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推定》作者:莓果冰   文案:   不太正经的检察官攻x看似正经的刑辩律师受   谌意(chén)x闻途   一起命案轰动全城,闻途顶着压力接下被告的辩护委托。   谁料本案公诉人竟是他分手五年的前男友谌意。   曾经的纨绔少爷,法学院院草,孔雀开屏一样对他死缠烂打的学弟,此刻站在控方和他对簿公堂,冷淡得像陌生人。   判决书送达当日,那个傲慢的检察官前男友前来律所“叙旧”,殊不知一场感情博弈才刚开始。   提起闻途,谌意总是鄙夷:“你说闻律?法庭上交过手,伪善,冷漠,不近人情。”   提起谌意,闻途也只简单带过:“我和检察院的人都不太熟。”   旁人说他们性格不合,若非工作想必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然而没人知道,那晚暴雨红色预警,狂风席卷城市,车内凌乱的接吻声被淹进雨里。   “检察官,你违反职业禁止令了……”   谌意指腹磨过他的唇边痣,侧脸陷入暧昧不清的黑暗。   距离拉近,他哑着嗓子,似谴责又似引诱:“明明是你先违反的。”   【注】   1.深情攻深情受,重逢时还爱着对方,但都以为对方不爱了   2.全程1v1,身心都是   3.理想主义,矫情文学,小说请和现实分开   4.法律人慎入,防萎   标签:破镜重圆、强强、职业、年下、HE、剧情 第1章 红圈下海   海州区近日阴晴不定,透过十二层的玻璃窗往下望,正好能看到写字楼门外的积雨。   眼前的双子塔割断了地平线,阴云沉甸甸压在楼顶,像一层敝旧的灰尘。   闻途刚吃完午饭回律所,夹道传来各种异响——   实习生举着电话卑躬屈膝:“先生,我们只是在做庭前调解,没有逼您跳楼。”   接待室女人哭声哀转久绝:“能不能让那个渣男净身出户……”   茶水间安详品枸杞的老律师不动如山:“我是律师,不是法师,捞不了人,要不你让他越狱吧。”   闻途穿过一屋子的嘈杂声回了工位,把蓝牙耳机开了降噪模式,里面照例传来午间新闻:   “415十里街斗殴案最新进展,海州区公安分局已出具起诉意见书,案件移送海州区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犯罪嫌疑人李呈昊或将面临故意杀人罪的指控,下面是详细报道……”   “看新闻了吗,最近那个命案闹得挺大。”隔壁工位舒洺律师的声音穿透了他的耳机。   快到午休时间了,律所紧张的工作气氛总算松懈,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律师谭肃端着保温杯经过,搭茬儿:“啧,嫌疑人太冤了。”   舒洺扭头:“怎么说,您了解过这个案子啦?”   谭肃说:“被害人先挑事,嫌疑人都逃跑了还紧追不放,最后嫌疑人在情急之下用刀将被害人扎死,很明显的故意伤害罪,并且防卫过当。”   有同事接话:“那就看检方采不采纳意见,如果定为故意杀人,案件性质就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   “检察院和公安办案子几十年如一日了,还是那套入罪思想,有句古话是什么,‘死者为大’,有人死了就得有人负责,你说是不是小闻?”   闻途感觉自己右肩被人碰了一下,猝不及防回过头,对上了一双藏在蒸气背后的笑眼。   他搪塞道:“我不太了解这个案子,不敢妄下评论。”   “不爱看新闻可不好,你瞧,闲聊时间你都插不上话,你才从天阖过v娱演来还不清楚,我们都挺爱八卦的。”   “好的,那我以后多看看。”闻途顺着他说。   谭肃脑袋凑低了些:“诶,说到你以前待的那家天阖,是一线红圈所吧,我采访你一下,你是怎么想的,别人都是向上求索,你怎么还向下兼容了?”   办公室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面对直白的诘问,闻途语气依旧波澜不惊:“近年从红圈所离职的大有人在。”   没什么稀奇的。   闻途从F大本科毕业就开始闯社会,有幸赶上内卷时代前的末班车,毕业两年后就进入天阖刑事DR组熬资历,提升技术,结识人脉,在追名逐利的红圈所深刻掌握了丛林法则。   “红圈”是国内top级律所的代称,堪称站在律师界金字塔顶端傲视群雄的存在,代表高端、高薪、顶级法律团队,京市天阖就是其一。   然而四年过去他毅然从天阖辞职,做了近两个月的交接工作,回到家乡海州区,在导师的引荐下进入景恒,景恒是本地规模不小的律所,但到底和头部红圈差距悬殊。   外人难以理解,他老妈说他办案把脑子办傻了,要躺平走下坡路,只有他自己知道该走什么路。   不管是早年还是现在,当机立断似乎是他的一贯作风。   谭肃还调侃了几句,见闻途颇为高冷,他一人唱不了独角戏,索性端着保温杯悻悻离开,很快和别人聊到房价的话题上了。   “老谭一直这样,心直口快,公检法三家都被他翻来覆去地指摘,你新来难免关注你,别放心上。”邻座的舒洺宽慰他。   “小事而已。”闻途笑笑。   舒洺又说:“茶水间在走廊尽头,看你工作一上午都没挪过位子,要注意劳逸结合。”   “好,谢谢舒姐。”   “咱是邻居,别这么客气,以后有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下午闻途得知他参与辩护的合同诈骗案已经终审判决,被告人刑期由八年减至三年,算是个满意的结果,在天阖的最后一桩案件就此告一段落。   他写好结案报告表,照例快速检查了两遍,这是他在天阖留下来的习惯,天阖对文书质量有着极高要求,为给客户留下好印象,法律文书或是归档材料的容错率为0,细抠至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逻辑语序更达吹毛求疵的地步。   几年下来已经养成技能,闻途觉得自己就算哪天退身法律行业了也能转行做文字编辑。   他把文书传给在天阖的师兄,又随意看一眼办公室,这个点已经少了一半人,大多出去跑业务了,提前下班的也有,景恒不是工时制,上下班也无需打卡,自由度很高。   以前天阖的工时公示制度相当严格,每个团队每人月度工作时长条条分明,除开尊贵的par们其余全员中枪。   闻途在以前的工位一抬头就能看见公示栏,然后心里闪过一秒钟的庆幸:还行,这个月依旧排居中。   短暂的庆幸之后还要埋头苦干,工时长度和团队创收直接关系着年终奖,外人艳羡的高薪背后,是摞成山的文件,难应付的老板,难缠的当事人,和如同齿轮般连轴转的日子,每个人都跟上了发条似的感觉不到累。   闻途早已习惯7+24小时stand by的生活,加班是常态,每每在深夜和隔壁做材料的IPO组肝胆相照,曾经熬夜熬到心肌缺血,很长一段时间靠吃药“续命”。   最极限的那次,闻途在睡梦中被夺命连环电话叫醒,临危受命要给老板修改某企业涉嫌洗钱罪的开庭材料,并收到对长篇大论的修改意见。   初版材料闻途早已在半个月前提交,老板前14天晾着文档,蛰伏蓄力,在临近开庭的最后一晚放大招。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开庭,接任务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ddl凌晨四点半,他和师兄两人半夜在律所快把键盘抡出火星子了。   那回闻途天刚亮的时候踏出写字楼,看着薄雾之下模糊的街灯,有种脚踩不到地的虚无感,灵魂像在空中飘。   刑法上,三次以上属于多次作案,闻途默默在心里把对方当成惯犯,却只能认命。   如今的景恒没有工时公示板,抬头看见的是玻璃窗外的双子塔,以及那条狭长的天空,虽不说有多畅快,但至少能喘气。   闻途离开天阖不全是因为压力,他不觉得执业的四年一文不值,反而感激天阖提供的平台,由此分到这个行业顶层的一杯羹,他没有捷径可走,天上也不会掉馅饼。   离开所谓顶层,是为了缓一缓,摆脱上限,看看天花板之外更广阔的空间。   正准备去打印室取资料,前台却传来急促的谈话声,闻途循声望去,后勤小张快步走来:“闻律,外面有人找您。”   下一刻,走廊转角窜进个约莫五十岁的妇女,她面容憔悴,一声啼哭将办公室的安宁搅破:   “闻律师!你救救我儿子吧!”   敲键盘的声音不约而同停止,连打印机的运作声也慢了半拍,同事们纷纷瞅过来,眼看着妇女要跪下,闻途连忙将她扶住:“女士您先冷静一下,请慢慢说。”   妇女擦了擦泪说:“我跟你妈妈是老同学,看在这份缘份上,求你一定要救我儿子,他才二十一岁,连大学都没毕业,他要是坐牢了后半辈子都毁了啊。”   闻途问:“您儿子犯了什么事?”   妇女答:“就那个闹得沸沸扬扬的十里街杀人案,我儿子被抓了,现在人在看守所。”   此话一出,办公室内躁动起来。   闻途没料到大家中午还在议论的命案竟落到自己手上,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远处的谭肃从工位隔板后探出头:“小闻,这可是找上门的大案呐。”   “闻律师,听你妈妈说你是顶尖律所出来的,你会有办法救他的对吧?小昊是个好孩子,他冤啊……公安拘留的时候我就开始找律师,已经换过好几家了,还是觉得靠不住,眼下案子又送到检察院了,现在还来得及吗?”   “才刚送检的话,时间上是没问题的。”他扶着快要跌倒的妇女,柔声道,“请先跟我来接待室,小林,麻烦你一起来,帮忙做一下案情陈述记录。”   旁边叫小林的实习律师点点头:“好。”   -   “这里是什么来着?”   “等等!我背一下口诀,拘禁搜查逼取证,虐待滥用枉法判……”   两个男生还没探讨出结果,眼前办公桌上突然落下阴影,一个蓝色文件夹被拍到桌面。   啪的一声,全场寂静。   口诀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人一个脑瓜崩。   “丢不丢人?”谌意轻轻敲了左边的人,又敲右边,“丢不丢人?”   “嘶!”齐乐青和元潇揉着脑袋回头,入眼的是一个年轻男人,浅蓝色的检察官制服被熨烫平整,薄唇轻抿着,鼻梁高挺,凌厉的眼形像展开的蝴蝶刀,是带着锋芒的漂亮。   助理齐乐青顿时怂了:“额你来了……”   “别叫我额,我还以为自己在养殖场。”谌意双手抱胸,歪了歪头,像是打趣又像是诘问,“祖国未来司法建设的希望,竟然在掰着手指头背口诀,就问你们丢不丢人。”   齐乐青还在揉脑袋:“是真的记不住,您再敲就更记不住了。”   谌意真心发问:“你们的A证是抽奖兑换的?”   元潇说:“这不能怪我们啊谌检,法考考完就忘。”   “把还没磨好的小螺丝钉分给我带,这不纯刁难人么,汇报材料什么时候能写完?”   元潇答:“主任说上级院的领导要来巡查,我们不敢乱写,正在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打磨。”   谌意倾身揽住他俩的肩,放低声音:“记着,既然某项工作交给小螺丝钉做,那就证明领导不重视,抄就得了,别写太好,不然以后的汇报全都塞给你们。”   话音刚落,他脑袋突然被身后的另一个人敲了一下。   “嗷……”谌意吃痛回头,对上了韩主任一双冷眼,“老大。”   韩主任没好气地开口:“你就是这么教新人的?”   谌意摊手:“只是分享一些作为大螺丝钉的感悟。”   “你现在很闲?”   “不闲啊,忙死了,刚去看守所提审完李呈昊,问什么他也答不明白,说是在律师来之前他不会说一句话。”   “十里街这个案子社会影响比较大,市检会派人下来指导跟进,小谌啊,你的能力我不担心,但我得跟你警告警告,我知道你有个混世魔王的称号,不管以前怎么样,我现在调来海州了你就得把那套歪风邪气改改,工作场合不是游戏的地方。”   谌意不知哪位风趣的领导给他取的中二绰号,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这位韩主任是新调来的,谌意只当他是在给下马威,嘴上只淡淡一笑,双手叠放身前恭敬道:“遵命,老大。”   韩主任蹙眉:“别叫老大,我还以为自己在混黑道。”   “是是,主任。”   韩主任前脚刚走,身后两个小螺丝钉的嬉笑声接连传来。   谌意威胁道:“笑笑笑,再笑多给你们安排几份审报。”   齐乐青:“别啊,求求谌大帅哥和杨检少收点案子吧,我和汤圆儿这周加起来搞了二十份审报、十五份批捕、十六份直诉了……”   谌意:“你以为我想?我恨不得拉个沙滩椅在检察院躺平,你们现在除了写汇报还有什么?”   元潇:“要给主任写讲话稿,还得协助办公室准备院里和电视台联合拍摄的《检察日记》前期工作。”   谌意打断:“什么?”   齐乐青:“就是一种类似普法记录片的东西,有一些采访的内容,记录检察院办案日常什么的,小道消息透露他们会安排您出镜,毕竟您是检察一部的部花。”   元潇纠正:“格局小了,谌检是院花。”   “海州区区花!”   谌意:“……”   谌意:“一天天的班没加够是吗,谁拍脑袋接的这个破纪录片?有这时间不如把检察院二楼男厕修一下,那瓷砖都秃两块了。”   齐乐青:“检察长拍板的。”   谌意正色,旋即找补:“检察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其实仔细想一想,这是个新颖又实用的决策。”   作者有话说:   1.职业文,职业内容占一半   2.深情攻深情受,两人都带着某种平静的疯感(?重逢时还爱着对方,但都以为对方不爱了   3.复合前会当一段时间p友,do很多,介意勿入,全程1v1,身心都是   4.剧情线理想主义,感情线是不怎么张嘴的矫情文学,一整个泼天大狗血   5.法律人慎入,防萎   6.谌chén   ps.作者专业对口,相关内容不用担心有太大漏洞,也不用担心看不懂,我自认为写得还算通俗,不会很复杂滴orz   好想要评论!大家可以多评论吗 第2章 知己知彼   李呈昊和江涵都是大三的学生,为勤工俭学,两人每周末晚上会一在十里街附近摆摊。   据李呈昊母亲提供的信息,四月十五号周日晚十点左右,一个名叫关贺的男子来摊位,见江涵长相漂亮便出言调戏,李呈昊当即斥责,并威胁关贺再不离开就报警。   关贺觉得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脸,离开二十分钟后,他骑摩托车返回和李呈昊争吵起来,过程中还驾驶摩托猛冲把摊位撞翻。   李呈昊被激怒,用凳子砸坏关贺的摩托车,两人互不相让,随后展开激烈互殴,期间江涵报了警。   几分钟后两人均负伤,李呈昊拿起地上的玻璃调料瓶防身,伺机拉着江涵逃跑,关贺持刀紧追。   跑到街角,李关二人再次展开互殴,李呈昊趁机用玻璃瓶砸向关贺头部,见对方倒地后持续殴打,又夺过关贺的刀,不慎用刀将关贺扎死。   案情不复杂,但其中的争议点不少,闻途仔细看着笔录,结合详细的报道分析了很久,又检索类案的判决结果比对,倍感压力,以至于没注意到律所只剩他一个人。   落地窗外的灯火通明,已经晚上九点了。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关闭检索网站,开始准备明天的会见材料。   “闻律辛苦了,您还没吃晚饭,赶紧来吃点东西吧。”   闻途回头,看到刚刚帮他做案情笔录的实习律师林歆一打包了两份小面上来。   “你还没走?”闻途有些惊讶。   林歆一将餐盒放到他桌上说:“嗯,刚刚看您一直忙,我就没打扰。”   “谢谢。”闻途接过了小面,“多少钱,我转你。”   林歆一说是请他吃的,闻途固执地转了钱。工作太投入以至于没感受到饿,闲下来才发现胃已经空得没了知觉,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几乎是狼吞虎咽。   “在律所工作很累吧,你看现在,连按时吃饭都做不到。”闻途说。   林歆一摇摇头:“能拿到景恒的offer已经很幸运啦,我喜欢这个职业,所以不觉得辛苦。”   闻途笑了笑:“倒是和我当年挺像的,有干劲。”   她也笑了,随后说:“闻律,我能不能请教您,关于这个案子您是怎么看的,我想学习一下。”   “你觉得该怎么定性?”   林歆犹豫道:“我才毕业,没实际接触过这种案子,不敢在您这儿班门弄斧。”   “我也没那么厉害,只不过多混了两年职场,随便聊聊吧,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林歆一思考片刻后开口:“嗯,我不太确定……但听嫌疑人家属陈述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正当防卫,《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的无限防卫权。”   闻途目光微顿,此想法和他心中的第一直觉不谋而合。   “无限防卫权”是对《刑法》第二十条的一项注意规定:对正在进行的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负刑事责任。   此条的增补进一步阐释了防卫限度条件,算是正当防卫制度建设的里程碑,自此正当防卫作为一条沉睡的条款被唤醒,这之后有许多类似的“反杀”案尝试用无限防卫权做无罪辩护,但实践中成功率极其稀少。   比起为被告人找理由出罪,法院更倾向于采纳检察院的意见进行刑事追诉,这是审判机关的职能所致。   审判作为最后一道关卡难免成为舆论风波的众矢之的,无罪判决在司法实践中慎之又慎,公平正义和维稳优先的利益取舍下,法官往往做出保守判决。   无罪辩护难,法院难判,检察院难服,对律师而言是胆量和技术的挑战。   他们对案情进行简单讨论,闻途总结出焦点:“检方那边多半认定为了互殴,这个案子的关键点在于防卫限度,等我明天到看守所会见嫌疑人,然后去阅完卷再整理辩护思路。”   “好,对了闻律,我刚刚帮您把会见资料印好了,还有两份空白的会见笔录。”   闻途把这些材料逐一检查了一遍,很完整。   “做得很好。”他把资料放进公文包,这时资料里夹着的一张纸条掉了出来。   林歆一帮他捡起:“我差点忘了,还有这个,这是主办检察官谌检的直线号码,官网上暂时没信息,我打电话问检察院案管中心拿到的。”   “谢谢你小林,太周到了。”   闻途下意识展开纸条,本想简单掠一眼,等到看清上面的姓名后,顿时僵住了。   这瞬间,他怀疑自己加班太累出现了幻觉,脑中空白,像是电视机故障那样迸出一片雪花点。   呼吸抖出鼻腔,他闭紧了眼睛,又颤动着睁开,白纸黑字明晃晃的刺目:   海州区人民检察院检察一部 谌意 056 xxxx xxxx(311办公室)   林歆一见他表情不对劲:“怎么了?”   “……”   闻途没听见她的话,一向平静的脸上鲜见起了波澜。   他指甲掐进纸条,纸张已经变形,存封经年的回忆如开闸的洪水炸出来。   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忘不掉这个名字。   闻途怔愣半天,声音哑得厉害:“他……”   怎么是他……   “嗯?谌检么,我听说他才入额不久,好像还挺年轻,其他不太了解。”   乘电梯时,林歆一请求跟办这个案子,还说自己现在没带教,问闻途能不能做她的带教律师。   闻途极力保持镇定应和,没听清她具体在讲什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只有他自己能注意到轻微发颤的尾音,还有随着电梯数字一格一格往下沉的心脏。   刚出写字楼大门,脚下忽然传来哗啦一声。   他不慎踩进水洼的正中央,飞溅的积雨湿透了裤脚。   -   翌日,海州区检察院。   谌意盯着电脑屏幕,靠在靠椅上,手中摆弄着玩具萝卜刀。   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蓝底证件照,照片里的男人眉目清隽,五官线条柔和,右嘴角下方有颗小痣,干净温润的长相。   很难想象这张小白脸能干刑辩,谌意带着极具针对性的刻板印象想。   谌意搁置手上的工作,已经盯着看了半天,萝卜刀收回,又亮出,眼中像是不见底的深潭。   五年前的一帧画面飞速闪过——   他将照片上这张好看的脸按进被褥,看对方的肩膀不断战栗起伏。   谌意掐着他脖子强迫他叫出声,可他嗓子全哑了,连呻吟都做不到,只能断断续续地喘。   在稀薄的氧气里,他颤抖着在谌意手腕内侧落吻,发出求饶信号。   谌意什么也感知不到,只会闷头重复动作,最后故意弄到他唇边痣上,逼他自己舔干净。   无间断的摧残之下,他处在昏死的边缘,按照要求舔舐也是无意识的,像某种求生本能。   直至谌意从失控中回神,明白自己疯过头了,他从前万般舍不得这样对待闻途,任何一回情爱中都以闻途的感受为主。   他对闻途的喜欢谨慎而知分寸,对方偏爱什么反感什么,他几乎当成比法条还神圣的格律。   可那晚,交往三年,闻途说从没爱过他。   谌意长相优越,家境优渥,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他向来心高气傲谁都瞧不上,直到遇见了闻途。   他第一次放低姿态,掏心掏肺地喜欢一个人,暗恋半年,追了半年,谈了三年,和无数普通又如胶似漆的恋人那样,一起蹭喜欢的教授的课、一起在图书馆备战模拟法庭、在滨河公园计划未来,他整段大学回忆都被闻途填满。   骨子里的傲气容不下爱人的抛弃,但当看到床榻上的人气若游丝、在灭顶的情潮中哽咽着跟他说对不起的样子,他终于还是心软。   这幅画面是他见闻途的最后一面。   “闻途,你最好逃远一点,以后要是再让我见到你,我不会放过你。”   这是他对闻途说的最后一句话。   “青团儿。”谌意叫住了路过的齐乐青,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齐乐青乖乖走过去了。   谌意一句一顿郑重开口:“昨天有人找案管要了我的电话,我一问,得知是李呈昊的辩护律师。”   他拿萝卜刀指着电脑屏幕上闻途清秀的脸:“你现在忙不忙,帮做个背调,他叫闻途,景恒律师事务所的。”   “忙是不忙……”齐乐青表示闻所未闻,“亲爱的额,这也是办案流程的一环吗?”   谌意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他是辩护人,即将和我们分庭抗礼的对手,我得知道他的辩护风格和水平,从而预测他会提出什么辩护观点,方便我制定相应战术,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哦……”齐乐青将信将疑,“您认识他?”   “……”谌意一愣,“谁说的?”   “能让谌检停下手中百忙工作来关注的人,一定是您旧相识。”   谌意挑了一下眉:“想听八卦?”   齐乐青眼睛都瞪圆了,八卦之火熊熊点燃,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凑近点。”   齐乐青凑近。   安静了两秒,谌意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检察院自侦的十四个罪名。”   齐乐青如鲠在喉,连忙掰起手指开始背:“这这这……等等,拘禁搜查逼取证,非法拘禁,非法搜查,刑讯逼供,暴力取证……”   谌意跟看傻子似的瞥他一眼,一边感叹检察院每年招的都是什么人才,一边拿着证据资料站起身扬长而去。 第3章 会见笔录   看守所内,金属栏杆像一张森严的密网,李呈昊带着手铐在接见室的椅子上如坐针毡。   他眼中的希冀随着讯问的推进逐渐黯淡下去,直至消弭,最后垂下脑袋,不敢再看对面的谌意。   “细节问得差不多了,下面要告诉你我们的初步意见。”谌意跷二郎腿靠着椅背,一手拿笔尖往桌面上轻点,姿势似是闲散,语气却严肃。   “公安起诉意见书定的罪名是故意杀人,我们经过讨论认为故意伤害致死更合理,故意伤害罪主观上对伤害结果持故意心态,对死亡结果持过失心态,简单来说你只是想伤害他,本来不想他死,故意杀人罪对死亡结果也持故意心态,这是两罪的区别,懂吧?”   旁边的齐乐青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记录,李呈昊攥紧手指,垂着脑袋不说话。   谌意拿笔敲敲桌子:“问你听懂没,抬头,看着我。”   李呈昊吓得背都绷直了,吞吞吐吐半天才挤出一句:“检、检察官,我是过失的,我没想过他会死……”   “刑法上的过失和日常所说的过失不一样,前者指对危害结果因为疏忽大意没有预见,或者预见了但轻信可以避免,站在理性的角度看,你拿刀扎人过程中不可能不会预料到损害后果,所以检察院更倾向于你属于放任伤害发生的间接故意,还有疑问吗?”   李呈昊肩膀发着颤,把头垂得更低,又不吭声了。   “行了啊,别装可怜,你拿刀捅人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李呈昊抬起头,猛地睁大眼睛:“没有装!真的没有检察官,我是害怕,我怕杀了人会偿命……”   谌意说:“放心,死不了,两个罪名的法定刑都在十年以上,鉴于你主观恶性不强,社会危害性不大,外加自首情节,还有待定的防卫过当,在这些基础上会酌情考虑减轻刑罚,尽量保障到你的合法权益。”   “讯问笔录你看一下,然后签字摁印。”谌意把文件夹合上,又道,“听说你母亲给你委托新的律师了,关于认罪认罚的事他会先和你商量,等检察院具体的量刑建议出来了,我再过来见你。”   两人一同出了看守所,去停车场的路上,齐乐青见他表情阴沉沉的,没敢说话,默默跟着他走。   谌意上了车,手握在方向盘上停顿了半晌,眉目凛然,若有所思。   副驾驶的齐乐青看谌意迟迟不启动,沉默的几秒钟内,他敏锐地猜到员额即将要发表工作指示,或者教他一些提审讯问的技巧,连忙翻出手机备忘录,竖起耳朵时刻准备着。   蓄力半天,谌意庄重地开口:“中午吃什么?”   齐乐青愣了一下:“啊?哦,按照4+6定律,今天荤菜应该是小鸡炖蘑菇、蒜苔炒肉、烤鸭腿和清蒸鱼。”   “刑诉法记不住,食堂菜单倒是能倒背如流。”谌意启动了车,“终于清淡点了。”   齐乐青问:“谌检喜欢淡口的吗?”   “你们海州人太重口,食堂油盐辣椒跟不要钱一样地放,再过几个月我健的身都白健了。”   齐乐青默默竖起大拇指:“身为院花的自律。”   “对了,明天组里对案子集体讨论,主任说你也要发言,提前把思路理好。”   “我?”齐乐青指了一下自己,“我说不出来啊。”   谌意一个白眼:“你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究竟学了什么。”   齐乐青挠挠头不说话,谌意也懒得数落,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能教出正经人才怪了。   “你要真说不出来,到时候复述我的观点,应付过去。”   “好耶。”齐乐青就等这句话,“额我爱你,我此刻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哥宝男!”   车驶出看守所大门,齐乐青往窗外探,突然说:“诶那不是闻律师吗?”   话音刚落,汽车猛地一个紧急制动,轮胎刺啦一声,齐乐青脑门差点被颠到挡风玻璃上。   齐乐青:“嗷呜……”   谌意瞄了他一眼:“系好安全带,我开车很野的,待会儿门牙都给你磕掉。”   他说完,装作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瞥,视线恰好和一个熟悉的侧影交错而过。   闻途低头看了眼表,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地往看守所走,没注意到车里的谌意。   阳光透过树叶在闻途白色衬衫上落下碎影,他身材匀称,光是从背后望过去就气质脱俗,走路都掀起一缕风。   谌意握紧方向盘,眯着眼睛打量那截窄腰,迈步往前的长腿,以及黑色西装裤包裹着的……   谌意飞速移开视线,踩油门把车驶进马路。   齐乐青试探性开口:“我做过背调了,他单身,喜欢可冲。”   前方急转弯,谌意猛打方向盘,险些把齐乐青的脑浆甩出去。   “我拿《刑法一本通》拍死你,你在放什么屁?”谌意降低车速说。   齐乐青胆战心惊地摆正了身子:“刚才您那个眼神,简直如狼似虎,您不是寡了五年了,我还以为终于枯木逢春……”   “枯木?不是,我也算你上司,本上司在你心里可谓是毫无威严,能不能稍微尊敬一下我?还有,让你做背调,净关心人家单不单身了,这很重要吗?”   “有有有!其他资料也有的,我认真查了。”齐乐青怕他生气,赶紧翻开备忘录,“闻律师本科毕业于F大,执业五年,曾在天阖律师事务所刑辩组任职,以前主要办理商业、金融领域刑事案件、公司经营治理中的企业合规、风险防范,参与多起走私案件、商业贿赂、金融犯罪……”   他念了一长串,谌意单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嗯一声,目光却有些游离,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齐乐青念完,见谌意似乎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除了“嗯”没有更多的回应,眼里藏的情绪叫人捉摸不透。   不说又骂,说了又不听,要怎么才能顺他的意。   齐乐青摸不着头脑,偷偷打开社交软件,随手写下工作日记:体制内打工日常Day27,我爱我的员额,他刀子嘴豆腐心很可爱,但男人的心思别猜,揣摩员额的想法是一门终身学问。   -   两日后闻途也来了看守所。   李呈昊身穿看守所的橙色马甲,面如死灰,从偏稚气的长相能看出是个学生。   他怯怯抬眼看向西装革履的闻途,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希冀,很快又暗淡下去。   警察将他双手铐在椅子上,随后走出去,关上接见室的门。   闻途朝他微微一笑,语气很和蔼:“你好,我是景恒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闻途,受你母亲的委托作为你的辩护人。”   李呈昊咬了一下嘴唇,问:“闻律师你好,我妈妈和小涵她们怎么样了?”   “你放心,一切都好,你呢,这里的生活还习惯吗?”闻途随意闲聊,试图放松他的心情。   “还行,就是睡不着……”   “你的家人都在努力,我也会尽力帮你,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会见,主要是向你了解案情,顺便告知我初步的辩护思路,就当今天是一次朋友间的聊天,不用太拘谨。”   李呈昊鼻尖微动,声音有些哽咽:“好的……前两天检察官来过了,他讲话语气特别凶,说我可能会被判故意杀人罪,闻律师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请先冷静一下,别紧张,好么,我们一步一步来。”闻途轻声道,“最终的委托权在你手上,你跟我聊完以后如果对我的专业性满意,再和我签委托书。”   李呈昊点点头。   “好,那现在把案发当晚的详细情况告诉我吧,从你们遇到关贺开始。”   李呈昊开始叙述,因为紧张时不时卡顿,闻途一直耐心引导,直到他磕磕巴巴地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整体案情和他母亲口中的版本没有太大出入。   闻途问:“关贺是怎么骑摩托撞你们的摊位的,撞成了什么样,当时你们人站在摊位的哪个位置?”   “我记得……我和小涵站在右前角,他从左前角方向加速开过来,往后方撞,冲击力很大,摊位瞬间散架了,食材洒了一地。”   闻途又问:“你们受伤了吗?”   “没有,我们躲得快,否则肯定会被撞倒。”   “嗯,接下来的打架是谁先动的手?”   李呈昊犹豫了两秒,垂着头开口:“是我,我确实冲动了,可是那种情景之下我没办法保持清醒,当时场面很混乱,围观的人很多但没人敢拉架,警察也还没来,你知道那种无力感吗?后来我们逃他就紧追,他手上还有刀,我脑子里简直一片空白……”   闻途蹙眉:“他是什么时候拿出刀的?”   李呈昊吸了一下鼻子说:“是我们跑到街角后,关贺抽了刀出来,我怕小涵受伤一心想挡,但是灯光太暗,我眼镜又在之前被他打掉了,找不准位置,拿着玻璃瓶一通乱挥,看他倒地了我担心他爬起来,所以把他的刀抢了过来,我是个容易情绪上头的人,一冲动就会失去理智,但我真的没想到会把他弄死……”   闻途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细节:“你近视多少度?”   “啊……六百多。”   “嗯。”闻途在笔录上划了一笔,“目前看来,检方以故意伤害罪起诉的可能性更大,我打算做无罪辩护,用正当防卫事由,但比较棘手的是检方多半把你认定为了互殴,所以你得配合我,把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方便我整理辩护意见。”   对方捏紧了扶手,眼神唰的一下亮了,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支棱起来:“真、真的吗闻律师!我有希望无罪?我、我我刚刚说的句句属实!”   “那我再问你一次,你亲眼看到被害人抽刀了吗?”   “当然!他就是抽了刀,我心里就一个想法——完了!我当时脑子全都空了。”   闻途摇摇头:“可你刚才说你被打掉了眼镜,六百度近视,加上街角昏暗的光线,真的可以看清楚对方这个动作吗?”   “这……”李呈昊咬着嘴唇坐了回去,眼神不断闪烁。   “如果在庭审中出现这种状况,供述前后矛盾,会对我们很不利,一个纰漏都可能左右法官的裁量,所以你再冷静一下,认真回忆当时的情形。”   李呈昊想了半天说:“对不起闻律师,我这几天压力真的太大了,很多情绪积压在脑子里,思维特别混乱,是我记错了这个细节,我没看到他抽刀,是旁边有人在吼‘刀!刀!’我又大概看到他在口袋里摸什么,脑子里出现了下意识的防卫反应。他确实有刀没错,不信你可以去看监控录像!”   “嗯。”闻途记录了下来,“旁人的吼叫声大吗,在场其他人能不能听见。”   “应该是能听见的,至少我女朋友小涵她听到了。”   他点点头:“好,我会去检察院核对江涵的证言。你目前为止做过几次笔录?他们分别问了些什么,你是怎么答的?”   “警察来过四次,检察官来了一次,那个检察官的眼神就像是要杀了我,警察也很凶,我很怕他们,加上我这两个月连续失眠,已经快崩溃了,所以很多话都没讲明白……他们不会靠那种供述就给我定罪了吧?”   闻途说:“别想太多了,我会把今天的记录提交给检察院的,你不用害怕,下次他问什么你如实说就行,警官、检察官和法官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和他们更像是合作关系,共同查清事实真相,为你争取一个最公正的结果。”   李呈昊垂着眸子,缓缓点了点头。   “放轻松吧,还有一些细节要问你……” 第4章 人生轨道   漏进教室窗缝的日光晃眼,把课桌照亮了一块几何图形,明暗交界线落在闻途手背上,和随着写字动作而突显的青色血管交错。   阳光洒在闻途侧脸,把睫毛映浅,谌意在旁边坐不住,双臂交叉趴在桌上望着他,觉得眼前的画面像是旧摄像机掠影,模糊温暖,恍惚有些掉帧。   傻望了一会儿,他又把书举高,给闻途挡太阳。   闻途察觉到了,转头看他,抿唇微笑着问:“干嘛呀?”   谌意说:“你不陪我玩,我都要睡着了。”   “你是来陪我自习的,马上就是期末月,图书馆楼梯上都坐着人,只有你一点都不着急。”   “急没用啊,我连预约都抢不到,总不能骑在牛上看书,人家牛也不让我骑,相比之下东门出去右转的那家网吧更好预约,你知道的,我每天都在厌学。”   闻途放下笔说:“你这个状态,接下来要怎么准备法考?”   谌意把书放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闻途的耳机仓,开了又关,故意弄出声响:“我打算裸考,你不是也只准备了一个月么?听说有手就行。”   “听谁说的……上学期挂了国经的人也有底气相信这种话。”   “你别提了,国经我只看了半个小时,一节课也没听过,大二下期已经累成了一具尸体,当室友们还在研习物债两分的时候,聪明的我已经申请了债法缓考,否则这科也得跟着挂。”   “还挺得意。”闻途无奈道,“我准备一个月是因为我平常都认真学了,可你是期末才翻开书,法考也就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通过率,不是你想的那么白给,没过就是进不了门槛,你想那样吗?”   “别骂啦。”谌意把下巴搁到他臂弯,眨着眼睛求饶,“知道错啦,我寒假就开始看精讲,好不好?”   谌意性子野,不服管,向来不喜欢别人教他做事,但闻途的说教他从不会反感,甚至很乐意顺着他哄他高兴。   闻途也不忍心再继续说他,摸摸他的脑袋鼓励道:“没有在骂你,只是提个醒,我也要准备明年的市考,一起加油。”   谌意伺机抱紧他的腰,往他身上黏:“不是吧,你主观题成绩不是才出吗,你是永动机吗,一刻也不歇着。”   “这个岗位要看应届生身份,我现在不报还等什么时候。”   “以前都没和我提过,你想报什么岗?”   “等着招考公告,目前的意向是怀阳区检察院的检助。”   “检察官啊,为什么?因为他们口中的‘检察院两把剑,插了公安插法院’?”   闻途说:“与生俱来的向往吧,我小时候就羡慕检察官,很痴迷他们蓝色制服和胸口的徽章,想站在法庭上代表国家公权力和犯罪斗争,用一辈子去捍卫司法公正,虽然讲出来挺悬浮,但这确实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   谌意稍作思索:“我翻译一下,因为,很帅。”   “难道不帅么。”   “你要认清一个事实,那里头都是一群秃头大爷大妈,除非有我这种长相的去撑门面。”   闻途莞尔:“给你能的,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考?”   “别!”谌意唰地一下从他怀里起来,“我这性格不适合进体制内,会憋得喘不过来气的,如果被那些条条框框管着,我还不如去死。”   “那你以后想去哪儿?”   “去我家的律所啊,叫我爹把分所开到京市来,再给我挂个高级合伙人当当岂不美哉,而且考虑到你对这个职业有滤镜,我要是叠buff,还不得把你搞得五迷三道的。”   他扬着下巴的样子,在闻途眼里像只翘尾巴的小狗,闻途觉得他可爱,笑道:“行吧谌律,提前祝贺你成为青年合伙人。”   “多谢闻检……诶,干脆你别忙活了,叫我爹也给你挂个合伙人,我家的资源都可以给你,何必去看那群领导祖宗的脸色?”   闻途说:“谢谢你小意,但我不想这样,当检察官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你也知道我俩有个共同点,都很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实现这个梦。”   “好吧,尊重你的想法,你是学霸,和我这种二混子不一样,你想考什么考不上?但我是没劲儿了,以前总说上大学就轻松了,谁知道还得卷法考,拿了A证还要考公,考公上岸了还要考遴选,转正了还得考个非全拼升职加薪,或者毕业前考法硕,读了三年又回到宇宙的尽头考公,只要考不死就往死里考,要不是我爹那儿还有门道,我以后真只能站法院门口发小卡片了,或者在F大门口卖学长烧烤,真想回溯到填志愿的时候pia一巴掌打醒自己。”   闻途伸手弹了一下他脑门:“你呀,你是打醒自己了,不来F大,没进全模校队,那不就遇不到我了?”   谌意搓了搓被弹的地方:“这不一样,你我之间有缘分,不管相隔多远总会遇到的。”   闻途别过脑袋,佯装不屑,唇角却是噙满笑意的:“切……”   谌意又说:“玩笑归玩笑,我以后传承我爹衣钵,要争取当个大杀四方的辩护人。”   “那,我以后就当个为国为民的公诉人。”   谌意望着公寓落地窗外的城市夜景,摸了一下胸口的检徽,左胸口袋上方一厘米的位置,金属片边沿硌着指腹有些疼。   回想起那时各自的初心,他嘴角的弧度有几分苦涩。   命运像一场恶作剧,他和闻途不约而同走进了对方的人生轨道,兜兜转转,两条路又在五年后重新交集。   谌意顺手关停了蓝牙音箱,低头点了支烟,尼古丁气味让神经得到短暂松懈,远处灯火泼进瞳孔,他眸中情绪悄然沉淀。   市检已经派人下来跟进案子,白天谌意为了审查起诉忙得不可开交,然而某位辩护人还没来检察院阅卷。   “什么人啊,阅卷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他咬牙骂了一句,指尖轻点两下抖落青灰。   阔别五年,闻途那张脸渐渐在他记忆里处在虚实交界,早已过了对爱情满怀热忱的年纪,曾经最汹涌的思念变成夜里闷喉的烟。   那些过往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好几次半夜醒来时,他一度怀疑自己生命里真有这样一个人吗?又或者,他和闻途的三年只是自作多情的臆想而已。   那个人成了他放不下、想起来时内心隐隐作痛的一根刺,一切像是淡下去了,却又时不时如野草般滋长起来。   没有复合的念头,也不那么迫切想见面,谌意只是有些期待,闻途再次看到自己的那刻会是什么表情。   -   早上九点上班,谌意八点半打完卡,换好衣服就来到食堂,检察院食堂每天免费供应早午两餐。   他不习惯海州检察院食堂的口味,比如今天的早餐牛肉面,重油重盐的红汤让他瞬间没了食欲,不禁腹诽二楼那群大哥一个比一个头发少。   他和食堂里的前辈们问了好,只顺了豆浆和鸡蛋走,回办公室,瘫在工位上花了整整两分三十五秒怀疑人生。   他在海州区检刑事检察一部任职,除开二、三部管的重案、公共安全犯罪、经济犯罪、职权犯罪以及其他特殊案件其余都交给一部,日常负责批捕、审查起诉、公诉和抗诉等。   一线城市,中心城区,基层院的痛估计只有他们自己和上级院懂,一审的案子大多数都下沉到基层,导致区检工作堆积如山。   谌意每天的日常:上班,案卷,加班,案卷,下班回家,嗯?电子版的补充侦查清单,好的,睡前再看一眼。   以及去看守所提审犯人时面临的灵魂拷问:“检察官是干什么的,我只听过法官,你有实权吗?”   早期的谌意还会热衷于科普检察院是负责把刑案起诉到法院的公诉机关和司法监督机关云云,现在的谌意索性敷衍对方,我们是来检查你身体的,顺便检查看守所的食物配方是否符合国家食品安全标准。   这种感觉很微妙,谌意感觉自己当了牛马,还似乎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隐性牛马。   其实公检法三家站c位的,权力不会小,不然也不会有“检察院两把剑,插了公安插法院”的十三字箴言,就算近年机构改革,检察院被削了技能,贪腐渎职案通通塞给监委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壮,谌意坚信如此。   直到那天看见网友锐评“检察院没有剑,有且只有催着公安补材料,求着法院收案卷”,好好,谌意拍手叫绝。   在和案卷朝夕相处的同时还要忙着应付考核,加上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辩论赛、知识竞赛、民法典学习动员、和律协联合组织的座谈等等……   开始的那两年,谌意曾无数次探究闻途对于当检察官抱有执念的原因,最后归结于那家伙未经世事,太天真,任何崇高的理想和赚钱搭上边准没好下场。   说到钱,他远在外地的老爹混得风生水起,律所这几年发展涉外业务,最近和新加坡某生物医药公司建立合作,律所年均八位数创收,时不时又听说他接了个标的额几千万的案子。   谌意是南方人,离家去北方上大学,如今又在北方定居,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两次家,加上身份的特殊性,家里的光他不太方便沾,老爹常和他讲:吃公粮的要低调,在体制内万事靠自己,爹为人正直,也不搞行贿攀关系那套,爹妈能给你的只有一套复式小公寓和一辆30万的小奔驰。   小奔驰不太好,会塞在早高峰的高架上,谌意喜欢挤地铁,然后去检察院食堂蹭早饭,到晚了还顺不到鸡蛋,他不得不早20分钟出发,同事都不清楚他家境怎样,他自己也逐渐淡忘了。   只是闲下来的时候谌意会想,要是当初真的回家跟着他爹混,日子会比现在顺畅不少,一想到这里,他会立马清除脑中的杂念。   他始终坚信,人不要美化自己未选择的道路,眼下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何况哥们的饭碗是304不锈钢做的。   所幸他过了遴选,俗称助理上位,四五年就能入额属实是撞大运,但也是从一个寒碜的坑跳到一个体面的坑。   区别就是可以出庭公诉了,称呼变为“谌检”了,工资高了一些,还多了个愣头愣脑的打杂小跟班。   “我的额嘞!醒醒,待会九点有宪法宣誓大会。”小跟班齐乐青的噩耗把他从神游中拉回现实。   谌意垂死病中惊坐起,思维还有些混沌:“什么?”   齐乐青说:“宣誓大会,是临时安排的,全员都得参加,十点半还有联席会议,市检的领导要来听你汇报。”   “草!”   他字正腔圆的脏话回荡在办公室上空,全场都静下来,纷纷看他,他双手合十左右抱歉,最后对上了对面工位上男人不屑的视线。   谌意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   无所谓,反正他才换办公室没多久就和对面的哥们相看两厌了,甚至怀疑这人是韩主任安插的眼线。   宣誓大会只是走个形式,毕竟市检来巡查,排场得有,谌意把萝卜刀转了两百二十五圈才熬到结束。   他骂骂咧咧走出会议室,正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骑到市检那群祖宗头上去,身后突然传来韩主任的叫魂:“谌意,过来。”   谌意警觉回头,见韩主任身边站了几个祖宗模样的中年男女。   谌意连忙走过去了,见韩主任点头哈腰向身旁领导介绍道:“这就是我们院415案件承办人谌意。”   谌意立即换了副面孔:“领导好,领导好。”   “很年轻啊。”   “果然是青年才俊,后生可畏。”   韩主任拍拍谌意的肩,头点得跟捣蒜一样:“哪有哪有,哈哈哈哈,我们小谌初出茅庐,仍需以领导们为榜样多多历练!”   这还是谌意第一次见韩主任卑躬屈膝的样子,在工作场上他最能体会到什么叫一物降一物。   “谌意,这位是市检察院朱副检察长,这位是第一巡察组组长张组长,这位是徐副组长,这位是……”   能降主任的,自然也能降他这种啰啰,谌意不得不摆出职业假笑,学着韩主任的样子捣蒜:“嗯嗯副检察长好,张组长好,徐副组长好……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工作……”   作者有话说:   怕有宝宝读着累,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刑事案件的审办流程:   1.侦查阶段。由公安查清案情、收集证据;   2.审查起诉阶段。检察院审查,决定起诉的罪名和量刑建议;   3.审判阶段。法院开庭审判。   其实是一个分工协作的过程!文中正当防卫的案子目前就在第二阶段,还没有起诉到法院。   另外刑案中没有原告,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公诉人出庭,充当类似民事诉讼中原告的角色。   公检法:公安、检察院、法院的总称   法庭上的控辩审:控方(公诉人,即检察官)、辩方(辩护人,即律师),审方(审判长审判员,即法官)   这样解释一下应该会更清晰吧~ 第5章 形同陌路   海州区检察院大楼外有四根支撑檐顶的石柱,大门之下高达三十九级台阶,每一阶都承载着司法公正的重量,台阶象征法律的崇高地位,神圣不可侵犯。   也为了防止闹事者开车撞进去。   这和法院的建筑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   闻途站在检察院楼下,沉默地盯着大门望了片刻,身后的林歆一跑上来:“哥,U盘带来了。”   闻途打趣道:“我这么快就是你哥了?”   林歆一说:“因为您人特别好,不自觉地就想和您亲近,而且您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带教嘛,对我意义重大。”   “我也是第一次做带教,经验有限,很担心教不了你什么。”   “好多前辈都不乐意带新人,觉得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您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要是我有您这么厉害,我在景恒都横着走。”   “太夸张了。”闻途无奈地笑了一下,“不用把我当成前辈,就当做朋友吧,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尽管指出来,我们相互学习。”   “嗯!”   闻途把执业证、律师事务所函、授权委托书交给了案管的接待处进行审核并登记,随后接待员把他们带到了二楼律师阅卷室。   阅卷是刑辩律师办案的必要流程。公安机关侦查完毕,会将关于案件追诉活动的书面记录和相关证据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阅卷就是对上述材料进行查阅、摘抄、复制,获取案件全面的信息,并了解公安和检察院的追诉意见,以制定辩护策略。   有些复杂的案子,卷宗会多达几百本,且极有可能不全是装订完好的,零零散散还夹带着各类补充材料,这要求律师要有敏锐性,学会从海量的材料中捕捉零星的关键信息。   闻途以前那位老板不屑于干这种费时费力的活儿,某些案子就把阅卷工作交给团队的人,自己只负责翻一翻起诉书,了解个大概后敷衍出庭。   闻途在天阖时学了很多阅卷技巧,便得益于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庭前材料撰写和阅卷。   “我分享一些个人经验,你可以作为参考。”闻途对林歆一说,“阅卷不是机械地收集信息,而是要在查阅的过程中还原案件事实,整理出检方的思路,我们的辩护要针对检方的逻辑体系,寻找他们哪个环节存在漏洞,有的放矢,避免自己重构一个体系自说自话,这样是很难在法庭上说服法官的。”   “拿到案卷后主要做两件事,第一是看程序,第二是看证据。”他翻开案卷道,“卷宗分为程序卷和证据卷,在程序卷里面记录了警方和检方对于案件侦办、审查的过程,对于这部分我们要严格检查每一个环节是否遵守法定程序,从而决定哪些证据需要申请补正或排除。”   “嗯。”林歆一认真地点了点头。   “证据卷里面包含案件证据材料,在这一部分我们要审查证据是否完整,以及每项证据的真实性、关联性、合法性,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三性’问题,我习惯先看言词证据,还原大致案情,再核对实物,最后把各项证据联合起来,看是否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并且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证明程度。”   说着,他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我会在阅卷时随手做记录,模拟出检方的推导过程,就像学生时代常做的思维导图,这样更方便把所有证据进行横向和纵向比对,有利于我们形成清晰的辩护思路。”   “好详细啊,谢谢哥,我明白了。”   闻途分给她了一些卷宗:“你先看这部分吧,这个笔记本给你,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三楼会议室,联席会议。   气氛肃穆,主席台的白炽灯光自上而下打在谌意身上,把他挺拔的身姿勾勒清晰。   谌意指间夹着笔转了一圈,然后驻足在大屏幕旁边:“综上,本案认定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我收集了各方意见,争议主要集中在量刑情节上,行为人是否属于防卫过当,对此我持怀疑态度,并且找到一个解决争议的突破口。”   他作为案件承办人在汇报工作,底下坐着的是公安、纪委、法院等单位的代表,以及刚刚见过面的领导,齐乐青在旁边埋头做会议纪要。   谌意切换了页面,大屏幕上出现了一段监控录像视频。   “审查视听资料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请大家先看一下这段监控。”   监控摄像头正对着街角,清晰记录了李呈昊持玻璃瓶砸向关贺的头部,关贺旋即倒地,后李呈昊抢过他的刀持续击打关贺,半分钟不到的时间内,又用刀扎向关贺的腹部,致其血流一地当场死亡。   播放结束,会议席上的张组长问:“这段视频,你想说明什么呢?”   谌意把进度条拉了回去,定格在关贺刚倒下的时刻:“这个角度有些遮挡,但如果更仔细一点可以发现,被害人倒地后就没有了任何反应。”   他抬眼迎上会议席的重重目光,神情凝重:“我怀疑被害人在此时已经丧失意识,如果能推测出他晕倒的时间,会直接影响其行为定性,假如正当防卫自始不成立,争议就迎刃而解。”   林歆一把笔记本递给闻途:“哥,摘要在这里,您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闻途大概看了看:“没问题,一些案卷内容需要复制带走,你去案管处填一份《律师摘抄复制卷宗材料记录清单》,复制我标注的这些页码,我再整理一下,弄好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好嘞。”林歆一刚起身,又坐回去,“我们今天需要去见谌检吗?”   “……”闻途顿了片刻,沉着地垂下眼睛,把案卷合上,“我还没有详细的辩护意见,去见他也是大眼瞪小眼,改天专门约吧。”   “好的,那我先去复印了。”   林歆一离开后,闻途仔细看着笔记本上的摘要,眉头紧锁。   他大概明白了李呈昊家属屡次更换律师的原因,这个案子检方和警方建立的体系太完美了,证据链近乎没有破绽,也没有需要补正的内容。   谌意经手的案件,他不会觉得意外,因为他深谙谌意的做事风格。   谌意这个人看起来随心所欲,其实有着强大的内核力,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只要希望达成某个目的,就会为之倾注所有心血,从不敷衍。   目前认定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证据方面几乎无懈可击,闻途知道想要打下这场仗,只能从正当防卫的角度出发。   正当防卫是游离于犯罪构成要件以外犯罪排除事由,能把看似违法的行为“合法化”,通俗来说就是另辟蹊径,如果能证明正当防卫成立,检方的入罪理由将被全部推翻。   如果要跟检方硬碰硬,无疑是场激烈的交战,案子很棘手,却也坚定了闻途的辩护方向,他准备回律所后再整理具体的策略。   闻途离开阅卷室,简单看了一眼周围,墙面上的国徽散发无声的威严,下方装潢四个行书大字“海州检察”。   他往楼道走,路过检察一部,有的办公室开着门,闻途视线扫过了几个办公桌,暗自猜想哪一间会出现谌意的身影。   那个人带有魔力似的,闻途总是回避和他的见面,却忍不住找朋友打探他的消息,了解他的近况,以此谋求某种没有缘由的心安,这种矛盾的状态持续了五年。   比如现在,不想去见面,只想从背后看他一眼,哪怕只是0.5秒的一眼。   脚步声落在走廊里清晰可闻,骤然把他敲醒。   意识到这是工作场合,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实在太不合时宜,闻途收回了目光,疾步走到楼梯口。   林歆一刚好抱着一沓材料从底楼上来:“哥,已经复印好了,您检查一下吧,这个清单需要您签字。”   闻途接过清单,拿出口袋里的笔,正准备在申请人处签名,恰巧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嘈杂。   “检察长也多次过问,此案又社会上引起广泛关注,是个普法的好机会,每一次公诉,每一纸判决都是给民众上的一堂课,要充分发挥法律的教育作用。”   “嗯,好的。”   闻途笔尖一顿,动作比意识先一步给出反应,他瞠目往上看——   随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彼此视线像是两颗相撞的星体,一瞬间闻途只觉得地动山摇。   一分钟前还存在于遐想中的人,此刻真实地站在高半层的楼梯转角,和领导走在一起。   头脑有些发晕,前后不过半秒,闻途甚至还没看清谌意的脸,脖子已经飞速拧了回去。   “歆一,监控录像也要复制。”他别过头,声音镇定得毫无破绽,“我们去问问是刻光盘还是可以直接拷进u盘。”   “好的哥,稍等,我先看看记录。”   林歆一开始翻找材料,闻途想逃都逃不了,索性低头继续在清单上签字,尽力把脸侧过去,让谌意的身影消失在自己余光范围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一切动作都像条件反射,可能潜意识里他就做不到坦荡。   两秒的冷场后,他听见谌意迟钝地接过领导的话:“我们和海州警方也在持续关注舆论动向,尽量顾及到民众情绪,包括对被害人家属的安抚。”   闻途察觉到他正往下走,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他磁性的嗓音抓着闻途的耳根神经,闻途太久没这么近距离听到谌意的声音了。   副检察长说:“回应合理关切是必要的,但不能依赖舆论,法律如果失去独立价值,公诉和审判将没有意义。”   “明白。”谌意故意在他身后停了一秒,一股电流从他左耳窜到右耳。   “今天听了你汇报,你逻辑很缜密,明明才入额不久已经有公诉人的威严了,徐副组长说的后生可畏是一点也不假,小谌啊,你好好干,组织看好你。”   “谢谢领导,您过奖了,这是组里大家共同讨论的结果,我们下来也会结合领导们给出的意见进行改进,争取给民众满意的答复……”   一行人走远,闻途自始至终都没看到谌意的表情。   林歆一找出了视听资料的记录:“我翻了下,录像包括街边和街角两部分,分别有两个和一个角度的摄像头,还有一个比较偏的,视野不算完整,是都需要复制吗?”   见闻途愣神没反应,她扬手在闻途眼前晃了晃:“哥?”   “哦……”闻途回神,镇静开口,“都复制,走吧,我们一起去。”   他带着林歆一往反方向离开,谌意的脚步声落在身后,渐行渐远,拉出一段比走廊还长的距离。   闻途没回过头,仿佛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场偶遇,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擦身而过,形同路人。 第6章 问心有愧   “他没开玩笑吧,当在哄当事人开心呢。”   大清早,景恒律所里回荡着一阵惊叹,谭肃穿梭在过道上,仿佛是他的案子要败诉了:“谁给的胆子啊,就算是天阖出来的翅膀也不能这么硬。”   旁边有同事开解:“年轻人敢想敢干,这个案子走正当防卫也有出路。”   “那也不能这么冒失,法院判的无罪率才多少?想得太天真了点,我以为顶尖红圈所出来的有多牛的本事,到底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牙长齐了吗,也太不成熟了。”   “谭律。”   他身后传来一个朗润的声音,回头,和他口中那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打了个照面。   闻途语气恭敬:“麻烦您让让,挡着过道了。”   谭肃没让道,讲坏话被发现了也不心虚,反而摆出一副前辈姿态来:“小闻你看看你,这么激进干什么呢,要我说这种案子劝当事人认罪是最好的办法,他又是初犯偶犯,如果能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好好协商赔偿,判不了几年的,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做无罪辩护肯定赢不了。”   “您这样跟和稀泥没区别。”   谭肃拔高语调:“说什么?”   闻途礼貌性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是在质疑我吗?”   “没有,谢谢您关心我的案子,怎么判自然由法院定夺。”   闻途侧着身子越过他,风度翩翩往自己工位走,仿佛事不关己。   一旁不知哪冒出来个中年女声:“老谭,你也是一天天闲的。”   “我只是劝他考虑考虑,别让外人以为他们红圈的律师都莽撞,叫天阖在业界抬不起头。”   闻途拉椅子的手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谭肃:“谭律好像很喜欢我以前的单位,句句话不离它,是在考虑另谋高就吗?”   他话里带着敌意,这还是办公室的人第一次在闻途身上看到攻击性,一种藏在温良之下的锋芒。   办公室静下来,谭肃显然有些吃瘪,鼻腔里窜出几声闷哼:“我才不想呢,现在经济不行,各个行业都不景气,红圈所薪资都大跳水了,高强度工作下收入和付出都成不了正比,不如独干,也就那帮刚出象牙塔的大学生还趋之若鹜。”   “那不就对了,既然您瞧不上天阖,就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很普通,会出错也会败诉,没必要以您的高准则来要求我,何况天阖对我而言已经是过去式,人要往前看,不是吗?”   他的话温和而有力量,谭肃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耸了一下肩回自己工位:“我跟你聊案子,你又扯到哪去了?反正你自己好好考虑吧,我话虽然糙了点,但也是为你,为了我们景恒好!”   闻途点了点头,俯身坐下,笑容瞬间凝在唇角,垂着的眼里透出一股和他长相不符的轻蔑和薄凉。   -   【何念:一个个这么忙??有没有空都吱个声,我的要约已经被晾了12个小时了!】   闻途刚踏出景恒大门,手机连震了好几下,一个叫“炒粉/炒面/刑事辩护”的四人微信小群不断弹出新消息:   【何念:包间开好了,待会儿不来的自觉发红包。】   【路逸之:sorry,刚开完庭,当庭宣判,赢了。】   【何念:首先祝贺你,其次请滚来聚餐。】   【路逸之:已承诺。】   【秦徽:能来。】   群里另外三人是闻途大学时期在模拟法庭校队认识的朋友,他和谌意也是在那时认识的。   当初分手后,谌意一声不吭地退群删人,和校队好友断绝了来往,闻途和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几人分居在京市不同区,没法经常见面,但偶尔会约个饭。   闻途没有回消息,他走到走廊的僻静处,在拨号键盘上按出谌意的直线号码。   顿时一股麻木感从右手指尖蔓延到上臂。   约谈致电被拖到傍晚,眼看着快到下班时间,明后天又是周末,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必须在下周一去和谌意见面,案件被送到法院前,律师和检察官的会见极为重要,律师往往要在此阶段和检察官商讨案件细节,给其灌输自己的辩护意见,使案件在起诉阶段就朝利好方向发展。   特别是一些可能无罪的案件,如果能在起诉阶段争取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是再好不过的事。   闻途做好心理准备拨去了直线,然而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忙音。   他挂断,重复打了好几次,又拨了院内的总机电话转检察一部分机号,都无法接通。   犹豫半晌,闻途打开通讯录,翻出了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号码。   这是谌意大学时的手机号,闻途至今存在列表里,还保留着交往时期的备注。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换过电话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按下拨打,大约三秒后语音提示响起:“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挂电话的那瞬间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号码早就被谌意拉黑了。   致电屡屡碰壁,花一下午才鼓足的勇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正想着要不要用副卡试一试,“炒粉/炒面/刑事辩护”又不停轰炸消息:   【何念:@闻途,闻大律师你说句话啊,就差你的答复了。】   【何念:你不会在加班吧?】   【路逸之:闻哥为了不加班已经从天阖跳槽了,今晚要不来那必定有猫腻。】   【何念:@闻途@闻途@闻途】   【何念:有什么猫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闻途有些无奈,打字回复道:   【闻途:在哪里吃,给个地址。】   【何念:给你一拳哦,我发的消息你是一点也不看。】   闻途想着待会要喝酒,把车开回了家,打的来到大悦城,乘电梯上六楼到了一家高档海鲜餐厅。   推门进包房的时候,其余三人都到了,何念转头看到他,起身帮他拉椅子:“你要再不来,我真的会怀疑你掉进路边哪个阴沟里去了。”   路逸之道:“想啥呢,我闻哥的车技不至于。”   “抱歉啊,路上有些堵。”闻途说完,望向右边坐着的秦徽,微笑着叫了声师兄。   秦徽盯着他看了片刻,轻轻勾起唇角:“就等你了,快坐吧。”   何念让服务员上了菜,闻途问:“刚在外边听你们聊得热闹,说什么呢?”   “聊我们所里的一些奇闻逸事。”路逸之回答,“我一同事接了个案子,检察院起诉的是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量刑建议是三年,他一通辩护,给当事人打包票说一定会判无罪,然后检察院充分听取辩护意见后决定撤诉。”   闻途说:“这不是好事吗?”   “还没说完,检方撤诉后,换了个投放危险物质罪起诉,最后法院判了五年,你说尴尬不?”   “当事人要恨死他了吧。”何念道,“没事呢,还能上诉。”   路逸之摇摇头:“不太好办,听说他这案子有一些暗箱操作,上诉到中院也是维持原判居多,当律师有的时候觉得挺无力的,明明自己比控方占理,但就因为你是集体力量的对立面,他们有联席会议和审判委员会,有上级法院指示,你说得再完美也赢不了,到头来谁还敢轻易做无罪辩护?”   闻途微微垂着眼睛没说话,旁边的秦徽朝他凑近了些,用仅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你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闻途一愣:“你知道?”   “听陈par说的,毕竟是你离开天阖的第一个案子,他比较关心,检方的量刑建议出了吗?”   “还没有。”   他口中的陈par是闻途以前的老板,天阖的高级合伙人,闻途在他的团队待了四年,现在突然跳槽,老板说不介意是假的,私下估计还骂过他翅膀长硬了。   现在默默关心他的案子,多半也是期待着看笑话,闻途对这些人情世故很清楚。   他没说别的,又听旁边的何念嗐了一声:“你们一天天怨声载道,干脆转来外企和我一起干法务得了。”   路逸之做了个停止手势:“打住,你知道我英文很差,习惯不了你们一句话夹三个英语单词。”   “哦……”何念弯了弯眼睛,“差点忘了你当初因为没过雅思还放弃读llm来着。”   “所以啊,别让我知道你在外企混得风生水起,我会恨你的。”   何念扑哧笑出声,又道:“要说恨,谌意应该最恨我,他国际经济法不是挂科了吗?”   突然听到谌意的名字,闻途藏在桌下的手指攥紧了。   秦徽扶了一下金丝边的眼镜,侧目望向闻途。   路逸之道:“人家六七年前挂的科现在还要被你拉出来嘲笑,你说你这人坏不坏?”   “那还不是因为没他消息了嘛,只能说说早年的事,路逸之,你当时不是和谌意关系最好吗,你也不知道他近况?”   “工作太忙,都不怎么联系了,他现在在海州检察院,我前两年办海州的案子碰到过他,和他聚了聚,后面就断联了,诶闻哥,你新的律所是在海州吧,和谌意碰面的机会应该很多。”   闻途盯着桌上的刺身,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嗯……是。”   何念:“哦对,他也当公务员去了,难怪说F大毕业生已经统治了京市中心区一大半的法检系统。”   路逸之说:“碰到校友不难,碰到谌意可就难了,他现在不爱出风头,在修身养性。”   秦徽看出闻途的局促,连忙转移话题:“阿念,聊聊你们法务行业呗,给我个参考。”   何念说:“师兄也想跳槽?”   秦徽:“有想过,那里工作氛围太压抑了,加上小闻又走了,搞得我也想换个环境。”   “逃啊,早逃早爽,你看闻哥最近气色明显要好多了,不过要说爽还是得咱们企业,上班是弹性时间,只要上满六小时,你可以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来……”   何念开始讲她的工作,不一会儿菜上齐了,路逸之开了葡萄酒,立誓今晚不醉不归。   吃饭途中何念和路逸之聊得火热,从学生时代聊到行业内况,闻途和秦徽听得认真,时不时搭个腔。   酒过三巡,饭局结束,唯一没喝酒的秦徽负责开车送他们三个回家。   他把路逸之何念放到后面,进车后对副驾驶的闻途说:“我要先绕路去送他俩,你最后才下车,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好,谢谢师兄。”   闻途系好安全带,意识有些迷糊,感觉到车在往前驶,路灯晃得他有些晕,靠着车窗就睡了过去。   秦徽车内熟悉的檀木香气溢进鼻腔,闻途在半梦半醒间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五年前他也是这样坐在秦徽的副驾,秦徽加快车速行驶在京市东三环,车尾紧跟着一辆保时捷卡宴。   原本让人静心的檀木香此刻却在灼烧他肺腑。   闻途瞄了一眼后视镜,不安地缩回目光,把手上的手机攥得很紧。   “他跟在后面。”秦徽轻叹了口气,“真的要这样吗,想好了?”   闻途紧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隔了很久才说:“师兄,谢谢你愿意帮我。”   秦徽道:“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么,你们不应该走到这一步。”   “我不知道……如果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我可以耐心劝他,但现在来不及了,案子马上就要开庭,我想尽快和他断干净,放他走,让他去过属于他的人生。”   闻途喉结滚了一圈,声音又沉又闷:“我和他可能差了点缘分,背信弃义的人让我来做吧。”   秦徽紧皱眉头:“你为他着想,怎么不为自己想一想呢?”   “我不擅长处理感情上的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   车窗外下起绵绵的雨,京市上空的湿雾冷得彻骨。   繁华的东三环像城市的脉搏,快速涌动的血液推着每个人往前,他没法回头,注定要在这条灯火拥挤的国贸桥上丢下谌意。   他话音一落,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处显示的“小意”刺痛着他的眼睛,紧接着,后方的保时捷传来几声急促的鸣笛。   “既然你想好了,接他的电话和他说清楚吧。”秦徽道。   路口红灯,秦徽停下车,保时捷也刺啦一声紧挨在后面停下,险些追尾。   在电话快要自动挂断的前一秒,闻途按下接通。   他呼吸沉了几分,将听筒放到耳边。   “你从他车上下来。”电话那头传来谌意的声音。   没有大吵大闹,比想象的要平和,但他从谌意的声音里听出了极力隐忍着的愠怒。   闻途心跳加快,左手把裤子捏出很深的褶皱。   “干什么。”他故作镇定地回答。   “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我们应该还没分手吧,你知道你这算什么吗,这叫出轨,秦徽是小三,你知不知道?”   “不关秦师兄的事,是我单方面的,你不要在别人面前乱说。”   对面停顿了须臾,被气笑了:“呵……第一次听见有人把出轨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闻途,你真是……”   闻途猜谌意应该是想说他不要脸,说他贱,但谌意停顿几秒,似乎把想到的词语憋了回去,最后吐出苍白无力的一句:“是我瞎了眼。”   闻途觉得心被剜了一下。   上周提分手的时候,谌意蹲在他身前,拉着他的裤腿,红着眼圈仰头望他,很委屈地问为什么,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他根本没做错什么,但他怕闻途不要他,不管错没错都认了,然后说自己会改,求闻途再给他一次机会。   从前闻途说他不好的地方,他都一一改掉了,闻途说的每句话他都放在心上。   因为他舍不得让闻途不高兴,甚至亲眼看到闻途上了别人的车,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舍得说一句重话出来。   一想到这些,闻途觉得难受,愧疚,自责,但心里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   “所以呢?”闻途回答。   “所以我让你下车和我说清楚。”   “我以为我上周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红灯跳到绿灯,秦徽挂了档,侧过脸看向闻途:“你下去和他聊聊吧,就算你决定要断,也该好好结束。”   路灯频频从眼前掠过,交错的光晕糊满他的眼睛,闻途觉得头很疼,那些飞速奔跑的车影像一万根针扎进大脑里。   在凌乱中他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不是我现在往立交桥的栏杆上撞,死在你面前,你才会下车?” 第7章 正面交锋   “闻途,你家到了。”   秦徽把车开到温泉路山明居的车库,唤了闻途几声没得到回应。   他下车,打开副驾的门,帮闻途解了安全带。   酒精的作用下,闻途睡得很沉。   他让闻途靠在自己肩膀,搀着人下车,闻途把额头抵在他肩头,身体摇摇欲坠,被秦徽拽牢了才没摔下去。   上电梯的时候,闻途眼睛费力地睁了一条缝,望着秦徽的侧脸,反应了好半天,随后身子往他的方向一倾。   “谌意……”   秦徽动作顿住了,想扶他腰的手悬在空中,半晌都没落下去。   闻途醉得不清,呼吸很轻也很黏,和他平常矜冷自持的状态截然相反。   “谌意,你、你还恨我吗?”   秦徽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不是谌意。”   “我不希望你恨我,又希望你恨我。”闻途低笑一声,一股苦涩涌上喉头,他咽不下去,伏在秦徽肩头难受地咳了几下,呼吸抖出鼻腔,“咳……很,很奇怪吧……”   秦徽没再回应,默默搀着他往上走,找到闻途家的门牌号,把他安全送到他妈手上。   和闻途妈妈寒暄几句后道了别,秦徽转身离开,指尖拂到自己左肩,闻途刚刚靠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余温,他那双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睛露出意味不明的情绪。   -   “额,额,额!”   周一清晨,谌意正躺在靠背上闭目养神,听到办公室发出的一阵鹅叫,忍住没接出下半句唐诗。   “啧,干嘛?”看到齐乐青过来了,他有些不耐烦。   齐乐青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说:“我捅篓子了。”   谌意心平气和道:“大惊小怪,谁年轻的时候不捅几个篓子,说吧,我绝对不骂你。”   “我周六加班用完打印机忘关了,刚刚去打印室一看,地上全是印的废纸,预估计算,足有一千两百来张。”   “我他妈……”谌意顺起桌上的《刑法一本通》准备砸人,齐乐青敏捷地躲开。   “您说了您不骂人!”   “我没说我不打人。”   “是打印机出故障了!”   谌意认命似的把书往桌上一摔,重新靠回椅背:“赶紧去收拾干净,不要留痕迹,被韩主任知道了我也得跟着一起挨训,然后去105办公室报修。”   “好好。”   齐乐青拔腿想跑,被谌意叫住:“等等,我的座机好像也坏了,一起报修一下。”   齐乐青:“OK!”   那个“心心念念”的电话,终于在周一上午九点三十五分打来了。   谌意停下敲键盘的手,扫了一眼手机上来电人号码,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强烈预感袭来,他心跳漏了一拍,铃声响了十来秒,吵得工位对面的哥们开始咂舌他才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接下:   “喂。”   对面没说话,听筒里传来呲呲的电流音,谌意把手机靠在耳侧,也不说话。   沉默的五秒钟内,能听见对方一深一浅的呼吸。   短暂的僵持后,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从听筒传来:“您好谌检,我是李呈昊涉嫌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的辩护人,我姓闻。”   谌意:“……”   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口吻疏离,庄严得像是什么联合国会晤。   谌意不喜欢在工作场代入私人情感,他没期待闻途在电话里说一些类似好久不见的开场白,但闻途在明知是他的情况下装作陌生人,谌意认识到这个事实,心情顷刻间沉到谷底。   想过此人冷漠,没想过这么冷漠,他突然觉得等了几天电话的自己相当可笑,和五年前被甩的傻子没什么区别。   谌意捏紧手机边沿,用更冷漠的语气回应:“有什么事。”   对面停顿一秒,缓缓又说:“我在检察院楼下,想当面和您沟通一下李呈昊这个案子,占用您半小时,您看方便吗?”   “……”谌意压低了眉,声音微哑,“要见面怎么不提前约,我现在很忙,在电话里说就行了。”   “抱歉……我有打过,您的直线一直占线,所以才冒昧地拨了您的私人号码,这里有些书面的材料想交给您。”   “我的座机出了点问题,材料放案管吧。”   对面立即说:“放在案管的话我怕会拿错,而且担心您工作太忙忘记了。”   “我忘性没那么大,不放心的话那只有改天再约,或者寄EMS,请不要耽搁我的时间。”   “……”对面噎了片刻,听筒里的电流声再次作祟,他很久没回应,久到谌意以为他挂断了。   直到谌意想把手机从耳边拿下,对面再次传来润朗的声音:“谌意,十分钟行吗?十分钟就好,因为案情有一些争议点,我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以及告知我的辩护意见和请求,当面沟通效率会更高。”   谌意眼睫颤动了一下,唇瓣翕张,冷静回应道:“上来等我。”   闻途上了检察院二楼,在接待人员的带领下来到接待室,路过办公区,忽然在远处瞥到了工位上的谌意,对方低垂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轮廓凌厉的侧脸像是凝了一层霜。   只是远远看一眼,他心头震颤,迅速移开了视线。   对方好像和从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股韧劲,锐利又张扬的漂亮,五年过去了依旧会精准狙击到他的靶心。   闻途端坐在会见室的沙发上,随手翻着案卷,又看了看表,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办公区一片忙碌,寂静的会见室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闻途脸上没有愠色,和来时一样,但他只给这次会见预留了四十分钟,待会还有别的安排。   他垂着眼睛,纠结着要不要起身去催一下,片刻之后还是放弃了,继续端坐在座位上看材料。   又过了五分钟,会见室大门被推开,闻途循声看去,猝然和门口的谌意对视。   上周的偶遇太仓促,闻途没来得及仔细看他,一别经年,成为检察官的男人已经褪去青涩,沉稳了不少。   他身材矫健挺拔,肩宽腰窄,黑色裤管下的腿笔直又修长,藏在制服下的肌肉轮廓恰到好处,上衣齐整塞进裤子,随着站立姿态隐约能看见紧致的腰线。   以及手中一把格格不入的玩具萝卜刀。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清谌意穿检察制服的样子,他曾经最向往的浅蓝色制服,在谌意身上尤为适配。   视线交汇的那刻,空中似乎迸溅出火花,闻途感觉到耳根发烫。   他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站起来伸出右手,言辞谦恭,像极了普通的工作会面:“谌检,您好。”   谌意把门带过来,顺手拔了锁孔里的钥匙,斜斜瞥了闻途一眼,眸色暗下去。   他任由闻途的手悬在空中,视线在对方脸上肆意逡巡,随后指节一动,萝卜刀咔的一声回缩。   谌意把闻途脸上每寸皮肤都打量了一遍,细致地看完他每一个微表情,这才慢吞吞伸手,和闻途交握:“您好,闻律师。”   力道很轻,像拂过一片羽毛,谌意握完手便走到沙发上坐下,闲散地翘起二郎腿:“长话短说吧,我赶时间。”   闻途手上还留着皮肤摩挲而过的余热,指骨有些僵。   他没空想别的,快步坐回沙发,直入主题:“关于李呈昊这个案子的意见都在这儿,附带有一份羁押必要性审查的申请书,我希望能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   谌意一只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挑眉望着闻途,直截了当:“不可能。”   他精雕细琢的浓颜系五官带着强烈视觉冲击力,闻途视线没敢和他交汇,垂眼看着手中的材料:“因为我认为李呈昊满足正当防卫。”   谌意说:“闻律师来之前看过案卷吗,公安和检察院的意见很明确,李呈昊的行为构成互殴,正当防卫不成立,防卫过当也只是量刑标准,动摇不了故意伤害致死的定性,这种前提下取保是不可能的。”   闻途从容地开口:“我看过案卷,我认为是关贺先实施不法侵害,李呈昊客观上属于还击,主观上不具有互殴的意图,检察院认定为互殴对我方当事人太严苛了。”   谌意手中的萝卜刀咔擦作响,刀尖猛地弹出来:“您不知道是李呈昊先的动手?”   动手的先后顺序往往是判断防卫性质的关键,后动手的一方才可能满足正当防卫的条件。   闻途说:“是他先动手打人没错,但在这之前,关贺骑摩托车撞击摊位,当时李呈昊和江涵就站在摊位旁边,不足半米的位置,人身安全已经受到严重威胁,要论先后的话,是关贺出格在先。”   谌意翻开手中的案卷,摊在桌上:“看一下67页,案件主要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关贺撞摊位,李呈昊砸摩托车,这里犯罪客体以财产权利为主,人身权利为次,前后的结果对等,认定正当防卫也该在这里结束,第二阶段两人争吵,后展开互殴,这里的互殴有没有异议?”   “……没有。”闻途回答。   “第三阶段李呈昊跑到街角,关贺紧追,这里我的意见是属于互殴延续,李呈昊拿了一个大号玻璃瓶走,这个关键性动作导致我认为他不是逃命,因为他带上武器,做好继续打斗的准备,关于李呈昊的心理,他在斗殴前和关贺发生纠纷,很难不怀疑他因女友被调戏而产生报复心理,从而产生侵害他人的故意。” 第8章 无可奉告   闻途点了点头:“我明白您的思路了,我先回答一下您最后提到的问题,仅仅以事前纠纷来揣测嫌疑人当时的心理或许有失偏颇,人的心理是复杂并且持续变化的,李呈昊也可能在经过打斗后自知没有胜算,出于自卫心理进行防卫,怎么能仅靠事前纠纷来排除他的防卫性质呢?”   他话音未落,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谌意的手中飞出来,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朝闻途的方向掉落下去。   闻途下意识闭眼,听到东西坠地的声响,他视线往下,只见那把玩具萝卜刀恰好落在自己坐的沙发前,原地转几圈后在他脚边停住。   闻途怔了一秒,弯腰去捡萝卜刀。   谌意盯着他捡刀的动作,看他规整的西装袖口伸出一截白皙的腕骨。视线往上,胸前衬衫随身子伏低的动作拉扯出褶皱,勾勒着饱满的轮廓,以及那藏在衬衫下的、劲瘦的腰。   谌意不动声色地眯眼,黢黑的瞳色如漩涡,似乎要把人吞噬进去。   分手前夜的画面在他脑子里作祟,他甚至起了一个冲动——将眼前的人按进会见室沙发,撕开他整齐的正装,掐着他原本坐得板正的腰,把这些年汹涌的想念和恨意一并贯穿到他身体里,然后在他意识模糊之际逼问他有没有后悔。   闻途不知所以地起身,把萝卜刀递回去,和谌意对上视线,顿时被这滚烫的眼神灼得心慌。   谌意愣了好几秒,接过刀时指尖和闻途的相触,几乎是那一瞬间,两人的掌心都冒了汗。   “不好意思,手滑了,您继续。”谌意靠回靠背上。   闻途思路被打断,他反应了片刻没衔接过来:“没事,刚刚讲到哪里了。”   谌意目不转睛盯着他,托着下巴说:“互殴的延续。”   “嗯……关于互殴延续,我的意见相反,拿玻璃瓶的动机我问过我方当事人,他说他是害怕关贺再追上来,带武器是防身用的,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自卫动作,前一次斗殴行为只是后行为的背景和缘由,并不必然决定后行为的性质,本案中无其他实质证据证明李呈昊具有继续斗殴的意图。”   谌意答:“李呈昊没有向我给出清楚的供述,您说的有待考证,退一步讲,就算他第三阶段构成防卫,他的行为也超过了必要限度,拿玻璃瓶击打关贺头部造成头皮挫裂,多次用碎玻璃瓶造成对方手臂、脖子等部位软组织挫伤,最后用刀刺入关贺腹部形成致命伤,直接导致了关贺当场死亡,反观李呈昊受的损害,仅是四肢两处轻微骨折,全身大小不一的擦伤和皮下出血。”   “我不赞同。”   谌意错愕了一下,心道这人是铁了心要和自己杠上了。   闻途看着材料说:“您列举的都是损害结果,一旦出现重伤及以上的结果就被认定防卫过限,那是因为按照惯性思维大多数人只注重结果,这种事后的理性心态并不能还原当事人的心境,‘超过必要限度’和‘造成损害结果’在刑法第二十条中也具有先后顺序,用‘结果’推导‘限度’我认为已经颠倒了立法逻辑。”   他思维清晰,语气沉稳,却始终没有直视谌意的眼睛,倒不是因为怯场。   闻途也是摸爬滚打过来的,和太多强势的检察官和法官交过手,自然不会在工作场上畏手畏脚。   只因为这人是谌意,那个他有愧于心、不知如何面对的前任。   谌意食指轻抬,在扶手上点了几下,慢悠悠道:“司法实践证明,结果才是最直接的证据,都是我们接触到的一手信息,只有完整的证据链才能为案件定罪量刑,而不是空谈理论。”   闻途说:“我知道我说得有些空洞,为了节省您的时间没法展开论证,这里我归纳了四点理由,第一,关贺抽了刀,刀属于杀伤力强的武器,暴力程度高,我方当事人生命受到威胁,符合特殊防卫权的前提要件;第二,关贺和李呈昊体型相差悬殊,二者实力明显不对等,后者天然处于弱势地位,不应对其防卫行为设置过高门槛;第三,关贺倒下时灯光昏暗,加上李呈昊高度近视,他有理由相信关贺会再站起来继续行凶,从行为人角度来看不法侵害仍未结束;第四,他们所处的位置是街角,四周人少,可以说是孤立无援的境地,进一步提高了紧迫程度。关于正当防卫限度条件我给出了很详细分析,都在我的辩护意见中,还有几份类案判决书的附件,来自《最高人民法院公报》和《刑事审判参考》的指导性案例,希望您下去有时间能看一看。”   谌意随手拨了几下闻途给的材料,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足足十多页。   谌意说:“我以前和某些律师打交道,那些人往往自作聪明地留一手,然后在法庭上搞突袭,您现在把策略和盘托出,不怕在庭审中陷入被动?”   闻途回答:“在开庭之前检察官就相当于法官,只要我的辩护意见对当事人有利,那么完全没有保留的必要。”   谌意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微动:“实话说,这个案子辩护空间不大,因为目前有线索需要补充侦查。不过我会看您给的材料,至于采不采纳,案子起诉前还得上会讨论,还有市检的人跟进,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好的,这里还有一份我去看守所的会见笔录,李呈昊说您去会见的时候他很害怕,有些话没表达清楚,我这份供述相对更完整,请您查验后再决定是否作为证据使用。”   谌意道:“他怕什么,我很可怕吗。”   闻途说:“我去见他的时候,他精神状态很差,因为压力不敢说话也正常,明明是勇于和不法作斗争的自卫行为却要付出沉重代价,换位思考一下,谁都会觉得冤屈。”   “知道了。”谌意合上材料淡然道,“我看了之后会抽时间去见他,然后再作判断。”   “辛苦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联系我。”   “行。”他说完抬起眼皮,眉头微不可察地压低了些许,“还有什么要聊的吗?”   闻途视线往下,有些不自然:“没有了,谢谢您今天抽时间出来,希望没打扰到您。”   谌意点点头,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将资料放至桌面,手指交叉惬意地搁在大腿上,那双姣好的眸子目不转睛盯着闻途看。   “你说完,该我说了。”   突然换掉的敬称给闻途一种不好的预感,面前的谌意威严凛然,语气冷冽,仿佛正在给他施加无形的镣铐。   “闻律师,李呈昊怕我,你也怕我吗?”   闻途表情僵在脸上。   “从开始到现在,你的眼睛都没有直视我,会见时双方进行眼神交流是基础的礼仪吧。”   “抱歉。”   “抬头看我。”   “……”   审讯犯人的时候,逼迫犯人和审讯者对视是一种精神上的威慑,说谎者会回避,心虚者会躲闪,逼迫直视,从精神上施压,所有谎言将无处遁逃,达到不打自招的目的。   谌意很适合用这招,他的眼形很锋利,眼尾偏长宛如利刃,眼瞳漆黑如墨,冶艳而极具攻击性,不怒自威。   他这是拿出审问嫌疑犯的那套来了。   闻途深吸了口气,扬起眼皮,对视的一瞬间,谌意的视线如一颗擦枪走火的子弹直穿心脏。   谌意的上身离开靠背,微微前倾,那张好看的脸也靠得很近:“那天在二楼楼道,装作没看见我,怎么了闻律师,五年前你一脚把我踹开的时候可没这么怂。”   闻途没料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还是在庄重的工作场合。   隔着门板,闻途能听见走廊传来的脚步声,他手指蜷缩起来,隔了好几秒钟才答:“工作时间我不想谈私事。”   “工作已经聊完了,你的意见我也都记着了。”谌意看着表,“离约定的十分钟还差三分半,你有时间回答我的问题。”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闻途提着公文包起身,快步走到会见室大门去拧把手,却发现怎么也拧不开。   他胳膊一僵,加大力道又拧了几下,大门纹丝不动,这才回想起来谌意进门的时候拔掉了锁孔里的钥匙。   室内变得出奇的安静,背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朝自己逼近。   他全身麻木了,伫立在原地没有回头,像逃不掉的猎物,坐以待毙任由猎人换弹上膛。   门板上的黑影将闻途笼罩,谌意在他背后咫尺的位置停下,伸出右手,微凉的指尖触碰到面前人的耳垂。   闻途颤了一下,手将门把捏得更紧,身子被嵌在空气里动弹不得。   他感觉到谌意的手指从自己耳尖滑到后颈,很痒,很轻,却有很强的压迫感。   谌意忽然把手往前伸,抓住他下颚,将他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一带,闻途失重后仰,闷哼一声撞入谌意坚实的胸膛。   “知道辩护人是你后,我很期待你见到我会是什么反应,没想到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谌意的气息很近,身上熟悉的味道将他包裹,像是清淡的橘子香。   那枚检徽硌在他背后蝴蝶骨边沿,混乱的呼吸声和门外的谈话被无限放大。   “就这么讨厌我吗,闻途。” 第9章 温柔陷阱   “好歹是被你消遣了三年的人,就算没感情,也不该这么冷漠。”谌意抬起他的下巴,将他后脑勺往自己肩上摁。   闻途没有挣扎,只是冷静地闭上眼,在谌意的掌控之下艰难咽了口唾沫。   “闻律师,你的朋友、同事,你当事人和你带的实习生,知不知道你是个出过轨的渣男,他们知道了会怎么看你。”   谌意的嘴唇贴近他耳廓,压低了声线说:“应该会觉得你真虚伪,真能装。”   闻途藏在身侧的拳头捏紧,心脏抽疼,痛感蔓延至每个神经末梢。   我从没拿你当消遣,更没有背叛过你。   在法庭上他可以列出一千条理由反驳,可现在所有话堵到了唇边,隔了片刻被咽下去。   闻途缓缓开口:“对不起,让你耿耿于怀了五年,所以你现在想怎样呢?”   谌意的力道松了一些,左手移到他左肩,轻轻为他掸去西装上的灰,像一种变相的刑讯逼供:   “我说过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不会放过你,说到做到,只要你待在海州一天,我就折磨你一天。”   “……”   谌意还在恨他,确信这件事后,闻途内心反而坦然许多,来到会见室的这十分钟,他在此刻达到前所未有的冷静,或许是因为有太强的负罪感,他不想自己那么轻易地被原谅。   闻途意识到再逃避下去就真的太怂了,沉默半晌,他把谌意的手拽了下来,转过身,镇定地掷出两个字:“可以。”   谌意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他终于肯直视谌意的眼睛:“我说可以,你准备怎么折磨我?”   出乎意料的答案,这次换谌意噎住了。   闻途往前一步,微微仰着头凝视他,很危险的距离,鼻尖快触到一起:“绑架?侮辱?非法拘禁?故意伤害?你干脆在刑法分则里找一条刑期最短的做,别为了我把自己搭进去。”   谌意怔了半天,咬牙说:“是不是觉得我不敢?”   “那你现在试试。”闻途抓起他的手,掰开他的五指,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   “掐死我,你敢吗。”   谌意触到闻途温热的颈部皮肤,血液自指尖沸腾,烧遍全身。   闻途眼神坚韧,望着谌意的时候黑瞳像晕开的墨水,又像是深不见底的冰窟。   谌意读不懂他眼里的情绪,觉得很可怕。   他明明长相很温和,却让人感到可怕。   正如那时他提出分手那样,眼里带着一种冷血的空洞,谌意至今认识了他九年,却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   有时不知道闻途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在乎什么,以及他那副温柔的皮囊下,感情淡漠到哪种程度。   谌意想把手抽出来,却被闻途抓得更死。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吧……”   闻途回答:“不是要报复我吗,你只是嘴上吓我,还是能付诸实践?”   他的目光淬满诱惑的剧毒,把谌意勾引得意识空白,谌意知道这是无效的被害人承诺,却束手无策地任由自己被吞噬进去。   谌意手指发力,把闻途的脖子扼紧,鲜活的颈动脉在他手心里跳动,那热量像是要把他烫化。   闻途脸极速变红,阖上眼睛,睫毛颤抖,没有丝毫反抗。   随着力度加大,他呼吸困难,胸腔起伏越来越剧烈。   谌意死死盯着面前这张无数次令他魂牵梦萦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产生邪念,想把曾经捧在手心的珍宝捏碎,让他在自己掌中咽气。   这样自己就不会再恨他,不会再受煎熬,也不会对他念念不忘了。   窒息感使闻途下意识握住谌意手腕,断断续续发出艰难的气喘,谌意理智回笼,飞快松了力道将人放开。   闻途差点跌到地上,扶着门板堪堪站稳,疯狂吸取氧气,咳嗽不止。   发丝搅碎视线,他扬起眼皮,通红的双眼看向谌意:“满意么,谌检。”   谌意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仓皇地移开目光,把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扔给他,随后转过身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想折磨闻途,却更像在折磨自己。   谌意吞了口唾沫,冷声说:“十分钟到了,你走吧。”   闻途握紧钥匙,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谌意。”   谌意伫立原地,没有应答,只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我和秦徽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是师兄,我是他师弟,仅此而已。”   他的话如同闷雷,震得谌意耳膜发酸,谌意怔了半天,一时哑口无言。   “那时候的事说来话长,我可以跟你解释。”   “解释?”谌意微微把脸侧过来,“是解释还是借口,五年了,你觉得我还需要吗?”   闻途回答:“我现在来了海州,以后在职场免不了和你碰面,只有彼此解开心结,工作上才能正常往来,你要是觉得没必要,想报复我,我也可以奉陪,不管你选择哪种解决方式……”   谌意打断他:“所以你想解释,只是为了工作。”   闻途没回答。   想解释是因为他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和理由,亲口说出真相,让谌意的生活回归平静,不再被仇恨影响。   接受“报复”,是对于自己给谌意造成的不可逆伤害,他想尽可能赎一点罪。   但闻途不知道怎么做更好,他承认自己不擅长处理感情上的事,所以他把选择权交给谌意。   谌意背对着他,声音冷了几个度:“我不需要,也不想听。”   闻途极力克制住气息,目光落在谌意后颈上:“不用这么快做选择,这个案子一审宣判之后,我再重新问你一次,到时候你想怎样都可以,但是在此之前希望我们把对方当陌生人,秉公办事,我不想因为个人恩怨影响到本案的司法流程。   “我的当事人只是一个大三的学生,这次他遭受了无妄之灾,一份刑事有罪判决对他的人生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我希望我们的法律是有温度的,而不是千方百计只为把嫌疑人扔进监狱里,谌检,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和职业道德,也相信你不会因为我而对这个案子有任何偏见,恳请你公平公正地判断,还我方当事人一个公道。”   -   晚上七点,谌意还坐在电脑前焦头烂额。   冗长的案卷材料和闻途给的一大堆意见快把他搞吐了,他甚至怀疑某人存心让他加班。   “小谌,还不走。”他隔壁工位的检察官杨今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在忙十里街那案子呢?”   谌意揉了揉头发:“嗐,这不还得叫公安补材料吗,上头又跟催命似的。”   “嫌疑人认罪了没?”   “没认,律师要做无罪辩护。”   杨今朝睁大眼睛:“啊?哪个所的律师,叫什么,我看我认不认识。”   “忘了叫什么。”谌意无所谓地拿笔尖戳着桌面,“反正很强势,嘴巴厉害,提了一堆辩护意见。”   杨今朝谈笑:“我跟你讲啊,我们办案子最烦两种律师,一种是法盲,法条都用不明白还要跟嫌疑人沆瀣一气,一种是事儿精,这里又不对那又有意见,一个个电话没完没了。”   “可不是吗。”   “这种人你别怵,比他更强势就对了,那我先走一步,你辛苦了,离开的时候别忘了关灯。”   “好,您慢走。”   谌意望着杨检远去的背影,那地中海的脑瓜顶锃亮,活像颗茶叶蛋,估计年轻的时候看的案卷也不少。   他叹了口气,去冲了杯咖啡回到位置,手机响了一声,邮箱来了新邮件,还附带一条文字:   【谌检您好,我是闻途,这些文件是补充材料,纸质版的会通过EMS发给您,请查收。另外,我187的号打不通您的电话,那是我现在常用的工作号,能麻烦您解除一下黑名单吗?方便以后电话联系,谢谢】   毕恭毕敬,有礼有节。   谌意冷笑一声,如果不是白天才见过面,他真会被闻途这段文字欺骗过去。   真能装。   一大堆附件让他产生了怨念,谌意感觉气压上来了。   白天和闻途的见面就不合他意,闻途顺从的态度给他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就算是分手那晚,被做得快昏死过去也会抱着人温柔地说“对不起”。   当初谌意逼着他从秦徽的车上下来,把他拽回家做了很久,不抱也不亲,宣泄般的只管往他身上撞。   闻途满面潮红低喘着没出声,别过脸想藏进被子里,又被谌意捏住下巴掰回来:“说你是骗我的,你看着我说。”   闻途快要缺氧,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机能,身上任何一个狼狈不堪的反应都足以摧垮他的意志。   “没、没骗你,我没喜欢过你……”   谌意掐对方下巴的手松懈,进而颤抖,身体的动作停下,半晌后,一滴热泪垂直落到闻途的脸上:“我不相信。”   “我们这三年算什么,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他不抱希望能挽留这段感情,仅仅想证明自己疯狂沦陷的三年并不是一个笑话。   闻途伸手环住谌意的脖颈,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汗液融合在一起:“对不起……”   “我对你不够好吗,我想尽办法帮你,你觉得累我就尽可能不打扰你,就算你进不了检察院,我也会替你考进去亲自帮你翻案,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能为你做,秦徽呢,他能为你做什么?”   “秦徽舅舅是高院刑庭的庭长,你现在明白了吗。”   “高院?最高院的人脉我也能为你找到,你还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能——”   “别再幼稚了,我玩够了,我不喜欢你,放过我行吗……”   只有谌意知道他那副柔情的皮囊下淌着的血有多冷,感情淡漠,说断就断,善于伪装,永远在权衡利弊,永远让理性凌驾于感性之上。   他承认自己花了五年都没忘掉闻途,久别重逢后目光还是不自觉会被闻途吸引。   但不管闻途当初有什么苦衷,他都不想听闻途的解释,他怕自己听了三言两语就心软,然后傻乎乎地心动,又一头栽进去。   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跌两次,他不敢再喜欢闻途,也不会再掉进闻途的陷阱。   作者有话说:   谌意:ptsd 第10章 义无反顾   这天上午,闻途得知了两件事,一是他大学时期的导师、景恒律师事务所的主任温语梁即将回国,一个月前他从天阖跳槽,是温老师把他引荐到景恒的,闻途立即订好餐厅准备给她接风洗尘。   二是案件被退回公安补充侦查了。   一件公诉刑案的司法程序,第一步由公安侦查,出具起诉意见书,第二步公安将材料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第三步检察院起诉至法院,法院开庭审判。   已经移送检察机关的案子被退回补充侦查,属于程序倒流,可能是检察院发现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需要公安重新侦办。   这对律师来说不一定是好事,闻途不知道检方发现了什么疑点,是对他有利还是有害。   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公安收集到足以反转案情的证据,意味着他的辩护意见要全部推翻。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加之这几天李呈昊的母亲频繁给他来电,说孩子爹走得早,她现在和儿子相依为命,声泪俱下地恳求闻途一定要帮她,无形中给他施加了不少压力。   闻途耐心安慰,但对于案件的结果不敢打包票,只能说尽力。   -   会见室,警察翻出资料递给谌意:“我们调取了街角小卖部的摄像头,这比之前的画面更清楚,案发当晚23点50分,被害人被打倒在地,在嫌疑人持续的殴打之下,他没有任何肢体反应,绝非正常现象,51分被嫌疑人扎入腹部,尸检报告显示十分钟后,也就是0点01分死亡。”   谌意仔细看着监控画面,来回播放,反复确认:“这个角度很清晰了,23点50分……也就是说致命伤之前,关贺已经丧失意识,和我的猜想一样。”   