乖睡觉才是好宝宝,是不是?”   她一边哄,一边紧紧坠在两人身后,盯着他们往回走。   精卫的走廊特别长,沿路都是病房,回去的路上,护士顺便查了房,又抓住了好几个半夜不睡觉的,有的把被子都叠好了,说是天亮了要起床了,有的躲在床底下,说地震了要藏起来,还拉着他们的手要一起藏起来,还有的在唱歌。   这会儿已经凌晨三点了,有三个人手牵着手在走廊上跳舞,护士刚把他们赶了进去,就又听到食堂那边传的动静。   “每天晚上都有人跑到食堂来哭,”护士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对他俩说,“算了,我先把你们送回去吧。”   连星夜从来不知道晚上的医院这么热闹,他只在入院的第一天失眠了,然后听了一晚上杜易水的哭声,之后药物起效,又有楼照林哄着,他已经很久没失眠了,这会儿有点不舍得回去。   杜易水更是精神抖擞,当即就蹦蹦跳跳地往食堂跑。   护士连忙去追,想起什么,就赶紧扭头看向连星夜,结果发现他乖乖巧巧地跟在身后,根本没打算跑掉。   好嘛,中国人都喜欢看热闹。   护士只好带着连星夜一起去食堂抓人,过去的时候,杜易水已经跟食堂那人汇合了,两个人正在叽哩哇啦地聊天。   里面是个挺年轻的女孩,杜易水正姐妹好地拉着她的手问:“你为什么要哭?”   患者委屈得不行:“我想看帅哥,但是他们把我手机收走了,我看不了帅哥……”   杜易水抬手一指连星夜:“你看他帅吗?”   患者呆呆地望着连星夜:“帅……”   连星夜:“……”早知道他就不跟过来了。   护士连忙走过来哄她:“帅哥看完了,现在可以乖乖回去睡觉了吗?”   患者流着口水盯着连星夜的脸:“他能陪我睡觉吗?”   杜易水立刻垮了个批脸:“不行,他有男朋友了。”居然拆她cp,她不跟她玩了!   患者一愣,然后哇哇大哭:“帅哥都有男朋友了,为什么我还没有男朋友……”   杜易水连忙激动地抱着她的手臂,跟传销似的开始给人洗脑:“你也可以有啊!要入坑咱们乙游吗?里面一共有六个帅哥供你选择,人皆一八零,你喜欢什么发色的?粉的还是白的?喜欢长毛还是短毛?年上还是年下?骚的还是冷的?现实里长得好看的男的不是基佬就是渣男,纸片人不香吗?”   护士:“……”   连星夜:“……”   最后,那个女孩在杜易水的口若悬河下云相中了一个黑发红眼的血族第十三代血皇,据说和她有九生九世的姻缘轮回,距离他们上一次分别已经过去了一百年,血皇刚在人间苏醒,什么都不懂,差点被黑心娱乐公司骗去签卖身契,只要她好好接受治疗,争取早日出院,就能立刻在家门口捡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与他重逢。   女孩听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现在就下个游戏冲进去救她老公。杜易水让护士给女孩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约好了出院后带她入坑,女孩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了。   护士把连星夜和杜易水送回去后,又给他俩分别吃了一片阿普唑仑,让他们乖乖睡觉,不要再跑出来了。   之后杜易水有没有再跑出来,连星夜也不知道了,他满脑子都是今天楼照林要回来了,睡得并不踏实,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还特别想跳起来跑两圈,心里总是燥得慌。   第二天醒来,连星夜果然有了黑眼圈,他怕楼照林回来了要担心,白天午休的时候又强制睡了一会儿。   今天天气不太好,一直阴沉沉的,但这丝毫不影响连星夜明媚的心情。   连星夜试着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接着一天一天往前挪,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一周吃了什么药,做了哪些检查。但一个月前换了一次药他还记得。   也就是说,他忘记的大多是最近发生的事,越接近做MECT的日子,忘掉得越干净,比如杜易水就是这周刚认识的,还不够印象深刻,但他就不会忘记楼照林,不会忘记他妈妈或者他的外婆。   这种程度没想象中那么恐怖,连星夜稍微松了一口气,顿了顿,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早松气,毕竟这才是第一次而已。   一个疗程要做8~12次,他要做满12次,后面还有整整11次等着他。   但至少,目前还算开了一个好头。   ……   连星夜不确定物理治疗效果是不是一直这么立竿见影,还是说,是他终于愿意主动迈出一步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自己很开心,超级开心,情绪像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样高涨起来,他甚至觉得今天晚上也能不睡觉,即使他昨天根本没怎么休息。   下午,连星夜又跑去找杜易水,拉着她讲了好多自己跟楼照林相爱的故事。   杜易水第一次听连星夜说这么多话,不免有些惊奇:“你今天话好多啊,比我还多!”   连星夜黑珍珠般的双眸在阴沉的天色里依然熠熠生辉:“因为马上就能见到楼照林了啊。”   杜易水没有多想,只是感慨:“你们才分开了两天就这么想,还真是黏糊。”   燕仙子答应了让连星夜最多在门口等到晚上十点,十点还没见到,就必须回房了。   能在晚上出门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连星夜没有讨价还价,吃完晚饭,就跑去门房里,拉着门卫说话。   连星夜从来不会主动跟陌生人说话,今天却一直说个不停,不知道是不是治疗有效果,或是他真的太想念楼照林了,即使才两天没见,他就像分别了一个世纪似的刻骨铭心地想念。   白天有太阳,天上还能撑一撑,结果等太阳一落山,就隐隐吹起了凉风。乌云挟持着黑夜一同到来,在暗沉的暮色中翻滚,像是要下雨。   九点半,云里响起闷雷声,随后下起了朦胧小雨。十点,雨越下越大,稀疏的雨帘转变成了一块连绵的潮湿的幕布。   护士打着伞,过来喊连星夜回去。   连星夜哀求道:“再等一下吧,求求你了,再等五分钟就好。”   “你回房里,等你男朋友回来了,自然会来找你,也是一样的啊。”   “不,这不一样,我来找他,跟他来找我,是不一样的,”连星夜莫名执着,“我跟他说好了会来接他的,再等五分钟吧,就五分钟。”   连星夜满脸的恳求和可怜,护士只好心软地答应了:“那就五分钟哦,五分钟一到,他要是还没来,我就直接带你回去了。”   连星夜连连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雾气弥漫的远方,刚隔了几秒,就心焦气躁地频频扭头看墙上的钟表。   五分钟眨眼就到了,护士即使再不忍心,也必须遵守规矩:“十点过五分了,你得回——”   “楼照林!”连星夜突然呼喊着推开门,跑进了雨里。   楼照林老远就听到了连星夜的声音,一抬头就看到衣着单薄的连星夜在雨里朝自己跑过来。   他赶紧张开双臂,下一秒,怀里就猛地撞进了一个湿漉漉、冰凉凉的身体。   “楼照林,我没有忘记你!”连星夜跳起来就往楼照林的嘴巴上亲,双臂激动地抱住了楼照林的脖子,两颗又大又圆的黑眼珠像被清水洗了一道般明亮,“楼照林,我好想你!”   他俩两天没见,楼照林也要想死他了,这会儿摸着连星夜冰凉的后背和满头的雨水,心里的雀跃却一下子熄了火儿,只剩下了满满的心疼和着急,赶忙推着连星夜往里走:“你怎么不打伞就跑出来了?走,我们快回去洗澡!”   护士看着他俩进了房才离开,连星夜一进去就被楼照林扒光了衣服,推进浴室,随即楼照林赶紧打开暖气和热水,水还没放出来,他的身后又贴上来了一个光溜溜的身体。   连星夜亲吻楼照林的后脖颈,双手绕到他的胸前,解他的扣子:“楼照林,我爱你……”   “我也爱你。”楼照林转过身来,与连星夜面对面相拥,一手扣住连星夜的后脑勺,和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热水不知不觉已经放了出来,楼照林的衣服也被连星夜扒光了,楼照林对着连星夜的身体先猛冲了几下,感觉他渐渐热乎起来了,才把花洒放了回去,抱着连星夜一起站到水下,一边往他身上涂泡泡,一边吻着他的脸讲话。   “家里那边天气挺好的,没想到这边下这么大的雨。”楼照林细密的吻也像雨点一样一颗颗落在连星夜脆弱的脖颈之间,“本来还想问你做了MECT后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但是现在……”   楼照林微微收拢了掌心,感受到连星夜一下子绷紧的脊背,忍不住笑了笑:“但是现在,看你挺精神的,那我也放心了。”   “你好好弄,别逗我……”连星夜不满地捶了楼照林一下,又不禁弯下腰,随即被楼照林强健有力的臂膀兜住,不至于滑到地上。   他气喘吁吁地抓着楼照林的手臂,双腿止不住打颤,发出的嗓音喑哑难忍,还会不经意泄露出一丝低吟:“高考怎么样?”   “绝对的状元,没跑的,”楼照林更加用力地将连星夜禁锢在怀,猛地收拢了五指,捏起连星夜的下巴,很深地吻住了他,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才缓缓松开了手,拿过花洒帮连星夜冲了冲,吻着他的耳根,低沉地问道,“要是我真考上状元了,你要怎么奖励我?”   连星夜浑身发软地挂在楼照林身上,享受着快乐的余韵,一边继续给楼照林助力,闻言慵懒地开口道:“那你就做到底。”   楼照林一愣,身体愈发烧起来,整个人顿时不得了了。连星夜也愣了愣,随即低头望向掌心里明显的异样,眼睛缓缓睁大。   连星夜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说:“你很有潜力。”   楼照林小脸通红:“都怪你刺激我。”   连星夜眨眨眼:“我这是在夸你。”   “哦,”楼照林捏了捏连星夜的腰,那他也夸他,“说明你魅力大,把我魂儿都勾没了。”   连星夜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忽然推了楼照林一下:“你靠墙上去。”   “为什么啊?”墙上很冰,楼照林不太乐意靠上去。   连星夜往下面扫了一眼:“我怕你腿软了倒在我身上,我会被你压瘪的。”   “我为什么会腿软啊?”   连星夜觉得他有时真的迟钝得可爱,他抬头瞄了楼照林一眼,随即蹲下来,舔了一下。   楼照林顿时双腿一软,赶紧靠上了墙,拳头抵墙,狼狈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连星夜本来还挺害羞,就拿余光悄悄瞄他,见楼照林居然都不看自己,顿时恼了,用手推推楼照林的大腿说:“别捂眼睛,看看我。”   楼照林浑身毛都炸了:“你别一边……那个什么一边说话!”   连星夜心想这人没看过片儿吗,怎么能这么木呢,干脆抓起了楼照林的双手手腕,主动扣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   楼照林脚趾头快把塑料拖鞋抠烂了,心里疯狂刷屏: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   出来后,两人互相帮彼此吹了头发,直到躺在了床上,楼照林还一个劲儿地拿眼睛瞄连星夜殷红润泽的嘴唇,越瞄越不得了。   “你要是睡不着,我们就继续吧。”连星夜忽然翻身坐到楼照林的身上,明亮的双眼里没有一丝睡意。   楼照林把他拉下来,抱进了怀里:“不行,你明天早上还要做第二次MECT呢。”   连星夜心中有些遗憾,他是真的一点困意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完全能酣战到天明。   楼照林抓过连星夜的手亲了一下,就这么捏在掌心把玩,不放了,小脸红红地问:“你怎么那么会啊?平时看的片儿很多吗?”   “不多吧,主要是没什么时间,我的眼里只有学习,”连星夜说完,又立刻补充,“当然,现在多了一个你。”   “我的心里也只有你,”楼照林也赶紧表了衷肠,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那你平时都看啥类型啊?”   连星夜心想他们今晚果然不用睡了:“这个话题聊下去只会适得其反吧。”   楼照林噘着嘴,闷闷道:“我就是好奇你都学了些啥。”   连星夜直言:“性窒息。”   楼照林瞬间没话说了。   连星夜捏捏他的脸:“现在还好奇吗?”   楼照林哭唧唧地望着连星夜,好像他欺负了他似的。   连星夜知道他对之前自己要他掐自己脖子那事有点阴影,不免心生愧疚,软了嗓音,安抚他说:“现在不看了,别担心。”   他凑上去在楼照林的嘴唇上木马亲了一口,搂着他的脖子说:“我不是有你了吗?”   楼照林这才笑嘻嘻地回吻了他一下,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落地后好像一直忘了给家里报平安。”   连星夜便松开他:“那你赶紧发啊。”   楼照林这才伸长手臂,从床头柜上把手机摸过来,又把身子往被子里滑动了一段,让自己的头靠在连星夜肩膀上,这才把手机举到两个人的脸的上空,打开了家庭群聊,结果发现消息发不出去。   楼照林这才想起来飞行模式还没关,他拉开手机上导航,把网开了,然后当着连星夜的面,给家里报了一下平安。   唐兰茹这会儿还没睡,两个人就随便聊了一点高考的事,然后互相道了晚安。   退出群聊后,楼照林这才看到手机里还有一堆未接电话,都是家政打来的。   他俩离开普华市之后,楼照林还是找了人定时打扫家里,让家里有点人气,想着什么时候出院了,随时都可以搬回去住。   家政突然给他打了这么多电话,也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楼照林微微坐直了一点。   估计是因为几个小时打不通,家政干脆给他发了短信,楼照林快速看完后,脸色一变,忽的蹿了起来,赶紧给家政回了一个电话。   “枕头呢?”   “没扔对吧?”   “你带回公司了?不用修了,拆开后帮我看一下里面,然后拍个照给我。”   楼照林的模样实在不对劲,连星夜便也起身问道:“怎么了?谁的电话啊?”   “家政的,之前也是家政打来的,”楼照林声音有些恍惚,怔怔地回头看向连星夜,呐呐道,“她打不通我的电话,就发了短信,说他们那边也下雨了,是太阳落山后突然下的,大概就在我走之后。”   连星夜毫无所觉,只感慨:“看来是同一片云啊,这片云可真大。”   楼照林望着连星夜无知的脸,嗓子不禁收紧了一点,干哑道:“然后,她本来打算在吃了晚饭之后就赶紧过去,把晒在外面的被褥枕头收回去的,但雨下得太突然了,她没来得及赶过去,晒在外面的东西全湿了。”   他无助而伤心地望着连星夜,心中升起浓浓的愧疚:“连星夜,你的枕头也湿了。”   “湿了就扔掉啊。”连星夜觉得楼照林的表现很奇怪,不过一个枕头,为什么要反复强调?   楼照林一下子愣住了,眼里浮现出一点不可思议,随即意识到什么,又渐渐变得了然。   连星夜忘记了,忘记了自己亲手藏在枕头里夜夜枕着安眠的东西。   下一秒,手机对面传来的照片。   楼照林赶紧点开,看到了一团被揉烂的黄色符纸,以及……一堆字迹被晕得完全看不清模样的彩色便利贴。   他再次愣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连星夜不仅在枕头里藏了外婆向寺庙求得的符纸,还藏了他曾对连星夜无法吐露的爱意和哀苦无望的挽留。   连星夜望向楼照林的手机屏幕,指尖点了点这些皱巴巴的纸,怎么看都是一堆垃圾:“这些是什么?难道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楼照林注视着连星夜迷茫清凌的眼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里面疯狂而执拗的死意已经一点一点消弭了。   他凑上去亲了一下连星夜的眼睛,轻轻摇摇头道:“不,那对曾经的你很重要,但对现在的你或许没有那么重要了。”   连星夜的痛苦已经日夜浸透到枕头里,然后伴随被泡皱的符纸,连同他对连星夜向生而活的求而不得,一起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走了。   他终究还是忘却了。 第53章 梦醒   楼照林给连星夜说了那张符纸和那堆便利贴的来历。连星夜依然会为外婆替他求的符而感动,顿时有点心疼:“我把外婆送我的符给弄坏了。”   楼照林却亲吻了一下连星夜的额头,温声道:“没关系,符纸本来就是挡灾的,现在符纸坏了,你的灾难也过去了,说明它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没什么好可惜的。”   其实在连星夜重度之后,他对当初那段关在家里不能上学的日子,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而在做完MECT之后,留给他唯一印象的,只有很多很多的人,然后就是很吵,而那些人当时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又是什么反应和感受,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人是一个很贱的生物,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瞎回忆,还特别喜欢想痛苦难堪的事,越是痛苦难堪,就越喜欢想。明明知道这是在自虐,却还是会忍不住反刍痛苦。   把那些藏在记忆深处最难受的事情全都挖掘出来,反复咀嚼,不断悔恨,一遍遍重温当时的负面情绪,一遍遍用已经经历过的痛重复攻击自己,一遍遍加深当时的痛,然后一次比一次难以释怀。   连星夜以前也是这种人,但当他的痛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某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或者说,就像陷入了一种特殊的梦境,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完了一场别人的电影,即使主角就是他自己。   后来连星夜查了一下,知道这种状态叫解离。这是大脑为了保护他,不让他沉浸在痛苦中导致精神崩溃,而将他的灵魂从身体中抽出来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   而现在,连星夜做了MECT之后,更是将那些早就被他丢在记忆匣子深处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他对此没有丝毫不舍。   他甚至觉得,自己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再想起来了,他再也不想经历一遍那种痛了。   连星夜唯一心痛的,只有连同那些痛苦一起被他抛弃的,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也不离不弃陪伴他的关于楼照林的记忆。   楼照林抚摸着连星夜的头发,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头顶,轻叹一般说道:“我在你难受的时候陪伴你,不是为了让你留在痛苦的回忆里出不来,而是为了能带你早日走出来,然后和我一起创造更多幸福快乐的回忆。如果你必须要痛苦才能记住我,那我宁愿你忘记一切。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只想停留在你幸福快乐的记忆里,让你每次笑起来的时候,都能想起我,而每当你想起我时,都能笑起来。”   “那你送我的便利贴怎么办?”连星夜还是有点遗憾,他不想忘记任何和楼照林相关的事,即使那会让他痛苦,“我已经不太记得上面写了什么话了,那个我是真喜欢。”   楼照林忍不住笑起来,当初还扬言要把他的便利贴扔掉,结果没想到偷偷当宝贝藏起来了,当时那么口是心非的一个人,没想到如今变得这么直率坦诚。   然而他一想到当初的连星夜是什么遭遇,又有点心疼,亲了亲连星夜的耳朵说:“没关系呀,我还记得,你喜欢的话,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写一张,好不好?”   连星夜有点心动,但又怕楼照林会勉强:“你不是最讨厌语文了吗?这不就相当于每天都要写一个小作文,你不会觉得烦吗?而且那样你不会词穷吗?”   楼照林翘着尾巴说:“我不喜欢语文,是因为现在的语文跟八股文似的,根本发挥不出我的水平,我给你写便利贴,那可是真情实感,怎么会烦呢?我想对你说的话,那可是说一辈子都说不完,更不会词穷的。”   “那等我出了院之后再开始写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星夜也逐渐开始学着畅想未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住,你每天晚上写一张,放在我床头,等我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了就起来看,看完之后,一整天的心情肯定都会很好。”   楼照林把连星夜抱在怀里揉来揉去,对着连星夜的耳朵说话,嗓音特别腻歪:“好啊,那我要每天在纸上写100遍我爱你。”   连星夜也不禁翘起嘴角,脑袋枕在楼照林的肩窝里,双手环着他的后背说:“写起来太累了,直接亲口对我说吧。”   “说什么?”   “我爱你啊。”   楼照林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在连星夜的嘴唇上亲了一口:“我也爱你。”   连星夜愣了一下,下一秒又笑起来:“诶,你怎么这样啊。”   “就算你不逗我,我也会说的啊,”连星夜翘起脑袋,在楼照林的下巴上啃了一口,笑得如同一场晴朗的天气,说,“楼照林,我爱你。”   ……   不知道是不是睡前讲了太多动听的话,连星夜一整晚都有些兴奋得睡不着。   楼照林知道连星夜没怎么睡,因为怀里的人一直不住翻来覆去,一会儿摸摸他的脸,一会儿又凑过来亲一亲他。   他好几次把连星夜按在怀里,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手掌拍打着连星夜的后背哄道:“乖宝宝,睡觉吧,好不好?”   连星夜一下子不敢动了,羞愧地在楼照林脖子里拱了拱,用气音说:“对不起,我是不是吵到你了啊?”   “没事,乖乖睡觉吧,明天还要做MECT不是吗?”楼照林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语调含糊不清,在黑暗里本能地摸到连星夜的脸,闭着眼睛不知所谓地亲了亲,下一秒又贴着连星夜的脸,倒头就睡了过去。   然而楼照林睡得并不安分,梦里都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打滚,只是他早已习惯了连星夜的体温,即使睡着了,也潜意识地用手臂环着连星夜身体的一部分不放手。   随即,楼照林隐约觉得那个东西开始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忽然找不到连星夜的体温了,双手下意识在被子里摸来摸去,然后就感觉身体十分古怪,梦里的他越来越热,好像被丢进了一口大锅里烹煮,体温一直在自己往上冲,他最后是被怪异的感觉硬生生憋醒的。当他满脸通红地睁开眼睛时,意识还不太清醒,两只眼皮都睡肿了,眯缝着朝前望去,下一秒,他就瞬间被吓醒了。   楼照林连忙把连星夜拉起来,抓过一张卫生纸给他擦了一下,又赶紧下去给他倒了一杯水,心中又惊又懵,脑瓜子嗡嗡响:“连星夜,你大晚上不睡觉做什么呢?”   连星夜漱了口,擦了嘴,仍一副振奋不已的样子,墨色的眸子亮如白昼,抓着楼照林不松手:“楼照林,别睡了,我们起来再做一次吧!”   楼照林心里惊疑不定,总觉得连星夜这种状态精神得不太正常,但无论他怎么哄,连星夜都死活不愿意睡觉,还把自己也弄得越来越精神了,他只好凌晨四点起来陪着连星夜折腾,想着要是能把连星夜弄累了,就能乖乖睡觉了。   然后楼照林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他累得汗都出了几遍,连星夜却还像刚开始那样精神焕发,还要拉着他再来。   楼照林来不了了,都想喊他祖宗了,连星夜只好缩进楼照林的怀里,继续自己兴奋地打着滚,又忍不住对着楼照林絮絮叨叨地说话,像是处在一种异常的高昂期,内心充斥着莫名的喜悦之情,语气飞快,脑筋也转得飞快,话题天马行空,一会儿讲他们以前经历过的事儿,一会儿又讲昨天跟杜易水重新相识的搞笑场面,说着还会自己笑起来。   楼照林面上笑着,心里却越加担忧,他也干脆不睡了,硬生生陪着连星夜耗到了早上起床的时间,然后赶紧给燕仙子发了消息说了这事儿。   燕仙子起床后看到了消息,第一时间就赶来了医院:“星夜有双相了征兆了,我赶紧给他改一些药,幸好现在还是初期,发现得早,及时纠正过来,不会有事的。”   “杜易水也是双相吧?”楼照林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杜易水时,她那副发狂而不可控的模样,有点担心连星夜也会变成那样。   “对,双相分Ⅰ型、Ⅱ型、还有混合型。Ⅰ型表现为重躁狂和重抑郁,Ⅱ型为非典型双相,表现为轻躁狂和重抑郁,听你的形容,星夜的表现比较轻,社会功能没有明显的损伤,应该倾向于Ⅱ型,我会先给他开一些温和一点的药观察一下,MECT还是继续做,对治疗也有帮助。”   随后,燕仙子又亲自去病房看望了连星夜,确定了他真的有双向的倾向,随后就赶紧给他去改药了。   早上,连星夜做了检查,在本子上记下了最近发生的事,然后被楼照林亲自送到了MECT室门前。这一回,楼照林目送了连星夜走进了治疗室。   依然还是熟悉的流程,但对连星夜这位失忆人士来说,却像第一次一样新鲜。   连星夜还处于高昂状态,没再像第一次那么紧张,即使人被绑在了床车上,眼珠也仍然不住地跟着医生的举动左右转。   他觉得机器的嘟嘟声很好听,很想用手机录下来。   做MECT的仍然是上次那波医生。治疗椅上有一个患者正在做,医生就走过来跟连星夜说话:“聪明宝宝又来啦。”   连星夜疑惑地望着眼前的陌生人,这人表现得好像跟他很熟似的,但他根本没见过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喊我?”   “你上次的MECT就是我给你做的,你不记得了吧,”医生唉声叹气,“唉,做MECT的医生就是苦啊,每次都要被人忘记,每次都当成第一次见面,看来你上回全麻醒后,在苏醒室内嚷嚷着说自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宝宝的事情也不记得了。”   连星夜震惊得瞪圆眼珠,不敢想象自己居然说过这么羞耻的话。   主机上的患者被推出去了,连星夜随即被推了上去。   “你可以现在赶紧暗示一下自己,一会儿全麻醒了要说什么。”一个医生笑道,气氛很轻松的样子。   连星夜好奇道:“暗示有用吗?”   医生微微一笑:“没用,但是能让你现在有个心理安慰。”   “……”   连星夜正无语,麻醉医师就走了过来,说道:“放心吧,等你做完就又忘了。”   说完,也不等连星夜吱个声,就把麻醉剂给他打了进去。   连星夜一边在心里骂他不守武德搞突袭,一边两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楼照林正在苏醒室陪他,看到连星夜眼睛睁开了,连忙小跑上去问:“连星夜,你醒了吗?”   “你好帅。”连星夜瞪着又圆又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照林的脸。   周围的医生都笑起来。   饶是楼照林厚脸皮,都不禁有点脸红,但他的心里又止不住一阵甜蜜。   连星夜还翘着脑袋,不住朝楼照林喊:   “当我男朋友!”   “我要你当我男朋友!”   楼照林只能当着一群医生的面,小脸通红地哄着他,嗓音又温柔又腻歪:“好啦好啦,我早就是你男朋友了啊。”   连星夜根本听不清楼照林在说什么,但他看着楼照林的脸就欢喜,听到楼照林在跟他说话,心里就更加开心,忍不住像小孩子一样笑起来,一边还望着他喊“男朋友”。   楼照林快被甜晕了。   这回连星夜醒的时间比较长,医生就让楼照林把他推回病房。   之后连星夜又睡了过去,等全麻的药效完全过后,连星夜果然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去MECT室的。   楼照林本来已经不害羞了,但医生进来给连星夜做检查时,一直拿戏谑眼神看他,搞得楼照林又不好意思了。   连星夜看看挤眉弄眼的医生,又看看楼照林泛着薄红的脸,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等医生走后,连星夜立刻问:“刚才我是不是做了什么?”   “你刚才睁开眼睛一看到我,就夸我帅,还一直要我当你男朋友。”楼照林捧着脸凑到连星夜的面前,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连星夜,原来我的脸在你心里评价这么高啊。”   “……幸好我夸的是你,不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人。”   楼照林愣了愣,心头顿时升起了莫名的危机感:“以后你每次做完MECT,我都要去陪着你,让你第一眼看到的人永远是我,永远夸不了别人!”   ……   第二次做MECT,连星夜忘掉的东西更多了。他忘了自己亲自到门口去接楼照林回来的事,忘了楼照林已经高考完了,也忘了自己已经失忆过一次的事。   楼照林却一点也不在意,一边将连星夜搂在怀里,举着牛奶盒给他喂牛奶喝,一边从他们住院开始,慢慢给他讲。   他也不知道连星夜忘了多少,只能自己想到什么就讲什么。然而记忆通常不是连贯性的,而是碎片式的,所以楼照林讲出来的事往往很跳跃,经常讲着一个事,又突然想起另一个关联的事。   连星夜遗忘的记忆也是碎片式的,他觉得有的听着很耳熟,但又却在某个关键点上突然断了片,即使楼照林跟他讲了,他也没有丝毫印象。中断的记忆就像被用橡皮擦擦掉了似的,断得没有一丝预兆。   这本应该是让人很没有安全感的事,但连星夜听着楼照林讲述着他曾经经历过却没有印象的事,突然觉得,就算他忘掉了过去的一切,只要他还记得楼照林就好。楼照林会替他记住他们经历的一切的。   连星夜一边听着楼照林的讲述,一边再次翻开了他的记事本,开头的第一句话依然写着——   连星夜永远爱楼照林,连星夜永远不要忘记楼照林。   几乎是一瞬间,连星夜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楼照林一愣,也凑上去看,然后忍不住也一起笑起来。   他立刻拱着连星夜的脖子,像撒娇似的蹭了蹭,然后黏糊糊地说:“连星夜,你好爱我啊,告诉失忆的自己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忘记我。”   “但我现在突然觉得,好像没有必要特意把这件事写下来,”连星夜也回蹭了一下楼照林的脸,他们就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小动物一样,彼此蹭来蹭去,像是要把自己的味道粘在对方的身上,又好像要把自己最喜欢的味道沾满自己的全身,“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忘记你啊。”   楼照林翘起来的嘴角完全放不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傻乎乎的,抱着连星夜说:“还是写下来比较保险,写下来我安心一点。”   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一点,有点难过,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执着,闷闷道:“连星夜,我没告诉你,其实我特别担心等我回来以后,你要是真的像电视剧那样不认识我了,我该怎么办,我都打算,要是你表露出一点忘记我的样子,我就立刻掏出手机,把当初你的录音放出来,在你耳边一直放一直放,直到你承认爱我为止。”   连星夜一开始听着,还觉得他有点可怜,听到后面,又忍不住疑问道:“什么录音?”   “你不记得了吗?”楼照林愣了一下,然后激动地摸出手机说,“那我现在就放出来给你听一听!”   连星夜一看他这个兴奋的样子,就知道那东西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立刻撇过头说:“不用了,我不太想听了。”   “真的不用听一下吗?”楼照林笑嘻嘻地凑到连星夜的脸旁,用嘴唇蹭着他的耳朵边,用一种引诱般的嗓音低沉地问,“你一点也不好奇自己说了什么吗?”   连星夜的耳廓一下子红了,他抬手搓了麻痒的一下耳朵,又看了一眼用戏谑的眼光望着自己的楼照林,即使知道前面有陷阱等着他,还是忍不住往下跳:“好吧,那还是听一下吧。”   楼照林立刻笑眯眯地打开录音机,点了播放,下一秒,连星夜又甜又软的清亮嗓音在空气里不断回荡:   “连星夜会永远爱楼照林,连星夜永远不会忘记楼照林……”   连星夜脸上的热气一下子炸开了,赶紧扑上去把楼照林的手机按掉了:“好了好了,不用听了,我已经知道了。”   他的心里发狂: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录的?他怎么跟喝醉了一样,发出这么羞耻的声音啊啊啊,难道平时楼照林听他说话就是这种样子吗?   楼照林笑着抱住他的腰,顺势把他按在了怀里,亲亲他的脸:“你知道吗?当时我录完了之后,你也是这个反应。”   连星夜捂着脸,露出了两个通红的耳朵尖:“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录下来的啊?我当时喝酒了吗?”   楼照林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啊,你当时还在住院呢,不过我说出来的话,你要更羞耻了,你还想听吗?”   连星夜在脸里左右鼓了鼓气,咬牙道:“听啊,反正都是我自己的事,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听的?”   楼照林便凑到连星夜耳旁,悄悄说:“就是你当时在厕所……”   连星夜听完了,整个人顿时生无可恋地躺倒在床。   楼照林贱兮兮地贴上去问:“怎么样?要发表一下感想吗?”   “我居然还有这么羞耻的黑历史。”   楼照林被连星夜发出的嗓音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说话啊?”   连星夜刚才发出了一种像中年男人一样低沉浑浊的嗓音,特别吓人。   连星夜指着楼照林的手机问:“你平时在现实生活中听我说话,都是这种声音吗?”   楼照林一脸懵逼道:“这种声音怎么了?很好听啊。”   连星夜小脸一撇,把嗓音压得更低,像拖拉机轰隆隆似的:“我以后就这么说话了,你别管我。”   楼照林快要被他笑死了,抱着连星夜的腰,不就往他的胸口上蹭:“不是,你别害羞啊,跟自己喜欢的人说话本来就是这种声音,多正常,唐女士每次听到我跟你说话的声音,就说我恶心,其实她跟我爸说话也一样啊,我俩根本就是五十里笑百里!”   连星夜闷闷地说:“都怪你,我以前说话不这样的。”   楼照林就亲他:“怪你太爱我。”   连星夜亲了回去:“怪你太帅了。”   “怪你太有魅力。”   “怪你甜言蜜语太多。”   “怪我太爱你。”   “我更爱你。”   “胡说,明明我更爱你。”   “我爱到把命都交给你了。”   “那我还爱了你两辈子呢。”   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斗起嘴来,连星夜笑倒在床上,推了一下在自己脸上亲来亲去的楼照林的脸,说:“真烦。”   楼照林趁机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在床上翻找了一下,发现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上去了,就捡了起来,笑着又塞回连星夜的手里:“你本子还没看完呢,要不继续往后面翻一翻?我也挺好奇你都写了些什么。”   连星夜在楼照林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把本子翻开。   开头一句话就恨不得看了半小时,他们也是真有够能闹腾的……   “哇,全是我们之间的事。”楼照林开心地抱紧连星夜,“连星夜,你好爱我。”   “对啊,我好爱你,”连星夜光明正大地承认了,顿了顿,又说,“毕竟除了我们之间的事,其他的记不记得住也没什么关系。”   连星夜用文字记下来的,都是一些过去已经有一段时间的印象深刻的事,即使做了MECT,他也还记得,只是有一些细节想不起来了,只能对着本子问楼照林。   他发现,越是一些细微的,片段式的小事,他反而越不记得。而越是接近最近两个月发生的,他的记忆就越模糊,楼照林刚才跟他讲的入院以来的事情,他有很多都觉得很陌生。   连星夜有点后悔:“早知道我就应该多写一些细节了。”   楼照林安慰他:“细节这种东西,也不是说想就能想起来的,没有特定的事情承载,或者不在特定的时刻触发,靠硬想,应该不太容易写下来吧。”   连星夜想了想,道:“说得也是。”   楼照林笑着亲了他一下,从后往前地环抱着连星夜,捏捏他的手指说:“没关系,你忘了的就问我,我的记性好,所有跟你有关的,我都不会忘记。”   连星夜立刻安心了一点,视线瞥到本子上一个陌生的名字,微微一愣,指着那个名字问:“等一下,这个人是谁。”   楼照林低头一看,果然是杜易水。本子上写的经历比较简略,楼照林就从他们入院当天开始,把之后跟杜易水的每一次碰面都讲给连星夜听了。   在讲到他俩一起给杜易水送了一个娃娃时,连星夜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棉花娃娃是什么?”   楼照林便耐心地为他又讲解了一遍娃圈的相关知识。   连星夜有点愧疚:“对不起,我之前是不是问过你了?”   楼照林又亲了亲他,嗓音很温柔:“没关系呀,我喜欢跟你说话,喜欢你专注听我说话的样子,不管说什么都好,是不是重复的也无所谓。”   连星夜便也放松地笑起来。   当本子上出现连星夜的账号密码时,楼照林赶紧蒙住自己的眼睛,让连星夜快点翻过去。   下一面,就写了楼照林回程的日子。   连星夜愣了一下,然后问:“今天是几号了?我昨天接你回来的?”   “是啊,昨天下雨了,你一直等到晚上10点多,特意从门口把我接回来的。”   连星夜缓缓张大嘴巴:“那你岂不是已经高考完了?”   “对啊,而且还考得特别好,你放心吧,状元肯定是我的,”楼照林顿了顿,想起昨晚那些旖旎的风光,不禁小脸一红,有点扭捏地说,“这么说来,你岂不是把昨天对我做的事也忘了?”   连星夜盯着一脸娇羞小媳妇样儿的楼照林,头皮麻了麻,咽了咽口水:“……我昨天把你怎么了?”   他该不会……把楼照林上了吧?不能够吧?!他不太能接受楼照林在下面啊!   楼照林看着一副被雷劈了模样的连星夜,汗毛都炸了,手舞足蹈道:“不是,你别想歪了啊,不是那样的,是你用嘴给我那什么了!”   连星夜连忙长松一口气,冷汗都快流出来了,他抹了一把额头说:“吓死我了,不就是口了吗?有什么不能说的,还以为我逆了呢。”   楼照林都快从床上蹦起来了:“你也吓死我了!而且你昨晚都答应我了,要是等到那一刻你又突然反悔,我真的会哭的!”   连星夜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外面到处欠桃花债的渣男,虽然欠的都是同一个人:“我又答应什么了?”   楼照林又害羞起来:“就是给我考上状元的奖励啊。”   连星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道:“哦,我猜是做全套。”   楼照林惊讶:“你怎么知道?你没忘吗?”   “忘了啊,但我自己的想法,我当然知道。”连星夜心想,而且你表现的那么明显,除了这种事儿,也没别的了吧。   本子后面写的,就是他前天做完第一次MECT后出来的事儿了,当他看到自己居然大晚上不睡觉,想跟杜易水一起“逃狱”,然后坐飞机去找楼照林时,他都觉得自己的脑子当时是不是进了水。   他又不免对杜易水产生好奇,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居然这么能闹腾。   再后面的事情,就是楼照林回来之后的事儿了,也跟楼照林刚才说的都对上了。   连星夜看到了本子最后的话,是提醒自己昨天要做第二次MECT,他微微叹息:“我果然不是第一次忘记了。”   “对,第二次了。”   连星夜自己都觉得有点头疼了:“那我以后岂不是每做一次,就要失一次忆,然后把我们今天的事情重复一遍?”   楼照林却笑得无畏:“没关系啊,重复11次也没关系,让我说100遍也没关系,我很喜欢讲述跟你相关的事情,讲一辈子都讲不腻,就算把整个高中时期都忘了也没关系,我记得你所有的事,因为我一直都在默默看着你,我会告诉你所有值得开心的事,那些不开心的,就让它们丢掉也没关系。”   连星夜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好像看过类似的电影,女主角的记忆永远只能停留在同一天,男主却对她一见钟情,于是每一天对女主来说都是初恋。   两人相爱后,女主却不想将男主永远困在同一天,主动提出分手,放男主去追求他的航海之梦,然而男主却在远航的那一刻,终究不舍得抛下女主,毅然调头返航。   当男主再次回来找女主时,女主依然不记得男主是谁,但在他们分别的日子,女主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同一个男人,又画下了他的画像。即使女主不认识这个男人,男主依然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她的记忆深处。   从此以后,女主每天早上醒来,都会花半天时间看过去的录像带,认识自己新的老朋友们,然后用剩下半天的时间对男主一见钟情,与他相爱,继续向前生活。   在大结局,男主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自由之梦,也没有抛下女主,而是选择带着永远被困在同一天的女主,一起奔赴自由。他们甚至还有了一个女儿。   连星夜忽然便不再害怕了,他如此坚信了楼照林对自己的爱,他相信,就算永远被困在同一天的是他,楼照林也会像那个男主一样带着他,一起远航。   “你用手机帮我录个像吧,我们把之前发生的事再讲一遍,等后天做完第三次,直接给我看录像就行了。”   “是像电影那样吗?”楼照林显然也看过那个电影,立刻答应下来,“好啊。”   楼照林从床上找到手机,刚按下录像按钮,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你别动,我去开门吧。”连星夜主动下了床。   楼照林便举着手机,看着连星夜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杜易水灿烂的笑脸露了出来,抬手就在连星夜的肩膀上擂了一下:“嗨,连星夜,猜猜我是谁?”   连星夜虽然不认识面前的女孩,但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来一个名字:“杜易水。”   杜易水哐哐捶连星夜的肩膀:“看了本子的吧?哈哈,就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基佬又把我给忘了!”   连星夜:“……”   楼照林在镜头后面朝杜易水挥手:“我们正打算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一说,然后录下来,以后直接放给他看,你也要来吗?”   “来啊,这么好玩的事怎么都没有我?”杜易水毫不客气地走进来,心潮澎湃地坐在椅子上问,“现在说到哪儿来了?”   连星夜道:“还没开始呢,我们打算直接从住院开始一件件地说。”   杜易水突然想起来:“话说回来,入院第一天,我们在门口就见过的。”   楼照林顿了顿,摸摸鼻子:“没想到你会主动提。”   “哈哈,毕竟我当时的样子很疯癫吧,”杜易水倒是一副释怀的模样,“主要是你俩的长相也太显眼了,没办法不注意啊!现实中能看到帅哥的时候太少了,能看一眼是一眼,就算我被保安按在椅子上,也不妨碍我欣赏帅哥啊!还是两个呢!”   连星夜也终于用上了精神病医院招牌的打招呼方式:“冒昧问一下,你是什么病啊?”   杜易水:“双相啊。”   楼照林忽然对连星夜说:“你也差点双相了,燕教授正在给你调药。”   连星夜和杜易水同时:“什么?!”   杜易水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靠,难怪你昨天那么兴奋,我就说你怪怪的。”   她不禁有些懊恼:“要是我早点意识到就好了,对不起啊,连星夜。”   楼照林安慰她:“没事,就算你没说,燕教授来问诊的时候也会发现的。”   杜易水毕竟只是连星夜的朋友,不像楼照林,能将所有的注意力每时每刻都挂在连星夜的身上,没必要对她太苛刻。   楼照林视线看向杜易水怀里的娃娃,换了一个话题:“你把你老公也带来了啊。”   杜易水笑着把娃娃举起来说:“对啊,有八卦一起听。”   连星夜好奇地看过去:“这就是棉花娃娃吗?好漂亮啊。”   杜易水吐槽:“你果然又忘了,你昨天才问过我的。”   连星夜不好意思道:“对,我刚才又问了一遍楼照林。”   杜易水:“笑死了,你干脆把棉花娃娃也写在本子上好了,不对,楼照林现在就对着镜头解释一遍吧,我已经不想再跟一个圈外人士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什么是娃圈了,太复杂了,我光是入圈搞懂所有的规则就花了整整一个星期,这样我们大半天的时间都要耗在棉花娃娃上了。”   连星夜真心感谢道:“杜易水,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杜易水无所谓地摆摆手:“好说,我本身也喜欢说话,不过既然你男人回来了,之后就用不着我了,我倒是一身轻松了。”   三个人七嘴八舌地录了一下午,又一起去吃了一顿晚饭。   杜易水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少,大多数都是她跟连星夜在听楼照林一个人讲他俩的爱情故事。   楼照林看着听得都快流口水的杜易水,一言道破了真谛:“我感觉你就是来蹭故事听的。”   “是啊,”杜易水光明正大地承认了,双手捧心道,“你们可真甜,磕死我啦!这是我不用花钱就能听的吗?”   连星夜突然说:“你怎么没花钱,你花钱住院了。”   杜易水:“……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她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回头能不能把有我的那一部分单独剪给我啊,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也要去做了。”   “啊,”连星夜愣了一下,说,“那我们到时候来陪你。”   “不用啦,我感觉等你做完,也就差不多能出院了,到时候就见不了面了,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能走就早点走,”杜易水举起棉花娃娃亲了一口,笑容开朗,“我有宝宝陪我就好啦。”   连星夜看着杜易水乐观的笑脸,突然觉得十分不舍,又不理解为什么她的家人会把这么可爱的女孩独自一人抛弃在精神病院。   但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里人,又觉得,杜易水一个人或许会更好。   不,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他和楼照林这两个朋友,即使他们不久后出院,杜易水也还有她的老公,还有她坚不可摧的精神,都将陪伴着她。   杜易水没有超级英雄来救她,但她自己就是她的超级英雄。   楼照林说:“你把你账号给我吧,我一会儿就把视频剪出来,回头加你好友,然后发给你。”   “好啊。”杜易水报了一串数字,楼照林当场就发出了好友申请,验证那里填的杜易水的名字。   楼照林开玩笑道:“希望到时候你不会把我当成骗子,把我拒了。”   杜易水:“你都写我名字了,我还能怎么办啊,除非我把我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连星夜忽然说:“杜易水,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要一眼就认出我们来啊。”   “放心吧,我每失一次忆,就把你们的录像拿出来往脑子里刻一遍,行吧?”   楼照林说:“对了,还有你答应要送我们的小人,也别忘了。”   杜易水抱着脑袋,点头如捣蒜:“行行行,我都写下来,真是我欠你们的。”   ……   连星夜之后又做了连着做了九次MECT,每次做完出来,都跟第一次做似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又进去干了什么。   楼照林就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一次又一次地把录像拿出来给连星夜看。   连星夜每个星期都要震惊三遍楼照林已经高考完了,看三遍棉花娃娃的解释,重新认识杜易水三遍。   杜易水一点都不客气地调侃他:“幸好你朋友少,否则真不够你认识的。”   “……你说话真恶毒。”连星夜却丝毫没有生气,这种跟朋友打闹的感觉很新奇,而且杜易水是那么可爱,听说他们已经反复认识了10次,但每次开口第一句话就能立刻成为好朋友。   杜易水说他们或许是上辈子失散多年的亲姐弟。但连星夜觉得,就算不是亲的也无所谓,血缘有时候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但又最凉薄的东西了。那么他宁愿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然后自由选择和任何自己喜欢的人成为家人。   第九次的时候,连星夜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住院以来几个月的所有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住院,不知道自己曾经重度得躺在床上不能动,不知道自己曾经和楼照林在一个新家里度过了短暂但幸福的时光。   他唯一有印象的,是自己好像从车上跳了下去,但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跳下去,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想死,可他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死,之后的记忆完全断了片,然后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精神病院。   连星夜还发现自己的身上有很多伤,他的大脑现在很迟钝,一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但紧接着,他的脑海就自动触发了一些握着刀的片段记忆,然而他对记忆中那个疯癫可怖的少年没有丝毫的代入感,甚至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他就像在看一场由别人主演的电影,那是别人的人生,而不是他的,可他的伤口确实是自己造成的,车也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连星夜甚至感觉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怎么会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   楼照林告诉他,因为他当时很痛苦,想解脱,虽然用了最极端的方式。   可连星夜现在一点也不痛苦了,那些痛苦的情绪连同他的记忆一起被像切除一颗肿瘤一样切掉了,无论好的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想要忘却的和不想忘却的,全都一刀切掉了。   连星夜整个人就像大梦一场了一样,如今陡然清醒了,在回顾过往,只觉得像一片梦境一样虚幻。   他每天唯一的兴趣,就是观看楼照林留下的录像,看镜头里那个只隔了一天就完全不记得了的自己。   杜易水说得对,做MECT真的会上瘾。尽管连星夜本人完全不记得杜易水曾经说过这种话,还是杜易水跑到他面前来炫耀,他才知道的。   连星夜虽然不记得治疗的具体过程,但每次都会全麻然后一瞬间睡过去的感觉,却依稀停留在他的身体里,他开始享受那种放空一切,美美睡一觉,醒来后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了。   他以前冗杂的思绪太多了,那些像寄生虫一样深耕在他大脑里的毒瘤,一直在吸走他的生命力,现在它们全都被铲除了。   连星夜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感受过放空大脑是什么感觉。他曾经尝试冥想,但冥想的前提就是什么都不要想,然而他根本做不到。即使是在发呆的时候,连星夜也仍然在思考问题,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能做到不思考。他只要在呼吸,就停止不下来思考。   但当他的记忆丧失的那一刻,他就算想想点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能想的了。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的脑袋就像一个十几年没洗过澡的人,终于痛痛快快地把全身上下的污渍都洗刷了一遍。   连星夜现在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动物,什么都想不起来,但也再也不会痛了。他的大脑被重启了,只能由楼照林一点一点用爱帮他重新填满空白。   楼照林录下的录像越来越长,他从最开始讲完了住院几个月的事情,又开始顺着讲住院前一个月的事,前两个月的事,讲到他们的新家,讲到他是如何从他的父母手里将他夺走,讲到他和燕仙子的第一次相遇。   燕仙子又来看望连星夜了。现在已经初入夏季,燕仙子瘦小但温暖的掌心依然如春风拂面,轻柔地落在连星夜的头上,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柔声呼唤他:“小乖乖,还记得我吗?”   连星夜顿了顿,点了点头,又迷茫地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个陌生奶奶身上温暖的气息很熟悉,让他想起了春天,可他又确实不认识她的脸。   楼照林感觉有点伤心,他连最喜欢的燕奶奶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未来都会想起来的。”燕仙子安慰了楼照林,也同时是对连星夜说的。   随着MECT的次数增加,连星夜的躯体化也越来越严重了,他又开始手抖了,吃饭也需要楼照林喂,他估计他现在连一支笔都拿不起来,但他突然不想在意这些事了。   那个温柔的奶奶说过了,他以后会好起来的,所以他为什么要担心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这天,连星夜在外面散步的时候,突然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感慨道:“今天的天好蓝啊。”   楼照林突然震惊地扭头看向他。   连星夜有些迷茫:“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楼照林舔了一下嘴唇,嗓音有点哑:“不,你没说错什么,只是你以前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   “是吗?那我以前也太无趣了。”   抑郁症患者眼中的世界是灰色的,他们看不到天空的蓝,看不到云朵的白,看不到花朵的鲜艳,也闻不到花朵的芬芳,感知不到阳光的温暖,更无法感知亲情、友情、和爱情。他们体会不到所谓的快乐,更不可能感受世界的美好。   现在,连星夜却说天好蓝。   楼照林忍不住眼眶发热,他赶紧跟连星夜一起抬起头,望向天空,又不小心被太阳刺伤了眼睛,掉下了几颗眼泪。   他连忙低下头,捂住眼睛,趁机悄悄哭了两下。   “你怎么这么傻啊,不能用眼睛直接看太阳的,”连星夜连忙心疼地捧起楼照林的脸,翘着脑袋去看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皮上面亲了亲,轻声问,“痛不痛啊?还看得见吗?看不见的话,就牵着我走吧。”   “连星夜,你再多跟我说说吧,”楼照林在一片扭曲的视野里,着急地抓住连星夜的手臂,红着眼睛说,“不管是天空的颜色,还是云的颜色,不管是花的香气,还是食物的味道,无论是什么,都跟我说说吧。”   “好啊,”连星夜一边牵着楼照林的手,给他引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今天的天很蓝,云很白,脚边的花很香,里面有蜜蜂在采蜜,我小时候也很喜欢捡串串花吃,你知道串串花吗,就是那种红艳艳的,像鞭炮一样的,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但它特别好吃,把它的花柱拔出来,直接对嘴吸,像吸吸管一样,里面的花蜜特别甜,但也有的没有味道,那可能被蚂蚁吃光了,有时候我刚抽出来,就看到里面有蚂蚁在跑,差点就放到嘴里了,特别吓人。”   楼照林当即道:“你想吃吗?想吃的话,等我回去给你种一整个花园。”   “你是霸道总裁吗?也不用这么夸张吧,”连星夜说着,忽然踮起脚尖,凑到楼照林耳边,跟他说悄悄话似的,小声说,“偶尔在公园里看到了,悄悄拔两根尝尝就好了。”   楼照林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嗓音沙哑:“嗯,还有吗?”   “还有啊——”连星夜拉了一个长音,脚跟一转,忽然面朝楼照林,在他嘴巴上飞快亲了一下,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像夏花一样绽放,“楼照林,我感觉我今天特别特别爱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楼照林终于忍不住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哭了起来。   连星夜笑着弯腰抱着他的后背,揉着他的头发,在他头顶亲了一下,说:“楼照林,一直以来都谢谢你,辛苦你啦。”   ……   也是第九次的时候,楼照林的高考成绩出来了。 第54章 新生   楼照林真考上状元了。   他家里特别高兴,一堆人又给他转了一堆钱,但他本人的情绪其实还好,甚至有点难过,因为他觉得这个状元应该是属于连星夜的,他把连星夜的状元抢走了。   连星夜刚做完第九次MECT出来,花了一下午看完了楼照林的所有录像,又翻开记事本看了一遍。   因为能直接用录像口述,他现在已经不怎么用本子记事了,只在本子上写一些不方便说出口的东西,比如他眼前的这个——   【记得给状元郎奖励】   至于是什么奖励,他自己又没写。   也就这一句能看的,其他内容就完全见不得人了,比如他第一次做完MECT,兴奋成了双相,洗澡时给楼照林口了,之后大晚上睡不着,又把楼照林口醒了。   后面写的也基本都是他跟楼照林在床上的新花样,连星夜真是服了自己了。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这种亲密的事他都忘干净了,只有楼照林一个人记得,之后每次亲近的时候都跟第一次一样,也挺对不起人家的。   既然给状元的奖励写在了本子里,看来也不是什么能见得了人的东西。   连星夜隐约有了猜测。   医院的医生们也听说楼照林考上了他们省里的状元,最近每天进出查房的医生都会献上祝贺,连星夜自己在医院里碰到医生,也会被对方送上恭喜。他俩在医生眼中就是一体的,跟谁道喜都一样。燕仙子还特意买了一个小蛋糕,给他俩分着吃了。   连星夜也真情实感地替楼照林高兴。他现在已经不会对楼照林感到嫉妒了,所有极端的负面情绪,都被当做肿瘤切掉了。   楼照林悄悄凑到连星夜耳边说:“其实我在申请在家自学的时候,顺便让我妈给我转了一个班。”   “嗯?”连星夜疑惑道,“为什么啊?”   如果楼照林屁股后面真的有尾巴,他这时候估计早就翘起来了:“我不是早就知道我肯定能考上状元了吗?像他们这种毕业班的班主任,每年都有评级的,尤其是我们学校那么严苛的规章制度,对每个班级的本科升学率啊,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数啊,都评比得特别细,我这可是省状元,要是出在咱们以前那个班里,班主任明年说不定就能评省里的优秀教师了。”   楼照林说着,撇了撇嘴:“他以前对你那么坏,还想打你,我怎么可能让他利用我当优秀教师啊,这成绩又不是他的功劳,明明是我靠我的实力……”   说到这里,楼照林不知怎么,语气稍微弱了一点,莫名有点心虚,他轻咳一声,望着连星夜狡黠地一笑:“总之,我直接转到咱们学校吊车尾的班级里了,那个班的班主任是个刚大学毕业的新手,人挺好的,就是不太会奉承,之前有一次我逃课出去打球偷溜回来,被她撞见了,她还帮我跟班主任打了一个掩护,我这也算是送给她的一个小小的回礼了。至于咱们班主任,苦教三年归来,结果为别的老师做了嫁衣,光是想一想他无能狂怒的脸,我就觉得搞笑哈哈哈。”   连星夜噗嗤一笑:“听起来好没有道德啊。”   楼照林噘嘴道:“谁让他欺负你。”   没错,他就是这么小心眼儿。谁敢欺负连星夜,绝对别想好过。   连星夜笑意浅淡了一点,顿了顿,平静地说:“其实,我已经想不起来他对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了,现在想起他,我甚至连他的脸都感觉没什么印象。”   但他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老师了。他从小遇到的老师都是最严苛的那一种,初中三年,甚至连班主任的笑脸都没怎么看过。   老师在他心里就跟爸爸一样,都是权威的象征,是恐惧的具象化。   楼照林觉得连星夜有些不开心了,赶紧在连星夜的脸上亲了一口,笑着说:“忘了多好啊,他长得又丑又吓人,张开一张血盆大口能吃掉一个高中生,看了会做噩梦的,最好一辈子也别想他了,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嗯,我们不说他了,”连星夜顿了顿,想到一件事,“对了,你转了班之后,岂不是没有跟原来的同学一起拍毕业照啊?”   楼照林又把嘴巴噘起来了,郁闷地趴在连星夜身上说:“我不喜欢原来班上的同学,他们都对你不好。”   连星夜觉得他有点幼稚,又觉得他幼稚得可爱,忍不住揉了一下他的头发:“你跟他们同学了三年,就不想留下一点纪念吗?”   楼照林翻了一个身,仰面躺在了连星夜的肚皮上,仰视连星夜精致的下巴,就算从这么魔鬼的角度看连星夜都这么可爱:“我在那个学校上了三年学,唯一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既然毕业照是为了留下纪念,那当然是要跟自己想留下记忆的人一起拍,我唯一只想留下和你相关的记忆,然而毕业照里没有你,那也就没有拍的必要了。”   “你说得对,没有留下自己想留下的人的回忆,毕业照又有什么用呢。”   连星夜恍惚地想,他自己也从来不拍毕业照,因为他厌恶自己经过的所有地方,讨厌他遇到过的所有的人。他致力于抹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迹,即使是一张照片,也不要给任何人留下。而他自己也不需要任何纪念,他并不想记住任何人。   不过这仅仅是遇到楼照林之前,现在,他也有这辈子绝对不能忘记的人了。   楼照林却想到,上辈子连星夜也没有来拍毕业照,当时他以为那将是他跟连星夜的第一张合照,还特意做了一个造型,想偷偷站到连星夜身旁。   结果等全班站好了队,却唯独不见连星夜的人影。而全班60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连星夜不在。或许有人发现了,只是他们不在意而已。   当时楼照林本来想指出来的,但就在他举手的那一刻,他却看到五楼消防通道里冒出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一瞬间,楼照林就明白了,连星夜对这个班级没有丝毫的留恋,包括身处这个班级的他。   上辈子连星夜没有拍毕业照,这辈子楼照林就陪他一起不拍了。没有他俩合影的毕业照,算什么毕业照。早知道他上辈子也不拍了,就应该偷偷跟连星夜一起藏起来,说不定还能跟他蹭几句话说。   连星夜打量楼照林变化莫测的表情,却误会了什么,思忖了一下,说:“你要是有点舍不得,回头我跟你一起回去一趟,我们单独拍吧。”   “真的吗?”楼照林一下子没忍住欢喜的面色,顿了顿,又连忙收住了,“你不是很讨厌我们学校吗?再回去会不会不舒服?”他不想勉强连星夜。   连星夜却轻轻摇了摇头,捏着楼照林的耳朵说:“我并不讨厌学校的环境,相反,我很喜欢在学校学习的过程,很喜欢那种专心只做一件事情的感觉,我只是讨厌学校里面的人,讨厌那种过于压抑和焦虑的氛围,但如果有你陪着我,那些讨厌的人,还有压抑焦躁的气氛都是不存在的,就只剩下学校本身的美好了。”   连星夜说着,垂头在楼照林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笑着道:“而且,那些痛苦的记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能记下的,好像只有每天你追在我屁股后面,非要跟我一起上学放学的画面。学校在我印象里一直是灰色的,但是当你的身影在我脑海中出现的那一刻,它就变成彩色的了。所以,如果一定要跟那里道个别,我希望有你在我身边。”   楼照林被他说得一阵心动,见连星夜只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就要跑,又忍不住伸长手臂,扣下他的脑袋,和他交换了一个更绵长的吻。直到连星夜的脖子快撑不住了,楼照林才爬起来,抱着连星夜倒在了床上,用手给他捏脖子,亲着他的耳朵说:“好啊,那我们回去再当最后一次高中同桌。“   楼照林嗓音一变,委屈巴巴地蹭了蹭连星夜的脸颊,撒娇似的:“希望这次,你不要再不理我了,同桌。”   连星夜被他捏得有点痒,缩着肩膀咯咯笑起来,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下巴:“你放心,这回我保证对你一见钟情,同桌。”   ……   最后3次MECT也在随后一周内做完了。   连星夜的双相倾向被及时止住了,药物又调回了抗抑郁的药。   至此,一个疗程总共12次MECT已经全部做完。   连星夜的记忆出现了大片空白,他近乎失去了整个高中全部的记忆,班上的同学除了楼照林,其他的一个都想不起来,老师们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更别说脸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三年高中是怎么过的,好像只是做了一场大梦,醒来他就已经成年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家里诀别的,但如果问他想不想回家,他又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只有待在楼照林身边,他才能拥抱属于他的自由,他相信,楼照林会带着他远航,奔赴只属于他俩的小小宇宙。   然而最让连星夜伤心的是,他在高三才认识了楼照林,又与楼照林相爱在他病得最严重的时候。现在,现代医学切掉了让他痛苦的记忆肿瘤,却也同时删除了他与楼照林相爱的过程。   他只记得自己爱他,却忘了自己是怎么爱上他的。   楼照林将迷茫的连星夜紧紧抱在怀中,像抱着一个迷失在雾里的小孩,亲吻他无助的双眼:“没事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一一讲给你听,整个高中时期没有比我更熟悉你的人了。”   他说着,话题又忍不住歪了歪:“不过前两年没什么好回忆的,因为那里面的记忆没有我,如果你好奇,我可以直接从高三跟你相识开始讲起,准确来说,是从我开始追你讲起,然后一路带着你南征北战,过三关斩六将,直到私奔为止,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故事,等我以后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失忆这么沉重的话题,也能被楼照林说得这么充满童趣。即使是痛苦的回忆,也像是充满了魔幻和冒险的色彩,好像他们遭受的不是一场苦难,而只是一场浩荡而惊险的历险记。   连星夜本来还有点害怕,将来恢复记忆了怎么办,会不会再次受伤,但他此时被楼照林温暖的怀抱包裹着,只觉得全天下没有比这里更令人安心的地方了。   接受过去的自己也是自己,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而曾经的他囹于过去,被过往的伤害和痛囚在原地,伤害现在的自己,又抛弃了未来的自己。   此刻,当他冲破桎梏,终于可以客观地俯瞰过往的一切时,那些曾经几乎将他压倒的困境,那些他死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那些只触犯了一点,就仿佛天塌下来般的小小的错误,都显得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   连星夜缓缓握起楼照林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然后举到双方眼前,灼亮的双眼像是在看什么造物者的神迹:“楼照林,你看,爱是这么强大,即使遗忘了所有,也仍然记得相爱的感觉。”   他想,是时候跟过去的他道别,跟现在的他拥抱,然后迎接未来的他了。   ……   连星夜正式出院那天,整个科室的医生护士几乎都来欢送他了。他在精神卫生中心住了将近半年,跟科室里的医生护士们都认识了一遍。这边的人文关怀很重要,据说他们会给每个出院的病人都送上礼物,连星夜自然也收到了,是来自全体科室医生和护士共同绘制的一幅画。   上面画了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正在冲破燃烧的火焰,向着广阔的天空张开翅膀鸣叫的那一瞬间。凤凰是由手账笔绘成的,涂完色后,还捡了真实的羽毛,染了色,然后黏在了上面,看起来特别立体。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纸面,真的飞上天空了。   据说凤凰是由燕仙子起草,然后依次传给下面的医生,让他们填色。也就是说,在最后一个人粘上最后一根羽毛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只凤凰重生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而凤凰的最后一根羽毛,是楼照林亲手粘上去的。据说杜易水也参与了,但当她看到凤凰的完成品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画的是哪一笔。   “古代有画龙点睛,咱们也来一个画凤点睛,”一群医生拥着连星夜,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只黑色的手账笔,把他轻轻推到桌前说,“来吧,聪明宝宝,凤凰涅槃冲向天空的最后一步,由凤凰本人亲自完成。”   连星夜微微窘迫,自从他在第一次全麻之后胡言乱语,医生护士们就再也不叫他的名字了,反而叫他聪明宝宝,他到现在也没有习惯这个羞耻的称呼。   眼前的凤凰是这样栩栩如生,蓬勃的生机力扑面而来,连星夜用黑色的手账笔在凤凰的脸上涂了一颗小小的眼珠,还用白色丙烯笔点了一个小小的高光。   现场所有的医生护士们一起欢呼起来,七嘴八舌地送上祝贺:   “恭喜你出院,出去后不要太想我。”   “药不能停啊药不能停!”   “再也别让我在医院里看到你了!”   杜易水激动地拉着连星夜的手,冲到正在做早操的病患面前,大喊道:“病友们,让我们都暂时放一放手中的活儿,现在,让我们一起恭喜这位病友,在今天出院了!”   患者们也不管认不认识,纷纷兴奋地拍起手,蹦蹦跳跳。   现场一片欢欣雀跃。   楼照林举着手机,在周围疯狂走位,他要把连星夜获得新生的这一刻记录下来。   连星夜被簇拥在人群的中央,听到耳边仿佛传来了嘹亮的鸟鸣。他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一根羽毛,而当他低头的那一刻,却看到一只凤凰竟从他的胸口浴血而出,名叫着冲破了窗户,飞向了自由而宽广的天空。   杜易水太开心了,一手抱着棉花娃娃,一手不停抹眼泪,呜呜地说:“连星夜,恭喜你出院,希望你在外面好好吃药,千万不要擅自停药,好好听燕奶奶的话,争取早日恢复正常,跟楼照林一起去上大学。”   然后她又泪眼朦胧的看向楼照林,跟交代后事似的,苦口婆心道:“楼照林,你们回去之后,可一定要监督连星夜好好吃药,好好睡觉,每天好好吃饭,多做运动,你们好不容易才迎来了自由,可一定要趁机多看看外面啊,希望我下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还好好的,比现在更好,希望你们以后能够更幸福,一天比一天幸福。”   连星夜忍不住噗嗤一笑:“杜易水,你现在好像一个婚礼司仪啊。”   杜易水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真情实感替连星夜感到高兴,又丝毫掩饰不住自己眼中的羡慕:“迎接新生,怎么不算是和未来完成一场盛大的婚礼呢?”   连星夜正了正神色,直视杜易水的双眼认真说:“杜易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强大的人,我很怯懦,所以我靠自己根本走不出来,只能借助楼照林的手,但你不一样,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就一直是一个孤独的战士,可你又是全世界最富裕的人,你拥有着别人没有的强大内核,你的心就是一整个军队,你是自己的超级英雄,永远都征战在拯救自己的前线上,你是一个让人惊艳的人。   “其实我之前一直都在挣扎,纠结,各种胆怯,退缩,直到我认识了你,我是因为从你的身上获得了激励,才能最终鼓起勇气去做治疗的,是你让我踏出了这最后一步,我很感谢你,也深深祝福你。希望我们再也不要在这里相见,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我们都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去往了更遥远的外面,都已经奔赴了属于自己的自由。”   杜易水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汹涌地奔了出来,她哇哇大哭道:“谢谢你的祝福,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夸我,我好开心,我一定会奋战到底的。”   楼照林笑着从镜头后面伸出一只手,给她递了一张卫生纸过去。   杜易水接过来擤了擤鼻涕,找楼照林又要了一张,擦掉了眼泪,泪眼婆娑地朝他俩张开手臂,抽泣地问:“最后都要分开了,可以抱一下吗?”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连星夜笑道,随后和楼照林一起打开双臂,朝她扑了上去,“来吧,抱吧。”   三个人激动地撞在一起,差点儿撞得人仰马翻,杜易水的眼泪全蹭在了连星夜和楼照林的身上,另外两个人也不嫌弃。   杜易水呜呜地哭道:“谢谢你们。”   连星夜拍了拍杜易水的后背,发自内心地说:“也谢谢你,杜易水,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希望以后也一直都是。”   杜易水松开了怀抱,还不忘记指了指楼照林的镜头,抽抽噎噎地说:“记得回头把视频发我一份,再过不久我就要失忆了……”   楼照林潇洒地抬了抬手机:“行,我会记住的。”   连星夜眼眶也有点红了,他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再见,杜易水。”   “再见,病友,”杜易水破涕为笑,扬起的面庞如同沙场上毫无惧色的将军,正身披铠甲,手持利剑,征战在荆棘密布的生命之途上,“下次就不是病友了。”   ……   徐启芳来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她一直在哭,还想让连星夜回去。可放飞了自由的小鸟,怎么可能还会想回到痛苦的囚笼。   不过在回到普华市后,连星夜还是先回去看望了一下外婆和奶奶。   两个老人都是一看到他,就抱着他哭,精神病院在老人的印象里,就是关神经病的地方。她们不懂什么叫抑郁症,只知道她们的孙子被关进去了,在外人眼里就是疯了。   她们至今都想不通,她们的孙子小时候明明那么乖,那么聪明又健康,没有任何人不喜欢他,长大了怎么会变成神经病呢?   她们接受不了一个好生生的孩子突然就变得不正常了,太可怕了。   然而一个人哪会突然坏掉呢,只有累计了太多看不见的伤痛,终于在某一刻撑不住彻底垮掉了罢了。   很多大人嘴中的乖小孩,都因为小时候太过压抑自己的情绪,在成长的过程中得不到释放,终究会爆发出问题。   中国家长好像最喜欢用“乖”这个字来夸一个孩子,好像“乖”,这就是对一个孩子最至高无上的褒奖。   孩子从小被禁锢在“乖”字里,大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都没有自己的思想——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呢,不都得听大人的话——然而等孩子长大了,读了书,学会自己思考问题了,大人又开始说你叛逆了,你不懂事了。   这就像一个弹簧,被压到极致,要么触底反弹,要么就此垮掉,再也弹不起来。   ……   燕仙子给连星夜开了半年的药,拉着他耳提面命,千万不能停药,等半年后,情况要是有所好转,就逐渐给他减药。   抑郁症的治疗包括急性期、巩固期、和维持期,全病程的治疗完成,并且可以维持一段稳定的时期,就可以试着减药了。   抑郁症药物是一点点减少的,每次只能减少前次服用剂量的1/4~1/2,每减少一次剂量,至少需要维持2~3个月,观察情况,然后再考虑是否继续减少,就这么一次一次减少,直到停药为止。   也就是说,连星夜用尽全力恢复,最快也至少需要一年才能彻底停药。   一年,这个时长相比连星夜遭受病痛的时长,已经称得上了微乎其微了。   在半年前,如果有人告诉他,你只需要一年就能彻底好了,他绝对不会相信。   然而希望就是如此触手可及。   曾经的他被病魔一叶障目,禁锢在一个情绪里,就彻底走不出来,完全看不到现实生活,只能在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里痛苦地沉沦。殊不知很多路,走不通,只需要绕过去就好。   世界上不存在此时此刻非做不可的事,一件事若是当时做不好,那就先放下,等你什么时候觉得能完成了,再做回来也不迟。   多么简单的道理,连星夜从前为什么想不通呢?   “因为你生病了啊。”楼照林觉得连星夜又陷入自我抨击里了,不禁无奈地将连星夜抱在怀中,揉搓了一下他的脸。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反省自己,好像不能允许自己犯一点错似的,可天底下哪有完美无缺的人呢?   楼照林双手缓缓遮住了连星夜的眼睛,额头轻轻抵上自己的手背,徐徐说道:“你被病魔遮住了双眼,眼前只看得到黑暗,便以为这个世界就是黑的,这不是你的错,别人告诉你世界是美好的,可你没有用自己的眼睛见过,没有用自己的心感受过,又凭什么认可别人呢,美好的是别人的世界,又不是你的。所以这个时候,你才需要借着我的眼睛去看世界,借着我的心去感受世界,看看世界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于是,你需要借助外力,借助我的手,帮你把遮住你视野的叶片掀开,让你看看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看看你在我眼中又是什么样的。”   楼照林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挪开手,打开了连星夜被遮住的双眼。   于是,连星夜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张全世界最温柔、最美丽的笑脸。   他也情不自禁扬起微笑。   原来睁开双眼是这么幸福的事,原来楼照林眼中的自己,也可以笑得这么美丽。   楼照林缓缓吻上连星夜的双唇,抱着他倒在床上,捧着他的脸,在他脸上细腻轻柔地亲吻:“连星夜,我没有办法强行拯救你,我没办法把你强制拖去医院,关在病房里,逼着你每天吃药,也不是说这样做,你就能好了。如果你自己不愿意走出来,谁也拉不动你。而当你开始向往我眼中的世界,愿意主动踏出一步时,剩下的便放心交给我吧,我会牵着你走出来。”   连星夜在楼照林动人的话语里按下楼照林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绵长的深吻,手缓缓伸进了楼照林的睡衣里,抚摸他的后背。   楼照林头皮麻了一下,手摸上了连星夜的肩膀,嗓音喑哑地问:“要做什么?”   连星夜歪了一下头,轻轻一笑道:“状元的奖励。”   ……   太阳终于将星辰拥入了怀抱,与他深深嵌合在一起。   连星夜仿佛觉得自己被整个吞下了,楼照林的身躯是那样宽广,像一块永无止境的温床,他是遭受宇宙风暴的星子,必须用尽全力依靠在楼照林身上,才能勉强平息自己被躁乱的星尘拍打的灵魂。   他几乎在破碎在那翻涌的星系里,整个宇宙斗转星移,翻天覆地。无数破碎的星辰铺展开来,像是绵延成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银河,星球在打碎的虚空里涌动。连星夜能清晰看到那颗星星上每个凹凸不平的坑洞和每道起伏不定的褶皱,如浪般裹挟着耀眼的光芒,冲撞着摇摇欲坠的黑洞。   灼烫人的热气和散落的流星直奔连星夜而来,耳畔是天穹崩塌的撕裂声,伴随晃眼的强光一波一波地席卷着脆弱的星子。打散的星屑像河一样流淌下来,在炽热火柱不断的冲撞下,开出了一朵又一朵横贯星火流星的蘑菇云,近乎吞没了天地的一切。   楼照林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连星夜身上所有的伤口都亲吻了一遍。   直到被太阳尽数吞没殆尽这一刻,连星夜才恍然惊觉,原来太阳也是一颗星星啊,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触不可及。   当那惊天动地的爆炸湮没的一瞬间,连星夜却陡然感觉一滴不同于汗水的潮湿掉在了他的脸上。   连星夜微微一愣,抬起眼,却望见了楼照林泪水涟涟的面庞。   “太不容易了,真的……太不容易了。”   楼照林用力将连星夜抱在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像一个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一句“不容易”,道尽了多少抑郁症患者一生的渡过之路。   连星夜揉着楼照林的头发,将他湿漉漉的脸庞捧起来,吻上他的嘴唇,任由楼照林咸湿的泪水滴落在自己汗湿的脸上,随即摸到楼照林的手,与他紧紧地扣在一起,十指严丝合缝。   “我们已经顺利迈出了第一步,往后的99步,每一步,无数步,我们一起走吧。” 第55章 终末   早上,连星夜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楼照林正一只手撑着脑袋,侧枕在枕头上,脸朝他的方向,望着他傻笑。   连星夜慢慢眨了眨眼睛,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嘴角已经先一步翘起来:“你在笑什么啊,跟傻子一样。”   开口之后,连星夜立刻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昨天晚上是喝了一吨沙子吗?怎么会这么哑?   楼照林像小鸭子一样噘起嘴巴,凑上去在连星夜的嘴唇上贴了一下:“我开心啊,太开心了,一看到你就开心。”   他说着,又掀开被子,咋咋呼呼地跳起来说:“你等一下,我先给你倒杯水喝。”   连星夜本来还笑着,抬头就看到楼照林光着的两个屁股蛋儿,顿时脸上一红,赶紧爬起来喊:“等等,先把裤子穿上啊!”   楼照林双腿坦荡荡:“你放心,外面的人看不到的。”   他们卧室里就有饮水机,楼照林用两人的茶杯一边接水,一边说道。   连星夜嗓子里像是含了一个哑炮:“但是我能看到啊!”   楼照林扭头害羞地看了连星夜一眼:“你昨晚不是都看过了吗?”   连星夜:“……”   你要是真害羞,就把裤子穿上啊。   楼照林端着水,笑嘻嘻地走回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伸手把连星夜扶起来,给他喝水:“来,嗓子哑了吧,喝点水润润。”   连星夜靠在床背上,眼睛尽量不去看楼照林那里。他一口气把一杯水喝完了,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楼照林也把自己那杯水喝完了,然后蹲在衣柜前,把他俩的干净衣服翻出来,递给连星夜一套,自己也总算找裤子穿上了。   随后,楼照林给连星夜又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俯身在连星夜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柔声说:“我刚才下单了一些菜,专车马上就送过来了,我得下去签收一下,一会儿厨子过来给我们做早餐,等他走了我再上来喊你,你再躺一会儿吧。”   “嗯。”连星夜舒服地软倒在床里,床单昨天结束后就换了新的,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在外面晒过,这会儿干爽又舒适。   楼照林又亲了亲连星夜的额头,这才笑着走出房间,轻轻拢上了房门。   连星夜今早是自然醒的。昨天为了控制连星夜九点按时睡觉,楼照林从吃完晚饭就开始跟他闹腾了,这会儿也才七点,作息跟之前在精卫也差不多了。   连星夜已经大半年没碰过手机了,重新拿起手机,突然又觉得没什么能干的。   他把手机里没用的APP都卸载了,尤其是微博,抖音,小红书这种最容易造成纷争和心理压力的软件,社交软件里所有的群都退掉了,所有的好友也都删掉了,只留下了自己家里人,还有楼照林跟燕仙子。   对了,说好了要加杜易水好友的,差点忘了。连星夜连忙爬下床,在回来的行李箱里翻出来了他的记事本。   这个本子几乎成了他半个日记本,每天发生点什么小事,就往里面记上一笔,有时或许只是一句“今天有只小鸟把一根羽毛落在了我的窗沿上”,再或者是“今天楼照林的吻是草莓味的”,仅仅是这样,每当他翻开这些遗忘的过去时,他就会觉得原来昨天是那么美好,前天也是那么美好,他过往的每一天都那么美好。   本子里记了杜易水的社交账号,连星夜找到后,用手机对着账号搜了出来,然后向杜易水发出了好友申请。   等下次好友申请通过的时候,估计就是杜易水出院的时候了。   做完这个后,连星夜就打开音乐软件,随手点了今日推荐开始播放,随后就把手机放下了,准备再躺一会儿,听几首歌,就下去找楼照林。   然而他的脸在枕头上侧过来时,却瞥见枕头角好像压着什么东西。连星夜便伸手摸了一下,摸出了一张便利贴。   他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封情书?   【首先,每天都要好好吃药哦。最重要的事情放在第一句写,之前答应了每天都给你写一张便利贴,动笔前,我思考了很久,该怎么把那么多甜言蜜语都写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结果一小时后回过神,我还是一字未动,原来这一小时我光想你去了。我在想你漂亮的眼睛,想你可爱的鼻子,想你一见到我,就情不自禁翘起来的嘴角。你可能不知道,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你可以把耳朵凑过来,我悄悄告诉你——我眼中的你,都是被我用爱滋润过的模样。】   看到这里,连星夜的脸顿时蹭地红了,他连忙用手搓了一下脸,却根本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他深呼吸缓了缓,继续往下看。   