警察说:“是的,基本可以推测出被害人在23点50陷入昏迷状态,到他被扎死前后只有短短半分钟。”   “这半分钟相当关键,辛苦您,张警官。”   会议之后,谌意单手抱着一沓资料出了会议室,走到齐乐青和元潇的办公桌说:“青团明天和我去一趟看守所。”   小螺丝钉总是对去看守所提审犯人有种莫名的兴奋,齐乐青欢呼了一声,又听谌意说:“汤圆加油写审报。”   元潇发出哀嚎,齐乐青问:“谌检,是快起诉了吗?”   “嗯,量刑建议讨论出来了。”谌意拍了一下桌子,握拳喝道,“小小认罪认罚具结书,马上拿下!”   齐乐青望着他欢快离开的背影,心生担忧:“好美的精神状态。”   元潇说:“他最近天天加班,怜惜一下吧,是我我也疯,正常人都搞成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了。”   “汤圆,以后我们也会这样吗?”齐乐青问。   元潇凑近了小声道:“我们争取在转正前别把头发掉成杨检那样就已经很好了。”   齐乐青咽了口唾沫,点头表示赞同。   -   得知警方补侦的结果后,闻途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新证据可以说是转移了案件焦点,被害人晕倒的这半分钟足以改变防卫性质。   时间条件是正当防卫的构成要件之一,即必须是不法侵害进行时,如果侵害人丧失继续侵害的能力,意味着不再满足时间条件,正当防卫随之不再成立。   在这之前,闻途一直把重心放在限度条件的辩护上,加上补侦前的监控录像不清晰,他根本没往时间条件上想。   这次补侦结果可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   闻途心态尚佳,很快投入到调整工作中,开始整理新的思路。   晚上,最后一个陪他加班的律师也关了电脑:“闻律,已经八点了,要注意身体啊。”   闻途点点头:“嗯,您早点休息,我忙完这里就走。”   那位律师离开了,闻途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办公室又是空荡荡的,电脑屏刺得他眼睛酸胀,他揉了揉肩膀,起身去了茶水间。   接完热水,隔壁隐约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他没在意,跨出茶水间时,那声音更加清晰。   闻途停下脚步,后知后觉像是有人在哭,他出了律所大门,往走廊深处望去,灯光因为接触不良忽明忽暗,低泣声回荡着幽幽飘过来,叫人脊背发凉。   他循声走过去,停在了应急通道门口,闻途敲了两下,门板那头的哭声戛然而止。   拧开门把,他看清了楼梯转角处的人,愣了一下:“歆一?”   林歆一慌乱地转过身来,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微笑:“哥,对不起,是不是吵到您了……”   “没有,刚刚以为幻听了,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没什么。”林歆一又笑了一下,眼圈还红着,“就是有点累。”   闻途没有追问:“累就快回家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林歆一点点头,缓慢挪步过去,又停下,局促地看向闻途说:“哥,我跟主任请了假,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我妈妈生病了,我买了明早回家的车票。”   “啊……抱歉听到这个消息,阿姨的病不严重吧?”   林歆一吸了下鼻子说:“您放心,不严重的,要做个小手术,我离开两天很快回来。”   闻途点点头,轻声道:“嗯,你多待几天也可以,好好照顾阿姨,这里一切有我。”   “对不起啊哥,主任把我挂到您名下了,您这么尽心尽力地带我办这个案子,但我好像什么都没帮到您,还让您分心来教我……”   闻途莞尔一笑:“怎么会呢,你很能干也很聪明,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林歆一又说:“公安补侦的结果我实在没料到,怎么会直接转移了案子的焦点?我们花那么多时间准备的辩护方案好像都白费了,我原本以为准备得很好……”   “退侦补侦太常见了,遇到的多了就会见惯不怪。”闻途望着她哭红的眼眶,想了片刻开口,“我们出去聊一聊,放松一下心情,好么?”   市中心CDB车水马龙,对面坐落的双子塔灯火通明,照亮这座喧嚣繁华的不夜城。   闻途坐在落地窗前,手中的水杯冒着热气,他沉下心观赏着城市的夜景,似是闲谈地开口说:“有什么烦心事不要积压在心里,讲出来才会好。”   他看向林歆一:“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向我倾诉,我会耐心听。”   林歆一沉默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哥,我一直以来都挺烦恼的……进红圈所是我的梦想,虽然我是五院毕业,但学历不太高,投进红圈所的简历石沉大海,所以我有着长期性的焦虑,跟着您学习之后,我又觉得您太厉害,常常有种不配得感,不知道该怎么调节……”   闻途思索片刻后回答:“我才入职场时和你是一样的心境,以及我周围的同事们,大家都在焦虑,学历焦虑、能力焦虑、人际关系焦虑,等等……以前我在天阖高强度的工作模式下更有压力,24小时待命,极限地赶ddl,好不容易做的材料合伙人一句‘逻辑混乱’就被全部打回,然后会加倍怀疑自己。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林歆一点点头,认真听他继续说:“近几年竞争太激烈,红圈所招人普遍看重学历和毕业院校,特别是在京市这种人才济济的地方,这是大环境导致的。但对我来说,我选择要带你,或者我以后建立个人团队选择合作伙伴,我一定首先考虑对方的综合能力,而不是出身。   “综合能力是可以后天培养的,只要肯努力,歆一,你很会与人沟通,思维也敏捷,做事特别积极而且会考虑到方方面面,甚至有的时候我没注意到的点你也会提醒我,你已经很优秀了,学历只是人的一个方面,它不能给你完全下定义。   “律师行业存在二八定律,甚至是一九,真正能达到10%的有多少呢?大多数人是普通的,没有律政片里潇洒的精英形象,反而是艰苦熬夜、想把日子过好一点的平凡人而已,我花了五年才渐渐对这个行业有了零星的认识。”   他停顿了片刻,侧目看向林歆一:“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从天阖辞职吗?”   林歆一答:“我确实很好奇,红圈所是很多法学生的梦想,您为什么选择离开呢?”   闻途缓缓说:“我也有梦想啊,我想当检察官,但那时候遇到了一些事,导致这个梦破灭了,甚至这些事在我毕业后一年半内还持续影响我,我那段时间没有工作,没有任何收入,每天都很消沉,还有过放弃从事法律行业的想法。”   “啊,发生了什么?”林歆一自知这个问题有些不合适,转口道,“那现在已经解决了吧?”   “不好说,至少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所以你看我,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光鲜,人生总有遗憾,就把梦想当成内心的一块净土,全力以赴去试过就够了,又不是非要实现它,对吧?”   “嗯,没错。”林歆一点点头。   “至于为什么离开天阖,我进天阖已经是几年前了,那时学历门槛没有现在高,法学生们的‘红圈情结’也没有现在重,相反含金量却更好,它给予的平台和资源是不可比拟的,但如今经济下行、业务缩水,每年有太多的新人涌入,对红圈律师未来发展提出了挑战,天阖的授薪制对我来说非常有局限性,突破空间实在小。”   普通律所一般采取合伙制架构,律所提供一个挂靠平台,律师自由度高,靠自己或者所在的团队开拓案源、赚取代理费、承担风险,律所只提供场地和品牌,根据规模大小抽成案件收入10%到30%不等。   而天阖是公司制,合伙人是货真价实的老板,律师有丰厚的固定底薪和浮动奖金,案子直接安排到手边,并且要接受严格的一体化管理。   因此更要求团队协作,闻途在以前的刑事组大多负责审查起诉阶段的工作,譬如阅卷、排除非法证据申请、法律意见书的攥写等,在重复而枯燥的模式下专业技能得到很快提升,但同时只限缩在垂直领域的某一部分,很难冲出框架向四周拓展。   “你知道红圈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它像一条精致无比的产业链,有最顶级的技术支持和机械配置,为高档次的原材料最大限度提升附加值,但我只是这条生产线的一名工人,我被固定在自己的工位,掌握了有限范围内的技能,却没法看见原材料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精美成品的,以至于我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渐渐丢掉初心了,这是我离开天阖的最大原因。”   闻途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街道,眼中盛着微光:“当然,红圈就像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辞职不代表普遍趋势,只是我的个人选择,当初做出这个决定遭受了许多质疑,来自我家人、朋友,但仔细想想,我现在年轻,有足够多的试错机会,如果等到了我40岁50岁再想做出改变,或许已经没有条件了。   “所以才下定决心,执业前六年,我经历了坎坷,也在红圈积累了经验,我想现在从零开始,未来花十年学习做一名独立执业的律师,组建我自己的刑事辩护队伍,然后用一辈子去深入了解这个行业,了解中国的司法制度,以及我手中这本沉甸甸的刑法。”   林歆一听得心里一热,眼神明显亮了许多:“嗯!为自己热爱的事业义无反顾,并且好好规划、奋斗终生,真的是一件很酷的事。”   闻途笑了笑,落地窗外粲然的灯光映亮他侧脸:“是啊,人生很短,总要义无反顾一次。” 第11章 关键信息   “鉴于你有自首情节,目检察院的量刑建议是有期徒刑六到八年,如果对指控的犯罪事实没有异议,并且愿意接受处罚,法院会给你从宽处理。”   谌意把一份文件往前推:“这是认罪认罚具结书,签了就可以走认罪认罚从宽程序。”   铁栏杆后的李呈昊面色如土,垂着头,半天才说话:“我、我想见我的律师。”   谌意拿笔尖在具结书上戳了一下,语气严肃:“你要是愿意签,我们会叫你律师过来见证,你也可以先和律师商量。”   “……”   “李呈昊,我再跟你重申一遍你面临的法律问题,成立正当防卫需要满足时间条件,如果在不法侵害完全结束、对方丧失继续实施侵害的可能、防卫人的人身已经安全的情况下,再做出的反击行为将不具备正当防卫的性质。”   他声音冷硬,带着威严的气场,李呈昊听得身子发颤,不自觉捏紧了手上的铁铐。   齐乐青在一旁记录,谌意继续说:“公安新收集到的证据证明你将受害人打晕之后,对方陷入昏迷状态,他已经丧失继续实施侵害的可能,此时不法侵害结束,你之后做出的刺扎行为不满足时间条件,只能认定为故意伤害,最多满足防卫过当,懂我的意思吗?你的律师要做无罪辩护,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法院判无罪的概率是多少?”   李呈昊小声道:“我不知道,我不懂……能不能让我先和闻律师聊……”   谌意往后靠了一下,转头朝齐乐青抬了抬下巴:“打电话通知他律师。”   齐乐青:“好。”   黑色的奔驰轿车驶入停车场,谌意和齐乐青刚出看守所的大门便碰见闻途从车上下来。   他拿着一叠资料神色匆忙,快步出停车场的时候和谌意碰了面。   和对方相视的瞬间,闻途指尖蜷缩了一下,随后上前镇定地问好:“谌检。”   谌意站在阶梯上,居高临下的视线轻扫过他的脸,眼神凛然,跳过寒暄开门见山:“公安移送的证据材料看过了吗?”   “我看了,李呈昊他没签认罪认罚书吧。”   谌意答:“律师不在他也签不了,如果要签请尽快,检察院这边的量刑建议已经出来了,预计很快会起诉。”   闻途犹豫片刻,又说:“我能和您约时间再聊聊吗,关于案件的新走向我有一些想法。”   “我认为现在的性质已经很明确了,别告诉我您还要坚持原来的辩护策略。”   闻途说:“公安补侦的结果确实带来很大的转折点,但不代表完全没有出罪的余地。”   “出罪的余地?”   谌意挑了一下眉,踩着台阶往下,黑色的影子将闻途笼罩起来:“闻律师,你是要故意和我作对吗。”   他磁性道嗓音像电流似的直抵闻途耳根,闻途没有后退,微微仰头盯着谌意的眼睛回答:“我为什么要和您作对。”   谌意说:“被害人被打晕后紧迫性危险已经排除,正当防卫的前提条件自然终止,所以除开正当防卫的事由,您想靠什么出罪呢?”   “谌检,我想先问您,警方收集这份证据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谌意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回答,“一到两天。”   闻途沉声说:“警方调查分析得出结论尚且需要两天时间,可是案发当晚,从被害人晕倒到李呈昊扎死他前后只有半分钟,为什么在这短短半分钟内要求防卫人能认识到对方在哪一个时间点丧失意识、哪一时刻侵害结束,您觉得两天得来的专业性结论,和一个普通大学生在恐惧无助心境下的判断可以相提并论么,这不合理。”   谌意自上而下凝望他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道:“可您不能单凭嫌疑人一句‘没意识到’就否定客观事实,主观标准是英美法系的惯用标准,我国偏向客观主义,分析一个案子也是先从犯罪客体和犯罪客观方面切入。本案客观上是既定事实,主观过错大小有待商榷,不可能只靠一句‘不知道’就完全脱罪,抛开现实基础谈认识能力才是真正的不合理。”   “您在说什么?”闻途顿了一下,“我不懂。”   谌意说:“换作普通的认识错误问题,假如你失手射杀了一个人,你辩解说以为他是一只动物,难道就能免责么?回到本案,嫌疑人在被害人晕倒后还持续殴打,他辩解说以为被害人没有晕,同样没任何用,因为单靠主观判断的说辞,无法作为定案根据。”   闻途回答:“您可能把概念混淆了,我没在谈论认识错误或者主观过错的大小,而是四要件之外的犯罪排除事由,按照三阶层体系,主观构成是该当性,正当防卫是违法性,是两个不同的层级,换两阶层来说,正当防卫在客观阶层就阻却了违法性,根本轮不到主观阶层,我们探讨的是应该从哪个角度出发来判断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而不是主观方面。”   四要件、三阶层、两阶层是刑法学界三种不同的犯罪构成体系,实务中多采用四要件体系,即主体、客体、主观、客观,四个要件均满足才能构成犯罪。   做实务时间久了大多人都忘记了三阶层、两阶层为何物,但他在短短十秒内进行体系转换,思维之快,连谌意都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被抓了逻辑漏洞,险些被他绕晕。   谌意:“……”   闻途继续说:“如果无法判定,不如代入自己设身处地想想,在那种危急情况下,您能百分百意识到对方已经晕倒吗?”   谌意反应过来,跟上他的思路:“半分钟足够长了,何况还是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下,每一秒都难熬,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认识到被害人已经丧失意识。”   闻途从容不迫地说:“不只时间长度因素,还要综合考虑当时的环境、行为人的心态和情绪,我还是最开始那句话,检察院的结论对嫌疑人要求过于严苛。”   谌意头有些大,立即打断:“闻律师,你我立场不同,是说不到一块去的,我也没时间在看守所门前进行辩论赛,有什么留到庭审上讲给法官听。”   他沉着表情又靠近一步,压低了嗓子:“你不用为当事人做到这个地步,如果只因为控方是我,就故意要作对,你一定赢不了。”   闻途有些无奈:“你多虑了,我没那么幼稚。”   闻途其实没有反讽的意思,但这话传到谌意耳朵里自动变了味,他脸色显见地暗了几分:“理论说得再好听也是华而不实,如果撼动不了我方的证据体系,在法庭上也很难说服审判员。”   闻途停顿了片刻,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带动唇边的小痣上扬,眼里温度却是冷的:   “你怎么知道我撼动不了检方的证据体系呢?”   “……”不知怎么的,谌意顿觉脊背一凉。   “谌检所做的都是有罪推定,你们只是在想方设法给我的当事人入罪,但是对于我当事人是否意识到侵害的结束,你们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谌意又觉得他可怕了,他和那天在检察院会见室顺从说着“可以折磨我”的不像同一个人。   似乎那天的“对不起”是说给谌意听的,而现在所谓的“撼动检方的证据体系”是说给整个海州区检察机关听,他在挑战谌意背后的公权力。   莫名的,谌意觉得有一股很执拗而强劲的力量攥住了他的心脏。   闻途把表情收敛起来,用仅彼此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开口:“不过还是谢谢谌检的提醒,我也提醒你,在判决之前话不要说得太满。”   谌意跨一步上前,伸手抵在下颌将他的脸抬起,说不清是挑衅、威胁还是暧昧:“别把话说太满的应该是你,我们走着瞧。”   闻途眼睛都没眨,正面迎上谌意的视线和他短兵相接,刹那间空气里擦出火星,两秒钟无言间,眼神激烈交锋了上百回合。   闻途和他僵持片刻,注意到后面瞳孔地震的齐乐青,更后方还有看守所保安。   他连忙将谌意的手打开,语气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请检察官不要在公共场合对我动手动脚。”   他说完便越过谌意往看守所大门走去,头也没回。   齐乐青抱着笔录凑上前,瞥见谌意冷冰冰的侧脸,顿觉不寒而栗。   “谌检,那个……”他跟着谌意去往停车场,试探性开口问,“办案的时候调戏对方律师也是允许的吗?”   “……”   谌意脚步一顿,目光朝他刺过来,扬起手中的《刑法一本通》作势要打他,齐乐青自觉伸出双手去接:“我自己打,自己打……”   “我哪个动作是调戏,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调戏他?”   “昂……”   你刚离他那么近,难道还不是调戏?   齐乐青正腹诽着,突然看见前面的谌意停下脚步,侧目盯着旁边停放的奔驰车。   “怎么了谌检。”齐乐青小跑上前,注意到这是刚刚闻律师开来的车。   “没事。”谌意若无其事移开视线,黑着脸阔步往前走,齐乐青只能把多余的想法憋回肚子。 第12章 刑辩边界   闻途来见李呈昊的时候,看到他脸色灰白,眼神空洞无光。   “闻律师你终于来了,检察官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我没办法成立正当防卫吗?我该怎么办?是不是没有无罪的机会了?”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出,声音带着颤颤巍巍的哭腔。   闻途神色冷静,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自乱阵脚,否则会让当事人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你应该清楚检方的意见了,这次补充侦查,检方收集到了很关键的信息,目前情况对我们确实不利,我需要时间审查新的证据,然后调整辩护策略。”   闻途语气沉稳,让人安心:“要不要签认罪认罚,取决于你的意愿,我和检方意见存在很大分歧,不能向你保证检方认定的事实一定正确或错误,认罪认罚签了后,法院会在检察院的量刑建议基础上给你判得更轻。虽然律师辩护权是独立的,但当事人的认罪一定程度上会限缩律师的辩护空间,如果你相信我,等我先把新的辩护思路整理好,我们讨论之后再做决定,你看可以吗?”   李呈昊说:“我一切都听你的,你让我认我就认,你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相信你。”   “好,谢谢你的信任,我也向你承诺,作为你的律师我一定尽我所能,最大程度上保护你的合法权益。”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现在能指望的人只有你。”   -   闻途本科时参加学校“灋术杯”学术论文竞赛,小组在导师温语梁的带领下从一群硕士生队伍中杀出重围,取得第二名的成绩,于闻途而言,温老师既是良师也是益友。   温语梁五十岁的年纪,在F大刑事司法学院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也是景恒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   温教授最近随F大赴国外交流项目团队去往德国访学,一回国就要处理大量工作,闻途的请客被排到了两周后,这天晚上闻途提前到达了餐厅。   他接到老师的电话,下楼去迎接,发现温语梁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视线交错的刹那,秦徽朝他笑了笑。   闻途顿了片刻,微笑着回应,朝他们走过去:“老师,我这顿饭请得晚了些,实在惭愧。”   温语梁双手握着他的手说:“这是哪里话,你才到景恒来,各种事务应接不暇,我还寻思着会不会耽搁你,怎么样,在景恒还习惯吗?”   闻途回答:“景恒氛围很好,已经习惯了,多亏您给了我这么好的平台……”   他和温语梁许久没见,有很多话要说,聊了一会儿闻途道:“老师,外面天气热,我们上去慢慢说吧。”   “小秦刚和我参加完座谈会,我想着你们也熟,就让他一起过来聚一下。”   秦徽微笑着说:“师弟,我来蹭个饭,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介意,我很高兴师兄能来。”   温语梁道:“小秦也在考虑退身红圈了,估计你们还能继续做同事。”   闻途愣了一下,看向秦徽:“师兄也打算来景恒吗?”   秦徽说:“如果温老师肯收留我的话。”   “你又是说的哪里话?”温语梁打趣道,“都是我的亲学生,我一视同仁地欢迎,就看你们嫌不嫌弃了……好了好了,我们别在这站着,赶快上去吧。”   闻途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老师您先请。”   上楼入座,闻途吩咐服务员上菜,便和温语梁漫谈起来。   温语梁性格随和,语气谈吐温柔而知性,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她问起十里街的案子,闻途表情沉了几分:“这个案子挺让我头疼的,目前案件的焦点是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我检索了一些类案,各地法院的判定如出一辙,因此我在考虑要不要放弃无罪辩护。”   温语梁说:“目前检方掌握了哪些证据?”   闻途大致列举,而后看到温语梁眉头紧锁,他说:“老师,您也觉得不太好办吗?”   温语梁答:“司法实践中认定正当防卫是相当困难的,一旦造成死亡结果,法院就会提高警惕,为防止被害人家属闹访,以及考虑到社会影响,法院往往会把符合要求的防卫行为认定为犯罪。”   旁边的秦徽说:“全国的无罪判决率不到万分之五,想得到法院的宽容不是易事。”   闻途点点头,温语梁又道:“大多数律师不敢做无罪辩护,怕风险,怕麻烦,但我向来都建议学生,作为律师分析案子,一定要先设立无罪辩护思维,刑事辩护的边界是什么?那就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穷尽一切手段去保障被告的权利。   “我们之所以要首先考虑无罪,依赖于一种‘战略性威慑理论’,通过程度最深的‘无罪’来降低判决原本的下限,为法官裁量拓展空间,通过反驳、辩论以制造一系列争议点来给法官施加压力,就算判不了无罪,也会从轻处理。”[1]   “嗯,我明白,如果有思路,我会坚持无罪辩护。”闻途说,“但目前的麻烦是找不到突破口。”   温语梁道:“小闻,我现在问几个问题,你仔细想一想,检方给出的监控视频,就一定能证明被害人晕过去了吗?正当防卫中的举证责任是怎样的?以及,最根本的问题,立法者设立正当防卫的初衷何在?”   老师的提醒点到为止,闻途垂下眼睛,陷入沉思。   “你要知道,检方和你是对立面,不要期待检察官能和你共情,也不要轻易认同检察官的看法,对方提出的每个细节,能从根本上除的我们绝不能去迎合,否则就会被对方的思路带偏。”   闻途想了想回答:“老师以前讲过‘破而后立’的思想,但在实践中我不太擅长运用,可能我还是少了一些胆量。”   温语梁莞尔一笑道:“‘破’不是颠覆性的,再严谨的证据链条也会百密一疏,在于你能不能发现,像我以前总说的,我们要学会拆分证据,如果一条证据链是A、C、E,就要注入新的证据、新的细节把它扩充为ABCDE,只要你能找到疏漏,能切断其中的BC或者CD之间的联系,你就可能成功。”[2]   闻途眼里闪过一道光,他瞬间觉得醍醐灌顶。   “我办案件时一直坚信一句话,凡事不是因为有希望才坚持,而是坚持了才会有希望,你可能面对很对非议,可能所有人都不看好你,觉得你一定会失败,但往往这个时候你更要坚持。我们刑辩工作者都应该有这种信念,很多时候不是因为案件太难,而是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做。”   闻途沉重地点了一下头:“老师,谢谢您,我会好好考虑的。”   温语梁最近身体不好,吃完饭闻途就让她早些回家休息,告别后,闻途目送着她的轿车消失进街道的车流,转身迎上秦徽的目光。   “师兄,你没开车来吧,我捎你回去。”闻途说。   “好。”秦徽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往地下车库走。   闻途问他:“你真的打算来景恒吗,已经跟那边辞职了?”   “还在考虑。”秦徽看向他,“我加入景恒不好吗?”   “没有,你是温老师带的研究生,是她名正言顺的学生,按理来说你想进景恒会更容易一些。”   “我说的不是这个。”秦徽一笑了之,“算了……闻途,我一直想问你个事。”   “什么?”   “你这个案子不打算申请回避吗?”   闻途脚步一顿,又听秦徽说:“快移送法院了吧,要申请的话得赶紧了。”   刑事诉讼中的回避制度,指与案件有利害关系的司法人员不能参与该案的诉讼活动,以保证司法公正。   他听得出来,秦徽在旁敲侧击问他怎么看待自己和谌意现在的关系。   “不打算申请。”闻途淡淡答道,“第一是没法定理由,第二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和他都释然了,如果申请反而显得心虚。”   “真的释然了吗?”   “……”闻途错愕了片刻,“嗯?”   “你还没放下他吧。”   “……”   路灯照在秦徽的镜片上,光圈恰好盖住他的瞳眸,闻途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我骗你做什么。”   “是啊,你没必要骗我,其实我都能看出来。”秦徽道,“要是真的放不下,不如把以前的事和他坦白,F大的好友圈子里,我是为数不多知道你们谈过的人吧,有什么顾虑可以告诉我,我试着帮你解决。”   见闻途不说话,秦徽垂下眼皮:“对不起啊,是我多嘴了。”   闻途低头往前走,没回应,直到抵达车库电梯入口,他才缓缓回答:“如果换成十八岁的我,我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想要什么都会去争取,但现在……”   他扬了一下唇角,笑容有些发涩:“年纪大了越来越觉得,很多东西没法强求,感情不能只凭一腔热血,还有太多现实因素要考虑,至于坦白,顺其自然吧,他如果愿意听我当然会告诉他。”   “也是。”秦徽点点头,“毕竟你们五年没联系过了,循序渐进才好。”   “我有和他联系。”   秦徽诧异地看向闻途,听他说:“这五年来我都在和他保持联系。”   话音落下,他又补充了一句:“单方面的。”   秦徽愣了半天,迟钝地问道:“是吗?”   “师兄,我们不聊他了,可以吗?”   秦徽像是没听进去,自顾自开口:“你不申请回避的话,如果法院判了无罪,他作为主办检察官是要被追责的。”   言下之意是你舍得他被追责吗。   闻途停下脚步,秦徽也停下,看着他的眼睛盛着微光,稀疏却很鲜明:   “就算他退出我的案子,难道就不用接别的案子了么,公事公办是原则,做一项决定之前必然要准备好承担后果,他是公诉人,肯定比我更能预测到每次起诉的风险,我没有退路,这场官司我必须不遗余力地去打,相信他也是。”   秦徽移开视线,低头扶了一下眼镜,道:“嗯,希望能好运。”   作者有话说:   [1]战略性威慑理论,参考自陈瑞华教授的《刑事辩护的艺术》   [2]拆分证据思想,参考自朱明勇律师的《刑辩私塾》 第13章 正义何为   看守所碰面之后,闻途没再约见过谌意,他已经不抱希望能说服检方,案子很快被起诉到法院,海州区人民法院受理本案,组成合议庭。   法院审理阶段,媒体的采访多了起来,闻途经常在上班路上被记者堵,被问到在检方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情况下,他有没有什么策略能扭转局势。   闻途总是礼貌地回答:“抱歉,不能透露。”   记者提到现在京市律师圈对本案不看好,闻途也只笑一笑,已读乱回说谢谢支持。   近日闻途忙着准备质证意见和发问提纲,还要向法官提交辩护意见,这天上午他来到律所,整理好材料准备去法院进行最后一次阅卷。   “哥,承办法官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啊。”林歆一跑过来问他。   旁边飘过来某个同事的声音:“法院那群人都是与世隔绝,与外界断联的,我们都叫他们山顶洞人。”   “联系不上是常事,法院太忙了,我手上还有个案子拖几个月了还没给判决。”   右侧的舒洺边敲键盘边告诉她:“你电话留言吧,说有急事,让法官有空的时候尽快回电。”   林歆一点头:“嗯嗯。”   “果然各个区的法院都是大差不差。”闻途说。   舒洺回答:“全市法院每年结案八九十万件,法官大部分时间都在开庭,要不然就是在写判决裁决,想约时间会见都得看运气。”   有个男同事接话:“可不是吗,我朋友找了个基层院的法官老公,年底那会儿每天加班到凌晨,她年纪轻轻已经守活寡了。”   “周末呢?”   “周末?法院人的双休就跟谭律不骂人一样稀奇。”   闻途扶额:“突然感觉自己腰不酸了。”   承办法官那边暂时杳无音讯,好歹和书记员取得了联系,闻途让林歆一和书记员约好现场阅卷的时间。   “已经ok了,这周四上午十点。”林歆一又问,“哥,法院的案卷和检察院的不一样吗?”   闻途回答:“我们去确认是否不一样,案卷多看几遍是有好处的,万一能发现新疑点呢?”   “什么情况下会不一样,法院的案卷不是检察院移送过去的吗?”   闻途说:“如果律师介入得早,阅卷也早,后来由于退侦补侦,经过许多周折,被送到法院的时候可能已经不是我们最初看到的样子了。”   这段时间闻途忙得晕头转向,阅卷完毕后,他就立即去看守所和李呈昊进行最后一次会见。   见到李呈昊的时候,他脸上有血色了。   “最近能睡好觉吗?”闻途问他。   “还行,偶尔能睡好了。”李呈昊抓着手铐,声音苍白无力。   “这应该是开庭前我最后一次来见你,要给你做一些庭前辅导,告诉你庭审流程,怎么对起诉书发表意见,怎么应对庭审讯问,以及最后陈述应该怎么做等等,我们一步步来。”   闻途一一告知,李呈昊都记下了。   “我说的这些,你尽量全都记牢,万一忘了也没事,我会随机应变的。”   “好的闻律师……其实临近开庭,我反而越平静,在看守所的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甚至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你尽力就行,不管最后判多少年我都接受,我要为我的冲动付出代价。”   闻途眼睫微颤,隔了半晌,轻声说:“李呈昊,你知道吗,我其实很佩服你,在最危急的时候你没有退缩,而是挺身而出保护你爱的人,捍卫你们的尊严,从这一层面来讲,你的勇气和胆量无可非议。”   而我……   闻途心道,我曾经也想保护我爱的人,最后却事与愿违。   李呈昊回答:“因为我很爱小涵,我们高中在一起了,一直走到今天,得到了家里人的支持,本来打算毕业了就结婚的,但现在……好像一切都毁了,是我耽搁了她。”   李呈昊顿时眼眶湿润,他唇角抽搐几下,勉强扯出一抹笑,努力把泪水憋了回去。   他开始讲自己和江涵的故事,从高中到大学,讲他们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   虽然不在闻途的职责范围内,闻途还是认真当了听众。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晚我们没去摆摊就好了,但是闻律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是真的不该去摆摊吗,还是说我不该还手?我也逃跑了,但我逃不掉,难道我被欺负了只能忍着,傻站在那儿,随他打骂?”   闻途没有说话。   “我不是学法的,不懂什么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限度条件,我想问的是,什么是不法,什么又是正义,法律究竟在保护谁的利益呢……”   他尾音颤抖,后半个字都咽进嗓子里,闻途却觉得他的话直击心脏。   什么是不法,什么是正义,法学生总是高谈阔论“捍卫正义”,但这实在太宽泛了,工作以后,赚钱、生活,每天反复轮回,闻途早已没力气去探求答案。   他在天阖的四年,大多和金融犯罪打交道,大额数字和冰冷的票据让闻途渐渐忘了,刑法是关于“人”的,刑法所捍卫的正义是和普通百姓息息相关的正义。   小时候,他当法官的父亲曾经说正义是法槌落下来的声音,是法院独立行使审判权,同一切不法做斗争。   大一时读《理想国》,苏格拉底解释正义不是强者的利益,它反而定义了强者,真正的强者是要给他人以利益,而不是给自己利益。   温老师谈起时,说要在保证程序正义的同时兼顾实体正义,坚持法律独立价值的同时要摄入道德考量,正义没有固定的范式,它是一种平衡的状态。   教授在课堂上讲过,应然的正义是一个完美的“圆圈”,可没有人能徒手画出完美的圆,它更像一种理想主义,我们应该保持敬畏心并且前赴后继地向理想趋近。[1]   以前谌意也告诉过他,正义可能就是你自己内心的一块标尺,如果你是法官,那正义就是公平审判,如果你是检察官,正义就是惩罚犯罪,如果你是律师,正义就是在合法范围内“拯救”被告人,一块块不同的标尺相互制约,相辅相成,才构成了司法系统整体的公平公正。   惭愧的是,闻途和法律接触了这么多年,他没能自己去下一个定义。   执业以后,他好像忘记当初为什么选择学法,在毕业论文致谢里写的“保持内心温暖纯良,坚持为权利而斗争”的誓言,终究成了封存在档案馆的一张白纸,面对李呈昊的问题,他自然也没法给出回答。   多年前在高院二审法庭上,曾经高坐于审判席的父亲沦为阶下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如同雷声震碎闻途的耳膜,那一刻他双腿抽疼,死死抓着桌沿才没有从辩护人的席位上跌下去。   二审终审,无力回天。   他坚信父亲是被冤枉的,于是那一年之内他四处取证,渴望京市高院启动再审,但一次次的碰壁后,曾经的信仰成为空中楼阁,理想和现实似乎背道而驰。   后来闻途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司法判决无法平等保障每个人的人权,为什么有的时候它给予强者有恃无恐的权柄,却使弱者陷入深渊?   闻途也很想知道,什么是不法什么是正义,如果法律不能给弱者和违法勇敢抗争的武器,那么它究竟在保护谁的利益呢?   开庭当日晴空万里,闻途抵达海州区人民法院。   他带着所有开庭材料,穿过法院楼下的空地,站在最底层,循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上望,在顶端看到了谌意。   背后是恢宏的法院大楼,谌意作为公诉人,穿着齐整笔挺的黑西装,深红色领带,胸前的检徽被阳光照射得耀眼。   他从助理手中接过辩论提纲,偏过头,居高临下朝闻途掷来目光。   谌意微微眯起眼睛,闻途看到他眼里的傲慢、恣肆,压迫感如同滚滚黑云。   一高一低,一上一下,三十九级台阶似乎是难以跨越的距离。   缄默的对望中,闻途眼底的温度骤然冷下去。   谌意扬起下巴,手里的材料随风翻动起来,无声中仿佛也在同他宣战。   许多人都不看好他,许多人都觉得他的无罪辩护多此一举。   偏偏如此,闻途更想证明刑事诉讼不是一场智力游戏,它背后承载许多,是无数个信念的坍塌与重建,是法律人期盼得到的正义回响,和濒临破碎的家庭渴望迎接的黎明。   一切尚未成定数,辩护在合法之内没有禁区。   所以他想把谌意拉下来,将他从国家公权的高阶之上拉下来,他今天要赴汤蹈火地和权力抗衡一次。   作者有话说:   下章写庭审了其实这是我最想写的part之一,在认清现实的残酷后还要直面现实,是主角信念重建的开始,本文的主线就是两个主角重建信念的过程,对事业的信念,对爱情的信念   以及正义何为的问题要等到结局才能有答案   [1]参考自罗翔教授《圆圈正义》 第14章 现在开庭   “关于本案量刑,王某已取得被害人的谅解,系初犯、偶犯,涉案钱款全部追回,未造成经济损失,王某的行为与一般的抢劫行为具有明显差异,社会危害性较小,综上,请求对王某从宽处罚。”   谌意散漫靠着桌沿,身后桌上放着“辩护人”立牌,他念完辩护词,抬起眼皮,隔着五米远的距离和闻途对视。   谌意扬了一下唇角,把文稿放下,双手抱胸看着他:“公诉人,该你发言了。”   闻途站在公诉人席位前,倚着桌子没有反应,像是被吸走了魂。   谌意朝他踱步而去,驻足在他面前,上身往前倾:“公诉人?”   闻途眼睛闪烁两下,回过神,谌意的脸已近在咫尺,气息离得很近很近,和他浓颜长相的冲击力一同撞进感官里。   “该你发言了。”谌意手撑在桌沿上,将他的身体围困进自己双臂之间。   闻途下意识往后仰:“我……刚刚在走神。”   “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闻途视线在他眉眼间游走,扫过他的鼻梁和薄唇,诚实地回答:“看辩护人。”   谌意扑哧笑了一声:“看我做什么,你明天正式上场的时候,也要这样盯着人家辩方选手看吗?”   他移近了些,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上扬,很勾人的弧度。   闻途的视线被他紧紧攥着,难舍难分。   “上一届比赛的最佳辩手闻师兄,说好这一次也要让校队卫冕呢。”他的鼻息洒在闻途脸上,周遭的空气被洇湿,“关键时刻掉链子可不行,该你发言了。”   “……”闻途停顿半晌,缓慢开口,“侵占罪本质特征,是行为人将合法持有的他人财物变为非法占有,非法占有主观故意应发生在实际控制他人财物之后……”   谌意一只手还撑在桌沿,另一只手抚摸到他后腰,顺着脊背一路摸上去。   闻途感到痒,往前想躲,反而自投罗网似的陷进他怀里。   “王某等人非法占有的主观故意……发生在……取得财物之前。”   谌意偏过头,唇瓣轻落在他的耳廓,他觉得像是沾了一片雪花,皮肤慢慢晕开水渍。   “等等……别闹。”   “快继续说,我在听。”谌意鼻尖亲昵地擦过他的脖子,靠在他耳边道,“公诉人,不许开小差,请你尊重辩方律师。”   说这话的同时,他把引诱的动作都做了个遍,一时不知道是谁更不尊重谁。   “……”闻途呼吸加重,觉得每分每秒都像是考验,“王某持有保险箱是为之后的侵财行为创造便利条件,并非合法持有……”   谌意敛了敛下巴,近距离盯着他眼睛看。   明媚的笑眼太近,睫毛轻颤着,眼瞳的纹理也看得清晰。   可谌意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停在那儿,偏要勾引他,等他意志力塌陷,然后主动亲过去。   事实证明这很奏效,恍惚间,闻途忘记推开他,也忘记了自己要念什么辩论词。   模拟法庭四周空旷,清楚地记录下距离拉近时衣服摩挲的声音。   闻途吻得很轻又很黏,勾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唇瓣含在嘴里缓慢地吸。   谌意迎上去回吻,捧着闻途的脸唇齿交缠,感受到他耳朵的温度愈来愈燥。   分离的那刻,呼吸乱了频率,谌意抬着他下颚,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眼底欲望再难掩藏:“检察官哥哥,你违反职业禁止令了……”   他被谌意推至桌面,“公诉人”的立牌掀到地上,模拟起诉书、辩论要点和发问提纲翻飞得一片狼藉。   谌意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抵在身下,闻途只觉血液倒流,哑着嗓子回应:“明明是你先违反的……”   “咚!”   法槌敲响,全场肃静。   审判席上,审判长宣布:“京市海州区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一庭,现在开庭,传被告人李呈昊到庭。”   谌意迅速回过神,书记员刚才宣读冗长的法庭纪律,他听着听着分了心,竟想到了以前的事。   李呈昊紧绷着表情,身穿橙色的监狱马甲,在法警的带领下来到正对审判席的被告席,随即被解开手上的械具。   法庭内亮堂轩敞,一束明黄的灯光自上而下照在国徽上,神圣而庄严。   正中间审判席上的审判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法官,左右两位审判员,正下方的席位坐着的是负责记录的书记员。   这是公开庭审,旁听席的人不少,有学生、记者和被害人和被告人的亲属等。   闻途坐在他对面的辩护席上,一身定制正装,斯文又俊朗。   曾经的模拟法庭变成了庄严的现实庭审,他和闻途同那时一样分处辩护席和公诉席。   但时隔经年,闻途不再盯他盯得入迷,而是垂眼看着材料,离他很远,很陌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谌意收回目光,对坐在副位的齐乐青低声说:“我《刑法一本通》呢?”   齐乐青紧张地示意他别出声,小心翼翼帮他从一堆材料中抽出来,他接过,跟护身符似的放在自己正手边,如同吃了颗定心丸。   审判长宣布:“根据《刑事诉讼法》第188条……今日在本法庭依法公开开庭审理由海州区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李呈昊犯故意伤害罪一案,下面进行法庭调查,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法庭调查环节,公诉人席位上的谌意正襟危坐,调整了一下话筒,开口说:“海州区人民检察院起诉书。”   他的嗓音通过话筒传递出金属般的质感,磁性的因子扩散法庭四周,旁听席的人皆是心脏一震。   闻途坐得直挺,垂着眼皮没有看他。   “经依法查明,20xx年4月15日晚21时55分许,十里街东段集市,被告人李呈昊因其女友被骚扰而与被害人关贺发生纠纷……”   语气稳练,不紧不慢,强大的气场。   “……最后李呈昊用刀扎进关贺腹部,致关贺当场死亡,经法医鉴定系因锐器致伤腹腔主要血管,失血性休克死亡,认定上述事实的证据如下,一,物证……”   李呈昊把头垂得很低,闻途看了他一眼,手心捏了汗,心中生出几分紧张。   他尽力在排除因为对面是谌意而产生的干扰,当然这不是紧张的主因。   虽然已经执业数年,但能出庭的次数不多,独自办案的机会更是难得,从前和控方抗衡的是他们整个刑辩团队,这次只有他独当一面,紧张,压力,经验不足,都是需要克服的东西。   “本院认为,被告人李呈昊非法故意剥夺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其行为触犯了《刑法》第234条之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追究其刑事责任……根据《刑事诉讼法》第171条第一款之规定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此致,海州区人民法院,宣读完毕。”   他一气呵成地念完,没有任何停顿。   话音落下的那刻,法庭内的空气都冷了几个度。   审判长说:“公诉人有需要对被告人就犯罪事实进行发问的吗?”   “有。”   法庭发问规则是“先控后辩”,即作为广义控方的公诉人、被害人及其代理人先于辩护人进行发问。   谌意抬眼看向被告席的李呈昊,表情严峻:“被告人李呈昊,听清公诉人的讯问,请你如实回答。”   李呈昊颤颤巍巍抬起了头,和谌意对视。   “你和被害人关贺的纠纷是怎么发生的?”   李呈昊下意识看了一眼闻途,闻途朝他点了点头,坚定的目光令他心安。   李呈昊回答:“他骚扰我的女朋友,并且在我制止后,又骑摩托车回来和我吵架,还把我的小吃摊撞翻了。”   谌意又问:“他撞翻后,你做了什么?”   李呈昊说:“我砸坏了他的摩托。”   谌意:“谁先动手打人?”   “……我。”   “你们打架过程中,他打了你哪些地方?”   李呈昊:“他揍我的脸,我肚子也被他打了,嘴角出血了,四肢也有轻微骨折。”   谌意问:“跑到街角后,你又是怎么和关贺打斗的?”   李呈昊停顿了片刻,慢吞吞说:“我、我有些记不得,当时我和他撕扯在一起,在混乱中用酒瓶把他打倒了。”   “关贺倒地后的半分钟内,你做了什么?”   “我怕他站起来,又揍了他几下,然后把他的刀抢过来,不小心把他扎死了。”   谌意语气冷硬了一些:“说详细点,既然你是不小心的,又怎么精准扎到被害人的腹部?”   “审判长。”辩护席上的闻途突然开口,“请制止公诉人的诱导性发问。”   诱导性发问,指可能影响陈述或证言客观真实的发问形式,在法庭上是被禁止的。   他敏锐地捕捉到谌意问题中的诱导性质,反应快得连审判长都没注意到。   谌意眉头蹙了一下,目光冷冷瞥向闻途,又听审判长发话:“公诉人,注意你的提问方式。”   “好。”谌意敛了一下表情,扬起下巴,“换个问法,你用刀扎他的目的是什么。”   李呈昊吞吞吐吐半天,低声回答:“我不想被他打死,我想活下去。”   “只有用刀扎他,你才能活下去吗?”   “因为我想彻底制服他,我已经没力气和他继续打了,我怕他又站起来,如果他再站起来我就完蛋了,所以……”   谌意说:“你为什么觉得他还会站起来打你?”   李呈昊愣了一会儿开口:“我、我就是一种直觉,我怕万一……”   “这个时候刀已经在你手上了,而他手上没有其他武器,按理来讲你是稍占上风的,所以接下来关贺做了什么动作、说了什么话,又或者对你实施了什么威胁,让你觉得可怕,甚至觉得他还会再站起来打你?”   “这……他好像没说话,也没动作,我记不得了。”   “也就是说,你其实也不确定他还会不会站起来打你,那回到上个问题,你扎他的目的是什么?”   李呈昊有些懵了:“我当时太紧张了,没法冷静下来思考,脑子一热就冲过去扎他了。”   这话听得闻途心脏咚一声沉下去。   李呈昊显然是招架不住被这么问,已经自乱阵脚。   成立正当防卫,必须具备防卫意图,即目的是保卫自身免于受侵害,如果仅仅是行为人“脑子一热”,防卫意图很难说清。   闻途后悔没给李呈昊多强调几次。   “好。”谌意点了一下头,“你刚刚提到关贺倒下后没说话,也没动作,你怎么判断的?”   “怎么判断?呃……就是看他没反抗,我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啊。”   闻途闭目,差点原地去世。   谌意继续问:“他晕了吗?”   李呈昊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他求助似的看向闻途,闻途表情平静,内心已经汗如雨滴。   谌意的发问很有技巧,问题简单容易回答,却暗自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不知不觉就会把人引进坑里。   李呈昊乱了,闻途不能乱,他攥紧掌心,冷静地拿起笔,把谌意的发问要点记下来。   李呈昊求助无果,回过头,含混不清地说:“我、我近视,没注意到……”   “就算是近视,你打他,他痛叫,或是身体应激反应,你怎么会注意不到?你既然注意不到,说明对方已经丧失反应,除开被害人晕倒,再无其他理由能够解释,对吧?”   闻途立即制止:“审判长——”   他话音未落,旋即被谌意先一步打断:“审判长,我提问结束。”   他说完,扬着下巴往后靠到靠椅上,看向对面辩护席,眼含凌厉。   “辩护人有没有要提问的?”   “有。”闻途表情毫无波澜,冷静地靠近话筒说,“李呈昊,你当晚为什么要去摆摊?”   李呈昊说:“我和我女朋友在勤工俭学,想靠自己赚一些钱,给家里减少负担。”   “你们摆摊多久了?”   “已经一年了,以前从来没有和任何顾客发生过争执,面对正常的顾客,我和江涵的态度都很好……”   “嗯。”闻途点头,“请你描述一下你和关贺打架的时候,周围的环境。”   “周围有一些人在围观,但没有人出手帮我们,我们报警了,警察也迟迟不来。”   “你当时为什么要跑到街角?”   “因为我觉得打不过他,又怕江涵受伤,所以带着她跑了。”   闻途又问:“到街角之后,你为什么不继续跑,而是又和关贺打斗起来了?”   “因为街角是死路,我跑不掉了,他又紧紧追着,我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   “关贺倒地后,你为什么不趁机逃跑,而是要去抢他的刀?”   李呈昊说:“我怕他再追上来,我跑得没他快,再加上我高度近视,肯定跑不掉的,万一他再追上来,他一定会把刀捅向我,或者捅向小涵,到时候死的就是我们了。”   “在扎他的半分钟内,你在想什么?”   “我那时脑子很混乱,但有个很强烈的念头,我要活下去,我爸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妈只剩下我,要是我死了她该怎么办,小涵也还在旁边面临着危险,所以我只是想制服关贺,这样我们才可以找到机会逃命,我只是想活下去……”   闻途沉声说:“如果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你会怎么做?”   李呈昊低下头,委屈地开口:“我不会再反抗了,早知道反抗有那么多条件,必须时时刻刻关注对方的生理状态,疏忽了半分钟就可能构成犯罪,在那种紧急情况下,我保证自己不死都难了,实在做不到面面俱到,所以再遇到,我只能站在那里随便别人打,只能自认倒霉,被不被他打死只有听天由命,我还能怎么办呢……”   旁听席隐约传来一阵唏嘘,席上的审判长神情也凝重几分。   闻途看向审判席:“审判长,我的发问完毕。”   谌意歪了歪脑袋,指尖在桌面漫无目的地轻点几下,注视着闻途,目光意味深长。   双簧唱得不错。   他不知道这些话闻途教了多久,就凭李呈昊那磕磕巴巴的表达力绝不可能临场发挥得出来。   这样的一问一答既还原了被告人彼时的心境,又无形中唤起所有人的恻隐之心,让在座的人不禁代入自身:如果换做是我,我又该怎么办。   不得不说,虽然是双簧,却也是一场很高明、很有水平的双簧。 第15章 证明目的   法庭调查中的质证环节,采取“一证一质一辩”形式,即控方展示一项证据,辩方提出质证意见,控辩双方再对此进行辩论,经过质证的证据确认无误后才能作为定案依据。   谌意依次向法庭提交了各组证据,经过漫长的质证,最后展示出小卖部的监控视频,也就是补侦证据,以证明被害人倒下后陷入昏迷。   大屏上的视频播放完毕,闻途示意:“辩护人对证明目的有异议。这段录像不能证明被害人晕倒,公诉人的解释属于主观臆断,监控视频作为第三方记录,无法像鉴定意见一样确凿证明被害人的生理状态,检方的观点均为推测。   “如果要推测,我也可以跟各位推测一下:第一,关贺可能是被酒瓶砸头而产生短暂晕眩,仅仅是暂时性无力还手,并非陷入昏迷;第二,关贺头部造成外伤,因为剧烈疼痛而身体动作滞后,无暇顾及反抗;第三,关贺在极度紧张之下产生了木僵反应,由于他精神高度紧绷,身体触发自动保护机制导致全身僵硬,而不是丧失意识。”   “反对。”   谌意简单两字铿锵有力,倏而把全场注意力拉至公诉席,他靠在椅背上,慢悠悠抬手打断闻途的发言:   “针对辩护人上述观点,我作简单回应,第一,关贺的晕眩长达半分钟以上,不应称之为‘短暂’晕眩;第二,关贺如果因为剧烈头痛,他应该呈现抱头动作,而不是直挺挺躺在地上;第三,以关贺蛮横的个性和强健的体型,说他因为高度紧张身体僵硬,不合常理。”   他反击得游刃有余,三言两语便直击要害。   旁边的齐乐青谨慎给他递了个纸条:韩主任让我记得提醒您,法庭上要坐有坐相,不要靠椅子和跷二郎腿。   “啧。”谌意无奈地把腿放下来,坐直了身体。   审判长说:“辩护人对此条视频还有无质证意见?”   “有。”闻途沉着地开口,“对于公诉人的质疑,我的回答是:第一,法条并没有明文规定多久才算短暂,请问公诉人又怎么来定义‘短暂’呢,第二,剧烈疼痛下动作迟缓,加上李呈昊不停殴打,他当然有可能来不及反应;第三,关贺虽然具有体型优势,但他被抢了刀,又被压倒在地,已经占了下风,此时产生紧张情绪完全能说通。”   闻途径直盯着公诉席的谌意,寸步不让:“我的推测也许存在瑕疵,但我方提出正当防卫的事实,只需达到‘合理怀疑’的程度,我方体系本就无需天衣无缝,然而检方想认定被害人昏迷,需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标准,但公诉人的认定并没有达到法定标准,根据疑罪从无原则,不应得出不利于被告人的结论。”   谌意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望着闻途暗自咬牙。   法庭上只有证据,没有真相。司法工作人员不是神,没人能回到案发现场去查验事实,因此法庭只能通过一个个证据形成的证据链来还原案情。   认定被告有罪,法定由公诉方承担举证责任,列举证据、证明案件事实,必须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标准,即95%的证明程度。   辩护人提出正当防卫,属于新提出事实,辩护人可以为之举证,但考虑到律师取证比司法机关取证难度更大,所以辩护人对于新事实的证明标准只需要简单举证,达到约30%的合理怀疑程度即可。[1]   审判长说:“公诉人对此条证据还有无质证意见?”   “有,辩护人提出的反驳意见不属于合理怀疑,更像一种诡辩。”   谌意又靠回椅子,毫不迟疑地还击:“退一步说,辩护人提到的短暂眩晕、行动迟缓、木僵反应,都使被害人停止了侵害,‘短暂’确实没有具体数值衡量,但三十秒足够被告人逃离街角,此时紧迫性已经消失,被告的刺扎举动只能归于假想防卫。”   在场人员都能感觉到庭内的硝云弹雨,控辩双方势如水火,完全不给对方留余地。   闻途镇定地回应:“从是否有逃跑机会来判断紧迫性并不恰当,正当防卫是让我们勇于和不法侵害反抗,而不是怂恿我们面对侵害只能逃跑,判断侵害的停止应从侵害人的角度出发,然而关贺是否晕倒在这里是存疑的,况且我们站在上帝视角,当然清楚时间只有三十秒,然而代入防卫人的心理,在紧张的心境下,要求防卫人的主观认识和客观事实完全一致,本就不切实际。”   “好了。”审判长见双方重点偏移,立即控场,“控辩双方仅针对证据发表质证意见,其他的意见留到法庭辩论环节,下面进行下一个证据的质证……”   审判长及时控制住局面,随后安排证人江涵出庭对质。整个质询过程较为顺利,法庭调查结束时已达中午,审判长组织暂时休庭。   闻途和林歆一去了法院附近吃午饭,林歆一跟他说:“哥,您上午发挥得特别好,但是我感觉在庭审过程中,审判长好像更偏向公诉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闻途答:“法官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难免会对案件代入主观判断,但法官是中立的立场,我们不用担心,不过,上午的辩护确实比较艰难。”   林歆一说:“是的,谌检很厉害,质证的辩论可以说是临场发挥,他每句话都能回击到要点上。”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背水一战。”闻途轻笑了一下开口,“选择了无罪辩护,就一定要坚守到底。”   回到法院,距离下午的开庭还有段时间,他们在庭外转了一会儿,随后去了洗手间。   正在洗手台前洗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闻途接下:“喂,妈。”   听筒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儿子,现在在忙吗?”   “在等下午开庭。”闻途关闭水龙头,“怎么了?”   他走出洗手间,驻足在门外的墙边,突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余光里。   闻途下意识望过去,随即目光一滞。   谌意侧对着他,站在洗手间旁边的吸烟区,悠闲倚在门框上,正往口袋里摸着什么。   电话那头的母亲说:“你二叔今天和我通电话,他要和二婶离婚了,现在在争孩子抚养权,还有他下的房产不想分出去,闹得不可开交。”   距离仅三四米远,谌意摸出了烟盒,乌黑的眼瞳一转,侧目和他相视,眉宇间是倦懒和随性。   只简单掠一眼,闻途快速扭头,回应电话那边:“然后呢?”   “他想知道怎么才能争到抚养权,还有那房产证上没写你二婶的名字,算不算个人财产。”   “孩子满八岁了,要考虑孩子的意愿,房子如果是婚后购买的,理论上是夫妻共同财产,房产证上的名字不重要,建议他找个专做离婚纠纷的律师。”   灯光把谌意侧脸镀上一层暖白的边,闻途的视线无处搁置,他看了一会儿地面,又不自觉朝上,望向那双藏在西装裤下笔直修长的腿。   “他就是想找你打离婚官司,问你能不能开个亲情价。”   再往上,他看到谌意骨节分明的手指,两根并拢着探入烟盒,指骨处依稀可见青色血管。   探入,深入,烟盒口子被他的指节撑开了一些,又看似随意地搅了几下,最后不急不慢夹出一支烟。   明明是很寻常的动作,闻途却感觉呼吸燥了几分,咽了一口唾沫才对母亲说:“我是做刑事案件的。”   “这不一样吗?”   谌意漫不经心把烟盒揣回口袋,似乎知道闻途在看着他,也不着急摸打火机。   “一个刑事,一个民事,是不同的领域,你直接说我做不了,或者你让他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他。”   “那好吧。”   挂电话,再抬头时,谌意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迎面注视着谌意的眼睛,心跳不由分说地加快。   谌意没说话,眸子眯了一下,眼底有什么情绪在滋生。   随后他抬起夹烟的右手,递到闻途眼前。   闻途垂眼皮看下去,看他手白得像是剔透的玉,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强劲有力,血液涌动着,近乎和闻途的心跳同频。   他又咽了口唾沫,原本以为谌意是递烟给他,刚想说不抽,却听见对方问:“想舔吗。”   “……啊?”闻途脑袋空了一瞬,怔愣了好几秒,四下打量庆幸没人。   谌意挑了挑眉,眼中带着一抹戏谑:“闻律师刚才盯着我的手咽了两次唾沫,我还以为您想舔呢。”   闻途:“……”   轻佻的话配上礼貌的措辞,有种离奇的违和感。   谌意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冷,似乎不带任何暧昧之情,闻途自动把这句话理解为故意膈应他,一种出于恨意和恶趣味的羞辱。   直到谌意把手收回去,将烟头含进嘴里,闻途才冷静地回答:“谌检总是喜欢在证据和证明目的之间,建立一些无中生有的关联。”   谌意侧过脸,嘴唇咬着烟,低笑了一声,随后拿出打火机把烟点燃。   “庭审还没结束,我们要保持距离,先告辞。”闻途说。   他转身想走,身后的谌意突然出声:“闻途。”   闻途脚步一顿。   谌意垂着眼皮没看他,指间的烟抖了抖,青灰落进烟槽里:“你打算和我避嫌到什么时候,一审判决书下来的那天?”   闻途僵在原地没动,嗅到一股清凉的薄荷味,不同于其他难闻的烟草味。   法院空旷无人的走廊里,脚步声落地可闻,他察觉到谌意在朝他靠近。   谌意在背后站定,从后往前凑到他耳旁,放低音量说了一句话,嗓音里的磁性粒子直窜进闻途耳根。   闻途手指蜷缩起来,喉咙像被扼住似的,呼吸变得滞涩。   半晌他回过头,眉梢微动:“这就是你折磨我的方式吗?”   谌意没说话,凝望着闻途的眼睛,缥缈的白烟从他双唇间弥散开,他冶艳的五官和烟融在一起。   烟雾喷洒到了闻途的脸上,闻途下意识闭目,额前的发丝飘动了几下,那沁凉的薄荷烟味像雾气一样漫进鼻腔。   烟散尽,他轻颤着睫毛睁眼,而后听到谌意开口:“是,闻律师不是说过会奉陪么。”   “……”闻途淡定说,“要是想玩,我陪你玩就是了,不过你要提前和我约时间。”   “哥,我好了。”恰巧这时,林歆一从洗手间出来,她注意到谌意也在,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谌检。”林歆一朝他问好,然后站到闻途身侧。   闻途收敛了一下表情,看着谌意说:“下周我有别的案子要开庭,还有很多工语阎乄作安排,不一定有空,麻烦您至少提前一天电话联系我,谢谢。”   他的回答很自然,保持着得体的社交距离,别人听来只会觉得是再正经不过的工作约见。   谌意眉头压低,似乎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感到不悦。   还想说什么,他看了看一旁的林歆一,欲言又止,咬着牙点了一下头:“行。”   谌意把烟掐灭,扔进了垃圾桶上的烟槽,随后掠过闻途,阔步往前离去。   作者有话说:   小谌嘴上说要折磨要报复,其实他干不了什么大事,他的报复有些孩子气,小闻也是太了解他,知道他善良心软才会说奉陪,就像包容他发一下脾气、让他爽一爽的那种感觉,我在说什么(凌乱)反正大概就是这样……   [1]参考正当防卫举证责任“折衷说” 第16章 控辩对攻   法庭辩论是庭审的最后环节,控辩双方就全案事实、证据、法律适用上发表各自的观点。   审判长宣布继续庭审的时候,闻途已经排除了所有杂念。   对面的谌意似乎也很快切换角色,神色疏离,一字一板地念着公诉意见:“审判长、审判员,我受海州区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以国家公诉人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现依法对证据、定罪发表如下意见……”   趁谌意念着,闻途把上午记的要点整理了一遍。   他在白纸上画分左右两行,左边记录了公诉人和审判长在法庭调查阶段的发问要点,右边即时写下相应的辩护意见,以便根据审理情况调整辩论提纲。   “在案证据表明,正当防卫不满足时间条件,被告人具有伤害他人的故意,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起诉书指控的罪名成立,定性准确。”   谌意念完后,往椅背上一靠,右腿轻轻抬起想往左腿上翘,又在齐乐青警觉的注目之下,安分地搁了下去。   审判长说:“被告人李呈昊,在你的辩护人给你辩护之前,你可以自行辩护。”   李呈昊低声开口:“我想知道,我只是保护我自己,真的有错吗?”   他说完垂下脑袋,肩膀耸动着低泣了几声。   审判长说:“辩护人发表辩护意见。”   闻途深吸了一口气,靠近话筒,望着手里的材料沉声说道:“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公诉人,我对本案受害人遭受的不幸深表惋惜,但他的死亡必须有人为之付出代价吗?我认为刑事诉讼不是一场交易。以下是我的辩护意见——   “第一点,我们法律工作者必须摈弃‘唯结果论’和事后第三人的错误视角。一旦案件中出现被害人死亡的后果,行为人往往受到道德谴责,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生死观,是当今司法实践‘唯结果论’盛行的根源,法律只是底线,而道德是高标准的要求,‘唯结果论’的片面性会导致法律失去独立价值,成为道德的附庸。   “关于录像是否能证明被害人丧失意识,我方持否定意见,在质证阶段已经论述过,这里仅从被告角度阐释,公诉人提到案件应分为三个阶段,其实不然,代入李呈昊的视角纵观整个事件,从关贺砸摊位,到李呈昊反击、逃跑、再反击、最后将人制服,这是一系列具有连贯性的动作,检方作为理性第三人,仅仅聚焦所谓半分钟,只看到被害人死亡的结果,殊不知李呈昊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折磨,纠纷从头到尾持续三十五分钟之久,他一心想制服关贺,所以扎人的举动难以避免地带有‘行为惯性’,检方不应把整个过程分割开,而要求他在经历漫长煎熬后又立即在短暂时间内履行注意义务,未免太过于苛责。”   “第二点,我们不应该落入概念的窠臼。司法解释设立‘时间条件’是便利司法工作者分析案情,而不是让我们僵硬地套用概念。概念是人为预设的,但现实千变万化,如果不对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只能说明检方在完成指标,在机械地走办案流程,而不是遵循罪责刑相适应原则去达到应然的公平和正义。”   他的话语铿然有力,直白地把矛头指向法庭对面的公诉席,谌意眉头皱紧,表情不太好看,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受到空气里浓重的火药味。   闻途直视谌意,目光犹如利箭:“检方没有深入思考时间条件深层含义,时间条件怎么认定,是按照客观、主观、或者是客观加主观的双重标准,避重就轻,只是想当然地靠法条上的文字给被告人定罪。”   他的辩护意见如同枪林弹雨般扫射过来,谌意眼神显而易见地暗了很多。   “刑法上有个‘期待可能性’,即在案发条件下,我们期待行为人能做出什么举动,李呈昊面临危险时处于‘心理应激状态’,高度紧张之下,认识能力和行为能力大打折扣,此时不能期待他和理性第三人一样头脑保持清醒,不能期待他每个行为举动都被困在概念框架之内,判定时间条件,客观实际固然重要,但行为人的主观认识能力也是不可缺少的因素。刑法上所有的概念,司法工作者应该明白为什么运用以及怎么运用,否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说话时的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不急不躁,和话语间的攻击性形成鲜明反差。   “第三点,我们应当审视正当防卫的立法目的。李呈昊他报警了,逃跑了,甚至被逼到绝境,还要求他做什么呢?他已经做了面对危险时能够采取的一切措施,但立法者设立正当防卫,不是教我们忍让,逃跑,息事宁人,而是在受到侵害的时候勇于和不法进行抗争。   “1979年《刑法》将正当防卫设立为公民的一项正当权利,1997年《刑法》放宽限度并增设无限防卫权,2020年两高一部《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在原基础上建立了具体的适用规则,从制度沿革可以看出正当防卫在逐步降低出罪门槛,立法者将它作为事前权利而不是事后救济,体现一种价值取向,即正义无需向不法让步。   “如果国家和法律对侵害行为置之不理,是对不法的纵容,为公民的防卫权做出过多限制,也是对不法的纵容,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的人去挑战法律的权威,最终造成法秩序以及社会秩序的整体崩塌。   “在此,我期待海州区法院能拿出法律人的勇气和担当,采取正确视角和价值取向,准确使用防卫制度,宣告李呈昊无罪,辩护人的意见发表完毕。”   他字字落在灯光辉煌的法庭内,掷地有声,听者为之动容。   不仅是和检察机关碰硬,更是对审判机关施压,其势汹汹,言语间的火力堪称迅猛。   场内一片躁动,审判长神情凝重,听众席交头接耳,随即法庭的注意力来到公诉席,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谌意会怎么回应。   谌意低垂着眼睛,指尖在桌面上缓慢地敲,眉间密布阴云。   安静了好几秒,审判长提醒:“公诉人。”   谌意掀起眼皮,表情没有一丝慌乱,他望向辩护席的闻途,镇声说:   “辩护人纯属过度解读,我方从没有置于理性第三人的视角,也没有要求李呈昊具备理性第三人的清醒,但他是个正常人,应当作出同自己认知水平相当的判断,他能看见,就算他近视也能听见,还有着肢体感受,这些无关理性,纯粹是本能的感知,要求他注意到被害人昏死,我相信并非强人所难。   “辩护人一直在强调李呈昊紧张的心境,但请辩护人想想,过于强调心境何尝不走向另一个极端,那就是情绪化犯罪,如果他因害怕的情绪尚且注意不到被害人昏死,还能保持防卫意图吗?试问他扎死被害人那三十秒内,是想着自卫,还是单纯被情绪控制了理智?”   谌意的反攻也一语破的。笔在他指间转圈,他的表情从容,动作似是散漫,话语间却犀利无比:   “辩护人围绕正当防卫的立法初衷谈了很多,立法者确实给予公民防卫权,但同时也对防卫权做了诸多限制,这种限制一定有它的意义所在。德国的正当防卫制度中,权利人受到轻微损害也能剥夺侵害人生命,美国也是如此,西方国家正当防卫的门槛极低,这是受社会契约论和个人主义的影响,国家的权力来源于公民权利的让渡,公权力无法保障私权利时,公民有天然的自卫权。   “但社会契约论是西方资本主义的产物,它不适配于我国,我国注重集体利益,这是为什么我国立法要确定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界限,我们鼓励防卫,但不鼓励过度使用暴力,如果防卫权不加以限制,生活中一些轻微暴力的冲突很容易升级为剧烈的命案,社会也不再有秩序可言,正当防卫的立法初衷从不是一味地鼓励反抗,而是张弛有度,在自卫和反击之中取一个平衡点。”   辩论阶段的激烈碰撞,堪称一场引人入胜的唇枪舌战,法庭的气氛被推至高潮。   “对于公诉人所说观点,我持相反意见。”闻途的辩驳接踵而至,“我强调被告的心境是希望我们设身处地,代入自身进行判断。李呈昊是因情绪而没注意到被害人的状态,而非因为情绪杀人,既然要定罪量刑,那就得讲事实讲证据,公诉人不能仅靠想象来强加因果,没有证据,没有完整的逻辑推理,公诉人凭什么说他是情绪化犯罪呢?   “如果今天的情况都不算正当防卫,这是助长不法的气焰,未来大家都不敢轻易反抗,人人自危,还有多少悲剧会上演?公诉人担心放宽防卫条件会造成社会影响,但问题的根源偏偏不在反击的人,而在于挑起事端的人,如果侵害者没有后顾之忧,会让不法行为大行其道,要稳定社会秩序不从源头解决问题,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扬汤止沸。   “另外,公诉人陷入了功利主义的误区,是,我们保护集体利益,但我们绝不忽视个人利益,功利主义何尝不是一种唯结果论?过度强调法益的衡量和比较,哪一方所保护的法益更重要就将法律倾斜到哪一方,这种做法何不丧失了法律的公允?不管是西方国家还是我国,也不管哪种法系和法理,最终的目的都是惩恶扬善、保障人权,不谈人权的法律只会陷入虚无和空幻。   “刑法具有谦抑性,它是补充法和最后法,刑事手段是调整社会关系的最后一道屏障,关系到公民的金钱、自由乃至生命,刑法作为国之重器,绝不能轻易动武,法庭作为刑法的启动者更要掌握好刑法的刀鞘,不必要的时候,绝不将刑法的剑刃指向手无寸铁的公民。   “审判长,我的意见发表完毕。”   他话音落下,法庭陷入沉寂,紧接着旁听席传来女人的低泣,似乎是李呈昊的母亲,没人再交头接耳,所有人像是被扼住咽喉似的,一时间庭内鸦雀无声。   谌意敲点桌面的指尖变得僵硬,眉头缓慢地拧作一团。   思绪有瞬间的抽离,谌意又想起来看守所门前和闻途的碰面,闻途也是这般神色坚韧、语气决然。   像学生时代在模拟法庭上侃侃而谈那样,仿佛不是在工作,也无关利益和声名,只是在追赶一次必达的使命。   这种坚如磐石的定力他很少能在别的律师身上看到,看到那种很纯粹的法律人的影子,他很难不被撼动,心脏似乎快冲破胸腔朝他强大的磁体撞过去。   法槌敲响,庭审结束,审判长声明择日宣判。   长达五个小时的庭审结束,闻途有种灵魂出窍、如释重负的感觉。   做好收尾工作后,他带着林歆一踏出法庭的大门,外面便有好几个记者挡住了他,纷纷把话筒围到他面前。   “闻律师,可以给网友们分享一下你的庭审经验吗?”   “你和本案公诉人是第一次交手吗?”   “闻律师,你觉得你有胜诉的可能吗?”   “不好意思,现在还不能下定论。”闻途有点烦,却依旧保持着谦和的微笑,“但刑事诉讼用‘胜诉’一词不太恰当,建议您多做做功课。”   那位记者有些尴尬,张口还想说什么,下一秒,闻途左肩突然感受到一阵撞击,身体失重,猛地往前踉跄一步。   随后他肩膀被人揽住,他站稳后回头,猝不及防和谌意那双冷淡的眼睛对视。   “……”   谌意近距离望着他,眉梢轻挑,又面无表情地将他放开:“抱歉,没注意到闻律师在门口。”   闻途:“……”   闻途噎了一下,没说话,记者见状,立即转移攻击对象,纷纷把话筒递给谌意:“谌检察官,你对闻律师的最后发言怎么看?”   “我坐着看。”   “如果法院宣判结果不如意,区检会采取进一步措施吗?”   闻途来不及想别的,趁机挤出人群,快步离开了现场,只剩被记者团团包围的谌意还在一脸正经地回答:“嗯嗯,我的建议是死刑……” 第17章 身不由己   早上谌意来检察院时,办公室内一片低气压。   他哼着小曲儿把折叠椅摆在办公桌旁,听到旁边的齐乐青说:“别哼了谌检,听说法院要判无罪了,您要惨了!”   “谁说的。”谌意满不在乎地把椅子摆正,开始给窗台的盆栽浇水。   齐乐青答:“上午大家都在议论,法院让我们调整量刑建议。”   “傻不傻,要真判无罪,就不是调量刑建议那么简单了。”   齐乐青凑到他旁边说:“我担心啊,听说得到一个无罪判决,您后半辈子在检察院就抬不起头了。”   “瞎操心。”   齐乐青围着他团团转,都快急死了:“真的,各种通报各种写检讨,考评也泡汤,五年的奖金都完啦!”   谌意无奈叹了口气,伏低身子靠近,故意恐吓他:“岂止啊,会被追着骂,在全市臭名昭著,并且要强制退出员额,被赶到司法局去扫地。”   齐乐青:!!   齐乐青脸唰的一下白了:“不行啊,您退额那我怎么办,我岂不是孤苦无依了?”   谌意提议:“等汤圆转正了,你跟着他不就好了,或者你和汤圆一起跟着杨检。”   “我就要跟你我就要跟你!杨检经常骂汤圆,你从不骂我!”   “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在说我坏话。”杨今朝抱着案件进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生离死别了。”   谌意把折叠椅拉开:“没办法,孩子太黏人。”   杨今朝在工位上坐下:“你别吓他了,你那案子经过检委会讨论,层层汇报了才起诉的,能有你多大麻烦?该担心的是这个。”   杨今朝把手机递给他,谌意接过,看到今日新闻的标题赫然显示:一“撞”结私仇!控辩双方针锋相对,法律共同体或成空谈。   谌意无语:“谁教他们这么写标题的?”   齐乐青也凑过来看,小声在谌意耳边说:“什么一撞结仇,撞他只是想引起他注意罢了。”   谌意戳了一下他脑袋:“放什么屁,你这么会脑补,你也去写标题。”   杨今朝说:“对了,法院让调量刑建议,你调不调?”   谌意把手机还给他,悠闲往椅子上一躺:“调啊,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不调!”主任办公室内,韩主任将文件夹拍到桌上,“你说了算还是上头说了算?”   谌意说:“不是,我是承办人,我没有一点话语权吗?”   “你有什么话语权?”韩主任敲了敲桌子,横眉怒目道,“我警告你小子啊,下周有酒局,你到时候管住嘴,别在领导面前瞎出风头,领导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否则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不是出风头——”   韩主任打断:“说补侦的是你,现在要调量刑建议的也是你,要是不满意,你在京市自立门户开一家检察院去,出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谌意站在原地没动,克制着情绪,语气冷静:“有错就改,不然错上加错,六到八年刑期对被告来说太重了,法律不应当对防卫权做出过多限制。”   韩主任脸黑了:“怎么,你被那个律师说服了啊?他给你灌迷魂汤了?”   “不是他说服我,是我想了三个晚上,自己把自己说服了。”谌意沉声道,“主任,我这么多年办案子一直有种不顺心的感觉,现在我总算找到了问题,一个案件交给我,就好像是给了我一个辩题,我可以想出无数理由去支撑我所在立场的观点,像参加辩论赛那样,尽管我打心底不认同这个观点。我办了很多案子,都只是在以结果推导理由,却从没想过这个结果的意义何在。”   韩主任不耐烦了:“你少给我上价值,我这么跟你说,这个案子不仅不改量刑建议,等法院判决下来了,我们还要抗诉,一个程序、证据都没有过错的案件,别的检察官看到法院不采纳量刑建议眼睛都冒光了,谁想放过这个拿分的好机会?”   “拿分?”谌意皱起眉头,“把被告人的权益当成是提升业绩的工具,这就是一楼大厅几个大字写的‘公正、廉洁、担当,守护人民利益’吗?”   韩主任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谌意!我看你适合辞职去那个闻律师的律所上班,他比你更懂价值论,你俩肯定有共同话题,你明天就给我辞职!”   谌意被轰出去了,他灰溜溜回到办公室,听到对面工位的哥们一声嗤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他。   杨今朝见他一脸愠色,像是乌云压顶,显然刚刚和主任的谈话不太顺利。   “被骂啦?”   谌意气得直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半晌才答:“嗯。”   杨今朝摇摇头,一边翻案卷一边嘟囔:“体制内你还不了解啊,领导们要的是听话的人,就算脑子笨点,但只要服从管教,那就有上升的空间,锋芒毕露在这里不是好事。”   谌意回答:“我怕干实务久了把人性都给干没了。”   “虽然说出来很无情,但现实就是如此,大家都是打工的,有业绩有考评,上级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呗,要是头铁要一意孤行,保证不出问题还好,但万一出了事就该自己背锅,哪有电视剧里的什么‘我们是在办别人的人生’,没那么高大上,你的案子是你的人生没错,但给你伸张正义会影响我的仕途,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有多少人会去冒险?”   谌意觉得心里很难受,他盯着漆黑的电脑屏,望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冷笑一声:“冤假错案就是这么来的。”   “近年查得严,冤假错案已经很少了,该无罪的案件一般都不会起诉,但作为承办人,总少不了身不由己的时候。”杨今朝淡淡说道,“你到了我这年纪也会明白的,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就麻木咯。”   -   快两周了,判决结果还没下来,这种感觉比架在火上烤还要煎熬。   闻途的辩护活动也没有随着休庭而结束,这段时间里,他和承办法官进行了不下三次会面,和对方再详细沟通案件细节,潜移默化间对裁判者施加影响。   但就目前情况来看,法院判无罪的概率很小,检方的关键性证据虽有瑕疵,但不至于排除。   公检法是一个系统的,法院一般不会颠覆性地推翻检察院的结果,除非真的要和检察院较劲,秉持互留脸面日后好相见的原则,这种较劲的概率小于0.01%。   闻途在庭审前就如实给李呈昊和他家属说明过,现在判决迟迟不出,家属那边已经做好被判刑的准备,闻途安抚他们说一切没成定数,不能放弃希望。   这天清早闻途去律所的茶水间冲咖啡,恰巧碰到谭肃在里边泡茶。   谭肃见了他,脸上挂满笑,凑近他殷勤地问好:“早啊,闻律。”   闻途礼貌地点点头:“早。”   他打开浓缩咖啡,听到谭肃说:“你还是单身吧,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呗,我们老家那边一个姑娘,名牌大学毕业的硕士。”   闻途有些诧异,片刻后回答:“不用了,谢谢。”   “我看你条件不错,又高又帅的,她人也漂亮,你们很般配。”   闻途对他评判一般的语气感到不适,敷衍过去:“您这样我很不习惯。”   “诶你这是哪里话,还不是听说你在庭审上大放异彩,我听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就说温主任的学生不会差吧。”   闻途笑了笑:“谭律是因为看了我的庭审,还是因为知道了我是温老师带进来的人,想跟我拉拢关系?”   他的话直白得不留情面,谭肃觉得面子挂不住,尴尬扯了扯嘴角,说:“你怎么说话的,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啊?”   闻途保持着微笑,那表情似是挑衅:“是啊。”   谭肃哼哼了两声,气得端起保温杯走了:“你还配不上人家姑娘呢。”   闻途没有反驳,冲好了咖啡刚回工位,又被温语梁叫去了办公室。   “温老师,您今天没课?”   温语梁平时在学校忙,难得能在律所看见她。   “是啊,你别站着,快坐吧。”   闻途坐下,温语梁说:“你庭审发挥得不错,我看有几家媒体在报道,你现在是名声大噪啊。”   闻途失笑:“老师您太夸张了,顶多在海州律师圈有点讨论度,多亏受了您的提点才让我有了完整的思路,谢谢您。”   温语梁说:“总之,不论结果如何,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这就足够了,我叫你来是为了这个新的案子,当事人家属看了新闻,可是指名道姓想让你来辩护。”   她递给闻途一沓材料,闻途受宠若惊,接过,听温语梁说:“非法行医,嫌疑人叫赵霖,是个五十六岁的老医生了。”   闻途有些疑惑:“他职业是医生吗,怎么会被指控非法行医罪呢?”   非法行医罪,《刑法》第三百三十六条,指未取得医生职业资格的人非法行医,达到严重情节的。   温语梁回答:“你看了材料就知道了。”   -   酒店。   谌意趁韩主任在敬酒,溜出包间,一阵眩晕袭来,他摇摇晃晃的差点跌下去。   想吐,脖子很痒,浑身难受,喉咙灼痛得厉害,胸腔像有团火在烧,所有不适汇聚成一个感觉——他快死了。   他趴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干呕了几下吐不出来,在那蹲了好一阵。   待意识清醒了几分,他慢吞吞走到洗手台,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雪白的衬衫皱了,脖子、露出的手腕泛起大片触目惊心的红疹。   瘙痒难耐,他抬手想挠,忽然听到洗手间门口传来一声低喝:“谌意!”   他迟钝地扭头,看到韩主任喝得醉醺醺的朝他走来,扬起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你、你今天表现不错!把领导们陪高兴了,再干几年给你晋升!”   “……”谌意心里像有什么堵着,喘不上来气。   他跟没听到一样,拧开水龙头,埋头往脸上浇水。   “最……最关键的是你今天没乱讲话,嗝……我那天对你凶了点,你没放心上吧,其实咱们新入的员额里,我是最看好你的……你、你只要好好按着领导的指示抗诉,接下来还有很多案子交给你。”   水珠从他颤抖的睫毛上滴落下来,他眼神很浑浊,灵魂像抽离似的。   “如果……如果你坚持特立独行,别怪我没警告你啊,就等着在检察系统里被边缘化吧,没人注意你,没人给你委以重任,你想实现自我价值都难……”   谌意撑在洗手台上,手臂微微痉挛,他手指蜷缩起来,指骨发白。   “诶?”韩主任注意到了什么,“你脖子怎么了,红了一片。”   “我酒精过敏。”谌意回答。   “诶哟……你不早说!”   谌意强忍着想吐的感觉说道:“没事……不严重,死不了。”   酒局结束,谌意送走了喝得烂醉的领导们,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他装笑装得肌肉酸疼,全身瘫软,脖子上被抓出的血珠已经风干了,他抱膝蹲在马路边,望着路灯发了很久的呆。   脑子里又飘过杨检说的那句话:身不由己的事多了,就麻木了。   谌意觉得自己真的快麻木了,他曾经以为成为员额后可以做很多事,但今晚的酒局让他具像化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渺小。   他掏出手机想打车,脑袋又一阵晕眩,身子猛地往旁边倾倒,闷头撞到电线杆上。   “草……”他骂了一句。   渐渐的,大脑接收不到信息,酒的余味残留在喉管,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窒息的感觉。   他双臂脱力,视线糊成一团,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打车软件,随后他像是出于自救的本能,用尽仅剩的力气按下手机右键……   -   闻途白天去看守所会见了非法行医案的犯罪嫌疑人赵霖,晚上回律所后把材料反复看了几遍,仔细查找和医师执业资格相关的法规和条例。   嫌疑人赵霖是H省人,二十年前取得了H省全科乡村医生资格证书,一年前携妻子来到京市海州区开展诊疗活动。   被害人在今年五月份来到赵霖处就诊,被诊断为支气管炎,赵霖为其使用消炎药,导致被害人过敏性休克死亡。   赵霖已经被拘留,检察院尚未批准逮捕。   警方的理由是赵霖的乡村医生资格证书只在村级行医有效,其行为构成异地行医,属于法条中的“不具备医生执业资格”,并且因为其诊疗失误导致被害人死亡,构成非法行医罪。   闻途对医学领域一窍不通,不知道赵霖使用的消炎药和被害人死亡之间是否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   这对他来说难度不小,他打算明天去咨询医学专业人士。   眼看时间已经九点了,他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桌面上的手机突然连震了几下,弹出很多条重复的信息。   他拿起一看,随即眉头蹙紧:   【SOS紧急联络,“小意”从此大致位置进行了紧急呼叫,你被“小意”列为紧急联系人,因此会收到这则消息。】   【“小意”需要你的帮助,点击以下链接查看“小意”的位置:http//……】   【“小意”需要你的帮助,点击以下链接查看“小意”的位置:http//……】   【“小意”需要你的帮助,点击以下链接查看“小意”的位置:http//……】   作者有话说:   本文的地点只起背景作用,和现实的机关、单位、人物、事件都无关,内容是编的 第18章 紧急联络   多年前的雪夜出奇的冷,车流喧嚣在呼啸的风里逐渐消弭,只能听到心跳和胸腔的撞击声。   闻途看不清前路,轿车被围困在层层叠叠、没有尽头的雪中。   “师傅,可以再快点吗?”   “下雪了,前边堵车,你要着急我给你换条道儿。”   他的手捏了汗,心吊悬在嗓子眼。   和谌意分手一周了,这一周里,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不敢有半点闲暇,因为一旦闲下来,他的思绪就会被谌意填满,他在尽力适应没有谌意的世界。   直到这天晚上他收到了谌意的求救短信。   紧急联络是以前设置的,谌意将他的号码拉黑后,忘记把他从紧急联系人列表里删除。   现在闻途打遍了谌意室友、好友的电话,无从得知他的去向。   闻途不知道谌意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不敢去假设,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赶到他身边。   前方遇到红灯,闻途对司机说:“师傅能借一下电话吗,我朋友可能出事了,我手机打不通。”   借司机的手机拨了号,等待的十秒钟尤为漫长,他越来越担忧,已经做好了报警的准备。   下一秒,电话接通,闻途睁大眼睛,惊喜地将手机搁到耳边:“谌意!你没事吧?”   对方没有说话,闻途焦急地攥紧手机:“小意,我不和你分手了,好不好,我不再提分手了,你不要有事……”   闻途脑子一片混沌,意识到自己已经急得开始胡言乱语。   怕他想不开,怕他遇险,害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这种恐惧在此刻达到顶峰。   “喂?机主他没事。”对面背景音嘈杂,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男人,“应该是误触了紧急呼叫,我是酒吧的服务生,他喝醉了,你快来接他吧。”   闻途去药店买了治过敏的药,随后抵达酒吧,服务生已经搀扶着酩酊大醉的谌意出来了。   他把谌意接过来,和服务生道谢并结了账。   谌意整个人伏在他身上,脑袋无力地垂到他肩膀,露出的后颈布满红疹。   酒味浓烈,闻途一手抓着他胳膊,一手把他的领口扯开,见那疹子从脖子蔓延到胸膛,一块红一块白,情况很糟。   “你这是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过敏吗?”   “……”谌意闷哼了一声,艰难地抬起脑袋看向他,讷讷的没反应过来。   他手伸到脖子上想挠,被闻途一把抓住:“当心挠破,我送你回家,然后把药吃了。”   “怎么是你……”谌意眼睛充血,晃了晃头,口齿不清地开口,“我在做梦吗?”   闻途小心翼翼扶着他,想把他带到路边打车,却被他推开:“前男友,你来我梦里干什么,没有你我也会活得很好……”   闻途无奈地说:“没我你自己能回去吗?”   “能……”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迈步踩进雪中,没走两步就往旁边倒。   闻途连忙将他接住,不慎脚下一滑,和他一起摔进了松软的雪地里。   闻途把胳膊垫在他背下,保护着他没让他摔疼,谌意撑起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用力把闻途圈进臂弯。   他揽着闻途的脖子,将脸埋到他颈间,半垂的睫毛湿得根根分明:“我骗你的,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   那晚,周围的情景闻途记不清了,只记得雪落在皮肤上冷得刺骨,怀里烂醉的人像一团火,是雪夜里唯一的慰藉。   “闻途,我这一辈子都要栽到你手里了……”   他一直重复问“怎么办”,却没有得到闻途的答案。   回应他的只有漫天飘散、寂寂无声的大雪。   闻途刚把车开上主路,新消息又弹了出来。   【SOS紧急联络,“小意”的位置已更改,点击查看。】   紧急联络发起后,对方若有位置变更,系统会自动发送新的定位信息。   他单手稳住方向盘,点击查看,随后改变了导航的路线,心中隐隐有几分担忧,他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嘿Siri,呼叫……”   他顿了一下,别扭地念出那个备注:“呼叫小意。”   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他到达导航指示的位置,把车停靠在路边,下车寻找,最后在地铁口看到了谌意。   谌意耷拉着脑袋,正晃悠悠地朝地铁入口走,见人没事,闻途的心终于落地。   果然又喝醉了。   因为过敏,谌意不常喝酒,就算是酒局应酬也把握适度,他一旦喝得烂醉,必定是遇到了烦心事,然后无一例外地会给闻途发求救短信,并在第二天忘得一干二净。   据闻途了解,最开始两三次是因为分手,后来烦心事转变为工作上的困扰,最近的一次是因为备考遴选压力太大。   这五年来每次接到短信,如果手上的工作并非紧要,闻途会立即搁置,随后开车跨越一整个区,到海州去找他。   以前开车过去近半小时,将他送至住处要二十分钟,来来回回折腾两个小时。   到的时候谌意可能已经打车走了,他曾有两次都扑了空。   没接到谌意,他会联系谌意同住一个小区的好友,让他帮忙确认谌意的安全,并且托他删除短信记录。   比起折腾,闻途更怕谌意喝醉了会出什么意外。   更何况,这个被谌意遗忘了的紧急联络,是闻途唯一能和他取得联系的渠道,也是仅有的能够正大光明去见他一面的方式。   已至深秋,今夜还降了温,谌意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闻途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给他穿上。   将他带上副驾后,闻途打开车里的暖气,又帮他系好安全带,小心而有分寸地,尽量不碰到他的身体。   谌意靠在车门上,意识不清,闻途拉开副驾的储物箱,拿出一盒新的过敏药和矿泉水,很熟练地喂他吃下去。   谌意被呛得咳了几声,难受地蹙紧眉头,抬起手想挠脖子,被闻途捏住了手腕。   闻途打量他的侧脸,见他鼻头红着,眉眼间原有的锐气被酒意冲淡,看上去湿漉漉的,有些可怜。   他脖子已经被抓破流血,血痕横躺在一片通红中惨不忍睹,闻途怕他再挠,立即解下自己的领带,将他双手缠在一起。   “抱歉,忍一忍。”   谌意半睁开眼睛,还没意识到自己被绑了,闻途趁他睁眼用面容ID解了他手机的锁,删除紧急短信的记录,又用他手机给一个人打了电话。   “草,谁、谁他妈的绑我……”谌意迟钝地反应过来,徒劳地挣扎几下,腿往储物箱上蹬,“放开我……”   “是我。”闻途目视前方,若无其事地启动了车。   谌意听到他的声音,明显冷静下来,似乎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车行驶着,他倦意又上来了,渐渐的靠着车窗昏睡了过去。   抵达谌意公寓时,楼下站了一个人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男人。   孟辽见闻途的车到了,立即走过来:“闻哥。”   “小孟,这次又要麻烦你了。”闻途把谌意的手解开,下车和孟辽简单寒暄,“今晚你不上夜班吗?”   孟辽是谌意的朋友兼邻居,闻途大学的时候就和他认识了,但因为是谌意的朋友,闻途这五年没怎么和他往来。   除开谌意喝醉后托他帮忙。   “不上,局里最近不忙,倒是家里还挺忙,这不刚把孩子哄睡着么。”   闻途说:“我前段时间连轴转,没能参加孩子的百日宴,改天我请你们吃个饭,就当是补偿了。”   “行啊,哈哈。”孟辽笑了一下,伸长脖子往车内探去,“谌意他怎么又喝这么多,真不让人省心。”   “辛苦你待会把他带上楼,我就不上去了,你还是像以往一样,帮我保密。”   “好。”孟辽点了点头,又斟酌片刻,看着闻途认真地开口,“闻哥,我有话要和你说。”   “怎么了。”   孟辽说:“下次我让谌意把紧急联系人改成我,他要是再喝醉我直接去找他,省得你跑一趟。”   闻途目光一顿,回答:“不要紧,我现在搬来海州了,比之前更方便。”   “方不方便都是其次的。”孟辽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一年也就醉个一两次,但多多少少会打扰到你,你们分开这么久了,恕我直言,再纠缠下去不太合适。”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闻途淡淡地开口,“我只是送他回家而已,从来没有越过界,也没想过能有什么回报。”   “不是闻哥,我没有指责的意思,我是怕耽误你,说实话,谌意已经很久没跟我提起过你了,他估计早淡了,何况他那么大个人,喝醉了自己也能回来,没什么好担心的。”   “担心是因为……”   担心是因为太喜欢了,又觉得亏欠,想着能补偿一点是一点。   还有出于私心,想见他一面。   闻途没有说出后半句,他迟疑了半晌,微笑着回答:“谢谢你小孟,你说的我都知道,虽然他明早就会断片,但至少这一刻他需要我,等到他有了新的爱人,有人接替我的任务了,我再退出也不迟。”   孟辽知道他的犟脾气,没再劝他,只是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第19章 要个解释   翌日早上,判决书下来了。   林歆一揣着法院送来的文件跑到闻途桌前:“哥,送达回证需要您签字。”   闻途签完,交给送件人,林歆一把文件袋给了闻途:“我不敢打开。”   闻途接过:“别怕,已成定局的事我们也改变不了。”   他打开判决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宣判结果,愣了两秒。   林歆一手心都捏出汗了:“怎么样啊?”   闻途表情冷静:“故意伤害罪。”   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闻途看向她,眼睛弯了弯:“三年有期徒刑,三年缓刑。”   林歆一顿时松了半口气:“您考验我心态呢,我这心情跟坐过山车似的。”   “判三缓三?”旁边的舒洺凑过来。   闻途点点头:“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缓刑意味着大概率不用坐牢,法院做出了明显的让步。   “检方的量刑建议六到八年,你厉害啊,这次无罪辩护起到很大的作用。”舒洺赞叹。   “没成功,但也不算失败吧。”   舒洺:“江湖果然要靠人情世故,法院这下把结果折中了,两边不得罪。”   闻途道:“法院的关键理由竟然在限度条件,已经本末倒置了,我们肯定是要上诉的。”   闻途和李呈昊母亲通了电话,她听到儿子可以重回自由身,泣涕涟涟地向闻途道谢,还说要设宴款待他,二审也要继续委托他做辩护人。   闻途有些惭愧,毕竟判决结果并没达到预期目标,但李母盛情难却,闻途只得先应下来。   挂完电话,闻途立即投身非法行医的案子。   “哥,和医生资格证书有关的法规条例,我都整理出来发您微信上了。”林歆一说,“这个案子似乎有些难办。”   闻途说:“我要做无罪辩护。”   “上瘾啦?”谭肃恰好端着保温杯路过,奚落了一句,“上个案子就没成功,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下是吧?”   闻途回应:“根据无罪推定原则,案件经过审判之前,任何人都是无罪的,我做无罪辩护有问题吗?”   谭肃切了一声:“我国确定无罪推定原则了么你就在这瞎用?”   “那是法治精神,我国也在贯彻,您要是不认同就先转个国籍吧。”   “你!”   闻途懒得理他,转头对林歆一说:“你注意到了吗,赵霖不符合非法行医罪的主体资格,他不可能构成这个罪名。”   林歆一想了想,灵光乍现:“刑法是最后法!”   “没错。”闻途打开笔记本,“异地行医,应该按照《医师法》和《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进行行政处罚,但违反行政法,并不必然违反刑法,这是两个不同阶层的法律,警方完全把概念混淆了。”   刑法司法解释中,对非法行医罪主体的定义是未取得医师资格证、被吊销资格证、未取得乡村医生执业证书从事乡村医疗活动、家庭接生员实施家庭接生范围以外的医疗活动,并未包含异地行医的情况。   检方已经在审查批准逮捕,闻途必须尽力说服检方做不批捕决定。   逮捕是限制人身自由的严重强制措施,检察院一旦做出批捕决定,意味着嫌疑人具有犯罪事实并且可能被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如果最终判无罪,检察院需进行国家赔偿。   正是这个原因,批捕之后不起诉和无罪的概率会大大降低,他必须抓紧这个黄金阶段。   闻途下午约了医学专家会面,趁着上午的时间,他和林歆一收拾东西准备再去一次看守所。   “我的律师证呢?”闻途望着空空如也的公文包,脑袋有一瞬间的短路。   林歆一说:“昨天登记您不是才用了么?”   昨天……闻途开始回忆,去看守所的时候他出示了律师证,当时忙着签字,好像顺手把证揣进了西装外套的口袋里。   那外套呢?   晚上他去接谌意了,那时气温很低,谌意又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   他心脏骤停,公文包唰的一下掉到地上,脑中闪过两个字——完了。   谌意酒还没醒,上午请了半天假。   他现在正坐在床上,摸了一下脖子上结痂的伤口,脑袋里像灌了铅似的昏昏沉沉。   以至于他凝视着手中的律师证,怔愣了大概十分钟,以为自己喝酒喝傻了。   他眯眼,紧盯证件照上那张俊秀的脸,什么也想不起来。   谌意把证合上,重新打开,是闻途的没错,他又把手机摸出来看了眼日期,好的,也没有穿越。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百思不解,把头发抓得凌乱,在床上发了五分钟的呆,然后给孟辽拨了电话。   对方接了:“喂谌意,你酒醒了。”   谌意开门见山:“昨晚又是你救了我啊。”   电话那头说:“你危急关头能想到我,我不能背信弃义是不是。”   “谢了啊兄弟。”谌意看了一眼怀里的西装外套,轻轻蹙了一下眉,试探着问:“外套什么时候还你?”   “什么外套。”   “不是你的外套?”   “啥意思。”   “这外套口袋里有个东西……”谌意顿了片刻,改口说,“没事,你不知道就算了。”   挂电话时,那边依然一头雾水。   但没过多久,孟辽又打了回来:“谌意,昨晚看你冷,我就把我衣服披你身上了,不说我都给忘了,你收好吧,下了班我来你家拿。”   “你什么时候有这种西装了?”谌意疑惑,“闻途的东西怎么在你口袋里。”   对面像打好腹稿似的:“才定制的啊,最近要晋升了嘛,应酬多,你说的是闻哥的律师证对吧,昨天他来看守所会见嫌疑人,把证落所里了,我说我认识他,登记处就让我转交,这不还没来得及还他么,又落你那儿去了,你瞧我这事办的,挺尴尬的,哈哈。”   谌意:“……”   谌意当然不信,凭多年提审犯人的经验来看,此人的供述很有问题。   谌意意识到孟辽的嘴很难撬,索性说:“行,不用你转交了,我直接给他。”   下午,检察院办公室。   齐乐青抱着案卷跑过来:“额!那个非法行医的案子……”   谌意盯着电脑屏,似是神游:“承办人是我,有意见?”   齐乐青把案卷啪的一下放他桌上:“没意见,但是你猜怎么着?辩护人又是闻律师,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吗?”   谌意把律师证拿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开口:“是奇妙的霉运,摊上他准没好事,以这次的判决为例。”   “刚刚大家在说,还好这个案子交给您办了,不然没人能压得住闻律师。”   谌意双指夹着律师证转了两圈:“我上次被他压得还不够惨吗?他那咄咄逼人的架势,五行山来了都压不住。”   齐乐青注意力转移:“你手上的是什么,结婚证?”   谌意:“……”   谌意:“是你的住院证。”   在谌意拿起《刑法一本通》砸人之前,齐乐青警觉地一溜烟跑出去了。   谌意有强烈预感,昨晚醉酒后自己一定和闻途见过面。   至于见面后发生了什么,估计只有闻途外加那个包庇犯孟辽知道。   闻途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证丢了,大概也清楚证丢到哪儿了,现在正着急。   谌意慢吞吞放下书,把律师证翻开有照片的那页,立在电脑旁边,跟摆件似的,然后开始审阅公安移送的申请批捕材料。   谌意打算不联系他,吊着他,让他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地着急,坐不住了主动打电话过来。   然而事实是,闻途第一时间就申请补办了。   闻途没想到一向谨慎的自己会出这么大的纰漏,他每次都会把谌意手机上的蛛丝马迹删干净,让孟辽配合掩护,连开车进小区都尽量选择监控盲区下车。   这次的失误是以往从没有过的,闻途觉得自己可能是昏了头了,他急需调整状态,否则这种“昏头”会起连锁反应,他怕把失误带到工作上来。   