【连星夜,虽然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真的很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要给你写100个我爱你!爱你每天睡醒时翘起的头发,爱你睡着时微微嘟起的嘴唇,爱你清浅而让人安心的呼吸,爱你不息的生命,但我很自私,我最爱你爱我的样子。吻你吻你再吻你!吻你一百遍!亲亲亲亲死你!死了也要亲你!变成星星了也要亲你!】   最后一句话看完,连星夜的脸已经快笑僵了。他反复品味了一下,又忍不住回到第一句话,从头到尾又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了一遍。之后,他来来回回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遍,看完就下去找楼照林,然后又忍不住重看了一遍。   难为楼照林把他那狂放不羁的大字挤在这么小的一张纸上。   连星夜并不记得楼照林什么时候答应他要给他写便利贴,记事本上只记了,楼照林之前送给他的一堆便利贴被雨水泡烂了。   连星夜猜测,估计就是那时候答应以后每天都给他补一张,但他自己却没把这事儿记下来。   他本人当然最了解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是故意的,为了给此时的他一个惊喜。   连星夜确实十分惊喜,早上一醒,就能收到男朋友写给自己的情书,任谁都会开心死吧?他甜得就像吃了一整罐的蜂蜜,嘴里都快齁死了,嘴角却死活压不下去。   连星夜在心里悄悄说,这是最后一次,然后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遍便利贴,狠狠心把它夹进了本子里,接着立刻在手机上下单了一个相册夹,打算以后把楼照林写给他的每一张便利贴全都夹进去。   把这一切做完,连星夜这才放下手机,趿着拖鞋,哒哒哒地跑了下去。   他迅速在客厅里捕获到楼照林的身影,迫不及待地跳到楼照林背上,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楼照林!”   楼照林连忙扶住后背的人,笑着转过身来揽住了连星夜的腰,让他站稳:“是不是看到我写的便利贴了?怎么样?还喜欢吗?”   连星夜用力在楼照林脸上吧唧了一口,眼里洋溢着甜蜜的光彩:“喜欢,特别喜欢,特别开心!”   “你这样让我今晚压力很大啊,”楼照林故作苦恼道,“要是我明天送你的没有今天的好怎么办?”   连星夜一听,还当真帮他想了想,认真出了一个主意:“要是你词穷了,你就用‘我爱你’把剩下的空填满就好了,我不嫌弃。”   “你难道不应该说,不管我写什么,你都喜欢吗?”   连星夜一本正经道:“那可不行,你可是状元,要对得起你的高考分数,难得你语文没有掉链子,以后也请继续保持吧。”   “……看来我以后得多看点书了,多学习一下名家们都是怎么写情书的。”   厨子刚才就做完饭走了,楼照林正准备上去喊连星夜,他就下来了,正好现在一起去吃早餐。   连星夜去厨房端盘子,出来时,发现楼照林把他的药也准备好了 ,和温水一起放在他的位置上。   这些药都是需要饭后吃的,连星夜放下盘子,坐下后,拿起药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今早要吃的剂量已经被楼照林掰好了,被封在铝箔片里。   以前连星夜吃药都直接对嘴剥,先是被铝箔片划破了嘴唇,后来改成用手撕,结果又被划伤了手指。   杜易水一开始还以为连星夜嘴巴上的伤口是楼照林造成的,得知真相后,就戏称他是豌豆王子。而楼照林自那之后,就每天把连星夜要吃的药默默剥好了再给他。   连星夜并不记得这个小插曲,但他依然会为楼照林这种细节的关怀而感到心暖。   楼照林问道:“对了,你有看今年的语文作文题目吗?”   连星夜:“怎么了?是什么?”   楼照林一愣,这才意识到,连星夜已经不记得当初他们之间分享的秘密了。   连星夜观察楼照林的表情,试探地问道:“又有什么我忘记的事情吗?”   “嗯……”楼照林调整了一下表情,“就是之前,我跟你猜过高考语文作文的题,然后果然被我猜中了。”   “真的假的?”连星夜惊叹,“这可比你拿省状元让人惊讶多了。”   楼照林顿时忍不住笑了:“当时你也说了类似的话,你说,信我能猜到高考语文作文的题目,还不如信我能拿省状元。”   连星夜好奇道:“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猜到的啊?”   “这就是我的另一个秘密了,”楼照林朝连星夜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当时跟你说好了,等什么时候燕教授说你可以停药了,我什么时候再告诉你。”   连星夜嘴巴往下一撇:“好吧,居然还卖关子。”   楼照林噗嗤笑了一下,觉得连星夜简直是太可爱了:“这句话你当时也说过了。”   连星夜哑然:“不是吧?”   “连表情都和当时一样。”   “o.o”   ……   现在已经到了七月,高中生也放假了,校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一条硕大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祝贺普华市楼照林同学金榜题名高中省状元】。   连星夜让楼照林站到横幅下,想拿手机给他拍照。   他知道楼照林在自己的手机上专门给他建了一个相册,里面存放着三年以来他偷拍自己的照片。   楼照林曾经给连星夜看过,但连星夜忘记了,楼照林就给他又看了一遍。   于是,连星夜便也起了一个在自己手机上给楼照林也专门建一个相册的念头。   从今往后,他要自己创造属于自己永不忘怀的记忆,他希望这些回忆里,全都有楼照林的身影。   楼照林站在写着庆祝自己荣获省状元的横幅下,让上辈子的省状元亲自给他拍照,总让他感觉十分心虚,摆起姿势来不免无比僵硬,仿佛在跳古怪的机械舞蹈。   连星夜无奈道:“拜托,楼照林,你是省状元,不是来偷东西的,怎么畏畏缩缩的,抬头挺胸,看镜头……你倒是笑一下啊。”   楼照林干巴巴地掀起嘴角,嘴有点歪。   连星夜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走过去在楼照林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楼照林一秒仰起嘴角,笑得一脸荡漾。   连星夜飞快举起手机,把楼照林和横幅一起拍了下来。   楼照林凑上去一看,登时不乐意了: “靠,我笑得好像一个憨锤!”   楼照林瞪大眼睛望向连星夜,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平时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傻逼的样子吗?”他可是一直以为自己在连星夜心里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形象呢!   连星夜却把照片看了又看,一副喜欢的不行的样子:“可是真的很可爱啊,好像一只大狗狗,看着就很想摸。”   楼照林心里的那点不乐意立刻烟消云散,当即在连星夜的面前蹲下来,把头拱进连星夜的手里,嘴里汪汪叫了两声。   “楼照林,你干嘛啊……!”连星夜的脸腾地红了,赶紧看了一眼周围,把楼照林拽起来,“这是在外面,别闹。”   楼照林站起来,笑嘻嘻地抱住他,庞大的体格冒着热气:“连星夜,你是不是很喜欢把我狗塑啊?”   这人身量高大,还重得很,连星夜感觉自己像扛了一座山,又像扛了一床棉被。   他反手揉了一下楼照林的头:“因为小狗很忠诚,还很可爱啊,毛也很好摸,你也很真诚,也很可爱,头发摸起来也很柔软。”   如果楼照林真的是小狗,他的尾巴现在肯定摇成了螺旋桨,他黏糊糊地贴上连星夜的脸,咬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那等今天晚上回去后,我给你当小狗,好不好?”   连星夜小脸顿时一片通红,嘟囔道:“我没这么变态的爱好。”   楼照林脸也有点红,舔了下嘴唇,用更小的声音悄悄问:“那你能给我当小猫吗?”   “……”   “……”   “那,我们轮流吧,”连星夜浑身都烧着了,根本不敢看楼照林的眼睛,轻咳道,“就是说,也不是不能玩一下。”   ……   “保安叔叔,我们是今年的毕业生,再过两个月就要去上大学了,能不能最后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啊,求您了。”楼照林站在门房外喊道,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保安却在这一个月见多了他这种学生,铁面无私道:“不行,你们那么多毕业生,要是全都趁放假跑到学校来玩,那学校这门还关不关了?快回去,别想着偷溜进去,我会盯着你们的。”   连星夜想了想,忽然指了一下头顶的横幅说:“保安叔叔,他是横幅上的那个,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吗?”   保安一下子来了兴趣,眼睛亮闪闪地打量了楼照林一圈,惊叹道:“哎呦,你就是状元郎啊!”   楼照林连忙点头道:“对啊,校卡和身份证都没带,但我手机里有电子身份证,您要看一下名字吗?保证不是同名同姓啊,就是我本人,要实在不行,我就回去拿校卡。”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支付宝,想把电子身份证找出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看你也挺面熟,小伙子长得这么帅,我都见了你三年了,哪儿会记不住,只是没想到不仅长得帅,连脑袋瓜也这么聪明啊!这叫什么?这叫品貌非凡,惊才绝艳!英雄出少年!”保安的态度一下子调转了180度,恨不得把楼照林捧到天上。   楼照林一看他这个态度,眼珠一转,突然扬起嘴角:“保安叔叔,如果您愿意让我们进去,我就把我笔记本送您,怎么样?”   连星夜悄悄看向他,眼中有些迷茫。   保安一下子激动了,那可是省状元的笔记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居然就这么送给他了,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他脸上的笑差点压不下去,咳嗽了两声:“那就最多给你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要是没出来,我就进去喊人了啊。”   楼照林扬起了灿烂的笑容:“谢谢叔叔,等明天我一定亲自把笔记本给您送过来,保证不会失约的。”   保安乐呵呵道:“哎呦,小状元客气了,去吧去吧,快点出来啊。”   等他俩走进去后,连星夜终于忍不住抓着楼照林小声问:“你哪来的笔记本啊?”   楼照林明明告诉他,住院的那段时间,他都是用平板在刷题,根本连支笔都没有,又哪来笔记本这种东西?   楼照林理所当然道:“你不是有吗?”   连星夜瞪大眼:“你要把我的给他?”   “你随便找个错题本给他就行了,笔记本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自己还要用呢,”楼照林说着,摸了摸鼻子,“主要是,我连错题本都没有,我以前都是直接抄吴向晓的,收上去随便交个差应付一下,我高中三年一次都没翻开过,吴向晓的也不靠谱啊,还是拿你的像样一点。”   “吴向晓是谁?”连星夜摇了摇头,“不,这不重要。”他眼神复杂地看向楼照林:“你这样会不会有点缺德啊?”   楼照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揽着连星夜的肩膀大咧咧地往前走:“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状元就是你的状元,你的错题本就是我的错题,都一样,没差别啦。”   他觉得自己说的就是事实,要不是他抢走了连星夜的状元,横幅上挂着的就应该是连星夜的名字才对。   连星夜的良心有点不安,但让他们现在转回去承认错误,他也不乐意。他只好决定等他回去后,尽量找个质量好一点的本子送出去,他不能丢了楼照林的脸。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东西还是很拿得出手的。要是他没生病,就算考不上状元,考个省里的前二十应该没问题。   ……   再次踏入这片曾经让自己痛苦了三年的土地,连星夜的心里却没有丝毫波澜。   眼前的高楼看起来熟悉又陌生,没有了让人恐惧的人群和让人不安的铃声,只剩下死寂的空旷,和大片记忆的留白。   连星夜从来不会高歌苦难,更厌恶那些所谓要感谢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的话。明明可以不受到伤害地健康成长,为什么受了伤后反而要感谢施暴者?能爬起来是他自己有本事,他真正应该感谢的是他自己。   他并不否认他厌恶着那三年,即使他已忘却大多回忆,但并不代表着,那些伤害就连同他的记忆一起泯灭了。   他现在对高中的唯一印象,就是昼夜亮在头顶永远关不掉的白炽灯,是耳边像蚂蚁在爬一样的笔和纸摩擦的沙沙声,是走廊和桌子间道老师沉重而令人恐惧的脚步声。   这些细小的记忆碎片像幻灯片一样从他脑子里闪过,每一次闪烁,都会让他的心脏像被针扎一样,产生细密的疼痛。   他想,高中带给他的是一辈子的阴影,就算他失忆了,也抹不掉那蚀骨噬心的恐惧在他心头蒙上的阴霾。这抹黑漆漆的颜色会一直伴随他到死,即使上天给他重生一次的机会,他都不会愿意回去再过一天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好在眼前的校园是这么空旷,一切让他厌恶憎恨的元素都暂时不在,从客观的角度来欣赏这个学校,风景还是很优美的。   楼照林带着连星夜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   比如,传说每天晚上都会有小情侣幽会的小树林。似乎每个学校都会有这么一个小树林,于是,他们就在这个小树林里顺便亲了个嘴,也算是体验了一把早恋的感觉。   再比如,楼照林最喜欢的篮球场某一块特定的土地。楼照林说那块土地踩起来特别舒服,总能让他跳得很高,说着,楼照林就做了一个经典的空气投篮的动作,然后被连星夜抓拍了下来。   照片里,楼照林的下衣摆飘了起来,露出了一点精瘦的腹肌,少年的腰肢柔韧又有劲儿,没有人比连星夜更清楚,这块劲瘦的肌肉充盈着多么蓬勃强劲的力量。   又比如,他们手牵着手,在操场跑道上压马路。   楼照林说,他之前没开窍的那两年做了很多傻事,其中有一次是高二运动会,他为了吸引连星夜的注意,曾经特意参加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报名的五千米长跑,还幻想过连星夜会在终点等着他……虽然他也知道这个不太可能,但至少能为他加加油吧。   结果就是,当楼照林以第一名的速度冲破终点线的那一瞬间,他立刻在全班同学的欢呼声里期待地抬头望向观众席,却看到连星夜一个人躲在角落的阴影里,低头默背着手里的单词本。   他最英俊帅气的一面,他心爱的小少年根本没看到。   那一刻,楼照林的心都碎了。   不过那两年他心碎的次数太多了,要不是特意提起,他都把那一次小小的运动会给忘了。而且他那时候还傻,不知道那种变着花样孔雀开屏的情感叫做喜欢。   连星夜想了想,主动提道:“要不你现在在我面前再冲刺一次终点吧。”   楼照林笑着问:“你这是要满足我年少时的心愿吗?”   “是啊,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曾经在我的青春里与你擦肩而过那么多次,”连星夜的表情有些懊恼,在楼照林遗憾的同时,他也错过了楼照林,“我会忍不住想,但凡我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你一眼,不是那种用余光轻轻瞥一眼,或者是像在看竞争对手一样的充满审视和敌意的眼光,而是作为一个和我同样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一个和我近在咫尺的同班同学,一个触手可及的似乎有点喜欢我的英俊男生,以这样的眼光,认认真真看你一眼,我会不会早一点喜欢上你呢?一切会不会就不会发展成之后那样呢?”   楼照林生怕连星夜又掉进思维漩涡里,赶紧打破他的幻想:“这就是一个悖论,你是因为现在已经喜欢上了我,你以此时看待恋人的目光,再回头去看我,便觉得怎么看这都是你的爱人,可当时的你看我,怎么看都是一个脸上挂着分数的竞争对手,一个根本看不出美丑的同班同学,一个毕业了就再也想不起来的陌生人。所以你没必要有任何遗憾,相爱的瞬间都是命中注定的,你今生就是得在那一刻爱上那个特定的人,不是在那一刻,即使是同一个人,也不会爱上他,同样是那一刻,但是是不同的人,也不会爱上他。所以我们相爱的那一刻,就是此生最幸运的时刻。”   “好吧,你现在比我还能言善道了,不过,我很喜欢你这个命中注定的论调。”连星夜被说服了,他甩了甩脑袋,决定不去想那些注定会让人难受的事了,转而抱着手臂朝楼照林歪了歪头道,“所以你还跑吗?”   楼照林马上勾起嘴角说:“跑啊,就当是梦回高二,虽然不能改变现实,但我们一起做一个美梦,怎么不跑呢?”   这一回,连星夜就站在终点线后,一边挥手,一边跳起来朝楼照林大喊加油。   “高二火箭班楼照林,加油啊!”连星夜喊着,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楼照林望着前方站在太阳底下,背光朝他不断挥手呼喊的连星夜,不由自主地绽开笑颜,抬脚朝连星夜飞奔而去。   迎光而来的少年漆黑的发上全是亮晶晶的汗,伴随着奔跑的幅度洒落在空中,整个校园都好像被少年的笑容点亮了,他的发梢是风,他的嘴角是太阳,他挥动的四肢是指向自由的群星。   连星夜心动不已,举起手机情不自禁地对着他按下快门,随即高举双臂,痛痛快快地迎上了他的英俊少年。   下一秒,连星夜曾经错过的整个青春带着夏日的滚烫撞进了他的身体里。   两个人激动地在终点线拥吻,耳畔仿佛响起了观众席热烈的尖叫和高呼声。   连星夜一边深深吻着楼照林,一边勾着嘴角,摸着他的脸:“圆梦了吗?你当时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圆梦了,圆得有点过头了,”楼照林的心甜得快化了,整个人像做梦一样晕乎,恨不得要醉倒在连星夜专注望着自己的漂亮眼眸里,“我当时最多想抱你一下,可没想过要当着全校人的面跟你接吻。”   连星夜笑着搂紧了楼照林的脖子,按住他的后脑勺,把自己更深地送进了楼照林的怀抱里,吐露的话语全都含糊在了辗转交缠的唇齿之间:“那趁现在在做梦,我们再多亲一会儿,让这个梦再做得久一点。”   ……   短短一小时,转瞬即逝。   他们与高中道别的最后一站,来到了高一的教学楼。   教室门窗都被锁了,楼照林就把窗子悄悄撬开了,自己先踩着窗沿跳了进去,随即转身朝连星夜张开双手。   连星夜便笑着把手放上去,让楼照林把自己拉了进去。   高一的教室别说连星夜,连楼照林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但他仍然记得,他在这间教室里看到连星夜的第一眼,有多么惊艳和美丽,从此让他魂牵梦绕,从此让他夜不能寐,从此就让他惦记了整整两辈子。   楼照林笑着问:“你还记得自己之前坐在哪里吗?”   连星夜当然是不记得的,但他在这个陌生的教室里环顾一圈,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一个窗边的座位上。他在楼照林惊讶的注视下缓缓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扭头朝楼照林微微一笑:“这里吧。”   楼照林便也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好奇地问道:“你有印象吗?”   “其实不太清楚,”连星夜笑得释然,“但我觉得我会选择这里。”   楼照林眨了眨眼睛,觉得连星夜的笑容无论看多少次都那么让他心动:“其实你一直都没有变,不是吗?不管你有没有失忆,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你总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连星夜顿了一下,缓缓看向窗外,轻轻的嗓音漂浮在夏风里,如同一首来自远方的歌谣:“是啊,我一直是我,不管是过去被病痛折磨的我,还是现在有你爱着的我,或者是未来不知道在哪里等待着的我,都是我。”   楼照林静静注视着连星夜在微风中浮动的额发,忍不住拿出手机,对准了连星夜的面庞,轻轻喊道:“连星夜。”   “嗯?”连星夜回头的一瞬间,被楼照林定格在了手机里。   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白衬衣,露出来的手臂伤痕累累,手背微微托着下巴,朝楼照林瞥过来的那一眼,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绵延的爱意,身边是被风吹动的窗帘,少年的发梢也同样被吹拂起来,带着雀跃的光尘洒落在他乌黑的眸子里,像宇宙深处倾泻下来的一条璀璨而神秘的银河。   这一次,连星夜的视线终于对准了楼照林的摄像头,落在了镜头之外,楼照林本人身上。   连星夜凑过去看,忍不住感慨:“拍得好好啊,感觉比我拍的你要好看多了。”   楼照林看看手机屏幕里的惊艳而美丽的少年,又看看近在咫尺的连星夜,两个连星夜都让他心脏怦怦跳,最终,他还是将目光落在了连星夜本人眼中,望着他澄亮柔软的眸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他自己的倒影。   他骄傲地翘起嘴角,炫耀着自己苦练三年的成果:“那当然,毕竟练了三年呢。”   连星夜推了推楼照林的肩膀,让楼照林让一让:“你拍完了,现在轮到我了吧。”   楼照林便起身让连星夜出去了,眼珠却不自觉跟着连星夜不停打转。   连星夜望着手机里眼珠跟随镜头骨碌碌转动的楼照林,觉得他好像网上流行的小狗斜眼偷瞄主人表情包,不禁噗嗤一笑:“你不要老偷瞄我啊,自然一点啊,我在拍你呢。”   楼照林一脸委屈道:“不行啊,你老在我身边晃,我的眼睛就长你身上了,根本控制不住看你。”   连星夜点着下巴,沉吟了半晌,忽然想到什么,嘴角翘了一下,缓缓开口道:“现在我们回到了高一时期,现在是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楼照林同学走进了新教室。”   楼照林一愣,当即做了一个假装把书包放下来的动作,然后从空气书包里掏出一个空气抹布,开始一系列抹桌子的假动作。   连星夜被他逗得噗嗤一笑,轻咳两声,稳了稳声线:“嗯,不错,咱们的楼照林同学已经选好了心仪的座位,都开始抹桌子了。”   楼照林在自己桌子上空抹了抹,然后把手掌伸到隔壁桌子上,又抹了抹。   连星夜一愣,说:“哦,看来我们的楼照林同学非常善良,不仅要抹自己的桌子,还把同桌的桌子也一起抹干净了。”   楼照林手肘支着脑袋,面朝窗外,一脸忧郁地唉声叹气道:“唉,不知道我的同桌会是什么样,我希望他是一个大美人,有着大大的黑眼睛和长长的黑睫毛,皮肤白白的,说话直直的,气质冷冷的,但笑起来又世界第一甜,短发,双眼皮,身高得一七八,对,得是一个男孩子才行。”   连星夜差点笑出声,他连忙用手捂住嘴,清了清嗓子,继续旁白道:“楼照林同学抹完自己跟同桌的桌子,已经开始许愿要同桌了。”只是这到底是在许愿同桌,还是在许愿老婆啊?   楼照林频频抬头看钟表,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唱歌似的一唱三叹:“哎呀,我的同桌怎么还没来啊,我的花都等得谢了又开,开了又谢了……”   连星夜捂着嘴,笑了好半天,这才直起身子,揉了一把脸,调整好表情,朝楼照林缓缓走了过去。   楼照林紧张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准备一会儿一见面就立刻表白。他正想着,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撑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楼照林顺着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臂缓缓向上望去,对上了一个少年清凌漂亮的眼睛。   少年的嗓音也如他的外貌一般,清澈明朗,十分动听:“同学,你好,我对你一见钟情了,请问能坐你旁边吗?”   楼照林哑然张口,呐呐道:“……你抢我台词。”   连星夜弯腰趴在楼照林桌前,一只手支着下巴,歪头问道:“我叫连星夜,你叫什么名字?”   楼照林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星夜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睛,不禁吞咽了一下,突然真的有一种回到初见时的紧张感:“我叫楼照林。”   连星夜脑袋凑得更近:“你不想让我做你同桌吗?”   楼照林连忙摆手:“没有啊,怎么会!”   他的心脏都恨不得从胸口蹦出来,直接钻进连星夜的胸膛里,和自己的心脏一起在连星夜的身体里筑个爱巢。   连星夜目露疑惑:“那你为什么还不让我进去?”   楼照林赶紧站起来,四肢僵硬地站到走廊里,殷勤地把自己的椅子推了进去,做了一个局促的手势:“请进。”   连星夜差点都要破功了,他赶紧在楼照林看不见的角落整理了一下表情,在里面缓缓坐了下来,朝他眨了眨眼睛:“那,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桌了。”   楼照林连忙点点头,却连一个正眼都不敢看连星夜,好像光是看心上人一眼,就能害羞得原地爆炸一样。   连星夜觉得楼照林这个扭扭捏捏的模样很新奇,便趴在桌子上,头枕着手臂,侧头看楼照林的脸,真情实意地夸赞道:“同桌,你好帅啊。”   楼照林只感觉自己脸上被连星夜盯着的那一片皮肤都快烧起来了,他挠挠脸,又抓抓大腿,一副爪子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拘谨模样:“谢谢,你也长得很好看,是全世界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连星夜从来没有见过楼照林这么清纯的模样,又稀奇又好笑,忍不住想逗逗他:“那你要当我的男朋友吗?”   楼照林头上都开始激动得冒烟,恨不得给自己打个救护车:“好啊。”   连星夜把脸埋在手臂里偷笑,终于还是忍不住破功了。他怎么都没想到,楼照林最招架不住的居然是校园初恋play。   他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楼照林放在桌上的手,从下往上地拿眼睛瞄自己心爱的小少年,灿若星子的眸子里带着明晃晃的笑意和欢喜,笑着问道:“可你为什么还不亲我呢,同桌?”   楼照林脑袋登时轰隆一声,他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手撑着课桌,红着脸朝自己喜欢的人缓缓弯腰靠近,青涩而欢欣地垂下头,然后在笑容狡黠的少年唇上,轻轻落下了一个虔诚而小心翼翼的吻,纂刻下了青春终末旅途的最后一枚道别的印记。   连星夜闭着眼睛,感受着唇瓣上独属于楼照林的安稳而宁静的吻,如同校服被夏风吹起的一角,化作岁月的钥匙,终将把过往的一切难堪与错过锁进记忆的黑匣子里。   他想,如果他们真的有下辈子,请换他来对楼照林一见钟情吧。 第56章 舞会   这天,楼照林突然说要带连星夜去外面吃饭。   这是一个奇怪的餐厅,里面的每个人都穿着奇怪的装饰,有的人戴着假发,有的人戴着帽子,还有的人戴着面具。   连星夜和楼照林进去后,也被一个工作人员带到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装满了像摄影棚一样奇形怪状的道具,外面那些人身上戴着的东西,估计就是从这里拿走的。   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可以先在这里挑选自己喜欢的道具进行变装,然后再出去点餐。   连星夜一下子对这个特殊的餐厅产生了浓浓的好奇。他本来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动物,但当他看到一个只有上半张脸的张牙舞爪的怪物面具后,顿时愣住了,随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   在他心中,他一直是一个戴着人类面具的小怪物。   楼照林本来拿起了一个爆炸头,看到连星夜拿了怪物面具,马上把假发放下来,也想跟他一样戴面具,却被连星夜制止了。   “你戴这个吧。”   楼照林低头一看,连星夜的手里居然拿着一顶小王冠和一件威风凛凛的披风,胳膊里还夹着一柄长剑,他顿时咧嘴一笑:“你要把我打扮成一个小王子吗?”   连星夜让楼照林在椅子上坐下,亲自把小王冠的发夹卡在了楼照林的头发上,顺嘴在他发顶亲了一口:“是王子,也是英雄。”   楼照林站在了镜子前,连星夜又亲手把红艳艳的披风披在了楼照林的背后,随即转到他的面前,把抽绳在他的脖子前打了一个蝴蝶结,最后把手边的长剑拿了起来,笑着双手递给楼照林:“给,请这位王子殿下拿好你的剑。”   楼照林只好把剑接过来,挎在了腰间,随后,他看了看镜子里被连星夜打扮得英姿飒爽的自己,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十分敷衍草率的小怪物,顿时噘嘴道:“可是童话里的王子,好像通常都会去斩杀怪物。”   连星夜却歪着脑袋说:“可是在我的童话世界里,王子殿下就是会去保护怪物的。”   他上下打量了楼照林一眼,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你真帅,我好喜欢。”   楼照林的腰杆儿一下子挺直了,下巴也翘了起来,当真是一个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王子殿下。   连星夜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这个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经夸。   楼照林刚帅气了几秒,又跑来黏糊糊地抱连星夜,什么气质什么潇洒全都散了一个一干二净,化身了一块小年糕:“不对,王子殿下也是去抓怪物的,但他不会杀掉怪物,而是会把小怪物掳回家,给自己暖床,他要把小怪物喂得白白胖胖,给他吃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给他睡全世界最柔软的大床,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给小怪物洗一个香喷喷的热水澡,抱到自己的大床上当抱枕,最后把小怪物吃干抹净!”   连星夜像哄小孩似的摸摸楼照林头顶的小王冠道:“好了好了,小怪物说他愿意被你吃掉,我们现在准备出去了哦?”   楼照林笑着牵起小怪物的手,举在空中晃了晃:“走吧。”   他们掀开帘子走了出去,选了一个座位坐下,然后点了餐。   连星夜发现桌子上有一个牌子,一面写着“请勿打扰”,另一面是“欢迎来交朋友”。   楼照林便问:“你想跟别人聊一下吗?”   连星夜愣了一下,猜测道:“这就是这个餐厅的特别之处吗?”   楼照林一脸神秘道:“所以要试一下吗?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连星夜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的人,没发现这些人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他想了想,估计这就是楼照林带他来这里的目的,就点了头:“那就试一下吧。”   楼照林便伸手,把牌子上交朋友的那一面朝向了外面。   几乎没等几分钟,就有一个头戴爆炸头假发、脸上戴着黑墨镜的女孩,端着自己的盘子走了过来,礼貌问道:“请问我可以坐在你们的对面吗?”   楼照林笑着说:“当然可以,欢迎。”   连星夜一直往女孩的头上看,终于还是忍不住笑,指了一下身旁的楼照林说:“你知道吗,你的爆炸头刚才差点就属于他了,但是我没让他戴。”   女孩看了一眼楼照林,也笑了:“哇,我们这么有缘吗?幸好你没让他戴,现在这样多帅啊。”   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连星夜和楼照林的饭也上来了,他们边吃边聊。   “其实我还没搞懂这个餐厅的特别之处,”店里的面具都只有上半张脸,估计是为了方便吃饭。连星夜戴着不太习惯,一直像推眼镜一样推推面具,朝楼照林抬抬下巴说,“是他今天突然说要带我出来吃饭,然后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还问我想不想跟别人说话。”   “原来是这样,”女孩忽而压低嗓音,像说悄悄话似的,“那我悄悄告诉你,因为来这个餐厅吃饭的大家,都是同一类人哦。”   “同一类人?”连星夜愣了一下,看了看女孩,随即又看了一圈四周的人们,忽然猜到什么,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家都和我一样,都有……”   “是啊,这家餐厅就是专门为抑郁症患者准备的,”女孩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当然,也欢迎对抑郁症患者友好的人们。这里在我们内部还挺有名的,基本都口口相传,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没想到你男朋友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正吃着饭的楼照林顿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了女孩一眼。   女孩摊手,无奈说:“你们之间的气氛太甜蜜了,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好吧。”   连星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女孩一边吃一边聊:“店长也是一位抑郁症患者哦,不过她已经有十年没有复发了,特别棒,这个店也开了十年,从她正式停药起开始开的,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因为抑郁症患者普遍会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可没有人会想完全与世隔绝的,大家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想交朋友的,但是网上鱼龙混杂,骗子太多了,店长就想着,要是专门有一个安宁的小世界,能把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分享一下自己的抗抑过程就好了,这就是她开这家店最开始的目的。”   连星夜不禁感慨道:“现在已经坚持十年了啊,也太棒了吧。”   “对吧?”女孩开心道,“你还没跟她见过面吧?见到她之后,你会更喜欢她的,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强大的人,是我们所有人的动力源泉。”   连星夜一下子想到了杜易水:“其实我刚出院,不久之前,我也在精神卫生中心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她也是一个内核特别强的人,我相信她一定能走出来的。”   女孩说:“那等她也出院了,你就可以带她一起来这里了。”   “希望以后有这个机会吧。”连星夜顿了一下,又想到,杜易水不是普华市的人。或许以后有机会,可以邀请她到家里来玩。   女孩吃了几口饭,又问道:“你有听说过房间里的大象吗?”   连星夜马上接口道:“回避他,不代表他不存在。”   这是一个经典的谚语,讲的是房间里的人们对一头处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象视而不见的故事。用来比喻“合谋的集体沉默”。   “没错,”女孩笑起来,“其实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生病了,就是因为有病耻感,不愿意接受这是个病,但其实病耻感是全社会的合谋,正是因为这个社会对抑郁症的偏见和误解,才让真正的抑郁症患者不敢说出自己的病,正是因为抑郁症的妖魔化娱乐化,才让真正的患者觉得自己见不得人,觉得说出去了就会被嘲笑,这是一个社会问题,我们每个人能做的,也只有在有能力的情况下,为我们的同胞献出一点微薄之力。”   连星夜顿了顿,恍惚间,回想起了一点不太美好的回忆:“我之前腿不太舒服,我的妈妈就只关心我的腿,但其实我的心里更不舒服,我的妈妈却不会关心我的内心,反而指责我事多。我就在想,当一个疾病发生在身体上的时候,它是看得见的,所以它才能被人接受,但当一个疾病发生在脑袋里,发生在心里,别人看不见它,就会觉得是你自己没有控制好你的精神世界,没有控制好你的内心,全都是你自己的问题。”   女孩叹道:“这就是大众常见的偏见了,人们以为抑郁的反义词就是快乐,以为抑郁就是不开心,但其实不是的,抑郁的对立面是活力,抑郁症患者发病的每分每秒都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力,不开心只是众多对外表现的一种,是最容易发现的一种,所以大家只看得到他不开心。实际上,患者根本体会不到任何情绪,开心只是其中的一种,还有对色彩温度的感知,对情感的感知,爱与感受爱的能力,他都没有了。”   连星夜用筷子屁股戳着下巴,思忖道:“我其实一直在思考,店长为什么会让我们戴上面具,或者打扮成另一个样子。”   女孩问:“那你有想出原因来吗?”   连星夜一边思考,一边尝试着分析道:“我一开始听你说,这是一个专门为抑郁症患者开的餐厅,就以为店长是为了保护患者的隐私,比如有的人不想被别人看到脸,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生病了之类的,但听你说到病耻感,又觉得店长不会让我们这样藏藏掖掖,因为只会让人更加怯懦,更加习惯于躲藏。然后我又想到,我戴上的怪物面具,就觉得,店长或许是为了让我们展露原本的样子,我是一个怪物,我在人类的社会中无法生存,但现在这里都是我的同类,我再也不用伪装人类了,可以尽情展露我怪物的青面獠牙了,也不用担心会受到歧视,因为我们都是怪物。可当你讲述了店长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后,我意识到,我又想错了。”   女孩期待地望着连星夜:“那你现在想出结果来了吗?”   “嗯,我觉得我大概想明白了,”连星夜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对着面前看呆了的女孩羞涩地笑了一下,“我们无论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子,都是我们的伪装,这里就像一场盛大但虚幻的舞会,到了零点,到了外面,一切都将回到现实世界。怪物的皮从来不是别人给我披上的,而是我自己。我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怪物,那我就是一个怪物,我把自己定为一个人,那我就是一个人。我对自己的认知是我自己赋予的,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给自己下定义。于是,当我们摘下面具,脱下身上的伪装时,我们再看看彼此的脸,却发现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怪物。原来在披上伪装之前,我们跟外面的那些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你真聪明,”女孩羞愧道,“这个道理还是店长告诉我后,我才恍然大悟的。”   连星夜笑道:“可能因为,我平时就老是喜欢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女孩感觉有些热,也摘下假发和墨镜,眼睛里崩射着兴奋的光芒,快要把连星夜的脸洞穿了:“但是该不该说,你刚才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真是把我美呆了!虽然我看你的下巴,就已经知道你估计长得很好看了,但看到整张脸的那一刻,还是被惊艳到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网上特别流行的一种对比视频,就是有效摘面具和无效摘面具,前者是美男后者是丑男。要是把你刚才摘面具的那一瞬间做成动图发到网上,都能秒杀娱乐圈的一堆丑男了。”   连星夜登时被夸得一顿脸红,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女孩夸完连星夜,还不忘给楼照林也端端水:“当然啦,你男朋友也巨帅,是跟你不一样的帅,你俩都巨好看,特别般配!”   楼照林倒是接受得挺自然:“谢谢谢谢,谬赞谬赞,你也很可爱啊。”   饭吃得差不多了,女孩擦了擦嘴,随口问道:“你们现在还是学生吧。”   楼照林给连星夜倒了一杯水:“是啊,我刚刚考完。”   “我跟他一个班的,不过我今年没考,打算过两年再复读,”连星夜顿了一下,突然咳嗽了一下,谦虚道,“他是今年的省状元。”   楼照林差点把水洒出来。   女孩快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天呐,这也太厉害了!我第一次跟活的状元说话!”   “不是,就,还成。”楼照林高大的身子缩成了一团,一听到“状元”两个字就心虚。   就在这时,周围静静安静了下来,大家的视线都朝一个方向看过去。   他们也顺着看去,原来是有一个披着长发的男孩正猴着背,抱着一个吉他,偷偷摸摸地往舞台上走。   餐厅前方有一个开放式舞台,任何想要上去表演节目的人,都可以随便上,有钢琴和电吉他,还有话筒,唱歌弹琴都可以。   现在这个男孩抱着自己的吉他上去了,看样子是准备表演节目。   现场立刻响起友好的掌声,那个男孩却更紧张了。   男孩插电的手都抖了一下,插了两次才插上吉他的屁股。   工作人员连忙上前,帮他把话筒调整了一下高度,对着他的嘴。   男孩小声道了谢,嗓音一直在抖,手也在抖,他尝试把手放到吉他上,却发现自己的手指都蜷在了一起,一根弦都弹不动。   他用力甩了甩手指,疯狂吞咽口水,试着对话筒发出了声音:“大家好,一首《青春》送给大家,这是我最喜欢的歌,也希望你们可以喜欢。”   台下掌声雷动,还有人在吹口哨,大喊“喜欢”。   男孩不停在大腿上擦右手掌心的汗,深吸一口气,终于拨动了第一根琴弦。   前奏弹得断断续续,错了好多音,男孩的脸越来越红,却仍然没有逃下去。   他舔了一下嘴唇,对着话筒颤抖地唱出了第一句:“青枝绿叶般的青春总有一天会逝去,就像花开花败……”①   男孩的声音在疯狂发抖,从吉他里倾泻出的音符也在抖,可他依然还在唱着,依然还在弹着。   然而台下却没有一个人笑他,大家一直在鼓掌,一直在欢呼,一直在喊加油。   楼照林忽然站了起来,朝连星夜弯腰伸出一只手:“这位全天下最美丽的小先生,请问我是否有幸可以邀请您与我共舞一曲呢?”   女孩赶紧捂住嘴,憋住惊呼,眼里激动得不行。   连星夜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把手放在了楼照林的手上,把桌上的面具拿起来,又戴回了脸上:“这是我的荣幸,英俊的王子殿下。”   楼照林笑着把连星夜牵到了桌边,轻轻揽住他的腰。小王子牵着小怪物的手,伴随着男孩的歌声,缓慢晃动着身躯,安静地跳起双人舞来。   其他人看到了,都纷纷站起来邀请面前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们。   餐厅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小型舞会,人们牵着陌生人的手,穿着奇装异服,脸上是羞怯但又美好的笑,在男孩的音乐声里,共赴一场短暂而梦幻的零点舞会。   没有人再看向台上的男孩,但每个人又沉浸在男孩生涩的歌声里。男孩渐渐放松了下来,嗓音和吉他声越来越平稳。   “虽然已经原谅弃我而去的你,但抛弃我离开的是岁月啊。”①   “心无安放之处,茫然空虚的内心,是去往儿时的乐土寻求答案了吗。”①   楼照林双手绕到连星夜身后交握,将连星夜整个人亲昵地环在身前。   连星夜将额头轻轻抵在楼照林的肩头,闭着眼睛,感受着楼照林包裹着自己的令人安稳的气息,和他一起在萦绕着淡淡愁思的音乐声里晃动着身体。   “月夜里,窗前流淌的,我的青春恋歌是如此悲伤。”①   流淌的月色里,每个人的青春恋歌,都如此悲伤…… 第57章 渡过   吃完饭后,连星夜和楼照林跟那个女孩交换了联系方式。那个女孩还说,等下次有机会再来一起恰饭,她带新朋友给他们认识。   他们把身上的装饰还了回去,连星夜本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想到工作人员又引着他们来到了一个新的房间。   进门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中间是一棵特别大的树,树上挂满了彩色的丝带,丝带上坠着各式可爱的小卡片。房间的周围是画满涂鸦的墙,墙上贴满了便利贴。卡片和便利贴上都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字。   连星夜惊叹地走进去,从距离门口最近的那面墙开始,一一看过去。   【爱是全然的允许,爱是一颗饱满莹润的种子,爱是一只被厚重的蚕丝包裹的蚕宝宝,终有一天会从我的心头破茧而出,开出花朵,飞出蝴蝶,飞向自由】   【我们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大胆地走下去吧!我不信命啊,我不信啊,有命才能赢啊!不要让黑狗得逞!万一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呢?万一呢!】   【反正来都来了,不如就在这个人世间走走吧,反正活都活了,不如就继续活下去试试看呗,试一下又不亏,就当白捡了100块钱,你难道还要给老天还回去吗?要么让老天自己来收,要么就自己拿着花呗,不花白不花】   【不管多少岁,从现在开始学会爱自己都不晚,人当然需要被爱啊,但被自己爱不也是一种被爱吗?男人有屁用,终究还是得靠自己,水仙才是王道!我是我自己永远的绝配!】   【什么时候你才能懂,无论你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展现给这个世界的,你都是全世界最美丽的生命啊】   【你值得更美好的生活!不要再熬夜了!不要再掉眼泪了!快去看病啊,快去好好吃药,今天有没有乖乖吃药呀?嗯?是不是又擅自断药了?不吃药怎么能好起来呢?现在就快点回家给我吃药!】   【试着每天都更加喜欢自己一点点吧,我将用我的余生去学习这个课题】   【加油,我们都在你的身边,我们从来不孤单】   【抱抱你们每个人,也抱抱我自己,你真的特别勇敢,特别棒】   【我见过世界上太多美好的事物,但最让我惊艳的,是你的生命】   【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千万不要放弃啊!莽起来就是一个干字!干他丫的!反正不过一死!谁的生命走到尽头不是死?结局人人都一样啊!但我的过程怎么样,我自己说了算!】   【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渡过之路各有不同,但终究都会殊途同归】   ……   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条荆棘密布的道路,每一条路上都行走着一个不知疲惫却又伤痕累累的人,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一个渺小而破烂的世界。人们的脚底被划破了,手掌被刺穿了,骨头也折断了,但他们仍在往前走着。他们犹豫,踌躇,徘徊,质疑,在原地打转,甚至被击退,但他们终究还是向前方抬起脚,踉踉跄跄地走着。   而在遥远的终点,一群灵魂闪耀的人们正在朝他们欢呼和招手。   这是多么美丽的一群人,他们浑身都在闪闪发光,他们像太阳一样明亮温暖,简直是世界上最惊艳的存在。但没有人看到,他们的脚下同样鲜血淋漓。   尽管他们走的路不一样,但他们都走过同样艰苦的路。他们也曾经在路上跌倒,也曾经想过退缩,或者干脆跟他的小世界一起爆炸掉算了,全都毁灭掉吧。但最终他们还是爬起来了,他们没有爆炸,他们只是多撑了一会儿,又多走了几步,然后莫名其妙就到了终点。   现在,他们正在苦难的尽头,朝着那些如曾经的他们一般,被怪物撕咬,被黑暗啃食,被痛苦侵略的人们,嘶声力竭地加油。   看啊,他们已经走出来了,所以你们也一定会走出来的!他们马上就要奔赴属于自己的未来之路了,而你们的未来,也在你们的前方等待着你们。就差最后一步了,我看你们谁敢放弃啊?   谁放弃谁就是胆小鬼!就算是爬,也要给我爬过来啊!   然而就算到达了终点,他们的未来之路上也依然布满荆棘,只有真正从抑郁症中超脱出来的人,才能体会到,原来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康复,所谓的痊愈。   但那又怎样?他们已经战胜过一次,再战胜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用余生所有的力气将它们一次又一次狠狠击败,又有何不可?   什么才叫真正地走出来?当你再也不会畏惧病魔,再也不会害怕爱与被爱,再也不会惧怕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把这当成一次生命的洗礼,当成一次对这个世界拳打脚踢的机会,一次酣畅淋漓的自我超度。   当你真情实意地赞叹,原来我的生命是这么强大,这么美丽时,你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坚不可摧的人,世界上再没有任何磨难能将你击垮,再也别想有任何人试图将你打倒。   一个人的能量是渺小的,但当这么多人的能量聚集在一起,给人扑面而来的冲击感是无法估量的。那真的是一种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般的震撼。   连星夜后背都麻了,缓缓抬起手,捂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流满了泪水的脸。   楼照林将连星夜轻轻揽在怀里,用卫生纸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在他的头发上亲吻了一下,笑着说:“我猜,每一个第一次进来的人都会像你一样哭唧唧。”   “没办法,这也太好哭了。”连星夜破涕为笑,“真是的,最讨厌煽情了,谁知道这个店长会这样,但又确实招架不住。”他突然有点好奇,这个传说中的店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楼照林牵着连星夜的手,缓缓走到前面的桌子旁边:“这里有卡片和便利贴,你是要贴在墙上还是挂在树上?”   连星夜吸了吸鼻子,还不忘在桌子上挑挑拣拣:“挂树上吧,挂树上好看。”   楼照林觉得他好可爱,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说:“那我要和你的挂在一起。”   连星夜翘着嘴角嘟囔:“真黏人,连一张小卡片都不愿意跟我分开。”   楼照林大夏天的还贴着连星夜的胳膊,恨不得变成一根雪糕化在连星夜身上,语气夸张道:“哎呀,我这么黏人,也就只有你受得了我了,所以你可千万不能抛弃我,否则我就没人要了。”   连星夜翘起的嘴角完全压不下去:“那你最好能缠我一辈子。”   楼照林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他一口,笑眯眯地说:“那你走着瞧吧。”   连星夜精挑细选了一张符合自己审美的小卡片,卡片上的图案很简单,一群小鸟在蓝蓝的天空上向着太阳自由翱翔,但他就是特别喜欢。   他拿起一支笔,却半天没落下一个字,就问楼照林:“你想好写什么了吗?”   楼照林同样没动笔,苦恼道:“我本来打算文笔飞扬一下,但我看到其他人写的那么真情实感,又觉得自己太矫揉造作了。”   “那确实,”连星夜表示认同,想了想,给他出了一个主意,“那你就写你想对我说的话就好了。”   楼照林用脸蹭蹭他的脸,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但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好像都不太见得了人,怎么办啊?”   连星夜脸上有点红,想起每天早上收到的便利贴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别闹,好好写,正经的。”   楼照林笑着抱着连星夜的腰,那么高大的人,得蹲个马步,撅着屁股,才能把下巴搁在连星夜的肩窝,和他轻轻咬耳朵:“那你要写想对我说的话吗?”   连星夜下意识侧了一下头,脸蛋便滑到了楼照林的嘴唇上,像是自己主动送上去给人亲似的:“那也不一定哦,我还有很多话想对其他人说。”   “不带这样的,这不公平,”楼照林当即就用脑袋在连星夜的锁骨上打起滚来,“我要写送给你的话,你也得说点好话给我听。”   连星夜脖子被楼照林的头发蹭得好痒,一边抱着他的脑袋揉,一边咯咯笑道:“好啦好啦,等你写完了再说吧。”   他顿了一下,又小声说:“等我们回去了,你想听我说什么,我直接当着你面说给你听,不比写下来好吗?”   楼照林一愣,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他跟连星夜闹了一会儿,这才拿起笔,开始认真思考了。   他挑选的卡片,是一艘在汪洋大海上航行的轮船,船上有两个芝麻小人儿,楼照林一眼就觉得那是他和连星夜。   楼照林望着连星夜认真思索的侧脸,在卡片上悄悄写道——   【人生的容错率超乎我们的想象。生命最令人惊叹的一点就在于,尽管你曾经被无数次击倒在地,当你直立而起的那一刻,你依然有拥抱爱与苦难的勇气。如果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吧,我将永远捧着爱,陪你一起踏遍黄沙海洋】   “哇,果然文采飞扬。”连星夜不知什么时候凑过脑袋来偷瞄。   楼照林平时说再多情话都不害羞,这会儿正儿八经地写心里话,倒是脸红起来了。   他捏着卡片,扭捏地说:“你就说我写得好不好吧,看了是不是特别有动力,特别正能量,获得了满满激励和力量?”   “嗯,对,是,”连星夜抱着楼照林的脑袋揉了揉,笑道,“你的能量无限大,正好分出去一点,造化人世间。”   楼照林翘着脑袋去瞄连星夜的卡片:“那你写的什么?我也要看。”   “先挂上去再看吧,”连星夜躲过了楼照林伸过来的爪子,把楼照林往树前推,“其实就是一段歌词,但是我很喜欢,觉得里面的能量和你很像,都劲劲儿的,想着或许大家也会喜欢,所以想分享给大家看看。”   楼照林主动请缨:“我个头高,我来挂,给你挂得高高的。”   连星夜觉得好笑:“这又不是许愿树,你挂那么高,别人怎么看啊。”   楼照林一愣,挠头道:“说得也是。”   最后,连星夜把两个卡片用一根红色的绳子一起穿了起来。这根红绳子还是楼照林特意挑的,他说看起来比较喜庆,像在结婚。连星夜虽然嘴里吐槽“两个卡片还结婚呢”,手上却仍然穿好了这根楼照林钦点的红绳子,然后把他俩的卡片一起挂在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楼照林这才有机会上前去看连星夜写了什么。   【昂然踏着前路去,追赶理想旅途上,前行步步怀自信,风吹雨打不退让,无论我去到哪方,心里梦想不变样,是新生,是觉醒,梦想永远在世上。途人路上回望我,只因我的怪模样,常为以往梦想发狂,怀着爱与恕的心,我永不怕夜航,尽管一切是狂想,依然心中那正确方向】①   “这是林子祥的歌吧。”楼照林感慨,“歌词写得真好啊,果然是你喜欢的类型。”   “对啊,林子祥都快80岁了,还在舞台上唱歌呢,他老婆叶倩文也60多岁了还在唱歌,好励志,他们还一起在台上情歌对唱,互飙高音,还亲嘴呢,特别甜。”   “好羡慕啊,等我们七老八十了,我也还想跟你亲嘴……”楼照林一边说着,一边噘着嘴巴凑到连星夜跟前,现在就要跟他亲嘴。   连星夜笑着推开他的脸:“别闹,小心有人进来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大姐姐。那姐姐一看他俩的姿势,当即红着脸,捂嘴惊呼:“哎呦,你俩……”   两人嗖地分开了,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连星夜脚趾头抓紧地面,满面赤红地望着面前的树,心想这棵树可真树啊。 第58章 援手   那个姐姐看到楼照林的脸,当即“欸”了一声,眼睛都亮起来:“你就是咱们省传说中的高考状元?”   楼照林下意识摸了一下脸:“……”   怎么回事?他不光名字暴露了,难道脸也暴露了?   姐姐笑着走进来:“你们应该已经听他们说过我了吧,我是这家店的店长哦。”   连星夜和楼照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估计刚才跟他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女孩,已经跟店长说过他们的事了。   楼照林连忙打了一个招呼:“你好,我叫楼照林,他叫连星夜。”   “你们也好啊,我叫常笑,他们一般都喊我笑笑姐。”常笑人如其名,生来就长着一双弯弯的笑眼,脸上的酒窝一直挂着,说话的时候都会闪烁不停,好像永远都在笑似的。   这是一张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脸,连星夜也不自觉微笑了一下,朝她点头示意。   常笑瞄了一眼他们身旁的树:“你们已经写好了吗?”   “嗯,刚写好。”连星夜一想到一分钟前他们差点亲上的嘴,就觉得十分窘迫。   常笑眨了眨眼睛,邀请道:“那你们想跟我一起再去喝一杯下午茶吗?我正好做了小点心哦。”   连星夜和楼照林对视了一眼,互相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好奇,笑着说了“好”。   常笑带他们去了三楼,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三层都是常笑自己的家,他把最上面一层留给了自己居住,下面两层都改装成了餐厅,连房租都不需要给,每天想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   连星夜听着特别羡慕:“这种生活也太美好了吧?”   “是啊,特别自由,而且每天都能认识很多新朋友,比如今天的你们。”   常笑的书房里有一面墙的超大书柜,楼照林有些好奇,便抬手指了一下:“请问我可以去看一眼吗?”   常笑答应得很随性:“当然,这里都可以随便参观。”   楼照林扫了一眼,发现大多数都是心理相关的书籍,正好连星夜也走了过来,他就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连星夜,笑道:“咱们家的书柜也迟早会变成这样,这应该就是你的梦中情柜吧。”   连星夜看得简直挪不开眼:“里面好多都是我想看,但是还没看的。”   他回头看向常笑,眼睛里迸射着崇拜的光芒:“笑笑姐,你该不会全都看完了吧?”   常笑淡定地喝咖啡:“大差不差吧。”   连星夜立刻:“哇。”   楼照林却觉得眼前这密密麻麻的书柜让他十分头晕,他这人天生就不喜欢动脑子,估计一辈子都不能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就喜欢思考问题:“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人,都对心理学方面的东西很感兴趣啊?”   连星夜瞄了他一眼:“你这是刻板印象。”   楼照林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你看我现在遇到了四个,一个你,一个杜易水,一个刚才那个女孩,再一个店长,你我就不说了,以前我追你的时候被训得狗血淋头,你看看杜易水,你俩第一次正式对话,就讨论起了情绪的诞生和疏通。”   楼照林说着,仿佛又回到了某种苦恼的漩涡里,皱着脸说:“我就没见过谁第一次见面就探讨哲学的,当时差点傻掉了,我一听杜易水开口,就知道她肯定是你的菜,然后你俩果然成了朋友,再就刚才,你跟那个女孩才聊了几句,就说起房间里的大象了,我默默在旁边吃饭,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现在在干什么’,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然后就是现在,我望着这满柜子的心理学书籍,头都晕了。”   楼照林撞了一下连星夜的肩膀,拿小眼神瞄他:“你说,我这算是刻板印象吗?”   连星夜不禁噗嗤一笑,忍不住捏了捏楼照林皱巴巴的小脸:“毕竟我们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啊,就想从书里找找答案。”   常笑也听笑了,肩膀一直在颤,她赶紧把杯子放下,免得把咖啡洒出来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圈外人士吐槽我们,原来我们在你们心里都是这种形象啊。”   “是啊,人均哲学家,有句话叫做不疯魔不成活,很多人以为你们是疯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确实挺‘疯魔’的,当然,这不是贬义啊,‘疯魔’两个字,打两个引号,”楼照林抬起手,在空气里画了两下,随后指了一下连星夜,唉声叹气道,“搞得我现在为了跟他说得上两句话,也被迫开始动脑子了,天知道我从小到大,就没想过这么多事儿。”   常笑笑得快直不起腰,她揪起一片卫生纸,擦了擦眼睛,想到什么,又道:“不过,你这种刻板印象还挺真的,我平时都没注意,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这才意识到,我之前去过的那么多朋友的家里,大家的书柜好像都长这个样儿。除了一些爱好个性鲜明的书籍,其他像这种心理方面工具类的书,好像都差不多,平时聊的话题,也似乎都是这种神神叨叨的。比起普通人聊的追剧和八卦,我们聊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比较多。毕竟这也算是一种话疗,对彼此的治愈有好处。”   楼照林惊呆了,他想象了一下一群连星夜围着他左一句“耗竭漏斗理论”,右一句“旁观者效应”,默默吞咽了一下口水,还好世界上只有一个连星夜。   连星夜双手夹着楼照林的脸,把他的头转向自己:“你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啊?”   楼照林嘴巴被迫嘟了起来,像一个小鸭子一样,嘴里含糊地说:“我能问一下,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吗?”   连星夜毫不犹豫:“《活着》。”   “为什么啊?”   连星夜思忖了一下:“因为我特别喜欢里面每一个人死掉的那段描写,看得特别爽。”   “……”   “真的特别爽,”连星夜他自己说得还不够清楚,又强调了一下,“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天灵盖都要爽飞了,开篇一大家子,完结全没了,还不是一起死的,是一个个死的,每次死的时候我都超级激动。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死不了吧,只能看别人死了,再代入一下自己,当场爽上西天。”   “……”   楼照林默默咽了一口口水,搓了搓手臂,瑟瑟发抖地问道:“那你岂不是也很喜欢《兄弟》里宋凡平被活生生打死的那段?”   连星夜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曾经把那段特意打印了出来,放在床头,每天晚上都要品鉴一下再睡觉?”   “……”   活阎王竟然就在我身边。   楼照林沉默了好久,忽然幽幽道:“如果现在是末世,你肯定会成为那种科学怪人,每天只知道埋头做实验,还在自己身上试,让丧尸啃自己。”   连星夜说:“那你肯定是一个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一个恨不得用自己的爱感化全世界丧尸的救世主。”   “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圣父,丧尸该杀还是要杀,”楼照林觉得连星夜对自己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刻板印象,“而且我也不是谁都救的好吧,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让他们死了正好。”   连星夜想了想,忽然笑着问:“如果我成为了丧尸,你还会爱我吗?”   “当然啊,”楼照林想都不想一下,“我会想办法把你变回一个人类的。”   “要是我不想变回人类呢?”   “那我就跟你一起变成丧尸。”   连星夜苦恼道:“可你也变成丧尸了,谁来保护我呢?”   楼照林哑声了一秒,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嗓音:“那我就成为第一个跟丧尸结婚的人类!”   连星夜噗嗤一笑:“你别太恋爱脑,我都变成丧尸了,还想着要结婚。”   楼照林捏着拳头,在空气里挥舞,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梗着脖子说:“谁说丧尸就不能有自我意识?你那么喜欢想问题,说不定变成的丧尸也跟别人不一样,整天都在想我是谁,我正在干什么,然后就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产生自我意识的丧尸,带着其他愚蠢的丧尸一起寻找自我,教他们怎么像一个人一样生活,你们会建立一个丧尸国度,你就是丧尸国度里的王。到那时,我就作为人类的领袖,主动向你提出联姻,我们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对跨物种的结合,也是和平世界的第一缕曙光。”   “你这是要亲自献身给丧尸,换取全人类的和平吗?”连星夜抿着唇笑,“果然是一个超级大英雄啊。”   楼照林皱着眉,对他的用词十分不满,捏着他的脸说:“这怎么能叫献身呢?我明明是自愿被你吃干抹净的!”   常笑终于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你们平时聊天都这么有趣吗?哈哈哈哈!”   连星夜和楼照林:“……”   糟糕,他俩聊得上头,忘了店长还在。   “哈哈哈没事没事,你们不用尴尬,但我不在就好,听你们聊天挺好玩的,年轻的小情侣就是甜啊,”常笑感慨万千,顿了一下,声音飘飘的,“让我仿佛回到了我还不是一个毒妇的时候。”   “……”   楼照林为了缓解尴尬,眼睛下意识在面前的书柜上瞄,忽然扫到其中一本专门讲抑郁症的书,愣了一下,指着它惊喜道:“这本书我们家也有!”   常笑忽然捂着眼睛道:“等一下,你们先别说书名,让我来猜一下。”下一秒,她便紧接着说:“是张进的《渡过》吧?”   连星夜惊讶:“对,你怎么知道的?”   “跟你们讲个笑话。”常笑起身走了过来,手臂一伸,干脆把那本书拿了出来。那本书的书皮已经很旧了,一看就翻过了不少次。   “听说这本书,全中国的抑郁症患者人手一本,还有没有鼓起勇气去医院做检查的,没有确诊的疑似抑郁症患者,买的第一本和抑郁症相关的书就是这个,这本书几乎可以算是中国抑郁症患者的《圣经》了。”   常笑手上拿的是第一版《渡过》,当时书封上还写着抑郁症治愈笔记,是张进本人作为抑郁症患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记载的治疗过程,里面阐述了很多大众对抑郁症的误区,包括张进自己在患抑郁症之前,都从未想过自己也可能中招,而当他正式开始了解抑郁症时,才恍然自己以前对抑郁症有多深的误会。   连星夜感慨:“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真的不会想到去了解。”   常笑真情实感地说:“所以真的很感谢抑郁症患者们能站出来,解答和纠正大众心里的误会,帮助更多的同胞们渡过难关,也给了更多病人和病人家属们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也给你讲个笑话吧,”连星夜忽然用轻松的语气说,“我看这本书的时候,正在做MECT,头一天刚看完一章,第二天做了MECT之后,立马忘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又从头开始看,一个章节看了一个月才看完。”   常笑哈哈笑起来:“你真可爱。”   楼照林好奇道:“你不用上班的话,岂不是有很多空余时间?”   “那也不是,我很忙的,”常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还同时做了很多副业呢,比如写书,做手工,做社会义工,在养老院或者孤儿院当志愿者。有时突然来了兴致,还会组一个旅游团,跟朋友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别的城市做义卖,摆地摊;去寺庙里帮僧人们抄经文,给他们拍为vlog,宣传寺庙文化;在草原上开音乐会,给动物们做音乐疗养;去海边捡垃圾,当环保大使。”   常笑说着,又朝他俩狡黠一笑:“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想来吃饭了,最好提前看看我的朋友圈,否则到了店门口,才发现我又挂了一个牌子,而我本人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   连星夜张大嘴巴,真情实意地赞叹:“听起来好幸福。”   常笑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用奇妙的眼神打量了他俩一眼,说:“对了,我其中有一个副业挺有意思的,虽然我目前跟你们交流不多,但通过这短短的聊天过程来看,我觉得你们还挺适合的,你们想来试一下吗?”   连星夜好奇道:“什么?”   常笑缓缓说出了一个他俩以前从来没有了解过的神奇职业:“自杀干预热线接线员。”   连星夜和楼照林一起:“哇。”   楼照林似乎对救人这件事特别感兴趣,连忙追问:“你是怎么想到做这个的?是因为你以前被这个热线救过吗?”   “恭喜你……猜错了!哈哈哈,”常笑咧嘴一笑,“我不仅没被它救过,还差点因为这个热线死掉。”   连星夜和楼照林:“???!”   然后他俩就听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当时我一手拿刀抵着脖子,一手举着电话。我满怀最后一丝希望打通后,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很不耐烦的女人的声音,她问我现在在干什么,我说我现在在自杀,她问我为什么要自杀,我说因为想死,她又问我为什么想死,我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死,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穷追不舍,非要让我说出一个原因来,我当时焦虑症都犯了,都想直接了解了,就说因为我得了抑郁症。   “她好像终于找到了通关诀窍,开始不停反问我,我觉得自己的抑郁程度怎么样,如果让我给此时的自己打一个分,我给自己的伤心程度打几分,焦虑程度打几分,绝望程度打几分,我就问满分是多少,她说10分,我就说我全是满分。但她说,你不是还没死吗?绝望程度怎么就满分了呢?我说,我现在手里就拿着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信不信呢?她说,你这是在威胁我吗?估计是觉得说错话了,她又说,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很不正常,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听完这句,我立刻把电话挂了,然后把刀往脖子上一抹。”   连星夜和楼照林一起抖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凉了一下。   然而常笑本人居然笑了起来,她耸了一下肩膀,叹气道:“理所当然没死成,我被救回来了,但从此以后,我的脖子上就留下了一个刀印,你们要看看吗?”   常笑说着,还把下巴抬起来,指着自己的脖子给他俩看。   楼照林都快听哭了,他一下子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连星夜身上的伤时的感受,抓着连星夜的手臂连连摆手:“不用了,我就不看了。”   连星夜却当真凑上去,果然看到常笑的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惊叹道:“居然真的有啊。”   楼照林:“……”   连星夜还在火上浇油:“我以前也想过拿刀划脖子,但我还要上学,不能留下痕迹,就没下去手。”   楼照林真的要哭了:“……”   常笑指着楼照林的脸,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正常人每次见到我们这些患者的伤口时,都一副要哭的样子,但其实对我们来说,也没那么见不得人。”   常笑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你可以觉得我们是习惯了,也可以觉得是看开了,也可以觉得是累了,懒得在意了,总之,我们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不会当着你们的面莫名其妙就去跳楼,或者拿刀砍自己之类的,在情绪平稳的情况下,我们也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流的。”   她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顿了顿,又轻叹道:“不过我现在再回看这些伤口,却不会把它们当成自残的标记,只会觉得,我像是在哪里摔了一跤,膝盖上结了疤,痂壳又掉落,最后留下了一片永久的乌黑,或者是倒开水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手烫伤了,在手背上留下了一块一辈子的烫痕。我身上的刀伤,或者其他的什么伤,其实也像摔伤,烫伤一样,都只是因为一时失足,而不小心留下的很平常的伤疤。   “我想,应该没有人从小到大都没有摔过跤吧,每个人的身上应该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伤痕在。既然摔伤烫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那我们这些伤自然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都是受过伤的证明罢了,但既然结了痂,而我本人也还好好的,那又为何不能当成痊愈的证明呢。”   连星夜望着常笑明媚清透的眼睛和释怀的笑容,忽然就明白,这个餐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忠实粉丝了,常笑真的是一个充满了能量的人,但又不同于楼照林这种天生被爱滋养长大的人,常笑的身上有一种浴血重生般的震撼感,任何一个曾经经历过类似苦难的人见了常笑,都很难不被她吸引。   常笑语气一变:“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我现在回想起那通电话,都很想骂人,妈的,老娘当时正不正常需要你告诉我吗?我是病了,又不是傻了,我自己什么状态我自己不知道吗?我要是看医生有用的话,我吃多了打你电话啊?非得多说一句,显摆着你了是不是?还他妈的威胁你,你算个逼啊,配让我威胁吗?当时我就想,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当救世主了,就她那种狗屎贱逼,接了她的电话没死都算我命大,要我去,我也能当,还能比她救回来更多人。”   楼照林赶紧捂住了连星夜的耳朵,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连星夜笑着把楼照林的手挥开,然后又顿住了,他总觉得,自己在记忆深处,似乎曾经见过自杀干预热线。   他开玩笑似的说:“幸好我没有打过这个电话,我觉得以我当时的运气,估计会跟你的遭遇差不多。”   楼照林听了常笑的故事,再代入一下连星夜,只觉得心有余悸,吐出一口气,捏捏连星夜的手说:“那你确实幸好没打,你就应该打给我,我比自杀干预热线好用多了。”   连星夜笑了笑,又看向常笑说:“不过我才知道,原来这个项目是公益性质的。”   常笑撇撇嘴,吐槽道:“唉,但其实花钱的也一样,良莠不齐,遇到的是神是鬼全看运气,所以才说,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啊。”   连星夜眨眨眼睛:“看来你在这方面吃过很多苦头。”   常笑一脸无奈地摊手:“那是,我基本把抑郁症患者所有的弯路全都走了一遍,算你们的老前辈了。”   连星夜有点担心:“那像我们这样,一点经验都没有的,也可以去当接线员吗?”   “没关系,我们永远都缺人手,欢迎一切热心大众伸出援手,而且现在比以前越来越规范了,要先做培训,要上课听讲座,学很多心理治疗方面的知识,通过了团长的接线模拟考核,才能正式上岗,不过就算没有通过考核,我想那些知识这对你们两个来说本身也有帮助。”   常笑说着,站了起来,并不高大的身影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却好像披着金光从天而降的天神。   连星夜仿佛看到她的脚下绵延出了一条荆棘丛生的向生之路,路上,无数在死亡边界线上挣扎的人们,正从黑暗中向他们伸出求救的手。   而眼前,常笑朝他们伸出一只手,认真地邀请道:   “怎么样,要跟我一起感受一下,从死神手里抢救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吗?”   连星夜也曾无数次向外求助过,然而他的运气不太好,除了楼照林,没有一个人拉住他过。但他又如此幸运,幸好他还有一个楼照林。   可世界上还有比他更不幸的人,他们是真的孤立无援。   而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向那些与曾经的他一样,徘徊在死亡边缘迟迟不敢迈出最后一步的人们,伸出手,将他们坚定而果断地拽回来。   他将手缓缓放在了常笑的手上,握住了常笑的手,又像是握住了曾经的自己。   “好啊。” 第59章 希望   接线室位于当地的一栋写字楼里,地域很偏,楼也很老旧,只有一层,一层有四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有十几工位,加起来一共有五十多个工位。   自杀干预热线,又叫“希望24热线”,接线员们4班倒,全年24小时无休。连星夜的身体不能熬夜,和楼照林都是白天的班,他们将在这里进行为期一周的接线员工作体验。   企图自杀的人们被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轻度、中度、重度和急迫。接线员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判断出对方处于哪一种等级,并进行干预。   打来的电话,有8%正在自杀,有20%都有过自杀想法。青少年几乎占据一半。   连星夜没有想到,自己第一通热线就接到了一个危机电话。   开头的音色和语气最为重要,连星夜拿出了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轻声问:   “喂,您好,这里是希望24热线,抱歉我来晚了,您久等了吧?可以跟我说说,您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热线志愿者的人数真的很少,他们整个团队一共有50多个人,但热线的覆盖范围是全国的,外地电话要占一半以上,甚至还有很多海外电话。电话最多的时候,一天就有上万通电话打进来,但一通电话起步就要聊半小时,大多数要一个多小时。   全天算下来,居然最多也只能接1000多通电话。   也就是说,还有更多的人鼓起最后一丝希望拨打了这通电话,却连电话都没接通就被挡在了希望的门口之外。   原来连求救都要排队。   但其实,如果一直坚持打下去,是真的可以接通的,然而勇气对他们来说是一瞬间的事,那一瞬间的希望破灭了,就很难再燃起新的希望了。   所以,连星夜说一句“抱歉,久等了”,对对面的每一个人来说,真的是久等了。   连星夜不知道他们排了多久的队,等了几个小时,才终于轮到了自己。但这种等待希望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连星夜也曾经受过十几年啊。若说等待,在接通电话的这一刻,连星夜便能与他们感同身受。   对面一下子传来哭声,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   连星夜仔细聆听电话里的声音,有轻微的风声,水流声,偶尔有车声,但没有明显的人群声。连星夜迅速判断出,女孩可能正站在一座没什么人的桥上。   他一下子绷紧了神经,但声音依然温和而充满了关心:“我听到你那边似乎有风声,担心你会有点冷,我们要不要去街边找一个长椅坐下来,晒晒太阳?”   “不用了,就在这里说吧。”   连星夜轻轻吸了一口气,柔声问:“你现在手里有卫生纸吗?要先擦擦眼泪吗?”   他不知道女孩离江面有多近,但他现在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让对方的视线尽量不要落在脚底。   对面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响起了纸面摩擦的声音,这说明女孩愿意听从劝告,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连星夜稍微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他的嗓音平静稳定。不管他的内心世界如何,他都不能让自己的一丝情绪泄露给对面的人。   “你听起来似乎很伤心,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女孩又哭了起来,她的嗓音断断续续,声音轻轻的,似乎很害怕和陌生人说话,平常也不怎么说话,怯懦和惶恐显而易见,但又实在找不到人说话了。   无论是谁,不管认不认识,求求了,听听她的声音吧,听听她的诉说和故事。   “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做什么都是失败的,但我小时候明明很聪明的,我从小一直是第一,初中还考过年级第一,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说我要上清华北大。但其实我很自卑,因为我从小就长得特别丑,从出生起就又黑又胖。我家里告诉我,我还是一个小婴儿的时候,见到我的人就都说我是一个煤炭球,说我是非洲人的孩子。   “小学的时候,我就有了非洲人的外号,而且我还特别胖,可我从来不吃零食,吃的饭也不多,我是天生就这么胖的,可他们还是叫我饭桶。我还记得,我们班上最漂亮的一个女生曾经在奔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我的肚子上,我没有摔倒,但是那个女孩被我弹飞了,然后她就指着我的肚子,用单纯的声音喊我的名字,问我,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大呀?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但我望着她精致白皙的脸,脸一下子红透了,从此以后我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我一直低着头走路,觉得自己的脸丑得惊天动地,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别人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敢说话,于是,我的性格变得越来越阴沉,也不想出门,但听说我小时候也曾经活泼过。因为我走路不看路,所以总是撞到墙和杆子上,我还在发育期,理所当然地驼背了,家里为了纠正我的背,还给我买了几百块钱的背背佳。那个东西当时在电视上铺天盖地地打广告,但是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好多年了,我的背还是驼的,好像自从小学之后,就再也没有直起来过了。   “但当时至少我还有成绩,我的成绩一直非常好,永远在全年级前面几名,可我当时对人群惧怕到了极致,只要坐在教室里,就浑身发抖,一想到周围密密麻麻的人要全天十几个小时包围着我,我就喘不过气,我不敢抬头的心态越来越严重,甚至在老师上课的时候都不敢抬头,这导致我根本没有办法认真听课,满脑子只有焦虑和恐惧,根本没办法思考问题,成绩自然一落千丈。我连我最后能骄傲的倚仗也失去了。   “我最害怕每天做早操的时候,因为那时我的身体要暴露在全校的人群当中,还必须舒展四肢,做出很多丑陋的动作,尤其是跳跃运动,我觉得我全身的肉都在弹动,那种感觉非常恶心,我甚至想吐。   “我最厌恶夏天,夏天必须裸露出我又黑又糙的皮肤,我天生是蛇皮,十几岁时皮肤就糙得像五六十的老太太,我觉得我的肉很恶心,所以我一年四季都穿长袖,在四十度的大夏天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家里人都骂我有病,但他们不知道,我同时还遮住了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刀痕。   “后来我考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但没关系,我终于离开厌恶的高中,或许可以给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所以我在暑假三个月开始疯狂减肥,瘦了30斤,虽然依然不算很苗条,但我渐渐有了一点自信,我开始学着打扮,开始穿裙子,可我的爸爸却指着我的腰,说我是水桶,还逼着我出去买裤子,说我必须穿那种绷得特别紧的裤子,才能把我腿上的肥肉全都压瘪,显得细一点。”   “大学里我认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师,他教了我很多人生的道理,给了我自信,我对他产生了懵懂的情愫,但是他骗着我报了他很多课,我花了好几万,把我当时所有的奖学金,攒的生活费,全都花光了,我被他哄了四年,他还骗了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私信我,说他们在一起了,骂我是小三,我当时才明白过来,我只是缺少父爱,渴望被男人肯定,无论是作为一个女儿,还是作为一个异性。”   “后来我工作了,在网上和一个男的认识了三年,还和他见了面,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夸我很漂亮的男人。可我明明已经有了经验教训,为什么会又一次上当受骗呢?我真的有这么愚蠢吗?他说,他有办法让我变得更漂亮,所以我跟着他去做了几万块钱的医美,吃了很多中药,可我不仅疯狂爆痘,还在短短一个月内长胖了几十斤,以前所有漂亮的裙子全穿不上了,我工作多年所有的积蓄,也全没了。”   女孩说到这里,终于受不了地痛哭起来。   连星夜眼睛也红了,他全程一直安静地聆听着,只在女孩停下来时,适时说:   “嗯,我在。”   “然后呢?”   “继续说吧,我会陪你。”   倾诉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因为这相当于将自己已经受过一次的伤,再次血淋淋地剖开,给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对自己造成二次伤害的人看。