他下午把手机调了静音,专注地和医学专家进行会面,得到了很多有用信息,回律所加班加点地开始写辩护意见。   晚上七点左右,他接到了谌意的电话。   看着来电人的名字,闻途迟疑半晌,做了近十秒钟的思想斗争,最后按下接通。   “喂,谌检。”语气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闻律师,李呈昊案的判决收到了么。”那边的声音同样镇定。   “上午就收到了。”   “关于判决书,我想和您聊一聊。”   闻途说:“没什么好聊的吧,该抗诉就抗诉,该上诉就上诉,按照程序来就好。”   电话那头说:“赵霖案的批捕决定,我也想听听您的意见。”   闻途回答:“我这边进行了专家论证,等辩护意见出来了,我会来检察院提交给您,工作的事就不占用您私人时间了。”   “闻律师不想和我聊工作,那我们聊点别的。”   闻途呼吸一沉,冷静开口:“您想和我聊什么?”   “有个东西给你,需要你给我个解释。”那边的语调上扬,像一把钩子,把他心神牵得荡漾,“顺便履行我们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再强调一遍他们马上要成为p友了,后面会do来do去的,接受不了的朋友赶紧撤退好吗好的 第20章 不谈感情   晚上十点加完班,林歆一独自乘写字楼的电梯下去,一楼电梯门缓缓打开,她看到了谌意的脸。   她愣了一下:“谌检?”   谌意面无表情地朝她点头:“你好。”   谌意进了电梯厢,林歆一出去了,又转头瞧他,见他穿了件黑色衬衫和西装裤,熨贴地勾勒出身型,紧实细窄的腰腹线条若隐若现,很难不让人多回看两眼。   他袖子挽到了小臂,抬手按楼层时,那截手臂凸显着强劲有力的线条和青筋。   林歆一注意到他按的是十二层,便问:“您是要去景恒吗,现在大家都下班了,只有闻律师在。”   “我知道。”谌意说,“正好去找他,和他叙叙旧。”   “原来您和闻律师以前认识?”   “嗯,曾经是……朋友。”   “噢……”   电梯门合拢,谌意那意味不明的神情消失在缝隙里,林歆一看着楼层一格格往上跳,不知怎么的,觉得他身上的气氛很奇怪。   律所的白炽灯只开了四分之一,闻途敲完辩护意见的最后一个字,律所大门咔的一响划破寂静。   键盘上的手指僵住了,闻途感觉有股电流沿着脊椎往上窜。   沉闷的脚步声落在身后,逐渐朝他逼近。   闻途沉住气,回头,和谌意视线交错,见他双手抱胸,斜倚在墙面上,颀长的身型被罩进晦暗的灯光中。   “久等了,闻律师。”他眉梢轻挑,咬字透着一股疏懒。   闻途面色冷静:“我忙着写辩护意见,也没在等你。”   谌意低笑一声,迈步朝他走过去:“那你现在有没有忙完,能把时间留给我了吗?”   “等我打印,一分钟。”闻途说完,在电脑上点了保存,提交打印,随后离开座位去了打印室。   拿着材料出来的时候,他远远看见谌意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手中正翻着一个小小的证件。   是他的律师执业证。   他心跳加快了许多,故作镇定地走过去。   谌意抬头凝视着他的脸,等他靠近了,不紧不慢将律师证封面举到他眼前。   “闻律师,你给我个解释吧,它怎么会在我这里。”   闻途佯装意外:“这是……我的?我昨晚找了很久,已经申请补办了,为什么在你手上,不该你给我个解释吗?”   “行啊,反咬我一口。”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工位隔间的边沿,仰视着闻途的眼睛道,“那你告诉我你昨晚去哪儿了。”   闻途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也不是在做笔录,我没义务告诉你这些。”   谌意咬了咬牙,一时想不到辩驳的话,索性把证件揣回自己裤子口袋:“既然你不说,那律师证我没收了。”   “根据《民法典》规定,拾得遗失物,应当及时返还权利人。”   “我不返还,你去起诉我好了,顺便带上证据,你怎么丢的,在哪儿丢的,把这些一并将给法官听。”谌意眼中戏谑又带着一股认真。   “……”闻途沉默片刻,“我没这么无聊,你喜欢收垃圾就送你了。”   谌意点了一下头:“好,下一件事,根据《民法典》规定,民事主体应当遵守诚信原则,恪守承诺。”   闻途抿紧了唇,默不作声,直到谌意伸手,指尖攀上他的领带,攥紧,将他的上身往下一拽。   闻途突然失重,弯了腰,手撑在桌面上,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谌意的目光扫过他眼睫,又径直望入他的瞳孔,嗓音压低:“闻途,我不想听你解释以前的事,也不想再和你谈感情,我们谈点别的。”   “谈什么。”闻途的语气没有波澜,但在谌意看不到的地方,他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   “谈成年人能谈的东西……”谌意松开他的领带,指尖像是蜻蜓点水般滑过他的喉结、脖颈、胸膛,最后缓慢地抚到他的腰侧,“欲望,身体,性。”   被摸过的地方像是烧了起来,衬衫下的皮肤一阵一阵的灼烫。   闻途眼皮轻颤,羽睫扫过下眼睑,又抬起眸子看他。   “不带任何情感,像动物那样,只是原始的本能,又或者说,是种疏解压力的途径。”   “想我当你的*友吗?”闻途凑近了一些,面色不改,直截了当地将他的哑谜翻译出来。   “……”谌意愣了一下,“倒也不用这么直白。”   “你都提这种要求了,何必拐弯抹角呢。”闻途声色很淡,似是不以为意,“你想好了,这是你报复的方式?”   谌意说:“对。”   “为什么?”闻途问。   “没有为什么,前任是最熟悉彼此身体的人,仅此而已。”   “在这?”   “在这。”   闻途迟疑了片刻:“这里是律所,我工作的地方。”   谌意的手掌覆盖在他腰上,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揽。   “很刺激,不是么。”他双手禁锢住闻途的身体,像是在胁迫,不给他动弹的空隙,“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再是前任,不是法庭上的对手,也不是朋友,而是见不得光、很肮脏的关系,并且这种关系要持续下去,直到我厌倦之后甩了你,像五年前你甩我那样,你敢不敢?”   闻途咬紧后槽牙,过了很久,他紧绷着表情回答:“没什么不敢的。”   “闻途,你不太会说谎,你的眼神证明你其实很慌。”谌意缓慢道,“你要是不想,我给你个求饶的机会。”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他们头顶的白炽灯亮着,光亮盛进谌意眼睛里,明目张胆地蛊惑人心。   “你现在说点求饶的话,我可以马上走,从此我们两清,说吧。”   闻途犹豫半晌,随后伏低身子,嘴唇贴在他耳畔开口:“谌意……”   谌意的眼睫颤了一下。想侵犯他,掌控他,报复他,但更想要的是尊重他,给他退路,所以谌意在等着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然而两秒的缄默后,闻途近在咫尺的嗓音从右耳传来:“你要是有能耐,就别放过我。”   他这句话宛如坠入水面的石头,顿时激起千层浪。   谌意听到自己理智塌陷的声音,脑子里紧绷的弦,被空气里擦出的火星噼里啪啦烧断。   谌意直勾勾盯着闻途的眼睛,发出这段肮脏关系建立后的第一条指令:“把衣服脱了。”   四周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没来得及装订的卷宗随处可见,闻途似乎还能看见白天同事们忙碌的身影,然而他即将在这个地方做这种堪称下流的事。   闻途抿紧的嘴唇发白,他站直身体,十分坦然地,在谌意的注视下去解自己白衬衣的纽扣。   一颗,两颗,他衣领敞开,白皙的皮肤徐徐显露,直到第三颗的时候,他停下动作。   “那个,律所有监控,先去关电闸,然后锁门。”闻途低声说。   落地窗外的世界炽盛而繁华,正对面的双子塔灯火通明,楼梯边沿闪烁着金色的光轨。   光透进落地窗,在闻途背部线条的沟壑上落下浅影,他后面就是整片超一线都市的夜景,他像是跪在林立的高楼之中格格不入。   他赤裸上身伏在谌意腿间,腰塌下去,弯曲成弧度,拉出一条流畅的人鱼线。   谌意看着面前紧实的肩背肌肉,在昏暗光线下愈显错落有致。   他埋着头,湿热软舌滑过谌意手指,沿着青色血管的脉络,又缠住指尖吮舐,留下的水渍折射出霓虹灯的颜色。   “真骚,闻律师。”谌意坐在椅子上,拇指摩挲着闻途的唇边痣,眼底神色已然变调。   闻途把手指吐出来,红润的唇边还挂着口涎:“跟谌检比起来,我甘拜下风。”   谌意攥紧他的下颚,强行将他头抬起,撞入他眼中透着的倔强。   像之前在法庭上把控方观点逐个击破那样,倔强得正气凛然,和他正在进行的动作形成鲜明反差。   “刚刚在楼下,我碰到你助理了,她要是知道,她敬重的带教在律所里面这么不知羞耻,会怎么想。”   闻途擦拭了唇角,回答:“不如脑补你自己的助理知道员额大半夜来律所,要求别人当自己*友,他会怎么想。”   “都这种时候了,你也不忘反驳我一下?”谌意沉声说,“你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现在你可是被我掌控着。”   “这也称得上掌控?”   谌意眉头压低,眸中的欲望和愠色混杂起来:“你是在挑衅我?”   闻途唇角勾起一抹不带温度的笑,明明是跪在地上的下位者,但丝毫没有卑躬屈膝的姿态。   他咬在谌意的指尖上,又把整个食指含进去,片刻后松口,慢悠悠回答:“你才看出来?”   谌意居高临下地坐在椅子上,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掌控的人,对方的每次抬眼、每次吐出舌尖、每次个似是勾引的动作,无疑是一场证据确凿的犯罪。   谌意心神早就乱了,他第一次面对一个“罪犯”束手无策,却不服输地捏住闻途的下巴,威胁道:“这张咄咄逼人的嘴,要怎么才能给你堵住?”   “你想用什么来堵?”闻途双颊泛起湿热的潮红,语气却相当冷静,“雷厉风行的检察官,别心软,心软你就输了。”   作者有话说:   久别重逢的好友叙旧而已()   后面还有一章 第21章 变得完整   那天全模校队团建,大家掐着点返回时恰逢大雨,没能赶上学校的门禁,索性找了家酒店应付一晚。   闻途和谌意分到了一个标间,那时他们已经交往近一年了,隐藏得很好,校队圈子里除了秦徽没人知道。   闻途擦着湿发从浴室出来,注意到谌意蹲在两床之间的过道里,神色慌张。   他定睛一看,只见地上散落了几个蓝色的小方块,包装上的“超薄”字样很醒目,他很快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谌意目露恐慌,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小方块捡起来,“我、我是想找吹风机!谁知道柜子一拉就坏了,这、这是柜子里掉出来的……”   “嗯。”闻途轻轻笑了一下,蹲下想帮他捡。   “我来!”谌意抢了过去,匆忙转身将那玩意塞进柜子,闻途从背后看到他红透了的耳朵。   他快速将柜子合上,转移话题道:“那个什么,路逸之让我们去他房间玩牌,那帮家伙已经大战十个回合了,他们说要把路逸之的底裤输光,你想去吗?”   闻途说:“你去吧,我今天累了,想早点睡。”   “那我也不去,我陪你睡觉,先帮你吹头发。”   闻途点点头,坐在床沿等着他吹。   他站在闻途身后,拨弄着柔软的发丝,洗发水的香味萦绕在指间,把谌意勾得心痒。   谌意关了吹风机,从后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脖子。   “怎么了?”闻途问。   “有股香气。”谌意低声开口,“好舒服,想一直这么抱着你。”   窗外雨声很吵,屋内的空气黏稠,半干的发丝带着绵软的湿意,一点点漫进心里。   他抱着就不撒手了,闻途拍拍他的胳膊,道:“我想先躺下,你睡我的床,好不好?”   谌意的声音闷在他颈间:“嗯。”   明明是双人床,两人偏挤在一张床上,关了灯,谌意手臂环在他腰间,腿还要缠着他,将他困进自己臂弯狭小的空隙里。   “你每次抱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你是一只萨摩耶。”闻途轻声说,“为什么那么喜欢抱我?”   他鼻尖在闻途胸口拱了拱,回答:“因为我得了一种不抱闻途就呼吸不畅的病。”   “这么黏我,你以后上班了怎么办?”   谌意很认真地提出解决措施:“做一个你的等身抱枕,带到工位上去。”   闻途笑出了声,又听谌意说:“你知道阿里斯托芬的‘圆球推论’吗?是柏拉图在《会饮篇》里写到的。”   “你说说。”   “在很久以前,人的形状是一个圆球,腰和背都是圆的,四只手、四只脚,每个器官都是两套,有男、女、阴阳人三种性别,他们力量很强大,甚至可能向诸神谋反,宙斯为了削弱人类的力量,将每个人劈成两半。   “被劈开的一半人会想念另一半,然后去寻找另一半,重新组回圆球,因此人和人之间会相互爱慕,会产生求爱的渴望,原本是阴阳人的另一半就是异性,原本单一性别的另一半是同性,所以世界上存在异性恋和同性恋。我们本来是一个整体,爱情就是让恋人从分离到重聚,变回完整的过程。”   “很浪漫的理论。”闻途说。   “所以,我们是同一个圆球,你就是我的另一半。”他拥抱得更紧了些,“我喜欢抱你,是天性使然。”   闻途笑了一声,也揽住他的背:“小意,你更倾向于柏拉图式的爱情吗?”   谌意说:“嗯?为什么这么觉得。”   “就像你说的,爱情使人变得完整,更追求灵魂上的契合,而不是肉体的满足。”闻途很坦然地说,“我们谈了一年,好像双方都没有提过关于性的要求,我以前以为你不懂,但刚刚那些东西从柜子里掉出来时,看你的反应,你应该是明白的,所以我觉得你是柏拉图式恋爱观。”   谌意回答:“其实我之前也是这样想你的,我认为你向往那种理想主义。不过,我没阿里斯托芬那种浪漫,也没柏拉图的高尚,我只是个很俗气的人,没提过不是因为不想,喜欢一个人当然会想要占有,但我担心你会不高兴。”   他看不清谌意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在光亮无法企及的地方依然鲜明。   闻途无奈道:“我怎么会不高兴?”   “嗯……担心你觉得我们还没到那种程度,怕你觉得我太越界了,还有,听说会很疼,我不想你疼。”   闻途失笑,他抱紧谌意的后脑勺揉了一把:“没那么严重的……那现在要不要试试?”   谌意身子一缩,猛的一个翻身从他怀里坐起来:“啊?这、这……好突然!”   “圆球推论我也知道。”闻途也缓缓坐起来,在黑暗中挽住谌意的脖子,额头轻轻和他碰在一起,“人一分为二之后,也产生了情感和欲望,爱神为了维持人类的生存和繁衍,调整了人类的生殖方式,使他们能够完美地结合到一起。”   谌意呼吸逐渐加重,心里像有一把滚烫的火被点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欲望也是人在变完整的过程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没等他话音落下,谌意按住他的后脑勺亲吻了上去。   这个雨夜,他和谌意第一次上床,他们交往一年谌意从没碰过他,谌意对他的喜欢一直都谨慎而恰如其分,第一次做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温柔地在闻途身上落吻,又用手掌帮闻途拭去额角的薄汗。   “疼吗?”谌意将他抱在怀里不停地问:   “这样可以吗?”   “会不会难受?”   闻途回答不难受,他又念叨:“你疼了要告诉我。”   小心翼翼,循序渐进地用力,珍惜又珍重,好像稍稍过头底下的人就会碎掉,闻途伸手摸他的脑袋,给予他亲昵的回应。   “今晚,我们是真的变完整了吧。”到了最后,谌意附在他耳边呢喃出声。   他的话里带着一股天真,那时两人的心思都不含杂质,不带有除了爱以外的其他欲念,只是在很纯粹地喜欢一个人。   过去的记忆七零八落地揉进脑子,谌意没法完全沉浸到这次情事里。   他逼迫自己投入进去,于是他伸手垫在闻途的脑后,抓着身下人头发,带动着闻途的头一下一下撞到落地窗玻璃上。   闻途被抵入喉咙深处,想干呕却被谌意死死控制着,他咳不出来,只能时断时续地抽噎出声。   他紧闭着眼睛,憋红的脸在暗淡的光线里浮沉,谌意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直到自己的指骨被撞得通红,他才把闻途的脑袋放开。   “现在算是掌控住你了吗?闻律师。”   闻途瞬间浑身脱力,连跪也跪不起来,只能跌坐到地上,疯狂咳嗽几声才从窒息感中喘上来气。   “抬头。”   闻途睁开失焦的双目,依言扬起了头,视线从他的皮鞋挪到他的腿,再往上,看到那隐没在夜色里、冷若冰霜的眸子。   紧接着,他被飞溅下来的东西糊满了眼睛。   他没有躲避,双手撑在地上堪堪维持着平衡,任凭自己的脸被弄得一塌糊涂。   沾在睫毛上,淌到唇角,随后被他的舌卷进去。   谌意长呼了一口气,俯视着跪坐在地上的人,看到他眼里的倔强终于被击碎,变得*乱不堪。   但谌意并没有报仇的畅快,也没有在这场发泄中得到满足,反而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阻塞在那里,叫他无法呼吸。   多年前他和闻途第一次做的画面频频在眼前闪现,那两张脸重合,让他觉得恍如隔世。   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纷繁的思绪中,谌意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或许从前喜欢黏在闻途怀里的谌意,怎么也想不到他和闻途会走到这一步。   那时候的年轻人可以坦荡说“爱”,对于“性”讳而不谈,现在他们的关系层层剥离只剩下“性”,“爱”成了最难以启齿的东西。   谌意觉得难受,心烦,他擦拭干净后,快速整理好衣着,站起身冷冷淡淡地说:“正当防卫的案子,检察院要抗诉。”   跪坐在地上、正拿纸巾擦脸的闻途懵了一下,谌意切换角色的速度之快,叫他猝不及防。   谌意抓起桌上的衬衫,抛到闻途手上:“案子抗诉到市中院,市检察院派员出庭,到时候我就管不了了,你一个人自求多福。”   他沉着脸,把椅子归位:“非法行医的案子,尽快交辩护意见给我,审查逮捕期限只有七天。”   闻途有些听不下去了:“能别在这种时候说工作的事吗?”   毕竟他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   “我只是顺口提一嘴。”   闻途明显感觉到他心情比来的时候更糟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没让他满意,明明都是按照他的要求做的。   “你怎么了。”闻途把衬衫穿上,试探着问,“不高兴?”   “这地方太小了,没让我尽兴。”谌意凛声开口,“下次去我公寓,等我联系你。”   他扔下这句话,没等闻途回答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律所。 第22章 一步之遥   闻途到家将近十二点,开门时他愣了一下,以往这个时间母亲早就睡了,但现在客厅还亮着灯。   回到海州后,闻途就搬进以前的房子母亲一起住,父亲出事以来,家里许多财产都被没收查封,这间五十平的房子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他进了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对面的凳子上还有个中年男人。   “大侄子,你可算回来了!”二叔见了他,把烟头摁进烟灰缸,眼睛笑出几条褶,“等你好久了,离婚官司的事儿你记得吧,我再来咨询一下你。”   看到沙发上的余苒无奈地朝他摇摇头,他就知道这人又来缠他母亲了。   闻途说:“现在很晚了,我妈要休息,你有什么改天再说。”   “我等不及了,你不给我答复,二叔只得亲自来找你。”   闻途没理他,走过去扶起余苒,想带她回卧室。   余苒说:“我说过你不接民事案件,你二叔不信。”   “打官司都大同小异,你们律师干的不就是查查法条的事?我要求也不多,就是想要把房子抢到手,还有儿子的抚养权。”   闻途回答:“律师的作用如果只是查法条,那还开庭做什么,你直接让法官按照法条给你判了不就得了。”   “嘿你这孩子,都是亲戚,怎么就不能做个顺水人情了?你干了这么多年律师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闻途冷静道:“让我代理也可以,咨询费半小时五百,签合同后收取争议标的4%,你那房子预估两百万,先准备八万律师费,一次付清。”   “你坐地起价呢,财迷心窍了吧!”   “双向选择,你也可以不选我,而且这是正常收费标准。”   “我可是你亲叔叔!你干啥要坑我?”   “我是你亲侄子,你为什么白嫖我。”   “你!”他脸胀得通红,手叉腰转了两圈,又指着闻途吼道,“要不是想着你便宜,谁不敢冒这个风险来找你?别忘了,五年前仕裕被冤枉判了无期,一半都是拜你所赐!”   闻途顷刻间黑了脸,抬高声音喝道:“你再不滚,我马上以非法闯入住宅为由报警。”   他很少让情绪表面化,也不常动怒,一旦呵斥谁说明那个人触犯他底线了。   闻途朝他逼近一步,声音透进冷白的灯光里,寒意刺骨:“狗嘴吐不出象牙,一把年纪了要点脸吧,下次要是再胡说八道,就不是骂你那么简单了。”   二叔噎了一下,瞪着眼睛没敢再多嘴,越过他便摔门而去。   屋内清净下来,闻途双手抚在余苒肩上,回到那副温和的表情:“对不起妈,我回来晚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他缠着我让我帮忙,说了半天。”余苒把他的手拿下来,握在手心里说,“是妈没用,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不知道怎么拒绝。”   闻途帮她把散下来的碎发掖到耳后:“你是太善良了,他觉得你好欺负,这种人平常不联系,要帮忙才想到我们,不配做亲戚,以后他再来就跟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报警。”   “好。”余苒点点头,片刻后垂下眼,咬了咬嘴唇说,“小途……你爸的生日快到了。”   闻途沉默片刻,缓缓答道:“嗯,我这两天把东西准备一下,到时候我们去看他。”   余苒说好,神情却更加沉重。   “刚刚那人说的话,您别放心上。”   余苒勉强扬起了唇角,那双和闻途有八分相似的眼睛暗淡无光:“妈明白的,都过去了。”   -   闻途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嘴角起了个泡,刷牙时拉扯着疼。   “嘶……”他照了一下镜子,应该是昨晚口的时候磨破的。   而某个罪魁祸首正好给他发来消息:   【小意:赵霖涉嫌非法行医案的辩护人,今天来交辩护意见吗?】   闻途瞄了一眼时间,才七点,他叹了口气,似乎没见过这么催命的。   【闻途:视情况而定。】   对面很快回了:   【小意:?】   【小意:也就是说需要我将就您?】   【闻途:您下午有空的话,我也可以将就您。】   【小意:下午两点来吧,估计要等一等,我还有别的案子要处理,最近检察院很忙的。】   【闻途:哦。】   闻途放下手机,洗漱完吃了早饭,和母亲道别,随后直接去了看守所见会见赵霖。   赵霖坐在金属栏杆后,头发一半花白,形色枯槁,明明上周见面的时候他气色还没那么糟。   监狱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这连空气都含有吸人精气的因子。   闻途从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五年前他也是这样隔着栏网和父亲对坐。   区别是那时闻途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一向清正廉洁的父亲流着泪告诉他,事情是他做的,他要认罪,让闻途别再忙活。   闻途回忆起铁杆栏背后父亲那张惨白的脸,像被尖刺缓缓扎进心脏。   他把注意力拉回来,望着赵霖开口:“赵先生,专家意见已经告知您了,目前检方还没有批捕,我会尽力争取无罪。”   “谢谢你,闻律师。”赵霖微笑着,平和说道。   “您是二十年前取得的H省乡村医生资格证,您清楚这个证仅限在当地使用吗,包括你异地行医的一年内,知不知道这样是违法的。”   赵霖诚实答道:“我知道的。”   “那为什么不遵守规定?”   他说:“一年前有个孩子急需手术,我和我老婆急忙赶来海州,办证要许多手续,当时没来得及,后来正式开诊所的时候也通过了审查,便一直存在侥幸心理。”   “问题不大,后续好好接受行政处罚就行。”闻途说,“我了解到您和您妻子诊疗收费很低,有时甚至无偿。”   “是的,自从儿子去世后,我们对钱没什么渴望了,我的诊所在吕家店,那块地方聚集着这座城市的低收入人群,平时生小病也舍不得去大医院看,所以大多来我这里。五年前我们没救回儿子,现在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就当为了儿子下辈子能投胎好人家积点德。”   闻途沉声说:“您和夫人都是善人,上天会眷顾你们的。”   赵霖摇摇头,苦笑着回答:“并没有,五年前我儿子因为意外事故去世,现在我又失误害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我从来都得不到上天的眷顾。”   闻途说:“您的诊断无误,死者是因为自身特殊的过敏体质才死亡。”   “可是没有我的药,他就不会死。”赵霖垂下眼睛说,“闻律师,无罪与否我已经不在乎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被良知折磨,我明明是个医者,却害病人丧命,理应受到惩罚,这是我的职业底线。”   “赵先生,我是个刑辩律师。”闻途声音很坚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竭尽全力为当事人争取正当权益,也是我的职业底线。”   -   这天上午,谌意案卷看到一半,被告知《检察日记》纪录片的拍摄组到了,要他出镜配合录制。   “烦死了。”他倒在椅子上把头发抓乱,“本来上这个破班就烦。”   齐乐青跑过来递给他一沓纸:“谌检,这是导演组给的台本,照着念就行了,诶呀,你这发型怎么回事,跟鸡窝一样。”   齐乐青帮他理好头发,又听谌意抱怨:“退一万步说,我就不能念12345,让后期给我加配音上去吗?”   “这不行啊,片方给了钱的,算是我们甲方,一切要听从别人安排。”   “我待会还要去签认罪认罚,你能不能替我演?”   “好了闭嘴,谁让你是院花。”   旁边忙着订卷的元潇不忘插一嘴:“叛逆大明星和他的操心经纪人。”   纪录片记录了李呈昊案的办案过程,谌意认真按照导演的安排拍完,又配合记者进行了专访。   收工的时候,谌意收拾好台本准备回办公室,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谌检。”   他回头,见来人是刚才做专访的记者小吴:“谌检辛苦你了,今天录制得很顺利,我们加个好友吧,出成片了第一时间发给你看。”   谌意和他加了微信,又听小吴问:“谌检,听说这个案子要二审,看来检方势必要抗争到底啊,律师那边也会上诉,说到这个,你和闻律是不是有过节?”   他随意答道:“能有什么过节,就法庭上交过一次手,根本不熟。”   他拿着台本下楼,小吴跟在他身侧道:“还不是之前媒体在传么,说你们什么磁场不合性格相冲,那你对他的印象怎样?”   “冷漠,不近人情。”谌意并不乐意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步伐加快了些。   “我这儿有他的瓜,你吃不吃?”   谌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小吴,见对方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瓜。”他问。   “你看。”小吴看四周没人,悄悄把手机递给谌意。   谌意接过,界面上是一张新闻截图,标题明晃晃写着:京市巨额受贿罪涉案法官今日落网。   谌意眉头蹙紧,没说话,小吴开口:“五年前的一篇报道,这人叫闻仕裕,你猜他和闻途是什么关系?他是闻途的爸爸!”   谌意把手机塞给他,不耐烦地继续下楼梯:“所以呢?”   小吴跟上:“我当年做过相关采访,闻仕裕以前是海州法院的法官,受贿近百万元,辩护人正是他儿子闻途,但他自己后来亲口认罪了,被市高院判了无期徒刑,现在人还在监狱里边。”   “他爸犯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谌意表情阴沉沉的,脚下速度加快,突然又被小吴拉住了胳膊。   “当然有关系,他可被他爸害惨了,我听小道消息,闻途五年前考过公务员,当时他是全市法检考试综合成绩排名第一上岸的怀阳区检察院,拟录用名单刚出来他爸就出了事,直系亲属涉嫌刑案,他没过政审,直接被取消名额,终身禁考。”   “你想表达什么。”谌意语气不太好听。   “你不觉得喜闻乐见?他差一点就能当上公务员,那么强势的一个人还栽过跟头呢。”   是啊他就差一点,他曾经离梦想就只差一步之遥了。谌意突然觉得胸中块垒,有怨气撒不出来。   谌意望向他,眼中温度骤降下去:“并没有喜闻乐见,反而是你,把陌生人的不幸当作笑谈,不觉得自己很恶劣吗?”   谌意回到办公室,看见刚刚他们谈论的人正端坐在沙发上。   闻途抬头和他相视,随后起身谦恭开口:“谌检。”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和闻途约了下午见面。   谌意点了一下头:“久等了,来接待室说。”   他带闻途去了二楼接待室,顺手将门关上了。   “材料我都看过,赵霖不构成非法行医罪,但可能构成医疗事故罪或者过失致人死亡。”谌意又顺手锁了门,动作极其自然,“批捕的可能性很大,不过要等新的鉴定意见出来。”   闻途站在他身侧说:“我今天来正是想和您说这个问题,您可以看看这份专家意见,病人的死亡和赵霖的诊疗行为不具备刑法上的因果关系,其行为应该属于可容许的医疗风险……”   谌意接过意见书,眼神却往闻途脸上瞟,两秒的沉默后,他冒出来一句:“嘴怎么了。”   他目光落在闻途嘴角的伤口上,眉梢意味深长地挑了一下。   闻途没有掩藏,直面向他,像回答工作问题那样:“您昨晚太用力了。”   话音落下,接待室后方的桌子上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一双手从桌底伸了出来,战战兢兢把文件摆好,然后桌下冒出一颗脑袋。   齐乐青和他们二人面面相觑,气氛陷入尴尬。   “喔!我耳朵不太好,你们说什么呢,哈哈我刚在地上找光盘,找到啦,我马上出去。”   他连滚带爬站起来,冲到门口,看了眼闻途,又靠近谌意小声说:“屋里有监控,注意影响,这是本经纪人对你唯一的忠告。”   “……”谌意一时无语,“快滚。”   齐乐青逃出去后,谌意再次锁好门,闻途挠了一下耳根,说:“不好意思,我以为这里面没人。”   “他不会出去乱讲。”谌意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走到沙发上坐下,“行了,我不和你扯别的了,好好谈正事,继续刚才的问题。” 第23章 附加要求   “非法行医罪的主体要件不满足,您应该也发现了。”谌意随手翻着文件,缓慢说道,“如果涉嫌医疗事故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批捕也是逃不了的。”   检察院接待室内,闻途和他相向而坐:“赵霖不存在重大过失。”   “理由呢?”谌意抬起眼皮看他,“被害人的死亡原因是在患细支气管壁炎的基础上,因静脉输入克林霉素导致过敏性休克死亡,与赵霖输液的行为有直接因果关系。”   闻途说:“赵霖确定患者为支气管炎,诊断并不存在失误,您可以了解一下克林霉素,这是一种低致敏率的消炎药,使用过程中不需要进行皮试,可以直接注射,赵霖的使用剂量也在正常范围内,患者死亡是由于自身的特殊体质产生了过敏反应,这种体质极为少见,赵霖没办法预料到,在患者出现过敏反应后,他积极施救,并没有放任结果发生,这次不幸的事故应当归于医疗意外。”   闻途说完,听到对面一阵“嗒嗒”声,他往下一瞄,见谌意双指夹着他的律师证,正往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敲。   谌意思考的时候手上习惯性地带有这种微动作,他再清楚不过。   但他不清楚的是,为什么对方要把这本律师证随身带着。   谌意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将证件转了一圈攥进手心里,上身微微前倾,看着他说:“没有他的诊疗行为,就不会发生损害结果。”   闻途集中了注意力:“赵霖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如果不是他给患者用药,患者就不会死,但是刑法上的因果关系可以这么认定吗?如果把行为和结果视作条件关系,认为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原因会被无限地追根溯源,我们也可以说他母亲当初不生下他,他就不会害死患者,那么他母亲是不是也有罪?显然是不合理的。”   谌意皱着眉心,证件在他指间转了几下,被他翻来覆去把玩,片刻后才道:“赵霖的输液直接引起了被害人过敏死亡,在条件关系的基础上,二者还是引起和被引起的关系,这您不能否认。”   闻途继续说:“没错,但本案有关容许风险,换句话说,我们应当允许这种危害风险的存在,因为这是人为无法避免的,赵霖具备充分医疗知识和经验,开展的诊疗方式也并没有错误,患者的过敏症状属于突发情况,赵霖很难避免死亡的发生,本案不具备结果避免可能,不应该将诊疗行为和损害结果的义务违反之间建立关联性。”   谌意屈指摸了摸下巴,问道:“您这个观点的依据是什么?”   “容许风险理论,最早在1871年由德国刑法学家提出,以德日为主的大陆法系给我国刑法提供许多借鉴,在我国,容许风险主要体现在过失犯罪方面,本案涉嫌医疗事故或过失致人死亡,完全适用。”   谌意追问道:“参照非法行医罪的司法解释第四条,只要被害人的死亡结果发生在诊疗行为之后,都一律归责于行为人,并没有深究二者间的因果关系,司法解释这种降格评价,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扩大医疗事故犯罪的处罚范围?”   “司法解释为什么要降格评价,非法行医罪的主体是没有医生资格的人,保护的是国家医疗管理制度,刑法扩大惩罚范围,是因为行为人不仅危害了患者,更危害了国家医疗管理秩序,而本罪不构成非法行医,无害于公共秩序,刑法理应不该严惩,您说的‘参照’没有逻辑联系。”   谌意没回答,他继续说:“赵霖需要承担责任,他应当接受行政处罚或者承担民事赔偿,但绝不是刑事责任,上次开庭的时候我就表达过我的观点,刑法是最严重的部门法,它对人的惩罚是最严酷的,因此应当保持谦益性,绝不能轻易动用。”   谌意咬紧了牙,把律师证搁在自己膝盖上,一只手指将它立起来打圈。   每次和闻途谈话,他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他的经历,还没见过哪个律师这么刨根究底、不容置辩。   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闻途时,闻途代表校队参加全国模拟法庭大赛,谌意是台下的观众之一。   辩论席上的闻途西装革履,侃侃而谈,以无懈可击的论述将对方的观点全部推翻。   那时的闻途才十九岁,像跃起的红日那样蓬勃而有生命力,刚入学的谌意佩服不已,感叹现实中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   他真切地体验到自己能透过一个人的外表,和对方的思维激烈碰撞,这种感觉很爽,对他来说和一场酣畅淋漓的性*没什么区别。   于是他为了闻途参加校队招新,诡计多端地找各种理由接近,包括但不限于在校队里出风头吸引闻途的注意,制造偶遇和闻途共进晚餐,蹭大二的专业课坐在闻途旁边、请教闻途问题。   他渐渐和闻途成为朋友,关系一步步深入、沦陷,才有了后来死缠烂打般的求爱。   闻途似乎做什么都很用心,总是喜欢刨根究底,这一点和谌意很合拍。   尽管如今的闻途没达成梦想,干着不是他最向往的工作,他也很认真在做。闻途身上有种坚如磐石的定力,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他最吸引谌意的地方。   面对闻途的对答如流,谌意已经找不到角度设问,他手上动作停下来,将律师证揣进口袋,流畅的下巴轻轻扬起:“行了,你说服我了。”   “……”闻途一愣,“这么容易?”   谌意合上文件说:“我本来就有无罪倾向,只是想听听您会给出什么理由,和我心里的是否一样。”   “所以一样么?”闻途问。   “容许风险理论是我没想到的,您给了我很新的角度,我下去会深入研究。”   “好,谢谢。”闻途暗自松了一口气,敛了下巴,又觉得嘴唇干燥,下意识探出舌舔了舔唇角。   这个只有零点五秒小动作被谌意尽收眼底,谌意眸色随之一沉,望着闻途的目光犹如审视。   待嘴角伤口被润湿,传来痛感,闻途才反应过来,无声中,他抬眼和谌意对上视线,谌意那黢黑的眼睛意味不明,近乎要把他吞噬。   闻途若无其事地开口:“辛苦您下去再看看我给的材料,希望能得到检方的好消息,如果您没什么事,我就先……”   在谌意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闻途后半句话咽进了肚子。   他眼中的深色如潮汐一样逐渐溢满,不知是不是错觉,闻途觉得他周围的气场瞬间就变了,像是只吐着信子的毒蛇,正虎视眈眈地蓄力,随时会扑咬过来。   将近五秒的沉默,直到一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把谌意敲醒,他瞟了一眼身侧的手机:   【齐乐青:忍住!】   谌意闭目:“……”   看到齐乐青的名字,谌意差点萎掉了。   谌意啪的一声把文件合上,起身:“有什么和您电话联系。”   闻途随之起身,还没来得及说好,谌意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轻轻晃动的大门之外。   谌意回到办公室,径直走到齐乐青的位置,往他脑袋上戳了一下:“工作时间用微信闲聊,罚你今晚加班。”   齐乐青如临大敌:“不能啊谌检!我今天填了一堆案卡了。”   “谁让你全堆到今天,加班让你长长记性。”   “呜。”   谌意往靠椅上一躺,翻开闻途给的辩护意见准备细细品阅,余光忽然瞥见楼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转头看向窗外,看到闻途正穿过检察院大楼外的空地,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人。   谌意眯眼,立即认出对方是谁,化成灰他都认得的秦徽。   他唰的一下坐直了身子。   闻途带着秦徽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秦徽和他有说有笑,还伸出胳膊虚揽着闻途的背,从三楼错位的角度看下去举止很是亲密。   “师兄,没想到能在这碰到你,你忙完直接回律所吗?”   秦徽说:“嗯,你捎我到轻轨站就好,我回天阖再处理一些收尾工作,下周就正式离职。”   闻途莞尔:“欢迎你来恒景。”   “温老师特意说了,你正对面的工位是给我留的。”   “行,以后又是邻居。”   秦徽上了副驾,闻途也坐上驾驶位,刚把安全带系好,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小意:请您现在回来一趟,我还有事情没说完。】   闻途顿了片刻,抬眼对上秦徽狐疑的目光,他抱歉一笑:“稍等一下,我回个信息。”   【闻途:我等会有工作安排,您有什么问题可以明天上午给我打电话。】   对面没再回复,秦徽打量着闻途的表情,试探着开口:“你新接的案子,又遇上谌意了吧。”   闻途简单回答:“是啊,挺巧。”   秦徽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闻途刚想启动车,手机又响了一声:   【小意:关于我们新建立的关系,我还有个附加要求。】   【小意:在关系存续期间,双方都不能和第三人上床,因为我有洁癖,你能做到吗?】   闻途有些无奈,不知道他又在闹什么脾气。   他们互相了解,都深知对方不是喜欢乱搞的人,这个附加要求可谓是多此一举。   【闻途:可以。】   对面立即得寸进尺:   【小意:不能和其他人走得太近,这个能做到吗?】   闻途:“……”   谌意眼睁睁看着闻途的奔驰车驶离检察院大门,旁边的齐乐青还在拱火:“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前者不争不抢。”   谌意顺起桌上的《刑法一本通》往他怀里砸。   在齐乐青的哀叫声中,他咬紧后槽牙,默默靠在椅子上生闷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估计是一看到秦徽,心底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就被唤醒。   他讨厌秦徽,所以想让自己的床伴离他远点罢了,嗯,合情合理。   大约过了半小时他才得到闻途的回复:   【赵霖案辩护人:不好意思谌检,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想要的时候可以通知我,我随时过来,但是此外的时间你无权干涉,希望你能理解,谢谢。】   作者有话说:   谌意:┻━┻︵╰(‵□′)╯︵┻━┻全世界姓秦的男人都不准接近我老婆!   今晚还要更一章,可能会很晚,这周我要支棱起来!flag先立了   关于容许风险理论,参考自李昱:《论故意法定犯中的容许风险—兼论非法行医罪的行为不法与结果归责》,载《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24年第1期,第277页   文中的案子放到现实无罪的概率比较小,这里存在我个人的价值取向 第24章 置身事内   父亲生日这天,闻途特意空闲了一上午出来,准备和余苒一起去看望他。   这天早上,余苒凌晨四点就起了,说自己睡不着,起床便开始捯饬要携带的东西,闻途见她大大小小装了一包,也没问具体都是些什么。   汽车上了高速,驶向郊区,余苒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沉默不语,闻途也不说话,每到这个日子,他们之间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重。   抵达陵园,闻途把车停好,对余苒说:“到了,妈。”   这个公墓是余苒选的,她知道闻仕裕喜欢安静,所以挑了个依山傍水、环境清幽的地方给他。   闻途抱起菊花花束,提着包裹下车,和余苒一起来到闻仕裕的墓地。   他把花放到父亲的墓碑旁边,看着余苒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有各种水果、糕点和酒,还有一封很厚的信。   “这些都是你老爸以前最爱吃的。”余苒半跪在墓地前,低头轻声说,“他嘴馋,也不知道他那边能不能买到这些。”   闻途也跪下来,扶着余苒的肩膀道:“你给他带这么多,够他吃很久了。”   五年前法院对闻仕裕受贿案进行二审,维持原判的裁定书出来的当日,闻仕裕就突发心梗去世。   监狱作出医疗鉴定,证明闻仕裕是疾病死亡,但这个消息没有向社会公布,在公检法系统内部也被压了下去,官方给了个很简单的理由:公职人员犯罪,社会影响不好。   秦徽舅舅时任高院刑庭庭长,曾经在受贿案上助过闻途一臂之力,他当年也不知道闻仕裕去世了,就连秦徽也是前两年才得知的,更别说外界的人,估计现在还以为闻仕裕在服刑。   从这方面来说,闻仕裕走得并不体面,生前风光无限的全市十佳优秀法官,就这么无人问津地离开了,还背着罪犯的臭名。   “小途,你说人活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余苒擦着墓碑,语调苦涩,“你看你爸,从高位跌落下来,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闻途没回答,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所有功名、金钱、地位,父亲花一辈子建立起来的所有信念,在被判无期徒刑的那刻化为乌有,一切转变来得天翻地覆。   他把一生献给了所热爱的司法事业,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   “我也不知道。”闻途确实很迷茫,从父亲的案子,到李呈昊的案子,他早就意识到现实和他当初在象牙塔里所设想的天差地别,他有时不明白自己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有多大价值。   风乍起,墓边的野草簌簌作响,余苒的手停在墓碑上,沧桑的手指一笔一画描摹着闻仕裕的名字,隔了很久才说:“你真的相信他受贿了吗。”   “爸爸当年亲口认罪了。”闻途声音很沉,余苒每年今天都会问这个问题,他依旧给不出能让余苒满意的答案,“各种证据也都指向他……”   余苒抬头,眼圈有些发红:“我是问,你相不相信。”   闻途没吭声,她又说:“你爸一生清正廉洁,他曾经为了平反一件冤案,殚精竭虑,连续几个月没睡过好觉,头发都白了一半,你真的相信这样善良的人会为了钱去枉法裁判吗?”   闻途噎了半天才抖出几个字:“我不相信。”   余苒拔高语调,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你也觉得他是被陷害的,对吧?当年一定是有人逼他认罪,他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父亲是被陷害的,闻途确信,可谁会害他?   父亲从前的每次判决都把握有度,能让各方都心服口服,宽不至于鼓励犯罪、严不至于让人同情,他一辈子恪守本分,不与人结仇,闻途不知道究竟是谁会置父亲于死地,想不通也无从查证。   他没有把已知的隐情告诉余苒,因为自己也无能为力,让余苒知道了只是给她平添烦恼。   闻途拍了拍余苒的背安抚道:“妈,我找不到证据,但凡我得到一丝线索,也不至于五年了还没能启动再审,对不起,是我没用……”   余苒伏在他肩头哭了出来,闻途怀抱着她,她的低泣声如同锋利的刀扎进耳膜,扎进心里,捅出汩汩鲜血,叫他喘息不得。   -   听说检察院又要搞演讲比赛了,谌意傍晚在食堂得知这个消息后把领导班子挨个问候了一遍,回办公室的路上又缩头缩脑,将衣领立起来遮住自己下半张脸。   “谌检,演讲比赛我擅作主张给您报名了昂。”一旁办公室的行政小李向他传来噩耗。   “我请问呢。”谌意一气之下把衣领扯下来,“最近不是要评查了吗,到底是谁还有精力搞这个,还有,去年是我,今年还是我,辩论赛也有我,知识竞赛也有我,检察院没其他人了么。”   小李靠近他说:“嗐,那些大姐大哥们都快退休了,哪还有兴致参加这些,只有你们年轻人顶上,别担心,顶着顶着,你们也就老了,到时候就换新的一批年轻人顶上。”   “……”   谌意心想,这破烂人生真是一眼就望到头了。   他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楼上走,到办公室时有人告诉他赵霖的妻子来了,正在接待室等他。   谌意立即过去,赵霖的妻子见了他,缓慢站起身来:“检察官你好……”   妇女大概五十五岁的年纪,身上的外套旧得起了褶皱,她拽着自己布满补丁的布包,眼中透着小心翼翼。   “您好,坐吧。”谌意说。   她坐回沙发上,斟酌后开口:“检察官,我来是问问老赵的案子。”   谌意大致把审办情况告诉了她,说自己打算做不批捕决定,让她安心等着公安那边撤案就好了。   妇女听了眼中带泪,连忙道谢,随后低头拉开自己的布包,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   谌意见她一张张翻开,听她缓慢开口:“这些都是我们来海州这一年接诊过的病人,老赵每次都记录得很认真,这都是他的心血。”   谌意接过,看到纸上写着每个病人的病情、治疗方案以及后续的康复过程,还有一些是他收集的药方。   年近六十的他不太擅长用电子产品,所以以最原始的方式把患者的病历写得密密麻麻,长篇大段的文字看得谌意心头一颤。   “老赵真的是个好人,他一辈子都在行医做善事,这次事故他肯定内疚了很久,我们治病救人不求什么,只图个心安理得,谢谢你愿意帮我们。”   谌意说:“我帮他不是因为他是好人,而是从法律上说,他本来就不构成犯罪,这是依法办事。”   “还是要谢谢你,检察官,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但是赵霖要面临民事赔偿,你们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具体金额可以和死者家属先行协商。”   她说:“嗯,赔偿是应该的,我们会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   谌意又问:“您家里就您和丈夫两个人?没有别的儿女了么。”   “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五年前在一场矿难中死了。”   谌意抿紧了唇,不知道如何作答,赵霖家条件艰苦,他们行医多年不求报酬,估计也没什么存款,巨额的赔偿金对他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谌意不知道他们两个年近六旬的老人该怎么承担。   谌意没有过问,面对这些事他总是有心无力,送走了赵霖的妻子后,一时觉得思绪万千。   现在的工作让他感到矛盾,他是个不习惯被管束的人,体制内的条条框框让他憋闷。   谌意时常想如果闻途当初成功进了检察院,他现在也许会失望,毕竟理想和现实差距很远。   百分之六十的工作是在为人民干实事,百分之三十都是在践行繁琐的形式主义,剩下的百分之十还要拍拍领导的马屁。   他这五年学会了阿谀奉承,懂了人情世故,知道怎么周旋在领导之间获得青睐,忍着过敏也要适应酒桌文化,努力贯彻上级的意志后,自身施展拳脚的空间所剩无几,什么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太难太难了。   但与此同时,他有机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了解到诸如赵霖这样的人间疾苦,这些人和事都在拨弄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没办法置身事外。   “谌意!你没批捕?”韩主任冲进了办公室,那气势汹汹像是要杀了他,“怎么回事,上周不是开过联席会了吗?”   “嗯哼。”谌意懒洋洋躺在靠背上,手中的律师证被他左三圈右三圈地把玩。   “诶诶!”韩主任严肃地敲敲桌子,“什么态度,我在问你话,高院出过类案判决,被告实打实的非法行医罪,怎么到你这连逮捕都省了?”   “高院的判决关我区检察院什么事。”谌意无所谓道,“我们又不是判例法国家。”   “做决定前不给我汇报,你也太胡来了!”   谌意语气散漫地安慰道:“主任,您消消气,哪条规定说明了我必须先得和您汇报?新的鉴定意见您也看过,患者的死亡确实不该归责于赵霖啊,您别惦记着那绩效考核了,‘少捕慎诉慎押’可是最高检提出的政策呢,我们的刑法应该是有温度的,而不是千方百计只为把嫌疑人扔进监狱里。”   “你算老几,还给我讲上道理了!”   “我在我们311小团体排行老二,杨大哥是老大,汤圆老三,青团最小。”   “谌意!”韩主任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把谌意吓得心都颤了一下。   韩主任气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找不到新词儿来骂他,只喝了句“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就愤愤摔门而去。   谌意凑过去跟旁边工位的杨检说:“感觉老韩心火挺旺的,可得注意养生了。”   “诶哟,你看你。”杨今朝一脸无奈,“你和韩主任硬刚什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他以后针对你怎么办?”   “针对就针对咯,有本事把我赶到司法局去扫地,我还求之不得。”   谌意把律师证抛起来,又接住,证件落在他手心里,自动翻到了第一页,闻途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他盯着闻途的照片看了几秒,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打开了手机,在联系人列表翻出“赵霖案辩护人”。   【谌意:赵霖案辩护人,不批捕决定已经下了。】   对面隔了几分钟后回复:   【赵霖案辩护人:我已经接到了公安的电话,谢谢您。】   谌意想了想,又打字:   【谌意:我给了你一次成功的无罪辩护,闻律师不准备报答点什么吗?】   【赵霖案辩护人:抱歉,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谌意:那您打算打算。】   【赵霖案辩护人:我相信谌检的为人,您是公事公办,不是因为我才决定无罪的,所以我找不到理由报答。】   【谌意:我因为这个决定还挨了领导的骂,被数落得狗血淋头的,说不定以后还要受他打压。】   【赵霖案辩护人:你们单位上下级间的矛盾,不应该怪到我头上吧。】   谌意:“……”   【谌意:今晚来检察院见我。】   对面隔了十来秒,回复道:   【赵霖案辩护人:几点。】 第25章 没有立场   秦徽刚入职景恒,短短一天已经和周围的同事相处融洽,午休前的八卦时间他也很自然地加入到聊天中去。   他可以在倾听者和讲述者间自由切换,又保持适当距离感,这种性格很容易在职场上受到欢迎,反而闻途来了几个月,连部分同事的脸都没认熟。   律师是个极其依赖社交的职业,但闻途不喜欢无意义的社交,他认为花时间闲聊不如多写几份辩护意见。   比起忙于建立人脉网络,他更相信“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能力提升上去了自然有案源,但他也没觉得这种想法高人一等,只是个人风格不同罢了。   晚上九点,闻途关闭了电脑,眼睛发酸,秦徽坐在他对面的工位,和他一起加班到现在。   秦徽见他忙完了便问:“开车来了吗?”   闻途回答:“送去保养了,等会坐地铁回去。”   “你早说啊,还坐什么地铁,我直接送你不就好了。”   闻途迟疑着开口:“我暂时不回家,去别的地方有点事,就不麻烦你了。”   秦徽一顿,目光带上几分揣测:“别的地方我也可以送你一程,好意同乘,有来有往,和我还客气什么。”   盛情难却,闻途只好撒了个谎:“行,我去海州检察院取个材料。”   秦徽窥探着他的表情,像是看出了什么:“快九点了,检察院那边还有人吗?”   “提前联系过,案管今晚在加班,我下班路上顺道就去取了,省得多跑一趟。”   夜幕渐沉,检察院大楼只有零星几个窗户还亮着灯,秦徽把车开进大门,停靠在楼下。   闻途解了安全带,对秦徽说:“谢谢你师兄,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好。”   闻途下了车,秦徽又叫住他:“小闻。”   闻途回头,听见他开口:“取完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闻途莞尔道:“你也注意安全。”   秦徽看着他进了大门,却没着急离开,而是下了车,背靠在车门上,慢悠悠从口袋里掏出烟。   他低头把烟点燃,抬眼,视线扫过大楼几个亮灯的窗户,随后和三楼窗框内的一个人影遥遥相望。   那人单手扶着窗沿,身穿检察官制服,身量挺拔修长。   他扬起下巴,俯视地面上的秦徽,虽然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他布满阴翳的眼神,像冰碴一样往下掷。   秦徽不寒而栗,一瞬间想到了洞穴里的狼,正蛰伏在暗处亮出猩红的眼睛。   闻途来到三楼,这一层走廊的灯已经关了,他摸黑找到谌意的办公室,深吸一口气,敲门,里面没人应。   他开门进去,看见谌意靠在座椅靠背上,听到动静也不转头,低垂眼睛玩着律师证,侧脸凛然。   闻途伫立门边,冷静开口:“谌检。”   谌意没有反应,手上的律师证窸窣作响,室内静得可怕,仿佛暗涌着某种危险气息。   闻途关上门,上了锁,转身又叫他:“谌意。”   谌意还是不说话,整个人都处在低气压里。   见他莫名其妙又在生气,闻途把呼吸都放轻了一些,张嘴想说什么,谌意先一步开口:“坐我对面。”   音色比以往要冷几个度。   闻途犹豫片刻,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工位坐下。   安静了大概十来秒,谌意正色道:“帮我写演讲稿。”   “……”闻途脑子有一瞬间的宕机,“啊?”   “相关要求在电脑桌面上,一千二百字。”   闻途错愕半天,反应过来说:“你让我来是做这个?”   谌意把律师证往桌上一丢,抱胸望着他,咬字散漫:“是,麻烦了,闻律师。”   闻途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帮你写?”   “你出卖身体都行,写这个不行?”   闻途不知道这二者有什么逻辑联系,dirty work似乎比出卖身体也好不到哪去,但鉴于谌意现在不开心,他打算顺着谌意的要求办。   他简单看了一眼文件上的主题要求,然后打开了百度。   清脆的键盘声响起,谌意却被吵得更加烦闷,他起身,走到窗边往下望,看到秦徽的车竟然还在,秦徽本人依然靠着车门在抽烟。   抽抽抽,抽不死你。谌意心里暗骂。   他一把拉上遮光帘,眼不见心不烦。   骂完谌意又自觉可笑,没有立场、没有身份的占有欲显得极其荒唐和幼稚。   但是怨气油然而生,成了不经过思考的条件反射,他没法控制。   他不是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但似乎某种情绪一旦和闻途扯上关系时,他就没法控制了。   他又坐回椅子上,咬牙切齿地盯着电脑屏幕发愣。   没过多久,闻途敲完最后一个句号:“好了。”   谌意迟钝地回过神,看了眼腕表:“才过了五分钟,你就写完了?”   “在网上东拼西凑的。”闻途倒是很坦诚,“我发给你,你自己再作修改。”   谌意不置可否,目不转睛看着他,闻途一时被盯得发虚,移开视线,和他沉默对坐了将近一分钟才开口:“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不准走。”谌意想了想说,“你先帮我把演讲稿打印出来。”   “……”闻途停顿片刻,“你不用看一遍吗。”   “不需要看。”   闻途起身去了打印室,打印机开始运作,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谌意今晚是怎么回事。   不让他走,应该不是在生他的气,他又想到下午谌意说挨了领导的训,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被骂的,领导骂得是有多狠才让他气到现在?闻途顿时心生怜悯。   闻途捏紧打印好的稿子,琢磨着有什么办法能让谌意心情好点,毕竟谌意不高兴,他也会不高兴。   谌意独自在办公室冷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明明说好不谈感情,只谈身体,他和闻途现在是不正当的关系,他是最没资格生气的人。   何况他也只是目睹秦徽和闻途相互搭车,更多的衍生剧情全是自己脑补的。   他攥紧了手指,觉得自己真是傻了,彻底昏头了。   本来叫闻途过来是想做点什么的,但稀里糊涂发了一通脾气后,他已经没了兴致,也不打算再折腾闻途了,想着等闻途打印回来就让他走。   然而下一刻,走廊传来啪的一声响,办公室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他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包裹,倏地站起身,想往门边走,却听到办公室的门锁落了下来。   “我打印好了。”   漆黑又模糊的视线里,谌意隐约看见了闻途的轮廓。   闻途朝他走过来,停在他身前,他清楚地感受到闻途的气息近在迟尺。   紧接着他的胳膊一阵温热触感,闻途的手指滑过他手臂的青筋,沿着肌肉线条一路往上摸。   握着他的手臂,指尖探入他挽起的袖口里,触到他制服下遮盖着的皮肤,手指又继续伸进去,往更深的地方钻。   谌意呼吸都停滞了几秒,这个动作相当暧昧,像勾引,像入侵,又像是对他这身检察制服的“亵渎”。   “谌检,明明是你让我来的。”闻途贴近他的胸膛,话中欲望直白得不加一丝掩饰,“我来了,你又把我晾在一边,这是什么意思,*友是用来给你写稿子的吗。”   他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谌意脸上,谌意浑身血液霎时间倒流,心率失控飙升。   眼睛适应了黑暗,他隐约能看见闻途眼里的微光,他反抓住闻途不安分的手,用力捏紧他的手腕,哑着嗓子说:“我叫你来可不是想对你做什么,我还没下班,衣服都没换,你涉嫌妨害公务罪,知不知道。”   “是吗?”闻途另一只手拉住他的领带,一点一点往下扯,“那我认罪认罚,能不能从宽处理。”   话音落下,谌意的忍耐到达极限,随即揽住他的身子,将他整个人用力推到了办公桌上。   桌上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文件撒了一地,他双手掐住闻途的手腕举过闻途头顶,以一种对方难以挣扎的姿势。   他压下来,把对方抵在狭小的空间里,皮肤烫得快燎起火:“闻途,我想把你按在检察院的桌子上*你,从你第一次来接待室会见我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当*友吗?”   闻途嗓子干涩,尾音发颤:“因为前任最熟悉彼此身体。”   “不只是这个。”谌意的手掌在他脸颊上摩挲,随后捏住他下巴抬起,“因为闻律师每次来和我谈正事,都坐得很板正,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第一颗,你在工作场上和我说话都是谦逊礼貌,很有风度,你在法庭上反驳我的时候,从来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他松垮垮的制服领带垂落下来,在闻途胸膛上轻扫。   “嗯……”闻途侧过潮红的脸,闭上眼睛闷哼了一声。   “这么正气凛然的一个人,就该被弄得衣衫不整,被欲望折磨,就应该把外人都见不到的一面留给我。”   闻途颤抖着在凌乱的呼吸中开口:“这么慢,你没吃饭吧……”   谌意一听,最后的一丝理智也消失了:“看,这种时候了还要反驳我呢。”   作者有话说:   没do哈 第26章 合格关系   面对赤裸裸的挑衅,谌意让他得偿所愿。   他温热的手掌将闻途完全占有,在这场欲望的爆发中掌握了绝对主导权。   闻途极力压抑着喘息和哼鸣,又难以自控扬起了头,颈部凸起的血管起伏,露出一条流畅的脖颈线。   “三楼怎么跳闸了?”走廊外传来一个声音,“还有人在吗?”   几乎与此同时,闻途急喘一声,脏了谌意满手。   闻途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睁开浑浊的眼睛,想推着谌意起来,却被谌意再次按下去。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门外的人说:“谌检,你走了吗?”   谌意置若罔闻,把指间把粘稠的东西抹到他唇角的痣上。他喜欢闻途这颗痣,小小一颗缀在嘴唇下,很性感,也很想让人糟蹋。   “爽到你了吧,嗯?”谌意靠近他耳边低声开口,“这种随时都会被人发现的刺激感,像偷情一样。”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谌意才提高音量回答:“我在,麻烦你去开一下电闸。”   “哦,好。”   外面的人离开了,可谌意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反而拉开他的领口,偏过脑袋在闻途颈侧落吻。   他亲吻的力道并不小,与其说是亲,不如说在吮吸,势必要在闻途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标记。   “谌意……好了……”闻途把手抵在他胸膛,想让他起身,却被谌意一把攥住,将他的腕骨捏得通红。   他在闻途脖子上留下好几个吻痕,又移到锁骨的地方,张开牙齿去咬。   闻途紧闭着眼睛忍受,恍惚间听到谌意说:“明天全都全露出来,不要挡着,让别人都知道你前一天晚上干了什么,好吗。”   他说完起身的一瞬间,白炽灯闪烁了几下。   黑暗的屋子顿时一片通明,闻途在光亮的刺激下眯了眯眼睛。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谌意原本齐整的衬衣被弄得全是褶皱,领带已经掉到地上了,敞开的浅蓝色制服下,常年健身的肌肉覆着一层薄汗,在灯下滢滢发亮。   谌意侧过身,不再看他,低头去整理自己的制服,克制着说:“今天就到这。”   话语间像极了一个合格的*友,进退自如,不留情面。   闻途有些脱力,他撑着身子从桌面上爬起来,努力让呼吸回到正常频率,擦拭干净后把衣服穿好。   他看着谌意,半晌后说:“演讲稿在桌上。”   “知道了。”谌意边系领带边回答,又把身体转过去想隐藏什么,“你走吧。”   闻途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还没……要不要我帮你。”   “闻律师,这里到处都是监控,你胆子那么大吗。”   “可以到洗手间。”   “那洗手间的砖都秃了,提不起兴致。”他清了嗓子回答,“办公室实在放不开,下次真的该去我公寓。”   “行。”闻途收拾好衣着,和他来时一样,一丝不苟,齐整又端庄。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关门的动作不带丝毫留恋,也表现得像个合格*友。   谌意在原地站了半天才让心跳平息下来,随后他走到窗边往下看,秦徽的车早已不见了,隔了几分钟闻途的身影出现在楼下,他目送闻途离开,转身去了洗手间。   -   闻途早上来律所的时候,秦徽正和旁边的同事聊案子,闻途来到工位打开电脑,开始写赵霖案的结案表。   “公安撤案……”谭肃端着保温杯从他身后经过时,探头往他文档上瞅。   “您可以不要偷看吗?”闻途礼貌一笑。   “我是光明正大地看。”谭肃俯身谄媚道,“闻律啊,之前是我话说太早了,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嘛。”   “谢谢,您也不赖。”   谭肃眼珠一转,又说:“你都好几次碰上那个谌检察官了,你看起来和他关系挺不错。”   闻途知道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觉得这个案子他靠的是人情,索性说:“我和检察院的人都不太熟,还有,这个世界没你想得那么肮脏。”   “我哪是那个意思,你净会过度解读,诶,我上次跟你介绍的女朋友,你到底有没有意向,你看你再过两三年就三十了,该成家了吧,还是得早点生个孩子,万一还想要二胎呢,早做打算早好……”   闻途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小时候在一场事故中丧失了生育能力。”   谭肃瞬间噤声,皱着鼻子一脸鄙夷地走了。   秦徽又靠了过来,小声说:“那位是谭律吧,我以前还没见过你和谁有矛盾。”   闻途回答:“也不算矛盾,习惯了,他没事就爱来找我拌嘴。”   “听说他性子是挺刻薄的。”   “我不也挺刻薄的吗。”闻途很有自知之明。   秦徽笑了笑说:“你是对不喜欢的人才这样,和他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他最后一个字语速放缓,安静了两秒,闻途转头,发现他视线落在自己脖子上。   白皙的颈部有三个很明显的吻痕,看起来像蚊子叮咬的,但秦徽知道并不是。   秦徽笑容凝固在嘴角,想到了昨晚在检察院三楼窗户看到的那双冰冷的眼睛。   闻途尴尬地挠了挠脖子,抬手挡住,岔开话题说:“师兄,我结案表还没写完。”   秦徽回过神:“哦……你写,我不打扰你了。”   下午,闻途接到赵霖妻子的电话,听说赵霖从看守所出来了,他们要特意来律所道谢。   两人到的时候已是傍晚,大包小包的都是家乡的特产,闻途没有收,又和他们闲聊了一会儿,见差不多要到下班时间了,就说要送他们回去。   赵霖夫妇连忙推辞,在闻途的盛情之下勉强答应下来。   按时下班,路上的空气都是沁人心脾的。   闻途跟着导航下了主路,驶入一个很偏僻的巷道,灯光昏暗,夹道停着许多摩托车,电线杂乱地牵在那条狭长的天空里,像一张不透风的网。   “闻律师,就在这儿停吧,里面很脏,你的车就别开进去了。”   闻途回答:“没关系,来都来了,我送你们到家门口。”   他没来过这里,这片区域应该是城中村,楼房很拥挤,路也窄,没想到和繁华大都市仅仅相隔一条街道,却仿若两片天地。   “赔偿款的事和受害人商量过了吗?”闻途问。   “嗯,我们一致同意走法律程序。”赵霖回答,“患者家属也没责怪我们,忍着丧子之痛还要劝我们别放在心上,唉,为什么老天总爱捉弄人呢……”   他妻子说:“生活虽然苦,还是要往下过。”   闻途心里一沉,知道丧子之痛两个老人也是经历过的,所以最能感同深受。   他斟酌着道:“我能问问,五年前让令郎遇害的那场矿难是怎么回事吗?因为我了解的一次矿难也是在五年前,不知道和你们口中的是不是同一个事故。”   赵霖和妻子相视一眼,神情变得异样,支支吾吾半天没出声,似乎有难言之隐。   意识到提起了他们的悲伤事,闻途立即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其实你们今天不来我也会去找你们,因为我家人也在五年前过世了,我猜测可能与那场矿难有联系,所以想查证一下。”   赵霖沉默良久,最后开口:“那次矿难地点在s省的一个小镇,名叫清溪沟,和你说的是同一件吗?”   闻途听到这个地名,悬起的心缓缓落下去。   “不是。”闻途回答。 第27章 难越的坎   “不好意思啊闻律师,没能帮上你的忙。”赵霖说。   “您不用道歉的,反而是我太唐突了,提起了你们的伤心事,对不起。”   到了赵霖家,夫妇二人下车了,闻途和他们道别,车缓缓行驶在昏暗的巷道,车轮碾压过松动的石板路,嘎吱作响。   他眸色渐沉,思绪逐渐飘远。   据他了解,父亲生前最后办理的案子是个非法采矿案,该案中,一家名为腾山的煤矿公司越界以及无证非法开采煤矿,某日因矿井顶板空间过大发生塌方,导致两人轻伤。   当年父亲审办进度过半,突然被市检察院指控受贿,说他收受腾山公司竞争方的财物,要给被告人重判。   父亲锒铛入狱,腾山案移交给另一个法官办理,最后结果的确是无罪。   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打算重判,以父亲的职业能力,不应该出现这种重大失误。   一审后,辩护律师提出上诉,闻途恰好毕业,他正式介入这个案子,筹备二审的辩护工作。   奇怪的是,父亲像是魔怔了,闻途每次去见他,他都眼窝凹陷,面色惨白,只会重复说“我不知道”“你别查了”,此外再无更多供述。   司法机关的案卷显示,所有证据都明确指向父亲,闻途坚信一定有隐情,想证明父亲无罪只能另辟蹊径。   但刑案的取证大多在侦查阶段被司法机关垄断,例如极具专业性的司法鉴定多数由公安启动,这导致律师取证的空间很小,加上有“辩护人妨害作证罪”的顾虑在前,律师取证的风险很高。   那时闻途不过是一个才踏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甚至刚把法律职业资格证拿到手,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学。   但他始终没有退缩,父亲一审被判无期,到二审维持原判,直至他去世后的一年时间内,闻途连工作也没找,尽可能地寻求帮助、委托律师前辈、各处走访取证,他本该大放异彩的人生就在那种情况下停滞了两年。   那年恰逢京市进行能源优化,煤炭行业面临大规模整顿,腾山公司很快倒闭了,闻途想从该公司找线索也难如登天。   直到父亲亲口认罪,说受贿是他干的,枉法裁判未遂的也是他,闻途陷入彻底的绝望。   纵使他相信父亲的清白,但他没办法,他怕了,各种阻碍如大山一样把他压得快要窒息。   也是在二审前夕,他和谌意提出分手,高度的强压下他没有精力再去管谌意。   谌意要为了他考检察院,要帮他翻案,他不想把谌意拉进来,因为这是淌浑水,他明白事情远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案件背后的利益牵扯、诸多势力他只能管中窥豹,他了解到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太渺小了,他那时才明白很多事情是无法单靠努力能做到的。   闻仕裕去世的一年后,一无所获的闻途正式放弃了查案,然后进入天阖开启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   他有了自己的目标和理想,但父亲的事成为他心里永远跨不去的砍。   闻途把车停在了巷道口,关了车灯,四周没入黑暗,他把脑袋垂到方向盘上,一时觉得头痛欲裂。   停顿很久之后,他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对面接了:“喂,小闻。”   “师兄。”闻途平静道,“能拜托你件事吗?我想请舅舅吃个饭,你能不能转达一下,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对面的秦徽很疑惑:“我舅舅?怎么想着要找他。”   闻途说:“我爸的案子,我想重新开始查,我可能需要舅舅的帮助。”   说完,电话那头陷入安静,他又补充道:“放心,我只是找他打听消息,不会把他牵连进来。”   “为什么突然想重新查了?”   “因为我手上案件的当事人,他儿子是在另一场矿难中死的,我联想到了我爸的案子。”   对面似是犹疑:“就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你找到证据了呢,小闻,伯父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都没有结果,现在还能查清吗,你又该从何查起?”   闻途抿紧嘴唇,又说:“那时我放弃是有很多因素,最大的原因是我能力不够经验不足。”   “那你现在经验很足吗,也不过才过了四五年而已。”   闻途噎了一下,感受到秦徽质问的语气,和平日里他对自己的态度很不一样。   闻途镇定地回答:“如果我现在还不查,时间一长物是人非,我可能更没法找到证据了,我不想让它变成我这辈子的遗憾。”   “可是你想像刚毕业时那样,荒废一整年的时间去为一件可能没有结果的事情拼命?你刚从天阖出来,事业走上新阶段了,你想重蹈覆辙?”   “师兄。”闻途打断他,“沉冤昭雪也是我作为刑辩律师的事业,就算案子的主角不是我爸,是个蒙冤的陌生人,我也会为他主持正义。我只是问问你,没有非要你帮我,你不愿意也没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就这样吧。”   他想挂电话,对面连忙又说:“对不起小闻,我语气重了一些,但是从局外人的视角来看,我担心你做的都是徒劳,当年证据确凿,伯父也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闻途捏紧了手机边沿,喉结上下滚动,沉声说:“你也不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小闻,我这么跟你说,你相信伯父,是因为你和伯父有亲情,这是出于感性认识,但定罪量刑靠的是证据,你仔细想想这个案件剥离了你的感情因素,单纯看这个案子的证据,你是否还会坚信他是完全清白的。”   “我知道了。”闻途又觉得头疼,他感到疲惫,已经没有力气和对方争辩下去,“我会好好考虑再做决定。”   -   韩主任对谌意一通臭骂后,似乎没对他采取任何制裁措施,谌意该吃吃该喝喝,该在民法典学习大会时打盹就打盹,日子过得一样逍遥。   最近唯一让他不逍遥的是,那个破《检察日记》拍摄组又来了,说是要给院花补录单人专访。   院花骂骂咧咧地过去了。   他往沙发上一坐,伸手找记者小吴要台本,小吴说这是关于他个人的采访,要他自己作答。   谌意没办法只能配合,在小吴给他展示问题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中午在食堂打什么菜了。   “第一个问题,请问谌检,你觉得作为公诉人的优秀品质是什么?”   谌意靠在沙发靠背上,语气懒怠:“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廉洁奉公,严于律己……”   他把能想到的成语都用上了,嘴巴在说,脑子却在走神,开始想刚才没做完的工作。   “第二个问题,如果要和律协组织一场辩论赛,你最期待哪些选题,或者最想探讨什么罪名?”   “管他什么呢,只要不是律师该不该为坏人辩护这种白痴问题就行了。”   小吴擦了擦汗,连忙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这段cut掉。”   他回头对谌意说:“谌检,我们文明一点啊,这可是要给广大群众看的节目,好继续,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选择当检察官?”   飘忽的思绪突然回到谌意的大脑,他目光一顿,一下子没答上来。   “昂……”小吴疑惑,“是没有确切的答案吗?”   他沉默了几秒,轻轻咂舌,故作随性地开口:“因为我要做一件事。”   小吴问:“是什么事呢?”   “我要查一个案子。”谌意的指尖轻轻点在扶手上,“想平反一件冤案。”   “听起来很厉害,像在拍电影,说不定到时候我们可以为你单开一部片子,记录你的平反过程。”   谌意:“婉拒了哈。”   “那是什么契机让你接触到这件冤案,你和案件的当事人认识吗?”   “不认识,就是陌生人,和任何人没关系,只是因为案子发生在我身边,当初又有诸多疑点,我相信当事人是清白的,所以没法置之不理。”   谌意认真想了想,继续说:“我们检察官不就是要捍卫正义吗?因为有了一定要完成的目标,我觉得我活着才有奔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过一天算一天,跟浪费生命似的,可以说,这个案子很大程度上坚定了我要入额的信念,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第28章 爱与解脱   闻途刚到律所,听后勤说今早来了新客户,人正在接待室等着。   闻途说好,随后来到工位放下公文包,对面的秦徽看了他一眼,试探着开口:“小闻。”   他低头整理东西,没有回应,又对林歆一说:“歆一,有新案子了,和我去一趟接待室吧。”   林歆一从一堆案卷中扬起脑袋:“好的哥。”   秦徽起身,走到闻途旁边,递了个文件给他:“温老师让我给你的。”   “谢谢。”闻途快速接过,看都没看他一眼,随后拿着委托书和案情陈述表去了接待室。   一进门,一对夫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女人戴着珠宝,打扮优雅,男人也穿了正装,看起来家境殷实。   “闻律师你好。”男人问好,“我们是在网上看到你的,跟着地址找了过来。”   “你们好,快请坐。”闻途做了个手势,“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呢?”   他们坐下,女人一脸愁容:“我们女儿犯事了……”   闻途和夫妇签了委托协议书,又把两人送出了律所,他回到工位,林歆一在整理案情记录,抬头对闻途说:“哥,这案子好特别,我还以为只有在教科书上能见到。”   闻途坐下说:“教材毕竟是来源于现实的。”   舒洺把头探过来:“是什么案子?”   林歆一回答:“帮助自杀。”   嫌疑人名叫姜迎,被害人叫李蕴,两个女生是美术学院的同学,今年才拿到毕业证。   李蕴因为重度抑郁症计划自杀,托朋友姜迎帮忙,案发那天姜迎带李蕴去坐热气球,李蕴从高空一跃而下,掉进山林里,刑警队找了三天才找到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随后姜迎因为故意杀人罪被拘留。   警方的理由是,姜迎在客观上强化了被害人自杀的决心,为被害人的自杀提供条件,并且未尽挽救义务,属于帮助自杀。   现代刑法虽然不将自杀视作犯罪,但帮助自杀在实践中仍以故意杀人罪论处,因为法律认为生命至高无上,帮助自杀是对他人生命价值的漠视。   “从热气球上跳下去?”舒洺有些惊讶,“这就是艺术生的浪漫吗?有时候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   闻途说:“现在生活压力大,年轻人患抑郁症的很多,不过这还是我办案遇到的第一例。”   林歆一问:“哥,你有没有什么思路?”   闻途想了想:“先考虑一下有没有无罪的可能。”   “还来?”律所另一端传来谭肃的声音,“你要是觉得帮助自杀无罪,先带领我国安乐死走向合法化吧,以后给你封个法制先驱,大律师。”   “安乐死能不能合法化我不知道。”闻途扬起下巴慢悠悠说,“但就您这样的态度,平时的辩护一定是模版化的。”   谭肃顿时吃瘪:“你!”   闻途懒得理他,转头和林歆一讨论案情去了。   -   “谌意!你又要惹什么麻烦。”检察院食堂,韩主任把餐盘摔到谌意对面,谌意被吓得红烧肉都夹掉了。   他抬头就看到韩主任怒目圆瞪,顿觉无辜:“我吃饭也算麻烦吗。”   韩主任坐下:“你在媒体面前瞎说什么?还要平反冤案,有多大本领做多大事不知道?”   “人都是要有梦想的,主任,我上次看您思想报告你还说要助力社会主义法治建设。”   “你什么时候偷看我思想报告了?不是,少瞎扯,你发现了什么冤案?及时给上级汇报。”   谌意道:“我还在调查,等有足够的证据了当然会给上级汇报。”   “那你还拿到媒体面前说?”   “我也没具体说是哪件啊。”   韩主任认真道:“我已经让他们把采访片段删了,你谨言慎行,如果事情传出去,上级要过问不说,还会引起社会舆论。”   “是是,多谢主任,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谌意把自己盘里的水果分给他吃,“看您心火旺的,吃点火龙果降降火。”   谌意从食堂出来,接到EMS快递员的电话,说文件到了。   他取了文件回到办公室,趁着周围没人拆开了密封袋。   当年进检察院后,谌意开始着手查闻仕裕的案子,他心里认定这样做不是为了闻途,只是他纯粹想闷声干大事,不愿意荒废人生而已。   不过以前的谌意只是个助理,没有任何人脉和权势,每天还要跟着员额跑案子,他不想麻烦家里,所以前几年断断续续地查,收获甚微。   转正后的这一年内,他暗地里从腾山案入手,对这个案件展开全面调查。   第一步,他从档案室调取了腾山案的卷宗,进行细致的梳理和比对,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从在案证据来看,腾山案被判无罪是毋庸置疑的,这就带来了一个疑点,本案压根没有重判的空间。   闻仕裕不可能受贿去办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这样风险太大,他当了很多年法官了,又不是傻子。   带着这个疑点,他进行第二步,调查腾山公司,以及被指行贿的竞争公司,这两家公司均已倒闭,只能去收集它们倒闭前的蛛丝马迹。   现在手上的文件,就是他托能源行业的朋友查到的信息,他大致浏览完,目光停在纸页上,眉头轻轻皱起。   -   “姜迎,你好。”闻途正襟危坐,面对着铁栏杆背后的姜迎。   姜迎长相漂亮,从气质上能看出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姜迎抬起头看向闻途,面色平静如水:“麻烦你回去告诉我爸妈,我不需要律师,让法院判我死刑吧。”   闻途对这个要求闻所未闻,愣了一会儿回答:“不至于死刑,刑期估计在十年以下,我会给你争取到最低。”   “不用了。”姜迎说,“那就判我十年,能判多重就判多重。”   她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闻途觉得奇怪,他在姜迎身上完全看不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生命力,像被抽干灵魂的空壳。   闻途说:“为什么呢,你看,在监狱里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也见不到想见的人,出狱后和社会完全脱节,没人喜欢坐牢。”   “就算我现在被放出去,也和坐牢没区别。”   “你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和父母有矛盾。”闻途说,“我也就比你大五六岁,你可以把我当哥哥,和我倾诉一下,我试着帮你解决。”   姜迎摇头:“你不会懂我的。”   沉默半晌,闻途试探着开口:“那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你别问了。”   闻途固执地问道:“你和李蕴是恋人吗?”   姜迎瞬间睁大眼睛,惊诧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闻途扬了一下唇角,把声音放得更轻:“我也是同性恋,我交过男朋友,但我也把他弄丢了,所以我或许能懂你,现在可以跟我聊一聊了吗。”   姜迎垂下头,眸中一片空洞:“你想问什么。”   闻途说:“李蕴有抑郁症多久了?”   “从我大一认识她以来。”   “她和你提过自杀的想法吗?”   “嗯。”姜迎淡淡说,“姐姐的毕业设计,是一个在天空中被火烧云烧毁的热气球模型,她说她以后要用这种方式自杀。”   “你带李蕴去坐热气球前已经预知了她会死,那为什么还要带她去呢?”   “姐姐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她死前长达三个月持续失眠,她最后连药都咽不下去,一吃就会干呕,死对姐姐来说是种解脱。”   闻途又问:“热气球项目是你挑选的吗,也是你给的钱?”   “……”姜迎安静了很久,眼中情绪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是……”   闻途咬紧牙,点了点头,意识到这是个很棘手的案子。   主观上具备帮助意图,客观上为被害人自杀提供物质条件,已经满足帮助自杀型故意杀人罪的犯罪构成,几乎没有无罪的出路了,只能尽量进行罪轻辩护。   他做好记录,说:“姜迎,你为什么希望自己坐牢呢?你父母以前不赞成你和李蕴交往吗?”   “这是一方面,我爸妈来找姐姐闹过,那次过后姐姐的病情加重了很多。”姜迎眉心微微抽动,眼中一片凄楚,“另一方面,我没能救回她……”   闻途明白她的意思了,恨自己没能拯救李蕴,在无尽的内疚中,她想用坐牢的方式惩罚自己。   姜迎笑了笑,唇角发着颤:“那天傍晚有火烧云,就像姐姐毕业设计里的那样,我们坐上热气球,热气球缓缓上升,姐姐开始画落日。”   闻途心一沉,仿佛眼前也出现了画面。   “那是姐姐送给我的最后一幅画,画完之后她就跳了下去,我都没来得及抓住她,她像是被火烧云烧成了灰烬,就这么消失在我眼前了。”   -   办公室内,杨检望着案卷嘀咕:“律师今天要过来阅卷……嗨呀,谌意,帮助自杀这个案子你来办吧,我真不行。”   谌意一边敲键盘一边答:“少来,男人不能说不行。”   杨今朝说:“大家一致认为,只有你压得住闻律师。”   谌意挑了一下眉:“谁讲的,传来证据,不足为信,我都怕死他了,我见到他就腿软。”   “你别开玩笑好么。”   “您也别开玩笑,哪有你杨检搞不定的案子。”谌意慢悠悠开口,“其实闻律师不可怕,但他性格冷漠,不近人情倒是真的。”   一旁传来齐乐青阴阳怪气的声音:“哟~性格冷漠~不近人情~”   他又小声凑到谌意旁边说:“你看到他本人的时候最好别把眼睛黏人家身上去。”   谌意狠狠瞪他:“差不多得了,我躲背后说他坏话都来不及,还有,齐乐青,你尊敬一下本员额行吗?我每天像个笑料一样供你调侃取笑,很好玩是不是?”   齐乐青往窗外一瞥:“诶,闻律师到楼下了!”   谌意着急忙慌地坐直了身体,把头往窗外伸。   齐乐青真的没眼看:“瞧瞧这没出息的样子……”   闻途带着林歆一来到311办公室,看到谌意坐在窗边的工位,正垂着眼睛一脸严肃地看案卷。   闻途本来想先跟谌意打个招呼,毕竟在外人眼中他们也算合办过两个案子的熟人了。   但谌意似乎工作得很投入,他就没打扰,转而对杨检说:“杨检您好,您等会有空吗,我阅完卷想来和您聊聊案件细节。”   杨今朝说:“行,你到时候来找我。” 第29章 隐藏真相   见闻途没有主动和自己打招呼,谌意有些不高兴,他停下敲字的手,微微侧目看向门口的人。   闻途恰好也在瞄他,视线无声中碰撞在一起,又不约而同移开,只留下办公室内繁忙的翻纸声和键盘声。   闻途看向杨检:“谢谢您,那我先去阅卷了。”   他来到阅卷室,等接待人员拿案卷来,趁这个间隙他和林歆一说:“昨晚我又把案情理了一遍,记下了一些关键点,到时候看案卷着重关注这几个地方。”   林歆一接过:“好的。”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声,他打开,见谌意发来了消息:   【小意:想和你用这种姿势。】   【小意:[图片]】   闻途:?   点开图片,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他顿时瞪大眼睛,耳根泛红。   “怎么了哥?”林歆一发现他的异样。   “没事。”闻途把屏幕往自己的方向掩。   【闻途:检察官,你不是在专心工作吗?】   【小意:劳逸结合。】   【闻途:痒了就用文件夹拍几下。】   【小意:你很冷漠啊,你作为我的*友应该有作为义务。】   【闻途:我没有先行行为也没有法定关系,不具备作为义务的来源,你可以像上次那样自己去洗手间。】   【小意:什么?】   对面似乎脑子转了两秒,随后弹出消息:   【小意:我那晚没在洗手间弄!!】   闻途不自觉扬起唇角,旁边响起林歆一的声音:“哥,你谈恋爱了么?”   “……”闻途回过神,收敛了表情,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到桌上,“没有,说什么呢,专心看案卷。”   看完案卷后,他去了接待室会见杨检。   杨今朝刚坐下,连身子都没摆正,闻途就直入主题:“杨检,关于这个案子我有四点意见:第一,姜迎的行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危害行为,故意杀人罪这个罪名,实行行为必须是可以类型化地导致他人死亡危险的行为,而本案乘坐热气球是一项普通的娱乐活动,并没有给李蕴的生命直接造成紧迫性的危险。”[1]   杨今朝皱着眉头,听闻途继续说:“第二,姜迎没有强化李蕴的自杀意向,李蕴至少从四年前就患有抑郁症,且病情是逐渐加重的状态,可以说她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姜迎也无力挽回,不能认定为是姜迎在心理上起到了帮助作用。   “第三,不能认定姜迎的行为直接导致李蕴的死亡,基于被害人自我答责原则,生命处分权属于自己决定权的范畴,是人的权利和自由,本案中李蕴跳热气球是基于本人意志所实施的自杀行为,虽然姜迎给予了物质帮助,但并未进行控制和干涉。   “第四,不能认定为姜迎未尽挽救义务,结合三、四两点,这次悲剧不具备结果避免可能性,李蕴的死亡不是姜迎能阻止的,何况她们是恋人关系,如果姜迎能阻止,她早就这么做了,在这种情况下要给姜迎强加挽救义务实在太过苛求……”   对于他连环炮似的发言,杨今朝听得头都快炸了,他连忙打断:“诶诶,行了,跟机关枪一样说了一大堆,我都没听清楚……”   “抱歉杨检,本来想节省您的时间所以语速快了些,以上理由有更详尽的纸质版,您下去可以慢慢看。”   杨今朝翻了翻他密密麻麻的辩护意见,顿时觉得晕字,他合上文件说:“嘶……这个案子吧,行为人给被害人提供帮助,介入了对方的完整自杀流程,被害人对自杀的自主支配受到干扰,怎么能说行为人完全没有责任。”   闻途回答:“如果行为人控制被害人自杀进程,应当追究行为人责任,比如诱骗无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自杀,构成故意杀人罪是肯定的,但是被害人在通往死亡的最后一刻还掌握决定权,却依然选择走向死亡,则不应归责于行为人。李蕴是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最终跳或不跳的选择权始终在自己手上,这是由她自己支配的,姜迎无法控制也无法挽回……”[2]   他话音未落,杨今朝打断:“好了,你说的这些我下来再看。”   谌意经过二楼走廊时,恰好碰到闻途从接待室出来。   他停在楼梯口,斜倚到栏杆上,看着闻途怀抱着一沓复制好的案卷材料对林歆一说:“歆一,你去把申请表交给案管,我们等会在停车场见。”   “好。”   谌意见林歆一离开了,迈步缓缓朝闻途走过去。   闻途忙着整理手里的资料,没注意到他,纸页太乱,u盘不慎从他臂间滑出去,哐当一声落地。   他低头,眼前却出现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拿起u盘,先一步替他捡了起来。   闻途视线往上,看到了谌意的脸。   u盘在指间转了两圈,谌意向他靠近,将东西塞进他西装的口袋里。   “谢谢。”闻途礼貌地说。   谌意却没把手从他口袋里抽出来,反而隔着一层布料圈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揽。   温热的手掌覆在他腰上,闻途感到一股麻木从腰椎蔓延上来。   谌意唇角挂着浅笑,挑起的眉梢透漏着玩味:“今晚来见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闻途面无表情,表现得平静:“什么东西。”   “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东西。”   “在哪里见你。”   “我的公寓。”   “你要和我践行那个姿势?”   谌意一愣,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这算你提的要求吗?”   闻途望着他的眼睛说:“是疑问句,不是提要求。”   “那样会进很深,我怕你吃不消。”   “你以为自己很长吗。”   “我还不够长?”男人该死的自尊心作祟,谌意有些恼,“你见过很多男人?谁的有我长?”   闻途淡淡开口:“行了别聊这个,小心被听见,然后某人会因为作风不良被开除公职。”   “明明是你挑起这个话题的。”   “我挑起也该我来结束。”   “……”谌意有些无奈,“你真的很刻薄。”   闻途张嘴想反驳什么,余光却看到走廊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他措手不及,连忙把谌意推远,直至回到正常的社交距离。   随后闻途掠过他往前走,和他擦肩而过时低声说了句:“公寓地址发给我。”   闻途的脚步声落在他身后,谌意唇角的笑转瞬即逝,又回到工作场上那副严肃的神情,阔步往他反方向离开了。   -   傍晚,闻途在律所盯着案卷发愁。   白天的会见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杨检的态度很坚决,他不像谌意那么好说话,闻途有时候阐述到一半就被他打断,估计下去也不会认真看他给的意见。   检方多半不会做出让步,闻途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随后他把情况清楚地告诉了姜迎父母。   刚挂电话,林歆一兴奋地跑过来说:“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怎么了?”闻途问。   她递给闻途一张复印的证据材料:“姜迎预订热气球的账户,是用李蕴的名字注册的。”   闻途看着持卡人写着李蕴的名字,陷入思考。   “从警方调取的消费记录来看,姜迎和李蕴都曾用过这个账户买东西,说明她们在共用这个账户,那是不是代表了一个可能,热气球项目是李蕴自己订的。”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但是……”   但是查证很困难,预订热气球是网页下单,当时是谁在操作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并且姜迎已经自认了。   想到此,闻途突然睁大眼睛,看向林歆一:“你是觉得姜迎说了谎?如果是李蕴自己挑选的热气球,并且自己付的款,姜迎只是陪同前往,她就不算提供物质帮助,也就无法构成帮助自杀,但是姜迎想坐牢,所以她撒谎了。”   林歆一点点头:“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从姜迎的角度来说,她因为没救回李蕴而愧疚,所以想用坐牢赎罪,从李蕴角度来说,她只是希望姜迎陪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但绝对不会让爱人构成帮助自杀而受牵连,毕竟深爱一个人,怎么舍得对方陷入风险呢?”   深爱一个人,宁愿自己承受所有痛苦,也舍不得让对方陷入风险,闻途曾经深有体会,这正是他当初和谌意分手的原因。   他百感交集,心情沉重了许多:“是的……是这样……你提醒我了,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证明确实是李蕴付的款。”   闻途投入工作,一直到晚上九点,林歆一说她对象来接她了,闻途便让她先走。   说起对象,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和谌意有约。   所幸谌意也没催,他坐直了身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随后起身想去茶水间接点水。   刚跨进茶水间,他便撞见了秦徽。   闻途装作没看到,自顾自倒水,是秦徽先开的口:“小闻,待会一起回去吗?”   “不了,我还有事。”闻途冷淡回答。   秦徽顿了一下,问道:“你……又要去检察院吗?”   闻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我去哪和你没关系吧。”   “你还在生我气吗,因为我没有帮你?”   闻途沉默半晌,郑重地回答:“你有拒绝的权利,毕竟这件事很危险,你担心舅舅受牵连也是正常的,我生气的原因是你连精神上都不愿意支持我,你上次说的那些话,让我觉得我五年前做的一切努力都很可笑,这关系到我亲生父亲是否被冤死,事关他的生命和清白,可在这种事情上我竟然得不到我最好朋友的认同,将心比心,我觉得不值而已。”   秦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情绪说:“你也说过只是找我舅舅打听消息,不会连累他,所以我并不是担心受牵连,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付出都会白费。”   “好了。”闻途打断,“和那晚相同的话就没必要重复了。”   “那我问你,你怎么确定伯父一定是蒙冤的呢?”   “那你又怎么确定他一定不是,怎么确定我的努力一定会白费?”闻途朝他靠近了些,眸中的血丝让他眼神发暗,“秦徽,你是知道什么内幕吗?”   作者有话说:   国庆快乐,明晚还有更新哦!   [1]刘东杰,崔玉华.相约自杀中的帮助、欺骗行为如何定性[J].中国检察官,2024,(12):74-76.   [2]董佳羽.相约自杀行为的非罪化探讨[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20(S1):39-43. 第30章 合同终止   “怎么会?”秦徽蹙了一下眉,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说,“五年前你要查案,我就帮你和我舅舅牵线搭桥,要不是你告诉我伯父去世,我现在还蒙在鼓里,我要是了解什么内幕早就告诉你了,有什么理由瞒着你呢?”   “我只是随口一提。”闻途把他的手推开,“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和你更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要下班了,再见。”   闻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水间。   出了写字楼,他给谌意发了个消息说自己马上过来,随后开车上路,去谌意公寓的路线已经刻在他的记忆里了。   他进了小区,熟门熟路来到附近的临时停车位停好车,往谌意的楼栋走去。   以往送谌意回家,他都没上过楼,这是他第一次进来。脚步声清脆地回荡在走廊里,黑色大理石地砖干净得发亮,和暖调灯光辉映。   他驻足在谌意门前,抬手想敲,却看到谌意给他留了门缝。   门缓缓推开,室内环境映入眼帘,一大片落地窗,城市繁华的夜景尽收眼底,衬得屋内灯光暗淡。   黑金色系的陈设简约,透着低调的奢华,谌意就站在餐台旁边,侧对着他,低头正在点蜡烛。   熨贴的黑色衬衣凸显他的体型,火光将他好看的侧脸轮廓映亮。   闻途将门关上,谌意侧目看向他,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气氛霎时间变得微妙。   闻途站在玄关没进去,谌意就端着蜡烛朝他走来,带来一股清幽的香气,像是雪松沉淀后的气息。   谌意把香薰蜡烛搁至玄关的柜子,香气在彼此之间萦绕。   他不说一句话,直接将闻途抵在了柜子上,没有半点前奏。   闻途近距离注视他,咽了口唾沫,颤动的眼睫昭示着他其实不太冷静。   谌意的手指滑过他颈侧,沉着嗓子开口:“印记已经没了。”   他随即俯身,偏头吻在他脖子上,闻途把脸侧过去,无声中迎合他的动作。   他又吮出了几道红痕,随后靠近闻途耳边说:“等它消失了,我就吻新的上去,你身上要一直有我的标记,乱七八糟的人就不会靠近你了。”   闻途手攀在他的肩上,轻轻将他的身子推远了一点,望着他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所有觊觎你的人。”   “床伴还要控制我的人际关系吗?”   “我说过我有洁癖,你也可以控制我。”谌意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又缓慢地移到锁骨和胸膛,“你也可以给我标记,让别人靠近不了我。”   他握着闻途的手,抚到自己脸上:“你给我,好不好,我也想要你的标记。”   他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中发亮,微垂的睫毛带着湿色。   闻途看得心脏一颤,恍惚间产生错觉,似乎面前的人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生涩、小心翼翼、又很爱他的谌意。   闻途没法拒绝,他凑上前吻在谌意的脖子上,学着谌意的样子在对方皮肤上吮吸出痕迹。   谌意眼神暗下去,欲望漫上来,他紧抱着闻途的腰,几乎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血液,渗入骨髓。   “做吧。”谌意靠着仅存的理智发出请求,“当*友这么久了,还没做过。”   闻途没回应,只是捧着他的脸,在他耳朵、下颚、脖子上落吻。   