而倾听别人,则是残忍地将手放进了别人的伤口里。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人会真的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倘若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哪来那么多感同身受。   有些人喜欢看别人受苦,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过得还没有那么差,只是为了在比自己更凄惨的人们身上寻求自我安慰罢了。   所以,如果不是真的信任,请一定要将自己的任何伤口都藏好。   所以,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又会愿意将伤害自己的刀刃主动递给别人。   女孩哭着问:“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得这么蠢,我小时候明明很聪明,不是吗?”   连星夜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整理了一下语气,轻声问道:“我可以问问,你现在穿着什么吗?”   “我穿着我柜子里最漂亮的裙子,是一条洛丽塔,里面还有裙撑,可我妈妈和奶奶都说我幼稚,我爸爸说我像出去卖的,我同事说这条裙子穿在我身上,真是浪费了。”   “有人说过,你的裙子很漂亮吗?”   “没有。”   连星夜便轻轻笑道:“宝贝,你的裙子真漂亮。”   女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连星夜说:“它是我见过全世界最美丽的裙子。”   女孩疯狂抽泣,声音颤抖:“可你根本没见过它,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我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就知道它一定很漂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它此刻穿在你的身上呀。”   女孩更加崩溃地大哭起来,声音凄厉而绝望,仿佛有一片漆黑的海洋正淹没到了她的胸口,让她窒息和颤抖。   “我不知道我这个丑八怪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喜欢我!”   连星夜故作苦恼道:“那怎么办呢?我还挺喜欢你的。”   “你骗我。”   “我没骗你,”连星夜微微叹息,“我以为我们聊了这么久,已经是朋友了。”   女孩一下子沉默了。   连星夜觉得有希望,轻声问道:“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吗?”   “……没有。”   “那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女孩捂紧嘴巴,泪流满面:“……嗯。”   “宝贝,你真的很坚强,你在大学也想要努力改变自己,并且成功了,不是吗?你真的特别棒,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你没错,也别怕,你只是累了,累了就休息吧,这么久以来都辛苦了,尽情地哭一场吧,然后去洗把脸,吃点自己喜欢的食物,看一些让人心情愉快的综艺和影视剧,最后好好洗一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我相信你以后还能成功很多很多次,我相信你。”   女孩一直在呜呜地哭着。   连星夜很怕她失足掉下去,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作为朋友,把手给我,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对面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女孩终于离开了危险地域。   连星夜心中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下,他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轻松地道:“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嗓音轻快而温柔,如同在赞叹一首生命的歌谣:“你的生命很美,它值得盛开在更加温暖明亮的未来。”   “谢谢你,谢谢……”   接下来一周,连星夜又陆续接到了许许多多无助而绝望的电话。   “昨天吃了一瓶安眠药,现在躺在医院里洗胃。”   “我家住在34楼,阳台没有封,我随时可以跳下去。”   “我想直接冲到马路里被车撞死。”   “我妈让我去死,我就来死了。”   “我赌博欠了50万,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一走了之算了。”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感觉自己就是社会的提线木偶,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毫无意义的事情,根本没有自我。”   “我就是别人的累赘,什么都做不好,谁都看不上我,干什么都不行,长得又丑,又没才华,我就是个废物,烂命一条,死了都污染空气。”   “我好像永远都在犯错,如果面前只给我两个选项,我选的那一个绝对是错的,幸运女神从来不会眷顾我。”   “为了让大家喜欢我,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我把我的个人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全都寄托在他人的喜爱上,现在我犯错了,外面铺天盖地都在骂我,没有人会原谅我,我的天都塌下来了,整个人生完全崩塌了,完全活不下去了。”   “每天都睡不着,每天晚上脑海中就一直重演当年高考的场景,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是我当时再高那么一分,就一分,就能进心仪的学校了,一切是不是就能不一样了。我想这事已经想魔怔了,高考就是我一生的囚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刻骨铭心的焦虑和恐惧,它把我一生都困在过去了。”   “凭什么有的人天生就那么有钱?凭什么有的人天生就那么聪明?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生来就只能给别人当牛马吗?我们就只能一辈子被别人踩在脚下吗?一辈子只能被别人瞧不起吗?”   “我太累了,但我又根本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累,每天总有做不完的事,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感觉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被看到了,他们都笑我做梦。也不是没努力过,也不是没有呕心沥血过,但天赋是最残忍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越是被打压得爬不起来,越是能直面自己有多么无能和垃圾,每多长一岁都让我更加焦虑,看着那些比我年轻那么多岁的小孩子已经纷纷出了头,连嫉妒都嫉妒不来,想着我一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一辈子都登不了顶,一辈子只能活在痴心妄想中。”   “如果我生来就是一个穷光蛋,如果我生来就是一个劳苦的命,如果我生来就没有漂亮的外貌和聪明的大脑,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生下来?如果一场戏剧里,一定有主角和丑角,我注定就是那个丑角,一生只能衬托别人,从来都找不到自己的舞台。”   人从来不是一颗孤立的星子,散布在浩渺宇宙中的,密密麻麻的星子们,各有各的烦恼,却在某一道星轨上,挪移相交,随即奇妙地重合。   当连星夜跳出自己的小宇宙,放眼众多星球,才讶然惊觉,原来不同的人生,也有着相同的苦痛。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理解你。原来我们真的从来不孤单。   这些痛苦连星夜也曾经走过一遍,如今有的他走出来了,有的可能还要用尽漫长的一生去寻求答案,但没关系,他已经有充沛的勇气去面对余生的任何难题。   现在,他只是想倾听这些孤独的人们,然后拥抱他们,最后把自己的勇气,也传递给他们每一个人。   如果说,打来电话的人正处于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找不到墙上的灯源开关,也摸不到桌上的打火机,他们走投无路,寻找不到自己的光源,便需要另一只手,为他们按下开关,为他们点亮光源。   既然对方能打来电话,就说明心中还藏着一丝希望,这就是他们对外散发出的一抹微弱的求生信号。   危机干预接线员,就是要牢牢地抓紧这一抹微弱的求救信号,把它放大,在求救者的心中燃起一簇火焰。这是在黑暗里和死神做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打来电话的人里,年纪最小的只有7岁,年纪最大的却有80多岁了。   “我的兄弟姐妹都死了,儿女也全死了,朋友也一个不剩了,老伴上周刚走,只剩下我活着,但我的养老金全上个月全被骗去买了药,现在我什么也没了,本来也没几天能活了,不如现在早点走,说不定还能在路上追上我老伴。”   老人说着,哽咽起来。   “就是不知道等我走了,我的咪咪该怎么办啊,我家咪咪,今年已经18岁了,她跟我一样,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她的腿是被车子压断的,车子在我家门口压了她,压完就跑了,我给她安了一个小轮子,她心疼我腿瘸,每次我坐凳子之前,都会跑到凳子后面给我推凳子,用尾巴护着我的背,可她那么小一只,我只怕把她压坏喽……”   他们有的人歇斯底里地吼叫,有的人只默默低泣,也不说话,有的人的声音绝望而麻木,有的人则暴躁疯狂,甚至会对着手机辱骂。   连星夜难以想象,一个七岁,还只是在上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是怎么会想到在网上搜“自杀”这个词语。也难以想象,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连眼睛都不好,是怎样磕磕绊绊地在网上搜了如何自杀,又怎么艰难地辨认出了他们标语上面的“希望”二字,打来的唯一诉求,只是想找个人,帮他照顾一下他同样年迈的小猫。   危机干预热线并不广为人知,尤其是对小孩和老人来说。能获得这个号码,并坎坷地打过来,就意味着,他们一定在网上搜索过“自杀”这个关键词。   连星夜接过的最悲痛的电话,只有短短两秒。   而这两秒内,对面充斥着大人的谩骂和孩子的哭声,随即是大人的尖叫,和手机里最后那一刹那灌进来的风声。   那一刻,连星夜浑身的血都在倒流,他不敢想象对面发生了什么。   两秒后,他手脚冰凉,开始疯狂给对面回拨,但是一直忙音。   连星夜记下了这通电话,把这件事上报给了团长,随后一直浑身冒冷汗,还干呕。   那短短两秒,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团长觉得连星夜估计是反移情了,立刻叫来了督导。楼照林也一起来了,把连星夜带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楼照林一直紧紧地拥抱着默默流泪的连星夜,不断亲吻他自责的双眼和冰凉潮湿的额头。   连星夜回抱着楼照林,从他身上拼命地汲取着源源不断的温暖,耳畔是督导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你是凡人,不是神,背负不起他人生命的重量,所以请宽容自己的无能为力。”   过去的连星夜从不知道,原来试图拽回一个人,有这么难,而他也是曾经被楼照林死死拽住的一员。   只有真的尝试承担生命的重量后,才能如此刻骨铭心地认知到,生命是多么脆弱而珍贵。   只有真的在死亡的边缘走一回,才理解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是多少孤苦而无望的人们用生命都求不来的珍宝——   多么希望你能好好活下来。 第60章 共生   再过不久,楼照林就要开学了。   楼照林最后去了清华的计算机系。他以前本来是想读金融的,觉得那样就能开公司了,自己当老板,很帅气,但那样他很有可能和连星夜分居两地,不说连星夜能不能离开他,反正他觉得自己现在根本离不了连星夜。   连星夜是生病了,才暂时离不开他的。但楼照林知道,连星夜一直很独立自主,要是病好了,连星夜就不需要整日整夜地依靠他了。   楼照林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精神卫生中心与唐兰茹的争论,他不得不承认,唐兰茹说得对,他这种行为是病态的,是不对的。   他想要任由连星夜堕落,寄生在自己的身体里,一辈子都无法逃脱。他想象了一下连星夜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样子,在心痛的同时,却又品尝到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连星夜总说他博爱,说他善良,但连星夜怎么知道,他全部的私心,全部的执念,全都在连星夜身上了。   如果说,连星夜只是在生病期间将自己的身体短暂寄居在他的身体里,而他的魂儿早在上辈子就寄居在连星夜的灵魂里了。   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楼照林很羡慕唐兰茹的工作,唐兰茹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在国外学的设计,回国后就自己开了一个私人工作室,设计概念独特而小众,在圈子里很有名气,专门接一些有钱人或者明星的个人单子,有时也会有大型的品牌公司找她合作。   唐兰茹说她刚毕业的时候,其实也进过很有名的公司工作过几个月,但她受不了被别人管,还要被她愚蠢的上司指手画脚,把她的作品改得乱七八糟,最后唐兰茹一气之下,干脆直接裸辞回国了。   从此以后,唐兰茹想接谁的单子就接谁的单子,累了就不接了,出去玩,玩够了就回来画画设计,还能一边玩一边画,生活不知道有多滋润,成天在外面跑来跑去,谁也管不住她。   而楼照林的爸爸楼轻鸿,则是一个专业的公司代理人,通俗点来说,就是专门帮有钱但是不会开公司的人开公司。   楼轻鸿是一个很神奇的人,什么公司都会开,在业内很有名,工资也开得特别高。   但再怎么光鲜亮丽,也是帮别人打工的,是一个有钱的社畜。要不是楼轻鸿常年坚持锻炼,每工作一段时间也会和唐兰茹一起休息一下,估计早就秃顶了。   楼照林见过楼轻鸿接收烂摊子时,每日熬夜的沧桑模样,更加坚定,自己绝对不要开公司,他想跟唐兰茹一样,漂亮一辈子。   连星夜似乎很喜欢他的脸,楼照林决心要好好守护自己的颜值,勾引连星夜一辈子,让连星夜的目光一辈子只能落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其他任何男人,就算七老八十了,他也要做七老八十里最帅的老头。   于是,楼照林决定也学着唐兰茹,也去当一个自由职业者。他没什么特殊的爱好,学什么都一样,之所以学计算机,一个是这玩意儿赚钱容易,随便写个程序、设计两个软件就能拿出去卖不少钱。另一个就是,玩电脑的比较自由,有电脑就能工作,不会受限于地域。   楼照林也要开一个工作室,随便招几个跟他一样不想被公司管的人,也不用来上班打卡,有单子就接着一起做,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出来,管你在哪里做的,在床上躺着做出来的都行。   楼照林想得特别美,这样即使连星夜将来因为工作要跑在全国各地到处跑,他也能拎着一个电脑,跟着连星夜一起跑,看来连星夜真的这辈子都别想甩开他了。   不过在去首都上学之前,楼照林终于想起要跟自己的老朋友好好道个别了。   ……   “你这个没良心的,终于想起老子了!”   吴向晓见到楼照林的第一面就张牙舞爪地扑上去给了楼照林一记锁喉。   “你还记得老子的脸吗?尼玛,一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就不来上学了!给你发消息问你怎么了,就一直回复‘有事,再说’,妈的,再说再说,你知道现在距离你第一个‘再说’的过去多久了吗?高三都上完了,暑假都快结束了,咱们都快各奔东西了,你终于记起给老子道个别了是吧?”   楼照林难得心虚滑跪:“我的错我的错,这不是来请你吃饭赔罪了吗?”   “到底是来赔罪的还是来秀的啊,我可没忘记,这顿饭是你老早就答应我的!”   吴向晓的眼珠在连星夜和楼照林亲昵的氛围之间打了一个转儿,用胳膊肘笑眯眯地捅楼照林的肚子:“消失的这段时间,果然是去追老婆了吧?”   楼照林轻咳一声,把连星夜牵过来,指着吴向晓说:“来,连星夜,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吴向晓,我从小的狗头邻居,也是你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   “哈哈哈,连星夜,好久不见,”吴向晓连忙笑着跟连星夜打招呼,顿了顿,嘴里又小声犯嘀咕,“这介绍听着怎么这么奇怪呢?同班同学也需要特意拿出来说明吗?”   连星夜笑了笑:“不好意思,吴向晓,我前段时间出了一点事,记忆方面受到了一些影响,可能记不太清你了。”   吴向晓惊呆了:“卧槽,你们这半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居然还会失忆,这么狗血!”   “别震惊了,先坐下吃饭,”楼照林招呼大家坐下,咬牙对吴向晓说,“今天允许你宰我一顿,让你出个气。”   “嘿嘿,这可是你说的,”吴向晓搓手,眼里都在冒绿光,奸笑道,“这个餐厅我老早就想来了,但是吃一顿心都要滴血,既然你话都放出来了,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楼照林倒吸一口气,捂着心口:“也别太过分啊,这些钱我还要留着去首都跟连星夜过二人世界呢。”   吴向晓翻了一个白眼:“就装吧你,我还不知道你家,肯定给你转了一堆钱,奖励你考了状元吧?”   楼照林果然绷不住了,哈哈大笑道:“被你看穿了,放开肚皮吃吧你,吃不死你。”   饭菜很快上来了,楼照林立刻帮连星夜把菜品一一处理好,给他细致地分盘盛装,看得吴向晓眼角一直在抽。   楼照林痛痛快快地秀了一顿,然后才回到自己的盘子,边吃边问:“吴向晓,你考得怎么样啊?”   吴向晓忽然觉得面前心心念念的美食也没有那么美味了:“不咋地,我成绩本来也不怎么样,勉强上个211吧。”   楼照林无语:“211已经很好了,你这话要被别人听了,会挨打的。”   “跟你比起来,那可不就是勉强。”   “你有病啊,跟我比,比得过吗你?”   “尼玛,”吴向晓心头一梗,忽然委屈地看向连星夜,“连星夜,你管管他,你看看他那副嘴脸。”   楼照林往他碗里丢了一个壳:“滚,别对着我老婆撒娇。”   吴向晓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学楼照林说话:“咦惹,别对着我老婆撒娇~”   楼照林笑骂:“吴向晓,你有病啊!”   连星夜红着脸埋头吃饭,肩膀却在轻微地耸动,像是憋不住笑。   吴向晓咯咯笑了一会儿,又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又说:“对了,你刚才说你们要一起去首都?连星夜应该没参加高考吧?”   连星夜连忙擦了一下嘴,抬起头:“对,我打算明年再去复读,今年先陪楼照林去上大学。”   吴向晓抑扬顿挫道:“哎呦,上大学还有家属陪~是谁在羡慕啊,我~不~说~”   楼照林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他敲敲面前的盘子,脸上的笑都扭曲了:“吴向晓,你够了啊,我发现你今天特别神经。”   吴向晓阴阳怪气:“还不是因为你冷落了我大半年,我可不得一口气疯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下次还敢。”   “……日。”   三个人打打闹闹地吃完饭,吴向晓狠宰了楼照林一顿,还有一堆没吃完的,全都被吴向晓欢天喜地地拎走了,看来这人对这家餐厅是真的爱。   临走时,吴向晓特意跟连星夜多说了两句话:“今年是你有事耽误了,才给了楼照林这狗东西上位的机会,我等着看明年……哦不,后年的你勇夺桂冠。”   楼照林心里登时一咯噔,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吴向晓,你别给他压力。”   说完,他连忙慌张地打量连星夜的表情。他现在跟连星夜说话特别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话,就把连星夜刺激到了。   “没关系,这算不上什么压力,而且我也是这么想的。”连星夜觉得楼照林紧张兮兮的样子有些好笑,面上却比楼照林想象中要释怀很多。   但楼照林却没这么轻易放心。   前段时间他做了心理培训,知道心理阴影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深,他很怕连星夜会对学习出现ptsd。   然而,连星夜还没表现出什么特别,楼照林倒是先ptsd了。   他们跟吴向晓道完别后,没两天就搬去首都了。   楼照林已经提前在网上租好了学校附近的一栋房子,和房东签了电子合同,到了地方后,联系中介,拿了钥匙,当天就能直接入住了。   不过房子里除了最基本的床和桌椅,其他什么都没有,锅碗瓢盆,床单被套,还有他们额外需要的小柜子,沙发椅子什么的,全都得自己买。   他们把行李放下后,当天就拎着钥匙去了一趟家具城。   结果,在踏入家具城的那一刻,连星夜就感觉楼照林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连星夜的记忆在逐渐找回了,他知道楼照林在恐惧什么,那不光是楼照林的梦魇,也是他的。   可他自己忘却了那段痛,却把楼照林一个人永远地丢在那场无止息的大雪中了。   这不公平。   连星夜握住了楼照林汗湿的手,触感冰得就像寒冬腊月。他愣了一下,曾经,拥有这么冰凉的手的人明明是他,楼照林什么时候这么怕冷过?   楼照林把他体内的寒冬夺走了,把自己的春暖花开给了他。   他们两人的角色忽然调换了。   连星夜心揪了一下,更加亲密地与楼照林十指相扣,小声说:“如果你实在不想进去,我就一个人进去买吧,你应该相信我的眼光吧?”   楼照林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摇了摇头,尽量露出一抹无所畏惧的笑:“不用了,我不可能一辈子看见桌子柜子就躲起来啊。”   连星夜用手背擦了擦楼照林额头上的冷汗,心疼地说:“要是你实在不舒服,就跟我说,我们就出去。”   楼照林却只望着连星夜笑,捏捏他的手掌心说:“要是我实在不舒服,你就亲亲我,或者抱抱我,好不好?”   连星夜当即亲了一下楼照林的嘴唇,又用力抱紧了楼照林。   周围路过的人们都惊诧地望向他们,他们谁都没有在意,只是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然后楼照林便轻轻推开了连星夜的肩膀,再次与他双手交握,笑着说:“好了,该去布置我们的新家了。”   连星夜听到“新家”这个词,不禁咧开笑容,晃了晃他们握住的手:“嗯,对,我们的新家。”   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当连星夜试探地提出,在逛家具城之前,要不要先去买点零食,边看边吃时,楼照林的身体明显更加僵硬了。   楼照林像是再次掉入一场名为幸福,但实则写作永别的梦境中。当他一个人被快乐冲昏头脑时,他的爱人已经悄然为他们的未来画上了终止符。   连星夜再次将楼照林抱进怀里,不停抚摸着他硬邦邦的后背,在他耳畔轻叹道:“我知道我抹不掉你的心理阴影,但人每时每秒都在创造新的记忆,而这记忆在下一秒又会变成回忆,我只想用新的,更加幸福美好的回忆,去覆盖那些悲伤的回忆,过去了的东西,就让它们永久埋在大雪里吧,我们永远也回不去那场大雪,已经经历过的事情也永远改变不了,但我们可以一起创造未来。”   连星夜将楼照林缓缓松开,重新牵好他的手,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地往前走,好像在走向他们的未来。   “就像现在这样,一起想办法为我们的新家进行装点,是不是在一起创造未来?”   楼照林眼眶缓缓湿了,对当时的他来说仿佛做梦一般的场景,此刻终于真真正正地实现在他眼前。   而这一回终于不是做梦了,也终于不是他一个人孤独而愚蠢的狂欢了。   连星夜给楼照林拿了一个小推车,让他推着,自己则亲密地搂着楼照林的手臂。   连星夜走了一会儿,忽然说:“楼照林,你看我们这样一起挽着手臂,推着小车子逛商场的样子,像不像一对新婚夫妻?”   楼照林突然绷不住了,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连星夜心疼坏了,赶紧把他手里的小推车放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卫生纸,挪开楼照林的手,给他擦脸上的眼泪。   “别哭啦,新婚第一天,应该开开心心的,对不对?”连星夜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没忍住,”楼照林抽泣着,顿了顿,忽然说,“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连星夜笑着在楼照林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连星夜把小推车拉过来,问:“你推还是我推?”   “我推,”楼照林连忙抓住小推车的手柄,又抓起连星夜的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说,“你要搂着我,我喜欢你搂着我。”   连星夜觉得他好可爱,忍不住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楼照林终于破涕为笑,也在连星夜的脸上亲了一下。   楼照林嗓子还有点哽咽,跟撒娇似的,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我不开心了,你亲亲我就好,再不开心的事,只要你亲一下我,我马上就能好了。”   连星夜便马上又在楼照林的另一边脸颊上亲了一下,问:“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楼照林抹了一下眼睛,呜咽道:“感觉好幸福。”   连星夜摸摸楼照林湿润的脸,眼睛也有点红了:“以后会一直幸福下去的。”   他们推着小推车去了零食区,连星夜凭着记忆,拿起了一包零食:“我记得,你好像喜欢吃这个。”   “对,把这个拿着吧,”楼照林很开心连星夜还记得,把这包零食放进了小车子,想到什么,顿了顿,抿了一下嘴唇,忽然低声问道,“后来……你是不是一包都没吃?”   他们都知道,楼照林嘴中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连星夜停顿了一下,居然现场就想拆开包装吃给楼照林看:“没关系,我现在就吃。”   “等一下,还没结账呢。”楼照林连忙把他的手按下,不禁被他慌忙的样子逗笑了。   连星夜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做了傻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楼照林摸了摸连星夜的头,笑着说:“没关系,你再多选几包吧,这次都由你来选,不用管喜不喜欢,看着顺眼的就拿,过会儿我们一起吃。”   说是随便拿,但楼照林发现,连星夜拿的大多数居然都是他喜欢的。   “你居然都记得……”楼照林忍不住又想哭了,他用力擦着眼睛,哽咽道,“你真的想起来了。”   “憋住憋住,再这么下去,我们今天要逛不完了,”连星夜连忙捧起楼照林的脸,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亲,想到他们家光秃秃的床,不禁笑了一下,“到时候,我们可能就只能出去开酒店了。”   说完,他又翘着嘴角,挠了挠楼照林的手心,低声说:“其实去酒店开房也不错,我们还没有去过酒店呢。”   楼照林也不知想到什么,脸上一下子泛起了可疑的红晕,他努力收住了眼泪,在连星夜的掌心里挠了回去,和连星夜一起去结了账。   出了收银台后,连星夜立刻拆开了一包零食,第一块塞进了楼照林的嘴里。   楼照林咔擦咔擦地咀嚼起来,连忙舔了一下嘴唇说:“我以前吃过的,知道是什么味道,你快尝尝吧。”   连星夜张着嘴巴:“啊——”   楼照林感觉用湿纸巾擦了一下手指,拿起一片放进连星夜的嘴里,见连星夜吧唧吧唧地嚼起来,期待地问道:“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好吃,”连星夜舔了舔嘴唇,眼睛微微弯起来,“你喂的,还要更好吃。”   楼照林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给连星夜又喂了一口,然后把零食还给他,把手指擦干净后,转而牵起他的手,一边往家具城的方向走,一边聊天道:“那我们以后经常买来吃吧,你应该还没有试过一边吃零食,一边坐在客厅的地面上追剧的感觉吧?”   连星夜摇晃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看来我们还得买一个地毯,专门铺在客厅里。”   楼照林:“既然地毯都有了,岂不是还要一些抱枕和坐垫。”   “那再来两个懒人沙发吧。”   “一个就够了吧,”楼照林捏捏连星夜的手指尖,“你可以坐在我的怀里。”   连星夜笑起来:“那也得再买一个,专门放在阳台里,我可不想搬来搬去。”   “都听你的,”楼照林立刻说,顿了顿,又想起来,“对了,我把我们家那个地毯邮寄过来了,可以放在我们房间,不过还得两天才能到。”   连星夜问:“那空气净化器呢?”   楼照林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连星夜的脸蛋:“你怎么老惦记着那个空气净化器啊,就这么喜欢吗?”   “我还喜欢扫的机器人,你屋子里的东西我都挺喜欢的,”连星夜顿了顿,忽然微微抬起下巴道,“你说过的,你的就是我的,你的东西我全都要。”   都递到嘴边来了,楼照林顺口在连星夜高抬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笑着说:“放心吧,全都寄过来啦,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连星夜捏着楼照林的下巴:“你呢?”   楼照林凑上去,用鼻尖蹭了一下连星夜的脸,心里甜得发腻:“我也是你的。”   ……   到了家具城后,他们一起躺在舒适柔软的床垫上打滚,抱着抱枕打闹,交叠在懒人沙发里互相挠痒痒。   他们一起给他们的床挑选了一床彩色的床单,床单上是一个巨大的彩虹,一只七彩的阳光小马从彩虹上飞跃过去。   图案有些幼稚,但他们都很喜欢。   成年人,幼稚一点怎么了?   他们还一起挑选了放在客厅的地毯,销售员推荐他们,选深色的比较好,耐脏。   连星夜却疑惑道:“不管什么颜色都一样会脏,深色的只是脏得看不出来而已,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销售员一下子梗住了。   楼照林抿唇笑了一下,问连星夜:“那你喜欢哪个?我们直接拿吧。”   连星夜想了想:“我喜欢白色的,像躺在云朵上。”   销售员:从来没有人买白色的地毯!还是铺在客厅的!听着真要命!   楼照林却果断道:“那就买白色的。”   销售员立刻扬起笑容:你们开心就好。   楼照林又说:“那你再挑一个吧,这样脏了还能轮换。”   销售员:懂了,原来有钱任性!   销售员马上积极推荐起来,她已经知道那个高个的男孩都听这个容貌精致的男孩的话了,此时向连星夜推荐的全是浅色的。   最后,连星夜又挑了一个嫩绿色的,他说像躺在青青草原上喂羊驼。   楼照林好奇道:“为什么是羊驼,不是喜羊羊?”   “因为我喜欢你卧室里的羊驼地毯,首先想到的就是羊驼了。”   “那你想养一只羊驼吗?”   “羊驼居然可以养吗?”   “可以啊,只要有钱就行。”   连星夜还真心动了一下,想到了网上的传言,又打了退堂鼓:“算了吧,我听说羊驼会对人吐口水,会把我们的地毯吐脏的。”   楼照林没想到重点又回到地毯了,也不知道戳中了他什么笑点,一笑就停不下来。   他们聊着没有营养又日常的话,却觉得每分每秒都那么有趣,只是和彼此牵着手,逛逛商场,说说话,就幸福得快要落泪。   他们在这一片家具场买了一堆东西,惊动了当天的销售经理,经理亲自给他们场里的货车打电话,让人帮忙给送过去。   等待的时间里,他们又躺回了床上。   连星夜转过头,抚摸楼照林的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轻声说:“楼照林,我不想只跟你过5分钟的一辈子,我想跟你过50年、60年、100年的一辈子。”   楼照林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用手掌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扣紧了连星夜的五指,把他们交握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将连星夜的掌心用力按在了自己怦怦跳动的胸口。   “嗯……”   连星夜按住楼照林的心口,垂眸吻在了楼照林的嘴唇上,将他破碎的心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就像楼照林曾经将破碎的他,一点一点拼起来一样。   从家具城出去后,连星夜却不打算马上回家,而是带着楼照林七拐八拐,到了一个街边小公园里。   当楼照林看到眼前出现的大头贴机时,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拍张照再回去吧。”连星夜坚定地望着楼照林说。   楼照林呼吸有些凌乱,滚了滚喉结,仍然用力点下了头:“……嗯。”   “给你,你的小狗耳朵,”连星夜像当初那样,亲手帮楼照林戴上了一对毛茸茸的狗耳朵,然后把自己的脑袋伸过去。   楼照林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拿起了一对猫耳朵,轻颤地戴在了连星夜的头上。   拍第一张照片时,连星夜毫不犹豫地亲在了楼照林的脸上。   第二张的时候,连星夜赶紧对着楼照林指了指自己的脸,扯他的袖子,楼照林舔了一下嘴唇,亲在了连星夜的脸上。   第三张,连星夜双臂用力揽上楼照林的脖子,深深地吻在了楼照林的唇上。   第四张,楼照林哽咽地将连星夜抱紧,按住他的后脑勺,和他交换了一个带着泪水咸湿味道的湿漉漉的吻。   连星夜再次踏入漫天冬雪里,亲手挖出了那个被大雪淹没的小少年,把他带回温暖的家里,一点一点拍掉他身上的雪,亲亲他冻僵的脸颊和嘴唇,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温暖的阳光下,轻轻抱着他,陪他一起晒太阳,一起缓缓融化掉身上的雪,慢慢地照亮心头的阴霾。   看啊,楼照林,这是你为我带来的温暖和阳光,这是你为我建造的小小新家。   从这里踏出去之后,他们再也不会迎来永别的冬雪,只会迎来盛夏的暖日。   从这里踏出去之后,就让所有的阴影和苦痛,都深埋在那场永远都回不去的孤独而寒冷的大雪中吧。   没有谁被独自抛弃在人间,没有谁和谁永别。   “楼照林,你再也不会失去我了,我向你保证。”   连星夜红着眼睛,捧起楼照林的双手,在他交叠的指尖上,轻轻落下一吻,仿佛向拯救自己的天神献上了自己虔诚的灵魂。   终有一天,盛满幸福和快乐的阳光终将把最后一片雪花也炙烤融化。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命运共同体,是浩渺宇宙里彻底融为一体的一对伴星。   你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我的未来就是你的未来。如果一定要将他们分开,那就请切开他们的灵魂吧。人们会惊愕地发现,他们竟然早已灵魂与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原来从来都不是谁寄生谁,他们是彼此的共生关系。他们互相依赖,彼此有利。倘若有人将他们强行分开,或者一方消弥,另一方也只会毫不犹豫地追随而去。   至此,连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了。 第61章 永别   新家具到家的当天,连星夜就拉着楼照林在每个家具上体验了一把,势必要把楼照林的心理阴影洗刷干净。   往后,楼照林只要路过家具城,脑海中首先蹦出来的,再也不是梦魇般的大雪,还是盛夏少年美丽的身躯,和耳畔一声又一声浪般的“我爱你”。   楼照林很快就开学了,他又托万能的唐兰茹找了关系,帮他申请了外宿,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学校里交朋友。   虽然清华人均状元,但楼照林的头脑依然出众,更别说他还有鹤立鸡群的外型,开学第一天,就成功让全班同学记住了他。   不过他并不打算竞选任何干部,或者参加学生会,这两者都太耽误课外时间了,他所有的课外时间都属于连星夜。   系里的社团倒是报名了一个,他以后是要自己开工作室的人,计算机的社团偶尔会组织团员出去比赛,或者一起做点小玩意儿赚外快,通过社团认识点人,提前为自己未来的工作是招兵买马,也挺方便的。   大学课堂是能随便坐的,只要不是一个或两个班级一起的那种几十个人的小班课,根本没人在意谁是谁。   每当这种大课,楼照林都会把连星夜带着一起去上课,他们坐在一起,就像高中时那样当同桌,楼照林上大学的课,连星夜就复习高中的内容,或者自己看看书。   这么一对容貌出众的大帅哥坐在一起,实在引人注意,楼照林的同班同学还特意来问他,连星夜是哪个专业的。楼照林直言连星夜是他男朋友,因为生病了,正休学在家休养,所以他才申请了外宿,就是为了照顾他的男朋友。   楼照林本来还想说,说不定明年连星夜就是他们的小师弟了,但他还是怕给连星夜压力,到底没说出口。   女同学们听完,心碎了一地,男同学们听完,直呼羡慕,上学还有家属陪。   从此,楼照林和连星夜两个人几乎成了他们学校的一对神奇的传说情侣。   连星夜并没有报名今年的复读,他需要吃一整年的药,这一整年内,药物都会作用他的大脑,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学习的阶段。   但学习这种事,本身就不存在什么适不适合的时间,只要想学,就算瘫痪在了床上也能学。连星夜不是能闲住的人,不可能真的白白等待一整年,他在治疗的期间,依然没有放弃学习。他会试着看一点书,或者做一些最简单的题目,认一些最简单的单词。   但不知是吃药的副作用,还是MECT的后遗症,连星夜的手一直很抖,这导致他写起字来很艰难,连筷子都拿不住,还得时不时让楼照林喂饭。   楼照林的担忧并不是无的放矢,连星夜确实对学习产生了心理阴影。   最开始,连星夜完全一个字都看不了,他觉得自己单个的字是认识的,但就是没办法把它们组合成完整的一句话。有一次他盯着一个简单的词语,却半天理解不了这个词语的意思,甚至崩溃地大哭起来。   连星夜几乎产生了阅读障碍,还去医院做了检查,但医生说他大脑没问题,更多的可能是他的心理作用。   这是一个好消息,证明他的硬件条件还是完好的。但他的手抖还是确诊了锥体外系综合症,这几乎是每个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的患者的必经之路,医生安慰他,说等他彻底停药后,会随着时间逐渐减缓的。   仿佛一切的希望都在停药后。   但连星夜却又控制不住地担忧,要是停药后也没好,该怎么办?要是停药后他的学习能力也没有回来,该怎么办?   他当然知道焦虑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是没有意义的,但知道是一回事,是否控制得住又是另一回事。他对学习到底还是有恐惧的。   但说实在的,连星夜现在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了,但他性格如此,只能尽量克制,却做不到一下子彻底改变。   好在无论何时,楼照林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支持他,鼓励他。   楼照林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人,他们曾探讨过情绪的产生和疏通,而楼照林就是那种本身就不容易产生负面情绪,就算产生了也能快速疏通的人。   连星夜从前的生长环境非常不稳定,这造就了他敏感易焦虑的性格。   楼照林却像一阵温柔的夏风,但凡连星夜冒出一点崩溃的苗头,楼照林马上就能用自己强有力的稳定性和控制性将连星夜逸散的情绪扑灭,用爱包容他,浇灌他,近乎在饲养一株刚刚冒头的小新苗一般,小心翼翼地培育他。   楼照林就是连星夜最有效的镇定剂。   学习不是一蹴而就的,而当一个曾经艰难爬到顶峰的人,突然被一脚踹下山,让他从头开始,是一件让人很唏嘘的事。   连星夜被他过去的骄傲和压力束缚太久了,他几乎不知道放松为何物,也从来没学过“放下”二字。   现在,连星夜必须要学会放下了。   放下他曾经骄傲的一切,放下那些早已过去的辉煌。放下他对自己无形的压迫。   他必须丢掉过去的一切,从此时此刻起,重新开始创造他全新的未来。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从零开始。   他曾经成功过的,不是吗?   他不相信人一辈子只能成功一次,既然曾经的他也是他,那曾经的他做到了,凭什么未来的他就做不到?   这些连星夜曾经用来劝那个危机来电的女孩的话,此时又拿来劝自己。曾经他对那些来电的人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也是他想对自己说的。   但他总是太着急了,这几乎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他习惯于压迫自己,没了家人的逼迫,他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奴隶主。   连星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小他就给自己设立了一套严格的惩罚机制,一旦他没有达到自己心理的某个标准,他就会从外物环境中惩罚自己。比如不允许自己玩手机,不允许看喜欢的节目或电影,不允许吃喜欢的东西。更甚者,他会自掴,掐自己的肉,揪自己的脸,或者啃自己的手和手臂。而他更熟练的,是从心理方面狠狠责罚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辱骂自己,贬低和打压自己,让自己深陷在悔恨和自责中。   然而连星夜越着急,就越难以达成心中所想。   他经常会看着书突然哭起来,或者因为写不出一个字,而控制不住拍打自己的手。   楼照林第一次发现连星夜偷偷打自己的时候,和连星夜一起哭了。   他把连星夜被打红的手捧在手心里亲了又亲,滚烫的泪水就那样一颗颗明目张胆地砸在连星夜的伤痕累累的手腕上,几乎烫穿了连星夜的皮肤。   连星夜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楼照林,楼照林那么放在心尖尖上珍爱和守护的人和事物,却被他那样随意地作践和毁坏。   连星夜依然不太怜惜自己,但他疼惜着楼照林的眼泪,疼惜他因自己受伤的心。   