他的动作像是默许,给了谌意进攻的信号,情绪只要开了闸便一发不可收拾。   没来得及进卧室,甚至没来得及换鞋,蜡烛后调的迷迭香和麝香如潮水般喷涌出来,似是调情,又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谌意做起来的时候毫无章法,有时捂住他嘴把他的哼鸣堵进喉咙,有时又掐着他脖子逼他叫出声。   闻途面对墙壁,被抵在上面,身体悬空摇摇欲坠。   谌意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个姿势,将人按上墙,让他膝盖腾空,只能在自己大腿上找支撑点,然后在这种无路可逃的境地下被强取豪夺……   ……   闻途从浴室出来,穿着谌意给他的衣服。   衬衫松垮地盖在身体上,有些大,闻途把袖子挽起来,来到客厅,看见谌意坐在沙发上看文件,手肘撑着沙发扶手,指尖在下巴上摩挲,似乎很认真。   他眉目凛冽,像还在办公室工作那样,一如既往地迅速从床伴的角色中抽离出来。   闻途垂下眼睛,眸中的落寞一闪而过。   但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不谈感情,想了就见面发泄一通,其余时间互不干扰,似乎是最轻松的相处模式。   见谌意在忙,他也不想再久留:“我先走了,衬衫我会送去干洗,好了之后再还给你。”   “等等。”谌意抬头,语气浅淡,“这是我要给你的东西。”   闻途有些疑惑,走了过去,接过他递出来的文件,简单扫了一眼封面,瞬间蹙紧了眉。   “这是长晟能源有限公司的内部资料,我托人拿到的。”谌意望着他说,“去年这家公司因为企业合规问题被审查,我注意到了它。”   闻途睁大眼睛:“什……什么意思?”   “腾山公司没有倒闭,他们在外界打着破产清算的名号,其实暗地里进行了破产重组,然后他们改名换姓,现在已经被这家名叫长晟的公司收购了。”   闻途望着纸上文字,心脏猛地收紧,他惊愕地看向谌意:“什么意思?你在查我爸的案子?”   谌意靠着沙发,回答:“长晟去年因为刑事合规问题,案件被送到检察院,我顺手查了一下这家公司的前世今生,才发现它和腾山公司有关联。”   “你骗我。”闻途打断他,“你是在查我爸的案子,对吧?因为我们现在重新有交集了,你想帮我?”   谌意坐了起来,脸色有些不好看:“秦徽能帮你查,我不能吗?”   “谁说秦徽帮我查了,五年前我取证和辩护,从头到尾都没有把任何人牵涉进来,因为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你明白吗?所以现在我也不需要你帮我。”   谌意说:“这就是你五年前没找到真相的很大一个原因,社会上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人际关系像一张网一样,你不借助外界的帮助,想独立地去办一件事比登天还要难。”   闻途话语哽在嘴边,半晌只吐出发颤的几个字:“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这很难懂吗?一个人力量太渺小,难免要借助外力,包括一些冤案的平反,往往是律师、司法机关还有新闻媒体和广大群众共同的努力,你应该转变这个观念,是想一个人慢慢探索,还是快点启动审判监督程序,还你爸的自由?”   “自由……”闻途唇角抽搐了几下,“他已经死了。”   “……”谌意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长达近半分钟的沉默里,他眼里的惊讶转变为难以置信。   “他五年前就死了,二审判决之后突发心梗走的。”   谌意立即站了起来,朝闻途靠近一步,声音有些抖:“对不起,闻途……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他还在监狱里……”   他伸手想扶闻途的肩膀,却被闻途打开,闻途望着他的眼睛,尽力让语气显得平静:“当时他去世的消息没漏出去半点,你知道为什么吗?”   谌意压低了眉头,咬紧牙关没说话。   闻途继续道:“因为我爸惹到了不该惹的角色,对方要报复他,那背后的势力很强大,甚至伙同了你们公检法系统内部的人,我爸在中院当了三十年法官尚且不能和他们抗衡,何况是你?我在明敌在暗,对方可能就是你不知道哪一个层级的直系领导,他想打压你比弄一只蚂蚁还简单,他要是知道你触及到他们的利益,你的后果轻则被调离公诉科,重则……重则就和我爸一样的下场,你现在懂了吗?因为你是他的手下,你比我更容易受到报复。”   “那怎么了!”谌意振声说,“你觉得我会怕吗,有本事弄死我,他们把法律当什么了?我不信谁能这么无法无天。”   闻途情绪也激动起来:“你在系统内部待了五年应该比我更清楚,上层的水比我们想象得要深得多,你安分守己就不会惹一身臊,我知道你不怕,只要你想做的事我不可能说得动你,所以我五年前和你分手,和你断了关系你就不会再因为我的缘故卷进这场风波,结果现在呢?我们重新有了一点交集,你又要开始查这个案子,那我们分开的这五年算什么?”   “五年前你……”   “谌意,我很累,我不想再和你说这件事。”他移开视线,声音嘶哑,“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段关系也不要再继续了。”   听到这句话,谌意的理智啪的一声被烧断,五年前被抛弃的恐惧再次击溃他的意识。   闻途转身就要走,却被谌意一把拽住。   他从背后抱紧闻途,死死箍紧他的脖子,将人禁锢在自己怀抱内。   “说要奉陪我,只做了一次就想和我断了?”   闻途闭上眼睛,只觉无法呼吸。   “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把你永远锁在我家里,在你脚腕上绑铁链,让你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乖乖在我身下挨*。”   闻途疲惫不已,无力感一阵阵涌上四肢:“你能不能别说这种幼稚的话了。”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到谌意沉闷的声音从他耳侧传来:“哥,你别走好不好,我这五年来都没能忘掉你,你还要再抛弃我一次吗……”   闻途愣了好半天,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语气间的小心谨慎、患得患失,像是淋了雨、害怕被主人再次丢弃的流浪犬,闻途心跳加剧,一瞬间就心软了。   “你……”闻途低声开口,“你别再查案子,我今晚就不走了。”   谌意立即将他放开,脱口而出:“不可能!”   闻途心脏抽痛,想说的只有寥寥几字,却像滚烫的火石在喉间烧灼。   他怕看到谌意的表情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所以不敢回头,僵着脖子,背对着谌意寒声开口:“那就到此为止吧。” 第31章 日落时分   闻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摔门而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浑浑噩噩下的楼,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下飘忽得踩不到实地。   他上了车,却迟迟没有启动。   他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很疼,像有一根很长的尖锥从脑仁往下刺,一直刺到心脏里。   闻途缓了很久,把车开出了谌意的小区,并下决心再也不会来这里。   谌意那时说恨他,他当真了,以至于刚才的坦白让他一时没法接受。   谌意还对他有感情,他本来应该庆幸,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已经下决心要重新查父亲的案子,在这个节骨眼,他不可能和谌意复合。   除了逃跑,闻途想不到别的办法,处理一段感情,似乎要比打一场官司难一百倍。   车行驶在灯火璀璨的街道,闻途甩了甩脑袋,努力保持清醒。   他思维很乱,不知道自己正往哪开,再次回过神时,车竟然来到了郊区的陵园。   他闭眼靠着椅背,过了近十分钟才下车。   深夜,墓地的灯光稀疏,四周没有人,只剩微风吹过野草的声音。   闻途指尖抚在父亲褪色的相片上,就这么在黑暗中和墓碑对坐了很久。   夜风像冷水一样浇了他满头,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相片上的父亲在朝他微笑,闻途眼前仿佛出现他那张憨厚的面孔。   小时候,他告诉父亲自己想当检察官,父亲说永远不要给一份职业过多光环。   职业都是由个体的人组成,但这些个体良莠不齐。坏人不会因为从事正义的事业就变得正义,相反,人性的幽暗会给正义的事业蒙上灰尘。[1]   父亲告诉他,从事再高尚的职业又怎么样呢?牧师也会违反教义,总统也会泄露丑闻,法官会犯罪,高干会落马,有人身居高位就想只手遮天,权力成了他们作恶的通行证。   所以没有一份绝对正义的职业,正义的只是背后的人。   父亲想要他做一个正义且干净的人,给他灌输过许多道理,他从小就明白,以后当了检察官也不能忘记来时的路。   闻途现在才彻底读懂了父亲当时的话。   五年前他就知道父亲的案子没那么简单,未知的凶手在暗处,那力量不可揆度。   彼时闻途潜心查案,对方以粗暴的方式给过他“警告”,闻途至今还不知道那是谁,但能肯定的是对方内外勾连,不止一方势力。   父亲清楚地认识到人性的幽暗,他一生豁达通透,严于律己,没想到最后葬身在他人的幽暗之下。   恶人能轻而易举地害死父亲,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去伤害谌意,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谌意陷进这个泥淖。   眼睁睁地失去自己深爱的人,这种痛苦和绝望,愧疚和无力,他不愿再经历一次。   -   翌日上午,齐乐青跟着谌意来看守所提审。   他发现自家员额今天心情格外差,从头到尾黑着一张脸,跟恶鬼上身了似的,叫他瑟瑟发抖。   虽然谌意这人脾气好,谁都可以开开他的玩笑,但齐乐青明白,他一旦真的生气是多么恐怖的事。   嫌疑人在铁栏杆背后嚎叫:“警官,草民冤枉啊!”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哪个不说自己冤枉。”谌意寒声开口,语气能冻死人。   他说完,朝齐乐青抬了抬下巴:“你审。”   然后就靠在椅子上,杀气腾腾地望着嫌疑人。   齐乐青哪敢违抗,尽管没有审问经验,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他清了一下嗓:“你拘禁被害人那天,是怎么闯入被害人家里去绑人的?”   “警官,真不是我闯,是他家狗给我开的门!我发四,说谎我天打雷劈!”   齐乐青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是检察官,我是检察官助理,请你更正称呼。”   “嗨呀!这个官那个官,我哪记得住!一律统称清汤大老爷!”   “我还鸳鸯锅呢!”谌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高声呵斥道,“问什么你就答,少扯有的没的,给我严肃点,端正你的态度,我没空陪你慢慢聊天!”   闻途也来了看守所,他到的时候,谌意恰好从审讯室出来,好巧不巧又和他打了个照面。   闻途低了头,刚想回避一下,谌意已经阔步走过来,目不斜视,也没有片刻停留,就这么径直略过了他。   旁边的民警在和他问好,他只简单点头示意,加快步伐跨出了大门。   他走路带起一阵凉风,闻途觉得自己体温都凉了几个度,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闻途的心跳才渐渐平复过来。   走出大门,齐乐青发现谌意的脸更黑了,加上刚刚对闻律师视若无睹,他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爸爸妈妈吵架了。   上了车,齐乐青琢磨着怎么安慰安慰,谌意握紧方向盘先一步开口:“非法拘禁罪,一般是判多少年来着。”   齐乐青脑袋短路了一秒,最后惊恐地瞪大眼睛:“使不得!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有什么矛盾就好好谈,君子动口不动手啊,捆绑、囚禁什么的就更不行了,人与人之间地位平等,你这样他也不会高兴的,是不是……”   谌意眉头压低,瞥他一眼:“我在说刚刚的案子,你又在说什么。”   齐乐青沉默片刻,自觉掌了几下嘴。   会见室。   “姜迎,你好,今天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姜迎和那天一样,眼神暗淡无光,人还坐在这,灵魂已经飘远了。   闻途问:“你能和我讲讲你和李蕴的故事吗?”   姜迎疑惑地抬起头:“我以为你要问案子。”   “这也和案子有关,我在想能不能从你们的故事里找到辩护思路。”   “闻律师,你是个很敬业的人。”姜迎说,“但你的努力用错地方了,我不需要你的敬业。”   闻途想了想说:“那我们暂时不谈案子,你就给我聊聊你们的往事,怎么认识的,怎么相爱的,可以吗?”   姜迎道:“因为性取向太小众,我们很少和别人提起我们的事。”   “我不是说过么,我们是同类人啊,我应该能感同身受。”   姜迎犹豫半晌,缓缓道:“我和姐姐是在学校的艺术展上认识的,那时她安静地望着一幅画发呆,很漂亮,我看入迷了,所以躲在背后,偷偷把她画在了速写本上。   “后来我开始关注她,她辅修西班牙语,我就去蹭她的课,听着教授讲我听不懂的语言,偷偷画她,我那本速写本画满了她的背影。   “然后这个速写本丢了,恰好被她捡到,她问我要不要和她做朋友,我答应了,慢慢和她发展成了恋人,很无聊吧,我们的故事,没什么轰轰烈烈的情节。”   姜迎轻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说:“和她当朋友后,我才知道她是孤儿,她活得不开心,一直以来患有抑郁症,所以我想尽办法逗她笑,和我在一起后,她的病渐渐好转了,直到我们的事被我父母发现……”   姜迎吸了一下鼻子,没再往下说,闻途沉默片刻,把手上的一张纸举到她面前:“姜迎,你看这是什么?”   她抬头,看到纸上是彩印的落日油画。   这是李蕴在热气球上画的最后一幅画,闻途阅卷那天,把它一起复制了下来,交给看守所民警检查过,被允许带入。   “……”姜迎眼里的光点闪动,顷刻间坐直了身子。   “这是李蕴送给你的,你记得吗?”   姜迎隔着铁栏注视这幅画,怔愣着没有回答。   “昨晚我研究这幅画,一晚上没睡,并且研究了李蕴所有社交平台的账号。”闻途望着她说,“李蕴和你去森林公园坐热气球,她早在自己的社交账号收藏了森林公园的游玩攻略,并且收藏过租赁热气球的联系号码,出行前夜她还提前把账单理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迎瞪大了眼睛,呼吸变得急促,闻途继续说:“你现在再看这幅画,画面角落里有个很小的单词,我之前以为是李蕴的署名,现在才发现并不是,我查了,这是个西班牙语的单词,你说李蕴辅修过西班牙语,正好印证了我的猜想。”   闻途一字一顿地把单词拼出来:“Vivir,意思是‘活下去’,这是姐姐想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油画上是一场盛大的落日,这是那天李蕴眼中的场景。   她跨上热气球的吊篮,姜迎看到夕阳剥落的碎屑洒在她的白裙上,她枕着一片火烧云,朝姜迎微笑着,张开双臂躺进一望无际的光晕里。   姜迎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她抓紧了手铐,把脸埋下去大哭起来。   原来姐姐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痕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姐姐想的不是怎么去死,而是担心她会愧疚,会惩罚自己,所以做好周全的准备帮她洗清嫌疑。   闻途出看守所后,立即给杨检打了电话。   他拨了三次才打通,杨今朝有些不耐烦:“闻律师,你又要发表什么宝贵意见呐?”   “杨检,我希望申请警方的补充侦查,我这边得到了嫌疑人的关键供述。”   “不是……什么?”   闻途沉声说:“姜迎已经承认了,热气球项目的费用是李蕴给的,这个出行计划也是李蕴制定的,我希望警方针对此再进行细致侦查,我方当事人不构成帮助自杀,不构成故意杀人罪,希望司法机关能还她清白。”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什么案子了…默默翻开我去年的法考书找灵感…   [1]参考自罗翔老师的《法律的悖论》 第32章 幕后推手   姜迎的案子补充侦查完毕,但之后的一个月内该案再无消息,闻途没有收到检方的不起诉决定。   眼瞅着快年底了,他和杨检打过多次电话,对方都告诉他案件还在审查,让他稍安勿躁。   直到那天上午,他得知检方突然变更了控诉理由,已经在准备起诉了,此前没和他进行过半点沟通。   他一气之下直接开车去了检察院,要和杨今朝当面对质。   到达二楼311办公室,他脚步一顿,下意识看向谌意的工位,没有人。   可在下一秒,他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让开。”   闻途回头,迎上了谌意冷冰冰的目光。   对方仰着下巴,那张俊美的脸没有死角,睥睨着他的眼睛显得张扬又傲慢。   他抱着一沓案卷走上前,故意去撞了一下闻途的肩膀,随后越过闻途往办公室里面走。   一个月了,还在怄气。闻途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想。   “杨检,您好。”   他走到杨今朝办公桌旁,杨今朝正忙着签字,匆匆瞥了一眼他,又低下头:“闻律师,你来找我怎么不预约呐?”   “我给您打过很多次电话了,您不是不接,就是搪塞我,我迫不得已才过来找您,检方已经准备起诉了,您至少应该先和我沟通一下吧?”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办公室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谌意也看向他,唯独杨今朝眼睛都没抬:   “哪条法律规定我必须先和律师沟通啊,我和你沟通,你又塞给我几十页辩护意见,那我这案子还办不办了?”   闻途说:“可是您的理由明显有问题,姜迎为什么会构成不作为的故意杀人?义务来源是什么?您只是把案子起诉到法院就算完成任务吗?”   不作为的故意杀人,指在特定条件下,行为人未救助被害人,导致被害人死亡的,行为人应付刑事责任。   杨今朝答:“理由你看过了,基于特定领域产生的保护义务,在热气球上李蕴和姜迎形成依赖关系,姜迎是唯一能救她的人,她不救就是犯罪。”   闻途觉得很荒谬,他稳住情绪说:“基于特定领域的作为义务,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双方形成依赖关系,二是行为人是该领域的管理者,但热气球是租赁的,不是姜迎的所有物,第二个条件不满足,姜迎没有救她的义务,并且我们要区分法律义务和道德义务……”   “诶,喂?”杨今朝接起座机,“要签认罪认罚是吧,通知一下值班律师,我等会就过去。”   他挂了电话,开始倒腾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闻途紧追不放:“杨检,我体谅您很辛苦,但我希望我们作为控辩双方能进行基本的工作交流,这一个月以来您都保持拒绝沟通的状态,我认为我没有得到您的尊重……”   没隔两秒钟,他电话又响了:“喂?王法官啊,收到了收到了,放心,我们不抗诉的。”   他挂电话,一刻不停地抱着材料起身要走:“闻律师,年底了,我有好多案子要结,马上又得去看守所,你发个电子档就行了。”   “杨检。”闻途跟上他,“我需要和您面谈,占用您不超过二十分钟,您什么时候有空,请给我个准确时间。”   “啧,闻律师,你是每个月只接一个案子吗?每个案子你都这么折腾迟早得累死啊。”   杨今朝迈步想走,却被拉住胳膊:“您和我约个具体时间,我就不打扰您了,这是我现在唯一的诉求。”   杨今朝甩开他的手,手中文件夹扬起,锋利的边角不慎划到了他的脸。   “嘶……”他脸颊上顿时起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诶哟,不好意思啊。”   谌意闻声望了过去,不动声色地压低了眉头。   杨今朝气势弱了些:“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跟我助理汤圆说,他到时候转述给我。”   “不用了。”闻途用指腹抹了一下伤口,眼中温度骤降,“海州检察院的态度让我很失望,但凡您认真看完了案卷,都不会得出这种荒唐的结论,好人会被冤枉入狱,就是因为有您这种不负责任的办案者存在,要说不作为,你觉得您才是那个不作为的人。”   杨今朝睁大眼睛,办公室内寂静一片,打字都没人敢打了。   “如果您对自己的决定问心无愧的话,希望您到时候在法庭上也能像今天这样振振有词。”   闻途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便走了。   杨今朝站在原地愣了几秒,转身迎上了同事们的视线:“喂喂喂,他什么意思,他在和我叫板吗?”   没人回答,他又过去扒拉谌意:“谌意,他什么意思,之前他也是这样和你叫板的吗?”   谌意摊手:“I dont know…”   “这个案子我不做了,你来做!”   谌意想说谁叫你不认真看案卷,又觉得不礼貌,改口说:“您别把烂摊子给我。”   虽然也没好到哪去。   杨今朝更气了:“他!他就是那种年纪再大点还会在法庭上拍桌子和法官吵架的人,检察院有拉黑系统吗,我要把他永久拉黑!”   闻途的“叫板”起到了实质性作用,年底之前他竟然收到了检方的不起诉决定,听说看守所那边也把姜迎放出来了。   姜迎父母很感激,连忙给闻途打了一笔巨款,闻途看到那串数字人都吓傻了,连忙给人家退回去,并表示他们有行业规定,只收应得的,绝不多拿。   他顺便给杨今朝致电道了个歉,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留个脸面才好。   年末最后一个案子是个职务侵占案,正好在高院二审,闻途开庭当天特意去拜访了秦徽舅舅宋明华,并约好时间要请他吃饭。   当晚,闻途来到预订好的餐厅,提前在包间等候。   宋明华迟到了半小时,推门进来的时候裹着一身寒气。   “小闻,抱歉啊,开庭开得晚了。”宋明华五十多岁,体态却保持得好,戴着副银边眼睛,斯文的长相和秦徽有五分相似。   闻途起身迎接:“宋庭,您哪里的话,您能赏脸来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宋明华笑着说:“你叫得那么官方,太生疏了!和小徽一样叫舅舅吧。”   “好,舅舅您快坐,我叫服务生上菜。”   他还想让人上酒,宋明华推辞了,说自己开了车来。   宋明华健谈,用餐期间,他和闻途滔滔不绝聊着工作上的见闻。   闻途一直在等待机会,终于见缝插针:“舅舅,其实今天请您吃饭,是想再郑重地感谢您一次,您五年前给予我的帮助,我还没来得及还人情。”   说到此事,宋明华长叹了口气,神情忧郁:“说到五年前的事……闻法官实在可惜,我曾经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一身正气,中院任何一个人受贿我都信,唯独不信他。”   闻途垂下眼睛:“是,我一直坚信他是清白的。”   宋明华问:“小闻,你现在从红圈所离职,应该没那么忙了,有想过重新调查闻法官的案子吗?”   闻途摇摇头:“现在要查难度太大,何况爸爸去世那么多年了。”   “斯人已逝,现在翻案,为的是一个公道罢了。”   “舅舅,当年承办我父亲案子的法官,现在还在高院工作吗?”   “我想想……审判长吴法官已经退休了,两个审判员也调走了。”宋明华顿了片刻,“小闻,你还是想翻案的对吧?”   “没……聊到了这个话题,我随口问问。”   宋明华道:“你如果要调查,我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个线索。”   闻途一怔,问:“您有线索?”   “嗯,五年前,本市能源行业有两大巨头,其中一家公司叫长晟。”   闻途警觉,想起来谌意之前向他提过这家公司。   “为了在京东南地区垄断市场,长晟用尽各种方法挤占中小企业的生存空间,当时腾山公司被指控非法采矿,华言公司被指控行贿,极有可能是长晟从中作梗,这两家公司具备一定实力,消灭掉任何一个都能极大提高长晟的市场占比。”   闻途迅速理了一下,明白了宋明华的意思。   两家公司都涉嫌犯罪,而两案是关联的,无论判决结果怎样,最后总有一家因为犯罪而受到重创,不管遭殃的是谁,幕后推手长晟都能坐收渔利。   谌意说过长晟公司已经将腾山公司收购,长晟的野心可见一斑。   而无辜的父亲只是被他们选中的利用对象,最终沦为这场恶劣商战的牺牲品。   宋明华说:“你可以从长晟入手,如果能找到他们诬告陷害的证据,你父亲的案子也就有出路了,当年我对这个案子参与得很少,其他的也不清楚,只能帮你这些。”   闻途沉声说:“谢谢您,舅舅。”   谌意从包间出来,头有些晕。   他来到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脖子上又起了疹子,所幸面积不大。   今晚是检察院的同事们年底聚餐,庆祝大家又成功当了一年牛马。   一般的同事聚餐,谌意只小酌几杯,陪副厅局级以上的领导,他可以酩酊大醉,省部级的领导(目前还没机会)他可以喝到羽化登仙,这是谌意的陪酒阶梯准则。   他低头洗了洗手,觉得很疲惫。   其实他不喜欢工作聚餐,整场饭局都在不停敬酒、说漂亮话,往往进行到一半他就想逃。   他叹了口气,心累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闻途,一想到闻途他的压力似乎就会缓解许多。   上次争吵到现在,他已经两个月没和闻途联系了。谌意后悔脑子一热就跟闻途坦白,说忘不掉他,现在反而弄得自己相当尴尬。   好不容易外向一次,却换来一辈子的内向!   但是他一边暗骂闻途绝情,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思念他。   感情这种东西,真是世界上最大的矛盾体。   他再次抬眼看向镜子时,便看到闻途正和他并排着洗手。   谌意被吓了一跳,跟见鬼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闻途抬头瞄了他一眼,一脸平静地继续洗手,看似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   谌意张嘴,没憋出一个字,连“你也在这吃饭啊”这种寒暄都没能问出来。   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谌意咬紧了后槽牙,和他赌气。   他抽了张纸,气冲冲地擦了手,转头往洗手间外面走。   闻途这才抬头,望向他镜子里的背影,见他后颈的一片红疹,心生几分担忧。   这时,闻途看到谌意身边凑过来一个男生,大约二十出头,看起来很年轻。   “可以加哥哥的微信吗?我是你隔壁包间的,刚刚一直在关注你。”闻途听到男生问。   谌意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给他展示二维码。   不带半点犹豫的。   闻途手指顿时抽筋,一股痛感从指骨蔓延开来,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加完微信,男生又说:“哥哥你长得完全在我的审美点上,我们是朋友聚会,你来一起喝点酒吗?”   谌意和他聊起来:“行啊,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闻途一把关上了水龙头,连手也没擦,低着头越过他们二人,快速地离开了。   “你先告诉我你的嘛。”男生撒娇道,随即低头看了眼手机,“你的微信名是什么意思,海州检察院?”   谌意见闻途走了,语气敷衍起来:“工作号,你以后遇到刑事案件,可以直接联系我。”   男生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   闻途回到包间,和宋明华相视一笑,宋明华说:“我刚刚路过看到海州检察院的人也在这聚餐,你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他心虚地移开视线:“我在检察院没有熟人,算了吧。”   “你和谌意也不熟?”   闻途一愣:“您还认识谌意啊。”   宋明华说:“之前你们正当防卫的案子,我有听说过。”   “哦……我和他也不算熟,普通的工作交往而已。”   宋明华扶了一下眼镜,嘴角露出浅淡又意味不明的笑意:“嗯,好吧。”   后半程的饭局,闻途有些心不在焉,他借着上洗手间的理由又溜出了包间,在走廊上左右环视,默默寻找谌意在哪一间。   刚路过转角,他便看到了谌意的身影。   对方正佝着身子,摇摇晃晃地靠在墙壁上,把脸埋进手臂,看起来醉得不轻。   “闻律师,你也在这啊?”齐乐青从他背后跑了上来。   闻途回头问:“他喝了很多吗?”   齐乐青说:“谌检刚和他们拼酒呢,喝得烂醉。”   闻途眉头蹙起:“他不是过敏吗,怎么不劝着点。”   “劝不住啊,不过没什么大问题的,我等会送他回去的路上买点药给他。”   “我送他回去吧。”闻途自然而然地开口,“你应该没车,不方便,我开车来了。”   “啊?”齐乐青愣了几秒,“昂,也行!”   “要一起送你吗?”   “不用的,我和汤圆一起走。”   “行,那你稍等一下,我这边还没结束。”闻途拿出手机,“留个电话,到时候我联系你。”   齐乐青留下联系方式,见闻途走后,他连忙跑过去拍了一下谌意的肩膀:“别装了别装了,爱情来敲门了。”   谌意从臂弯里露出一双鬼鬼祟祟的眼睛,放低了音量问:“我刚刚没听错?他要送我回家?”   齐乐青说:“你就说我聪不聪明吧,本来是想让他来关心你几句的,现在好了,还有意外惊喜,我帮你到这,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谌意有些怀疑:“为什么,上一秒还爱搭不理的,下一秒就要送我,他真的不会把我拉去卖掉吗?”   齐乐青快急死了:“你要是多点参悟能力,早就有老婆了。”   闻途和宋明华吃完,再次和他道了谢,又把他送到车库,目送他离开后才返回餐厅。   他给齐乐青打了电话,在餐厅大门处等着,不多时便看到齐乐青搀着半死不活的谌意出来。   谌意的脑袋沉甸甸地往下垂,步履蹒跚,看起来是真的很醉了。   闻途从他手上接过谌意,伸手将人抱住,谌意的身子顺势靠向他,脑袋也往他肩膀上搭。   “辛苦你了闻律师。”   “没事。”闻途朝他淡淡一笑,扶着谌意离开了。   齐乐青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又振臂欢呼:“爸爸妈妈,我出生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要更新,明天也要更新。   我的吵架冷战不会超过三章,但估计没那么快复合,因为我喜欢那种名不正言不顺地搞暧昧,谁赞成谁反对? 第33章 暴雨来临   “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预计今天夜间至明天白天有大暴雨,部分地区伴有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   上车后,闻途担心吵到谌意,调小了广播的音量。   他往车窗外探了探,行道树的枝桠在乱晃,地上的枯叶和碎屑被卷进风里,就快下雨了。   刚上车闻途就有些后悔,明明想保持距离,不再和他有瓜葛,但看到他这副烂醉的样子还是做不到无视。   最好能在暴雨之前把谌意送回家,闻途想。   他打开车里的暖气,转头,见谌意斜靠在车门上,睡得很沉,从这个角度能看清楚他挺拔的鼻梁骨和凌厉的下颚线。   确实是走在路上也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容易被要微信的长相。   闻途心里的不悦一闪而过。   他倾身过去,解开谌意衣领的扣子,大致察看了一下脖子上泛红的地方,还好,这次不算严重。   闻途又把他的衣领往下拉,检查他的胸膛。   凉风灌进谌意胸口,闻途的呼吸又离得很近,洒在胸膛皮肤上,惹得谌意一阵冷一阵热。   这是在干嘛?   他在扒我衣服,我应该是被强制猥亵了。谌意紧张地想。   胸肌在路灯映照下显得有力量又不失美感,闻途用目光描摹着他身体的线条,一时竟没能移开视线。   然而下一秒,他的腰突然被身后的手揽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谌意就抱着他往自己的怀里一按。   闻途上身失重,朝他跌过去,额头撞到谌意的胸膛上。   他鼻尖触到谌意的皮肤,很软,强烈的荷尔蒙气息,伴随着飙升的肾上腺素,闻途心跳漏了一拍。   谌意的体温将他包裹,他难以呼吸,在升腾的温度里快要喘不上气。   他连忙推开谌意,起身,见谌意还昏睡着,随后解下自己的领带,很熟练地将谌意双手缠在一起,打了个结。   我靠。谌意这下连唾沫都不敢咽了。   强制猥亵罪加绑架罪,数罪并罚。谌意无声地控诉。   空气安静几秒,车窗外的风还在呼啸,他现在像是砧板上的鱼一样任闻途宰割。   谌意期待着他继续做点什么,但对方的猥亵行为似乎只是浅尝辄止。   正前方传来一阵窸窣声响,谌意终于坐不住了,偷偷把眼睛睁了条缝,看到闻途埋头正往副驾的储物箱里翻找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   他冷声开口,声音静得不带一丝醉意。   闻途的动作瞬间僵滞,大约过了十来秒,他梗着脖子地回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上谌意的目光,眼里一瞬间闪过许多情绪,尴尬,惊讶,以及不知所措。   闻途迟钝地反应过来,哑着嗓子问:“你没醉?”   手上的结不算紧,谌意很容易挣脱出来,他捏住闻途的手腕,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顿时看清了他手上的东西。   是他平时吃的过敏药。   他吃药比较挑,过敏药只吃这一种牌子,所以立即认出来了。   谌意怔了片刻,没料到睁眼看到的是这个东西,他诧异地问闻途:“特意给我买的?”   “你没醉……”闻途表情平静,语气却没了底气。   “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闻途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为什么骗我。”   谌意不依不饶地攥住他手腕,将他拉回来:“我不也骗我了吗?上次你丢律师证,因为你来接我回家了,对吧,所以你才买了我常吃的药放在车里,刚刚扒我衣服,是在检查我身上过敏的地方吗,那你有没有检查清楚?”   闻途眼中的光点不停颤,把他的紧张暴露无遗。   谌意放开闻途的手腕,俯身靠近他,抬起他下巴问:“闻律师,你很在乎我吗?”   闻途仓皇失措地移开视线,平视着逐渐雾化的挡风玻璃,下了逐客令:“你没醉就下车。”   “我醉了。”谌意把袖口挽起来,递到他眼前,“我过敏了,你看,这里,这里……全是红疹,很难受,都是你害的。”   “关我什么事。”闻途吞了口唾沫,把脸侧过去,没忍心再看他,“醉了就吃药,吃完下车。”   夜空中乍起一声雷鸣,玻璃起了很厚的雾,街灯成了模糊的光晕。   什么也看不清,像是和外界隔离,在喧嚣的风声里,只有谌意的声音依旧鲜明:“就快下雨了,你让我去哪?而且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你必须也回答我。”   “闻途,你很在乎我吗?”闻途想扭头逃避,谌意将他的脸掰回来,偏要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说,我换个问法,你还对我有感情吗?”   距离很近,对方身上淡淡的酒香漫进鼻尖,恍然间,闻途似乎也微醺上头了。   他张嘴想说不知道,谌意看清他心思似的,抢先一步设限:“你只回答‘有’或者‘没有’,我不要第三个答案。”   他一句句地引导,想知道闻途心里所想,但同时,他害怕听到闻途给出否定的回应。   “没有。”   短短二字将他的防线击溃,谌意眉心抽搐了一下:“我不信,你如果对我没感情,为什么要带我上车,为什么给我买药。”   闻途说:“我怕我有个死了的前男友,说出去晦气。”   他冷笑了一声,沉默片刻,重复给自己洗脑:“我不信。”   “你先把药吃了,再考虑信不信的问题。”   “我不吃药。”   “那你下车。”   “我不下车。”   “那你吃药。”   谌意:“……”   谌意认栽似的转过头,靠在座椅头枕上,外面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敲打窗玻璃,也把他的思绪敲碎一地。   “这里是东三环,前面是国贸桥,你记得吗?五年前你就是在这里把我甩了。”   夜空中的闷雷接连响起,震得闻途耳膜发酸,他垂下眼睑,掩藏眼中的忐忑,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长达五分钟的沉默之后,谌意干涩的嗓音在他耳侧响起:“闻途,你真的很有手段。”   闻途一头雾水地看向他,谌意手肘撑在扶手箱上,上身朝他靠拢。   “你总是知道我想听什么话,也知道说什么最能伤害我。”他的指尖抚过闻途的下颚,很慢又很轻,“五年前是这样,吵架的时候你的每句气话我都会琢磨一百遍,现在也是这样,你每个模棱两可的举动也会让我纠结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他凝视着闻途的眼睛,眼底像是不可测的深渊,仿佛就要从中蹿出一头猛兽将面前的人吞噬。   他弯曲起手指,用指骨坚硬的关节滑过闻途的脸颊,一阵酸涩抵在喉头:“你答应我的报复,就好像在答应一个幼稚的游戏一样简单。”   “你肆无忌惮挑衅我,因为你知道我从来都不舍得对你做什么。”   “你不想我查案,就用断绝关系来惩罚我,不给我丝毫做主的余地。”   “你偶遇我的时候故意无视,你懂得这种若即若离会让我心痒难耐。”   “你送我回家,也是清楚我第二天就会断片,你把全部记忆占为己有,让我一无所知……”   闻途被接连而来的“审判”弄得心虚,谌意却扣紧了他的后脑勺,把他脑袋禁锢在手心里,让他无处可藏,只能融化在自己滚烫的视线中。   “闻途,你很喜欢这种感觉吧?这种能掌控一切的感觉。”他力道加深,闻途的后脑勺一阵生疼,“表面上是你在顺从我,在奉陪我,但实际上我才是那个被驯服的人。”   闻途深呼吸了几口气,心脏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快要在谌意的气息里溺毙。   谌意的瞳孔近在咫尺,其中的欲望像野草一样疯长。   “你支配着我的举动,控制我的情感,让我的每一个反应都在你的预判之内……你成功驯服我了,很喜欢这种感觉吧,你应该很有成就感,是不是?闻律师。”   “不是,你想得太多了……”闻途极力保持镇定,意志却在崩塌的边缘岌岌可危,“先把药吃了……”   “吃下去之后呢,你还想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别再喝酒。”   “可我没有自控力,知道很危险,也知道会让我受伤,但酒精的味道太诱人了,我忍不住想去尝。”他的手指碾过闻途柔软的嘴唇,尾音止不住地发抖,“他的灵魂像磁铁一样,在被吸引的一瞬间,我好像忘了自己会过敏,忘了他对我造成的伤害,完全是出于本能地朝他靠近。”   “我能不吃药吗?因为我不想再被他掌控了。”   他湿漉漉的眼睛裹满夜色,像个摇尾乞怜的小狗,又像讨要糖果被拒绝的小孩,这种主动把自己放在弱势地位的神情,已经很久没有在作为检察官的谌意脸上出现了。   闻途的脑子霎时间空白一片,他紧绷的弦猛地崩断。   什么顾虑,什么保持距离,在此刻通通被冲刷进了肆虐的暴雨里。   他拧开药瓶,往手心里抖了三个药片,随后抽出了中控台上的矿泉水。   谌意看着他的动作,以为他要强行灌药,防备性地后退了一些。   然而下一秒,闻途把药放进自己嘴里,喝了一口水,撑起身子,用极快的速度吻住了谌意的唇。   谌意惊诧着没反应过来,药片已经渡进了他口中,他被迫吞咽了下去。   以这种方式喂完药,闻途缓慢地退后。   谌意红润的嘴唇上还挂着水渍,他靠着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发问:“这是什么新手段?你还想把我驯服到什么程度呢……”   闻途不说话,似乎他们都在被彼此驯服,他无时无刻不被谌意牵引着,被驯服得丧失思考、忍不住和对方纠缠不清、无论分开多久再见面都会重新坠进爱河里。   谌意难舍难分地紧追上来,握着他的脖子疯狂回吻。   他亲得并不浪漫,起身把人压在座椅逼仄的空间里,咬他的唇瓣,吮他的舌尖,水渍交缠,呼吸剧烈地撞在一起,欲望像喷涌的岩浆将两人灼烧成灰烬。   “检察官……”双唇分离的间隙,闻途喘得一口气,他睁着通红的眼睛进距离看着谌意,“检察官和律师应该保持适当距离,你违反职业禁止令了……”   “哈……什么啊……”谌意狂吸了几口氧气,觉得他很不讲理,他指腹摩挲着闻途的唇边痣,侧脸陷入黑暗,他哑着嗓子开口,似谴责又引诱,“明明是你先违反的……”   微微肿胀的唇瓣再次覆盖上来,动作里的强势不减分毫。   车外的雨声震耳欲聋,他们像是在漫天的风雨里接吻相拥。   不知道这场意乱情迷的接吻持续了多久,可能是五分钟,可能更久,直到舌尖麻木,感官全然被封闭,听不见也看不到,唯独有一处燎起了火。   “谌意……”闻途伏在谌意的肩头,满面潮红地低声开口,“想要……”   “什么?”谌意的心率飙升,全身血液快要沸腾,“你想干什么,说清楚你的诉求。”   他揽住谌意的脖子,浅黑的瞳仁在黑暗里悄然变调,有什么克制不住的情绪在翻飞:“我想要你……谌意……” 第34章 意思自治   他被谌意捂住眼睛,剥夺了视线,只能感觉到谌意在一边撞他一边带着他走。   哼鸣止不住地溢出唇缝,他沉溺在逐步攀升的浪潮中,不在乎谌意正带他去哪儿,任由对方将自己身体的权限完全掌控。   谌意松开手时,闻途眼睛被明亮的光线刺激了一下,摇晃的视线里,他看到了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以及被落地窗映出来的自己那张失神的脸。   谌意臂力很强,双手分别勾着他的膝弯,很轻松地把他抱起,那明净的窗面将他所有羞耻和狼狈显露无遗。   室内没开灯,外界看不到这里在发生什么,但这给了闻途极大的心理刺激,他能看清街道上涌动的车流和行人,像被所有人注视着。   “嗯……”他的头向后仰到谌意的肩膀上,无助地唤着对方的名字。   同时飞溅的东西洒在了窗面,正好对准自己的影子,像是弄了自己满身。   “好糟糕……”谌意靠近他耳边,还要继续刺激他,“这样会让你觉得兴奋吗?哥。”   闻途没说话,沉浸在余韵里,腿根的肌肉不停痉挛。   “睁开眼睛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谌意偏头吻了一下他的唇角,“你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候啊,明明前不久还在检察院对别人耀武扬威。”   “小意……”理智被灭顶的感觉吞噬,他下意识叫出对方的昵称,似乎在请求他不要继续说了。   结果却适得其反,谌意听到这个称呼,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沉声开口:“你叫我什么?”   “谌意……”   “不是这个。”   他无意间的称呼像是冰酒里点燃一捧烈火,把谌意的欲望燃得更盛。   他抱着闻途往客厅内走,将人放进柔软的沙发里开始新一轮攻势。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两人谁都没注意到,直到铃声第三次响起,谌意从闻途颈间扬起脑袋,觉得扫兴:“谁的手机?”   “不知道……”   谌意伸手去摸沙发上的手机,拿过来,看到来电人的名字,顿时眼神一暗。   “啧……乱七八糟的人,快十一点了,他跟你打电话做什么?”   闻途半睁开眼睛:“谁?”   “你的好师兄。”谌意很不高兴,抬起手指想挂断,却又犹豫了一下,转而问闻途,“我能接吗?”   “随你……”闻途说。   得到应允后,谌意望着屏幕上秦徽的名字,狠狠咬了一下牙,随后按下接通。   听筒里传来秦徽的声音,听上去很急:“小闻,你今晚去见我舅舅了?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   “喂。”谌意直立起上半身,冷冷开口,“师兄,我是谌意啊。”   “……”   对面大概卡壳了五秒钟,语气明显变得冷淡:“怎么是你,闻途呢,我找闻途有事,请你把电话给他。”   “嗯哼……”谌意故意提高音量,俯视着沙发上的闻途,语气里满是挑衅,“闻途吗,他在,不过,嗯……他在忙……你要、找他、接电话吗……”   他随着断句的节奏撞击,闻途眼泪都被撞出来了,捂着嘴忍住没出声。   对面的秦徽又沉默了半晌,置若罔闻道:“我等会再打过来,先挂了。”   谌意一听,更加气恼:“别打了,他要忙一整晚。”   “电话给我。”闻途说。   谌意把手机给他,闻途放在耳边开口:“师兄,我今晚去见舅舅了,但是……”   他再次捂紧了嘴,睁大通红的眼睛望着谌意,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停下。   “但是,就这……”   声音戛然而止,谌意蹙眉盯着他,眼神凌厉,像是恶作剧又像真的在和他置气。   “就这……一次,我今后不会再……”短短一句话,他磕磕绊绊说了半天,“麻烦他了……你不用担心……”   他没说完,听筒里已经传来挂断的声音。   闻途凌乱地把手机丢到一边,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呃……慢点。”   “他喜欢你?”谌意的声音沉了许多,眼里一片阴鸷。   闻途攀住他的肩膀说:“你、应该去问他。”   “他对你心思不纯,你应该能感觉到吧。”   他突如其来的愠怒全部转化为力道,一股脑掼进闻途身体。   闻途艰难地开口:“普通朋友而已……”   “朋友啊,那他给你表白过吗?”   闻途喘着气,抬手掐住他脸颊的肉,故意要惹怒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是我,你说和我有什么关系?”谌意咬了一下他捏脸的手,蛮横地下命令,“下次做的时候,你不许接其他男人的电话,也不许谈论其他男人,脑子里也不许想,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醋味浓得呛鼻,闻途很无奈,索性伸手抱住谌意的脖子,轻声哄道:“不是你接的电话吗?也是你主动谈论的,你正在和我做,专心一点行不行……”   ……   闻途已经洗完了澡,在床上躺下,翻出手机在各大平台查找长晟公司的信息。   要找到人家诬告陷害的证据不是易事,毕竟有谁做了坏事会把证据摆在明面上。   他沉思很久,深感艰难。   就在这时,微信群聊“炒粉/炒面/刑事辩护”弹出新消息:   【路逸之:一买就跌一买就跌,炒A股跟赌博有什么区别,大家都别碰这玩意儿答应我好吗?】   【何念:你是买了多少?】   【路逸之:不多,也就半年工资吧。】   【何念:我将以赌博罪逮捕你。】   【路逸之:太年轻了,幻想一夜赚百万,就不用干律师这种遭人唾弃的脏活了。】   【何念:秦师兄呢,他也亏本了吗,你们好像是一起买的。】   【路逸之:@秦徽】   【路逸之:师兄估计睡了。】   “我出来了,你别聊微信。”谌意打开浴室的门,带着一身雾气走出来。   “你来我怎么就不能聊了。”闻途头也没回。   “因为你有聊天的人了呀。”   闻途当真关了手机,扔到枕头旁边。   谌意上了床,在他身侧躺下,借着夜灯昏黄的光线,安静地打量闻途的背影。   “闻途。”他轻轻叫了一声,“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经典的事后问题。   闻途背对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慌得眼睫颤了一下。   该做的都做了,还做了不止一遍,那他现在和谌意是什么关系呢。他也不知道。   谌意从后面抱住他,将鼻尖抵在他肩头上,嗅着他发间的清香,呢喃道:“我答应你,我不查你爸的案子了,我们复合,好不好?”   闻途瞬间攥紧了手心,心跳空了一拍。   他最害怕听到的请求还是来了,但他给不出谌意应答。   “但是我自己要查,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你和我关系太近,我如果遇到什么事,你肯定会受牵连。”   “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你有危险?”   “他们对我做不了什么,但你和对方可能是上下级关系,他能轻而易举地打压你,我上次解释的还不够清楚吗?”   谌意声音冷下来:“那你的意思呢?”   “谌意,我不需要你帮我,我想自己完成这件事,至于我们……可以保持以前的关系,不谈感情,等我的事情有结果了,再考虑复合的事。”   “呵。”谌意低笑了一声,“睡了我才说这种话,真渣啊。”   闻途解释:“我们以前不就是*友的关系吗,继续履行合约而已。”   “真渣。”谌意还是骂他。   闻途说:“那我们断绝关系,什么关系都不要有,这样行了吗?”   “不行。”谌意不敢和他硬刚,只能退而求其次,“你继续当我的*友,我想你的时候给你打电话,你就会来找我吗?”   “前提是你要听我的话,别想背着我偷偷查案,我迟早会发现,要是那样,我们就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知道了,渣男。”谌意抱紧他,“不说了,我现在要睡觉,你让我抱着你睡,明天周末,可以晚一点起床,你不要一大早就走了,我想醒来还能看到你。”   “*友有这个义务吗?”   “有,合同遵循意思自治原则。”   闻途拿他没办法:“这哪是意思自治,完全是你单方面的霸王条款。”   谌意说:“你同意一下,我们形成合意,那不就是意思自治了吗?”   谌意支棱起脖子,垂头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你同意,快点。”   “……”闻途用手把他的脸推开,含糊地说了句,“同意。”   “好,睡觉。”谌意笑了笑,重新将人抱住。   他很久没有这样抱着闻途睡觉了,时光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大学的时候。   谌意本来以为自己花了五年可以戒掉他,但直到重新抱住他之后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贪恋这个人的体温。   这下是真的戒不掉了。   不得不说,闻途很懂怎么拿捏人,谌意默默想。   他知道怎么威胁谌意,怎么让谌意感到害怕,进而乖乖听他的话。   但是闻途恰恰忽略了一点,谌意比他想象的还要犟很多,一旦他想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去做,不考虑成本,不计后果,也不会受感情的阻碍,这才是谌意真正的做事风格。   -   “额!额!额!这个新案子你肯定感兴趣!”   谌意大早上被吵得头疼,狠狠扭头瞪了一眼噪音的来源。   噪音来源齐乐青举着材料跑过来:“你看这个案子,强制猥亵案。”   谌意接过,皱眉一看,又听齐乐青在旁边解说:“这两个gay谈恋爱,今年十月份的时候吵架了,被害人要和嫌疑人分手,嫌疑人一气之下把被害人拉到一片荒凉的山上,你猜他做了什么?”   “什么。”   “他拍了一大堆被害人的裸照!逼迫被害人摆出一些下流的姿势,还进行一些行为艺术,总之!非常的炸裂。”   谌意往下翻,居然还有物证,那些照片清晰地展示在他眼前,他吓得脱口而出:“卧槽,真特么辣眼睛……”   谌意把案卷合上:“齐乐青,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对这种案子感兴趣?”   齐乐青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就没有强制猥亵过闻律师吗?”   谌意拔高音量:“他猥亵我还差不多!”   办公室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谌意楞了一下,双手合十,左右抱歉,随后对齐乐青说:“你一天不务正业都在想什么?下次我让检察长把你调去扫地。”   齐乐青立即道:“好好,我不乱说,你快看案卷,韩主任说待会又要开全员大会了,你忙完了再慢慢跟我讲述父母爱情。”   “神经病。”谌意骂他。   谌意开始仔细看案卷,发现本案和普通的强制猥亵案不太相同。   强制猥亵罪侵犯的法益是他人性自主权,行为的性意义便是判断行为猥亵性首先需要考量的因素。   如以强迫手段直接接触被害人的生殖器官,无疑构成强制猥亵罪。   但本案中,行为人仅仅是采取拍照的形式,并没有直接对被害人产生接触。   是个新颖的案子,谌意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第35章 理性相悖   “最近市场低迷,不建议你现在入市,买了就是亏啊。”   为了加大可信度,路逸之点开app给闻途展示近一个月的亏损记录,痛心疾首。   闻途倒显得不在乎:“我买着玩,没想着赚钱。”   路逸之闻所未闻:“疯了吧。”   闻途说:“你不是炒股很多年了吗,教教我怎么入门,我想买这家公司的股票。”   路逸之保持着“你疯了吧”的表情瞅一眼闻途,接过他手机。   “长晟能源公司?”   “对。”   路逸之帮他查了查风向:“别买,长晟最近股价一直跌,最新收盘价只有0.95,连续20个交易日达不到1就要被强制退市了,你这跟把钱撒河里有什么区别?”   闻途解释:“我得到了一个线索,长晟公司可能和我爸的案子有联系。”   “啊?”路逸之怔了一下,“你是为了查你爸爸的案子?”   闻途点头:“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要收集长晟的犯罪证据,最快的办法就是打入长晟内部。”   “谁给你的线索,可靠吗?”   “一个体制内的熟人,五年前我爸出事的时候他帮过忙,我认为是可靠的,毕竟现在我也没有别的切入口。”   路逸之还是有些担忧:“会不会太冒险?”   “我不怕冒险。”闻途莞尔道,“如果我能顺利成为长晟的股东,我就可以查看他们的董事会、股东会、监事会的会议记录,还有财务会计报告,如果这些没收获,我就去查财务收支,把他们所有内部信息翻个底朝天,运气好的话能找到蛛丝马迹,然后拼凑成线索,到公安报案,借助司法机关的力量帮我完成剩下的调查取证,这是我目前的计划。”   “你这还不冒险啊,太容易打草惊蛇了!”   闻途说:“我知道,但风险不可避免,既然选择要迈出这一步,就必须要有心理准备。”   路逸之沉默半晌,放缓了声音:“闻哥,你真的……特别敢想敢干。”   闻途弯了弯眼睛:“是在阴阳我吗?”   “哪里的话?我一直都这么觉得,以前在校队就是,一个你,一个谌意,你俩太像了,好像做什么事都无所畏惧,不在乎得失,说白点就是很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疯感。”   闻途失笑:“说得很夸张,但又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路逸之双手抱胸,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帮你。”   “啊?”闻途一愣,连忙摆手,“不,逸之,你只需要教教我怎么入市就行了,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只是这个。”   路逸之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凶手真的潜伏在长晟,他知道了闻仕裕的儿子在股市低迷的时候还要大量买股,他怎么不起疑心,到时候你还能查到有用信息吗?我们签个代持股协议,你别露面,我去做名义股东。”   代持股协议是一种受法律保护的协议。   名义股东,与之对应的是实际股东,两者签订代持股协议,由名义股东对外代为持股,将名字登记于公司股东名册,形成一种表象,而股份产生的收益和责任通过合同关系归于实际股东。   闻途当然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他不想拖任何人下水,依然拒绝。   路逸之劝道:“钱是你出,风险是你担,万一出事了你也可以随时和我解除合同,能给我添什么麻烦?闻哥,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这种时候没必要逞强,我帮你忙也是顺手的事儿。”   闻途心里一热,手掌覆到他肩膀,沉重地拍了拍:“那……谢谢你逸之。”   路逸之说:“这么多年老同学,就别跟我说谢谢了。”   -   温语梁最近忙于学术研究,时不时会把手上的案子分给闻途他们做,跟着温老师不缺案源。   这个强制猥亵案就是闻途才从她手上接过来的,他大概看了一下案情记录,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他又查看了日历,时间比较紧,年前来不及起诉,因此现在的任务就是申请取保候审,让嫌疑人回家过个年。   看守所会见室,闻途和林歆一落座,他翻开会见笔录看向嫌疑人:“钱明,你和被害人什么关系?”   嫌疑人叫钱明,三十岁左右,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都是痞气。   他懒散地开口:“情侣喽,噢不,现在算前任。”   “你为什么要拍被害人的裸照呢?”   钱明眼珠转了一圈,又活动了下脖子,无所谓道:“那见货要跟我分手,我没办法,就把他带到荒山野岭,找他要损失费,然后我怕他报警,就拍喽。”   闻途皱眉:“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行为还涉及抢劫,抢劫罪算是刑法的重罪,是没有数额或情节的限制的,一旦实施就构成犯罪。”   “抢劫?胡说八道,我有实施任何强迫手段吗?”   闻途解释:“你把人带到荒郊野岭,使对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胁迫对方交出财物,完全符合抢劫罪的构成要件。”   “那抢劫就抢劫吧,但是他拍照可是自愿的喔,律师,那些照片你也看过了吧,确实很搔吧,说我强制猥亵,可能吗?那扫货估计心里刺激得不行,巴不得多点人看到他的艳照呢,而且他早就出过轨了,我不在的时候都不知道被多少男人泔过了。”   闻途脸色骤然黑了,他转头对林歆一说:“歆一,你先出去等我。”   “我没事,哥。”   闻途又看向他:“钱明,请你就事论事,我从被害人供述中明显看出他是被迫的,你在我面前诋毁被害人没有任何意义,法院也不会因为被害人的品格而影响到判决结果。”   钱明摊手:“我是就事论事,被迫?他骗人的!以前那扫货和我谈的时候,什么花样都玩过了,比这还下流的姿势他也摆过了,他不是欠泔是什么?”   旁边的林歆一默默翻了个白眼,闻途觉得反胃:“你用这么恶心的词形容他,你真的爱过他吗?”   “我爱啊,我就爱他那副搔劲儿,当初答应他的追求也是觉得他搔得不行,我给他拍裸照他别提有多积极了,光是看到我的摄像头他吊就in了,你还真信他是被强迫的啊?”   “满嘴污言秽语,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也不懂什么叫羞耻心,你如果因此被判刑,那真是罪有应得。”闻途声音相当冷静,他收拾着桌上的记录本起身就要走。   钱明顿时不高兴了:“喂,律师,你这态度很高高在上啊,怎么,是不是因为你没被泔过,才没法感同身受啊?”   林歆一骂道:“闭嘴,你太过分了吧!”   闻途站起身:“歆一,我们走吧。”   “你那领导跟我主任完全是一个德行!”谌意倚在看守所门口,正和小民警一起蛐蛐领导,“他还管我微信头像呢,我上次换了个‘已殉职’被他骂成筛子了,我就说吧,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警惕所有中年啤酒肚男。”   “这也要管?啧啧。”   谌意连连点头,余光看到闻途从会见室出来了,他连忙整理了一下制服,装作专注地聊天,等对方脚步声近了,他才十分刻意地转头,礼貌性打招呼:“闻律师。”   和谌意对视的那刻,闻途眉头舒展了一些,他走过去对谌意说:“谌检,久等了,您去审讯吧。”   谌意微微眯眼:“怎么了?”   闻途一愣,本以为自己表情很正常,也不知道谌意是怎么察觉异样到的。   “没事。”闻途的语气很淡,“我准备和钱明解除委托协议,后续我就不参与这个案子了,辛苦谌检。”   谌意说:“我刚还想说这么有缘分又遇见您了,怎么要解除协议,案件有问题吗?”   “不是,我只能说……您去见他之前做好心理准备吧,他说话不好听。”闻途朝他扬了下唇角,转身就走了。   “诶。”谌意连忙叫住林歆一,“实习生,发生什么事了。”   林歆一犹豫了片刻,靠过去小声道:“那人没素质,对闻律师说了一些很脏的话。”   谌意眉头压低,眼里的温度遽然降下去。   上了车,闻途迟迟没启动,他顿了半晌,对副驾驶的林歆一说:“歆一,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有什么不对的呢?他都那样说你了,真是气死我了!”   闻途缓缓说:“我坚信,任何嫌疑犯未经司法机关审判前,都是无罪的,因此坏人也有辩护的权利,学生时代我能毫不犹豫地说医生能为坏人治病,律师也能为坏人辩护,并且列出许多理由,比如律师维护的是被告的合法权利,不能让审判成为司法机关对被告的单向剥削,又比如辩护权实质是限制国家权力,避免公权力无所拘束,对平民随心所欲地下判令。”   闻途望着挡风玻璃外的绿树,握紧了方向盘,指骨泛出不自然的血色:“但真正做了实务,去真实地接触那些当事人,接触那些被害人,我会发现我的职业道德站在了良知的对立面,有两个声音在我脑子里打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不说今天这个当事人,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一个强奸犯,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罪犯,你会选择为他辩护吗?”   林歆一低了头,没有回答。   “貌似我们进入法学院的第一课,教授就会说,如果弄不清‘律师为什么要跟坏人辩护’这个问题,你就不要再学法了,但真的接到了这种案子,理性和感性相悖时,我不知道该作何选择,这是我执业至今未解的难题。”   谌意啪的一声把文件夹摔在桌子上,钱明被吓得身子一颤。   眼前的检察官唇角下压,面色覆着一层黑云,审讯室顿时气氛凝固,空气像是灌进烈性冰酒,仿佛一点就会爆炸。   钱明觉得检察官的气场和刚刚的律师截然相反,他甚至从对方凌厉的视线里品出一种堪称杀意的情绪。   钱明咽了口唾沫,没敢坑声。   谌意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眸中杀意更甚。   “审讯开始前,声明一下规矩。”声音冷得刺骨,“第一,我不想听到任何和问题无关的废话;第二,你说的每句话包括标点符号,都将作为以后开庭的呈堂证供,说话之前先过脑;第三,表述简洁,用词规范,你现在面对的不是我本人,是检察机关,是以后对你提起公诉的机关,你必须有起码的尊重。”   钱明眼珠子转了半圈,想翻白眼,却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   “坐直!”谌意拍了一下桌子,朝他吼道,“你的每个表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情绪给我憋好了,有不服也给我忍着,我没有义务接收你的任何情绪,听懂了吗?”   钱明勾着背勉强坐直了。   “我问你听懂了没!”   “听、听听听听懂了!”   面前的检察官明明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几岁,却把他压得服服帖帖的,他不敢还嘴,只得乖乖接受审问。   作者有话说:   qwq周二周三都有更新 第36章 谁输谁赢   从看守所回来后,闻途和钱明解除了委托协议,但毕竟是温老师的案子,大家不敢撂挑子不干,所以秦徽接了盘。   自打上次那通电话以来,闻途和秦徽的关系好像更疏离了些,闻途每次和他碰上面都会尴尬地避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意谌意接电话,可能是做上头了脑子发晕,果然人在被激素控制中枢神经的时候不适合做任何决策。   好在秦徽没提过,这茬就算过去了,现在他们关系也不算太僵,至少秦徽还愿意帮忙接盘。   路逸之那边已经买好了股票,特意选了个股市回温的时机。   他进入长晟后,就把复制的会议记录、财务报告等资料发给了闻途。   年前闻途没再接案子,专心投入到查案当中。   晚上,闻途伏在家里的书桌前,眼睛有些酸胀,资料在桌面堆了高高一摞。   单单父亲出事那年,长晟公司的会议记录就多达几千页,他顺着时间线理下去,发现五年前长晟规模庞大,利润丰硕,称得上如日中天。   它借着这个势头极速扩张,趁低股价时期大量买入其他公司的股票,仅仅一年就对多家企业进行恶意并购。   【路逸之:你看了一周,有收获吗?】   他微信收到了路逸之的消息。   【闻途:暂时没有,长晟现在虽然没落了,但五年前的确野心勃勃,不过,他们似乎和腾山公司没有任何交集,要说诬陷腾山,我还没找到线索。】   【路逸之:毕竟涉及违法犯罪,肯定不会大张旗鼓拿到台面上,找找有没有百密一疏的破绽。】   【闻途:嗯。】   【路逸之:慢慢来,现在快休息吧,今天可是除夕啊。】   闻途看了一眼日期,惊觉竟然已经到除夕了,难怪看到余苒早上买了很多年货回来。   最近真是忙昏了头,他关了台灯,起身来到客厅,见余苒正在包饺子,他想过去帮忙,余苒却说还差几个就完成了,让他去歇着,年夜饭马上就好。   她厨艺绝佳,做了满桌丰盛的菜,闻途惊讶:“妈,做这么多,我们吃不完吧。”   余苒笑了笑:“做多点菜热闹。”   闻途听后,心脏一沉。   菜肴各式各样,冒着腾腾热气,看起来确实是顿热闹的年夜饭,但餐桌上只有两个人,连椅子也没坐满,似乎再怎么装点修饰,都只剩下冷清。   父亲还在的时候,他是家里最能活跃气氛的人,他幽默、健谈,每年除夕都和母亲一起准备晚饭,小时候的闻途就坐在电视机前,安静地等。   闻途童年印象里的每个除夕都是温馨、充满欢声笑语的。   余苒低垂眼睛,嚼着米饭不说话,闻途知道她肯定是思念父亲了。   “妈,我们律所有个同事……”闻途开始讲所里的趣事,想要逗她开心。   一通谈笑下来,余苒心情好了不少,她念叨:“待会我打包一些饺子,你可以给平时关系好的同事带点去。”   闻途无奈:“哪有过年送人饺子的?”   “怎么了?妈亲手包的,是无价的。”   闻途想,好像也不知道送给谁,饺子不是正式的礼物,太贴近生活了,只适合带给亲近的人。   他想到了谌意,突然又意识到谌意不是本地人,今年没回家乡,估计只能一个人过年。   闻途有些担心他,怕他孤单,正好家里冷清,如果把他叫过来一起吃饭,这个家应该有生气不少。   他点开微信,又退出,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时刻警惕着自己和谌意的关系,不能和谌意离得太近,否则*友也和谈恋爱没区别。   恰好这时,聊天界面弹出消息:   【小意:想见你。】   “别看手机了,快多吃点。”余苒给他夹了块排骨。   闻途思绪有些乱,他退出微信,装作没看到,继续和余苒吃饭聊天。   饭后,闻途洗完碗,手机又响了一声:   【小意:你冷漠得我有些心碎了。】   他能想象谌意说这话的语气,惨兮兮的,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闻途:今晚见?】   对面秒回:   【小意:我还在加班,年后马上要进行案件评查,市检的领导要下来,搞得我们春节就放三天。】   惨上加惨。   【闻途:那明天见吧。】   【小意:我今天想你,你能来接我下班吗,我想在今年的最后一刻直到新年的第一秒都和你待在一起。】   【闻途:床伴应该不包接送上下班吧。】   【小意:我们不是意思自治吗?】   【闻途:已经过了时效了。】   对面没再回复,闻途便去和余苒一起看春晚,他觉得那些节目都很无聊,但余苒喜欢他就陪着看。   “呃啊……头皮发麻……”谌意在工位上抱着脑袋,一脸痛苦状。   元潇戳了戳齐乐青的肩膀,小声问:“谌检怎么了?”   齐乐青答:“他在用手机悄悄看春晚,估计现在是被小品尬到了。”   “坏了,我这些卷宗都缺了送达回证,汤圆快帮我找找!”杨今朝翻案卷翻得满头大汗,又看到旁边的谌意在跷二郎腿磕瓜子,心里顿觉不平衡,“谌意你可别墨迹了,小心到时候查到你头上。”   于是谌意开始一边嗑瓜子一边理案卷,磕着理着就抱怨:“天杀的,谁发明的除夕加班,我将起诉到法院!”   杨今朝说:“去吧,法院也在加班。”   九点,剩余的工作一眼望不到头,谌意在心里已经把市检那群祖宗来来回回问候了个遍。   整个办公室都充斥着怨气,这时,大门被敲响。   谌意下意识看过去,和门口的人对视的瞬间,脸色一暗。   来人竟然是秦徽,他看着谌意从容开口:“谌检,找你有点事。”   谌意来到会见室,发泄似的一掌拍开灯,语气不耐烦:“怎么,你也加班?”   秦徽说:“当然没有,听说检察院在加,我就来送个辩护意见。”   谌意皱紧了眉头上下打量他,觉得这人大过年的故意来给他添堵。   “钱明案的意见在这,希望你下去看了之后一周之内给我回复。”   他把一沓材料递出来,谌意瞟一眼,又缓缓撩起眼皮看他,凌厉的眼睛里满是锐气。   “秦律师,先不说我过年有没有时间,你那命令的语气是什么意思。”谌意双手抱胸,语气坚硬,“你对检察官法官说话都是这个语气?你先弄清楚,不是我求着你办事。”   “我只对你是这种语气。”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像是在笑,又像挑衅。   谌意冷笑一声,反手关了会见室的门,朝他靠近几步,无形中施加压迫感:“怎么了,爱而不得,把气撒到情敌身上来,还要因为情绪影响工作,这就是你的做派吗。”   秦徽语气平静:“我撒气干什么,反正你们又没有复合。”   “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他不想把你牵涉进他爸的案子,是喜欢你,想保护你吗。”秦徽推了一下眼镜说,傲慢地扬起下巴,“错了,他对每个想帮忙的人都是这样,对我和我舅舅也是,因为他不想连累任何人,换句话说,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人没有区别。”   谌意猛地攥紧他的衣领,那张脸上布满阴翳:“想挑拨离间?你算什么东西,你说的话有任何分量吗?”   “你别急,我就事论事罢了。”秦徽抓着他的手拽了下来,“我只是觉得你可怜,当了人家的泄yu工具,还幻想着能和他破镜重圆,真可怜。”   “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谌意逼近他耳侧,凛冽的声音透进他耳膜,“杀人犯。”   秦徽瞳孔一缩,目光滞了两秒,一时哑口无声。   “惊讶么,被我说中了。”谌意压着怒火,声线里带着冷冰冰的颗粒感,叫人不寒而栗,“闻途的爸爸是你害死的吧,或者,你是凶手之一。”   秦徽捏紧了拳头,嘴唇发颤,不置一词。   “今晚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谌意说,“你来了,那我就挑明了说,我今天得到一个消息,五年前闻仕裕去世的时候,他所在的监狱有你的访问记录,据我所知,你那时在天阖主要负责阅卷和写文书,很少去监狱或者看守所。”   谌意抬手,手指碾过他的领带,威胁道:“那时我持续关注这个案子,尚且不知道他去世了,你怎么会知道?等闻途三年后告诉你时,你还要装作不知情,又是在隐瞒什么?你极力阻止闻途去找你舅舅问话,这样看来,宋明华对你犯的罪不知情吧,所以你才那么慌,那晚还要专程打电话来问,是怕闻途从宋明华口中得到真相吗?”   秦徽额角起了青筋,沉默良久,他镜片闪过一道白色的反光,眼里透出的笑意隐隐有些瘆人:“你调查我?”   “是啊。”谌意挑了一下眉梢,“我不仅要调查你,还要调查你周围的所有人。”   秦徽皱紧了眉,眸中情绪晦暗不明:“你不怕我先一步弄死你?”   “你早就知道我在查案,不也在暗中监视我吗。”谌意没有半点畏惧,“我倒要看看是你先弄死我,还是我先把你送进监狱。”   歌舞节目结束后,余苒犯困了,不停打呵欠,闻途就让她回房间睡觉。   他看了眼手机,和谌意的聊天记录停止在他发的“已经过了时效”上,谌意没再回复。   是不是伤害到他了……闻途后知后觉开始担忧。   他又望了一眼窗外,飘大雪了,街道白茫茫一片,城市被裹挟在寒气里,风冷得刺骨。   余苒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卧室,闻途突然叫住她:“妈,那个……”   余苒回头和他相望,见他抿了一下唇,轻声开口:“能拿点你的饺子出来吗?我有个很喜欢的同事还在加班,我想给他煮好了送过去。”   余苒目光顿了顿,霎时会意,意味深长地开口:“噢……很喜欢的?”   “嗯。”闻途点了点头。   余苒笑弯了眼睛:“那妈给你拿最好的馅,蟹鱼的,再来点玉米虾仁,他会爱吃吗?”   “嗯,他会的。” 第37章 再等等我   夜空中剥落的碎屑旋转着下坠,在马路上积了一层莹白的雪。   街道一片迷濛,两侧的万家灯火成了看不清晰却很明亮的光晕。   雪越来越大,闻途不得已降低车速,好在路上不堵,否则折腾半天还不能让谌意吃上口热乎的。   出发之前,闻途给他发了微信,说自己十点钟到检察院楼下,给他带了东西。   驶进检察院大门,他把车停好,还没有收到谌意的回复。   闻途有些纳闷,不知道他是没看见,还是真的被伤害到了,要和自己生闷气。   他把聊天记录往上翻,开始反省自己说的话,真的那么有攻击性吗,但他本意不是想攻击谌意的。   闻途叹了口气,决定以后和谌意说话得克制一下爱怼人的毛病。   随后他给谌意拨了电话。   会见室内,秦徽的眼睛藏在昏暗的光影里,毒蛇般阴冷,完全没了平日里正人君子的模样。   相反谌意的目光烫得像火,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空气仿佛随时会被点燃。   “所以我很好奇,你对闻途是什么感情?”谌意揪着他的衣领开口,“你喜欢他,但你又害死他爸爸,还装成好人周旋在他身边,你到底想要什么?”   秦徽默不作声,他逼近了些:“还是说,你觉得喜欢他和害死他爸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谌意听到一声低沉的冷笑,听到秦徽道:“你猜吧,想破脑袋你也猜不到的。”   谌意觉得被侮辱了,他咬紧了牙把秦徽的领口猛地扯过来,想说点什么来反击,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   他停下动作,掏出手机,见是“赵霖案辩护人”打来的。   秦徽也瞟到了名字,知道来电的是闻途。   谌意当着他的面接通,语气放轻:“喂。”   “谌意,我在检察院楼下。”闻途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传来。   “你来找我的?”谌意一边问,一边故意盯着秦徽看。   秦徽面色平静,身侧的手指却蜷得很紧。   “不然我能来找谁。”   “我说想见你你就过来了,你对我这么好啊。”   “要下来就快点,外面很冷。”   “等我。”谌意挂断电话,手机在他手里转了半圈,揣回口袋。   他炫耀似的朝秦徽扬起下巴:“你对他是什么情感无所谓了,反正,他来找的人是我。”   他转身想开门,秦徽沉闷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谌意,你信不信,我这边动一根手指头,就能完全断送你的职业生涯,让你在检察院混不去。”   “是吗。”谌意耸了一下肩膀,“好期待啊。”   闻途望向检察院大楼,看到谌意从里面出来,踏进了漫天大雪里。   闻途下了车,一股股寒风钻进衣服缝隙,他连忙扣好外套,站在车尾处看着谌意朝自己走来。   谌意穿着冬季检察制服,藏蓝色的大衣,检徽别在左胸口,衣摆到膝盖上方,衬得他身材修长,外形更加出挑。   他加快步伐,闻途看到他的脸逐渐在雪中靠近、清晰,随后他解了自己大衣的扣子,双手拉着衣服敞开。   闻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的大衣裹了进去,顺势被谌意抱得很紧。   他外套里温热无比,身体相贴,彼此快被对方炽热的体温融成一滩水。   “干嘛啊。”闻途小声在他耳边问,却没等到谌意的回答,他的吻带着一股强势,不容置喙地落到闻途嘴唇上。   闻途被抵到汽车后备箱,下意识伸手抱住谌意的腰,默许了他突如其来的“冒犯”。   谌意吻得很凶,舌尖撬开齿关,朝更黏腻湿热的地方探寻。   雪花落在发丝上,再落到发烫的皮肤上,被烫成很柔软的水滴。   闻途从失衡的温度中喘上了气,他和谌意分开,下一秒,不远处的车灯刺了一下他的眼睛。   闻途望过去,依稀看到一辆以很快的速度驶离检察院大门,好像是秦徽的车。   他没在意,望着谌意的眼睛,说:“今天去哪里做?”   “……”谌意沉默半晌,大雪背后的眼睛隐约有几分落寞,“你脑子里只有做吗?”   闻途回答:“你想见我不是为了做么。”   谌意鼻尖被冻得略微泛红,他纤长的睫毛挂了雪,颤一下就抖落几粒雪花。   “不是,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风在耳边呼啸,闻途的声音却异常清晰:“我们是床伴。”   “我和别人不一样。”谌意答非所问,又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拭去闻途脸上的雪,“在你心里,我的地位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对吧?”   闻途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愣了好几秒才开口:“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不安,只要你说一句是,我就完全相信你。”   闻途不知道他怎么了,握住他擦脸的手说:“是,不一样。”   话音落下,他补充立即道:“你是我床伴,当然不一样。”   谌意本来嘴角都扬了起来,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反复强调,像是在提醒谌意不能越界,谌意也能听懂他的意思,没再追问。   他有些不高兴了,放开闻途,缓慢将自己大衣的扣子扣好:“不好意思,我今天没什么兴致,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我不耽搁你了。”   他整理好衣服想走,却又想到最重要的事还没说:“对了,你要警惕秦徽,他是害你父亲的凶手。”   “……”闻途瞪大眼睛,“什么?”   “我之前就觉得他可疑,因为他五年前就知道你爸去世的消息了,当时他去过监狱,刚才我稍加试探,没想到把他乍了出来,虽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秦徽算是亲口承认了,你要小心他,包括宋明华你也别完全相信,现在还不确定他和秦徽是不是一伙的。”   闻途震惊了很久,一时没法接受这个事实。   毕竟他和秦徽认识八年,在天阖的时候,秦徽作为师兄总会在工作上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虽然现在和秦徽关系变得尴尬,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怀疑到秦徽头上。   “我,我知道了……”闻途声音有些僵硬,“我下来会查证的,你别插手这件事。”   “嗯。”谌意应下,“我没插手,我听你的话,在我们正式复合前,我都不会插手。”   听到他这么说,闻途彻底安心下来,又察觉刚刚对他太冷淡了,便道:“饿了没,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闻途从副驾驶拿出一个保温桶,谌意接过,好奇地把鼻尖凑过去闻了一下:“这么好,还给我准备了夜宵?”   “是饺子。”闻途说,“我妈新鲜包的。”   谌意眼睛一亮,连忙把保温桶揣进怀里,小心呵护着:“妈妈包的啊?那我都舍不得吃了,咱妈真是心灵手巧,我以后要跟她学,然后包给你吃。”   闻途淡淡一笑:“行。”   “那我先走了,工作还没做完,估计得加班到半夜。”   “好,再见。”   谌意抱着保温桶转过身,闻途突然叫住了他:“谌意。”   他回头,闻途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扯住他的制服衣领,拉开,嘴唇凑到了他脖子上。   “嘶……”谌意刚反应过来,脖子就被吮出了几道吻痕。   他摸着自己颈侧被吻的地方,诧异地睁大双目:“你干嘛……”   “标记。”闻途墨黑色的瞳孔在雪里若隐若现,虽然不带什么情绪,却好像有股强烈的吸力,不停在勾引谌意的魂。   谌意也靠过去,在他脖子上种下同样的“标记”。   完成后他抬起头,近距离望着闻途说:“你怎么老是这样,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就跟抓不住的风似的。”   闻途没回答,他也没再问下去:“好了,你快回去吧,我要进去吃妈妈包的饺子了。”   “嗯。”闻途点点头。   “亲完了亲完了,你再别挤我了啊。”齐乐青扒在检察院二楼的窗户上,被旁边的元潇挤得喘不过气,“汤圆,爸爸妈妈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元潇说:“好的,我发四,一定保护好爸爸妈妈。”   齐乐青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大雪感叹道:“好羡慕啊,冬天就是适合谈恋爱的季节嘛,和喜欢的人抱在一起,暖乎乎的,谁来和我谈?”   “我呀我呀,青团。”元潇自告奋勇地举手。   “你什么你?”齐乐青瞥他一眼,迟钝反应过来,“大哥,我说的谈恋爱,不是参加什么演讲比赛!哪有你这样毛遂自荐的?”   闻途站在原地,风雪肆意扑在脸上,搅乱他的视线。   脖子上谌意留下的温度渐渐被寒风吹冷,他拢紧了外套,目送着谌意走远,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迷茫的空白中,他依旧伫立在原地。   理性告诉他不能越界,感性却牵扯着他忍不住靠过去,这样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确对谌意太不公平了,闻途想。   他能看出来谌意很没有安全感,但他现在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人,连自己的安全都顾不上,怎么给得了谌意安全感呢。   这时,他手机响了一声,谌意发来消息:   【小意:忘记说了,新年快乐,没能和你待到最后一秒,明年再满足我这个愿望好吗?】   他沉默片刻,回复了好。   “不会太久的。”他用只能自己听见的音量呢喃,“再等等我吧,小意。” 第38章 损害赔偿   闻途从检察院回来,在小区车库门口碰见了秦徽。   后者倚在昏暗的墙边,手中烟头的火星将周围一小团空气燃亮。   闻途握紧方向盘,手心捏了汗。他回车位把车停好,下了车,秦徽还站在原地没动,是特意在等他。   闻途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想质问对方,秦徽却吐了口白烟,先发制人说:“他告诉你了吧。”   他侧身靠在墙上,头也没抬,闻途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他语调里的冰冷。   “为什么。”闻途捏紧了拳头,声音有些颤,“真的是你?”   秦徽碾灭了烟,哑着嗓子道:“如果我说不是,你信谌意还是信我?”   “不是你,你为什么承认。”   “我故意的啊。”秦徽转头看向他,镜片覆了层很薄的光,“你知道,我讨厌他,我不在意谌意的看法,所以他怎么误会我无所谓,但我不希望你被他牵引着走。”   闻途眉头压低,没说话,秦徽向他靠近了几步:“就算你再信任谌意,也不能听之任之,如果我真是凶手,五年前我为什么忙前忙后帮你咨询律师,为什么要牵线搭桥让你求助我舅舅,又为什么在你调查取证的一年内都在背后支持你。   “五年前我研究生在读,还没有进入社会,我有什么本事能害伯父,你说过案件背后利益牵扯巨大,而利益是相互的,我一个学生能和对方做什么利益交换呢?   “犯罪构成要有主观方面,也要讲作案动机,我和伯父无冤无仇,我的动机又在哪里?闻途,如果你能像案例分析一样去剖解谌意的推测,你就会发现毫无逻辑。”   他一个个理由抛下来,反倒把闻途说得哑口无言了。   闻途沉默片刻,保持着清晰的思路问道:“你早就知道我爸去世了,为什么前年我告诉你的时候,你装作不知情?”   “伯父去世的消息虽然被压了下来,但不可能不走漏风声,我当时听说了,我不希望你伤心所以没在你面前提,你想单靠这个给我定罪吗?”   闻途追问道:“你从哪听说的?”   秦徽眼皮一垂,答非所问:“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不说完全信任我,也应该足够了解我,多说无益,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判断。”   他顺手将烟头扔进垃圾桶,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闻途在原地站了半晌,风从车库入口涌进来,刺骨的冷。   这时手机响了一声:   【小意:妈妈的手艺太好了,下次还有机会吃到吗?】   【闻途:明天我给你带些生的,你可以自己煮。】   【小意:好~】   外界的寒风呼啸,把他的手冻僵,闻途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灵魂有一瞬间的抽离。   他抬眼望向漫天鹅毛大雪,视线陷入一片空荡的迷茫。   明明已经做好了周全的计划,现在却像是迷失了方向,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走下一步了。   -   三天假期结束,外界还张灯结彩的时候,谌意已经带着一股要把检察院屋顶掀翻的怨气返工了。   好在加班这几天,闻途晚上都会给他送夜宵来,他因祸得福,能够频繁地见到闻途。   不过,闻途最近对他太好了,他不知道闻途的“热”会持续多久,什么时候又将冷下去,这让他心里很没底。   果然没名没份就会患得患失,谌意失落地想。   春节过后,案件评查接踵而至。   “这次评查真是大张旗鼓啊。”杨今朝感叹,“什么个人自查小组自查,院内小组交叉评查,区检之间交叉评查,上级院还要来核查,重点案件还要特殊处理。”   “那帮人把我一年前的案子都翻出来了。”谌意一边剥着鸡蛋壳,一边悠闲说,“查呗,我谌意兢兢业业,身正不怕影子斜。”   “谌意!你怎么回事?”韩主任冲进了311办公室,“一部就你的问题最多!”   谌意吓得鸡蛋差点没拿稳:“什么?”   “你自己看文件!”   谌意点开工作群里的“海州检察院教育查纠整改情况通报”,自己的大名赫然在列。   他被全院通报批评了。   大致浏览了通报文件,谌意一头雾水:“说我工作作风不正?对‘三个规定’学习不透彻、理解不到位?在案件评查中存在程序性瑕疵……所以具体是哪个案子出了问题,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也能通报吗?跟刑法的口袋罪有什么区别?”   韩主任骂道:“你还对领导指点江山来了?有错你就改正,工作场上不是你张扬个性的地方。”   谌意摊手:“您倒是告诉我具体错哪了,要怎么改?”   “你现在的作风就有问题,谁告诉你能在办公室剥鸡蛋的?人家受害人家属来单位,看到检察官在吭哧吭哧吃鸡蛋,跟饿了三天的饿死鬼一样,你觉得很有面子是不是?”   谌意被他吼得头疼,连忙把鸡蛋藏进袖子里:“不吃了不吃了,别骂了别骂了。”   “你平常散漫惯了,就该领导对你看不惯了,唉,吃一堑长一智吧。”韩主任叉腰,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这次通报是全院的,要被扣绩效,今年年终奖没了,评优评奖也别想了哈。”   好耶,真是个开年好彩头。谌意乐观地想。   等韩主任走了,谌意又把鸡蛋拿出来,哼着小曲继续剥壳,随后两口就吃下去了。   齐乐青在一旁干着急:“谌检,我真怕你被赶去司法局扫地啊。”   谌意勾了勾唇角:“司法局才看不起我呢。”   齐乐青喃喃:“被扣钱了还能笑得出来……”   谌意才不在乎那点年终奖,他又不缺钱。   每个落到他手里的案子,他都遵纪守法、尽心尽力地办了,并且有信心让别人挑不出刺,谁想针对他,也只能使这些不痛不痒的阴招。   退一万步说,就算让他在检察院混不下去,他就去跟着闻途当律师,再不济就去F大门口摊煎饼,一个煎饼送一份法律咨询。后路都给自己铺得严严实实的。   所以他不怕自己被以这种方式“警告”,他唯一在乎的是,暗地里警告他的人是谁。   谌意坐直了身子,探头问:“诶,咱们这次评查,到底是哪个领导把关的。”   杨今朝说:“这可说不准,经过层层初查、复查,最后还有市检的复核,你哪知道是哪层领导的意思?”   谌意说:“参与进来的都有哪些人,我要挨个记仇。”   杨今朝斜斜瞥了他一眼:“你去问问负责人,他们更清楚,我可不想当你的共犯。”   -   年前至年后,闻途的调查工作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没有半点进展。   虽然他现在无法信任秦徽,宋明华的立场也随之存疑,但闻途冥冥之中觉得长晟公司一定和父亲的案子有联系,在得到更多线索前,他决定还是顺着宋明华给的信息往下查。   然而望着一大堆资料,他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以一个人的能力想去撬动一个庞大的上市公司,无异于以卵击石。   一筹莫展时,他意识到或许可以转变思路,长晟公司庞大,但腾山公司的范围就小得多,如果从加害方的角度找不到证据,那就从受害方入手。   而腾山公司被收购后,资料就保存在长晟内部,想调取也是很方便的,他立即联系了路逸之。   与此同时,闻途还要忙着准备李呈昊案的二审工作,手边还有几个案子在年后扎推开庭,各种事务应接不暇,他让路逸之调取资料后,就暂时将查案的事搁置了。   那天,闻途来到市检察院,准备和检察官沟通案情。   案子进入二审程序,将由市检察院抗诉,市中院开庭审理,承办检察官和法官都会换一批人,闻途必须重头进行会见和沟通。   约的时间是三点半,但检察官临时有事,让闻途先等半小时,闻途便来到一楼大厅坐下,紧接着手机震了震:   【小意:想见你了。】   闻途很无奈:   【闻途:我在工作。】   【小意:你想见我吗。】   【闻途:想了就能见到么。】   【小意:你抬头。】   闻途一愣,抬起眼睛。   大厅可以看到二楼的半封闭长廊,谌意跟在副检察长身侧匆匆往前走。   他制服衣摆轻轻曳动,脚下生风,走路的样子稳健而挺拔,他身上仿佛自带一种磁场,不由分说地把闻途周围的磁质全都吸引过去。   闻途盯着他看,目光随着他走路的轨迹移动。   谌意正和副检察长汇报着什么,副检察长点头,听得认真,而谌意却分神往一楼大厅瞥,和闻途的目光产生零点五秒的短暂交汇。   他眉梢上挑,眼中浅淡的笑意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里,这零点五秒对视却把闻途弄的心痒。   市检察院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大厅挂着的检徽肃穆又庄严,闻途突然有种背德感,不太清白的对视像是在这样严肃的地方、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情。   他心率加快,以至于收到谌意“来五楼洗手间”的消息时,他鬼使神差就去了。   五楼最偏僻的洗手间少有人来,打扫得很干净。   闻途被抵在隔间的门板上,激烈的水渍声和衣料摩擦声此起彼伏,他被吻得呼吸乱了频率,抱着谌意脖子的手抽了出来,将人往后推。   他别过脸想喘气,却被谌意掐着下巴掰回来,强迫近距离对视。   “你怎么来市检察院了?”谌意勾着他下巴问。   闻途边喘息边说:“哈……李呈昊案二审,我来见承办人,你呢?”   “副检察长找我谈话,我前段时间被通报批评了。”   “……”闻途稳住了呼吸,“怎么了?”   “我们的事被发现了啊,那天晚上在楼下和你接吻,被领导看见了,他痛批我作风不良。”   闻途一副“你就编吧”的表情,嘴上却顺着他说:“那谌检现在是在干什么,屡教不改?”   “都要怪你。”谌意指腹磨过他唇边的痣,鼻尖抵上他的鼻尖,“带着主观目的故意引诱我,对我的身体权和名誉权造成了损害,你应当承担侵权损害赔偿责任。”   闻途听他胡诌,不由得失笑:“出去别说你是学法的。”   谌意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放轻了声音:“你赔偿一下我,好不好,今晚来我公寓。”   作者有话说:   剧情好难写!还是膏肓更顺手()所以接下来我要写一个新奇的play,周二周三都有更新 第39章 案例分析   傍晚回家后,谌意把参与评查工作的人员列成Excel表格,并标注他们的身份信息和任职经历,逐一熟悉。   他盯着笔记本屏幕,眼神覆着一层凝重的阴翳。   骂可不能白挨,谌意想。   如果这次栽跟头真是惊动凶手后收到的警告,那其中的一个或几个人必定和凶手有关联,这批人员成了他接下来要重点调查的对象。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顺藤摸瓜的机会。   这时,大门被敲响,谌意身形一顿,连忙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将它丢到沙发角落。   他过去开门,看到闻途裹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眼中的阴翳顷刻间消失,像春风化冰那样,逐渐带上温度。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闻途简单解释:“这周有好几个案子开庭,我加了会儿班。”   谌意暗自高兴,刚想说“这么忙了还顾得上我”,闻途先一步给他泼了冷水:“快做吧,别耽搁时间。”   谌意:“……”   他把门关拢,又顺势将闻途抵在门板上。   逼仄空间里,胁迫就犯的姿势,谌意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背光站着,暖调的灯给他脸颊边沿镀上一层边。   他抓起闻途手腕,将闻途的手心贴在自己侧脸,从闻途的角度能看到他面颊被映亮的细小绒毛。   “除了睡我,就没有其他驱使你来见我的原因吗?”谌意低声问。   他身上高领的黑色毛衣熨贴勾勒出身型,宽阔的肩膀能把闻途笼在灯光下,无形中施加压迫感,同时又和他语气里的乞怜形成反差。   闻途能感受到谌意已经厌倦了床伴的关系,他本身不是重欲的人,床伴只不过是想见一面的借口,但暴雨夜那晚后,感情如同开闸的洪流不可收拾,他不再需要任何借口,也不甘心止步于此。   谌意颤动着长睫,躲在灯光背后的眼睛里写满了:想被他爱,想靠近一点,更近一步。   可闻途迈不出这步,比起他们能相爱,他更希望谌意是平安的,完好无损的。   “一个原因都说不出来?”谌意蹙眉。   闻途想了想开口:“因为……工作太累了,想做。”   “做做做,你就知道做。”谌意有些恼,他握住闻途的肩膀往门板上一按,“如果我今晚不和你做,你是不是要强制猥亵我?”   闻途伸手环住他,手掌在他劲瘦的腰间游走,平静地回答:“也可以。”   谌意更恼了,决心要好好惩罚他:“那好,我满足你。”   他拽着闻途的手腕,将人往屋内拉:“来和我一起进行案例分析。”   闻途懵了好几秒,以为自己听岔了:“嗯?”   谌意把他带到沙发前,指着茶几上的资料,类似公事公办的语气:“钱明的案子,你解除委托之前应该看过案卷,明天就要开庭了,我和秦徽对阵,我不能在他面前占下风,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见解,向闻大律师学习一下。”   “慢着……”闻途迟疑,“我好不容易下班了,你还要让我加班?”   “你不是想做么?”谌意挑衅似的说,“有时候,一次激烈的思维碰撞,无异于意识交媾,是一种形而上的欲望满足方式。”   闻途:“……”   谌意悠闲跷着二郎腿,笔头往自己的笔记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   闻途自下而上,仰视他不管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棱角分明的五官。   距离稍远,闻途听不清他的心跳声,却能感受到对方眼底的热潮,他束手无策被卷进去,被对方每个眨眼、抿唇的微动作牵引着走。   “钱明案属于典型的非接触式强制猥亵,准确对行为定性,首先要区分本罪的保护法益。”   话音落下,谌意看向闻途,目光像是刀刃般锋利:“闻律师,你觉得强制猥亵罪的保护法益是什么?”   闻途手撑在地上,尽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他人的……性自主权吧。”   谌意扬了扬唇角,在隐秘涌动的喘息声中显得气定神闲:“你师兄在辩护意见里说是性羞耻心,他认为钱明在给被害人拍裸照时,被害人乐在其中,所以钱明并没有损害被害人的羞耻心,不构成强制猥亵罪,这是秦徽最主要的辩护思路。”   闻途胳膊有些酸,他挪动膝盖换了个姿势,说:“羞耻心一般指因违反道德而产生的羞愧感,属于行为受体的自我感受,它是以道德准则为基础的。”   谌意紧接着道:“是,秦徽称,猥亵行为包括伤害他人的性羞耻心、违反性道义的一切行为。”   闻途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回应:“如果本罪保护的是性羞耻心,那么对法益的侵害程度就取决于被害人的道德标准和主观感受……”   “手别停。”   他的声音如同滚烫的火石,滚落进闻途光裸着的每寸皮肤,把他灼得沸腾。   “……”闻途咽了一口唾沫,努力把手折到背后去,上身随着动作缓慢晃着,“在实践中缺乏可操作性,本案……本案中的受害人,司法人员应当如何去判定他乐在其中?何况以被害人的主观因素作为是否违法的界限,显然不合理。”   “那现在我看着你自己弄,你有乐在其中吗,闻律师?”   一颗汗珠从闻途额角滑到下巴,又沿着他流畅的脖颈线条滑下去,留下一条黏腻的纹路。   闻途的呼吸加重:“是你强迫我的。”   “也就是说我涉嫌强制猥亵罪了?”   “是。”   谌意低笑了一声,起身,半跪到他面前,近距离打量他那副倔强又不服输的脸:“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他当然是羞耻的,一边谈论工作一边做这种事反而会让羞耻心加倍。   闻途回答:“所以本罪的保护法益是性自主权,你现在是在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无论我内心觉不觉得羞耻,你都影响了我对性的支配能力。”   他说完,指尖碰到某个地方,忽然垂下头,身体剧烈颤了一下:“嗯……”   谌意眸色一暗,却无视他的反应,语气冷静得仿佛正在会见室谈案子:“钱明没有和被害人进行直接肢体接触,不涉及任何性行为,也未对被害人造成身体损害,所以秦徽认为其不属于猥亵行为,闻律师觉得应该怎么定义刑法上猥亵行为?”   闻途喘了几声,欲望上涌,意识已经有些犯浑了,他缓慢抬起头,靠着脑子里残存殆尽的专业知识说:“猥亵行为,不应当以肢体接触作为判断标准,直接接触他人隐秘部位无疑构成强制猥亵……嗯哼……”   他克制着闷哼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谌意手心炽热的温度。   “是这样吗?”   谌意的手开始动作,看着闻途被刺激得发抖,他微微眯了眼,眸底的暗流汇聚起来,形成幽暗的漩涡。   “后面的手别停,然后继续你的论述,我正在认真听呢。”   闻途强忍着没喘出声,还不忘继续辩驳:“但是……非接触性的猥亵行为,应当结合行为手段……行为强度、实施场所、持续时间……等,进行综合判断……”   “不错。”谌意点点头,褒赞的语气和手上恶劣的动作极其违和,“但我还是不太清楚,能不能带入你的要点,分析给我听听。”   说完,速度加快了。   闻途攀住他的大腿,抬头看向他,眼底隐隐泛红,说不清是求饶还是求欢:“谌检……”   “秦徽辩称,钱明将被害人带到荒山野岭,并非密闭空间,被害人完全能够自己脱逃。”   “谌意……”   “钱明的行为不具有紧迫性危险,你来反驳一下你师兄。”   闻途深呼吸了几下,答道:“被……被害人是被绑来的,他一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钱明还实施了抢劫行为,被害人没了钱,四周也没人可以求助,他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慢点……”   谌意手上因为用力起了青筋,眼底红了一片,也快按捺不住了。   他看着闻途难耐地闭了眼,已至极限,然而,就在解脱的前一秒,谌意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在顶点戛然而止,闻途觉得自己像从云端直线下坠,难以言喻的失重感。   他被谌意放开,腿打着颤,求助似的抬眼望向谌意,视线却猝不及防撞入了黑色的摄像头。   闻途浑身都僵住了。   谌意已经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懵了两秒钟,意识到谌意在拍他,小小的摄像头像是黑洞,把他不着寸缕、面红耳赤、即将攀升欲望顶端的样子全都收录、吞噬。   狼狈又凌乱,他不想以这样的状态被拍,但却鬼使神差地没能挪开眼睛。   随后,他仰长脖子,坠下去的浪潮又重回峰顶。   “弄的满地都是,闻律师。”谌意轻轻笑了一下,像恶作剧得逞般,“看镜头。”   闻途都自顾不暇了,哪有心情去看他的镜头。   他恍惚听到几声咔嚓响,又撑在地面疯狂吸取氧气,大概过了很久,意识才一点点填回大脑的空缺。   “放心,是用你的手机拍的,想删随时删。”谌意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再次蹲下来,拭去他脸颊的汗,又抱着他的脖子,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满不满意,工作不是很累么,这样有让你发泄到吗?”   “……”闻途睁着混沌的眸子,眼中像是覆满雾气,半晌之后才回答,“是你强迫我的,只要行为具有强制性和明显的性意义,就算猥亵行为。”   谌意愣了片刻,觉得很无辜:“拜托,案例分析已经结束了,怎么还入戏了啊,不是你说想做的吗?”   “我是想和你做。”   他的话如同春雷,将谌意心脏震了一下。   谌意睁大了眼睛,又听他说:“重点不是做,而是和你做……”   雷声过后,是短暂的宁静,谌意和他对视了几秒钟,闷热、潮湿、急躁又暧昧的因子极速升腾,随后谌意扣住他的后脑勺,吻如同倾盆的骤雨落了下去…… 第40章 同意界限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窗缝,闻途眯了眯眼才缓慢睁开。   入目的是宽阔的窗户,简约黑色窗帘,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谌意家。   他有些喘不上气,胸口像是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往下一瞧才发觉不是石头,是谌意的脑袋。   谌意抱着他的腰,半个人都睡在他身上,从闻途的视角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头发和发旋。   谌意似乎睡得很沉,一深一浅的呼吸极其平稳,闻途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说:“起床了。”   身上的人咕哝一声,变本加厉地将腿跨到闻途腿上,以一个蛮横的姿势继续睡。   闻途察觉他是故意的,屈起手指敲了一下他的头顶:“别装了,今天是工作日,要上班。”   谌意将鼻尖往他胸口蹭,他的发丝随之飘动,溢出一阵清甜的洗发水香味。   “你不是还要开庭吗?谌检。”   “唔……早安。”他沙哑的嗓音从闻途胸口传来,带着一股缠绵,这才佯装苏醒。   他“醒”了,却没有立即从闻途身上挪开,反而抱紧了闻途,往被子里缩:“你开车来的?”   “嗯。”   “上午九点的庭,我先去检察院取一下材料和青团,你能开车送我去单位吗?想体验一下床伴接送上下班的感觉。”   “你自己听听觉得合理吗。”   谌意缓缓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搬出老一套的说辞:“意思自治。”   早高峰会堵车,他们提前了半小时出发。   谌意坐在副驾驶,开着车窗,城市高楼铺着一层清透又润亮的光,万物都充满朝气。   他心情大好,胳膊悠闲地搭在窗沿,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和闻途待在一起,这段通勤的路都变得不再枯燥。   “其实早起二十分钟,这段路就没那么堵。”闻途平视前方,开始念叨,“这样你就不用挤地铁了。”   “早起不了,而且地铁更方便。”谌意说,“等我把车开过去,食堂的鸡蛋都被抢没了。”   “你工资这么高,也要去抢鸡蛋吗?”   “我工资哪高了,当然是比不了律师这种暴富行业,我们公务员不贪污受贿,在京市这种地方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越穷证明越清廉。”   “真的假的……”闻途笑了一下,不信他的胡言乱语,“那你为什么当检察官。”   谌意突然不说话了,闻途侧目望向他,唇角的笑意凝固,带上一股探究和怀疑。   闻途开口追问前,谌意先一步出声:“诶,上次在国贸坐你的车我就想说了,你这车怎么和我的一模一样?”   这次换闻途哑口无声了。   “我还以为是我的小奔驰,车型和颜色都一样。”谌意摸了摸中控台,上下打量,“你为什么买我同款?”   闻途手僵了一下,神色如常地看了眼后视镜,转动方向盘掉头:“这不是热销款吗,怎么不说是你买我的同款。”   “我车是我爹给我的,你去问他为什么买你同款喽。”谌意又问,“我爹三年前买的,你是哪年,也是在我们分手之后吧。”   闻途置若罔闻地继续开车,谌意实相地没再好奇下去:“算了我不问了,待会儿又显得我自作多情,你才没那么喜欢我呢,你只有和我做的时候会喜欢我一点。”   “随你怎么想吧。”闻途说。   “渣男语录。”谌意骂道。   但谌意不打算闹脾气,因为闻途难得送他来上班,他会在接下来的一整天给所有人好脸色。   除开秦徽。   车在距离检察院大门一百米处停靠,谌意探头:“还没到呢。”   “这么近,走一走不会断腿。”   谌意说:“你要和我避嫌啊,你真的相信我们的事被发现了?”   “你快下,我绕了一圈来送你,快迟到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恒景不打卡。”谌意解了安全带,又往他的方向凑了点儿,“你最后再亲我一口我就走了。”   闻途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下不下。”   “你亲不亲,不亲我亲了。”他说完,没等闻途回答,倾身靠了过去,在闻途唇上很轻地啄了一口。   力度仿佛蜻蜓点水,闻途觉得嘴唇很痒,那一秒,他控制不住的想汲取更多。   于是在唇瓣分开的瞬间,闻途循着他离远的方向,追了微不可察两厘米的距离,随后和他分开。   “闻途。”谌意望着他,眼睛很亮,“如果我不听你的话,你会不要我吗。”   闻途错愕了一秒:“什么意思?”   谌意张口想说什么,片刻后又被咽了下去,道:“我是说,不听你的话,不想和你继续当床伴了。”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可我反悔了,不想了。”   “无正当理由不继续履行合同义务,要承担违约责任。”   “唉。”谌意作罢,“算了,再见,你不迟到,我快要迟到了。”   谌意走后,闻途却没立即离开,他思索片刻,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小孟。”   “有事吗闻哥。”听筒里传来孟辽的声音。   闻途说:“打扰你了,想问问,你听说谌意被院内通报批评的事吗?”   “他们院内的通报,应该不会传出来。”   “他有没有和你提过?”   “没啊,他们单位通报批评的多了,没什么影响的,你别担心。”孟辽语气很淡,似乎对闻途这种类似的关切电话习以为常。   “行,谢谢。”   他挂了电话,脸上疑云并没消散,在原地停了很久才驱车离开。   到律所的时候,里面很闹腾,他忽略了一屋子噪音走向工位。   闻途坐下,揉了揉酸疼的腰,旁边同事的聊天声传入耳朵:“我加的几个群都发了,这是要让她老公在全市出名啊。”   “天呐,果然同行瓜最好吃。”   “博导和女学生,啧啧。”   “怎么说呢,只能称之为女人中的女人。”   一听群里有瓜,闻途腰都不揉了,着急忙慌地点开微信。   通过同事们三言两语,他已经可以脑补出故事大概,一翻律师圈子群,果不其然。   一个女律师在各大群里披露了自己老公的出轨细节,后者是知名政法大学的博士生导师。   他曾经多次和自己带的女博士生有染,而最近一次出轨是和女学生在车里翻云覆雨,被律师逮了个正着。   律师姐一气之下将照片、视频附带一大段文字说明转发到了各大法律圈群聊。   闻途翻了翻,觉得没什么意思,坏男人的新闻他见多了,索性放下手机继续揉腰。   这周的几个庭审结束后,闻途闲了不少,正好路逸之也给他寄腾山的资料来了,他接连几天又投入到查案中。   【路逸之:有什么收获吗?】   大概两周后他收到了路逸之的消息。   闻途放下笔,往椅背上一靠,回复道:   【闻途:还是没有。】   【路逸之:正常的,再看看还有什么能查,两万多的股可不能白买。】   【闻途:没发现什么有用信息,但是我找到了一个可疑的地方。】   闻途翻到做了记号的那页,拍下来发给路逸之。   【闻途:你看我圈出来的地方,腾山公司破产重整期间,法院发布了债权申报的信息,有一家叫天明的公司对腾山有四百万的债权,但是它没有申报。】   【路逸之:这和叔叔的案子有关系吗?】   【闻途:不是,我就是觉得可疑,四百万也不是小数目了,而且天明这项债权还有连带担保人。】   公司破产重整期间,债权人可以申报债权,待公司剩余财产统计完成后,已申报的债权人可以得到清偿。   而天明公司放弃申报,等于直接放弃了四百万,谁会平白无故舍掉这笔巨款呢?   虽然在破产程序中,一项债权能全部得到清偿的概率不大,但能瓜分一点是一点,每个债权人都会这么想。   天明公司对腾山的债权还存在连带保证人,天明既可以找腾山公司追偿,也可以找保证人追偿,受偿的概率相对更大。   闻途顺带查了一下天明公司,发觉这家公司如今势头很强,但四年前腾山破产的时候,它只是个发育中的小公司。   小公司会放弃四百万债权,更加大了整个事件的疑点。   【闻途:逸之,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这四百万债权根本就不存在?】   【路逸之:啊?】   【闻途:你想,用一个不存在的债权债务关系,大概率是想掩盖什么呢。】   【路逸之:哥们,我不太明白。】   【闻途:这样,逸之,我想买天明公司的股票,你能不能帮个忙,再和我签个代持股协议,我查证了之后再详细地给你解释。】   【路逸之:昂……】   【路逸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按你说的做吧,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   “禽兽,畜生,猪狗不如啊!”   谌意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被骂了,他胆战心惊地回到工位,看到杨今朝在义愤填膺地看新闻。   “咋了,少动怒,喝点枸杞。”谌意很少能看到杨今朝大发雷霆。   “这个畜生,竟然诱骗他的未成年继女和自己发生不正当关系。”   他接过杨今朝递来的手机,大概看了一眼,觉得事件男主相当眼熟:“这人……不是之前爆出来的出轨女学生的法学博士生导师吗?”   杨今朝说:“是啊,巧了,继女的事也是那个女律师爆出来的。”   谌意脑子有些混乱:“等等,我理一下人物关系,人渣是受害人的继父,继父娶的新老婆是律师姐。”   “是了。”杨今朝咂舌,“受害人十五岁,这个年龄很尴尬,属于未成年,但又达到性同意年龄了,如果女孩被诱骗,同意和人渣继父发生关系,还没法定他为强奸罪。”   刑法上的性同意年龄为十四岁,性侵已满十四周岁的妇女,使用暴力、胁迫手段,违背妇女意志的,构成强奸罪。   性侵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一律定为强奸罪,不论行为人是什么手段以及幼女是否同意。   换言之,十四岁是刑法上的性同意年龄界限,十四岁以下幼女因为年龄太小,心智不成熟,刑法认为其不具备性同意能力,因此就算幼女同意,也构成强奸。 第41章 善恶论断   谌意开车路过公安局,想顺道去催个材料。   他刚跨进大门便被旁边一个警察截胡:“检花!您来得正好啊。”   谌意左右环视,发现这里也没别人,他一脸懵地看向对方:“我?”   警察大约四十来岁,他介绍自己说姓周,是教授性侵继女案的承办人:   “最近风很大的性侵案您听说了吧,受害人今天来局里接受询问了,您能不能好心帮个忙,《刑事诉讼法》规定,询问未成年女性被害人应当由女性工作人员进行。”   这话搞得谌意不自信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说:“我寻思,我应该也不是女的。”   周警官说:“是这样,我们本来打算让王姐来,她今天凑巧不在局里,小姑娘不肯说话,估计心里创伤挺严重的,我刚刚稍微问了几句,把她吓哭了,我们几个糙老爷们真不会哄小孩,听说谌检是检察院一枝花,应该很讨小姑娘喜欢,您快帮忙哄哄人吧。”   “……”谌意有些无奈,“您先把这个破称号忘干净,我再帮忙。”   周警官连忙双手合十:“抱歉抱歉,都是美色惹的祸。”   谌意忍住谩骂同仁的冲动,淡定地问:“您先讲讲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周警官边带他往会见室走,边道:“被害人叫安澄,爸妈离婚后她跟了妈妈,后来妈妈再婚,她随之搬进继父家,没过两年妈妈又因病去世了,后来继父又娶了个女律师,她一直跟着继父。”   “她亲爹呢?”   “好问题。”周警官竖起食指,“她亲爹还当着监护人,不过沾了赌,家产输光了,哪还有钱养孩子?安澄初中以来就住校了,不怎么回继父家,但经济来源一直是继父,谁知道要了点儿生活费,那禽兽继父竟然干出丧心病狂的事。”   临近会见室,周警官放慢了脚步,靠近谌意低声说:“诱奸,您清楚吧,很难验证被害人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构不构成强奸罪不好说,等案子送到检察院,就看你们怎么认定了。”   谌意点点头,推开会见室的门,一个瘦小的少女坐在沙发上,穿着皱巴巴的校服,垂下的短发把侧脸遮得严实。   她埋着脑袋,肩膀微微抽动,哭劲还没过去。   周警官两眼眯缝,笑嘻嘻说:“嘿嘿嘿……安澄,我带了个帅哥哥来哦。”   难怪会把小孩吓哭,这猥琐的笑容都快把谌意吓哭了。   谌意在他耳边道:“你不会直接问她被性侵的经过了吧。”   周警官发自内心好奇:“你咋知道?”   谌意微笑:“很好。”   谌意连忙把这个莽夫驱逐出去,掩了会见室的门。   他望着沙发上的安澄,脑子短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过来帮忙了,他其实也不太会哄小孩。   安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看起来胆怯又不安,空旷的室内只能听见她的抽泣。   谌意走过去,蹲在她身前,仰头望着她轻声开口:“你好安澄,我叫谌意。”   半晌之后,安澄缓缓抬起头,乌黑发间隐约露出的眸子透亮。   她抬头便看见一张漂亮得很有锋芒的脸,眉眼间的笑意却把这股锋利中和得恰到好处,很温柔,任谁看了都会不由自主收回眼泪,被他的眼睛勾走魂。   安澄默不作声,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像是防备又像恐惧。   谌意两指捏住自己胸口的检徽,展示给她看:“你猜我是什么人。”   她面色被吓白,盯着谌意的脸,双眼空洞得像两个不见底的窟窿。   谌意说:“我是检察院的,你听说过检察院没有?”   安澄愣了半天,摇摇头。   “没听说过很正常,因为我是隐性牛马,你知道牛马吧,在单位犁地的,主任挥着鞭子在我后面赶,我犁得好了才有杂草吃。”   安澄睁大眼睛,脸上的恐慌一点点消失。   她仔细看着谌意的脸,戒备的眼神逐渐变为好奇的打探。   谌意弯了弯眼睛:“真是这样,答应我,长大了别进公检法当牛马好吗,我现在真的很想回学校门口烤羊肉串,至少能一边干活一边偷吃,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以后想干什么?”   -   闻途接到了客户的电话,对方声称自己是性侵案嫌疑人、也就是教授的弟弟,他想委托闻途做辩护。   对方想要无罪辩护,闻途回复说难度很大,没想到第二天他竟然来到律所堵人。   “闻律师,听说你很厉害,和我签委托书吧,我可以给你加钱!”嫌疑人弟弟拉着他胳膊说。   闻途将他的手推开:“先生,收费标准都是有行业规定的,我不做违规的事。”   “那你想想办法,我哥没有强奸他继女,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闻途皱眉道:“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说两情相悦,不觉得很荒谬吗?”   对方嗐了一声:“现在小孩成熟得早,没什么稀奇的啊,虽然不道德,但也不至于犯强奸罪吧!”   闻途正色回答:“我给您科普一下,刑法上还有一个罪名,叫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照护人性侵十四到十六周岁的被照护人,无论受害者是否同意都构成犯罪。”   “什么意思?闻律师,你别给我讲这些专业的东西,我又不懂。”   闻途耐心解释道:“你哥和被害人之间形成了照护和被照护的关系,他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诱骗被害人,尽管没有利用强制手段,甚至被害人同意性侵,他都难逃罪责。”   “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韩主任把眼镜移到鼻尖,抬起眼珠看向办公桌前的谌意。   “是。”谌意表情严肃,“我想申请承办这个案子。”   韩主任咂舌,目光又移回电脑屏幕:“这个案子还没到检察院呢,急什么,是我给你的任务太少了?”   “提前预定嘛,等送检了恐怕您都安排妥当了。”   韩主任敲着键盘,漫不经心开口:“乖乖服从组织决定,上头说是谁办就是谁办,你就别瞎出风头了,才被通报过,这么快就忘了么。”   “这不是出风头。”谌意认真说,“我见过周警官了,和他聊了聊,警方现在的侦查重心落在被害人是否是自愿上,但我认为这不是重点,嫌疑人涉嫌的是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而不是强奸,警方应该分析嫌疑人和被害人之间是否为照护关系。”   “谌意,你能不能省点心,讲得头头是道的,传到公安那边只会说我们检察院越俎代庖。”   谌意回答:“我想救被害人,我觉得只有我才能救她。”   听到这话,韩主任有些生气了:“谌意!你一天天哪来那么多傲气,你才入额多久啊,跟老前辈们比起来,你屁都不是!”   谌意又被轰出去了。   趴在门口偷听的齐乐青连忙起身,跟上了他:“咋回事啊,韩主任又发火。”   “他更年期。”谌意恼怒道,“想做的事无能为力,每天面对这些条条框框,我觉得再干几年都要减阳寿了,不干了,我要一把火烧了检察院。”   “别啊谌检,再争取争取吧,安澄的确很可怜,我也希望这个案子能交给我们办。”齐乐青吹捧道,“毕竟谌检做事,我是最放心的!”   谌意咬咬牙,忍下了这口气,决定等成功要到了这个案子,将畜生亲手送进监狱了,他再考虑放火的事。   傍晚下班,闻途和林歆一乘电梯下楼。   “哥,那个性侵案你接了吗?我看当事人家属上午来找过您了。”   闻途沉默片刻,没回答,转而说:“歆一,那个教授是个坏人,对吧?”   林歆一不假思索道:“是啊,侵犯自己继女,还不够坏吗?”   “可是根据无罪推定的原则,任何嫌疑人在经司法机关审判之前,都是无罪的,所以在法院下定论前,又怎么能说他是坏人?”   林歆一想了想:“司法机关的宣判是客观结论,但我们心里都有一套自己的正义观,这是每个人的主观感受,我觉得二者并不冲突。”   闻途说:“但像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就算是坏人也有辩护的权利。”   话到一半,电梯门打开了,闻途没再说下去,他转过头,微垂的眼睑盖住了眼里杂陈的情绪:“走吧。”   他们出了写字楼,闻途余光瞥见大门边上蹲着几个人。   他没在意,往前走了几步,没料到那几个人极速朝他冲过来,闻途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炸起一声臭骂:“无良律师!”   紧接着,他眼前一片模糊,被一盆液体劈头盖脸浇下来,刺激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闻途大脑空了一秒,下意识抹去了眼睛里的血水,勉强睁开眼,面前出现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男人。   “你干什么啊!哪来的神经病!”林歆一身上也沾到了血,她骂完,连忙查看旁边的闻途,“哥,没事吧?”   泼血的男人身着破旧夹克,面色蜡黄,扯着嗓子朝闻途吼:“你们快来看,这个人渣为强奸犯辩护!”   没过一会儿,四周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路人,男人见状更有底气,他将水盆一摔,左右高声吆喝:“我是受害人的爹,今天上午强奸犯的家属来律所找他,这律师叫闻途,为了赚钱什么事他都能做,昧着良心给畜生辩护,帮畜生的也一样是畜生,狗娘养的,他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在践踏我女儿的尊严!呸,你全家都死了,丧尽天良!”   四周的讨论声渐起,闻途不紧不慢地抹去脸上的血,克制着怒火,站得端正,冷静自持,仿佛事不关己:“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接这个案子。”   男人张大嘴巴,怔了半天没说话。   四周的路人纷纷鸣不平了:“怎么回事啊,没弄清楚就泼人?”   “谁害的你女儿就去找谁,别在这里发疯。”   “快道歉吧!”   闻途朝他靠近一步,语气冷静得可怕:“你无端谩骂我,还弄脏了我价值两万的定制西装,侵犯了我的名誉权和财产权,请你赔礼道歉,并且照价赔偿,否则我会起诉到法院。”   作者有话说:   私密马赛读者酱,瓦达西今晚还会更一章orz 第42章 心底纯良   男人一听,脸色顿时铁青:“你说你没接这个案子,强奸犯的弟弟在你律所呆了老半天,你们怕是连怎么帮强奸犯洗罪都商量好了!”   林歆一抽出纸巾帮闻途擦身上的血,闻途接过纸,不紧不慢地拂去西装上的污渍,声色冷淡:“谁主张谁举证,你的证据在哪?”   男人拔高语调:“我刚刚说的就是证据!”   “你所谓的证据来源于你的臆想。”闻途说,“就算我接了,你也没理由当街朝我撒泼,你可以从道德上谴责嫌疑人,但你不能剥夺他说话的权利,也不能剥夺律师为他辩解的权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律师做的不是为嫌疑人洗罪,而是让他在合法的范围内,接受最公正的审判,如果仅仅因为你认为他是坏人就随心所欲给他下判决,社会将不再有秩序可言。”   “你少啰嗦了!找了一大堆说辞,不就是证明你和强奸犯狼狈为奸?你能是什么好人!”   闻途又道:“那我要是证明我没签委托书,你立即给我赔偿,敢答应吗。”   对方噎了一下,气势弱了大半,眼神闪烁几下后又咋呼道:“我一分钱没有,你能拿我怎么样?”   “那你等官司吧。”闻途笑了一下,眼中温度褪尽,不免叫人胆寒。   在路人指指点点中,男人彻底没了底气。   “律师,都是误会一场,你们这种社会精英也不缺西装钱,你和我斤斤计较什么?”男人翻脸速度堪比翻书,“你看这样成不,我请你打官司,你帮我把赔偿款弄到手,事成之后我分你钱。”   闻途眉头一皱:“听说你嗜赌成性,平时对女儿不闻不问,她不得不从继父那里讨生活费,这才让嫌疑人有了可乘之机,我以为你是在给女儿鸣不平,说到底还是为了钱,你这种人,配做父亲吗?”   心思被看透,男人哑口无言,觉得四周的目光刺眼,他朝闻途骂了句脏话,拨开人群便落荒而逃。   周围人散了,闻途像是无事发生,去临近的公厕将皮肤上沾的血冲干净。   他回到车库,上车,换上后备箱里一套干净的运动装,刚穿好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起一看,来电人是“小意”。   “喂。”   “你没事吧?”对面语气很急。   听到谌意的声音,闻途糟糕的心情好转不少:“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没什么事。”   “那你现在在哪,我来找你。”   “不用,我现在很好。”   “我想见你,我要确认你没事。”谌意固执地开口,“我都好久没和你见面了,你来我单位接我下班吧,好不好。”   闻途犹豫了片刻,拒绝的话没能说出来,只能没辙地应下:“那你十分钟之后下楼。”   闻途开车来到检察院,远远便看到谌意站在大门处等。   他身穿黑色大衣,身量颀长,路灯光从他头顶笼罩下来,像是给他覆上一层很薄的雾。   闻途在路边停了车,谌意开门坐上副驾。   他一上车就火急火燎地凑上来,拨拉着闻途的胳膊查看:“我真是拿你没办法,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闻途任他拨拉:“是谁非要让我来接他下班,是谁拿谁没办法啊。”   谌意没反驳他,伸手往他脸颊上摸,又轻轻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掰,仔细检查:“那疯子泼的什么血?鸡血吗,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道什么血,反正挺腥的,现在还有味。”   “你没受伤吧?”   “没有,我很好奇,你到底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同行微信群有人在发,一般这种闹事儿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谌意见他没伤到才放心下来,“换过衣服了?”   “嗯。”   “好,没事就好。”他松了一口气,“那疯子是性侵案受害人的爹吧,他有暴力倾向,以前他老婆就是受不了家暴才和他离婚的,他以后要是再来找你麻烦,你直接报警,或者联系我。”   闻途启动车,开上了路:“放心,我不主动惹事,但也不怕事,他要是还来找不痛快,我也不会放过他。”   “但也得注意安全,毕竟这种一穷二白的赌徒,报复社会也不是没可能。”谌意嘱咐完,叹了口气,“他女儿挺惨的,母亲早逝,生父好赌、家暴,继父还性侵,我见过那个女孩了,估计有些自闭,所以我在想办法,我要给她讨个公道。”   闻途问:“你要办这个案子吗?”   “我在争取啊,你别说,我还挺想和你在法庭上再当一回对手,很过瘾。”   闻途说:“那你过不了隐了,我没接这个案子。”   “没接?”谌意一愣,“那疯子闹得这么凶,我还寻思你是辩护人呢。”   “……”路灯光缀进闻途眼里,将其中的情绪掩藏,他欲言又止,最后含糊说了句,“人总是会有朴素的价值观。”   后半截车程两人一路安静,闻途没再说话,谌意敏锐地察觉到他有心事。   夜幕渐沉,汽车行驶到公寓楼下,闻途开口打破宁静:“到了。”   谌意顿了半晌,解下安全带:“那我走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嗯。”   谌意下车,关了门,却又转身扒住车窗,弯下腰,将头往车里一探:“是不是心情不好。”   闻途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嗯?”   “你心情不好,我看出来了。”谌意低声说,“我陪你散散步,或者我们去天台吹风,怎么样?我帮你一起骂那个泼血的疯子,当丢掉素质的时候,整个人都会畅快很多。”   闻途望着他,看到他的眼睛噙满微弱的光点,顿觉心弦被拨了一下。   天台的风很大,城市的夜晚看不见星星,只剩下被灯光映亮的夜幕。   这个高度能把京市的夜景尽收眼底,国贸、中央电视塔还有更远处的山峰,往南可以看到中轴路,以及一排排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汇聚成一条蜿蜒的金色线,蛰伏在首都不夜城。   热闹喧嚣都留在远方,天台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闻途盘腿坐着,望着城市夜景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谌意开口:“抽根?”   闻途见他掏了烟盒出来,怔了片刻说:“我从不抽烟。”   “我教你。”   “这也不是什么好行为,我不学,你能戒还是戒了好,抽多了伤身体。”   “我没什么瘾,偶尔抽而已,爱胡思乱想的时候,烟的味道能让人沉静下来。”   “是吗?”闻途转头看他,夜色里的他轻咬着烟,烟身压在偏艳的唇上,侧脸线条镀着一层光,“我上回就想说,你的烟和普通的烟草味很不一样。”   谌意举起烟盒,两指夹着转了两圈:“外国的牌子,有股薄荷味,不难闻吧。”   “嗯。”   “那我抽了。”   谌意拱手挡着风,清脆的打火机响起,火苗跳动着把烟点燃,谌意含进嘴里。   闻途一直看着他,没有移开眼睛。   谌意吐了口烟,侧过脸和他对视,半晌后才说:“你这样看着我,让我很想带坏你。”   他夹着烟抖了抖灰:“要不要尝尝,让我带坏一下。”   闻途眼睫一颤,鬼使神差便回答:“试试。”   他想将谌意手里的烟接过来,却不料谌意没给他,反而放进自己嘴里吸了一口,以很快的速度倾身靠过去。   他单手托住闻途的下巴,在白烟涌出唇瓣的前一秒,将烟雾随着一个深吻渡进闻途嘴里。   闻途上身失重,他伸手撑在后面的地上,在凌乱之中闭了眼。   薄荷珠像烟花一样在嘴里爆开,清凉感混合尼古丁灌入鼻腔和喉腔,闻途顿时觉得被填充得很满,刺激感径直地窜入大脑皮层。   谌意跪立起身,扣着他后脑,强势地压下来,沾着烟味的舌尖卷着他的舌。   这一瞬间,闻途觉得四肢麻木,呛鼻,想咳嗽,却又想不管不顾地,和他一起溺死在这个薄荷烟味的吻里。   原来吸烟是这种感觉。   烟雾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又从黏合的唇隙之间溢出,漫至鼻尖,缭绕上升,和烦心事一起散入夜风。   “谌意……”分开的那刻,闻途嘴唇微微泛肿,他抱着谌意的脖子,闷声开口,“我心情不好,不是因为被泼了血。”   谌意将只抽了两口的烟碾灭,就着跪立的姿势抱着闻途的背,低头问他:“那是因为什么呢?”   “我没接这个案子,因为我觉得嫌疑人品行恶劣,我不想给他辩护。”   “嗯。”谌意近距离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听。   “但是受害人父亲来泼血的时候,我分明告诉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坏人也有发声的权利。”   “嗯。”谌意点了一下头。   “我觉得自己很矛盾,我坚信无罪推定原则,但是我却对嫌疑人进行先入为主的有罪推论,这似乎和我一直以来坚持的信仰是相悖的。”   “嗯,我明白了。”谌意指尖轻抚过他的脸,又摸到他的耳垂,一路在他皮肤上留下温度。   “你在车上不是说,每个人都有朴素的价值观,确实是这样,法律行业的人掌握许多专业知识,但这并不是多么高尚的事,因为我们只是把大众所认为的正义,加以法律解释,最后回应这种正义。”   他嗓音漫进夜色里,很轻地,撩着闻途的耳根神经:   “我不认为法律是纯理性的存在,它必须要有感性加持,就像我一直坚信的,身处于社会的人,不能被法条框住,守护司法公正的同时,我也想守护住内心的那一点纯良,这些纯良是天性使然,你没必要去遏制你的天性,所以我不觉得你放弃这个案子的选择和你的信仰相违背。”   闻途迟疑良久,缓缓说:“是么……”   “嗯,按照你的信仰,在司法机关审判前,你一定会用尽所有办法捍卫嫌疑人的权利,但你出于本性的善良,你对这个案子的嫌疑人产生先入为主的个人情绪,这势必会影响你接下来的辩护工作。当你不能为了一个案子全力以赴的时候,这才和你的信仰违背了,所以你不如不接这个案子,守住你的信仰,不恰好就你是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吗?”   闻途心里一热,紧锁的眉头松懈,舒展,最后他扬起唇角笑了笑,在昏暗的夜色里捧住谌意的脸:“谢谢你谌意,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似乎有答案了。” 第43章 未知来电   谌意托人调查了安澄的生父,男人名叫安大洪,和安澄母亲离婚后一直没有正经工作,赌了好几年,甚至早年还开过赌场,但估计是赌场留存时间过短,当时并没有被人检举。   谌意开始查证安大洪犯赌博罪和开设赌场罪的事实,一旦有证据,他会立刻报给公安立案,敢碰闻途的人他绝不会姑息。   这天上午,他在办公室接到了周警官的电话:“检花!”   谌意脸一黑:“挂了。”   “别别别。”周警官连忙说,“我们海州区公安局需要您,我待会派车把安澄送检察院来,您看方便不。”   “我们不负责带孩子,望周知。”   “是这样的检花,小姑娘什么都不肯说,我们的询问实在进行不下去,您上次好像和她聊了挺多,我们合理怀疑她只对你敞开心扉,您帮忙开导开导她,不然我们的工作没法进展啊。”   谌意望着手上一堆工作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下来:“那行吧,不过我得安排时间。”   下午,安澄来了检察院,谌意搁置手上的活儿去了会见室。   安澄埋头坐在沙发上,听到脚步声她扬起头,瑟缩着露出一双眼睛。   “安澄,你还记得我吗?”谌意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安澄不说话,小幅度点了点头。   谌意笑了笑:“怎么不回答警察叔叔的问话,是害怕他们?”   安澄拘谨地蜷缩着手指,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回答他们,他们怎么帮你惩罚坏人?”   她沉默了长达一分钟,最后鼓足勇气开口:“检察官哥哥……我爸爸赌博了,他会坐牢吗。”   “……”谌意反问她,“你希望他坐牢吗?”   她垂着眼皮,声音细如蚊蚋:“叔叔对我做的事,他一直知道。”   “什么,他知道?”   安澄攥紧了校服裤子,捏出几道褶皱:“他……他每次输光了钱,就让我去找叔叔要钱,叔叔逼我和他做那种事……他才给我钱,我爸爸知情,但他为了还债,说让我忍受一下……”   “我操。”他暗骂了一句,顿觉怒火中烧,“这他妈还是人吗?”   谌意起身过去,蹲在安澄膝前:“安澄你听我说,你要把这些完整地告诉警察叔叔,知道吗,他们会做笔录作为证据,大家都会帮你的。”   “可是……如果叔叔坐牢了,爸爸也坐牢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家人了。”   谌意错愕片刻,觉得心口隐隐泛起一股疼:“这种垃圾不叫家人。”   安澄吸了一下鼻子:“可是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你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反而离开他们才能活得更好。”谌意伸手想握她的手,伸到一半却顾虑着回缩,将手扶到自己膝盖,仰头望着她,“我可以当你的家人啊,你需要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安澄睁大眼睛,浓密的睫毛一直颤,脸上的难以置信和小心翼翼相杂揉。   她看着谌意从口袋里掏了个东西,放到她手上。   安澄摊开手心一瞧,是个萝卜刀。   谌意说:“这个送给你,看起来像个玩具,其实是凶器,按底下的按钮,它会弹出真刀。”   安澄按下,玩具萝卜刀唰的一下旋转出了锋利的金属刀尖。   “你看,它还有个扣,可以挂到书包上,需要防身的时候你就用它,刑法上这叫正当防卫。”   安澄低头,攥紧手心里的东西,指骨发白。   她又听到谌意开口:“保护每个公民是检察官的职责,所以我来当你的家人,这个萝卜刀会保护你,我也会保护你的。”   -   傍晚下班后,路逸之和闻途约了在咖啡厅见面,说有资料要给他。   自从发现那蹊跷的四百万债权以来,路逸之便按闻途的计划成为天明公司的股东,并且陆陆续续给他送资料。   “来了。”路逸之气喘吁吁地跑向卡座,“才从看守所回来,耽搁了一会儿。”   “没事的,你辛苦了,快坐。”闻途把已经点好的咖啡推给他。   路逸之坐下,随即拿出文件夹:“这是一些补充的资料,收好,你查了这么久,有收获吗?”   “有。”   闻途接过文件夹,神情严肃:“我把天明公司的底细摸清楚了,这家公司是我父亲遇害那年设立的,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四百万的债权附带了一个保证人。”   “嗯。”   “那个保证人叫欧阳铭,他是腾山公司大股东,也是天明公司的创办人,天明创办之初,公司成员只有欧阳铭一个人,内部也没有任何管理人员,也没有实际经营项目,长达几个月未进行税务登记,连注册资金都一度没认缴。”   路逸之顿时明白:“是空壳公司啊?”   “对,你想,他为什么要创办一个空壳公司?”   路逸之摇头,闻途说:“我现在有一个合理猜想,腾山公司当年确实犯了罪,欧阳铭为了找人摆平,从腾山挪用了资金去贿赂公检法内部的官员,最后让腾山全身而退,我父亲作为腾山案件的承办法官,被冤枉成为替罪羊。”   “我懂了,欧阳从腾山公司拿钱去贿赂,腾山账目上就有了亏空,他利用天明这个空壳公司虚构债权债务关系,正是为了弥补这个亏空,掩盖犯罪事实。”   “是。”   “万一这四百万不是用于贿赂呢,毕竟没有证据。”   “我查过了,欧阳铭在四月份挪用资金,正好是腾山公司因为非法采矿罪被审查起诉的时间,这笔资金的空缺在我父亲被举报受贿之后立即弥补上了,时间线重合得严丝合缝,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当然这只是猜想,我接下来还要继续调查。”   路逸之了然,又说:“你之前不是说,你在高院有个人脉,他告诉你凶手是长晟公司吗?所以这件事和长晟又有没有关系?”   “他是骗我的。”闻途答,“那个人叫宋明华,是高院庭长,秦徽的舅舅。”   “秦师兄?”路逸之睁大眼睛。   闻途大概讲述了早前秦徽在谌意面前自认的事,路逸之震惊不已。   “目前秦徽是最有嫌疑的人,而宋明华作为他舅舅一定会帮他,不出意外,宋明华是欧阳铭行贿的对象之一,这件事和长晟公司无关,宋明华口中的受害方腾山才是罪魁祸首,他故意给了我错误的信息,把我往反方向引,因为他们知道我已经在查案了,他们要掩盖腾山公司的犯罪事实。”   路逸之深呼了一口气,说:“还好你聪明,发现了端倪,闻哥,你要小心啊,我觉得欧阳铭和宋明华,还有秦徽,这一帮子人真是深藏不露,都是人精,你小心他们对你下手。”   “我会注意的。”闻途沉声道,“这几个月我为了查案,经常失眠,现在总算是看见一点希望了,谢谢你逸之,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这么顺利。”   “别客气了闻哥,最开始我只是想搭把手,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叔叔死得太冤了,我想力所能及地多帮忙,早点还叔叔清白。”   -   晚上十点,检察院的走廊已经关灯了,311办公室还亮着。   齐乐青正打瞌睡,在脑袋坠下去的那刻猛地惊醒。   “谌检……我能下班了吗。”   “走啊,我没让你陪我加班。”谌意敲着键盘说。   齐乐青:“大家都说,要等领导下班了,我们牛马才能下班,他们二部是这样的。”   “去去,我们311没这规矩。”谌意转头,“对了,让你做的背调做了吗?”   “做啦。”齐乐青将文档发到他微信,“安澄继父的现任老婆,颜律师,她的资料在这儿,你查她做什么啊,你该不会……不要啊!人家还没离婚呢,你要是变心了,妈妈该怎么办?”   “一天天在胡言乱语什么,滚犊子。”   齐乐青走了,三楼只剩下谌意一个人。   他揉了揉脑袋,合上案卷,点开了齐乐青刚才发来的文档。   文件上有一张律所官网的截图,证件照上的女人短发干净利落,气质非凡。   谌意仔细看了她的信息,发现颜千茹真是闻父案一审辩护人的徒弟。   五年前,闻途是二审阶段才参与的辩护工作,在此之前都是颜千茹师父担任辩护人。   师父退休前最后接的案子是闻父案,案子二审以失败告终,师父便退隐江湖。   谌意过去五年内曾经多次打听这位老律师的消息,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线索,但始终没能找到他,只听说他有个徒弟。   他没料到之前在同行群里披露老公出轨细节的女律师,正是这名徒弟。   一切似乎太过巧合,但他坚信这是老天送给他的线索,他必须抓牢。   谌意保存了颜律师的电话,准备明天联系,这时他手机弹出一个来电。   页面上显示“未知号码”,他疑惑地挂断,然而没过两秒,未知号码又打了过来。   手机铃声回荡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有些刺耳,谌意顿了片刻,接通电话放到耳边。   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音,彼此安静了五秒钟,他耳边传来一个沉闷的男声:“谌意,别查了。”   谌意耳中如同雷鸣,心跳骤停了一拍。   他拿下手机看了一眼,未知号码,未知地区,声音也是经ai处理过的,带着不正常的电音。   他捏紧了手机,倏地站起来:“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低笑了一声说:“你也不希望自己和闻仕裕是同样的下场吧?”   他努力让声音显得镇定:“是哪位大领导啊?公安的?检察院的,还是法院的?有本事我们都明牌,你这样畏手畏尾,只会让我觉得又怂又可笑。”   “呵呵,你太年轻了……”对面的电音森冷又瘆人,“电脑上的是什么,颜千茹颜律师的资料吗?你的一切举动在我眼里都十分幼稚。”   谌意瞪大眼睛,攥紧拳头,额角青筋暴起。   电脑被监控了!   他连忙关了主机,又起身疾步走到窗前,唰的一下拉开窗帘,往楼底下望去。   “看也没用,我不在楼下。”   “……”谌意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他全身冒了冷汗,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内,他陷入了完全的被动。   “知道为什么第一个给你打电话吗?”对方的声音如同恶魔低语,“因为我想监控你是最简单的,想弄你也易如反掌,才转正的小检察官,连根基都没扎稳,拿什么和我抗衡?”   “放心,现在是你,紧接着就该轮到闻途了。”   谌意猛地锤了一下桌子,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案卷翻飞起来,散了一地。   “别锤桌子了,这是公家的东西,损坏是要赔偿的,你如果现在收手,我可以考虑放过你。”   他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天花板角落的监控。   摄像头的红点一闪一闪,正对着他,如同在黑暗中和他对视的猩红眼睛。   那人如果就在摄像头对面盯着自己的话……   谌意呼吸一滞,脑子里冒出一个地方——检察院监控室!   他想也没想,抓着手机就冲出办公室。   他用上毕生最快的速度跨下楼梯,三步并作两步一路狂奔,来到一楼监控室前后不过十秒钟。   走廊一片漆黑,监控室大门紧闭,他咬牙,用力去扳门把,怎么也拧不动。   电话已经挂断了,他想给对方回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谌检……”   作者有话说:   会有人觉得我的查案内容看着吃力吗,应该不难懂吧,如果觉得难懂一定是因为我更新太慢导致你们忘记了前面的剧情orz红豆泥私密马赛读者酱,我这周会多更一点。   贴个指路,如果忘记的或许可以回顾一下:   27章(案件大概)   32章(舅舅给线索)   35章(闻怀疑长晟公司,买股)   36章(秦自认)   40章(天明公司四百万债权) 第44章 进退两难   谌意身子一僵,顿觉有股电流沿着脊椎上窜。   他迅速回头,在昏暗里看到模糊的人形轮廓,紧接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了,谌检。”   秦徽的声音。   心中警铃大作,他来不及思考,朝面前的人影逼近,用力揪住对方衣领。   秦徽镜片反射着阴森的光,和他唇角噙着的冷笑相映衬。   “是你打的寓言电话?”他攥着秦徽的衣领往上提,尾音因为怒气而发抖。   “什么电话。”秦徽相当冷静,仿佛被扼制住的人不是他,“谌检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来提交上诉状。”   “……”谌意拧紧眉头,“上诉状?”   秦徽把他的手掰开,神情自然地回答:“钱明案判决下来了,恭喜你检察官,赢得很完美,接下来等着我的上诉吧。”   “脑子抽风了?上诉状交来检察院做什么。”   “噢……”秦徽推了一下眼镜,轻轻一笑,“我记错了,应该是要交给海州法院的,那打扰了,谌检。”   “你是来跟我示威的吗?先是打电话故弄玄虚,然后又……”   话说了半截,那梦魇般的铃声再次响起。   谌意心一颤,拿起手机,还是那个未知来电。   他抬眼看向秦徽,对方负手而立,脸上依旧挂着浅淡又诡异的笑。   他加重了呼吸,接下电话,冰冷的电音从听筒传来:“谌意,怎么挂了,我话还没说完,你这样很不礼貌。”   谌意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拔高音量道:“你是宋明华吧?”   对方不置可否,自顾自说:“我不是非要置你们于死地,手上多一条人命对我来说没好处,只要你和闻律师把手上的线索忘干净,从此以后安分做好自己该做的,我们相安无事,谁也不干涉谁。”   “你是不是宋明华!”   “谌意,你在一楼走廊上被气得胸口起伏的样子,太狼狈了。”   谌意前额一片汗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左右环视,发现走廊上方也有个闪着红光的监控。   看来这里的每个摄像头都被控制了。平日里工作的单位俨然成为一只无形的巨手,他在对方的掌心里无处遁逃。   谌意保持着清醒,很快意识到对方不是宋明华。   检察院系统具有独立性,区检上头是市级检、省级检、最高检,下级院受上级院的一体化领导,能把手伸到检察院内部来,最有可能是本系统的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记着我的话,你们是想活命,还是想讨要那点不足挂齿的‘公道’,孰轻孰重,自己掂量。”   “不足挂齿的公道?”谌意被气笑了,“这话从一个检察官的嘴里说出来,不觉得荒唐吗?”   话音落下他才发现电话被挂断了,他捏紧了手机,手指颤抖,随后扬起拳头往身侧的墙壁上狠狠一砸欲盐未舞。   指骨传来痛感,直钻心脏,随后痛觉转变为深深的无力感,蔓延至全身。   “谌意,你斗不过他们的。”   秦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瞪着通红的双眼回头,看到对方傲慢扬起下巴,高高在上,面不改色。   “他们?这帮逍遥法外的凶手里面,也有你秦徽!”   他捏紧拳头想揍过去,秦徽毫不躲闪,他拳到半空又忍住了,最后颤抖着,无能为力地收了回来。   “我过来只是提醒你一句,我上头有人,是你们检察院的人,你不怕得不偿失的话,大可以继续往下查。”   闻途来到检察院时,看到大楼漆黑一片。   他站在楼前空地,给谌意拨了电话,对方很快接了。   “喂。”   “谌意,你在哪?”   “……”对方语气迟缓,半天才回答,“噢……我在办公室。”   闻途抬头朝三楼望去:“你办公室没开灯。”   “你来了?”   “我妈做了些驴打滚,太多了吃不完,想给你带点来,去你家发现没人,你加班到现在?”   “嗯,刚关灯准备走,那我马上下来。”   谌意换好衣服下楼,出门便看到闻途站在空地中央等他。   他努力挤出微笑,朝闻途阔步走过去,二话没说便伸手将人往自己怀里扣。   闻途感觉到自己被炽热的体温包裹,谌意把他抱得很紧,手臂发力,像是要把人融进自己血液里。   闻途没说话,只是轻轻揽住他的背,已经习惯了谌意不由分说地凑上来抱他、亲他,像是恋人间的“见面礼”。   “我的驴打滚呢。”谌意闷声在他耳边问。   “在车上。”   谌意起身望着他,故作轻松地说:“每次加班饿了都能吃到妈妈做的宵夜,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是她做多了,我想着扔了也可惜。”   “哦。”谌意嘴角扬起很牵强的笑,“没关系,你能记得我就行。”   闻途察觉到他的情绪,以为自己的话让他难过了,想改口说其实是他故意让余苒多做的,谌意却先一步出声:“闻途。”   “嗯?”   “我有事和你说,很重要的事。”   “怎么了。”闻途顿了片刻,不动声色打量他的表情,有种不好的预感,“上车说吧。”   车上,谌意打开保鲜盒,接过闻途递来的筷子。   余苒的手艺很好,驴打滚软糯淡甜,表层裹满熟香的黄豆面,闻途见他咬了一口,问道:“好吃吗。”   明明很好吃,但谌意觉得咽不下去,像有什么塞在心口。   他努力吃了一个说:“好吃啊,这个我也想学,什么时候带我见妈妈?”   “你夸得好勉强。”   谌意说:“冤枉,真的很不错,只是我可能胃口不太好。”   闻途又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谌意将保鲜盒放在汽车中控台上,犹豫了半晌坦白道:“我被威胁了,凶手刚刚给我打了电话。”   闻途瞳孔一缩,睁大眼睛看着他,谌意连忙说:“他没把我怎么样,他说他在监控我们,你现在收手他就会放过你,你听着,不管你现在进行到哪个程度,必须先暂停,凶手已经盯上我们了,你要小心,保护好身边的人。”   “你在查案吗?”闻途提取到了他自认为最关键的信息,“你不是答应我……”   他话没说完,谌意打断:“我没有,估计是之前,我不是给过你腾山的资料吗,那时候我接触过这个案子,被凶手发现了吧。”   闻途表情冷了下来,他审视一般盯着谌意,眼神犹如寒冰:“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查。”   他语气严肃得可怕,谌意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放低声音:“没有。”   “如果你没有,凶手为什么找上你?”   “他的目的是找你。”谌意说,“他通过我向你传话,以此威胁你。”   “谌意。”闻途的眼睫打颤,情绪掩藏不住地在他眸子里翻腾,“我们说好了,你也答应过我,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会很生气,非常生气,你最好不要撒谎。”   谌意在幽暗的光线里和他对望,极力让自己的反应看不出破绽。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该进还是该退,进和退都不是他希望的,谌意觉得自己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索性他装糊涂,拿起闻途的手,摊开,将自己的下巴落进闻途掌心里,轻轻地蹭他手心的皮肤,又抬着眼睛望他:“好可怕,能不能别用这种认真的语气跟我说话。”   他又抓起闻途的手,抚摸到自己侧脸上:“让我想起五年前你提分手的时候了,那时你也是这样的语气……我没有骗你,有什么理由要骗你呢?因为我知道和你作对,你就会像五年前一样不要我,我没那个胆量。”   可闻途总会发现的,再次抛弃他也是迟早的事,他能做的只有期待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这是谌意唯一的想法。   闻途不要他无所谓,这辈子不能和闻途在一起也无所谓,反正他可以一直爱闻途,他的心永远都将只属于这一个人。   但是谌意不可能放弃为闻仕裕平反,这是身为检察官的他,认为比爱情更重要的事。   他无法否认,五年前他的确是为了闻途才考的检察院,但历经五年他慢慢转变想法,闻仕裕在他眼里不再是闻途的父亲,而是一个清廉的、蒙冤含恨而死的法官。   他不是在帮闻途,他帮的是公道。   公道有多少重量,真的像坏人说的那么不足挂齿吗?他坚持了五年,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对不起,小意。”闻途意识到自己太凶了,叫了谌意的昵称来哄他,又温柔地用手掌抚摸他的脸,“因为……我真的很害怕,你没再掺合进来就好,对方应该不会伤害你,不过你还是要保护好自己,万事小心。”   “你还有精力担心我,你最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吧。”   “我知道,我会暂时停下来的。”   谌意握住他的手腕,用很轻的力道捏在手心里:“驴打滚吃不完,我可以带回去吗?”   闻途点点头:“本来就是带给你的。”   “明天还有吗?我还想吃妈妈做的菜。”   闻途望着他在夜色里更加清俊漂亮的脸,无奈一笑,伸出食指点了一下他额头:“得寸进尺啊。”   谌意也笑了一下,他想得寸进尺一次,要是现在不吃,他只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小意也在坚持自己的理想呢   想让他们都有自己的信念和信仰,他们很爱很爱彼此,但不只为了对方而存在。 第45章 无能为力   闻途立即暂停了所有查案工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目前保护好人身安全才是首要的。   他嘱咐余苒近期少出门,出门一定要在白天,并且去人多的地方,带好手机以便启动紧急联系。   闻途又联系路逸之,告诉他代持股协议必须马上解除,他要让路逸之尽快脱离出去,防止受牵连。   他拟好了相关的文件,和路逸之约定翌日下午签字。   从律所出发前,闻途准备给路逸之打个电话,然而就在这时,何念的电话先一步打了过来。   “闻哥,不好了!”她的语气很急,“路逸之出事了!”   闻途脑中轰的一声巨响,连忙问:“怎么了?”   “我刚刚接到他妈的电话,他在半个小时前被警察带走了,说是涉嫌妨害作证罪,要接受公安讯问!”   “妨害作证?他怎么可能妨害作证?”   “我也想不通啊,警察的理由是他的当事人作了虚假供述,那人说都是路逸之教他的,妈的,路逸之又不是傻子,他怎么可能帮嫌疑人做假证?”   “你别慌,我马上去公安局。”   闻途大步流星跨进海州公安局的门,朝室内高声喝了句:“我要见路逸之。”   办案大厅接警前台的几人纷纷看向他,脸上带着诧异,当他是来闹事的。   其中一个警察回答:“他涉嫌犯罪,人在审讯室配合调查。”   闻途径直走向说话的男人,义正词严地开口:“他犯了什么重罪需要紧急强制到案?当事人上午翻供,你们下午就进行拘传,贵局局长签发拘传证的速度就这么快吗?程序合法吗?请把拘传证拿给我看。”   “当然有拘传证,但不是外人随便能看的,我们的程序严格合法,有异议你可以自行申诉。”   “让你们局长来见我。”   那警察面露难色:“你不要在公安局闹事,会影响我们工作。”   闻途态度强硬:“我不闹事,只是想找你们局长要个说法,让他来见我,或者请你带我过去。”   对方叫了旁边一个青涩的年轻警察:“你去看看郭局在不在办公室。”   年轻男生回答:“郭局下午好像去市里开会了。”   闻途没辙,他知道这是上级决策,下面的人只是执行命令,没有话语权,闻途不想为难他们,于是说:“拘传时限为十二小时,希望你们按时放人,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期间必须保证他的饮食和休息时间,如果他出来后有任何闪失,我会维权到底。”   他压着怒火,转身离开了。   下班后闻途又来了公安局,距路逸之被拘传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他还想去找郭局,对方依旧不在办公室。   何念下了班也过来了,公安还没有放人的意思,两人一起在办案大厅旁边的椅子上等了很久。   已经十点,闻途觉得头晕脑胀,深呼吸了一下对何念说:“阿念,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不会有事的。”   何念道:“我还是不放心,他不会被拘留吧?”   “凡事都要讲事实和证据,公安不能平白无故抓人,我怀疑路逸之那个当事人是被买通了,故意撒谎要陷害他。”   何念难以置信:“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闻途说:“你别担心,先回去休息,我在这里等他。”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何念劝回去了,自己守在这儿等路逸之出来,他知道这次无妄之灾都是因他而起。   挂钟的指针不停跳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心慌。   等待的这几个小时内,犹如受刑一样煎熬。   直到凌晨将近一点钟,审讯室的门才打开。   路逸之走了出来,面色憔悴,闻途急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心急如焚:“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路逸之说:“放心,屁事都没有,嗐,公安局一日游,也算一次特别的体验了。”   他们离开公安局,暮色深沉,树枝拂动着捎来一阵凉风。   闻途坐在长椅上,望着脚边几片萧索的落叶,很久没说话。   是路逸之先开的口:“我之前接的一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案子,我不知道当事人在做供述的时候隐瞒了事实,没想到他突然翻供,还诬陷说是我教他的。”   “他应该是被收买了。”   路逸之眉头一紧:“你觉得是谁?”   “不好说。”闻途分析道,“不一定是公安的人,对方可能动用钱和权势,串通嫌疑人,又托关系催公安立案和拘传,无从得知对方的身份,但一定和那帮凶手脱不了干系,这次是他们给的警告。”   “我又没犯罪,清清白白,最多也就抓我去问话,吓唬一下,我不信他们能把我关进监狱去。”   “逸之。”闻途攥紧了拳头,唇齿轻颤着缓缓说,“我想放弃了。”   路逸之瞪大双眼,噎了半天,佯装没听懂:“说什么呢,放弃什么。”   “我不想查我爸的案子了。”   他倏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大声道:“闻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已经看到希望了,腾山,天明,你找到他们那么多线索,幕后主使欧阳铭也被你揪出来了,你现在要放弃,那我们做的努力算什么?你是怕了吗?”   “是。”闻途诚实地回答。   “你不能对司法失去信心,坏人只是几颗老鼠屎,京市公检法又不是那几个人的一言堂,更多的是正直善良、为人民服务的好官,我们去找人帮忙行不?肯定会有人帮我们的!”   闻途垂着头,孱弱的呼吸抖出鼻腔,他无助地摇了摇脑袋,语气苍白:“我不怕他报复我,他就算把我弄死,我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可现在……他对我身边的人下手了。”   路逸之倾身过来,握住他的肩膀说:“他在挑你的软肋啊,他知道你不想连累别人,这是对方的诡计,你掉进坑里就完了!”   “逸之!”他推开路逸之,声音撕裂进夜风里,被火炙过一般干涩得厉害,“他昨天打电话威胁谌意,今天又把你关了将近十个小时,那明天呢?他还会对我身边的谁下手?我的其他朋友?还是我妈?他想让我担惊受怕,只需要动动手指,我不是他的对手,我认输了。”   路逸之眉梢抽搐了几下,一时哑口无言。   闻途抓紧了长椅边沿,指甲死死嵌进受潮的木板里,心跳很沉重地拍击着胸腔。   “放弃吧,到此为止……”   他全身脱力,闭上眼睛想就这样睡过去,什么也不要想,可是睁开眼还是逃不过血淋淋的现实。   “我爸死了五年了,就算查清真相,他也不可能重生。”闻途双目空洞,没有了半分神采,“我们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讨要一个真相,谋求一个答案,换取心安理得,又或者说,为的是那句常被法律人挂在嘴边的正义,这些有多大价值,所谓的正义到底又是什么呢?”   他的问题随着一缕风飘进苍茫的夜色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接到威胁来电后,谌意谨慎了很多,他将手机和电脑上的相关文件删干净,把收集的线索都转移进新的u盘。   在此后长达一个月内,他安分守己,认真干着日常工作,也不在办公室打盹了,表现得无比听话。   未知电话也没再来过,但谌意觉得院里每处摄像头都像一只阴冷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视奸他,时常会让他毛骨悚然。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的乖巧引起韩主任的欣慰,安澄继父的案子移送到检察院后,竟然如愿派到了谌意手上。   谌意成为承办人,和安澄往来更多了些,小姑娘和他之前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信任和默契。   那天,谌意在伏案写文书,办公室传来齐乐青的疾呼:“安大洪来了!”   谌意头也没抬:“是安大洪,又不是特大洪水。”   齐乐青说:“他在下面闹事,喊了几个帮手在门前拉横幅,还扬言要开叉车来创飞检察院大楼。”   “不是,他要开什么创?”谌意往窗外一探,顿觉无语,“我请问呢,走,去看看。” 第46章 精神处刑   谌意下楼,见安大洪正和保安叫板,身后还围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抢老子的横幅干什么,你个看门狗!”   “再不滚我报警了!”   谌意被吵得脑仁疼,啧了一声,走下去高声呵斥:“搞什么?当检察院是闹市区啊,安大洪,你再大呼小叫我以寻衅滋事罪原地起诉你。”   安大洪转头,见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迎面走来,熟悉的长相,他反应过来:“噢!你就是办我女儿案子的检察官,你怎么办事的,案子给你多少天了还不起诉,你不会要包庇强奸犯吧!”   谌意说:“审查起诉期限都没到,你慌什么,办案子要讲程序正义,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那赔偿款呢?你准备让他赔多少,我着急还债!”   谌意忍住一顿臭骂的冲动,语气冷下来:“你如果要提起附带民事诉讼,可以请个律师,检察院没义务帮你要赔偿。”   安大洪啐了一声:“还要我请律师?开什么玩笑,要不是身无分文我也不会来找你,你们检察院到底是帮谁的,我要个钱就那么难?”   谌意眯了一下眼,表情冷冽:“安大洪,我觉得现在你该担心的不是钱,而是你什么时候会被警察抓走。”   安大洪一愣,脸色霎时白了:“你、你说什么?”   谌意朝他靠近一步,眉梢轻挑:“我一直在查你开设赌场的犯罪事实,现在警方已经立案了,你以后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你!”   好巧不巧,检察院门外的大街上响起警笛声,安大洪惊恐地回头望,见两个警察下了警车,径直朝他走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警察就反手将他的手扭在背后,另一个出示了证件。   “安大洪,你涉嫌开设赌场罪和赌博罪,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妈的!放开我!”   “谌检,打搅了。”警察跟谌意问了好,谌意点头说辛苦。   安大洪挣扎着不配合,随即被戴上手铐,他狠狠盯着谌意,涨红了脸骂道:“叫谌意是吧,你敢暗算我,等我出来就把你杀了!”   “切。”谌意不屑,“滚蛋。”   安大洪嚎叫着被带走,谌意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警车,顿觉六根都清净了。   “谌检。”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谌意回头,愣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五官明艳的女人,一头气质的短发,三十岁年纪。   谌意迟疑好几秒:“颜律师?”   颜千茹有些惊讶:“您认识我?”   接到凶手的电话后,谌意为了安全没有联系颜千茹,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今天她主动找上了门。   “颜律师在律师界叱咤风云,我久仰大名了。”   颜千茹微笑着回答:“谌检客气,我来是为了安澄的事,我算是她唯一可靠的家属,所以想来了解一下检方的办案情况,以及作为受害方提一些建议供您参考。”   “没问题,请跟我上楼吧。”   -   闻途敲响主任办公室的门,往室内一探:“温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温语梁从书丛中抬起头:“你坐。”   闻途在她对面坐下,温语梁摘下眼镜,认真看向他:“小闻,你最近和小秦是怎么回事?”   闻途嘴唇翕合,欲言又止。   温语梁说:“我最近在学校那边忙,不常来律所,连我都发现你俩之间不对劲,是闹矛盾了?需要我帮忙调和吗?”   他不知怎么解释,索性搪塞:“我们可以自己解决,让老师见笑了。”   “你俩都是我的学生,所以我才同时将你们揽到我的团队来,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们团结,这样团队才有凝聚力啊。”   她将桌上的案卷递过来:“这里有个集资诈骗的案子,你和秦徽合办吧,趁此机会化解矛盾,那么多年的同学同事了,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这事还真不能解决。闻途想。   但他现在不能告诉温语梁,他不想再节外生枝,为了不给温老师添麻烦,闻途只好先答应下来。   他来到秦徽办公桌前,将案卷拍了上去,秦徽被吓一跳,仰头撞入闻途冷冰冰的视线。   “温老师给的案子。”   他简单交代完转身想走,秦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闻途拧紧了眉头,浑身过电似的,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攥得更死。   “你干什么?”   “这是最近三个月以来,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你有病吧。”闻途觉得反胃,提高了音量说,“别碰我!”   周围的同事纷纷看过来,秦徽在众人的目光中将闻途拽了出去,来到僻静的走廊:“在你心里,已经认定我是凶手了吗?”   闻途将手挣脱出来,怒意更盛:“不然呢?你别装了秦徽,我只会觉得你又虚伪又恶心。”   秦徽镜片后的眼睛透着恶寒,他盯着闻途半天,温度一点点褪尽,危险的气息滋长起来。   “既然你都这么笃定了,那我就彻头彻尾做个坏人好了。”   “你什么意思?”闻途扯住他的衣领,凑近了逼问道,“我警告你,我已经放弃查案了,你有什么冲我来,如果我身边的人受到半点伤害,我绝不会放过你。”   秦徽眼里的笑意森然,他勾起唇角,表情带上一股凶戾:“其他人我没兴趣,我当然准备冲你来。”   “……”闻途第一次看到秦徽这样不加掩饰的真面目,顿觉脊背发凉。   朝夕相处多年的师兄,竟然会露出这种可怖的表情,竟然真的是害死他父亲的凶手。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真相,但亲眼目睹秦徽原形毕露的这一刻,闻途还是觉得陌生又胆寒。   闻途还想说什么反击,秦徽已经将他的手拽下来,理了理领带,满脸漠然地越过他扬长而去。   -   “目前的情况大概是这样,还有疑问吗?”   “没有了。”颜千茹道,“谌检很负责,这个案子交给您我放心,那我就先不打扰谌检工作了。”   她起身要走,谌意立即开口:“请等一下。”   他瞄一眼摄像头,故意做了个递案卷的姿势,声音放得很低:“颜律师,我需要您的帮助。”   颜千茹惊诧地张了张嘴,见卷宗封面右下角用铅笔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这是谌意新换的号码,他担心凶手在监听他手机,同时也悄悄买了个新手机,方便接下来的查案工作。   “事关五年前的一桩冤案,也是你师父江律师退休前办的最后一个案子,我想向江律师了解一些情况。”他翻开案卷,举止看起来像是在讲述案情,“但我现在被监控了,您可以下来打电话给我吗,我想约您见个面。”   “……”颜千茹目露震惊,犹疑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   -   深夜,陵园幽静无人,周遭只剩下野草丛里的蛐蛐在低鸣。   夜风拂过颜千茹的脸,将她发丝吹乱,她在闻仕裕的墓碑前半蹲下来,指尖缓缓抚过碑上的刻字。   “我师父去世是在三年前,癌症走的。”颜千茹语气沉重,“闻法官的案子是他心中永远的结,他坚信闻法官无罪,但他没能辩护成功。   “师父临走前曾经告诉我,那两年内每每在深夜想起闻法官的冤情,他都会痛心疾首,等清醒过来时,眼泪已经把枕头沾湿了。”   谌意捏紧了身侧的拳,沉默良久,他看到颜千茹懊恼地垂下了脑袋,手指还在闻仕裕的名字上停留着。   “多年前一件冤案震惊全市,被告人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从十八岁到三十岁,人生最好的年华都浪费在监狱里,闻法官坚持调查了三年,最后成功平反,也正是因此,他被评为了全市十大优秀法官,媒体宣传他是平凡的伟人,他那时多么风光无限,可没想到……”   颜千茹叹了口气:“他拯救了别人,却没人能去拯救他。”   她站起身,转头在黑暗中望向谌意:“谌检,你清楚刑讯逼供吧。”   谌意沉声说:“嗯。”   颜千茹道:“我师父曾经跟我提过,他怀疑闻法官主动认罪,是因为遭遇了严重的刑讯逼供。”   刑讯逼供,指执法人员对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使用肉刑或变相肉刑,迫使其作出有罪供述。   谌意回答:“我也这么猜测,本来还以为有了非法证据排除规则,这个年代刑讯逼供已经非常鲜见了。”   “鲜见不代表不存在,总有坏人混在执法队伍里,破坏司法公信力。”颜千茹说,“我师父当年和闻法官的儿子一起调查过,看守所在一月到三月、五月到七月、十月到十二月期间都缺失了羁押记录,前前后后加起来六个月,闻法官人都不在看守所,他究竟被带去了哪里,已经无从得知。”   谌意捏紧了拳,咬牙问道:“他身上有伤痕吗?”   “并没有,但是师父去会见的时候他面色惨白,形容枯槁。殴打、电击、火烧都已经是旧时代的手段了,现在的刑讯逼供会采用变相肉刑,比如强光照射、剥夺睡眠、催吐、冷冻、饥饿、噪声掩盖,等等。”   谌意听得心脏震颤,颜千茹又说:“如果是一次两次尚且能忍受,但长达六个月的折磨,每天如此,没人能受得住,估计闻法官那时已经精神崩溃了。”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晚点还要更一章短小的 第47章 可疑人物   夜凉如水,墓地四周的树被风吹得沙沙响,谌意抿紧的嘴唇失了血色,变得惨白。   他望着闻仕裕的墓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颜千茹转身面向他,像是下了决心,坚定地开口:“谌检,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义不容辞。”   谌意眸光闪了闪,随后说:“谢谢你颜律师,但我必须先告知你这件事的危险性,闻法官案背后牵扯着不止一方势力,有上市公司高管,还有体制内的官员,我上个月接到了凶手的威胁电话,现在做的每一步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在背水一战,所以请你好好考虑再给我答复,你一旦卷入进来就再难脱身了。”   “我想好了。”她没有犹豫,“这是我师父去世前最大的遗憾,其实我想过代替他完成遗愿,但我还是逃避了三年,现在你让我下定了决心,凭什么好人要含恨而死,坏人却依旧逍遥法外?我看不惯这种荒唐事。”   谌意弯了弯眼睛,说:“不愧是在各大微信群披露渣男的女人。”   颜千茹扑哧一笑:“谌检,你可别再提这事儿,我的脸都跟着那渣男一起丢尽了。”   她话音落下,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谌意警觉,抬头便看到一个黑影从树丛中闪过。   他心里一惊,意识到可能是凶手安排的眼线,他们被监视了。   谌意想也没想,拔腿朝那人影追去。   那人没逃几步就被谌意逮了个正着,谌意用力拧住他胳膊将他正面翻过来,随着男人一声痛呼,他看到了对方的脸。   “哎哟,痛……”   “你是……”他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赵霖?”   他想起来这人是之前非法行医案的当事人赵霖,自从对该案做了不起诉决定后,谌意就再也没见过赵霖。   “谌检?”赵霖也认出了他,“你抓我做什么呢?我是来看我儿子的,他的墓地在这里。”   “你儿子?”谌意眉头一皱,疑心更甚,“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行。”   他和颜千茹一起跟着赵霖走,来到一处墓地,谌意仔细检查,发现确实是他儿子。   “大半夜来扫墓?”谌意侧目看他。   赵霖瞅了眼颜千茹,又望向谌意,说:“我老伴住院了,白天我都在医院忙,今天是我儿子的忌日,我只能晚上抽时间过来。”   谌意想起来赵霖是个医者,为人善良,常年无偿给人治病,和凶手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他打消了疑虑。   “抱歉,刚才我认错人了。”   谌意又和他寒暄了会儿,最后说:“我就先走了,但愿夫人早日康复。”   “好,谌检你慢走。”   谌意和颜千茹一起离开了,赵霖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陵园的大门,随后他在儿子的墓前伫立半晌,缓缓挪步往上走。   他来到最后一排墓地,走向刚才谌意和颜千茹站过的位置。   赵霖望着闻仕裕的墓碑,额上青筋跳动几下,五官扭作一团,忽然嘭的一声跪倒在地。   一滴泪从他眼里坠落,他伏在地面,朝面前的碑沉重地磕头。   “闻法官,我不该害你的,我有罪,你原谅我吧……”   “不要惩罚我老婆了,她经不起病痛折磨,你惩罚我吧,都是我、都是我害死了你啊……”   -   放弃查案后,闻途的精神状态很糟,常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一想到父亲还没安息,他又拿那帮凶手无可奈何,深深的愧疚感便上涌。   路逸之也多次打电话鼓励他继续,他只回答算了。   他最近接了别的辩护委托,想用工作转移注意力。   这天晚上,闻途在律所加班,收到了谌意的消息:   【小意:你还在忙吗,能不能来接我下班?】   闻途回复:   【闻途:我今天有些累。】   【小意:我想你了。】   【闻途:那再等我一个小时吧。】   【小意:好,我提前打车来你们律所,你送我回家,不用跑一趟来接我。】   【闻途:你既然都打车了,干嘛多此一举。】   【小意:不都说了吗,我想你了。】   闻途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复了好,他又想到什么,打字:   【闻途:谌意,我想换一家律所。】   【小意:已经想好了?】   【闻途:嗯,现在秦的工位在我对面,我每天面对他,做不到静下心来工作。】   【小意:好,需要我帮你找吗?】   【闻途:不用,我只是告诉你一声。】   【小意:我支持你的决定。】   闻途放下手机继续工作,大约过了五十分钟,律所里只剩他一个人。   谌意给他发消息说他从检察院过来了,闻途便保存好文件,关了电脑。   当他正准备去茶水间接点热水时,律所的灯突然熄灭。   四周陷入黑暗,视线受阻,闻途立即站起身,快步往律所大门走。   “知道是你,别闹了。”闻途摸黑穿过过道,来到了落地窗光线照不到的暗处,左右张望寻找谌意的身影。   他刚跨出律所的大门,身后突然一阵脚步声,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后背猝不及防覆上一片结实的胸膛。   身后的人从背后抱住他,手臂紧紧将他扣住,二话没说开始吻他脖子,就像平时见面那样。   “小意,好了……”闻途抓住他的小臂,被动地接受他的亲吻,嘴上说着拒绝的话,身体却没有反抗。   身后的人呼吸越来越重,抱着他的力道逐渐加深,箍得闻途快喘不过气。   对方用力扯开他的白衬衫,扣子崩开,动作带着一股野蛮,闻途喉咙一紧,意识到不对劲。   他奋力挣脱开,拢住自己凌乱的衬衫转身,竟然看到的是秦徽那张隐没在黑暗里的、面目扭曲的脸。   如同晴天霹雳,闻途怔愣了好几秒,顿时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上窜。   秦徽喘着粗气,伸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涎,朝他露出阴冷的笑:“怎么了,不是被亲得挺爽的吗。”   闻途怒不可遏,残留在颈侧黏腻的唾液让他作呕,他上前一步,重重地扇了秦徽一耳光。   “你他妈疯了!”闻途朝他吼道。   谌意下了出租车,立即给闻途发了微信:   【谌意:我到了,你下来吧。】   他走进写字楼,站在楼下门厅里等了两分钟,闻途没有回复,他又给闻途打了个电话,对方也没接。   谌意疑惑地将手机揣回口袋,走过去按了上楼的电梯。   作者有话说:   让秦暂时下线吧orz 第48章 休息一下   秦徽半边脸顿时充血,他捂着脸缓缓抬眸,眼中温度冷得彻底,像是在酝酿一场爆发。   “小闻……我们做了九年的师兄弟,你的巴掌就这么不带犹豫地扇过来,你就是这么对师兄的吗?”   闻途气得拳头发颤:“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这个杀人犯!”   “闻仕裕是心梗死的,恐怕不应该怪我头上。”   他朝闻途靠近一步,以略占优势的高度俯视他:“看看你,眼里都是血丝,最近被折磨得每天都睡不好吧,是不是很想查清真相,但又觉得无能为力?”   闻途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往走廊的墙上抵,眼底一片血红:“大不了我杀了你们,大家同归于尽,你以为我会怕吗?”   “没必要。”秦徽低笑了一声,“你想知道真相,我告诉你就是了。”   他抓着闻途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扯下来,慢悠悠道:“闻仕裕不是我害死的,但从头到尾的真相我都知道,包括他怎么惹了腾山公司,腾山又是怎么害他的,当年发生的一切,牵涉到的所有人,每个细节我都一清二楚……”   闻途顿时指骨缩紧,瞳孔颤栗,瞪着他没有说话。   “想知道吗?”秦徽挑起一只眉,掐住他的下巴,凑近了说,“给我操一顿,我全都告诉你。”   闻途呼吸一滞,眼里的血丝像是裂痕,顷刻间被羞愤充斥。   “很划算吧,你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取证要几个月、几年,在我这只用忍一晚上……”   他话音未落,闻途的拳头已经砸到他脸上,他闷哼一声,往后踉跄,扶着墙才没跌下去。   闻途脸上盛满的怒意快要溢出来,想骂什么,喉咙像被扼住,所有的脏话都化为愤懑咽进胸腔里。   他捏紧的拳不停抖,唇齿发颤,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   他厌恶自己的无能,不仅拿这帮凶手没辙,还要遭受这样的侮辱,现在无论骂什么都太苍白,都无济于事,似乎他注定要在这帮人面前满盘皆输。   眼镜被打掉了,秦徽没有捡,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那双半眯的眼睛透着恶寒。   不打算挽回这段糟得不能更糟的同门关系,也懒得再伪装,秦徽破罐子破摔:“我操跟谌意操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被男人……”   闻途的拳头将他的后半截话打回肚子里,他拉起秦徽的领口将人摔到地面,又跨坐上去揍他,低吼着一下一下重击,动作乱得毫无章法,仿佛是宣泄怒火的闸口,压抑已久的怨气全在此刻爆发。   秦徽用力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往上掀,翻身反将闻途压倒,和他厮打在一起。   他抡起拳头往闻途脸上揍,力道毫无保留,闻途嘴角渗出血,顿时激起秦徽强烈的摧残欲:“要打架?你是我的对手吗?”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攀住秦徽的后领,拉扯着往后拽,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掷到地上。   一阵晕眩后,他瞥见谌意布满阴翳的脸。   谌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到极点的眼神刺穿他身上每寸皮肤。   他扬起下巴,满脸鄙夷和傲慢,随后以极快的速度抬脚往秦徽身子上踹,不给对方任何反抗机会。   他又将秦徽拽起来,屈膝往对方肚子上顶了几下,几声痛叫后又掐住他脖子,逼近他,咬牙切齿开口:“姓秦的,你他妈干什么?你不是喜欢闻途吗,你打他干什么!”   “呵……”秦徽冷笑一声,“反正是得不到的东西,毁了也无所谓。”   谌意怒气冲上头顶,他扬起拳想揍下去,秦徽先一步开口:“检察官,打架斗殴是要受纪律处分的。”   “在我受处分之前,你这人渣先给我死一死。”   他汇聚全身力量的拳沉重地落到他脸上。   闻途忍痛坐起身,抹了一下嘴角,看到指腹上的血,他紧蹙着眉,四肢顿时泄了力。   他抬眼便看到谌意将秦徽按在地上揍,像丧失理智、只会殴打的机器。   “谌意。”他轻叫了一声。   谌意听到他的动静,理智回笼了大半,像丢垃圾一样把秦徽扔到一旁,疾步来到闻途旁边,半跪下来查看他的伤势。   “你没事吧?我看看!”   “没事。”闻途缓慢将凌乱的衣服理整齐,扣好扣子,在谌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攥紧谌意的衣袖,顿了很久才低声开口:“走吧。”   “等我先教训姓秦的。”他放开闻途,却立即被闻途一把拉住。   谌意回头,感觉到闻途的手在颤,他一向矜持沉静的眼里多了几分破碎。   “走吧……”他再次开口,尾音闷在嗓子眼,像是乞求。   谌意连忙用手心将他的手包裹住,安抚着说:“好,我不打他了,我们回去。”   他揽着闻途的肩往电梯处走,秦徽的声音幽幽从后面传来:“闻途,我说的交易永远有效。”   闻途眉心抽搐了几下,恶心得作呕,他拉着谌意快速走进电梯,那阴魂不散的声音仍从电梯门缝透进来:“要么你答应我,要么你有本事就继续查,找出证据,以包庇罪把我送到监狱里。”   门咔的一声合拢,四周顿时清静下来。   谌意试探着问:“他说什么交易?”   闻途面色苍白,心不在焉地回答:“别问了,很恶心的东西。”   谌意也没敢多问,回公寓的路上,闻途望着车窗不说话,谌意开着车不停瞥他,望着他青紫一片的脸颊心疼不已。   闻途感受到他的目光,头也不转地说:“认真开车,注意安全。”   谌意把目光移到前方,道:“待会儿回去我给你上药。”   “嗯。”   两人没再交谈,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家。   谌意找了药,来到客厅,看见闻途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他走过去蹲下,伏在他膝盖上说:“你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好?”   闻途愣了半晌,游移的注意力才一点点聚回他眼里。   “嗯。”   谌意将胳膊轻轻搭在他大腿上,仰望着他继续道:“你晚上跟我发消息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打架,我从来没见过你和谁打架,是秦徽威胁你了?”   闻途垂下眼睛,答非所问地开口:“秦徽应该不是凶手,但他一定知道什么。”   谌意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仔细一想,他最开始是阻止我去见宋明华的,而宋明华要给我提供误导信息,如果秦徽和宋明华是一伙的,秦徽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他想了想,又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不,宋明华也不一定是,他只是告诉我长晟公司有嫌疑,或许他想帮我,但只是推测有误,他也不一定是凶手,如果宋明华不是,那秦徽就可能是……不对,到底是怎么样的,我现在脑子里好乱……”   他垂下头,使劲揉了揉自己头发,谌意拉住他的手说:“好了,暂时别想了,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思考,你需要休息。”   闻途死死咬紧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像被抽干了魂,声音绵软无力:“对,我不该再想这件事,我已经放弃查案了,想再多也没用……”   “闻途,你最近好压抑啊。”谌意伸手抹了一下他眼尾,看到他眼里越来越深的血丝,“先休息好不好,不管你决定继续查还是彻底放弃,我们都休息一段时间再做考虑。”   闻途闭眼,内心挣扎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别想太多了,宝宝。”   闻途:“……”   他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不要这样叫,太幼稚了。”   “为了哄你才这样的,那我不叫了。”谌意见他耳根有些红,弯了弯眼睛,和他十指扣紧,很温柔地说,“今晚……做吗,暂时把一切都忘掉。”   “……”闻途望着他明亮的眼睛,没能拒绝。   房间内回荡着激烈的呼吸声,闻途身上布满薄汗,像是被汹涌的浪花顶上来,又被另一层波涛覆盖下去,他抱着谌意的脖子,像是抱紧一块浮木,他快要溺死在一高一低的浪潮里。   “叫大声一点。”谌意在他耳边要求道。   闻途像是没听见似的,就算是碰到最刺激的地方,刺激到全身战栗,他也咬紧嘴唇不出声。   天花板的灯光晃眼,他视线忽明忽暗,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秦徽向他提的交易,顿时觉得麻木、想吐。   他思绪繁杂,根本无法完全沉浸到情事里。   谌意看出他的分神,避开他脸上青紫的地方、轻轻捏住他下巴:“宝宝,专心点,不可以想其他的事。”   闻途的意识被拉回,他抓着谌意的背,意识到谌意的呼吸越来越重,他用很微弱的音量开口:“谌意,摘了……”   谌意愣了一下:“什么摘了?”   “摘了……”闻途艰难咽了口唾沫,断断续续说,“全都弄到里面来。”   谌意心跳极速加剧,理智的弦瞬间被崩断,他按照闻途的要求摘了东西,胡乱丢到地上。   “额嗯……”闻途蹙眉急喘一声,感觉自己被滚烫的液体浇透,像是被彻底入侵,被占有,由内而外、完完全全献给了面前这个人。   谌意将脸埋在他的脖子上喘息,空气变得黏腻不堪,他帮闻途擦去脸上的汗,准备抽出来时忽然听到闻途开口:“谌意。”   “嗯?”谌意抬头,近距离望着他。   他的头陷在被褥里,脸上青紫和红晕交融,半睁着眼睛相当浑浊:“我们复合吧。”   谌意睁大眼睛,没料到闻途会突然这么说。   看出他的迟疑,闻途问:“你不想吗。”   谌意双手捧起他的脸,道:“怎么可能,当然想,就是……太突然了。”   “那你答应吗?”闻途握住他手腕问。   “……”谌意回答,“我当然会答应,不过我觉得你需要考虑一下。”   “我放弃查案一个月了,我也冷静了一个月,不需要再考虑。”   谌意说:“可查案的事,你并不想放弃,我看出来了,说和我复合,是想给自己下定一个不要回头的决心吗?要是哪天你想再继续查怎么办,万一你反悔了,是不是也要再和我分开?”   他抱紧闻途,继续道:“我希望你和我复合是因为喜欢我,而没有其他杂念,所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好不好?你可以理解我吗。”   闻途沉默半晌,最后缓缓开口:“嗯……”   -   翌日,闻途到律所的时候,半边脸颊明显肿胀起来。   路过的同事问他怎么受伤了,他只微笑点头说:“没事。”   同事离开,他表情冷下来,拿着一张纸径直走入了温老师办公室。   温语梁在里面,室内还有一个人正和她聊案子。   看到秦徽的那刻,闻途藏在身侧的拳头捏紧了,眼中怒气上涌。   而秦徽一脸平淡,神色如常,仿佛昨晚失控的人不是他。   “小闻,有什么事吗?”温语梁抬头问。   闻途迎着秦徽的目光来到办公桌前,将手上的纸放到桌面上:“温老师,我来交辞职申请。”   温语梁诧异:“怎么了,你要离开恒景吗?”   办公室没关门,外面的同事们听到动静,纷纷暂停下手中的工作,侧耳偷听。   闻途深吸一口气说:“不是我的辞职申请,我帮秦徽交的。”   秦徽眉头压低,表情依旧平淡。   温语梁震惊地看了看秦徽,又看看他:“你俩怎么回事?矛盾还没有解决么。”   “温老师,对不起,我们的矛盾解决不了。”闻途语气严肃,像是在法庭上那样铿锵有力,“看到我脸上的伤了吗,他打的,秦徽对我图谋不轨,昨晚他想猥亵我,强制将我抱着,亲我的脖子,我揍了他,他还提出更过分的要求,甚至在得知自己没法得逞后,对我重重地还击。”   办公室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温语梁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秦徽面上波澜不惊,攥紧的拳头已经青筋凸起。   闻途继续说:“我认为我无法和这样的同事共处,会极大降低我的工作效率,在整个事件上我没有任何错,所以我不会离开恒景,该收拾东西走人的,是秦徽。” 第49章 应当避嫌   “秦徽,他说的是真的吗?”温语梁难以置信,“我以为你们只是工作上的摩擦,你怎么会……”   秦徽脸上波澜不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捏死的拳骤然松懈,随后目光慢悠悠转向闻途:“是,没错。”   此话一出,办公室外议论开了,秦徽佯装没听见,绕过办公桌来到闻途面前,凛然的视线和他的撞在一起:“我敢做敢当,你呢,你做的事敢承认吗?”   闻途冷声道:“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需要承认的事。”   秦徽故意提高音量开口:“据我所知,你和区检的某位男检察官关系不一般吧。”   “他该不会说的是……”   “那个啊,就那个,不然还能是谁?”   “我一直以为他和闻律性格不合。”   讨论声像浪潮一层层涌过来,闻途面不改色,反而语气更坚硬:“轮不到你来探究我的隐私。”   “好了。”温语梁连忙开口,“其他人都散了,你们两个别吵架,把门关上好好说。”   “温老师,这可不单是隐私问题。”秦徽说,“谌意是他前男友,他们在正当防卫案和非法行医案里当过控辩双方,那时候两人久别重逢,正纠缠不清。”   闻途眉心一皱,秦徽朝他逼近一步,质问道:“闻途,你们回避了吗?还是说你想借和检察官的关系之便,让检方作出有利于你的决定,很荒唐啊,如果刑事诉讼不依靠程序而靠人情,还有什么公正可言。”   闻途狠狠瞪着他,当即反击:“首先,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前任属于回避事项,说我纠缠不清、想借关系之便,请你拿出证据去举报,我问心无愧,但凡你能发现一处程序漏洞我都认输;其次,品格证据尚且不作为定案依据,什么时候前任也成了一个人的入罪理由?你大概是没谈过对象,才会觉得这件事很新奇;最后,收起你那虚伪的正义感,你是最没资格跟我谈论‘公正’的人。”   -   谌意从食堂拿了早餐,回到单位大楼,路过的一位二部女检察官突然朝他打趣:“谌检,难怪女同事们以前总说你难追,原来你根本不好这口啊。”   “昂?”   旁边几个同事在笑,谌意没听明白,他迷糊地吸着豆浆,进了办公室还在懵。   “额!”齐乐青冲进来,趴在谌意耳边小声道,“怎么不早告诉我闻律师是你前男友?你就让我一直猜,一直蒙在鼓里吗?”   谌意大脑转了两秒,回答:“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的谁啊?”   “我是你和妈妈的嫡长子!”   “……”谌意一愣,反应过来,“不是,他和我的事,你怎么知道?”   齐乐青给他看了群消息,眼见谌意的眉头越皱越紧,他道:“你没进这个吃瓜群啊,这里的八卦消息最灵通,圈子里谁和谁谈了,谁和谁离了,谁又和有妇之夫领导搞在一起了……”   “……”谌意脸色不太好看,“一天天不务正业,难怪审查报告都有错字,你马上给我退群。”   齐乐青被赶走了,谌意立即掏出手机给闻途发消息:   【谌意:出什么事了?】   对方没回,谌意开始看案卷,等了一个小时手机响了一声,他连忙拿起来:   【宝宝:对不起,不知道对你会不会有影响。】   【谌意:我关心的不是这个,秦徽没对你做什么吧?】   【宝宝:他已经辞职了。】   【谌意:我还以为他会报复你,算他识相。】   【宝宝:把我们的事抖出来还不算报复吗,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谌意有些不高兴。   【谌意:和我谈过让你觉得不光彩了?】   【宝宝:我没关系,但同性婚姻没有合法化,你又是公检法内部的人,多多少少会受偏见。】   【谌意:婚姻?已经在考虑和我结婚的事了吗。】   【谌意:/玫瑰】   对面没回复,估计正在无语,谌意知道他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   【谌意:放心,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多被我那暴龙主任叫过去,告诫我注意影响,我该办案办案该拿钱拿钱,世界上没那么多人关心我。】   【宝宝:就算是这样,我们这段时间还是少见面吧,避一下嫌。】   【谌意:/凋谢】   -   早上的争执过后,秦徽立即辞职了,温语梁对他很失望,自然没有挽留。   闻途对面的工位很快被搬空,事情比想象的要顺利,至于秦徽以后还会不会来找麻烦便不得而知。   “唉,好好的一个小伙子。”闻途嗅到一阵枸杞味,见谭肃挺着肚子,手端保温杯经过,“闻律师,我跟你讲啊,同性恋是一种病,要治,如果我儿子这样,我迟早把他腿打断。”   闻途失去和他斗嘴的兴趣,已读乱回道:“祝你儿子是个零。”   “你!”   “哥。”林歆一拿着文件袋走过来,装作不经意地把谭肃挤开,“正当防卫案二审判决下来了,你快看看。”   闻途签好送达回证,拆开了判决书,结果不出意料。   他看出了林歆一的失望,安慰道:“没关系,已经尽力了。”   闻途的指尖掐在“维持原判”的字样上,把纸张掐出几条褶皱,说不出的感觉闷在心里,很难受。   近段时间的种种压力叠加,他的心仿佛逐渐失去了感知力,像一潭死水,多重的石头砸下去也再无波澜。   “有的事情不是尽力就能办到的,学会接受就好。”他勉强一笑,对林歆一说,“这个案子结束了,忙下一个吧。”   上午快十一点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声称自己是闻仕裕案辩护人的徒弟。   “颜律师?”闻途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有些意外她会打来,“您找我有什么事?”   颜千茹说:“您好闻律师,我这有个案子要提起附带民事诉讼,想委托您做代理人。”   闻途知道她说的是教授性侵继女案。   “抱歉,我不太方便。”想到该案的承办人是谌意,闻途很干脆地拒绝了,这个节骨眼上更要回避。   对面问:“您是有什么顾虑吗?”   闻途回答:“我不擅长民事案件,何况您也是同行,为什么不自己代理呢。”   “自从在群里揭发了出轨男,我不想在这件事上抛头露面了,我很认可您的专业水平,所以想委托您。”   “不好意思,我确实有一些顾虑。”   对面犹豫片刻说:“闻律师,我就不瞒你了,因为我师父直至去世都放不下闻法官的案子,我想替他完成遗愿,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调查。”   闻途错愕,张嘴想说什么却哑口无声。   “我这里有个U盘想给你,里面是一些线索,如果我们联手,避免不了频繁见面,要是你成为安澄的代理人,我们见面就有合适的理由了,这样能减轻凶手的猜疑。”   “抱歉……”   “我知道很突然,我给你足够的考虑时间,不用着急给我答复的。”   谌意背靠在洗手间隔板上,拨通了颜千茹的电话:“颜律师,U盘他收了吗?”   “没有。”颜千茹说,“但他没拒绝,给他一点时间吧。”   “嗯。”谌意留心着洗手间门口的动静,放低了声音说,“我这几天托人调了监狱的资料,五年前他们不仅丢失了羁押记录,也没有健康检查记录,而且讯问笔录上的供述存在许多前后矛盾的地方。”   对面沉声说:“现在能肯定的是,闻法官一定被带离了看守所遭受刑讯逼供。”   谌意道:“江律师当年辩护的时候,没有对嫌疑人供述证据的合法性提出异议吗?”   “当然提过,但公安说因为某个办案人员工作疏忽,弄丢羁押记录,以此为由糊弄过去了,那个办案人员当时才上岗不久,犯错以后主动辞职了。”   谌意眉头一蹙:“你知道那人叫什么、现在在哪儿吗?”   “这我不知道。”   “我们接下来要调查这个人,想办法联系到他。”   -   说了避嫌后,谌意当真不来找他了,听话得有些反常,闻途没多想,只当他忙于工作。   这天傍晚,闻途在律所准备加班,接到了余苒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说他已经很久没回家吃晚饭了。   近段时间,闻途想让自己尽可能忙一点,生活被工作填满,他就没有闲暇想别的事。   他意识到自己确实疏忽了妈妈,立刻收拾东西回家了。   余苒做了他爱吃的菜,他去厨房里帮忙装盘,余苒注意到他神情恍惚,关心道:“瞧你累的,这段时间特别忙吧?”   闻途隔了大概五秒才回过神:“啊……对。”   余苒担忧地拍拍他肩膀:“忙也要注意休息啊,你最近气色差了好多。”   “知道了。”   饭桌上,闻途沉默寡言,余苒见他眼神空洞,身子像具空壳,魂不知飞哪里去了。   她不停给闻途夹菜,又问他菜是不是不合胃口,闻途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   “妈……”他很久之后才低声开口,“对不起啊。”   余苒一愣:“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闻途捏紧筷子,不敢抬眼看她:“爸爸的事……我做不到,对不起,是我没用。”   余苒眼中的光闪了闪,随后她站起身,将闻途的头揽过来轻轻靠在自己怀里,说:“没关系的。”   她的手指温柔穿过闻途的发丝:“我希望你平安快乐,至于爸爸,我们永远相信他,世界上还有人坚信他是清白的,这就够了。”   闻途攥紧她的衣角,将脸埋进她怀中,思维很乱,他喘不上气,快要在一阵又一阵的疲惫感里窒息。   晚上,闻途陪余苒看了电视,她进屋睡觉后,留闻途一人在沙发上望着电视机出神。   发了会呆,他拿起手机,点开谌意的微信。   聊天记录停止在三天前,似乎已经很久没和谌意发消息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表述有误,他说的避嫌是不见面,但聊天、打电话还是可以的啊。   闻途在以前的聊天记录上划了几下,又点开谌意的电话号码,想给他打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来电弹了出来。   闻途眉头一蹙,见这是个短号,应该是某个单位的座机打来的。   他疑惑地接下:“喂?”   “您好,是闻先生吗?”对面是个温润的男声。   “您哪位。”   “这边是您入股的天明能源有限公司。”   听到“天明”二字,闻途脑中一声雷鸣,瞬间坐直了身子。   “我们了解到路逸之先生已经解除了代持股协议,现在登记在册的是您的名字,请问您这周五有空来公司一趟吗,我们领导希望会见一下您。”   闻途疾步走到阳台,关上落地窗,心跳越来越快,他沉声问道:“我不过是个只有几千股的小股东,见我做什么呢?”   “天明近期现金流过剩,为提高股东回报和避免资金闲置,欧阳董事长希望和您详谈股份回购的事宜。”   “……”闻途的手握紧栏杆,掌心已经出汗,“你说……是谁要见我?”   “我们公司董事长,欧阳铭。”   语烟乄 第50章 明牌对峙   闻途有案子在高院开庭,庭审结束后他经过法院走廊,突然被身后的人叫住:“小闻?”   他回头,看到了西装革履的宋明华,顿时心中警惕。   “宋庭。”他镇定地问好。   宋明华朝他走来,脸上微笑有几分憨厚:“你和秦徽的事我听说了,那孩子真是,唉,鬼迷心窍了……你放心,舅舅帮你教训他,以后他不会再来打扰你。”   “谢谢宋庭。”闻途微微颔首,语气里满是谦恭。   宋明华也看出他的刻意疏远,于是说:“我替他给你道歉,对不起啊,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您太客气了。”   宋明华眼尾挤出几道褶:“我一直把你当亲外甥,倒是你现在一口一个宋庭才显得客气呢。”   闻途紧盯着宋明华的脸,很难将他和凶手联系起来,这样一副温润而泽的面孔之下,是敌是友,闻途半点也猜不透。   宋明华问:“你来高院开庭么?”   闻途盯着对方没回答,思维有一瞬间的抽离。   突然,他脑中闪过秦徽的话,决裂当晚,他和谌意进电梯后秦徽曾说:你有本事就继续查,找出证据,以包庇罪把我送到监狱里。   包庇罪。闻途瞬间提取了关键词。   构成包庇罪,需要为明知犯罪的人提供隐藏处所、财物,帮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证。   如果秦徽涉嫌包庇,他必然为凶手提供过帮助,这意味着凶手极有可能是他亲近的人,否则冒这个险太不值得。   闻途再次端详宋明华的脸,突然从这双带笑的眼里探出异样,隐约地,他看到对方眼角眉梢渗漏出一股阴暗,叫人头皮发麻。   虽然秦徽的话不足以全信,但这给了闻途警醒,他绝不能对宋明华放松警惕。   “……”闻途回过神,接上他的话,“是的。”   “你父亲的案子,有眉目了吗?”宋明华和他并肩穿过走廊,放低了音量开口。   “我不查了。”   “为什么?”宋明华脚步一顿,意外地看着他,“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宋庭。”闻途试探着说,“之前……秦徽给了我一些线索,但我和他闹僵后,我的线索来源断了,加上我收到了凶手的威胁,我担心危及身边的人,所以不打算冒险。”   “你受到威胁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   “那就好,你说秦徽给了你线索,他怎么会知道?”   闻途答:“我也不清楚秦徽为什么了解当年的情况,他向我透露过凶手的身份,说对方曾是腾山公司的高管,五年前曾贿赂了官员诬陷我父亲。”   宋明华扬了一只眉毛,眼中情绪不明:“他还说了什么?”   “……”闻途目光一暗,眼尾弧度似笑非笑,暗藏利刃,“宋庭还想听什么呢。”   两人之间陷入安静,只剩下脚步声的回响。   宋明华从容地回答:“这是哪里话,我不是硬要插手你的事,只怕你们两个年轻人遇到危险啊。”   闻途轻轻一笑:“您不用担心,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现在只希望过好自己的生活,家人朋友都平安,仅此而已。”   -   继父性侵案的定罪成为疑难点,向上级院请示之前,区检召开了检察委员会会议。   谌意做了报告,各委员进行表决,三天之后谌意收到了决定事项通知书。   他自信地打开,一看内容却傻眼。   见谌意拿通知书的手僵在半空,齐乐青凑过去:“怎么了……嗯?强奸罪?”   谌意眉头压低,齐乐青说:“谌检,我们会上明明不是这样讨论的,这是上级院的指示吗?以强奸罪起诉,我们包输的啊。”   谌意没说话,攥着通知书气势汹汹走向韩主任办公室。   他推开门,和韩主任对视一眼,后者抢先开口:“谌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谌意义正辞严道:“领导判断有误,我绝对不会执行。”   韩主任说:“通知决定你也看了,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行为人和被害人需形成监护、收养、医疗、教育、看护的关系,而本案被害人长期住校,和嫌疑人之间没有形成照护关系,领导们认为主体要件不满足。”   “不是还有兜底条款吗?行为人和被害人地位不平等,照护人利用优势地位以及被照护人对其的信任、依赖的心理,导致被照护人无法反抗从而实施侵害,继父虽然和安澄共同居住的时间少,但他一直是安澄的经济来源,安澄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对继父在经济和心理上形成依赖,照护关系应当看实质而不是表面,会上讨论的时候您不也认同么?”   韩主任捏了捏眉心:“我认同没用,你要按上层的意思办事,你不执行,就等着被处罚。”   