从那以后,连星夜再也不敢随便对自己动手了。楼照林也不敢放他一个人学习了。   连星夜仍然有着急上火的时候,情绪不能堵,得疏,于是,楼照林强硬要求连星夜必须在自己怀里看书。   楼照林会一边咬着连星夜的耳朵,抚摸他,亲吻他,一边用最能带动连星夜情绪的低沉动人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连星夜的耳朵诵读书上的句子。   无论连星夜想学什么,楼照林都亲自读给连星夜听,做给连星夜看。   连星夜必须跟着重复和学习,甚至完整背诵下来,一直学会为止,楼照林才会暂时放过他,然后进行下一个知识点。   情绪确实需要疏通,但至于从哪个地方疏通,楼照林说了算。   楼照林的治疗方法是显而易见的。   连星夜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的记忆那么清晰过,也从来没有感到学习效率这么高过。   楼照林只要在他耳畔说一个时间地点的关键词,碰一碰他身上某个特定的部位,连星夜就能一下子回想起那天他们都背诵了哪些知识。   楼照林这时就会抱着连星夜,一边奖励地亲吻他,一边露出一个狡猾的笑:“看吧,我就说你的脑袋好好的,根本一点都不笨。”   虽然学习过程让人挺不好意思,但显著的学习成果确实给了连星夜信心。   连星夜之前总怕自己学不会,但如果楼照林非要用这种方式……他想自己可能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除了学习知识,连星夜还得跟着楼照林学一些新事物,比如如何逗自己开心,如何对自己好,如何好好爱自己。   这些听起来仿佛是一个人生来就该有的东西,连星夜却一个都不会,而从小到大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楼照林一样连星夜好好记住他对他说过的每一句浓情蜜语,记住他对他每一次呵护备至的关怀,记住他爱他的模样。   他们到底不是真的连体婴儿,不能每时每刻都连在一起,但楼照林希望,当他不在连星夜身边陪伴的时候,连星夜可以代替楼照林,好好地爱自己。   楼照林现在要教给连星夜的,就是怎么去爱自己。而这是一个漫长的课题,楼照林会用自己余生的所有时光,去一点一点耐心而用心教会连星夜。   连星夜是楼照林的第一个学生,楼照林也希望,连星夜能成为这个人生课题里,学得最好的一个学生。   ……   除了日常学习和读书,楼照林还会带着连星夜出去运动。   这也是在出院之前,燕仙子一直跟连星夜强调的,一定要坚持运动。   运动可以促进大脑分泌内啡肽,使人镇定和快乐,缓解焦虑和紧张。运动还能释放压力,增强血液的流通,缓解肌肉的疲劳,当大脑氧气充足时,情绪也会更加稳定。除此之外,运动还能刺激大脑释放神经递质,有助于提高思考能力。大多数抑郁症患者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当人实现阶段性的运动目标时,还能增强信心和自我认可。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运动对抑郁症患者的治疗都非常重要。   连星夜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身体素质大不如前,躯体化留下的后遗症也很艰难。   刚开始,连星夜跑几百米就累了,动不了了,楼照林更多的,是陪连星夜散步。   他们并没有设置很高的目标,仅仅是把公园绕一圈,无论是跑还是走,都算完成。   这个小公园离他们的家很近,每天早上都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来运动,空气和环境都很好,他们是如此自然地融入其间,也不会有陌生人来随便打扰。   三天后,楼照林就把圈数增加到两圈。   不过他们大多数依然还是在走,偶尔在路上看到了漂亮的石头,还会一起开心地走过去捡起来,带回家洗干净。   一周后,连星夜已经能坚持走五圈了,甚至还能跑上一圈。   他们捡回家的石头越来越多,每天出门都像在寻宝,不知道会带回家什么惊喜。   有次连星夜还看见,湖里总是在游泳的小鸭子居然上了岸,周围运动的人们都纷纷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给它们拍照。   连星夜和楼照林也停了下来,连星夜给楼照林和鸭子拍了一张比耶的合照。   渐渐的,连星夜爱上了每天早晚和楼照林一起出门运动的时光,他能跑的圈数一天比一天多,运动的时长也一天比一天长。   这确实是一件让人很有成就感的事,连星夜的精神也越来越好了。   某天,连星夜还主动提出,想和楼照林一起去游乐园玩。   难得连星夜主动想出门,楼照林立即买了两张周末的票,还问连星夜主要想玩哪些项目,他们提前做好攻略。   连星夜想了想,说:“我想玩刺激的,越刺激越好。”   楼照林并不知道上辈子的连星夜在跳楼前特意去过一趟游乐园,就是为了提前体验一下从高处跳下去是什么感觉,但他依然从连星夜的想法里感受到了惊慌和惶恐。   连星夜毫无所觉,还在畅所欲言:“我还想试一下蹦极的感觉。”他顿了一下:“其实主要就是想去玩蹦极。”   他说完,抬头,才注意到楼照林望着他的惊恐的目光。   连星夜愣了一下,随即不禁一笑,捏了捏楼照林的脸道:“你想哪儿去了?别害怕,我已经不想死了。”   楼照林望着他的眼睛,表情很紧张:“那你好好的,干嘛想从高处跳下去?”   连星夜睫毛颤了颤,轻声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当初我从车上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重生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我了,但我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真正跳下去是什么感觉?”   “是疼的感觉,”楼照林立刻说,他心头莫名惊慌,只想快点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没什么好想的,你已经疼过了,想这个,不如想想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吧?”   连星夜舔了舔嘴唇,还是选择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其实以前的我本来打算,要不撑到高考之后再死的,我上了十几年学,就为了一个高考,要是连高考都没考就死了,岂不是太亏了,所以我是打算等高考结束后,从学校的楼上跳下去的。”   听到这里,楼照林脊背陡然发凉,一股他几乎快要忘却的来自久远从前的恐惧感从脚底蔓延到他的全身,他像是陷入了某个上辈子的可怕梦魇中,呼吸一下子停止了。   连星夜察觉到楼照林的不对劲,连忙握住他的手,触感却是一片不正常的冰凉。   他顿了一下,当即抱住楼照林,捧着他僵硬的脸,直视他的双眼,认真道:“楼照林,你听我说,我可以确信,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所以你真的别太害怕,也别想岔了,我已经有你了,答应过要陪你一辈子,是绝对不会再随便丢下你一个人的,你相信我,好不好?我那么爱你,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你呢?是不是?”   楼照林混乱的大脑缓缓回神,他的呼吸仍然有些凌乱,望着连星夜的眼睛缓缓红了,哽咽地说:“那你为什么非要去蹦什么极?好好的在家里的床上躺着不好吗?”   连星夜抚摸楼照林的头发,在他的鼻尖上亲了亲,和他有条不紊地说话:“虽然我现在死不了了,但我还是想替曾经那个苦苦挣扎的我去体验一下濒临死亡的感觉,蹦极是离我原来的打算最近的一种,我想替曾经的那个我跳下去一次,这样,我应该就能跟他彻底道别了。”   楼照林撇过脸,闭嘴不言,一副闹别扭的样子。他是真不理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人想体验死亡的感觉。可当这个不理解的人变成了连星夜,变成了他爱的人,他想,即使他一辈子都无法理解连星夜有时的心思,他依然会包容他一辈子。   “楼照林,就带我去吧,”连星夜将自己送到楼照林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嘴唇,他很少有撒娇的时候,脸上微微带着一点红晕,“有你陪着我,我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自己,你相信我,好不好?楼照林,你就是我留在人间的一缕执念,我是不可能放弃你的。”   最后楼照林在连星夜的软磨硬泡下,到底还是投降了。虽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拒绝连星夜的任何请求。   “那到时候我要跟你一起上去。”楼照林红着眼睛拦住了连星夜的腰,别扭地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连星夜顿了一下,觉得游乐园的蹦极可能没办法双人,但他没把这事说出来,连忙点了头。   反正,先去了再说。   ……   到了游乐园,他们首先直奔跳楼机。   连星夜打算在蹦极之前,先在跳楼机上浅浅感受一下。   排队的时候,旁边有一对第一次来玩的女生,其中一个一直在小声说好紧张,好害怕,另一个看起来却很兴奋,表情和连星夜如出一辙。   楼照林扭头望向连星夜:“一会儿你要是害怕,就抓着我的手吧。”   连星夜看了一眼楼照林的手,笑着应了一声,没有说他其实一点都不害怕。   没一会儿,他们就坐上去了,脚底很快悬空起来,已经有人开始小声尖叫了。   和他们一起站队的那对女生在入口处就分开了,坐上了对面的另一台跳楼机,此时那个上来就说害怕的女生已经紧张地抓住了她同伴的手,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的同伴激动地左顾右盼,甚至晃动起自己的腿,一直在说:“把眼睛睁开啊!闭上有什么好玩儿的,睁开啊!”   连星夜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下一秒,他的手就被一只宽厚潮湿的大掌握住了。   连星夜愣了一下,扭头,看到了楼照林冷汗密布的脸,嘴唇都吓白了。   他连忙握紧楼照林的手,和他十指相扣,询问道:“你怕高吗?”   “不是,我不怕高……”楼照林深呼吸,喉结滚动,声音有点抖。   他只是上辈子留下的心理阴影,但他没办法跟连星夜讲。   连星夜却隐隐猜到和自己有关,他心里揪了一下,捏捏楼照林的手指,安抚他:“楼照林,我们现在很安全,屁股下还坐着凳子在呢,不是真的悬空,你要相信游乐园的设备,我不会有什么事的,而且你不是还陪着我在吗?我们还手牵着手呢,对不对?”   “嗯。”楼照林舔了一下嘴唇,深呼吸,平息心跳,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连星夜的手。   跳楼机突然在某一刻直冲云霄,把他们猛地送了上去。   楼照林心脏都快吐出来了,耳畔全是尖叫声,连星夜却在一旁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么好笑。   楼照林:“……”   跳楼机到达了顶点,停顿了几秒,给大家留下了充足的欣赏美景的时间。   连星夜真的在欣赏美景,他先扭头看看身边的楼照林,然后抬头望望天,望望远处的旋转木马和草木湖泊,接着低头看看脚下密集的人群们,还晃动起脚丫来。   他抬眼,看到对面那个女生和他一样,自由自在地晃着脚,还扭着脑袋,对着身边紧闭眼睛的女生锲而不舍地说话:“把眼睛睁开呀,我们到顶了,真的不如把眼睛睁开看看吗?”   连星夜莫名想起了网上那个特别经典的一只小鸟扭着头凑到另一只用羽毛掩着脑袋的小鸟脑袋下,问他:“真的哭了啊?”   他不禁噗嗤一笑。   下一刻,跳楼机突然极速下坠,失重感一瞬间袭来。   耳畔响起了尖叫声。   连星夜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当做一颗球一样抛了起来,随即又悬在空中,而身体已经猛地掉下去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有趣,连星夜并没有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只觉得很好玩,便和对面那个神奇的女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女生:“快把眼睛睁开呀哈哈哈!”   连星夜笑了两下,忽然大喊:“楼照林!看看我!”   楼照林下意识扭头看过去,随后被突然凑近的连星夜亲在了嘴唇上。   对面的大笑声像被掐住脖子似的猛地静止了。   连星夜张开嘴巴,在飙升的肾上腺素里与楼照林接了一个深吻。   而楼照林在短暂愣怔后,便像彻底释放了某种压抑一般,深深地回吻了过去。   等到跳楼机停下来,连星夜赶紧松开了嘴唇,捂嘴轻咳。   楼照林却从上去时的脸色煞白,变成了满面红光,要不是现在人多,他还想按着连星夜的后脑勺,跟他再亲一会儿。   他的阴影不止这辈子,还有上辈子。   然而连星夜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用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快乐,把他上辈子破碎的心,也一起轻轻拾起来了。   连星夜和楼照林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继续去玩别的项目。   身后传来一个女生疯狂的叫声:“让你睁眼你不睁眼!你都不知道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好东西啊啊啊!”   ……   楼照林唯一的底线,就是必须有他陪着连星夜。只要他能陪着,就算连星夜想在天上飞都没关系。   然而当他们到了蹦极的地方后……   “对不起先生,我们只支持单人蹦极。”工作人员对着楼照林露出抱歉的微笑。   “什么?”楼照林一脸天塌下来的样子,抿着嘴唇就想把连星夜拉走,“谢谢,那我们不跳了。”   连星夜赶紧无奈地拉住他:“楼照林,来都来了……”   “……”楼照林瞪了连星夜一眼,眼眶又开始发红了。   连星夜微微一梗,赶紧跟工作人员打了一个招呼:“不好意思,我们先过去商量一下。”然后把楼照林拉了出去。   连星夜转身面向楼照林,直视他泛红的双眼,直言道:“楼照林,让我跳吧。”   楼照林深吸一口气,在原地走了走,又捏紧拳头,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你就非得从那么高的地方蹦下去吗?你不会害怕吗?”   连星夜试着牵住楼照林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声音很柔软:“放心吧,不会。”   楼照林抿了抿嘴唇,脑袋上的狗耳朵都耷拉下来,望着连星夜的眼睛又红又伤心,可怜得要命:“今天要是没让你跳,你就会记一辈子吗?”   “对。”连星夜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尽量温声道,“我觉得我非得跳一下,才能彻底跟过去道别,否则这事儿会一直压在我心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楼照林反复深呼吸,抬头望了望天,又抹了几下眼睛,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好。”   他一把拉着连星夜走了进去,对着工作人员指了一下连星夜,眼睛红红地说:“他要跳。”   “好的,麻烦到那边量一下血压,然后签一份协议。”工作人员古怪地看了他俩一眼,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来跳的人不紧张,反而是送人的那个人怕得要命。   等连星夜把他的名字签完,工作人员便要带他上去。楼照林下意识想跟上去,却被工作人员拦住了。   楼照林一愣,心头有不好的预感:“我不能跟上去看看吗?”   “抱歉,先生,家属只能在楼下等待,这是规定。”   “……”楼照林心态彻底崩了。   “好了,楼照林,别为难人家了,我真的可以,你不是说了相信我的吗?”连星夜也顾不上周围人的视线了,连忙走上去,在楼照林的脸上亲了亲,又抱了他一下,揉着他的后脑勺,哄他道,“你在下面好好看着我,一会儿第一个过来迎接我,好不好?”   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协议也已经签了,楼照林梗着脖子,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闷闷的“嗯”字。   连星夜便松开双臂,对着楼照林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楼照林抿了一下嘴唇,别扭地上前亲了一下连星夜的嘴巴。   接下来,楼照林目送连星夜跟着工作人员一起坐电梯到了楼上。   电梯门关闭的那一刻,连星夜还朝楼照林笑着招了招手。   楼照林紧紧盯着电梯的荧幕,等到数字终于跳到了2,楼照林立刻冲了出去。   蹦极的下面是一片湖,就算绳子不小心断了,掉到湖里也能把人捞起来。当然这是最坏的一种结果。   然而楼照林盯着那片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提前把上衣和鞋子脱了,随时准备跳下去捞人了。   最后,楼照林还是没有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连星夜社死。   他抬起头,迎着大太阳,目光死死锁住空荡荡的蹦极台。   此时上面还没有人。   ……   连星夜上去之后,立马有一个教练走过来,让他先把鞋子脱了。   他把鞋子脱掉,放到一边,教练又让他把鞋子往里面放,他只好提着鞋子又往里边走了走,这才走过来,让教练给他穿安全背带。   连星夜感觉自己像一块自动烤肉一样,原地转了一圈,安全背带就穿好了。   他又继续往前走,此时已经走到了台子最外边的那块地,脚下的杆子是镂空的,往下看,甚至能够看到有一个小小的人正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湖边,抬头目光紧锁着自己。   其实湖边还有很多人,他们都站在原地望着天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等待看上面的人跳下去。   但连星夜仍然一眼认出,那个孤零零的人一定是楼照林。   不过他没看太久,就被另一个教练抓了过去。另一个教练是一个外国人,又飞快把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一边拽着他身上的各种绳子,一边嘴里不住说着“ok”“good”,似乎用英语把他全身上下夸了一遍,最后又拍着他的肩膀,飞快说了一段英语。   连星夜一句话都没听清,就一直听着那外国人夸他“good”“good”。他感觉这群人有点着急,不过越磨蹭,确实会越增加挑战人的心理压力,不如快刀斩乱麻比较好。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落下了一只手,接着中国教练平静地说:“一会儿不要跑,也不要用力往下跳,身体自然往前倒,放松地落下去就好,知道了吗?”   连星夜说:“知道了。”   “等你下去之后,我们会放下来一个东西,你把它抱住,然后我们就拉你上来。”   “嗯。”   随即,中国教练用中文大声问:“准备好了吗?”   连星夜望着脚下几十米的高空,内心却从未感到如此平静过。   他又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眯着眼睛轻轻点了头,说:“准备好了。”   “我现在数321,数完之后,你就自己往前走一步,好不好?”   连星夜:“好。”   教练倒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3,2,1。”   连星夜张开手臂,想象自己是一只终于挣开囚笼,被放飞自由的小鸟,面朝天空踏出了勇敢的一步。   在他跳下去的一瞬间,他的脚底骤然响起了人群惊叫声,失重感陡然袭来,连星夜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落了一拍。   紧接着,他的身体极速下坠,肾上腺素在一刹那猛然飙升,连星夜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他现在是安全的,他并不会真的掉下去,他不会被摔死。   而他最心爱的人,还在陆地上,等待着他回去。   好像只过了短短一秒,连星夜的身体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拽了回去,他甚至都还没有好好体验一下失重的快感。   安全背带的弹力绳把连星夜弹了回去,他的身体被高高地抛向天空,随即又被马不停蹄地拽了回来。   连星夜开始在空中做无规律的旋转,他觉得比起失重的恐惧,好像转圈圈的眩晕会更让人难受一点。   蹦极好像跟想象中不太一样,根本没有一点濒死的感觉,反而转得人头晕。   连星夜趁着自己再次被高高抛向天空的时候,连忙张开双臂,感受自由的风和无限接近太阳的炽热的光芒,像一只巨人的大手一样将他紧密包裹住的触感。   连星夜仍在空中旋转着,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块烤肉,被阳光翻来覆去地炙烤,烤得暖烘烘的。   风一直打在他的脸上,却像楼照林的手一样温柔。   连星夜假装自己是一只自由的小鸟,正在空中尽情地翱翔。   他全程都没闭眼,也就能看到脚下的人们在他跳下去的时候蹦起来欢呼,还有人在为他鼓掌,吹口哨,大喊:“好勇敢啊!”   连星夜便如一个在花车上巡游的光荣凯旋的勇士一般,笑着朝脚下挥舞双手。   地面上的人们顿时更热情了,纷纷举手朝连星夜回应。   楼照林也在疯狂朝连星夜挥手着,他是所有人里挥舞得最用力的一个,舞得汗都冒了出来,挥得气喘吁吁,整个人都恨不得跳起来,蹦到天上,和连星夜一起自由翱翔。   这回楼照林终于没有认错连星夜给出的信号了。   这回的连星夜没有在求救,而是真的在朝他招手,在朝这个世界招手。   ——永别吧,过去的他。   ——你好啊,新的世界。   连星夜身体弹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了,等他完全在空中停止下来,台子上的教练就放下一个安全抱枕,让连星夜抱住,然后把他慢慢拉了上去。   说实在的,连星夜还挺意犹未尽。整个蹦极过程,撑死也就一分半,他觉得自己能一口气蹦十几次。   等他上去后,他的后面已经又来了一个男生,正在穿戴新的安全背带。   那个男生看起来胆子挺小的,一直抓着教练问这问那,等连星夜上来了,就连忙问他道:“感觉怎么样啊?吓人吗?”   连星夜想了想,如实回答:“好像没什么感觉,就是升级版的跳楼机,区别就是跳楼机屁股下面有凳子,蹦极没有凳子,所以就会在空中360度旋转,吓倒是不吓人,感觉更多的是头晕,至于失重感,其实也跟跳楼机差不多,也就一瞬间,然后你整个人就像一个弹簧一样,在天上弹来弹去。”   连星夜说着,顿了一下,朝那男生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微笑,总结道:“挺搞笑的。”   “听起来好像确实没那么吓人,”那男生舒了一口气,又有点紧张,“可是我连跳楼机都没坐过啊。”   中国教练在里面朝连星夜无奈地喊道:“你们还在这儿聊起来了,快回来啊。”   连星夜连忙往里边走,这才远离了危险了台子边缘,边走还边跟男生分享经验。   “没事的,你就想象自己是一只小鸟,在空中飞就好了,一会儿你还可以张开手,跟下面的人打招呼,他们可热情了,”连星夜安慰了他一下,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在天上的见闻,觉得挺搞笑的,就笑了,“我感觉下面看的人比上面跳的人还开心,他们叫得可大声了,你都不需要怎么叫了。”   男生望着连星夜背光而来的身影,觉得他真是一个勇士。他似乎被连星夜轻松的表现迷惑住了,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连星夜低头穿鞋子的时候,那个外国教练好奇地走过来问他:“How are you feeling?”   连星夜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第一次跟野生老外交流:“I feel good.”   他想了想一下,又补充:“Very funny.”   外国教练一愣:“Interesting?”   连星夜纠正:“No,no,是funny.”   外国教练:“……”   此时他的心里也产生了和那些跳楼机上的人们心里一样的疑惑,到底哪里搞笑?   中国教练在后面喊他,外国教练跟连星夜道别后,走了过去,开始对着那个男生用英文鼓励他。   男生又惊又恐:“No,no,I听不懂,教练用英文怎么说?教练,I不想down,I还没有ready好……啊啊啊!”   连星夜刚系完鞋带抬起头,就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是谁在叫啊,叫得好好笑。”连星夜没看到男生跳下去的一瞬间,此刻笑起来,只觉得这个人的尖叫声听起来可真逗,叫得五花八门,跌宕起伏的。   “是刚才跳下去的那个男生吧,啧,叫得真大声啊。”中国教练走过来收了连星夜留下的安全背带,然后帮连星夜按了电梯,欢迎他下次再来。   连星夜:“……”   完了,我是不是不小心把人坑了。   连星夜进电梯的时候,还在想一会儿那个男生爬上来之后,会不会在心里疯狂控诉他刚才的“招摇撞骗”。   然而电梯打开的一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首先扑了过来,一把将连星夜抱进怀里。   连星夜愣了一下,接着便笑着环住了楼照林的后背,趁着楼照林后面的人看不见,和他悄悄接了一个小小的吻。   楼照林牵着连星夜的手,带他走出来,激动得热泪盈眶,要不是别人看着,他真想抱着连星夜狠狠吻两下:“连星夜,你真的特别勇敢,特别棒!”   工作人员笑着朝连星夜鼓掌道:“恭喜你挑战成功!”   其他正在排队等候的人们也纷纷向连星夜表示祝贺,那些本来还在徘徊不定的人看了连星夜勇敢的表现,也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定上去挑战一下自我了。   蹦极过程有录下视频,还有证书,但是要多给几百块钱才能拿。   连星夜觉得没有必要,但楼照林觉得很有意义,自己给他买下了,打算把这个证书跟之后他在大学里获得的奖杯奖状一起摆进柜子里。   连星夜这一跳,不仅是替曾经的那个他“圆了梦”,更是替上辈子的楼照林彻底跳出了梦魇。   ……   随后,他们又玩了最刺激的过山车,玩了大摆锤,海盗船,还有一些把人悬在空中像涮火锅一样360度旋转洗涮的项目。   连星夜觉得挺好玩的,就是太晕了,还不怎么刺激。   楼照林:“……”   楼照林按捺下复杂的心情,牵着连星夜的手说:“以后我带你去跳伞,去坐滑翔伞,去滑雪和冲浪吧,那些就够刺激了。”   “好啊,”连星夜背过身来,倒退着走了两步,迎着太阳朝楼照林笑,“到时候你负责滑雪,我负责躺在你的怀里,被你从山坡上抱着滑下去。”   楼照林愣了一下,下一秒,他的脸上便扬起欣喜若狂的笑,慌不择路地贴上去,撞了一下连星夜的手臂:“这些好像是我曾经说过的话吧?”   “是啊,我想起来了,”连星夜低着头笑了笑,声音又轻了一点,“不过更多的,我还得慢慢想。”   楼照林却喜不自胜地抱着连星夜的腰,在连星夜的惊呼声中,把他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道:“没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慢慢想,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想不起来我就给你重新说一遍,你重新记住就好了!”   虽然连星夜喜欢刺激的,但当楼照林提出要跟他一起坐旋转木马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就是了。   旋转木马这种漂亮的东西,就是要晚上坐才有感觉。   排队的时候,连星夜凑到楼照林耳边,悄悄给他出主意:“一会儿栅栏一打开,你就直接上去抢中间那匹最大最漂亮的。”   楼照林顺着连星夜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给他比了一个ok。   栅栏打开的一瞬间,所有排队的人全都一哄而上。   “楼照林,快抢啊!”连星夜笑着喊。   好在楼照林身高腿长,一下子就抢到了连星夜最喜欢的那匹马。   “连星夜,快上来。”楼照林像一个英俊的王子一样,扭头朝连星夜伸出一只手。   旋转木马梦幻的彩色灯光像打翻的糖果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在楼照林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他望着自己深邃专注的眼眸里。   连星夜的心跳都漏了一拍,随即心动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自己心爱的王子的手上。   楼照林一把将连星夜拉了上来,让连星夜在自己身前坐稳,自己则用双手紧紧环住了连星夜的腰,还把下巴舒舒服服地搁在了连星夜的肩窝里,顺嘴就在连星夜的耳后跟亲了一下。连星夜感觉有点痒,就缩着脖子笑起来。   旋转木马很快缓慢转起来,优美的音乐声响起。   身下的马儿伴随着甜美的旋律上上下下轻缓地浮动,仿佛童年温馨的摇篮,又像孩童时期昏昏欲睡时做的一场美梦。   晚上9点,夜空里准时燃起了烟花秀。   在周围的惊呼声中,所有人都一起朝天空中绚烂的火树银花看去。   连星夜和楼照林曾经也在一场类似的烟火下接吻。   此时此刻,楼照林再次轻轻勾住了连星夜的下巴,把他的头扭到了后面。   连星夜反过一只手,搂住了身后楼照林的脖子,和他再度在一场盛大的烟花下接了一个漫长而深情的吻。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会离去。   一吻毕,当连星夜缓缓抬起头时,他竟然在不远处的另一匹空马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形。   是Apollo。   他们已经好久不见了,自从连星夜开始正式治疗后,他们就很少见了。   上次有印象的会面,似乎还是跟徐启芳一起进行燕仙子的家庭诊疗时。   每次Apollo出现时,对除了连星夜以外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他确实是陪伴了连星夜无数寂寞日夜的唯一朋友。   “连星夜,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听到Apollo的话语,连星夜愣了一下。   “没想到最后你也没有来找我,”Apollo骑着一匹小矮马,语气嗔怪,“但现在看来,就算你不跟我一起走,你也可以开心了。”   “对不起,Apollo,这个世界已经有我留恋和绝对不能抛下的人了,我可能没办法去找你了。”连星夜愧疚道。   “哼,我就知道啊,自从他出现在你身边之后,你就很少来找我了。”Apollo说着,顿了一下,忽然道,“连星夜,希望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   连星夜望着面前逐渐消散的人影,连忙喊住他:“Apollo,在你最后走之前,我可以看看你的样子吗?”   Apollo却丝毫没有减缓消散的速度,反而对着连星夜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其实我在你心中一直都是有模样的,不是吗?”   连星夜愣了一下,下一秒,他看到Apollo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五官。   Apollo的嘴巴像徐启芳,鼻子像连文忠,眼睛像他的班主任,脸型和其他细枝末节的地方,又像是融合了他过往遇到的所有同学老师。所有他曾相处过的,在他身上或有意或无意地划下一刀的人们的脸,全都组合在Apollo一个人的脸上了。   他们共同组成了Apollo的脸。   连星夜惊愕得说不出话。   “你曾渴望过太阳的照耀,但他们都不是你的太阳,反而变成火焰灼烧了你,在你的身上留下伤口,我是你过往所有期盼过的人们的组合,所以我也只会伤害你。但好在,你终于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太阳。”   Apollo说着,脸上的五官又变化起来,竟然逐渐转变成了楼照林的脸。   他飘到连星夜的面前,恋恋不舍地抚摸连星夜的头,说:“连星夜,我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你已经不需要我的陪伴了。”   连星夜不知不觉落下眼泪:“Apollo,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对曾经那个我的陪伴。”   “永别吧,连星夜,希望余生你都不会再见到我了。”Apollo飘了起来,飘向天空绽放的烟花。   他最后又变成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身影伴随旋转木马的旋转,终于和天气洒落的烟火一起缓缓消弭了。   楼照林摸到了连星夜湿漉漉的脸,愣了一下,连忙把他的脸转过来,亲了亲他湿热的眼睛,焦急地问道:“怎么突然哭了?”   连星夜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声音听起来却不怎么悲伤:“我有一个朋友离开了。”   楼照林连忙说:“没关系,你们以后还会再见到的。”   连星夜顿了一下,望向天空,被泪水洗过的黑眸倒映着夜空中盛放的焰火,像是在看向自己同样璀璨的未来:“不,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了。”   楼照林愣了愣,隐约反应过来,连星夜说的可能不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   他在夏日盛大的焰火晚会里将连星夜紧拥入怀,和他一起沉浮在旋转木马梦幻的人生舞台上。   楼照林亲吻连星夜的嘴唇,紧扣连星夜的五指,与他一起拥抱他们共同的未来。   “没关系,以后有我陪着你,我们一定会在一起一辈子的。” 第62章 承认   大学考完试就可以直接回家了,在最后一个考试的时候,很多人甚至会在头天晚上就清理好行李,第二天直接拉到考场,考完试拉着行李就走。所以大学生回家的时间完全决定于最后一节考试确定的时间。   楼照林他们系比较幸运,最后一趟考试定的时间比较早,他考完后就带着连星夜回晋华市了。   连星夜虽然跟家人们疏远了,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徐启芳每个月都会固定给连星夜打钱,连星夜时常也会给外婆打电话。连文忠倒是完全没联系了。   回到晋华市后,连星夜先回家了一趟,看了一下徐启芳和外婆,连文忠不在,说是去奶奶家了。   连星夜点了头,表示知道了,他打算等连文忠回来后,再去看望奶奶。他一点都不想跟连文忠碰面。   “今年过年我就不回去了。”连星夜在吃饭的时候,忽然跟家里说道。   外婆一下子不满了:“哪有过年不回家的啊,这像什么样子?你要是不喜欢你爸,你就到外婆家来住,不跟你爸一块儿,你又不是没有家,怎么可能过年还在外面流浪呢?”   徐启芳想到了楼照林,脸色一变:“你该不会还想跑去别人家过年吧?你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人,别人也有自己的家啊,过年还跑去别人家,别人会怎么想?”   连星夜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想一回来就跟他们吵架,也不想每次回来都要听他们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每次他家里人跟他说话,没吵架也像吵架似的,只有命令和压迫,从来都没想过跟他商量一下,听一听他的意愿。   “外婆,其实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过年的时候,那些亲戚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且他们都很吵,还要在他们面前假装很亲近的样子,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次面,我真的很不喜欢这样,而且今年我出了这种事,他们肯定要问东问西,问我为什么不参加高考,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了,难道你们要直接告诉他们我去自杀了吗?还是要跟他们说我去精神卫生中心住院了?我不管你们在他们面前怎么回答,但我本人不想听到这种问题,也不想回答他们这种问题,更不想在你们回答他们的时候,还要在旁边装腔作势。”   外婆和徐启芳一下子不说话了。   连星夜疲惫地看向外婆:“外婆,我知道你至今都不理解抑郁症,我已经跟你解释过那么多次了,抑郁症不是疯病,我的脑子也没有问题,我不是因为神经病才去精神病院住院的,不会发起疯来到处杀人,燕教授也跟你解释过,但你还是不理解,这没有办法,但因为你爱我,所以就算你不理解,也仍然能接受我,我很感谢你,你可以就当我脑子里长了一颗肿瘤,去做了一次手术,如果外面的人问你,你就这样回答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别多说,问你们就说不知道。”   连星夜低头吃饭,把话摊开了一字一字给他们说清楚:“今年过年我不会回去的,以后看情况再说,但每年过年之前我都会回来看你们的,我对你们没有怨言,只是不想走亲戚,希望你们也不要想多了。”   外婆和徐启芳眼神复杂地望着连星夜,明明在半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孩,如今却好像一下子长大成人了,变得疏远了,变得陌生了,但也变得更成熟了。   在这一刻,他们真切地体会到,以后他们真的再也管不了连星夜了。   ……   过了两天后,连星夜又抽空去看了一下奶奶。奶奶的年纪比外婆还大,最近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怕她出事,谁也没跟她讲连星夜去自杀的事,奶奶只知道连星夜身体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有段时间去住院了。但当她问起连星夜出了什么问题,家里人却又都语焉不详。   奶奶也搞不清楚什么是抑郁症,估计也以为是神经病之类的,搞不好连星夜消失的那段时间就是被抓去精神病院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奶奶猜的也没错。   连星夜把之前对家里说的那一套话拿来又说了一遍,再三跟奶奶保证自己现在一点问题都没有,休息一年就会好好去上学,奶奶这才勉强放心。临走之前,奶奶又强行给连星夜塞了1000块钱。   “知道以后你跟你爸不来往了,你好歹是他亲生的,我让他平时给你点钱,他那人犟得要死,他不愿意给,我给!反正我们这些老人的钱都是你们的,就当提前给了。”   连星夜不想收,但奶奶心脏不好,怕她着急上火,到底还是收了。   离开的时候,连星夜碰到姑姑了。姑姑也正好今天来看奶奶。   姑姑是知道连星夜自杀的事的,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明媚又亲近,拉着连星夜说了好多关心的话,仿佛跟连星夜之间没有一点龃龉。不过也确实没有,所有的裂痕都在连星夜自己的心里。   姑姑也是真心关心连星夜的,从大人的角度出发,她自然觉得自己没错。但连星夜的家里人谁不是真心关心他,谁又觉得自己做错了呢?   这事儿站在不同的角色去看,就是有不同的评判标准,谁也没办法苛责谁。   连星夜生来运气不太好,和这群人牵上了血缘关系,没办法。   好在连星夜已经彻底放下了,放下了对家人的执念。如果把他们当成一群关系还不错的陌生人看待,给他钱,还关心他,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是他对家人的标准太高了,没想过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家庭都能像楼照林家里一样的。   而且他现在已经和楼照林建立了自己新的家庭,他已经有全世界最好的家人了,不是吗?过去的那些求而不得,就让他们永远地过去吧。   ……   这天连星夜和楼照林一起在超市采购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一个跟连星夜年纪差不多的男生,其实连星夜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出来他了,是连星夜的初中同学。   但连星夜跟他的初中同学并不亲近,就没想打招呼,没想到他们付钱的时候,又不小心站在了一起。   那个初中同学盯着连星夜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声:“连星夜?”   连星夜没办法装下去了,只好也笑着喊了一下那人的名字。   那人却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甚至还拍了一下连星夜的后背:“真的是你啊,连星夜,我们都好多年没见了吧?当初上初中的时候,我跟你关系还挺不错的,结果一毕业,你整个人就像原地消失了一样,把所有人都删了,还把群也退了,大家有时候想一起聚一聚,都找不到你人。除了跟你上同一个高中,还能听到你的消息,其他人连见你一面都难!”   连星夜高三时候传出去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就一笑而过了。   那人似乎很自来熟,眼睛瞄到和连星夜看起来很亲近的楼照林,就问连星夜:“这是你朋友啊?”   “嗯,男朋友。”连星夜淡淡说。   那人眼珠一下子瞪大:“卧槽,没想到你居然……”   他兴奋地舔了一下嘴唇,跟做贼似的,凑近了一点,压低嗓音说:“放心吧,连星夜,我不会歧视你的,我在大学里也见过你们这种人的,男人喜欢男人,也是性取向的一种,是天生的,改不了的,是吧?”   真正的尊重只会将他们当成普通人一样自然对待,而不会特意跑到他们面前来强调他们不会歧视他们,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自然把自己的地位放到了高处。   连星夜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也不想跟他说谢谢,就对着他笑了一下。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高冷啊,”那人一点都没感觉到连星夜的疏远,居然还想跟他们一起走,“对了,你考上哪个大学了啊?要不要把群加回来啊?最近我们还打算办一场同学聚会,我把你拉回来吧!我想大家见到你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楼照林被那人挤到一边,脸都黑了。   连星夜忍不住笑了一下,悄悄把楼照林拽了回来,牵住了他的手。   那人一下子忘了自己在说什么话,望着他俩亲密的模样,都傻眼了。   连星夜呼出一口气,又喊了一下这人的名字,直视这人的眼睛说:“我记得你,在初中你跟我关系确实挺好的。”   那人顿时开心了:“刚才我跟你说半天你都不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还有点担心来着,就知道你还记得我!”   连星夜淡然一笑:“当然记得啊,当初全校只有你跟我两个人把第一道数学选择题做错了,然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挨了老师两个巴掌,你可是我唯一的难兄难弟,我怎么会忘记呢?”   那人脸色一下子僵住了,眼珠混乱地转了转,挠着头发尬笑:“哈哈,居然还有这种事吗?