谌意觉得荒唐至极,将通知书拍到他办公桌上:“是哪位领导做的决定,我上门去和他理论理论,看他是想陷害我还是包庇嫌疑人。”   “你别给我闹事!”韩主任锤了一下桌子,“你要是去闹,就是代表我们海州检察院在闹,懂不懂,你先回去,我向检察长反映一下,和上级院的领导再进行交涉。”   “好。”谌意听后,怒气消减大半,“我就知道韩主任您是我们院最慷慨大义的人,等您的好消息。”   韩主任斜瞪他一眼:“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常在背后骂我喷火暴龙。”   谌意离开办公室后,偷偷进了六楼偏僻的洗手间,给颜千茹拨了电话。   对方接下,谌意四下打量,再次确定没人后他才小声说:“颜律师,对方对我出手了,他在搅合我的案子,你这段时间要注意安全,一切小心。”   “这……好,那我们还要继续查那个辞职的警官吗?”   “继续。”谌意笃定地开口,“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   三天后。   办公大楼矗立在城市的中心地带,楼身覆盖暗灰色的镜面玻璃,气势恢宏,无声施加着压迫感。   闻途站在楼下,玻璃幕墙反射出他的影子,在大厦之下显得格外渺小。   他驻足良久,仰头凝视着楼顶的“天明集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害死父亲的凶手,令他憎恨多年却计无付之的人,此刻就在这栋楼里等他,一想到此,他全身血液加速涌动,眼中逐渐攀上一股幽暗的恨意。   闻途知道欧阳铭这次约见的目的,逼迫退股,将自己隔绝在他的权力世界之外,彻底排除后患。   如果今天不赴约,欧阳铭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必须要来。   也因为迫不及待想看到凶手的真面,他必须要来,闻途知道这是自己逃不过的一劫。   闻途镇定地走进公司的旋转门,大门内侧有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人在等他:“您是闻先生吗?”   是电话里那个声音,闻途冷静地点了一下头,又听他说:“您总算来了,我马上带您去董事长办公室。”   公司陈设极具现代感,大面积的落地窗相连,可以望到城市的天际线。   墙面装潢和大理石地面以黑金调为主,极简风又透着名贵的气息。   闻途跟随男人乘电梯直达顶楼,穿过没有人的长廊,来到两扇巨大的门前。   很安静,只能听见心跳声。   男人开门,随着室内场景缓缓显露,闻途的目光逐渐下沉,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闻途捏紧了拳,抬眼看过去,宽大的办公桌后,五十来岁的男人悠闲躺在靠椅上,身后站着一个助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关上了。   室内只有他们三人,闻途屏息,凝望着面前的欧阳铭,驻足在原地等对方先开口。   “闻先生,坐下说吧。”助理抱着文件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闻途紧盯着欧阳铭,迈着沉稳的步子往前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欧阳铭身着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西服,手肘撑在皮椅的扶手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唇角掖笑,镜片背后一双又短又窄的眼睛,露出极具攻击力的凶光。   和宋明华不一样,他的恶意浮于表面,昭然若揭。   闻途咽了口唾沫,藏在桌下的手攥紧了。   助理将文件递到他面前:“闻先生,今天的会见是为了一件要事。”   闻途简单扫了一眼文件,听他继续道:“天明公司目前有大量闲置资金,资金来源结构中股东权益占比很大,目前也缺乏合适的投资机会,考虑到公司和股东的共同利益,公司希望对您进行股份回购。”   “我这点股份,对贵司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吧。”闻途声音很平淡,“我入股天明,只是想赚点闲钱,除了你们我还有其他投资的公司,但只有贵司向我提出了这个要求,难道不是在变相剥夺我的权益吗?”   助理笑了一下:“闻先生不愧是做法律行业的,权利保护意识很强,不过您大可放心,既然是公司提出的股份回购,给您的价钱一定会比买入的更高,不会让您亏本。”   “如果我不愿意呢?”闻途看了一眼助理,视线又缓慢移到欧阳铭脸上,目光大胆又直白,没有一丝怯意。   欧阳铭没说一句话,凝视着他,指尖轻轻点在自己手臂上,如同岿然不动的大山,又如一只蛰伏着的笑面虎。   “闻先生,您最好不要和天明作对。”助理的语气冷了几分。   “是贵司先欺人太甚。”闻途回答,“你们资金过剩,是公司内部管理出了问题,我作为一个普通股民,对你们公司的事务一无所知,为什么要为你们的错误买单?”   助理没回答,自顾自将文件翻到最后,露出签字的位置,又将一盘印泥哐的一下摆到他面前,很明显的先礼后兵,开始逼迫他了。   闻途说:“就算要约定回购,也应该友好协商,何况,你们的回购决定经过公司的决策程序了吗?”   他死死盯着欧阳铭,态度强硬:“回购方案谁拟的,董事会审议了吗,股东会决议了吗,这到底是公司的决定,还是欧阳董事长和我私下签订的协议?”   “闻律师。”欧阳铭低沉的嗓音悠悠传来,“你向来嘴硬,我知道,我也不打算和你兜圈子了。”   闻途压紧了唇角,见欧阳铭将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坐姿散漫:“今天你签了这个协议,我放你走,从此大家各自安好,倘若你硬要和我唱反调,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欧阳董事长,你很怕我?”闻途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面,身体前倾朝他逼近,“那你大概知道自己的犯罪事实被我发现了吧,这么着急主动地向我明牌,你是不是很慌,已经自乱阵脚了?”   话音落下,他明显看到欧阳铭那狭窄的丹凤眼里迸出怒意。   欧阳铭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张老奸巨猾的脸顿时涨红。   这时,办公室大门被撞开,外面的人像收到指令似的,一股脑涌进来。   闻途回头,见来人足有十来个,都是身材魁梧、黑衣墨镜的男人,他们进屋后锁了门,上前将办公桌围成一个圈,闻途被困在包围里。   闻途冷笑一声,俯视稳坐着的欧阳铭说:“董事长,你准备得这么周全,打算在这儿弄死我吗,光天化日之下,到处都是监控,你敢吗?”   就在这时,助理将一张纸条放到桌面,推至闻途眼前:“我们没找错的话,这是你家地址吧。”   闻途呼吸骤然停顿半秒,看到自己的家庭住址明晃晃写在纸条上,顿时心脏一抽,不好的预感袭来。   助理继续说:“你和你妈妈住在一起,据我所知,老夫人年岁已高,腿脚还不太好。”   “你要干什么!”闻途咬紧牙关,额角盘虬的青筋剧烈跳动,他撑在桌面的手开始颤抖,“你要是敢动我妈,我让你不得好死!”   欧阳铭说:“我说了,只要你签字,我们各自安好,我也不想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闻途目光落在那空白的签字栏上,要签吗……可是他目前所有疑点所有证据,都是靠这个股东身份查找、剖析得来的,签下这个名字,他所有线索全都将断在这里。   九泉之下父亲的灵魂尚未安息,他嘴上说服自己放弃查案,可也是自欺欺人,他一刻也没想过要放弃,也不想对恶势力让步。   但现在签下这个名字,就相当于彻彻底底对欧阳铭认输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周实在更得很慢(滑跪道歉呜呜呜!)我将在下周提高更新频率,直到完结,全文大概26-28w字。 第51章 夜幕深沉   韩主任冲进办公室,见谌意淡定地靠在座椅上,正望着窗外愣神。   “起诉书呢?”韩主任开门见山,语气很急。   周围的同事都望过来,唯独谌意保持着发呆的姿势:“移送了。”   “送哪儿了?”   谌意以一种你在问什么废话的眼神看向他:“法院啊。”   韩主任顿时火冒三丈:“你又擅作主张,我不是告诉你要等领导发话吗?”   谌意淡淡开口:“起诉期限快到了,领导在这个节骨眼故意拖延,不就是想我被迫按照他的意思起诉么,我要是等着就完了。”   “你现在才是要完了!”韩主任双手叉腰,着急地来回踱步,“你知不知道,我刚接到通知,上级说你不服从组织安排,要把你调离公诉科!”   谌意喉咙一哽,没说话。   他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对方的目的不是搅合案子,而是要将他逼到再难翻身的绝境。   “调到哪里,真去司法局扫地啊。”   “把你调去行政办!”见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韩主任更气了,“你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吗,离开一部,你连案子都办不了了。”   “有什么办法?”谌意摊手,“领导想搞我,我连呼吸都是错的。”   “你!唉!”韩主任焦急地转了两圈,谌意见他头顶上快冒烟了,也不敢再顶嘴。   韩主任愤愤不平地走后,齐乐青扑过来摇他的胳膊,哭丧着脸哀嚎:“不行啊,你走了我怎么活,能不能让主任去跟领导求求情……”   谌意四周的气压低了下来,像罩着片乌云,半晌后,他摸了一下齐乐青的脑袋说:“你乖一点,我退了之后,等你考上遴选,我来给你当助理。”   “呜……”   “谌意啊,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杨检说,“你是承办人,怎么起诉你有权做主,尽管不听领导安排,可也没造成严重后果,你这是真被人盯上了?”   旁边有人安慰:“放心,韩主任肯定会救你,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在大是大非面前靠得住。”   “小谌,还会再回来的吧,311不能没有你。”   谌意无奈:“大家……我是被调走了,不是要死了。”   他手上的笔却被咔的一声掰出了裂痕,有股怨气哽在喉头难以下咽。   垂下了眼睑,沉默许久,谌意闷声道:“如果我这个案子转交给你们其中一个人继续办,一定要替我好好做完,拜托各位了。”   欧阳铭轻轻抬起手,曲指勾了两下,闻途身后的两个男人急速冲上前。   巨大的力量撞向他膝弯,闻途双腿一软,几乎是摔倒着跪了下去,他手撑在地面才没趴到地上,紧接着膝盖处剧痛袭来。   踢他的两个男人又攥住他手臂,按着他的肩胛骨下压,力气极大,闻途一时间动弹不得。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回荡在房内,一下一下敲击他的心脏。   他挣脱无果,愤愤抬起眼睛,助理驻足他身前,半蹲下来,将协议丢到地上,又威胁着把印泥拍到他面前:“请摁印,闻先生。”   身后的男人放开他一只手,把另一只胳膊控制得更紧,闻途感觉骨头快被捏碎。   欧阳铭稳坐办公椅上,居高临下,狭窄的眼睛隐约透着轻蔑,像是时刻掌握他生死的恶魔。   闻途和他对视的瞬间,眼中烧起一束火苗,慢慢扩大成火花,直到抵达爆裂的临界点。   印泥被他掀翻,滚到两米开外,闻途瞪着欧阳铭说:“董事长,与其忌惮我,不如担心自己的人背后捅刀子。”   欧阳铭眉头一蹙,眼神暗了许多。   “知道有种手段叫借刀杀人吗,你觉得我能那么轻易得到线索,是靠谁的帮忙?”   “让他摁手印!”欧阳铭砸了一下扶手,高声呼道。   刹那间,身后男人遏制的力道加大,抓起他的手,又从腰间掏出小刀,闻途没来得及看清,指尖刺痛先一步传来。   刀割破了食指,男人攥着他的手死死按到协议上。   闻途倒吸冷气,痛感从手指蔓延进上臂,血液渗进白纸,留下一个腥红的指纹。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自顾自朝欧阳铭高声道:“帮我的是个法官,具体是谁你比我更清楚,他把你视作职业生涯的污点,想和你割席,所以他私下拉拢我,要借我的手让你落网,我不过是个棋子,而他才是掌握你所有罪行的人,你自己想想到底该怕谁?”   欧阳铭脸色黑如阴霾,鼻腔里抖出粗气,扬手将桌上的文件掀下去,声音叫人胆寒:“闻律师嘴巴这么厉害,既然这样,我就让你把想吐的都痛快吐出来,把他带下去!”   几个男人掐着闻途胳膊将他拽起来,他往后趔趄,又被人抵住后背、抓进头发,他被禁锢得毫无反抗余地。   他被男人们架着往门口拖,一瞬间惊惧占据他大脑,被强制带走前,他瞥见欧阳铭阴险又得逞的笑,不肯屈服的语气昭示他最后的倔强:“欧阳铭!你弄不死我的,我要活着,亲眼看你进监狱,被万人唾骂,自食恶果!”   大门哐的一声合拢,屋子里归于清静,只剩下欧阳铭和助理两人。   欧阳铭紧绷的表情没有松懈半分,他站起身,杵着一支手杖,踱步到落地窗前,沉默了半天才开口:“派手下盯着高院那个人。”   助理答:“董事长,您真的相信闻途刚刚的话吗?他们当律师的都很精明,很可能在挑拨离间。”   欧阳铭抚摸着手杖上的金色狮头,望着街道缓缓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院那只老狐狸比闻途更精明,我的把柄全在他手里,并且我早就猜到他迟早有天会反戈一击。”   晚上,谌意说着下班,和大家道别,实际上是去附近超市买了酒,回到办公室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脚下失重,迈着虚浮的步子回到座位,将几个酒瓶往桌上一扔,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   他仰头望着311的天花板,意识到这大概是他待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   谌意又掏出手机,点开和闻途的聊天界面,停顿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闻途。   人事调动不是受个批评那么简单,就算他不说,闻途第二天也会找上门来问。   这样一来,查案的事也瞒不住了,可谌意不知道怎么坦白,他怕闻途生气,怕他难过,担心他在目前本就消沉的阶段更添烦恼。   他开了酒,拎起瓶子就往自己嘴里灌,发泄似的,猛地吞咽了几口,不到一分钟,他脖子白皙的皮肤起了大片红疹,随后他不管不顾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真没用啊,谌意……   他颓丧地趴到办公桌上,愣了将近十分钟,趁着清醒,给颜千茹发了个信息:   【谌意:那个警官的消息我查到了,明天我就去找他,你不用一起,注意安全。】   三个酒瓶被喝空,烈酒的余味残留在喉管,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他难以呼吸。   醉意渐渐涌上来,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努力拿起手机,借酒劲壮胆,他眯着眼睛打了字,给闻途发去三条消息。   发完谌意就后悔了,他不知道闻途现在有没有在律所加班,可能已经看到消息了,他不敢等闻途的回复,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他胆怯、焦躁不安,不希望再像五年前那样被抛弃一次。   这一刻,他想逃避的心态达到了顶峰,想把手机丢远点,手指却不小心在屏幕上磨蹭几下,界面弹出系统提示:   [确定要将“宝宝”加入黑名单吗,你将不再收到对方的消息]   谌意不知道自己点开了什么,他看不清手机上的文字,迷迷糊糊中,胡乱按了一个选项。   “咳!咳咳!”闻途最后一次呕出来时,只能吐出一些带着血丝的浓盐水,他胃里早就没有任何东西。   他趴在地上,被一个男人揪着额前的头发,逼迫抬起头。   从下午到晚上,在天明被关了六个小时,灌东西,吐出来,如此反复,他身上的白衬衣被汗浸透,脸色白得发灰,甚至泛出不自然的青色,下颚发抖,眼尾通红,睫毛上挂着因为疼痛而流出的泪,整张脸像一块将要粉碎的陶瓷。   男人打开金属器械,举起一根细长的塑料管,掰开闻途的嘴想再次插进去,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   闻途颤颤巍巍抬起眼睛,看见门口欧阳铭高大的身影,像是在仰视一座快倾倒下来的巨山。   “够了,解绑吧。”欧阳铭双手扶在手杖上,垂眼的神情轻蔑,“闻途,这是你和我顶嘴的惩罚,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让你长个教训。”   男人们将他松绑后,助理走上来,蹲下将协议摆到他面前:“还差个签字,签完,我们董事长就放你走。”   他将笔搁到纸张中央,闻途看向协议,那已经变为褐色的血印映入眼帘,薄弱的意识里,他似乎听到一阵高喝:“在讯问笔录上签名,今天就不折磨你了!”   吐到最后,已经吐出汩汩鲜血,闻途幼时记忆里那张和蔼的脸,此刻嘴角带血,面容枯槁,被摧残得犹如残烛。   曾经庄重威严、意气风发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此刻装容狼狈得像流浪汉,仰面朝天,发出濒死绝望又嘶哑无声的长啸。   “是我干的……是我干的……我认罪……给我个痛快吧……”   闻途匍匐在地,咬紧了下唇,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笔,眼前出现残影,五年前的画面和此刻交叠,父亲右手不停痉挛,捏紧笔杆,及其艰难地才在讯问笔录上签下名字。   闻途签完,助理满意地将协议收好,欧阳铭始终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神态,眼神像是看一只蝼蚁。   他知道这是欧阳铭给他的教训,他试图掀人罪证的教训,无论反抗、逃跑,或者用什么策略应对,欧阳铭都必须让他受这一次苦,否则绝不会放过他,可能还会殃及他身边的人,所以他没有选择逃,当然他根本也逃不掉。   助理回到最初那副礼貌的样子:“闻先生,谢谢您的配合,股份回购的钱款和补偿金会在合同约定时间内打到您卡上。”   闻途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频频闪过白光,恍惚间他又听欧阳铭说道:“今天的教训,别想着说出去,更别想着报警,否则到时候老夫人的安危……我就不能保障了。”   他一路扶着墙,忍着胃里的绞痛,浑浑噩噩离开了天明公司。   夜幕深沉,他站在天明的楼下,回望这幢高楼,见它沉默地矗立在幽暗中,裹着呼啸的风声,如同幽灵。   他弯腰干呕了几下,双腿失力险些跪倒下去。   闻途挪到旁边的花台上坐下,他抓着自己凌乱的头发,想转移注意,却无法减轻半点痛苦。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医院,得到治疗报告单,留存他们犯罪的证据,但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拨了谌意的电话。   他现在只想见谌意,好想见谌意……要是谌意在身边,会减轻他很多痛苦。   然而,谌意的手机无人接听,他反复打了几次,都没有回应。   繁冗的思绪间,他甚至以为是自己手机出问题了,所以他关机重启,再次拨过去的时候,同样的忙音让他陷入绝望。   “别这么对我……”闻途低声呢喃。   直到他点开微信,看清谌意发来的消息时,大脑才完全清醒过来:   【小意:我被撤职了。】   【小意:凶手做的,他知道我在调查。】   【小意:对不起,我骗了你。】 第52章 各自冷静   手机上弹出紧急求救短信,闻途知道谌意又喝醉了。   他在天明楼下缓了很久,忍着胃部的抽搐感和喉咙里残存的苦涩,他打车来到短信中的地址。   这里是离检察院不远的公园,闻途转了好几圈,在偏僻的角落找到人时,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谌意耷拉着脑袋缩在一个秋千上,胳膊直直垂下去,随着铁索轻晃,看起来醉得不轻。   闻途食指掐着虎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如常,他深呼吸,迈步朝谌意走过去。   四周很静,脚步声清晰可闻,谌意缓缓抬起头,撞上闻途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路灯离得远,他站在模糊的光晕里若即若离。   谌意呆愣地和他对视了好几秒,看不清他苍白的面色,只能听见冷得彻骨的嗓音:“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谌意即便在醉醺醺的状态下也意识到大事不妙,下意识抓紧了铁索,敛着下巴谨慎地瞥他,仿佛在等待什么审判。   “第一,为什么拉黑我。”   谌意懵了很久,缓缓回答:“我没有……”   闻途将手机递到他面前,屏幕上几个红色的感叹号相当醒目。   “应该是不小心按错了……”谌意放低音量说,“对不起,我把你加回来……”   “不用了。”闻途收回手机,压低了嗓子,“第二个问题,为什么骗我。”   “……”   生锈的秋千摇晃发出的嘎吱响渐弱,沉默良久,秋千已经停摆,四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安静。   闻途冷静地开口:“我说过,要是我知道你撒谎,我们就结束了。”   谌意被这话刺激到,忽然扬起头:“那不正好?我已经拉黑你了,省得你亲自来动手。”   闻途一愣,把想说的话噎回肚子。   他没料到谌意会给出这种反应,不打算解释,不打算挽回,仿佛下定了决心。   “你现在喝醉了,等明天我再来问你。”   “我很清醒。”谌意站了起来,浓郁的酒气扑鼻,他眼睛充血,敞开的领口露出刺目的红疹,“我确实骗了你,你要甩我也行,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还有要说的吗,没有的话你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呆着。”   闻途望着他,心脏隐约抽疼,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剧痛蔓延至肺腑。   额头又冒了虚汗,他咬牙忍着,尽力不显出异样:“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你目前收集到了多少线索,你必须马上停止,这不是谈条件,你一定要听我的。”   “凭什么,你怎么那么霸道?”   闻途耐心耗尽,朝他跨一步,双手握住他肩膀:“你现在被撤职了,那下一步是什么?他们会害死你,你到底在逞什么英雄,你有几条命够他们折腾?”   “我不怕死。”他推开闻途,“你想做什么决定都随便,但我不可能听你的,我也不想瞒你了,我不仅现在在查,分手的这五年我也从没放弃过,连考检察院都是为了这件事才考的,并且我会一直查下去,直到真相水落石出的那天。”   “什么……”闻途睁大眼睛,僵在原地。   那时他假装出轨让谌意恨透了自己,他以为这样谌意才不会主动来踏浑水,毕竟谌意家境好、有背景,未来一片坦途,闻途不希望谌意为他改变人生轨迹。   闻途后来听说谌意考了检察院,他以为那是谌意自主的选择,如果硬要和他沾上边,也可能只是一种赌气,类似“我做到了你想做却没法完成的事”,以此来报复他,貌似也合乎谌意的个性。   但闻途没想到……   “……”他唇角发颤,凝视着谌意被夜色笼罩的眼睛,发抖着憋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即使以为自己当真被背叛、被出轨,也还要默默为他牺牲。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保护我,不想让我受牵连,听起来很伟大。”谌意眼眶有些泛红,和他脖子上的红疹相衬,显得凄楚,“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保护,在这件事情上你永远都以自我为中心,让我必须按照你的要求来办,可你从来不管我在想什么、我要什么、我到底为了什么而坚持,我也有想要达成的目标,但我的想法和感受全都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闻途,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说你觉得我只是个可掌控的对象而已?”   “你现在不清醒,我不和你吵架。”闻途轻合了眼,想吐,强撑着抵达意志塌陷的边缘,他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固执地重复,“随便你怎么想,但你必须马上停下来。”   “如果我不停呢?”   “没有如果!”闻途高喝了一声,因此牵动了喉管里的剧痛,胃部又开始一阵一阵绞疼,他再难忍受,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没有如果……你必须,必须……”   “我们已经结束了,你哪来的身份命令我。”谌意吸了吸鼻子,眼里垂下一颗泪,却看不出在哭,神情稳定得像是对今晚的一切早有准备,“闻途,这次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了。”   谌意越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闻途几乎是强撑到最后一秒,已到极限,谌意的脚步声离远后,他浑身泄力,在原地跪了下去,连挪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撑在地上,艰难地干呕着,塑料细管伸进身体疯狂搅动的痛苦再次在他脑海里重演。   他双手开始抽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他低唤着谌意的名字,最后靠着残存殆尽的力气拨了120。   -   谌意早上从公寓醒来,头昏沉得像是灌了铅。   他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喝醉后又断片了,只能回忆起来他跟闻途坦白了,删了闻途的微信,后来闻途来找他,最后不欢而散。   他翻出通讯录里的号码,给闻途打了过去,却是一阵忙音,他意识到自己的电话已经被闻途拉黑。   完了,到底说了什么,不会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吧……   谌意害怕地缩进被子,但冷静下来一想,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并且早已说服自己接受。   或许在这个阶段,他们分开会比纠缠不清更合适,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其他的顺其自然,毕竟他不想逼闻途。   谌意到了单位,人事调动的通知很快就下来了。   大家的心情格外沉重,尤其是小跟班齐乐青,唯独谌意跟个没事人一样搬东西,平静得仿佛只是去做个报告。   他来到了二楼的行政办公室,来接他的是个年轻女孩,才进来的应届毕业生,看起来相当青涩。   “谌检你好,我是行政办的,叫我小苏就行。”   一旁来了几个同事帮他搬,谌意却没有社交兴致,只淡然地对小苏说:“我坐哪?”   她指了靠窗的工位:“那边,已经给您收拾好了。”   “行,接下来的工作就听你安排了。”   小苏目露惶恐:“不敢不敢,应该是我向您请教,谌检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暂时先帮保密办那边传输一下资料,然后做信息化建设方面的事。”   懂了,打杂的。   谌意一屁股坐下,长呼一口气,桌上突然没了繁冗的案卷,空荡荡的,他有些不习惯。   给保密办帮忙,大部分是在做光盘刻录、文件传输,不用动脑子的机械性作业。   这样也好,他有更多心思可以查案。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扣响,谌意望过去,看到齐乐青站在门口,旁边带着安澄。   “谌检,安澄自己跑过来了,说要找你,我就把她带了过来。”   谌意连忙走过去,半蹲下来看向她:“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学吗?”   “我逃课来的。”安澄小声说,“谌意哥哥,你因为我被处罚了么?”   谌意轻轻一笑:“没有,你听谁说的?”   安澄回答:“可是你都换办公室了。”   “换办公室是工作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想你被我连累……”   安澄垂着眼睛,神情小心翼翼,谌意顿时心里难受。   如果不是凶手从中作梗,安澄继父的案子也不会一拖再拖,要说连累,应该是他连累了安澄。   谌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还想说什么却哑口无声,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我没事,你也会没事的,我会一直在背后跟进这个案子,绝对不让你受委屈,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   闻途当晚叫了救护车,第二天就住院了。   他没有通知别的朋友,住院的事只有余苒知道。   诊断结果是胃黏膜急性炎症和急性食管、咽喉损伤,他瞒了余苒,余苒以为他只是应酬喝伤了胃,担心不已,这几天都忙着照顾他,家和医院两头跑。   住院的这几天,闻途也不怎么和余苒聊天,除了接当事人的电话,他整日闷在床上,盯着医院窗户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被抽干灵魂的躯壳。   出院前夕,闻途说想自己待一会儿,余苒便提前回了家。   他侧躺在病床上,凝望着窗外的夜幕,呆滞了很久。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喂,小闻呐。”   “宋庭,抱歉打扰您了。”闻途声音哑得厉害,听上去很虚弱,“我……需要您的帮助。”   大约两小时后,宋明华赶来了医院,见到病床上憔悴不堪的闻途,他担忧道:“小闻,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住院了?”   他在床沿坐下,闻途轻轻抓住他的小臂,语气鲜见地带着怯意:“舅舅,我被人威胁了。”   宋明华一怔,他又道:“这件事我只告诉您,您别说出去,害死我爸的凶手叫欧阳铭,他以前是腾山煤矿的高管,秦徽给我透露过和他相关的线索,他知道自己暴露了,所以前几天将我抓了过去,折磨了我六七个小时,想逼我按他的要求做事。”   宋明华眼中满是震惊,嘴唇翕张,半天没说出话。   “怎么会这样……他是想逼你放弃查案?”   “不是。”闻途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说,“他想逼我栽赃嫁祸。”   宋明华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欧阳铭说,我的目的不就是想还我父亲一个清白吗,他可以帮助我启动再审,让法院判无罪,但前提是我必须协助他把罪行嫁祸给另一个人,否则他就对我下手。”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闻途回答:“他嫁祸的目标,是高院的某个人,由于我没答应他的胁迫,他并没有告诉我具体是谁。舅舅,我怕他还会对我下手,我想把我收集到的证据实时提交给您,恳请您帮我存个底,万一我遭遇不测,您直接把这些证据提交给公安,另外,我担心他的嫁祸对象就是您身边的某一个人,所以我想请您帮我多多留心,不要让他有可乘之机,诬陷了好人。”   “……”宋明华眉头蹙得越来越紧,过了很久才缓缓点头,“委屈你了小闻,你放心,这点小忙我一定会帮你的。”   “嗯,谢谢您。”   闻途轻轻抬了一下唇角,憔悴的脸色总算看上去添了一丝鲜活。   既然从外部无懈可击,那就从内部下手,他们相互猜疑、离心,局面搅得越乱越好,自相残杀他才能坐收渔利。 第53章 你的想法   谌意休了一天年假,驱车五个小时来到D区偏僻的城郊。   刚停好车,电话响了,是颜千茹打来的。   “喂,谌检,我来检察院没找到你,你去见那个警察了?”   谌意说:“严谨点颜律师,是被辞退的警察。”   “我可没心思和你打趣,我不是说再等等么,万一他和凶手是一伙的呢?你这样贸然过去太危险了。”   “是不是一伙的,试探了才知道。”谌意下了车,语气显得满不在乎,“就算是又怎么样,凶手本就在监视我,我做什么他估计都盯着呢,不然也不会气急败坏将我撤职,大不了硬碰硬呗。”   “我该说你什么好……”   “说我勇猛果敢。”   颜千茹:“……”   据他所知,当年闻父的案子缺失了羁押记录,一个叫高岭的新警背了锅,虽然此人立场不明,但谌意坚信他一定掌握着关键信息。   高岭辞职后离开了海州,来到这个偏僻的城郊生活,已经干了五年保安。   谌意来到一个住宅小区的保安亭,远远望去便看见里面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他走过去,敲了一下保安亭的窗户:“您好。”   穿保安服的男人长相朴实,抬起头,二话没说便拿起桌上的记录本:“来找谁,几栋几单元,登个记。”   “我不是要您开门,是有问题想问您,我能进来说吗?”   高岭意外地楞了一下,有些不耐烦:“什么事快说,我现在忙。”   “您是不是叫高岭,五年前曾经在海州公安局任职过。”   高岭一听,瞪大了眼,明显露出异样。   见没找错人,谌意继续道:“为了不耽搁彼此的时间,我长话短说,这边是检察院,我正在调查五年前的受贿案,当时嫌疑人的羁押记录……”   “我不知道!”高岭打断他,慌张起身想关窗户,“什么受贿案,我没听说过,检察院的来找我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什么罪,你快走吧!”   谌意扒住窗沿:“高先生,您是有什么难处吗?是不是有人威胁你让你封口?”   “去去,别打扰我上班!”   高岭想拉窗,却被谌意的手死死卡住:“您是著名警校毕业的,在公安局本来前途无量,却因为这次意外给人背了锅,从某些意义上来说,我们也是在给你喊冤。”   “你是不是检察院的我还不知道呢,万一你招摇撞骗呢?”   “我可以给你看证件。”   “快走!不然我报警了!”   见毫无沟通的余地,谌意只好作罢。   高岭的反应告诉他,这人一定是个重要证人,清楚内幕,并且被凶手威胁过。   谌意意识到问不出什么也正常,强行撬他的嘴反而会招来凶手报复。   现在不是时机,他都自身难保了,更没法保护证人的安全。   开车离开前,他记住了这个住宅区的位置,等案子有转机之后,他必定会再来一次。   -   出院后,闻途回恒景上班的第一天就主动联系了颜千茹,说要接安澄的民事诉讼。   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指在刑事诉讼过程中,被害人可以就其物质损失提起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被告人赔偿。   颜千茹很快来了律所,和闻途商讨了一些案件细节,理清他们的诉讼请求。   接待室内,颜千茹把委托协议收好:“谢谢你了闻律师。”   闻途说:“客气了,等我计算好赔偿数额再联系你。”   他生病初愈,脸色依旧苍白,睫毛微微垂着,半掩的眼睛还有些浑浊。   颜千茹自然看出来了,她从包里拿出u盘:“闻律师,这是上次我说要给你的线索,你收好,我这里有备份。”   闻途接过,眼皮不自觉颤了一下。   “这事不急,你脸色这么差,先好好休息。”   “这是谌意让你给我的吗?”闻途的声音很淡。   颜千茹微愣:“你怎么知道。”   闻途默不作声,颜千茹又说:“既然瞒不过你,那你直接和谌意联系吧,省得我在中间当传话筒,案子主要是他在查。”   闻途轻轻掐着u盘的金属壳,抿直的唇线压住了多余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我们的事说来话长。”   “你们闹矛盾了?”   “不是闹矛盾那么简单。”   “谌检让我交u盘给你,同时向我透露过你们的关系。”颜千茹用那双极具洞察力的眼睛观察着他,“你不希望他搅和进来,对吧,现在闹矛盾,是因为你发现他在背着你查案?”   闻途噎了半天,似乎难以启齿。   “闻律师,虽然我是外人,理应不该插手你们感情的事,但我可以帮忙,你和他需要沟通,老是这样冷暴力对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不是冷暴力,我也没有和他生气。”闻途低下头说,“我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更多的是愧疚。”   “你看,这不就产生信息差了吗?你觉得愧疚,可在谌意看来呢,他只会认为你因为被骗而生气,在他眼里就是冷暴力,如果你们不谈心,关系永远没法缓和。”   闻途眉心微动,陷入沉默。   可能因为当局者迷,他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就像谌意喝醉那晚说的,他好像真的以自己为中心,觉得是为谌意好、在保护他,却没有顾及谌意是怎么想的。   颜千茹又说:“为什么会愧疚,可以说吗?”   闻途蜷缩着手指,迟疑片刻才回答:“他的人生本来不该止步于此,他以前说过他不喜欢体制内,明明他可以进他爸的律所,做个不用熬资历就能拥有无限案源的大律师,一辈子顺风顺水,可是他为了我改变了自己的路线,我也是才知道他一直都在查案,连我都放弃了的那五年,他竟然还在坚持,我觉得是我耽误了他。”   颜千茹笑了一下:“闻律师,说得这么严重,我还以为他为了你放弃做律师、进厂打螺丝了,做检察官也算不上混得差吧,哪里能叫耽误?我觉得我们不该以自己的视角,去定义别人该过什么样的人生,只要谌意想做,那对他来说就是有意义的。”   闻途攥紧了手指,指骨发劲,紧绷得有些疼。   见他若有所思,颜千茹道:“闻律师,你和谌意都没错,并且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只是你们的顾虑太不同频了,所以我希望你们尽快聊一聊,解开心结,我没法替你传达,你想说的话必须亲口告诉他。”   -   两天之后,闻途带着林歆一去了检察院阅卷。   虽说是做民事赔偿方面的工作,但案件的刑事部分也必须了然于心。   他从阅卷室出来时,碰到了抱着案卷经过走廊的齐乐青。   齐乐青见到他眼睛都亮了,开朗地打招呼:“妈……呸,闻律师,您来阅卷啊。”   闻途点头:“嗯。”   齐乐青看周围没人,凑近了说:“您可算来了,谌检最近心情特别差,他需要安慰。”   “……”闻途没说话。   “您知道他被调离公诉科了吧,他那么好强的人,不让他办案子,跟直接把他赶出检察院有什么区别?现在遴选也难,我们院每年都成不了几个……”   闻途让林歆一去一楼等,他独自上了四楼,装作不经意间经过那一排办公室,偷偷往门缝里瞟。   他没在行政办看到谌意,转来转去找了一下,终于在一个半掩着的门前驻足。   谌意靠着椅背,那双长腿无处安放,一只搭在另一只上,悠闲地晃。   窗外浅淡的日光打在他优越的侧脸上,他从电脑主机里抽出光盘,塞进另一个主机里,过了片刻又抽出来,塞下一个光盘,像是什么流水线作业。   闻途心里有些难受,没进去,只在门口偷看,是谌意先一步发现的他。   他侧目看向闻途,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却很快消逝。   “闻律师来复制案卷啊。”谌意很快移开视线,“那些光盘是新的,自取。”   “我不是来拿光盘的。”   “那你是来向我了解安澄的案子?已经转手给张检了,你去310。”   闻途沉声说:“我也不是要问你案子。”   谌意动作一顿,将手指塞进光盘的圆洞里转了两圈,漫不经心地看向他:“那你来干嘛。”   很想你,来见你。   这个回答太突兀,闻途没有说出口,他在大脑里搜寻片刻,找了个相对合适的理由:“我路过。”   谌意眼神一沉,把头转回去:“那你路过完了,可以走了吗?”   “我们聊聊。”闻途连忙说。   谌意低笑了一声:“闻律师冷落了我一周,还是不愿意就这么随便地甩了我?也是,我曾经也是闻律师的消遣物呢,除了我还有谁那么傻地供你消遣?”   闻途自动将这些归为闹脾气的话,所以没反驳,他跨了进去,靠近办公桌说:“那天晚上你喝醉了,说的话都不算数,现在我们重新需要聊一聊。”   “拜托,这位同仁,我在工作啊,您要不换个时间呢,我们打杂工也是很忙的,何况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知道我骗了你,你会很生气,非常生气,对吧。”   闻途说:“在我告知我的想法之前,我要先了解你的想法。” 第54章 他喜欢你   谌意顿时错愕,转光盘的手指僵硬地停住,他没想过闻途会这么问。   “我的想法重要么。”他语气里带着戏谑。   闻途很郑重地答:“在一段关系中,双方的想法都很重要,以前是我忽视了,抱歉。”   突然的道歉弄的谌意猝不及防,他甚至怀疑自己听岔了。   闻途这么一说,再大的火都能熄灭,何况这点小脾气。   两秒钟的恍惚后,谌意视线躲闪开,咳了一下:“咳……你问。”   闻途说:“如果被冤枉的不是我爸,你还会为他坚持吗。”   “我会。”   他没带半点犹豫,闻途停顿片刻又问:“为什么?”   谌意垂下眼睛,那轻薄的光碟划过掌心,留下一条很浅的痕迹。   “因为他们叫我谌检,我待在这栋大楼里,身上穿着这件衣服。”   他胸口的检徽反射着太阳的颜色,光晕消磨了他长相里的锋芒,那抹鲜明和笃定却分毫未减。   闻途声音放缓:“五年前我们分手了,你为什么还要为了我考检察院?”   “想给闻法官翻案。”   “还有呢。”   “想看看这个职业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你以前那么渴望。”   “还有呢。”   谌意瞥向他,顺着他的引导给出回应:   “忘不掉你。”他语气轻飘飘的,咬字很随意,手上的光盘被他玩出花样,他眼里却透着一股鲜见的认真,“在等这个答案吗。”   闻途觉得血液流动加速,心脏猛烈鼓动,霎时间所有的话都磕在了嘴畔。   他在谌意凝望的视线里靠近,走到他身前,俯视坐在椅子上的人,声音闷在嗓子里:“对不起……”   想说的对不起太多,太沉重,对不起没早点问出这些话,对不起让他一个人承受,对不起因为自己的执拗和别扭让彼此错过了五年。   “收到了,你的对不起。”谌意仰望着他,很自然地说。   闻途眼里的光在颤,他抬起手,抚到谌意后颈,指尖轻轻碾起他后脑勺的发梢:“对不起……”   他的动作亲昵而温柔,谌意被他摸过的发丝也带上了温度。   “我说收到了。”   窗外漏进一丝缱绻的风,把他指尖吹得发抖,他小心翼翼拂过谌意的颈侧,胆怯又珍视。   “对不起……”闻途重复道。   对不起,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呢。   他反倒把谌意说得鼻头发酸了,明明他才是被道歉的那个。   “你不用道歉。”谌意握住他的手腕说,“反正我就这个德行,不管被你伤多少次,只要你再朝我勾勾手指,我马上就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就是这么贱,你早就知道。”   闻途心里一阵钝痛,立即道:“不,其实……”   他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声:“谌检,主任让你——”   小苏一个箭步进来,看到的却是两个重叠的身影,她一时不知道是该跨进来还是退出去,索性原地转了个圈:“去!去他——”   她脑门哐的一声撞在门沿上:“嗷!去他办公室!我先走了谌检!”   小苏一溜烟跑了,意识到这是工作场合,谌意推开他,镇定地起身掠过他:“我先过去了,你还有什么话后面再说。”   闻途伸手没抓住他,赶在他快步走出去之前发出要约:“周五晚上,我来找你。”   谌意应了一声,扭头离开了。   -   晚上,闻途在书桌前重新翻开了长晟公司的资料。   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决心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坚定,或许是在天明的遭遇激起了他的逆反心,为了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正在为这件事努力的人。   这几天闻途冷静下来思考,腾山公司曾经规模宏大、极具发展潜力,为什么会在短短几年走向破产,最后沦落至被收购的命运?其中会不会有人暗中作梗?   欧阳铭曾经是腾山的大股东,也是管理高层,自然成了闻途首要的怀疑目标。   他思索了很久,随后给路逸之拨了电话。   “喂,逸之,你在忙吗?”   “我在家,怎么了闻哥?”   闻途说:“我现在有个猜想,账目空缺能在短时间内被填平,一定有蹊跷。”   “你在说叔叔的案子吗?”   “嗯。”   对面沉默片刻,随后欣喜开口:“闻哥,你终于……我就说你不会放弃的。”   闻途轻笑一声:“算是想通了吧,继续逃避也是欺骗我自己。”   “你能振作起来真是太好了,说吧,什么猜想。”   闻途沉声道:“这几天,我把自己带入欧阳铭,试想,如果我紧急挪用了腾山的巨额资金,需要尽快填补上账目空缺,我应该用什么办法筹钱?”   “嗯……我以前也注意过这个,我猜测是非法集资。”   闻途分析:“我想的是另一种情况,腾山是个大公司,但它的资本却逐年减少,特别是在被指控非法采矿罪以后,没过两年就破产了,这很不正常。你知道公司资本分为注册资本和流动资金,欧阳铭在事发后急需用钱,他是腾山的出资人之一,并且是大股东,换句话说,他在公司就有现成的钱,这难道不是最快的筹钱办法吗,结合这两条线索,有没有发现什么?”   “噢!难怪腾山衰亡得这么快,欧阳铭极有可能抽逃出资了。”   闻途思考道:“我也是消沉了那么久才豁然开朗,不过我得再想想,以抽逃出资去填补账目空缺,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   看守所外巷道,孟辽将一个文件悄悄塞给谌意。   “喏,你要的东西。”孟辽左右环视,确定周围没人后才说,“哥们可是违反规定给你送来了啊,要死一起死。”   谌意接过:“放心,我拍下来,不带走。”   嫌疑人被送进看守所后会先履行收押手续,收押登记表会载明每个人的基本情况和收押日期等信息,谌意托孟辽拿的正是这个登记册。   “你真打算查闻途爸爸的案子?”   “不是打算,是一直在。”谌意一边翻一边说,“当初闻仕裕被拘留后分到了0120号监室,我要找和他同监室的人。”   “早说啊,收押记录多难找,我给你调点别的资料来,有详细的名单。”   谌意抬起头:“可以吗?”   “五年前我还没进看守所任职,案件情况不了解,但调取那时的资料还是没问题的。”   “多谢了。”   孟辽将记录本收了回来,夹在自己胳膊下,双手抱胸看着他,审问一般:“和闻哥又谈上了?”   谌意含糊道:“没。”   “那你这是在……”   “我不是被调到办公室了吗,一天天闲的,借着送资料的机会到处溜达。”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到底要不要和闻哥复合,这样纠缠不清算什么。”   “复不复合,无所谓。”谌意望着巷道的白墙,神情游离,“我反正没什么信心。”   “什么叫没信心?”   谌意低声道:“不好说,五年之后再遇到他,他总是离我忽远忽近的,像是心情好了来临幸一下,心情不好了可以晾我一周,只是一种感觉,我感觉他没那么喜欢我。”   “不是,你觉得他不喜欢你?”孟辽瞪大眼睛,觉得匪夷所思,“你们认识这么久,你还不了解闻哥?他只是不善表达。”   “所以我才不确定,他究竟是不善表达,还是对我没什么可表达的。”   孟辽目露迟疑,顿了半天才说:“谌意,有些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谌意疑惑:“什么?”   “就,其实……”孟辽纠结半晌,随后拍了一下大腿作罢,“算了……他要是想说,自然会说的。”   谌意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也没追问,反复告知他注意安全,随后和他道别。   晚上,他收到孟辽发来的名单,当初和闻仕裕同在一个监室的,前前后后一共九人,其中两人已经刑满释放,一人被作不起诉决定,尚在监狱里的还有六人。   谌意望着这份名单陷入沉思。   如果当初闻仕裕被带离看守所六个月,同监室的在押犯一定能作证,但问题是,这六个人到底知道多少,他们愿不愿意作证,其中是否存在和凶手有联系的人。   谌意认为不能操之过急,他必须先把这六个人的底细摸清楚。   行政办公室内空旷无人,暮色渐沉,窗帘扫着窗框,随着夜风摇动。   他躺在靠椅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思绪逐渐飘远,眼前又浮现出闻途的脸。   他立即晃了晃脑袋,清除杂念,顺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又想,又想,谌意,你真是不值钱!”   刚想跨进办公室的小苏听到动静,顿住了脚步,瑟缩在门框后面暗中观察。   谌意抬眼看到了那正对着他的摄像头,红点不停闪烁,像时刻在警示。   他捏紧了拳头,心道,要不是这监控背后的凶手,他和闻途之间也不会这么多坎坷。   “看什么看,有本事把我杀了,没本事就一辈子躲在监控后面!”谌意在空旷的办公室内,对着摄像头发泄怒火。   小苏担忧地咽了口唾沫,考虑要不要给心理咨询室打个电话。   她瑟瑟发抖地离开后,谌意手机响了,是孟辽打来的。   “喂阿辽。”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谌意拿下手机,看到是孟辽没错。   “喂,不小心按到了?”   对面还是没声,谌意正想挂断,突然听到孟辽开口:“谌意,我想了一下午,还是必须跟你说。”   “我们多少年的兄弟了,有什么瞒着我?”   孟辽深吸了一口气,道:“之前瞒着你,是以为你对闻哥早就没感情了,我希望你开启自己的生活,但你今天一通坦白,我觉得这事是非说不可。”   谌意狐疑:“你支支吾吾什么呢?”   “闻哥喜欢你,他真是爱惨你了!”   “……”谌意一阵无语,“疑似磕到毒cp,被毒晕前的幻想。”   “你别不信好吗,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你不许误会他了,你们分手的五年,他经常找我打听你的近况,你的那些生日礼物,什么名贵的西装、领带,都是他托我送给你的。”   谌意瞳孔一缩,像一道雷从头到脚劈下来,他每个神经末梢都颤了一下:“什、什么意思……”   他捏紧手机坐直了身体,听到孟辽继续说:“就算是分手了他也一直爱你,他车也是买了你的同款,手机也是,你换新款他就换,他说担心型号不同紧急联络就会失效,简直是多余的担心,说到紧急联络,你喝醉的时候会给他发短信,他每次都开车从另一个区跑过来把你送回家,但只送到楼下,都是我把你带上去的。   “他就这么坚持了五年,而你一点都不知道,对吧,一是因为闻哥本身就是不善表达的人,他默默无闻,喜欢大多只体现在行动上,二是他很有分寸,保留了前任该有的边界感,从不干涉你的正常生活。   “你是不是还想问,为什么他这么多年不主动来找你,因为他和我一样的顾虑,他以为你对他没感情了……”   孟辽话没说完,谌意立即打断:“我不想问,我懒得问了,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今晚和我爹一起讨论腾山的案情,他是个老律师了,我经常问他这样设计合不合理、凶手该怎么组织犯罪,最后我们一致认为:我小说没写出什么名堂,一系列犯罪手段倒先掌握了,但我爹说我这么穷应该没钱可以让我抽逃出资。   以及明天还会更比较短的两章 第55章 再说一次   闻途看了一眼表,将近十点,律所已经走空了。   最近除了安澄的附民诉讼,他还有别的案子,加上前一周住院,累积了许多工作,他在电脑前一直忙到了现在。   “哥,你累不累?”林歆一拿了个东西走过来,“你用这个给你捶捶肩。”   闻途坐直身子,林歆一站在他后面用捶肩棒轻轻敲打。   “你这个有股好闻的艾草味。”   “是啊,就是艾灸锤,听说可以吸湿,管他是不是智商税,但挺好闻的,哥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买一个。”   闻途笑了一下:“你怎么那么好。”   林歆一道:“看你太辛苦了,前些日子你脸色是肉眼可见的差,不过这两天已经明显好转。”   就在这时,律所玻璃门处突然传来一阵急响。   闻途朝门口望过去,看到的竟是谌意的身影,后者脚下生风,疾步穿行过律所门厅。   就算距离尚远也能感受到他脸上的急促,闻途盯着他直到他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和他相望无话。   “你跟我走。”谌意望着闻途,咬紧后槽牙说。   闻途一脸疑惑,仰着头没动:“怎么了?”   “你跟不跟我走?”   “我在加班。”闻途淡定地说,“你过来做什么,我不是说周五……”   “我做什么?我来把你绑回去。”谌意撑在椅子扶手上,将人困在中间,露出的小臂因为用力起了青筋。   “……”林歆一自觉像个电灯泡,拽着包快速溜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朝里面探两眼。   闻途不知道他脑袋又搭错了哪根筋:“别闹了行不行,你要是想搭车,等我先把工作做完。”   “我一刻都等不了。”谌意压低眉头,眼底的情绪在冷白的灯光下变调,似乎是愠怒,却又不像在生气,反而……有几分将要把人生吞入腹的阴鸷。   闻途还没来得及说话,谌意立即解下了自己的领带,不由分说地攥起闻途的双手,将领带往他手腕上缠。   “你干什么!”他以极快的速度打了个死结,闻途挣扎了一下,反而被谌意举着双手越过头顶。   他被压在椅子靠背上,谌意单膝跪在椅面,倾身覆下去,威胁似的靠近:“这是惩罚,闻途,今晚我要惩罚你。”   他危险的气息离得太近,漂亮的眼睫、瞳孔都近在咫尺,闻途心跳早就乱了,只觉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撞击。   “你疯了?”闻途咽了口唾沫,绷紧表情故作镇定。   谌意抬起他的下巴,额头抵在他的额上,带着一股拗劲:“我是疯了,我都快被你折磨疯了,你要怎么赔偿我?”   “……”   闻途没有说话,谌意拽着他的手将他从椅子上带起来,想将他拉走。   “等一下。”闻途叫住他,秉持打工人的警惕性说,“先保存文档……”   写字楼停车场,闻途被塞上了副驾,双手还被绑着,他不知道谌意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谌意上了驾驶座,将车门重重地关上。   随后他解开领带的死结,在闻途以为自己要被松绑的下一秒,他抓着闻途双手举起,把领带绕过座椅头枕下方的金属杆,重新捆在闻途手腕上。   “谌意……”   这个姿势让他被迫抬着胳膊,手臂曲折起来,被束缚在座椅上无法动弹,他却没反抗,像一种宠溺式的默许。   “你再这样我生气了。”闻途说。   谌意重新把死结系好,随后轻轻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逗弄一般,语气带着些许恶劣:“生个气我看看。”   闻途挣扎片刻,却被绑得很死,他瞪着谌意,蹙起眉,眼里的愠怒像火花一样一点点汇聚。   “你这五年内每次送我回家,不也是这么绑我的吗?”   他眼中汇集的火花刹那间凝固,随后随着惊诧的眼神碎成细屑。   闻途张了张嘴,没说话,车内昏暗,车库冷白的灯光映亮谌意半边侧脸,他靠得更近,湿热的呼吸洒在闻途鼻尖,带去一阵痒。   “难怪上回大暴雨的时候,你那么轻车熟路把我带上车,又是绑我又是喂我药,我早该怀疑你了。”   他拉开副驾的储物箱,见里面放了好几盒他常吃的过敏药。   “买了这么多药,都是给我备着的么,是不是经常这样做,累计多少次了?累犯要加重处罚。”   “滚。”闻途曲起的手肘微微打颤,偷偷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戳穿,他脸上的难堪再难隐藏。   “好凶啊。”谌意的手指往下滑,握住他领带的结,“用这种可怕的眼神瞪着我,不知道的以为你多恨我,说句喜欢很难吗?”   “自作多情!”   “哦。”谌意上扬的眼尾掖着似有似无的笑,“在你说真心话之前,我会一直惩罚你。”   谌意将他的领带拉下来,在他脑袋上绕了一圈,蒙住他眼睛,把他眼里的羞恼遮得严严实实。   视线陷入一片黑,闻途这才真正急了:“谌意,我真的生气了!”   “你生气了要怎么样,甩了我?不再理我?你舍得吗?”   闻途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奋力挣脱无果,被谌意按着肩膀压回了座椅。   “为什么要和我买一样的小奔驰,为什么要托人送我生日礼物,你持续五年都在打听我的消息,想打听什么,是害怕我分手后谈新的对象吗?得亏我没谈,不然被你打听到了,你会不会晚上偷偷哭。”   “你有病,胡言乱语什么,我没做过这些事!”   谌意的指腹碾过他的唇瓣,又停留在他唇边的小痣上,反复摩挲:“那是小狗做的,撒谎的是小狗。”   闻途趁机含住他的大拇指,紧咬他的指甲盖牙齿发力,看起来恼羞成怒了。   “嘶……真是小狗。”   谌意吃痛,把手指抽出来,闻途还想咬他却扑了个空,在对方看不见的情况下,谌意很轻松赢得掌控权。   “说一句你很爱我,我就不惩罚你了。”   “我不说违心话。”   “在嘴硬什么,做人不能诚实一点吗?”谌意伸手去解他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直到大片雪白的胸膛袒露在空气里。   视觉消失,其他感官变得敏锐,一阵湿热触感,他感受到谌意在*,想躲,却因为被绑着,躲避的幅度很小,反而挺起胸像是在迎合。   谌意从他胸膛上抬起头:“说你爱我,就把你解开,回家做,不说,就捆在车里蒙着眼睛做,虽然都是做,后者可不太好受,你自己选择。”   闻途心跳得越来越快,脑子里仿佛只剩下心脏的轰鸣声。   他紧闭着嘴不说话,过了大概半分钟,谌意开口:“看来闻律师想要第二种。”   闻途心中一紧,紧接着谌意打开了车门。   “在这儿等着,我去选一款轻薄的,让你不至于那么难受。”   没等闻途说话,一阵窸窣声后,车门被关上了,车内狭小的空间顿时陷入寂静。   谌意离开了……   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四周的环境,视线一片黑暗,渐渐的,闻途心里涌起一阵恐慌。   他又尝试着挣脱,谌意的死结系得紧,他使出全力也无济于事。   在车库,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经过,如果有人路过车窗,就会看到他被蒙眼绑在椅子上,衬衫解开,身体一览无余,这种恐惧让他草木皆兵,连听到路人的脚步声都会身子一颤。   胸膛起伏着,闻途咬牙,忍受着这种未知的不安,才过了一分钟,他就开始想谌意什么时候回来。   车里还残留着谌意的气息,闻途轻轻吸了一口,这股淡香顿时溢满他的鼻腔,沁进他的心肺,仿佛镇定剂,可以缓解一切不好的情绪。   不是不想表达爱,只是他不习惯开口,何况是在这样羞恼而尴尬的情况下,他那点拉不下的面子还是占了上风。   “谌意……”他趁着车里没人,尾音战栗,意志力抵达被催垮的边缘,“我爱你,好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话音刚落,突然耳边乍起衣料摩擦的声响,紧接着他下颚被人掰了过去。   潮湿又热烈的吻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覆到他嘴唇上,他的低吟被堵进喉咙里,谌意的动作太过强势,不仅视觉,他的所有感官像是被屏蔽,只能被动、无助地接受这狂风暴雨般的亲吻。   前后不过半分钟,他被亲得快窒息,谌意放开他让他喘气,在他疯狂吸取氧气的间隙,谌意嘶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来:“非要这样才肯说吗?”   “哈……”闻途用力呼吸了几口,得救似的缓和过来,意识到是什么情况,他如同晴天霹雳,“你、你没走?”   “我走了不就听不到了?”   “你骗我……”   谌意将他手上的领带解开,又把蒙眼的领带摘下。   他被亲得嘴唇微肿,面颊也泛红,眼神像蒙了一层雾,睫毛湿得根根分明。   “再说一次,我没听清楚。”他攥着闻途的后脑勺,捏得很紧,像是要把他整个人融入自己血液,他放低声音,如同祈求,“再说一次,好不好。” 第56章 有效解药   记忆中,闻途说“爱”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   他很爱谌意,但他不喜欢说。   才毕业的时候,他投身为父亲的辩护准备中,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他都相当焦虑。   但主辩律师江律师在鼓励他,谌意默默陪着他,妈妈和身边朋友也都是他的精神支柱,他靠着这些才咬牙强忍下去。   他要坚持,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坚持到二审结束。   他始终认为父亲被冤枉是一个误会,只要证明父亲并无嫌疑,就能拨开云雾见月明。   直到那天晚上,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得有多简单。   因为警方始终没有收集到有利证据,闻途亲自去了腾山的矿区实地调查。   此地有三个井工矿,一个露天矿,违规采矿的是三号井工矿,该处存在顶板面积过大、井底水仓没有副水仓等安全问题,明显违反了煤矿安全规程。   那时三号矿已经封闭,闻途通过打听和探察得知,三号矿的违规问题至今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负责人还采用隐藏、封堵复采井井口的方式逃避监管。   他此时发现了重大线索,即腾山公司确实存在非法采矿的嫌疑,这样一来,说父亲收受贿赂诬陷腾山,“诬陷”二字便没有依据。   当晚他将该信息告知了江律师,驱车返回的时候天色已晚。   行至半山腰,他车后突然驶来另一辆黑色的车。   黑车和他贴得越来越近,好几次险些追尾,闻途暗骂一句,按了几下喇叭,对方却没有保持车距的意思。   闻途意识到不对劲,加快了速度,黑车也加快速度穷追不舍。   天色漆黑,山上没有灯,视觉有一定阻碍,为他甩掉黑车加大难度,闻途咬紧牙关,手上已经捏了汗。   他望向后视镜,对方不停闪着远光灯刺激他的眼睛,在交错的视线中,闻途注意到这辆车没有牌照。   这下他意识到对方极有可能是诬陷父亲的凶手。   他被威胁了,还是以这种粗暴的方式,因为他发现了重要线索。   闻途拿起手机想报警,却不料一阵刺耳的刺啦声响起,两车发生擦挂,一阵颠簸后手机落到了副驾驶的地上。   闻途立即稳住方向盘,猛踩油门用最快速度想甩掉它,后车也加快速度,仿佛不顾自身安危,硬要将他逼到绝境。   他呼叫Siri,想用语音报警,可下一秒,前路忽然消失了,他心脏骤停一拍,反应过来前面是急转弯。   速度过快,他方向打得很急,车体飞速旋转,车轮沿着山路边沿划了一条弧线,尖锐的刹车声穿透他的耳膜。   紧接着他感受到强烈的冲击,身后的车猛地撞在他侧门。   他的车撞飞了路边的栏杆,整个车跌入了山崖。   天旋地转地翻滚,安全气囊弹了出来,一片混乱。   所幸山崖很矮,并且有坡度缓冲,车身滚了两圈最后以斜躺的状态停住。   车是他父亲的,买了有些年头,已经经不起这么剧烈的撞击了。   车体摇摇欲坠,闻途脑中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睁开眼,深处在一片黑暗里,分不清四周的状况,想开门,却发现自己胳膊动弹不得。   后知后觉骨头一阵钝痛,应该是骨折了。   他用另一只可以移动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摸到手机,随后报了警,紧接着给自己叫了救护车。   大脑眩晕,他艰难地呼吸着,不知道凶手有没有离开,也不知道车会不会继续往山下滚,他悲观地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在这儿。   他蜷缩起身子,换了个相对不那么疼的姿势,颤抖着手指,在快崩断的意念里,他靠着残存的力气给谌意拨了电话。   谌意很快接了,他润朗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怎么啦。”   “……”闻途拿着手机的手不停颤,他稳住声线,颤颤巍巍开口,“小意……我爱你……”   对面立刻安静了,他似乎从没有确切地从闻途口中听到过这三个字,于是立即意识到不对劲:“出了什么事?你别吓我!”   “没事……”骨折的疼痛钻心,闻途强撑着发出孱弱的喘息,“我开车滚下山坡了,已经叫了救护车……”   “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谌意焦急万分,却没有自乱阵脚,“发个定位给我!”   “小意……我只是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胡说什么!你会没事的!”   “开摄像头好不好……我想再看你一眼……”   “我不开。”谌意的声音明显带了哭腔,听筒里传来呼啸的风声,他在奔跑,“我不会开的,闻途,你必须坚持,我要让你亲眼看到我,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看我!”   闻途被谌意的喊叫声惊醒了,他心跳剧烈,额头一片汗湿。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漆黑,仿佛感觉到骨折的钝痛感。   然而几秒过后,他发现自己安然无恙,面前没有安全气囊,也没有摔碎的汽车,耳边没有谌意的哭腔。   他身体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被温暖的臂弯包裹着。   他嗅到了谌意的味道,抬起眼睛,在昏暗的视线中看到谌意的睡颜。   鼓噪的心跳逐渐平复,谌意正揽着他睡觉,这种感觉让他无比安心。   原来梦到五年前的事了。   车坠下山坡之后,他和谌意互设了紧急联系人,警方没有查出黑车到底是谁,闻途也没有告诉谌意,只告知了江律师。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凶手的威胁,也是第一次如此害怕连累身边的人,尤其是谌意。   早前谌意告诉他自己想报考检察院,闻途不赞成,但也没强烈反对。   坠崖事件成了转折点,闻途意识到绝对不能让谌意卷进来,否则下一次坠崖的就是他。   恰好此时,父亲亲口认罪了,闻途的希望彻底崩塌,也就有了后来他欺骗谌意分手的事。   回忆往事,闻途觉得疲惫不堪,心里又涌起燥热,渐渐呼吸不畅。   好热……   闻途脱离谌意的臂弯,燥热没有缓解,他感觉到自己可能发烧了。   回公寓之后,谌意说要惩罚他,压着他做了很久,他才出院身体还虚弱,被折腾一通下来,发烧也是意料之中。   闻途又看了一眼熟睡的谌意,随后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因为不想给谌意添麻烦,他捡起地毯上自己的衬衫,正考虑要不要偷偷离开,然而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谌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去哪儿?”   闻途的动作僵住了,他噎了半天,没有给出回答。   “不想和我睡?”   谌意没听到回应,有些不悦:“‘我爱你’三个字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说了,但是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愿意对我坦诚一点吗?”   闻途闭上眼睛,身体里像有把火在燃,他的每寸皮肤都在发烫。   谌意坐了起来:“你不想和我睡,那我去隔壁房间。”   他站起来,往卧室大门处走了两步,闻途突然转身,疾步朝那个背影跑过去。   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脸埋进他的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谌意……”   他被烧得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仿佛意识已经处在现实和虚无的交界。   额头的汗浸湿了发,他压抑着喘息,脑子里又闪过自己坠崖的画面。   在山坡下误以为走到生命尽头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谌意,就像此刻高烧不醒,他脑子里也全是谌意。   不管五年前还是现在,谌意都是他唯一的、能治愈他所有病症的解药。   不想他走,不愿他离开,这种感觉在他糊涂不清的时候到达顶峰。   “谌意……”这瞬间,他抛弃了自己拉不下的面子,抱得越来越紧,剥开所有坚硬的外壳和伪装,把他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彻底剖开,“我发烧了,好难受,你别走……” 第57章 高烧不醒   谌意僵在原地,直到闻途的体温渗透到他的身体上,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后背的拥抱太突然,对他来说像梦一样虚无,却又无比真实而踏实。   回过神后,他连忙转身,伸手摸闻途的额头。   烫得很厉害,他手心的神经都跳了一下,不敢想象已经烧了到多少度,谌意第一反应是愧疚:“对不起……”   他很慌,扭头想跑出去,又被闻途一把拉住。   “别走。”   “我不走,我去拿温度计和退烧药,你等等我。”   谌意拿了东西返回房间时,闻途还站在原地,他脸在灯光下被映成惨淡的白,唯一带着血色的是那双眼睛。   他额前的头发耷拉下来,整个人丧失了锐气,透着一种平常看不到的、可以称之为温驯的柔和感。   谌意心疼,只怪自己没有早点发现他生病,甚至刚才还用那样的语气揶揄他。   他想给闻途量体温,闻途却抗拒般的把温度计推开。   “我有话要跟你说。”闻途声音很虚弱。   “先量体温。”   闻途握住他的温度计,用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不想你搅和进来。”   谌意有些急:“先把温度量了,然后吃药,有什么话待会说,你说什么我都认真听,好不好?你想说一整晚都行。”   “我怕我清醒了,这些话就说不出口了。”闻途紧蹙眉头望着他,眸中的光点一直颤,“趁我现在烧得意识不清,你让我先说吧……”   谌意手一顿,唇角往下压,将那轻微的抽搐按捺住。   随即他将闻途带到床边坐下,开了盏小夜灯,站在闻途膝前,低头望着闻途听他说:“五年前我的车滚下山坡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闻途缓慢道:“那不是意外事故,我在事发当天去了腾山矿场,回来的时候被一辆黑车紧追,它将我逼得撞飞公路护栏,最后我跌下去了,我敢肯定那是凶手给我的警告。”   “什么……”谌意瞠目结舌,一时没反应过来。   “第一我不想你被威胁,不想你受伤,第二我不想你为了我改变原有的人生规划,第三我那段时间压力太大,没时间和精力再处理我们感情的事,第四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这些是我提分手全部的原因。”   谌意心脏一缩,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回流。   他五指颤抖着抚到闻途侧脸上,小心翼翼将他脸捧在掌心里。   闻途烧得糊涂,意念残存如细丝,他咬紧齿关,随后强撑着开口:“上周我住院了,并不是故意晾你一周,我住了整整五天的院,因为我去见了害死我爸爸的凶手。”   他短短几句话间信息量太大,谌意大脑一时无法接收,表情在脸上凝固,只有眉梢还在抽搐。   “在去之前,我知道我可能会遭受什么,但这是我逃不过的代价,因为我迫切想知道他长什么样,想看一看害得我爸丧命、又让我困顿五年的恶人到底是谁。”   他脸颊因为情绪激动泛出不自然的红,难受地闭了一下眼,又缓慢睁开:“他们将我关了六个小时,往我嘴里灌浓盐水,然后催吐,用一根细管伸到我胃里搅,就这样一直反复,直到我最后吐出血,他们操作得太熟练了,当年也一定是用同样的方式逼我爸认罪的……”   “……”   谌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闻途每说一句都像一把刀狠狠扎进他心里,每扎一刀都涌出鲜红的血,闻途说完的时候他心脏已经被捅成了烂泥。   他不自觉地想象那残忍的画面,又立即痛心地闭上眼睛清除干净。   他双腿瘫软,一瞬间脱力,在闻途膝前跪坐下去,随后他伏在闻途大腿上,颤抖着手去抱他单薄的腰。   “对不起,我一点都不知道……”谌意鼻头酸疼难忍,眼睛一瞬间充血,一滴泪从他眼眶滚落,“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我全都不知道……”   谌意将头埋进闻途腰侧,整张脸深深陷进去,不忍心去看闻途的脸,勾着的背不停发抖。   他爱到骨子里、连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竟然被那些畜生以这种非人的方式折磨,这比折磨他自己要痛苦千万倍。   “是我拉黑你那天吗……”   “是。”   他无法想象闻途从恶魔手中逃出来时,看到微信上的红色感叹号有多么绝望,原来给了闻途最致命的一刀的是自己,这一刻他简直恨透了自己。   “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啊……”他声音颤动得不成字句,闻途却捧着他的脸将他从身上抬起来,他的眼眶已经湿透了。   “不要哭。”闻途声音很平静,“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心疼我,我不需要任何人心疼,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可以承受也可以自己愈合好。”   谌意眨了一下充血的眼睛,把气咽下去,当真不哭了,现在他只想完全顺着闻途的意思做。   “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推开你的原因,我希望你好好的,正常生活正常工作,这些是我的麻烦,跟你没关系,所以你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和我一起承受。”   “和我有关系。”谌意很笃定地说,“你和我有关,所以你的事也和我有关。”   他跪在地上,仰头用哭红的双眼望着闻途,将闻途的手紧紧握住:“你不要老是觉得会连累别人,这件事你一个人做不到,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社会的人际关系就像一张网,你自己不可能完全独立,把观念转变过来,好吗。”   闻途没有回答,谌意伸出手指和他十指紧扣着,吸了一下鼻子继续说:“你不想让我卷进来,可是你就忍心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受伤,想帮你却无能为力,让我陷在无尽的自责又痛苦里,这是你希望的吗。”   他牵起闻途的手,摊开他的掌心,覆盖自己半边脸颊上:“什么都让自己一个人承受,包括你受的伤,你提分手的真相,还有这五年里你为我做的那些事,你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连一个知情权都不给我,是,你都是用行动在说爱我,我现在知道了。”   他手心滚烫的温度传递下来,灼痛着谌意侧脸的皮肤。   “可是闻途,你这样好自私,为什么只允许你爱我,不允许我爱你呢?”谌意仰望着他的眼睛中噙着泪光,他紧绷着表情不让泪流下来,连带着声线都绷得很硬。   血丝像藤蔓一样缠绕在闻途眼里,他睫毛颤抖,和谌意对视的眼神中添了一丝悲悯。   “我也想爱你,我也想为你付出,可你连机会都不给我,你真的好自私啊……”   话音刚落,闻途的意志彻底塌陷了,他面色潮红,呼吸加重又被噎得断断续续。   他上身朝谌意的方向倾倒下去,被谌意很稳地接住。   谌意从地上站起来,用身体给他做支撑,又顺势将人揽入怀里,紧紧抱着他沉默不语。   这时闻途的身体更烫了,高烧加剧,刚才说话尚有条理,短短不过几分钟,他已经头晕目眩,理智残存殆尽。   他眼神涣散,伏在谌意的肩膀上,声音嘶哑着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我听得太多了,我不要再听了。”   闻途双手抓着他肩膀的衣服,抓得很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又或者说,他不想求生,宁愿就这样把脑子烧坏,意识短路,然后溺死在谌意怀里。   “那你惩罚我吧……”   他喘着气,快要窒息似的又补充了后半句:“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谌意将他推起来,握着他滚烫的后脑勺,弯腰覆下去,近距离看着他残破不堪的眼睛说:“现在是任我摆布吗。”   闻途在凌乱的鼻息间,微微颤抖出一个字:“是。”   “仅限于目前烧糊涂的状态下,还是包括以后?”   “以后、以后都是……”   谌意知道他已经完全不清醒了,也是故意趁着他不清醒才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你听好,接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说‘好’。”   闻途双手攀在他肩上,目光混沌地点了一下头。   谌意拿起旁边的手机,点开录音。   “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再推开我。”   闻途齿间磕碰着,半晌之后才回答:“好。”   “受了任何伤都不许再瞒着我,不要再把所有担子都揽在自己肩上,多为自己着想。”   “好。”   “你现在不同意我查案,可以,我给你时间转变观念,你病好了之后再仔细考虑,但是不能和我冷战,不能离我忽远忽近,不能编借口拒绝我。”   “……好。”   “以后要诚实一点,不能再把你的真心藏着掖着了。”   “好。”   “我现在不会和你复合,等你学会怎么正确地爱我、怎么爱自己之后,我才和你复合。”   “不……”闻途瞳孔缩了一下,攥紧他的衣服,乞求般仰视着他。   “说,‘好’。”   他语气很轻,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强制意味,闻途噎了半天才缓缓张口:“好……”   像是跌进了火海,闻途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难得顺从,完全是靠着本能在回答这一连串的要求。   “以上的承诺,都遵循意思自治原则吗,病好之后不会反悔吧,我录好音作为证据了。”   闻途低声嗯了一下。 第58章 最最喜欢   闻途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了雪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窜进鼻腔,他意识到这里是医院。   高烧已经退了大半,四肢还绵软着。   他的动静惊醒了趴在旁边的谌意,谌意抬起脑袋:“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像好多了。”他嗓子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线,谌意一惊,急忙又摸了一下他额头,见烧退了才放下心。   谌意把他额前的发丝拨弄整齐:“昨晚你病得太厉害,我就带你来医院输液了,你先等等,我去叫护士来给你量体温,然后你想想要喝什么粥,我回家给你熬。”   他起身想走,闻途输液的手动了一下,艰难抬起,谌意俯身下去将他的手牵住:“怎么了?”   “你一直在这儿?”   “废话。”谌意说,“你半夜烧得意识不清了,难道我将你一个人丢在医院?”   闻途抓着谌意的手不放,像是不想他走,刻意找话题:“你今天不去上班?”   “请假了,我就是一打碟的,去不去都无所谓啊。”谌意很轻易地看透他的心思,“想我在这陪你一会儿吗?”   闻途默认了,于是谌意按了护士铃,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等会想喝什么粥,或者吃点什么别的?”   “都行。”   闻途脑袋陷在枕头里,窗外的日光洒在侧脸上,将他半垂的睫毛映浅,看起来像一件脆弱的易碎品。   他生病后自然地对谌意产生依赖,并且异常听话,这样的“乖”很难在闻途身上看到。   谌意又想起了昨晚的录音,朝他试探道:“昨晚的承诺,还记得吗?”   闻途目光一滞,立即把脸别过去,望着窗台不吭声,显然是记得,但不想承认了。   “怎么了?”   “……”   “请闻律师守信,诚信原则在民法典第七条。”   “……”   “我有录音,视听资料在此。”   “……”   谌意故意说:“不想和我说话,那我回去熬粥了。”   闻途这才把脸转过来:“不准。”   好霸道,谌意要收回刚刚觉得他乖的想法。   他无奈一笑:“只要你还记得就行,你记得就一定会守信用,我相信你。”   谌意想了想又说:“闻途,你一个人没法和凶手抗衡,我帮你,颜律师也会帮你,人多力量更大,我希望你尽快把观念转变过来,不要再怕连累别人了。”   “我……”闻途手指蜷缩起来,嘴唇翕张片刻,低声说,“我知道了……”   谌意看得出他其实没有完全想明白,但他毕竟性子倔,肯动摇就算是成功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只是时间问题。   谌意不想逼他,要他靠自己想通,打心底的把观念完全转变过来才行。   “刚刚有当事人来电,我帮你推掉了工作,你今天就好好休息。”说着,他把床头柜上闻途的手机拿了过来,“我已经把我们的电话、微信都加回来了。”   谌意把屏幕递到他面前,闻途定睛看去,见自己手机上给谌意的备注竟然被某人改成了“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小意”。   闻途:“……”   “这是我的手机,你乱改什么?”   谌意把手机收回去,颇为得意道:“你就说,我是不是你最最最最最喜欢的人?”   “也不怕舌头打结。”   谌意眼睛弯了弯,决定不逗他了,他帮闻途掖着被角,很认真地说:“这次加回来,以后再也不删了,我们都不要再删对方了。”   浅淡的阳光和他眼里的笑意交融,闻途只和他对视了片刻,便觉得有股暖流一点点漫进心里。   “嗯……”闻途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   监狱里,阳光透过装有铁丝网的窗户,斑驳地洒在灰色水泥地面。   围墙之下,是囚犯失去自由、也是获得新生的地方。   谌意把手机交至了储物柜,这次会见是孟辽给他通的关系,他没有办理登记,而是通过工作人员的通道进入监区内部。   他来到一个封闭的会见室,引导他来的警察低声提醒:“谌检,为了不引起注意,请您在十分钟之内结束,我在门口把风。”   谌意:“多谢。”   对方退了出去,关门,谌意在椅子上坐下,这时,铁栏杆背后的大门打开,一个约五十岁的光头男人带着手铐进了屋。   男人气质像是知识分子,身材瘦削,身着灰蓝色囚服,他坐下和谌意对视一眼,那双三角眼情绪不明。   “你是……”男人狐疑地问。   “你叫唐晋,入狱前曾在一家国有企业任职过,对吧。”   “你是谁,不是说家属见面吗。”   “要见你的人是我,不用知道我是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谌意开门见山道,“五年前你被指控挪用公款,后来被拘留在海州看守所0120号监室,和你同监室有个叫闻仕裕的人,你还记不记得?”   “……”昏暗的光线下,唐晋表情凝固,如同深潭般暗沉下去,“五年前的事,谁还记得?何况在押犯都是用编号,就算是当时,我也不知道其他人的名字。”   谌意说:“闻仕裕是和你同一天送看的,你们在同个监室,并且基本上同一时间接受法院审判,他和你年纪相仿,是个法官,你一定有印象。”   唐晋目光停顿了好几秒,随后那双眼睛透着诡谲的光:“呵呵……”   他的低笑回荡在会见室阴暗的四壁,叫人脊背发凉。   谌意蹙眉,不明所以地开口:“笑什么,你是不是知道隐情?”   唐晋说:“我说了,我不记得,不管你在调查什么,请你放弃从我这里得到线索,我不想摊上任何麻烦事。”   “我敢保证,本次会见是绝对保密的,这里没有监听也没有内线,你不会摊上任何麻烦,你只需要告诉我闻仕裕是不是被带离了看守所?”   “他确实被带走了。”唐晋嘴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谌意睁大眼睛,拔高语调:“你果然记得他,你还知道什么?他被什么人带走,被带去了哪儿?”   “年轻人,我说了,你别想从我这得到线索。”唐晋冷静地说,“你和我非亲非故,我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帮你呢,我还有一年半就刑满释放了,我在监狱里熬了五年,就为出狱和家人团聚,你让我这个节骨眼牵扯进闻仕裕的事,万一你翻案失败,我不是跟着遭殃吗?”   “我不会失败!”谌意站了起来,跨到铁栏杆前,拉近距离瞪着他,“我现在做的所有事情,只能成功,没有失败一说。”   “呵,你还没有三十吧,想得太简单了。”唐晋往靠背上一靠,显得气定神闲,“这样吧,如果真的那么需要我的口供,我们先谈个条件,你做到了,我就帮忙。”   “那你又怎么证明,你真的能给我有用的线索?”   唐晋道:“闻仕裕被带离海州看守所的时间是在一月到三月、五月到七月、十月到十二月期间。”   时间能对上。   谌意呼吸一顿,又听他说:“闻仕裕每次会见辩护人的时候,我都被安排在他隔壁会见室,两室隔墙有几个隐蔽的孔洞,我可以听到他和辩护人的对话,或者说,我是去监听的。”   谌意压低了眉头,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们收买你了,你是腾山安插在看守所的眼线?”   唐晋道:“这么说不合适,我和他们并非同一阵营,长期交易太考验人心,我只做对我有利的单笔买卖,就像现在,你如果能对我有利,我也能帮你。”   谌意抓紧栏杆,咽了一口唾沫,咬牙问:“想提什么条件?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   离开看守所时,天黑了,谌意收到了闻途发来的消息:   【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宝宝:我在你家门口。】   【谌意: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宝宝:好。】   【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宝宝:你家的门锁,录个我的指纹吧,以后我就不用等你了。】   好霸道,还想在我家自由进出,谌意想。   虽是这么想,谌意脸上却带笑,他回了个好,他可巴不得闻途每天都过来。   他回到公寓,看到闻途就站在他家门口,下班回家后能见到闻途,这是谌意以前在梦里才敢想的事。   他心情大好,立即走过去,帮他把敞开的外套扣上:“你的病刚刚好,今天又急着返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没有。”   他带着闻途进了屋,一进门就将人挤到门板上,微笑着质问道:“怎么忽然来找我?”   “我家现在没人。”闻途望着他说,“为了防止凶手伤害我妈妈,我把她转移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哪里。”   “市中心一个国家涉密军工企业的职工公寓,那里有严格的门禁,安保力量很强,后面我再雇两个保镖陪着她出行。”   “嗯。”谌意点点头,“妈妈的安全是最重要的,确保万无一失,你还要记得在家里安装监控,实时连到你手机上。”   “好。”   谌意趁机又说:“那你现在搬来和我住吧,我们互相有个照应,我还能天天见到你。”   “那明天我把行李箱拿过来,你尽快帮我把指纹录了。”   “行李箱都装好了,你是不是蓄谋已久?”谌意眼睛弯了弯,“在我这里住可是要交房租的。”   他把头转过去,露出侧脸,伸出食指在自己脸颊上点了一下:“这个,这就是房租,每天亲一下,按日结算。”   他等了好几秒,闻途没反应。   就在他准备把脸转回来时,闻途却牵着他的衣领,将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和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谌意不甘示弱地吻回去,动作轻柔却隐隐带着一股强势。   他小心地掌控着闻途的后颈,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背,把人裹进自己怀里又抵在门板上,试探着企图吻得更深。   分离的间隙,一阵眩晕冲上闻途的大脑,他目光涣散了片刻,盯着谌意的眼睛望了好几秒才重新聚焦。   “不够……”谌意舔了舔自己湿润的唇瓣,掐着他的下巴说,“不够,要更多。”   闻途抱着他的腰,眼尾藏着被吻出的泪:“为什么坐地起价?”   “这不怪我。”谌意轻轻碾着他的唇边痣,哑着嗓子说,“你太诱人了。”   他想要更多,闻途就给他。   他的拇指抵在闻途唇角,闻途顺势将他的指尖衔进口中,抓着谌意的手腕,舌头裹着他指节,沿着青色血管的纹路轻轻舔。   一边舔,还要一边撩起眼皮看他,明目张胆地勾引。   谌意被他撩起火了,努力克制着声音说道:“生气了就咬,高兴的时候就舔,闻途,你真的是小狗吧。”   闻途把舌尖缩回嘴里,不满地反击:“明明你更像狗。”   “是吗?”   他把闻途紧紧按在门上,按得更死,不安分的手开始探索,闻途咬牙忍着,直到最后齿缝露出阵阵喘息。   “好好,我是狗,行了吧,主人……”   他一边说出这样乖巧的话,却一边把闻途的衣服解开,外套滑落到了地上,堆在闻途脚边。   谌意在他身前虔诚地蹲下去,双膝跪在地上,仰视着他命令道:“分开。”   闻途声音咽进喉咙,微弱得听不明晰:“等等……谌意……”   “站稳。”   谌意握着他的大腿,将上身贴到他腿上:“别抖。”   他越说闻途发抖越厉害,谌意又听到他一直压抑着的低喘,继续引导着:“叫出来。”   他嗓音沉稳,带着无边的磁场,每说的一个字都狠狠地敲击到闻途的心脏。   明明是跪着的姿态,给人的气势却像上位者那样居高临下,不容侵犯。   闻途腿根有些发颤,他捂着自己的嘴,把脑袋垂下去尽量不让自己出声。   谌意仰望着他,灯光缀进他漂亮的眼里,他眼中的柔情泛滥,像汹涌危险的漩涡那样,带着强大的吸力:   “主人,全都弄到小狗脸上吧……”   -   颜千茹在律所忙完后,这才看到谌意在三个小时前给他发的微信。   【谌检:在同监室的九个人里,我优先去见了这个叫唐晋的,因为我发现他和闻法官几乎同时被送看、关押、起诉。我查过唐晋的案卷,他的案情不复杂,按理来说不会拖将近一年才起诉,我觉得奇怪,今天去见了他,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被凶手收买过,凶手把他安插在看守所当眼线,他知道的内幕应该很多,所以我想拉拢这个人。】   颜千茹思索半晌,回复道:   【颜千茹:好,不过我先摸一摸他的底细,确定没问题了我们再考虑下一步。】   她放下手机,这时,她余光注意到律所玻璃门外有一个黑影。   颜千茹定睛看过去,看清那是谁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她环视周围,所幸零星几个同事都没看见,于是她悄悄溜到了门边,拉着那人来到律所外偏僻的角落。   颜千茹低声道:“你怎么来找我了,不是说任何事都电话联系吗?”   “抱、抱歉。”赵霖手足无措的捏着自己的衣角,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全是局促,“我迫不得已来的。”   颜千茹有些生气:“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过来,要是我们暴露了,我们的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明白吗。”   “颜律师,是这样的,就在刚才我、我老伴病情突然恶化了……”他语气哽咽,急得快要哭出来,“她必须马上手术,我没有钱,要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会亲自来找你……”   颜千茹脸上的愠色逐渐淡下去,她眉头紧锁,随后叹了一口气:“需要多少?”   赵霖说:“十万……”   “我借给你。”颜千茹说,“你拿了钱马上走,一刻都不要待。”   “谢谢你,谢谢你颜律师!”他呜咽着,磕磕绊绊开口,“你是我的大恩人,你的恩情,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了……”   颜千茹说:“不需要你报恩,你只用记得,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什么,你保护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第59章 你想要的   市区的CBD华灯初上,霓虹如同星辰点缀在城市的天际线。   开阔的落地窗前,男人已经静默地站了很久,他抚摸着狮头手杖,眉眼间积压阴云。   “董事长。”助理走上前,朝他递了个文件,“之前公司储能项目……有人举报我们和投标人串通,这是能源局发的通知书。”   欧阳铭斜目瞪了眼他手上的文件,猛地扬手掀了下去,纸页唰的一声纷飞,助理被吓得抖了一下。   “是高院那个老狐狸吗?”他压着怒火问。   “不确定……”   欧阳铭说:“以前我们的项目,监管部门那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不是他插手,怎么可能突然有麻烦?”   助理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地开口:“董事长,别相信闻途的话,他三言两语就想挑拨,您不能中计啊,我们需要和高院那位说清楚,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离心有害无利,并且,有的事情上我们离不开那位的庇护。”   “你以为真是闻途三言两语的功劳?这些年,高院还有市检那两只老狐狸,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我,我早就看出来了,有把柄在外就是处处掣肘,还指望他们庇护?”欧阳铭凝眸望着那车流涌动的马路,眼中神色更暗,“我知道他的目的,无非就是想铲除了我,把我和他的那些罪证一起埋进地里,得了足够多的好处,就要过河拆桥,真是他的一贯作风。”   助理急忙劝说:“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董事长,越是这种情况越要冷静,现在目标是一致对外,先把闻途那边解决了再说。”   欧阳铭胡子一吹,犀利的眼神直直刺过来:“你在教我做事?”   “不、不敢……”助理立刻耸肩,不再吭声。   “闻途那边,我都用尽各种方式警告过了,应该掀不起什么浪,除非他们真的不怕死。目前首要的任务是把储能项目的事处理好,然后……”欧阳铭垂下眼帘,指腹在金属狮头上缓缓摩挲,“处理宋明华,他才是最大的威胁。”   助理颔首:“是。”   -   谌意最近忙着整理归档材料,帮研究室写文章,或者跟后勤一起打杂,反正他就是一块砖,哪儿用就往哪儿搬。   只是检察一部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地方,齐乐青也成为杨今朝的助理了,路过311办公室,每次听到杨检骂青团时,他都会去调解两句。   杨检骂人可是正儿八经的,不像他那样都是打诨,青团笨是笨了点,但毕竟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孩子,他自己都舍不得骂。   从一部调来行政办两周了,他发现这个部门有种独特风气:绝不能在领导下班之前下班,否则会被扣不热爱工作的帽子。   所以这天晚上,谌意跟着行政办的主任一起“热爱工作”到晚上十点。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刚开门,一阵浓郁的香气从厨房飘来。   谌意来到厨房,闻途正在里面煲汤,他穿着简约宽松的纯白T,水洗牛仔裤,像他大学时候常见的打扮,他的气质不需要太多装点,高挑匀称的身形配上简单的衣服就足够好看。   “回来了?”闻途忙着将切好的菜放到炖锅里,没来得及转头看他。   谌意倚在门框上,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间倒流,又回到了大学谈恋爱的时候。   像心底最绵软的地方被触碰到一样,有些酸,又有些甜,说不清道不明。   闻途没听到他的回应,疑惑地转头看他。   谌意呆滞地和他对视两秒才回过神:“啊……对,你在做什么,好香。”   “排骨汤。”闻途说,“我看你冰箱里面没有食材,你平时不做饭?”   “我不会做饭呀,我平时健身,晚上吃点水果就行,饿的时候去阿辽家蹭饭,弟媳做饭可好吃。”   “你也好意思去打扰人家小两口过日子。”   谌意不满:“那就该你反省了,我要是有老婆,还会去吃别人老婆做的饭?”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闻途的腰,将下巴搁到他颈窝里蹭了蹭:“你这样好温柔啊,现在像是婚后的日常。”   他侧头在闻途耳侧亲了一下:“想和你结婚了。”   闻途停下切菜的刀,语气透着一丝认真:“谌检,我们还没复合呢。”   “你觉得和事实婚姻有区别吗,闻律师?”   “谌意。”他忽然严肃下来。   谌意从他肩头支棱起脑袋,不明所以:“嗯?”   闻途微微偏头,让他的脸出现在自己余光里:“我爸爸的案子,你查到哪一步了。”   他们同居近一周来,这是闻途第一次主动提起查案的事。   谌意没有提过,他想让闻途自己想清楚,事实如他所愿,闻途的心态正发生变化,从全然排斥,不让他搅进来,直到动摇,现在竟然会主动和他聊起这件事。   “怎么突然问这个?”   闻途语气凛然:“不是想让我接受吗,所以我先了解一下,你到哪一步了。”   “我一边切菜一边说吧。”   谌意去洗了手,想切菜又想和他黏在一起,索性重新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到他肩上,双臂从他腰间伸出去,用这种怀抱着他的姿势切葱。   “我之前托颜律师给你的U盘,你看过了吗?”   闻途回答:“我收好了,还没有看。”   炖锅里的汤咕噜冒泡,谌意切菜的声音缓慢,他清澈地嗓音从耳畔响起:   “那里面有可疑人员的名单,前几年我只是个助理,可调查的空间不多,这份名单是最大的收获,我通过长时间对领导班子的观察,列了一份Excel表,我敢肯定,欧阳铭在检察院的帮凶一定是表中的某一个人。”   闻途沉默半晌,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另外,我发现了一个证人,他叫高岭,是当年背锅的警察,以及目前最重要的一个线索,我在监狱内也找出一个证人,叫唐晋,疑似是当年凶手安插在看守所的耳目。”   “下一步你要做什么?”闻途问。   “考虑怎么让唐晋帮忙作证,他知道很多隐情。”   “谌意。”闻途沉声道,“你先暂停,剩下的我来做,改天我去见一见这个叫唐晋的人。”   “你说服不了他,因为唐晋提了个条件,他说只有想办法让他马上出狱,他才会帮我们。”   闻途眉头一蹙:“这怎么能做到,帮他越狱?做假证?不可能的事。”   “所以我在想,能给他什么别的好处,让他肯帮忙。”   闻途挣脱开他的怀抱,转身过去面向他:“我担心他是欧阳铭的同伙,所以我必须先弄清楚这个人的背景,确保安全,然后我来行动,你可以先去查别的线索,我这里有一些腾山的账目和内部文件,你查这个。”   “你又来了。”谌意双手抚在他肩上,“看来你还没想明白我说的话。”   “我怎么没想明白,我同意让你参与进来了,但是你不能不顾安全地盲目行事。”   “把危险的任务都往自己身上揽,把安全的事交给我,这就是你让我参与的方式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保护。”   谌意放开他,转身过去切菜,声音冷了些:“你需要再想明白一点,我不想和你吵架,所以我们先不聊这个事了。”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想明白,谌意……”   谌意拿刀的手一僵,转头,他看到闻途噙着光点的双眼,有情绪在其中翻涌。   “我无法忍受你受伤,一点也不行,爸爸他已经离开我了,我不能再失去你。”闻途想靠近他,却又抑制着退了回去,别过脸掩藏表情,半垂的睫毛不停颤,用很微弱的音量说,“如果……如果你出什么事,我觉得我可能会疯……”   谌意看着他的样子很心疼,沉默半天,随后放轻了语气说:“那我呢?你要是出事,我就不会疯吗?可是这些风险没法避免,可以谨慎一点,但是不能畏缩不前,否则这个案子一辈子也查不清。闻途,什么时候我们能一起并肩作战,无所畏惧地和凶手抗争一次呢,就像那时候我和你打模拟法庭那样,什么都不怕,什么后果也不要想,只想着赢比赛和拿奖。”   谌意朝他离近一步,手轻轻将他的脸移回来,让他正视自己:“明明那才是我认识的闻途啊,以前意气风发、做什么事都杀伐果断的闻师兄,你快点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闻途心脏一拧,顿觉五味杂陈,噎了半天,没能说出话。   是啊,或许是经历太多,他的顾虑也变得更多,他早就丧失了当初的勇气,这样畏手畏脚的,一点也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谌意开口:“好了,慢慢来,你肯改变想法我已经很高兴了,我不着急从你口中听到答案,我现在只想快点喝到排骨汤。”   他转过身去切菜,闻途在原地驻足了很久,回过神来时,他发现炖锅里的汤快烧干了,于是又加了一瓢水。   这时,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一声。   闻途拿起一看,是珠宝品牌官网发来的短信,他上周预订的东西发货了。   他瞒着谌意订了一双昂贵的对戒,上面刻了他们两人名字的简拼。   这是网上火爆过一段时间的一生只能定制一枚的钻戒,他不知道谌意会不会觉得这种方式太流于俗套,但他还是决定买下来,打算和谌意复合那天把这个礼物送给谌意,他想学着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爱。   谌意拿起了手机,是一个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   他顿时警觉,皱紧了眉头,连忙放下菜刀。   这是条带着文件附件的彩信,什么文字说明都没有,他点进文件,望着上面的内容眯了一下眼睛:   【房屋所有权证-斓台公馆,房屋所有权人:欧阳铭……】   这是一份房屋产权信息凭证,谌意不知道是谁发来的,他又退出文件,看到对方紧接着发来一条文字:   【未知号码:斓台公馆,这里有你想要的,关于欧阳铭的犯罪证据。】   作者有话说:   好了,马上要经历一件大事。。   我需要写一个重要的转折,让小闻彻底把观念转变过来 第60章 重大线索   “我收到一条短信。”   谌意转身的瞬间,闻途立即自己的手机摁灭,藏到自己身后,又接过谌意递来的手机。   他望着屏幕上的文字,眸色沉了些:“这是……”   谌意问:“你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斓台公馆……”他抬头看向谌意,一脸茫然,“没听说过,谁发你的?”   “又是一个未知号码,他说这是欧阳铭的犯罪证据,难道除了我和你,还有别人也在查这个案子?”   闻途眉头一蹙:“如果这个人想帮我们,为什么要用未知号码?”   谌意:“不想露面?毕竟凶手现在紧盯着,他要是暴露了会很危险。”   闻途又仔细看了一遍短信:“那他为什么只发给你,我没有收到。”   谌意摇了摇头,闻途沉默半晌,顿时惴惴不安,他拉住谌意的胳膊说:“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说这会是陷阱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谌意说,“先按兵不动吧,看看他还有什么动作,以不变应万变。”   闻途沉默片刻,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嗯。”   -   闻途恍恍惚惚睁眼时,发现自己被困在车里。   夜里的光线很暗,四周没有灯,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车灯只能触及前方三十米,更远处是森冷的黑雾。   突然,他注意到正前方有一幢欧式别墅,矗立在夜色中,恢弘华丽。   闻途很疑惑,正想下车,又听到一阵喧哗,循声望过去,随后他倏地瞪大双眼。   只见几个强壮的男人押着一名犯人,正往别墅大门处走,那个犯人佝偻着身子,衣不蔽体,看上去落魄不堪。   闻途紧握方向盘,仔细一瞧,才意识到那个被押送的根本不是犯人,而是他父亲。   他心中一惊,又往旁边一看,别墅旁一个雕花的门牌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斓台公馆”。   他全身僵住了,立即喊道:“爸爸!”   父亲被反手禁锢着,迈着虚脱的步子踏上斓台公馆的台阶,任凭闻途怎么嘶喊,他都没有回头。   别墅大门像沉默的深渊,无情地吞噬了父亲的背影。   闻途喊破嗓子,眼角不自觉地滑落了泪,他开门想出去,车门却被锁得很死。   他咬紧牙关启动了车,试图开车去撞这栋房子的大门,不料下一秒,他背后冲上来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车,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在他耳旁炸开。   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他的车被撞击着滚下了山坡。   闻途惊吓着醒过来,胸口剧烈起伏,差点没喘上来气。   盯着天花板望了半晌,气息平稳后,他意识到自己又做噩梦了,伸手摸了一下眼角,一片濡湿。   窗外的天刚朦朦亮,空气里弥漫着湿冷气息。   他吸了吸鼻子,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却摸了个空。   他转头,身侧床铺已经空无一人。   闻途错愕片刻,心顿时悬了起来,没来得及多想便下了床,匆忙冲出卧室。   噩梦初醒,任何一处反常都足以让他慌神。   他跑到客厅,在厨房看到了谌意。   厨房开了一盏小灯,谌意的身影浸在微亮的晨曦中,像是梦一样若即若离。   闻途驻足门外,又想起了梦里父亲踏进斓台公馆、没有回头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毫无依据的恐慌。   谌意正低头摆弄面包机,听到闻途过来了,转头望向他。   “还想晚点叫你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闻途呆楞地站在门外,攥紧了手指开口,“我醒来没看到你。”   谌意说:“我特意早起了,给你做早餐,总不能每天都让你做吧。”   他话音未落,闻途打断道:“没看到你,很担心。”   谌意一愣,眼尾轻轻扬起:“不担心单枪匹马和凶手对抗,居然会担心我不在你枕头旁边吗?闻途,你这么离不开我啊。”   他打趣完,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很快又注意到闻途有些湿的眼眶,顿时正色:“怎么了?”   “没事。”   谌意放下手中的面包片,快步走过去,捧起他的脸观察片刻,敏锐意识到:“你做噩梦了?”   “嗯,没事。”   谌意抹了抹他湿润的眼尾,望着他疲惫到神态,顿时心疼:“怎么回事,梦到什么了?”   “你不是收到了短信么,晚上我梦到了那个地方,很奇怪,我明明从没听说过,但竟然能想象出那栋房子的外观,冥冥之中像有什么在指引我一样。”   “是太累了吧。”谌意将他揽进怀里,安抚似的摸了摸他后脑勺,“对不起,这样会好一点吗?”   谌意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或许是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不安,他愧疚地抱紧闻途,又用自己的头去蹭他的侧脸。   就这么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谌意开口:“说到那个公馆,早上我在地图上查过了,什么也查不到,要么这是假消息,要么这栋房子已经被拆除了。”   “谌意……”闻途半边脸都埋进他肩颈,很沉溺地汲取他的体温,“我觉得不是假消息,五年前欧阳铭为了填补腾山的账目空缺,违法所得了巨额财产,但大额不明资金流动容易引起监管机构的追踪,想隐藏的最好办法,就是将钱财变现。”   谌意道:“所以你猜测,这栋别墅是他用赃款买的。”   “对,这或许是个突破口,顺着这套房产查下去,就可能得知他那些赃款的来源,我这几天去一趟不动产登记中心,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信息。”   “你还是愿意相信给线索的这个神秘人吗?”   “没办法,我们现在已经背水一战了,我想赌一次。”   “嗯,听你的。”   他鼻尖蹭在谌意衣服上,声音闷得厉害:“谌意,你答应我,如果那个神秘人发来新的短信,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你有什么行动,一定事先和我商量,不要自作主张。”   “你放心,我都知道。”谌意揉了一下他后脑勺的发丝,又将手掌轻轻覆盖到他头上。   “我怕你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别被梦吓到了,那都是假的。”为了不让他大清早就陷入焦虑,谌意生硬地岔开话题,“你知不知道这周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闻途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问。   谌意柔声说:“是我们九周年的纪念日,九年前的这天,你答应做我男朋友了。”   “……”闻途眼睫打颤,不明的情绪一点一点在他眸子里堆叠。   “这还挺值得纪念的,我当初可是死缠烂打地追你,还以为闻师兄是座舔不化的冰山,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我骗到手了。”   “可是……我们哪来的九周年。”闻途垂下眼帘,“要是没遇到这一系列的事,倒是真的能庆祝九周年了。”   “谁说非要在一起才算,严谨来讲,我们到现在还没复合呢。”谌意指腹滑过他眉骨的边沿,缓慢地,停在他的眉梢,“是我了爱你九周年的纪念日。”   谌意声音很轻,落在闻途耳畔,像一汩很轻的细流漫入他的耳根神经。   室内光线渐明,晨曦透过落地窗玻璃,映亮了谌意瞳孔浅黑的色调。   闻途心里一颤,说不清是触动还是心痛。   他望着谌意盛着的光点一时入神,直到谌意开口:“也这是我们重逢后的第一个纪念日,你必须认真对待,不准加班,想一想和我去哪里玩?”   闻途迟钝地反应过来:“都可以,你安排吧。”   “那……”谌意说,“开车去逛逛周边,看看自然风景?”   闻途轻轻勾了一下唇角:“可以。”   “就这么定了,你先去洗漱,早饭很快好。”   闻途进了洗手间,拿起牙杯,思索片刻后又放回去,转而去掏手机,打开物流消息。   定制的戒指还有三天能到,正好能赶在纪念日那天。   期待感消磨掉了耐心,闻途觉得自己等不到复合的时候了,他打算提前把这个礼物送给谌意。   -   谌意原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法院拍卖的官网查找关键字“斓台公馆”,却发现该房产恰好在五年前进行过一次拍卖,涉及的案件是某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被告人并不是欧阳铭。   他立即把消息告诉闻途,这是一个重大线索。   既然房产是欧阳铭的,则不可能作为其他案件的涉案财物进行拍卖,有且仅有一个可能,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人是欧阳铭,而那位“被告”又是一只替罪羊。   至于欧阳铭为什么要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答案显而易见,他必须及时填补腾山公司四百万的账目空缺,所以疯狂筹钱。   和闻途讨论后,谌意决定先把非吸案的卷宗调出来。   检察院一楼有专门存放卷宗的库房,谌意这几天忙着帮案管中心清点档案,来来回回往库房跑,因此可以随手查阅卷宗。   每个案件都有编号,按照年份存放,谌意找到五年前的存放区域,按照编号顺序挨个寻找,却唯独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一本。   检察院办过的所有案子都会有卷宗记录,不可能缺失,除非有人动手脚。   他又仔细找了好几遍,都没有结果。   傍晚,闻途给他发来微信:   【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宝宝:下班了吗,我来接你。】   【谌意:你先回去吧,主任没走,我走不了。】   【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宝宝:好,案卷还是没找到吗?】   【谌意:没有,找了好几遍,都是按照编号顺序存放的,不可能放到别的地方,估计是被人拿走了。】   【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宝宝:那先暂停吧,你们单位到处是凶手的监控,万一你又被盯上了怎么办。】   【谌意:我被盯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放心,我一定注意安全。】   消息刚发出去,他的座机就响了起来,行政办的主任叫他过去。   谌意来到他办公室,敲了敲门,见主任在伏案忙碌,连抬头的闲暇都没有:“谌意,帮我把这个案件的资料拷下来,key在我桌上,你自己拿一下。”   “好的,拷哪个案子。”   “编号发你微信上了。”他匆匆说完又接起电话,“喂,诶,组长啊……”   主任看起来真的很忙,谌意没多问,拿走了key,顿时心生一念。   他来到保密办,室内空无一人,他进去便关紧了大门。   涉密电脑里的统一业务应用系统保存着所有电子卷宗,海州检察院的保密机制很严格,非办案人员或授权人员不得随意查阅。   谌意将主任的key插入主机,打开了涉密电脑,输密码登陆了案管系统。   他先把主任要的资料刻到了光盘上,随后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案件编号。   页面加载转圈,他手心渐渐捏了一把汗。   这时,屏幕上跳出了一条电子卷宗。   他注意到该文件的格式并不规范,甚至尚未输入完整的信息,看起来像是单机文件,并没有在案管系统内部互通。   谌意疑惑地点了进去,只简单扫了一眼,顿时瞠目。   系统界面赫然写着,该案嫌疑人:欧阳铭。他把页面下拉,欧阳铭的犯罪事实被清楚列明,包括他怎么以高月息向亲友和社会不特定人员借款,又是怎么赚取利差,从而获得将近三百万巨额财产。   而这些信息和外界能搜到的截然不同。   谌意大脑飞转,以最快的速度分析,随后坐实一个猜想:非吸案原本的嫌疑人就是欧阳铭,但后来有权力插手,将他保住了,换了个替罪羊背锅。   但为什么不把真实信息从检察院案管系统里删去,以绝后患呢?谌意暂时想不通。   不管怎样,这的确是个重大进展,谌意心跳得越来越快。   这么重大的证据竟然就在自己手边,自己却一直没发现。   他拿了一张新的光盘,插入涉密电脑的主机,以极快的速度将案件材料复制到光盘上。   这时,他听到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逐渐逼近。   望着传输进度条,谌意咽了口唾沫,脚步声越来越近,进度条却在关键时刻卡顿了。   脚步声戛然而止,外面的人在保密办门前驻足,谌意望了一眼门口,一瞬间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把手伸到光驱开口处,随时等着光盘弹出。   就在外面的人拧开门把的同时,电脑屏幕上显示传输完成,光盘弹了出来。   他飞速将页面关闭,拿起光盘藏进手心,唰的一下站起身。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材矮胖,在保密办任职,谌意和他不太熟,只知道大家叫他王哥。   “谌检,来拷资料?”王哥礼貌地打招呼。   谌意顿时松了口气,回敬道:“是啊哥,这不,主任忙得昏天黑地的,我肯定要给他分忧是不是?”   王哥笑了几声,谌意把光盘放进自己口袋,说:“那就不打扰您工作了。”   他快步走出去,就在这时,身后的人突然叫住他:“等等。”   谌意脚步一顿,回头,看到王哥走向他刚才用过的涉密电脑。   长达五秒的沉默后,王哥缓缓转头和他对视:“你拷了哪些资料?”   不知是不是错觉,谌意觉得他话里的温度骤降,顿觉一阵恶寒。   “主任让我拷的,前年那个聚众斗殴的案子,要再审了。”谌意冷静地回答。   “……”王哥脸色沉了几分,眼神暗藏锐利,“没动别的东西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哦不 是今天 晚上orz 第61章 未知答案   “没有啊。”谌意装作无辜,脊背冒了冷汗,“主任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干嘛多给自己找活儿?”   “你光盘拿来,我正好给你装个查杀病毒的插件。”   谌意一顿:“什么?”   “上面要求的,每个部门的电脑都得安装,你来了我正好拷给你。”   谌意走过去,将手中的光盘递给他,王哥接过,坐到电脑前开始操作,谌意盯着电脑屏幕,看着他打开光盘的文件夹,浏览了一眼,随后把数据传输进文件夹里。   “不都说了吗哥,怎么,不相信我啊?”谌意道。   “哪里的话,这真是上级的要求,不信你去问保密办其他人,我刚刚多嘴问你一句,只是怕你违规,毕竟我们院保密机制严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完成后取出了光盘,还给谌意,谌意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说:“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耽搁你了。”   谌意快步走出了办公室,王哥紧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嘴角礼貌性的微笑逐渐淡下去。   他眼中覆上一层阴翳,把门反锁,随后来到涉密电脑前坐下。   涉密电脑是无法查阅传输记录的,但王哥熟练地敲了一串代码,页面上弹出了历史输出记录。   他看完暗骂了一声,猛地锤了一下桌子,半晌后,他走到窗边拨了个电话。   “喂。”他放低了音量,尾声紧张得有些颤,“大哥,我们的东西泄露了。”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后,对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声:“谁。”   “谌意……”   “你当初不是跟我保证,放在系统里绝对安全吗?”   “放系统里,本来是为了防备欧阳,让他的手伸不过来,谁知道被谌意捷足先登了,查询卷宗只能输入编号,我不明白谌意是怎么知道编号的。”   “谌意已经查到这一步了?”   “现在该怎么办,要出手吗。”   “……”   对面的声音阴沉得叫人胆寒:“违规使用检察院涉密系统,造成泄密,会面临什么处罚?”   王哥咽了口唾沫说:“警告处分。”   “最严重的呢,如果泄露的是国家秘密,又会怎么样?”   “可能面临刑事处罚,故意或过失泄露国家秘密罪,严重可达三年以上七年以下。”   “你去设局。”   “好。”   -   闻途买菜回了家,想着晚上要做什么菜,他本来是不太喜欢做饭的人,同居之后为了谌意也学了几道菜。   加上明天就是周末,他顿时有了放松下来好好做一顿饭的兴致。   刚把食材洗净,他接到了颜千茹的电话。   “喂。”   “闻律师,抱歉下班了还打扰你,今天一直忙,现在才有空,我想和你聊聊安澄的事,她那个案子,检方还没有起诉的意思吗?”   “我催过了,检察官态度模棱两可,像是故意拖着不起诉。”   “怎么回事……”   “有人从中作梗,谌意被撤职不就是他干的吗。”   颜千茹沉声说:“那你们有进展了吗?唐晋的底细我调查过了,他在入狱前是个普通的国企中干,以前和腾山公司没有过接触,并且他的家人在他坐牢后得到很多钱,现在能肯定的是,他是被捕后接受了腾山的收买。”   “好,谢谢你颜律师。”闻途道,“我们这边也发现了重要的线索,有些复杂,等有空了我们和你当面讨论。”   “行。”   “下周一上班我再去检察院催一催安澄的事,实在不行,我直接去找检察长。”   “果然是传说中不好惹的闻律师,那就辛苦你了。”   闻途刚挂电话,一阵关门声传来,是谌意回来了。   他洗干净了手,正想出去,谌意却一个箭步飞快冲进了厨房。   “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谌意头发凌乱,气喘吁吁,像是跑了很久,他从口袋里摸出光盘塞到闻途手上。   “重要证据。”谌意握住闻途的手,边喘气边说,“欧阳铭曾经在五年前非法筹钱。”   闻途瞪大眼睛:“那个被告真的是替罪羊?”   “对,真正犯罪的人是欧阳铭。”谌意道,“你看这份卷宗就知道了,欧阳铭当年谎称新设立的天明公司需要投资,用月息1%到4.5%的高额利息为诱饵,向外界以借新还旧的方式集资,短时间内就筹了将近三百万,然后他用这笔钱付尾款买了斓台那套房子。”   闻途听得呼吸都慢了几拍,他紧捏着这张光盘,沉声开口:“案件信息都在这儿吗,包括案情和证据。”   “对,现成的,但我在思考,这些为什么会保存在检察院的秘密系统里。”   闻途思索片刻,很快分析出原因:“这几方势力,各自唯利是图,是不可能团结一心的,估计这些年也在明争暗斗,检察院的人把欧阳铭的犯罪证据藏起来,一定是想作为把柄,只是他没想到被你先一步发现了。”   “有道理。”谌意说,“我还有个疑惑点,他不仅要买房子,还要弥补腾山的账目空缺,我觉得他非法所得的钱远远不止这些,会不会还有其他犯罪行为。”   “抽逃出资。”闻途笃定地开口,“我查阅过腾山以前的账目信息了,我爸事发那年,腾山储存注册资本的账户有一笔异常转出,很可能是欧阳铭抽逃了出资去填补他挪用的资金。”   谌意:“拆东墙补西墙?”   “我之前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经过深究,我发现欧阳铭的根本目的是掩盖行贿,而不是掩盖账目空缺,所以公司账目哪一块缺了,是流动资金还是注册资本,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不要被人发现他行贿,进而发现他非法采矿的事实。”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想通了。”谌意恍然大悟。   闻途又说:“但我觉得我们只是窥到了冰山一角,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筹集了资金,大可直接填回公司账目,为什么再紧急用钱的关头还要买一个房子,还有,欧阳铭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害我爸爸,仅仅是我爸爸要给他判非法采矿罪吗,这不是个重罪,用得着他费尽力气,又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又是抽逃出资,他犯了更多的罪,就为了置我爸爸于绝境?”   谌意没说话,闻途说的确实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点,他们现在手上证据不足,当年的真相仍旧是个未知答案。   “不过,这张光盘已经算一个巨大的进展了。”闻途轻笑了一下,“谢谢你,谌意。”   “和我还要说感谢吗?”谌意佯装生气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脸,“嗯?也太生分了吧。”   闻途抓住他的手,脸上笑意淡下去:“别闹了,我还是有些担心,你刻这个光盘没什么问题吧,会给你招来麻烦吗?”   谌意倒是满不在乎:“能有什么麻烦,再给我撤一遍职?把我贬为扫厕所的?”   “正经点,我是认真的。”   谌意说:“我不怕麻烦啊,他们要再搞我,我就辞职不干了,和你一起当律师,这样每天跟你待的时间就更久了,好不好?”   闻途没说话,眼睛丝毫不眨地看着他,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五年前你说你要当律师,所以我不想你为了我考检察院,因为我希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过喜欢的人生,而不是被外界逼迫着作选择。”闻途注视着他,很认真地问,“那现在呢,你在检察院干了五年,喜欢这个职业吗,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想过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第62章 突发事件   琢磨半晌后,谌意也很认真地回答:“我好像没仔细想过,反正都是讨生活,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非要说什么为天下谋太平、所以热爱这个职业,反而太像电影里的话,从我嘴里讲出来太别扭了。”   “讲不出来,但心里是这么想的吧,为了理想所以热爱。”闻途很轻易地看透他。   “是吗,或许吧。”谌意一笑了之,“你不要总担心我被迫做选择,然后人生的路就被改变了,不会的,我始终觉得干哪行不重要,在哪儿活不是一样的活法么,但干一行就得好好干,无论是公诉还是打碟,或者做刑辩,挑得起肩上的重担,无愧于自己的内心就行。”   “小意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   “开什么玩笑,我们人民公仆包有责任感的。”   “我知道了。”闻途眼尾掖了很淡的笑,眸中涌出暖意,“谢谢你让我知道你的想法。”   谌意环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揽:“那也谢谢你愿意听我的想法。”   闻途说:“谌意,以后我想慢慢了解你的更多。”   “喂喂。”谌意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闻途没躲,只是眨了下眼,“都快和我过九周年了,还不了解我啊,我要闹了。”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想要完整地了解一个人太难了,我了解你,但还不够多,我想知道的是所有的、没有半点保留的你。”闻途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之前不是说我忽视你的看法吗,现在我经过深刻反省,在着手纠正了。”   谌意一时语塞,感动片刻后,尾巴都快翘上天:“闻律师肯听取整改意见,为我纠正工作,真让我感激涕零。”   闻途抬手揪了一下他的脸蛋说:“别嘴贫了,快把光盘收好,待会我们一起研究一遍,在这之前,先让我给你做顿饭。”   “我和你一起做。”   “你会做吗,就和我一起做。”   谌意偏头,往他脸上亲了一下,提议道:“大厨掌勺,小二打下手。”   -   闻途说纪念日想过简单一点,散散步最好。   谌意规划好路线,驾车一小时到野鸭湖,那边有大片芦苇,他可以和闻途牵着手漫一整天的步,说一整天的话,然后看湖上的落日,再驱车回家一起做饭。   周日清晨,两人都起得很早,闻途吃完早餐,见谌意还在洗手间里磨蹭,便走过去扒在门口问:“捯饬半天了,今天是有演出吗,谌意大明星。”   谌意拨着他额头前的两缕头发,费尽力气想梳个造型:“我还不是为了体面点,带我出去不给你丢人。”   闻途失笑:“你这张脸不打扮都够体面了,毕竟是检花。”   “……”谌意脸一垮,顿时把梳子放下,“你从哪里听的这个称号?”   “公安局,周警官带头叫的。”闻途双手抱胸,靠在洗手间的门沿上,“这个称号挺适合你,以前是法学院一枝花,现在是检察院一枝花。”   “……”谌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彻底放弃了做妆造,倾身过去把闻途抵在门沿上,“你再说,我就亲死你了。”   闻途不甘示弱地掰着他下巴,左右晃,望着他漂亮得摄人心魂的眉眼,喃喃:“检花,检花。”   “在挑衅我吗?”谌意眼神暗了些许,顿时被撩得有些燥。   闻途还没来得及回答,谌意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放开闻途,说了句“等会儿算账”,随后接了电话。   “喂,嗯……”   趁他打电话,闻途回到客厅,把才收到货的戒指拿出来,又看了看,满心期待地揣进大衣口袋里。   他把谌意那份早饭端到了桌上,倒完牛奶,谌意恰好挂了电话从洗手间出来。   “待会开你的车,我的没加油。”闻途头也没抬地说。   数秒钟后,闻途没听到谌意的回应,抬起头,见他神情有些不自然。   闻途正想开口,谌意先一步不打自招:“那个,我们要不,把路线改为厂洼西路一日游……”   闻途脸色沉了几分,他放下玻璃杯,微微歪头,审视一般盯着他:“什么意思。”   “临时通知我去加班,我说了我有重要的安排,那边让非去不可。”   “让我别加班,你自己倒先加班了?”   谌意跑过去,拉着他胳膊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下周,下周好不好,为了表示歉意,我决定陪你玩两天!”   “没事,你去吧,工作要紧。”闻途推开他,语气很淡,但谌意明显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闻途早饭也不吃了,兀自往玄关处走。   “干嘛呀,你去哪?”谌意着急忙慌追上前。   “我自己开车去看芦苇。”   “啊?不行,等我下周一起去。”   眼看着他要换鞋,谌意连忙蹲下抱住他的腿,整个人往他身上黏,可怜兮兮地抬头望着他:“你别走,这是我们的周年约会啊。”   “我一个人去看更自在。”闻途面无表情地说。   “那我们的纪念日怎么办?”   “你都去加班了,还过什么纪念日。”   “对不起,那边非要我去不可,我答应你补回来,再给你多买点礼物好不好,你不要生气,我们五年都没过纪念日了,哥……”谌意像树懒一样抱着他,见他不为所动,闷声哄道,“哥……宝宝……”   闻途不说话,他眨着水灵的眼睛喊道:“主人……”   “好了好了。”闻途心里一痒,见他的可怜样决定不逗他了,托着他手臂将他带起来,放松了语气,“没生气,你去吧。”   “你不生气?”   “单位的安排,又不是你能选择的。”闻途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快去吃早餐,然后我送你去上班,至于纪念日,什么时候过都行,我不在乎这些的。”   谌意顿觉眼眶有些热,他在闻途嘴上啄了一口说:“你怎么那么好啊,我喜欢死你了。”   “你再磨蹭当心上班迟到。”   下车前,谌意又和闻途抱着接了很久的吻,才不舍地分别,带着满心怨念来到了检察院。   一进门就碰上了同样一脸幽怨的齐乐青,齐乐青有气无力地跟他打招呼:“嗨,谌检,你那工作也需要加班啊。”   “不是,你会不会说话?”谌意手上没有《刑法一本通》,只好徒手往他脑袋上一敲,“怎么半死不活的,振作起来,未来的大公诉人。”   齐乐青像被按了开机键似的,瞬间睁大双目:“好久没被你敲脑袋,一下子又灵光起来了。”   谌意上了楼,没注意到背后一双阴暗的眼睛。   身后的男人驻足片刻,转身出了检察院大门,来到大楼背后僻静的角落,拨了个电话。   “大哥。”   “安排妥当了?”   “代码已经植入了,等会儿把他安排在保密室传资料,电脑上会弹出病毒窗口,无论他是否点击,系统都会自动收集他的登录凭证,秘密数据会一并传输到境外。”   “确保万无一失吗,你做的手脚会不会被发现?”   “植入的病毒会随着数据输出一并销毁,我到时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守着,不让他出来,他想赖也赖不掉。”   “好。”   谌意哼着歌进了行政办,大摇大摆往椅子上一躺:“什么工作需要我谌意亲自来加班?”   小苏在一旁递文件:“谌检,马上又要迎接上级检查了,我们要补资料。”   “一天天的,检查那么多呢,怪不得叫检察院。”   他还没来得及把资料接过来,外头就有人在使唤他:“谌意,请你来一趟保密室。”   谌意抬头,见说话的人是王哥,顿时心生警惕:“我现在没空,什么事。”   王哥说:“麻烦你帮忙拷一下资料,很急,我们都在准备迎检,忙不过来了。”   小苏道:“您先过去吧,我们这不急。”   谌意没好推脱,跟着他去了保密室,开门的一瞬间,他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侧目瞥了一眼王哥,暗自上下打量着,眸中情绪不明。   “王哥,是你要的资料,还是你们领导要?”他试探着问。   “领导要,数量比较多,你得忙活一阵。”王哥笑眼弯成两条缝,“本来还有几个大二的实习生打杂,但周天不好让人来加班,只有委屈你大材小用了。”   “知道了。”   谌意进了保密室,王哥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辛苦啊。”   他走后,谌意把U盘往桌上一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那晚谌意就觉得王哥不太正常,他的反应太奇怪,像是早就知道系统里有秘密,害怕被人发现似的。   不管他是不是和凶手有联系,谌意觉得自己必须对此人加强防备。   因此他不打算帮忙,只在这里坐会儿便找个借口溜走。   呆着无聊,他正想掏出手机给闻途发消息,这时一个电话弹了出来,是齐乐青打来的。   “喂,怎么了?”   “谌检,不好了!安大洪在楼底下闹事,说要开面包车撞飞检察院大楼!”   谌意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咂舌,不耐烦地说:“听过这个版本了,下一个。”   “这次他是真的!你快下来啊!”   谌意漫不经心地开口:“安大洪不是被拘留了吗?”   “昨天被取保候审了,他说你举报了他,现在要找你算账,最主要的是,他还把安澄挟持了!”   “什么?”   谌意眉头一皱,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看见检察院大门处停着一辆面包车,四周已经围了人,安大洪拿刀架在安澄脖子上,气势汹汹地叫嚣着,安澄瘦小的身体缩在他怀里,毫无反抗之力。   “草。”谌意怒火冲上来,拳头咔得一声响,咬牙怒道,“这人渣又犯什么毛病,报警没,让周警官来。”   齐乐青说:“报过了。”   谌意挂了电话,飞快往门口跑,他按下门把,却发现门不知被谁锁死了。   他来不及多想,捏紧了拳往门板上锤:“外面有人吗!开门!”   他敲了大概十秒,王哥的声音从门板背后传过来:“门怎么锁了,坏了吗?”   “帮我开一下门,我有急事!”   王哥不紧不慢说:“稍等我一下,我去找钥匙。”   门的那头陷入安静,谌意叉着腰原地转了一圈,满心焦急。   王哥迟迟没回来,他等不及了,径直走到窗边往下一探,二楼,高度没问题。   他单手撑到窗框上,腾身跃起,语阎乄一个翻身就跳出了窗口,落到下方绿化草丛上滚了一圈,快速站起来。   “姓谌的,你有胆就给我出来!”安大洪把安澄箍紧,拿刀尖对准围着的保安,面目狰狞吼道,“不然安澄就没命了!”   周围的保安担心伤及人质,不敢轻易靠前,纷纷用言语劝阻。   “让那个叫谌意的人出来!我要教训他!”   “嚷嚷什么!”谌意拨开人群,“我在这儿,有何贵干。”   安大洪下巴布满胡茬,面色蜡黄,双眼像铜铃一样快要瞪出来。   他手臂勒着安澄的脖子,把女孩扼得涨红了脸、满眼都是泪,抽噎着不敢哭出声。   “安澄,别怕。”谌意沉声的安慰,给人十足的安全感,安澄在安大洪的禁锢里颤抖着点了点头。   “终于来了啊。”安大洪拿刀指向他,“我有何贵干?想把我送进监狱,是吧,我今天就先一步杀了你!”   “你杀不杀得了我暂且不说,安澄是你亲生女儿,用自己的亲生骨肉做要挟,还有半点人性吗?”   “我要什么人性,啊?我钱都输光了,老婆也跑了,连房子都卖了,还欠了几百万的债,只剩下这个没用的女儿,就指望着这点赔偿,你们连赔偿都不给我,我拿人性来做什么,能当饭吃吗?”安大洪把她掐得更死,安澄哭叫了一声,豆大的泪从她眼角落下。   谌意怒火中烧,忍着想揍他一顿的冲动,振声道:“你今天的下场都是你自作自受,是你活该,但你女儿有什么错?她因为你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还要被你要挟,她唯一的错,就是生在你家里,有你这个畜生不如的爹!”   “呵呵……”安大洪咧嘴一笑,那双眼睛露出刀锋般的凶光,“随你怎么骂,这事儿我今天闹定了,反正我逃不掉坐牢,人生已经废了,我也不想活了,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过得那么好,凭什么!我要拉着你们都陪葬!”   安大洪放下了刀,谌意眼疾手快冲上前,想从他手中抢过安澄,却被他极速躲开,他把刀重新架在安澄脖子上,将人带上了面包车。   他山车后,二话没说将油门踩到底,面包车失控地飙了出去,莽撞地开上了马路。   “妈的。”谌意紧咬后槽牙,四下环视,盯上了旁边停了一排的公务车,“谁有车钥匙?”   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人拿了车钥匙出来:“谌检,要追吗?”   “人质有危险,等不及警察来了,我去追,你们去给领导反映情况。”谌意抢过他手中的钥匙,按下开锁,冲向了公务车。   他跨上驾驶座,刚系好安全带,副驾的门被打开,齐乐青坐了上来。   他关门,也系上安全带:“冲啊,谌检!”   “你下去。”谌意严肃说,“我不是去玩的。”   “放心,我不碍事,我在车上及时跟周警官汇报情况和位置,不然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谌意瞪着他:“我没开玩笑,下去,我不想说第二遍。”   “我不,我要帮你。”齐乐青坚定地开口,“我可是嫉恶如仇的、未来的大公诉人啊!”   保密办内,一屋子人都沸腾了,王哥端着水杯回来,见大家纷纷扒在窗边看,他凑过去,正好看见一辆检察公务车以飞快的车速冲出检察院大门。   “谁呀?”他问。   “是谌意!”   “对,那个老头子是来报复社会的吧,天呐,谌检是真男人。”   王哥瞪大了眼睛,心脏重重地沉底。   他顿时如临大敌,慌张地跑回了保密室,开了锁,室内空无一人。   他扑到保密电脑前,插上key,几乎是用砸的力度输入了密码,登录后,他连忙输复杂的代码,此时他的额头已经一片汗湿。   键盘哐当作响,他的喘气声越来越激烈,电脑屏幕上出现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英文,然而他的操作没能阻止病毒的入侵,就在下一秒,界面猝不及防地弹出提示:绝密文件已传送……   作者有话说:   明晚要更 第63章 致命追击   街道上,破旧的面包车飞驰而过,所经之处留下一串黑压压的尾气,引擎声响彻天地,如同雷鸣。   一辆带着“检察”二字的公务车紧追其后,不停按着喇叭,提醒道路车辆避让。   像是动作片里的追缉场景,路上群众一时间人心惶惶,有的躲开,有的专程从门市里出来观望。   面包车闯了红灯,直冲过斑马线,好几次差点撞到行人,如果不是路人退后及时,以这样的车速撞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前方是右转路口,面包车轮胎划过沥青路面,发出尖锐嘶叫。   车身漂移般的急转,撞倒几根路桩,又跌跌撞撞往前猛冲,可见司机没了半点理智,已经不在乎是死是活。   “真是疯了!”谌意专注地盯着前方,神经高度紧绷,指关节因为紧张而发白。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道光影。   仪表盘的指针跳到极限区域,但他不能像前车一样肆无忌惮,在追赶的同时,还要兼顾两侧车辆和行人,这让他的心率一直处于飙升状态。   他又狂按了几下喇叭,面包车没有消停的趋势。   “在四环西路,往中关园的方向开了。”齐乐青忍着眩晕感,抓紧车门上方的拉手,跟电话对面的周警官汇报位置。   周警官说:“你稳住,我们正在赶过来!”   “他开得太快,已经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你们抄近道去双青路堵人,追是追不上的。”谌意冷静地开口。   “好,快改变路线,去双青路。”   速度表的指针还在攀升,前方又一个转弯,谌意压了一下刹车猛打方向盘,车辆尾部差点被失控地甩出去。   车身摆正,前方路口又有车辆探头,谌意鸣笛后快速转弯绕过,此时已经和面包车拉开了更大的距离。   在车流和人群涌动的市区街道里赛跑,实在太困难。   “周警官,他往P大的方向开了。”齐乐青高声说。   谌意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如果安大洪闯进学校,是多么大的威胁。   “你们赶紧拦下,不能让他闯进校门!”   谌意将油门踩到底,同时长按喇叭,两侧的车纷纷让路,公务车再次追上面包车,即将和它并肩。   这时面包车也加快了速度,朝着学校的方向,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而去。   此时,伴随哐当一声响,谌意的车体剧烈颠簸了一下。   “啊。”齐乐青缩起脖子,“这车不会要散架了吧。”   谌意稳住方向盘,汗珠从下巴滴落:“已经老化了,回头让领导把公务车换一批,大爷的,钱不花在刀刃上。”   检察院保密室,王哥盯着电脑屏幕,浑身僵住,半晌没有动弹。   随后他浑身泄力,瘫坐到地上,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磨蹭了很久才接通,双手抖得像筛糠。   “办妥了吗?”那头问。   “出、出意外了……”王哥惊恐地回答,“文件传出去了,但谌意没在办公室里。”   对面陷入死寂,随即暴怒:“怎么回事!”   “我明明锁了门,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但谌意从窗户跳出去了,因为有人在外面闹事,我没想过会这么凑巧……”   “你没及时关注他的动向吗!发现他走了,你就没阻止文件传输?”   “阻止了,没能成功,电脑死机了。”   “语阎乄文件密级是什么?”   “绝、绝密……”   国家秘密文件中的最高一档。   “没用的东西,你自己担责吧!神来了也救不了你!”   “不!大哥!你帮帮我!我做这些是为了你啊!大哥——”   他嘶喊着,耳边却传来无情的断线音。   “检花,我们到了双青路,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他是奔着学校去的。”谌意回答。   “那我们马上分一批人过来。”   学校大门出现在正前方,眼看着面包车径直冲过去,谌意心已经悬到嗓子眼。   然而下一秒,前方传来刹车的巨响,安大洪的车忽然打横,谌意反应极快地往右打方向盘才没追尾。   只见面包车和另一辆车相撞,冲击力之大,被撞的车辆飞出了五米开外,侧翻在地。   面包车在滑行过程中还撞倒了两个行人,最后停在马路中央。   这时,面包车后门打开,安澄趁机逃了出来,她几乎是摔倒在地,奋力往外爬。   安大洪顾不得逃跑的安澄了,驾着被撞出大坑的面包车重新冲入马路,势必要在自己死之前拉更多人下水。   “你下车。”谌意对齐乐青说,“跟周警官对接好,保护好安澄和其他群众,还有受伤的路人,及时叫救护车。”   他干脆利落地吩咐完,重新捏紧方向盘,有放手一搏的架势。   “好,你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   “未来的齐大检察官,任务就交给你了。”   齐乐青连忙下车,关门的同一瞬间,谌意开车飞奔出去。   面包车在前方,车头已经歪七扭八地乱甩,完全丧失了方向。   谌意嘴唇紧绷,袖子挽起露出的手臂布满青筋,心跳如同擂鼓。   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把安大洪逼停,防止更多的惨剧发生。   面对横冲直撞的面包车,人群之中发出惊叫,安大洪毫无章法地乱撞,前方的车都被他一一撞开,甚至开上人行道,行人来不及逃蹿,被撞倒,撞飞,甚至有的人被轮胎直接碾压过去。   顷刻间场面一片凌乱,到处是血,惨不忍睹。   谌意看得心惊肉跳,他竭力稳住心态,往前猛冲试图从前方把安大洪截停。   他车身成功拦在正前方,然而安大洪丝毫不忌惮,朝着他直直逼近。   面包车的车头已经被撞碎,引擎盖翘起,玻璃满是裂缝,副驾的车门也大开着,堪堪悬在车上。   破烂不堪的面包车冲过来,隔着破碎的挡风玻璃,谌意看到安大洪狰狞的脸、目眦尽裂。   他连忙朝外打了一下方向盘,听到剧烈的擦挂声,面包车和他的车擦肩而过,轮胎和路面擦出了青烟。   眼看着他重回马路,谌意来不及想别的便追了上去。   车辆激烈的碰撞声和人群的哀嚎在谌意耳边回响,蜿蜒的血丝爬满他眼球。   谌意闭了一下眼,又睁开,脑子里全是刚刚满地血迹的画面,顿时觉得心脏绞疼。   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倒在面前,他却无能为力,一时间谌意觉得自己愧对身上这件制服。   愧疚感化作动力,谌意抱着和他同归于尽的决心,将车速加到极致。   两车在马路上激烈角逐,你追我赶,像是以生命为筹码在狂飙。   后面传来警笛声,是周警官他们追上来了,谌意悬吊着的心稳了一些,与此同时,他看到前方就是河道,面包车即将开上跨河大桥。   上了大桥,前方没有别的车辆,面包车上下一抖,副驾的车门掉了下去,车速随之稍稍减缓。   谌意意识到这是最好的时机,他咬紧牙关,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刺啦的声响,以快到极点的速度追上了面包车,和它并驱而行。   他凌厉的眼里仿佛冒出火星,脸憋得涨红,往右将方向打死,车轮在桥面画出橡胶的痕迹,留下一道淡白弧线。   前后不过一秒钟,他的车从左往右撞到面包车上,车头抵着面包车,将它直往大桥右侧的栏杆处顶过去。   安大洪一声惨叫,车身撞破了大桥护栏,向桥下倾斜,轮胎卡在了护栏和桥面的交接处,整个车被悬挂在桥沿摇摇欲坠。   公务车却没那么好运,撞了面包车后,由于惯性直接越过了护栏,垂直下坠,掉进了河里。   四周水花飞溅,谌意感受到剧烈冲击,他再次睁眼时,发现水把车体淹没了大半,只有车头还漂浮在水面。   车在水里几乎是六十度倾斜,上下起伏着,很强的失重感。   紧接着,谌意感觉到一股暖流从他额头流下,他嗅到血腥味。   他忍住疼,靠着求生的本能去拉车门,门却因为水压无法打开,于是他开了车窗,让水流涌进来,等到车内和车外的压强一致时才能逃生。   河水漫进窗口,很快将他的制服打湿,他拉紧车门上的把手,尽力维持平衡。   谌意急喘着气,他脑子一片空白,极强的恐惧感蔓延上来,他总算能体会到闻途坠下山坡时的处境。   条件反射一般,他嘴里呢喃出闻途的名字。   不知道车会不会继续下沉,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这儿,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再见闻途一面,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闻途自己在家无聊,索性打开电脑加了会儿班。   写完辩护意见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随后来到衣柜,翻出自己的大衣,从口袋中掏出了戒指盒,拿到了阳台处欣赏。   戒指内侧刻了他和谌意名字的首字母,他把刻有谌意名字的那枚戴在自己无名指上。   上方镶嵌了颗璀璨的钻石,在自然光的照耀下闪出旖旎的光。   短短一天内,他脑子里闪过无数次谌意收到这个礼物时候的反应。   大学谈恋爱时,无论他送给谌意什么,谌意都会特别高兴,总是能给予无限的情绪价值。   谌意这次也一定会很喜欢吧。他想着,嘴角不自觉露出淡淡的笑。   这时,他手机响了一声,拿起一瞧,是一条短信。   闻途点进去,看清文字,他怔了两秒,随后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僵在原地。   【检测到车祸SOS,“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小意”疑似遭遇车祸,从此大致位置进行了紧急呼叫,你被列为紧急联系人,因此会收到这则消息……】   水流狂涌进来,已经漫到腹部,很快就能逃生了。   但谌意又怕自己逃不出去,他怕自己会在这儿丧命,再也见不到闻途。   他艰难地拿起手机,想给闻途打电话,想迫不及待再说一句“我爱你”。   可他还没来得及拨号,头顶传来一声巨响,面包车悬挂的地方断裂,车体直线下垂,沉重地、精准地砸到了谌意的车上。   警车鸣叫着,纷纷在桥上停下,周警官冲出车门,见大桥栏杆已经被撞了个豁口,四周围满了人。   他跑过去,扒到栏杆上往下看,没见着人,只看到水面漂浮着的一大滩血迹,随着水波轻漾,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后天有,大后天有,耶 第64章 第九周年   闻途赶到现场时,谌意的车正好被打捞上来。   公务车被砸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像整块破铜烂铁,难以想象那里面会夹带着一个人。   闻途双腿抽疼,颤抖着膝盖差点跪了下去。   围着的人们都倒吸一口冷气,他在人群缝隙里瞥到一只苍白的手,夹在汽车的残片间,无力地垂落。   “谌、谌意……”闻途哑着嗓子,凄厉地叫出他的名字。   他疯了似的狂奔过去,推开人群,扑到了谌意身侧。   谌意躺在地上,陷入昏迷,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混着泥沙和血迹。   闻途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额角伤口源源不断涌出血,濡湿的发丝乱糟糟贴在他英挺的眉骨上。   这张他明明早上才夸过的脸,此刻毫无血色,被摧残得仿佛随时会破碎。   他露出的小臂满是伤痕和淤青,闻途握住他垂下的手,感受到比河水还寒冷的温度。   此刻,闻途只觉钝痛漫至五脏六腑,剧毒一般融进血液,痛得连呼吸都犹如针扎进肺里。   他抓紧谌意的手,想唤谌意的名字,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直到救护车来了,谌意被医护人员抬上担架,侧脸无力地垂在担架上,手往下坠。   “谌意……”他的嗓音碎进喉咙里,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闻途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看着谌意被挪上担架车、推进手术室。   期间他跟随担架车跑,一直抓着谌意的手,扶着他的头不让他受颠簸。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频频闪过谌意的脸,把他的面颊衬得像烟灰一样死气沉沉。   来到手术室门口,拉着的手被迫分开,闻途下意识往他离远的方向抓了一下,却没能把他抓住。   手术室的大门合拢,谌意消失在门缝里,闻途再也强撑不住,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   打击来得太突然,就像一场噩梦,手术室的灯亮起,他才确切地认识到,谌意真的出事了。   他浑身颤抖着扑倒地上,从前无数次顾虑过的情形真实上演,仿佛又回到了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锥心的痛是可以痛到人麻木的。   他无力地伏在手术室门前,忽然觉得额头被硌了一下,缓缓扬起头,看到了那颗剔透的钻石。   无名指上还戴着刻有谌意名字的戒指,谌意的那一枚,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耳边很吵,像是有很多人来了,闻途却连看过去的力气都没有。   “闻律师,去那边坐吧……”齐乐青带着鼻音,扶着他肩膀想把他搀起来。   闻途摇摇头,没有动弹,十余秒的沉默后,他唇齿打颤着开口问:“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掉到河里……”   齐乐青忍住眼泪答:“安大洪把安澄挟持了,开车到街上乱撞,伤了好多人,谌检为了保护百姓的安全,把他从桥上撞了下去……”   闻途攥紧了手指,指甲狠狠掐进手心。   “他本来……不会伤得那么重的。”齐乐青哽咽了一下,“谁知道安大洪的车挂在了桥的栏杆上,后来砸了下去,正好把他的车砸中。”   那么大一辆车,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从三十米的高度砸向他……   闻途觉得喉咙一阵苦涩,像是有血要呕出来,他颈动脉猛地跳动,随后生生咽了下去。   “闻律师,你别太伤心了,他一定会没事的。”齐乐青连忙安慰他,自己倒先流下两串泪水,“谌检以前老是告诉我,让我未来做个嫉恶如仇、独当一面的公诉人,他用这样的标准要求我,更这样严格要求他自己,他一直是个有担当的检察官,老天一定会保佑好人。”   这时,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上闻途的左肩,闻途隔了半晌才僵硬地转头看过去,对上了安澄水亮的眼睛。   安澄脸上带着伤,眼里包着泪,她小心地朝闻途伸出手,摊开。   闻途往下一望,见她手心里躺着一把玩具萝卜刀。   闻途眼睫一颤,突然觉得鼻头很酸。   他将安澄手里的萝卜刀拿起来,攥紧在手心里。   “谌意哥哥说过……我没有家人了,他来做我的家人,他会保护我……”安澄声音渐弱,最后几个字囫囵在她喉咙里,听不明晰。   “他没有食言,他真的把我保护好了。”安澄哭着说,“可是他为什么没保护好自己……”   闻途呆愣了半天,迟钝地抱住了安澄,将脸埋进她的臂弯,一滴热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闻途在门口呆坐了很久,随后又挪到旁边的墙角坐下,一直守着,自始至终没离开手术室大门半步。   后来谌意的领导和同事都来了一趟,他的朋友、记者也来了,孟辽也赶到医院陪了他将近六个小时,人来人往,最后半夜只剩下闻途一个人,他在悲痛和惶恐中独自度过了他们九周年的夜晚,也是在这个时候谌意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由于面包车坠下来,他的头部遭受剧烈撞击,医生说由于脑出血,外加血肿的压迫,患者出现颅内压增高的症状,颅内压已超过正常值上限,随时有生命危险。   同时他神经功能遭受损害,就算保住性命,也不排除术后残疾的可能。   “据目击者描述,面包车司机的行为明显具有报复社会倾向,截止今天凌晨,事故已造成六人死亡,三十五人受伤,肇事者安某当场死亡,驾驶公务车把肇事者截停的检察官谌某已被送入医院抢救,暂未脱离生命危险,相关部门正在对事件进行进一步调查,警方呼吁市民保持冷静,避免传播不实信息……”   闻途靠在墙壁上,手机在他垂落的手中播报新闻,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双眼空洞无神。   刚刚还觉得干呕想吐,此刻他已经完全丧失知觉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刻都是极致的煎熬。   他缓缓旋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看到内侧刻着的“CY”,他望着医院昏暗的墙壁,无意识地呢喃出声:“我爱你……”   谌意隔着手术室的门板能听见吗?闻途不知道,他只觉得愧疚,这三个字从前他说不出口,现在他说出口了,谌意却听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对方靠近了他才慢慢转头,看到了余苒。   “妈,你怎么来了?”闻途撑起了身子,想从地上起来,却脱力地又坐了回去,“保镖呢,你一个人半夜出来很危险。”   “你放心,他们在楼下。”余苒挨着他在墙边坐了下来,心疼地摸了摸他苍白的脸,“新闻我看到了,小孟跟我说你一直守在医院。”   闻途嘴角扯起牵强的笑:“没事,你别担心。”   余苒说:“我给你带了点饭,妈亲手做的,你还没吃晚饭吧。”   “我吃不下。”   “你必须吃点,不补充好体力,怎么等他出来?”余苒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说,“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对吗?”   闻途双目无神地点了点头,片刻又摇了摇头。   余苒轻轻一笑说:“他是你很重要的人。”   闻途沉默良久,随后开口:“他叫谌意,是我师弟,是我很喜欢的同事,我喜欢他,我经常让你多做一份夜宵,就是送给他的。”   余苒睁大眼睛,没有说话。   “妈,你会接受不了吗?”闻途吸了一下鼻子,问道。   余苒斟酌了一下回答:“他很好,在那么危急的关头,完全不顾自己安危,只为了保护更多人,你喜欢这样的人,妈妈觉得很骄傲。”   “不,我是说,他是男的,你不会反感吗?”   “我喜欢你,所以你喜欢的人,妈妈都会喜欢的,不论他性别是什么。”余苒嗔怪道,“这么好的小伙子,你竟然对我藏着掖着,等他出院以后,你一定要把他好好介绍给我,妈要做一大桌菜招待他。”   闻途心里一颤,顿时心中很暖,又夹杂着疼。   情绪再难控制,他扑到了余苒怀里,将脸陷进她胸膛,闷声哭道:“妈,我爱了他九年,今晚过了就是整整九年……我这辈子再也离不开他了……” 第65章 赤诚之心   闻途一夜没合眼,早上六点,手术室大门终于开了。   他原本埋着头,听到门响,几乎是过电般的抬起脑袋,瞬间站了起来。   谌意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他带着氧气罩,周围置满了仪器,整个人被包裹得看不清脸。   闻途连忙上前,颤抖着手想碰他,却又小心翼翼不敢伸出去。   医生告诉了基本情况,最后总结说:“手术虽然成功了,但患者情况仍不乐观,还没有脱离危险,需要转入ICU进行密切监测。”   “谢谢您医生……”闻途累得双腿瘫软,差点没站稳,还是余苒扶住了他。   “我就说他会没事的。”余苒揽住他的背说,“快休息一下,你别把自己熬坏了。”   “没关系,我想一直等到他醒过来。”   “你这孩子。”余苒有些无奈,“你现在又帮不了他,小谌也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的,你要是不想离开,就在椅子上睡会吧,听我的话。”   闻途抿紧了泛白的嘴唇,过了半晌才缓缓点头。   这一天闻途是浑浑噩噩度过的,晚上谌意算是脱离了危险,他让余苒回去了,ICU外的走廊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手上的戒指已经被反复摸了千万遍,他眼圈下浮现出淡青,面容憔悴,血色褪尽,只剩下灰暗和无力。   手机响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他接下,虚弱地问:“喂。”   “是闻途吗?”对面是个中年女声。   “你是……”   “我是谌意的妈妈。”   谌意的父母连夜坐飞机来了海州,闻途告知了他们医院地址。   闻途没有见过谌意父母,谌意以前说他们谌家是放养式教育,加上父母忙着工作,连他自己一年到头都见不了爸妈几面。   闻途站在医院楼下,远远望见一辆豪车驶入了车库。   没过一会儿,夫妇俩走了出来,女人盘着发,体态优雅,是位迟暮美人,男人穿着黑色大衣,英俊非凡,和谌意长得很像。   他立即迎上去:“伯父伯母。”   “你就是闻途?”说话的是他妈妈邱宛清,她眼睛红着,眉头紧蹙。   “是。”   他父亲谌永连忙说:“赶紧带我们上去看看吧。”   他们之间没多客套,夫妇俩都很焦急,闻途也没闲心去尽初次见面的礼数了,连忙带着人上了医院大楼。   向医生了解完情况,得知谌意还在ICU,但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夫妇俩明显松了口气。   “谁跟你说他要死了的?”邱宛清推了一下谌永,气恼道,“害得我把民法典继承编都翻开了。”   “你再合上不就行了。”他爸说,“再说了,他当公务员穷成那个鬼样,你能继承个什么,把我那辆小奔驰继承回来?”   “我懒得和你斗嘴。”邱宛清抹了一下眼睛,转身来到闻途旁边,“小闻,我可是找了好多人,才要到了你的电话。”   闻途木讷地回过神,低着头说:“抱歉伯母,我该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谌永去吸烟区抽烟了,邱宛清挽着他来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闻途抽出纸巾帮她擦干了眼泪。   “谌意和我提过你,我也一直知道你们的关系。”邱宛清缓缓说,“大家各自忙自己的事,我也不想干涉孩子们的生活,以前有想过来见你一面,但得知你们又分手了。”   闻途解释道:“是分过几年,去年才重新遇上的。”   “兜兜转转,还是你俩凑合过了?”   闻途淡淡一笑,邱宛清又向他了解了许多关于他的事,包括他的工作和他家里的情况。   “你知道我们家有个律所吧。”邱宛清说,“当初我们想让谌意回律所,他死活不肯,那是他大四的时候,他说他要为了一个人留在京市。”   闻途心跳漏了一拍,张嘴想说什么,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当时,他爸得知他口中的那人是个男的,肺都快气炸了,和他大吵了一架。”   闻途顿觉愧疚:“抱歉伯母,我不知道这些。”   “也不是什么大事,后来战争由他爸送出一辆车和一套公寓的结局收尾。”   “伯父伯母都很爱谌意。”   “爱是爱,但有时候又嫌他是个累赘,懒得理他,所以他呆在你身边也好,你看起来比他稳重多了,以后有你管他,我和他爹不操心。”   她抓住闻途的手说:“唉……这次打击太突然了,但舍己为人这种事,真是谌意会做的,我相信,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开车去撞那个歹徒。”   邱宛清闭了一下眼,又慢慢睁开,眼底涌出湿色:“他考检察院的时候,就说过他想救一个被冤枉的法官,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爸爸。”   闻途哽咽着,闷声说了个嗯。   “小意一直是这样的人,他有正义感,有责任心,他眼里容不下任何一粒沙子,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算牺牲生命也没关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闻途捏紧了手指,指骨发力,紧绷得有些疼。   “你爸爸出事,你们就分手了,所以我大概知道你们分手的原因,谌意也向我透露过。”邱宛清将他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温柔地轻抚着,“你也很爱他,我能感觉到,但我希望你不要拦着他,让他做他自己吧。”   闻途眼睫颤抖,挣扎的情绪撞击着胸腔,又听邱宛清说:   “他有他的信念,并且很坚固,很顽强,连那辆横冲直撞的面包车也没能把他的信念击退,你如果爱他,就爱完完整整的他,不仅是他这个人,也要爱他这份赤诚和勇敢啊。”   -   翌日,京市检察院第X分院。   院内这两天很热闹,传得沸沸扬扬的除了前天那件惨案,还有国家秘密被泄露的消息。   “涉案人员是海州检保密办的吧?”有两个同事抱着文件,边走边八卦。   “对啊,是咱们副检察长的亲弟弟又怎么样,犯了罪还不是被关进了看守所。”   他们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望过去,看见一个身量颀长的男人,正大步流星跨进检察院大门。   闻途沉着一张脸,衣角翻飞,走路都带起一阵风。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径直走入楼道,上了二楼,气势汹汹直逼副检察长办公室。   副检察长王洋正端坐在办公桌旁,垂头看着文件,闻途将门推开,直接迈了进去。   王洋侧目看向他,眼里情绪晦暗不明。   闻途将手里的文件砸到他桌上,语气冷若坚冰:“副检察长,我需要你给我个解释。”   王洋懒洋洋靠在靠椅上,丝毫不怵:“这位先生,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请你说清前因后果,如果你要闹事,请出门右转。”   “前因后果都在这些文件里,白纸黑字,你可以慢慢看。”闻途说,“教授性侵继女案,摆明了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你为什么让海州检察院压着不起诉?”   王洋笑了一下,满是横肉的脸,眼睛眯成两道褶:“市检的这项决定,是经过检委会讨论的。”   “检委会?检委会是你的一言堂吗!”闻途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眼中仿佛迸出火星,“会议纪要呢?理由呢?决定依据呢?《刑事诉讼法》第172条,检察院应当在一个月以内移送起诉,重大复杂案件可延长15日,本案非重大也非疑难,你为什么一拖再拖?”   王洋眉头压低了一些,还没来得及辩驳,又听他高声说道:“这是其一,其二,你为什么要随便撤一个检察官的职位,谌检被撤职就是经过了你的点头吧,谌检早前被通报批评你也参与了决策,更早,李呈昊正当防卫的案子逼迫谌检抗诉也是你从中作梗,就因为他坚守正义,他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检察官,不符合你那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一己私利,你就要完全扼杀他的仕途?”   昨晚,谌意父母回酒店休息后,闻途在ICU门外整理了谌意给的Excel表格,经过仔细筛选比对,最终锁定了王洋这个人。   结合之前谌意说,他去保密系统里拷出重要证据时,遇到了个很奇怪的人,闻途发现这人和王洋都姓王,经过核查,他得知这两人竟是亲兄弟,暗中勾结的可能性很大,顿时坐实了自己的猜想。   并且他了解到,王哥精通计算机,对于编程和网络信息技术相当熟练,掌控海州检察院的监控摄像头,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这样一来,基本上已经把潜伏检察系统内的帮凶挖出来了。   直到清晨,他几乎两天没合眼,但他很快调整了心态,悲伤没有任何用,他现在要做的,是为自己、同时为谌意争一口气。   王洋听到谌意的名字,扯着嘴角嗤笑一声,随即不屑一顾说道:“难怪呢,你是那个闻途吧,不要因为你的小男朋友快死了,你就把气撒到我身上啊,你再不出去,我就叫保安来拖人了。”   “快死了?”闻途的盛怒再难压制,他咬字铿锵,破口骂道,“他舍弃自己,保障了多少市民的安全,安抚了多少惶恐的人心,他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在你心里就是一句轻飘飘的‘快死了’?换作是你呢,副检察长,你会挺身而出吗,还是会像只老鼠一样躲到角落里?是啊,你身居高位,坐在庙堂之上久了,当然不知道底层人民的水深火热,我们的努力和艰辛在你眼里还不如升官发财的一块垫脚石!”   他办公室外围了很多人,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王洋这才有些怕了,他怒目圆睁,捏着拳头站起来,想挥拳砸过去,闻途却转身出了办公室大门。   他迎着人群,掏出手机打开摄像模式,塞到了一个女检察官手里:“请帮我举好。”   在一片哗然中,闻途在王洋办公室门口站定,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展示到手机摄像头面前,拔高了语调开口:   “我叫闻途,我实名举报京市检察院第X分院副检察长王洋尸位素餐,虚应故事,失责失职。”   “最近交通惨案的肇事者安某,他的女儿是被挟持的受害人,并且还曾遭到继父性侵,这个受了无数苦难的女孩,却因为王洋的渎职,迟迟不能伸张正义,安某女儿的案子不仅被换了承办人,还被压了近两个月,该案曾经由谌检察官承办,王洋因为记恨谌检察官,所以数次出手阻挠他的工作,包括阻挠其抗诉、通报批评、最后撤职,甚至在谌检察官因公重伤后说出他快死了这种诅咒言论,王洋不在乎无关人员被牵连,他只在乎自己的既得利益是否受到损害。”   闻途目光笃定,寸步不让:“我以上提到的事项均有证据支撑,包括他做决策的记录,以及安某女儿案子的所有文件,王洋只坐上市检副检察长的位置就滥用职权,如果再让他升职,岂不是整个京市都该他独揽大权、作威作福?在此我请求最高人民检察院、上级人民检察院、各纪检监察部门、同级纪委监察委严查此事,对相关失职人员进行处罚,维护国家机关对形象和公信力,给受害者,和无数渴望公平公正的民众一个满意答复。” 第66章 劫后余生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四周的议论声涌过来。   王洋在他背后气得脸涨红,冲过去想夺他的手机,却被闻途先一步抢走,他扑了个空,肥硕的身子一倒,狼狈地跌到了闻途脚边。   闻途将录好视频的手机揣进口袋,随后轻蔑地俯视着地上的人,声音冷硬:   “你弟弟因为泄露国家秘密被抓了,这次奸计没得逞吧,还让他背了锅,是不是已经在思考下一个计谋了?”   闻途微微将身子压低,像蔑视一个垃圾一样看着他,声音里带着冰冷的颗粒感,叫人胆寒:“可惜你没机会了。”   这天过后,闻途的举报视频流传到了网上,网友们得知事件的受害者和在惨案中被挟持的女孩是同一个人,大家的同情心被激发,一时间所有人义愤填膺,纷纷声讨要让王洋付出代价。   闻途的举报加上舆论的压力,王洋很快被纪检等部门彻查,同时发现了他不仅渎职,还涉嫌贪污,当即被立案侦查。   谌意昏迷的第四天,情况逐渐好转,已经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这天下午,闻途被叫去做了笔录,出公安局的时候,他接到了齐乐青的电话。   “妈!爸爸他醒了!醒了!”对面传来一阵尖锐爆鸣,像是因激动导致语言系统紊乱。   闻途呼吸一滞,没来得及关注这奇怪的称谓,甚至没来得及挂电话,撒腿就冲了出去。   一路狂奔,抵达谌意病房门口才刹住车。   他累得直喘气,手撑在膝盖上,抬眼往病房里望去。   在看到活生生的谌意的那刻,本就激烈的心跳瞬间飙入峰值。   谌意躺在床上,很多人围着他,他虚弱地半睁着眼睛和区检的领导们说话,闻途不太好打扰,就在门口站着等。   谌意侧目打探过来,暗淡的眼睛顿时有了光,立即和领导们说:“他来了,我要和他说会儿话。”   他一句话就把领导们通通赶出去了,屋子空了下来,闻途这才走进病房。   从谌意出事到现在整整五天,闻途觉得备受煎熬,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窗外一缕微风掀动窗帘,沙沙作响,谌意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额上还缠着纱网,整个人像是一块单薄的、快要碎掉的白瓷。   闻途呆楞地站在他床尾,直到他缓缓抬起手,闻途才朝他扑了过去,跪到了他床边,和他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对不起,没能陪你过纪念日……”谌意微敛的眉眼间没了往日的锋芒,嗓音有些干涩的哑。   闻途哽咽了一下,带着鼻音说:“傻瓜,你在说什么……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那该说什么啊。”谌意低声道,“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落在医院窗台的夕阳描摹着谌意的轮廓,他的脸色像白开水一样寡淡,只有那双眸子里带着夕阳的浅金。   闻途轻轻握住他插着针头的手,又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指骨发着颤:“好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感觉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趟。”谌意轻笑了笑,头又是一阵剧痛,他皱了一下眉说,“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快五天了。”   “你守了我很久吗?”   闻途没回答,转而说:“我怕你出事。”   “当时我没考虑到那么多,我看到源源不断有人倒在我面前,血流了一地,我只想把安大洪逼停。”谌意缓缓道,“掉进河里之后,我想给你打电话,可还没来得及拨号,听到头顶上一阵响,一瞬间就失去意识了。”   闻途咬紧牙,没有说话。   “如果我真的没被抢救回来,这通没打得出去的电话,会成为我们永远的遗憾吧……”   闻途嗔道:“你又在胡说什么,你现在脑子没恢复好,净胡说八道,别出声了,多休息。”   谌意固执地望着他,眼底有些泛红:“我是想说……很对不起你。”   我考虑到了所有人,唯独开车撞破桥栏的那一刻没考虑到你。   “谌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闻途鼻尖一股酸涩,顿了片刻才开口,“我喜欢你的全部,不止是你的人,还包括你这份什么都不怕的勇气。”   谌意艰难地挪了一下身子,侧躺到枕头里,将大半张脸都埋进去,努力掩饰着眼里的无措:“可是……还是出了那么多车祸,还是死伤了那么多人……我很没用,是吧……”   一滴泪沿着他高挺的鼻梁骨流下,看得闻途像是心头被刺了一样,痛痒难耐:“不许这么说。”   “我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更对不起你。”   “你别再说这三个字了。”   “你打我吧闻途,你惩罚我。”他鼻头红了,眼角一片湿。   谌意往床头柜上摸,摸到了手机的数据线,抓住,塞进了闻途手里:“你打我。”   闻途攥着他的手不放,积攒已久的话顿时上涌,一字一句堆在喉头,最终倾吐而出:“我爱你。”   他将脸埋进闻途手里,哭得肩膀发颤,泪水像是开闸的洪流般汹涌而出:“你、你打我……”   “我爱你。”闻途小心地将他的头拢进臂弯,温软的话语极其清晰地落在他耳侧,“小意我爱你。”   他爱了九年、爱到骨子里的人,受半点伤都能让他心痛难忍,又怎么舍得打他呢?   他抱紧了谌意,感受到谌意鲜活的心跳,一下一下,从对方的心脏流窜进他自己的心脏里。   此刻闻途脑子里没有别的杂念,他只知道,再次感受到谌意温热的体温,对他来说无比珍重,他一辈子也不会再放开怀里这个人了。   -   王洋落网后,跟他同僚那批领导班子被逐一严查,市检换了个雷厉风行的女领导上任,她一到岗就恢复了谌意的职位,对谌意大加赞赏,说以后要对他加以重用。   不仅如此,本地官媒也给谌意评了“感动京市英雄人物”的称号,听得谌意头皮发麻,本就没恢复的颅内高压又雪上加霜。   他从来不喜欢这些虚名,住院的这几天不停有媒体来采访,每这时候他就躲在被子里,让闻途帮他把记者拦在外面。   他恢复得很好,没过多久就能下床,可以走来走去了,唯独手恢复得不太好,老是要缠着闻途给他喂饭吃。   临近出院的傍晚,余苒给他煲了鸡汤,谌意胃口不错,把保温桶喝了个干净,喝完了还要扬起脸让闻途帮他擦嘴。   邱宛清在一旁很嫌弃:“有手有脚的,装什么呢。”   谌意上一秒还在仰头对闻途傻笑,下一秒就朝他妈翻了个白眼:“邱女士,请你不要越级管辖。”   “我可不想管你,我都在这儿陪了你这么久了,仁至义尽了哈。”邱宛清打趣完,又认真地开口,“明早的机票已经买了,爸妈走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常回家看看,带上小闻一起。”   “伯父伯母,你们不在海州多玩几天吗?”闻途说。   邱宛清回答:“不了,我们那边还堆了工作,也不想打搅你俩。”   余苒说:“亲家你们放心吧,我会待小意像亲儿子一样的。”   “那就多谢你了亲家。”邱宛清笑着说,随即把站在门口的谌永拉了过来,“你有什么话就快点告诉小闻,扭捏什么呢。”   谌永咳嗽了一下,仰头四十五度望天。   闻途镇定地面对他:“伯父,您有什么指示或者要求尽管提。”   “你说啊。”邱宛清撺掇他,“你再怎么别扭,你儿子也直不回来了,他就认定你面前这个人了。”   “没别扭,我在想台词。”谌永哼了一声,看向闻途,“不是什么指示,小闻,我想告诉你,你们要查闻法官的案子,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叔叔我在法律界混了快四十年了,人脉还是很广的。”   闻途意外地睁大眼睛,心里一热:“谢谢伯父。”   “还叫伯父啊。”谌意探头说,“应该改口了。”   邱宛清和谌永都笑了,余苒也附和了一声,闻途扬起唇角,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谢谢爸爸。”   作者有话说:   有点大结局包饺子那味了   今天晚点还要更一章 第67章 盖章生效   和谌意父母道了别,闻途去办理了出院手续,准备今晚就让谌意出院。   他刚办理完准备上楼,突然注意到走廊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眯眼辨认了片刻,朝对方走过去:“赵先生?”   赵霖被吓到了,转过身,看到闻途的那一秒,瞳孔明显一缩:“闻律师?”   “你怎么来医院了?”   赵霖垂下眼睛,磕磕绊绊开口:“我、我老伴刚做完手术。”   “夫人生了什么病?”   “胰腺癌,医生说,治愈概率并不高……”   闻途顿了一下:“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你别太难过,吉人自有天相,你和你夫人都是积善行德的好人,她一定会挺过来的。”   “谢谢你闻律师,借你吉言。”   赵霖说完,逃避似的扭头便走了,似乎不太想面对闻途。   他来到走廊的角落,朝病房内探了一眼,老伴刚才腹痛得直呻吟,现在躺在床上异常安静。   赵霖惊吓着走过去,试探她的呼吸。   还好,只是睡着了。他常常处在这样的惊吓中,次数多了已经神经衰弱。   赵霖颓废地出了病房,在墙边抱头蹲下,安静地蹲了很久。   随后,他掏出手机给颜千茹拨了电话。   “喂?”   “喂,颜律师。”他抓着自己头发,眼神空洞无光,“我刚刚碰到了闻途。”   “怎么了?他没发现什么吧。”   “没有,之前委托他辩护,我不知道他是闻法官的儿子,现在……我该怎么面对他?我没脸面对他。”   “想这些没有意义,我们先把眼下的事做好。”颜千茹沉声说,“王洋已经落网,只要再等一等,时机就会成熟,我们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挂了电话,他将头垂得很低,苦闷地哽咽了一下,喉咙里难以抑制地发出抽噎:“等一等?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快要撑不住了……”   -   一切收拾妥当后将近晚上九点,谌意出院了,和闻途一起回了公寓。   闻途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听到了舒缓的钢琴曲,他朝客厅望过去,看到谌意正在调试一台CD机。   “这么有情调?”   闻途朝他走过去,谌意仍在低头摆弄:“你喜欢吗?我反正一个人住就爱听歌,这个CD机是去年买的,以前都听蓝牙音响。”   “喜欢。”闻途说。   谌意的一切他都喜欢。   谌意转身看向他,笑了笑,将手掌覆盖在闻途的脖子上,指尖碾着他后脑勺的发梢。   钢琴曲像是静谧的流水,缓缓洇进人心里。   他在慢节奏的曲调中,将闻途抵到落地窗上,低头吻了闻途的唇角,又探出舌尖舔了一下他唇边的小痣,随后含住他的唇瓣,动作温柔地吮吸着。   闻途抱着他的腰,任凭他动作。   忽然,谌意的亲吻停止了,闻途睁开眼,见他手扶在额头上,皱紧了眉,看起来很难受。   “怎么了?”闻途顿时焦急,“头疼吗?”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   闻途说:“你才出院,好好静养,先别亲了。”   “我只是觉得好久都没接吻了。”谌意抱着他,将下巴往他颈窝里蹭,“不亲,抱总可以了吧。”   他微微屈着背,伏低身子,整个人都缩进闻途怀里。   闻途抱紧他,觉得怀里很暖,片刻后他低声开口:“我们复合吧,小意。”   “嗯?”   闻途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鼻息轻吐在他耳侧:“复合吧,一起翻案,什么后果也不要顾虑,撒开了手去做,和凶手斗到底。”   谌意从他怀里支棱起脑袋,意外又惊喜,怔了片刻,语气含笑地问:“你想好了?”   “嗯,你昏迷的时候,你妈妈也和我聊过,她劝我不要拦着你,让你做自己。”闻途很认真地说,“不仅如此,你也教会了我该怎么做回我自己,不管面包车的车速有多快,前方的桥有多高,都要奋不顾身地将它撞下桥。”   谌意心跳蓦地加速,眸里的光点热忱又明朗:“这才是我认识的闻途啊……好,那我现在也是有名分的人了,我是闻律师的男朋友。”   他又举起大拇指,用指腹对着闻途:“此合同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大拇指盖章后生效,合同有效期为永久,任何一方不得违约,否则杀头处理。”   闻途失笑:“怎么又文明又野蛮的?”   谌意牵起他的手,催促道:“快,和我盖章。”   “你换一根手指。”   谌意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伸出了食指。   “换一根。”   “中间那个不太礼貌吧。”   谌意跳过中指,抬起了无名指,就在下一秒,闻途以极快的速度套了个东西在他无名指上。   一阵冰凉的触感,谌意错愕片刻,定睛看去,竟然是一颗亮晶晶的钻戒。   他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闻途伸出带着情侣款戒指的无名指,和他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   “盖章完成,合同已生效。”   闻途眼里漾着笑,声音很轻又很柔,随着悠扬的钢琴曲一起漫进耳朵,谌意的情绪顷刻间就被调动上来了。   他眼眶一红:“别这样,我真的会哭的。”   谌意吸了吸鼻子,喜欢极了,换着各种角度看了又看:“你什么时候买的戒指?”   “前两周定制的,你看,这里刻了我的名字,我的这枚上面有你的名字。”   谌意仔细一瞧,惊奇地“哇”了一声,目露欣喜,反复摩挲,像个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礼物的小孩。   “喜欢吗?”   他疯狂点头:“喜欢,我太喜欢了,这是你给我的九周年礼物吗?”   “嗯,只不过送得迟了点。”   谌意蜷缩起手指,把戒指小心呵护起来,又说:“我也给你买了礼物,是一辆车。”   闻途一愣:“啊?你送我车,那么贵的东西。”   “拜托,闻律师,你们干这一行的是需要门面装点的,别用我的同款小奔驰了,客户看着都寒碜,给你买了个S级,有排面吧?改天我们一起去提。”   闻途知道他这些年也没挣多少钱,买这辆车估计用光积蓄了,于是说:“不行,太贵了,我不能要。”   “已经付款了,反悔不了,他们不支持退货的。”   “花了这么多,你还有存款吗?”   谌意一笑,捧着他的脸说:“没了啊,吃不起饭、没钱买衣服穿了,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赖上你了。”   -   矗立在繁华市中心的办公大楼,只有顶层的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   唰的一声,桌上的所有文件、摆件全都被掀到了地上,旁边的助理吓得后退了一步。   “王洋那个没用的东西,就这么不堪一击吗!”欧阳铭气得猛锤了一下桌子,盛怒的神情如同爆发的火山,“在检察系统做了那么多年,就没有人保他?他就没有留一张底牌?”   助理微微颔首,低声解释道:“主要是王洋他还涉嫌贪污了,近年反腐行动闹得厉害,若不是这样,他不至于那么容易垮台,树倒猢狲散,有谁敢帮他?”   欧阳铭鼻翼翕动,不停喘着粗气,又将桌上的电脑搬起来往地上砸,恨不得把办公桌一起掀了。   发泄完怒火,他双手叉腰,咬牙切齿说:“我们还有证据在王洋手里,不知道他会不会供出来。”   “董事长,现在该怎么办……”   “你问我?你一个点子也没给我提供,我养你来是做什么的?”   助理咬了咬嘴唇,低声开口:“我劝告过您,应该先收拾闻途,您没听进去……”   欧阳铭将手里的手杖砸向他,怒气更盛:“你是在怪我!”   助理揉了一下被砸疼的地方,低下头不敢言语。   欧阳铭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步伐越来越急促,整个人都气得发颤。   “安排下去,十五日之后召开股东会。”   “董事长,您是打算……”   “解散天明。” 第68章 并肩作战   谌意回到了熟悉的311,踏进办公室时,青团和汤圆已经帮忙搬好了东西,办公桌上还堆着好几束鲜花。   他正想开口问谁送来的,立刻有几个同事围上来:“热烈庆祝谌检否极泰来!”   “欢迎感动京市的大英雄重回311家庭!”   “够了大家。”谌意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听得我脑仁疼,要是待会儿脑出血复发,在座各位都是间接故意。”   杨检道:“呸,少说不吉利的,别的话都省了,你没事就是好事。”   元潇说:“谌检我们想死你了,特别是青团,你受伤的这段时间,他天天以泪洗面。”   “那是我对我爹爱得深沉!”   谌意无奈一笑,往齐乐青额头上敲了敲:“禁止随地大小爹。”   他这一伸手,杨今朝就注意到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都背着我们都私定终身了,这是功名爱情双丰收啊。”   “那是。”谌意顿时来劲儿,把手背翻过来,得意地给大家展示,“请看,闻律师送的。”   四周起哄,谌意又说:“有人注意到今早送我来上班的大奔驰了吗,闻律师的。”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这也是闻律师买的。”   齐乐青自动帮他接话:“看到这个谌意没有,也是闻律师的。”   办公室内笑成一片,纷纷恭喜他。就算谌意没明确提过,但这几个熟悉的同事早已对他和闻途的关系心知肚明。   安澄的案子重新回到了谌意手上,听说是市检新上任领导的意思,谌意打算找个时间登门道谢,谁料下午就听说她亲自来了海州检察院。   新的副检察长姓李,五十来岁的年纪,谌意一进会议室便看到了她,一身检察制服很有气场,长发用黑色发夹束起,亲和又不失干练。   “副检察长您好,我是谌意。”谌意走过去,稍稍鞠躬,“欢迎您莅临海州检察院指导工作。”   “你就是小谌啊。”副检察长和他握了手,“你的事迹我都听说了,真是青年才俊,万夫不当之勇,可惜今天才有空来见一见你。”   她一番吹捧反而把谌意弄得难堪:“哪里,副检察长崭新任重,还帮助我重回一部,应该是小谌来登门祝贺和道谢,只是前段时间住院一直没有机会。”   他陪副检察长聊起来,聊了大概十分钟,副检察长看时间不早了,将话题拉到重点:“小谌,我这个人最看不惯枉法的贪官,听你们韩主任说,你在调查一件冤案,具体是什么?”   谌意思索片刻,觉得没必要瞒,便将闻仕裕的事告诉了她。   “闻法官并没有收贿赂,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法院稀里糊涂就判了无期,刚卸任的王洋也和这件事有联系。”   “这事我一定帮忙。”副检察长说,“我会派人调查的。”   “谢谢领导。”谌意很感激,“我这边的证据已经收集了大半,您日理万机,我不想过多劳烦您,只希望在这个案子申请再审的时候,您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们的再审不受阻挠,能够顺利进行。”   “没问题,现在有了我这个坚实后盾,你尽管放手去查,没人会再用你的仕途威胁你。”   -   安澄的案子要开庭了,这天清晨,闻途帮谌意系好红色领带,又帮他把检徽别到西装上。   西装熨贴地包裹住他的身形,线条匀称,好看得扎眼。   谌意朝下打量着自己,问他:“帅不帅?”   “你是去开庭的,还在乎帅不帅么,大明星。”闻途揶揄。   “不是普通的开庭,是和你一起开庭。”谌意也帮他打好领带,又将他额前的发丝拨齐整,指尖停留在他漂亮的眼尾,“你知不知道这次的辩护人是谁?”   “知道。”闻途说。   “天阖的合伙人,你以前的带教,你当初跳槽,和他算是不欢而散吧。”   “嗯,我跳槽他多多少少有点怀恨在心。”   谌意说:“难怪,他之前向法院申请让我回避,说我和你是不正当关系,公诉人和附民代理人回避什么,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恶心人?”   “陈par是个不太让人顺心的领导,我和他某些优绩主义的观点也不太合,我离开天阖有小部分原因在他。”   “今天我帮你打头阵。”谌意偏头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说,“敢让你不顺心,我让他更加不顺心。”   闻途知道他在开玩笑,却还是叮嘱道:“公诉人,法庭上摆事实讲道理,可不能带有私人情绪。”   “好吧,谨遵闻律师教诲。”   他话音落下,忽然又蹙了一下眉,手按住了自己左半边的头:“嘶……”   “怎么了?”闻途顿时有些慌,将手覆盖上去,“头还疼吗?”   “突然疼了一下,没事的。”   “前几天复查不是没问题吗,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谌意答:“医生说恢复得挺好,能跑能跳的,现在在康复期,偶尔头痛是正常现象,不是后遗症。”   “你不要吓我。”闻途轻抚他的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别怕,我可抗造了,小时候从三楼摔到绿化带里只擦破了皮,命比谁都硬。”   “你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休养,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以后落得后遗症就不好了,我监督着你每天按时吃药,还要按时去复查,我可以陪你去,平时工作强度不要太大了,加班能推则推,有不舒服的一定要跟我说……”   他絮絮叨叨,谌意却一点也不觉得啰嗦,反而抓住他的手,放进自己掌心轻轻捏弄着说:“好喜欢你这么念叨我,像妻子对丈夫的唠叨一样,家长里短的感觉。”   闻途有些不悦:“别嘴贫,我认真的。”   “好好,我知道你担心。”谌意又亲了他一下,“这些我都记着,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在心里。”   抵达法院,为了避嫌,闻途让谌意先进法庭,自己隔了十分钟才慢悠悠进去。   象征法和秩序的国徽悬挂中央,俯瞰整个法庭,在谌意已经坐在公诉人的席位上,齐乐青在旁边和他一起整理开庭资料。   他垂着眼睛,面色冷若冰霜,又回到了那副不怒自威的气场。   闻途在代理人的席位上落座,和林歆一也开始理资料。   公诉席就在同侧,谌意离他不远,但两人都没有看彼此一眼,装作互不相识。   这时,一个身影来到他桌前挡住了光线,闻途抬头看去,正是他以前的“老板”陈律。   “小闻,别来无恙啊。”陈律师主动打招呼。   闻途站了起来,客套道:“师父,幸会。”   “从前你还是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孩,如今摇身一变,都成为和我分庭抗礼的大律师了。”   闻途说:“您哪里话,无论如何,我都得感谢您的知遇之恩,以及长达四年的栽培。”   陈律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好干,年轻人,师父永远看好你。”   谌意听到声音,动作微顿,视线从材料上移到了陈律师身上。   谌意咬咬牙,低声骂了句:“虚伪。”   “请辩护人发问。”   开庭后,庭审很快来到法庭调查阶段,陈律师正襟危坐,问道:“江伟,你作为安澄的继父,平时有和她共同居住吗?”   被告人答:“她住校,平时回家的次数少,基本不在家里住。”   陈律师说:“你平均一个月能和她见几次面?”   “平均的话,一次吧。”   “她和你的感情如何?”   江伟作为曾经的教授,心理素质很强,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应答如流:“一般,我和她生母结婚以来,她一直没接受我,自从她生母去世,我又再娶,安澄与我更是疏远。”   闻途默默记录下辩护人的要点,从陈律师的提问中,他明确感受到辩方的意图。   陈律师极力证明被告人与被害人之间并无看护关系,进而证明被告不符合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的主体要件,致使该罪名不成立。   “待会儿补充发问。”谌意低声跟旁边的齐乐青说,齐乐青立即把拟好的提纲交给他。   谌意接过,忽然又感到左脑一阵刺痛,他伸手捂住头,眉梢抽了一下。   “怎么了谌检?”齐乐青用气声问。   闻途听到动静,往谌意的方向瞥,见对方略显异样的神情,顿时心揪了起来。   “审判长,我申请补充发问。”闻途望向被告人,沉声开口,“江伟,被害人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可依靠的长辈或亲戚?”   陈律师立刻打断:“审判长,附民代理人的委托权限仅限于民事赔偿部分,其不能就案件犯罪事实部分对被告人发问。”   “我来补充。”谌意抬了一下手,坐直身体说,“江伟,请你回答附民代理人刚才的问题。”   被告答:“亲戚是没有的。”   谌意问:“她的经济来源是什么?”   “我每月会给她生活费。”   谌意又说:“我看被害人的供述显示,你每次实施性侵害,都会以断掉她生活费为威胁,为什么要用这个理由?”   江伟犹豫片刻,被兜进圈套:“这样她才会害怕。”   闻途看了一眼自己的记录,谌意问的和他想问的内容差不多,心有灵犀似的。   法庭调查阶段进行得还算顺利,控辩双方的争议焦点主要在与继父和安澄之间是否形成了照护和被照护的关系。   法庭辩论阶段,江律师翻开辩护意见,寸步不让:   “首先,江伟和安澄并没有长期生活在一起,安澄大部分时间在学校,和继父相处时间短,不具备形成看护关系的基础条件,其次,照护与被照护的关系来源是法律规定、职责要求、法律或先行行为,本案均不满足,再次,安澄并未处于不能反抗的境地,江伟没有采取任何强迫手段,安澄大可选择不要那笔生活费。”   “反对。”谌意悠闲翘着二郎腿,言词却沉稳而坚定,“安澄还在念初中,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她母亲早逝,父亲死前又是个赌鬼,她唯一可靠的就是继父,对继父必然会产生依赖心理,这种不平等地位才是形成照护关系的关键。   “《刑法修正案(十一)》为什么要设立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的罪名,行为人和被害人之间的特殊关系,导致双方有了地位差,照护人利用其优势地位和被照护人对其的信任、依赖心理,导致被照护人处于无法反抗的境地,从而实施侵害。所以该罪的关键不是表面的职责、地域、时间长短,而是深层次的,被害人和行为人之间是否形成支配和被支配的特殊关系。”   “我补充一点。”闻途说,“辩护人非要论相处时间,请问相处时间已经这么短了,被告还对被害人实施性侵害,不恰好反映了他作为继父的不称职、主观恶性极深吗?”   审判长制止:“附民代理人,请遵守法庭秩序,现在是控辩双方的辩论时间。”   闻途当然知道,但他忍不住想说。   “我再补充一点。”谌意开口,“辩护人刚才提到,安澄可以不要生活费,这话对一个初中生说出来实在可笑,没有生活费难道让她辍学打工吗?她甚至没满十六岁,生活费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物质基础,足以对她构成严重威胁,辩护人何必对被害人如此苛责?”   他话音未落,闻途又添一把柴:“辩护人提到的第二点,照护关系并没有关系来源一说,不管是法律规定还是契约约定,都需要看关系的实质。”   审判长:“附民代理人,你再不遵守法庭纪律,待会只有把你请出法庭了。”   闻途这才收敛,谌意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很快又消散,随后他严肃地开口:   “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这一罪名填补了法律在保护未成年女性性权利方面的漏洞,它揭开了社会中一个曾经长期被忽视的问题,在所谓的‘信任关系’的掩护下,那些本该提供安全和保护的人却成为了性侵害的加害者,对于违背伦理道德和法律底线行为应当实施惩戒,希望法庭能够充分发挥刑法惩罚犯罪、保障人权的作用,不要让该罪沦为架空。”   他和闻途的轮番轰炸,攻击力不可谓不强,陈律师一时涨红了脸,竟想不到理由来辩驳。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有,有很多 第69章 实地调查   庭审结束后,审判长宣布择日宣判。   闻途晚上请陈律师吃了饭,虽然闻途打心底不太喜欢他,但毕竟是带他上道的师父,不论如何这份恩情假不了。   从餐厅出来已经晚上九点了,他喝了酒,于是打电话让谌意来当代驾。   谌意打车来到商圈,在地下车库口看到了闻途。   他已经有些醉了,西装脱下搭在手臂,脸上泛起轻微的红,一见着谌意就走过来,往他怀里扑。   “喝这么晕啊?”谌意抱住他。   “没有,喝得不多。”闻途伏在他肩头说,“终于结束了,我不喜欢应酬。”   温度湿热,隔着单薄的衬衫,谌意感受到他有些烫的体温。   “怎么和我一样?我还以为你们做律师的,个个都在酒局上如鱼得水。”   闻途说:“是如鱼得水,但我不喜欢,感觉带着假面在社交,毫无诚意。”   “谌意在这呢,你看看我,看看我就开心了。”   闻途从他怀里抬起头,在昏黄的路灯下望向他,他眼角含笑,棱角分明的五官被打上层很浅的滤镜。   “你该和我保持距离。”闻途嘟囔说。   谌意一愣:“我怎么啦。”   “以后我们不要办同一个案子了,今天在法庭上,你头疼一下,我就忍不住看你,你和辩方争论的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关注你,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会在意你。”闻途半睁着眼,目光浑浊不清,“你好像一个会勾人的妖精,一旦遇上你了,我就没法沉浸到庭审里去。”   “噢,我是妖精。”谌意弯了弯眼睛,将他的后脑勺扣进掌心里,“某人现在醉醺醺的,眼睛还泛红,到底是谁在勾人,谁更像妖精啊。”   “我是在说原则问题,回避原则,确保司法的公平公正。”   他说得正经,谌意偏要把对话往不正经的地方引:“原则和我都想要,贪不贪心?”   话音落下,闻途的手攀上他的肩,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耳朵,身上那股很淡的葡萄酒味将他裹挟,潮湿地吐息,又在他唇角落吻,然后很无辜地,眨眨眼睛近距离看着他:“贪心,都想要。”   谌意心率飙升,这下是完全被面前的“妖精”勾引到了。   他攥着闻途的手腕,将他往车库里拉。   谌意是一路忍着回去的,进了公寓,他就火急火燎将闻途抵在门上疯狂地吻。   将他的低喘声堵进喉咙,攫取他气息里的酒香,把他整个人融进血液中。   “好甜,是葡萄酒吗……”   “咳……”   直到闻途喘不上气,谌意才放开,又碾着他唇角的痣问他:“闻律师,为什么不专心开庭,要在法庭上看我?”   他的大拇指指尖伸进闻途的嘴里,闻途轻轻含住,感受到他的指头往里面探,一下一下地压着舌面。   手指在闻途口腔里搅动,他呼吸有些不畅,被迫张嘴,一缕口涎顺着嘴角滑落,沾到了谌意的手上。   “因为……”闻途双手握着他的手腕,想说的词句到了嘴边,却被那只不安分的手指搅得稀碎,“因为……”   “因为会想象着我在法庭上泔你的样子吗?”   他知道闻途不会在正式的场合想这种不三不四的事,他自己也不会想,但他偏要这么说,很坏地,让闻途又羞又难堪。   “怎么可能……”   闻途脸红了起来,确实难堪上了,他用舌尖将谌意的手指往外推,谌意顺势退出来,用掌心将闻途下巴上的唾液抹干净。   “不可能么。”谌意朝他逼近了些,眼中的笑意淡去,被一层阴翳取代,“可是律师哥哥,我想在法庭上泔你。”   闻途鼻息加重了几分,极不服输地闷声说:“藐视法庭,应当训责、罚款或拘留。”   谌意失笑:“闻律师是正人君子,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你得好好训责我……要怎么训责我啊主人?”   “差不多够了,别再说荤话了……”闻途怕再这么下去会撩起火,抵着他额头,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的病还没康复,今天不是还头疼么,好好保护你的脑袋,在你完全痊愈之前,我们不能做。”   “好冰冷的一句话啊。”   谌意没辙,只好乖乖听他的。   同时在心里默默盘算,今天浅尝辄止的甜头,以后他全都要从闻途身上讨要回来。   洗漱完后,闻途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擦着湿发出来,刚跨进卧室,手机响了一声,是路逸之发来的消息。   【路逸之:闻哥,欧阳铭那边有动静了,他要召开股东会,估计是要解散或者分立天明。】   闻途怔了一下,回复:   【闻途:天明发公告了吗?】   【路逸之:对,今天发的,股东会时间是在十五天之后。】   路逸之转发了公告信息,闻途立即把手机拿给床上的谌意看。   谌意接过手机:“解散或者分立,为什么,他想携款走人?”   “八成是。”闻途在床沿坐下,认真说,“毕竟王洋落网了,他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证据又在王洋手上,他迟早都是要遭殃的,所以想在这之前一走了之。”   “直接卷款跑不就行了,为什么大动干戈?”   闻途沉思片刻,尝试着分析:“天明是上市公司,底下股东和员工无数,要是他直接跑了,会面临许多诉讼,转移资产也会引起监管机构的注意,那时候他一定会被严查,但如果他分立公司,光明正大地拿着钱跑,还可以苟延残喘一阵,有时间将自己安顿好。”   “是这个道理。”谌意说,“照这样看来,他多半要跑去国外,那我们时间不多了,要是真让他逃出国,再想抓他就是难上加难。”   “十五天,只有十五天了……”闻途呢喃着,隐隐觉得快要接近真相了,同时也难免不安,“我们必须把欧阳铭五年前非法采矿的事实调查清楚,这样我们手上的所有线索都可以串联起来。”   欧阳铭因为非法采矿,担心被判刑,所以从腾山公司挪用资金去贿赂王洋和宋明华等人,并且诬陷当时作为非法采矿案的主办法官闻仕裕,让自己逃脱罪责,这样就是有头有尾的一条线索。   申请再审无需完整的证据链,只用向司法机关提供可以证明原裁判确有错误的新证据材料,所以目前只差弄清楚一切的源头,即欧阳铭到底是怎么非法采矿的,再审就能够被启动。   “新上任的副检察长是个很好的人,她不仅帮我恢复职位,还给我申请了先进个人的评奖,她答应会在这个案子再审的时候助我们一臂之力。”   闻途点点头:“那真是太好了。”   “我们去腾山矿场实地取证吧,我爹有朋友是地质学家,让专家一起,一定有收获。”   “嗯。”闻途攥紧了手心,目光无比坚定,“我们要坚持,成败就在这十五天了。”   -   之后的两天,闻途托谌意父亲的关系,找到了海州煤矿安全监察局的领导,调出煤安局五年前对腾山公司的处理决定书。   五年前腾山煤矿三号井存在顶板面积过大的问题,被责令停止生产、立即整改,这份决定书就是当时下达的。   闻途把决定书内容一一扫描下来,保存进U盘。   紧接着他们驱车前往腾山煤矿的旧址,随行的还有地质专家。   这位专家是谌意父亲的朋友,S大地质学专业的教授,研究方向主要是土层、岩石的结构,矿物矿产方面也有涉猎。   谌意在前面开车,闻途向旁边的专家请教:“徐教授,矿坑塌陷后,区域内的地质会有明显的变化吗?”   徐教授说:“可能有明显的塌陷坑,土层结构和厚度,还有岩体形状也会受影响。”   闻途问:“已经五年了,现在取证会不会很困难?”   “如果没有人工干预,被破坏的地质结构修复是个漫长的过程。”   谌意说:“以前我了解过,腾山的老矿区被封锁了好几年,估计也不会有人去修复的。”   腾山矿坑位于京市和H省的交界,阳光照亮蜿蜒的山道,一直延伸至山顶的矿场。   他们下了车,来到大门处,矿场入口早已封闭,铁门锈迹斑斑。   闻途去查看了一下铁门上挂着的锁:“还锁着。”   “翻进去不就好了。”谌意朝四周打探,找到一处已经倒塌的矮墙,“从这里进。”   他手撑着墙体,一个翻腾就越到了对面,随后他找了石头垫在下面,扶着闻途和徐教授翻了过来。   谌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前几年我来的时候,这里被封锁得可严实,没机会进来。”   闻途说:“现在欧阳铭自顾不暇了,反而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这片区域相当荒芜,矿场四周是裸露的岩石和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土地,地表是铁锈红色,和周围的绿植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矿坑周围的杂草稀疏,右侧还有没来得及拆的工棚,以及已经褪色的粉碎机。   