我都忘了。”   他明显不想提这个话题,连星夜却假装看不到他脸上的排斥,又说:“对了,话说不止那两个巴掌,有次做操的时候,我们在队伍最后面一边讲话,一边玩地上的土,班主任在前面喊我们,我们也没听到,班主任就直接冲到后面来,又当着隔壁班那么多同学的面,给了我们一人一脚,我们可是老战友了啊,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哈哈,这些糗事谁会记得啊!我反正是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人脸都黑了,他其实真的不太记得了,但连星夜一提起,他就都想起来了。可他明明一点都不想回想起这些黑历史!他明明早就忘了,连星夜为什么要提醒他?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   “不好意思啊,连星夜,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那人狼狈地逃走了。   “你这个同学情商不怎么样啊,”楼照林等那人一走,就立刻吐槽道,“他都没发现你一点都不想搭理他吗?而且我们可在过二人世界啊!他怎么跟个憨锤一样,一直想往我们中间插呢?”   “嗯,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儿,甚至有点缺心眼儿,初中的时候也确实有一段时间跟他关系还不错,”连星夜说了两句,忽然想到什么,“对了,现在初中还没放假吧?”   “对,我们回来得挺早的,很多大学生们都还没放假呢。”   “那你陪我去初中看一眼吧。”   “你怎么突然想回初中看了?”楼照林愣了一下,小心地看向连星夜,“你的初中老师对你也不怎么样吧?”   “也不太好说,他对我确实挺严格的,但有时候又对我很亲切,我对他的观感其实很复杂,”连星夜顿了一下,思绪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中,“其实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幻视过他是我的爸爸,他跟我爸爸一样会打我,但又比我爸爸对我要好一点,有时候看见我在咳嗽,或者打喷嚏,还会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去,我战战兢兢的,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结果他却把他自己的保温杯洗干净后,给我冲泡了一杯感冒药,还叮嘱我回去后多穿一点衣服,明天要检查我穿了几件。”   楼照林听完,感触也挺复杂的,但他还是抱有自己的观点:“但不管怎么样,打人就是不对的,你不能因为他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要用他的这点好,抵消掉他对你的那些不好,没有这种抵消法的。好就是好,不好的就是不好的,就得分开算。”   “你总是很有道理,”连星夜笑着捏了捏楼照林的脸,“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关心我,毕竟大人要讨一个小孩子的喜欢,实在是太容易了,只需要给颗糖就好。”   楼照林噘嘴道:“那你还想回去看他,要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嗯,是还有点话想问问他。”连星夜垂下的眸中藏着点复杂的情绪。   他永远做不到像楼照林那样,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说放下就立刻抛得远远的,总是能将自己放到核心位置上。而他想放下什么东西,必须真实地回到当初的那个点上,再看看那些事,再见见那些人。   ……   初中也不是能随便进的,但连星夜特意找到了自己初中时的校牌,说自己是今年的毕业生,想回母校看望一下老师,还把楼照林是状元的那一套又拿出来说了说。   虽然楼照林不是他们学校的,但楼照林是连星夜的状元朋友啊,四舍五入也跟他们学校有点关系了。   不过以防万一,保安还是问了连星夜他们当年班主任的名字,听连星夜回答的确实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就放他们进去了。   连星夜松了一口气,其实他根本不记得班主任的名字了,但他昨天找初中校牌的时候还翻到了初中的课本,课本的第一面他通常会写上每个老师自我介绍时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还好他多瞄了一眼,记住了班主任的名字。   以前的连星夜根本想不到,自己居然真的有鼓起勇气再次踏入这个学校的这一天。   连星夜并不知道现在那个班主任在教几年级,他也根本不记得当初他们教室在哪栋楼的哪一层,干脆跟楼照林沿路一栋栋地找过去。高年级的班级通常在楼上,防止学生总是跑到操场或者小卖部去。   连星夜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他从前的班主任现在应该又在带初一,就和楼照林从一楼开始找。   这会儿初中还在上课,他们运气不错,正好看到了教室里一个熟悉的面孔。   连星夜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要是认不出来班主任的长相该怎么办,让他凭空回忆起班主任的脸,他根本想不起来。但当他真的看到了班主任的那一刻,他却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就跟之前在超市里遇到的那个阔别数年的同学一样。   很多东西你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但实际只是大脑帮你藏在了记忆深处而已。记忆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他们耐心地等班主任上课,然而下课铃都响了,还没下课,他们只好继续等,直到第二节课的预备铃都响了,班主任才回到了办公室。   连星夜忍不住跟连星夜吐槽:“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拖堂。”   楼照林舍不得松开连星夜的手,捏捏他的手指问:“那接下来你就自己进去了?”   “嗯,对,”连星夜怕楼照林无聊,就给他找了点事做,“你去小卖部买点零食吧,我初中还没有吃过学校的零食呢。”   “那你肯定没吃过辣条吧,我知道有几种特别好吃的,我从小就吃到大,一会儿买给你尝尝。”楼照林便带着任务离开了,心中还是不免对连星夜有些担忧,打算快去快回。   连星夜目送楼照林离开后,便缓缓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门没关,班主任正埋头批改作业。他的头发看起来比几年前少了很多,头顶秃了一大块,头发也变白了,那微微皱起的眉眼熟悉又陌生,连星夜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还没来得及抬手敲门,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连星夜没有想到,班主任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你是……连星夜?”   连星夜心跳了一下,舔了一下嘴唇,下意识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喊了他一声,缓缓走了进去。   ……   楼照林一路跑着找到小卖部,飞快买完了一袋零食,又一路跑出来。   他以为自己动作这么快,连星夜肯定还没说完,结果他回去的时候,连星夜竟然就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发呆。   楼照林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连忙抱着零食跑过去,气喘吁吁地抓着他的手问:“连星夜,你跟你老师聊得不太好吗?是不是他又说了你什么话?”   连星夜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朝楼照林安抚地笑了笑:“没有,他没说什么,但聊得确实不算多好。”   他说着,顿了顿,大概讲了一下刚才他们谈话的过程。   当时班主任看到连星夜居然来了,表情非常惊讶,立刻推开椅子站起来,手足无措道:“连星夜,你怎么突然回初中了?对了,你们是今年高考的吧?考得怎么样?”   这可能是老师的职业习惯吧,上来首先问成绩。   连星夜心中无奈,直白道:“老师,我得了抑郁症,前段时间住院了,现在正在休学吃药治疗中,可能要明年才能复读。”   班主任愣了一下,确实没想到他们当年的年级第一居然会遇到这种事。他让连星夜坐下来,问他道:“抑郁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太清楚,但估计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吧,只是那时候没有这个意识,我是在高三的时候才查出来的。”   班主任扼腕道:“怎么正好就在高三这么关键的时间段呢?你以前成绩那么好,要是今年有好好参加高考,肯定能排上全省前面几名,真是可惜了。”   连星夜不想听这种容易让人沉浸在过去的后悔中的话,便说:“没什么可惜的,我当时生病了,就算去考也不一定考得好。”   班主任习惯性反驳道:“也不能这么说,你以前成绩真的挺好的,又不是绝症,高三那么重要的阶段,撑一撑就过去了,放弃了真挺可惜的,就算以后复读,也要永远比同龄人落后一年了。”   连星夜心里有点烦躁了,他吸一口气,忽然道:“其实准确来说,自从老师您打了我一巴掌之后,我的耳朵就一直耳鸣了。”   班主任表情忽然一变,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什么一巴掌?”   连星夜缓缓讲述道:“老师,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数学考试的时候,我和班上的另一个同学第一道送分选择题选错了,全校只有我们两个选错了,您当时就把我们叫出座位,然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了我们两巴掌,您平时也老是喜欢动手,有次我跟那个同学在做操的时候开小差,您就跑到操场后面踢了我们两脚。如果非要问我的抑郁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从您打了我那两巴掌之后,我的耳朵就开始耳鸣了。”   班主任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恼羞成怒地瞪着连星夜说:“你什么意思?你今天特意跑过来就是为了责怪我害你生病了吗?”   连星夜脸上的表情却很淡然:“我只是想告诉您这件事。”   班主任怒目圆瞪,丝毫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所以你自己不参加高考,自己高中不争气,现在反过来怪我了?”   连星夜依然淡定:“老师,其实我一直很感谢您,因为您教的真的特别好,给我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但是我有时候想起您,还是会感到恐惧和有所怨念,从教学的角度,您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但如果从对待学生的态度和与学生相处的角度,小时候的我确实受到了您的伤害,并且这种伤害一直伴随着我长大,至今都让我记忆犹新。”   班主任教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俩的谈话一下子就闹掰了,连星夜被赶了出去,班主任还让他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楼照林听完了后,忽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安慰一下连星夜,因为连星夜看起来挺厉害的,大过年的跑到母校把自己过去的老师气了一顿,估计他的班主任这个年都要过不好了。   最后,楼照林也只是笑着亲了亲连星夜的脸,问他:“你现在把话都说出来了,舒服了吗?”   “舒服了,”连星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瘫倒在楼照林身上,“特别爽。”   楼照林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连星夜默了两秒,他想到了之前那个初中同学,又想到了今天见面的班主任,轻轻低叹道:“承认过去的自己也是自己,原来真的很难啊。”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过去的,你能重新踏进这个学校,直面过往的伤害,并想办法彻底解决他们对你今后的影响,已经超过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了,像你之前遇到的那个同学,还有你今天的老师,我不信过去的事情对他们没有一点影响,他们都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楼照林正了正神色,握住连星夜的手,望着他说:“连星夜,你不一样,你是一个与痛苦的回忆作斗争的勇士。”   连星夜释然一笑:“其实我以前也跟他们一样,总是喜欢自欺欺人,逃避现实,但现在我确实不一样了。”   他凑过去亲了一下楼照林的嘴角,暖冬的阳光照得他的脸颊红扑扑的,一副被幸福滋润过的模样:“这些都是你教会我的。”   楼照林忍不住也笑起来,确认连星夜是真的没事,总算彻底放下心来,把连星夜拉起来,一手拎着零食袋,一手牵着连星夜,一起迎着冬日往回走,边走边说话。   “我未来还有很多很多要教你的东西呢,教你怎么每天怎么多喜欢自己一点点,然后每天也喜欢我一点点,教你很多生活中开心的东西,教你怎么过得越来越好,教你怎么放眼我们的未来。”   连星夜故作苦恼道:“除了每天也喜欢你一点点之外,其他的听起来似乎都很难学。”   楼照林晃了晃连星夜的手:“没关系啊,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全都学会的。”   “那我岂不是要成为第二个楼照林了。”   “才不会,你永远都是连星夜,”楼照林凑到连星夜耳边,蹭蹭他的脸,“只是会成为一个被楼照林的爱滋养过的全新的连星夜。”   连星夜被逗笑了,脸颊贴着楼照林的脸轻蹭:“听起来似乎很值得期待。”   楼照林手里的塑料袋被他捏得沙沙响,他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和连星夜一起笑:“是啊,未来就是很值得期待。” 第63章 重逢   冬天的时候,楼照林带连星夜去神龙架滑雪。他们是突发奇想的,定好的三天正好卡在了神农架滑雪场开门的最后三天。   那段时间是滑雪场的淡季,雪都快下完了,也就没什么人。但连星夜本来也不喜欢人多,楼照林也觉得很好,就当是包场了。   包场倒是不至于,虽然旅游的旺季已经过了,但还是有一些人抱着和他们差不多的想法,趁着快关门来滑今年的最后一次雪。   他们从高铁下来后,就坐专车到了当地最大的酒店。因为这会儿旅游的人少,酒店的费用特别便宜,一个最好的大床房一晚上也才两百块钱,第二天还包早餐呢。而且房间特别大,还有独立的厨房和小阳台,尽管这些他们都用不上。   他们放好行李后,就用大众点评一个个看附近小餐馆的评分,专挑差评看,总算找了一个没什么差评的,刚好就在他们酒店两百米远的距离,就直接过去吃了。   过去的时候,餐馆没开门。准确来说门是开的,但里面一片漆黑,一个人也没有,就那么大咧咧把门敞着,也不怕被偷。   说是餐馆,其实就是居民自己家用楼下一层开的一间路边小吃店,店面特别朴素。   不过他俩一路看过来,发现除了一些金碧辉煌的大店,大多数餐馆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隔壁是一家小超市,他俩就先去小超市里采购了一堆零食,顺便问了老板隔壁老板去哪儿了,小超市的老板从收银台后面二话不说地走出来,对他俩道:“麻烦帮我看一下店啊。”   然后就把店丢下跑掉了。   连星夜和楼照林:“……”   不过老板也没走远,就是跑到对面麻将馆喊了一声:“喂喂!隔壁老张,你们家来生意了,别打了,快回家做饭啊!”   没一会儿,麻将馆里就走出来一个憨厚的光头,搓着手,小跑着回来,连忙打开了隔壁小餐馆的灯,一边朝他俩道歉:“不好意思啊,两位小帅哥饿坏了吧?我马上给你们做饭啊!”   这话听着挺有意思的,他俩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老板给他俩擦了桌子,然后他俩赶紧坐下来,接着去烧开水,扭头见他俩已经开始看菜单了,不禁劝阻说:“米饭可能还得半小时才蒸好,你们先看看想吃什么,慢点看,不着急,菜炒得比饭熟得快。”   连星夜噗嗤笑了,这是怕他们一会儿把菜吃完了,饭都还没来。   楼照林笑着说:“没关系,老板,要不我们先点着,等您什么时候想炒了再炒,我们不着急。”   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连星夜喊道:“老板,当地最具有特色的菜有哪些啊?”   “哎呀,看那些菜单没用,那些就是用来充数装面子的,都是一些小菜,最有特色的都在这儿呢。”老板忽然从收银台下面摸出了一个小黑板,骄傲地点了点上面的菜品。   野菌炒土鸡蛋,野菌炒腊肉,野菜炒土鸡蛋,虾米菇炒土鸡蛋……总结来说就是菌子和土鸡蛋炒各种野菜的排列组合。   不过都来神农架了,当然得尝尝当地最特色的菌子。   连星夜看了楼照林一眼,楼照林笑着推给他:“你挑吧,我啥都吃。”   “那就……点这四道吧。”连星夜反复确认自己的排列组合没有任何重复,然后把菜名报给了老板。   楼照林又补充道:“不要葱姜蒜香菜芹菜不要辣。”   老板:“……”   老板应下,就去洗菜了。   距离饭熟还有二十几分钟,他们就先出门在四周转了一圈,没几分钟就被冷风给吹回来了。   虽然现在已经三月份了,但神农架上还是很冷。神农架到处都是山坡,上下坡要是没车,得走个把小时。   他们现在就坐在一个坐落于山腰上的小餐馆门口的座位上,餐馆门大敞着,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对面的麻将馆,再往麻将馆的后面看去,能够轻易眺望到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顶。   楼照林提前在酒店下好了综艺,这回儿正好招呼连星夜一起看。   看了一会儿,菜就端上来了,他俩干脆并排坐在一起,一边看综艺,一边哈哈笑着吃饭。   野生菜品确实香,而且这里的菜都特别物美价廉,一盘菜有他们脑袋那么大,不过他俩一路坐车过来,大半天没吃饭,早就饿疯了,两个大男孩没一会儿就把四个盘子全部洗劫一空了,真正的光盘行动。   楼照林以前来过神农架,吃过这边的特色菜,连星夜倒是第一次,虽然算不上惊为天人,但尝个鲜也挺不错的。   吃饱喝足,他们回到酒店,洗漱完后躲在被窝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继续看没看完的综艺。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上的民宿纷纷点亮灯牌,连星夜在换集的时候,不经意扭头朝落地窗看去,入目便是在灯火阑珊之下纷飞的白雪。   连星夜连忙逃出楼照林的怀抱,从床上爬下去,趿着拖鞋小跑到窗边,望着窗外惊叹道:“楼照林,快看,外面又下雪了,我们不用担心明天的滑雪场没雪了。”   下一秒,熟悉的温暖体温和暖烘烘的棉被将连星夜一同拥入怀中。   “你倒是把衣服穿好再下去啊,”楼照林从后往前的将连星夜抱在被子里,亲了一下他的后脖子,“不冷吗?”   楼照林一进门就把房间里的空调开到了最高,连星夜还真不怎么冷。但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应楼照林了,因为楼照林已经沿着他的脖子,逐渐往下亲到了他的脊椎上。   连星夜的双手无力地贴在窗户上,吐出的热气喷洒在冰凉的玻璃上,形成了一团团朦胧的薄雾。   他隔着薄雾,望着倒影在玻璃上的自己和楼照林交叠的身影,以及从他们的影子中间交错着落下的雪花,低叹道:“今晚的雪可真美。”   楼照林抬头看了一眼,怕连星夜的手被冰着,忽然将连星夜扭过身,面朝自己将他抱了起来。楼照林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连星夜的身体,让连星夜浑身除了脑袋,一寸肌肤都没有露出来。他把连星夜绵软的双手放置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让连星夜搂好。   连星夜后脑勺靠在玻璃上,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紧紧地抱住了埋在自己胸前的毛茸茸的脑袋,微微张开的嘴唇殷红而润泽,溢出滚烫湿热的吐息。   楼照林自下而上地仰视着连星夜盛放的模样,赞叹道:“今晚的雪确实美。”   ……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得赶紧起床去吃早餐。酒店门口每天早上都有来自滑雪场的专车将游客们送到山顶,因为现在滑雪场已经快关门了,每天早上只有一辆车,把他们送上去后,再在当天滑雪场关门的时间把他们送回去。每天只往返一次,要是错过了就得自己搭出租车上去了,甚至还要包出租车的往返钱。所以最好还是坐大巴上去。   去滑雪的会在酒店里提前把头一天租好的滑雪服穿好,再上车。   楼照林有钱任性,一直有自己全套的滑雪装备,这回带连星夜来神农架滑雪,早就提前给他也购备了一套滑雪装备。   整个车上也没多少人,穿上滑雪服后连男女都分不清。楼照林自己穿着一身特别帅的全黑,给连星夜买了一身白。连星夜笑着说他俩是“黑白双煞”。   不过连星夜跟楼照林不同的是,他还额外穿了小乌龟,也就是屁垫儿。   楼照林特意给他选了一只粉色的,还有两只卡姿兰大眼睛,特别萌。   一开始楼照林给连星夜屁股后面绑屁垫的时候,连星夜还疑惑:“你怎么不穿?”   楼照林帅气一笑:“因为我帅。”   连星夜:“……”   “好吧,”楼照林悄悄凑到连星夜耳边说,“其实是因为你是受,要保护菊花。”   “……”连星夜都无语了,把楼照林的脸扭成了各种形状,咬牙切齿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贱呢?”   “因为你还在新手保护期啦,必须要穿小乌龟,否则屁屁要摔坏了,”楼照林嘴巴被捏成了小鸭子,漂亮的眼睛弯起来,笑得贱兮兮的,“不过我说的也是事实啊,屁屁摔坏了还怎么跟我那个……”   楼照林捂着屁股逃跑道:“救命!有人要谋杀亲夫啦!”   ……   楼照林还特意买了一对小耳朵,绑在他俩的头盔上。   楼照林是大灰狼,连星夜是小兔子。   按照楼照林的说法,就是一看就知道谁把谁吃干抹净了。   连星夜觉得有些时候楼照林真的幼稚得让人无言以对,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楼照林特别鲜活,特别可爱。   大巴车晃晃悠悠地上了路,在盘山公路上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车上有个女生一直在干呕,连星夜特别怕她吐出来。等车一停下,那个女生第一个冲了下去,连星夜透过窗户,看到那女生对着草地大吐特吐。   他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给人家送一瓶水,就看到那女生吐完就满血复活了,蹦蹦跳跳地进了滑雪场。   连星夜:“……”   好……好顽强的生命力。   “在看什么?”楼照林凑过来问。   连星夜指着那女生奔跑的背影感慨:“那女生刚吐完就爬进去滑雪了,都没有冷却期,好厉害。”   楼照林忽然说:“我怎么感觉那人看着有点眼熟?”   连星夜惊讶:“她都把自己包成那样了,你居然还能觉得眼熟?”   司机喊他们下车了,楼照林背好装备,无所谓地摆摆手:“算了,没事,有缘滑雪场再见。”   楼照林带着连星夜进了滑雪场,买门票要身份证,交五百一人的押金,然后就能获得一个不记名的卡片,到时候要凭这个编号退押金的。   楼照林先把编号拍了照,然后把两人的卡片都藏在了自己内衬里面的兜儿里,保证万无一失。   单板和双板要提前选,选了中途就没法换了,入口也不一样。   通常新手推荐双板,入门简单,连星夜自然是要用双板的。楼照林自己惯用单板,方便耍帅。不过这回出来,楼照林把双板和单板都带上了。他俩不用租借装备,就一起选了同一个入口进去了。   滑雪场真的特别大,分三种赛道,初级中级和高级。初级和中级要坐魔毯,高级的得坐缆车到山顶上。   楼照林有经验,推荐连星夜直接从中级开始,初级的坡太小了,滑不过瘾,可能刚有点感觉就结束了。他从穿鞋子教起,教完又教了摔倒在地后怎么靠自己爬起来。   楼照林告诉他:“滑雪杆是用来加速的,你越往地上杵,就滑得越快,所以你想停下来的时候,千万不要用杆子,只需要把双脚打开成八字就好,开得越大越减速,反之,你的脚尖越向前,就越加速。不过你可以把杆子横在胸前,把握平衡。”   本来有教练想过来找生意的,一看楼照林这么专业,以为是同行,就悻悻离开了。   楼照林教连星夜的时候,还有几个新手在后边蹭课,跟着连星夜一起不停练习摔下去再爬起来。等连星夜学完了,楼照林就带着他去上坡。   楼照林一走,那群新手顿时像离了妈妈的小鸭子一样手足无措了,教练们就像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冒出来推销自己了。   连星夜在下面时,还大言不惭地觉得这个坡看着不怎么高,结果站到上面一看,本来不恐高的他都有点头晕了。   依然从穿鞋开始,穿好后,连星夜就不敢站起来了,紧紧抓着楼照林的手臂死活不放手:“楼照林,快扶住我!快!”   楼照林难得见连星夜这么畏缩的时候,想当初连星夜连蹦极都眼睛也不眨地就跳下去了啊,他眼中不免惊奇,但不敢在这上面逗连星夜,老老实实地教他:“你把腿打开,摆八字……对,只要感觉自己快滑下去了,就张开摆八字。”   连星夜缓缓往下滑去,嘴里的尖叫声都快压不住,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老是想去抓楼照林。   “没事没事,有我在旁边看着呢,试着松开我自己,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滑,对……一点点慢慢滑就没事,对不对?只要一直把腿张开摆八字就好,想什么时候停下就什么时候停下,想滑的时候就把八字缩一点,这样一点一点往下挪,不会有事的。”   楼照林踩着单板,跟着连星夜一点点往下蹦,连星夜每往下面滑一点,他就往下面蹦一点。连星夜磨蹭了几分钟,也才只往下滑了十几米,但楼照林没有丝毫不耐,每当感觉情况不对,他就立刻跳过去把连星夜搀扶住。连星夜用奇妙的眼神盯着楼照林脚下的单板看,不明白这么硕大的一块板子在楼照林的脚下怎么会像他的脚一样灵活。   “楼照林,你前世该不会是一条人鱼吧?没有双腿都这么游刃有余。”   楼照林就笑道:“那你肯定是救了人鱼的人类王子。”   连星夜看见身边不断有实力不错的人滑下去,忍不住道:“你就这么一直陪着我,不自己上去玩一会儿吗?”   “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一个人啊,想也不可能啊,”楼照林觉得连星夜的小脑袋瓜简直在异想天开,“就算我要上去,也要先把你教会了,等你能松开我,自己滑下去了,我再上去耍帅给你看。”   连星夜噗嗤一笑:“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耍帅啊。”   楼照林摇头晃脑道:“反正,能勾引到你就算我成功。”   跟楼照林说了一会儿话,连星夜觉得放松了一点,也渐渐掌握了一点平衡。他慢慢尝试松开楼照林的手臂,控制着脚下八字的幅度,缓慢增加自己的速度。   终于,连星夜顺溜且平稳地滑下去了,甚至还慢慢试着左右转弯。   “楼照林,你看!”连星夜立刻惊喜地抬起头,在身边到处找楼照林。   “对对,就是这样,”楼照林像一个忠实的守卫一样,一直踩着单板死守在连星夜的身边,“连星夜,你滑得特别好!”   “楼照林,你手机在口袋里吗?快点拿出来给我拍个视频!”   “OK,让我来给你展示一下,什么叫做百万运镜,蛇皮走位。”楼照林立刻从滑雪服里摸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开始在连星夜面前左右游走,蹲下又站起,凑近又远离。   不断有人路过他俩,忍不住惊叹:“卧槽,这走位,高手啊。”   楼照林举着手机喊连星夜的名字:“连星夜,看镜头!来比个耶!”   连星夜看了楼照林一眼,然后朝他抛了一个飞吻。   “哎呦,我中枪了!有人袭击我!”楼照林假装在滑倒上晃了晃,又在连星夜着急的目光下摇摇晃晃地站稳。   连星夜看得心惊肉跳:“你好好滑,别乱动啊。”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女生的惨叫:   “前面的人让开啊啊啊——”   楼照林扭头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连星夜,小心!”   连星夜下意识一扭头,就看到一个浑身粉嫩嫩的人影朝自己飞扑过来。   两人都是新手,谁也躲不开,就这么直愣愣地撞在了一起。   砰!   人和杆子一起飞了起来。   连星夜是屁股先着地的,还好楼照林给他的屁垫绑得死紧,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屁垫在地上弹了一下,然后他整个人就在空中翻了一个面。   连星夜双手下意识向前展开,感觉自己的肚子在地上呲溜滑了十几米远,扑了满脸的雪,才缓慢停住了。   “连星夜!”   楼照林收起手机飞快滑下来,在连星夜面前平稳地停住了,迅速脱了单板,跑过来把连星夜搀扶起来,在他身上四处检查。   “连星夜,你没事吧?”   “没事,一点都不疼,”连星夜踩着双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庆幸道,“还好有你给我绑的小乌龟,要不然我的屁股就要开花了。”   楼照林帮他拍掉了小乌龟上的雪,跟连星夜一起扭头去看那个屁股开花的女生。   “哎呦!什么鬼屁垫,完全垫歪了,该护的一个都没护住!”女生躺在雪里龇牙咧嘴地大喘气,像一条挣扎的鱼,怎么都起不来。   连星夜和楼照林却一起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终于,连星夜试探地喊道:“杜易水?”   杜易水愣了一下,放弃挣扎地躺在地上的脑袋艰难地扭过去看他们。   他俩连忙走过去。   连星夜在坡上站不住,干脆一屁股坐在杜易水旁边,惊喜地对她说:“杜易水!真的是你啊,刚才楼照林在车上看到你,还觉得你眼熟呢,没想到这么巧,你也来滑雪啊!”   杜易水身上穿的滑雪服,可不就跟刚才跑下车去吐的女孩身上穿的衣服一样吗?   连星夜感慨:“她把自己裹成这样你都认出来了,楼照林,你眼神真好。”   “杜易水,要不要我拉你一把?”楼照林把手伸了出来。   然而,面前满身狼狈的女生奇怪地打量了他俩一眼,疑惑道:“你们是谁啊?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连星夜和楼照林一愣,全都傻眼了。 第64章 易水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停不下来,不小心撞到你们了,你们没事吧?”杜易水抱歉地笑了笑。   连星夜舔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杜易水,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吗?”   杜易水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们认识吗?”   连星夜下意识无措地看了一下楼照林。楼照林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楼照林把她拉了起来,问她:“你不是通过了我们的好友吗?而且你回去之后没有看录像吗?怎么会不认识呢?”   连星夜猜测道:“难道在看完录像之后又做了一次MECT?”   楼照林理所当然道:“那就再看一遍啊。”   连星夜继续猜:“所以她在失忆的时候不小心把录像删除了?或者她换了新手机,以前的数据清除了?”   楼照林点头:“这倒是挺有可能的,企鹅号的数据总是莫名其妙被清除了。”   杜易水:“……”   连星夜跟楼照林讨论了一会儿,余光瞄到杜易水的脸,隐隐觉得她的表情不太对。   连星夜:“?”   他愣了一下,心中缓缓升起一个猜测。   “啊,既然失忆了,那就算了吧,”连星夜背过身朝楼照林挤了挤眼睛,推着他走装模作样地走掉了,“没事,我们确实不认识,楼照林,我们走吧,别打扰别人滑雪了。”   这回轮到杜易水傻眼了,下意识伸手制止道:“不是,你俩等一下……”   楼照林也回过味儿来了,扭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杜易水,道:“杜易水,你该不是装的吧?   杜易水:“……”   这下她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   “好你个杜易水!居然演我们!”连星夜咋咋呼呼地扑上去,两人又摔倒在地上了。   连星夜抓起地上的一捧雪就往杜易水的身上砸,杜易水穿着双板爬不起来,只能像一条死鱼一样在雪里扭动,左右闪躲连星夜的攻击。   楼照林无奈地过去劝说道:“你俩要不下去再打吧?上面太危险了。”   杜易水:有你这么劝人的吗!   ……   楼照林捡回了连星夜掉落的装备,带着两个新手磕磕绊绊地滑下去了。   连星夜一落地就把双板脱了,然后抓起地上雪去砸杜易水。   “不是,还没打完吗?”杜易水在雪地里疯狂扑腾,哈哈大笑,“救命,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刚才逗你们的啦,我没忘记你们,行了吧!”   连星夜也打累了,一屁股坐在雪里,笑着指了一下杜易水:“你真烦,一见面就吓唬我们。”   杜易水好不容易把滑板脱了,躺倒在雪地里,累得气喘吁吁道:“我中间有段时间确实把你们忘了,出院以后,我就收到了你们的好友申请,通过了之后,楼照林就给我发来了视频,虽然我完全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跟这么两个大帅哥交过朋友,不过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其实渐渐的又想起来了。”   杜易水说着,就回忆起了过往一些无语的经历:“你还说我烦,你比我更烦吧,想当初你连续把我忘了十几次!”   “好吧,算我们互相伤害。”连星夜提到当初,也有点心虚。   杜易水着急道:“要聊天的话,等回酒店再聊吧,现在赶紧抓紧时间滑雪啊,滑一天的钱可贵了呢。”   连星夜重新穿好鞋站起来,把滑雪杆当拐杖杵:“你也是第一次滑吗?要不要让楼照林教你啊?他滑得可好了。”   杜易水无语了:“靠,你们怎么没早点认出我来,我刚还花了300块钱请了教练,请一次才一个小时,一个小时300块钱就没有了!300块钱就滑了三次!三次,我连站都没站稳呢,太坑爹了!我心痛死了!”   她扼腕不已地对楼照林说:“早知道你会,我就让你来教我的!”   楼照林立马举手认错:“怪我没早点跟你相认,一会儿我请你吃饭吧。”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杜易水迅速掏出手机道,“你们住哪个酒店啊?我们先互相发个定位吧,一会儿在酒店,你们收拾好了咱们就找个地方碰面。”   “……”   ……   接下来楼照林带着两个新手滑了几遍。   有了新的菜鸟小伙伴的加入,连星夜顿时觉得自己不孤单了。   他俩都滑得不咋滴,有跤一起摔,有雪一起吃,时不时还彼此拖累一下,互相伤害得很愉快。   “楼照林,你上去自己玩儿吧。”连星夜说道。   楼照林不太放心:“你们自己可以吗?”   杜易水也说:“哎呀,没问题的,我们现在差不多能自己站起来了,再滑两次就差不多了,要是有谁摔倒了,就互相帮个忙拉起来就是了。”   连星夜推推楼照林:“你上去滑一个花活给我看看吧,我在下面给你录像。”   “那我再最后带你们一次,跟你们一起到底下去吧。”楼照林退而求其次。   他们一起滑到底后,楼照林又拉着连星夜嘱咐了几句,然后去坐缆车登顶去了。   杜易水朝连星夜提议:“欸,你要不试试在中级的坡上等他下来,然后举着手机跟他一起滑下去?”   “一边滑一边录啊?”连星夜惊呆了,“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跟你一样菜?”   杜易水叹气:“唉,好可惜,要是我们谁稍微滑得好一点就好了。”   连星夜望着远处天际已经看不清人影的缆车,咬了咬牙:“没关系,后面还有两天,够我练习的,争取最后一天做到!”   “这就是爱的力量吗?”杜易水赞叹。   连星夜最后还是决定去中级的坡上给楼照林录视频,他和杜易水一起坐魔毯,忽然想起来:“说起来,刚才你撞上我的时候,楼照林正在给我录像,估计把我俩撞在一起的样子也录下来了,回去后发你啊。”   杜易水一想起刚才戏剧性的久别重逢就想笑:“这么大个滑雪场,竟然刚好就跟你们撞上了,我们果然有缘分!”   到了坡上,杜易水迷茫地望着高级赛道顶上屹立的一排小芝麻:“你认得出哪个是楼照林吗?”   连星夜微微一笑:“那当然,我的目光只会锁定他一个人。”   杜易水默默捂脸:“……够了,我牙疼!”   楼照林站在山顶,朝连星夜挥了挥手。   连星夜马上把手机举起来晃了晃,告诉楼照林自己准备好了。   “我去,居然真认得出啊,”杜易水来回扭头看他俩的互动,一遍遍感慨,“你们太牛了。”   连星夜按下了录像键,等待几秒后,楼照林便从山顶滑了下来。   楼照林几乎是垂直下落的,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减速,然后开始疯狂暴力刻滑,不停压弯,转向,时不时跳一下刃,雪被他锐利的板刃像浪一样劈开,哗啦啦地四散开。   楼照林当真像一个乘风破浪的人鱼王子一样极速滑下,身后坠着一大片尚未停息的白浪,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开屏的孔雀,荷尔蒙爆表。   杜易水都惊呆了。   而被开屏的连星夜快激动死了,要不是要拿稳手机,他都恨不得蹦起来欢呼。   不过他仍然压抑不住惊呼,不断朝楼照林招手道:“楼照林,楼照林!看这边!”   楼照林眨眼到达连星夜身边,来了一个360度悬空翻转,溅了连星夜一身的雪,那一瞬间还对着摄像头比了一个飞吻。   连星夜抹了一把脸上的雪,兴奋得满脸通红:“啊啊啊楼照林,你帅爆了!”   杜易水:“卧槽,卧槽!太牛了,太帅了吧楼照林!你牛的啊!”   楼照林在中级赛道上继续走刃,还伸手接了一把被他切飞的雪,然后开始搓雪回转,控制速度,在最后快落地的时候,又直板快速滑了下去,最后一个完美的后刃急刹车,溅起了一堆的雪。   完整视频录完,连星夜和杜易水赶紧滑了下去。   底下的人全在惊叹,沿路一直有人冲楼照林竖大拇指:“太牛了吧,兄弟。”   楼照林停下来后,帅气地单臂把滑板杵在雪里,一手插兜,笑望连星夜从坡上跌跌撞撞地滑下来,然后连忙张开双臂上前把刹不住车的连星夜一把抱住了,顺着惯性原地转了一个圈,随即两人就亲到一块儿去了。   随后而来的杜易水直愣愣地从他俩身旁滑过头了。   周围一堆起哄声。   连星夜和楼照林抱着亲了一会儿,就松开了,连星夜不住拍打楼照林的后背,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眼里满是崇拜,一副被楼照林迷得找不着北的模样。   “楼照林,你刚才也太帅了吧!我嗓子都快喊破了!真的帅飞了!”   慢吞吞蹭回来的杜易水完全插不上话。   楼照林被夸得满面春风,再听一会儿都能上天了:“连星夜,你要不要试试被我抱着滑下去?”   连星夜立刻扭头道:“杜易水,你帮我们拍个视频吧!”   “……”杜易水无语了,“你忘了我是和你一样的菜鸡吗!这也太难为我了!”   楼照林笑着说:“没事,我找个人帮我们拍一下吧。”   他随便找了一个刚才起哄的兄弟,跟他说了来意,然后把自己的手机给了他。   高级赛道太危险了,楼照林就去了中级赛道,把连星夜抱在怀里,滑了下去。他滑得很慢很稳,连星夜对他完全信任,一点都不害怕,只觉得满满的幸福和安全感。   也就这时,天上忽然飘起了雪。   漫天白雪飞扬,落在脸上冰凉凉的,又瞬间被连星夜滚烫的脸蛋融化掉。   连星夜甚至还伸手接了一朵。   当然,这些全都被前面那个蛇皮走位的老哥忠实地录了下来。   杜易水在坡底下也给他们录了一个自己视角的。   等楼照林把连星夜放下来后,那个老大哥立刻把手机还了回去,骄傲地展示自己的摄影技术。   杜易水忍不住感慨:“天呐,这也太幸福了吧,这跟结婚照有什么区别?”   大兄弟羞赧地一挠头:“别说,我还真是专业拍结婚照的。”   楼照林连连感谢:“太专业了,兄弟,太感谢了!”   那哥们真挺害羞,脸红得跟连星夜也差不多了:“没事哈哈哈,我最喜欢看别人恩恩爱爱了,看着特别幸福。”   杜易水:这是什么天生磕cp圣体啊。   ……   第一天滑雪特别累,连星夜和杜易水滑了一上午就不行了,想到后面居然还有两天就觉得难以置信。   中午,楼照林带连星夜去滑雪场里面的餐厅吃了饭,顺便休息跟换袜子。   他们一共带了四双袜子,一早上就湿了三双,打算明天带六双袜子。   滑雪场里面的饭贵得跟抢钱似的,杜易水自己带了自热米饭。楼照林本来想请客的,但杜易水说留着出去请更好吃的,楼照林只好随她去了。   又苦苦玩了一下午,连星夜和杜易水都不行了,最后一小时,两个人就像瘫了一样,仰面躺在雪里,看天上的雪往脸上飘,然后欣赏楼照林帅气逼人的身姿。   大巴车比滑雪场关门的时间还要早半小时发车,他们至少要提前一小时准备离开。   坐上车的时候,连星夜腿都在抖:“我本来还觉得三天会不会不够玩啊,没想到一天就把我打趴下了。”   杜易水坐在他们后边,欲哭无泪道:“别说了,我也是,是我们太菜了吗?”   她郁闷地问楼照林:“为什么你看着一点事都没有啊?”   楼照林笑着解释:“我以前的体力也没有现在这么好,但是之前连星夜有段时间病得太重了,动不了,我为了有力气抱他,特意锻炼过,从此以后就坚持每天锻炼,体力也越来越好了。”   杜易水顿时说不出话了。   连星夜凑上去亲了亲楼照林,然后靠在他肩上,打算歇一会儿。   ……   他们在自己的酒店各自整理好后,出来一起吃了一顿饭,互相讲了讲彼此分开之后的经历和对未来的打算。   杜易水是在九月份出院的,然后跟家里闹了一番。她想跟连星夜一样,在家自学,参加后年的高考,去上大学。但她家里觉得她已经疯了,考上大学也上不了,他们不可能放一个疯子出去害人。而且她一个女生,学那么多干什么,总不是要嫁人的,就想让她去跟她爸一起开网店,当客服,然后在当地随便找一个人嫁了就行了。   但杜易水也有自己的理想,她的手特别灵巧,不管做什么手工都学得很快,所以她想去学文物保护和修复。   这不巧了,连星夜也想去学考古。   连星夜顿时笑了:“到时候,我就负责把古董挖出来,你就负责把他们修复好。”   楼照林问道:“那你现在是?”   杜易水耸耸肩:“因为我家里不愿意给我钱,我就带着我所有的存款离家出走了,在外面偷偷租房子住,打算先在网上卖一点我做的小东西,赚一点钱,一边复习高中的内容,等攒够钱了就去高考,然后去上大学。”   她说着,顿了顿,语气轻松道:“不过出都出来了,我打算先痛痛快快玩一顿,没钱了就去打一点工,暂时的目标是不被饿死,反正总是有办法能活下去的。”   连星夜听得不是滋味,忍不住道:“你要是实在困难了,就跟我们说。”   杜易水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放心吧,我不跟你们客气,现在还没到绝路呢。”   楼照林说:“正好你俩都是要高考的,平时还能互相交流一下学习经验什么的。”   “对啊,还真是,”杜易水惊叹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说不定是同一届考生呢。”   连星夜认真地望着她:“杜易水,我真的觉得你特别强大,特别厉害。”   “知道你崇拜我,不用一直说啦,”杜易水被他夸得都快不好意思了,连忙从包里掏出来两个东西递给他们,“给,答应要送给你们的小人。”   