闻途跟着徐教授来到矿坑处,徐教授掏出了包里的仪器,闻途不认识,猜测应该是水准仪、取样器一类的。   “这里应该是三号井,明显发生过塌陷。”徐教授说,“我目测地面塌陷直径有八十米。”   闻途帮他拿着铁锹,见他蹲下开始用仪器测量岩体:“岩体受过明显的地应力作用,你看,这里已经形成了不同发育程度的破碎带。”   谌意在一旁拍照,又听徐教授说:“岩石在矿坑塌陷之前,应该就存在断层,更容易出现地面沉降。”   闻途道:“看来五年前造成的财产损失不小,但这些细节在案卷上是一字不提。”   “这可是关键证据,欧阳铭贿赂了那么多人,当然有人替他消灭罪证。”谌意说。   徐教授接过铁锹,挖着地表土壤,闻途给他打下手。   谌意拍完照,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忽然皱了皱眉,似乎发现了异常。   他来到三号井旁边观察,随后抬头:“闻途,你来一下。”   闻途过来了,谌意望着矿坑周围稀稀朗朗的杂草说:“我们来的时候路过一二号井,那周围的野草很茂盛,二号井旁边甚至还有松树,但是为什么这里的植被那么稀疏。”   闻途单膝蹲下,仔细查看,又听谌意说:“按理来说,矿坑塌陷只会改变土地结构,但不会影响植被覆盖率吧,而且你看,这周围的草和树都很矮小,像是新长出来的。”   “这里被火烧过吗?”这是闻途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假设,他说完抬头和谌意对视,两人皆是一惊。   闻途睁大眼睛:“我有个猜想……”   话到一半,徐教授突然朝他们喊:“我发现不太对劲。”   他们走过去,徐教授分析:“三号井岩体破坏太严重了,而且有岩爆迹象,也就是说岩石爆裂并弹射出来,这是因为围岩强度适应不了集中过高应力而突发的失稳破坏。”[1]   闻途沉声说:“这就说明……当年的事故不只是矿坑塌陷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但估计很晚很晚了,可以明天看哦   [1]《矿山地质灾害防治问题研究》 第70章 模拟实验   实地调查之后,带着猜想,闻途和谌意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腾山当年的事故模拟一遍。   这几天他们都在为模拟实验做准备,查阅许多资料和文献,咨询专业人士,连夜设计好了一个简略的实验方案。   这并非他们的专业领域,每一步都是从零开始摸索,期间徐教授也帮忙构建了CAD模型,仿照腾山三号井的矿坑结构建立了一个缩小比例的物理模型,供他们参考。   实验由于将在荒山进行,危害很小,已经过相关部门的审批。   第二次抵达腾山矿场是一周以后,距离天明召开股东会仅剩五天。   这次同行的除了徐教授,还有他带来的另一位朱教授,朱教授是矿业方面的专家,曾经做过类似的实验,经验丰富。   场地他们选择了二号矿井A区,这里和三号井的结构和布局相同,A区是个独立的小空间,仅有三号井的十分之一大,这样能将损耗降低到最小,并保证在场人员的安全。   谌意将装满工具的行李箱从后备箱取出,闻途负责用摄影机录像,全程记录。   朱教授从箱子里拿出传感器,从A区入口进去,顺着梯架往下爬,来到底端,闻途在入口处边录像边拉开顶板的门,保持井口通风。   朱教授将几个不同的传感器布置好,这些传感器用用于监测矿坑里的压力、温度、声波和震动。   谌意提来两个高压钢瓶,里面装满他们今天的重点实验对象:甲烷气体。   这些气体可以模拟煤层中产生的甲烷。   钢瓶被放到矿坑口,安装好甲烷气体检测仪,可以实时监测矿井内的气体浓度。   朱教授最后再检查了一下自动切断装置,一切准备妥当后,他让大家撤退到安全位置。   三人躲进距离二号井两百米开外的卡车里,闻途举着摄像机对准实验的方位,顿时心悬到嗓子眼。   “实验准备得太仓促了,很多步骤都十分简略,不知道会不会成功。”闻途有些担心。   谌意安慰道:“怕什么,有两个专家为你坐镇呢。”   闻途说:“主要是我们只有五天时间了,这次算是破釜沉舟。”   “没事,放宽心。”谌意拍了拍他的肩,“马上开始了,不要想太多。”   只见远处的朱教授打开阀门,将甲烷气体通过金属管道输送到A区矿井里,并且启动了液压装置,以制造矿坑塌陷的效果。   准备完成后,朱教授立即跑了过来,谌意伸手将他拉上了卡车车厢。   “基本上是按照三号井的条件来的,但A区的面积毕竟小太多,能不能成功得看运气了。”朱教授道。   果然,两分钟后,二号井传来轰隆一声响,顶板塌了下去,闻途神经紧绷,举着摄像机观察,然而坍塌过后那边再无动静。   “结束了吗,我去看看。”   谌意说完开门想走,闻途立即拉住了他:“别去,现在很危险。”   徐教授探头往那边望:“应该是失误了,我之前就想过,液压机的速度太慢,但真实的塌陷是一瞬间的事,液压机没法完全模拟出来。”   闻途问:“那有什么办法能够模拟出瞬间塌陷的效果呢?”   “我还有个办法,之前觉得太冒险,所以没有提。”朱教授说,“通过微量炸药产生冲击力,使矿坑顶板局部失稳,从而引发塌陷,我倒是带了炸药,但这个方法需要人为引爆,危险系数太高。”   谌意想了想说:“朱教授,您确保这个办法能成功吗?”   “成功率要比使用液压机高。”   谌意又问:“甲烷气体还有吗?”   “还有两罐备用的。”   谌意站了起来,翻身跳下卡车:“走吧,去一号井,我去引爆。”   徐教授诧异:“小谌,这太危险了。”   他话音未落,闻途也跳了下去:“我和你一起。”   “你俩……”   “教授,您可能不清楚这次实验对我们的意义。”闻途看着他说,“我们为这个案子努力了很久,几乎把半条命都搭在里边了,现在就差临门一脚,所以我们想拼一把。”   谌意和他会心一笑:“嗯。”   徐教授无奈地摇摇头:“唉,年轻人啊……去吧,千万注意安全。”   他们来到一号井A区,将所有装置安放好,两位教授进入安全区域,谌意在顶板上放置好少量的炸药。   闻途把摄像机放在远处的支架上,对准矿井,随后他来到钢瓶处,准备拉动阀门。   谌意站在顶板上说:“待会你拉阀门,气体输入完毕后,你就赶紧跑,我马上引爆炸药。”   他冷静地安排,声音沉稳得让人安心,闻途心里一颤,手攥紧了阀门的拉杆:“小意,加油。”   “加油。”   “到时候往卡车这边冲,不要回头!”朱教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闻途再检查了一遍矿坑上方,没有泄漏之处。   随即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着谌意,眼中藏着一股韧劲,坚定而执拗:“我开始了。”   谌意咬紧牙关,点了一下头。   两秒的静止后,闻途果断地拉下阀门,金属管道被绷直,隐约听到气体传输的呲呲声。   闻途紧盯流量计上的数值,关注着释放速率。   气体输送完毕,闻途立即关上阀门,但他没有逃离,反而快步跑向谌意站的位置。   “你快走!”谌意喊道。   闻途站在台阶下,作出拉他的手势:“你点火,然后我们一起跑。”   谌意犹豫了片刻,随后沉声说:“那我点了,准备好!”   “嗯。”   谌意点燃引线,火星刺啦一声燃起来,他飞快丢下打火机,两部跨到台阶边沿,拉着闻途的手跳下台阶,随后两人往安全区域狂奔。   “跑!”   风从耳边呼啸过,炸药的爆破声落在脑后,他们牵着手踏过地上杂草,扬起一连串的尘埃。   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心跳和脚步声同频,猛烈敲击胸腔,交握着的手用力攥紧,力道深入骨髓。   炸药爆破结束后的下一秒,矿坑塌陷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破了天穹,一团炽热的火球爆开,霎那间残渣碎片往四处飞溅。   谌意下意识就揽住闻途的肩膀,护在他身后将他往地面上扑。   两人摔倒在地,爆炸声在深山里回响,久久不息。   待到四周安静后,闻途才从一阵浓重的烟尘里抬起头,谌意压在他身上,还保持着用手捂着他耳朵的姿势。   “小意,你没事吧!”他慌乱地坐了起来,连忙去查看谌意。   谌意被灰尘呛到了,咳了几声也坐起来,揉了揉自己被震疼的耳朵说:“没事,还好跑得快。”   闻途摸摸他的脸,拂去他脸颊的灰尘,随后展颜笑了:“我们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嗯!”谌意激动地抱住他,顿觉眼眶有些湿,“实验结果证明你猜的是对的。”   徐教授从卡车上走下来:“一二号井和三号井的构造相同,通风装置都不完善,在完全一致的条件下,三号井当年也一定发生过爆炸,这个实验很有说服力了。”   朱教授拿起他的记录本,扶了一下眼镜说:“我分析出原理了,五年前三号井的煤层内释放了瓦斯,由于矿坑塌陷,本就不完善的通风系统被堵塞,瓦斯无法排出,在矿坑内和氧气混合,再加上塌陷导致岩石摩擦产生火花和高温,形成点火源,最后引发了瓦斯爆炸。”   “爆炸可比矿坑塌陷的损失大多了。”闻途站了起来,如释重负道,“五年前的事故果然没那么简单,难怪欧阳铭想尽一切办法要隐藏。”   “我们保存好录像,到时候一并提交给法院。”谌意又看向朱教授,“朱教授,麻烦您下来以后写一份书面的专家意见。”   “没问题。”   “谢谢二位教授,没有你们的鼎力相助我做不到这些。”闻途又看向谌意,难以抑制喜悦的心情,“谢谢你小意。”   谌意笑了笑,将他的手握进自己掌心里:“谢谢我们的坚持,现在离成功又更近一步了。”   -   距离股东会还有四天,闻途在上午去监狱见了唐晋。   “你和上次那个人是一伙的吧。”唐晋稳坐在椅子上,神情有几分漫不经心。   “对,唐先生,我需要你为我作证,请你告诉司法机关,当年闻法官是怎么被带出看守所的。”   唐晋说:“我和上次的人说得很清楚,除非你们能让我马上出狱,不然我不会冒这个险。”   “我可以让你马上出狱。”   他眼里带着一股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唐晋眯了一下眼,将信将疑:“那我要听听你有什么招数。”   “立功。”闻途说,“你接发欧阳铭的犯罪行为,可以构成刑法上的立功,从而获得减刑。”   “我揭发他什么,你给我线索吗?”   “立功必须罪犯本人提供线索,何况,你自己就掌握着很多证据,没有必要从我这儿拿。”   唐晋冷冷一笑,说:“你当我傻呢,我要是揭发他的罪行,遭到他的报复怎么办,我一家老小的安危全在他手上。”   闻途道:“我向你承诺,我会先一步把欧阳铭送进看守所,到时候你再行揭发,我们各得其所。”   唐晋目光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动摇。   “欧阳铭大势已去,已经快垮台了,我很快就能让他彻底翻不了身。”闻途注视着他开口,“你唯一的愿望不就是减刑吗,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呀,今天还有哦,一定要在2025年的第一天让大家知道全部真相 第71章 只欠东风   晚上,闻途在律所将手上的证据逐一梳理。   资料太多,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整理完,加上这几天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几乎累得直不起腰。   他躺在靠椅上,揉了揉太阳穴,这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靠近,闻途扭头望过去,见来人是温语梁。   “温老师。”他站了起来。   “坐下吧,看你累成什么样了。”温语梁把旁边工位的椅子拉过来坐下,望着他说,“你这半个月都没怎么来律所,今晚总算让我逮着人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的,我最近在忙一件案子。”   温语梁说:“什么案子,是否需要我帮忙?”   闻途犹疑片刻,将父亲案子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包括他这大半年来是怎么为了翻案而努力的。   温语梁本以为是普通的刑辩委托,听完这一大段故事,她震惊了很久,最后双手紧握住闻途的手,缓缓说:“小闻,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老师呢?”   闻途淡淡回答:“以前我没有向别人提过,因为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但经历了种种之后我总算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不可能独立完成一件事,一路上帮助过我的人,我的爱人,朋友,长辈,以及一些可能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们不仅给了我帮助,还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我现在才告诉您,也是因为我彻底想通了,我不能没有大家的帮忙。”   温语梁心疼地抚摸他的肩,目光柔和而充满怜惜:“这么好的孩子,老天不该让你吃那么多苦。”   “这点苦不算什么,何况,苦难对我来说更像一种历练,一路经历过来,我成长了不少。”   温语梁笑了笑,说:“你说得对,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所以在刑辩上我赞同一种‘借力打力’的办法,我觉得这个办法对你翻案有帮助。”   闻途疑惑地问:“借力打力?请老师赐教。”   “在刑事辩护中,律师可以借助一系列社会力量,适当对司法机关施加压力,让其在合法范围内做出让步。”   “社会力量是指?”   “在你这个案子上,或许可以借助新闻媒体的力量,曝光这件事,引起舆论,再引发上级的关注,当然这个办法有风险,你需要把握好分寸和节奏,不可以在媒体面前虚构事实。”   闻途眼睛一亮,顿时燃起希望:“我明白了,谢谢您,您这项提点对我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我认识新传专业的老教授,各个报社都有他的学生,我联系他,让他帮忙。”   “谢谢您老师。”闻途感激地说。   “小闻,你实在是个坚强勇敢又很温柔的孩子,希望这道坎越过去之后,你能在自己的事业上越走越宽。”   “我会跟着温老师多学习,尽力将工作做到最好。”   “你就别跟着我学啦,我知道你志不在此。”温语梁那双眼睛极具洞察力,仿佛一眼能把他看穿,“从你离开红圈所,我就看出你是个有想法、有追求的人,你将来一定会自己开律所,自己当合伙人的,对吧。”   闻途目光一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温语梁见他被说中了,抚摸着他的手背,温柔望着他:“你放心,我当然希望你能向上爬,往高处走,不拘泥在固定的某个地方。”   闻途觉得心里很暖,他也握住温语梁的手:“温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了。”   “没必要谢我,在恒景的这段日子就安心待着,该出去追梦了就尽管离开。”温语梁笑着说,“作为老师,我怎么能阻止学生在自己人生路上发光发热呢?”   闻途离开律所时,迫不及待给谌意打了电话。   “喂,下班了?我来接你。”谌意说。   “我等你。”闻途又连忙道,“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我知道怎么对付欧阳铭了。”   “不是直接把证据交给法院吗?”   “我担心法院还没启动再审,欧阳铭就先一步开完股东会跑路了,我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闻途回想起温老师的提点,笃定地开口,“我要去参加他的股东会。”   “什么,你去参加?”   “嗯,我要在所有媒体、所有股东的注视下,当面揭发他的罪行。”   -   距离股东会还有三天,徐教授已经给出地质检测报告,朱教授也发来了事故分析报告,他们又去矿场附近的气象站查阅了事故发生的空气检测数据。   这天,闻途去了离腾山矿场最近的村落,谌意则来到趟斓台公馆所在的郊区,试图在这两处找到有用的证人证言。   斓台公馆已经拆除,现在建了度假村,当年的痕迹已不可寻,谌意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   闻途这边询问了许多村民,其中有两人说,他们在五年前的某个夜里听到过爆炸声,但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闻途记录下他们的身份信息,并说以后会来请他们作证。   他离开村落的时候,接到了颜千茹的电话。   “喂。”   “喂,闻律师,安澄那个案子判决下来了,被告被判了三年,是个好消息,改天我待着安澄来登门道谢。”   本案因为不构成强奸,判三年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就不用了,等我这边忙完了,我们倒是可以聚一聚。”   颜千茹说:“行啊,谌检今天不在检察院么,我想来感谢他,但没找着人。”   “他请了假,去斓台公馆那边查线索了。”   “噢,那好吧,你们的查案进行到了哪一步?”   闻途说:“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就差和欧阳铭当面对峙。”   颜千茹道:“加油,胜利在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闻途说好,又和她聊了会就挂了电话。   挂电话的下一秒,他才发觉不太对劲,立即给谌意打了电话。   “喂,你那边结束了吗?”   谌意答:“这边已经大变样了,完全查不到线索,我已经开车往回走了。”   闻途说:“我是想问问你,你和颜千茹是怎么认识的?”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颜律师么?知道他是闻法官案一审辩护人的徒弟后,我主动找的她。”   “你有给她提过斓台公馆这个地方吗?”   谌意想了想:“没有吧,我坠桥出院之后,忙着和你一起找线索,没怎么和她联系了,神秘人发来房产证的事也没有跟她提过。”   “那就奇怪了,刚刚我说你去了斓台公馆,她并没有疑惑,也没问这是什么地方,理所应当地yan驭vip就和我聊下去了,像是知道这个地名一样。”   对面安静了片刻:“这……确实奇怪,你是怀疑她吗,但我又觉得她不是坏人,之前她帮了我很多忙。”   “我不是怀疑她是坏人,我只是猜测,你说,发房产证给你的神秘人会不会就是颜千茹?”   “是她?”   “毕竟斓台公馆是王洋手里关于欧阳铭的把柄,一般人怎么会知道。”闻途犹豫了一下说,“现在没什么时间了,来不及去调查她,无论如何,先提防着吧。”   “嗯,好。”   -   股东会前的最后一天,闻途已经将所有证据材料准备好,温老师找的媒体记者也安排到位了,到时候这些记者都会去参加股东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天下午下班后,闻途开车去检察院接了谌意。   谌意一拉开车门,看到副驾有一束白色的菊花,他拿起来抱着自己怀里,坐上了副驾。   “是要去看爸爸吗?”谌意问。   “嗯。”闻途点点头,表情很平淡,“明天就要和凶手打一场硬仗了,想去祈求一下爸爸的保佑。”   “我有资格一起去?”   “那不然呢,来接你就是带你一起去的。”   谌意微微一笑:“我主要是担心,爸爸会不会接受不了同性恋,看到我,不会把他气着吧?”   闻途边开车边说:“我爸和我妈特别像,他们都不会过多干涉我的选择,所以他一定会喜欢你。”   “他能接受就好,毕竟我招人喜欢,有谁不喜欢我。”   闻途无奈:“又来了。”   抵达陵园,谌意抱着菊花和他一起下了车。   “明天要上场了,害怕吗?”   “没什么害怕的,反而很期待明天的到来,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总算有机会绝地反击。”闻途神色如常地回答,“何况,有你支持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谌意握紧他的手说:“我到时候在门口等着你,你只要想着我在门口,我们就像并肩作战一样了。”   “好。”   他们来到闻仕裕所在的墓地,刚穿过一排松柏屏障,闻途便看到有一个身影正跪在他父亲的墓碑前。   闻途脚步一顿,皱了皱眉头,拉着谌意躲在了松柏后。   他定睛看去,打量那个背影,是谌意先认出来的:“赵霖?”   “赵霖?”闻途诧异,“他为什么会……”   只见赵霖跪在闻仕裕墓前,佝偻着背,把身子压得很低,头往下垂着,快要碰到地面。   他嘴里似乎呢喃着什么,闻途听不清,但能看清他肩膀在发颤,随后他手撑在地面,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 第72章 最后防线   闻途屏息望向赵霖,见他举止怪异,眼里满是惊诧。   他回头看着谌意,低声问:“他在干什么,他认识我爸爸吗?”   谌意捏紧了拳头,冷笑一声开口:“看那副样子,岂止是认识。”   他越过了闻途,从松柏背后走了出来,大步迈到了闻仕裕的墓碑旁边。   “赵先生。”   赵霖吓得浑身一颤,仰头就撞上了谌意冷得刺骨的眼睛。   “检、检察官?”   谌意居高临下俯视他,凛冽的眼神像冰碴一般掷下去:“赵先生来陵园不去祭奠令郎,在这里磕头做什么?”   闻途也跟了上来,赵霖转目看到闻途的刹那,几乎被骇得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赵先生,你先起来。”闻途半蹲下去想扶他,赵霖却惊恐地直往后退。   “我、我和闻法官是老相识,今天来看我儿子,顺带看看他而已。”   谌意眯了一下眼睛,看出他明显撒谎了:“刚刚头磕得这么响,一副谢罪的样子,恐怕不是老相识那么简单吧。”   “我……”   “赵先生。”闻途言辞恳切地说,“你是不是知道当年的隐情,如果你知道什么,请你告诉我,有更多人作证,我就能为我爸爸沉冤昭雪,拜托你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仓皇失措地爬了起来,撒腿想跑,却被谌意一把揪住了后领。   “话没说明白就想走?”   旁边有来祭拜的人纷纷往这边看,谌意觉得在这种地方盘问他不合适,于是揪着人后领将他拉走。   谌意带着他来到陵园的角落,两侧是参天古树,很偏僻。赵霖摔坐到石板路上,那张憔悴、苍老的脸拧作一团。   “如果不希望我把你扭送到公安局,你最好如实招了。”   谌意的视线极具震慑力,叫人脊背发凉,不敢直视。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你放我走吧检察官……”   “赵先生。”闻途放低了声音,“我们不是在逼你,只是当年的真相对我们真的很重要。”   赵霖垂着眼睛不说话,因为恐惧胸口不断起伏。   “我爸爸为国为民,肝心涂地,每一次判决都做到了问心无愧,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法律事业,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得不向恶势力妥协,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屈辱。”   赵霖咽了一口唾沫,呼吸变得越来越沉,眼中溢满挣扎的情绪,看起来似乎动摇了。   “他最后是含恨而死的,至今仍然死不瞑目,他曾经视为信仰的公平正义,最终却变成捅得他血肉模糊的一把刀,但是不坚持正义,我们该何去何从,任凭恶势力逍遥法外吗?”   谌意紧抿着嘴唇,凝眸望向他,闻途咬字很轻,字字句句却像砸进水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法律判了我爸爸无期徒刑,但我仍然相信法律,因为法律才是秩序,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法律和规矩,将不再称作人类社会,而是原始蛮荒。   “所以我才坚持,所以谌意才坚持,不仅是想为我家人伸冤,更是想证明,法律一定会让恶人有恶报……”   他话音未落,赵霖突然往前爬了两步冲到他脚边,攥住闻途的裤腿,哭泣出声:“闻律师,我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了闻法官!是我害了他啊!”   “真的是你?”谌意怒火上窜,他伸手想把人拽起来,闻途却拦住了他。   闻途深呼吸了一下,冷静地问:“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霖涌出泪,哭得凄厉:“闻法官是为了帮我伸冤才死的,如果不是我哀求他帮我查案,他不会落得那么悲惨的下场!”   “……”   闻途睁大眼睛,和谌意对望,两人都是一惊。   隔了好几秒,闻途想把他扶起来,赵霖却腿软得使不上力,闻途索性蹲下,双手握在他的肩膀上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霖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克制住哽咽,磕磕绊绊地开口:“当年,我儿子在腾山煤矿当工人,那天晚上矿场发生了爆炸,我儿子在事故中死了。”   闻途眉头一皱,回忆起来,赵霖以前确实提到过他有个死于矿难的儿子。   “我记得之前向你打听过,但你说你儿子遇难的地点是在S省。”   “不是S省,就是腾山的矿场,那时候没告诉你,是因为我害怕,怕被凶手杀人灭口。”   闻途连忙问:“然后呢,还发生了什么?”   赵霖抽噎了一下说:“那场矿难死了二十多个人,矿场的主要负责人欧阳铭害怕担责,私下给了我们钱,让我们把死人的消息隐瞒下去,然后伪造成一场无人伤亡的小事故。”   谌意听得后槽牙快咬碎了,他暗骂了一声。   闻途也觉心中绞疼,努力平稳着声线,尾音却掩藏不住地轻微发颤:“遇难的二十多人,都是当时在井下工作的工人吗?”   “我儿子在内的十九人在三号井,那里是爆炸中心,十九个人当场就死了,另外有几个人在其他矿井,因爆炸受冲击,矿坑塌了,那几个人被埋在了地下,埋得太深了救不上来,当时矿长求欧阳铭去安排救援队,欧阳铭不同意,因为是他下令非法开采才导致的爆炸,他害怕坐牢,同时又说救援费用太高,那几个工人不值得……”   “活生生的人命,抵不上他那几个臭钱?畜生!”谌意骂道。   闻途缓了片刻才说:“所以……你去求我爸爸帮你?”   “当时我假装收下欧阳铭的钱,想尽各种办法给我儿子伸冤,这个案子的主办法官是闻法官,所以我去找了他,我把案件的真相全都告诉他,他答应会帮我,但是后来他告诉我,他找不到证据,欧阳铭贿赂了许多官员,把证据都消灭了,我就苦苦哀求,我求闻法官一定要帮我,他才答应继续帮我调查。”   “后来呢……”   “后来闻法官查案的消息传到欧阳铭耳朵里了,欧阳铭新买了一栋别墅送给闻法官,想贿赂他,但是闻法官坚决不收。”   闻途呼吸一顿,抬头看向谌意:“斓台公馆。”   谌意轻轻点了一下头:“没错。”   “然后欧阳铭捏造了事实,诬陷闻法官收受腾山竞争方的贿赂,又诬陷他以前办的几桩案子也受过贿,数额加起来有几百万,闻法官就被抓了……”赵霖哽了一下才继续说,“他为了逼闻法官认罪,偷偷将他带出看守所,就关进了他之前准备送给闻法官的那套别墅里,日夜折磨他,想屈打成招……”   谌意蹲下来,握住了闻途的手,闻途的手一直颤抖,他闭眼凝神片刻,镇定地继续问:“我爸爸被关进斓台公馆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欧阳铭发现了是我透露的真相,他把我也抓了过去,揍我,威胁我,让我眼看着闻法官受刑,甚至……甚至……还逼我亲手折磨他!”赵霖将脸埋进掌心里,哭声凄厉,嗓子快要撕碎一般,“对不起闻律师,我没有选择,他们用我妻子的性命威胁我,我真的没有办法,闻法官那张凄惨的脸我现在还记得清楚,午夜梦回的时候,那张脸都会浮现在我脑子里,我都认为是闻法官来向我索命了……”   闻途眉心抽搐,一时间呼吸不畅,他转头把脸埋进谌意的胸膛里,觉得有股尖锥缓慢地直刺进心脏。   谌意抱紧了他,感受到怀里的人轻微发着抖,心也在和他一起抽疼。   “后来闻法官死后,欧阳铭逼我离开京市,让我一辈子把真相咽进肚子里,只要我说出去,他就会害死我和我妻子……这些年我为了赎罪,无偿给穷人看病,不为别的,就为了减轻我心里的负罪感,我并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医者仁心,无私奉献,我只是个偿还罪孽的罪人罢了……谁知,我连给人看病也闹出了人命,还是你给我做了无罪辩护,你们父子救我两次,可我却把你们害得那么惨,真相就在我口中,可我却因为害怕迟迟不敢告诉你……   “对不起闻律师,我真该死,我是天大的恶人!如果不是我哀求闻法官帮我,如果在他发现查不清证据的时候就知难而退,他根本不会含冤而死。”他用力扇自己耳光,哭得涕泗横流,“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一生害了那么多人,不仅是闻法官,还有那个过敏致死的孩子,我作恶多端,我会下地狱的,我死不足惜啊!”   “不是你的错。”闻途吸了一下鼻子,缓慢从谌意怀里抬起头,眼眶有些湿,“赵先生,你只是无数个悲苦的受害者之一,真正的罪人是欧阳铭,我理解你的苦衷,换作是我我也会陷入两难的境地,所以我不会怪你,爸爸也不会怪你,如果你认为他当初会因为查不到证据知难而退,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   赵霖呜咽着,克制住哭声,睁着那双红透了的眼睛望向闻途。   “小时候我爸爸就告诉过我,他每次敲响的法槌都无比沉重,因为审判是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作为这道防线的掌控人,必须如履薄冰,既不能让被告承担不合理的罪责,也不能让受害方无处伸冤,因此他绝不可能在事实不清的情况下随意下判决,不管你有没有求他,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把证据查清,他不可能允许不公的现象出现,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坚守一生的使命。”   赵霖怔愣了半晌,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汹涌而出,湿润了衣服。   闻途抬着他的胳膊,努力将他的身子扶起来,望着他说:“赵先生,你是这个案子最最关键的证人,我不能没有你的证言,所以你把刚才的事实再说一遍,我们录下来,到时候你写一份书面证言给我,如果你愿意,最好在再审的时候作为证人出庭,你如果对我爸爸感到愧疚,这是你偿还他的最好方式。”   赵霖抽泣着,整张脸如痛凋零的枯叶,他鼻翼翕动,过了十来秒后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章朋友们 第73章 股东大会   天明的大楼矗立在日光下,暗灰调的镜面玻璃布满楼体,闪耀出的金色光芒刺痛眼睛。   阳光透过绿叶的罅隙在闻途身上落下碎影,他今天穿了个休闲的帽衫,谌意在楼下帮他戴上口罩,露出一双眼睛,又把黑色鸭舌帽扣到他头上。   “全副武装。”谌意捧起他的脸,左右晃了晃。   “会不会显得很可疑?”闻途有些担心,“要不别戴帽子了。”   谌意说:“这次来参加股东会的人不少,毕竟都听说公司要发生重大变更了,那么多人,不会注意到你。”   “好。”   闻途取下口罩的一边,揽住谌意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一口他左脸,又亲右脸,最后亲到他嘴唇上,谌意也抱紧他的腰,和他接了个绵长的深吻。   “爱你。”他清澈的声音落在闻途耳边,随即又抬起头,注视着他眼睛说,“我会在门外一直等你。”   “我也爱你。”闻途扬了一下唇角,暖白的光点聚集在他眼里,生动又鲜明。   股东会在天明二楼的大型会议厅召开,会议尚未开始,厅内两侧已经熙熙攘攘站着许多媒体记者。   闻途大概扫了一眼,和记者对上视线,双方心照不宣地点了一下头。其中有八位记者都是温老师安排的人。   会议厅入口有签到处,参会的股东均需签到入座,闻途戴好伪造的参会证,趁门口拥挤的时候偷偷溜了进去,在最后一排没有名牌的位置上坐下。   这个会场金碧辉煌,敞亮而宽阔,正前方是一个高清LED大屏,第一排桌上有姓名牌,是公司管理层的位置,往后是阶梯式的座位,大约三十排,椅子都是精致的皮质座椅。   会场里人来人往,都在为这次隆重的股东会做准备。   离开始还有十分钟,欧阳铭终于在几个助理的簇拥下亮相。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滑亮,昂首阔步跨了进来,径直走到第一排中央落座。   就算身处困境也没有暴露一丝窘迫,和其他掌握公司权力的高层一样,自带气场,无限威仪。   他在背后掌控全局,别人的利益、财富、甚至生命,在他眼里只不过是玩弄于鼓掌、以攫取功名利禄的棋子。   闻途把帽檐压低,盯着欧阳铭的背影,眼神发狠,眸中的情绪在冷白的灯光下骤然变调,积攒已久的愤怒如同一团火在他眼里烧灼。   一想到欧阳铭犯下的罪孽,闻途就控制不住地攥紧了椅子扶手,指甲嵌进了扶手皮面。   这时,他手机震了一下:   【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小意:加油,我一直在。】   闻途朝门口看过去,大门即将关闭,谌意的脸从缝隙里一闪而过,那瞬间他注意到谌意坚定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给予他力量。   闻途的心稳定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好打这最后一场仗。   “尊敬的各位股东,各位记者朋友,我是天明集团董事长欧阳铭,今天我非常荣幸站在这里,主持天明公司的股东会,作为能源行业的领军企业之一,我们公司致力于……”   台上,欧阳铭在做开场致辞,他站在主席台处,明亮的灯光自上而下打在他身上,媒体摄像机的闪光灯以他为中心跳跃,整个人看上去气度不凡。   “现在,我宣布本次股东会正式开始。”   股东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随后会议进入传统流程,宣读议程、各领导汇报工作,在接下来的提案讨论环节,欧阳铭宣布了分立公司的决定。   虽然大家早就知道天明的命运,但确切从董事长口中听见时,仍不免一阵唏嘘。   “董事长。”下边有股东提出质询,“对于您做的该项决定,我无法理解,天明作为近几年发展势头迅猛的企业,在业内有极高的声誉,现在分裂公司,无异于削弱公司的竞争力。”   “这位股东您好。”欧阳铭说话有条不紊,极具耐心,“对于您的质疑,我做以下回应,天明属于传统的煤炭能源企业,长远估值偏低,拆分公司是为了发展新能源部分,实现转型……”   欧阳铭列举了长篇大论的理由,把有意见分歧的股东说得心服口服。   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他是个目光长远、考虑周全的领导人,但只有在角落的闻途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虚伪的假面。   闻途捏紧了拳头,手背上蜿蜒青筋。   “还有股东有疑问吗?”欧阳铭在台上问。   底下鸦雀无声,欧阳铭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如果没有疑问,下面进入投票表决,经过本次出席会议的股东所持表决权的三分之二以上同意,本次决议将会通过。”   欧阳铭一个人所持的股份就过了半数,加上他的一批同党,赞同的表决必定会超过三分之二,所以无论底下的小股东投同意还是反对,天明都避免不了被分裂的命运。   所谓的股东会,民主决策,不过是欧阳铭权力的游戏。   “我有疑问。”   空旷的会场内,一个年轻的男声从后排传来,气势强大,响彻整个会议厅。   所有人都往后望,只见最后一排的角落,一个带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缓缓放下举高的手,站了起来。   闻途不紧不慢地取下帽子,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漂亮、毫无攻击力的脸。   “董事长,我反对天明分立。”他语气里的攻击力和火药味形成鲜明的反差。   台上欧阳铭显而易见地瞪圆了双眼,脸上呈现出一种混合了惊愕、恐慌和忌惮的复杂情绪。   欧阳铭隔了十来秒没有说话,话筒从支架掉落到主席台上,发出震耳的巨响。   四周股东都在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位质询的股东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温和亲民的董事长哑口无言。   过了半晌,直到台下的助理出声提醒,欧阳铭才反应过来,他故作镇定地拿起话筒放回支架,望着闻途开口:“这位先生,您坐的位置没有姓名牌,您应该不是天明的股东吧,工作人员是怎么排查的,为什么放无关人员进来,保安,把这位先生请出去。”   “我是天明的股东,只不过是董事长想将我摘除出去,逼我在退股协议上签了字,你忘了吗?”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逼迫退股吗,这是违法的吧。”   “欧阳董事长那么和蔼可亲,这人瞎说什么呢。”   闻途充耳不闻,自顾自高声道:“根据《民法典》第一百五十条规定,使用胁迫手段迫使他人作出违背真实意思表示的法律行为,受胁迫方可以申请撤销,这份退股协议不符合法律规定,属于可撤销的范畴,所以按理来说,我随时可以恢复天明股东的身份,来参会无可厚非。”   “保安,将闹事的人请出去!”台下的助理高声呼道。   两侧的保安走上前,想将闻途带走,这时旁边有记者出面:“董事长,这位先生所说是否属实,您是否违法逼迫他人退股,我们需要一个答复,如果您不愿作答,请让这位先生说完。”   另外一位记者也说:“是啊,我们需要知道前因后果。”   有人带头,周围有股东也跟着附和:“我们向来敬重的董事长,你真的做了这种事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不解释。”   欧阳铭气得涨红了脸,他咬着牙想回应什么,闻途紧接着说:“就在今年4月3号,我受欧阳董事长的邀约来到天明,董事长亲自在办公室接见我,目的却是要逼我退股,我不同意,他就将我关在隔壁办公室,对我进行长达六小时的催吐折磨。”   此话一出,大家的议论声更大,闻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是证据,我的诊断报告、住院证明,以及当天我的行车记录,包括我来到天明和离开天明的时间。”   “本次股东会到此结束!”欧阳铭彻底没了脸面,在台上把话筒一砸,振臂高呼道,“天明已经没了,你们都散了!”   “董事长别急,我还有更重要的没说。”闻途冷冷开口,“大家知道为什么欧阳董事长那么急切地逼我退股吗?”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闻途扬着下巴,注视着台上手足无措的欧阳铭,眼中的怒火层层堆叠:“因为我发现了他杀人的证据。”   作者有话说:   爽! 第74章 大仇得报   “我没听错吧,董事长杀人?”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惊天大瓜,赶紧录像。”   四周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闻途站在浪潮中心屹立不倒。   记者们嗅到重磅新闻的气息,为了抢占头版头条,纷纷簇拥上前,一时间,闻途被各路媒体的话筒包围。   “您刚刚说天明的董事长涉嫌犯罪吗?”   “您是否知道隐情?请详细说一下。”   “欧阳董事长高瞻远瞩,心思缜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谋划了一段冗长的阴谋,该从哪里说起……”闻途面不改色,镇定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从他挪用资金开始吧。”   欧阳铭完全卸下伪装,指着保安大骂:“你们这群蠢货愣着干什么,马上把这个造谣生事的家伙给我抓起来!”   保安立即出动,股东席一阵恐慌,一群彪形大汉朝着闻途的方向冲上阶梯,记者们下意识避至两侧,周围的股东也吓得离席,挤到两边看热闹。   闻途表情没有一丝畏惧:“欧阳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能拿我怎么样。”   欧阳铭猛地拍了一下主席台,怒吼:“还不快下手,把他抓起来扔出去!”   “谁敢动他!”大门处传来一声高喝。   会场内瞬间陷入寂静,保安的动作停下,众人看过去,见一个年轻男人靠在门上,出挑的身形和长相极其吸人眼球。   谌意和闻途对视一眼,随后慢悠悠看向主席台上的欧阳铭,单手举起自己的检察证件:“海州检察,前来监督执法。”   欧阳铭一副“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表情,嘴角因为愤怒不停抽搐。   “监督执法?”那头欧阳铭的助理质问道,“谁执法,你们检察院吗?”   谌意冷硬地回答:“我是来监督公安的,刚刚我报了警,公安同仁们就快到了,在这之前,你们天明的管理层一个也别想踏出这个会场半步。”   砰的一声,他反手把大门重重关上,将背抵在门板,又看向最后一排座位,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和闻途的目光交汇。   “我们尊重公民的言论自由,也鼓励大家面对违法勇敢说‘不’,所以这位先生,请继续,检察机关给你保驾护航。”   话音落下,他又对着气得面目扭曲的欧阳铭,无情地下判令:“欧阳铭,如果有什么想对你的股东们辩解,你还有十分钟。”   “你!你这个狗官滥用权力,不,你连官都不是,你敢拿权力来压我?”欧阳铭面目狰狞,双眼充血,他想冲过去打人,不料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那高档的西装蹭在地板上,身上的威仪已经不复存在。   闻途提高声音开口:“你有脸诬陷别人滥用权力?你作的那些孽你自己都忘了吗,那我帮你回忆回忆,五年前,你担任腾山煤矿公司的高管,靠着权力组织非法采矿,并和高官勾结,将牟取的暴利和他们瓜分,也因此导致了矿难事故,你为了隐瞒自己的罪证,从腾山挪用了四百万资金去贿赂官员帮你摆平。   “为了填补资金空缺,你抽逃出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赚取了四百万赃款,你又设立了一个空壳公司,也就是现在各位所入股天明公司的前身,然后通过虚构腾山和天明的债权债务关系,将这四百万作为天明的债权转移进公司账目。   “腾山因为被抽逃出资,加上经营不善,逐渐落没,最后被长晟公司收购,你试图让所有罪证随着腾山的消失彻底被人遗忘,事实似乎也如你愿了。   “你的计谋看起来天衣无缝,瞒天过海地把财产转进转出,可你偏偏疏忽了一点,腾山进行破产重整的时候,这项四百万的债权天明没有申报,我就是靠着这百密一疏的漏洞,一步一步,挖掘出了你所有的罪证。”   闻途咬字铿锵有力,思路清晰地理出时间线,没有丝毫卡顿。   股东们脸上尽是讶异之色,欧阳铭还摔在地上,想站起来,众人的议论声以及闻途的控告如同一把铁索将他栓牢。   他牙咬得咔咔作响,额头布满青筋,如同丑陋的蚯蚓。   记者问:“请问您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旁边不知哪位股东出声:“对啊,也不是你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   闻途不紧不慢从包里拿出一叠复印的文件,逐一展示:“这是天明放弃申报债权的证明,这是天明设立之初无员工、无业务、无盈利的证明,这是腾山的账目流水,欧阳铭抽逃出资的证明,以及欧阳铭以虚高的月息向亲友和社会公众借款,曾被公安立案调查的证明。”   “他胡说八道,你们别信!别信!”欧阳铭瞪着他,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球,恨不得立即冲上去,将人撕碎后烧成灰烬。   闻途置若罔闻地从包里掏出U盘:“这里还有一份关键证据,是被害人的口供录像,现在我播放给大家看,你们看完就会明白,为什么欧阳铭绕了那么大的圈子也要掩盖非法采矿的事实。”   闻途把U盘攥入手心,拨开围着的记者往台阶下走,旁边的保安眼疾手快抓住他胳膊想钳制他。   “试图故意伤害的,待会和欧阳铭一起进公安局。”谌意背靠在门上,声色俱厉地威胁道。   保安害怕了,动作一顿,闻途趁机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到了第一排座位,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夺过工作人员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将U盘插进去。   欧阳铭怒吼一声,像只丧失理智的野兽连滚带爬朝他扑过来,又不小心跌下了主席台的台阶,摔了个狗啃泥。   闻途撩起眼皮,丝毫不惧地看着他的丑态,脸上满是轻蔑。   谌意跑过去想把欧阳铭抓住,就在这时,一群警察破门而入。   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欧阳铭恐惧地扭头,迎面而来几个警察,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双手反拧在背后,给他戴上银铐。   “不许动!欧阳铭,我们接到举报说你涉嫌犯罪,请跟我们走一趟。”   闻途说:“警察同志,请先等我放完视频,我想让所有人都看看,欧阳铭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进入U盘文件,点击开其中一个mp4文件。   会场前端的LED屏立刻弹出视频,画面中,一个苍老的男人坐在室外的台阶上,他两鬓已白,用哭红的眼睛望向镜头,颤抖的声音从音箱里响起:   “我叫赵霖,家住S省xx市xx区,我是个乡村医生,我的儿子赵子木曾经是腾山矿场的一名工人……”   各路媒体将摄像机对准大屏,视频中的男人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叫人心生怜悯。   “五年前,腾山矿场因为非法开采煤矿,导致矿坑塌陷,发生了爆炸,我儿子在这场矿难中死了,不仅我儿子,还有其他二十多个人也死于这场爆炸……”   赵霖详细地讲述了欧阳铭是如何隐瞒事故、给受害者家属封口费,又是怎么实施威胁,还提到欧阳铭为了省钱而放弃救援,间接杀害个明明可以得救的工人,听得众人面露愠色,义愤填膺。   “我可以提供其他受害者家属的名字,还有当年腾山矿场的矿长,他们都可以作证。”赵霖说完,哽咽了一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哀求道,“我儿子九泉之下的灵魂还没有安息,求警察为我做主,为那死去的二十多条活生生的生命做主!”   视频播放结束,场内的声讨此起彼伏:   “真是罪大恶极,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亏我以前还很敬重他,竟然草菅人命,老东西的心也太歹毒了。”   “那可是二十多条人命,把他抽筋剥皮都不足以解恨。”   “把人当什么了,账本上的一串数字吗?”   欧阳铭还想挣扎,却被手铐死死禁锢着,他难以挣脱,唯有眼里的凶光还昭示着最后的倔强。   闻途深吸了一口气,将U盘拔出来,放进自己口袋揣好,随后缓慢走到了欧阳铭跟前。   他自上而下打量跪在地上的欧阳铭,眼尾微微挑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正如那时他在天明忍受了六小时的折磨后,欧阳铭俯视他的眼神一样。   他的目光像一个无形的风暴,席卷着地上落魄不堪的男人,将他吞噬得只剩骸骨。   “我爸爸是当年主审欧阳铭非法采矿案的法官,因为发现了欧阳铭的罪证而遭到迫害,被诬陷进了监狱,惨死狱中。”   闻途唇齿颤着,带着恨意的字句抖落而出:“我爸爸叫闻仕裕,他从来没有受过贿,他曾经被评为全市优秀法官,一辈子为了法律殚精竭虑,他的事业、清白、他对于法治所有信仰,甚至他的生命,全都成为欧阳铭偷天换日、藏污纳垢的牺牲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会场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闻途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如同洪流破堤而出,他指着欧阳铭破口骂道:“欧阳铭,被你抹杀掉那些的生命,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孩子,是多少家庭的希望和顶梁柱,他们起早贪黑工作,只不过为了能活得更体面一点,你作为他们的老板你又做了什么?   “这就是你所谓的成功?每一张钞票上都染着血,这栋大楼的每一块砖瓦下都藏着亡魂,你敢不敢在深夜对着镜子问自己,你今天得到的一切是否问心无愧?你坐在尸骨堆砌的宝座上,真的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吗,不,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一个踏着别人的血肉之躯无耻往高处攀登的懦夫!   “你犯下的每个罪孽,都将成为最后刺向你的一把利剑,你终究会一点一点全部偿还回来,这辈子在监狱里还不完,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就算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你也永远得不到超生!”   他的话掷地有声,回荡在会场大厅的四壁,如同雷鸣一样直击人心。   四周的人都在唾骂,对着欧阳铭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冲上来踢他打他,他早已抬不起头,见局面不可控,警察连忙维持秩序,随后把欧阳铭押走了,其余几个天明的高管也被带走接受调查。   “辛苦你了,谌检。”警察离开前和谌意说。   谌意点头表示感谢:“是你们辛苦才对。”   记者们跟着被押走的欧阳铭一路追,已经离开了会场,场内清净下来。   谌意朝主席台上的闻途跑过去,见闻途怒火尚未平息,胸口还起伏着,他连忙揽住闻途的肩,将他抱进怀里。   “没事了,我们成功了,你做到了。”   闻途伏在他肩头,浑身轻微发着抖:“谢谢你谌意……”   谌意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柔声说:“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那么勇敢。”   闻途抬起头,近距离望着谌意的眼睛,眼中带上一抹释然的笑。   “劫后余生,否极泰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谌意用指腹揉了揉他的眼尾说,“怎么办,你刚刚那么帅,我更喜欢你了。”   闻途扑哧一声笑出来,想说他嘴贫,电话铃声却先一步响起。   闻途掏出一看,是颜千茹打来的,他和谌意对视片刻,接下电话:“喂,颜律师。”   “闻律师你快过来,赵霖他死了!” 第75章 拨云见日   抵达河边的时候,群众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闻途连忙下车,透过人群缝隙,只能看见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他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从河里捞出的车,谌意苍白的手夹在被砸烂的废铁之间,像挥之不去的阴影。   警车和救护车的鸣叫不停在耳边盘旋,闻途觉得头有些晕,身体失重,轻微往后仰的时候被谌意接住了。   谌意也注意到了岸边的尸体,只觉触目惊心。   “那是赵霖?”   闻途闭眼,缓了几秒钟后睁开:“嗯,颜律师说他跳河了。”   谌意蹙眉:“那他旁边的是谁?”   谌意想朝岸边走,却被闻途往回拉:“别去看了。”   他把谌意的手死死攥在掌心里,望着他说:“我想到起了当时你……”   谌意知道他想到什么了,连忙挪动方向挡住他的视线,安慰说:“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已经过去了。”   谌意将他带到远处,静静看着两具尸体被挪上车,车辆散去,人群也散去,只剩下颜千茹还站在原地。   半晌之后颜千茹回过头,看到他们,朝着这边走过来。   谌意问:“颜律师,那是赵霖和他妻子吗?”   “对。”颜千茹眼中含泪,低声说,“今天上午,他老伴的病情突然恶化,没有征兆地就走了。”   她说完,又摇摇头:“也不是没征兆,他妻子是癌症晚期,赵霖曾经多次跟我说他撑不下去了,他现在一穷二白,连给他妻子的安葬费都没有,所以就抱着他妻子的尸体跳了河,我赶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呼吸。”   她吸了一下鼻子,低头从包里翻出一个存折:“这是赵霖前两天给我的,他妻子之前做手术,我借了他钱,他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一分不少还给了我,我说让他留着用,他执意要还,我就打算先留在我这儿,以后用作他妻子的安葬费,等风波平息了,再给他找个安身之所,可没想到……”   “赵先生一直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愧疚那么多年。”闻途叹了口气,低声说,“他这辈子太苦了,只希望他来世能够一切顺遂。”   “嗯,一定会的。”谌意点点头,又看向颜千茹,“颜律师,我有话想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就算你们不提,我也准备坦白了。”颜千茹垂下眼睛,指尖在那皱巴巴的存折上轻抚,隔了很久才继续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赵先生,也就是保护闻法官案最关键的证人,可一切就差了一点儿。”   闻途睁大双目,惊讶地和谌意对望一眼,没吭声。   颜千茹抹干了眼泪,缓缓道来:“三年前我师父病重,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帮闻法官平反。”   谌意说:“所以你是想帮江律师完成遗志?”   “是,他去世后的两年里,我暗中在腾山矿场附近的村落调查,师父曾告诉我,当年的矿场事故另有隐情,所以很可能存在知情的第三者,于是经过漫长时间的走访筛查,我锁定了赵霖。   “我了解到五年前赵霖曾经不断写信上访,似乎有很大的冤情,并且他还有个英年早逝的儿子,我顺藤摸瓜,四处打听他的故事,我发现赵霖儿子疑似在腾山矿场工作过。   “前年,我暗地里和赵霖取得了联系,起初他很排斥我,什么都不肯说,在我的苦苦追问下,他总算坦白了全部真相。自从知道了欧阳铭那些十恶不赦的罪行,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坏人自食恶果。   “但问题在于欧阳铭的权势太大了,他一直监视着赵霖,我甚至不敢和赵霖见面,只能电话联系,我也不知道公检法内部有多少欧阳铭的帮凶,所以我不能贸然将证据提交给法院,一旦被欧阳铭发现,遭殃的不只是我,更是这个案子的关键证人,我不能让赵霖为了我冒险,何况要是他被害死了,翻案的机会更是渺茫。   “于是我和赵霖串通好,让他暂时潜伏着,我先想办法把公检法内部的坏人清除掉,再让证人浮出水面,后来在赵霖的帮助下,我得到了欧阳铭斓台公馆的房产证,恰好这个时候,我了解到你们也在查这个案子,所以我在各大群聊曝光了我出轨的前夫,把事情闹大,不只是为了报复渣男,还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然后接近你们。   “至于为什么没私下告诉你们,因为最开始我不确定你们能否成功,我必须保证赵霖绝对的人身安全,所以我和你们一起调查,并悄悄透露线索,斓台公馆的短信就是我发的,我想等到时机成熟再把赵霖的事坦白,王洋倒台,欧阳铭大势已去,总算等来时机,赵先生和我明明不用再躲躲藏藏了,没想到造化弄人,他的老伴却在这个时候去世。”   “原来是这样……”   闻途受到极大触动,颜律师默默坚持了三年,没有人帮助,没有人可以共同商量,就这么以一己之力和恶势力对抗,是多么坚定的内心才驱使着她一步步走过来,且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谨慎周全。   颜千茹长叹了口气,又从包里翻出一张叠好的纸:“赵霖随着存折给我的,还有一份书面证言,他写了好几千字,上面有他的手印,他还提供了其他受害者家属的联系方式。”   谌意接过这张纸,一时感慨万千:“赵先生就算决定离开了,也不忘最后帮我们一把。”   “他帮了我们大忙,可惜我没能帮到他。”闻途接过谌意递来的证言,忽觉这薄薄的一张纸像是有千斤重。   上面承载了赵霖的血泪和心酸,也是颜律师、谌意、他自己,多少人铤而走险、前赴后继的努力。   希望,光明和正义,此刻全都汇聚在这份证言上,很沉,很庞大,闻途觉得自己单薄的身躯难以托举它的重量。   他攥在手里,沉默了半天才放进口袋,随后抬起头,看向颜千茹:“颜律师,‘敬佩’二字可能难以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我自愧不如,前五年连我都放弃了,我没想到你竟然在坚持,我真的……无以为报。”   颜千茹笑了一下:“别这么说,闻律师才是主心骨啊,你以前放弃是因为你是闻法官的儿子,一直被欧阳铭盯着,师父说你五年前还被威胁过,而我不一样,欧阳铭不会轻易怀疑到我头上来,我坚持帮助赵霖潜伏,也是因为我明白,欧阳铭的保护伞太大了,我们想摧垮他的高台,必须一群人在明,一群在暗,你和谌检在明面和他交锋,那就让我来做身在暗处的人。”   “谢谢你,颜律师,你给的线索是我们破案的转折点,如果不是你,我们很难成功,谢谢……”闻途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靠过去,郑重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是我们共同的努力。”颜千茹抱紧他说。   谌意道:“我能感同身受,就像你的最初目的是帮师父完成遗愿一样,我一开始也是带着别的目的查案,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更加坚定了我要做什么,不管是为了志向,为了蒙冤的好人,还是为了法律人惩恶扬善的初心,我觉得我都义不容辞。”   “是的。”颜千茹轻轻拍了拍闻途的肩,松开闻途的拥抱。   风吹动她的短发,她明艳、动人,她在此刻显得无比强大,那双坚定的眼睛,所乘的光点比日光还要鲜明:“我可能就帮你们到这儿了,为了志向,为了蒙冤的好人,也为了惩恶扬善的初心,闻律师,谌检,坚定地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   欧阳铭被警方带走后,当即被立案调查,他的同党势力跟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连一个倒下,无一幸免,他不择手段、费尽全部心机构建起来的权力王国,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闻途顺利申请了再审,高院成功受理,收到受理通知书的那刻,闻途的心落地了。   由于股东会上掀起轩然大波,各路媒体争相报道,很长一段时间内“上市公司高层落马”“五年前的血海旧案”“被冤枉致死的清廉法官”“向犯罪宣战的青年律师”等词条占据了报纸、网络,引发了极大的讨论量,网友们对欧阳铭的痛骂、对遇难工人和闻法官的惋惜铺天盖地,很大程度上推进了再审的进行,温老师“借力打力”的办法相当奏效。   之前答应过谌意要帮忙的市检副检察长也信守承诺,联合监委会提前介入案子,甚至还专程开展了个全市范围内的“整治贪腐,树立清风”的专项行动。   一切都正在拨云见日,同时,闻途出钱安葬了赵霖夫妇,让他们和儿子长眠在同一个陵园。   那天上午,闻途在律所准备再审材料,忽然接到谌意的电话。   “宋明华被立案调查了。”谌意开门见山,语气里的激动掩藏不住。   闻途唰的一下站起来:“真的是他?”   他离开律所,准备和谌意一起去看热闹,下楼的时候,谌意的车刚好到写字楼大门,闻途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说:“欧阳铭给过宋明华贿赂吗?”   “是。”谌意转动方向盘,将车驶上公路,“你猜怎么发现的?警方调查到欧阳铭有一笔境外汇款,最终汇到了新西兰,而宋明华的儿子在新西兰留学,五年前他正在办理新西兰投资移民,也就是说在新西兰花钱投资,居住满4年可以永久获得当地的公民身份,欧阳铭这笔钱转得极其曲折,不仅先兑了新加坡外汇,还经过多个机构和自然人的转手,不过最后还是没有逃过公安的眼睛。”   “那难怪,之前我就怀疑他。”闻途说,“宋明华这人,实在会藏,五年前二审的时候我还接受过他的帮助,却丝毫没看出他的破绽。”   谌意嘲讽着开口:“聪明没用在正道上,再聪明又有什么用。”   他们来到高院,门口已经停了警车,有很多人在围观。   宋明华戴着手铐,在警察的押送下进入警车,他神情冷静,没有丝毫慌乱,但闻途明显看到他脚下打颤,只是表面在强撑。   警车离开,他和谌意就站在法院大门处,眼睁睁看着恶人得到恶报,觉得大快人心。   “果然是整治贪腐,树立新风啊,老鼠屎一颗颗给我捞干净。”谌意慨叹道。   闻途转头望他:“真要感谢你那位领导,她看起来待你不薄。”   “她可喜欢我了,还给了我好几个荣誉。”谌意朝他扬了扬下巴,“主要在于,领导也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眼里容不下一丁点的不公。”   “瞧你得意的样子。”闻途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头,“都是些什么荣誉,说来我听听。”   谌意羞于启齿:“名字就不说了吧……”   两人正打趣,忽然又注意到法院大门的另一侧站着个人影。   他们望过去,看到了在树下抽烟的秦徽,秦徽也注意到了他们,叼着烟就走过来了。   这还是关系决裂之后,闻途第一次见到他。   谌意的脸顿时黑了一片,他把闻途拉到身后,死死瞪着秦徽。   秦徽无视他,望向闻途,先一步开口:“小闻,我舅舅被抓走了,你看到了吧,恭喜你,你做到了。”   轮得到你这杂碎来恭喜?谌意气不打一处来。   他刚想开口骂人,闻途拉着他的手,转身想带着他走,秦徽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你不想知道,我在这其中是什么角色吗?”   闻途咬了咬牙,回头,语气里带着火药味:“你如果和宋明华是一伙的,自然有公安替我调查你,如果不是,那我也没有了解的必要。”   “听到没?”谌意怒道。   秦徽自顾自说:“我还喜欢你,小闻,我忘不掉你。”   “你喜欢他,所以对他瞒着真相,所以当初又是猥亵他又是打他,这是你的喜欢?”谌意彻底被激怒,扬着拳头骂道,“姓秦的,我不想在法院门口揍你,识相的赶紧滚。”   “那天晚上我是昏了头了,我只是对你的感情压抑了太久,我需要宣泄,但我找错了方法,一时被情绪蒙蔽了理智,这段时间一直在反省,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小闻,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原谅我。”   谌意不耐烦:“你要真是想找抽,我们可以约个时间,我好好抽你一顿。”   秦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目光热切地望着闻途的眼睛,似乎在等他回答。   闻途拉着谌意的衣角,和秦徽对视片刻,随即伸手拽下谌意的衣领,嘴唇覆盖上去,在秦徽的注视下和谌意接吻。   他抱着谌意的脖子,吻得热烈又缠绵,秦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动作,眼珠子快要瞪得裂了。   大概十秒钟后,闻途放开谌意,擦了一下嘴角,侧目看向秦徽:“我和谌意已经复合了,他是我男朋友,我会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让我觉得十分恶心,你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啦 第76章 平行世界   秦徽没有说话,眼中的热切显而易见地熄灭下去。   谌意对闻途说:“你先上车,我来赶他走。”   闻途点点头,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走向他们停靠在路边的车,开门坐了进去。   谌意靠近秦徽,抑制着怒火开口:“姓秦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如果还有半点儿自尊心,就赶紧消失在我视线范围内。”   “呵……”   秦徽没有离开,似乎也不打算去追已经上车的闻途,只是站在原地低笑一声,慢悠悠将烟含进嘴里。   他深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直到烟散尽,他才缓缓道:“我比你更早认识他,也比你更早喜欢他,凭什么他对你念念不忘,谌意,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哪里比你差了?”   谌意双手抱胸,眉头紧蹙,对于他的问题不置一词。   “闻途毕业那年和你分手,我以为我的机会来了,所以我忙前忙后帮他准备二审,那段时间我一直陪着他,照顾他的所有情绪,还去寻求我舅舅的帮助,但没想到,二审判决下来后,我偶然得知凶手正是我舅舅,这一切原来都是他和别人合谋做的。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边是暗恋的人,换作是你你会选择帮谁?”   谌意冷声开口:“所以你帮了宋明华?”   “我只是装作不知道,并没有帮他什么,因为我做不到大义灭亲,并且我深知舅舅的手段,瞒着闻途也是为了不让闻途冒险,毕竟他爸已经走了,在我的观念中,这个案子翻来覆去地调查没什么意义,去世的人又没法再回来。”   谌意挑了一下眉,低低嗯了一声,不作评价,仿佛在等他继续解释。   秦徽又吸了一口烟,说:“我不奢求能和闻途在一起,我介绍他进天阖,在工作上处处照顾他,在天阖的四年,是我和他相处最融洽的日子,我想一直默默陪着他,尽可能给他帮助,这样足矣。”   他将烟灰抖下去,幽幽看向他,眼中森冷:“直到他辞职,重新遇到了你,他无条件相信你的话,开始怀疑我是凶手,凭什么,我和他花了九年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师门情谊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起初我还想帮他,所以我阻止他和舅舅见面,我担心舅舅会对付他,但他越来越怀疑我,甚至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给我下了我就是凶手的结论,我意识到我陪了他这么多年,我默默做了这么多,却抵不过你的三言两语,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怎么可能不爆发?你以为我是突然发疯吗,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情绪激动起来,向前跨了两步,逼近谌意,狠狠掐住谌意的下颚,白烟从他唇间漫出来,洒到谌意脸上:“为什么,因为你这张脸吗?你就靠着这张脸把他迷住了,对不对!”   “别把烟往我脸上喷,难闻。”谌意把他的手打下去,眼中温度更加凛冽,“知道闻途为什么选我吗,因为他不喜欢抽烟的人。”   秦徽眉头一拧,只觉荒谬:“胡说什么,你不也抽烟?”   “我戒了啊。”谌意认真地说,“因为我让他试过,他说有些呛,所以我后来戒了。”   秦徽瞳孔缩了一下,嘴唇翕张,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你从没把他当独立个体看待,自己在乎血浓于水的亲情,却忽视了对他来说血浓于水的亲情,想让他相信你,可你明明隐瞒了真相,你根本没想过自己值不值得相信。   “你们出现了信任危机,你意识到他不再是一个可选择的对象了,所以你气急败坏,羞辱他、打他,对他恶语相向。现在又来乞求原谅,是不是想填补你心里为数不多的负罪感,仅仅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儿吧?”   谌意盯着他的眼睛,将他看透,又一针见血地说:“爱是相互的,因为闻途对待我就像我对他一样好,所以我也选择了他。而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喜欢的不是他,你只是喜欢他带给你的感觉,或是愉悦,或是心动,你迷恋这种满足感,一旦这种感觉消失,你就原形毕露了,说到底,你不配提喜欢两个字,因为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闻途在车里等了十分钟,他往车窗外一探,看到谌意还在和秦徽交谈。   担心两人吵起来,他好几次想过要不要下去,但又实在不想看到秦徽的脸,所以作罢。   没过多久,谌意回来了。   他沉着一张脸跨进车门,又沉着脸关上门,闻途见他不高兴,问道:“你和他都说了什么,吵架了?和这种人吵没必要。”   “没吵架。”谌意看向他,“只是一想到秦徽还忘不掉你,我就不高兴,我吃醋了。”   闻途愣了一下,顿觉有些无奈:“秦徽的醋你也要吃啊。”   谌意说:“是啊,你太招人喜欢了,有好多人喜欢你,我吃醋了。”   闻途试探他的表情,唇角掖着笑,往座椅上一靠,故意逗他说:“那我也要吃醋。”   “你吃什么醋?”   “F大法学院某谌姓院花,当年上下三届每一届都有人追过你,你们年级最漂亮的女孩还在宿舍楼下给你表过白。”   谌意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闻途继续说:“你打模拟法庭的时候,一堆小粉丝跟着来看,甚至还要追到你们专业课上蹭课。”   “别说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再翻旧账试试?”谌意伸手,想去掐他脸蛋,却被闻途一把握住了手腕。   “那说点最近的,检花也被很多人追过,不仅是你们单位的人,之前公安也有个小姑娘对你疯狂示爱,你都不搭理人家,太高冷了吧,谌检。”   谌意挣脱开他的手,顺势掐住他脸颊,望着他,眼睛里含笑:“记得这么清楚,如数家珍,你好关注我啊闻律师。”   “当然关注你了。”闻途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么多小粉丝,只有我是最大的粉丝。”   闻途和他额头相抵,近距离凝望他的眸子,蹭了蹭他,又在他嘴唇上亲一口说:“还吃醋吗,谌意大明星。”   谌意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顿时乖了:“你怎么那么会哄人,其实我是开玩笑的,没有吃醋,就是觉得你被这种人缠了这么多年,太难为你了。”   闻途说:“除了决裂那次,他以前还是有分寸感的,我只拿他当师兄对待,不然也不会和他共事那么多年。”   “只能说他装得好,秦徽此人,太以自我为中心了。”谌意目露鄙夷,“不过放心,我刚刚把话跟他说开了,他不会再来烦你。”   他说完又抬起手,把无名指上的戒指给他看:“还有,要是以后有人对我有意思,我就亮出武器,证明本检花已经名花有主了。”   “那好吧。”闻途笑了一下,“我也不吃醋了。”   -   近几个月,闻途一直在准备再审的材料,期间他联系了唐晋,唐晋答应揭发欧阳铭非法拘禁闻仕裕的罪行,并承诺会出庭作证。   法院那边也联系了其他遇难矿工的家属,已收集许多证人证言,同时,闻途还去见了那个被革职的警察高岭,当初欧阳铭将闻仕裕偷偷带出看守所,抹去了羁押记录,让高岭背锅,如今高岭知道欧阳铭已经被拘留,他没了顾忌,也同意会出庭作证。   目前证据已经相当充分,翻案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就差开庭了。   再审前一晚,闻途早早下了班,准备回去做饭。   他买好食材回了家,习惯性地打开CD机,然后进了厨房忙活。   谌意今天有庭,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他想谌意回来的时候就能吃上热菜,于是迅速开始备菜。   然而刚把菜切好,玄关处就传来一阵门响。   闻途立即洗了手,想出去迎接他,转身就看到谌意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框内。   谌意身上还穿着开庭的西装,连公文包都没来得及放:“不是说好我来做吗?我特地赶回来呢,明天就要再审了,你还不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啊。”   闻途说:“我难得下班早,又想着你今天开了一天庭。”   谌意将包随意放在厨房岛上,走过去抱住他:“做家务也要和我争吗,好老婆。”   “又耍嘴皮子,小心把你的嘴下进汤锅。”   谌意弯了弯眼睛:“你舍得吗?”   “舍不得,我哪舍得。”闻途轻轻揪了一把他的脸,和他抱了一会儿,缓缓说,“小意,明天这场庭审,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在舒缓的钢琴声中,谌意轻柔地抚摸他的侧脸,认真听他说:“不管是你和我,赵先生,颜律师,还是其他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这场再审来之不易,它凝结了所有人的努力,能够遇到你们,我觉得幸运又幸福,明天这最后一段路,我一定要好好走完,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   “嗯。”谌意说,“走完这段路,然后开启下一段路。”   “是啊,刑事辩护是一条很长的路,而我才刚刚踏上这条路的路口,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探索它。”   谌意用手掌揉了揉他的脸,轻声道:“我的大律师,我相信你,永不回头地一直走下去吧。”   话音落下,闻途倾身过去,吻了他一下。   谌意感到嘴唇上一阵微凉,蜻蜓点水般的,短暂却足够撩动人心。   谌意以为结束了,刚想睁眼,闻途却忽然把他往后推,将人抵在了厨房岛台上。   吻像是浪潮一样涌下来,闻途攥着他的脖子,和他唇齿缠绵,片刻之后又分开,偏头轻轻去咬他白皙纤长的脖子。   “嘶,痒……”此刻在厨房内,谌意觉得自己被啃来啃去,倒真像一道美味的菜。   闻途抬起头,半睁着的眼睛顷刻间溢满了欲望,他捧着谌意的脸,低声说:“你都快把我憋坏了。”   “我把你憋坏?”谌意提出质疑,“明明一直都可以做啊,是你担心我在康复期,是你快把我憋坏了。”   “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动。”   “康复期早就过了,不用那么谨慎。”谌意扬起手,缓慢地解着他衬衫的扣子,“何况,我不能剧烈运动,那你来动,好不好?”   他的话像是有一把钩子,把闻途的魂儿一下子勾走了。   谌意仰躺在岛台上,一手抬起来握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两人的手心都覆盖上涔涔汗液。   闻途晃动着将天花板的灯光遮得忽明忽暗,谌意觉得刺眼,但又忍不住想看闻途这副样子。   这副卖力的、主动的样子。   还有那越过雪白的胸膛、和自己黏黏糊糊缠绕在一起的视线。   闻途剧烈呼吸着,过了很久后觉得又累又酸,只得把手往后伸,手掌堪堪支撑在台面上。   胸膛不自觉往前挺,肩背和腰肢形成很自然的弧度,青筋沿着他的腰蔓延至小腹一侧,血液随着他的动作一起翻涌。   “坐好。”   谌意低沉的声音从下方响起,像是什么预警,闻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刺激得浑身颤栗了一下。   “唔……”   “忍住别抖,可以叫出声。”   闻途叫了出来。   “宝宝,别停,快一点。”   闻途照做,意识模糊的时候,闻途很听他的话,谌意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直到结束,周身都烫了起来,他才失重地伏倒在谌意身上,意犹未尽般的喘着气。   谌意揉揉他的头发,指尖抚过他柔软的发丝:“喜欢由你来主动的感觉吗,以后可以尝试更多。”   闻途没回答,他垂着眼睛,注意力全放在谌意的西装上,谌意身上还整整齐齐穿着正装,和他刚开完庭回来没什么两样,唯独不同的是,那高档的布料此刻已经湿得一塌糊涂。   “好脏,抱歉啊……”闻途下意识伸手去抹,却被一道微亮的光刺了一下眼睛。   他定睛看去,是谌意胸前的检徽在暖白的灯光下发亮,检徽上一抹红是这身黑色西装最鲜明的点缀,顶端最大的那颗五角星格外耀眼。   这道光像是他大雾弥漫的意识中突然出现的一盏灯,明朗,引人注目,又给人希望。   他没想更多,条件反射似的,低下头,虔诚又庄重,吻在了那枚小小的检徽上。   谌意从自己的角度注视着他的头顶,看到他的动作懵了一下,随后轻易看透他心里所想。   他吻了大概有十来秒,缓慢抬起头,重新和谌意十指相扣,和他汗液融合。   “五年前,我是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的检察院,那是我离梦想最近的一次,拿到复试成绩的时候,我爸爸说我是他的骄傲,为了奖励我,他承诺请我吃一顿大餐。”闻途声音平静地说,“可惜这个承诺还没来得及兑现,他就先一步进了看守所,命运就像在捉弄人一样。”   谌意望着他的眼睛,心疼地攥紧他的手,没有说话。   闻途扬了一下嘴角:“不过还好,我没能达成的梦想,已经有你代替我实现了。”   谌意抬起手,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又抚摸在他的侧脸上:“没有谁会代替谁实现梦想,梦想是你自己的,你有你的初衷和报负,我没有资格替你做到这些,这样对你不公平。”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闻途,我喜欢一种说法,我相信存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的你已经做了检察官,已经帮你实现了梦想,那个你和现在的你,你们都是在帮彼此体验不同的人生罢了。”   闻途睁大眼睛,怔愣了好几秒,随后脸上的诧异消散,化为一抹很轻松却又很炽热的笑:“嗯,这个说法,我也很喜欢。” 第77章 再审开庭   晚上闻途整夜没睡着,他小心翼翼翻个身的动静,又把旁边的谌意吵醒了。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吵醒谌意,他有些内疚,在黑暗中睁眼,隐约察觉谌意的呼吸移近了些,随后他被很温柔地拢进怀里。   谌意呼吸的频率,一下一下渡进他胸口里,他又感觉谌意在吻他的头发。   他没说话,借着昏暗的光线,凑过去亲谌意的脖子,张嘴轻轻咬住他的喉结,亲昵又缠绵地厮磨。   谌意忍着痒,等他咬尽兴了自己松开嘴,才慢悠悠摸着他的后脑勺说:“睡不着?”   闻途抱着他回答:“大半夜容易多想。”   “想什么,明天的庭审吗?”   “离开庭就只有几个小时了,我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也没有即将在法庭上手刃敌人的痛快,反而……有些沉重。”   他想了想道:“以前我就问过自己,我调查这个案子是想得到怎样一个结果,为了给我爸爸交代,还是给我自己交代?如果是给我自己的,那具体又是什么。”   闻途掐断了思路,他不想在深夜强迫谌意听自己胡思乱想,于是坐了起来,掀开被子想下床:   “你快睡,我出去坐会儿。”   “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谌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闻途心跳顿了一拍,愣了好几秒才回头,望着他模糊的轮廓说:“我不知道。”   一阵窸窣响后,谌意起身,盘腿和他面对面坐在床上。   “你有答案了,答案都在这儿。”   谌意说着,牵起他的手贴近他心口:“你问自己的内心,其实你没有把结果看得太重要,对吧,因为不管最后怎样,我们都会去做。”   闻途没回答,谌意又说:“就像你以前告诉我的一个故事,西西弗斯因为多次挑战神明权威,被宙斯惩罚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但每次接近山顶的时候石头就会滚下来,他循环往复地将石头往山上推,尽管不可能成功,但他从没有放弃。   “我们做法律这行的,和西西弗斯很像,我们日复一日地推石头,山顶就是每个法律人想要守卫的理想,我们始终记得最初为什么推石头,想保护当事人的权利,想捍卫法律的尊严,有时候知道失败无法避免,但依然全力以赴。”   手被谌意包裹着,闻途感觉手背很热,心也被捂热,过了很久,他反把谌意的手握住,缓缓开口说:“因为正义,所以坚持。”   谌意弯了弯眼睛,眼尾含着笑意:“同样,因为坚持,所以才正义。”   -   闻仕裕被带上高院二审的法庭时,他整个人像一张苍白的纸。   尽管已经被解除械具,他的四肢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完全丧失动弹的力气。   他不敢直视辩护席上的儿子,在旁听观众鄙夷的神情里,他把头埋得很低。   检察员一字一句宣读他的“罪状”,揭开他的“不堪”,告诉众人曾经无限荣光的优秀法官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检察员每念一句,都像是一把尖刀扎进闻途心里。   闻途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双腿乏力,血液倒流,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就算是这样,他必须镇定地念完辩护意见,因为现在他是唯一能拯救父亲的人。   二审法庭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全程他望向父亲的时候,父亲都低着头没和他对视,那时的闻途不知道,这错开视线的遗憾竟成为永别。   同一间刑庭,同样的席位,不同的是闻途已经没了当初的恐惧,他自信坐在辩护人的位置上,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被告席,随后垂下眼睛整理桌上的材料。   “欧阳铭的人是怎么将闻仕裕带出看守所的?”闻途问唐晋。   证人席上的唐晋回答:“那时我是欧阳铭的内应,欧阳铭买通了看守所的人,销毁羁押记录,伪造家属会见趁机将人带出了看守所。”   “起始时间是怎么样的,期间你知道闻仕裕的去向吗?”   唐晋说:“一月到三月、五月到七月、十月到十二月,具体日期我记不太清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他一下子衰老了,像是被人拿了阳寿一样。”   “欧阳铭是怎么买通你的?”   “我是被威胁的,他用我家人的安全威胁我,我不得不听从……”   闻途详细的问了唐晋问题,以及第二个证人高岭,两人知无不言。   当年的爆炸事故有实验结果做支撑,加上赵霖以及其他知情者的证言,司法机关也已经查明欧阳铭赃款的痕迹,结合高岭和唐晋的证言,基本上能够还原欧阳铭非法拘禁、故意伤害闻仕裕的罪证。   所有证据在法庭上被一一列明,至此证据链已经完全明晰。   再审是公开开庭,网络实时直播,现场的旁听、记者心情都无比压抑,连闻途对面的检察员也在最后做出沉痛的陈词:   “闻仕裕法官是一位优秀的法官,我代表市检察院对闻法官的罹难表达沉痛惋惜,希望法庭能还以清白,也希望当年所有涉案的司法人员得到相应的惩处,以免未来有类似的冤屈和不幸发生。”   审判长说:“请辩护人做最后总结。”   众人的视线转移到辩护席,闻途的目光却落在空无一人的被告席上。   他攥紧了手心,此刻,父亲端正伟岸的身影仿佛出现在眼前,正用那双和蔼却坚决的眼睛和他对望。   父亲对他微笑,闻途受到极大鼓舞,他嘴角似有似无地上扬给父亲回应。   “本案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在此我不多赘述。”闻途目不转睛盯着被告席开口,“开庭的前一晚我在想,世上有那么多的不公,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坚持?我也曾一度问自己,正义到底是什么,今天在我父亲再审的法庭上,我可以明确地给自己一个答复。”   他看向审判席,高悬正中央的国徽映亮他的眼睛:“正义是我来时的路,它无需太多华丽的理论去修饰,正如大学教授在课上讲的‘保持内心温暖纯良,坚持为权利斗争’,它同样也是每个法律人来时的路,曾经身居高位的副检察长、功成名就的高院庭长,离开书斋走向社会的时候,哪个不是一腔热血,但一路上的财富、欲望、功名逐渐加身的包袱,像附骨之疽一样啃食了人们的初心。   “古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为什么要推石头上山,那是他对不公命运的抗争,巨石接近山顶总会因为重量和地势滚回山脚,他可能一辈子也没法完成任务,就像我们没法达成完美无缺的公平公正,正义总会有瑕疵,那我们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难以企及的信仰,为了世界上没有苦难,就算只是为了让世人看到我的动作、听到我抗争的声音,也要不屈不挠将石头推上山顶。”   闻途脱离发言稿,由衷吐露所有感悟,他的声音通过音响回荡在法庭内,闻者动情。   “但只有个人的努力可以做到吗?个体的力量何其单薄。因为人的有限性,我们没法未卜先知,也不能回溯到过去,所以当一个案件发生时,需要经过司法、经过程序。   “我们渴望通过程序正义达到实体正义,这就是为什么经过司法机关审判前,不能对一个人下有罪的定论。司法机关的侦查、起诉、审判就成为至关重要的环节。   “爸爸曾告诉我,人性有幽暗面,对人性不应寄予不切实际的厚望’,正义的不是执法机关,而是背后的人。经历种种,我才彻底明白父亲当时的箴言。   “柏拉图也说人性就像由两匹马驾驭的战车,而这两匹马却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腾。法律就是在对人性的堕落做预设,而尽管人们再怎么信奉‘权力至上’、‘强者为王’,权力机构都是由人组成的,一旦参杂人性,必定逃不过幽暗的成分。   “所以权力绝非可以毫无保留地信赖,如果权力失控,那么法律、规则、制度,就会成为困住弱者的条条框框,而强者永远置身事外。”   闻途的情绪加重,字字句句犹如巨浪跌宕起伏。   他目光带着法律人的坚韧,比以往更要锋利几分:“司法的权力更应该被约束,否则法律就沦为了权力的工具,法律作为这个社会的秩序准则,绝不能成为工具,而应当具有独立价值,因为一旦某物沦为工具,它就会为人所用,供人驱使,听人差遣,它会随意变成强者希望变成的样子,成为上位者在权力棋盘中的一颗棋。”   闻途站起身,在辉煌的法庭内岿然而立,他振聋发聩的声音砸向法庭的四壁,牵动在场每个人的情绪:“我希望判决不止是判决,不止是法律文书上冰冷的文字,这张纸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和牺牲,它应该推动法治,推动我们去完善秩序,填补制度的漏洞,规范权力机构的运行,每一例个案都是为了推进普遍的正义,这样我们的呐喊,我们的牺牲,我们日复一日推石上山才有价值!”   庭内爆发出掌声,审判长难得地没有制止。   在震耳欲聋的喝彩中,闻途的心脏猛烈震动,逐渐平复,最终安稳落地。   他此刻再看向被告席,他所想象出的父亲的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闻途停顿了好几秒,转头往审判席的方向望,只见中间的椅子上,身穿法官袍的父亲正坐在那法庭的灯光汇聚在父亲身上,照亮他齐整的法官袍,神圣又庄严。   闻途和他相视一笑,用只能自己听到的音量,缓缓说:“爸爸,我做到了。”   作者有话说:   “刑辩律师的命运,正如西西弗斯的命运,他们承受着公检法、政法委、纪委、监察委诸座大神推下的石头,而这巨石既与蒙冤者也与推石人的命运连在一起,巨石是否上山,成了推石人自己的事情。”——徐昕《无罪辩护:为正义和自由呐喊》 第81章 过去未来   闻仕裕被带上高院二审的法庭时,他整个人像一张苍白的纸。   尽管被解除了械具,他的四肢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完全丧失动弹的力气。   他不敢直视辩护席上的儿子,在旁听观众鄙夷的神情里,他把头埋得很低。   检察员一字一句宣读他的“罪状”,揭开他的“不堪”,告诉众人曾经无限荣光的优秀法官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检察员每念一句,都像是一把尖刀扎进闻途心里。   闻途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双腿乏力,血液倒流,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就算是这样,他必须镇定地念完辩护意见,因为现在他是唯一能拯救父亲的人。   二审法庭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全程他望向父亲的时候,父亲都低着头没和他对视,那时的闻途不知道,这错开视线的遗憾竟成为永别。   同一间刑庭,同样的席位,不同的是闻途已经没了当初的恐惧,他自信坐在辩护人的位置上,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被告席,随后垂下眼睛整理桌上的材料。   “欧阳铭的人是怎么将闻仕裕带出看守所的?”闻途问唐晋。   证人席上的唐晋回答:“那时我是欧阳铭的内应,欧阳铭买通了看守所的人,销毁羁押记录,伪造家属会见趁机将人带出了看守所。”   “起始时间是怎么样的,期间你知道闻仕裕的去向吗?”   唐晋说:“一月到三月、五月到七月、十月到十二月,具体日期我记不太清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他一下子衰老了,像是被人拿了阳寿一样。”   “欧阳铭是怎么买通你的?”   “我是被威胁的,他用我家人的安全威胁我,我不得不听从……”   闻途详细的问了唐晋问题,以及第二个证人高岭,两人知无不言。   当年的爆炸事故有实验结果做支撑,加上赵霖以及其他知情者的证言,司法机关也已经查明欧阳铭赃款的痕迹,结合高岭和唐晋的证言,基本上能够还原欧阳铭非法拘禁、故意伤害闻仕裕的罪证。   所有证据在法庭上被一一列明,至此证据链已经完全明晰。   再审是公开开庭,网络实时直播,现场的旁听、记者心情都无比压抑,连闻途对面的检察员也在最后做出沉痛的陈词:   “闻仕裕法官是一位优秀的法官,我代表市检察院对闻法官的罹难表达沉痛惋惜,希望法庭能还以清白,也希望当年所有涉案的司法人员得到相应的惩处,以免未来有类似的冤屈和不幸发生。”   审判长说:“请辩护人做最后总结。”   众人的视线转移到辩护席,闻途的目光却落在空无一人的被告席上。   他攥紧了手心,此刻,父亲端正伟岸的身影仿佛出现在眼前,正用那双和蔼却坚决的眼睛和他对望。   父亲像是在对他微笑,闻途受到极大鼓舞,他嘴角似有似无地上扬,给父亲回应。   “本案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在此我不多赘述。”闻途目不转睛盯着被告席开口,“开庭的前一晚我在想,世上有那么多的不公,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坚持?我也曾一度问自己,正义到底是什么,今天在我父亲再审的法庭上,我可以明确地给自己一个答复。”   他看向审判席,高悬正中央的国徽映亮他的眼睛:“正义是我来时的路,它无需太多华丽的理论去修饰,正如大学教授在课上讲的‘保持内心温暖纯良,坚持为权利斗争’,它同样也是每个法律人来时的路,曾经身居高位的副检察长、功成名就的高院庭长,离开书斋走向社会的时候,哪个不是一腔热血,但一路上的财富、欲望、功名逐渐加身的包袱,像附骨之疽一样啃食了人们的初心。   “西西弗斯为什么要推石头上山,那是他对不公命运的抗争,巨石接近山顶总会因为重量和地势滚回山脚,他可能一辈子也没法完成任务,就像我们没法达成完美无缺的公平公正,正义总会有瑕疵,那我们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难以企及的信仰,为了世界上没有苦难,就算只是为了让世人看到我的动作、听到我抗争的声音,也要不屈不挠将石头推上山顶。”   闻途脱离发言稿,由衷吐露所有感悟,他的声音通过音响回荡在法庭内,闻者动情。   “但只有个人的努力可以做到吗?个体的力量何其单薄。因为人的有限性,我们没法未卜先知,也不能回溯到过去,所以当一个案件发生时,需要经过司法、经过程序。   “我们渴望通过程序正义达到实体正义,这就是为什么经过司法机关审判前,我们不能对一个人下有罪的定论。那么司法机关的侦查、起诉、审判就成了至关重要的环节。   “爸爸曾告诉我,‘人性有幽暗面,对人性不应寄予不切实际的厚望’,正义的不是执法机关,而是背后的人。经历种种,我才彻底明白父亲当时的箴言。   “柏拉图说人性就像由两匹马驾驭的战车,而这两匹马却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腾。法律就是在对人性的堕落做预设,而尽管人们再怎么信奉‘权力至上’、‘强者为王’,权力机构都是由人组成的,一旦参杂人性,必定逃不过幽暗的成分。   “所以权力绝非可以毫无保留地信赖,如果权力失控,那么法律、规则、制度,就会成为困住弱者的条条框框,而强者永远置身事外。”   闻途的情绪加重,字字句句犹如巨浪跌宕起伏。   他目光带着法律人的坚韧,比以往更要锋利几分:“司法的权力更应该被约束,否则法律就沦为了权力的工具,法律作为这个社会的秩序准则,绝不能成为工具,而应当具有独立价值,因为一旦某物沦为工具,它就会为人所用,供人驱使,听人差遣,它会随意变成强者希望变成的样子,成为上位者在权力棋盘中的一颗棋。”   闻途难以自控地站起身,在辉煌的法庭内岿然而立,用振聋发聩的声音砸向法庭的四壁:“我希望判决不止是判决,不止是法律文书上冰冷的文字,这张纸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和牺牲,它应该推动法治,推动我们去完善秩序,填补制度的漏洞,规范权力机构的运行,每一例个案都是为了推进普遍的正义,这样我们的呐喊,我们的牺牲,我们日复一日推石上山才有价值!”   庭内爆发出掌声,审判长并没有制止。   在震耳欲聋的喝彩中,闻途的心脏猛烈震动,逐渐平复,最终安稳落地。   他此刻再看向被告席,他所想象出的父亲的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闻途停顿了好几秒,转头往审判席的方向望,只见中间的椅子上,身穿法官袍的父亲正坐在那里。   法庭的灯光汇聚在父亲身上,照亮他齐整的法官袍,神圣又庄严。   闻途和他相视一笑,用只能自己听到的音量,缓缓说:“爸爸,我做到了。”   -   一年后。   “这里到底怎么写啊?”   “抄抄抄!我念你写,‘一分部署,九分落实,抓落实必须有抓手,有抓手才能抓得实’……”   两人还没来得及把内容照搬上去,眼前的办公桌上突然落下阴影,一个蓝色文件夹被拍到桌面。   青团和汤圆顿时警觉,果不其然,他俩的脑袋挨个被敲了一下,跟打架子鼓似的。   “丢不丢人?”谌意抱胸站在他们身后,“让你们写年度报告,你们就知道抄抄抄,丢不丢人?”   齐乐青揉着脑袋回头:“额!真的不是抄,我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毕竟我俩的文笔你是知道的。”   元潇说:“是啊,当初考公的时候也妹人告诉我必须会写文章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谌意说,“进了我们公司就要做好当六边形战士的准备,什么演讲、辩论、做ppt、剪视频,必须样样精通。”   他话音落下,杨检的声音从门口响起:“谌意!刚我听说合唱比赛他们又私自给你报名了。”   谌意习以为常地朝他俩抬了抬下巴:“看到没,我新修的技能,唱歌。”   齐乐青无力地瘫在桌子上:“什么文工团啊,妈妈新开的律所招人吗,我青团法本已过法考,有三年的牛马经验,想子凭母贵了。”   汤圆高兴道:“对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妈妈开的律所上班。”   谌意又敲了一下他脑袋:“谁让你们叫他妈妈的,经过我同意了吗?”   青团:“我叫你爸的时候你别答应。”   “诶,儿子。”   谌意占完两个孩子的便宜,门外立刻又传来韩主任的怒骂:“谌意!谁让你昨天上班打盹的,真以为我不查岗啊?你去年的‘优秀检察官’荣誉怎么得的,真想给你撤喽!”   谌意咽了一口唾沫,暗自骂着喷火暴龙又在喷火了,立即便溜了:“一天天跟打仗似的,我先回避一下。”   他窜出了大门,留青团和汤圆相望叹气:“文工团也拿起武器的时候……”   闻途将东西搬到新的办公室,这里位于怀阳区中心的写字楼,处在繁华地带。   室内装潢是简约大气的灰金色调,大门处悬挂着这家律所的招牌“京市正心律师事务所”。   颜千茹把个人物品搬到办公室,又出来帮大家搬,她见闻途来了便兴致勃勃地问:“合伙人来了,快为我们介绍一下律所名称的由来呗。”   闻途笑了一下,一旁的林歆一抢答:“这我知道,哥的意思是‘坚守正义,坚守初心’。”   闻途点了点头说:“特别简单的含义,但确实是每个律师都得具备的品格,这也是今后我选择员工的标准。”   林歆一说:“那我真幸运,哥直接内定我了。”   “我选择和大家一起成立这家律所,是因为你们都很优秀,都是值得我学习的对象。”他看向林歆一,“包括你歆一,你现在转正了,已经是林律师了,以后跟着颜姐还有路哥好好学,未来前途无量。”   “那是肯定的!”   “闻哥!”路逸之的声音从律所门口响起,“你真租了这写字楼?这一栋可是有两三家大牌律所,你是奔着要干翻他们的架势来的啊?”   “路律师是没信心?”闻途道。   “必须有,有闻大合伙人这位好领导带头,没什么可担心的。”   闻途无奈:“可别把我当领导,大家都是朋友,以朋友的模式相处就行了。”   他说完,想到了什么事:“对了,我马上给谌意打个电话。”   颜千茹以为有什么事,便问:“怎么了?”   闻途:“告诉他我东西搬完了。”   颜千茹和林歆一在偷笑,只有路逸之满脸不解:“我真是服了你们谈恋爱的人了,你俩干脆24小时视频吧。”   夜幕降临,路上的彩灯和红灯笼都亮了起来,时间又来到了一年的末尾。   闻途开车回了海州,一路上都是喜庆气氛。   他特地错开晚高峰,半个小时就到了海州检察院,谌意也刚好下楼,见闻途的车来了,他小跑几步便坐上去。   “冷不冷?今天又降温了,下周应该就会下雪。”闻途帮他把围巾取下来。   谌意回答:“有点,不过我身体抗造。”   闻途扬起他手里的围巾说:“抗造也有全副武装?”   谌意说:“这不一样,你给我织的,就算是七月份的艳阳天我也要裹在脖子上。”   闻途笑了一声,无奈摇摇头,开车上路。   灯火璀璨的风景掠过车窗,每天回家都会路过的街道和高楼,看了无数遍还是不会腻。   谌意心情大好地望着窗外,又转头看向闻途:“欧阳铭二审的结果出来了,上诉失败,还是死刑。”   “嗯,意料之中的结果。”闻途握着方向盘回答,“死刑便宜他了,让他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是啊,不过只要那东西死了就好,当年参与闻法官案的司法人员也全都受到了追责,这件事总算圆满画上句号了。”   “实在不容易啊。”   “正义不会缺席的。”谌意又说,“年底了院里还挺忙,得抽空去你新律所逛一逛,你第一天在那边上班感觉怎么样?”   “挺不错的,那边地段很好,人流量大,生意不会差。”   “闻律师的招牌可是打响了的,律所开在哪儿生意都不会差。”   “你就会吹捧我。”   “都是肺腑之言,怎么能叫吹捧……诶?等等,快停车。”   闻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问,直接就靠边停车了。   “那边在放烟花,我们下去看看。”   “这里不让停,要罚款的。”虽然这么说,闻途还是陪他下去了。   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把半边天空都映亮,谌意跑到大桥的栏杆旁,抬头望着就挪不开脚:“就看几分钟,交警来了就跑。”   “知法犯法啊,检察官。”闻途说着,走过去和他并肩一起看烟花。   谌意将手上的围巾往自己脖子上绕了一圈,剩下的部分往闻途脖子上缠,把两人拴在一起,裹得严实:“纵容无度啊,律师。”   夜幕中炸开金色的花火,巨响回荡在天穹,盛大而绚烂的光轮晕亮天际。   四周许多路人都驻足欣赏,谌意看了会儿烟花,又转头看闻途,见烟花的光描亮他的侧脸,把他的眸子映成一闪一闪的黑曜石,只觉得面前的人比烟花更引人注目。   趁他看得入神,也趁四周热闹喧嚣,谌意凑到他耳边,用极快的语速说了句:“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闻途反应很快地揽住他脖子,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望着他眼里含笑:“偷偷摸摸说什么,我都听到了。”   “我说我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谌意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四周的响声更加沸腾,他的声音融进喧闹里,听得却清晰,“趁现在签个合同吧。”   闻途唇角的弧度压不住:“又要签什么合同?”   “每年一起看烟花的合同。”谌意抬起右手,轻轻捏着拳,将背面的戒指举他面前,“甲方和乙方自合同签订之日起每年要一起看烟花,有效期为永久,双方不得单方面违约,不得单方面解除合同,不得单方面变更合同,合同中不约定争议解决方式,因为双方不得发生争议,除不可抗力原因外也不得逾期完成义务,合同金双方盖章之日起生效。”   闻途失笑:“霸王条款,没见过这么霸道的甲方。”   谌意举着的手晃了晃:“那你要不要和我盖章,乙方?”   一团团烟火在空中炸开,在喧沸至极的环境里,谌意的嗓音比烟花的爆炸声更明晰地窜进闻途耳朵里。   “盖章。”闻途也举起右手,将无名指上的钻戒和谌意手上的轻轻碰了一下,在绽满烟火的天幕下,闻途把他往自己怀里一扣,温声说道,“生效。”   -完-