连星夜接过来一看,是两个特别萌的钩针小人儿,也不知道杜易水是怎么做到的,一看就知道钩的是他俩。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似吗?”连星夜爱不释手地摸了摸两个小人儿,然后就一直不止把玩楼照林的小人儿,他总觉得楼照林的小人儿比自己的可爱多了,“杜易水,你居然还记得,我都快忘了!”   “毕竟我都对着视频许下承诺了,想忘记都难啊!”杜易水叹气。   楼照林笑着说:“你怎么连旅游都还带着这个?你也太爱我们了吧?”   “你别太自恋啊,”杜易水翻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白眼,“我本来差一点就钩完了,但要出来旅游,又不想把事情做到最后一步就丢在那不管了,干脆带出来了,昨天晚上刚钩完的,没想到今天就碰到你们了,你们也是赶上巧了。”   “你的手真的好巧啊。”连星夜把楼照林的小人儿翻来覆去地看,他自己的小人儿一直被冷落,就被楼照林抢去玩了。   连星夜瞥见杜易水的腰间,随口问:“你身上的这个小娃娃也是自己缝的吗?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喜欢把娃娃带在身上。”   杜易水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硬了,她下意识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小娃娃,垂下眼睛,轻轻说:“这个……是用你们之前送我的棉花娃娃剩下的布料和棉花做的。”   连星夜和楼照林同时愣住了,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随后,杜易水就告诉他们,原来她带着棉花娃娃回家后,她家里特别生气,觉得她连住院都在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爸爸也不管那是别人送的,就把娃娃用剪刀当着她的面剪碎了。   “娃娃剪碎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上突然特别疼,我看到娃娃的耳朵掉了,脸被从中间剪成了两半,眼睛被分开了,然后手臂和脚也都掉了,我就觉得自己的耳朵、眼睛、手和脚好像也被剪掉了一样,疼得在地上打滚,爬都爬不起来。我爸爸觉得我在装,没理我,就让我在地上躺了一晚上。”   杜易水讲这些的时候,眼泪忍不住缓缓流了出来,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小娃娃,用手背不停擦眼泪,眼眶和脸颊全都擦红了。   “凌晨的时候,我能动了,就赶紧起来把地上的碎片和棉花捡起来了,我把它们藏了起来,之后在网上找了手作娘,想让人帮忙修复一下,但是她们都说毁得太彻底了,修复不了,我没办法把一堆烂了的布和几斤的棉花一直藏着,只能用完好的布块和干净的棉花自己重新缝了一个。”   连星夜突然有点懂,杜易水为什么想学文物修复了。   “其实我也不是心疼少了一个娃娃,就是忍不住会想,它被剪碎的时候,该多疼啊,是不是跟我当时一样疼。”杜易水用卫生纸捂着脸,流泪不止。   楼照林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再给杜易水买一个这种话。物品的价值在于它身上承载的记忆,即使换了一个新的,也不是曾经和自己共同创造回忆的那个它。   连星夜忽然道:“杜易水,我们现在一起给它举行一个离别仪式吧。”   杜易水抬起一张流泪满面的脸,迷茫地望向他。   “你不是还没有跟它好好道别吗?那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跟它最后好好道一次别吧。”   ……   他们来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一起用雪堆了一个白色的病床。   因为杜易水说,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病院里。   道别仪式其实很简单,杜易水把新做的迷你娃娃放在了雪做的病床上,然后虔诚地蹲在旁边,闭上眼睛,在心里悄悄地对它说了一些话。   然而,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却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从娃娃的身体里走了出来,温柔地拥抱住了她。   她的爱人摸了摸她的头,说:“杜易水,你真的好勇敢,请继续坚强地走下吧。”   杜易水眨了眨眼睛,茫然地望着漫天的飞雪,再一次捂着嘴,哭了出来。 第65章 探险   第二天,连星夜和楼照林交换了滑板,想试试帅气的单板,然而现实教做人。   一小时后,连星夜把湿透了的袜子换了,把楼照林的单板还了回去。   他还是老老实实划他的双板吧。   在学滑雪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平衡能力这么差!   原本他们还要再滑两天雪的,但连星夜和杜易水的体力都不行了,最后一天滑雪的日程临时改成了神农架景点一日游。   楼照林在做出这个决定后,表情就一直十分古怪。等杜易水和连星夜坐着包车,到达了传说中的景点之后,他们终于露出了和楼照林的同款表情。   车是和其他人一起拼的,九座车,一个人五十块钱,相比平时便宜了好几倍。   他们上午要去神农顶景区,第一站是金猴岭。说是岭,其实就是一座荒山,除了猴就是雪,别的什么风景都没有。今天又下雪了,路上车还被拦了下来,让司机上了防滑链。到了地方后,司机就停了车,给他们半小时自己去里面转一圈然后回来。一群人便风风火火地看金丝猴去了。   园区是开放式的,有桥但没水,有点像荒废的公园,猴子们被围在铁丝网里,旁边有牌子写着猴子的名字,周围一个工作人员都没有,一路一张张铁网看过去,猴子就看完了,根本要不了半小时。   连星夜看到有只小猴子一开始用手指在地上一颗颗地捡东西吃,捡得烦了,干脆把脸贴在地上舔。他赶紧拍下猴子翘起来的红屁股,用手肘碰碰杜易水说:“杜易水,你看这个猴子像不像你把薯片不小心撒到桌子上时的样子。”   杜易水:“……你走开!”   楼照林用相机拍了几只猴子,不知看到什么,定眼放大看了看,然后啧啧道:“地上好多屎啊,回去要p好久。”   杜易水:“……楼照林你也够了,太毁气氛了!”   他们三个互相以猴子和荒山为背景,给彼此拍了照,然后准备跟着大部队回去了。   路上,突然有人想上厕所。   上厕所这东西就是想不到的一直没事儿,一旦谁要开个头,马上所有人都想上了。   连星夜是不想上的,但他问了楼照林想不想上,楼照林倒是有一点,便跟那群人一起找厕所去了。杜易水也跟着去了。   厕所在一座桥下边,要走一条特别长的石头路才能下去。石头一脚踩上去特别滑,第一个下去的人差点摔倒了,连忙提醒后面的人小心点。   连星夜目送楼照林进去,结果楼照林没几秒又出来了,脸上的表情还十分古怪。   连星夜奇怪道:“这么快就上完了?”   “不是,我没上。”楼照林闷闷说。   连星夜更好奇了:“怎么了?”   楼照林眼神复杂地看了连星夜一眼,凑到他耳边旁,别扭地小声说:“那个厕所底下居然是镂空的!”   “……噗!”   杜易水疑惑地走上来说:“咋了?说什么悄悄话呢?”   楼照林惊讶道:“你上完了?”   杜易水满头雾水:“上完了啊,怎么了?”   楼照林就不说话了。   杜易水莫名其妙:“什么啊,神经兮兮的。”   其他还有人没回来,楼照林就拉着连星夜嘀嘀咕咕:“你们一点都不惊讶吗?拉的屎直接就掉下去了啊!”   连星夜憋着笑,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觉得楼照林有一点少爷样子了,他一本正经地安慰道:“不用怕,现在是冬天,掉下去就结冰了,不会有味道的。”   楼照林:“……”   连星夜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杜易水频频望他们。   连星夜擦了擦眼泪,对着楼照林的耳朵小声问:“你是不是没去过农村啊?”   “没有啊。”   “农村的厕所都是这样的,就是旱厕,坑底下就是贮粪池,”连星夜说,“我小时候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外婆的老房子还没有拆迁的时候,外面种了田,要浇粪,一家人就去外面的茅房上厕所,拉的屎就直接掉进下面的粪池里。”   楼照林的世界观被刷新了。   回到车前往神农谷的路上,楼照林还一脸难以接受,连星夜就一直在笑。   楼照林难以置信道:“金猴岭需要做粪池吗?”   连星夜:“不,我觉得他们就是单纯懒得修厕所而已。”   等到了神农谷,楼照林吹了冷风,又满血复活了。   神农谷上面也一个人都没有,沿着阶梯爬上去后,四面八方都是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峦,头顶是蔚蓝的天,天被鱼骨形状的云层层覆盖,远处还有鸟在“哇哇”地叫,整个世界一片荒凉。   连星夜360度环绕录了一个视频,录到楼照林的脸时,楼照林立刻对着远方的群山做了一个张开怀抱的动作,录到杜易水时,杜易水蹦起来摸了一下云。镜头的最后,连星夜跳起来在楼照林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在杜易水抓狂的表情里结束。   连星夜回放的时候,才发现背景的鸟叫声特别大,他问道:“那是乌鸦吗?”   杜易水表示怀疑:“这么高的山上会有乌鸦吗?”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但能够在这么广阔的雪山顶上翱翔,一定非常自由吧。   连星夜一直用手机拍楼照林,楼照林就用相机拍连星夜,纯洁的少年和纯白的雪山如此般配,美得像仙境一样,不过打个卡就差不多要下去了。   到神农顶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升高了的缘故,天顶被阳光破开了一个像天窗一样的大洞,所有人都新奇地对着它拍照。   楼照林用相机拍了一张,特别震撼。连星夜让他回头把这张照片洗出来,还开玩笑说可以试试送去评奖。   神农顶上人多了起来,上面布置着一些打卡点,有秋千和月亮形状的台子,还有眺望角。   连星夜和楼照林一起坐上去,让杜易水帮他俩拍了情侣照。杜易水翻开着相机里的捏脸和亲亲,感慨道:“要是没有我,你俩可怎么办啊。”   楼照林理所当然道:“用自拍杆啊。”   杜易水伤心了:“……”   原来她的作用就等于一个自拍杆!   中午,他们在车上吃了自热饭,下午又要去大九湖。司机说一二三四湖都没什么看的,要看就从五号湖开始,但他们非要看,毕竟来都来了。   司机没办法,就把他们在二号湖放下来,让他们一直走到七号湖和他汇合。   然而等他们下车才发现,大九湖比今早看的金猴岭还荒凉。人是没有的,山是荒的,树是秃的,草是枯的,湖面是灰扑扑的,换个滤镜就能上演湖边抛尸案了。   不过连星夜难得出门一趟,感觉就像在和心爱之人以及小伙伴一起探险,兴致高涨地酷酷走。湖里有黑白天鹅,他们就走过去逗鸟,对面有一群野鸭在游泳,似乎是妈妈带着孩子们来觅食,野鸭好不容易从对面游到这边,突然,从茅屋后面窜出来一群成群结队的大鹅,张开肥大的翅膀,对着野鸭“鹅鹅鹅”地叫,把它们赶回了湖对面。   一群人目睹了鹅鸭之争,还摸了天鹅,都觉得这片湖没白看。   几号湖连在一起,其实谁也分不清哪个湖是哪一号,总之,一直沿着木头栈道往里走就是了。   他们从树林里穿过去,看到了湖中心独钓寒江雪的孤舟,拍了一堆荒景。   楼照林望着自己拍的照片都沉默了,连他这么好的技术也救不回来,荒是真的荒。   连星夜只好安慰说,回去换个滤镜应该还能拯救一下。   不知道走到哪片湖,里面居然还有特别多店铺,店铺上挂着火红的灯笼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装饰,隐约能窥见曾经盛典盛大热闹的模样。不过如今所有的小店铺全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店铺的门都没有锁,推门进去还能看到破了洞的塑料凳子,还有放在墙角的铁锹和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胶鞋。   他们边走边拍,一路上遇到了特别多打卡点,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他们的客车。车停在一个大闸门门口,司机让他们自己进去看剩下的湖,绕一圈出来就行了。   他们进去后,看到里面有餐厅,但是关门了,旁边有一个保安室,里面有一个保安在一边看老电视一边吃泡面,保安身后还有很多货架,似乎能买吃的。   “终于见到活人了!太难了!”一个同行的男生如同荒野求生的野人终于看到了久违的人类同类一样急吼吼地冲了上去。   一行人也纷纷跑进去,保安室里一下子塞满了逃生的“野人”。   保安一边看电视,一边乐呵呵道:“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来看湖,啧。”   大家:“……”   他们现在也知道自己在大冬天来看湖有多么智商税了,决心回去后就一定跟身边的每一个人狠狠避雷,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吃一口热乎的。   货架上本身就没几桶泡面,全被这群人抢光了。   保安好不容易烧好的一壶热水,一下子被他们瓜分了,只能啧啧地重新烧。   连星夜在车上吃了自热饭,不饿,就去一边玩货架上的泡泡棒。   他小时候只看过别人玩,自己从来没有玩过,忍不住把泡泡棒抽出来,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吹出来满天的泡泡。   保安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喜欢啊?喜欢就拿一个吧?”   楼照林马上扫了码:“我来给钱。”   “……”连星夜连制止都没来得及,就获得下了一只泡泡棒,他突然有种游戏主角在探险路上开随机宝箱获得道具的即视感。   泡泡面需要等几分钟,这群人就去翻冰柜去了。   “叔,您这儿的冰棒多少钱一根啊?”   “你大冬天吃冰棍啊?”   “冰棍就是要冬天吃才过瘾!”   “靠,怎么过期了?”   “不是,怎么全都过期了啊?有没有没有过期的啊?”   保安又回去看电视了,抽空提醒了他们一声:“我劝你们别吃那些冰棍了,都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夏天的时候还停过电,一直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化了又冻,都不知道能不能吃。”   大家:“……”   这破地方到底有多久没来人了?   对了,那他们的泡面岂不是也……   他们忽然脸色大变,赶紧冲到泡面跟前翻看包装上的日期,接着便松了一口气,没过期就好。   连星夜心想,看来宝箱也不能随便开,稍不注意,还可能获得拉肚子debuff。   最后他们吃完泡面,又拿了几包薯片和辣条,每样都认真看了保质期,确定不会食物中毒,然后继续踏上他们的探险之路了。   连星夜拍了门口的路线图,进去后马上发现完全用不上,因为根本对不上路。   好吧,那就随便走了。   他们一直在走各种桥,各种石头路,脚下是成人高的枯芦苇,芦苇长在泥巴里,泥巴覆着一层厚厚的雪,还有流水在桥下哗啦啦地冲过去。偶尔他们能走到一些有牌子的打卡点,就停一下,拍个照,象征性地打一下卡,也不算白来。   杜易水捡了一根笔直的木棍,特别骄傲地拿给连星夜看:“连星夜,你看,这根棍子特别直!”   楼照林立刻说:“你等着,我要找一根比你更直的。”   于是,他俩开启了莫名其妙的比赛。   一行人走过同心桥,路过芦苇荡,经过落水孔,踏过橡胶栈道,跳过石头河,路上还遇到了坟墓,然后到了巨大的海棠树下。   树上系了一个大红蝴蝶结,树下面有个香坛,上写着“万年香火”。   连星夜和楼照林觉得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无聊地回去,就在树下抱着大红蝴蝶结拜了一个天地,台词还是让杜易水喊的。   他俩一路压根没隐瞒,同行的人早看出了他们的腻歪,这会儿一下子全闹开了。   还有人主动拿过连星夜的泡泡棒,在他俩周围吹泡泡,给他们制造氛围感。   他们来之前万万没想到,这趟旅程最好看的居然是两个男人亲嘴!   连星夜和楼照林亲身炒热了气氛,大家的热情又重新高涨,他们还分了辣条吃,说是喜糖,虽然大家的手都不干净,但都快成野人了,也不讲究了,只是他们继续酷酷往里面走了一会儿后,眼见面前的荒郊野岭又出现坟墓了,不禁默默问道:“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原路返回啊?”   “司机师傅不是说,最多一个半小时就能走完吗?这都一个小时了,怎么感觉我们越走越深了?”   “要不还是原路返回吧,我感觉我们走不出去了。”   “我同意原路返回。”   “我也同意。”   于是他们果断扭头,回程。   他们再次路过一座座坟墓,一片片枯萎的芦苇,跨过一座座石头桥和木头桥,总算在半小时后气喘吁吁地看到了大门,和门口等候他们的车。   楼照林回来的路上捡到了比杜易水那根还直的木棍,杜易水的棍子早在她拿棍子翘泥巴的时候就断掉了。   不知道是谁起头跑起来,一群人突然朝车狂奔起来,跟有丧尸在身后追似的。   杜易水抢先上了车,占了座,正想回头向连星夜炫耀,扭头看到楼照林居然还拿着他那根破棍子,顿时无语了:“你这是想把这根棍子一直拿回酒店吗?”   “也不是不行啊。”楼照林一手玩棍子,一手还不忘跟连星夜牵手。   杜易水吐槽:“你干脆带回你学校算了。”   楼照林百无聊赖地晃了晃棍子,懒得回应。   司机再前面喊道:“数一数人头都到齐了吗?到齐了我们就出发了啊。”   一行人有气无力地应着。   冬天的大九湖狠狠伤害了大家的心,其实大家已经想直接回去了,但来都来了,还是去了最后一个地点——鹿苑,看了一眼。   真就看了一眼。   车停下,一群人下去,隔着栏杆给鹿拍了拍照,指着鹿唧唧歪歪地侃了一会儿天,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回车了。   其实游客是能进去喂食的,十块钱一个人一包饲料,连星夜还挺想去的,但是不好意思让一车人等他,就没开口。   楼照林打量了一下连星夜的表情,忽然在车里说:“你们想去摸摸鹿吗?”   连星夜一愣。   一个人说:“要钱的吧,算了。”   楼照林却笑笑:“没关系,我请你们啊,你们刚不是帮我们拍了照吗?我挺想下去看看鹿的,就当陪我一趟,好不好?”   杜易水这下也忍不住看向楼照林,觉得他突然的这出不太对劲。   楼照林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大家也不好意思回绝,就说:“那就下去看看吧。”   一行人又下了车,进了鹿苑。   楼照林当真给每人买了一包饲料,然后牵着连星夜的手,单独走到一只鹿旁边,把饲料塞进连星夜的掌心,笑着把他推过去说:“去喂吧。”   鹿真的特别温顺亲人,还聪明,看见连星夜手里有饲料,主动走过来,用脑袋轻轻拱了拱连星夜的掌心。   连星夜冰凉的手忽然碰到暖烘烘又湿漉漉的大鼻头,不免惊了一下,接着心都要萌化了,赶紧把饲料拆开,倒在掌心。   鹿就低头舔连星夜的手。   连星夜感觉好痒,忍不住缩了缩手指,还笑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鹿的头,鹿抖了抖耳朵,专心致志地吃饲料。   他于是大了胆子,把手伸到鹿的脖子上厚重的皮毛里,感觉像是伸进了粗糙的电热毯里,特别暖和。   楼照林笑眯眯地给连星夜和鹿合照,拍下两个萌物互动的场景。   连星夜一边摸着鹿,一边小声说:“你是不是看出来了啊?”   楼照林眨了眨眼睛,明知故问道:“看出什么?”   连星夜微叹:“就是我想来看鹿啊。”   旁边的杜易水正好听到了,嗖地扭头看过来:“你是说,楼照林为了让你看鹿,请了一车的人……”   她又震撼地看向楼照林,感慨万千:“你真是……”   楼照林挑眉:“真是什么?”   杜易水深吸一口气:“爱惨了连星夜。”   连星夜看着楼照林都说不话了,他内心又震惊又温暖,他从小就习惯于妥协,平时对自己说的最多的话也是“算了”。   楼照林却说:“想做什么,就是要在想做的这一刻去做,想要什么,就要在想要的这一刻得到,不是这一刻做的和得到的,以后的弥补都没有意义,因为错过的那一刻已经回不去了,当时遗憾的感受也不是未来可以补上的。”   算了,下次吧,以后再说……   可谁知道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可谁知道以后又何时到来?   当时“算了”的,未来很可能就再也不记得了,只有遗憾的心情永远留在心中。   杜易水都听呆了,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连星夜能这么快走出来了。   因为他真的有一个非常好的,深爱他的爱人啊。   楼照林笑着摸了摸鹿角,然后轻轻推了推连星夜的后背,说:“抱抱它吧,我给你们拍个照。”   连星夜被推到鹿前,还呆愣着,楼照林已经举起相机对准了他们。   连星夜便蹲下来,伸出手,轻轻环住了鹿的脖子,朝楼照林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他真的很幸福。   走的时候,鹿还恋恋不舍地跟在连星夜身后,不断舔连星夜的掌心。   连星夜也很舍不得,最后摸摸它的头,朝它挥手道别:“你真的特别可爱,下次再来看你哦,再见,快回家去吧。”   鹿这才走掉了,就像真的听得懂似的。   连星夜觉得今天最好玩的就是鹿苑了,上车后还一直在翻开楼照林相机里的照片,时不时露出傻笑。   车上的人也玩儿得很开心,纷纷对楼照林表示了感谢,声称这是今天一整天最棒的时刻了。   楼照林贴着连星夜的脸,用手指揉他另一边的耳朵:“开心了吧?”   连星夜耳朵被搓红了,垂着睫毛,笑着说:“开心了。”   楼照林又问:“今天还算满意吧?”   “特别满意。”连星夜便扭头亲了楼照林一下,望着楼照林的眼眸特别亮,特别黑,仿佛一个纯真的孩子。   楼照林抵着他的额头,笑着抚摸他的头后脑勺,和他一起看相机里一张张甜蜜欢乐的瞬间,低沉的话语飘荡在客车的行驶声和人们的欢笑声中:“连星夜,我会让你做任何你此时此刻想做的事,满足任何你此时此刻的欲望和要求,无论是大是小,我都希望你往后余生,再也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第66章 未来   连星夜是在出院的整整一年之后,正式宣布停药的。很巧的是,他宣布停药的那天,正好是连星夜当初从精卫出院的那天。   这一整年里,连星夜一次都没有复发。他会定期找燕仙子做复查,燕仙子每次看到他,都说他的状态看起来越来越好了。   楼照林真的把他养得很好。   六月底,楼照林放假了,他为了庆祝连星夜的正式停药,特别开心地带连星夜出去旅游。这次他们要去前往美丽的香格里拉,去骑马,去漂流。   这一年里,楼照林每次一有空就带连星夜出去玩。除了还没出过国,连星夜竟然在短短一年内走遍了大江南北。   他去北京看了故宫,去苏州看了园林,去西安看了兵马俑,去洛阳看了龙门石窟,去杭州看了西湖,去厦门看了海……   连星夜第一次知道,原来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是这么容易。他曾经心心念念的爬山、滑雪、跳伞、滑翔机……几乎都实现了。   楼照林就像连星夜的阿拉丁神灯,只要连星夜许愿,无论什么愿望都能立刻实现。   连星夜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心血来潮的,但楼照林永远能把连星夜的每一句话当真。楼照林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说当天就走,真的马上就能清好行李,连夜带着连星夜上飞机的那种。   这趟旅行,楼照林把住宿定了梅里雪山脚下的一家酒店里,坐落于下雨崩。   七月初,春末夏初,正是香格里拉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们入住的房间在一楼,身侧是一块巨大的落地窗,视野无比开阔。远山依旧雪白,天是水洗一般的蓝,一望无垠的草原和漫山遍野绽放的杜鹃花尽收眼底。酒店外边就是一片巨大的马场,他们能够骑着马儿在草地上尽情奔跑。   他们的运气很好,来的这几天一直是大晴天,每天早晨日初之前,楼照林都会把连星夜抱到窗边,将他吻醒。   当连星夜睁开眼睛的第一眼,便能看到浓稠的阳光像灿金一样爬上雪山顶,那颜色是火红的,赤橙的,金黄的,雪白的山顶像燃烧的火焰,似乎要喷发出滚烫的岩浆。   楼照林将相机镜头缓缓聚焦于震撼人心的日照金山,拍下大自然的美到窒息的短暂一幕,随即,他将镜头慢慢挪到少年被朝阳镀上金光的脸,以金山为背景,留下这同样紧紧牵动他神魂的毕生难忘的美丽。   短短十五分钟,日照金山结束。   连星夜打了一个哈欠,用手揉搓疲惫的眼皮。昨天白天玩得太兴奋,晚上睡不着,又拉着楼照林闹了一会儿,也就比平时晚了一小时才睡,现在就觉得没睡够。他的身体已经被楼照林调理得十分健康,每天必须在规定时间内睡满足够时长才行。   楼照林心疼地亲了亲连星夜的眼睫,把他抱回了床上,用自己的双臂和温暖的被子一起包裹住他:“我们再睡会儿吧。”   连星夜熟稔地钻进楼照林怀里,靠在他的胸膛上,舒服地蹭了蹭,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了两声,随即又很快睡了回去。   他从前从来没睡得这么快过,睡眠质量也没有这么好过。失眠对曾经的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平常,但凡哪天晚上能在三个小时之内入睡,他第二天都能高兴得烧高香。   而如今的连星夜,却已经能够轻松做到在楼照林怀里一秒入睡了。   一年前的连星夜怎么敢想,原来睡觉是这么简单的事,原来真的只需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就可以睡着了。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楼照林的怀抱更让他安心的地方。   安心到只要连星夜的耳朵贴在楼照林的胸膛上,倾听他稳健而规律的心跳,连星夜就能瞬间放下心头的一切,全身心地沉浸在楼照林爱意的包裹下。   楼照林勾着嘴角,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连星夜恬静美好的睡颜,然后在他红润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也闭上眼睛,跟着连星夜一起重新进入梦乡。   ……   楼照林再睁开的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沙地里玩沙子,他抬头,看到了自己埋在沙子里的小短腿,顿时吓了一跳。   他连忙伸出手看了看,果然也变成了小朋友的肉手。他崩溃地抓了抓脸,糊了自己一脸沙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变小了?难道他又重生了吗?   可他好不容易才把连星夜养好的,要是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长大后的那个连星夜该怎么办?他们未来的承诺该怎么办?   不对,等一下,他小时候这段时间应该在国外上学才对!难道他在做梦吗?   正纠结着,唐兰茹的声音忽然响起:“楼照林,玩完了就回来洗澡吃饭。”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另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连星夜!谁让你把衣服弄得这么脏的?妈妈每天洗衣做饭这么辛苦,你还这么不懂事,非得把妈妈气死是不是?”   楼照林愣了一下,猛地扭头,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被他妈妈拽着手臂从沙地里提起来,眼泪汪汪地低着头挨训。   天呐,这也太可爱了!完完全全就是连星夜的缩小版啊!   “连星夜!”楼照林张口就是一声奶呼呼的音色。   他微微囧了一下,撒开两条小短腿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用自己同样肮脏的小手一把抱住了连星夜的身体。   “连星夜,不要走!”   既然已经变成小孩子了,那他撒泼打滚应该也没事吧?   “哎呦!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徐启芳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少爷是什么鬼?   楼照林一脸懵逼。   “怎么了这是?”唐兰茹疑惑地走过来。   “少爷他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抱着我家小孩不撒手。”徐启芳尴尬地松开了连星夜。   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抱得更紧了,怀里的小朋友软嘟嘟、香喷喷的,像是抱着一个棉花团子,他心想,好想在连星夜的脸蛋上啃一口啊。   “妈妈,我喜欢他,我要他!”楼照林抬着大脸大喊。   唐兰茹有些无奈,蹲下来,跟楼照林好好讲道理:“人家是和你一样的小朋友,不是玩具,不能说要就要的,快把星夜还给他的妈妈,他们要回家吃饭了,好不好?”   楼照林:“我不要!我还回去了,他妈妈就会打他了!”   徐启芳一脸尴尬。   唐兰茹摸了摸楼照林的头,对徐启芳露出抱歉的笑:“真是不好意思,我家照林好像很喜欢你们家小朋友,要不今天就让孩子在我们家吃饭吧,让星夜陪照林再玩一玩。”   徐启芳忙说:“没事没事,那就麻烦夫人您了。”   她连忙拍拍连星夜的头说:“连星夜,还不快谢谢夫人。”   连星夜埋在楼照林的臂弯里用小奶音闷闷地说:“谢谢夫人……”   楼照林快要被萌化了。   “不要紧,我本来也挺喜欢星夜的,正好让两个小朋友再多相处一下。”唐兰茹跟徐启芳道别后,带着两个小豆丁回别墅了。   楼照林四周打量,房子倒是跟他曾经在国外住的别墅长得一样,看来他梦里的元素有点混乱,他问:“妈妈,刚才那个阿姨是谁?”   唐兰茹带他去浴室洗澡:“他是我们家保镖的妻子。”   楼照林:“……”   啥?他家怎么还有保镖这种东西?   难怪他还被喊成少爷,原来梦里的他家变得更有钱了,连星夜的渣爹居然还成了他的保镖,真让人心情复杂。   他沉思的时候,唐兰茹已经放好了水,想伸手扒楼照林的衣服了。   “妈妈,我要自己洗!”楼照林惊恐地护住自己的衣服。   唐兰茹一拍手,欢天喜地道:“哎呦,我们家照林长大了,都学会自己洗澡澡了啊,今天几号啊,我得纪念一下照林第一次自己洗澡的日子!”   楼照林:“……”   不是,谁能告诉他他现在到底几岁啊?   徐启芳仔细教了楼照林怎么调热水,好在他们家用的是浴缸,都是智能按钮,能自动调节温度,还能开启儿童防护模式,就算他真的是个小奶娃,也不至于把自己烫死。   “妈妈给你和小朋友放个游泳圈,你们自己洗澡澡吧,要是有问题就喊妈妈。”唐兰茹在浴缸里给他俩一人放了一个游泳圈,又放了一群橡皮鸭,然后乐呵呵地出去和楼轻鸿分享趣事了。   “连星夜,我们来洗澡吧,”楼照林终于舍得松开自己的手臂了,他低头望向怀里被自己抱得红扑扑的小朋友,“对了,你会自己洗澡吧?”   “嗯,我会。”连星夜从来没有跟哪个小朋友这么亲近过,不免有些害羞。   楼照林望着连星夜粉嫩的小脸蛋,感觉自己牙齿痒痒得厉害。   太萌了,受不了了。   楼照林腿短手短,洗起澡来有些困难,他本来还担心连星夜不会,看到他仔仔细细地把泡泡涂到身上的每个角落,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连星夜认真搓澡澡的样子也好萌啊!   连星夜小时候没玩过橡皮鸭,楼照林就举着鸭子哄着连星夜一会儿,觉得自己都快返璞归真了。   洗干净的连星夜更香了,身上和楼照林的味道一模一样,但楼照林就是觉得连星夜身上的味道比自己身上的要更好闻。   楼照林抱着连星夜吸了又吸,把连星夜揉得满脸通红,像一块熟透了的小年糕。   “星夜,照林,快出来吃饭了。”   听到唐兰茹的呼喊声,楼照林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连星夜,牵紧了连星夜软乎乎的小手,带他一起出去吃饭。   楼照林踩着小台阶,爬上自己的专属小凳子,然后又把连星夜拉上来,对着帮他夹菜的妈妈说:“妈妈,连星夜不吃葱姜蒜香菜芹菜不吃辣。”   “哎呦,这么一会儿,连小朋友的秘密都知道啦。”唐兰茹笑眯眯道。   连星夜惊讶地看向楼照林,他根本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些,楼照林是怎么知道的?   一顿饭,楼照林吃得特别开心,主要是连星夜手指太短,拿不住筷子,楼照林干脆抱着连星夜的碗,一口一口喂连星夜吃。   唐兰茹快被萌坏了:“我们家照林这么小就会照顾小朋友啦。”   楼轻鸿甚至举起手机,把两个小朋友的可爱互动拍了下来。   楼照林差点想张口说,爸爸,视频回头发给我手机。   连星夜从来没有被别的小朋友喂过饭,特别害羞,脸红得像西红柿,趁着他白嫩嫩的皮肤看起来更加美味了。   给他喂饭的小朋友长得真好看,是他见过的所有小朋友里长得最好看的,不仅长得好看,闻起来也香喷喷的,还特别温柔,他好喜欢这个小朋友。   吃完饭后,楼照林又抓着卫生纸,帮连星夜仔仔细细擦了嘴巴。   唐兰茹说:“该送星夜回家了。”   楼照林赶忙再次将连星夜抱得紧紧的,眨着可怜巴巴的大眼睛,撒娇道:“妈妈,我要连星夜今晚和我一起睡!”   唐兰茹简直拿他没办法:“好好,一起睡就一起睡吧。”   她去给徐启芳打电话说明去了,徐启芳自然没理由不同意。   于是,唐兰茹在楼照林的床上又新添了一个小小的枕头,让两个香喷喷的小朋友躺在了同一个被窝里,帮他俩撵好被子,然后在他俩的额头上一人亲了一下,说了晚安。   怕小朋友们怕黑,房间里开了一盏昏暗的小壁灯。   连星夜从来没有躺过这么柔软的床,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云朵里,身边的小朋友英俊得像传说中的王子。   连星夜眨动着明亮漆黑的大眼睛,满眼喜欢地望着楼照林问:“谢谢你,楼照林,如果今天你没有带我回家洗澡,回去后我爸爸肯定要生气的。”   他眉头皱起来,小脸皱巴巴的:“他倒的洗澡水总是很烫,我不喜欢他帮我洗澡。”   楼照林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他曾经在连星夜身上看到的烫伤。   他有问过连星夜是怎么弄的,连星夜说是他小时候在外面玩脏的衣服,被他爸爸弄去洗澡时,因为水太烫,就哭了,结果他爸把硬生生把他按在开水里,把他的皮肤给烫烂了。   所以,是这次洗澡时烫坏的吗?   如果他没有带连星夜回家,连星夜是不是就会被他爸爸带回去用开水洗澡了?   楼照林忽然一阵后怕,紧紧抱住了身边的小朋友,奶声奶气道:“连星夜,不要怕!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骑士,我会永远守护你的!”   连星夜红着脸说:“你不是我的骑士,你是我的王子殿下。”   楼照林眼珠一转,突然问道:“那你要当我的公主吗?”   连星夜小脸迷茫:“不是只有女孩子才能当公主吗?”   楼照林开始不要脸地套路小朋友了:“男孩子也可以当公主。”   他补充:“你当了公主以后,我就可以娶你了。”   连星夜惊讶道:“你要娶我吗?”   “嗯,”楼照林吧唧在连星夜脸蛋上亲了一口,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柔软,他认真地望着连星夜的眼睛,用软糯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告白说,“我爱你!”   连星夜震惊地张大嘴巴。连他妈妈都从来没有说过爱他!   楼照林说:“连星夜,我跟你求婚了,你得答应我。”   连星夜根本没发现,楼照林压根没给他另一种选择,他傻乎乎地问:“我要怎么答应你呀?”   “你说,你也爱我。”   连星夜分明听不太懂爱这个字,但不知怎么羞红了脸:“我也爱你。”   楼照林恬不知耻地伸出自己的脸,简直就是在诱骗小朋友:“那你再亲我一下。”   连星夜脸蛋更红了,照着楼照林刚才亲自己的样子,在他的脸上也亲了一下。   楼照林美得嘴角都快裂开了,又抱着连星夜在他脸上木马了好几口:“连星夜,这可是你亲口答应我的,长大了也不许反悔哦。”   连星夜用力点点头:“我不反悔!我从来不骗人!”   楼照林总算抱着连星夜,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等一下,他现在本来就是在做梦,如果在梦里睡着了,会怎么样?   楼照林嗖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操场上,脖子上系着红领巾,估计又变成小学生了。   看来眨眼他就长大了。   话说连星夜现在在哪里?   楼照林连忙朝四周看去,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连星夜的身影。   连星夜比他矮,站在队伍前面。   此时,一个肥胖的女人正气冲冲地走向连星夜,看起来十分不友善:“连星夜!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向前看齐!为什么你就是站不齐?”   楼照林愣了一下,想都没想地埋头冲了过去,在那个女人抬起脚的那一瞬间,猛地扑上去,咬在了女人的手上。   “啊!”女人尖叫地挥开楼照林,手上留下了一手的口水和一个巨大的牙印。   女人气疯了,怒骂道:“楼照林!你得狂犬病了吗?居然敢咬老师?找家长!我今天必须找你家长好好谈一谈!”   楼照林忽然意识到,如果刚才他没有扑上去咬这个女人,连星夜很可能已经被这个女人一脚踹倒了。   他眼睛一下子红了,心想,找家长就找家长,他是为了保护他家的小朋友,唐兰茹肯定是站在他这边的!   然而没等楼照林跟那个女人对骂,眼前的画面又突然一转,他坐在一个教室里,周围的学生看起来比刚才年纪大了一点,估计是初中生。   楼照林又下意识寻找连星夜的身影,他刚找到,走廊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是连星夜的初中班主任。   楼照林几乎立刻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   接下来,班主任果然把连星夜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喊出座位,问他们,数学的第一题为什么选错了。   在班主任抬起手掌的那一刻,楼照林先一步冲了上去,一把攥住了班主任的手腕。   “你居然打学生,你不配当老师!”   班主任气疯了,一直嚷嚷着叫家长。   老师们总以为全天下的家长都应该跟他们站在同一战线,那是因为他们没遇到过楼照林的家长,是时候该给他们踢一下铁板了!   楼照林忿忿地想。   直到此时此刻,楼照林终于知道自己做这个梦的用意了,他只是想弥补他无法参与连星夜儿时过去的遗憾,只是想穿越到连星夜小时候,真正做他一次为他保驾护航的超级英雄。   最后,时光走到了高中毕业,楼照林正站在人群中央,面前架着一台相机,他们正在拍毕业照。   楼照林立刻环顾四周,本来以为会找不到连星夜的身影,结果却看到连星夜就站在他的身旁,和他在人群里悄悄十指相扣。   连星夜扭头问道:“怎么了?”   楼照林望着连星夜澄澈明亮的眼睛,愣了愣。   是了,如果是同他从小一起长大,被他悉心呵护,用爱养大的连星夜,就不会得抑郁症了。   他不会恐惧人群,不会厌恶拍照,不会害怕未来,因为楼照林早早地便在连星夜的未来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楼照林从小将连星夜护到大,长大后,年老后,甚至死掉后变成鬼,也要永生永世地护着连星夜。   “没什么,”楼照林眨了眨泛着泪光的眼睛,握紧了掌心的手,朝连星夜歪头一笑:“就是觉得,今天的你笑得格外可爱。”   连星夜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从未遭受过伤害的少年纯真的笑容如夏日一般耀眼夺目,那璀璨的光彩胜过世间任何一颗稀世珠宝,也比世界任何一颗珠宝都要珍贵。   梦境的最后,伴随着“咔擦”一声轻响,楼照林和连星夜两个小少年开朗的笑容一起定格在了他们青春终末的那一刻。   ……   楼照林是哭着醒来的,他呜呜的哭声把连星夜吵醒了,连星夜扭头看到满脸泪水的楼照林,吓了一跳,赶紧把楼照林叫醒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连星夜用纸巾给他擦了擦眼泪,抱着楼照林的头摸了摸他的头发,又安抚地亲亲他的发顶。   “不是,是美梦,特别美的梦。”楼照林埋进连星夜的怀里,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做的梦讲了一遍,说他梦到自己回到小时候了,变成小孩子,然后把连星夜捡回家自己养,一直养到高中,连星夜没有得抑郁症,和他一样开朗又健康,而在梦中的未来,他们也会一辈子幸福地在一起。   连星夜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在楼照林的额头上亲了亲,缓缓开口:“我觉得我刚才似乎也做了什么美梦,但醒来后不太记得了,只觉得心里特别舒服,脑海也一片敞亮,就好像重活了一遍一样,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了。”   连星夜俯身在楼照林嘴上偷亲了一下,笑着说:“原来是有人在现实中把我养了一遍还不够,还悄悄跑到梦里,把我从小到大又偷偷养了一遍啊。”   楼照林望着连星夜如梦中一般明媚灿烂的眼睛,终于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连星夜的脸,问道:“连星夜,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重生吗?”   连星夜握住楼照林的手,脸在楼照林的掌心蹭了蹭,而后侧过脸,在楼照林的指尖落下一吻:“楼照林,如果真的有重活一遍的机会,你一定要早早来找我,最好从小就跟我在一起,不要让任何人欺负我。”   楼照林忽然猛地爬起来,攥住连星夜的手腕说:“连星夜,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有一个惊天大秘密吗?”   连星夜好奇地望向他:“嗯?所以现在是可以告诉我了吗?”   “对,当初说好了,你什么时候停药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现在你停药了,我要告诉你我这辈子最大的秘密,连我爸妈都没有告诉哦,就是跟你一个人说。”   “铺垫这么长?看来真的是一个举世震惊的大秘密,”连星夜跨坐在楼照林身上,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好吧,这位楼先生,你可以开始讲述你的秘密了,我洗耳恭听。”   楼照林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凑上去蹭了蹭连星夜的脸,悄悄跟他咬耳朵。   “你还记得,你之前问过我,我们高三第一次月考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突然在考场上嚎啕大哭吗?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是……”   时光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转眼又是一个夏日来临。   那年夏天,一位小少年用18岁的生命盛开出一朵鲜红的花。   头是花,身是盆,断骨是碎瓦片,血是花盆里洒漏的水。   他的未来永远终止在18岁的星空下。   这年夏天,涅槃重生的小少年已扎根在广阔的土地上,爱是他的温床,勇气是他的故乡,自由是他盛放的舞台。   他的未来,不止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